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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之魂2·星坠卷》
第一章 花蕊夫人
拂香殿中,重重的帘幕背后。
深宫不知流年飞度,起来已是正午时分,屏退了侍女,慵自梳头。纯白色的长发瀑布一样地铺叠下来,把她衬进了一地白雪里。
这样的日子已经多久了?
虽然他们翼族能享有较长的生命,但再过上几年99lib?,衰老也将毫不留情地来到了吧?
紫衣的绝色丽人长长叹了口气,却无声的。看着华丽的金制妆台镜中,那一张连自己都陌生起来的脸:比以容貌著称的鲛人更加美丽不可方物,娇娆而媚惑,有着多年来养尊处优的慵懒优雅气质。然而,却是如此的陌生。
连她自己,都已经快不认识这张脸了,那么那个人,恐怕更是相见亦不相识。
她垂下头,看着手心。那里,一条深深的伤痕划破了玉一般的手掌——所谓的爱,其实不过是人造出来骗自己的梦。她想她也该明白了。
“夫人,大王传旨,请您立刻梳妆,去紫宸殿欢宴。”
身后的门轻轻打开,有侍女衣裾轻轻的拖动声。然后,就听到匍匐在地进入的女官的轻声禀告,语气焦急——这般的急切?想来,那个说一不二的王者又忽然心血来潮了吧?昨天那一场长夜之饮直达四更,今日却又要开新宴。
她没有立刻回答女官,只是从碧玉的梳妆盒中,拈起了一只玳瑁簪子,缓缓挽起委地的长发。她梳理得很慢,仿佛神游物外,根本没听到禀告。
那个女官满脸焦急,却不敢打扰,只能跪在帘外等候。
梳妆未毕,第二个传令的女官又到了,同样是匍匐在门外,清晰地一字字复述着王者的旨意:“大王传旨,召花蕊夫人即刻前往太清阁。”
她的手指顿了一下,继续绾发。
她有着一头奇异的雪白色长发,流雪飞霜一样滑落,映得那双手竟透明如水晶。
明白主人是故意在拖延时间,周围的侍女跪了一地,大气也不敢出,眼睛里充满了恐惧的神色——宫里谁都知道燮王的喜怒无常,即使她们的主人是最受宠妃子,如此一再忤逆只怕也会触怒龙颜,她们这些下人也不禁为夫人此次的怠慢握了一把冷汗。
“燮王有令,召花蕊夫人即刻前去太清阁,不得怠误!”
第三道命令果然在一刻钟后到达,这次来的不是女官,而是燮王身侧的侍卫。望着房内犹自慢条斯理梳妆的妃子,他声如洪钟,眉目间隐约有怒气。
片刻之间,已有三道旨令下来,一次比一次更加严厉。
侍女们都已经是惶惶不安的互相望着,但紫衣的妃子却是将门外的侍卫视为无物,不急不缓地将最后一支玳瑁簪插上了发髻,在镜前顾影徘徊,妥帖了鬓边的珠钗,然.99lib.后才施施然地提起了拖地的衣裾,对周围簇拥的侍女们点了点头,玉齿吐出两个字:“备轿。”
燮王端坐在太清阁上,看着下面七彩的舞袖起而复落,手里的金杯却慢慢变了形,美酒从杯中溢出。
“还不来?好大的胆子……”带着怒意低语从王者的嘴角滑落,手霍然拍到了金案上,低喝,“传令羽林军管带,立刻去把那女人给我压过来!”
“遵命!”虎豹般的卫兵们立刻动身,向着拂香殿奔过去。
然而刚刚走到太清阁的廊下,已经看见那一袭紫衣在簇拥下飘了过来,宛如一朵云。
“妾身来迟了一些,皇上何必如此动气呢?”她笑着盈盈下拜,随着她的低首,珞金的流苏擦着绝美的脸颊长长垂地。最受宠的妃子抬起头,一头流雪飞霜也似长发披散开来,嗔道:“皇上后宫佳丽三千,难道非臣妾不可吗?”
“怎么来的那么晚?”看到宠妃的到来,燮王的怒气稍微缓了一下,但是语气仍然严峻,用手指抬起她的下颔,看着她的眼睛,“天下可没有人敢怠慢朕。”
“皇上容禀。”仿佛是早已料到天颜震怒,花蕊夫人从容地笑了起来,从袖中取出一幅洒金小笺,让左右侍女呈给燮王。燮王略微一愣,耐着性子接过,有些好奇地打开来。
精美的云纹雪笺上,有娟秀的四行字迹:“朝临明镜台,妆罢暂徘徊。千金始一笑,一诏讵能来?”
那一瞬间,燮王终于大笑起来。他扔掉了酒杯,下去拉起紫衣的宠妃,把她拥在怀里,称赞:“爱妃,你的脾气还是一模一样的骄横啊……后宫哪个女人敢对朕这样?真是虽花亦不足比拟你的容色和慧心,非得用花蕊这个称号才行。”
“皇上,刚才你可真吓人。”她迎合着微微笑了起来,将头蹭在王者坚实的胸口上,娇嗔地——就算是天下人都为燮王的喜怒无常而战栗,她却不畏惧。能专宠那么久,她不可能不清楚他那对于外人来说变化无常的脾气。
丝竹重起,燮王拥着宠妃坐在高位上,看着底下几百名翩翩起舞的宫娥,抚摩着她美丽的银白长发,神色平和了许多,不时和她欢笑对饮。
歌舞已至半夜,她脸上有了微微困倦的神色,然而燮王依然兴致高昂,她不得不强自支撑着陪伴。
过了午夜,王者大笑的声音也低了下去。就着她手里喝了一口酒,燮王看定了她,忽然目光黯了一下。他出其不意地抬起手,捏住了她的下颔,转过她的脸来,喃喃:“有点像啊……是真的像,还是我已经记不清楚了?”
她微微一怔——又是这样的话。自从她十八岁进宫承恩那天起,已经不止一次地听见过皇上这样看着她自言自语。
像谁?应该是另外一名女子吧?而且,那个女子如今定然已经不在他身边。
但……以他的势力和武功,在这个天下,竟然也有无法得到的东西吗?
她忍住了没有问。她一向知道做一个妃子的分寸,也知道燮王喜欢的是怎样的一个自己:华美的衣饰,娇娆的容颜,轻盈的舞姿,曼妙的歌声,聪慧的应对,以及适时的糊涂。
燮王所喜爱的,只是这样的美丽多才的女人而已。
所以,其余的,她都不必问。而且,她也不想问。
何况,单单为了扮演好花蕊夫人的角色,她已经透支了所有精力。
底下一曲方休,燮王有些无趣地抬头看天。天空中,北斗的光辉忽然强了一些,燮王的目光猛然被吸引过去。愣愣地看了很久,竟欢畅地笑了起来。他揽过她的肩膀,指着星空温和地对她说:“看啊,爱妃,看见北斗了吗?”
“北斗光芒大盛,是陛下的武德。”她笑着,剥了一颗葡萄送到他嘴边,细声回答。
燮王没有吃她剥的葡萄,眉头微微皱起:“不,我是让你看破军旁边的那一颗小星。”
“小星?”她终于不得不应景地抬头看天。
南天上,那明亮的北斗七星旁边果然多了一颗微弱的小星。那是……她心中忽然一震!勉强地笑着,扶了扶发上的玳瑁簪子,她装作不解地发问:“咦?怎么北斗旁多了一颗星呢?难道是大王又要新添一州的国土?”
“不,”燮王笑着起身,负手望天,“那颗小星叫作辅,平时是看不见的,是暗杀者的星辰。”
“暗杀者?”她的手指停在发髻上,眼色变了变。
“十二年前,正是那颗星带我登上了王位,”燮王大笑着看漫天星斗,在短短的刹那后,已经完全把她置之一旁,只是低头对着玉阶下的太监厉喝,“速传钦天监!”
“那么,臣妾告退了。”花蕊夫人适时的起身,敛襟行礼。
燮王没有再看她,只是继续若有.99lib.所思地抬头看着天空。他的眼中映着漫天的星辰,亮如流星,而他的思绪,已经沉浸在另一个地方了。
她知道在十二年前,这个男人杀死了七位兄长,东征西讨,灭了割据的诸国,从而结束了乱世的局面,成为大燮王朝的开创者,君临天下。但是,这样彪炳千秋的功业、却始终不能带给这个男人多少的快乐,他的表情始终都是这样的阴沉。
十年的衾枕承恩,即使是心思细密的她,却依然不知道这个王者的内心。
黎明微光透出时,终于宴散。
花蕊夫人坐上侍从抬的肩舆,用罗扇掩住小嘴,微微地打着哈欠。然而,在起轿的那一瞬间,她忽然觉得有人看了她一眼。她的心骤然一跳:那种眼神,分明是同族人之间才有的心灵呼应!——难道,在这中原人的深宫中,竟然还有着来自遥远异乡的翼族同族吗?
她回头探询,然而肩舆已经往前抬了开去。
在回顾之间,她只看见那一群刚刚从太清阁里散出的、献舞的宫女们。那些从各个属国敬献上来的女子,裹着曳地的白纱衣,美丽得如同最娇嫩的白芷花,却一个个几乎一模一样,难以分辨。
她定定地看着,心头忽然间有一种不好的预感。
此刻肩舆已经转过交泰殿,来到了后花园。在树木的荫蔽下,她看见一袭青衣向后宫门的方向走去。心中暗自一惊,叫停了肩舆,试探似地唤了一声:“少司命?”
花树下,青色斗篷中的少年抬起了俊秀而苍白的脸,霍然回头。
他的眼眸是淡紫色的,在树叶阴影里如同星辰闪烁——歆临少司命,是燮王最信任的心腹智囊,也是全天下最出色的星象家,曾经准确地预言过诸多天下大事。在这样深的夜里,本该居住在璇玑台上的他,为何会出现在这里?
少司命的脸色有些不安,一直站在阴影里。
花蕊夫人斥退了左右,独自走了过去,低声:“少司命在这个时候出宫,是准备去哪里?皇上刚下旨要传你觐见呢。”
“传我还有什么用呢?星辰诸神的意愿已定,无法更改。”少司命淡淡苦笑,抬头看着天空,“我知道皇上要问我什么,而我早已告诉过他结果。我此刻若不走,估计有性命之虞。”
夜空里,星辰交相辉映,在北斗的冷光下,那颗辅星几乎黯的看不见——然而,毕竟是存在着的。那是不祥的预兆,一颗属于暗杀者的星辰。
花蕊夫人也静静看着天空,没有问钦天监究竟占星得了什么结果。
忽然,她微笑了起来:“少司命,你还记得吗?你答应过,要为臣妾观星一次——那么,现在在你走之前,可以告诉我占星的结果了吧?”
“夫人一定要知道吗?”歆临微微一怔,嘴角忽然有一丝苦笑,抬手指着北方黑沉沉的天空某一处:“很奇怪……夫人的司命星辰,早在十年之前就已经黯了——就在那里。”
“是消亡了吗?”毫不意外的,花蕊夫人轻轻笑了起来,目光在那一块空无一物的夜幕中搜索着,“星殒人亡,但是和星辰对应的我却仍然活着……这连少司命都无法解释吗?”
紫眸的少年微微点头,不辩一词。
“那么,少司命走好。”花蕊夫人却没有多问,只是点点头,敛襟一礼,便径自往花间走了回去,白色的长发在黑夜里发出淡淡的光彩。
不知什么原因,这个并非出身于翼族嫡系的女子,竟有着如此纯净的一头白发——那是只有翼族皇室男子才有的发色。
看上去,还真的和那个人有几分相似呢。
歆临站在花树底下,看着陌间归去的女子,蓦然间有些明白了——或许,这就是燮王如此宠爱这个翼族妃子的原因吧?
十多年了,曾经在乱世中并肩战斗的六个人,像风一样的流落四面八方,只留下了君临天下的燮王炎凌,孤独地留在了玉座上。
而那个他深爱过的人,如今又在何处的星空之下?
没有召到少司命歆临,燮王却出乎意料地没有大发雷霆。
“歆临一定是走了。”望着外面灰白色的天空,王者坐在大殿上,一瞬间似乎老了十岁,喃喃,“他知道朕即将驾崩,怕朕为难他,所以趁早走了。”
“皇上!”花蕊夫人震惊地转头看着他。
——驾崩?从这个人嘴里说出的,是他自己即将死亡的预言吗?!
“爱妃,你知道少司命说什么吗?”燮王清晰地复述着不告而别的少司命留下的话,眼里噙着冷笑,“他在留下的书信里说:星气寒冽,必然在今天落雹。如果落日时分冰雹可以停止,那么我还有活下去的机会,如果不能,就最好交代一下后事。”
“皇上!”她不知说什么好,只觉得手一瞬间发抖。
是……是因为太高兴了吗?
“爱妃不必担忧,我自然会安排好你的事情。”他仿佛误解了她的心情,只是垂手抚摩她银白色的长发,安抚,“诏书已经密封在函中了。如若我驾崩,那么,你就可以回沧浪州莺歌峡那边的故乡去了——”
温柔地说到这里,语调却是出乎意料的一转,看着她:“如何?这一来,你一定希望我早日死去吧?”
“皇上?”她怔住了。但是,却并没有否认的意思。
“你是恨我的吧?”燮王抬起她的下颔,凝视了这个最宠爱的妃子片刻,忽然间唇角露出一丝恶意的笑:“不过,尽管恨吧!馥雅公主,翼族人的骄傲!——你的一生都已属于我。”
馥雅公主。被那个久已搁置的称呼刺痛,一贯伶俐乖巧的女子眼里陡然腾起压抑不住的恨意,忽然站了起来。然而不等她有所动作,燮王却扣住了她的肩膀,把她按倒在铺满银狐裘的榻上,狠狠地覆上来,吻住了她。
那样的吻是霸道而炽热的,让她几乎窒息。
他想征服她……就如,在多年前征服了她的国家一样。
她怎能让他如愿以偿!
“滚!滚开!”她在一瞬间忘记了种种顾忌,露出了心底多年来埋藏着的恨意,激烈地反抗着,尖利的指甲在他背上抓出道道血痕,“你这个暴君!滚开!”
然而燮王毫不怜惜地扼住了她的手,压下她的一切挣扎。
这场力量悬殊的争斗很快结束了,只余下帷幕间剧烈的喘息声。她卧倒在银白色的狐裘里,华丽的宫装散落一地,长发铺散,和狐裘一个颜色。她没有再反抗,只是保持着一种溺水者的绝望姿态,紧紧抓住覆在上方的人,眼睛里有一种神志渐渐抽走的空洞。
视线里,仿佛有雪从帷幕顶上落下,瞬忽化为无数伸展着白色翅膀的人们。
那、那是……她远在莺歌海那一边的同族吗?
她的眼睛望着宫殿顶上繁复华丽的藻井,眼神却仿佛望.99lib.到了极遥远的地方。
“啪!”忽然间,一个耳光重重落下,将她打醒。
她捂住了脸颊,抬起眼睛,脸色苍白。倒不是因为痛,更是因为震惊——他、他竟然打了她?!炎凌一贯是个骄傲的帝王,无论平日多么霸道多么专横,都从未打过她一次。今天这是怎么了?
她扭过了头静静看着他,帝王的眼睛就在那样近的上方,凝视着她,宛如即将坠落的星辰。
“我要死了,你为什么不笑?”燮王看着她,冷笑起来,“那不是你所期待的吗?你为什么不笑!”他忽然间好像发了疯,一把抓住她的肩膀,用力地扭过她的头让她正对着自己,狠狠凝视:“你在看哪里?”
她赤裸着躺在银狐裘上,长发水藻一样披散。望着咫尺上方的那双眼睛,忽然觉得有溺毙的窒息感和快感——终于看到了他这样失控的表情了。看来,这个以武力征服了天下的男人,这个灭亡了她故国的霸主,如今,真的也到了命数将尽的时候了。
“哈哈哈哈……”她忽然失声娇笑起来,恢复了平日的模样。一边笑着,一边整理裙裾从榻上跪坐起来,对着他深深行了一个礼,“既然如此,皇上,不妨在那之前,赐臣妾一个孩子吧!”
仿佛挑衅般的,她迎向他的视线,膝行着靠近,柔白修长的双臂抬了起来,环绕住他矫健的背,拉近,声音轻如梦呓:“皇上,您还没有皇子呢。让我来替你生一个吧!那么……在你死后,大燮,就会回到我们翼族手里了。”
燮王本来还想进一步占据她的身体,听得这句话忽地停住了动作,就这样抓着她的肩膀,死死地看着她笑的样子,仿佛想从她眼睛里看出什么来。
然而她只是那样娇娆的笑着,仿佛重新戴上了那个十年如一日戴着的面具。
“馥雅公主,”燮王忽地笑了起来,抽出手抬起她的下颔,低低叫着她的本名,那双被天下人称为“修罗瞳”的漆黑眸子里,涌动着重重激烈的情绪,是她前所未见的,低声问,“你想要朕的孩子?你愿意为朕生孩子?”
“是。”她继续笑着,“难道皇上不想在星辰坠落之前,让大燮的血脉延续吗?”
“不。”燮王断然吐出了一个字,“血脉,可以至朕而绝。但是——”
他望着她,一字一字,低声:“朕要让你殉葬!”
第二章 往世
清晨。侍女不敢出声,捧着头面饰物站在一旁。
昨日花蕊夫人入宫承恩,归来时显得很疲倦,侍候她卸装的小玉只不过无意扯痛了她的长发,一贯随和的夫人便莫名其妙的发了脾气,将她拉下去打板子。
所有人都噤若寒蝉,大气也不敢出。
今天夫人一反常态,早早起来,命人卷起帘子,一直望着室外,似乎等着什么。
如今刚刚到初冬,早上却忽然暴降了雹子,到了下午还没有停息。听着雹子敲击琉璃瓦的声音,花蕊夫人只是一遍又一遍地用玳瑁簪子碾着玉盒中的胭脂,不出一声,神思恍惚,不知道在想着什么。
这一天的时间漫长得似乎没有尽头。
黄昏。已经是落日时分。寂静的深宫里,远处的云板终于疏疏朗朗的响起,而冰雹依旧纷纷落下。云板声响入天霄,寂静,花蕊夫人的手一颤,簪子落在了梳妆台上——
“少司命说:如果落日时分冰雹可以停止,那么我还有活着的机会;如果不能,就最好交代一下后事。”
玫瑰色的汁子被碾得流了一手,宛如鲜血。
“皇上在何处?”她急急起身,问身边的侍女。
“燮王在太清阁和违命侯对弈,下令任何人不准打扰。”侍女轻声回复。
任何人不许打扰?也就是说,他不想见她了?——花蕊夫人呆了呆,看着窗外依旧纷纷不止的冰雹,眼色黯淡。许久,仿佛下了一个什么决心,轻声吩咐:“备轿,我要去苍云州商会,看角斗为戏。”
设在地下的角斗场今日很热闹,连专门给贵族的雅座都坐满了。
在最深处的一个隔间里,珠帘遮挡着,里 9762." >面一个肥头大耳又身材短小的年轻人,似乎是百无聊赖地坐在那里,和身边一位娇小美女不停打情骂俏——如果是以貌取人的人,万万料不到这就是苍云州商会的大东家,天下闻名的巨贾姜子安。
当姜子安刚把美人儿抱上膝盖时,管家却大煞风景地敲了敲门:“公子,有位客人让我把这个送过来。”
“有什么事那么……”姜子安不耐烦地嘀咕,然而在看到管家手里的东西时忽然站了起来,居然让膝盖上的美女一下子摔到了地上。
管家的手中拿着一支斑驳的玳瑁簪子,质地非常坚润,但雕工却很粗糙,上面刻有字样,是翼族人的文字。姜子安默默的凝视它,许久,才叹了口气,站起身来:“等了这么多年,她终于来了……在哪个房间?”
“天字三号雅座。”管家眼睛里有一丝警惕,“公子,对方似乎是王宫里的人。”
“公羊,别多嘴。”姜子安拿过那支簪子,冷冷吩咐管家。
“是!”管家背上渗出一阵冷意,连忙点头退下。
大燮王宫里的事情,向来复杂险恶,还是不要多问为好。
“馥雅公主。”在屏退了所有旁人后,姜子安看着戴着面纱的紫衣女子,缓缓叫出了一个名字:“十年了,你终于肯回故国去了吗?”
似乎对于这个称呼有点震动,面纱后的女子蓦然抬头,眼睛里有亮亮的波光一闪而过,许久,她才拉下了面纱,低低道:“姜公子,骖龙呢?”
“骖龙它很好……一直在苍云州游荡,等你一起回沧浪州的昶国去。”姜子安抬手,按下了一处机关,屏风无声地移开了,后面露出了一个地道。他领着紫衣女子走了进去。
长长的地道,尽头的出口竟然是一个不知在何处的花园。那里繁花如锦,绿树成荫,在树下,一匹高大神骏的白马正在低头小憩。
“骖龙。”紫衣女子脸上泛起了微笑,轻唤着,拍了拍手。
树下的白马蓦然站起,飞奔而来!
白马四蹄带起了劲风,长长的鬃毛在风中拂动,只是腾空一跃便准确地落到了花蕊夫人面前,欢嘶了一声,屈起前膝,对着她低下头去。在白马的头顶上,居然还长着一支短短的白色独角。她亲热的抚摩着它的头,仿佛久别重逢的亲人。
“骖龙在这里流连了这么多年,就是在等你一起回去。”姜子安在一边看着,却没有上前——这不是普通的马,而是白龙化成的骏马——龙族的脾气他是知道的,对于不熟悉的人,靠近三尺之内必然血流当地。
“唉,这又是何苦……”花蕊夫人抚摸雪白的长鬃,对马儿喃喃,“我是再也不会回到莺歌峡去了的——你不要再流连帝都了,也回深海里去吧。”
骖龙蓦然抬头,清俊的眼睛里有关切的光。
这是在深海里生活了两百多年的龙族,虽然幻化成骏马的形体,但它的智慧却足可以和大智者媲美。这一瞬间,它已然感觉到了她内心蛰伏着的可怕念头。
“什么?馥雅公主你还不打算回故国去?”姜子安也吃了一惊,胖胖的娃娃脸上有意外的神色,“昨夜星象有异,帝都上下都在传言:燮王将薨,晋王当立!——燮国变乱即将到来,公主此时不走,更待何时?”
“燮王将薨,晋王当立?”低声重复了一遍,花蕊夫人淡淡笑了,“是王弟昌夜放出的消息吧?他等这一天,可真的等得太久了……”
“公主,我受暗羽将军所托已有十年——我姜子安做生意,既然收了酬金,那么无论多久,也是要兑现的。”在商言商,姜子安的娃娃脸上却是精明无比,“希望公主能早日返国,不要再让我为难。不如请今日就和骖龙一起返回吧!”
骖龙只是望了紫衣女子一眼,屈起前蹄伏下了身去。
“我若是要走,又何必要等到今天。”花蕊夫人轻轻摇头,低头看着手心中那一道奇怪的伤痕,“馥雅早在十年前,就已经魂归故里——姜公子,你替我送这个回去,给……给暗羽将军。你的合约,就算是完成了。”
从怀中拿出的是一块鲛绡手帕,素白而无一字。
姜子安有些迟疑的接过了,思索了一下利弊,随即点头:“好,既然公主不愿回去,那么也不勉强——我自然会派人把这个信物连同玳瑁簪一起送到将军的手里。公主还有什么话要转达吗?”
“恩,你替我和他说……”低低的,有些虚浮的话从唇边吐出,花蕊夫人转过了头,“簪子请转赠舞霓。”
她方走到门边,一阵风过,白色的骏马闪电般扬蹄,挡在她前进的路上。
“骖龙,何必?”她笑了,抚摸着骏马的牴角,“让我按自己的想法去做吧。翼族轮回一次不过三百年,很快我会再回来的。那个时候,只要你还记得我就好。”
骖龙低头看她,眼中的神色深沉而睿智。
花蕊夫人不再说话,静静和它对视,许久,骖龙仰天长嘶了一声,退了开去。
花蕊夫人走后,苍云州商会的姜子安来到了地下角斗场,亲自挑选出了一个战士。
“公子,这个羽人可是云翼军出来的高级战士!身价值一千金铢。”老管家的声音有些发急,长久以来,精明的公子还是第一次做出如此的决定——要知道,那个名为羽扬的羽人已在角斗场里连胜了二十多场,已然是商会的摇钱树。
为什么今日公子忽然要让这个奴隶自由呢?
“公羊,你的话越来越多了……一千金铢对我来说算什么?”微微冷笑着,姜子安回答,不屑于回答管家的诘问,只是把那一方冰绡在手中反复把玩,却依然看不出那素白的丝巾上有何奥妙——那支簪子倒是很普通,玳瑁磨成,是居住在沧浪州和苍云州交界处、海边国家的羽人容易获得的东西。质地相当好,应该是深海中捞出,但是琢磨的却有些粗糙。
“这是?”细细看的时候,姜子安才注意到簪子上刻着几个字,不甚工整,年代也似已久远,已经被磨得有些模糊了——
“不离不弃,生死相依。”
终于认出了上面的铭文,姜子安笑了起来:原来是支结发簪,难怪如今已经是燮王宠妃的馥雅公主,还那样郑重的保留着。
那些莺歌海边翼族的小国中,一直以来都有结发的风俗——在新婚时,丈夫亲手解开妻子的发辫,用自制的发簪挽起她的秀发。所以在那一带,要分辨已婚的女子和未婚的少女,只要看她们的发式即可。
馥雅公主……花蕊夫人那被燮国征服的故国昶,也在沧浪州和苍云州交界的海边。
衾枕承恩那么多年,宠冠后宫的花蕊夫人,尽管一直拒绝回到故国,原来内心却始终不曾有片刻忘记最初的那个男人吗?
“公子,你叫的人已经到了。”正在沉思,门外忽然有仆人的禀报。
“哦,让那个羽人进来。”悠闲的喝了一口茶,姜子安对管家挥挥手,示意他退出去,然后把冰绡折好,和簪子一起放回桌上。
管家不情愿地退出去了,看到门口站着一个高大的少年。
手足上带着镣铐,银白的头发虽脏了,却一丝不乱。眼神是冷漠的,但左额上那个明显的烙印,标志着这个羽人的奴隶身份。
“你被俘到苍云州后,已经二十年没回故乡了吧?”看着少年羽人纯白色的头发,姜子安懒懒的问。翼族生命很长,这个活了快三十年的羽人,看上去也不过是一个弱冠的少年而已。他似是不经意地询问:“据说,你在蒙国时,曾是云翼军的战士?”
提到了过往的身份,少年眼中有复杂的光,身子微微一震。
然而,很快的,他就像什么也没听到似的平静转过头去。
对于手下奴隶的不敬没有表示出丝毫恼怒,姜子安只是自顾自地剥开了一个蜜橘,细心地去除上面白色的络丝。
“既然是云翼军的战士,那么,飞过莺歌峡对你来说应该没问题吧?”他依旧头也不抬的问,等了片刻,仍然不见羽人的答复。姜子安忽然抬头,笑:“别太固执了,战士……如果能飞过莺歌峡,我就给你自由。”
自由。轻轻的两个字,却仿佛一把重锤,击的少年身子一晃——再也无法掩饰的,羽人的眼中闪出了极度的渴望和震动,不由自主地把目光投向了桌子上的丝巾和簪子。
“就这些?”有些疑虑地,羽人少年问。
“先回答我,能不能飞过莺歌峡?”姜子安没有理会他眼中的急切,慢慢问。
自从十年前那一次海天巨变以后,沧浪州和苍云州之间唯一相连的狭长地带沉入了海底,带着上面昶国的一半领土和村庄。从此,青、扬两州彻底的被一百丈宽的天堑隔开。
不过,也幸亏是这样,燮王当年横扫苍云州后,终于未能挥兵南下。
“能。”少年终于点头,态度肯定。
“好。我给你自由,作为代价,你以南斗之神的名义发誓,要替我把这两件东西交给莺歌峡对面黑翼军里一个叫‘暗羽’的人手里!”姜子安拍案而起,眼神雪亮,紧紧盯着那个少年羽人,“告诉他,东西是馥雅公主给他的。公主再也不会回去了。”
“暗羽?”低声重复了一遍,少年羽人眼睛里忽然有意外的光,再次把目光仔细投注在桌子上的发簪,他的身子一颤。
这个东西……这个东西……
“好!”他霍然抬起头,紧紧握拳,嘴里吐出了翼族最高的誓言。
昏暗的牢笼中,少年羽人在匆匆地收拾着不多的几件个人物品,旁边地铺上的一个中年奴隶看着他,咳嗽着,有些疲倦地问:“要走了吗?”
“这个留给你。”收拾好了的少年没有回头,把自己用的铺盖卷好,扔在中年人那破旧的一床棉絮上。他一直避开相处了十多年的同伴的眼睛,面色冷冷的。
他就要获得自由了,而他的更多同伴却将要在这个地下角斗场里被囚禁至死。他们这些在战争中被俘虏的战士,现在只能靠着用生命搏杀来取悦那些战胜国的达官贵人们,从而苟延残喘的活下去。
这样的活着,和死又有什么区别?
生病的中年人看了看他,微笑着:“羽扬,早就知道,以你的身手,赎回自由是迟早的事情。出去了,有空替我回昶国看看……我家里的情况,以前和你说过无数遍了吧?”
少年默不作声地点了点头。
刚被俘虏到燮国这个地下角斗场的时候,他大病了一场,如果不是同一个牢笼里的砾,他可能早就死了。昏暗的光线下,中年人的脸瘦削的有些可怕,咳嗽声压抑而空洞:“我恐怕是等不到出去的那一天了,羽扬。”
拉过少年刚扔过来的被褥堆在身上,但是他仍怕冷似的哆嗦着。
“昶国,昶国……”那个叫羽扬的少年蓦然顿住了,抬头,望着天顶上那一丝透下光线的孔洞,轻轻问,“你们昶国,有一个叫暗羽的人,是吗?”
中年人震了一下,抬头看同伴:“你也知道暗羽将军?”
少年不作声地点了点头,简短地请求:“和我说一说他吧。”
“嗯……怎么说呢?暗羽将虽然不是出生在我们昶国,却是我们昶国的英雄。”砾回答,“论起他的出身,似乎还是和你同一个国家呢——是来自沧浪州北方的蒙国。”
“蒙国……”念着故国的名字,羽扬的目光更加辽远,轻声,“是吗?我也是好久没有回去过了……”没有理会站在牢笼外面催自己走的看管,少年抱膝在地上的稻草中坐了下来,轻声道,“砾,再和我说一说十年前的那场海天之战吧。据说,就在那一战里,你们昶国沉入了海底,是吗?”
“这是很久前的事情了……”那个叫作砾的中年羽人目光疲倦,却闪烁着热切的光。
“那时候还是共王八年三月,正是檀州之盟破裂后不久。”
“燮王炎凌带领征天军团,在统一了徐、荆、扬诸州后,直指沧浪州——你也知道,沧浪州和苍云州之间只有狭长的地带相连,而我们昶国,正位于出兵必经的道路上。”
“当然了,我们只是个小国——但是决不是懦弱的民族!”
“族里所有的年轻人都上了战场,在暗羽的带领下奋起反击——你也和征天军团交战过吧?应该知道那是什么样的一支军队——那是只要两个万人队,就能够横扫一个州的铁骑!”
“对手太强了,战士们被征天军团困在那边的山上,暗羽将军也受了很重的伤。馥雅公主当年刚和将军订下婚约,但是为了掩护他们逃走,她牺牲了自己。”老兵长长叹息了一声。
“牺牲了自己?”少年短促的问了一句。
“知道吗?馥雅公主是国主的独生女儿,她那时真是美啊……每当月明之夜,她如果高兴,都会踏着海浪,会在海面上展开翅膀跳一支叫作‘惊鸿’的舞。雪白的羽翼,漆黑的头发……简直就是海上的月神啊。”没有直接回答少年的提问,叫作砾的中年人闭上眼睛,想象着十年前的情景,脸上仍然有迷醉的神情。
漆黑的头发?少年没有反驳,但是他却明明记得,那个如今封为“花蕊夫人”的燮王宠妃,是一头银色的长发!
“连那自海中出现,号称龙族化身的天马骖龙,有着那样高傲暴烈的脾气……平日很少让人看见,更从来没让人骑过,也只有馥雅公主能接近它。”砾继续喃喃回忆。
“战火燃起了,征天军团冲进了国界。暗羽将军和女祭舞霓一边迎战,一边让族中的人撤回莺歌峡的对面。然而,对手太强了……即使是暗羽将军的长羽剑和舞霓的咒术,都无法长时间阻止他们的进攻。大家的退路被截断了……”
“慌乱间,骖龙从海中出现,来到公主身旁。族人要馥雅骑上天马快走的——毕竟,她是族里的公主,而且既没有一技之长防身,又太过于胆小。”
“然而,馥雅没有走,回头看见正并肩浴血奋战的暗羽将军和舞霓,忽然骑上了那匹传说中的龙马,冲过去拦住了燮王的军队!”砾的声音忽然激动起来,虽然过了那么多年,沦为奴隶的战士说起那一刻还是眼睛放光,“龙族带起了数丈高的巨浪,从海中卷入岸上的敌阵,龙的咆哮,让那些战马在突然间都不敢动弹。就在那一瞬间,馥雅就冲到了大军面前!”
少年不出声地吸了一口气——
遥想当年,风起浪涌,倾国倾城的黑发美女,白衣溅血,骑着神骏的龙马,不顾一切地冲入敌军。即使是横扫天下的霸主,.恐怕也会在瞬间被震住吧?
羽扬一时之间竟有一种目眩神迷的感觉。
“燮王果非常人……那样的大浪中,只有他丝毫不动,大喝着,一连三箭射向潮头!海中有负伤龙族的叫声,那汹涌的海潮,居然也渐渐平复了下去。”
“就在这片刻的混乱中,暗羽舞霓和战士们撤到了莺歌峡那边,并且炸断了两个州间相连的地下城。加上龙掀起的巨浪,大陆间的这一地带完全沉入了海底……”
“但是族里一些已经无力飞离的老弱妇幼,被野尘军围困住了。其实,馥雅公主在那个时候还是可以乘骖龙走的,但她却挺身而出,用她的绝世美貌换取了燮王不屠戮族里人的承诺。从此,被掳回了都城汴梁,做了燮王的宠妃。”
“我也是在那一战中被俘虏的……后来我再也没有离开过这个地下角斗场。但是我听说,暗羽将军带领战士们在沧浪州复国了,而且十年来,从来没有放弃过营救苍云州大陆上被遗留的族人的努力。”
“暗羽将军曾潜入汴梁来救公主,就在这个商会的地下城,通过姜公子见到了公主——然而出乎意料的馥雅公主却对他说,除非他能从敌人手中救出被遗留下来的族人,否则她不会再见他,更不可能抛下族人单身逃走!”
“怎么样,羽扬,我们国家的馥雅,不输给任何一个战士吧?”砾微微笑了起来,但是神色却有些黯淡,“为了纪念被掳走的未婚妻,暗羽将军十年来都没有再娶其他女子。
“如果有一天,馥雅能回到昶国,有情人终成眷属,那该有多好啊……”
砾感叹着,少年却眼色复杂,看着手中的那支玳瑁簪。
不离不弃,生死相依。没有错,正是这一支簪子……虽然只是在那么久远的幼年见过一次而已,他依然清楚的记得一切。
“哥哥啊……”
忽然间,那个叫羽扬的少年几不可闻地叹息了一声。
虽然她仗着宠爱,也不止一次私自出宫了,但如今不同往日,担心燮王在自己离开的期间来传召过,刚从商会回到宫中,花蕊夫人就问拂香殿上的侍女:“皇上下完棋了吗?”
侍女低声禀告:“大王他已经和违命侯下完棋了,但是……接着又召了晋王进宫。”
“晋王昌夜?”她的脸色微微变了,低声,“皇上召他进宫作甚?”
“婢子不知。”侍女仍然低着头回话。
一生征战的燮王后宫佳丽如云,但膝下却并无子女,唯有一个胞弟昌夜,封晋王。在驾崩传言的前夜,燮王忽然单独召见了唯一的王位继承者,难道是……
她身子微微一颤,许久,仿佛下了什么决心,来到妆台前打开了暗格,拿了一件东西出来,拿在手里看了又看,终于紧紧捏在了手心。
长长吐了口气,吩咐:“备轿,去太清阁。”
然而,肩舆刚到太清阁下,就听到里面一片慌乱的惊呼。
“怎么?”她急急从肩舆上下来,问一个从里面急奔而出的侍从,“里面怎么了?”
“皇上、皇上要杀晋王!”内侍喘着气,惊魂未定。
什么?她心下蓦然一震,然后无声的笑了——那个人,果然是不安于天命的叛逆者!那些星象,那些预言,又怎能让他甘心的放弃所有。
她站在玉阶上,唇角含着刻毒的笑意:终于,也到兄弟相残的那一天了!
然而,正在她想到这时,太清阁的门忽然洞开,一群人狼狈奔出——逃在最前面的,赫然竟是晋王昌夜,颊边有一道伤,披头散发,神态狼狈。
昌夜平安逃离了?!那么、那么……他呢?死了吗?
那一瞬间,她的心忽然剧烈地跳起来,眼前一黑,有晕眩的错觉。
“听着,给我好自为之!”太清阁里,忽然传出她所熟悉的大笑。
——燮王?燮王还活着!她眼里露出狂喜的表情,手却下意识地握紧了那一盒东西。
“看你笑得了多久……”已经到了外廊的台阶下,狂奔的昌夜才松了口气,回头对着阁内恨恨低语,“到了明天,所有的一切都是我的!”
他的眼睛里有狂热的光,如同野兽:“都是我的!”
听到那样恶毒狂热的声音,她不自禁的脱口“啊”了一声。晋王昌夜惊觉回头,就看见了苍白着脸站在台阶上的紫衣妃子。
“真美。”昌夜盯着她细细的看,毫不掩饰眼中的贪婪,“不愧是天下第一的美人。”
她的手暗自在袖中握紧。
“所有的一切将都是我的……哈哈,只要到了明天!”昌夜大笑,扬长而去,“都是我的!包括你在内!”
她呆呆地站在那里,忽然间内心有几乎令人窒息的潮水涌来:那个人终于要死了……但是,为什么自己却一点欣喜的感觉都没有?
如果他死了,自己真的就能解脱吗?
走进那扇门,她看到燮王在内庭中以剑戳雪,扬首大笑——剑尖上还有一丝血,想来,刚才昌夜颊边的血迹也由此而来吧?不知为何,明知自己必死,这个帝王终究还是放过了自己狼子野心的唯一弟弟。
“皇上。”一时间,能言善道的她竟不知说什么才好,足尖踢到了一只空了的金杯,发出当啷的响。燮王炎凌回头看见她,却忽然笑了,把剑扔在雪地上,走了过来,揽她入怀:“爱妃来的正好,陪朕做最后的长夜之饮吧!”
他的笑声,仍然豪气干云,如十年前铁马踏平天下之时。
花蕊夫人终于也笑了,仰头看他,带着十年一贯的如花娇媚,轻轻捧过了金杯递到他唇边:“皇上,可否让臣妾再为您舞一曲‘惊鸿’?”
一曲方休,紫衣的绝色女子静静伏在地上,宛如水面栖停的天鹅。
“好!”燮王放下了酒杯,鼓掌,看着自己的宠妃。今夜的她有一种凄艳的美,不同于平日,不知怎的,让他想起十年前在战场上初见她的情形——
那时白衣黑发的她,不顾一切地冲入百万狼虎军中,拦住了所向无敌的他。眼中烈烈燃烧的火光,竟然让他都在那一刹间怔了一下,仿佛看见了另一个熟悉的影子。
她是像那个人的……他从一开始就发觉了,所以才以赦免她族人为条件,将她带回了汴梁。然而十年来,她再也不曾有过那一日的眼神,就如其他所有的妃嫔一样,安于珠宝歌舞之间,小心地讨着他的欢喜。
虽然失望,但是他仍然宠她,只为在那一刻她的相似。
然而,在十年后,自己被预言即将死去的前夜,“那时候的她”竟又回来了吗?
“多谢皇上的夸奖……多日不练,妾身的舞技已经生疏了许多呢。”花蕊夫人笑着,慵懒而轻盈,走过来,倒了一杯美酒递上,“请满饮此杯……”
醉眼蒙眬的他斜靠在桌案前,太清阁下五百个身着雪白轻纱的宫女正开始新一阙的歌舞。雪衣千幻,好像无数白羽的鹤。他侧头看了一眼宠妃,她的笑容里有隐约的凄迷。
难道就是这样的结局吗?
燮王有些落寞地摇头,但是手却伸了过去,接下了那一盏酒。
无意中,低头。他忽然看见了阶下有一只鹤,舞得高绝冷艳,让周围四百九十九个绝色的宫女都为之失色。他的手在唇边停住,眼里忽然有狂喜的神色。
是她!真的是她!
在他的视线落下来的瞬间,那个白衣舞者迎着他的眼光步出了行列,轻盈地边舞边走上了台阶。不知为何,她的一举一动,给人一种梦幻般的感觉。
花蕊夫人看着这个王者,他似乎已经醉得太过了,也bbr>..不喝止那个无礼的闯入者,神色迷离地看着那只云翼舞蹈者登上了太清阁。那个纤纤的女子就站在了他们的面前,凝视着燮王,一头长发在烛火下熠熠生辉。
她蓦然间悟了——原来,就是这个女子吗?
一种奇特的恐惧和期盼攫取了她的心脏。花蕊夫人屏住了呼吸,没有出声说一句话,只是坐在那里看着那个白衣女子一步一步走上台阶。那样冰雪一般的神色和淡金色的长发,完全不像自己……哪里像自己呢?
燮王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看着白衣女子,喃喃:“雪燃,是你吗?……你终于来了吗?来,让我抱你一下。”他踉跄地离席站起,走过去。
花蕊夫人的手颤抖了一下,似乎想要拉住他,却终于不动。
那个白衣女子冷冷地望着他,没有避开,也没有逢迎。然而,就在燮王扶住女子肩膀的时候,流溢星辰光芒的短剑瞬地刺进了他的胸膛!
“炎凌,你的死期到了!”从那个冰一样的女子嘴里,吐出冰一样的话。
滚烫的鲜血染红了帝袍,然而他却笑了起来,扑向了那个白衣少女,全力地扑了过去。她没有再刺出,然而他自己的力量却让那柄剑噗的一声整个穿透了胸膛。
“皇上……”极低极低的,一直在一边冷冷看着一切发生的她,唇边吐出了叹息般的两个字。台下的舞姬中爆发出了惊叫和动乱,四百多个少女不顾一切地从太清阁中四散而逃,随之涌入的,是皇宫中的武士。
“有刺客!”警示的声音,在最短的时间内传遍了整个皇城。
“我说过,我一定会回来的!”那个刺杀者放开了燮王,背后.缓缓展开了薄薄的雪翼,手里举着金色的弓:“为被覆灭的翼族、为被你踏平的每一个国度,向你复仇!”
“是姬武神吗?”小时候听过族中的传说,花蕊夫人不由自主的脱口而出,看着那个少女展开双翅飞上了天空——那是他们翼族里,拥有最高武学技艺之人的称呼。
她扑上去扶住了摇摇欲坠的燮王,感觉生命的气息迅速地从这个男人身上消逝。
“抓住她!”破门而入的武士迅速的包围了上来,排列好了射日神弓,劲弩雨一般地射向天空中飞翔的少女。姬武神展开翅膀回转飞翔,轻灵的如同不受地心引力,然而,在密不透风的箭雨中,虽然尽力闪避着,仍然有血从空中洒落。
大燮一统天下十年来,没有一个刺客可以从燮王面前活着回去!
“住手!统统给我住手!”
忽然间,她怀里那个已经垂危的男子咆哮了起来,推开她。不知哪来的力气,抽出佩剑冲过去,发疯一样砍杀自己手下的神弓武士。武士们震惊地看着君主,一些还来不及放下手中弓弩的,就当场被疯了一般的燮王砍杀在剑下。
燮王一边疯狂的砍着,一边对空中大叫:“快走,快走……”
她在一边,静静看着这纷乱的一幕。看着他那样疯狂的砍杀着自己手下的战士,看着鲜血如同烟火一样四散,看着那个白衣的女子在空中静静徘徊了几圈然后振翅飞去……终于,武士们也奔逃尽了,空空荡荡的太清阁中,又只剩下他们两个人。
燮王满身是血,筋疲力尽地倒了下来,想用剑撑住身体,却依然无力地倒在了冷冷的地面上。她过去,把他从地上扶起,轻轻靠在自己怀中。
“她、她走了吗?……”怀中那人疲惫地问。
“嗯,”她点点头,微微一笑:“她已经走了……已经没事了。你别担心。”
“那……那就好。”燮王的目光涣散下去,但是眼睛里却有奇异的安心的笑意,下意识地低唤,“雪燃……雪燃。”
原来,那个女子叫雪燃。
十年了,她一直生活在那个人的荫庇之下,却还是第一次知道她的名字。
“很多年前……我们曾经在乱世中一起起兵,反抗当时前朝暴政,”燮王喃喃,仿佛是在对她说,又仿佛只是在追忆,“可是……到最后……所取之道不同,我们还是走散了。
“我灭了她的国家……呵……那也是没有……没有办法。
“这天下,分久必合……大势所趋。我、我不过是……被上天选中,来完成而已。
“我们都是被选中的人。不是……不是做出选择的人啊……”
他喃喃地说着,最终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了,头一沉,在她臂弯里闭上了眼睛。
结束了吗?她看着怀中处于弥留中的男子,看着他苍白下去的脸和胸口上那一处致命的伤口,神色也有些恍惚起来……星辰,果真要在今夜坠落了?既然他要死了,那么,她也就没有任何活下去的必要了。
她低下头,看着手心里那一道深深的伤痕——
那道伤痕,同时也在她和那个人的心里吧?
“夫人的司命星辰,早在十年前就已经黯了。”
她望着星空中的某一处,许久,手伸向案上片刻前倒好的那一杯酒。端起,放到唇边:“那么,请皇上安息吧……”
“不……”她手上的酒杯忽然被用力打落在一边,酒泼到了光洁的地面上,发出“嘶”的一声,冒起了一阵青烟——她低下头,震惊地看到用尽最后一点力气伸手打断她的,居然是她怀里垂死的燮王!
“这、这是你为我而准备的,不是吗?”刚刚清醒了一些的燮王正看着她,微笑着,断断续续地问,“那么,就不要私吞了。”
“什么?你……”花蕊夫人愣住了,不可思议地看着怀中垂危的王者,失语了良久,忍不住轻声问:“你——你……你早就知道了?”
“是。”燮王咳嗽着,想把血沫从喉中咳尽,但是说话依然是微弱而断续的,“一开始……在你对我捧出毒酒的时候,我还以为、以为来终结一切的人,会是你……”他笑着,看着天上,那里,有一颗大星颤动着,摇摇欲坠,“馥雅,这样的结局……原本也是好的。”
“但是……上天还是眷顾我的。终于、终于再次让我见着了她……
“吾无恨、吾无恨矣!”
垂死的王者得意地大笑,但是大口的血也同时从口中喷出。她看着他末路狂笑的样子,只觉得心里一分分地震裂,两种不同的剧烈感情似乎要将她生生撕裂。
燮王顿了顿,在咳嗽停后抬头看她,忽然道:“对,还来得及……趁我还活着,来、来报仇吧。你想杀我很久了,不是么,爱妃?”
她怔住,说不出话来,感觉心中有什么东西在片片破碎。
“傻瓜。到这个时候了,还犹豫什么呢?”看着她的迟疑,燮王笑了,伸手抚摸她纯白的长发,咳嗽:“第一次见你……还是黑色的头发……这是你入宫的那一夜之间白的——不是吗?咳咳……咳咳,你,恨我吗?”
“恨。”终于,她吐出了一个字。
“那么,来报仇吧……其实,咳咳,我不愿被毒死,更愿死在刀兵之下。”燮王想拿起佩剑给她,却已经没有力气,“拿、拿去!”
