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涯在线书库《www.tianyabook.com》 《武之魂1·沧海卷》 第一章 思寒 大燮哲宗康德七年五月。京师。 熙熙攘攘的朱雀大街上来了一行游客,看似貌不惊人,但所过之处,都引起了市人的窃窃私语——原来走在前首的白衫人虽是戴了范阳笠,可回顾言谈之间,分明是个活泼伶俐的女子。其时朝野之内外礼法之防甚严,像这般女子在外公然抛头露面,自然难免引人侧目。 “小寒,收敛点,别惹全街人都看你!”身后一个三十多岁的中年人皱眉,低声呵斥,可语气在抱怨之中又满含爱怜之情,“会惹麻烦的!” “哎呀!我要这个,哥哥你给我买嘛!”那白衫女子走入了一家铺子,突地指着壁上的东西叫了起来,“就是这个,喏,左边的,很漂亮吧?” 她语音清越动人,语一出口,更无法掩饰她女子的身份。 中年人被她死拖到店中,抬头一看壁上,不由得大笑:“小寒要这个干吗?这么快就急着嫁人了?” 后边一行人此时也已到了店外,齐齐抬头往壁上一望,不由得轰然大笑。只见壁上挂着的是一整套女子嫁时衣饰,宝光夺目,而那个叫“小寒”的白衣女子正指着那一顶珠玉缀的凤冠娇嗔。 中年人笑道:“小寒,你什么时候选好了如意郎君,大哥再买也不迟呀!” “对对,就算大哥不买,到时我们也可以买全套送你。”那一群人都是二三十岁左右的年轻人,个个英气勃发,挺拔伟岸,此时听到老大开口,都你一言我一语地调笑开了。 那白衣女子仰头看着壁上那顶凤冠,似乎看得入神,居然并不还嘴。但她一直仰着头,不期然头上斗笠便滑落了下来,丝一般的秀发落了满颊,一张明艳照人却带几分骄横的脸也露了出来。 一时间,店内外所有旁人齐齐怔了一下——好美的女孩儿! 并不是说她有那么倾国倾城、难描难画,也不是说她容色如何美绝人寰,天生丽质。只是她虽有着看似不出众的五官,可这毫不起眼的五官一旦组成了这张脸,却莫名地洋溢着奇异的吸引力,仿佛一个顾盼、一个举手投足之间都有明丽爽朗的风姿。 在斗笠落下的刹那,刚进这家首饰铺子的一位公子忍不住赞叹了一声。 与小寒同行的所有人的目光不由得全落到了他身上,看似奇怪,又似审视地看了一眼后,认定他不过是个普通路人之后,所有目光又齐刷刷回到了小寒身上——看得出,这女孩儿是他们注目和关爱的焦点。 “为什么嫁人才可以戴这个?我才不管呢,我就是要!”小寒嘟了嘴,赌气地从腰间解下荷包,“大哥不买,我自己买了!” “小寒快别生气,大哥当然买了!”中年人忙不迭地从怀中掏出大叠银票,数也不数抽了几张塞给老板,“还要什么,尽管拿好啦。” “大哥真好。”小寒这才?99lib?欢喜地展颜一笑,众人只觉一阵风过,她已跃上壁间,轻轻摘下了那顶珠冠,转瞬翩然落下。动作之轻盈,姿势之美妙,直如回风流雪。 她捧着那顶嫁娘的珠冠,盈盈一笑:“我什么都不要啦,只要这个!” 这时,又有人轻轻赞叹了一声。 还是那位刚进门的公子。他还是站在原地,目不转睛地看着头戴珠冠盈盈落地的小寒,全然不顾那一行人又盯上了他,只一击掌,赞了一声:“宛若天人!九九藏书” 小寒看也没看他,自顾自在镜前顾影自怜了好一会儿,才带着十二分满意的神气转过身来,笑吟吟地对那一行人道:“大哥,兄弟们,我们可以上路了!” “喂,小……公子,该走啦!”站在那位公子身后的一位青衣童子忍不住提醒道,同时拉了拉正发痴的公子。那个公子还是没反应,直到那一行人已来到了门边,可那公子还是一动不动地堵在那里。 见那一行人到了前面,他才施施然一揖到底,开口:“在下姓朱,京师人氏。敢问这位小寒姑娘贵姓芳名,家住何……” 他一句话还没完,就发现了一个惊人的事实——他飞起来了。 其实是那一行人中一位火爆脾气的年轻人不等他啰唆完,便已伸手一把把他抛了出去。那个啰唆的家伙一除,门口便空了出来,那少女嫣然一笑,先走了出去。 那位朱公子则一路往街当中落了下去,他大呼大叫,手舞足蹈,做足了声势。可那位青衣童子却只笑了笑,仿佛毫不担心自家的公子——他太明白这位武功还算可以的宝贝少爷只是在吸引那美女注意,惹她发笑罢了。 果然,少爷落地的姿势虽不雅,却毫发无伤。 这时,只见那一直抿嘴笑看着这边的少女脸色一变,收敛了笑容。 “小寒,怎了?”几个站得近的同伴齐齐失声问。小寒不答话,眼中涌上了泪水,突地向街中狂奔过来。所有行人忙让了一条路——给这个女子撞到可不是玩的。 “承俊哥哥!承俊哥哥!”只见她飞奔进了一间药铺子,一把拉住了一位正在买药的青年男子,又是欢喜又是惊讶,“我……我终于找到你了!你居然在京师?” “我不是在做梦吧?”她拉着那个黄衫男子欣喜若狂地唤了一声,便死死地抱住了他的脖子,又哭又笑,“九年找不到你,他们都说你被人打死了,我才不信呢!我太高兴了,太高兴了……这不是在做梦吧?” 那青年男子先是一怔,再低头看笑得满脸泪珠的小寒,欣喜与惊讶同样漫上了他的脸。他抚着她的长发,同样宠溺地低语:“不是做梦,小寒,不是做梦。我的小丫头的的确确和我在一起。唉……都长这么大了……别哭,别哭了啊?” “哦,原来是金少侠。”那一行人明白过来,嘀咕。 “奇怪,天山派的金承俊不是九年前寒江一战后就不知下落了吗?”其中的老大也有些纳闷,“小寒那时候伤心得要死,却不料这个家伙躲到了京师。” 路人纷纷侧目,看着一个姑娘在当街上和一个年轻男子搂搂抱抱。 这时,那与小寒同伴的一行人突然变了脸色,匆匆上去对两人一番低语,很快小寒便放开了那个人的脖子,向四周看了一眼,又低声说了一句什么,可眼睛却是看着街中朱公子那边的。一言未毕,一行人连同那买药人都匆匆走开了。 街上的人眼睁睁地看了一场戏,还没回过神来便已经散了,不由得叹息。 “公子,还不走吗?”青衣童子这才好整以暇地点了一句,“你今天可是来给吟翠姑娘买首饰的,都快关门了,还买不买?” 那位姓朱的公子这才回过神,面色沮丧地自语:“唉,我真是薄命,名花竟已有主!” “什么‘名花’!”青衣童子冷笑,言辞锋利,“公子你难道还看不出来,这一伙人正是有名的朝廷钦犯‘天枫十一杀手’?至于那女子,与他们走在一起,不是盗就是匪,还说什么‘名花’?” ——这个卑微的仆人,竟有如此深藏不露的见识武功! 那么这个看似花花大少的朱公子呢?又是何许人也? “天枫十一杀手。”同一时刻,同样的名字也在另一个人口中吐出。 京师府尹的府邸中,后堂帘幕低垂,密谈刚刚开始。所有的下人都被屏退了,府尹看着出示了令牌的来人,脸色敬畏,带着一丝不安和惊惶——这个人所到之处,大燮所有官员没有不心里忐忑的,生怕自己平日做过的亏心事被抓住了把柄,从此落得个身首异处的下场。 “蔡府尹,打扰了。”有礼但却冰冷的声音道。 府尹战战兢兢:“哪里哪里。不知神捕此次来京,又有何贵干?” “在下是为了追捕去年犯案的天枫十一杀手才来的。” “什么?”茶盏落地之声,府尹的声音里带着震惊,“这、这十一个魔头……难道已经进了京师?神捕,这……这可如何是好?万一有什么差池,下官乌纱就不保了呀!” 对方的声音依旧是平静的:“府尹放心,在下既然来了,自当保护京师平安——但望府尹大人让在下在京师内自由行动办案,必要时借些人手。” “这自当从命。神捕,可全拜托您了!” “那好——明日我便会动手,希望府尹调派人手协助。” 待得事情商量完毕,从府中出来,已经是暮色四起。来人抬起了头,静静地仰头望月,皎洁而寒冷的月光淡淡照在他脸上。 ——不,确切说,是半边脸上。 因为他的左边脸上,自额至颌,全部覆盖着一张铁制的面具。冰冷的铁,掩着冰冷不动声色的脸,而铁的冷峻与坚硬,更将他那轮廓分明、英挺冷漠的半边脸衬得不可接近。 这张脸,就是大燮众口相传的“铁面”。而这个人,也就是天下百姓心目中已接近于“神”的存在——天下人都唤他为“铁面神捕”。至于他究竟姓什么,叫什么,甚至大约多少年纪,从何而来,都无人知晓。 只知道自从他出现公门以来,接手的十九桩大案无一不应手而破。其中“翠屏山”一案中更是风头出尽,不仅剿平了两湖五大山寨,还把与此案有关的朝廷重臣许庭山依法论斩。令朝野风气为之一肃。而他办的第二十桩大案,就是一年前天枫十一杀手在福州犯下的连杀六名知县、掠劫国库粮仓案。 然而,这也是第一件让他追查经年的案子,甚至到了现在,他都没有把凶手捉拿归案。 他仰头望月,目光波澜不惊,直奔夜色中——要做的事,实在是太多了。 “唉……又得浮生半日闲呀!”出得玄武门来,环顾周围市郊,一位锦衣玉带的贵公子伸了个懒腰,“小丁,你去前面等人,我就先在这儿睡个觉吧。” 林外有怪石数堆,那贵公子就往石上一躺,正好躺在一个可容身的石缝里。午后艳阳甚好,而林中也寂无人到,正好小睡一番。他一身装束华贵,可行为作风却与一个市井之徒无异。 可这睡意刚起不久,就被几个高声谈话打断了。 “承俊哥哥,你……你不喜欢思寒了吗?”林子深处传来一个声音,分明是那日街中珠冠少女。那贵公子吓了一跳,连睡意也丝毫不见了,连忙竖起耳朵。 “喜欢,我怎么会不喜欢我的小丫头呢?”仍是那俊朗男子的宽容笑声。 “哼,我可不是什么小丫头!”气冲冲的声音。 对方朗朗地笑:“我知道小丫头现在长大了,厉害着呢!你这两年可没少做惊天动地的事啊——不过最近小心点,铁面神捕似乎追查得紧。” “哼哼,一个臭捕快,难道怕了他吗?”少女怒道。 男子的声音沉了下来:“小丫头,你千万小心着点,铁面他可不好惹——这绝不是开玩笑,懂吗?我可不想看小丫头才二十不到就被抓去,砍了你这千娇百媚的脑袋。” 也许是对方语气里的关切让她重新高兴起来,那个少女嘻嘻一笑:“那承俊哥哥你一辈子护着我好了,有你在,那臭捕快就奈何不了我了!” 那男子轻笑,有些宠溺又有些无奈:“怎么可能呢?这辈子有了弱兰就够我操心了,我可没分身术!不过你有十一个哥哥,也……咦,小丫头,你怎么了?” 朱公子从一数到十,那惊天动地的哭声便响彻了整个林子。 “唉,又是一个不懂女儿家心思的笨蛋!……”他在石上咬着牙,恨不得一把把那个不懂风情的鲁男子踢开,让自己来替代。 “呜呜——承俊哥哥不喜欢我了!承俊哥哥变啦,不像以前疼思寒了……讨人厌死了,思寒不想再见你了!”厉思寒放声大哭,哭得肝肠寸断。 金承俊一下子慌了手脚,忙忙地拍拍她,却被她毫不留情地一巴掌甩开,不由得诧然:“我对你怎么不好了?我还是你的承俊哥哥啊——就算以后不能像九年前天天陪你,可你还有十几位义兄呢!” “去死吧!我不要什么兄长,我有十一个哥哥,够多了!”厉思寒大喊一声,对他的迟钝已忍无可忍,一边哭一边骂,“从小到大,你都是我一个人的!凭什么弱兰就把你抢走了?我……我不甘心!” 这一通惊人的爆发后,林中又是长时间的沉默,静得令人窒息。 朱公子几乎要忍不住伸出头去看看了,幸好,金承俊的声音及时传了过来,语音低了很多:“思寒,毕竟九年没见面了……这么长的时间,什么都会有点变化的。” “就像你已经是名动天下的剑客,而你的小丫头只是个女匪首?”思寒的声音更锐更冷,带着一丝哭腔,几乎已完全不是方才的小女孩样了,“九年?九年很长吗?可为什么我想起以前的事就像还在昨天呢?我没变,只是你变啦……你不像以前那么疼我了!” “我承认我变了,”金承俊接口道,温言安慰,“但只是我心中多了个弱兰。你在我心中的地位可是丝毫未变,仍是排在第一。” “排第一?”朱公子听到那已冷得完全不像思寒的语声问,“那弱兰又排第几?” “也排第一呀,”金承俊朗朗一笑,轻声安慰这个少年时最好的伙伴,“只不过另起一行而已——你想,朋友和爱人是不能比较的,对吧?” 又是长时间的沉默,沉默得连朱公子都觉得窒息。 “你走吧,”厉思寒突然开口,声音凄苦而又淡然,“以后我不想再看到你了。” “你说什么?”金承俊声音这才变了,“小丫头,别闹脾气了!” “我不是什么小丫头!我早说过了的!”厉思寒有些暴怒地冲口,稍稍停了一下,才又道:“我不会甘心只做你的朋友的,如果还跟着你,每次看到弱兰我都会觉得生气,以后不知道又要闹多少场——我找了你九年,也累了……承俊兄,既然这样,还不如就当作不认识吧。” “小……思寒!”金承俊的语声中有真真切切的心痛与不忍,为她那句“承俊兄”。 “你走吧!弱兰是不是病了?那天你上街抓的药还没拿回去呢。你放心,我最讨厌就是牵扯不清的人,”厉思寒淡淡道,蓦地缓缓低声道,“你若无心我便休。” “好丫头!”朱公子几乎忍不住要为她喝起彩来,“有骨气啊!” 脚步声走远后,林中又静了下来。然后又过了很久,他才听到很低很低的哭声,还杂着分辨不清的低语和啜泣。 “这倔丫头哭得可真伤心。”朱公子也不由得叹了口气——这,是她的初恋吧?第一次失去所爱的人,便会是这样痛苦,就像他当年…… 秋后的午阳照着他的脸,热辣辣地疼。他伸了个懒腰,坐起了身。 “谁?”一声厉喝,眨眼间一道白光迎面疾射而来! “有没有搞错?”朱公子百忙之中骂了一句,足尖丝毫不怠慢地在石上一点,整个身子如离弦之箭般擦着箭尖向后避了开去。危急之际,他的身形快如闪电,居然避过了这猝不及妨的一击! 待得他缓了口气,只见一丈开外的溪石上一个白衫少女手弹长剑,冷然又不无敌意地斜觑着他,泪水还没干的眼睛里带着杀意。 “又是你?