她没有接他扔过来的剑,只是低头看他,没有说话。
相处那么久,她第一次发现他的鬓角已经有些花白了。这个号称第一勇士、在三十九年的人生中征服过无数国家的男人,原来已经开始衰老了……在生命的最后一刻,他把自己的佩剑递到了她手里,催促她为故国、为百姓、为自己向他复仇。
然而她的手却在颤抖。
迟迟等不到她的回答,燮王的神志终于再次模糊。
最后一次醒转的时候,天已经开始发白,星辰暗淡了下去。
燮王发觉自己躺在胡榻上,身上服帖地盖着锦被。她已不在身侧,而他的佩剑还放在手边。模糊的视觉中,看见紫衣的女子在门外的廊上,抬头看着天上的某处。一头的银发如同外面的白雪,在寒风中轻轻飘扬。
原来……竟是如此?燮王在内心苦笑着,努力想撑起身子走到她身边去。然而,刚下地走了几步,却感觉身子忽然轻了起来,眼前瞬地黑下来,门外女子的身影也在恍惚中拉远——
“雪燃……”
两个女子的脸在脑海中交叠,然后,用尽了最后的力气,他只唤出了一个名字。
当王者倒下的那一瞬,廊下看雪的女子并没有回头,扶在栏杆上的手微微发抖,似乎竭力克制着自己胸臆中翻涌的情绪。
然而,却已有泪从面颊上长划而下,无声坠落雪中。
第三章 故国三千里
沧浪州。昶国大营。
海浪无休止地拍打着岸,在冷冷的星光下卷起千堆雪。
已经入夜了,岸上驻扎的军队里的灯火也渐渐熄灭。前几天莺歌峡刚下过一场大雪,今天才止住,在入夜时分,更是冷得彻骨。
然而,在猎猎海风中,断崖上的一个金色的帐篷中,却仍然亮着烛光。
卫兵们都已经被命令回去休息了,案上横放着一把长剑,帐中只有一个戎装的黑衣战士据案而坐。他脸部的线条利落而英俊,纯白色的头发用皮革束起。脸色很沉静,喝一杯酒,就抬头看一下外面的夜空,仿佛在期待着什么。
对面灯火辉煌,那是繁华的苍云州。只不过一水相隔而已,却显得如此的遥远。犹如他与他的故国,虽然不过在几日的飞行距离内99lib.,却是一生也回不去的地方。
多久了……究竟有多久了?
从自己幼年流落到这个叫作昶的小国,到现在已经有快三十年了吧?
酒后的记忆渐渐恍惚了,父王的脸慢慢浮现在夜空中,依然那样的威严而不可接近,看向他的眼神里,带着嫌恶和悲悯。
那些已经被埋葬的过去。
“陛下,要怎么处置皇后母子?”那一日,听了大臣的请示,在被毒死的宠妃尸身旁,父王的脸再次僵硬起来,看着他们母子,眼神愤怒而怨毒。
母亲颤抖得很厉害,抱着八岁的他,几乎要抱得他窒息。
然而,受到杀人指控的母亲并没有为自己开口分辩。
父王长久地看着母亲,终于愤怒地开口:“真想不到,你会这么恶毒!容儿,你是不是被嫉妒冲昏头了?!居然毒死了清妃母子!幸亏羽扬中毒的浅,下葬时哭醒了,不然你还要瞒我到什么时候!”
由于失控,父王随手拿起案上的白玉镇纸,狠狠砸落在母亲身上。
血从母亲的额角流下。由于害怕,他终于哭出了声,抱住了母亲。
“哈……”没有分辩什么,低着头,血流满面的皇后忽然的轻轻笑了起来?。
“你笑什么?!毒死了清妃,让羽扬没了母亲,你得意了吗?”听到妻子的冷笑,蒙国的皇帝终于忍不住大怒,从皇座上冲下来,一把抓起了皇后的头发,抽出佩剑架在她脖子上,狠狠问。旁边,清妃的姐姐瑾贵妃、抱着小皇子哽咽不语。
“我要笑,当然要笑!”皇后忽然抬起头,不顾一切地对着自己的丈夫大笑起来,“哈哈,骋郎……我笑你枉为一国之君,却是非不分,也守不住自己当日的诺言!”
也许是由于那一声几乎已经陌生的“骋郎”,让皇帝惊愕的顿住了手。剑从手中铮然落地,他缓缓松开了抓着皇后头发的手,看着她的发髻。
那里,由于获罪而除去了华丽的饰物,唯留一支朴素的玳瑁簪挽发。
不离不弃,生死相依。
那是他亲手琢的结发簪。当年,他还没有被立为太子之时,偷偷赠给大司农之女的她。
“容儿,如果我当了皇帝,那么你就是我的皇后!”
“别傻了,骋郎……你上头还有三个哥哥呢,轮的到你当皇帝吗?嘻嘻……不当皇帝才好,当了皇帝有那么多妃子,三宫六院的,到时候我就是要见你一面也难呢。”
“胡说!将来我一定不会纳其他妃子的,我只有你就够了!”
“说的好听啊,骗人的吧?”
回忆忽然间如剧痛一般的袭来,皇帝从胸腑中发出了一声深沉的叹息,然后放开手,颓然捂住了脸,不让旁边的近臣看见他此刻脸上的表情。
“骋郎,失信的是你,不是吗?”获罪的皇后笑了起来,抱着儿子。
那个五岁的孩子,有着奇异的黑色羽翼。
她惨淡地笑了起来:“自从我生下这个有黑翅膀的孩子,大术师说是不祥的象征,你就开始疏远我们了,连‘羽’这个姓都不让孩子拥有——无论如何,他毕竟是你儿子啊,骋郎!”
“那你也不该毒死清妃母子!”沉默许久,无法否认妻子的指责,王者痛心疾首的回答,同时看向皇座上那个刚刚三岁的孩子,“羽扬还那么小,你就让他失去了母亲!”
那个有着纯白色羽翼和头发的孩子正坐在椅子上,在好奇地看着这一切,眼睛里有纯然的天真,还不明白一群大人在这里吵嚷着什么。
“哈哈哈!”皇后大笑起来,眼睛里的神色有些疯狂:“我才不管!谁把你从我身边抢走,我就要杀了谁!算这孩子命大!……哈哈哈哈,骋郎,你赶快杀了我!不然下次有了机会,我还要杀这个小崽子!”
怀里的儿子第一次看到母亲这样疯狂的表情,吓得哇的一声哭出来。
“不许哭,暗羽!”她低下了头,叱怀中因为惊吓而哭泣的儿子,声音冰冷,“哭有什么用,只会让人更看不起你!——你要做一个男子汉,千万不能做个像你父王一样的男人!”
蒙国皇帝颓然的坐回皇座上,看着三岁的小儿子,再看看阶下的一对母子,许久许久,无法回答出什么。旁边的大臣无法猜测王者的心意,也只好在一边沉默。只有瑾贵妃抱着妹妹的遗孤,凄切的跪下:“皇上,请为清妃和这个孩子做主啊!”
“废皇后为庶人……连同太子,一起逐出国界,永不得复返!”
好冷……风雪好冷……感觉快要死了。
被逐出国界后,他和母亲跟着一群流浪者一边乞讨一边前行,不知流落到哪一国的疆界了,但是他仍然不停地拉着雪橇往前走,因为生怕一停下,?就再也没有继续前进的力量,而在沧浪州茫茫的雪原上化为冰雕。
流浪的日子已经有两年了……母亲的病已入膏肓,而他已经长大。
“前面就是昶国了!过了昶国,就到苍云州了!”同行的流浪者们欢呼了起来,指着前面依稀可见的城门——“苍云州”。
那个繁华富庶的地方,黄金的国度,一直是这些流浪者的梦想之地。
他没有一起欢呼,甚至感觉到连站立的力气都没有了。他微微笑了起来,拉起雪橇,对后面卧病的母亲道:“快到了……娘,苍云州快到了!我们可以安定下来了。”
然而,雪橇上裹着破棉絮昏昏沉睡的母亲还是不能回答他。
他隐隐担心,正要准备回头看,门却霍然洞开。各州的流浪者们发出了一声欢呼,一拥而入,争先恐后地踏上昶国的土地。
无法和那些壮年流浪者争抢,他被挤到了后头,重重摔倒在冰冷的石地上。
这一摔,让他再也没有站起来的力气。
“皇上出猎!所有人退让!”城门忽然洞开,大群的侍卫官骑着快马奔出,所有的百姓纷纷避到了道路两侧,流浪者们被推搡着,跌倒在官道两旁。只有他来不及躲闪,眼睁睁地看着那一队华丽的马车直奔而来,却无力站起来拉动雪橇。
当先的金色马车上,坐着一位高冠的王者,怀中抱着一个雪团也似的小女孩,身侧无数盔甲鲜明的武士执弓刀护卫,熠熠生辉,宛如另一个世界的天人。
他怔怔地看着,忽然间有一种错觉,仿佛多年前蒙国宫廷里的少年岁月又重现了。
“哎呀!父王,有个哥哥在前面!”看见了前方的他,那个小公主惊叫起来,捂住了眼睛,拼命地尖叫,“有个哥哥在前面!”
“让开!快让开!”车上的武士大喊,用力勒住骏马。
他挣扎着起来,身子微微发抖。然而八匹骏马夹着风雷之势卷来,几乎要将他和母亲践踏成肉泥——那一刻,他只觉得血一下子冲上了头颅。
或许因为极度的急切,蛰伏在体内的力量忽然觉醒,巨大的黑色翅膀从他背后霍然展开!那一瞬,当马蹄踏落下来时,他抱着母亲,从雪地上腾空而起!
“天啊!”那一瞬,所有旁观者都脱口发出了惊呼,望着展翅飞起的少年,眼神恐惧,“他、他是个可以飞翔的翼族!”
“黑色的翅膀!那是逆天之翼吗?”
“传说中的黑翼!不祥的征兆!”
人群在底下议论纷纷,他第一次展开了双翅飞翔,然而只飞出了三丈便再也无力支持,一头又栽到了雪地上。
金色的马车停了下来,帝王凝视着坠落在雪里的昏迷少年,手轻轻抚着怀里的孩子。而那个小公主睁大了眼睛,惊喜莫名:“父王,这个哥哥会飞!他的翅膀好漂亮!”
昶王点了点头,沉吟:翼族虽然有飞翔的能力,然而真正能够展开双翅飞上天空的、却还是万中无一。而眼前这个少年拥有罕见的黑色双翅,年纪轻轻便能完成“展翅”,实在是昶国内从未有过的天才。
“父王,哥哥跌倒了。”小公主焦急地扯着昶王的衣角,“哥哥跌倒了!”
“好了,馥雅,没事,父王会救他的。”昶王终于笑了起来,摸摸幼女的头,然后回头吩咐左右:“将这两位带回宫里!”
“是!”两侧武士齐齐低头。
他不知道自己昏睡了多久,几乎是把这两年来缺乏的睡眠一次性补足了。
“孩子,可醒了?”醒来的时候,听见有人亲切的问,听得他心里猛然一震——那样慈祥的声音……恍然是父王昔年在唤他。
然而睁开眼,看见的却是陌生帝王温和的脸。
昶王?他坐起来,迟疑着问:“我娘呢?她在哪儿?”
昶王迟疑着,没有回答。他正挣扎着想下地,却听见背后一个小女孩清清脆脆的回答:“哥哥,大夫说你娘死啦!她去很远的地方了——不过没关系,雅儿可以陪你玩啊。”
他大惊回头,只看见奶娘牵着一个粉妆玉琢的小公主,从门外蹦蹦跳跳地走进来。
女孩应该还不知道生死的意义,坦然地说出了那样可怕的消息,看着他苍白的脸,依然不知道他为何如此,只是盈盈笑着,对他伸出手来,希望他如所有人一样亲切的拥抱她。
但他却惊呆在当地,眼神变得凶恶:“你、你说什么?滚开,别胡说八道!”
“馥雅!”昶王怒叱女儿,一把把她从奶娘身边拉开。显然被吓到了,扁了扁嘴,那个三四岁的小女孩哭了起来,觉得委屈:“哇……他、他的娘明明死了嘛!大夫刚才是这么说的……呜呜……”
“你……”他身子晃了晃,意识忽然变成了一片空白。
看见少年忽然再次倒下,委屈大哭的小女孩也惊住了:“哎呀!哥哥怎么了?”
“雅儿……”父王叹了口气,抱过女儿,摸了摸她漆黑的头发——真可惜,大概因为她的母亲不是翼族皇室嫡系的缘故,她的头发是黑色的,不同于她的表姊舞霓淡金色的长发。由于血统,女儿也终于失去了成为翼族最高武士姬武神的资格。
“以后不要再和哥哥提他的娘了,知道吗?”疼爱的,他吻了吻女儿的脸。
“嗯……”小公主乖乖地点头,擦去了脸上的泪,“不提他娘亲,这个哥哥就会留下来了吗?”
“是的。”昶王低声许诺,“他一定会留下来。”
那以后的日子是平静的。由于昶王的挽留,他没有去苍云州而留在昶国,为母亲守了三年孝,然后成了这个国家里的一名武士,执剑站在昶王的玉座旁,沉默地守卫着这个国家。
他没有告诉任何人他的出身和过去,即使是一起长大的馥雅公主。
昶王是一个仁者,虽然也有术师警告说这个黑翼少年是不祥的人,收留了他可能会带来祸患,但是无论是昶王还是国民都对这种说法毫不在乎。在这片异乡的土地上,他受到了很好的教导和礼遇,无论是诗书还是剑术,都拥有昶国的皇家教师指点。
他就这样从十岁一直成长到二十岁。
有时候,看着王宫树下嬉戏的小公主,看着金壁辉煌的建筑,他会有种恍惚——仿佛他并不曾经历过那样激烈的生死变故,不是蒙国被驱逐的王子,而只是一个生在昶国长在昶国的普通少年武士,他本来就该生长在这片土地上,他本来就该成为昶国王室的护身符。
十三岁的时候,他潜下莺歌峡海底,拔出了象征第一战士的问天长剑,轰动了全国。昶王当即封他为大都护,那是最高的护国战士的荣誉。而且,还将最宠爱的幼女许配给了这个流浪而来的异国少年。
没有吃惊也没有反对,一切,仿佛就是应该这样的。
虽然昶国不是他的祖国,但是他爱这里的一切,爱这一片土地和土地上的人们。
不过,有时候他也发觉了,虽然他并不讨厌那个瓷人儿似的娇弱公主,但他不会比喜欢一个普通战士、普通朋友更喜欢她——他们是这样不同的两个人,他虽然比她年长不多,但历经风霜,心里总是藏着无尽的坎坷,而她却是那样粉妆玉琢的受宠娃娃,天真无邪,不谙世事,根本无法理解他沉默背后的心事。
就像他从第一次看见这个小公主起就觉得的那样:她,并不是和自己一个世界里的人。
不过,他还是很平静地接受了昶王的好意和恩赐,在举国的欢呼中,用母亲遗留的发簪挽起了她的头发,对着诸天星斗发誓要守护她一生。他想,他绝不会再成为和父王一样的男人。
如果不是舞霓在接受完了云翼军的训练返回昶国,在比武场上遇见他;
如果不是在大婚的当日,他竟然无法完成血誓;
如果不是燮国的军队忽然进攻,掳走了那个小公主馥雅……
那么,如今,不知道又会是什么样的局面。
回忆的潮水淹没了他,而外面的夜空中,忽然有轻轻的翅膀扑动声。
“暗羽。”帐篷的帘子被风轻轻掀起,雪白的翅膀一敛,一个女子落在帐前的空地上,唤了他一?99lib.声。那个女子有着翼族最纯正血统的皇室才有的淡金发色,眼睛是烟水晶一般的紫色,眉目清丽而秀美,也有着出众的飞翔能力。
他只是抬头看了她一眼,然后低头继续看着酒杯,问了一句:“如何?”
风 4ece." >从帘外吹入,卷进了一些纷扬的残雪,冷得让人一惊。暗羽没有动,只是看着指间那一杯酒。杯中已经落了半杯残雪,也冷的彻骨。
“大神官说,以他占卜的结果,燮王的寿数当终于今夜。”女子收起了肩后的雪翼,然后走了进来,顺手将帘子放下,坐到他对面。在他刚要举杯的时候,她忽然轻轻伸手,将他手中的酒杯拿走,一仰头,喝了下去。
半杯的酒,半杯的雪。
“终于等到这一天了,暗羽。”放下杯子,女子眼睛里有盈盈的波光闪动,也许因为酒力,她雪白的颊上泛起淡淡的红晕,轻轻道,“趁着燮王新丧,国内混乱,我们飞过莺歌峡去迎回皇上和族人吧!馥雅……她也能够回来了——都已经十年了……”
“是。十年了,也该回来了。”戎装的战士没有回答,过了许久,才几不可闻的叹息了一声,道:“舞霓,那么,你……又有何打算?”
他看向她,却看见她正握着酒杯怔怔出神。雪水从指间融化,一行行顺着她纤细的手指流了下来。看着她,暗羽的眼睛里涌起了复杂的神色。
“呜——!”寂静中,尖利的号角忽然划破了军营的空气。
“有人!有人飞渡莺歌峡!快布箭!”前方值夜的士兵立即惊起,火把熊熊照亮了漆黑的深渊——莺歌峡横亘于苍云州和沧浪州之间,深达千尺,除了翼族和鲛人之外,没有任何骑兵可以越过,原本是天然的屏障。
今夜,居然有人敢飞渡莺歌峡?
暗羽和舞霓同时立起,双双走出帐来。
冷月下,只见一袭白色的羽翼如流星一般,从海峡的对面掠过来。“是云翼军的战士?”看见来人的羽翼和纯白色的头发,舞霓有些吃惊地低声说了一句,从背上解下了长笛。雪白的双翅从她肩头再次展开,准备振翅迎战。看着那个矫健的身影,暗羽的眉头却不易觉察的皱起,扳住了舞霓的肩头:“我来。”
舞霓惊讶的回头,只觉得脸颊边一阵风过,黑衣的战士已经不在原地。夜空下,巨大的漆黑羽翼从暗羽身后展开,遮蔽住了漫天的星辰。在展开黑色羽翼的同时,所有岸上的战士眼中,都流露出了骄傲和敬畏的神色。
——这是他们国家的英雄,是他们的将军。如果不是他的带领,小小的昶国根本无法在乱世中坚持到今天。
暗羽拔出了长剑,迎上了空中那个闯入者。
那个云翼军的战士也在飞速的掠来,但是,在接近时,他却看见对方的手上没有一件兵器!他微微一惊,收敛了满身的杀气。
对面飞来的那个少年羽人,在看见他那双奇异的黑色羽翼时,眼神里蓦然有剧烈的震动。然后,欣慰似地笑了,伸开了双臂迎上来:“三十年不见了,哥哥!”
哥哥?他全身大震:“羽扬?是你?!”
第四章 葬心
终于破晓了,然而天色还是阴沉沉的,是欲雪的天气。
直到最后一颗星辰也隐没,廊上紫衣的女子才回过身来,走入阁中。
那个人睡的很平静……从此后,再也不会有任何的悲喜可以纷扰他。花蕊夫人在他身边坐下,静静的抚摩着他的鬓角,看着这个号称英雄盖世的一代王者,眼神寂寞。
许久许久,忽然莫名的轻轻叹息了一声:“看来又要下雪了……真是寂寞啊。”
大燮王朝开国之王炎凌死了,死得离奇。
正史说他死于国政的劳累,野史说他死于刺杀,甚至有人说王弟晋王昌夜谋划了整个过程。在那个铁血帝王倒下的一瞬,整个六合都为之震动。
燮王死去的消息是如此的震撼,以至于另一个从遥远北方传来的消息都为国人所忽视:在燮王死去的当夜,莺歌峡对面的昶国军队飞越了海峡,在两男一女三位翼族战士的带领下,突破了重围,带走了浮云城里被软禁了十年之久的昶国国君和遗民。
这本来是一件大事,然而,在燮国大局动荡的情况下,这一件事情几乎得不到重视。新继位的晋王忙着处理朝中错综复杂的权势关系,对于上报的几千名俘虏逃亡的事情、也没有来得及做出有力反应。
历史的进程还在继续,无可阻挡——
结束乱世的大燮开国之君炎凌死了,燮国举哀三个月。
三个月后,晋王昌夜继位。
晋王即位后的第一件事情,便是安排燮国开国君主的大葬。
大臣们在争执了许久和考证了几百本古籍以后,终于勉强达成一致用“武烈”这个称号,可是一度神秘消失的少司命却出现在议事堂上。青色斗篷下,俊秀的少年显得有些疲惫,对着满朝的大臣,他淡淡提议:“用羽烈吧,先帝会喜欢的……”
虽然对方是天下第一星象学术士,但是礼部的尚 4e66." >书依然准备根据古礼反驳。
这时,朝堂门外忽然有一个声音静静的重复:“不错,用羽烈吧……皇上一定会喜欢这个‘羽’字的。”
那是一个女子的声音,绝对不应该出现在这个商讨国家大事的场合。所有人,包括新即位的晋王和歆临都看向了太和殿外——在辇道上拾级而来的绝色丽人,紫衣白发,容光照人,却是燮王生前最宠爱的妃子:花蕊夫人。
她一直走到了朝堂上,然后转过头,目光停在熟识的占星师身上,微微一颔首。“夫人,这里不是你该来的地方。”虽然一直垂涎于这个女子的美色,但是在这样的场合,面对着如此多的老臣,晋王还是板着脸说了一句,“先帝曾留下遗诏妥善安排,夫人一生当无忧,此事还请回头再谈。”
她站在朝堂上,微微一怔。
燮王安排妥当了她的后半生?原来,他毕竟未曾下令将她一起带走殉葬?一生都是那样寂寞的炎凌,准备一个人去另一个世界吗?
她站在那里出神,没有退出去的意思,礼部尚书皱起了花白的长眉,叱道:“贵妃还是请赶快回拂香殿罢!皇上和臣等在商讨国事,此非贵妃可来之地。”
“皇上?”花蕊夫人惊醒,瞟了晋王一眼,轻蔑地笑了一声。然后,她提起了裙裾,在朝堂上跪了下来,轻启檀口,一字字的说——
“启禀皇上,臣妾蒙先王重恩,今愿以身殉葬。”
瞬间,朝堂里的空气仿佛停滞了,所有人的呼吸在刹间顿住,看着这个紫衣华服的妃子,似乎不相信那样的话竟出自一个绮年玉貌的女子口中!
以身相殉!
“这、这怎么可以!”下意识地,晋王脱口而出,气急败坏。
他垂涎于王兄的这个妃子多时,如今君临天下,就算先帝曾留有遗诏令人将其送还故国,他也可以违逆不管,将她纳入后宫。
如今好容易即将得手,她却居然主动bbr>.99lib.要求殉葬!
然而,片刻的震惊后,旁边的几位重臣却呼了出来,礼部尚书上前重重叩首:“难得贵妃如此贞烈,足可为天下女子之表率,实乃大燮之福啊!”
“不敢当。”嘴角噙着一丝奇异的笑意,她微微低首,跪在台阶下,“请皇上成全。”
随着她的低首,长长的珞金流苏在绝美的脸颊边垂地,和着那一头流雪飞霜也似的长发,她再度开口,逼问那个迟疑的新帝王:“臣妾愿为先王明堂辟雍中的执灯者,请皇上成全。”
“贵妃操行如冰雪,实为燮国之荣!请皇上成全!”礼部带头跪下请命,很快,几乎所有朝中的大臣都匍匐在了丹樨下,红色的文官服饰和黑色的武官服饰如同海洋。只有那个披着青色斗篷的占星师没有动,站在忽然空旷起来的大殿中,若有深意的看向紫衣的女子。
在那个操纵过她命运的帝王死后,她选择了以身相殉,而不是返回故国。
——为什么?是因为她爱那个人吗?
“好吧……准奏。立刻着有司安排贵妃的舍身事宜。”毫无驳斥这个提议的理由,看着如此美丽的女子,晋王还是只有悻悻地下旨,眼里几乎要滴出血来。
那,不啻是他成为皇帝第一天受到的第一个挫折。
“谢皇上恩准。”笑盈盈的,她站了起来,看着那个坐在高位上的人,嘴角有傲然的微笑——不会的,不会所有都是你的……那只是妄想罢了。
你以为你窃得了大燮,就拥有一切了吗?
你永远无法和你那个征服了天下的兄长相比——晋王昌夜。
在商定了开国君主的谥号后,那些大臣又在商议该用什么样的谥号给如此贞洁的贵妃。不愿多听那些赞颂之词,她行了一礼,退了出来。
在从太和殿出来的时候,她看见了已经站在汉白玉台阶上等她的少司命歆临。
“为什么不回昶国去?”他开口,深渊一般的眼睛里有莫测的光。花蕊夫人抬头对他一笑:“我的司命星辰,十年前就已经黯了,不是吗?”
“莺歌峡那边,还有人在等你。”从来不喜欢多问别人的是非,然而今天,他却忍不住一再的多嘴起来,想劝说她放弃这个可怕的殉葬念头,“夫人并不是无处可去。”
“不,你不知道,我早就已经回不去了——那里已然没有我的位置。”花蕊夫人摇摇头,望向北方的天空,轻轻道,“事实上,不是那样的……完全不是外人以为的那样子的。他们怎么说?是公主被暴君掳走,有情人天各一方吗?……有情人?哈!”
仿佛觉得有趣似的,她笑了起来:“知道吗?大婚那一天,暗羽无法和我完成血誓……”
她扬起了手,将手心那一道伤痕给占星师看:“按族里的规矩,大神官为我们祈祷后,割破了我们的手握在一起,然而,我们的血滴到圣湖中却没有融合,而是各自分两缕沉入了水底!那是绝对不祥的……证明了我们两心不能合一,也证明了暗羽并不爱我。
“虽然决定了要娶我,虽然一直很平静地掩饰着,但是唯有血,是无法说谎的啊!”她淡淡笑着,并无悲愤,亦无不平,“像我这样连自己都无法保护的弱者,又怎能让他看的起呢?也许,舞霓更配他吧?”
“可惜那时候的我太嫉妒她。为了证明自己也能和他一起战斗,才带着骖龙冲到了敌人的阵中。那样的逞强……结果还是被掳来做了敌人的玩物而已。”
“从来我都是这样的无用啊。真是给昶国丢脸了……”花蕊夫人摇了摇头,落寞的笑,“连最后去杀燮王,也是没有成功——唉,其实就算姬武神不来刺杀,我也不知道能否有勇气看他喝下那杯毒酒而不阻止……说到底,我从来没有与任何人战斗到底的勇气。”bbr>
“馥雅公主……”忍不住,少司命叫了一声,却无法打断她的自言自语。
“族人终于全部解脱了……结发簪我也给了舞霓——啊,其实早该给她的!但是我舍不得,就硬是霸占了那么些年。虽然我也知道,如果我不主动退还婚约的信物,以暗羽的为人,是会一辈子以我的丈夫的身份带领族人战斗下去的……”
“我很自私吧?”她微微对少司命笑着,眼光却仿佛穿过了他的身体,看着无尽远方的某一处,“少司命,你说,我为什么还要回去?现在这样子,难道不是最好的结局吗?”
一边说着,花蕊夫人一边已走下了几级台阶。
身后的人忽然出声,提醒:“可殉身做执灯人的话,灵魂将永世不得解脱。”
永世不得解脱?紫衣女子的脚步顿了一下,但没有回头的继续走了开去,低低的笑:“没关系……反正无论生死,都是寂寞的。”
她的脚步很轻盈,轻的几乎像是用足尖沾着地面在跳舞。
多缘顽福生前造,更有同归慰寂寥。
冰冷的海水无休止地拍击着陡峭的断崖,崖下的海水中,两个刚从战场上回来的战士收敛了羽翼,冲洗着身上的血迹。
那翅膀,一对是纯白的,而另一对……却是诡异的漆黑。
“大哥,你的剑术果然很厉害!”羽扬一边皱眉,掬水冲洗着肩上的伤,一边诚挚的惊叹,“难怪你会成为昶国的第一战士!”
海水里的盐份能很好的清洗伤口、并防止发炎,在号称罗刹海国的沧浪州翼族战士中,海水浴是最基本的疗伤方式。
泡在海水里的暗羽没有回答,他向来是沉默的,如今,在面对将近三十年不见的同父异母兄弟时,更加的不发一言。他的目光,看着莺歌峡深处——那里,海水下依稀可见沉入海底的昶国城市遗址。
暗羽的眼睛里忽然有深邃的痛苦。
“我不是你大哥……蒙国也不是我的国家。从八岁开始,就不是了。”他忽然站了起来,潜入海水深处,在羽扬还没有回过神来时,又已浮出水面,怀中抱着一具小小的襁褓——那是一个婴儿的尸体,在海天之战中随同地面上村庄沉入了海底,由于水流的寒冷,一直没有腐烂。
暗羽的手缓缓抚过孩子僵硬的几近化石的脸。那里,由于窒息和恐惧,还保持着死前一刻的痛苦表情,凝固成雕刻。
“我无法保护好母亲。在母亲死后,这里的人们给我一切,让我成长为一个战士。”他的声音渐渐发抖:“而我,却同样不能保护好昶国……我最终什么也无法保护。”
黑色的羽翼在他肩后展开,带着说不出的诡异。暗羽身上的伤口还在不停地流着血,他却没有理会,回过黑翼将自己层层包裹起来,喃喃:“或许我真是个不祥的人……昶国收留了我,所以它灭亡了……”
“哪里的话!”羽扬一把拉住了他的手,看定他,“听我说!在你和你母后离开三年后,真相大白了——不是你母后下的毒!是瑾贵妃啊!是那个恶毒的女人,居然毒杀了自己的亲姐姐、嫁祸给皇后!”
他补了一句,眼里含着泪光:“父王到死都很后悔!”
暗羽的身子一震,然后,他轻轻笑了一声,无动于衷地转过身去:“是吗?……从来,我都不认为母后是一个能做出毒杀行径的女子……母后只是太骄傲,父王伤了她的心,所以她宁可不分辩、宁可去死。”
他展开双翅,从海面飞起,淡淡道:“多谢你把馥雅的地图带来,更多谢你和我一起战斗、解救出了族人——不过,羽扬,你该回到蒙国去了,那里才是你的故国。”
“大哥!”少年仰头看他,急唤,却始终不见他回头,“你要去哪里?”
看他从海中上来,舞霓关切的迎了上来:“还好吗?”
他拍拍她的肩膀,摇摇头。
并肩战斗了那么多年,虽然没有说过什么,但是两个人心里都明白——他们的生命已经彼此渗透,唯有相互扶持,才能坚持走过那么漫长的艰难岁月。这种相知相惜的情义,又岂是外人所能够了解?而且,又怎能让外人了解。
“伤口还在流血。”在帐中坐下了,舞霓看着他肩头的伤。虽然由于过度的使用灵力,自己的精神状态也变得有些恍惚,但是她还是挣扎着从怀中抽出丝绢,想为他包扎。
然而,刚一拿出丝绢,两个人的脸色都有些不自然——
那是馥雅的丝巾。
用了族里的秘法,虽然看上去洁白的无一物,但只要浸入海水,就会显示出上面的地图。那里记载着族人被关押的位置、数目,以及燮国看管昶国遗民的兵力分布——如果不是这张确切详细的地图,他们根本无法用那么少的兵力在一夜之间突破燮国的层层封锁,成功地将族人解救出来。
这是她用十年青春换来的情报。
“馥雅公主还在燮国……”气氛仿佛有些凝滞,许久,舞霓才开口打破了寂静,“她为什么不回来?那个暴君已经死了、族人也已经回来了,不是吗?”
“花蕊夫人不想再回来。”帐外,羽扬揭帘而入,将另一件信物放在桌子上,说出了带来的另一个消息,“结发簪她已经托我带回,并说……请转赠舞霓小姐。”
那一支简朴的玳瑁簪子放在桌上,暗羽和舞霓忽然间都是一震。
帐中的两个人面面相觑,眼色瞬间万变。
“将军,将军!不好了!”静默间,外面忽然有军士大呼,那样的惊讶和震动。暗羽舞霓同时站起,双双将手按在剑上——莫非,燮国已那么快的做出了反应?
“将军!”当先的战士直冲进了帐中,没有顾得上礼节,重重的跪下。
“什么事?”暗羽问,惊讶地看见来的不止是大批的战士,更有许多的族人和民众!
“馥雅……馥雅公主……”跑的上气不接下气,战士只说了这几个字便喘息起来。然而,仅仅是这两个字,已经让暗羽的脸色起了不可抑制的变化。
“99lib?馥雅怎么了?”舞霓在一边急问,眼神却复杂。
“燮国诏告天下,于十五日为燮高祖羽烈王?炎凌举行大葬——”看着那个先到的战士跑的说不上话来,后面族人中,有一个长老缓缓替他回答,“燮贵妃?花蕊夫人?馥雅,将作为执灯者殉葬!”
他的话语缓慢而有力,传到在场的每一个昶国人耳中。
暗羽惊住。舞霓惊住。连身为外人的羽扬也惊住。
——燮贵妃?花蕊夫人?馥雅,殉葬!
馥雅公主为了守护族人而做出的牺牲,昶国中上下皆知,那些刚从苍云州被解救回来的遗民,更是在十年中完全凭着她的一力周全而活到如今。虽然被敌国掳走,但是在昶国的所有百姓心中,这个小公主却始终犹如天上的星辰般高贵而圣洁。
陡然间,外面的战士和族人如同波涛般的齐齐下跪!
“将军,请带领我们去救公主!”战士们以刀拄地,大声请求,眼睛里燃烧着猎猎的火光。连族中的平民都跪了下来,同声请战,声音一浪高过一浪。
昶国虽然是小国,但从来不是懦弱的民族!
暗羽抬头,看见站在人群后的昶王。
那个被软禁了十年之久的君王,靠女儿侍奉敌国首脑而苟活到如今,终于回归故国后,却听到了女儿被杀殉葬的消息——十年了,这个慈祥的王者却老了五十岁。
他眼前浮现出二十年前、刚刚流浪到这个国家时的情景,热泪悄悄地溢满了他的眼睛。
“将军,馥雅公主虽然失身于燮王,但是仍然是我们昶国光荣的女儿,也永远是您的未婚妻子!请将军带领族中战士,尽所有能力解救出公主吧!”昶王没有说话,开口的是大神官,“请您带领我们,为馥雅而战!”
这个昶国最高的精神领袖,带领着南斗神庙里的侍从们来了,俯身请求。
神官的请求,立刻在士兵和人群中激起了强烈的回应:“战斗!战斗!”
暗羽回望舞霓,舞霓嘴角有哀伤而决然的笑意,伸手示意——是的,去吧,去为她战斗吧!正因为那个小公主选择了这样的路,所以终此一生,他们两人就注定无法结合。民众的呼声和意志,肩上所负担的责任和道义,仿佛看不见的巨浪,将他往离她越远的另一个方向推去。
“好!那么我们就为馥雅而战!”不再看她,暗羽走上了高台,拔出了那把象征力量和战争的问天长剑,指天大呼。
台下,欢呼和战斗的号角如同沸腾。
海风仍然是冷冽的,然而,那个人还是在喝已经冷了的酒。军帐的帘子没有垂下,风卷着白雪进来,落在酒杯中。
“天明就走?”舞霓静静地问,看着暗羽沉寂如水的脸色。他点了点头,没有说话,然后,再次斟满一杯,却迟迟没有喝,任雪渐渐落在杯中。
“我也去准备一下。”她起身,准备走回自己的帐篷,“天亮会合。”
忽然,她的手被他拉住。
“你留下。”暗羽的声音平静而决然,毫无分辩余地。
舞霓回头,坚定的一字一字回答:“从来我们都一起战斗……到死都是!”
这一次,要深入燮国的国都,面对百万征天军团,生还的可能几乎为零。这一点,每个人心里都明白。所以,她怎么可以让他一个人去!
“要留下,舞霓——为了这里的族人。我们总要留下一个人来带领大家战斗。”风雪在他们两人之间盘旋,然而他看向她,眼睛里却有融化冰雪的深沉炽热,“这并不是分离。如果在战斗,那么我们就是在一起的……无论在何方都是一样。”
那是沉默的他,十年来第一次对她说出这样的话。
她许久没有回答,低下了眼睛,长长的睫毛轻轻颤抖。忽然,挣脱了他的手,来到案前,斟满了金杯——
“那么,请满饮此杯,祝将军平安归来。”
暗羽欣慰的笑了,也端起酒杯:“也祝你永远美丽、一如今日。”
风更大,杯中已积满了雪,两人相视一笑,饮尽了杯中的酒。半杯的酒,半杯的雪。
天色已亮,星辰已黯。
暗羽振衣而出,不再回头。帐外,挑出来随行去燮国的五百名战士已经列好了队伍,静静地候在莺歌峡边的悬崖上,等待着出发。每一个人,都已经和亲人朋友做好了永诀的准备。
暗羽的目光一一掠过同行的战士的脸,而每个人都以目光向自己的将军行礼。交会的目光中,传送着说不出的决然和刚强。
这里的每一个人,都是昶国百里挑一的勇士,跟着他从海天之战后来到了莺歌峡这一端的沧浪州,重新建立了昶国。然而,今日却是所有人一起去赴死。
没有一个人犹豫,没有一个人后悔,那么……他,也不能后退。
他爱这个国家,爱这里的每一个族人。所以,他不能推卸肩上的责任,更不能让国人失望——如果死,也必须轰轰烈烈地战死!
“出发!”他看了看天色,毫不犹豫地下令。
只是一瞬间,飞翔的羽翼就遮蔽了天日。
第五章 星坠
新落成的帝王寝陵,明堂辟雍。
一座白玉雕琢的神龛上,华美繁复的衣饰重重堆砌,几乎让她感觉自己是一个雕像——实际上,她也即将成为一座石像。
在神官念完了咒语、自己喝下了圣水之后,她将会渐渐石化,成为一尊千年不变的雕塑,守在帝王墓道的入口,手执长明灯,等待传说中的帝王“转生”到来的时刻,为他开启地宫通往阳世的大门。
宏大的仪式终于结束了,所有参与大葬的人都退到了墓外,进行最后封墓前的祈祷。她无聊地四顾,看着这个不啻为旷世工程的燮开国皇帝的死后地下陵园——
地上,是水银做的江河和石砌的山峦,象征着九州大陆;
顶上,是雕刻着的漫天星斗,苍穹变幻;
墓室一共分三进,两处享殿,燮王的金棺远在最深处的内室里。
那样大的地方……却只 6709." >有他们两个人。果然,无论生死,都是一样的寂寞啊。
炎凌,如今,我是真的来这里陪你了,你可知道?
我们在紫宸殿里共枕十年,因为寂寞而彼此拥抱取暖,却始终不曾触及过对方的灵魂。但,在我们之间,必定是有着顽石一样坚固的福缘吧?生前不能彼此放过,连死后还要纠缠至永远!
她茫然地看向墓道入口外的天空。天还是没有亮透,星星如同无数的眼睛,远远近近地俯视着她,静谧而神秘。那一瞬,她心里陡然有空茫的情绪,竟不敢再仰望,转开了眼睛。
“燮仁孝贞静贵妃”。她看见了神龛台座上刻着的一行字。那是她的谥号,是那些灭亡了她故国、掳掠了她的燮国的人,在最后给予她的隆重赞许。
“哈哈哈……”花蕊夫人讽刺地笑了,然后感觉到脚上的麻木,一丝丝的,从足尖往上升起。那是咒语的效力开始发作,将渐渐的让她化为一尊冰冷的雕塑。麻木蔓延得很快,她低头,看着手上的肌肤一寸寸的变得僵硬和寒冷,有如坚玉。
以后,这双石化的手,将永恒不变地执着那盏长明灯。
她最后一次抬头,看向北方的天空——那里,星辰照耀下,是她多年未回的故国。
父王,舞霓,还有……暗羽。
多想再看一眼啊……哪怕那一眼之后,便是永闭地底。
看着星空,她渐渐不能呼吸,因为麻木已经蔓延到了胸口。然而,她的眼睛却定定的看着星空的某一处,片刻不离。那里,漆黑的空无一物。
“有敌来犯!有敌来犯!”
意识已经渐渐模糊,然而,却听见墓道外的人群忽然起了巨大的骚动。金柝声响彻内外,跑动声、叫喊声,乱成一片。
头部还能转动,她费力的看向墓外,忽然怔住了。
无数的雪白羽翼从天而降,落在墓外的广场上,一落地就和燮国的守卫军队展开了激战。当先一位男子,收敛了背上漆黑的双翅,用剑杀出一条血路,沿着墓道奔了过来。
哒、哒、哒……他的脚步回响在墓道里,每一响都恍如梦寐。
“暗羽?”花蕊夫人不可思议地看着那个越奔越近的人,仿佛像是在做梦,“真是你……是你来了吗?……还是、还是我又做梦了?
那个人越过明堂上的水池,过来一把拉起了她:“馥雅,快走!”
她笑了,没有立刻回答——只是看着他的手触碰到她的手腕,看着他在瞬间僵住。
“是转生咒,没有用了……暗羽哥哥。”她抬眼看他,轻声回答。
她的双手冰冷如玉石,在他的手中保持着僵硬的形态。暗羽沉默地看了她片刻,忽然俯下身,想把半石化的她、连同玉石的莲花座一起抱起!
然而,玉石的台基连着陵墓地基的岩石,丝毫不动。他连续发了几次力,都无法撼动。暗羽脱口怒喝,拔出剑来一阵疯狂地砍,坚硬的黑曜石基座上却只留下长短交错的印痕。
“..不要白费力了,暗羽哥哥,”她微笑着抬眼看他,“你赶快回去吧——封墓石就要落下来了。”
“馥雅……馥雅!”他抱紧了她,眼角隐约有泪光。
十年了,那是他第一次拥抱自己的未婚妻子,然而她的身体冰冷而僵硬,犹如石雕。他知道,她是将要被永久的封印在这里了……千百万年,化为石像伫立。
短短的一瞬,回忆忽然如同潮水一样无穷无尽地涌来,将他迎头淹没——
“哎呀!父王,有个哥哥在前面!”
“哥哥,你娘死啦!……去很远的地方99lib?了。不过没关系,雅儿可以陪你玩啊。”
“暗羽哥哥,你在军队里的时间比陪我的还多!不许不许!也不许你和舞霓在一起!……呜呜呜,不许你去军营!陪我玩嘛!”
——那是记忆中被娇宠坏了的、粉妆玉琢的小公主。
“暗羽将军,除非你能从敌人手中救出被遗留下来的族人,不然我是不会和你回昶国的——如果他们被遗留在燮国,那么我也要留在这里,尽我所能地保护他们。”
“簪子,请转赠舞霓。”
——然而,十年后“花蕊夫人”所说的话,竟然已经是如此的不同。
这中间,她又经历过怎样大起大落。
“馥雅,对不起……对不起。”忽然间,他明白了她经受过的痛苦和煎熬,再也忍不住地对这个昔日的刁蛮公主感到了怜惜和敬意——原来,十年以来,她也一直在为了昶国战斗,和他一起!一直挣扎于自己肩头的责任和道义,他却忘记了在彼岸她的努力。
听得那三个字,花蕊夫人笑了起来——他,终于是明白她了吗?
她一生所努力追求的,无非是能与他并肩战斗。只是,他是男儿,是战士,尽可以拔剑浴血上阵杀敌;而她没有舞霓那样的天分,空有倾城之貌,却手无缚鸡之力,只能以她自己的方式来尽到一个公主对家国的职责。
“不必说抱歉。”麻木几乎让她无法呼吸,然而她挣扎着,笑着回答:“暗羽……对于一直在战斗的人来说,没有什么好抱歉的……”停下来,深深喘了口气,断断续续道:“如果……如果觉得抱歉,那么,请答应我一件、一件事情吧……”
“说吧。”看见她苍白的脸色,暗羽简短的回答,“我什么都答应你。”
花蕊夫人轻轻笑了,看着遥远的天那一边,用轻到几乎如耳语的声音,在他耳边喃喃:“请、请你一定要……活着返回昶国去和舞霓团聚……让她、让她当你的妻子……对她好。”
那一瞬间,他心痛到无法说出话来——舞霓?原来,那个娇憨跋扈的小公主早就什么都知道!但即便如此,她却依然还是在生命的最后一刻原谅了他们。
她从六岁开始就和他在一起,十六岁的时候准备成为他的妻子,然而他却背弃了她,无法控制地爱上了别的女子。她一直没有埋怨,而是用自己的方式为昶国努力,在敌国用十年的青春岁月,换取了让族人逃过燮王炎凌的铁蹄蹂躏。
二十年了,她什么都没有说,不曾埋怨,也不曾屈服,甚至没有再流露过一丝小儿女的情怀。她仿佛是把昔年的感情全数埋葬在心底了,就这样陪着那个铁血帝王同衾共枕。
人生又有几个二十年呢?
她也真是忍得,就这样绝望而沉默地坚持着,生生地将心烧成灰烬!
“答应、答应我……”全身已经僵硬,她转动唯一可以动的双眼,殷切地盯着他,仿佛看着二十年前风雪中的那个少年。
他沉默着,慢慢点头,唯有泪如雨下。
她微笑了起来——有些东西只存在于特定的时间内,过了那段时间就没有它存在的意义了……在记忆中美好的东西,就让它只存在于记忆中吧。
她终于可以解脱。
视线都已经渐渐模糊,她的目光再次投向天际那个空无一物的角落,哪一颗才是她已经黯淡的司命星辰?她微微苦笑——忽然,不知道是奇迹还是幻觉,她看见那个角落的某一处闪出了亮光,然后,有一颗星星拖着长长的光,坠落了下来——
“暗羽,暗羽,你看!那是、那是我的星星……”用尽最后的力气,她微弱的笑了起来,喊道,“那是我的星星啊……”
暗羽抬头,看着墓道外面的天空:那些象征着命运的漫天星斗,冰冷的俯视着大地,不知道哪一颗才是馥雅所说的星辰。
忽然,他不敢再低头。
怀中的人已经没有了呼吸,彻底的寂静了。
那一瞬间,他的泪水落在石像冰冷的额头。“馥雅……馥雅!”他再也难以自抑地将头埋在她如雪的秀发里,因为极其强烈的感情而全身颤抖,失声痛哭——这种感情在瞬间甚至超越了爱和恨,仿佛一道闪,在心底留下永不磨灭的烙印。
那一刻,他是真的想就这样抱着她,一起在这冰冷空旷的地宫里永远长眠。
“大哥,大哥!快出来!”混战中,封墓石缓缓落下,外面传来了羽扬焦急的呼唤。
——他的弟弟,竟然也不做声地跟着过来了吗?
“你要是不出来,我也就不出去了!”他听到他在外面大喊,“陪你一起死在这里算了!”
在最后一刻,暗羽终于站了起来,不再看怀中的石像,却将一直揣着的那支结发用的玳瑁簪,轻轻插在她的发间。然后,转身离去,不再回头。是的,他要好好地活下去,回到海峡另一边的故国,迎娶舞霓,繁衍后代……他一定会守住这一生对她的唯一诺言。
万斤重的封墓石擦着他身形落地,炽热的铜汁灌了进来,浇铸严密了每一条石隙。
所谓的天人永隔,大概就是如此吧。
尾声
繁华喧闹的街市,到处是人们的欢声笑语。
在车船来往频繁的金水桥上,一个披着青色斗篷的人却仿佛不受任何外物的影响,安安静静地倚着栏杆、看着夜空中的漫天星斗。
没有人知道,这位年轻人就是大燮最出色的星相者藏书网
、少司命歆临。
悄立市桥人不识,一星藏书网如月看多时。
他的目光停留在东北角那一片空无一物的天空:那里没有一颗星辰……应该有一颗,不过也在十年前消亡了。
人的命运与天上的星辰一一对应,星辰不能偏离其轨道,命运也不能超越其流程——然而,为什么黯了星辰,却延续着生命?作为占星者的他,又如何回答。
看着那一处的夜空,歆临的脸色忽然微微一变,修长的手指间夹起了算筹。
然而,还没有等他估算好此刻南斗附近所有的星野位置,在那一处漆黑的夜空中,陡然凭空闪现出了耀眼的光!
所有街市上的人诧然回头,回首之间,只看见一颗银色的流星划过了苍穹。
是那颗星辰坠落了……黯淡了十年之后,终于坠落了吗?
那十年的挣扎,牵绊住她的又是什么?
“哥哥,快看快看!好漂亮的流星!”耳边忽然有清脆的童声,占星者回头,看见两个孩子趴在桥边的石雕栏杆上,兴高采烈的欢叫——那些蓬勃的新生命,似乎还对于死亡毫无意识呢。
“不,那不是流星。”
忽.99lib.然,两个孩子看见旁边那位穿青色斗篷的少年转过头来,淡淡的微笑,映着漫天的星辰,眸子璀璨的犹如钻石。孩子们在瞬间竟仿佛被吸住一样,移不开眼睛,只看到他开阖着嘴唇,吐出叹息一样的句子:“孩子,那是战士的灵魂……是那些在星空下某一处、为了自己的信念一直在战斗的、孤独的灵魂。
“她独自战斗了二十年,已经很累了。
“感谢神的保佑,如今,她终于可以解脱。”
(星坠 完)
序
如果沧海枯了
还有一滴泪
那也是我为你空 7b49." >等的一千个轮回bbr>.
蓦然回首中 斩不断的牵牵绊绊
你所有的骄傲
只能在画里飞
大漠那落日下 那吹箫的人是谁?
任岁月剥去红装 无奈伤痕..累累
荒凉的古堡中 谁在反弹着琵琶?
只等我来去匆匆
今生的相会
烟花烟花漫天飞
你为谁妩媚?
不过是醉眼看花 花也醉
流沙流沙漫天飞
谁为你憔悴?
不过是 缘来缘散
缘如水
——含笑 href='3501/im'>《飞天》?
第一章 舞姬
又一阵砂风过去,大漠无声无息地延展着,无边无际。
被沙暴惊散的驼队慢慢聚拢回来,但是骆驼背上大都已经空空荡荡。随着骆驼的脚步,落满了黄沙的革囊沉甸甸地拍击着驼背,不时有茶砖和缎匹从囊中散落,凌乱丢了一地,随即被风沙掩埋。而这些货物的主人们,大都已经同样被埋葬在厚厚的黄沙之下——瞬息万变的大漠如同吸收一滴水珠般悄无声息地吸收了那些商贾旅人的性命,没有留下任何痕迹。
无主的骆驼群自发地汇集到了一片枯死的胡杨林下——沙暴之前还看不到这片胡杨林,而一场大风移走了整座沙丘,才将这一片死去的树露了出来。
沙尘方定,烈日继续透过黄蒙蒙的空气射下来,将大漠上的一切灼烤。
这支驼队从交河出发,经过丝绸之路上的一座座古城:楼兰、龟兹、于阗、舒勒,在敦煌进行了最后一次休整,雇佣了刀手和引导者,还捎带了几个顺路的旅人,然后沿着天山山脉北上。但自从进入塔克拉玛干大沙漠以后,遇上了连日剧烈的沙暴,即使雇佣了最精通沙漠的引导者,他们还是几度迷失了方向,陷于荒漠戈壁中,饥渴交迫,无法支撑到下一个绿洲就已经遭到了灭顶之灾。
驼铃摇响,其中有一头骆驼脚步有些拖拉,落在了同伴后面。缰绳绷得笔直,另一端则被埋入了黄沙底下,“哗啦”一声轻响,一具裹满黄沙的躯体被拖了出来。
缰绳的另一端捆着双手和腰部,一连打了几个死结,牛皮的绳子已经勒入了肌肤。有汩汩的血,从那个人的手腕处渗出来。骆驼闻到血的气息、忍不住凑过来伸出舌头舔着,从驼鼻中喷出的气息吹散了那人满身的沙土。
“阿嚏!”应该是有一粒沙土钻进了鼻腔,那个死去般的人忽然动了起来。一动,满头银色的铃铛就跟着发出流水般细碎的声音,回响在这空旷无人的大漠上。那双手腕纤细美丽,带着重重叠叠的钏子,样式各异,举动之间叮当作响,宛如流水。
那是西域舞姬的典型装束。
那个舞姬从沙漠里挣扎而出,努力踉跄站起,用小刀去割断那根将她和骆驼捆绑在一起的缰绳——沙暴来临的时候,她只来得及将自己和骆驼绑在一起,避免被沙暴吹走埋没。
这个下意识动作,果然救了她的命。
砂风猎猎,吹得她睁不开眼睛,被日光灼烤得炽热的沙砾仿佛小刀子般凌迟着她娇嫩的肌肤。她牵着骆驼来到胡杨林里,发现方圆百里内没有丝毫人烟和水汽时,干裂的嘴唇微微张了张,膝盖一软,跪倒在枯死的胡杨林中。
这几年来奔走于西疆,出入戈壁大漠,她在半途上看到过很多旅人的尸骸——其中多半就是因为焦渴而死去。活活渴死的人们保持着死前痛苦的表情,睁着的眼睛看着上苍,嘴唇干裂,皮肤干燥而薄脆,宛如风化的羊皮纸。不多久,那些尸体的血液和肌肉就会被各种动物争夺殆尽,只余下蜥蜴和爬虫在空洞的尸骸间隙中舔着残渣。
她自己……也将会成为那些堆积在丝绸古道上的尸体之一?
——如果那样倒地死去,还有谁会认得出这个酒泉郡闻名遐迩的舞姬?
羌笛陇头吟,胡舞龟兹曲。
假面饰金银,盛装摇珠玉。
曾一舞惊动边塞二十城,被誉为“天舞妙音”的她,是酒泉郡方圆数百里最出色的舞姬。起舞时,身体轻盈宛如御风,浑不受力。如果一名力士捧起金盘,她就能在三尺金盘上临风起舞,全身关节灵活如蛇,动作飘曳如梦。
每到边塞的节日,她便会盛装艳服地出来,..全身缀满珠玉和铃铛,在高台上婆娑起舞。而戴着金银装饰的假面背后,舞姬湛黑的双瞳如同幽深的古泉,泛着隐隐的深蓝色波光,连天上的星辰都会被吸引而坠落其中,不知道勾起了多少双渴慕贪婪的眼睛。
那舞姿和乐曲,有几分像龟兹古曲,又有几分类似西竺遗风,庄严而妖娆,灵动而凝滞,仿佛水和火?被揉到了一处一起绽放开来,妙不可言。她的动作惊人的轻灵迅捷,据一个自称是中原来的剑客的人说,她的足尖在一眨眼之间、居然能十次点踏金盘各个方位,而她的手指和腰身更是曼妙无双,流雪回风,宛若惊鸿。
舞到极处,金盘上已经看不到人,只有流动不息的风和叮咚如泉水的银铃交击声。
西疆本来是鱼龙混杂的地方,云集的各方人士都是见惯了市面的、眼界自然也不低。可无论是东边咸阳来的茶叶绸缎商人、还是波斯来的珠宝商人,甚至拜占庭帝国过来的传教士,在看过她的舞姿之后都异口同声地称赞:那样的舞蹈非人间所有。
王公贵族说:即使中原皇帝的后宫中、草原可汗的金帐里,都无法找到这样绝世的舞姿;
僧侣说:那是飞天之舞。是天女捧花佛前,闻佛陀妙音诵经而飞舞盘旋,散落飞花;
传教士说:那是落入凡间的天使,张开雪白的双翅起舞于耶和华面前,使主喜悦,期盼能重回天堂。
然而此刻种种舌灿莲花的传说都毫无意义。烈日当头,风华绝世的舞姬仰起干枯的脸打了个寒战。褴褛的衣衫无法遮盖她已经开裂的肌肤,她抱紧了自己开始曝皮的双臂,躲到枯死胡杨林的树影下,把身子缩成一团。
不会……不会就这样死在沙漠里吧?
干裂的嘴唇已经没有了往日的丰艳,bbr>?微微哆嗦着,雪白的贝齿猛然在枯萎的下唇上留下一个惨白的印记,最终硬生生忍住了即将滑落的泪水。不!无论怎么样艰难,她如何……如何能成为半途上的枯骨?
她一定要找到梦中的那个人。
多少年来,那个声音一直在梦里唤着她的名字,那双湛蓝色的眼睛始终在某处渴盼地望着她——她若不找到那个人,怎可以死在沙漠里!
憔悴的女子拉过骆驼的笼头,温柔地抚摩着这只陪伴她的唯一的牲畜,忽然间眉头一皱,咬着牙、一刀刺入了骆驼的颈下。不等骆驼惊嘶逃开,舞姬死死抱住了骆驼的颈子,一口咬住伤处,用力地吞咽着涌出的鲜血,生怕浪费一滴。
骆驼负痛而狂奔,将她拖出好远,终于腿一软,跪倒在胡杨林间,张大鼻翼喘着气,眼里滚落一串泪水。
骆驼有着类似人的大眼睛和浓密的睫毛,温驯而良善,此刻却因为痛苦惊惶而湿润。舞姬的双唇因为鲜血而染得艳丽无比,喝了大口的血,她的精神也为之一振,然而看到骆驼流泪的眼睛,舞姬陡然间也落下了眼泪。
泪水坠入砂土,迅即湮灭无踪。
“很痛吧?对不起……”她喃喃对着骆驼说话,一边怜惜地抬起手、试图堵住那个喷血的伤口——然而血还是继续涌出来,染红她双手和衣襟,热而湿。
有经验的沙漠客在迫不得已取驼血解渴的时候、会注意下刀不伤到骆驼的血脉,而她那样经验不足的人,根本无法选准位置。这一刀,显然已经重伤了骆驼。手忙脚乱地堵着伤口,疲惫交加的舞姬满手是血,忽然间就抱着奄奄一息的骆驼失声哭了起来,喃喃:“高昌……高昌古城,到底在哪里呀?”
“高昌古城吗?”在心力交瘁的恍惚中,忽然间有一个清朗的声音回答,“不就在太阳落下去的地方?”
一只清瘦的手抬起来,指给她看落日的方向——
不知道是不是幻觉,舞姬看到了夕阳余晖笼罩着一座闪着金光的古城。沙漠蒸腾的热气里,扭头之间透过胡杨林枯死的树枝,她居然看到了梦中出现了几千次的情形:
远处的天际,克孜尔塔格山在夕阳照射下焕发出火焰般跳跃的光,而山下不远处矗立着一座古城:高大城墙、马面、大殿、佛塔、僧房、可汗堡……历历在目,勾勒出一幅兴盛繁荣的景象,而城中却悄无人烟。
一切都宛如梦中。那个十几年来一直不停重复着的梦。
“支提窟,支提窟……”舞姬开启了染满血的双唇,梦呓般吐出了几个陌生的字眼,挣扎着向着天际头那座古城走去,没走几步就支持不住地跪倒在沙漠里,然而还是对着高昌古城伸出了伤痕累累的双臂。
“那是蜃楼幻象——真的高昌城还要走一天一夜。”那个声音继续道,波澜不惊,看着她那样虚脱无力竟没有丝毫援手的意思,只是发问,“你为什么要找高昌古城?一百一十年前的战乱后,那里不是早就没有人烟了吗?”
“不,不……那里有人!罗莱士…罗莱士,在那里。”舞姬幽黑的眼神仿佛看不到底的古泉水,不知道是梦是醒,只是喃喃,“罗莱士在那里……”
那个名字一出口,极远极远处、仿佛暗夜里某处有一扇门无声无息地开启了。
“罗莱士?”将那个拗口的名字低声念过一遍,那个声音陡然一变,脱口低呼,“你说罗莱士?——你居然知道支提窟?——你去过那儿?——你是谁?”
不等她答话,那个人注视着她风尘仆仆的脸,蓦然脱口:“天啊……迦香!”
这一声低呼似乎有着剑一般的锐利,割破舞姬的耳膜,让已经瘫倒在沙中的她一惊:是谁?是谁居然认得她?在这个荒无人烟的大漠里,居然有人清清楚楚地叫出了她的名字!
舞姬勉力抬头,终于看到了那个和自己说话的人。
青色的衣袂从千年胡杨树上流水般垂坠而下,逆着衣袂看上去,是一双修长的手,握着一支青色的洞箫。衣袖延上去,是平而宽的双肩,有一双眼睛亮如秋水,淡如水墨描绘的双眉斜飞入鬓。依稀间,居然有令人心悸的熟稔。
——大漠的落日下,那吹箫的人是谁?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长时间困顿饥渴而产生了幻觉,在她抬起头沿着青色衣袂看到树上那个人时,眼前一切都变成了:模糊中、枯死的胡杨树悄然绽放嫩芽、大漠涌出无数绿意,一切都变了——仿佛一轴水墨长卷缓缓在她眼前展了开来……隐约间,眼前峰峦叠起、奇峰苍翠入云,重重叠叠看不到尽头,宛如仙境。
这是……这是哪里?难道又是蜃楼幻境吗?
可是,这一切为什么有这样熟悉的感觉?仿佛前世里隐隐看到过。
忽然间,重峦叠嶂中的白云分开了,一袭青衣飘然而至,驾着一道雪亮的电光——竟是一名青衣束发的仙人,坐在飞剑上从云中飞来。云雾和山岚忽然不再涌动,水墨画里的一切都凝定了,唯独那人清亮的眼神仿佛冷泉般垂下来,从云端看着她。
“灵修!”猛然间,仿佛梦呓,她脱口唤出了一个陌生的名字。
某处的暗夜里,黑沉沉的没有一丝一线的光,仿佛万年凝固不动的地狱最底层。
仿佛感受到了远方寻觅而来的女子的气息,墨色中,蓦然浮凸出无数双碧蓝色的眼睛,闪着狂喜的光芒。慢慢地,就像凝滞的空气被缓缓搅动,零落的话语声响起在黑夜里。那些话语的发声非常奇怪,舌头似乎僵直着,无法吐出清晰正确的语音。
“她该来了吧?我已经能感.觉到了!”
“一百年了,他们中土的一个轮回也不过那么些年吧。是该来了。”
“快开门!快去把支提窟封印的暗门开了!”
议论的声音刚开始是细细簌簌的,宛如地底下爬行动物的悄然滑动。但说到后来语声就渐渐急切起来,那些漂浮在暗夜的碧蓝色眼睛里放出了光芒,纷纷向着一个方向转过去。
“等一下!”忽然间一个声音盖过了众人,让所有声音都停止了。
“你们听,箫声!”暗夜里,那个女子示意大家安静地侧耳细听,“还有别人和她一起来了。小心为上,不要随便开支提窟的暗门。”
“卡莲,那我们的‘救赎’怎么办?”暗夜里,有人不安地发问,“如果不等到罗莎蒙德的血——”
“不许提这个名字!”女子的声音忽然尖利起来,所有人噤若寒蝉。
“让她自己来找吧——如果找不到,她也不是我们所等的人。”许久,女子静静回答,然而声音里却有众人不敢再质问的威严,“大家不要争吵了,继续睡吧。”
墨色的背景上,那些碧蓝色的眼睛相互对视了一番,纷纷安静下来,一一闭上。
宛如蓝色的星星,一颗一颗从夜幕上消失。
死一样的沉寂又重新笼罩了这个已经万年照不到阳光的地底。
迦香睁开眼睛的时候已经是夜里,天穹在她头顶笼罩下来,漫天的星斗如同细碎的钻石嵌在黑色的天幕上,宛如一双双眼睛、远远近近地注视着她。
她忽然打了个寒战:多少年来,每次仰望星空,她都会有一种莫名其妙的熟稔感觉。仿佛记忆的极深极深之处,有什么同样的眼睛再远远凝望着她。
“醒了?”大漠入夜的寒气逼人而来,在浓重的寒气里,忽然听到耳边有人问。
迦香一惊回首,跳跃的火舌便映照上了她的脸颊。胡杨林里居然升起了一堆火,枯枝噼噼剥剥地燃烧着。一只手随便伸过去,一攀便折断了头上横斜的胡杨枝,一段段地扔到火堆里。明艳的火光跳跃在青色的衣袂上,映染出奇异的颜色。
青色的箫已经收在腰侧,那个青衣客坐在火堆边,神色专注地拨着火,如墨的长发宛如流水般一直垂到沙地上——奇怪的是,在这样风沙里来去,眼前这个人居然全身上下没有丝毫风尘仆仆的气息,就像坐在宫殿长廊下看着睡莲的贵公子。
“你是谁?”迦香下意识地脱口问了一句。
“我是灵修——你不是一见面就叫出我的名字了吗?”青衣客停下了拨着火的手,却没有转头看她,只是专注地看着跳跃不息的火焰,微微笑了起来,“迦香,我在去往高昌古城的这片胡杨林里,已经等了你很久很久了。”
“灵修?”舞姬愣了一下,茫然地反问,“灵修是谁?”
青衣客的手猛然震了一下,回头定定看着她很久,眼神不知道是震惊还是悲哀。
果然忘了吗?所有灵气都散去了,凡尘俗世中的迦香已经不再是以前的迦香——第一眼看到她的时候,他甚至没有认出她来!他只看到一个憔悴褴褛的女子从垂死的骆驼底下挣扎出来,枯槁的脸上、唯独双唇因为鲜血而反常地红润,妖异而魅惑。
她曾经嗜血,曾经沉沦,所有的灵性都已经泯灭。
他就这样沉默地看着她,一言不发。火光映着他的脸,笔直的眉骨和鼻梁浮凸出英挺的线条,宛如优美的石雕,令她看得出神。
“灵修就是我啊。真的忘了吗?”许久,青衣客终于转过了头不再看她,径自将手中的一段枯枝投入火堆,“果然什么全忘了——难怪一开始我都认不出你来。”
“嗯?”舞姬迦香有些诧异地听着,不明所以。这个人叫作灵修——他说他在这里等了自己很多年?她本该见过这个人的吗?
“你要去高昌古城吗?”然而不等她发问,那个叫灵修的青衣男子询问。
“是的,是的!”她来不及想别的,迫切地追问,“高昌古城怎么走?还远吗?”
“为什么还要去那里……为什么什么都忘了,却还记得要去那里呢?”灵修怔怔地抬起眼睛看着明灭不定的火,手里的枯枝噼噼剥剥地烧到了他的手指上,居然丝毫没有反应,眉间涌起看不见底的苦涩笑意,“你……是要去找罗莱士吗?”
“罗莱士……是的,罗莱士!”因为寒冷,舞姬凑到了火边,然而听到这个名字眼里陡然便是一阵恍惚,露出狂热的光芒,“我记得这个名字——从小到大,我都梦到同一个梦:梦见一个人被关在一个漆黑不见光的地方,拼命叫着‘罗莎蒙德’……好厚的黄土和砖,就要窒息……不能死,也不能活!”
喃喃的自语到了最后分外凌厉,迦香陡然转过了脸,眼神里有什么雪亮的光一闪而过。唇上的鲜血已经凝固,发出暗紫色的黯淡光泽。
“我要找到他!我梦到过那个古堡,出生以来一直梦到。”舞姬拉紧了褴褛的衣襟,脖子上密密匝匝的项圈发出细碎的响声,“这几年来我一个个边城的找,找那个梦里的古堡……酒泉、楼兰、龟兹、于阗、舒勒……但是,都没有看到梦里的那个地方。”
说到这里,她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一下:“你一定觉得很可笑吧?认识我的姐妹都说我发了疯,为了一个梦,在那里上天入地的找。”
灵修一直在安静地听着,眉间不知道是什么样的表情,此刻才开口,淡淡:“那不是疯了——所有事,一定都有前缘。”
“是的,是的。”听得那样的话,迦香连连点头,“一定是前世注定——我也想过不理会那个梦,可却一夜一夜的失眠。如果不把它找出来,我这一辈子都不会安心的!”
顿了顿,迦香的语气慢慢激动,眼里弥漫起了执迷和狂喜,宛如朝圣者看到了前方的圣殿:“后来我从一卷破碎的羊皮纸,看到了一张古城的地图——那上面画出的一切,居然和我梦里看到的地方一模一样!我才知道那是高昌城……一百一十年前已经毁于战火的高昌古城。我要去的,是那里!”
“是那里?”灵修茫然地重复了她最后的三个字,语声空洞得有如回音。
“你知道在哪里,对不对?”舞姬叫了起来,想去抓住他的衣袂,却发现青衣客在一瞬间颤抖了一下,迅疾无比地滑出了一丈——甚至连盘膝而坐的姿势都没有变一下,就这样一眨眼平地移出一丈远!
“啊?”看到这样不似人间所有的飘忽举动,迦香脱口惊呼——即使她以灵动迅捷而闻名于大漠舞者中间,却也远远达不到这样动静结合、宛然天成的地步!
这个忽然间出现在沙漠胡杨林里的青衣人,难道是……神仙?
“渴了吗?”仿佛印证她的猜测,灵修忽然间抽出了他青色的箫,只是在指间微微一旋、便立时化成了一柄清光夺目的利剑!他回转手腕,唰的一声、将青色的长剑刺入面前厚厚的砂土——那一剑拔出时、清澈的泉水居然随之涌出,如同晶莹透明的喷泉,洒落在万年干涸的沙漠上!
青色的剑,长不过三尺。而这三尺之剑、居然能刺穿万尺深地底流淌的泉脉?那绝对不是凡人所能具有的力量……这个人,是仙人吗?她在荒漠中遇到了神仙?!
水一波波地涌出来,平地里忽然间就凝聚了一个浅浅的池塘,碧水一圈圈荡漾开来,映着远处的篝火,倒映天上无数的星辰。枯死的胡杨树根部,就在水底纵横交错,织出美丽的花纹。
那样奇异的景色,让迦香一时间宛如置身梦境,半晌才喃喃:“你……你到底是谁?”
“我从蜀山来。”青色的剑握在手指间,那人剑眉一轩,淡淡介绍,“我叫灵修。”
“灵修……灵修。”再次听到这个名字,迦香心里忽然一动,有说不出的奇异感觉。看着那个站在枯树下的飘逸男子,陡然间、似乎有什么在她耳边低语提醒。她忽地明白过来了,又惊又喜地看着面前的人,脱口:“蜀山……你、你是剑仙?!”
第二章 星夜
荒漠的苍穹下,那一池碧水微微荡漾,仿佛一天的星斗碎了,不停地分了又合。
离合的光与影下,迦香将自己的发辫解开,浸入荒漠中那一池碧水中。于是那一天的星斗又碎了,围着她婀娜的身子微微荡漾。她小心地将已经破碎不堪的衣物一层层剥落下来,避开那几处已经焦黑开裂的肌肤,温凉如玉的泉水从地底不停涌上来,拥住舞姬美玉般的身体,砂土簌簌地从发间和肌肤上滑落,沉入水里。宛如明珠去尘、白璧重光,光洁的肌肤一寸一寸地被碧水洗出,恢复了平日的白皙。
然而,当手指接触到颈中那一大圈密密匝匝的珠子项链时,她却迟疑了一下,放开了手。然后,就带着项链沉入了水中,掬起了水。
迦香的手指正探入碧水,然而一接触到神光离合的睡眠,眼前就出现了重重叠叠的幻影,无可抑制。那些影像是无穷无尽地涌入她的脑海中的,根本不由她不去想。
她忽然间在倒影中看到了蜀山——她应该没有去过川中一带的地方,可那个幻影一浮现在水面上,她就知道自己看到的是蜀山。
透过洒满星光的碧水,看到的居然是白云萦绕的千重奇峰——那是和塞外的戈壁大漠完全不同的地方,湿润的、青翠的,带着烟水的气息,隐隐还有重山之间的离宫别院,飘出如缕不绝的仙音。
白云千幻,有霓裳羽衣的仙人乘着飞剑、来往于云雾之间。
一个女仙朝着她迎面飞来,白衣如雪,衣袂飘飘,神色凛冽如冰雪.——她飞来的速度很快,瞬间就到了她面前,然而,那一瞬,她情不自禁地“啊”了一声,双手一震。
水面碎裂,水中的幻影猛然消失了。
迦香纤细的手指在水面上微微僵直,忽然间捂住了脸:一模一样!居然和她做梦时的情形一模一样!就像那个古堡荒漠的梦一样,这些云雾叠嶂的幻景也是如附骨之疽一样跟着她,十几年来挥之不去。
那个迎面而来的女剑仙,居然是她自己!
这些……这些到底都是什么东西?这样如同噩梦一样缠绕住了她?
“迦香,不用怕——到了高昌古城,一切都会有个了断。”忽然间,耳边有个声音低声安慰,一只手按上了她赤裸的脊背,“不用怕,一切终归都会有个了断。”
“啊!”迦香大吃一惊,放下捂住脸的手指,水面上就看到了灵修的倒影:无声无息地,青衣剑客就来到了水中央,低下头看着她,轻轻抬手将她拢在怀里。
“你不是说到一边不看的吗?”又惊又慌,迦香交叉着双臂抱住赤裸的肩头,在他怀抱中踉跄后退,睁大了眼睛看着青衣的剑仙,“你、你想做什么……”
自幼被卖到教坊学习舞蹈乐曲,调教成容色绝世的舞姬,她并不是个没有见过世面的深闺女子——舞技名动边塞后,一有宴席开出,王公贵族、将军世子纷纷邀约,而作为一个教坊里的舞姬,她是不能拒绝的。歌舞陪酒,她是必须去的,若是遇到了身份显贵的主人,要承欢侍夜,她也是不得不去的。
边疆多少歌舞伎,岁岁年年过的都是这样的生活,即使舞技出众如她,又如何能例外。
后来费了多少周折,好容易攒足了钱为自己赎了身,开始为那个多年来每夜困扰自己的噩梦、去寻找那一座陌生的古堡——一个孤身女子一路颠沛流离,苦楚更是一言难尽。比如这一次危急困顿,假如被一般过客旅人所救,若对方垂涎自己的美貌,她强烈反抗那便只有一死。
此刻看着面前的青衣剑客,她无措地垂下眼帘,僵着身子,知道终究无力反抗,缓缓将双手从肩头放了下去。湿漉漉的黑色长发如同水藻一样爬满了她的身体,黑色映衬下,洁白如玉的肌肤更加透出妖异的魅惑力。
“迦香。”感觉到了怀中女子身体的战栗,灵修忽然长长吐了一口气,有些苦痛地合上了眼睛——眼前闪现的、又是白日里第一眼看到她的情形:骆驼在挣扎悲鸣,美丽的女子从血泊中仰起脸来、双唇殷红,有着说不出的妖娆。
百年轮回后,一切怎么变成了这样?
是什么侵染了她、种下了恶毒的诅咒,让神祇坠入了尘埃!
“迦香……”灵修再度低声唤了一次,那样的声音却让闭着眼睛惊慌失措的舞姬震了一下——不是因为恐惧,而是因为莫名的心悸。不知为何,她在那一刻忍不住抬起眼睛,看了一眼旁边的青衣男子。
青色的衣袂如同浮萍般散开在水面上,那个99lib?叫灵修的剑仙眼睛里倒映着一池散碎的星光,璀璨无比——然而隐隐的,她忽然发现那不是星光、而居然是因为泪水。
他……他哭了?迦香吃惊地后退,然而灵修却没有放开她,只是抬起一只手去解开她颈中那一串密密匝匝的颈链,修长的手指按上了柔腻的肌肤,轻轻地抚摩,忽然间双手无法控制地颤抖起来,喃喃:“迦香……迦香,你真的忘了吗?蜀山的那些日子,你都全忘记了吗?你怕我?我是灵修啊。你怕我?”
那个瞬间、也不知道因为什么原因,舞姬心头陡然一震,泪水夺眶而出。
“你是灵修……灵修?”迦香喃喃重复,感觉按着她颈中的那只手浸透出冰凉的水波,直透入她心神,忽然间又是一阵恍惚,“你是灵修……我是迦香……”
“是的,你是迦香——蜀山的剑仙迦香。”手按着舞姬柔腻白皙的颈部,灵修感觉手心里有什么力量在拼死抵抗着,不让他的剑诀透入这个女子的躯体,沉声,“我来让你把前世记起来吧,迦香!”
他凝聚了全部修为,催加了手心的力道,将剑诀注入她身体内。
迦香的眼里忽然间发出了妖异的光,他刚要将力量发挥到最大,手底下那个凡人的血肉之躯却已然抵受不住。一口血从女子嘴角沁了出来,吐散在碧水中。
“迦香!”灵修大惊收手,抱住委顿的女子。
“不,我是舞姬迦香……酒泉郡的,舞姬,迦香。”舞姬喃喃自语着,昏倒荡漾的碧水中,“我要去找罗莱士……高昌……古堡……飞天舞。”
声音涣散,女子洁白的身躯如同一朵合起的夜舒荷般沉入水中,长长的秀发飘散开来,妖异而美丽。
灵修低下眼睛,看着水面下沉浮着的舞姬,眼神复杂。
——还是没办法解开那个血咒吗?那个合着血流入身体里的毒咒,已经和迦香的肉身同在、根本无法解除?
罗莱士……你这个邪魔,竟然敢玷污仙界,我绝对不会放过你!
第一缕曙光照射在金色的沙子上时,迦香醒了过来。
身上披着紫色的衣衫,柔软簇新,衣衫上点缀着细碎的紫色晶石,璀璨夺目,在晨曦中宛如天边朝霞般绚丽,竟似非人间所有。她有些诧异地拢紧了衣服,发现居然好像是比着自己身量裁出来的一般、无处不合身。
哪里来的衣服?昨天她穿的那件……想到这里,因为刚醒来而有些混沌的脑子忽然清醒,她记起了昨夜的一切,陡然间下意识地拉紧了衣服,四顾——黄沙还是这样无边无际地蔓延,极远处,被称为“红山”的克孜尔塔格山焕发出火焰般跳跃的光,山下依稀有古老的城堡。然而,她却是躺在一片干枯的胡杨林中,沙子宛如柔软的床垫。
地下泉呢?那个剑仙……那个叫作灵修的剑仙又在哪里?
迦香从沙漠上站起,发现自己神清气爽,一夜之间居然就恢复了元气。她在枯死的胡杨林里四顾,张皇失措,却发现一切都恢复到了昨天白日里的样子:沙漠依旧干涸,胡杨林依旧死寂,甚至骆驼依旧悲鸣……
只是再也找不到那个在落日下吹箫的青衣男子:剑仙灵修。
“是梦……一定是梦……”脑海里又开始了翻天覆地的痛楚,迦香说服自己般喃喃自语,捂着脖子——仿佛有什么东西在身体里蠢蠢欲动。眼前忽然晃过黯淡的一幕:厚实密闭的空间,苍白流血的双手,湛蓝色的眼睛,绝望的呼唤和挣扎,叫着她的名字……
宛如十几年来的每一夜。
“罗莱士。”她脱口说了一句,大口地喘着气,“罗莱士……高昌……”
仿佛被什么看不见的线牵引着,舞姬踉跄地转过身,向着天际火红色的克孜尔塔格山走去。一只骆驼踏着软沙跟在她身边,驯良地用鼻子闻了闻她的手。
“啊……?”舞姬抬起头,恍然认出了是昨日那只被她刺了一刀的骆驼,不禁愕然——那只骆驼的伤口已经奇迹般地完全愈合了,似乎也已经忘记了昨日的痛苦和惊惶,一路只是乖乖地跟着这个紫衣女子,仿佛被谁叮嘱过一样。
迦香走出几步,看着前方茫茫的黄沙,爬上了骆驼背。
骆驼踏着厚实的黄沙、无须控缰就向着克孜尔塔格山下的古堡走去,然而坐上驼背的女子却忽然间睁大了眼睛,视线忽然触到了一件东西,脸色瞬间苍白:颈链!背囊里,还放着她 5e73." >平日里带着的颈链!
舞姬下意识地伸手探向自己的脖颈,这才发觉原先一直戴着的颈链已经被人取下,白皙的肌肤裸露在砂风里——那上面,赫然有着两处深深的伤痕,刺眼之极。她急急重新戴上那串颈链,掩饰住了伤口,忽然间全身微微发抖。
是灵修……是那个叫作灵修的剑仙做的吗?
是昨夜那个青衣剑仙,在日出前悄然离去之时、给她打点好的一切?他到底是为什么而来?他昨夜那些话,都是真的?
“你不认识我了吗?我是灵修,而你是迦香——蜀山的剑仙迦香。”
那个声音恍然回响,然而刚一凝神去思考这个问题,胸口陡然便是一痛,让她不自禁地弯下腰去,按住那个紫色印痕剧烈地喘息,再也无法继续思考。
只是做梦……只是做梦而已。高昌古城……罗莱士。
冥冥中,那个梦里的声音又在对她说话,苍白的手继续拍击着那个黑暗密闭的空间,手指间流满了鲜血。绝望挣扎的眼睛。孤独、荒凉和恐惧,“罗莎蒙德……罗莎蒙德!”
罗莱士!她忽然忍不住叫出了声,三个字出口,胸口的疼痛忽然间就消失了。
她不敢再去想有关于昨夜的一切,闭上了眼睛,一任骆驼前行,将手伸入囊中,想去取出水袋。蓦然,她的手臂触电般震了一下,僵硬了——舞姬的手指在背囊中缓缓握紧,感觉着手中物件的熟稔手感,全身激烈地颤抖起来。那是,那是……
她甚至没有从囊中拿出那件东西,直觉却已经告诉她那是什么。
那是她生命的一部分……所以她根本不用看、就能感知到。
胸口剧烈地疼痛起来,迦香深深呼吸着,支持着不倒下,她的手蓦然从囊中抽出,铮然拔出了那件东西!——一把雪亮晶莹的紫色长剑,在她手里流转出清光万千。
“紫电。”迎着旭日拔出了那把剑,舞姬脱口喃喃。然而胸口上的剧痛很快让她无力握那把剑,迦香颓然松手,让那把剑重新滑入了驼背上的剑鞘。
原来不是梦……昨夜的一切并不是梦。
“你是迦香……蜀山的剑仙迦香。”灵修的声音响起来,伴随着胸口无以名状的痛。她是剑仙?怎么可能……她一生下来,就没有踏上过关内的土地,罔论蜀山。
——舞姬迦香的前世,是蜀山的剑仙迦香?
她捂住胸口和脖子,剧烈地喘息着,想要努力去思考昨夜灵修留下的那些话的深意,然而每次一想到那些、身体内的疼痛便会铺天盖地而来,让她的意识慢慢变成空白。她不能思考,仿佛有什么禁锢了她的记忆,不能让她思考。
“不用怕——到了高昌古城,一切都会有个了断。”隐隐中,记得灵修曾那样说。驼背上的舞姬抬起头来,看着朝阳下金色的古城,砂风吹起她的长发,猎猎。
无论如何,她也要去高昌古城,将一切做个了断。
胡杨林中,最高一枝枯枝的末端,一袭青衣如云般翻涌。负手看着孤零零的一骑远去,灵修低垂着眼睛,脸色复杂。等到紫衣女子都走得快要看不见了,他才抬手一招,青色的箫忽然跃出,化成了一柄雪亮的长剑。
“青霜。”踏上那柄剑,剑仙唤了一声。
青色的剑宛如一道电光,向着克孜尔塔格山下的高昌古城掠去。
第三章 古堡
黄昏的时候,迦香在古城塌了一半的门洞前下了驼背,怔怔地仰起头、注视了黄土夯就的城墙半日,仿佛极力回忆着什么,最后终于弯腰进入了高昌古城。
群鸦惊起,一阵砂风卷过,破败荒凉的气息拂面而来。
一百年前,丝绸之路上这座以“地势高敞,人广昌盛”著称的城市,被十二万大军围攻达半年之久,最后海都、都哇率军攻占高昌城,高昌王火赤哈尔的斤战死。高昌城在这场战火中被毁坏大半,城中幸存的百姓跟着王族迁往永昌,留下了一座空城。
一切都保持着一百年前城破时的样子。无数刀兵乱扔在地上,所有房子都有被战?火焚烧的迹象,户牖破败,箱柜凌乱。那些街道、铺子、坎儿井都还井然有序地列在那里,水声咚咚,滋润着沙漠中难得一见的绿洲之地。然而街巷中空无一人,长满了乱生的沙枣树和胡杨树,到处都是一片失去控制的疯狂蔓延的绿意。
绿色和土黄色中,间或夹杂着一点点的惨白——那是多年前留下的满地尸体,大都已经风化,褴褛的衣衫搭垂在惨白的骨架上,触手便成为粉末。
迦香站在门楼下,做梦般地看着眼前的景象。
好熟悉……一定是这里。她来过这里,某个年月里、她一定来过这里。
仿佛被什么看不见的力量推着,她闭上眼睛,往前走了十几步,然后左转,再走了二十多步,停下。是这里……该是这里吧?耳边水声更加清晰,迦香缓缓地睁开眼睛,看见了足边涌出清泉的坎儿井。坎儿井旁边草木更加茂盛,除了疯长的沙枣树和红棘,还有一大丛带着刺的野玫瑰,浓绿上面正怒放着血一样鲜艳的红色花朵。
“这是从情人血中开出的花。”
她从未见过这种花,然而第一眼看到时,耳畔莫名就跳出了这样的低语。
迦香忽然间就是一阵恍惚,催眠般地伸出手去,折了一枝红玫瑰。尖利的刺扎破她雪白的手指,沁出了鲜血——刺痛让她陡然清醒。将玫瑰放到井台上,舞姬把流着血的手指放到嘴里吮吸了一下。那样腥甜的味道让她胃里陡然一阵奇异的痉挛。舞姬皱了皱眉、走下踏步,弯下腰将破了的手指放到清凉的沙漠之泉中。
波光离合,水里忽然映出了一双湛蓝色的眼睛,漂漂浮浮地看着她。
“罗莱士!”她脱口低唤,想伸出手去。就在那一瞬间,“啪”的一声,那朵野玫瑰从井台上落了下来,打破了水中的幻象。鲜红的花瓣散落在水面上,宛如血般艳丽、丝般光滑。绿叶丛中,陡然传来一阵轻微的簌簌声。
“谁!谁在那里?”迦香震惊地回头四顾,然而背后空无一人。远远的,只有一阵风掠过空城,发出了荒凉的回应。
夕阳已经挂在了克孜尔塔格山上,空无一人的城市即将迎来漫漫的长夜。紫衣舞姬陡然感到了一阵恐惧,下意识地摸了摸身侧——那把紫色的剑贴着她的腰身,在夕照下折射出一道亮丽的光芒。
落日的光渐渐隐没在红山背后,越来越冷的风预示着沙漠里又一个暗夜的到来。在这个诡异的空城里,对着满地的尸骸和无所不在的莫名熟悉感,迦香有些紧张地握紧了紫电,一时间居然不知该往哪一边走去。
绿树下,掩映着清一色土黄色的建筑。街道的路面都是由黄土夯实的,沿着街散布着一些类似于“坊”的房子群落,排列整齐着,房屋长筒形,纵券顶。“坊”的四角都有巷口,与外相通。暗泉从街道下面流过,坎儿井的竖井从深达数十丈地底将泉水引出地面,流入明渠。她站在坎儿井的竖井旁边,茫然地四顾着,忽然间感觉头又剧烈地痛了起来。
她来过……她来过这里。
陡然间,一阵轻微的簌簌声将她唤回现实——有什么东西穿过茂密的沙枣枝叶,向着她靠过来!说不出的邪异感觉,让迦香下意识地将手按在紫电剑上,却忘了自己根本没有学过剑术——然而,就在她低头的瞬间,她诧然看到佩剑发出了亮光!
浓绿的树叶悄无声息地分开,草丛里有什么东西急速逼来。舞姬在惊惧交加中后退,手指僵硬在剑柄上,根本无法动弹一下。草丛中陡然闪现了一双湛蓝色的眼睛,冷冷地盯着她,忽然纵身“唰”的扑了过来。
“呀——!”迦香大惊之下扔下了佩剑,抬起双臂挡在面前。
利爪向着她胸口抓了过去,撕破衣衫。
就在这一瞬间,一道紫色的闪电凭空腾起,迅疾无比地斩向那双利爪!根本不需要人操纵、那柄跌落在地的紫电凌空跃起,挡在迦香面前,一剑切下了当先探过来的爪子。
“咪呜!”黑影在半空打了个滚,伏在地上发出了一声哀嚎。断爪流着血,湛蓝色的眼睛冷冷盯着这个外来闯入的女子,跌落地面的居然是一只纯黑色波斯猫。
紫电一击之后便退回,冷冷悬在半空。
“啊?”迦香拢住胸口破碎的紫衫,诧然看着这个偷袭者,惊魂方定——是猫?居然是猫……这座空城里,居然还有这样可爱的野生猫?
看到黑猫流着血的断爪,迦香油然而生怜惜之意,弯下腰去拍了拍手:“痛不痛?过来,帮你把爪子包起来——你怎么可以乱抓人呢?”
纯黑色的猫咪伸出赤红的舌头,舔着断爪,舌头更加染的猩红可怖。
然而,在听到女子低唤时,黑猫充满了敌意的湛蓝色瞳孔陡然收缩了一下,闪电般扭头盯了正在发怔的迦香一眼,忽然咧开嘴角,轻轻“喵”了一声,忽然窜进了紫衣女子张开的双手,谨慎地嗅了嗅,仿佛确认着什么,冰冷湿润的猫鼻子从迦香的指尖一直凑到了她的颈部,忽然停住。冷漠的蓝色瞳孔抬起,端详着女子的脸,猫眼变成了一线。
“嚓!”没有任何预兆地,黑猫忽然向着迦香的颈子里狠狠一口咬了下去!
“啊——”迦香的惊呼尚未发出,头顶上悬挂着的紫色闪电再度下击,准确地刺入黑猫的头部,黑猫发出了一声惨叫,旋即从她的怀中逃离。
奇怪的是,分明被利剑刺穿了颅脑,断了前肢的黑猫居然灵活如常,一个打滚便到了树丛边,回头恨恨盯了她一眼,旋即钻入枝叶间。
紫电挽了个剑花,继续停在半空中,晶莹的剑身上缓缓流下黑色的血。
一切都快如闪电。迦香定定抬起头,看着面前凝定在空气中的佩剑,流着黑血的剑身雪亮,反映出一个紫衣女子的脸——空灵安静得不沾一丝人间烟火气,眉心点着一点朱砂,低垂着眼睛,容色悲悯中透着说不出的倦意。
那是——蜀山的剑仙迦香?
舞姬迦香诧然抬手,然而在接触到她手指的瞬间、半空悬着的紫电忽然坠落入她手心,剑身上那个女子的幻影忽然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她睁大眼睛的诧异神情。舞姬美艳的脸,带着惊恐,映照在那一把神器上。
在握住那把剑的时候,长剑忽然透过她手指的缝隙,直坠向地面。
迦香一声低呼,想也不想地并指点出——仿佛无形的引线牵动那柄紫电,长剑半空一个轻灵的转折,跃了起来,稳稳停在她手指尖端一寸之上,发着微光,流转出霞光瑞气万千。那是她的剑……千百年来,与她同在,合为一体。
夕阳从克孜尔塔格山后完全隐没,光线慢慢黯淡。
然而,在这座荒漠的空城中,舞姬迦香宛如梦幻地站在那里,张着双手,手指尖端悬浮着那把紫色的长剑。紫电在暮色中发着空蒙的光华,她一动也不敢动,手心托着那把长剑、怔怔地抬头,看着剑光里缥缈的彼岸——
空朦的光华中闪烁着一片的绿意。
然而不同于高昌古城里这种荒漠之绿的恣肆倔强,那样的绿意却是饱含灵气和湿润的,仿佛蘸饱了靛青,一笔泼墨画出峻岭险峰万千。水墨长卷缓缓展开,画中千重云气萦绕,千峰竞翠,碧落云雾间依稀可见仙风道骨的化外人士独自往来,朝游北海、暮栖苍梧。
云中,一羽白鹤忽然飞过——随之云散、云开、山转、水转。忽见一奇峰高耸入云,峭壁上,三个字隐隐可见:梦华峰>。
峰顶,明月高悬,箫声依稀在耳,悠远清幽。古松上一位青衣人持箫而吹,眼神却有如清冷的泉水般。天风吹动他的鬓发,也吹起花树上女子的衣袂,如同朝霞灿烂。
孤峰的云雾之中,有紫衣的女仙合着箫声,翩然起舞,轻得如同被风托起。动作迅捷得宛如电光,脚下踏着盛放的云锦杜鹃花,辗转回旋,如惊鸿飞燕。紫衣女仙舞到极处,已然物我两忘,脸上浮现出落寞的神色,转身之间望了一眼古松上的青衣人,而对方只是自顾自吹着洞箫,遥望着蜀山千重叠翠,竟没有对那样惊世的舞姿看上一眼。
“灵修。”剑光里映照出那个青衣人的脸,舞姬梦幻般地蓦然脱口。
宛如醍醐灌顶。
站在这个空无的高昌古城里,遥望着似乎是千百年前的蜀山梦华峰,似乎有闪电在心中划过,舞姬迦香陡然间喃喃脱口,对着剑光中的幻象伸出手去。
紫电陡然收敛了光华,沉沉坠落她手心。
一切幻象都消失了。
“都到了高昌城了,轮回结束,那个咒语也该开始解除了吧?”在她头痛欲裂地抱着紫电时,耳边忽然听到了熟悉无比的语声,“你还不记得吗?”
诧然地、迦香抬起头,看到了踏着飞剑停云般栖在晚霞中的青衣人——应该是方才所有都收入了眼中,而那人却直到此刻才开言。垂下清冷的眼光看着紫衣带剑的女子:千百年来,他那样水墨画般清俊的眉目,居然丝毫未变。
“灵修!”身体里的血似在沸腾,硬生生将什么东西融掉。看着半空中的青衣剑仙,舞姬终于忍不住脱口低唤,对着半空中的人伸出手去,带着惴惴不安的表情:“我、我怎么会在这里?梦华峰……我们不是一直在梦华峰修炼的吗?我、我为什么到了西域?”
蓦然间,她眼前闪过几个破碎的片断:飞天壁画,古堡,以及……
然而,神志清明不过闪电般地一刹,随即血冲上了舞姬的脑,让她再也不能思考下去。仿佛有无形的手扼住了她的咽喉,痛得她捂着脖子弯下腰去、用力喘息。
“咒语还没到完全解开的时候。”青色的衣衫覆上了她的背,灵修降落到地面、扶住了她,然而神色却是淡漠的,“迦香,你先不用急着去把一切想起来——因为就在这个地方、你的力量被人封印了。所以,我们得回到这里,解除封印你的咒术。”
第四章 蜀山
一青一紫两柄剑,映着黯淡的夕照焕发出空蒙的光彩。上面蝌蚪形的文字连珠而贯,迦香怔怔看了半天,也无法认出来。直到灵修回来,俯身指给她看,修长的手指比画着写出四个字:“青霜”和“紫电”。
“青紫双剑,是梦华峰绝顶上汲取日月精华千年炼成的宝物——蜀山千重,无数的剑仙里面、也无人超出其上。”采回的满捧沙枣滚落在迦香衣襟上,灵修的话语同时淡淡地散落,“你——或者说你的前世,就是蜀山梦华峰上的剑仙迦香。”
舞姬愣了愣,依稀间相信了这样的过往,然而刚要努力继续想下去,脑海中便是一阵剧烈的疼痛,疼得她扔了手中的枣子捧住了头,不停地区扯动着颈上的项链,似喘不过气来。
“不要去想!”灵修的手探过来、按住了她的肩,他的手心里忽然冒出一粒青色的灵珠,闪着柔和的光、贴上她的眉心。刹那间,迦香感觉脑海中一片清明安定,心中的不安和黑暗都悄然隐退。
“你还被血咒禁锢着,千万不要妄动念力去强行回忆前世。”灵修将灵珠按在她眉心,一直淡漠的声音忽然带了一丝愤恨,“一百年来你流离在俗世里,吃了不少苦吧?等杀了罗莱士,你身上的血咒就破除了。”
“罗莱士?”虽然有明珠按在眉心,但是那个名字依然有奇异的魔力,迦香只觉心中陡bbr>然有什么簌然抬头,甜蜜、恐惧、震惊和错乱——刹那间宛如洪流冲入她混沌的脑海。她不自觉地脱口:“罗莱士!我、我记得……”
“不要去想!”看到了女子的眼神,灵修立刻喝止,同时念动咒语,压制下迦香眼中隐秘的黑暗,等到她慢慢平静,青衣剑仙才放下了手,幽然:“我来告诉你,一切是怎么回事……为何你会从蜀山来到这个地方?为何你会沦落红尘?罗莱士又是谁?我都告诉你——你不要去想,只当作听一个故事吧。反正,等破解血咒后,你自然都会记起来。”
“嗯。”依稀间,迦香已经将灵修看作了值得信赖的同伴,抬头看着他,等待。
然而青衣剑仙看着她,清冷的眼神慢慢改变,变得空茫而遥远,看着最后一丝光线从克孜尔塔格山背后消失,他缓缓吐出了一句话:“迦香,其实>..我很失望……我们在一起修炼了两千年,但一个血咒居然就让你彻底忘了我。难道是我们两千年的修为不够?不能和罗莱士的黑魔法相比吗?”