朱公子好身手,怎么会当街摔个大马趴,这会儿又来鬼鬼祟祟听人壁角?”厉思寒目露杀气,冷冷讥诮,“你到底是何方神圣啊?难怪我哥哥们要我小心你!” 唉,这女孩儿方才一派天真纯善,此刻一拿剑,可真凶得像个女杀手!朱公子心道,懒懒倚树站着,嘴上却不输分毫:“厉思寒厉姑娘,我想是你搞错了,要知道,这玄武门外郊区树林可是官地。你自然可以来这儿谈情说爱,在下也自然可以来这儿晒晒太阳睡个午觉,谁也犯不着谁,是吧?又怎么能叫‘鬼鬼祟祟听人壁角’?至于‘当街摔个大马趴’,那是在下自己乐意当众表演,与我的‘好身手’断然无关。” 他一口气说完了这啰啰唆唆一大堆后,居然还不忘笑嘻嘻加上一句:“至于你方才不分青红皂白对我意欲谋杀,在下也就不告官了。要是一告官啊,那乖乖的铁面神捕在京师一听,‘我的小丫头’那‘千娇百媚’的脑袋可不保了!” 厉思寒早已听得不耐,可目光已然少了几分敌意,明白这个油嘴滑舌的贵公子显然对自己没有敌意。 “谅你也不敢!”她冷冷抛下一句,铮的一声收剑归鞘,回身就走,欲走时她又回身,故意装出一脸杀气,冷冷警告,“给我记住,要是你对别人说了今天你在这儿听到的话,我……我就一剑杀了你!” 说到最后一句,她脸上已经泛起了红霞。 毕竟还是个女孩子家,她厉思寒在江湖上也算是赫赫有名,如果被人知道了自己单恋天山派大弟子多年,结果被苦恋的人亲口拒绝,这个脸可就丢得大了。 “放心,事关一个姑娘家的名声,在下有几个脑袋敢在人后乱嚼舌根?”朱公子仍是懒懒道,可眉目间的神气却郑重之极。 厉思寒心下释然,又不由得暗生感激,一抱拳翩然就走,走了几步又想起什么似的,回身问:“你叫什么名字啊?” 朱公子意外地怔了怔,慵懒的脸上露出了尴尬之色。 “若不方便说,那就算了。”厉思寒不再多问,又转身欲走。 “不不不,”朱公子忙忙解释,浮现出一丝苦笑,“不是不便,只是…只是在下之名,实在……实在让人见笑。” “咦,你叫什么?”厉思寒倒是越发好奇起来。 朱公子长揖到地:“表字屹之。” “屹之?”厉思寒念了一遍,怔征问,“好名字呀!有什么……” 朱公子苦笑,提醒:“可在下……姓朱。” “朱屹之,朱屹之……”厉思寒犹自怔怔念了几遍,突然大笑出声,笑得弯下了腰,指着朱公子说不出话来,只反反复复叫着他的名字。朱公子苦笑,每个人想通了后都有这种反应,只是这个女孩儿的反应未免也太大点。 有这么好笑吗? “猪一只?对不对,就是猪一只!”好不容易缓过了气,厉思寒欢呼似的叫了起来,满脸雀跃,“你叫‘猪一只’!哈哈哈!” 那甜美的笑靥在她方才凄苦而冷漠的脸上绽开,宛如百花在冰川中怒放,让人看痴了。其实,她孩子气时远比冷静时可爱。 朱屹之也不生气,只微笑着欣赏她的欢乐。 好不容易收住了笑,厉思寒打量了一下这个从一开始她就不太注意的人:名贵的衣料,精致的手工,左手中指有汉玉扳指儿一枚——嗯,是个富贵人家出身;目中神蕴内敛,右手掌心指节略为粗糙——是个武林高手,还习惯用右手;天庭饱满,直鼻剑眉,英气勃勃,却又带着一丝玩世不恭…… 他到底来这个荒郊野外干什么?难道真的是来晒太阳? 只略为一瞥,厉思寒脑子已经迅速地转起来。经过刚才那么一闹,性格开朗喜欢结交江湖朋友的她,已有点想结交这个花花大少了。但当她一低头,瞥见了他腰上一枚玉佩,目光陡然大变! “承平之佩?”她冷冷问,目光又恢复成了冰冷与敌视,忽然间明白了他的身份,“姓朱?……哼哼,朝廷走狗!” 这一次,她反身而走,头也不回。 “厉姑娘!”朱屹之不由得脱口唤道,可随即又倚回了树上,闭目叹息了一声,右手除下那枚玉佩,看了看收入怀中。实在是不该把父皇御赐的这个东西露出来呢……可是,那个小丫头的眼睛也太尖了一点吧?不愧是走江湖上赫赫有名的女盗。 在无人的时候,他那平日花里胡哨、油头滑脑的气质完全不见了,目中浮动的只有决断和沉稳,将玉佩捏在手里,眼神转换—— 他究竟是谁? “公子。”突然有人在身后唤道,正是那个名叫小丁的青衣童子。 “小丁。”他收回了遐想,蹙眉问,“曹尚书他们怎么没来?出事了吗?” “倒也没什么大意外。”小丁一身青衣,可眉目间神色却甚为高傲,似也不是普通的下人,“听说上午京师出了乱子,不但府中被惊动,连朝中都惊动了!——曹尚书与李侍郎他们都脱不开身,所以无法前来。” “噢,原来这样。”朱屹之松了口气,负手沉吟了一会儿,又问,“出了什么大事,居然让上上下下如此震动?” 小丁笑了笑:“今早铁面神捕在云蓬客栈追踪到了天枫十一杀手,好一场血战!” 一边说,他一边露出悠然神往的神色:“可惜没亲眼见识一下铁面的武功。听城门来往的人说,今天早上足足死战了两个时辰,铁面才悉数收服天枫十一杀手。” “是吗?”朱屹之眉头皱了皱,“铁面这家伙一年多没见,武功又高了很多嘛!这次他来京师,也不来见见老朋友,真是的。现在他的案子也办完了,咱们这就去找他喝几杯。” 听他的语气,似乎这个威严不可及的神捕是他多年的好友。 小丁摇摇头:“现在还不行,依我看铁面一定还在云蓬客栈。” “嗯,这厉害的家伙一向精细,怎么会忘搜查余党,守株……糟了!”屹之笑容陡然一敛,脱口惊呼,“这回完蛋了!” 小丁也怔了怔,让这个虽表面花天酒地,其实却城府极深的公子如此动容,会是什么意外?难道是朝廷里又出了令他觉得棘手的变故? “完了,那个小丫头可别让铁面给逮了……”朱屹之脱口惊呼,飞身向城中掠去。 ——他这次飞纵的速度,可谓是三年来之冠。 小丁在心里叹了口气:这多情公子,一定又为女人的事操心了。 从郊外回来,厉思寒一踏进下榻的客栈就觉得气氛不对——屋里虽经修复和掩饰,还有打斗的痕迹,而客栈中又多了好几个面生的小二! 江湖经验已十足的她登时心下起疑,放缓了脚步。一种不祥的预感向她袭来,她已发觉很多陌生的客人出现在客栈中,而且有意无意地控制了全部入口! 她本能地想到了立刻反身逃出去,可对义兄的挂怀又让她不能只顾自身离去——她厉思寒绝不是个贪生怕死、不顾朋友死活的小人! 她沉住了气,若无其事地喝了盏茶,又叫过小二结了账,才不慌不忙地向楼上自己房间走去。每踏出一步,她都分外小心,在袖中的两手也已扣满了暗器。 然而,出乎意料,那些不明身份的人居然没拦她。 这短短一段路,似乎长得出奇。 到了二楼,此地打斗的迹象更明显,她甚至在一处隐蔽的墙角看见了五哥凌克明所用的暗器子母镖和七哥用的铁算盘珠。她一步一步往前走,心也一分分下沉——四周都寂无人声,客房一扇扇门紧闭,空空的走廊上,只有她脚步声空寂而单调地响着。 厉思寒两只手手心全是冷汗。突然,她脸色变了:血腥味!