“两千年?”舞姬吓了一跳,不可思议地看着面前这个不过二十多岁相貌的男子。
青色的灵珠在灵修手心流转出光华,在渐渐浓重的暮色里宛如明灯,灵修注视着手心的灵珠,唇角慢慢浮现一个淡漠的笑容:“是的。没有两千年,我们怎么能修炼出这颗灵珠呢?我们在人间的时候就是一对侠侣,一起拜了天极峰上的光华真人为师,修仙练剑,羽化飞升上了梦华峰,成了蜀山上的神仙眷侣。”
“是……是吗?”舞姬甚至没有顾得上吃枣子填充饥肠辘辘的肚子,看着面前这个清俊宛如神仙中人的男子,讷讷,“但是……为什么我没有觉得和你……和你…很熟?”
是的,那是完全淡漠陌生的感觉。无论记忆中闪现的片断还是眼前这个人的眼神,都是漠然的,根本没有眷侣间应有的热切和亲昵。
如果真是几生几世的爱侣,面对着他,怎么会没有一点点感应呢?
“神仙眷侣和俗世里的小儿女当然不一样,”看到迦香那样疑问的眼神,灵修依然只是波澜不惊地淡然笑笑,“飞升以后,我们从此非妇亦非夫,各自修得真面目。万丈软红中那些恩怨痴缠、几千年修炼后当然都已经看得空了。心如止水,太上忘情。”
“嗯……这样啊。”迦香似懂非懂,只是喃喃,终于咽下了第一粒枣子。
“后来剑道大成,你我空闲了下来,那时候我们遇到了修炼中的第一个‘障’。心神无主,无所事事,空茫和虚无让我们各自变得孤僻。”灵修将那粒青色灵珠托在手心,眼睛却凝视着极远的地方,“有一次,你我联袂赴了碧霞元君的寿筵,席上有西天来的天女起舞献寿,你一见那舞姿就深为沉迷,回来后就发愿要创出天上人间最美的舞蹈。”
舞姬诧然,忽然忍不住失笑:“是吗?……我居然发下这样的宏愿?”
“你做事,向来说到做到。千年来从未有例外。”灵修却没有笑,认真回答,“那时候你独自在梦华峰上闭门苦思十年,未有突破——想起飞天之舞的起源,就准备下到凡界,游历各处名山佛窟,观摩所有壁画,以求编出惊天一舞。”
仿佛在听一个极其遥远的故事,迦香睁大了眼睛,美艳的脸上浮出笑谑的表情:“所以,我就下凡投胎到了酒泉郡的教坊,做了一名舞姬?——不对啊,如果我要看壁画才能编出飞天舞,应该做一个游方僧人更方便点吧?”
“莫乱说笑。”看到舞姬那样带着风尘气息的笑容,灵修的眼睛陡然凝聚,冷冷道,“迦香毕竟是剑仙,怎可轻易脱离仙籍乱入凡界?——她不过以剑仙身份游剑天下,访遍各方而已……”
“你没陪她……不,没陪我去吗?”舞姬诧异地脱口,随即看见灵修淡漠的眼神,恍然,“啊,我忘了,神仙眷侣么,是不像俗世那些小儿女的。”
“其实,我们那时候已经有一百年没有说过话了。”灵修漠然道。
“一百年?”迦香总是被那些数字吓一跳,时光如果被百倍的放大,在她这个红尘中人看来根本不信那是自己身上发生的事情,“为什吗?你和她……不,你和我吵架了吗?”
“我们早就没有可以吵的架了。”青衣剑仙淡然回答,“两千年,什么都看得空了。”
“神仙原来是不吵架的……怪不得我对你感觉那么陌生。好像我不见了,你也不见得有如何焦急担心啊。”舞姬有些感慨地抬起头,看着身边的灵修,“为什么过了那么多年,你才来找我?你不急吗?”
浓暮如墨泼下,笼罩了两个人。灵修持着明珠,柔和的光芒照亮两人的侧脸,然而光芒却是清冷的、没有一丝暖意,如同灵修的声音:“没有什么好焦急的——那只是修行中遇到的磨炼,是迦香你命里注定的劫数。时间到了,一切自然会回到最初的模样。”
最初的诧异慢慢淡去,饥饿让舞姬迦香开始加速吃掉那些枣子,然而听到剑仙那样淡然的话语,她还是忍不住露出一个难看的笑容,小声地嘟囔:“真是沉得住气啊……几十年来我可是一直被那些贵人老爷们欺负,那时候也不见你来帮我——真不相信我居然和你是……是一对?”
“那只是你修炼中遇到的‘劫’,对你是有好处的。虽名‘双修’,却是谁也无法帮谁,各自证得各自的因果罢了。”这样的小声抱怨依然被听见,灵修的声音波澜不惊,“蜀山,甚至天界所有仙人,哪一个不是这样?——既然你要修炼自己的舞技,我自然不会干扰,就让你带着紫电去了凡界……谁料十年后紫电径自返回梦华峰,你却一去不回。
“我再怎么求访,也只查到你最后一次出现,是在克孜尔塔格山的千佛窟里,然后下山到了高昌城,你就失去了下落。”手指轻轻握紧灵珠,灵修的眼睛慢慢尖锐起来,“后来我不得已,返回天极峰求了师尊光华真人,请他开了天镜,才知道你居然沦落入了下界,成了一名酒泉郡的舞姬!”
“啊……为什么会这样?”舞姬听得入神,忘了那是自己的事情,脱口饶有兴趣地问,“我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师尊推算出,你大概是在高昌城里遇到了邪魔,结果在斗法中不敌,中了血咒被封印,落入俗世轮回。”灵修嘴角微微一扯,有一个凌厉但是淡漠的笑意,“打伤你的,就是那个叫作罗莱士的人……从西方拜占庭帝国远道而来的邪魔。”
“罗莱士……”那个名字一被提到,迦香就觉得身体里的血有燃烧般的炽热,她的头又痛了起来,却被一种不甘指使着,蓦然脱口大叫,“罗莱士怎么会是邪魔!”
“迦香!”舞姬的神色一波动,青色的灵珠瞬间按住了她的眉心,镇住她,灵修双眉一轩,漠然重复,“罗莱士当然是邪魔!是西方来的邪魔——”
青衣剑仙伸过手去,轻轻摘下了眷侣颈上密密匝匝的项链:“你看,这是什么?”
密密匝匝的项链一圈圈地除下,白皙颈部纤细如瓷器——然而那样美丽的颈项上,却赫然有着两个深深的黑洞,直刺入血脉。
项链一被摘下,迦香陡然全身僵硬,喘不过气来般捂着脖子弯下了腰。
身体里的血仿佛一下子涌到了脑里,幻觉再度浮现:黑暗。狂喜。红色的野玫瑰。湛蓝色的眼睛。火一样的话语……黄金一样的发丝垂落下来了,猝及不防地淹没了她。剧痛。震惊。恐惧和下意识的挣扎。血的腥味……
“罗莱士是邪魔!”忽然间,仿佛喘息着挣扎,迦香吐出了一句话,项链在手中四分五裂,珠子滴滴答答跳落,她震惊地仰起脸,恐惧地看着灵修,“罗莱士他的确是邪魔!我记起来了……记起来了!他、他想要……”
“不要再去想了,迦香。”青色的灵珠揉动在女子的眉心,极力驱赶着她体内翻涌的污血,灵修伸出手揽住迦香的肩膀,“他当然是邪魔——他把你变成了这样子,在你身体里下了血咒,让仙人的血污浊,沦落红尘轮回中不能解脱。
“我在高昌城外等了你一百年,现在终于找到你了。只要杀了他,破除血咒……我们就能回到蜀山去,迦香。”?
最后一句话,是极轻极轻吐出来的,灵修漠然的呼吸间、带着说不出的寒意,手指凌空一抓,青色的长剑跃入他手心。
“天快黑了,他也该出来了——我们走。”灵修拉起了她,不容她反对地将紫电塞到她手心,“找到了那个邪魔,你必须亲手结束一切,血咒才能被解除。”
“要……要我杀人吗?”舞姬的手触电般地抖了一下,讷讷。
“那不是人,那是邪魔。吸血的邪魔。”蜀山剑仙定住脚步,头也不回地回答,“永远和黑夜为伴的、杀人为生的魔王的子民。”
“魔王波旬?”迦香诧异地问,眼前浮起的四寺庙里壁画上的地狱变相,狰狞的厉鬼。
“魔王撒旦。”渐渐浓厚的夜色中,灵修头也不回地淡淡回答,手里的灵珠发出青碧色的冷光,照亮方圆一丈,“极西之处的那些人,管他们的魔王叫撒旦。”
“傻……傻蛋?”舞姬生怕被落下,连忙抱着紫色的剑跟了上去,满脸诧异,一边因为入夜的寒冷而哆嗦,一边喃喃,“那些西方人的称呼还真奇怪。”
喃喃的嘀咕还未结束,迦香差点撞上了前面带路的青衣剑仙。灵修蓦然止步,回过头看着埋头赶路的舞姬一眼,一直淡漠无表情的脸上忽然涌现出哭笑不得的表情,拿明珠照着她的脸,注视:“迦香,你居然变得这么多话了?”
“嗯?”微微有些不好意思,舞姬迦香低下了头,忽然笑了,“一天说的比以前的一百年还多吗?”
灵修脸色一沉,又恢复到那样的淡漠。不知为何,迦香心中微微一震,忽然哑口无言。
“月亮出来了——我们得赶快去支提窟。”沉默中,依稀熟稔莫名的窒息气氛笼罩了两个人,最终灵修开口,转过身遥指古城西南。那里,虽遭战火侵袭,依然依稀可见佛科塔夫寺院嵯峨。
“支提窟……”那三个字让迦香心里莫名一跳,仿佛冥冥中有什么呼唤,陡然加快了脚步,一时间居然赶在了灵修前头。
支提窟……飞天壁画……罗莱士!
第五章 支提窟
“来了……来了呀。”黑暗中,一双双狂喜的眼睛睁了开来,湛蓝,闪亮,犹如天幕里的星辰——然而每一双眼睛里,却是带着极度的贪婪和渴望。
月光从极小的孔隙中射落,随着月亮的上升缓缓移动,爬向一面油彩剥落的墙壁。那面墙壁里发出了敲击声,越来越强烈,似乎有什么被封印的东西要迫不及待地破墙而出。
“快了,快了,”外面一个人将脸贴在墙壁上,似乎聆听着什么声音,眼里射出狂喜的光,声音颤抖,“在动!动得越来越厉害!是‘那个人’就要来了!我们都有救了!”
“卡莲,开门出去吧!”无数的眼睛射出了渴慕的光,向首领提议,“去迎接她吧!”
“不许!”陡然,女首领的声音严厉地响起,镇住了众人,“那个人手上的剑还有魔力,不许就这样贸贸然地出去!”语声方落,暗夜里,有什么扑簌簌地从顶上的孔隙中飞了下来,翩然在黑夜中飞舞,最后止于那个名叫卡莲的女子肩头,发出了奇异的吱吱声。
却是一只黑色的蝙蝠。
仿佛侧耳倾听着那只蝙蝠的声音,卡莲的蓝眼睛里忽然闪过了冷光。
“我们的信使带来了新的消息——随同那个人前来的,还有一名该死的东方男人……”女首领的声音在黑暗中缓缓响起,让众人狂热难耐的心冷却下去,“那人身上有强大的法力,我们必须小心。”
“是,女王。”显然卡莲在众人中享有极高威望,所有人此刻是低声领命。
“不许点灯!”泼墨般的黑夜中,忽然注意到了有人想点燃四壁上的灯火,卡莲立刻严厉喝止,“想让那个人立刻发现这里吗?”
“区区一个汉人男子,怕什么?难道还是我们卡莲女王的对手?”有人不服,半是讥笑半是挑衅地出言,“而且,就算女王不乐意,罗莎蒙德也必须来这里和罗莱士会面……”
“高登,不许提这个名字!”卡莲的声音忽然尖利了起来,甚至带着杀气,“那该死的贱人不配叫罗莎蒙德!你快点给我滚出去,想法子引开那个男的,剩下的女的我来对付!”
“啧啧,卡莲小乖乖,发那么大的火啊?”暗夜里,另一双蓝眼睛讥讽地微笑着,却是轻轻一纵身,便从数十丈高的窗口跳了出去,悄无声息地融入黑夜。
“咪呜……”暗夜里,陡然传出一声凄楚的猫叫。
所有的路仿佛都生长在脑海中,迦香踉踉跄跄沿着记忆前行,根本不需要人带领。
脚下踩踏着厚实的黄土路,破碎的陶片割破她的脚心,死人骷髅散落在前行的路上……然而舞姬已经完全不能顾及。脑海里的幻象越来越清晰,那双苍白的手不断地拍击着沉重如铁的墙壁,大声呼唤。她越来越快地往前走着,到后来几乎已经是在飞奔。
而无论她如何用力奔走,灵修始终是默不作声地跟在她身后,手中持着明珠,为她照亮前方的路,步履沉稳飘逸,几乎看不见他举步。
看着前面仿佛被什么驱使着、不顾一切飞奔的女子,灵修眼里蓦然闪过说不出的杀气,手指无声无息地握紧了青霜——罗莱士,终于可以找出你了!
一百年来,你究竟用了什么法子、消弭了所有存在感,连我都无法找到?
明月当空,荒凉的古城空空荡荡,如同浸在冰冷的水银中。一切都是萧条的,建筑的残骸矗立在夜色中——迦香的脚步,就直奔着西南上的大佛寺而去。
虽然经历了战火,这座占地十顷的寺庙还依稀可见当年丝绸古道最繁华时期的外表:寺门、天井、殿堂、藏经房、僧房等基本完好无损,殿堂正中有一座多层佛龛的中心塔柱,龛中还可见到有残存的彩塑佛像,房顶上藻井的斗拱上,精致的飞天女仙栩栩如生,戴着羽冠,持着各式乐器翩翩起舞。
迦香冲入大殿的时候,一直急促的脚步莫名地迟疑了一下。仿佛被另一种无形的力量牵引,她缓缓抬起头,视线移过大佛剥落油彩的脸,停在斗拱上诸位飞天女仙雕塑上。
“是乐天紧那罗和乐神干达婆啊……”恍然间,仿佛神志中另外一面也渐渐苏醒了,舞姬迦香喃喃自语,“我、我好像在什么地方……看过她们的歌舞呢。”
“是在碧霞元君的寿筵上,迦香。”身后,青衣剑仙悄然出声,“你已经回到了缘起的地方,劫数已尽,把一切慢慢都记起来吧。诛灭邪魔,然后我们回蜀山梦华峰去。”
“灵修!”记忆的闸门缓缓松动,舞姬抬起头看着身侧的青衣男子,眼神忽然变得如同对方一模一样的淡漠。
“罗莎蒙德!”刚回忆起了什么,记忆中却有更强烈的声音呼唤,仿佛生死不能般地惨烈,伴随着拍打铁壁的声音,“罗莎蒙德!”
“罗莱士!”迦香再也顾不上其他,身体里的血仿佛潮水般向着声音传来的方向涌去,她踉踉跄跄地推开灵修,向着大殿后面跑去。眼见迦香脸上慢慢恢复往昔的神色,灵修正准备用灵珠助她元神归窍,然而舞姬却低呼一声推开了他。
“迦香,站住!”灵修大吃一惊,厉喝。
然而,已经晚了。破庙里没有灯火,一离开灵修身侧珠光的范围。她就被无边的黑暗包围。那简直是“完全的”黑,看不见一丝光亮——很奇怪的事,庙宇破落,月光却没有从屋顶的破洞里射下!
似乎有无形的黑暗力量蔓延,阻挡了一切光线的进入。
耳边忽然听到了极其细微的沙沙声,仿佛黑暗中有无数看不见的东西爬过来。灵修千年修炼,早已能黑暗中视物,一抬头,就看到整个大殿顶部蠕动着一片黑色。无数细小的东西扑簌着翅膀,倒挂着,蠢蠢欲动。
蝙蝠!是蝙蝠!不知从哪里来的蝙蝠,漫天漫地蠕动着,遮住了一切光。
忽然间,暗夜里的某处传来一声呼哨,那些蝙蝠仿佛收到了命令,吱吱叫着如同黑色的狂风一般对着提剑而立的青衣剑客卷来。
“迦香!”灵修心知不妙,来不及想、剑尖在地上拖出一个圆,将迦香圈了进去,同时将手中灵珠塞给了她,“拿着这个,站在那儿别动!——紫电会帮你挡住邪魔。站在那里,千万别乱跑!别——”
话音未落,吱吱乱叫的蝙蝠已经淹没了他的声音和身形。
青色的剑光如同闪电般在黑夜里掠出,绞死靠近的蝙蝠,然而更多蝙蝠嗅到了血腥味,反而更加疯狂地扑扇着翅膀飞了过来,细小的牙齿尖利闪亮。吱吱的声音中,依稀有哨子的响起。灵修被缠在原地,绞死无数蝙蝠之后,终于辨别清楚了哨声的方向,忽然间并指一点、青霜得了命令,脱手如同游龙般掠出,刺向天花上的某处黑暗。
“叮”一声交击,震得蝙蝠簌簌落到地面。青霜一击成功,半空一旋,飞回灵修手中。
“好强的魔法。”哨声中断了,忽然间梁上却有人咳嗽着称赞,“你是魔剑士还是法师?”话音又中断了,那个人继续猛烈咳嗽,似乎那一击让他受了严重的伤——然而灵修的眼神也是一肃:能在青霜剑一击之下尚自有能力开口,这个邪魔的修为也不算太浅了。
罗莱士?
“噢,不不不,你错了,我叫高登。”黑暗中传来轻微的簌簌声,一个人从梁上跃下地面,不停咳嗽,然而咳出的血都是黑色的,那个受了重伤的人却在微笑,“在我们那儿,这个名字就是‘黄金’的意思……听上去和你们的旺财富贵之类取名的很像吧?其实不过是因为我的头发如同金子般发亮而已。”
那样简单的一句话,却是分了五次说完的——因为灵修并没有听他废话的耐心,青霜剑闪电般五次从他身侧交剪而过。对方拔剑,连续五次格开了青霜剑的攻击,到了最后一次已经显然力竭,青霜剑只被格挡得偏移了少许,依旧从他肩胛斜劈而落,切开他整个身体,血如同从一个破裂的囊中哗然泻出,无穷无尽地流淌。
敌手倒在满地黑血中,蝙蝠纷纷散开。但青衣剑仙的心里,却也是霍然一惊:读心术!这个西域邪魔,居然直接猜到了自己心里刹那的怀疑念头!
“漂亮的剑法!……咳咳,你是魔剑士吗?”被切开的身体动弹不得地躺在地上,却还带着满不在乎的笑意。血仿佛怎么也流不尽地哗哗从体腔内奔涌而出,灵修有些厌恶地看了看满地黑血,左脚往虚空里一踏,登时凌空走上去一尺。
再也不管这个已经躺下的敌手,灵修转过头,忽然间脸色变了——
迦香!迦香已经不在原地!
酒泉郡的舞姬迦香从来没有看到过如此诡异和混乱的局面,佛殿里到处一片漆黑,一边的灵修也看不见了,她不敢乱动,握着那粒青色的灵珠僵在原地。
黑暗里,只听到那些蝙蝠扇动翅膀的声音,不断向她飞来,发出疯狂的吱吱叫声——幸亏紫电不用操控就自动飞出,在半空中迎上了那些蝙蝠,如同利剪般绞动,破碎的蝙蝠尸体如同黑雨般纷纷洒落。
“呀,呀。”动物温热的血和毛茸茸的断肢落到身上脸上,舞姬终于忍不住尖叫起来,跳着脚,想甩落衣襟上那些血肉模糊的小东西。然而一个不稳,手中的灵珠就落到了地上。
一滚,两滚,在她弯腰追上它之前,滚出了灵修用剑划出的那个圆。
迦香着急地追着那个青色的珠子,一连跨了三步,指尖才堪堪接触到灵珠。
——然而,那时候她的一只脚、已经不知不觉地迈出了灵修布下的结界。
“喵呜……”捡起珠子的瞬间,迦香忽然间居然恍惚听到了一声猫叫,她吓了一跳,立刻联想起了日间在坎儿井旁被紫电砍伤头和爪子的黑猫。
“呜呜呜……”然而,在她抬起头的时候,借着微弱的光芒、看到的却是一个坐在黑暗处的小小孩子,黑色的长发,雪白的肤色,玫瑰一样红的小嘴——说不出的惹人怜爱。正躲在佛像背后恐惧地看着殿上混乱的一幕,不停地抹眼泪,打着哆嗦似乎想要逃开,却被那些蝙蝠吓坏了,无法挪动一步。
“啊,小妹妹,你怎么在这个地方呀?”看到那个不过八九岁的哭泣的女孩,迦香吃了一惊,拿着灵珠柔声问,有些怜惜。
“呜呜呜……我的猫儿跑失了……妈妈说,不找到的话就不许我回家”小女孩用胖胖的手背擦着眼角,嗫嚅着,“姐姐,你有看到我的猫儿吗?黑色的,蓝眼睛,好漂亮的。”
那个瞬间,迦香因为心虚而讷讷,忽然感到说不出的歉意,“好像看见过那么一只。我帮你一起找吧,小妹妹,不要哭了。”
“帮我一起找?”小女孩放下了手,破涕为笑,“姐姐真好!抱抱!”
“嗯,嗯,抱抱。”被孩子那样天真无邪的笑靥吸引着,迦香不知不觉便将另一只脚迈出了结界,随手收起了灵珠,向着孩子走去,微笑着抱起她,“你叫什么名字呀?”
这个孩子的头发是纯正的黑色,甚至和黑夜融为一体,然而她的眼睛却是湛蓝的,不知道是不是西域胡人和汉人通婚而生下的孩子。在迦香抱起她的刹那,孩子的眼睛因为微笑而眯了起来,显得说不出的娇媚可爱,甚至不像这个藏书网年纪孩子该有的。
抱着迦香的颈子,埋首在带了密密匝匝颈链的脖子伤上,孩子的瞳孔忽然变成了一线,开口笑着,露出雪白的牙齿:“我叫卡莲!”
“卡莲?那可不像汉人的名字呢……”舞姬抱着孩子,微笑。但陡然间感觉有什么不对,回头看去、只见紫电在半空发出凌厉的光,急切地挥动着,似乎想冲到她身边来——然而被无穷无尽的蝙蝠缠住,一时间居然无法冲出重围。
“啊……我的剑!”迦香看着半空中的紫电,迟疑着想要不要过去拿回那把可以自己在半空飞舞的长剑。然而卡莲立刻抱住了她的脖子,撒娇般地:“我要找我的猫咪,姐姐答应陪我去找猫咪的!”
“这个呀,”迦香虽然心下意动,然而记着灵修的嘱咐,却坚持,“等一会儿灵修脱身了,我们三个再一起去找吧?”
卡莲抱着舞姬的脖子不停撒娇,听到对方居然不听自己的劝诱,湛蓝的眼睛里陡然闪过一阵冰冷的光,将脸贴在舞姬的颈部,微微张开了嫣红的小嘴——
“罗莎蒙德!罗莎蒙德!”然而,就在那个刹那,迦香再度听到了那个呼唤声!不再像以往那样远在天边,而是近在耳侧。不仅那个呼唤声、拍击声、甚至剧烈的喘息和指甲刮擦的声音,都清晰可闻。
“罗莱士!”低低地,舞姬脱口应了一声,神色一恍惚,再也不迟疑、拔脚向着殿后的支提窟狂奔而去,“我来了……我就来!”
“他身体里的你的血,在召唤着你回到他身边。”
合上了嘴巴,舔了舔牙齿,卡莲低低说了一句。然而小孩子那样诡异的低语,根本没有被狂奔中的舞姬听见。
大佛寺后,矗立着两座废弃的佛塔。
一座是供僧徒礼佛观像和讲经说法用的支提窟,另外一座是供僧徒居住和坐禅用的毗河罗窟,底部为两层方形台基及一层圆形基座,上为圆形塔身。塔身上部已坍塌,然而砖雕的飞檐斗拱极尽繁复华丽,看得出这座丝绸古道上曾经盛极一时的古城的昔日繁华。
在暗夜里奔走,迦香却仿佛对这个地方熟极,根本不辨路径、甚至不用怀中灵珠照明,也没有在两座佛塔前迟疑片刻,想也不想地选择奔入了支提窟。
支提窟中窟室高大,窟门洞开,正壁塑立佛的大像;主室作长方形,中心设有石柱支撑,围绕着中心柱、四壁上布满了各种雕塑的佛像和壁画。迦香抱着卡莲在黑暗中奔走,体内的血似乎要沸腾起来,不停地听到呼唤声和拍击声——心神恍惚的舞姬、甚至没有感觉到此刻怀中的孩子轻得奇怪、几乎等于空无一物。
支提窟中木制的楼梯已经大半朽坏,迦香踉踉跄跄地爬着,一口气上到了第三层。
黑暗中,她急奔过一面墙,忽然间心中一动——那瞬间闪现的幻象是如此强烈,以至于刹那间压过了血液中一直呼唤的那个声音。舞姬停下了脚步,从怀中掏出了灵珠。
柔和的光芒照亮了那一面墙壁。
彩画剥落大半的墙壁上,一个舞者立于莲花座上,左肩稍耸,右臂抬举,足部在踏节应舞,身上缨络旋舞之势犹在。那个瞬间,迦香不自禁地比拟着壁画上的姿势,做了一个一模一样的动作——看见过、看见过的!
在不知多少年以前,她曾在这个画像前久久注视,然后模仿着翩然起舞。
“姐姐,怎么了?”卡莲的眼睛在黑暗里闪烁了一下,出声惊破了她的遐思。身体里那个声音再度呼喊,让她神志开始慢慢恍惚,只是凭着藏书网直觉跌跌撞撞往某个方向跑去。
一路上,青色的灵珠间或照出不同的壁画,那上面的人物姿势、都有说不出的熟悉感觉,一一催醒她的记忆,仿佛无数个片断在这延绵的一路上跳跃出来、闪亮在她模糊一片的往世记忆中——
空城。古塔。夕阳映射的暖黄色的佛窟,粗糙的土壁前,一名紫衣女子临风起舞。
有谁在一边静静地看?
迦香一个踉跄,发现自己已经到了支提窟的第六层——六层以上已经倒塌,月光从七层破碎的楼板中间射落,淡淡笼罩住她。然而那个声音却依旧在远远近近地呼唤着。
已经无路可去。
舞姬惶恐而焦急地在破败的支提窟中四顾,手中的灵珠照亮四壁的佛像和神龛,也照出飞天壁画的各种绝妙舞姿,忽然间,她的目光在一处暗褐色的墙壁上停住——那里本来也应该绘有飞天的女仙,然而却被不知道是什么的暗褐色液体浸染了,那些女仙的面目登时变得诡异而扭曲。
“罗莎蒙德!罗莎蒙德!”
她……她已经到了这里,却不知道该继续往哪里走。
迦香惶恐四顾的时候,抱着她脖子的小女孩嘴角蓦然泛出一丝诡异的冷笑:记不得路了吗?……如果记不得路了,罗莱士会有多么伤心啊。他的罗莎蒙德居然记不得那条他们一起对舞过千百遍的路!
所有记忆的碎片在脑中浮浮沉沉,或明或暗地发着光亮。
迦香感觉不能呼吸,心跳的越来越快,血仿佛要涌到脑子里。她一遍遍地茫然四顾,青色的珠光照彻了支提窟,然而还是一无所获。
记忆中那个紫衣女子在这里独自起舞,从日出到日落,从月出到月落……远处克孜尔塔格山宛如红色火焰跳动,大漠无边无际,只有荒野的风不时造访,吹动女子的鬓发。
那是独面天地的一场绝世之舞。
那个紫衣女子的眉间是淡漠的,无所谓喜,也无所谓悲,只是一段又一段的临风起舞。然而,总似无法达到心中所想的境界,慢慢地眼里就有了空洞和茫然——那种茫然,是一种找不到出路的绝望。
那样的绝望、透过时空依旧散发出冰冷的寒意,让手握灵珠的迦香打了个寒战。有谁在看着……记忆中,她隐隐知道,那一场独舞、是有谁在侧静静看着。
从上而下的视线,隐秘而喜悦,带着如获珍宝的闪亮。
舞姬忽然一震,抬起头,用灵珠照亮了支提窟墙壁最上方的一个佛龛——一丈多高的墙上,挖有一个很大的佛龛,而龛中佛像早已不见,从底下看上去,只看到黑洞洞的一片。
外面风吹了进来。“吱呀”……轻轻一声响,仿佛有什么东西在上面微微摇响。
就是这里了!
迦香眼睛忽然亮了,不知道哪里来的力气,居然毫不犹豫地从凹凸不平的墙上挣扎着攀爬了上去。她甚至忘了颈中还有个小女孩抱着她,就咬着牙翻身爬上了一丈多高的神龛。
等她站起来的时候,眼前便是一阵恍惚——
什么都没有。风轻轻吹来,神龛宽阔的平台上摆放着一把木制的摇椅,在风中一前一后地微微摇晃,发出吱呀的声音,仿佛主人刚从椅子上欠身站起,离去。然而,椅子上厚厚的灰尘、表明主人离开这里已经不止一载。
让迦香如遇雷击的不是这个,而是佛龛侧壁上的一幅画。
正对着那把微微晃动的摇椅,侧壁上居然画着一幅颜色艳丽的画——无论色调、笔法和内容,都不像支提窟中原有的壁画。
画面上,夕阳西下,大漠如金沙绵延万里,而画中有一名穿着紫色衣服的女子,径自在古塔中翩翩起舞,曼妙无双。光线从支提窟顶上的破洞里射下来,笼罩住那个紫衣女子,让那个起舞的少女全身都在微微发着光。
不同于中原的那些画,墙壁上那幅画并非毛笔勾线白描、也非工笔填色,不知道用了什么法子,近看是一块一块凌乱的颜色堆积,然而稍微退开一看,那些颜色在视觉中便奇异地融合在了一起,勾勒出女子和古塔。空间的感觉极其逼真,看着画就像人真的站在那里,看到了底下起舞的一幕。
迦香在酒泉郡多年,也算见多识广,隐约猜测这便是传说中西洋的透视画——据说那种画非常费功夫,不比中原的水墨画,泼墨成形于一气呵成之间。
夜风还是继续吹进来,晃动那把摇椅,椅子边上盒子里盛放的颜料早已凝固结块。
是谁……是谁一直在这个神龛上、静静看着底下那个对着壁画?99lib.起舞的紫衣少女?看了很多很多年,然后,花了很长很长的时间,画下了这幅画?
“罗莱士……”梦呓般地,迦香吐出了这个名字。缓缓走了过去,坐到了那把积满了灰尘的摇椅上,椅子吱吱嘎嘎地响着,前后摇晃——每次晃到前面的时候,伸出手臂便正好够得着墙壁上斑驳的油彩;晃到后面的时候,那样的距离正好能让视觉里的每一块颜色融合,幻化为画面上那个紫衣仙女寂寞空茫的眼神。
“罗莱士。”舞姬迦香坐在摇椅上,转过头,看着底下空空荡荡的楼板,喃喃自语。
——什么都想起来了。
在她用和当年画这幅画的人一模一样的姿势坐在一模一样的位置上时,恍然间所有记忆都苏醒过来了。百感交集地、舞姬迦香一转头,就看到了当年的自己……
蜀山梦华峰的剑仙迦香。
第六章 飞天舞
不知道在这广漠之中独自起舞了多少年,依稀只见支提窟外的胡杨树绿了十几遍。
月升月落,日出日没。时光以百年计的流过,但对于飞升千年的她来说早已没有任何知觉。这世界对她来说不过是一场空中之空,梦中之梦——所有喜怒哀乐,痴嗔妄想都不过是过眼云烟,兴衰成败不过是一场幻梦。
她已心如止水多年,一无所恋,唯独放不下的、只有这舞蹈。
她知道自己的修为不够、无法如灵修般做到太上忘情,所以才迷恋上这样的飞天之舞——从万里之外的蜀山迢迢赶来,独自在这荒无人烟的大漠里面壁。
风定,舞衣轻扬,紫衣女子空茫的眼神里第一次涌现出些微的失落和茫然——不对,她无论如何都无法舞出碧霞元君寿筵上飞天女仙的那种神韵来……步法和姿态全部都没有错,身态的轻灵甚至在那几个女飞天之上,然而,不知道为何,就是没有那样撼动人心的神韵和风采。
紫衣女子有些烦躁地抽出紫电,执剑起舞,仿佛借着练剑平息心中涌动的愤怒和失望——她不惜一切来到西域,却居然连一场舞都学不好!
千年来,漠然的心里第一次有这样激烈的情感起伏——她知道是自己的修为和定力还不够,不能像灵修那样,做到物我两忘。千年的修行,居然还是无法平息内心深处那一点执念?
已经百年没有开口说话,习惯了沉默的紫衣女子只是以剑舞来表达着自己内心的种种愤怒和不甘,紫电如同穿梭的光一样环绕在她身侧。
拔剑起舞的刹那,支提窟暗处的神龛里,高处观望的湛蓝色眼睛里闪过惊艳的神色。
摇椅无声无息地晃动着,一只苍白修长的手握着金质的雕花酒杯,杯中红色的美酒随着晃动微微荡漾。黑色的猫咪静悄悄地爬到了椅子扶手上,娇媚地将脑袋蹭过来,喉咙里发出诱人的呼噜声。
“嘘……卡莲,别吵。”极轻极轻地,一个声音吐出了几个字,奇特的发音,仿如梦呓。金色的发丝垂下,高鼻深目的异族男子看着怀中撒娇的猫咪,抚摩着黑猫柔软的毛,大拇指上套着一个尖利的金指套、上面镶嵌着的红宝石如同要滴出血来。
湛蓝色的眼睛注视着暮色中那个紫衣的舞者,轻轻抿了一口红色的酒,无比景慕地吐出了一口气——那便是东方的天使吧?还是沙漠中的精灵?
自从她来到这个破败的古城,他就发现了她——然而,出于谨慎没有打扰。
然后,每一天,他都能看见这个女子在支提窟中跳舞,观摩着每一张壁画,慢慢从一层走到了第六层。那样的尽心尽力,丝毫不关注任何外物,也没有发现作为这座洞窟现在主人的他的存在。而蛰伏在此的族人已经订立了誓约,也没有打扰这个贸然的闯入者,他只是静静地好奇地看着那个女子,年复一年——
壁画上的飞天吸引了紫衣女子,而旁观者却被紫衣女子而吸引。
他放下了酒杯,抓起笔,在对面的石壁上抹上了一笔金黄——那是淡淡的金色夕照,笼罩住画面上那个紫衣的舞者,仿佛那个起舞的女子身上发出柔和的光芒来。
他正在出神的时候,却没有注意到那只黑猫无声无息地溜下了神龛。
“唰!”紫色的长剑仿佛有灵性,迅速指住了那只闯入者。紫衣女子旋转中的舞姿停了下来,转身看着缩在一边的黑色的小猫,眼神淡漠。也许因为多年无人居住,这座空城里来往着很多奇怪的生物,有些带着妖气——然而虽然身为剑仙、她却毫不在意,心无旁骛地只管自己的飞天之舞。
“咪呜……”仿佛被剑气所逼,黑色的小猫不敢走近,畏缩地蜷伏在了角落里。
“抱歉,打扰了。”紫衣女子刚要转身,忽然听到耳边有人说话,带着奇异的卷舌音——这个空无一人的城市里,居然有人对着她说话!
紫电剑唰然回指。然而,不知道为何那把灵剑居然无法进逼,停在了空中。
“不好意思,这是我的猫。”修长的身子弯了下去,抱起地上的猫咪,剪裁得体的黑色外袍中露出暗红色的衬衣,完全是不同于中原的打扮。来人的脸上带着礼貌的微笑,五官轮廓分外清晰,纯金色的卷发和湛蓝色的双眸、显示出不同于中原汉人的血统。
初起的薄暮中,紫衣女子淡漠地看了来人一眼,虽然明知这样的空城里蓦然出现这样的陌生人着实可疑,然而她依然没有兴趣多说一句话。
既然舞蹈被打断,她便收起了剑,漠然地看了来人一眼、转身准备离去。
“小姐,你知道为什么你的舞蹈始终无法现出壁画上的神韵吗?”然而,在转身走到楼梯口的时候,背后的金发男子忽然开口了——那样的话语,让她忍不住微微一怔:这个人、竟然在旁观看了自己的舞蹈多时?以她的修为,居然没发觉他的存在!
“因为你没有投入感情——不会笑,也不会哭,甚至没有表情。”异族男子嘴角泛起了一个笑意,语声里有一丝讥刺,“那样的舞蹈、即使动作再优美再准确,和提线木偶的表演又有什么区别呢?”
那样肆无忌惮的冷嘲,让紫衣女子霍然回头,眼眸起了变化,不知道是恍然还是恼怒。
“你是谁?”终于,她开口问出了一句话——一百年的沉默让她的话音起了不准确的扭曲,听上去居然和对方卷着舌头的发音一样奇怪。
“罗莱士。”抱着黑猫,金发的男子微微笑着躬身一礼,“美丽的小姐,愿为你效劳。”
“你懂舞蹈吗?”依然惊讶于对方方才的见地,紫衣女子追问。
“略微懂一些,在我祖国的宫廷里曾经学过。”那个叫作罗莱士的人保持着恭谦的身姿,微笑着,“美丽的小姐,能否有荣幸知道你的名字?”
“迦香。”那样奇怪的问话方式没有让紫衣女子感到惊讶,她只是低下头,脸上带着一贯的淡漠,回答,“我从蜀山梦华峰来。”
“家乡?”显然是误会了,罗莱士略微诧异地扬起了眉,抱着猫咪,“小姐的家乡是蜀山吗?从这里再往东、更接近太阳升起处的地方吧……”
“家乡?”剑仙迦香重复了一遍那两个字,然而脑海中却想着另外一个词——千年来,她得道成仙,却还是第一次注意到自己的名字有这样有趣的谐音,忍不住微微笑了一下,“不,不是家乡——是迦、香。”
她伸出手指,在剥落的墙上画出那两个繁复的字——然而,看着自己的名字,她陡然间又是一阵恍惚:她是迦香?那两个字,就是她在这个天地间的代称?如果有一日她消失于这个天与地之间,只有这两个刻入墙上的字证明她存在过吗?
然而,这两千年无喜无怒、几乎忘了自身的岁月里,她真的是“活着”的吗?
“我的家乡,在拜占庭以西远得看不到尽头的地方。”看着纤细的手在黄土墙上画过,仿佛有些感慨地、罗莱士轻轻叹了口气,怀中的黑猫发出咪呜的应合。
“那为什么到这里来?”紫衣女子问,却是漠然而没有任何好奇的语声。
“因为我们想回到阳光底下,我们想得到救赎……我们不想在黑暗中这样腐烂下去。”金发的男子望向东方黑色的天际,“传说,如果朝着东方日出之地一直走、到了极东的尽头,我们便会得到救赎。所以,我立下了斋戒的誓约,带着族人跋涉了几万里,来到了这儿。”
迦香抬头看了这个陌生男子一眼,对那一番坦言没有丝毫的惊讶。从那只黑猫一出现,蜀山的剑仙就感觉到了出现在这座空城里的并非是人类,然而她只是漠然地问:“你不是人,是吧?”顿了顿,沉吟着,剑仙的眼里涌起些微的疑惑:“但你的身体并不是虚无的——也不是鬼魂……你到底算是什么呢?”
“什么都不是。”那样的问题让对方沉默下去。蓦然,罗莱士微笑起来了,露出一口雪白整齐的牙齿,“我只是来教你舞蹈的人。”
初见的画面渐渐湮没淡出,墙上“迦香”两字依然存在,却已经过去了六十多年。
不断有新的记忆浮出水面,宛如激流冲击着她的脑海。
月光淡淡洒落下来,摇椅在夜中吱吱地晃着,一前一后。前后的晃动中,记忆的碎片如同断线的珠子一样跳出来,晃动在她面前。那些泛黄的记忆片断。
高昌古城的支提窟。她就是在这里遇到了罗莱士——一个来自于极远西方的、似人非人的男子,并且听从他的指点开始重新学习飞天之舞。这个奇怪的人给她奇怪的感觉,依稀间居然觉得熟稔非常、却又觉得极度陌生。
每到夜来他就会从古堡的某处走出,带着她起舞。他的动作轻快迅捷,居然丝毫不逊色于身为剑仙的迦香。修长的肢体,举手投足之间英气逼人,却同时交揉着夜色般的诡异和魅惑。
他也曾给她看过他们西方宫廷中的舞蹈,那样新奇的步法和身姿、是她所未见过的。
那是需要两人对舞的舞蹈,他领着她旋舞,一路舞过长长的爬满青藤的廊子。金发飞扬起来,合着她漆黑如瀑的长发,那一瞬间,似乎时空都不存在,一直被空茫充斥的心完全平静了,安宁而欢愉。
那条长廊他们来去跳过无数遍,旋舞中,身体轻盈得似乎升上了苍穹,无数灿烂的星辰从身边掠过……那一刻,她真真实实地感觉到自己的“存在”。
那是可以抓住、正在抓住什么的感觉。
在不跳舞的时候,他们就倚在古堡的窗台上看着星空,静静地交谈。古藤从颓败的窗口垂下,带着刺的藤蔓爬上来,簇拥着窗口的两个人。
金发男子探出身,从蔓生的荆棘中摘下一朵殷红如血的花朵,告诉她,这是他们从故乡远途带来的唯一纪念:这种叫作玫瑰的红色花朵,在他们的祖国是爱情的象征:“那是从情人血里开出的花朵。其实,你这样美丽的女子,应该叫作‘罗莎蒙德’——世界的玫瑰。”
“罗莎蒙德?和你一样姓罗吗?”她笑了起来,眼睛闪闪发亮,已经多少年没有听到别人赞扬她的美貌,就像飞升后的剑仙一样、所有人都漠视外在的一切。但是她还是个自诩容色的女子……她始终未曾勘破色相。
罗莱士对她说起很多事:他的故乡,那边的庄园、骑士、君主,穿着黑袍的神父和修女,高耸的尖顶教堂,回荡的钟声,一群群盘旋在城市上空的灰色鸽子……
“好几百年以前,在还能够行走于阳光下的时候,我曾是我那个国家里最厉害的剑客和最优秀的舞手,人们都叫我‘罗莱士伯爵’——和你们这里的王公贵族类似的头衔。”
“嘻,那有什么稀奇?——我在没有飞升之前,还是一个公主呢。”
她听着,眼睛里流露出喜悦和好奇的光芒,宛如懵懂少女般笑着,不停问东问西。
她惊讶于自己的唇中居然还能吐出如此多的话语——蜀山梦华峰上的数百年来,她甚至觉得自己永远不会再说一句话。因为对天与地之间的任何东西都断绝了感知和回应的欲望,向着所谓的心如止水、太上忘情的境界修炼,直至忘记自身的存在、将自己融合在这无始无终的时间和空间之中——那,是所有修仙之人梦寐以求的最高境界。
然而内心一直有什么声音在挣扎着喊,仿佛不甘于这样投入到洪荒的熔炉中去。
就是那一点不甘,让她从蜀山来到了西域,寻求生命中最后一点能抓住的东西——起初,她以为是飞天之舞;然而后来才发现,能够让她切实地感觉到“存在”的、却是古堡里偶遇的这个叫作罗莱士的神秘西方男子。
他叫她罗莎蒙德,称她为天使,从荆棘中撷取红色的花朵,插入她的发际。无数个黄昏和黑夜里,荒漠的风掠过,在那天籁的伴奏下,他们双双从长廊上旋舞而过,然后在攀爬着野玫瑰的门前折返。
他的眼睛注视着她,他的舞步引导着她,他的手指冷得如同冰块。他的呼吸都是冰冷的——然而心脏还在胸腔中静静地跳跃。
她无数次猜测过、这个金发蓝眸的男子究竟是什么人,然而终究未曾开口。正如他从未追问过她的身份,她也选择了沉默——她想,他应该和她一样经历过漫长的岁月,眼里才会沉积下如今的沉静和深邃,然而他的容貌却停留在三十许的时候。
她本来是不会去猜测这些的,正如千年来她对于一切事物的淡漠态度,她本已失去了“好奇心”多年。然而,这一次她却忍不住不去猜测。她知道那是她的“障”又加深了——因为她开始执着,才会出现如此心神恍惚的情况。
然而,她宁可如今这样的心神恍惚、惴惴不安……起码在这样的焦灼和忧虑中,她能感觉到自己“存在”。
也许,他是同道中人?来自西域的神或者仙,所以不同于这边的任何神仙?——那个念头她也有过,隐约带着几分侥幸和自欺,一度她都几乎成功地让自己相信那就是事实。但是那样的念头,很快就被彻底打破。
那一日,她被那只黑猫咬着衣角,牵引着,来到高处的神龛上。
深陷的神龛投下浓重的阴影,笼罩住里面的人。一头纯金色的头发宛如火焰。她看见罗莱士坐在摇椅中,手里抓着一只毛茸茸的动物、尖利的指套上滴下如注的鲜血,落在金杯里。等她看清楚那只不停抽搐的东西竟然是一只硕鼠时,从未有过的震惊表情掠过她千年平静的脸。那一瞬间、大约有惊呼逸出她的唇角——他坐在摇椅中,抬头看见了她。
然后,他平静地举起注满的金杯,喝下了杯中的鲜血。
苍白的脸上,殷红的唇如同血般鲜艳。黑色的波斯猫窜入主人臂弯中,得意而慵懒地眯起了眼睛,咕噜了一声,冷冷注视着这个近日来和主人形影不离的女子。
“罗莎蒙德,我的天使——你现在知道我是什么了……”湛蓝色的眼睛里陡然闪过微弱的笑意,戴着红宝石戒指的手抚过黑猫的脊背,他开合着因为饮血而妖艳非常的唇,吐出冰冷的气息,“我是被诅咒的一族,只能躲在没有日光的黑暗里,与这些老鼠和蝙蝠为伴,靠饮血来延续这不能腐烂的身体——永远?不会衰老和疾病,永远介于生和死之间。”
“难道你、你是……”震惊依旧笼罩着她,蜀山的剑仙说不出她猜测的语句。
“我是一个吸血鬼……用你们的话说,或许是一个邪魔。”然而,他却接着说出了她不忍说出的残酷答案,带着微弱的笑意,“为了得到救赎,我在向东跋涉的途中和族人立下誓约、戒绝了人血,却不得不依靠这些肮脏的血来延续生存——亲爱的罗莎蒙德啊……你从天上下来,却遇上了这样的我。”
“邪……邪魔?”看到地上抽搐的鼠尸,她陡然感到无以名状的厌恶和寒冷,往后退了一步。紫电剑感受到了她的反常,悄无声息地跃入她手中,发出淡淡的光。
是的,是听过的……她恍然记起、这个关于西方吸血邪魔的传说,她在蜀山的时候就依稀听过。那时候心里就无端地紧了一下,总觉得异样——不料,今日真的有相遇的一天。
显然注意到了这个细微的动作,罗莱士湛蓝色的眼里陡然闪过奇异的微笑:“不必紧张,也不必惊慌——非常感谢你这一段日子来带给我的美好,让我宛如回到了活着的时候……但我知道好梦不能做一辈子。时间已经用完了,我的天使将回到天上去了。”
他轻轻摇头,将金杯放下,站起:“等我们跳完最后一支舞,你就要回到你的‘家乡’去了,对不对?”
回蜀山?她终于在离开蜀山几十年后,第一次念及自己的“家乡”。
那真的是“家乡”吗?所谓的家乡,是必须要有什么召唤着远游者回归的人或者事的吧?
不等她从震惊中回过神,冰冷的手指再度牵起她的手,不由自主地被带着、一个旋舞,就在风声中飞了起来——那真的是轻盈得如同在飞,完全不被任何有形有质的东西牵绊。
已经是严冬,入夜后的大漠里依稀下起了小雪,从支提窟破碎的顶上翩然而落。雪渐渐积了起来,然而两人踏雪起舞,却轻得没有留下一丝一毫的痕迹。
胡旋舞、春莺啭、合舞……很多飞天姿态都可以从西域的舞曲中找到痕迹,到了后来,就慢慢夹杂了罗莱士从更西地方带来的舞蹈姿势,简练洒脱,舒展大方。她的足踩踏着古老的地面,她的十指在空气中转换出千回百转的情状,配合着他的舞。
她知道罗莱士一直在低头看她,然而她却一直别开了眼睛。
她看到雪花翩然而落,纯白而晶莹,然而在下落的过程中慢慢融化,变成雨滴样打在她脸上。一切贪嗔痴妄,终将归于无痕……那是多少年前谁曾经淡漠地跟她说过的话?