房间转角,传出了浓烈的血腥味! 是谁的血流在这儿?她不敢去想,她只希望是敌人的。 然而,她错了。 当她推开门时,第一眼看见的就是门口匍匐着的尸体——二哥苏湘血淋淋的尸身。然后,是六哥、七哥、十一哥……横七竖八地倒了一地,地上全是殷红的血——她兄弟的血! 厉思寒心一下子被撕开,怔在了当地,只觉血冲上了脑际! 这时,她身后的门悄无声息地关闭了,门里一个声音突然响起,低沉而寒冷:“我已在这里等了你很久……雪衣女,你终于来了。” 那是个比冰更冷、比铁还硬的声音。 厉思寒回身,门口不知何时已站了一个高大的人影,正在血泊中缓缓回头,用一双比鹰隼还利的眼睛看着她。这是半张冷峻严厉的脸.99lib.,线条钢硬得有如那另一半铁铸的面具,一身黑色劲装,同样颜色的斗笠——这些标志正是所有黑道人见之丧胆的。 厉思寒从未见过铁面神捕,可就在这血泊中的一瞥之间,她用铭心刻骨的仇恨记住了这个人、这张脸,就在她兄弟的尸首旁边! 胸中熊熊燃烧的复仇怒火让她恨不得冲上去与他同归于尽,然而同时另一个声音却在喊,提醒她不是他的对手,必须留下命来报仇!——她双手紧握,满手的暗器几乎全嵌进了肉里,可她却在飞快地思索着逃走的办法。 铁面神捕用冷郁而锋利的眼光审视着她,似乎并不急着动手,而想让罪犯在束手就擒之前多承受一些恐惧和压力。 终于,他又漠然宣告般地说道:“雪衣女,你从康德五年二月到七年六月,先后在泉州、临安、汉阳犯下九起大案,盗去九户富商珠宝银两价值共一百五十二万七千两。根据刑律,当处凌迟之刑——你认罪吧。” 厉思寒在他说话之时,已默自运气蕴神,在他说到最后一句时,她冷笑一声,双手齐扬,满把的暗器已雨般撒出;同时她双足一顿,人已向门外飞退。 这一扬一退,宛如闪电疾风,实已是她毕生武学之精华! 铁面神捕脸色不变,哼了一声,左手闪电般卸下肩上斗篷,一展一收之间,一股强大的吸力竟将所有暗器悉数卷入斗篷之中! 可在他被这么一阻之时,厉思寒已然飞退一丈,背心已撞上了门。就在她欲破门而出的刹那,她陡觉左足一紧,已被人一把抓住!身体凌空,她想也不想地反足踢出,正中手腕。那只手放开了,可她无法继续飞掠,一个踉跄落在了门外。 定神一看,发觉方才阻她的,居然是已死在门边的二哥凌克明! “你……你不是二哥?!”她变了脸色,脱口惊呼——不错,她方才进来时心绪悲愤,竟没发觉地上的“死尸”其实不是她的兄弟! 这儿原来早已布下了天罗地网,只等她来送死! 屋内的“死尸”们一个个跃了起来,围在屋的各个角落,虎视眈眈地看着她,只等铁面神捕一声令下,就要收网围攻了。 但铁面神捕却迟迟没有下令,只仍在那儿冷冷地看着她:“雪衣女,如果你放下武器束手就擒,便可从轻发落。” 厉思寒面色惨然,突地长笑一声,厉声道:“铁面,我做鬼也不放过你!” 她右手一翻,一柄尺许长的怀匕已向腹中刺去——她已铁了心,宁死也不愿做这个人的阶下之囚,她一生纵横来去,为什么要忍受被生擒的折辱! 这一下变故忽生,众人也不由得失色。突见眼前一花,一道黑影如电般掠过,只听叮的一声,怀匕落地!只见铁面神捕已形如鬼魅般地到了门边,扣住了厉思寒的脉门,反扭着她的手,另一只手则压住了她的肩,以防她挣扎反抗。可他右手背上,也渗出了一道细细的血珠,这是刚才他夺刀时被刀锋伤的。 厉思寒恨恨抬头看着这个人,目中已忍不住涌上了泪,蓦然,她横下了一条心—— 一张口,一道寒针如流星细雨般射向铁面神捕! 这是她求生的最后一招,不到生死关头,她从不轻用。这一次她也明白,就是杀了对方,可他仍可在刹那震断自己心脉——可她已然管不上这些,她要与他同归于尽! 咫尺的距离,闪电的速度,世上没有人可以避开这一枚冷魂针。 铁面神捕眼色也变了,他只来得及微微一转头,针已到了!又是叮的一声,针竟射在了他半边铁面之上,插入了少许——若不是他有这个面具,他早已毙命!厉思寒绝望了,是上天不让这个恶魔死? 铁面神捕缓缓抬手,拔下那枚针,目光如冰,突然反手给了她重重两记耳光! 他下手真重,厉思寒整个人被这两掌打得直飞出去。在落地之前,几名官差一拥而上,两个人一左一右架住了她。她无力反抗,因为铁面神捕在打她之时,已闪电般地封了她的麻穴。否则,以她的倔性子哪会善罢甘休? 铁面神捕右手夹着这枚毒针,目光缓缓移到了她脸上:“拒捕伤人,罪加一等。立刻收入大牢,先抽五十鞭杀威!” “是!”左右一声答应,架着厉思寒往外走。就在迈出房门的刹那,一道白影掠过,只听两声痛呼,两名官差直跌出去。厉思寒还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只觉腰上一紧,身子已风一般地腾空而起。 这时,眼前黑暗压顶,是铁面神捕追了上来! 周围的人只见眼前一花,半空中两条人影乍合又分,铁面神捕居然被击退了一步,仿佛明白了什么,眼里露出惊诧的表情。只是微微一迟疑,那白衣人已挟着厉思寒以不可思议的身法遁去。 官府中人不由自主地想追上去,却被一声断喝止住:“不用追了,回府中待命!” 众人愕然退下,只留下铁面神捕立在原地,若有所思。 过了一会儿,他缓缓俯身,拾起了地上的一件东西。 待厉思寒回过神来,已经风驰电掣般地过了好几条街。那白衣蒙面男子仍不发一声地挟着她飞驰,身法之迅捷,行走之隐蔽,让一向以轻功见长的她也不由得佩服得五体投地。 “阁下……”她忍不住开口询问,却被对方用眼神阻止,她只好不问。 到了一条僻静的胡同,他才停住了身,问一名早已在此等候的青衣少年:“轿子呢?” 他一开口,厉思寒便震了一下,脱口而出:“啊!你是猪……” 白衣人不等她说完,反手封了她哑穴,顺手把她塞进了街角早已停好的软轿中。在放下轿帘之时,他拉下了蒙面白巾,微微一笑:“不错,我是朱屹之。厉姑娘委屈一下,先找个地方避一下风头也好。” 然后他放下了轿帘,回头对青衣少年道:“小丁,去把街口的轿夫叫进来,回府。” 厉思寒心下反而一阵轻松:这个神秘的“猪一只”虽不知是何方神圣,可在他手中总比落在那铁面魔头手中要好。她在这一日之内历经忧患恐惧,此时心下一宽,一阵倦意袭来,她竟放心地睡去了。 模模糊糊中,她听到有很多人在外边走动,有人在恭恭敬敬地禀告:“小王爷,这轿子……” 小王爷?她倦极之中还是警醒的,又恍惚忆起了那枚天下承平的玉佩。 可……可实在是太倦了啊…… 醒来时,她忍不住吓了一跳——这……这是什么地方? 她居然睡在一间极尽富丽精致的房内!全套紫檀木的家具,黄金制的香炉,碧玉如意水晶盘,连床头的帐子都是用珍珠串成的。这……这是人间吗? 从小在江湖风雨中过来的她,几时见过这等声势? “看你的脸色,吓得不轻吧?”