她看到他的金发和自己墨般漆黑的长发一起在雪中飞扬起来,划出漂亮的弧线,窗外的野玫瑰枯萎了,飞天女仙犹自在壁上独自起舞,收藏所有的寂寞和骄傲,千万年如一。
“一切贪嗔痴妄,终将归于无痕”——千年前,梦华峰上,古松下,有人那样漠然对她说:我们谁都无法帮谁,各自修得各自的因果罢了。你之所以放不下、是因为遇到“障”了。
曾经那样熟悉的眼,却在千年后变得如同轮回百世般陌生。
那时候,她只是想和所爱的人永远相伴。为了那个“永远”、她舍弃了凡世。然而,求得了“永远”,却被那样的“永远”磨灭了心中最初的一点执念——如果修仙最后的结果是变成这样,数千年前、她根本不会和灵修双双摒弃红尘中荣华权势,不惜一切地割断尘缘入山修道。
她所求的,根本不是这样的永远!
雪还在下,宛如梦幻。西域广漠中的一切,终将也会如同千年前她和灵修在凡世的往昔一样、变成一个幻梦吧?
她一定是又遇到了一个“障”,然而她终将勘破虚妄,回归蜀山的千重青翠中,重新开始千年不息的修炼,并从这次的试炼中得到新的上升。
“呵,呵……”紫衣飞扬,她低着头,忽然间忍不住冷笑起来:那是一种莫名的反讽和叛逆。多年的隐忍和沉默终于到了极限,她脸上露出不顾一切的光芒。
旋舞中,她的眼角余光里看到连绵的壁画:飞天女仙起舞佛前,百花旋舞;然而在下一幅画面却是地狱变相,无数厉鬼仰起头、眼里流露出痛苦和恐惧的光芒,那是堕入无间地狱永世不得超生的苦痛。
她的身子忽然间微微颤抖,痉挛着握紧身侧舞伴的手——邪魔的手是冰冷的,同她一样有些微的颤抖。然而紧握的手却是那样真切的存在,是那种可以抓住、正在抓住什么的感觉。其实,她千年藏书网的修炼,所要的也不过是一种这样的感觉。
她曾经妄图通过修成不死之身来永远抓住这种感觉,然而终归知道永远的可怕,如今,她只求能抓住眼前的一瞬。
“罗莱士……”她忽然抬起头看着他,眼神清澈深邃。
她在这一刹下了决心。
——就这样吧!就这样永远舞下去。让那些什么仙魔的区别见鬼去!她再也不要回到仙界那样的地方去,她宁可留在这个荒芜的西域,和这个无法见到日光的吸血鬼一起,直到地狱的火蔓延上来,将他们一起吞没。
——要么让我死亡,要么让我燃烧,却绝对不要让我在永无止境的岁月里、慢慢腐烂消弭下去!
“罗莱士……”她再度叫他的名字,唇角绽出一个微笑,想说出这个决定。
“罗莎蒙德,我的天使,不要说话!”然而,一见她抬头,一直注视着她的罗莱士反而迅速移开了眼睛,仿佛也同时下了什么决定,忽然抱紧她,在耳边喃喃,“不要说再见,不要说再见……”
一个飞旋后,舞步瞬间停顿。在那个长廊尽头紧闭的石雕的门前,他张开双臂将她用力拥入怀中,紧紧地,仿佛要将彼此窒息。
那样冰冷的怀抱里,却有绝望如火般燃烧。那样冰冷的火竟似可以燃尽所有壁立的屏障,一瞬间迦香忽然无法说出一句话来,眼前一片空白。
“罗莱士,我……”因为激动和茫然而战栗着,迦香喃喃想说出自己最后的决定,来安抚面前这个人难以控制的绝望情绪。然而话没能说完,金发垂落到女子的脸上,冰冷的吻忽然落到了她玫瑰色温暖的唇上。
那样带着狂乱和绝望的告别之吻。
于千万年中遇到千万人中的你,那本是上天的恩赐。然而作为吸血鬼的我太贪婪,还想再要更多本不该再要求的东西,所以……在你回到天上之前,我必须将你永远、永远地留在黑暗里……
请原谅我的自私。
紧紧抱住怀中女子颤抖的身躯,冰冷的吻悄然滑落到黑发围绕的白皙颈部,在难以控制的战栗和恐惧中,嘴唇轻轻开启,牙齿猛然没入了血脉!
“嚓”,那样的剧痛是钻入心肺的,一瞬间让迦香全身的血都冷凝。
“罗莱士!”她恍然明白过来对方要做什么,脱口惊呼,另一种剧痛从内心里蔓延开来,割裂她的心肺——他在吸她的血!他要把她变成一个邪魔,不能再回到蜀山去!在她下定决心留在西域的时候,他也下定决心将她变成一个吸血鬼!
“罗莱士!”女子的手不顾一切地推搡着抱住她的人,因为震惊和痛苦而脱口大呼,“你……你在做什么?”
在主人的惊呼声中,紫电宛如惊鸿掠起,闪电般刺穿了黑夜。
然而罗莱士抱着她,几乎是以光一样的速度游移在雪上,紫电几次下击、都擦着他的衣服掠过,落空。他湛蓝色的眼睛里有不顾一切的光,邪恶和黑暗弥漫,长达上百年的斋戒后,他第一次打破了誓约。
血如同涌泉般流入咽喉,炽热得如同在胸肺中燃烧。罗莱士将脸深埋在女子漆黑的发间,脸上有从未出现过的狰狞的表情,眸子隐隐透出深紫色——眼前墨一般的长发散下来,随着女子激烈的反抗不断如同波浪般涌动,黑得如同他几百年来一直面对着的夜。
是的,他再也不能放走那个落入凡世的天使……
如果此刻错过,惊鸿飞去,万世千生可能都无缘再逢。反正他不过是一个吸血鬼。反正他不需要恪守什么准则和保有什么仁慈。反正,他要留下她!
猝及不防地被咬住了咽喉,即使是蜀山的女剑仙也失去了反抗的能力。推着他的手渐渐无力,血涌出得越来越慢,心跳的速度也渐渐激烈而微弱,据几百年来嗜血的经验,他知道是大量的失血让身体到达了极限。一个新的吸血鬼即将诞生。
那个瞬间,他鬼使神差地抬起头,看到了他一直避开不敢看的眼睛。
“罗莱士……”漆黑色的眼睛更加看不见底了,幽黑如古泉,然而里面不甘和不愿的神色依然激烈,隐约含有泪水。玫瑰色的嘴唇枯萎了,微微翕合着,叫他的名字。他忽然惊住。罗莎蒙德……他的玫瑰,枯萎了?
用尽了最后一丝力气,她的手推在他的胸口上,却轻微得毫无力气。
然而如遇雷击般,他僵硬在那里,看着她的眼睛、松开了抱紧她的双手和噬咬着她颈部的牙齿——苍白纤细的手指推在他胸口,那轻轻一推,居然将他推开三尺。
就在那个恍惚的刹那,紫电回应着主人最后的呼唤,宛如惊雷刺穿邪魔的胸膛。
同一个时间,长长的叹息随着喷涌的血流出他的胸膛。
“算了,算了,就这样吧……回去吧,罗莎蒙德……”捂着胸口贯穿的伤口,然而血还是无穷无尽地涌出,从他带着赤金宝石指套的双手中流下,吸血的邪魔眼睛里浓重的阴郁雾般消散,宛如雨后天空般湛蓝,看着同样捂着颈部踉跄后退的女子,带有歉意地喃喃,“我不能控制自己……请原谅我一时的…鬼迷心窍。”
迦香在解脱后几乎瘫倒在地,大量的失血让她眼前一片恍惚。她一手捂着颈部伤口、一手扶着墙壁后退,用微弱的声音召唤紫电。
然而那把灵剑仿佛渐渐凝滞,在几度呼唤下才有了反应,缓缓向着主人的方向移动过去。
她的力量已经不足以再驾驭这把紫电——方才邪魔对她的伤害、让她的血不再纯粹,力量也随之消失。如果不赶紧离去,再过一会儿她就连操纵飞剑的能力都失去了。
她再也顾不上别的,并指一点,用尽所有仅剩的力量让紫电跃入了空中,离去。
看到紫衣女子从罗莱士手中逃脱,坐上了那把飞剑,一直蜷缩在摇椅上的黑猫眼里陡然闪过诡异的光,闪电般跃起、扑向踉跄着离去的人,雪白的牙齿再度噬咬她的咽喉。
“卡莲!”来不及阻止,罗莱士叱了一声,情急之下随手拿起一边架子上一把西洋式样的长剑掷了过去,一击刺穿黑猫的前肢。
血同样无穷无尽地从小小的身体里流出。黑猫负痛落地,猫眼变了,细细的眯了起来,看向竟然对自己痛下杀手的主人,眼睛里面有什么阴暗的东西涌了出来,失去控制的蔓延——犹如片刻前罗莱士即将失去迦香时的眼神。
“咪呜……”恨恨地看了主人一眼,黑猫舔着伤口悄无声息地离去,窜入长廊尽头那扇垂挂着古藤的大门下方。
“卡莲!”感觉到了宠物负伤后涌现的可怕恨意,罗莱士下意识地叫了一声,然而紫电那个贯穿身体的伤口实在太过于可怕,让他连举步的力气都没有了。他捂着胸口踉跄后退,一直靠到支提窟的墙壁上,才用手中的重 5251." >剑支撑着自己的身体,站定。
涌出的血将背后的墙壁染得一片黑红,纵横流下去,浸染过墙壁上飞天的壁画——那些自在飞舞的九天女仙,就这样被邪魔身体里涌出的血湮没。
他靠在墙上,摊开满是血污的双手,看着胸口那个破洞里不断汩汩涌出的血,忽然间耸肩笑了笑,无声地叹了口气:这样污浊邪恶的双手,居然妄图抓住天上下来的天使?他的眼睛抬起来,看了正竭力操纵飞剑的迦香一眼,又看了勘外面飘着雪的夜空,喃喃低语:“走吧……”
天使终归要回到天上,如果落入地狱,那就不再有那样的美。而他失去了理智,刹那间竟然有那样毁掉她的念头。
那个瞬间,长廊尽头的门无声无息地开了——那是他从未带迦香进去过的门。
大门打开,黑猫迈着优雅的步子没有声响地重新走了出来,眼睛里有着这个种类动物惯有的冷漠和讥诮。然而在黑猫背后的黑暗中,涌现的是无数双湛蓝色的眼睛,带着愤怒的情绪。长廊上的火把在刹那间被无形的力量控制,点燃,映照出无数苍白的脸。
无数的吸血鬼从门后的黑暗里涌出来,看着自己的首领。
“你吸血了!你破了誓约——破坏了我们斋戒的誓约!”终于有个人带头叫了起来,声音尖利而愤怒,“罗莱士,你毁坏了誓约,我们得不到救赎了!”
“我们斋戒了上百年,可你把我们毁了……你把我们的希望毁了!”
“杀了他!杀了他!”愤怒的声音如同潮水涌起,无数双眼睛里放出狂热和憎恨的光,似乎无数的野兽要扑过来、将人撕成碎片。
那些凶神恶煞般眼睛包围上来时,一边的迦香只觉神志越来越昏沉,力量渐渐涣散,软弱的手指几次点出、却无法如同往昔那样操纵紫电灵活飞动。血应该几乎流干了,然而不知为何她却觉得有什么东西在体内蛰伏起来,隐约带着邪异。
在她勉力让紫电飞起来的刹那,吸血鬼们被黑猫从蛰伏的窟中带出,个个眼睛里闪耀着可怕的光芒,围逼过来。
血还在不停喷涌出胸口,但修长的身子离开了墙壁,罗莱士抬手拔起身侧那把沉重的西洋剑,冷冷回视着围上来的族人——那样凌厉的眼神、让吸血鬼们想起了眼前这个首领有着怎样可怕的力量,一时间不由踟蹰着停住了脚步。
“我是有罪,”罗莱士的手指从带着弧度的钢剑上掠过,赤金指套和重剑之间呼应出刺耳的声音,他漠然看着众人,回答,“我一时被贪心所惑,破了誓约——我若不受到惩罚便不能维护结下的誓约。我听凭处决,但是,你们得让她走!否则……”
钢剑呼啸着斩开空气,将支提窟第六层的地面击穿!
“否则,你们也见过我杀人的手段。”金发的男子说着流利的异族语言,深蓝色的眼睛掠过同族人,冷笑起来,“我杀吸血鬼的手段,并不比杀人逊色多少。”
就在所有吸血鬼面面相觑的刹那,迦香用尽力气念完了那个咒语,终于让紫电振作精神唰的飞了起来。还来不及回过来看罗莱士最后一眼,呼啸的飞剑就将她带离了支提窟,飞入外面下着雪的大漠夜色中。
颈中的血还在不停喷涌,伤口似乎永远无法凝结,她在飞剑上摇摇欲坠。
遥遥回顾,支提窟里忽然爆发出了奇异的呼喊声,混乱而疯狂,她隐约只看见无数人朝着一个方向扑了过去,明晃晃的巨大镰刀闪出光芒,锁住了居中站着的人,将他拖入了长廊尽头的暗门。不等她惊呼出来,门哐啷一声合上,星星点点的火把瞬间一起熄灭了,整个高昌古城重新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
见过了方才大群吸血鬼们可怕的神色和杀气,迦香可以预见到那里发生了什么。来不及多想,她便想折返回支提窟——然而越飞越快的紫电根本不听她的控制,宛如惊电穿行在大雪中,头也不回地将她带离那个梦幻般的古城。
罗莱士!罗莱士!
她在恍惚中用尽力气大呼。颈中的血不停涌出,在冰冷的空气中凝结成晶莹嫣红的血块,混杂在漫天的鹅毛大雪向黑茫茫大漠坠落。迦香的神志慢慢涣散,感觉身体里的力量开始消失下去,再也不能驾驭紫电,一个松手,她宛如一片羽毛般、轻飘飘从飞剑上坠落。
紫电失去了主人,在荒漠上盘旋了许久,终于向着东南方向径自飞回。
飘雪和飞沙渐渐湮没她苍白的脸。在失去知觉之前,她知道自己无法返回蜀山,必将堕入凡界的轮回中去了——在神志清明的最后一刻,她发下了重誓:
罗莱士……终究有一天,我将循着这条丝绸古道,重新回来寻找你。
第七章 惊梦
月光渐渐微弱,破碎的洞窟里的光再度黯淡下去,仿佛一幕古老泛黄的戏剧终于到了落幕的时候——一切都宛如昨日发生,回顾之间、百年的时光竟然没有留下丝毫痕迹。
吱嘎作响的摇椅蓦然顿住,舞姬迦香的手指用力握住了扶手,凝定了身形。
她的眉间涌动着激烈而复杂的情绪,洪流冲击着她的内心。剑仙迦香和舞姬迦香,终于缓缓重合为一。前身后世的轮回中,谁在宿命里安排?
“罗莱士……”她忍不住伸出手指,去触摸墙上那一幅油画,喃喃自语。
眼前浮现的最后一幕,是他被无数吸血鬼围攻的局面,身为首领的他松开了手,弃剑,毫不反抗地任凭巨大的镰刀锁住了咽喉,被拖入长廊尽头那扇bbr>?黑洞洞的门内。
她不敢想象,等待着他的、又是什么样残酷的惩罚。
“罗莎蒙德……罗莎蒙德!”隐约间,心底里又听到了那个熟悉的声音,近在咫尺地呼唤着她。迦香忽然就清醒了,抬起头来,眼神凌厉而雪亮,直视着一边的小女孩:“卡莲,罗莱士呢?当初你出卖了罗莱士,现在你们把他怎样了?”
“嘻……姐姐好凶啊。都想起来了?”那个小孩子脸上忽然露出了和纯真容貌不相称的诡异笑容,咬着小手指退到了一边,嘻嘻地笑,“百年过去,你真的还回到这里来了?如果罗莱士还活着的话,该多么高兴啊。”
“你说什么?!”那样的话,让迦香陡然变了表情,闪电般伸出手去想揪住这个小孩子,声音都因为恐惧而发抖,“你们……你们把罗莱士杀了?你们真的把罗莱士杀了!”
“那是他该受的惩罚嘛——”然而卡莲只是灵巧地一转身,就躲过了她的手,继续咬着手指吃吃地笑,眼睛里却有十足的恶毒,“他打破了誓约,如果不把他推到阳光下晒死,我们全部人都会永远得不到救赎的……罗莱士以前亲手处决过毁坏誓约的吸血鬼,轮到他自己犯戒,作为首领能不以身作则吗?”
“那你们…你们就把他……”胸口仿佛被什么压住了,她无法说出底下的两个字。
“所有人一致公议,决定将他关到干枯的竖井底下,让第二天升起的朝阳来处死他。”看着女子苍白的脸色,小孩眼里反而有好玩的表情,叙述得绘声绘色,“我们管那口井叫作‘天梯’呢,是通向天堂的阶梯。里面处决过十几位因为忍不住吸血而破了誓约的同族——井底无处可藏,太阳一点点升高,光慢慢沿着井壁移下来、移下来……到了正午,直射的日光就在瞬间将吸血鬼化成了灰烬!”
“住口!住口!”无法忍受那样的描述在脑海中引出的画面,迦香捂住颈部伤口,喘息着问,眼色混乱而冰冷,“什么誓约!什么见鬼的誓约?谁、谁和你们订立的誓约?”
“哎呀呀,姐姐,你怎么可以骂那个订立誓约的99lib?人呢?”卡莲嘻嘻笑了起来,露出一口雪白细碎的尖牙,捉狭般地眨眨眼睛,“是你们的上帝……不,你们称为‘天帝’的那个神,和我们吸血鬼一族定下的誓约啊。”
“天帝?”迦香瞬间呆住,怔怔重复了一遍这个在仙界中代表无上权威的名字。
“是啊,为了躲避火刑架和桃木钉,我们从拜占庭以西的地方历经千辛万苦来到了西域,因为我们都相信一个传说:极东的日出之地,会有我们的救赎。”黑发蓝眼的小孩子在说到这里的时候,声音和眼神都忽然变了,孩童的面容下是一个老人的声音在静静陈述——
“我们这群吸血鬼在来到这座空城的时候,被你们的人阻拦住了。罗莱士代表我们去和天帝的使者谈判,说明我们是为了寻求救赎而来。
“罗莱士的口才很好,引了很多你们的原话来说服那个使者,比如什么放下屠刀立地成佛,普度众生之类的……最后,那个本来奉命来剿灭我们的神仙被说动了,返回天界禀告天帝,为我们求情。
“你们的天帝说,如果我们这群吸血鬼能弃恶从善,戒绝人血,他便可以解除我们对于日光的恐惧,容许我们在东方的土地上生活。”卡莲微微笑了起来,露出雪白的牙齿,“那个誓约里提到,对我们试炼的期限是一百年……如果一百年内我们当中有谁可以完全戒绝饮人血的习性,就可以得到救赎。如果有人违反了誓约,必将被消灭,不然誓约就作废了。”
“罗莱士吸了我的血,所以你们……杀了他?”迦香眼神恍惚,喃喃低声问。
“那是他应得的。”卡莲咧嘴一笑,眼里却有复杂的光闪过,“他终归是我们的首领,也知道自己必须接受处罚——谁叫他一时贪心?居然妄图留下仙界的人……他不想想,吸血鬼和剑仙怎么可能在一起。如果不晒死他,你们的天帝也不会放过我们!”
迦香坐在摇椅中,颓然用手抵住了自己的额,太多的震惊让她无法呼吸。
“罗莎蒙德!罗莎蒙德……”然而那样短暂的沉默中,心底里那个声音又响起来了,熟悉的称呼,却饱含着绝望和疯狂,伴随着不间断的拍击声。
她只觉得颈部微微一痛,抬手抚了一下,居然满手鲜血!迦香诧然低呼,她颈部那个被罗莱士咬伤的陈旧伤口,居然无声无息地裂开,流出血来。
“罗莱士!”那个呼声越来越清晰,仿佛心里什么力量在搅动着,让她霍然站起。
迦香忽然间出手,这次她准确地抓住了那个小女孩,急切地摇晃:“不,不,你在说谎!罗莱士没死……罗莱士一定没死!不然我不会总是听到他的声音!”
“这么肯定?”卡莲眨了眨眼睛,忽然间笑了起来,带着无辜的表情:“哎呀,看来还是骗不过去——谁叫罗莱士身体里流着你的血,你们可以相互感应彼此的存在呢?”
迦香狂喜地抓住小女孩,追问:“他在哪里?他在哪里?带我去!”
“嘻……”小女孩忽然从迦香的手中消失了,下一个瞬间,出现在迦香怀中的是一只纯黑色的波斯猫。猫咪湛蓝色的眼睛眯了起来,伸出舌头,舔了舔紫衣女子颈部裂开伤口里流出的血,十分的惬意。
“要我告诉你也行。”猫嘴巴里,却吐出了人的话语,娇媚轻盈,“不过,为了见到罗莱士,你必须要付出代价。”
“说吧。”迦香毫不迟疑,“任何代价。”
“嘻嘻,”卡莲换了个更舒服的姿势,却眯起眼睛笑了笑——猫的笑容是那样可爱而诡异,让人不由打了个寒战,“什么都可以?让你变成吸血鬼也可以吗?”
迦香忽然怔住,不能回答。
“放心啦,我们又不是罗莱士,才没兴趣把你变成同伴。”看到女子苍白的脸,卡莲眼里闪过得意的光,慵懒地回答,“我们只是要一点东西,我们梦寐以求的东西……”说到这里,猫的耳朵忽然动了动,似乎洞窟底下有极其细微的声音传来。
“该死,和你一起来的那个男人看来已经摆平高登了!”卡莲湛蓝的猫眼里迅速集聚了杀气,忽然从迦香怀中跃下地,快如鬼魅地奔出,“要见罗莱士就跟我来,快些!”
迦香来不及想,从吱嘎作响的摇椅上站了起来,随着黑猫向着神龛内部跑去。
神龛的内壁是厚厚的黄土,然而不知被谁用利器画出了一个凌乱的记号。细细凝视过去,居然是首尾相连的折线,牵出一个六芒星的记号。
黑猫抬起前肢,按在上面,忽然间这个六芒星就发出了血一样黯淡的光芒。
黄土的墙壁忽然融解,眼前出现的是一条奇异的通道——大佛寺后本来并立的双塔:供僧徒礼佛观像和讲经说法用的支提窟,和供僧徒居住和坐禅用的毗河罗窟,两者之间被一条凌空的长廊串起。
那条长长的走廊悬浮在半空,底部没有任何支撑,赫然有二十丈的长度。一列柱子上是连绵不断的拱券,雕刻着很多长着翅膀的卷发的异族人,雕像手里执着烛台,藤蔓攀爬。
黑猫轻轻咪呜了一声,停住脚步、等待紫衣女子跟上。在它轻轻一唤之下,仿佛暗夜里涌动着无形的力量,长廊上的蜡烛忽然同时点燃,尽头被枯藤缠绕着的那扇神秘的门无声无息地开启了一线,仿佛召唤着什么。
那一线黑暗仿佛有极其诡异邪恶的力量,让尚未完全恢复灵力的迦香打了个寒战——紫电不在手,灵修也未曾赶来,如果她跟着这只黑猫贸然进入那个魔窟……
“迦香!迦香!”踌躇之间,忽然有个声音隐约在风中传来,她猛然脱口:“灵修!”
“来吧。”卡莲轻轻唤了一声,眼睛眯成一线,里面蓝光流转,“如果你要见罗莱士的话,就现在跟我来。”
声音未落,黑猫如同闪电般沿着长廊窜出,消失在尽端的门缝中。
尽头那扇门缓缓闭合,蜡烛依次凭空熄灭,向着长廊那一头褪去。
那个刹那,迦香来不及多想,在凌空的那一条长廊消失前冲到了尽头从未进去过的那扇门前,双手推上了即将闭合的门扇,吱呀一声推开,跌入了黑暗里。
“迦香!”月光下,杀出重围的青衣剑客跃上了支提窟顶层,四顾呼唤。
空无一人的洞窟里,四壁上无数神仙佛鬼的眼睛注视着他,灵修全心全意地感受着周围的一切,忽然连连倒退了三步,从身侧的墙壁前离开——然后他伸出手指,点了点墙上那一大片深褐色的痕迹。是血?
蜀山的剑仙感觉到了近在咫尺的妖异气息,霍然回身。
吱呀呀……头上神龛里,那张摇椅还在空气中微微摇曳,发出低沉嘲笑般的声音。灵修飞掠上了那个神龛,一眼就看到藏书网了迦香留在此处的残像——就在片刻之前,她还在这里!
然而,他的目光忽然停住了,久久地凝望着暗窟里的某一处,神情慢慢改变——淡淡月光下,那幅早已完成的壁画上,一个紫衣女子在荒漠古堡中临风起舞,神情寂寞孤高。
“迦香!”恍然意识到那是出自于谁的手笔,他忍不住脱口低呼。
回过头去,他就面对着神龛后壁立的厚厚黄土,那里,利器画出了一个六芒星的符号,在月光下闪着淡淡光芒——第一眼看到的时候,就认出了这是西方吸血邪魔布下的魔法阵。迦香一定是被掳去了另一边的魔窟,如果不赶紧去找回她、她若再度受到邪魔攻击,可能就再也无法回到仙界。
青衣男子提起了手中的长剑,开始念动长长的咒语。
青色的长剑压在他的眉心,光芒映照着他清俊平静的脸——即使到了这样危急的关头,他脸上居然还能丝毫不见焦急。千年的修炼,已经成功地磨掉了他作为“人”的软弱。
剑诀在风中散去,墙壁上那个独舞女子的眼睛静静看着本是神仙眷属的青衣剑客,眼神中的孤独如同冷泉一样弥漫开来。
第八章 地狱变相
看上去那样沉重的门,在她手指接触到的时候居然轻得如同无物。
迦香一下子失去了重心,跌倒在门后的黑暗中。身后的大门无声无息地合起,隔断了外界的一切,毗河罗窟和破碎的支提窟不同,居然是完全密闭的空间。门一关上,里面立刻没有丝毫的光线。
黑猫一进入黑暗的门中,就悄无声息地消失不见。
浓重的腥味和邪气扑鼻而来,伴随着四处细细簌簌的声音,仿佛黑暗中有无数东西在靠近。迦香全身发冷,挣扎着从地上爬起来,从怀中掏出灵珠照明。
“哎呀!”灵珠刚一掏出来,就照亮了面前近在咫尺的一张惨白的脸,露着森森白牙,迦香大吃一惊,一连向后退了几步,然而背后忽然有人扶住了她的肩膀。诧然回首,珠光映照之下,赫然又是一张苍白憔悴的女人的脸,深碧色眼睛里流露出狂喜的情绪:“我抓到她了!我抓到她了!我得救了!”
然而女吸血鬼的话音还没落,无数双惨白尖利的手伸了过去,不顾一切地抢夺迦香。
“安静,大家安静!不许乱来!”毗河罗窟陷入一片混乱的时候,忽然间黑暗里就有一个声音响了起来,压过众人的喧嚣,“听我安排,大家都可以得到救赎!”
女童的声音尖而细,然而却有着出奇的威慑力,所有缠斗在一起的吸血鬼们果然安静了下来,各自放开了手,悻悻看了对方一眼,退回到了原位置。
“不要那么丢脸呀!各位都是绅士淑女,这样没有风度的行径、让东方的这位女仙看了不是会被笑话吗?”卡莲的声音从高处继续传来,尖细而清晰,带着微微冷笑,“还不快整理衣物,拿出酒杯,好好地列队迎接我们贵客带来的礼物?”
所有湛蓝色的眼睛在黑夜里对视了一番,默不作声地迅速退开,黑暗中响起了一片扯动衣襟和整理器具的声音,细细簌簌。
迦香在黑暗中执着灵珠,有些茫然地四顾。罗莱士的声音更加清晰了,就如同在耳畔呼唤,他就在这里……就在这个毗河罗窟的某处!然而,即使心里的血都要涌到脑里,在数百吸血鬼的注视下,尚未恢复力量的女剑仙却不敢乱动分毫,生怕惹怒了这群邪魔——如果她可以拿什么东西交换的话,她定将不惜一切。
“点灯!”黑暗中,卡莲的声音继续传来,喝令。
密不透风的黑暗洞窟中,随着那两个字的出现,陡然四壁上燃起了无数蜡烛和火把!
“鼓掌!欢迎贵客!”在迦香的眼睛因为忽然间变幻的光线而眩晕的刹那,第二个命令接踵而来,随即,耳边就响起了热烈而有节制的掌声,响彻毗河罗窟。
迦香收起灵珠,揉着眼睛,片刻后终于努力看清了眼前梦幻般的诡异景象——
原本应该分隔为单间小室供僧侣修行居住的毗河罗窟全被打通了,所有的窗被封上、屋顶的破洞被补上,融合为一个巨大的、密不透风的空间。
那样宽阔的室内,却因为站了数百名脸色苍白的吸血鬼而显得拥挤。
然而,虽然拥挤,却丝毫不见凌乱。所有金发蓝眼的吸血鬼们都排成了两列,华丽的衣衫虽然因为岁月的长久而破碎,但依然看得出昔日的荣华和修养。
每个吸血鬼的手里都持着一只水晶高脚杯,一边看着她微笑,一边用另一只手轻轻击着持杯的手腕,列队鼓掌欢迎她的到来,个个都露出狂喜的表情。
迦香看得几乎呆住,不明白这些人在看到她的时候,眼里为何有如此狂喜的光——狂喜到…几乎是要将她生吞下去。
“罗莱士……罗莱士呢?”再也不去理会那些奇奇怪怪的邪魔,紫衣女子冷然出言,对着原先黑暗里女童声音出来的方向,“卡莲,你们把罗莱士怎么了?”
“嘻嘻……这么着急要知道?”吸血鬼列队的尽头,一个声音飘出来,黑猫蜷伏在一个空荡荡的摇椅上,诡秘地眨眨眼睛,“罗莱士就在这里,你猜猜?”
听到“罗莱士”三个字,仿佛受到了无形的威慑,所有吸血鬼都沉默下去,执着高脚水晶杯侧头看着站在队伍另一头的紫衣黑发女子,眼睛里带着嘲笑的表情。
那样瞬间的沉默中,迦香再度听到了那个呼唤的声音,带着生死不能的绝望和痛苦,叫着罗莎蒙德的名字,连拍击在墙上的声音都清晰可闻——这一次,是的的确确清晰可闻,并不是以往几十年来缠绕在她心底深处的幻觉!那是罗莱士的声音!
“罗莱士!”她不顾一切地脱口叫了起来,奔向列队尽头那一面墙,“罗莱士!”
“唰!”面前忽然出现了两把交错的西洋长剑,拦住她 7684." >的去路,再后面、是两把巨大的黑色镰刀。数百名吸血鬼在瞬间取出了武器,阻拦在她面前,眼睛里带着更深的讥讽。
“真的猜出来了呀?”如林的刀兵尽头,那一把空荡荡的摇椅上,黑猫舒服地蜷伏在扶手上,舔了舔自己背后的毛,却发出了尖利的冷笑,“不错,罗莱士就在这里——在我背后这一面墙里,被封入铁棺后、竖着砌进了里面!”
“放他出来!”迦香只觉的全身发冷,不顾一切再次冲过去,“你们疯了……快放他出来!”
叮叮两声,那两把西洋剑交叉着压在她咽喉上,划出了一道血痕。
看着女子白皙颈部流下的鲜血,当先两名吸血鬼交换了一下目光,喉头耸动了一下。
“你看吧,吸血鬼是死不了的,被关在那里面几千年都死不掉——但是饥饿会逼得他发疯,精神崩溃。”黑猫伸了个懒腰,冷冷叙述,然而蓝色的眼睛却冷酷地眯了起来,“嘻,你听见了吗?他一直在叫你的名字呢……”
寂静中,隔着厚厚的土壁,果然依稀听到含糊的呼唤声和敲着墙壁的砰砰声。
“为什么……为什么要这样做?”迦香捂住了耳朵,再也无法听下去,大叫,“放他出来!快把他放出来!”
“唉,吸血鬼的这些手段,你们剑仙知道多少?大惊小怪。”黑猫的胡子抖动了一下,尾巴翘起来,细眯的眼睛里闪过不屑的冷光,“不怪我们——我们本来想给他一个痛快的,毕竟罗莱士带领了我们这么多年。我们把他拖入了天梯里,关上门,让日光晒死他——没想到到了晚上开门进去,却发现他居然还活着!”
说到这里的时候,猫眼睁开了,发出璀璨的光——同一时间内,所有吸血鬼的眼睛里、也闪出了喜不自禁的光芒,个个贪婪地盯着这个外来的紫衣黑发女子。
“嘿嘿,我们这才知道那个传说是真的:原来喝了东方仙人的血、便可以无惧于日光!”卡莲舒展开身子,变成了一名黑发蓝眼的八九岁女孩,吮着手指头坐在摇椅上,对着迦香吃吃地笑了起来,“所以我们只有把他钉入了铁棺材——然后,就等着你自动送上门来。”
在这样目光的逼视下,迦香不由自主打了个寒战,下意识地倒退了一步。
“想逃吗?不管罗莱士了?”女童冷冷看着她,讥笑,“不过你的确也不用为他担心,他一定死不掉,哪怕被钉在铁棺材里几千年。饿急了,他大约会自己喝自己的血吧?”
那样冷酷的描述,让紫衣女子站定了脚步,眼神雪亮。
“你们想怎样?”虽然因为寒意而微微发抖,迦香用力平静自己的语气,对着一窟的吸血鬼发问,“你们需要我拿什么交换,才肯将罗莱士放出?”
“很简单啊。”卡莲的猫眼里闪过隐秘的渴望,“我们只想得到救赎,所以——”
语声停顿了。仿佛有默契一般,两列吸血鬼一起微笑起来,露出雪白的牙齿,举起手中晶莹的水晶高脚酒杯——
“所以,请你用血注满这些酒杯。”摇椅晃晃悠悠,那个黑发蓝眼的小女孩看着脸色苍白的紫衣女剑仙,微笑着吐出一句话,“用你所有的血,来换取罗莱士的自由吧。”
迦香看着面前林立的水晶杯,诧然:“你们要吸血?!一百年的期限不就要到了吗?……你们现在却要吸血毁约?不怕天帝将你们驱逐?”
“哈哈哈哈……”一窟的吸血鬼陡然大笑了起来,眼神讥讽。
那个女童看着她,眼里也有怜悯和讥笑的光:“剑仙姐姐啊,你怎么这样天真呢?你以为我们是什么?天使?我们是吸血鬼啊——只要达到最终的目的,还需要遵守什么誓约呢?”
顿了顿,湛蓝色的眼睛再度眯了起来,冷冷:“而且,既然神仙的血才是解救我们的良药,我可不相信你们的天帝会这般大方地牺牲自己人——还不如我们自己来动手!再说,我们一开始就没打算要长久做天帝的子民。为了换取日光下行走的权利而斋戒也罢了,若是以后都不许我们喝人血、用那些乏味之极的牲畜血充饥,那怎么受得了?”
女童龇牙,露出一口尖利整齐的白牙,笑笑:“我们不是罗莱士……我们还热爱吸血和放纵的生活。”
“你们……本来就是要过河拆桥?”看着面前这群邪魔,迦香喃喃。
“是!”刀兵列队的尽头,摇椅上那个孩子惬意而得意地晃动着,眼睛眯成了一条线,里面光芒流转,觑着蜀山的女剑仙,一口承认,胖胖的小手里玩着一只水晶高脚酒杯,“但是,尽管这样,你也不会拒?绝献上你的血吧?除非你想听罗莱士在铁棺里呼叫一万年?”
“如果你不忍心,铁棺里有一根桃木钉子,如果我一按这个机簧,就会直接钉穿他的心脏——这样他立刻解脱了。你说,哪一样好呢?”卡莲的手玩弄着摇椅扶手上的一个机簧,脸色讥讽,仿佛猫看着爪子底下挣扎恐惧的猎物,“嘻嘻,其实我完全可以抓住你、不容你反抗地吸干你的血——但是看在罗莱士的面子上,我还给你一个选择的机会……”
“别说了!”迦香忽然扬起了头,将手往着拦在面前的剑刃上挥去——嚓的一声,腕上血脉断了,血流如注。
“哪一个先开始?”握着流血的手腕,紫衣女子冷冷看着面前两列吸血鬼,“快点,一个个来,可别浪费了。”
仿佛被那样镇定决绝的神色惊住,所有吸血鬼眼里出现了短暂的动摇,然而很快狂喜酒蔓延上了他们的眼眸,纷纷递上了手中的酒杯。
血如同殷红的酒,注入一排排的水晶高脚杯,在灯光下折射出璀璨的光芒。
一杯注满,就有苍白的嘴唇急不可待地凑上去,一饮而尽,发出满足的叹息。那些长年不见天日的苍白吸血鬼,在分享到百年来第一杯人血的时候,如同饮下琼浆玉液,个个眼里有迷醉和狂喜的神色。
终于可以解脱……终于可以从这永无尽头的黑夜里解脱!
可以像所有人一样行走于日光之下,不用蜷缩在阴影里和老鼠蝙蝠为伴,不用畏惧火刑架和桃木钉,可以更加放纵地享受永生带来的所有乐趣——纵情声色,享用美食,保持永远不老不死的美丽外表。这样的永生,真是让人不愿成仙成佛呢。
眼前一排排水晶杯绵延着,似乎看不见尽头。
血从身体里无声无息地流走,注满那一杯杯的高脚水晶杯,鲜艳得犹如宝石。长长的列队中,紫色的霞帔拖地而过,迦香张开双臂,双手手腕上各有一道深入见骨的伤口,血从腕脉里注入左右两列吸血鬼手中的水晶杯。
“居然还能走?”一半的吸血鬼纷纷满意地执杯退开,列队尽头的摇椅里,小女孩吮吸着自己的手指,有些诧异地看着面色苍白的女子一步步走过来——那么多的血流走了,如果换了常人早该意识模糊地倒地不起,而这个女子居然还坚持着走过来。
难道是因为她是剑仙的缘故吗?……
一步,又一步,离那面呐喊的墙壁的距离不过十多丈,却仿佛遥远得在天的另一头。
“罗莎蒙德!罗莎蒙德!”仿佛也感觉到了她的靠近,那个声音用尽力气喊着她的名字,苍白的手拍击着墙,然而却是极度的绝望和焦虑,在黑暗中几乎要窒息和疯狂,“不要过来……不要过来!不要过来!”
罗莱士……大量的失血让她的意识逐渐模糊,迦香苍白的嘴唇翕动着,喃喃。神志仿佛从身体中抽离了,她坚持着不让足下瘫软,一步一步向着列队尽头走过去。她没有看见胸口的灵珠的光芒,随着她逐步的前进慢慢黯淡下去,犹如枯萎的花苞。
最终无法坚持走到尽头,眼前便一片苍白,仿佛无数飞花在视线里盘旋而落,缤纷灿烂,而她觉得身体轻得不受力,几乎踩一下地面便可以翩然飞起,旋舞于空中。
然而,就在她下意识地踩踏地面的瞬间,所有力气都随着血流出了身体,她像一棵折断的芦苇一般伏倒在魔窟冰冷的地面上。
再也不顾得风度和矜持,没有分享到鲜血的吸血鬼们一拥而上,尖利的牙齿刺入她的血脉,急不可待地从她的周身汲取鲜血。
这一次卡莲没有再阻止,只是饶有兴趣地坐在摇椅上,宛如一个洋娃娃般地微笑。
“卡莲女王,你不喝吗?”旁边,有心满意足的吸血鬼献殷勤。
“嘻嘻,我又不是吸血鬼,喝了有什么用?美容养颜吗?”黑猫幻化的女孩嘻嘻笑着,白了那个金发碧眼的族人一眼,从摇椅上站起,走到人堆中将那些吸血鬼们赶开,“你们都喝得差不多了吧?她全身的血都快干了!”
吸血鬼们舔着嘴角,心满意足地纷纷退去,开始欢庆新生的到来,个个疯狂地叫着,相互拥抱亲吻,放纵地享受着感官带来的所有快乐。魔窟里,登时弥漫着一种疯狂而堕落的欲望,吸血鬼特有的氛围。
“罗莱士……把罗莱士……放出……”因为失血,本来就白皙的肌肤几乎隐隐透明,然而惨白的手指微弱地动着,显然竭尽全力想站起来。
“还活着啊,真是奇迹。”那样的狂欢中,小小的女孩子低下头,就看到了那个满身是血的紫衣女子,发现迦香的胸口还在微微起伏,蓝色的大眼睛里不由露出了诧异的神色,“剑仙难道也是不死的吗?——就算吸干了血也不死?”
吸血鬼们吸干了一个人的血,如果不立刻喂给她自身的血,把藏书网对方变成同伴的话,那么很快这个失血过多人就会死去。
“你猜我们真的会守信,将罗莱士放出来吗?”卡莲含着手指头,笑着看着脚下奄奄一息的女子,神色是狡黠的,“你再来猜猜啊!”
怀中的灵珠已经完全失去了光彩,宛如枯萎的花朵。听得对方这样邪异的发问,迦香却连说话的力气也没有了。
“嘻嘻,不和你玩了啦!喏——”嚓的一声轻响,一把西洋重剑斜插在眼前的地面上,截断她的一缕长发,卡莲冷冷地微笑着,“你如果还有力气,就去把罗莱士从墙里挖出来;如果没有,那么就咫尺相隔地死在这里好了。”
惨白的手动了一下,摸索着攀上了剑锷,显然是几度用力,却一时间无法站起来。
“女王啊……这样不好吧?”看到地上的女子居然还能挣扎,旁边的一名吸血鬼执着水晶杯,有些担心地凑过来,在卡莲耳边低语,“如果她真的把罗莱士挖出来了,而他看到我们吸了她的血,一定会……为什么不用桃木钉把他钉死在铁棺里呢?”
“喝你的血去,给我闭嘴。”女童的眼里却是蓦然放出了冷光,看了那名吸血鬼一眼,手指一动,将摇椅上的那个机关毁去,“谁敢杀罗莱士!他才不能死……哪有那么便宜,死了就一了百了?我陪了他几百年,可他为了这个女人居然敢对我动手,我绝不会饶过他!”
回头叱了同伴一顿,骂得那个吸血鬼噤若寒蝉地拿着杯子远远躲开,卡莲回过头,脸色却变了——地上的长剑已经不见了。
回过头,她就看到了背后的那面墙。墙前,紫衣女子眼神恍惚,用惨白的手举起了长剑,身子往前一倾,长剑重重插入土壁。一下,又一下。
她……真的站起来了?!
一时间,满窟狂欢的吸血鬼忽然都安静了下来,不可置信地看着那面诅咒之墙面前握着长剑的女子——那个全身已经被吸干血的女子。居然还能动……全身没有一滴血,居然还能动吗?眼前这个女子,现在是剑仙,还是僵尸?
面面相觑,那些湛蓝色的眼睛里,陡然闪过说不出的恐惧和震惊,空了的水晶杯子从手中纷纷跌落,砸得粉碎。
嚓,嚓,嚓……一片诡异的寂静中,只有惨白面容的紫衣女子手里的剑,一下一下地挖掘着墙壁,声音刺耳。
大片的泥土从墙上被撬落,一角冰冷沉重的黑铁露了出来。
“罗莎蒙德……罗莎蒙德!”声音更加清晰了,里面砰砰的拍击声仿佛震着每个人的心。然而迦香惨白的脸上毫无表情,似乎只是机械地撬着墙壁。
泥土继续落下,竖立的铁棺渐渐显露出来,上面铁制的扳手紧紧封着棺盖,却不能阻挡里面嘶哑的呼声和拍击声。迦香眼神是恍惚的,似乎神志已经离开了躯体,然而动作却丝毫不慢,几下子就撬开了墙壁,苍白得毫无血色的手伸出来,拉住了铁棺上的把手,轰然将沉重的棺材拉了出来。
罗莱士……罗莱士要从铁棺里出来了?!
所有吸血鬼脸色苍白,不等卡莲吩咐,忽然间都动了起来,向着同一个方向猛扑过去,身手快捷如同鬼魅。
在无数吸血鬼从背后抓住她之前,迦香的手已经抓住了封住铁棺的扳手,用力拧开。就在那一瞬间,无数双苍白的手抓住了她,将她用力拉开。
然而已经晚了,轰然一声,仿佛里面也有什么用力推着,棺盖向前倒下。
苍白的手从铁棺里探了出来,十指因为长年的拍击而血肉模糊,手腕上伤痕遍布。抓住了铁棺的边缘,棺中形容枯槁的人勉力站起,低呼:“罗莎蒙德!”
“罗莱士……”在看到棺中人站起的那一刹,胸前早已黯淡无光的灵珠蓦然碎裂成无数片,心下一安,低声叫了一句后她便没有了气息——迦香惨白的手直直伸向不远处洞开的铁棺,然而身子却被无数吸血鬼拉开,宛如枯萎的玫瑰一样飘落在冰冷的地面。
“罗莎蒙德!”
“迦香!”
那一声惊呼,却是从两处同时发出,含着同样的震惊和绝望。
毗河罗窟的被封住的门上陡然出现了六芒星的光,然后那个星星裂开了——轰然巨响中,魔法阵被击破,大门倒地破碎,黎明前淡青色的天光里,一个青衣人提剑而立,气息平匍,显然是竭尽全力才破开了六芒星的结界。
“呀,是另一个剑仙来了!”看到居然能破解魔法阵杀入毗河罗窟的男子,所有吸血鬼窃窃私语,脸上现出恐惧和犹疑的神色。
知道不是对方的对手,忽然间,仿佛心有灵犀一般,那些吸血鬼用力将迦香的身体向着对方扔去,在灵修伸手去接的瞬间、发了一声喊,迅速消失在夜色里。
——反正已经喝到了神之血,解除了日光的诅咒,他们已经达到了目的。
第九章 障
紫衣女子身子轻飘飘落入怀中的刹那,灵修就看得出她已经被邪魔所害——如若说上次被罗莱士吸了一部分血只是让她落入轮回,那么这次,便是永无超生的毁灭。
她所有的血都已经被吸干,神志已经离开了身体。
“迦香……”竭尽了全力,却依然来得迟了。灵修的脸上再也不能毫无表情,一种深刻而剧烈的变幻蔓延在他眼底,痛苦、绝望和仇恨如同火一样燃烧,手指握紧了青霜剑,他喃喃低语着,霍然抬头,长剑直指破棺而出的金发男子。
纯金色的长发因为长年的黑暗而变成了接近于银白的淡金色,凌乱的长发下,湛蓝色的眼睛深陷了下去,手腕上是被自己割开的血口子,百年的禁锢让身心都处于崩溃的边缘,昔日英俊倜傥的贵公子,此刻形容枯槁得宛如风干的尸体。
然而,一看到对方的长剑指了过来,消瘦的手迅速探出,拔起了迦香方才用来撬开墙壁的西洋长剑,铮然回指破门而入的青衣剑仙,用嘶哑的声音低喝:“把罗莎蒙德放下!”
“你这个邪魔害死迦香……我要杀了你!”千年来的修身养性,第一次感觉到杀气充溢在自己心里,灵修放下手、抬起眼睛,冷喝中青霜如同闪电般刺出。
青色的闪电下击,就在那个瞬间,罗莱士转动了手腕,手中西洋剑平举上去,格挡在头顶、双臂封住了纵向贯穿下来的力量。同一时间,他双手握剑以加强剑刃上的力量,旋转剑身,将下劈的青色长剑带离原有方向。
钢铁和钢铁的交击发出刺耳的声音,两把剑之间闪出了火光。
青霜一击未果,如同一道光般瞬间返回了灵修指间。
空荡荡的毗河罗窟中,两名男子持剑相对默立。方才短兵相接的试探让双方心里都有震惊的意味:罗莱士手腕上的伤已经被震裂,再度流出血来,长剑上也割裂了一个缺口——他已然双手握剑以消解对方的力量,却不曾料到这个清瘦的东方剑客一击之力竟然强大到如此。
青霜的光芒流动在指间,灵修的脸色却更加凝重:他不曾料想这个邪魔在看起来如此衰弱的时候,居然还能接下他的一击!那样厉害的邪魔,难怪迦香会几度被其加害。
“嘿,”杀气在眼中涌动,他忍不住冷笑了一声,闪电般拔剑。
连续不断的“叮叮”声回荡在毗河罗窟,双剑交击中,罗莱士因为体力的枯竭而连续后退,却仗着西洋剑的长度优势一连几剑劈向对方的膝盖和双肩,角度刁钻毒辣,那带有弧度的剑刃能将所有力凝聚在一点上,对抗着青霜上传来的连续不断的压力。
这样迥异于中原的西洋剑术显然让蜀山来的灵修略微吃了一惊,就在他手微微一缓的刹那,罗莱士屈腿蹬地,身形前突,双手握剑从他头顶猛然合身纵劈而下——那样强的力量,让灵修不得不同样双手持剑,从下而上地格挡。
两把剑十字交错,那个瞬间,面对面的两个人之间距离只有几寸。
黑色的眸子和蓝色眼睛冷冷对视,刹那,仿佛都从对方眼里看到了惊人的执着和坚定,两个人的眼神同时微微一变,若有所思。
力量的胶着只有一瞬,然后两人同时低喝一声,发力震开了对方,各自退开一丈,冷冷看着彼此。长剑因为方才瞬间的巨大力量,依然在空气中发出轻微的嗡嗡声。
“你是灵修?”从方才的交手里,慢慢明白了这个青衣人的身份,罗莱士眼里有恍然的神色,却是落落大方地伸出手来,“罗莎蒙德……不,迦香经常和我说起你。”
“迦香?”愣了一下,灵修不可思议地抬头看着面前金发的男子——迦香……迦香和这个西方来的邪魔说起他?怎么可能……她居然会和这个邪魔说起他?
“她说你曾是她的情人,却已经不爱她了。”罗莱士收起了剑,耸耸肩,然而苍白的脸上依然有百年禁锢后留下的虚弱神情,“我不明白为什么你们为什么变成这样——我的天,她说你整整三百年没有和她说过话!她受不了,所以离开蜀山来到了这里。”
这样直言不讳的话语,仿佛刀子一般刺入灵修的心里,他面色转瞬苍白。
“情……情人?”这样的称呼,显然大大出于他们平日含蓄的言词之外,灵修喃喃重复了一句,“迦香……难道不是因为飞天舞才离开蜀山?”
“任何女人都不能忍受三百年不说话吧?哪怕是罗莎蒙德。”罗莱士诧异地看着恍然大悟般的青衣剑仙,不明白这样简单的道理对方怎么会到如今才明白。
“可她是剑仙,怎么会觉得寂寞……”依然无法理解迦香的心情变化,他回答。
“为什么剑仙就不会觉得寂寞了呢?我不明白你们的天帝和剑仙都是怎么一回事,可是,”耸耸肩,罗莱士有些疲惫地笑了笑,看着面前的男子,“在我看来,罗莎蒙德不过是个可爱的女人——尽管她像天使一样纯洁,娇儿一样妩媚,王后一样高贵。”
“住口!”再也无法忍受面前这个吸血鬼这样放肆地议论迦香,灵修冲口喝止,青霜剑重新平举,对准面前的金发男子,“你这个邪魔,不许对迦香那样放肆!”
“为什么不可以?就因为我是个吸血鬼而她是个剑仙?”满不在乎地耸耸肩,看着对面提剑的男子,罗莱士却没有伸手去拔起自己的长剑,“可是我们彼此相爱——没有什么是不可以的。”
彼此相爱!
那样简单的四个字,恍如魔咒般将蜀山的剑仙定在原地,无法动弹。拜占庭以西过来的金发男子,言语间完全没有丝毫含蓄和委婉,直接地说出了真相。
原来……真相是这样?所以轮回之后,迦香已然彻底忘记他的存在,却念念不忘回到高昌古城寻找罗莱士?他们……彼此相爱?!
“是的,是的,我知道如果你不肯放弃罗莎蒙德,我们之间必须来一次决斗才能了结这件事——可是不是现在。”罗莱士叹了口气,摘下手上早已磨得破烂的白手套,扔到青衣剑客脸上,“这个你先收下,到时候按惯例,活着的人获得爱情。但是现在,我们得先把罗莎蒙德救回来。”
白手套滑落在地,灵修怔怔站在那里,低头看着已经没有了呼吸的迦香,无法思考。
罗莱士回过手,用拇指上那枚赤金宝石的套甲割破自己伤痕累累的手腕,黑色的血从他的身体里涌了出来。
“不许碰她!”在罗莱士弯腰准备将紫衣女子抱起的刹那,仿佛醒过来一般,灵修一声低喝,长剑出鞘划了个光弧,将对方拦开。
“来不及了!没有别的办法——如果不让她喝我的血,她就会彻底死掉!”罗莱士的眼睛里也闪出了激烈的光,一把握住了身后的西洋剑,铮然反指,“她全身的血都被那群该死的混蛋吸干了!我除了把她变成同类,就只能看着她死!”
“迦香宁可死了,也不会愿意变成邪魔的。”灵修的长剑毫不动摇地封在迦香身侧,冷冷地看着面前的金发男子,声音冷酷,“收回你那肮脏的血。”
“不要随便替人做决定。”罗莱士冷笑起来,看着面前这个黑发黑眼睛的男子,眼睛里却是愤怒的光,“你这个自以为是的笨蛋!——罗莎蒙德的死活,应该由她自己说了算,你算什么,居然擅自替她决定?”
“可她再也无法说话。”灵修的声音是黯然的,然而长剑一动不动。
“她可以!如果给她喝下我的血,她就能回过神来。”看到藏书网地上惨白的女子,罗莱士的声音已经有了急切的情绪,“然后再让她自己决定!如果她还愿意作为一名吸血鬼生存下去,那么我可以重新回到黑暗里,一直陪着她。如果她不愿面对这样的自己——呵呵,天使或许不能堕入黑夜吧?那么……”
顿了顿,罗莱士深陷的蓝色眼睛里忽然闪过了一个微弱的笑意:“那么……最多我陪着她一起回到阳光里去,永远的安睡。”
那样的话语,让灵修听得怔住,手中的青霜.不由自主地落了下去——眼前的这个邪魔,如此直率而大胆,却能说出这样的话来。不能同生,那便共死。
取舍之间这样决绝,竟然真的和迦香一模一样。
他们……彼此相爱?迦香,真的爱面前这个邪魔吗?所以一百年来,即使转世轮回,依然要不顾一切地返回这座空城,寻觅被封印在铁棺里的他?
“但是,无论何种结果,这个决定应该由她自己来做。”罗莱士回头看着灵修,明灭的烛光中他的眼睛闪亮如同宝石,手腕上的黑血无穷无尽地流了出来,“请尊重她选择的权利,拜托你、东方的剑仙——请不要太自以为是。”
漆黑色的眸子里闪过混乱而不知所措的神情,急遽变幻着,然而终究不能让迦香就这样死去的心态占了上风,青霜剑缓缓从面前放下。
“好,先让迦香活过来。如果她死了,那么——”灵修收起了剑转过身去,一直平淡到波澜不惊的眼里陡然闪过杀气,一指墙里那口铁棺,“我就要你回到那里面去!当然,如果你让她那样活下去了,我一样也要让你死!”
颤抖的手指用力握紧剑柄,仿佛极力平定内心不受控制的情绪,灵修霍然回头,走出了毗河罗窟。
门在他身后重重关上,外面的天色已经快要亮了,荒漠的冷风掠过来,抚上他滚烫的脸——蜀山剑仙再也难以抑制心中的强烈情绪,坐在残破的台阶上,将快要裂开似的滚烫额头埋在掌心。
无论如何他都要这个邪魔死……那么,迦香呢?迦香又该怎么办?
那个瞬间,连他自己都震惊于内心涌现的残忍的杀戮欲望。他一贯冷定如岩石的手指握在青霜剑柄上,居然难以控制地微微颤抖——内心不断涌现出将眼前这个异族人一剑格杀当地的念头,好几次几乎难耐地拔剑,终于硬生生按捺下去。
几千年的清修之后,他居然再度有这样强烈的怒意和杀意!
那、那是“障”的出现?
如果说一切贪嗔痴妄都是空,一切色相都是假,那么为何他依然无法抑止如今这般涌上心头的、切切实实的愤怒和悲哀?原来千年的修炼才是一场空……从红尘中最初的陌路相逢,到公主和名将的斩断尘缘携手归隐,再到梦华峰上千年修炼——最终的最终,千变万劫如风般呼啸掠过,他们依然是相见不相识。
一切只是从终点回到了起点。
他本以为那么漫长的岁月里,他们已经不用再说什么、做什么来表达彼此内心所想,只求能尽力 63d0." >提升自己,让彼此永远存在和相伴,与天地同寿。
没有想到,在那样长的沉默岁月里,他们之间只是越走越远。
一窟的吸血邪魔都四散逃尽了,不知道会流向何方为祸人间,而那个吸血鬼之王还在背后这个毗河罗窟里,正在将迦香变成新的邪魔。
无论如何,迦香无法再回到蜀山:无论她死于日光之下,神形俱灭;还是成为新的吸血邪魔,永远与黑夜死亡为伍——她永远都无法回到蜀山。而他将一个人回到梦华峰上,永远不会死,永远不会衰老,一个人面对着没有迦香的空空荡荡的天界。
这个结果不会再有改变。
那么,他现在坐在这个荒凉古堡的台阶上,看着黎明前的暗夜,又在期待什么?
青衣剑仙用冰冷的手捂紧了滚烫的额,感觉心中如同被千万把刀搅拌着,割裂成碎片——那种真实的痛楚的感觉,已经将近千年没有过。
脚微微动了一下,有什么东西发出了清脆的声音。灵修低下头,看到的是一只破碎的水晶杯,大约是被方才那些逃离古堡的吸血鬼们随手丢弃、杯口破损的高脚杯里面还沾染着淡淡的血迹。
那是迦香的血。她为那个封在铁棺里的吸血邪魔,竟然不惜流尽最后一滴血。
她不愿在空茫中忘记自身的存在,而他不愿在永生的黑暗中慢慢腐烂,所以在茫茫时空里相遇的瞬间,毫不迟疑地伸出手去抓住了彼此,对抗那种空茫的永恒。
他们彼此相爱?但是,他呢?他们又置他于何地!
一直都平静的眼神陡然变了,青衣剑仙缓缓将那只破碎的水晶杯凑到唇边,让里面残留的血迹濡湿唇角,漆黑的眸子里失去了千年来保持着的空灵和淡漠,凝聚起说不出的痛苦和绝望,隐隐带了煞气。
破碎的水晶杯割破他的嘴唇,鲜血一滴滴凝聚在微温的残破杯中,邪异而华丽。
青霜仿佛感觉到主人的奇异改变,仿佛畏惧似地发出了颤抖的轻吟,瞬忽掠起,似乎要离开灵修的身边。然而修长的手指猛然探出,一把抓住了试图逃离的飞剑。
眼中涌动着杀气,灵修猛然扔下了酒杯,执剑起身,推开了毗河罗窟的门。
第十章 轮回
从苍白的身体里流出的是黑色的血,注入水晶高脚酒杯,放在女子枯萎的唇边。
“罗莎蒙德,我的天使。”注视着紫衣女子毫无生气的脸,吐出了一句悲哀的叹息,罗莱士低头轻轻吻了一下迦香的额头,将她扶起在自己怀中,让她饮下自己的血——吸血鬼之王的血,只要一滴就足以让垂死的人成为新的邪魔。
黑色的血仿佛一条小蛇般,蜿蜒着钻入了迦香枯萎的玫瑰色唇间,消失。
就在同一个刹那,似乎有看不见的光扩散着笼罩住了紫衣女子,迦香原本苍白枯槁的面容忽然间就慢慢润泽起来,奇异的容光蔓延开来,黑发变得更黑,肌肤变得更白,嘴唇鲜艳得如同窗外初放的玫瑰——那是暗夜血族特有的、邪异魅惑之美。
“罗莎蒙德。”在她睁开眼睛的时候,听到的是耳边这样遥远而熟悉的呼唤,眼前一切渐渐清晰了,淡金色的长发垂落在她脸上,湛蓝的眼睛仿佛蒙了一层水雾,静静地看着她,唇边泛起了一个微笑,“欢迎堕入地狱……我的天使。”
第一句话就挑明了真相,迦香脱口低呼了一声,残留着黑血的水晶杯跌碎在地上。罗莱士没有任她挣扎,立刻抬手抓住了她的肩,强迫她安静下来——两人沉默地相互凝视。
“罗莱士……罗莱士。”看着对面的人,显然明白了自己是如何复活的,紫衣女子忽然微笑起来了,满含着复杂的情愫,喃喃伸手抚摩对方瘦削深陷的脸,长久地凝视,“我输了,逃不过最终的惩罚……可居然还能再看到你,真是像做梦一样!——罗莱士,你吃了多少苦啊……”
“罗莎蒙德……”虽然没有明白迦香话里的意思,可看到她能这样平静地面对成为吸血鬼的现实,罗莱士明显松了口气,用力抱紧怀中的人——原来一切都还是有些希望的……在黑夜里苟延残喘的希望。
“你也吃苦了。”用紧紧的拥抱证实彼此存在的真切,罗莱士喃喃道,“可能我们以后还要吃更多的苦——我的天使,你将不得不活在黑暗里了。不过我会一直陪着你,直到地狱的火将我们燃尽。”
在他怀中,迦香的身体慢慢冰冷下去——以后千万年,她将以这样死去的躯体,冰冷的血和呼吸,永生在黑夜里,和老鼠、蝙蝠、死亡为伴。
“罗莱士,原来我逃不过……这个试炼,我输了。”紫衣女子看着满地跌碎的酒杯和狼藉的鲜血,微笑起来,说了一句很奇怪的话,“不过我不后悔,就算在阳光照进来的刹那,我都不会后悔。”
“罗莎蒙德!”陡然明白了她的意思,罗莱士脱口惊呼,“你想死去?!”
“是的。我不会那样活下去……”迦香看着他,微笑着慢慢回答,然而眼睛里却是清澈的光,“罗莱士,你知道我不能这样活下去。我做不到。”
那样缓慢的一句回答,却仿佛如同利剑刺穿了凝滞的空气,依稀可以听到屏障破裂的声音。他缓缓松开手去,绝望地望着她。
原来,是这样的结局。
吸血鬼伯爵和蜀山剑仙,他们一开始就注定了无法在一起:那样大的世界,西方如林的十字架,东方烈烈的地狱火——他们无法回到西方,也无法容身于东方;没有过去、也没有将来……
有的,只是转瞬即逝的现在,眼前相对和相面的刹那浮生。
罗莱士脸上的震惊慢慢褪去,手指插入额头的金发,低头同样苦笑起来了:“果然被你的同伴说中了——你是宁可死,也不愿成为邪魔!我本来以为,或许你因为爱我,可以忍受在黑暗中和我一起生存下去?可是,显然他比我更了解你。”
“不,罗莱士,你也不要再回到黑暗里去,”迦香看着他,轻轻回答,“不要再回去,你已经可以行走于日光下——在你推开我、拒绝永远把我留下的诱惑之时,你已得到救赎。你和我们不一样,你已经通过了试炼。”
“罗莎蒙德?”惊诧于她的语句,罗莱士看着她,“什么试炼?你在说什么?”
“你通过了你的试炼,我输了我的试炼。”迦香感觉着自己再也没有温度的身体,忽然再也忍不住地低声苦笑起来,“活该我堕入魔道,永世不得超生……”
“罗莎蒙德,”虽然没听懂她的话,然而凭着直觉已经感到了某种不祥的气息,急急扶住她的肩膀,问,“什么试炼?什么试炼!你——”
然而,话音未落,却听到了轰然的巨响。
伴随着无数木屑碎砖出现的是青色的人影,提剑站在毗河罗窟倒塌下来的门口。黎明前的天光透进来,衬得青衣长发的剪影有如天外飞仙,然而来者的眸子里,却有烈烈火焰燃烧,绝望、愤怒和仇恨,似乎要毁灭一切般可怕,仿佛来自于地狱。
“你休想带走迦香……无论带她去黑夜还是阳光里。”千年来空灵平静的眸子此刻笼罩上了浓重的阴影,灵修的嘴角噙着血,然而眼里却在冷笑,“我要把你这个邪魔重新关回那个铁棺材里去!让你在里面关上几千年,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那样充满煞气的话语,让身为吸血鬼的罗莱士都不自禁地退了一步,下意识将迦香拦在身后,喃喃:“我的天……小心,他疯了!”
“灵修!”听到这样的话语,迦香的眼里却是震惊而绝望的神情。
难道,连灵修也输了吗?连他也没有通过这场试炼?!
愤怒、绝望的火焰催使着灵修大踏步往前逼去,嘴角流露出残忍的笑意,紧握剑柄的手上青筋凸起:“听着,迦香是我的!即使她成了邪魔也是我的!没有人可以带走她……即使她成了要诛灭的邪魔,也要由我来亲手杀了她!——你算是个什么东西!见不得光的吸血邪魔!”
感觉到了对方可怕的杀气和恨意,罗莱士全心全意地提防着面前进逼过来的青衣男子,护着她,提着西洋长剑慢慢往后退去,然而迦香却不顾一切地惊叫着,从罗莱士身后冲出来,试图推开他:“灵修!醒醒!”
“唰!”青霜剑宛如闪电般割向女子纤细的脖子,却在切入血脉时停住。
“迦香……”他喃喃,眼里的神色更加复杂。
几千年来相伴的两名剑仙相互凝视,彼此的目光却完全两样。迦香眼里的震惊、关切和焦急,衬着灵修眼里的混乱、茫然和杀气——只是瞬间的凝视,却仿佛冲击着千年来相互漠视的心灵。
只是一个凝视,恍然间彼此仿佛什么都明白过来了。
“灵修……你醒醒。”青霜剑割破了血脉,冰冷的血流在冰冷的肌肤上,然而迦香眼里却漫起了悲哀而恍然的光,轻声,“你差点就入魔了!”
“迦香……”有些茫然地看着面前的紫衣女子,仿佛才明白过来自己在干什么,灵修踉跄着倒退了三步,靠到了墙壁上,感觉全身无力,蓦然笑了起来,喃喃,“我输了……是的,我输了!修行那么多年,我终归还是输给了魔障。”
他颓然松开了手,青霜剑唰的一声直坠入土,插入毗河罗窟的地面。
仿佛感受到了主人身上的变化,那把通灵的飞剑在瞬间变得黯淡无光。
“灵修。”不顾罗莱士担忧的阻拦,迦香一直走到他面前去,看着一瞬间变得那样空茫的眼睛,脸上浮现出复杂的苦笑和叹息,“你不该离开蜀山来找我……一离开蜀山,你就输了。那是天帝给我们的试炼,而我们谁都没有通过。”
“试炼?”再度听到了这个词,罗莱士和灵修同时脱口反问。
“是啊,试炼……我也是到了刚才那一瞬,才明白过来这就是试炼。”迦香的眼睛看向门外,黎明前的荒漠笼罩着淡淡的天青色,极远处,克孜尔塔格山上隐隐有跳动的火焰燃起——意味着朝阳即将升起。
“灵修,你知道我怎么能离开梦华峰?我是上界的剑仙,没有天帝的许可,是不能擅自离开仙界下凡的。”迦香看着黎明前的天色,苍白的脸上浮现出梦幻般的笑容,声音飘忽,“离开仙界之前,我去请求天帝的许可,说修行千年,我对蜀山的生活已经感到了厌倦。天帝答允了,指着西域,对我说:你一直往西去,在那里,会遇到一场因缘;若是你通过了考验,修为将远胜在蜀山修行;而若是输了那一场试炼,你将永远无法返回天界……”
那样的叙述,让面前两个人都听得怔住。
“那时候我已经心如死灰,对三界的一切都没有任何好奇,并不在意会遇到什么劫难,便独自离开了梦华峰,”荒漠的风掠过来,穿过空城残破的户牖,发出低低哭泣般的声音,迦香长长叹息了一声,将目光停在罗莱士脸上,笑了起来,“一直到在高昌城里遇到了罗莱士,一直到我下决心永不返回天界,我才知道天帝所谓的试炼便在于此……”
顿了顿,迦香将目光转到了青衣剑仙脸上,点点头:“灵修,你离开梦华峰来寻找我之前,一定也得到了天帝的允许,是不是?”
漆黑的眼眸里闪过恍然的神色,灵修缓缓点头,嘴角也泛起了一丝苦笑:“是的……天帝也对我说:你一直往西去,会遇到一场试炼。若你输了,千年的修行便毁于一旦,一切终归回到鸿蒙最初,重新开始。”
“我没想到你会输,灵修,”迦香眼睛里有悲哀的笑意,“我以为你终将勘破一切色相。”
“我也以为我已勘破。”他低声回答。
对视的眸子里闪着相同的苦笑意味,复杂的神情交错而过。
长久的沉默。沉默中,罗莱士只是旁观着两名蜀山剑仙莫测高深的对话,无法插话一句来解释他自己心中的疑问。这些东方天帝座下的仙人,无论说什么、做什么,都是那般曲折而晦涩,从不让人直接知道他们内心所想。
西方的罗莱士伯爵忽然想起很久以前,迦香曾经给他讲过的东方修仙故事——在支提窟的那段最快乐的岁月里,他们曾经相互给对方讲过无数自己国度里的各种故事。
他记得迦香说起过这样的故事:一个人拜师修仙,自以为修得了正果,他师傅便用了一场幻梦来试炼他,来验证他是否真的勘破了一切幻象,告诫他无论看到什么、经历什么都不可动心出声。那个人在梦境里经历了几生几世的变故,拒绝了一切荣华富贵的诱惑、生死伤痛的恐惧,一直心定如水,缄口不发一言。
到了最后一世,他变成了一名哑女,生下了一个可爱的女婴,丈夫千方百计引她开口说话,她持定本心不动摇,一直沉默以对。最后,丈夫暴怒之下,竟然一把抱起女婴,当着她的面活活摔死!
——那个瞬间,因为震惊和心痛,她脱口“呀”了一声。
那场历经几生几世的试炼,就因为最后脱口的那一个字,而齑粉般破灭。
“那个修仙的人不惧威吓,不慕荣华,最终却是无法放下‘爱’念。所以他永远无法修成正果,”迦香说完那个故事,眼底却有同样黯然的光,“他将会重新落到人间,从头开始修炼、直到他勘破一切、通过下一次试炼。”
“你们的天帝真是个疯子。”然而,这样的故事换来的却是对方这样的回答,他忍不住冷笑,“简直比我们那边的死神还要无情——死神起码还能感知‘死’这回事,而你们是行尸走肉才能成仙。简直是疯了!”
“是吗?”那样的回答让凭窗的迦香诧异地抬起了头,端详面前金发蓝眼的异族人,许久,忽然笑起来了,“不,不,罗莱士,并不是那样的——要忘记了自身的存在、勘破一切虚空,才能把自己融入这个天地之中,用悲悯的心包容万物。据说如果能做到那样,那么感受到的就是无上的快乐和平静……可惜我做不到。”
微笑着,她拉起了他的手,转身之间裙裾和发丝飞扬起来,笑得如同玫瑰绽放:“我能感到的只是眼前小小的愉悦罢了——
“我们跳舞吧,罗莱士。”
那个故事已然过去多年,却言犹在耳。
“灵修,你知道吗?其实我一直在想,终归,我们和罗莱士是没有区别的。”沉默中,迦香微微一笑,对着灵修说出了那样奇怪的话,“我们破除色相,他们放纵欲望——但最后所追求的都是‘永恒’的奥义。
“而他们的永恒和我们的永恒,并没有什么不同。”
那样清冷的话语,回荡在黎明前的毗河罗窟里,激起了微微的回声。
灵修看着女伴,眼神因为这样的话语而微变。
“我们通不过试炼,便会跌落凡尘。而他们通不过考验,同样会毁灭……”迦香说着,慢慢把目光投向毗河罗窟外的广漠上,带着洞彻的悲悯——那里,隐约还听得见吸血鬼们欢呼雀跃的狂笑声,根本等不及天亮再离开空城,他们连夜在荒漠上奔往有人居住的地方,渴望着下一次饮血的盛会。
“他们都会被毁灭,”循着夜风里那一丝丝的狂笑声,迦香抬起手指,点过去,眼睛里带着悲悯的神色,“第一线阳光照到沙漠上的时候,这些喝过我的血的吸血邪魔,都将在一瞬间化为灰烬……”
“什么?”罗莱士脱口惊呼。
灵修的神色却是淡然的:“是的,我早就知道。这些邪魔是无法如愿的。”
“为什么?都是罗莎蒙德身体里的血,为什么结果会截然不同?!”对于同族的覆灭,心里不知道是什么样复杂的情愫,罗莱士冲来到门边,然而吸血鬼们已经在黎明前的夜色里叫嚣着去得远了。
“当然不同。”看了看惊诧的罗莱士,灵修静静道:“同一个人,在前世和今生里,是不同的。而我这一世,以肉身降临世间,身上的血已经污浊,自然无法如同前世一样用血免除你的罪责,让你重见日光——你们不知道我们这里所谓的‘轮回’,所以才会犯下这样的错。”
他冷冷地说着:“那就是天帝对你们的试炼啊……一百年的大限到来之前,最终通过的,只有你一个而已。其余的,在第一缕阳光升起之时,便会化为荒漠风里的灰烬。”
罗莱士肩膀陡然一震,回过身看着毗河罗窟里一青一紫两名剑仙,湛蓝色的眼睛里陡然闪过了洞察的表情。一石三鸟,那一场试炼里居然蕴涵了这么多的玄机。
那个东方所谓的天帝,到底是个疯子、还是个圣者?
“原来我的天使,是一位带着火焰和利剑降临的惩戒天使。”寂静中,罗莱士看着迦香,眼睛里充满了苦涩,“可最后,连你也坠入了黑暗……对不起,这是我的罪。”
“那是我们共同的罪。”迦香将手按在胸口,感觉着冰冷的心跳,微微笑了笑,“可那样的罪恶感,至少证明我的‘存在’。”
顿了顿,她一扬头,嘴角浮起一个笑容:“不说这些空洞的话了,罗莱士,你对我说过:在你爱一个人的时候,就一定要及时地大声告诉他,不然的话……爱就会慢慢消失。”
她的目光掠过灵修的脸,那个瞬间她依稀记起了两千年前的遥远岁月——凤凰台上忆吹箫,双双负剑去国的时候,两个人都还是正当盛年。但是想起来,无论在凡界、还是在蜀山仙界,灵修从未对她说过“爱”这个字。
起先她以为不必说出,?也能相互了解对方的心意;然而时光以百年计地流过,那样忘却一切的清修中,他们都慢慢淡漠了一切,忘却自己、最终相互遗忘。
所谓的修行,难道就是把所有美好的东西都消磨光吗?
然后她终于离开了他,离开了蜀山,她来到万里之外的西域古城,遇到了另一个世界吹来的清新的风。
她遇到了一个吸血鬼。
她不愿在空茫中忘记自身的存在,而他不愿在永生的黑暗中慢慢腐烂,所以在茫茫时空里相遇的瞬间,他们毫不迟疑地伸出手去抓住了彼此,试图对抗那种空茫。他们不再追求永恒,他们也不畏惧毁灭,他们从彼此身上感到了自己在这一刻的“存在”。
每个人,到底是自证自存,还是在别人身上印证自己的存在?他也曾说过各自修得各自因果,可如果没有迦香,梦华峰上的他、还会是他自己吗?
那一刻,繁复空茫的思绪再度将灵修湮没,他苦苦思索,却无法得出答案。
“灵修,你该回去了——天一亮,新的轮回便要开始。”迦香的目光清亮悠远,如同深不见底的古泉,投注在青衣剑仙的脸上,“该告别了,而且——不要说再见。”
没有再见……再也不会见。输了这场试炼,他便要落入轮回,忘记所有前尘,静心从头开始修炼;而她,将会在黎明的第一缕光线中化为灰烬。两千年的夙缘,一朝烟消云散。
灵修最 540e." >后看了一眼迦香,微微一笑,转过身去,恍如有了最终的决断。
“罗莎蒙德,”黎明前的毗河罗窟,罗莱士伸出手,握紧了迦香同样冰冷的双手,将她拉到自己怀中,低头看着她的眼睛,“太阳就要升起来了,我的天使,我们跳最后一支舞吧。”
迦香回过头来,看着他,微微地笑了,伸出手去拉住了他的手,足尖一点,裙裾如同紫色的曼陀螺花一样开放,罗莱士牵着她的手,在她旋转出去的刹那微微一躬身,彬彬致礼。
黎明的风从克孜尔塔格山上吹来,那里隐隐有跳动的火焰燃起——意味着朝阳即将从山后升起。
那个瞬间,旋舞中的她想起的是罗莱士对她说过的另一个西方故事:鲛人公主爱上了人间的王子而坠入尘世,最后那个不知真相的王子却娶了别的女孩,最后婚典的那一夜里,鲛人公主握着匕首在新婚夫妇帐前站了许久,终究放弃了重归大海的希望,将刀子扔到了海里,然后,在甲板上点着足尖跳起了最后一支舞——
一直舞到第一缕阳光将她化成泡沫。
那一刹那迦香笑起来了,抬头看着罗莱士:原来,一切都是相通的……无所谓东方西域、无所谓时间和空间的界限。她就是那个看到爱儿惨死而脱口惊呼的修道者,她也是那个在日光中起舞的鲛人公主……一切,原本就是那样。
他们的脚尖踏着毗河罗窟的地面,身形却宛如在空气中飞翔。迦香感觉自己从来没有跳得那样舒展和美丽,她知道她是投入了所有在舞着这一曲。生和死的夹缝里,寂灭和轮回的选择中,她仿佛阳光下的泡沫一样折射出璀璨的光华,然后……湮灭。
四壁上的诸佛、菩萨,天帝、天女都在看着他们,用隐秘的、各种表情的眼神。那一场舞,仿佛三界都在关注着,等待着最后的时刻。
风从克孜尔塔格山上吹来,带来新一天到来的炎热气息。在风吹进来的时候,忽然间有穿云裂石的清幽箫声吹起,合着那样绝美的舞步,响彻九天。
罗莱士和迦香转头看过去,看到的却是坐在台阶上的青衣人影。
黎明的光线照进毗河罗窟前,灵修并不曾离去,只是坐在台阶上,将身子靠在破碎的垂花门边,吹起了青色的洞箫——百年前,在梦华峰的时候,他便该为迦香吹起这一曲 href='3501/im'>《飞天》,然而那时候他们却在长久的修仙中相互淡漠了彼此;而今最后一曲,却是要在这样情况之下作为永诀。
灵修握着洞箫,感觉到了力量的消失,知道自己必将坠入新的轮回,忘记所有——那个瞬间,寂寂的眼神里,有什么幽深的火在跳跃。
红日一跃,从克孜尔塔格山背后跳起,将光芒投向广袤无边的荒漠。
风里传来惨厉的叫声——那是数百吸血鬼在毫无遮蔽的大漠上奔逃发出的濒死嘶叫,然而速度再快、也逃不开日光的追逐,最终在荒漠席卷的风里化为灰烬。
炎热的风卷入毗河罗窟,吹在两个人脸上。罗莱士在刹那间闭了一下眼睛,苍白的眉间有某种复杂的苦痛表情——那里面,是否有他的同族刚刚消散的魂魄?不远万里来到了这里,结果到了最后,却只是得到覆灭的结局。
“罗莎蒙德!”那个瞬间,罗莱士低低叫了一声,下意识地将迦香护在怀中。然而他们的舞步却是毫无偏离、向着门外的光与影中翩然前进。那个瞬间,他感觉到了迦香的手指抓紧了自己的前襟,然而她却没有说话,只是抬起漆黑的眼睛看了他一眼。
那一眼再也没有移开,她就这样静静地看着他,旋舞进日光里。
那一眼之后便是永恒。
然而光线在一瞬间消失。所有投进毗河罗窟的日光,在瞬间被遮挡——吐出的咒语消散在风里,青色的衣袂忽然如同水墙般倒卷而起,封住了毗河罗窟上方的天空。
“灵修!”震惊地,她脱口喊他的名字,隐隐有怒意,“你干什么?”
“迦香,我不要你寂灭。”然而即使轮回即将到来,青衣剑仙却丝毫没有让开的意思。用了全部力量挡住了毗河罗窟上方的光,他看着紫衣女子,眼神里有坚定的光芒。然而那样自顾自的断语,却反而让迦香眼中涌起怒意。
遮蔽得了一时,难道还能逃得了一世?她终不会选择在永恒的黑夜里做一个邪魔。而他,即将在日光中消失、重新进入新的轮回的他,凭什么还要阻挠她最终的选择?很早以前,尚在尘世修习剑术之时,灵修就习惯于事事为她打算,所谋唯恐未详尽。最初她觉得高兴、而慢慢便觉得了牵绊和束缚——没想到千年之后,他的脾气依旧未曾改变。
他若真为她着想,便应如罗莱士那样,听由她自己选择。
“你不会寂灭。”无视于迦香脸上的怒意,灵修漠然说着,嘴角忽然露出了一丝笑意,身体里的神志在慢慢消失,被牵扯着投向那个看不见尽头的黑暗——那是新的宿命和轮回开始的地方。但是,那之前,他必须要做完他想做的。
他忽然从袖袍中抬起了手,青霜剑刃上有一抹绯红,那些尚自温热的血一滴滴从指尖凝聚、滴落,汇集到另一只手里拿着的水晶高脚杯上。
灵修流着血的手,拿着那杯殷红的血,直直伸到了紫衣女子面前。
青色的衣袂越来越薄,几乎挡不住大漠强烈的日光。灵修的脸色也是苍白的,苍白的竟然隐隐透明,仿佛不真实——迦香知道,那是轮回的力量在牵扯着他,将他拉往另一个时空。他即将有全新的开始,他将遗忘所有。
“喝了它,”苍白的嘴里吐出最后一句话,不容置疑,“趁着我还是仙人之身,喝掉我的血,便可解除魔咒,在凡界永生——迦香,去吧。去和罗莱士一起,做个普通人。”
他不容分说地将酒杯递到了女子手里,看着对面两个人诧异的眼神,灵修微微笑了笑,用尽身体里最后一丝力气、抬手点出,毗河罗窟的大门轰然闭合。在大门合拢之前,他抬手指了指远处的克孜尔塔格山——
“来生,我将循着这条丝绸古道,返回这里寻找你们。”
门轰然合上,挡住了最后一刻已经刺穿一切的阳光。
大漠的砂风席卷而来。迦香的眼睛只看到最后门缝里那一线金灿灿的阳光——在阳光里,青衣剑仙有如水面上的泡沫般消失。震惊的眼睛只被照亮了一瞬,很快门就重重合起,将最后的光线隔断。
“灵修!”迦香刹那间脱口惊呼。她苍白的手伸向隔断一切的门,水晶的杯子从指间跌落,鲜红色的血液飞溅上了她的眼睛,一片殷红。
她不顾一切地推开了门,然而焦糊的视线里已经看不到那个青衣人的影子。
那个瞬间、外面的阳光照射进来,将她化成灰烬。
“罗莎蒙德!”她听到身后罗莱士的惊呼,他扑上来将她护在怀中,企图将她从日光下夺回。然而她的肌肤一接触到丝丝缕缕的日光,立刻自燃般蔓延着焦裂开来,白皙的皮肤发出羊皮纸撕裂般的吱吱声——那样的痛苦让她猛然间坠入极度的清醒和平静。
原来死亡……是这样的感觉吗?
已经做了两千年剑仙的她最后这样想着,嘴角露出一丝笑容。
“罗莎蒙德!”依稀中看到罗莱士低下头看着她的眼睛——那样的湛蓝明亮,仿佛如同天上的星辰。他僵硬着双手,下意识地低唤她的名字,却不敢去触碰她焦裂蔓延中的肌肤。
“罗莱士……”用尽了最后的力气,她微笑着开启枯裂的嘴唇,问了最后一句话,“我们……我们不是在做梦吧?”
“嗯。”许久许久,耳边传来了缥缈的回答声,罗莱士亲吻着她,轻轻回答,“是在做梦。所以不用害怕,不过是一个梦……醒来的时候,我们都会好好的。”
“很高兴梦见你,罗莱士。”迦香的脸上浮起一个苍白的微笑,然而眼睛已经枯陷下去了。他伸出了僵硬的手指,想去触摸那一个如同水面泡沫一样的笑容——
“嚓”。轻轻一声响,触手之处裂开了无数细小的裂痕,在迦香玉石般光洁的脸上迅速蔓延开来。只是一眨眼,那样的笑容便消失不见。
“是在做梦吧……一定是在做梦。”清晨的阳光笼罩了毗河罗窟,看着空荡荡的怀抱,最后的低语从他的唇中溢出。罗莱士踉跄着站起身,回到长年不见日光的窟中,一手掀起了铁棺的棺盖,喃喃:“只是在做梦而已……再睡下去,醒来的时候,罗莎蒙德就会回来了吧。”
沉重的铁棺再度合起,发出金属特有的冷而尖锐的声音。
四壁上的诸佛、菩萨,天帝、天女都在看着,用隐秘的、各种表情的眼神。终于一切都安静下去了,只有旷野大漠的风呼啸而过,旋舞在空无一人的城市。
“唉……”
隐隐间,毗河罗窟某处忽然传出一声若有若无的叹息。
第十一章 缘起
“灵修!罗莱士!”惊呼声中,巨大的睡莲花苞如同碎裂般一片片绽放开来,莲蕊中的紫衣女子从沉睡中惊起,睁开眼睛惊惶地四顾——
没有风沙,没有荒漠,更没有古堡和邪魔。所有一切都湮灭了,眼前一池碧水荡漾,神光离合。水面上千朵莲花绽放,每朵花的中心,都沉睡着一个仙人。水气和云烟弥漫过来,白茫茫一片,远处有千重楼阁宫阙,壮丽庄严,隐约传来仙乐飘飘。
这是哪里?这是哪里?——她在何方的花蕊中,一梦方醒?
“迦香!”忽然间,耳边听到一个同样惊慌的声音——那个本来该千年熟悉的声音,却因最近三百年的沉默而听起来有些陌生。
她从茫然不知所措中惊醒,从睡莲上站起,转头看向声音传来的地方。
水云深处,一个青衣人踩着一朵盛开的莲花,向她漂过来,眼神惊喜而又急切。
灵修。只是一个照面,她便认出了他。
那一刹那,她满心欢喜——那样的欢喜,似乎数百年来未曾有过。就如对面灵修眼里的惊惶和急藏书网切,同样数百年未见。满池的莲花中沉睡着无数仙人,只有他们两个人是醒来的,穿过田田莲叶,分花拂水,握手重逢。
并蒂双莲中,一青一紫两名剑仙握手相看,眼里俱是大劫过后重逢的惊喜。
“唉……”悠远地,仿佛听到谁轻轻叹息了一声,满含悲悯和怜惜。那样熟悉的语音,让两人瞬间回头,看向瑶池尽头的白玉栏杆——那里,宫殿巍峨,无数仙人在玉座上俯视着下界。居中赫然是天帝。那些神仙的眼睛,和毗河罗窟壁画上的眼睛一模一样!
迦香的心里陡然便是一阵寒意,然而目光一转,看到瑶池边上一名高冠羽衣、仙风道骨的老人,脱口:“师傅!”
光华真人扶栏而望,看到了莲花中最先醒来的竟然又是自己的两名弟子,不由摇头叹息,从黄榜上取下了两枚玉牌。
“还是不行啊。”光华真人将两人的名字从封神榜上拿下,眼里不知道是可惜还是释然,“灵修,迦香,这次的试炼,你们依旧双双未曾通过。”
试炼……试炼。对了,原来是一场试炼。
迦香猛然间明白了身在何处——这是千年一度的蜀山大会,将检验所有剑仙的修为,若是已经大彻大悟、则可以封为神,离开下界的蜀山,进入九天上的天宫,不生不灭、永远摆脱生死轮回,与天地同寿。
那是所有修仙之人梦寐以求的最后归宿。
而他们两人在百年前来到这里,沉睡入瑶池的莲花中,已经是第三次进入试炼。
“青紫双剑,一直是蜀山七十二峰九百名剑仙中的翘楚,可为何你们两人却屡次无法通过试炼?”看着两名弟子,光华真人的眼里满含叹息,“这一次,你们更险些坠入魔道——都已经两千年了,灵修、迦香,你们准备在红尘中蹉跎到永远吗?”
“罗莱士呢?”没有听进去师尊的责备,她脱口重复了一遍那个名字——那个名?99lib?字在此刻从口中吐出,依然有让她心神激荡的力量。迦香站在莲花中,四顾寻找,无法掩饰自己的情绪:“他、他呢?那一场幻梦里,他应该不是虚无的存在吧?他又在何方?”
“他?应该在高昌城的铁棺中,同样刚刚睁开眼,在想着是否真的遇到过你吧?”看到女弟子这样的神色,光华真人微微皱起雪白的长眉,“迦香,你不要着相了。没有高昌,没有古堡,也没有飞天舞……一切,只不过是一场梦中的相逢。”
“梦中的相逢……?”她喃喃。
光华真人颔首:“是的。这一次试炼,我安排了一场幻梦,那个梦折射了每个人心里最缺少的东西。长久的缺失会带来强烈的渴望——
“在你,是自由、梦想和感情;
“在灵修,则是无法割断的眷顾和深埋的凡人之爱;
“在于罗莱士,则是千百年来对救赎的渴望和光明的向往。
“一石三鸟,分别考验了作为剑仙的你们,和那一群西域来的邪魔。可惜,除了罗莱士,你们都未曾通过这一场最严苛的试炼。”
“试炼?”喃喃重复着,幻梦里的一切宛如风暴般席卷而来,迦香眼睛里陡然闪过雪亮的光芒,低语,“罗莱士……他、他的真身在高昌古城吗?”
一切都是一场梦。
他们各自身处天界和西域两地,未曾相识,只是在幻梦里梦见了彼此。
那个梦里,她尽情发泄出了千年来内心蛰伏的叛逆和疑问。对于蜀山修仙生活的叛逆,以及对于所追求的“永恒”的疑问——她曾那样隐忍着,独自面壁练剑,希求能和灵修一起永生。然而她的心却起了变化,这个声音被压制在最深处——就像梦中被封入铁棺的罗莱士,无时无刻不在呼唤着她逃离蜀山。
那个梦里,有多少的话、都是她多年来想对灵修说的:
“请不要太自以为是。”
“你并不知道她需要的是什么……”
“如果不大声说出来,爱就会消失无痕……”
并不要修得什么永恒,她需要的是感知自身在这个空茫时空中的“存在”——哪怕即使是一瞬。她不愿被融化在洪荒的熔炉中,泯灭了自身。
那样的话,在千年貌合神离的修行中,她从未对他说出口。而高昌古堡的飞天梦魇中,却那样直截了当地告诉了百年来未曾交谈一句的灵修。
而灵修,那个同样坠入幻境的灵修,何尝不是第一次通过那样激烈和极端的举动,将内心千年来禁锢和压制着的真正想法表达了出来。
他们都在那个虚幻的梦境里,将真实的自己显露,同时也是将修仙中未曾克服的人性脆弱一面显露在九天的神佛面前,接受审视和试炼。
“你明白了?一切不过是一枕黄粱,种种爱憎痴缠,原本都是空中之空、梦中之梦,”光华真人看着瑶池里陆续醒来的几名剑仙,知道又有人在试炼中失败,继续勾销着封神榜上的名字,“你们两个,就先回到梦华峰上再修炼一千年吧——希望下一次的试炼、你们能超脱一切。不生不灭、永留天界,永远摆脱生死轮回。”
“不!”听得最后一句话,仿佛微微一惊,迦香打了个寒战,脱口。
然而看到老人诧异的眼神,她却笑起来了,忽然敛襟深深行了一礼:“谢谢师傅千年来的提携,更谢谢师傅……在最后给了我那一场幻梦。”那样的大礼行过,紫衣女子头也不回地站了起来,眼神平静,“只是,该是醒来的时候了——我再也不会回到梦华峰。”
没有任何预兆地、回眸的微笑之间,她脚下踏过水云千幻,从蜀山绝顶瞬忽飞起,纵身投向脚下的万丈大地——那是逆着天梯的舍身崖,是犯了戒的仙人堕往凡界的所在。
下界的云雾淹没了紫衣的影子,然而蜀山绝顶的瑶池边,没有人发出一声惊呼。
神佛的眼睛都是平静而悲悯的。光华真人只是注视了那一处翻涌的云雾片刻,便低下头重新开始整理玉牌,没有一丝的诧异——方才在迦香投入舍身崖的瞬间、他原本可以拉住那个走入歧途的弟子,然而他没有。
作为修行至此的剑仙,他已能勘破所有。
老人只是整理着那些玉牌,看着睡莲中那些被幻梦惊醒和依旧沉睡的剑仙。灵修侍立在一边,容色也是淡定。许久,老人将那些在封神榜中取下的玉牌收起,忽然抬手指了指山底下的云雾,没有看身边的弟子:“想去就去吧——或许,在那里,你们能找到一切的缘起。”
灵修也不言语,只是深深一礼,然后揽襟回身,步向舍身崖。
一道青色的光紧随着紫色的光,一前一后消失在云海里。
天风浩荡,吹起真人花白的须发,将手中那些玉牌错落地抓起,轻轻拍击,光华真人看着舍身崖上那一抹消逝在云气里的青色,叹了口气:“各自修得各自的福缘……勉强不来,勉强不来呀。”
枯瘦的手指松开,两枚晶莹的玉牌跌落,在碧水中悠然下沉。
夕阳从远处..的克孜尔塔格山上沉没,那座山如同火焰般跳跃着发出光来。
夕照下,大漠如同一匹金色的缎子展开,而东方绝尘而来的两骑却宛如一把利剪,平顺地裁开了那一匹光滑的绸缎,那两道裂痕向着高昌古城笔直延展而来。
古城外,迦香勒马,长久凝望着那座空无一人的城市——那,便是梦开始的地方?
毗河罗窟的深处,那一口沉重的铁棺静静躺在废墟中。
有人已经醒了,而有人还在沉睡。
在等待着,她来唤醒他。
“如果有来世,我将循着这条丝绸古道回来找你。”
——那是他们两个人都先后说出过的誓言。而如今,他们终于回到了这里。然而,他们在这座空无一人的城市里,又能找到什么?
彼此?埋葬千年的过往?还是茫茫中的未来?
风从克孜尔塔格山掠下,呼啸着穿过了沧海桑田,如同回旋于大漠上空,一次次从终点又回到起点。
(飞天 完)
第一章 黑瞳
这是个空白一片的庭院。
纯白的房子,纯白的地面,纯白的摆设,甚至白色的假山,白色的树木,白色的喷泉。
一切都是雪白的——那样没有颜色的所在,几乎令空间都不存在。这个深宫重门背后的庭院中没有东南西北,甚至没有天和地,六合宇宙在这里只是一张平展的白纸。水晶沙漏放在棋盘边上,然而里面计时用的白沙、似乎被某种神奇的力量所控制,无法流泻一丝一毫。
在这个奇异的空间里,仿佛连时间都凝固了。
如果不是耳边传来的细细的箫声,他几乎无法肯定自己是否坐在一个真实的地方。空茫中,唯有那首《墟》是真实的,从庭院外的某处传入,切割着他的耳膜和心肺。他坐在棋盘前,看着那一枚枚棋子从空白的棋盘上“生长”出来,密密麻麻地填满棋盘,相互纠缠和攻击,陡然间便有些恍惚:在这里已经多久了?十年?二十年?
每日每日,总是在这个几乎没有时空的地方,陪着对方下一盘永远都不可能赢的棋。
“嗒”,轻轻一声响,纤小的手指伸了出来,敲击在白玉的棋盘上。手指敲击的方格上,陡然间便幻化出一枚虚幻的棋子,直逼他的王座,让他的主棋无处可逃。
“又输了啊,”他无可奈何地笑了笑,声音在空荡荡的庭院里激起回声,他站起身来,恭谨地欠身,“神,今天可以到此为止了吧?”