一个调侃的语声在咫尺之内响起。 ——朱屹之?! 厉思寒一下子从床上坐起,看见窗边一个锦衣玉带的贵公子正施施然回过头来,面带微笑,气度雍容。外边是白天,可室内却用锦缎帘子隔开,弥漫着馥郁的香气,点了无数的蜡烛,仿佛星辰的海洋。 朱屹之正在心不在焉地剔着烛火,懒洋洋的笑容带了一些恶作剧的得意:“居然在轿中睡着了,真有你的。” “你……你究竟是谁!这是你的府中?你为什么要救我?”厉思寒心头疑云大起,厉声喝问,一手又已拈上了暗器,“小王爷?你是朝廷的人?” “哎哎哎,我劝你别动不动就像只刺猬,竖起全身的刺对你的恩人。”朱屹之头也不回,淡淡调侃,“要知道,可是我把你从铁面那儿抢回来的啊。” 厉思寒闻言一怔,气势消了大半,到底是受人恩惠,不得不低头。 “不错,这是北靖王府——在下是当今皇上的第三子,封北靖王。”朱屹之见她不言语了,反而淡淡地自报家门,“敝姓朱,这点可没有骗你。” 什么?厉思寒霍然抬头——她不想方脱虎穴,又入狼窝,眼前这个朱屹之,正是当今皇上最宠爱的三皇子! 她手心已扣了一枚暗器,正在犹豫发与不发,听得朱屹之笑了起来:“小丫头,别那么反应过火。我救了你,自然不会再害你。你不相信吗?” “放下你的暗器吧,”他顿了顿,淡淡然加了一句,“连铁面那么好的武功,我都能从他手中救走你。你要杀我……嘿嘿,不是我说,还真是不太容易。” 厉思寒一阵汗颜,赧然收起了手中的暗器,又不知怎么是好,只有垂下头,下意识地轻轻揉着自己的右耳垂,眼眶一红,哽咽着问了一句:“那么,朱……朱公子,你能救救我的那些义兄吗?” 她满怀希冀地抬头问,目中蓄满了泪水。 她已不再叫他“猪一只”,因为她明白这个名字自然是假的——她本不是一个软弱的人,就算是自己面临生死关头也不会开口求饶。然而事关义兄的生死,就算让她做什么都是肯的,何况只是求一个陌生人的援手? 北靖王在灯下看见她盈盈欲泣的神色,心下一软,收起了一贯的轻狂,皱眉:“你义兄的事,我一定尽力而为。不过……天枫十一杀手犯下的案实在太大,我也保证不了——何况又是铁面这小子经手办的案子。你看他以往办的哪一件案子,凶手是不伏诛的?” 厉思寒也知道此事极其难办,便咬牙站了起来,决定不再恳求对方。然而,却见北靖王蹙眉,眼里忽然闪过冷电:“我尽量把案子往后拖吧!只要能等到那一天……哼哼,世上就没什么我办不了的事了。” 他蹙眉沉思之时,突地有人在门外低声禀告:“小王爷,铁面神捕到访!” 厉思寒面色一变,正待发声,北靖王已吩咐:“让他在沉雪阁坐一会儿,我马上便来。” “是!”门外的人应声离去。 “来得好快……”北靖王嘴角浮出一丝笑意,可笑容中又有着几分喜悦。他回头对厉思寒道:“丫头,你放心,你人在王府,天王老子也奈何你不得。我去打发了那个小子,你放心休息吧。” 还未进入沉雪阁,北靖王已感受到了凌厉的气势。 推开门,房中人应声回头,冷冷的脸色如铸铁般冷硬,见了他也不动声色。 “铁面,你这小子怎么现在才来看我?”北靖王依旧笑得开朗而又真挚,目中洋溢着老朋友般的问候,拍了对方一巴掌,“这几年你又立了不少大功,父王可天天对我夸你。” 迎着他的目光,铁面神捕冰浸似的目光居然也泛起了一丝暖意,但转瞬又逝。他毫无感情地冷冷反问:“我们不是早见面过了吗?” 北靖王一怔,装作不解地看着他。 “今天下午在云蓬客栈,有一个人从我手上掳走了一名女盗,”铁面神捕缓缓摊开手,手心一颗桂圆大的明珠璨璨生辉,他注视着对方的衣襟,声音更冷,“北靖王,你外衫上的扣子少了一颗!” 北靖王长长地吸了一口气,面色不变:“不错,人在我这儿,但我不会把她交给你。” 大概也没料到对方会坦然承认,又如此强硬地表态,铁面神捕微微一怔,目光已亮得怕人,眉间隐隐有怒意,厉声:“皇子犯法,与庶民同罪!北靖王,我知道你向来重女色,可此人是朝廷重犯,切不可贪花误事!” “铁面,你除了这个明珠,又有何证据指明一定是我掳走她?”北靖王尖锐地反问,也隐藏着冷笑,“办案要讲究证据。何况我为当今三皇子,也不容你搜府,你还是别白费劲了!” “说得好。”铁面神捕如岩石一般冷静的脸终于变了,一丝不易觉察的抽搐掠过嘴角,他仍镇定地问,“那你是不惜为了一个女盗,与我翻脸了?” “铁面,你听我说,”北靖王的声音突然柔和了起来,回身拍了一下他的肩,“其实,你对雪衣女的案子何必这么认真呢?——你此次进京只是为了收捕天枫十一杀手,案子已结,又何必旁生枝节?” 铁面神捕的目光闪了一下,也许久没说话。 灯光明灭地映着他的脸。其实这位神话般的人物也很年轻,竟也只在二十六左右。灯光下,他的侧面有一种震撼人心的魅力,脸部利落的线条非常英俊。 过了很久,才听到他几不可闻地叹息了一声:“卿本佳人,奈何做贼?” 他声音又恢复了以往一贯的冷漠无情:“北靖王,我也知道你所谋者大,所以你又何必为区区一个女盗,坏了十多年的大计——要知道,此时我若给大理寺奏你一本,让皇上心里对你有了疑虑,你的日子也不会好过。” 这话相当厉害,沉雪阁里又是一阵沉默。北靖王不再说话,脸上突阴突暗,变幻不定。显然,铁面神捕这句话打中了他的要害。 “多谢神捕的提醒,在下会小心的。”北靖王突地官腔十足,压低了声音,“只是,你先要问问大理寺,肯不肯替你把那本弹劾我的奏折递到皇上面前?” 皇子在冷笑,眼神锐利,那彬彬有礼的声音里已没有了方才对待友人的诚挚。 铁面神捕目光一阵波动。他明白,自己其实已付出了极其昂贵的代价——从此以后,这个多年来相交莫逆的人将再也不会是自己的朋友。 目送铁面神捕走后,北靖王又在灯下独自站了很久,一向沉静的眼中竟充满了迷惘烦乱,似在不停地权衡取舍。许久许久,他才叹了口气,推开了东厢的门。 美轮美奂的房内烛光如昼,但是,烛下已经没有了那一个人。 “小丁!”他蓦然明白了,立刻急唤。 那个青衣的少年从门外走了进来,不等他问话,便坦然地回答:“是的,厉姑娘已经走了,小王爷。” “是在下劝她走的。”面对着主上的暴怒,他的语气却是平静,“这事做下属的本不当过问,可为了三皇子的大计着想,小丁只能私下劝说厉姑娘离开京师,走得越远越好——她也是个有心气的女子,二话不多就答应了。” 青衣少年的眼里掠过一丝光,冷冷—— “王爷,你不能为了一个女子冒那么大的险。” 北靖王狠狠一跺脚,将折扇在手里一折两段。 午夜的京城漆黑如墨,厉思寒此时已在城郊纵马疾奔,深秋的冷风刀子一样地吹在她脸上,几乎把她冻僵。明知离开一步危险便多一分,但她嘴角却浮起了一丝笑意,带着傲然和绝决。 “高公子,你放心。