“嗒”,没有回答,纤小的手再度敲在白玉棋盘上——所有虚幻的棋子在一瞬间消失,然后在棋盘最中间的位置,出现了一个新的白色棋子。
他刚刚弯下了腰,将白色的毯子覆盖在对方身上,看到那样的举动只好无奈地叹了口气,揽衣重新坐到了棋盘前。铁甲在白色大理石雕的高背椅上磕碰出尖锐的声音。庭院外不知某处的地方,那首洞箫吹的《墟》还在缥缈地传来,那样的曲声,让他再一次心神不定。
碧灵……碧灵。已经那么久了,你还在重门之外吹着这首曲子吗?
“嗒”,小小的手指再度重重敲在棋盘边缘,是在提醒他注意集中精力——
“如果赢了,你就可以从这里出去。”
虽然已经不知道在这里待了多少年,那一句最初的承诺他依然牢记心中。
然而,怎么可能赢呢?一个人,怎么可能赢过……神呢?
手指上凝聚了幻力,他茫无目的地信手回了一步,在白玉棋盘上敲击出一个新的棋子——那么多年天天和神对弈,虽然棋术未有长进,然而这一手幻力凝形已经练习到了化境。他完全不顾对方已经长驱直入的兵力,孤注一掷地逼向对方的王座。
那样自暴自弃的走法,反而让棋盘对面的女童破天荒地沉吟起来,小小的手指不再动了,下意识地敲击着棋盘的边缘。那稀疏的敲击声,在空白一片的庭院里发出奇异的节奏,仿佛有某种震慑人心的力量。
许久,纤小的手指才抬起来,敲击出了新的棋子。然而他想也不想,只是把自己的棋子向着对方的王座更推进了一步。
若是七步之内吃掉对方的王,那便是胜利。
这种名为“璇玑”的棋,据说是他们幽国人创造出的,最初的来源是上古的神话。天神辟开了混沌之后,不满天宇之下只有海洋覆盖,就将天上的七颗星降落,大地上便按照北斗的排布生出了七个国家,每个国家都有不同颜色的土地——也就是如今云荒大陆上的钧、苍、玄、幽、冰、扬、朱诸国。
当然,自从三百年前冰国倚仗神之手的力量一统云荒后,其余的六个国家已经不复存在。有的,只是被视为贱民的六国遗民,以及高高在上的冰国人。曾经由七色土组成的云荒,完全只由同一种颜色一统——
那是铁与钢的颜色。
“嗒!”在他再度恍惚的瞬间.99lib.
,纤细的小手更加用力地敲击着棋盘,提醒他集中神志。那苍白的手是只左手,只有他的一半大,宛如初开的白梅花,连皮肤下的血脉都是没有颜色的,纤弱而稚气。
当他的目光重新凝聚在白玉棋盘上时,赫然发现自己的王座又已经被对方占领。
“这次才用了三步啊……”他轻轻笑了起来,无所谓地再度站起来,将轻软的雪狐裘披上对方小小的身子,不由分说俯身抱起了她,“已经出来下了五局棋,您该回去休息了——不然长老们会担心的。”
坐在棋盘对面的是一个才十一二岁的女孩,苍白的脸,苍白的头发,苍白的表情,和这个庭院完全一模一样的苍白。白色的华丽斗篷罩住她幼小的身子,斗篷底下她脸上没有丝毫表情,也没有说话——直到对面高大的戎装男子俯身过来抱起她,她才微微皱了一下眉头,伸出拿过棋子的左手,撑在对方胸口的铠甲上,表示反对。
孩子那样的一推是没有丝毫力气的,然而高大的戎装男子却不敢再勉强,将她小小的身子放回到暖玉雕成的座椅上,叹了口气:“怎么,还要继续下吗?”
“嗯……”苍白的孩子仰起脸,带着空白的表情看着他。
他忽然间忍不住打了个寒战——其实已经看过了很多年,早该习惯,然而每次看到这双眼睛,他依旧忍不住有心悸的感觉。
这个苍白的孩子,却有着一双完全漆黑的眼睛。
没有眼白,没有瞳孔,苍白的睫毛下,那双眼睛是一片的漆黑,完全看不到焦点、更看不到光彩,宛如一潭不见底的深渊。那么多年来,他和这个奇?怪的孩子朝夕相处,却几乎没有看到她的眼里有一丝一毫的神色波动。而且,无数光阴匆匆流走,这张脸却丝毫没有改变——一直保持着女童的容貌,丝毫不曾长大。
甚至,连同陪伴的他,都不曾老去。
神便是神,只手可以幻化万物,凝定时空,岁月变迁对她来说根本没有影响。冰国人这样供奉着的,果然是足以统治整个云荒大陆的力量啊……目光相对的刹那,他陡然间便是一阵恍惚,仿佛自己在向着某个看不到底的深渊坠落。
奇怪……这样的感觉,在他第一眼看到神的时候便惊电般冲上心头。
在他被冰国战士围攻、浴血倒在第九重宫门外时,抬头看到深宫内神之手纯黑的眼睛,仿佛听到了某种奇特的召唤,那个瞬间宁死不屈的幽国人低下了高傲的头——收敛了羽翼,磨去了锋芒,曾经天下无敌的剑士成了一个侍卫,在神袛的身边陪伴了她那么多年。
“怀仞。”忽然间,那个孩子居然开口说话了,叫他的名字,用细细的声音,“剑。”
听到自己的名字在她嘴里叫出,恍然有一种奇异的感觉——然而只有他能听懂这个孩子奇怪的说话方式:那个奇怪的孩子,又要玩那个奇怪的游戏了。手下意识地按上了腰侧的佩剑,他退了一步,单膝跪地,照例恭谨地回答:“怀仞不敢在神面前拔剑。”
“怀仞。”华丽的白色斗篷下,那个孩子用漆黑的眼睛看着他,再次叫他的名字,缓缓地、将方才对弈时一直藏在斗篷里的右手抬起,平举,“剑。”
那只苍白的右手从斗篷中抬起时,仿佛被强光刺了一下,他下意识转过头不敢直视——在那只苍白的右手从斗篷内抽出时,仿佛有神奇的力量浮动、一切忽然间便有了颜色:房子显出了木的质感,假山也有了石的质感,庭院里的鲜花泛起了姹紫嫣红,树木绽放了鲜绿的色泽,沙漏里的沙子开始细细簌簌往下落着,计数着时间的流逝……原本空洞苍白的空间里,一切仿佛都活了过来。
神之手!那就是凌驾于苍生之上,号称神之右手的力量。
传说中,天神在创造云荒时用的是右手,如果造出的雏形不满意,则用左手毁去——右手幻化出了万物,而左手可以摧毁一切不该存在的东西。
创造出了云荒天地后,天神用尽了所有力量,重重倒地——在神倒下的地方,出现了绵延万顷的湖泊,就是如今的镜湖。从天神的身体里诞生了一对孪生儿,分别继承了天神的两种力量:创世,以及毁灭。
那一对奇异的孪生兄妹拥有无上的力量,一直是云荒大地的主宰者。他们的力量维持着微妙的均衡,彼此消长,如日月更替。
直到三百年前,随着云荒大地的空前繁华,人心的堕落腐化也开始加剧,破坏神的力量随之增加,哥哥迅速地长大起来,成为可以摧毁一切的邪神。而彼此消长中,妹妹创造的力量却开始衰微,身体萎缩到了婴儿的状态。哥哥将妹妹囚禁在了西方尽头的空寂之山上,然后开始肆无忌惮地破坏一切。
力量失衡,云荒七国中爆发了大规模的战争。那一场打破浮华梦的战争延续了百年,死亡的人无可计数,云荒开始出现一片萧条寥落的迹象。
然后冰国出现了一个叫作御风的英雄,他孤身前往空寂之山,破开了封印,将创世神从禁锢中解救出来,并在神之右手的力量支持下击败了破坏神,将其永远封印在了空寂之山。
从此,云荒进入了新的生息时代。神之右手展现出无边的力量,幻化繁衍万物,修补天地的裂痕,让大地上所有居住者休养生息。得到了神之手的帮助,冰国从此一跃成为七国中最强大的国家,并逐步吞并了其余六国,称霸云荒至今已经三百年。
那位带领天下人封印了破坏神的英雄成了统一云荒的一代明君。成为帝王后,御风第一件事情便是在国都内兴建了一座有九重高墙的离天宫,将创世神从空寂之山上迎入,在离天宫中恭恭敬敬地供奉起来。而御风皇帝也居住在这个隔绝了一切的离天宫里,有生之年从未离开一步。
不知因为什么原因,独居离天宫内的御风皇帝终身未娶。在他死后,因为皇室血脉没有继承人而爆发了内乱,门阀贵族纷纷举兵厮杀,想夺到王位。那一次的内乱持续了三年,繁荣的云荒重新出现了一片萧条的景象。
最后,神谕出现了——全天下的民众在一夕间做了同一个梦:离天宫内,莲花玉座上一只玉石般美丽的右手缓缓抬起,凭空划了一个“停止”的手势。
顾忌着离天宫内神之右手凌驾一切的力量,冰国门阀贵族在激烈的争执后做出了妥协:按照在国内的地位高低,推举出了六位长老,组成元老院统治这个大陆。此后三百年,冰国国民成为云荒中最骄傲和高贵的人,将其余一切战败属国的人民都视为奴隶——完全忘了在破坏神统治大陆的岁月里,他们也曾并肩战斗。
而神之右手,就再度成为传说,湮灭于这个人世间。
云荒大陆上没有人再见过那个创世神,其余六国遗民却相信神之右手一直在庇佑着冰国人,才让这样铁血的统治固若金汤地延续了三百年,让无数属国贱民的哀号无法上达天庭。
御风皇帝……那个名字在怀仞心中掠过了千百遍,每次念及这个众口相传的名字,脑中便是一阵剧烈的疼痛,让他无法再想下去。
那个毕生未娶、孤独终老的一代明君,内心又是怎样的世界?
那只小小的手从斗篷中抬起,伸向他,虽然没有动用神力,然而整个空白的庭院已经开始发生奇异的改变——那是神之手幻化万物的力量。
这个被六长老重重保护起来的禁地里,居住着依然保持着孩童面目的创世神。
“那就如神所愿。”怀仞上前俯身将那只冰冷的小手按在额头,轻触,退后拔剑起身。他的佩剑是银白色的,剑脊上有一道闪电般的痕迹。剑光犹如闪电割破这个凝滞的空间,纵横飞舞——怀仞曾是幽国最出色的剑士,也是如今无数遗民心中景仰的英雄,那样的身手说明了他的盛名的由来。
苍白的孩子静静地看着舞剑的戎装男子,漆黑的眼睛里没有丝毫表情。舞到最急处,她缓缓伸出了手,十指苍白纤细如花瓣。
怀仞的剑蓦然如同惊电落下,斜斩过女童的身体,由肩至腰,毫不留情地一掠而过,血如同喷泉般涌出,发出咝咝的响声。
“呀!”仿佛欢跃般地,那个苍白的孩子发出了惊喜的叫声。
利剑急斩而来,准确而狠厉,一剑剑劈开她的身子,将女童小小的躯体割裂。庭院墙外的洞箫声还在继续传来,却带了一些慌乱和急促,那一首《墟》吹得支离破碎,伴随着庭院内纵横的剑光,将女童切割得支离破碎。
“呀,呀。”然而一剑剑刺入身体,孩子漆黑的眼里却发出了难得一见的光彩,长年沉默的嘴里吐出欢喜的叫声,丝毫不觉得苦痛,对着剑士伸出手去,仿佛要求更多。
“嚓”,一剑斩下,切断了那一双小小的手,如同枯萎花瓣一样凋落。
怀仞一个急斩后,踉跄后退,用剑拄地,看着地上那一堆模糊的血肉、不住地喘息。那并不是体力上的衰竭,而是一种筋疲力尽的倦怠——能在创世神面前挥剑,问整个云荒,也只有他一个人吧?然而,那又是怎样的一种令人恐惧绝望的事情。
几十年来,要每一日持续的对一个孩童的身体挥剑凌迟!
“呀……”心满意足般地,那一双漆黑的孩子眼睛里发出了光,吐出低低的叹息。那一只被斩断的右手掉落在地上,忽然一跃而起,回到了滴着血的躯体上,迅速接合!然后,宛如落花返枝,那些被切割得零落的躯体一块块自动拼合起来,慢慢恢复人的形状,滴落地面的血一滴滴反跳而出,回到腔中——甚至连那一袭被剑气切割得零落的白色斗篷,都仿佛被看不见的针线缝合了,一块块拼凑起来,毫无痕迹。
游戏终于结束——这样奇异的游戏,陪伴着神的岁月里,不知进行过多少次。
“神,可以回去休息了吧?”怀仞筋疲力尽地闭起了眼睛,忍住心中强烈的呕吐感觉,对那个刚刚回复原型的孩子说,“再不回去,长老们要怪罪我的。”
刚把最后一滴血收回,拼凑回来的苍白孩子沉默地点了点头,将手藏回了斗篷里。她的手刚一藏回斗篷下,所有的色彩都消失了——依然是空白一片的庭院。白的房子,白的地面,白的家具,甚至白的假山,白的树木,白的喷泉……白纸一般毫无生气。
怀仞俯下身,将雪狐裘覆盖在孩子娇小的身体上,抱起了她。
那样的轻..,仿佛一片没有重量的羽毛——一个可以只手创造整个天地的神,居然会轻得让人可以一手抱起?在孩子冰冷的手攀上他脖子的瞬间,怀仞陡然又是一阵恍惚。
似乎方才的毁灭性伤害带来了说不出的快感,孩子苍白的脸上泛起了微微的红晕,漆黑的眼里依然有欢喜的光,紧紧抱着怀仞的脖子,将冰冷的小脸贴在胸前的铠甲上,有些恍惚般地,孩子嘴里吐出了两个字:“哥哥……”
将孩子抱起的他陡然一惊,知道那两个字背后代表着什么样的杀戮和血腥。
三百年前合云荒所有国家、以及神之右手的力量,才将破坏一切的杀神封印入空寂之山,换来了云荒至今的和平——然而,作为创世神的她,居然在怀念那个破坏神?
犹疑地抱着怀中小小的孩子,转身的刹那,他的眼角跳了一下——墙外的箫声断了,那一首本已支离破碎的《墟》,彻底地断了!血的腥味浓浓地浮动在空气中,刀剑交击的冷锐响声回荡在门外。
这里,是冰国的离天宫,也是整个云荒大陆上戒备最森严的地方。
为了让创世神不受到任何外来干扰,历代的元老院在这里投入了大量的人力物力,简直将这个行宫建成了固若金汤堪比要塞的地方。
然而有谁……居然闯入了这个禁地,并一直杀到了门外?
不等他走出去查看,白玉的大门轰然倒下,碎裂成无数片。
伴随着碎玉出现在门口的,是一位黑衣的刺客,应该是经历了无数剧战才杀到这里,全身是血,一剑辟开了最后一道屏障,剧烈地喘息着。眼睛闪着雪亮的光,看向这个最高的机密的地方,喘息着大呼:
“创世神!我要见创世神!”
第二章 刺客
“咦?”蜷在怀仞胸前,那个孩子也看到了那位不速之客,却没有丝毫的惊讶,漆黑的眼睛里露出了欢喜的神情,拉拉怀仞的领子,奇异地笑了起来,“来了。”
“神,请稍息。”怀仞的眼角扫过那个黑衣少年,淡淡说了一句,小心翼翼地俯身将孩子放回到了白玉座椅上,回身将手按在剑柄上,冷冷看着来人。
那个刺客有一双冷而亮的金色眼睛,虽然满身是血、却依旧射出不服输的光,手中的长剑滴滴答答的全是血——是幽国人吗?看到那一双眼睛的时候,怀仞冷定如岩的手震了一下。接着他的视线迅速落到刺客手中的剑上,在看到染血剑脊上那一道一模一样的闪电状痕迹时,他几乎忍不住要脱口低呼。
“怀仞。”耳边忽然传来了声音,叫他的名字。那个孩子坐在玉座上,看着闯入的黑衣少年,忽然轻笑,“眼睛。”
听到神的口谕,向来无条件服从的剑士却破天荒的迟疑了一下,手已经按上了剑柄,却没有拔出,只是挡在玉座面前,看着这个几十年来第二个闯入离天宫的刺客。
金色的眼睛……也是来自极北处幽国的人吗?
剑身上那道银白色的痕迹,是……?
“眼睛。”身后传来是孩子毫无温度的声音,冷漠无情。
怀仞一震,不能再想,薄唇一抿,手腕发力、一剑便刺破了空气——他的目标不是刺客的心脏或者咽喉,却是直取对方的双目!
神说,要这个幽国刺客的眼睛!
显然没有料到从三千铁甲中破围冲,到了离天宫最深处却还遇到这样的剑士,黑衣少年微微一惊,但身手毕竟矫健,在力战之后还来得及迅速反应,身子陡然如同折断般后仰、避开了那一剑,同时手中长剑直指怀仞的心口。
怀仞竟然不闪不避,第二剑依然刺向对方的双眼,速度快过闪电。
刺客喘息着,有些吃惊,然而迅速做出了判断——哪怕拼着毁了一双眼睛,他也要击败面前这最后一道障碍,去到创世神面前!三百年了,天下苍生如入火窟,有多少话想对神祈祷,有多少不平想让神听见啊!自从背负幽国所有人的希望,孤注一掷地闯入离天宫开始,他早将生死置之度外。
怀仞看到黑衣少年这般不顾一切的剑法,脸上陡然掠过一丝叹息。仿佛对于少年的剑法洞若观火,他根本不躲,只是微微偏开了一下身子,便精准地避开了对方的攻击,手中薄而锋利的剑轻轻一转,剜向那双冷光四射的金色眸子。
只是一?个刹那,怀仞的剑刺破了刺客的眼睑,而同时刺客的剑也刺破他的铁甲,切入他的心口。然而正如怀仞计算的那样,那一剑在后仰中刺来,在刺破铁甲的刹那剑势已尽,再无法前进一分。
——那样的精准,妙到毫巅。
这个深宫里守护着神的剑士,居然对来人的剑法了然于心到这种地步!看着疾刺而来的剑,黑衣刺客脸色苍白,脱口:“天啊……是你?!”
金色眼睛的少年看着剜向他眼睛的那把长剑,看着剑身上一模一样的银色闪电状痕迹,目眦欲裂,“怀仞!是你!”
然而怀仞的手丝毫不缓,薄薄的剑尖刺入刺客的眼角,挑出。血从眼里流出,划过少年英挺的脸,眼里没有任何表情。
“是你!”刺客直直看着离天宫最深处守护创世神的冰国剑士,忽然大笑起来,身子猛然直起,竟是将自己的眼睛往怀仞剑尖上送去,“拿去!”
将头颅撞向长剑的刹那,刺客手里的剑也同时刺出,不顾一切。
显然也没料到对方这样疯狂的举动,怀仞刹那间竟然下意识地撤剑后退——一流的高手交锋,气势稍馁便是败局。刺客的剑转瞬便从刚才铁甲破口处透入,直刺入他心口。他来不及退,感觉心脏陡然一冷。
然而就在刹那,怀仞手里的剑尖已经挑出了那颗金色的眼睛,完成了神的口谕。
——已然是两败俱伤的局面。
然而,在血从心口和眼眶流出的刹那,仿佛有一种无形力量逼迫,涌出的血珠居然转瞬倒流回了伤口内!
性命相拼的两人同时都想催加手上的力量,然而发现力量忽然间被奇迹般地从身体里抽空了。身体完全无法动弹,就仿佛连着这个雪白的空间一起,被某种神秘的力量凝定了!
眼角的余光里,怀仞看到了那只苍白纤细的小手正缓缓抬起,指住了他们。
“神。”不明白创世神的想法,怀仞在心底诧异地轻问了一声。
女童笑了起来,那个表情在孩子脸上显得有些奇怪,她忽然从玉座上消失,在下一个瞬间就出现在两个执剑的人之间,漂浮在半空,低下头,用漆黑的眼睛看着黑衣刺客——那样全黑的眸子,让那个天不怕地不怕的黑衣少年额上陡然冒出了细密的汗珠。
这……难道就是创世神?
“眼睛。”女童嘴里忽然吐出了第三次低语,轻轻垂下手,用纤细的小手抚摸着刺客已经被刺瞎的那只眼睛。黑衣少年下意识地闭了闭眼睛,感觉冰冷的手触摸在他的眼睑上,尖利的指甲划着他被剑刚割出的伤口。
“眼睛。”孩子的面容上陡然有不相称的萧瑟表情,创世神的手轻轻抚摩着那颗金色的眸子,将它放回破裂的眼眶——在那只纤细的右手抚过的地方,刹那间肌肤复原,血流停止,那滴着血的金色眼珠,重新闪烁在少年苍白的脸上。
怀仞忽然间不出声地舒了口气——他居然忘了……神之右手是没有杀戮的力量的,最多只能守护和创造。
“眼睛。”轻轻叹了口气,创世神瞬间回到了怀仞臂弯中,勾着他的脖子蜷在他胸前,回手按在他的心口上——只是轻轻一按,被刺破的心脏陡然完好无损。
“感谢神。”怀仞按例低声回答。
他是这个云荒上离神最近的人。离天宫里,他从未想过自己的生命会有什么危险。所以刚才对付这个刺客的时候,不知道是托大还是故意手下容情,他只是以纯粹的剑术来对付这个闯入的黑衣少年,而没有动用任何一种术法。
金色的瞳子里映出女童空无的表情。然而那纯黑的眼睛没有一丝表情。
“创世神?……你、你真的是创世神?”被血污的视线重新清晰起来的时候,黑衣刺客看到了面前的孩童,震惊地脱口,“你就是创世神?”
“对神请使用‘您’的敬称。”那个高大的剑士淡淡开口,一只手抱着孩子,另一只手却始终握着那把银色的剑,剑尖上刺客的血尚在缓缓滴落,流过剑脊上那道白色的闪电痕迹。
那道痕迹宛如真正的闪电一样,刺入幽国黑衣少年的眼里,他只觉有烈火在心底燃烧起来,热血如沸——
和所有遗民一样,他对那个故事耳熟能详。
五十年前,云荒第十一代剑圣门下最出众的弟子怀仞、冲入离天宫内去见创世神,为天下苍生请命,结果一去不返。据说他杀入了九重门后的神殿,最终却被六长老联手截击,力竭而死。他的家人也一夕之间消失于云荒大地——和怀仞相关的一切都 51ed." >凭空消失了,留下的只有关于英雄的传说,辗转于六国遗民耳侧,激励着一代又一代青年遗民奋起抗争。
然而他怎么都没有想到,在这个离天宫最深处的神殿里,会遇到传说中的英雄!这个被所有幽国人都认为是死在五十年前的第一剑士,居然成了冰国的走狗!
“呸!”一口啐在地上,刺客忽然轻蔑地看着面前的男子,冷笑起来,“叛徒——你也配拿这把剑圣门下的光之剑?”
握着剑的手不易觉察地一震,怀仞没有回答,他怀里那个女童也没有说话,只是用纯黑色的眼睛静静看着眼前这个黑衣刺客,又转过头看看怀仞,嘴角忽然微微浮出一丝笑意。
“你是剑圣门下?你把九重门外的守卫都杀了,才进入这里的?”怀仞打量着这个浑身浴血、却尚有余力的刺客,微微有些吃惊——冰国守卫九重门的战士个个都非泛泛之辈,无论武学还是术法尚都可独当一面。当年他杀到第九重门前便已力竭,而眼前这个同门剑术造诣显然还不及当年的自己,却一路杀入了离天宫?
这是为什么?
“当然。”黑衣少年傲然抬头,轻蔑地看了一眼怀仞。转瞬屈膝对着创世神跪下,流着血的手重重拄到了地上,俯首大声祈求:“第十三代剑圣门下弟子玄锋拼死前来,为六国遗民求见创世神!请神出手,救天下苍生于水火!”
女童的眼睛眨了一下,没有表情。
“冰国凌虐遗民,鱼肉百姓,祸害胜于破坏神当年——请神之右手解民于倒悬!”第一次的祈求没有得到回应,刺客玄锋心中陡然一怔,重复了一遍。
他并不想看到这样的局面——创世神,居然不回应遗民的请求?难道正如遗民悲愤的传言那样:神早已遗弃了六国遗民,只被冰国极尽荣耀地供奉了起来?
神遗弃了其他种族,只庇佑冰国吗?
创世神孩童的面貌上依然没有丝毫表情,漆黑的眼睛看着跪在地上的幽国剑士,隐约有猜不透的笑意和冷意。小小的左手勾着怀仞的脖子,右手却藏在怀里。
“玄锋请求创世神展现神力、拯救六国流离的百姓!”黑衣少年重复了第三遍——那也是他心里的底线——“破天”行动一开始之时,他和那些前往空寂之山的战士就约好:如果神之右手并不回应他们的祈求,那么他便拼了一死,也要不顾一切地弑神!
就算杀不了神,也要牵制住六长老,让前往空寂之山的战士们赢得时间。
最后一遍祈求说完的刹那,玄锋的手暗自握 7d27." >紧了长剑,吸了一口气,长身欲起。
“人是不可能弑神的。”忽然之间,一个声音清清楚楚地响起在空气里,女童微笑起来,漆黑的瞳子看着面前握剑的刺客——那是她说出的第一个完整句子,带着奇异的语调,静静,“你们的人,已经去空寂之山接我哥哥了吧?”
神吐出这样的诘问,让一直冷定的少年刺客刹那间脸色惨白。玄锋踉跄着后退了三步,几乎握不住手里的剑——神知道?神早就知道?怎么可能……他们六国遗民秘密筹划了那么久,才拟定了这个“破天”的计划。而神,居然在一个刹那之间就洞察了?!
一方面,作为剑圣门下的他前来帝都拜见创世神,祈求神的保佑,同时也牵引住六长老的视线和精力;另一方面,六国遗民中的精英战士秘密集结、前往空寂之山的祭坛,准备打开封印、借助魔之左手的力量来推翻冰国的铁血统治。
那样严密的计划,本来该不会被人知晓——而创世神居然洞若观火。
听到“破坏神”三个字,连怀仞都大吃一惊,脱口:“你们疯了!你们想释放破坏神?”
“疯子也比叛徒好。”玄锋冷笑起来,看到这个同门的叛徒,少年心里依然是满满的杀气和鄙夷,“是冰国人逼我们的!与其忍受他们的苛政,还不如释放破坏神!”
“破坏神释放出来了,你们怎么可能控制云荒不陷入黑暗?”怀仞厉声呵斥,“你们妄图和冰国一起毁灭吗?你们要毁掉这个云荒!”
“你有什么资格教训我?叛徒!”玄锋扬起头,看着这个五十年前的“英雄”——也许是因为留在神之右手身侧的缘故,流逝的时间对怀仞没有丝毫的影响,如今本该是老人的他依然保持着和冲入离天宫时一样的外貌,和面前比他小五十岁的黑衣同门几乎一模一样。
——唯一不同的,只是目光中不复有玄锋那样的热血如沸。
“他当然有资格教训你。”出乎意料的,神的嘴角泛起一丝冷笑,“如果不是怀仞,整个幽国和剑圣一门,五十年前早从云荒大陆上彻底消失了。”
“什么?”玄锋愣了一下,脱口。
“神。”怀仞似乎不想说下去,微微抱紧了那个女童——他没有想到一直寡言的神今日忽然如此多话,更没想到从刺客闯入到现在、外面的六长老居然没有赶来。
到底是出了什么事情,让离天宫的守卫忽然间变得如此脆弱?
然而苍白的小手撑住他胸前的铠甲,创世神眼睛里浮出幻彩般的光芒,对着那个桀骜骄傲的刺客继续说下去,冷笑:“做英雄是要付出代价的……当年怀仞这个笨蛋和你一样,只凭着一腔热血冲入九重门,力竭被擒。在那时候,整个幽国遗民和剑圣一门、就要有必死的觉悟——可当年怀仞失败后,为何你们还能活得好好的?你想过原因吗?”
玄锋忽然怔住——这个疑问几十年来并不是没有人提出过,然而始终没有答案。
遗民们纷纷猜测是怀仞在自知无望的时候早已自刎、冰国人从而无从拷问,所以也没有牵连到族人和同门。然而那分明是说不通的——怀仞的家人在一夕之间消失,冰国显然已经查到了刺客的真正身份。
然而无论如何,那次轰轰烈烈的刺杀终究没有引起冰国的严厉追究,无论是幽国遗民还是剑圣门下,几十年来依然在冰国的统治下平平安安地活着——境况虽然不可能变得更好,却也没有恶化得无法忍受。
“苟活也是要有代价的。”创世神漆黑的瞳子里透出冷笑。
玄锋猛悟,脱口低呼,看向怀仞——怀仞脸色也是苍白,默不作声地抱着女童握剑而立,淡淡看着几十年后闯入离天宫的同门,眼神复杂。那仿佛是面对着另一个自己的感觉,让剑士在五十年后再度陷入了恍惚。
“我免去了怀仞的罪,将他留在离天宫内——即使是六长老,也无法违抗神的意志。”创世神的眼睛是漆黑的,所以看不到任何表情变化,女童的声音却是不相称的威严和沧桑,“但是人世有自己的平衡规则——作为相应的对策,六长老将怀仞所有家人扣留,监视着幽国遗民和剑圣一门,若怀仞有丝毫异动,血便要成片地流淌。”
黑衣少年陡然说不出话来,讷讷看向同样握着光之剑的怀仞,许久,终于开口问:“真的是这样吗?前辈?”
——幽国遗民和剑圣一门,之所以能活到如今,是因为那个最优秀的前辈多年前便以身事敌?是当年怀仞屈膝臣服于神袛,才换来了族人和同门的平安?
“我不过是在接受我应得的……”然而怀仞没有承认,只是漠然回答,似乎五十年后豪情热血都已消磨殆尽,“我根本不是什么英雄——那样毫无计划的莽撞只会给族人带来灾难。我不过是在为错误付出代价。”
“那不是错误!”玄锋忍不住,冲口而出,“那就是英雄!”
“真的英雄,不会只凭着一腔热血去做没有把握的事情。”怀仞眉梢挑了一下,看向年轻的同门,“至少,该像你们这样有了严密部署、才开始去赴死——我当年不过是一介莽夫,差点害死所有族人和师门。”
在少年回答之前,女童微笑起来了:“是的。当年的怀仞不过是一介莽夫,在此后的五十年里,他才称得上是英雄——能忍受在离天宫内陪伴我五十年,除了御风,几百年来没有第二人做到。”
“神。”怀仞叹了口气,对于创世神第一次的赞许不知如何回答。
——那还是神第一次开口说这么多的话。过去漫长的岁月里,除了下棋、冥想、练剑和学习术法,他几乎没有多少机会和神说话,哪怕开口、听到的也都是几个字的回答。五十年了,陪伴在这样沉默的奇怪孩子身边,忍受着这样变化无常的脾气、种种匪夷所思的古怪癖好,换了其他人或许早已发疯。
然而他却在这个时光凝固的地方活了那么多年,甚至得到神亲自的指点、开始修习云荒大地上连六长老都无法得到真传的种种术法——他从来无法想象在那个孩童的躯体里,无所不能的神在想一些什么。
天意从来高难问,即使那么多年的相伴、始终无法逾越人神的界限。
但是,不知为何,他的心却并不曾因此而荒芜枯竭,反而渐渐澄澈安宁。
第三章 帝王泪
玄锋不知该如何说话,怔怔看着怀仞,眼光却从轻蔑转为炽热,跨前一步,冲口:“前辈!我们一起走吧!一起从这里杀出去!”
“嗯?”怀仞微微一惊。
“幽国人需要你啊,前辈!我们就要起兵反叛冰族的统治了!我们已经去空寂之山释放破坏神了!”看到前辈这样迟疑的表情,黑衣少年热切地喊,金99lib?色的眼睛里释放出战意和杀气,“见到你回来,遗民们该有多高兴啊!太师傅——也就是前辈的师妹、女剑圣梅迩,这些年来独立支撑师门,一直对您念念不忘……”
“梅迩……”怀仞眼睛闪烁了一下,垂下头看着臂弯中的孩童,不知道神是否感知到了自己那一瞬内心的波动。然而漆黑色的眸子里没有表情。
于是,怀仞也没有动。
“是顾忌家人吗?”玄锋看到对方那样的毫无表情,忽然间明白了,脱口叫了起来,“前辈,难道你还不知道?——几十年前、冰国就将你的家人杀了!”
“什么?”这一次剑士再也不能保持沉默,脱口惊呼出来,“不可能!”
“是真的!”玄锋寸步不让地争辩,一句句地坐实这个残酷的事实,“别傻了!冰国长老院早就下令将你的家人全杀了!头颅都在云荒巡回展示了好几个月!”
“不会的……不会的!”怀仞金色的眼睛里闪出了冷光,几乎带了杀气,“胡说!那首《墟》……那首只有碧灵会吹的《墟》,直到今天我还听到了!”
“碧灵?”玄锋愣了一下,“是前辈的幼妹吗?”
“是。”怀仞的手按在剑柄上,却有些茫然地看着破碎的门外:“这几十年来,碧灵被他们逼着天天在重门外吹这首曲子,好时刻提醒我、决不能有二心……”
“没有啊!”那个瞬间玄锋因为惊讶而脱口打断了他,“我刚才杀入九重门的时候,根本没看到有什么人在吹笛子!而且,我也没听到有什么曲声!”
“什么?”怀仞的身子猛然一震,“那不可能!你没听见?碧灵就在门外吹那首《墟》!”再也忍不住,剑士迈步走向那个破碎的白玉高门——那个他五十年来从未迈出一步的门。
“怀仞。”忽然间,一个细细的声音阻止了他,孩子小小的手凌空点出,只是一个眨眼、一扇新的门重新出现在原地方,阻断了一切。
“不用看了。”缓缓收回右手,创世神孩童的脸上有不相称的悲悯表情,看着陪伴她的剑士,“所有人,包括你妹妹碧灵,确实在四十七年前已经死了。”
“你……你说什么?!”抱着孩子的手臂陡然无力,怀仞震惊地脱口,甚至忘了使用“您”的敬称。手臂松开的同时,女童悬浮在了空气里,静静看着剑士,点了点头:“是死了。早就被六长老杀了——虽然不能杀你,但必须要对天下有个交代,所以长老院决定杀你满门、以儆效尤。”
“可是那一首《墟》……”怀仞茫然脱口,依然坚持,“那首《墟》,只有碧灵会!”
“那只是一个幻音。”孩子漆黑的眼睛里没有表情,声音却是冷定得近乎无情,“你要知道,六长老在术法上虽未得我真传,但使用‘镜’造出一个只有你听得到的幻音,还是能做到的。”
那样冷静淡然的一句句分析,逐步将面前剑士坚定的信心一步步粉碎。
“神啊……”下意识脱口低呼了一句,怀仞忽然捂住脸无力地跪倒在白色的地上。五十年枯井无波的苦行生活后,猛然有利刃刺入心中——那样剧烈的刺痛感遥远而强烈,在他没有反应过来之前,已有热泪从眼中长划而下。
“怀仞。”悬浮在身侧的神轻轻叹了口气,伸出了左手,“怀仞。”
苍白的小手上沾染了热泪,创世神的眼睛却是悲悯的。
“神,您、您早知道了,是不是?”轻触脸颊的手有着奇异的安定力量,剑士终于可以开口,语声却依然哽咽,“您为什么不告诉我?为什么?”
“时候未到,告诉你徒添烦恼而已。”神的眼睛漆黑得看不到底,“在这个九重门内的离天宫里,你什么也不能做。你只是一个人质。”
怀仞全身战栗,沉默了许久,不发一言。在玄锋都忍不住要开口的时候,剑士蓦然握紧了手中的光之剑,坚定地吐出了一句话:“我要出去。”
那四个字,让黑衣少年精神一振,脱口欢呼。
“怀仞。”神漆黑的眼睛看着他,却没有赞许或者反对的表示。
“我要回到幽国去。”怀仞握剑站起,铁甲发出刺耳的摩擦声,“怀仞空负一身剑术幻术,而家人死去,族人和同门都在战火中——我总要做点什么。”
顿了顿,看着创世神全黑的眸子,剑士静静请求:“请神允许。”
“如果……”孩童的脸上陡然有一丝奇异的笑,轻声问,“我说不许呢?”
“那请神将赐予怀仞的所有全拿回去。”毫不迟疑地,怀仞回答,倒持着光之剑举过头顶,“包括五十年来教授的一切——以及这一条命。”
“前辈!你疯了?”玄锋陡然惊呼起来,长身扑过去想夺回那把剑,“她不同意的话,最多和她拼了!管他神不神,怎可任由屠戮!”
同门身形刚一动,怀仞眉头一皱、却是头也不回地一弹指,吐出一句低语,玄锋面前忽然便凭空凝结了一道透明的冰墙。那样的术法让玄锋目瞪口呆,他从未想过出自剑圣门下的怀仞前辈居然还会如此精妙的术法!
“神。”用一个咒术将同门阻拦,怀仞一动不动地跪在神座前,将剑举过头顶,“请饶恕我同门的年轻妄为。”
纯白一片的庭院内,虚浮在空中的女童低头看着他,久久不说话。然而怀仞知道,哪怕他心中刹那间闪过的念头,都逃不过神的眼睛。
沉默中,空气似乎都凝结了,创世神的嘴角忽然动了一下,纯黑色的眼睛里有光亮闪动,“不自由毋宁死?人也是这样的啊……”
右手忽然再度从袖中伸了出来,按在怀仞肩甲上。
尽管知道神之手没有杀戮的力量,那个刹那剑士还是不由自主全身一震,然而耳边听到轻轻“嚓”的一声响,铠甲忽然间迅速变轻,发出淡淡的金色光芒——只是一瞬,神之手居然将他身上那件密银铠甲强化,变成了能抵挡术法和刀剑攻击的玄金战甲!
“神?!”剑士震惊地脱口,抬头看创世神。
然而手中蓦然一轻,神拿起了他的长剑。小小的手抚过之处、伴随着低低的吟唱,那把光之剑上闪电状的痕迹陡然发出了刺眼的光,整把剑凭空消失——只是一个眨眼,长剑又重新出现在神之右手中。
然而那把剑已经不是原先的剑圣之剑,而成了一把介于无色之间的灵剑!
“这才算是真正的‘光之剑’。”神低头看着自己幻化出的长剑,微微一笑,将剑放入怀仞手中,右手一点,那道白玉大门轰然洞开,“好了,你走吧。”
怀仞说不出话,不知为何忽然不敢直视那漆黑的双瞳,“感谢神。”
金色的铠甲轻如无物,他轻灵地站起,却觉得脚步有千斤重。念动解锢的咒术,那面冰墙陡然融解,玄锋踉跄着冲出,他过去拉住那个同门、静默地转身。黑衣少年犹自恨恨地盯了一眼女童,不甘心地跟着怀仞走向门外,忽然低语:“前辈……我们一起杀了神吧!”
怀仞猛然抬眼,冷电般的眼光如刀锋过体,让玄锋登时住口。
“再说这种话我杀了你!走!”怀仞拉着同门,向着洞开的白玉大门走去——那是离天宫的第九重门,五十年前血战力竭的时候,自己便是倒在这道门下。之后的几十年,从未踏出过这道门一步,“没有人能亵渎神!”
“那只是冰国的神!”在被拉着往外走时,少年刺客恨恨说了一句。
怀仞的脸色复杂地变幻,却是毫不迟疑地拉着不服气的同门一直向门外走去,在脚步快要迈出大门的刹那,低声道:“但,也是我的神。”
——说那句话的时候,他知道神会听见。
“什么?!”玄锋猛然一惊,就在刹那怀仞已经拖着他走过了那道门。
“你不会懂。”松手将同门放开,剑士低语,那个瞬间玄锋看见依稀有亮光闪烁在金色的眸子里——怎么会懂呢?这个十几岁的热血少年,为了信仰而不顾一切的孩子,怎么会知道这五十年来他遭受过的一切?就像一把开刃后所向无敌的剑,没有经过摧折、回炉重铸,不曾经历过焚烧的酷烈、拆骨断筋的痛楚,如何能脱胎换骨地成为绕指柔。
——那时候,神为什么要将自己从六长老手中救回?
——而如今,神为什么要赐予自己力量、却放自己回归于云荒?
——而创世神……那个有着幻化万物力量的神之右手,为何始终站在冰国一方?难道真的是被长久地供奉在奢华的离天宫内,高高在上的神早已舍弃了其余六国遗民?
——神赐予他生命、力量、自由;拯救他、造就他,到头来,却要和他为敌?难道将来某一日、当他和族人一起杀入冰国的帝都伽蓝城,就要不得不和神决战?交在他手上的那把剑,到最后还是要挥向造就它的人?
“神!”终于忍不住,怀仞在门外停住,转身单膝跪倒,“为什么要留在离天宫?这个云荒如今怎样,您不会不知道吧?冰国人如今比破坏神还苛酷!那是您当初创造云荒时所希望看到的吗?为什么您还要留下?!”
“怀仞。”门内的玉座上,那个孩童状的创世神微笑起来了,似乎丝毫不奇怪剑士的去而复返,眼睛幽深看不见底,“你想说什么?”
“请神离开离天宫,跟怀仞一起去空寂之山、阻止破坏神复活!”剑士终于开口了,“怀仞不敢奢望神庇佑遗民,但求神至少兼爱天下人,让我们和冰国公平地逐鹿云荒!”
“怀仞,你很会说话。”创世神微笑着,却是不置可否。
“神?”不明白那双漆黑眸子背后的想法,怀仞握剑低语。
“‘冰国人如今比破坏神还苛酷’——说得很对。”沉默片刻,女童的手轻轻敲着棋盘,将那个“王”拿起,仔细端详,“哈,你们人类是不是都以为封印了我哥哥就万事大吉?从此可以安然享受无止境的繁华——只要我不停地造出万物以养人?”
将那枚虚幻的棋子拿在手里,右手只是微微一动、便变成了一把滴血的剑!
“错了!天地有自己的生长和毁灭的微妙平衡——绝对的繁华只会带来更多的破坏和杀戮,”流血的长剑悬浮在神的右手指尖,孩童纯黑的眼睛里有冰雪般的表情,那种凌驾万物之上的语气、陪伴多年的怀仞还是第一次听到,“七国当年联手封印了我哥哥,便以为安享富贵——没想到最后,冰国人却自己成了破坏神。你们人类一手造成的后果,不能怪谁。”
“可是当年破坏神不是也禁锢了你?所以七国才联手和他作战!”玄锋冲口叫了起来,不服气,“后来御风皇帝也不是借助了你的力量,才封印了破坏神?——你别推得什么事都没有一样!”
“玄锋!”怀仞低叱同门,却听到神轻轻笑了起来:“更伶牙俐齿嘛——剑圣门下,怎么个个都像是辩士?”
顿了顿,不等怀仞开口,创世神手指一捻,剑和棋一起消失。
“哥哥野心膨胀,禁锢我、妄图毁灭天地间的一切——那是不对。天地的平衡是不能被打破的,无论神还是魔。”女童冷然回答,漆黑瞳孔忽然发出幽冷的光,右手在空中划过,空白的庭院刹那恢复了生机,“所以,我接受了当时御风的请求,帮助他打败了我哥哥——但我只是想恢复平衡。然而七国生怕我哥哥再度破坏云荒,居然擅自在空寂之山上设立了结界,封印了我哥哥!”
“怎么可能?”怀仞不可思议地喃喃脱口,“御风皇帝居然敢违背神的意愿?”
“人和神之间、并非不可逾越。”神微笑起来,意味深长地看着金甲佩剑的怀仞,“那时候我和哥哥剧战后陷入了衰竭——而御风……御风啊,我给予了他太多的力量——多到超越了一个‘人’所该拥有的。”
说到这里,女童苍白的脸上有奇异的笑,低声:“怀仞,你会不会成为第二个御风呢?”
剑士浑身一震,然而不等他开口回答,神淡淡说了下去:“封印破坏神,动用了全天下的力量,当时衰弱的我暂时无力打开集天下人之力而成的封印,只有借助御风的力量。而御风雄才伟略、依仗我赐予他的力量将云荒统一。其实,这也未必不是一件好事……”
“什么?!”想起冰国统一天下后遗民的遭遇,玄锋剑眉一轩,怒意不可抑制。
“你先不要急着反驳——”神冷冷,反问刺客,“我问你,御风皇帝在位的时候、可曾有半点亏待六国百姓?”
刚要开口的玄锋被那么一反问,刹那哑口无言。
虽然痛恨冰国人,然而无论如何,从故老相传的说法中,那个云荒第一位的帝王对天下一视同仁,的确不曾有99lib?半点亏待六国遗民。在开国皇帝在位的几十年里,云荒大地出现了空前的繁荣,不仅是冰国人,其他六国遗民都生活得丰衣足食。
“可御风皇帝死后,那个该死的长老院建立起来,我们就没有过过一天好日子!”玄锋顿了顿,还是不平地叫了起来,“两百多年了!多少次的镇压和屠杀?难道创世神你就没看到那些血吗?你被供养在这个高高在上的地方,是不是都听不见那些哭声了?”
“我说过,‘生’和‘灭’的力量,在天地间总是要保持均衡。我哥哥被封印,那么必然有另一种力量来完成‘毁灭’。”那样激奋的责问没有让神有丝毫动容,女童冷然平静地陈述,无情冷酷,“当年,你们七国人贪图荣华安逸、不顾我的警告将哥哥封印——这就是后果。”
“神,您要惩罚世人吗?”怀仞忍不住震了一下,忽然豁出来什么都不顾,一口气将心里长久的怀疑说了出来,“但是那么多年来,您也未必快乐吧?您日夜不停地创造,以弥补冰国造成的越来越大的灾害。您耗费着太多的力量,所以外表一直维持在如今女童的形貌上——看着如今的云荒,您真的觉得无所谓吗?”
剑士的进言令女童漆黑的眼睛里蓦然有一丝冷光,创世神眉尖一挑,忽然冷笑:“真是大胆啊……居然敢窥测神的心意?怀仞,这些年来,我是不是教给你的太多了?”
怀仞不敢回答,却只是低下头:“请神改变这个云荒!”
创世神没有回答,空白宽敞得近乎可怕的离天宫内,绝对的安静带着一种说不出的压迫力。不知道为何,九重门外一直安静,居然没有任何一位长老带着侍卫到来。侍卫的血还在空气中弥漫,破碎的墙和门堆了一地。
“没有我,你就不能扭转这个乾坤了吗?”忽然间,女童细细的声音响起来了,一手按在剑士的肩膀上,将另一只右手覆上他的额头,“五十年来,我教会了你那么多——几乎比我当年教给御风都多……他能做到的,你不会做不到。”
“神?”怀仞震惊地抬起头,却对上了那双幽黑的瞳子,“您让我……”
“人世有自己的流程。分久必合,合久必分——七国的事情,要由你们去解决。”苍白的小手覆盖在剑士高高的额头上,留下一个淡金色的六芒星烙印,“是时候了……怀仞,我留了你那么久,能给予你的都已经给予你——你的力量、已经是‘人’的极限。去做你想做的事情吧……莫要像御风一样,逆了我的心意。”
“神,你是要怀仞当皇帝吗?!”玄锋看得发呆,此刻猛然明白过来,心直口快地喊了起来,欢跃,“你给他额头印上了那个印记——和御风皇帝额上一模一样的印记!你是说怀仞的力量足够当上云荒的皇帝是不是?”
创世神的脸上掠过一丝微笑,收起了右手,深沉莫测:“不,我只是把他的力量还给他。”
“前辈!我们快去空寂之山!”玄锋欢喜地跳了起来,迫不及待,“快去和大家说这个好消息!神说幽国人要成为新的帝王!这个云荒,就算六长老都不是你的对手了!”
被同门拉起,然而金甲剑士却忽然转身,担忧:“神,去了空寂之山,您希望我怎么做呢?要我打开封印,把破坏神释放出来吗?但以您现在的力量,能不能和破坏神抗衡?”
“哥哥被封印了三百年,..应该已经极度衰弱……”女童脸上忽然有看不懂的伤感,低语,“我想、随着力量的衰竭,他可能萎缩到连‘形体’都无法维持了吧?——我不会怕他。”
“我明白了。”怀仞长长舒了口气,最后行了一礼,“一切如神所愿。”
“去吧。”小手轻轻伸出来,指向重重宫门外依稀可见的天空,“六长老已经全赶到空寂之山了——你若去得迟了,恐怕六国的精英早已全灭。”
“什么?!”玄锋和怀仞同时脱口——刹那间,两人都明白了今日九重门的守卫为何如此单薄,而为何那么久了也不见六长老出现!
玄锋更是震惊:“六长老早去了空寂之山?他们、他们怎么会知道!”
“他们怎么不会知道?”创世神微笑起来,眼睛看不见底,“六长老虽然没有我这样的洞察力——但人世有自己的规则。遗民里面、不会没有叛徒,并不是每个人都像你和怀仞。”
“可是……既然元老院得知了这个计划,为什么玄锋还能闯到这里?”在乍闻噩耗的刹那,怀仞却比玄锋清醒——或许,只是多年的疏离、让他对于族人和遗民有了些旁观的从容,“离天宫,不应该也有相应的防备吗?”
“当然有。”创世神微笑起来,手指轻轻点出,指向少年刺客,“不过,如若我要保护某个人,长老们就算布置了再多的守卫也是不堪一击。”
“神!”陡然明白玄锋是如何直闯九重门的,怀仞脱口低呼,“是您故意让玄锋杀到座前的吗?为什么?”
“我一直在等待。”黑色的瞳子里神光离合,却看不到底,“时间或许到了。”
“前辈,我们快走!”那样的话让玄锋心如坠冰窟,他一拉怀仞,反身便走。
怀仞和同门向着门外奔去,几步就冲到了白玉门外——然而刹那他感觉额头如同裂开般疼痛,仿佛有什么屏障瞬间被融化了,脑里有奇异的声音和图像翻涌而出。他隐约听到一个人在说话,感觉到那个人的喜怒哀乐,无数记忆如潮水般涌出。
那是……那是什么?那都是什么?!
“前辈?你怎么了?”玄锋惊讶地抬起头看他,忽然间惊呼,“你额头上!那个印记、那个印记在发光!你没事吧?”
“神!”然而怀仞没有理睬同门的惊呼,只是在门口立定,蓦然转身定定看着玉座上那个黑瞳的女童,神色刹那万变,“神?我……”
“呵……”创世神脸上同时掠过奇异的微笑,“想起什么了?”
“神!”金色的风掠过空旷的庭院,在玄锋尚未反应过来的刹那,怀仞已经扑到了玉座前,抱起了那个女童,神色恍惚之间已经没有顾上使用敬称,“我带你走!不要留在这个离天宫里……跟我离开吧!”
“你知道我无法离开这里。”玄锋目瞪口呆,然而创世神没有半丝惊讶,只是平静地回答,“你也知道是什么让我无法离开。”
“宽恕我……宽恕我!”怀仞忽然间捧住了头,跪倒在神面前,手指缝里透出额心烙印的光——那个刹间他什么都想起来了,汹涌而来的记忆让他几近失声,只是崩溃般地跪下,反复喃喃:“神,宽恕我。”
“我宽恕你。”女童微笑起来了,垂下手按在剑士的肩上,“我早就宽恕了你——只是你自己无法宽恕自己吧,御风?——所以几生几世了,还要回到这里来。”
御风。那样轻柔的称呼如同梦幻般吐出,在那只幻化万物的手按在他肩上的刹那,无数记忆的碎片随着汹涌的洪流从潜藏的心底涌出——那是多少年前尘封的回忆?若不是额上那个封印再度的打开,自己一定是永远不会再想起来……
一切终于都恍然明白了。
当年血战力竭、在第九重门外倒下时,看到门内玉座上那个孩子漆黑的眼睛,自己刹那间为何竟然有那样的震惊;
而创世神——那个漠然凌驾于云荒变动之上的神袛,为何会出手干扰人世,从六长老手里救下区区一个幽国的刺客;
甚或、在这样长久的幽禁岁月里,为何自己心里从未感觉过烦躁和绝望,只是平静安然,平静中甚至感到隐秘的欣悦和满足。
一切,原来就是如此——他便是御风皇帝。是他禁锢了创世神。
而将神留在离天宫内、便是他前世不顾一切的愿望。
第四章 渎神者
“怎么、怎么了?”那样突然的转变,让幽国年轻的刺客大吃一惊,只看着怀仞忽然间跪倒在玉座前,用手捂住额头、语无伦次地请求宽恕,玄锋脱口惊呼,“前辈,你怎么了?”
是中了什么术法?——还是神又耍了什么花招?
然而不等玄锋动手,怀仞霍然长身而起:“神,我这就带您离开这里!”
“你无法带我离开。”然而神黑色的眼睛里有平静的光,回答,“你做不到。”
“不可能!”怀仞金色的眸子里闪过冷光,厉声,“九重门的九个‘非天结界’是御风三百年前结下的——他能结下,我一定能破开!我要带您走……您已经被幽禁了三百年!”
那样幽禁的痛苦,他已经看了五十年——因为失去了作为破坏神的哥哥,右手的力量无法和左手达成浑然天成的平衡。在竭力弥补冰国暴政对这天地的损害时,神同时每日都在为体内力量的失衡而痛苦,最后不得不借助于他剑上杀戮的力量,劈开她的躯体、借着损伤来回复失控的平衡。
那样每日死去一次的痛苦,他已经看了五十年。
因为当年一时的狂妄和贪心,他竟然不顾一切地将创世神禁锢——然而,多么可笑……出于那样的初衷而强行冒犯天意,到最后、却是要亲手一次次地去杀戮神!
“你的确比御风强……”神的眼睛是幽黑的,话语却是平静,“但是这九重结界存在了三百年,其间不断被元老院用各种术法加固——三百年后,这九个结界的力量,已经超过了你当年布下它时的想象。”
“怎么可能?”怀仞脱口惊呼,猛然奔回那扇空荡荡的白玉大门前,手中光剑闪出了耀眼的金光,一剑就击在虚空里——在玄锋莫名睁大眼睛的刹那,凭空起了一声刺耳的交击声。那个空无一物的半空忽然凝聚出了密密的罗网,万字形的花纹连绵不绝,宛如看不到头的锦障,将那把力量无边的金色长剑裹住。
黑衣少年看着半空中那道诡异的透明罗网,脱口惊呼。
那便是困住神的结界——虽然对于凡人毫无作用。
“御风终究是个凡人,只在这离天宫里留了五十年……驾崩之后,权杖落到了元老院手里。”看怀仞用尽了所有方法试图破除那道百年前的结界,神的语气却是平缓漠然,“为了长久地拥有神袛,六长老加固了这些结界,试图阻断我对于云荒外界的感知,而专心创造万物、以供他们享乐。”
“神……”怀仞的剑颓然从虚空中劈落,筋疲力?尽,忽然苦笑起来,“您还宽恕我?因为我的缘故,这几百年来,您竟然被这些魍魉鼠辈控制!”
“人都会有罪——那是不可避免的。”漆黑的眼睛里没有丝毫表情,静静开口,“人心有各种欲望:权势、地位、金钱、虚荣、独占、操纵……御风终究是个人,而我却给予了他太多的力量——那是我的错误。”
“不,那是我的罪……”看着孩童面貌的创世神,怀仞喃喃,“我的罪。”
不知道再度回忆起了什么事情,剑士陡然低下头去,用手捂住了额头上那个金色的六芒星印记,语音奇异地颤抖,似痛苦、又似绝望。
“如果是你的罪,那也是人世诸多罪孽中最可宽恕的罪……”女童忽然微笑起来了,抬头看着漫天的罗网,“御风错的、不过是对神怀有凡人的爱罢了,而那种爱带着独占欲——他不知道,既然万物都为我创造,我自然爱所有人。怎是他可以独占。”
“神。”怀仞无法抬头,只觉心底种种回忆激荡、犹如风暴呼啸。
那个瞬间,遥远而隐秘的回忆忽然复苏、混合在他今生的记忆中,让他不能呼吸。
那个曾孤身解救创世神的英雄少年、在和破坏神对抗的战争里赢得了天下人的拥戴,最终成为云荒的主宰——然而,拥有一切的帝君、最终奢望的却是凡人无法得到的东西。那样的初衷,是出于人心无止境的贪欲、试图永远将世界之源的力量独占?还是并肩对抗破坏神时由衷生出的、无法抗拒的爱慕?
这些都已经无法分辨……最终,几百年后他记起的,只是当时不顾一切的疯狂。
御风皇帝煽动七国百姓、借口破坏神会给大地带来毁灭,不顾创世神的反对强行封印了破坏神;他在伽蓝帝都内修建了高达九重的离天宫,每一重宫门外,都用凡人所能掌控的最高深术法设置了强大的结界——就在一统云荒、登基称帝的那一年里,御风皇帝将依然衰弱无力的创世神幽禁在了九重门里的离天宫。
——那是他以一个凡人身份、做出的不顾一切的渎神行为。
五十年来,御风皇帝深居离天宫内,侍奉神的左右,不曾离开半步——尽管远离所有人,尽管看不到神的一丝笑容、一句言语,然而那时候帝王却是满足的。然而,君临天下、无所不能的御风皇帝似乎忘了自己毕竟是个凡人,死亡之翼迟早要带走他——而神,却是与天地同在。
凡人如何能窥知天意……即使人间的帝王,又怎能拥有神。
在寂无人声的离天宫内,一天天的,那个曾经英武俊朗的少年逐渐衰弱、老朽,成为枯木般的白发老人——然而玉座上的神袛依然拥有那样冷淡而莫测的冰雪容颜,静静地注视着帝王的老去、黑瞳里流露出悲悯的表情。那样的神情、让坐拥天下的伟大帝王绝望得几欲发狂——神分明有凝定时间的力量,却是听凭他衰老死亡!
在位的最后几年中,老朽的皇帝不顾一切地动用全国的力量、去寻求所谓的神人魔道、灵丹仙药,只想阻挡死亡的脚步,闹得平安繁荣的云荒人心惶惶,原本可光辉无暇的一生也因为垂暮的举止而被冠上“昏庸”二字。
然而,即使如此,人力怎可抗天?
离世的刹那,他不甘地睁着眼睛,看到身侧那双黑色瞳子里露出深远的悲悯和哀怜。然而,神的眼里却并没有他毕生渴望看到的东西——是的,神是爱他的,但神的爱是如此无情而博大,在神的眼里,这个用毕生精力陪伴她的帝王和一只即将在霜降时死去的蝼蚁也并无区别。
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
五十年啊……那么长的一生里,他再也不曾爱上任何人,把毕生的爱和时间都奉献在她的足下,她却一直如此的无动于衷?
意识开始涣散的时候,苍白的小手覆盖上了他额头那个六芒星的印记——那还是他解救出神时候、神赐予他力量的标记。低缓吐出的吟唱,祈祷着灵魂的彼岸转生——回想起来、在离天宫内那么长久的朝夕相伴里,居然还是第一次听到神开口说话。
“宽……宽恕我。”心境陡然一片清明,他低语,一生执迷的心魔终于刹那勘破。
“我宽恕你。”耳边忽然听到神回答,那个苍白的女童俯下身来,静静地拥抱衰老的帝王。肉体死亡、灵魂腾空而起的瞬间,一统云荒的帝君眼角流下血一样的泪——那是他一生戎马征战中从未有过的泪水。
神可以宽恕,因为她拥有人所没有的东西:时间和永恒;
而他,即使想要赎罪,却已没有多余的生命。
三百年过去,他终于重新回到这里,跪倒在玉座前吻那只幻化万物的手,请求神的宽恕——宽恕由于他当年的狂妄和无知,给神袛和整个云荒带来的苦难。
“怀仞,”神的手冰冷如玉,小小的手指上带着一枚银色的戒指——他知道那便是神之右手力量的象征。那只手抬起来,指给他看九重门外的天空:“去到那里,把一切错乱的、颠倒的都回复于原处——让这个云荒,回到最初平稳繁荣的样子。”
“谨遵神的旨意。”金甲剑士轻声低语。
那个瞬间,心中惊涛骇浪翻涌而过,最终沉寂。
随后怀仞长身站起,拉着尚自发怔的同门、握剑一直后退到白玉宫门外。低声念动咒语,就在眨眼之间,被玄锋劈碎的白玉高门一块块从地上反跳回来,在虚空中拼凑、凝定,转瞬组成了完好的宫门。
“神,请等待。”用咒术将离天宫封闭,怀仞低语,“我将带着您所希望的一切归来。”
玄锋目瞪口呆地看着同门前辈——一直目中无人的黑衣少年、第一次觉得云荒上存在着高出自己甚多的力量。等那道破碎的门恢复原型,不可思议地,他伸手碰了碰大门——玉石的质感冰冷而坚硬。
“怎么……怎么做到的?”玄锋转过头,结结巴巴,“前辈,你不是剑圣门下吗?”
怀仞从第九重门前转过身,看到身侧年轻人同样金色的眼睛,忽然眼里有掩不住的苦涩笑意:“我当然会术法,很久以前我就会了……你并不知道我到底是谁。”
是的,他是遗民们众口相传的幽国英雄,却也是冰国开国的御风皇帝。
多么可笑的事情……多年以后,他必须回到这个起点,将自己前世犯下的所有错误一一纠正。那是神三百年前就预料到了的结局——就如五十年来下的有输无赢的棋,每一步,都无法逃出神的预计。
不想再被满怀疑问的少年追究,怀仞握剑大步走向重重深门上。在走出最后一道门时,外面的阳光穿过高高的宫门, 7167." >照射到了怀仞的脸上,他下意识抬手急挡——那样轻柔的光线、却刹那间让剑士泪流满面。
“怎么了?”跟得正急的玄锋收不住脚、几乎撞到了怀仞身上,诧异。
少年无法理解面前这个五十年没有见过阳光的男子的心情——怀仞用手挡住眼睛,让光线一分分透过指缝:新的世界展现在握剑而出的剑士面前。然而这个支离破碎的世界、却是他一手造成。如今,他就要回来将它带入新一轮的急流。
“前辈,你在看什么?”适应了光线,怀仞却久久地伫立,直到玄锋沉不住气。
怀仞放下了手,金色的眸子里闪着光,回身看着九重门内庭院里伫立的雕像——那雕像是如此之巨大,在九重门外回头看去、依然在最中心的地方俯瞰四方。
那是一座巨大的白玉雕成的神像——一对面容相似的神背向坐在蟠龙围绕的玉台上,外貌都是最盛年的男女:那便是传说中从开辟天地的天神体内分裂出的孪生兄妹:创世神和破坏神。女身神态安详、垂目举手,平举的右手心里有一处六芒星的印痕,其中悄然绽出一朵金色的莲花,象征着握有创世之源;男身扬眉怒目,左手持辟天长剑,拔剑出鞘,凌空欲劈,剑身上鲜血滴滴坠落,暗..喻毁灭的力量。蟠龙缠绕在莲台上,吞吐着青色的宝珠。
那便是云荒亘古以来流传的故事——神之右手,魔之左手。海皇。浮于海上的云荒,四围都是龙神的领土,而大陆上、孪生的兄妹司掌着创造和毁灭的两种力量,平衡着天地、繁衍着万物,让这片土地上枯荣代代流转不熄。
作为云荒最高贵和神秘的所在,离天宫内的神像也是巨大而奢.99lib.华的,几乎倾尽了天地间的珍宝来修饰——创世神黑瞳用最珍贵的黑曜石镶嵌,据说是从碧落海最深处六万四千尺的深渊中打捞上来,琢磨而成。无论子民们从哪个角度仰望,都觉得神袛的眼睛正看着自己,深远得看不到底。
怀仞站在巨大的神像下静静凝望那美丽庄严的面容,一时间居然无法移开脚步。
那一瞬间,因为封印破解而复苏的前世记忆里,仿佛有什..t>么东西同样复苏了过来——多少年前,御风皇帝也曾站在这里仰望着神袛吧?日月从慕士塔格背后升起、又从空寂之山落下,那个孤独的帝王一直站在这里凝望着高高在上的神像,从英年风发直至垂垂老矣。
那个瞬间,陡然有什么深切的刺痛一直钻到了心底,剑士几乎要跪倒在天地之间——俯瞰的狂妄,仰望的景慕,偏激的执迷,狂热的爱恋,以及最后那样深沉的绝望……前世今生的记忆如同洪水汹涌而来,几乎将他的击溃。
“前辈?”玄锋一直不知道到底出了什么事,小心翼翼。
金甲的剑士从胸臆里长长吐出一声叹息,转过身去:“走吧。”
“嗯。”黑衣少年跟在他身后,又看看神像,忽然道,“真奇怪——神居然不是这样的美丽女子?我刚看到那个孩子的模样,真的吓了一跳呢。”
怀仞再度停住脚步,回望那座神像——迎上他的,依然是纯黑的看不到底的目光。然而那样的面容却是绝伦的,有着天地间最美的一切的光辉——如果,神回复到力量最强盛的时候,形貌便是如此吗?然而孪生兄妹彼此消长,创世神如若力量增强,破坏神如何还能维持这样英俊青年的外表?
——那是可能并存的吗?
“当然可以。”忽然间,某个声音轻轻回答,居然是从神像嘴里吐出。
那个巨大的玉石雕像目光流转,看着怀仞,白玉雕刻的面容上忽然有了微笑。
“怀仞,你知道这个天地是平衡的——然而,最繁华的时候该是什么样呢?”创世神的力量透过九重门,通过雕像之口回答着即将远行的剑士:“不,不是如你所想的那样,我的强大而哥哥就必须衰微——那将是一个稳定而旺盛的均衡。更迅速的创造,更迅速的消亡,天地间一切始终维持在极大丰富、却不过剩的层面上。到了那个时候,我和哥哥的力量便能同时达到最强的平衡。”
“神。”怀仞有些迷惘地看向神袛,“我不明白。”
“人终究不能明白神。”黑曜石雕刻的眼睛微微垂落,注视着金甲剑士,神像唇角绽出一个微笑:“其实说起来也简单:平天下,养百姓,致太平,戒奢靡——这些,等你坐到了王座上再说吧。”
雕像的手缓缓抬起,指向西方尽头,手指上那枚银色藏书网的戒指熠熠生辉:“快去吧。我哥哥在等你,你的族人在等你——你的敌人也在等你。”
“是。”最后对着神袛行了一礼,怀仞头也不回地握剑而出。
第五章 冰封祭坛
怀仞握剑离去,九重门后的深宫里,又回复到了一贯的宁静。
在空白一片的庭院里,女童一个人坐在玉座上,静静面对着那一盘残局。上面,一个个虚幻的棋子犹如水晶般闪烁,可对弈的人却已经不在。
“怀仞。”小手拈起那枚“王”,漆黑的瞳子注视了片刻,忽然间有轻微的叹息从神嘴里吐出。叫出那个名字的刹那,想起的却是数百年前那个帝王——人都说天意难测。然而对神来说,人的心、却同样也是难以把握。
就如那时候她根本没有料到,御风作为一个凡人,居然敢做出这样渎神的疯狂举动。而三百年后临别那一刻,通过玉像的眼睛注视远行的剑士、那个瞬间她在这个幽国人眼里捕捉到了和百年前同样的情绪。如今,怀仞一去千里……又会做出什么样的事呢?
神在瞬间移动到了神像侧面,悬浮在空中,静静注视冰国人三百年前雕琢的这座神像。
那样美丽的面容……几乎极尽人世所能想象,将所有丽色赋予了这个女神。这就是人想象中神袛的模样?创世神漆黑的瞳子里,陡然有微弱的笑意,转过眼睛,看着另一面的孪生兄弟:同样白玉雕琢的面容,除了眉目间弥漫的杀气、容貌是极其相似的,只是不同于妹妹纯黑的瞳子——哥哥那一对眼睛,却是金色的。
宛如幽国人所拥有的金色眸子。
怀仞,甚至那个莽撞的少年刺客,都有着这样的眼睛。
“哥哥。”神在虚空中伸出手来,轻轻触摸孪生兄弟冰冷的面颊,低低呼唤——宇宙洪荒以来,他们就这样相互依存,从未片刻分离。然而这三百年,被分开禁锢在两处,不知道哥哥如今衰弱到了什么样子——或许,真的萎缩到连“实体”都无法维持了吧?
怀仞……怀仞会不会如御风一样,趁机进一步伤害破坏神?或许他会守住对自己的诺言,然而那些遗民和冰国人,那些视哥哥为灾祸之源的凡人,会不会一时短见、再度犯下如此可笑和巨大的错误?
人心是那样难以猜测。
“嚓”。轻轻一声响,掌心那枚虚幻的“王”,在神的手心片片碎裂、消失无踪。
西方尽头,空寂之山的皑皑积雪中,有鲜血如梅花绽放,泼洒得四处都是。
靴子踩踏在结了冰的血上。怀仞低头看了看雪上到处散落的残碎尸体,蹙眉。
那些尸体,一大半是各色服饰的遗民青年,间或有盔甲鲜明的冰国战士和锦衣玉袍的术士。他脚下踩住的、就是一袭饰有旋风图案的黑袍断袖,里面苍老的手已经变成了青紫色。似乎是被bbr>..极其凌厉的剑法一切而下,断口处居然平滑如玉。
怀仞眼睛瞬间凝聚——那样的服饰,标明了这只断手的主人的身份。
那是六长老之一的“风”——而连着半边身子切下这只手的剑法,无疑出自于剑圣门下。
“师姐!师姐!”身后的玄锋不知何时已经跑了出去,大叫着扑向雪地上一袭破碎白衣,不顾一切地将那个脸色苍白的女子抱起。然而那个身子轻得反常,玄锋微微一用力便“噗”地将同门从雪中抱起——
然而,却竟只有半截身体!
女子美丽的腰身被奇异的力量截断,那个巨大伤口是诡异的烧伤。在冰天雪地的空寂之山上,居然有烈焰凭空燃起、将剑圣门下的女子生生焚化!
——那是六长老之一的“火”?
一路从镜湖中心的伽蓝帝都赶到空寂之山,可显然这里的惨烈恶战已经告一段落:剑圣门下的另一位掌门女弟子已经死去,六长老想来也无法全身而退——只不过,看起来冰国早有准备,六国遗民只怕无法实现这次的计划了……在看着玄锋崩溃般地抱着那个只剩一半躯体的女子呼号时,怀仞的脑子里却是冷醒地跳出了这样的判断。
在站到这个杀场里时,他惊讶于自己居然可以这样置身事外地旁观。
或许,那只是因为他脑海里的记忆已经复苏,另一个自己同时复活了——对怀仞而言,这是一场对于自己族人的血腥镇压和屠杀;然而对于御风皇帝来说,这不过是一场试图挑战他的帝国的动乱罢了。
他站在雪地上,听着远处依稀可闻的刀兵和咒语声,却是冷冷不动声色。那个刹那,仿佛他真正的灵魂跃出了这个躯壳,在更高的地方俯视着躯体里的两个“自己”。
前世今生宛如梦幻。帝王英雄,更不过一场空中之空、梦中之梦。
而如今的他,将为何而拔剑?他的剑,又如何能刺破那一场虚空?
雪地上,血流如注。站在这个修罗场里,前来助战的幽国剑士,却长久地提剑沉吟。直至看到那个黑衣的少年猛然放下了女子尸体,拔剑冲向远处犹自混战的人群——年轻脸上那种不顾一切的杀气和悲痛,陡然间将怀仞散漫的思绪拉了回来。
他跟了上去,进入战场。
祭坛不远处,结下了一个六芒星的阵。冰国六长老只剩下了四位,然而集结的上百遗民也只剩下寥寥。六芒星上两个位置已经空了,剩下的四位长老守着四角,挥舞着手中的法器,黑袍飞扬,不间断的咒语从苍老的唇间吐出,伴随着..凌厉变幻的手势——金、木、火、土,六合之间的四种力量被他们熟练地操纵着,杀戮向犹自困战的遗民。
这段通往祭坛的血路已经延续了几百丈,然而眼看封印破坏神的祭坛就在咫尺开外,那些遗民却已经没有余力,只是被四位长老和冰国战士的攻势逼得不停往中间退,已经开始无法招架那些攻击。可玄锋一加入,猛然让那些垂死挣扎的遗民振作了精神。
“住手!”他厉声喝止。
在双方再度开始新一轮的激战时,忽然间金色的光芒风暴般卷起,在冰雪上刺得人睁不开眼睛。刚要接触的两股力量同时反向弹了开去,重重击在各自的护壁上,让冰国长老和六国遗民都踉跄着倒退回去。
“前辈!”玄锋扭过头,看到了出手的正是怀仞,不由得眼睛一亮,转头热切地对着残留的同族大喊起来,喜出望外,“对了!你们知道他是谁?——他就是怀仞!五十年前孤身前往离天宫的英雄怀仞!他回来了!回来和我们一起对付冰国人!”
“怀仞?”看到金甲剑士如同神人般破冰而至,遗民喃喃念着这个被缅怀了数十年的名字,几乎不敢相信地震惊低语,“不可能!怀仞还活着?”
“真的是怀仞!”忽然间,有个苍老的声音喊了起来,“是怀仞!”
遗民中有个鹤发童颜的老妇人惊呼着冲出了人群,因为极度的震惊和喜悦,已经顾不上四周依然还有冰国的人——白发萧萧的老妇人一直冲到了怀仞面前三尺,又迟疑着顿住了脚步,凝望那张曾经熟悉的脸:“师……师兄?”
“梅迩。”看着面前苍老的脸,怀仞深沉的叹息——五十年了,当年还不过十六七岁的师妹如今已经是这样的垂垂老态。绸缎般的肌肤起褶了,红润的嘴唇枯萎了,金色的眸子也开始混沌——时间的力量是如此强大和无情,带走一切美丽脆弱的事物。这张饱经风霜的老妇的脸,已经无法让他回忆起半点当年私心恋慕过的小师妹的美丽和娇憨。
那个瞬间,他心底想起的是神袛的双瞳——纯黑,深湛,如同不变的夜空,无论在何时何方仰头观望,都是那般恒久的美丽。
他终于明白御风为何不惜一切都要留住神袛——在拥有一切之后,最可怕的、便是要独对那无边无际的空茫。那个皇帝以为留住神袛、便可以抓住永恒。然而可惜他错了。
惊讶于面前这张时光停滞的脸,女剑圣诧异地喃喃:“师兄,你……你……怎么还是……”
当初,这一对同门师兄妹都是绮年玉貌,彼此私心恋慕,却不曾相互吐露。在得知怀仞死于离天宫时,她几乎哭干了眼泪,发誓为他复仇。
五十年来,她独身终老,断了出嫁的念头,为成为英雄的师兄守着一个无望的念头。然而,几十年后命运让他们重逢时,她已然满头华发,垂垂老矣,而他,却依然停留在很多年前离别她时的模样。
原来这世上最无情的,便是时间。
“是神!是神替前辈凝固了时间!”在一片震惊中,只有玄锋兴奋的声音不停地响起,解释着,“创世神站在我们这一边!神赐予了英雄无比的力量,让他回到我们中间,说,冰国当亡,怀仞将成为新的皇帝!”
“将成为新的皇帝……”那样的话是比雪暴更惊心动魄的,风一般在遗民中传播,每个人眼睛里都发出了振奋的光,看向那个踏雪而来的金甲剑士。
“怀仞!”四长老显然也认出了这个本该在离天宫内侍奉神左右的剑士,同样一眼看出了他如今身上具有的力量,惊慌地面面相觑——怀仞如果能够离开离天宫,那唯一的可能、便是神允许了他的离开。
那个被他们冰国供奉了三百年的神,竟然改变了心意!
“所有人,都给我退开。”怀仞目光慢慢从在场各国人身上掠过,最后落在十丈.99lib.开外那个冰封的祭坛上——那里,六芒星祭坛的中心点上,三百年前御风皇帝亲手结下的那个封印,赫然发出淡淡的金光。
“前辈,快去释放破坏神吧!”玄锋带着遗民拦住了冰国长老,大声喊,眼里放出热切的光,“这里交给我们好了!”
“怀仞,你疯了?住手!”火长老嘶声力竭地呼喝着,试图阻止这个陪伴神的剑士,“你要毁掉这个云荒吗?”
然而,在一片刺耳的刀兵声中,金甲剑士走上了祭坛,将手轻轻按在六芒星中心的金色刻痕上。那里,三百年前留下的手印依然存在——那是集中了天下人力量、设下结界封印破坏神的御风皇帝的手印。
怀仞轻轻将手按在那个手印上,分毫不差。想来,创世神等待了那么多年,就是为了等他在轮回之后重新回到离天宫寻找神袛,好借助他的手、将孪生兄弟释放吧。
在这个天地之间,唯一和神对等的、令神挂念的,便只有那个孪生的破坏神。
“神,一切将如您所愿。”剑士垂目低语,霍然发力。那个能禁锢破坏神的封印轻易地在他手下震碎,金色的光陡然扩散开来,笼罩了空寂雪山——那个瞬间,地宫封住的大门陡然开裂,露出一道黑暗的缝隙。
怀仞金色的眸子里有激烈交错的表情,看向那一道似乎可以吞噬一切的黑暗。
破坏神,就被禁锢在这个地宫里,长达三百年?
如今,不知道这个只手可以毁灭一切的神魔、成了什么样子。
他回顾身后纷乱的战局——无论冰国人还是遗民,看到他震裂了那道坚不可摧的封印,个个一时间呆若木鸡。金色的眸子里闪过微弱的笑意,剑士忽然开口了:“其实,破坏神不在这里面——真正的魔之右手,就在杀戮的人群当中,就在你们的心里。”
包括玄锋在内所有人陡然愣住,不知如何回答。
“其实,我结下这个封印时,本来希望的是七国之间不再有纷争。”怀仞嘴里、慢慢吐出御风皇帝的话,微微叹息,忽然加重了手底的力量,“可是,你们自己造出了新的破坏神!——我做的一切都错了。”
喀喇一声,地宫封印完全破碎,怀仞只手打开了地宫之门。
“师兄!”毕竟是同门,陡然明白了他要做什么,梅迩脱口惊呼,“不要!”
“前辈!”玄锋也惊呆了,大呼。
“怀仞?”四长老停下了手,不约而同回顾。
“如今,我让一切回到原状。”低低的话语从剑士嘴边吐出,喀喇一声巨响,地宫门完全打开,金甲剑士手上加力、耸身跃入门后那片无穷无尽的暗黑。
门轰然合起。
第六章 暗黑破坏神
怀仞握剑离去,九重门后的深宫里,又回复到了一贯的宁静。
一枚枚虚幻的棋子从棋盘上生长起来,连片成势,相互交缠着攻击不休。然而这样自己和自己下的棋,无论成败、都索然无味。
小小的手指叩在棋盘边上,却有些落寞的意味。纯黑的眼眸抬起,看着一边水晶更漏里凝固的白沙——自从怀仞踏出离天宫,已经整整三个月过去了。
这中间没有冰国人再度进入离天宫——或许是怀仞离开时设下了结界,让那些冰国贵族无法进入这里。而六长老,则去了空寂之山镇压遗民起义,所以才导致无人可以进入九重门后的深宫、来侍奉她左右。
这一切都没有什么,然而令人惊讶的是她居然无法得知任何关于怀仞的消息。她试过种种方法:冥想,推算,可一切都显示着虚无——甚至动用了水镜,居然还是看不到他的踪迹。
那是不可能的事情。这个云荒的天地之间,居然还有神无法得知的事?
长久沉吟着,神纯黑色的眼睛里陡然有空茫的感觉——这个云荒……这个她曾一手造出的云荒,上面所有的人和事、已经越来越不由她掌控了。神袛的力量终究有限,何况恒久的时光中,这个天地之间损有余而补不足,她已经越来越感到疲惫。
一念动,神瞬间移动,出现在玉石雕像边上。
她悬浮在空中,静静注视冰国人三百年前雕琢的这座神像。
那样美丽的面容……几乎极尽人世所能想象,将所有丽色赋予了这个女神。这就是人想象中神袛的模样?创世神漆黑的瞳子里,陡然有微弱的笑意,转过眼睛,看着另一面的孪生兄弟:同样白玉雕琢的面容,除了眉目间弥漫的杀气、容貌是极其相似的,只是不同于妹妹纯黑的瞳子——哥哥那一对眼睛,却是金色的。
宛如幽国人所拥有的金色眸子。
怀仞,甚至那个莽撞的少年刺客,都有着这样的眼睛。
“哥哥。”神在虚空中伸出手来,轻轻触摸孪生兄弟冰冷的面颊,低低呼唤——宇宙洪荒以来,他们就这样相互依存,从未片刻分离。然而这三百年,被分开禁锢在两处,不知道哥哥如今衰弱到了什么样子——或许,真的萎缩到连“实体”都无法维持了吧?
怀仞……怀仞会不会如御风一样,趁机进一步伤害破坏神?或许他会守住对自己的诺言,然而那些遗民和冰国人,那些视哥哥为灾祸之源的凡人,会不会一时短见、再度犯下如此可笑和巨大的错误?
人心是那样难以猜测。
仰起脸,注视玉石雕刻的孪生兄弟的脸——忽然间,神的脸色变了!
开天辟地以来,这样震惊的神情还是第一次出现在神袛的脸上。
“哥哥?哥哥?!”不可思议地轻触着玉像冰冷的脸,黑色的瞳子里交织着震惊和战栗的光——然而那个巨大的雕像依旧没有表情,双眸璀璨夺目,和女童的黑瞳对视。
“怎么、怎么会这样?!”神袛捧着雕像的脸,震惊地低语,右手微微颤抖。
三百年前,御风带给她的已经是罕见的意外——而三百年后,怀仞居然做出了这样的事!
低语中,离天宫最后一道门轰然洞开。忽然有异常强大的力量如风暴席卷而来,将九道宫门瞬间一起粉碎——只是一个刹那、九道非天结界居然一齐破碎!
外面刺入的阳光让神袛微微闭了一下眼睛——已经多少年没有接触到日月的辉光了?出了什么事情?这几个月内,外面必然风起云涌,然而,难道这么快冰国国内也发生了变动?连帝都也不安稳了?有谁……有谁居然能举手之间破去了这存在了三百年的结界?!
“吾皇万岁!”
门轰然洞开,阳光将一个身影投在地面上,长长地直指九重门内——而那个伫立在高大穹门底下身影两侧的,是无数匍匐在地的官员、将军和神官,密密麻麻跪在御道两侧,一直延伸到九重门的最外面。
那个唯一站立的身影转过了头,静静凝视着离天宫第一道宫门内矗立的巨大神像。
金色的夕阳映在他金色的眼眸里,焕发出刀剑上特有的光感——然而璀璨眼眸的深处,却是隐隐有着看不到底的黑暗颜色。
“怀仞。”看到来人转头的刹那,神低低脱口,难掩震惊。
虽然已经换上了高冠玉带,一身人间帝王的装束。然而帝袍下依然是那件金甲,甚至手上握着的不是权杖和玉玺,而是那把淡金色的光剑——握剑打开离天宫第九重门的,居然是已经成为人间帝王的怀仞。
那样快的速度……以及那样巨大的杀戮力量!
“我不只是怀仞。”没有理睬那些匍匐在地上的臣民,随手封闭了大门,新帝王抬头仰望着虚浮空中的创世神,忽然微微笑了起来,“神,你错了。”
——这样一句话,居然从一个凡人嘴里吐出!
创世神霍然回头,注视着这个归来的男子。
“你把我哥哥给杀了?”手心里依旧捧着雕像冰冷的脸,神袛漆黑的眼睛却是看不到底,声音也带着说不出的压迫力,“你去空寂之山破开封印,趁机把我哥哥杀了?”
“神,你又错了。”新帝王微笑起来,然而这一次他口唇没有翕动——巨大的玉像陡然开启了冰冷的嘴,将他的话一字一句传达,“我并没有杀破坏神。”
在看到掌心雕像开口说话的刹那,神袛再度震惊地脱口,飘出了三尺,凝视。
不错……已经悄然变了。在她刚出门抬头看时,就注意到孪生兄弟的雕像发生了奇异的改变:原来那张脸不知何时慢慢变幻,换成了另一张新的、熟悉的脸——那是怀仞的面容。
怀仞的面容,居然奇异地出现在了破坏神雕像上!到底是什么样的力量、让离天宫内这神圣的玉像如同活了发生了奇异的变化?
“我并没有杀破坏神,”雕像缓缓开阖着唇,微笑着吐出一句话,“我成为了破坏神。”
巨大的石像忽然动了起来,玉石的手臂举起,缓缓抱住了虚空中的创世神。金色宝石镶嵌的眸中,流动着光芒,注视怀中黑瞳的女童:“我就是你哥哥。”
“怀仞!”神陡然明白过来,脱口看向地上那个高冠博带的新帝王,“是你!是你把——”
然而,即使神、也有不知道如何表述的时候,女童怔怔看着那个石像嘴里吐出怀仞的声音、看着巨大的双臂抱着她,黑色的双瞳因为震惊而雪亮。
“我的确是怀仞,是御风,”悄然改变了面容的魔之右手慢慢说着,巨大的手掌平举着,将女童捧在手心,收回脸颊边,金色的眼眸是温和没有杀气的,“但我同时也是魔之右手,破坏神——你唯一的孪生兄弟。”
冰冷的唇轻轻触着女童黑色的长发,吐出静默的声音。
“怀仞?”终于慢慢明白发生了什么,神袛猛然出手,狠狠扇了帝王一个耳光,“你居然做出这样的事!”
“嚓”,小手上的力量看似微不足道,然而巨大石像的脸颊陡然间爆裂开来,粉尘簌簌。
漫天的玉屑中,新帝王脸上留下了一个掌印,然而有奇异的力量蔓延着、让那个痕迹迅速地变淡消失。怀仞轻轻摸了摸脸,金色的眸子里有奇异的笑意:“神,你再也无法奈何我。”
“神,这是命中注定:在三百年后,我依然如此深爱你。”帝王俯下身去抱起那个孩子,喃喃:“但是我要比三百年的御风长进了很多吧?我不会去再度囚禁破坏神,或者释放他——我要自己成为破坏神。我要与你同在。”
“怀仞。”神漆黑的眼睛里有不可思议的光,凝视着面前这张熟悉的脸。
“是的,你说对了——三百年后,你哥哥已经失去了‘形体’,”新帝王眼睛里有深而冷的光,和女童漆黑的眸子对视,隐隐有笑意,“所以,我打开封印、跃入地宫,给了他新的躯体——或者说,我是将他同化在我体内,从此与我同在。”
“怀仞……”神喃喃脱口,不可思议地看着他的眼睛。
那样熟悉的眼睛——混合着哥哥、御风、怀仞的一切特征,穿越了所有时空。
“真是疯了啊……比御风还要疯。”神袛的手触摸到那双熟悉的眼,不知道说什么才好,“你……你……将哥哥融在了体内?这不可能……这完全超越了一个‘人’的限度!”
“是。凡人无法和神同在——御风已经试过了,”怀仞眼睛里是深不见底的光,忽然低下头轻吻那只幻化万物的手,“我要成为破坏神——我只有成为破坏神。我想与你同在,一起守望着天地的尽头。我想知道什么是永恒。”
神袛忽然长久地静默。凡人生生不息,神袛明明灭灭——而神又是什么?永恒又是什么?御风,或者怀仞,我也不能告诉你这六合间的奥秘啊。
女童忽然苦笑起来,用小手轻抚那双金色的眼睛。
那是多么令人战栗的眼睛——一个人的躯体里、有着魔的特质;或者说,一个毁灭一切的魔、却有着人的灵魂!那样的激烈对比的美是惊心动魄的,甚至超越了作为创世神的她所能创造的一切,令她目眩神迷。
原来,人心幻化出的极致瑰丽、竟能一至与此。
“将破坏神拥上帝位——多么可笑的事情。”创世神黑瞳中交织着复杂的光,缓缓冷笑起来,转头看着密闭的宫门,“那些我所创造出的子民,居然做出了这样的事情。”
将魔之左手拥立为云荒帝君,不啻于将人世交由毁灭的力量来控制!
她的孪生兄弟唯一的力量来源、便是毁灭和杀戮——那是魔的本性,无可改变。即使同时兼具了御风和怀仞的力量,以人性的善与真来控制杀戮欲望的抬头,又能压制破坏神的本性多久?
“放心,在还能控制住那种毁灭欲望之前,我会尽力让云荒平安——也让你慢慢恢复力量。”新帝王的眼睛里没有杀戮之气,抬头凝望着那座巨大的孪生神魔雕像,吐出缓慢99lib?的语句,“你说过……真正的繁荣,会同时提升两方面的力量,不是吗?”
神微微颔首,不语。
“那么,”新帝王的手轻轻抱起了女童,转身面向那巨大的雕塑,“让我们试着来达到这个平衡吧,不管那个平衡能维持多久——神,我想看到你最美那一刻的样子。”
女童黑色的瞳子静静凝视着面前的人,眼睛深不见底。
“你无法离开我,就像天和地永远无法分离。让我们一起来守望这个云荒,直到沧海桑田。”帝王金色的眸子丝毫不退缩地和她对视,静默地回答——那一瞬间的沉默,不知有多少狂风巨浪般的心潮汹涌而过。
许久许久,女童终于伸出小小的手,抱住了新帝王的脖子。
一夜之后,离天宫巨大的宫门轰然洞开。
御道两侧匍匐的官员、将军和神官惊讶地看到新帝王抱着一个女童站在穹隆下——女童的眼睛是漆黑的,看不到一丝一毫神色变化。然而每个人在接触到那双纯净之极的孩子的眼睛后,都有说不出的心惊。
“创世神!”大神官刹那认出了帝王臂弯中那个孩子的身份,战栗地伏地不敢仰视。
所有臣民在震惊和敬畏中伏倒在地,通往离天宫的御道变成了一条装饰着各色官员服饰的河流。河流的源头上,金色的新帝王抱着黑瞳的女神静静而立,刚从慕士塔格背后升起的朝阳在他们身上幻化出炫目的色彩,宛如神袛。
“太阳。”多少年来第一次仰头看着天空,女童嘴里吐出了叹息。
“神,你能看到未来吗?”新帝王望着天地尽头,嘴角忽然有莫测的笑意,“你同样也能看到,是不是?”帝君的手,指向茫茫镜湖的彼侧,声音是空茫得接近预言:“你看到了吗?那里,将会矗立起一座通天彻地的白塔——一个司掌破坏力量的君王,暮年时留下了最伟大的创造;而白塔之下,相对的守护之力、将会结成另一个虚幻的帝都。而北方的尽头啊……神,北方的尽头,我看到了星辰的陨落。一切终归有尽头,伟大的帝国也是同样。”
漆黑的眸子随着帝君的手转动,创世神的眼睛却没有丝毫表情,低声:“那都是很久很久以后的事情了……那时候,不知道你和我是否还存在于这个六合之间。”
“不,我们必将存在。”新的帝王同时抬头仰望着崭新的天空,不自禁地提高了语声,“日出的时候我们拥有这片土地,而我们也将拥有它直至最后一颗星辰坠落。”
那样冷定而压倒一切的语句,让脚下匍匐的臣民不自禁地悚然。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由近而远的呼声响起,如同一阵风暴传向天际。
然而那样的欢呼声中,唯独神的眼睛是静默的,凝视着一侧帝王英俊冷酷的脸,黑眸中有掩不住的担忧:杀戮和毁灭的天性,就如埋藏在深心中无法挖出的种子,人世的权欲诱惑着它,时时刻刻想要抬头——不知道它何时就会冲破坚固的土壤、长成恶毒的藤蔓?
“如果星辰都坠落了,”此起彼伏的万岁声中,孩童的眼睛注视着帝王,轻轻反问,“这片土地上还有什么呢?”
“还有你和我,”然而那样深远的问话,换来的却是如此凌然的回答,“与日月同在。”
“不,在最后一颗星辰坠落前,我将与你一起‘湮灭’。”女童的眼睛慢慢凝聚,开合的唇中吐出冷然的话语,居然有静默的杀气蔓延,“我将在平衡倾覆之前,将其彻底终结。”
“那就守望着我,”新帝王的眼睛里忽然焕发出了笑意,那样的笑意让神陡然明白他原先的话只是故意的挑衅,“在我拔出这把剑之前,请守望着我。我的神……我的皇后。”
“吾皇万岁!”两人的对话里,依然伴着四围山呼海啸般的欢颂声。
新帝王俯瞰着台阶下密密麻麻的臣民,陡然伸臂,将怀中神袛高高抱起,在朝阳的光辉中振臂大呼:“神后万岁!”
神后?——那么,相对的、刚登基的帝王,便是魔君吗?
然而没有人去想这个问题,狂热的情绪弥漫了全场,所有人在没有回过神来之前就顺着帝君的意愿重复高呼:“神后万岁!神后万岁,万岁,万万岁!”
朝阳如血,将云荒天地间的所有笼罩,只有欢呼声响彻云霄。
第七章 永垂不朽的诗篇
六国遗民在怀仞皇帝的带领下,一举推翻了原先冰国的暴政,建立了新的国家。冰国贵族无法和魔君神后的力量抗拒,由元老院带领离开了故土,流浪在云荒最西边广袤荒凉的沙漠上,逐水草而居、和沙浪苍鹰为伴。
那个由六色土组成的崭新的国家,有个新的名字:空桑。
原先六个国家的遗民变成了空桑的六个部族,并按照原先六色土的色彩,分为白、青、蓝、紫、赤、黑六部,六部一致将怀仞拥上了帝位,是为空桑先祖怀仞皇帝。在年轻英武的帝王身边,是逐渐长成美丽绝伦女子的皇后,在万民朝拜中,帝王金色的双眸和皇后纯黑的瞳子注视着大地,守望着辽远得看不到尽头的云荒。
——那便是云荒大地上“空桑”这个民族的由来。
因为历史的久远,那个关于民族缔造的故事已经接近于神话——即便是空桑最古老的史书《六合书》上,都没有确切的记录。没有人知道有多少是真实、又有多少是臆造。然而魔君神后的故事,犹如中州大陆上关于伏羲女娲的传说一样,被所有人信仰。
“我们空桑人的祖先,是天上下来的神。”
——每一个空桑人都那样自豪的说,仰望着白塔尽端湛蓝的天宇。每户人家中,都供奉着那一对孪生神魔的小像,烟火萦绕中,金眸与黑瞳如昼夜般并存。
此后又过去了多少年?
镜湖变成了桑田,湖中凸现了方圆百里的孤岛,而内乱迭起、六色土再度分崩离析,退缩于西方广漠的冰族趁机复出逐鹿天下。沧海横流之时,《六合书》上记录的最伟大的帝后拔剑起于蓬藁。太初元年,星尊帝和皇后白薇结束了内乱,重新统一了六部,将冰族彻底驱逐出了云荒大地,开创了历史上最强大的王朝:毗陵王朝。
太初三年,星尊帝在镜湖中心的孤岛上建立了庞大的城市,将帝都伽蓝迁移到了湖心。而相应地、白薇皇后动用她的力量, 5728." >在伽蓝城的正下方水域里,用幻力结成了一个虚幻的帝都:无色城。
云荒格局在悄然变化,历史如同风般呼啸而过。
收南泽、平北荒,灭海国,空桑的版图在星尊帝手中扩大到了无复以加。然而在“征”达到顶点的时候,“护”的力量悄然兴起:不满帝王对待海国的暴虐,白薇皇后拔剑而起、与丈夫对抗,最终战死九嶷山下的苍梧之渊。那座虚幻的无色城,也被星尊帝永远地封闭。
星尊帝暮年,云荒的心脏上陡然拔起了高达六万四千尺的白塔,直指云霄。伟大的帝王将那尊据说与天地同寿的巨大神像供奉在塔顶的神殿上——那“离天最近”的地方。自己也绝足于大陆,在伽蓝白塔的顶端度过了余生。
没有人知道星尊帝在最后十几年里、一个人在孤高的绝顶上,对着神像想什么。但在这位帝王南征北剿后,这一片云荒大陆终于完成了又一个轮回,进入了相99lib?对安稳的和平阶段。
然而和平是什么?
和平是两次战争中的间隙,是一个失衡到另一个失衡之间、短暂维持的脆弱平衡。
巨大的白塔高耸入云,俯视着这片大地的一切兴亡枯荣。玉座上的神袛有着两双不同色泽的眼睛:金色的那一双、只能看见杀戮流血;而黑色那一双,则能看到平安繁荣。
而现在,哪一双眼睛看见了过去?哪一双又看见了未来?
“神,宽恕我……”六万四千尺的绝顶上,空桑最伟大的帝王须发苍白,仰望着神袛永恒不变的眼眸,喃喃低语。独居?99lib?
了十几年后,一代帝王在伽蓝白塔顶上的神殿里合起眼睛,进入永久的沉睡,身边没有一个人陪伴。
手中那一卷《六合书?往世录》被风吹落在地,唰唰翻页——
只是一个眨眼,便从洪荒翻到了桑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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