我厉思寒从不做别人的累赘,如果我留下有碍王爷的大事,我立刻离开,而且天明之时一定会在三百里之外。” 厉思寒微微摇了摇头,在那个青衣的小丁前来游说时,她是那样毫不犹豫地一口答应了下来——一半是江湖习气使然,另一半却也本自对“猪一只”的关心。毕竟,他是除了十一位义兄外,唯一爱护她、照顾她的人了,她可不愿给他带来麻烦。 想到这儿,她不由得微微地笑了,一股暖意油然而生。一边想着,骏马一刻也未停地在狂奔,将她带离京城——要知道以铁面神捕之精明,她已离京之事必瞒不了多久,所以万全之策是尽快地溜之大吉。 第二天破晓,热热闹闹的京师仍同以往一样开始了新的一天。 第二章 神捕 一个月后的泉州府,偏僻的永宁巷中。 “小寒姑娘,你托我卖的珠冠已经卖出去了,得了二十两银子,姑娘收好了。”一个老妪拄着木杖,来到一间破旧的木舍前,把两锭银子放在桌上,“节省着用,应该够三个月的花销了。” 桌边坐的一个白衣女子盈盈一笑,站起身来:“余妈妈,多谢您了。” “京师有什么消息吗?”她急切地问。 余妈妈叹了口气:“我家小子刚刚从京里贩布回来,听他说当今皇上病重,朝政一直没人管,废太子和三皇子为即位正斗得不可开交呢!——你十一位兄弟的案子,好像也没人提起,因为一直没什么开堂审理的消息。” 厉思寒长长舒了口气,感激的热泪涌上了眼眶,她知道北靖王兑现了他的诺言,正在极力为这件案子奔走,试图将其拖延下去。 她只想着别人,却丝毫未对自己眼下的困境担心:一个月她深居简出,为了避开追捕,又不能像以往那样随便“拿”人家金银,渐渐身边东西已典当完了。这个心爱的珠冠还是在京师由大哥亲自为她买的,便迫于生计,她也不得不把它当了出去。 生活困顿,危机四伏,可她笑得仍是那么明快无忧,仿佛江湖的风霜并未侵蚀她一丝一毫。 “小寒姑娘,那老身先告辞了。”老妪颤巍巍地开口。 “余妈妈慢走。”思寒忙起身相送。 门开了,可阳光却未照进来。一个高大的身影已不知何时站在了门廊下——黑色的劲装,黑色的大斗篷……铁面神捕! 厉思寒想也不想,立刻飞退。她自知绝不是他的对手,所以毫无抵抗的打算,只有立刻逃才有一线生机!她的轻功跻身武林前十,对此地又熟,论机会总还是有的。 可是,她又错了。当她在周围人一片惊呼中飞身上了屋脊时,发觉那一双比鹰隼还锐利的双眼已然在冷冷看着她:“我找得你好苦。” 只不过短短十几招,她便完全落了下风,最后一招过后,她从屋顶跌落当街,穴道已被封。铁面神捕若无其事地抖出一条铁索,锁上了她的双手,往前一拉,冷冷道:“跟我走。” 厉思寒被拖得踉跄了几步,她一挣,抗声道:“我又不是狗!放手,我自己会走!” 语音未落,只觉下颌一阵剧痛。她想破口大骂,可居然发不出声!铁面神捕看着她狂怒的脸,淡淡道:“扭脱你下颌,一来防你咬舌自尽,二来防你再暗器伤人,三来也免你多嘴。” 他向来很讲道理,每次动手总是要说清楚,哪怕是对犯人也一样。然而他再次回头走路,已放开了那条铁索,漠然:“你自己走吧。” 走过这条街,是厉思寒自出娘胎以来的最大耻辱。那些被她救助过,视她为侠女的地方百姓,全围在街边看着她被人用铁索押走,议论纷纷—— “咦,这不是厉姑娘吗?她怎么会……” “是呀,听说她以前在发大水后出钱救了不少难民,是个大好人呀!怎么会被抓了呢?” “哎呀,这你可不知道了——听说那些钱是偷的,有好几万两呢!” “那就难怪了!我知道铁面神捕可从来不抓错人。” “哎,你也不能这么说。你家当初被水冲了,还是厉姑娘资助了你五十两呢。” “喂喂喂,要是我当时知道这是偷来的钱,我肯定是不会要的。” “哼,少充假正经了。” “……” 厉思寒在这一片议论中心乱如麻。她一向以为自己所作所为乃替天行道,公道自在人心中,可没想到连自己资助过的老百姓也这么说! 她真做错了,她真不过是个贼吗? 那一刻的刺痛,远甚于被铁面神捕追捕之时。 泪盈于睫,几乎要滴落下来。然而倔强的她却咬紧了嘴角,反而把头抬得更高,义无反顾地出了这条街。 泉州府衙终于到了,铁面神捕把厉思寒交给几名差役看守,自己先进入府中告见知府杨守城。杨知府也正在为久悬未破大案伤脑筋,如今听说人犯已捉拿归案,自是心花怒放,当下不管三姨太熬的汤刚端上来,便立即击鼓升堂。 “呔,把人犯带上堂!”杨知府一声令下,左右唱和声中,一身白衣的厉思寒被带了进来。她扬着头斜看着知府,微微冷笑,倔然不跪。 差役上来对她的腿弯一阵乱踢,厉思寒运功护身,自稳立不动。 杨知府无计可施,大为尴尬。正在忙乱之间,铁面神捕双手轻弹,两道指风破空而起。厉思寒轻哼一声,立时摔跪于地。她双膝剧痛,心知被隔空点了穴道,不由得恨恨抬头看了看端坐一边的铁面神捕。 杨知府嘘了口气,心下不禁大为着恼,一拍惊堂木:“大胆刁民,居然公然为盗,窃取巨额银两,雪衣女盗,你可知罪?” 厉思寒哼了一声,并不答话。知府大怒:“来人哪,掌嘴!”左右一声应和,立时有一名如狼似虎的差役上前来准备动手。厉思寒闭目扬头,面色不屑,她正待着大耳光从天而降,突听一个声音喝止:“且慢。” “神捕有何见教?”知府诚惶诚恐。 “在下扭脱了此人下颌,故无法答话,大人不必动怒。”铁面神捕淡淡解释,伸手过来轻轻捏住她下颌一推,她立时又一阵剧痛,恨恨看了那铁面人一眼。 “那好,本官再问你,雪衣女盗,你可知罪?”杨知府又问,心下一边惊奇于她有如此美丽的面容,心下痒痒的。 厉思寒冷冷道:“本姑娘做事无愧天地,不知有何罪?” “大胆!”杨知府一拍惊堂木,怒斥,“别的不说,光在福建一府,你一年前便洗劫了泉州五家富户,盗银十七万两,你可认罪?” 厉思寒笑笑,傲然道:“不错,一人做事一人当。这十七万两银子,正是小女子拿走的。爽快点,画押结案吧!” 在堂上所有人都不禁一怔:这个女盗竟如此爽快!杨知府看着她姣好的容貌,心下连叫可惜,迟疑了一下,便命人取过判词。厉思寒也不啰唆,干脆利落地画完押,把笔一扔,回头看着坐在一边的铁面神捕,冷笑:“恭喜神捕又立新功!” 铁面神捕的目光惊电般地落到她身上,厉思寒全然不惧,与他冰冷严厉的目光对峙,竟然毫不退缩。 铁面神捕的目光稍稍波动了一下——这女盗的目光竟如此纯澈坚定,没有丝毫的怯畏阴暗,光明坦荡得如一池碧水。不似以前那些被他逮捕的剧盗,个个心怀阴暗,根本不敢和自己的目光对视。 一个女盗,居然会有这种目光?被拖下堂之时,厉思寒还是不甘示弱地盯着铁面神捕,却发觉他正在低头沉思着什么。 结了一桩大案,杨知府只觉得心怀大爽,不由得上前客套:“神捕多日劳累,下官特意收拾了一处雅舍,请神捕安歇。今晚在聚仙楼摆宴给神捕庆功,万勿推辞。” “不必了。”铁面神捕方从沉思中惊起,一摆手,起身淡淡道,“在下只不过一个捕快,只与府中一般差役公用一个房间便可,知府不用多费心。” 泉州城上空冷月高悬,他在柔软的锦绣被褥里辗转未眠。 ——那么多年的风餐露宿,反而有些不习惯在这样舒适的地方入睡。 漆黑的夜里,他睁着一双比鹰隼还锐利的眼睛,在夜中看着什么——他一直在深思着白天在公堂上看见的那双纯澈坚定的眼睛,感到深深的疑惑。如果不是心地善良、胸怀坦荡的人,又怎会在自己的注视下尚有这样的目光?可那个凶狠骄横的女子,明明是个绿林大盗!她凭什么还这样理直气壮? 这时,隔壁传来了轻微的走动声,两个人从窗下走过。 一个声音喃喃抱怨:“三更半夜的,又轮到老子去守监了。这当差的日子真不是人过的,什么时候有铁面神捕那么威风就好了!” 他在黑夜里吐了口气,松开了握刀的手,原来是差役要轮班了吗? 另一个同样疲乏不堪的声音接道:“小子你想得美,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啥模样!不过,我想今晚咱哥儿们俩是用不着去当值了……嘻嘻,对吧?” 他笑得淫猥,另一个恍然大悟:“对了!今天那个小妞可真是美人啊!这下知府大人又有甜头可以尝了——咱们还去当值干什么,睡觉去吧!” 两人嘻嘻哈哈笑了一阵,脚步到了门口又转了回去。 隔壁的黑暗中,那双眼睛突地焕发出了比刀锋还厉还冷的光芒! 昏暗的牢狱里,只有火把在燃烧。 厉思寒已停止了反抗,双手上的镣铐和双腿穴道的受制,让她几乎已动弹不得。她也没有喊人,因为她明白喊破了嗓子也不会有人来救的,说不定只会让这个衣冠畜生更疯狂! 她一停止反抗,那双手更肆无忌惮地撕扯她的衣物,那个人压在她身上,气喘吁吁地道:“小美人……你…你只要从了我,本府一定……饶你死罪,从轻发落……” 那双脏手一接触她的肌肤,她全身都忍不住在战栗! 她在心中一遍遍告诉自己:不要怕,不要怕!最多当成被疯狗咬了一口罢了——可在她一遍遍为自己打气之时,前所未有的恐惧、绝望和耻辱也在一步步向她逼来。恍惚中,她仿佛又回到了十一岁因偷了块烧饼而被人团团围住大打出手之时——一样的恐惧、无助与羞耻,是在以后九年中她始终挥之不去的噩梦。 “滚开,你这个畜生,滚开!”她终于忍不住厉声大喊,拼死反抗着加诸身上的凌辱。可那人却像八爪鱼似的缠住了她,一双手仍在撕着她已不蔽体的衣物。 她稍稍把舌尖放在了牙齿之间……闭上了眼睛。 突然,她只觉身上一轻,那个压在她身上的家伙向后直摔了出去! “杨知府。”那个人一字一字道,声音冷冽如冰,“这么晚了,还在监牢里?” 杨知府正在庆幸将要得手之际,突被人拎着脖子甩了出去,撞到了墙壁上,全身散了架似的痛。他怒火冲天,正待破口大骂,但一听那个冷酷如冰的声音,心下一下子彻底冷了,颤声问:“神……神捕?” 他正在思索该如何为自己巧言分辩,只听铁面神捕冷冷道:“人犯我立时亲自带走,押解回京再行审理。杨知府,你没意见吧?..” 杨知府本想巧言几句,可一与他那冷酷之中又含着怒火与不屑的目光一碰,立时心虚得说不出一句话。铁面神捕解下斗篷,甩在厉思寒身上,双指连弹,已解了她双脚穴道,低声:“你还能走吗?” 厉思寒惊魂方定,天性中不甘受屈的傲气油然而起,傲然道:“当然能走!”她挣扎着起身,恨恨地盯了杨知府一眼,踉跄跟在铁面神捕身后走了出去。 外面的风很大,吹得斗篷猎猎扬起,厉思寒双手仍被铐在一起,扯不住斗篷。夜风直灌进了斗篷中,让衣衫不整的她遍体寒意。一阵风过,她左手拉不住斗篷,手一松斗篷一角随风扬起。突然一只手闪电般扯住了斗篷一角,裹回了她身上,另一手伸过来在她腕上一捏,铁镣生生断开,铮然落地。 “好好跟着!”那个淡淡的声音吩咐道,高大的身影转了过去朝前走。 厉思寒心下莫名地有一阵暖流涌起,脱口问:“你不怕我逃跑?” 铁面神捕头也不回,低沉的声音里有不容置疑的自信:“你逃得了吗?” 泉州城的冷月下,厉思寒不再作声,乖乖地跟在他身后走了出去——她明白,这一去,将是几千里的押解之途。要想从这个人手下逃脱,她必须有更大的耐心与细心! “刘……刘师爷,这可如何是好呀!”天不亮,杨知府就紧急地叫来了心腹师爷,在后堂像没头苍蝇似的乱转,“这个臭捕头向来软硬不吃嫉恶如仇,他此番若回京参一本,我头上这顶乌纱肯定不保了!师爷,你要救救本官呀!” 刘师爷半夜里被叫醒,心知一定出了大事,听杨知府这么一说,他眼中也不由得一阵为难。沉吟半晌,咬了咬牙,他一拍桌子:“好,就只有这么干了!” 他转头对知府道:“杨大人,在下有一妙计,包管为您除去这一心头大患!” 他低声细细说了一遍,只见杨知府从焦躁到疑虑到眉开眼笑,最后忍不住连连点头,夸奖:“师爷端的好计!本官立刻按所说的办!” 刘师爷轻摇纸扇,阴阴道:“白道黑道一起上,管他什么神捕不神捕,我叫他不能活着走到京师!” “我说,你停下歇歇行不行?走了老半天的路,你不累人家可累了,”厉思寒停住脚喘息,终于忍不住发作了出来,“到了官府我要告你虐待犯人!” 半夜从牢房里逃过一劫以来,从凌晨到中午她一刻也不停地跟着这臭捕快走路,一路翻山越岭走了不下两百里,已被累了个半死。她刚开始还不服输硬撑着,后来脚下发软饿得要命,终于还是嚷了出来。 反正,前头就是平川县城了,正好歇息一下。 她语音才落,铁面神捕目光扫了一藏书网下城下张贴的告示,脸色忽地一变:“快走!” 她没反应上来,只觉肩上一紧,已被人拎着进了一条胡同里。 “你搞什么鬼?”她不甘被人如玩具般拎来拎去,火气大盛。 “闭上你的嘴。”铁面神捕蓦地回头,一字字道。他目光严厉如刀,连一向天不怕地不怕的厉思寒也不由自主地住了口,噤声跟着他疾步走过郊外密林。他抄小路绕过了外城,竟是不入县城径直向着北方继续前行。 “官府在缉拿我。”铁面神捕淡淡道,“以后要小心一些了。” “什么?”厉思寒吓了一跳,“没搞错吧?你是神捕,他们还出榜缉拿你?” “你没看榜文吗?”铁面神捕缓缓道,“泉州官府说我因贪恋美色而携女盗出逃,并打伤知府杨大人,故广东巡抚下令在两广地界内缉拿我。” 这样的奇耻大辱和不白之冤,在他说来依旧不带半丝感情,既无愤恨,也无不平,似乎只是叙述一个事实。 “还有这等事?看来这官府真是黑到底了。”厉思寒吃惊之余也忍不住有些幸灾乐祸,冷冷讥讽,“神捕反被捕,真是有趣!” 铁面神捕拿出了一顶范阳笠戴上:“少多嘴,走!” 就这样不间断地走了一日一夜,好容易走到了一个荒僻的小镇,铁面神捕终于稍缓了脚步,带着她在一家偏远的客栈住下。厉思寒捏着鼻子走进去,掀开那床不知盖过多少人的旧被,不由得大皱眉头:“好臭!” 这家客栈几乎破得不像样,房里除了一张桌一张床就别无长物,而且到处弥漫着一股木板稻草腐烂的臭气,令人欲呕。 “客官,饭来了。”小二端进两碗糙米饭,再加上一碟酱黄瓜。 “这东西也能吃?”厉思寒当场发作了出来——她虽为盗匪之流,可手头大把金银来去,衣食住行比一般人都讲究,如此饭食在她看来简直与猪食无异。 但当铁面神捕坐下开始动筷后,她又发作不出了。因为他在吃之时安之若素,仿佛还吃得很香——连他都不挑剔,那她这个犯人还有什么资格挑三拣四? 米饭很糙,黄瓜很苦,厉思寒吃了几筷就不动了。 一直不开口的铁面神捕看了她一眼,冷冷道:“自己不吃,明天别抱怨说又走不动。” 厉思寒白了他一眼,.99lib?赌气地端起碗,大口大口地扒饭,三两口就把饭吞了下去,然后再盛了一碗,再大口地吃,甚至把他面前碟子里的酱黄瓜都一扫而空。 “你满意了吧?”她把空碗一放,冷冷回敬。 铁面神捕似乎压根不想与她计较,先自起身收拾好了碗筷,一并放在桌子上待人来收,然后四处检查了一遍房间里的陈设,最后将自己的行囊和佩剑放在了案边,开始铺展床褥和被子。 厉思寒看得有些发呆——这个人……怎么和自己原来想象的完全不一样? 小二收走了碗筷后,又送来了烛火。此时外面天色渐渐暗了下来,铁面神捕俯身点燃了桌上的蜡烛。火光一明一灭映着他的脸。他回过头来,正看见厉思寒定定看着他的目光,不由得微微皱眉——这个女盗实在肆无忌惮,没有半分良家女子该有的模样。 “你今年几岁了?”厉思寒终于忍不住问,“你名声这么大,怎么会这么年轻?” 她感到不可思议,直直地盯着他看——跟了这么久,她才第一次注意到这人的年龄。那没有贴面的半张脸显得出乎意料的年轻,剑眉星目,鼻梁挺直,竟似不过二十许。 铁面神捕并不准备答话,厉思寒却自顾自说下去:“铁面神捕居然也住这样的店,吃这么粗糙的饭,还自己动手收拾东西……真是不可思议!”她边说边摇头,啧啧惊叹。 “你以为呢?”终于他开口接了一句,可语音仍是淡淡的,“我们是吃公门饭的,难道还像你一样,可以劫了金银大把花销?” “哎呀,你整了这么多黑道人物,破了这么多案子,劳苦功高,朝廷一定会重重赏你,”厉思寒语带挖苦,露出神往的表情,“你应该是走到哪儿都有人前呼后拥,荣华富贵享之不尽才是——这么艰苦朴素,是装给谁看?” 铁面神捕只淡淡看了她一眼,既不动气,也不答话,将床上的褥子抱了下来,另外又点了一支蜡烛,道:“被子给你,我睡外间地板上。你老实待着。” “喂喂,我还没说完呢!”可她不依不饶问下去,“你为朝廷卖命,不就为了这些好处吗?可惜呀,这一次连官府都在缉拿你了——其实人家根本当你是一条走狗而已,一个不高兴就可以随随便便踢你一脚。” 她是成心要激怒他,不知不觉语气越来越尖刻——他越是如此波澜不惊,她就越想要触怒他,看他能忍到什么时候。 铁面神捕头一抬,闪电般凌厉的目光让正滔滔不绝的她吓了一跳,不由自主地住了口,但随即又道:“你拿眼睛瞪我干什么?我怕了你吗?” 铁面神捕从桌上拿起蜡烛,走到门边,突停下:“此事到了京师,我自向大理寺解释。是非善恶自在人心,我自认问心无愧,人言又何足道。” “不错!”这次厉思寒居然大声赞同,“自认问心无愧,人言又何足道——我厉思寒也自认问心无愧,那被认为是盗是寇又何足道哉?” 铁面神捕在门边停了一下,一字一字问:“你……真自认问心无愧?” “当然!”厉思寒傲然道,“我一辈子就没做过一件坏事!” “即使是做了盗贼?” “不错!”同样果断的回答。 他霍然回身,目光又一次惊电般地落在她身上,审视般地看着她的眼神——坦然无惧,明亮得如同皎月,没有一丝心虚阴暗,毫无逃避地与他对峙。同上次一样,他又陷入了深深的沉思。 灯光下,他的侧脸轮廓极其刚毅而优美。 “原来他长得也很好看啊。”厉思寒不由得在心里想,“可为什么要把半边脸遮起来呢?”她一边想嘴上一不留神就说?了出来,“喂,你为什么要把半边脸遮起来?怕人看见吗?” 铁面神捕突然抬头,冷冷看了她一眼:“少多嘴。” 他似乎不愿再说下去,转身离开,把蜡烛放在外间地上,又把斗篷铺在了地板上,便席地而睡。 “喂,你……你就睡地上?”厉思寒有点过意不去地问,她可从没听说过如此优待囚犯的,“你不怕我半夜自己逃跑?” 铁面神捕不答话,只反手把门关上。 四更了,外面寂静无声。 厉思寒一身冷汗地从梦魇中惊醒,欲喊无声,喉咙堵得慌。方才她在梦中,竟梦见了十一位兄长被推上刑场,受了凌迟酷刑! 惊醒后心头兀自乱跳,冷汗涔涔而下,两行热泪亦不由得无声直落下来——都是她不好!她不该缠着兄长非要来京师,她更不该在大街上忘乎所以惹人注目。一直以来她总是给兄长们惹麻烦,可每一次他们都为她化解。她曾经以为哥哥们宽厚的肩膀,将是她一生温暖的天,可…可现在…… 蓦然间,她对外面那个铁面神捕起了极深极切的恨意! 本来在这几天中,她无形中已渐渐改变了对他的看法,可在刹那,她又回忆起了不共戴天的血仇,直让她恨不得把门外的人千刀万剐。 “不!我不能就这样认命!我要留一条命去救哥哥们。”她心中蓦地起了这个念头。屏息倾听,房外很静。她细细想了一番,一个大胆的念头冒了出来。 她轻轻穿好衣服,蹑手蹑脚地下了床来到窗边,先把桌上的半壶茶注入窗轴中,再轻轻一推,被湿润了窗轴的窗无声无息地开了。她迟疑了一下,还是闪电般地跳出了窗,立刻躲到了一丛灌木下。 就在她落地刹那,她听到房门一声轻响,有人闯了进来。 ——好厉害,警觉得这么快?! 厉思寒紧张地屏住了呼吸,只听他在房内稍稍停了一下,轻轻叹息了一声。她心下登时一震:这声叹息含着一丝失望与愤怒,是从未在他不惊轻尘的语声中听到过的。 她正在发呆,心下莫名地现出一缕悔意,只听头顶风声掠过,待她抬头看时,只见那袭斗篷已闪电般消失在夜色里。她这才长长地舒了口气,望望天上的明月——她自由了!可她心中却不是十分欢喜,反而觉得仿佛失落了什么。她向相反的方向奔了出去。 夜风很冷,冷得她不住地发抖。可一种强烈的危险感让她咬紧了牙关往前奔,她明白铁面神捕的可怕!她不走小路,反而选了大路,这是多年的江湖经验教她的。 夜很黑,只有一轮朦胧的残月伴着她,无助、惶惑、孤独……十九年来一直深埋在她内心的感受莫名地涌了上来。 她在奔跑,却不知奔向何处。 出了城,她刚想停下来喘一口气,突然呆住了。 “你终于到了,雪衣女。”在城外冷月照耀的荒冈上,那熟悉的声音冷冷道,“我等了你很久。” 那个声音中没有愤恨,没有火气,甚至也没有讥讽,一如她最初在云蓬客栈被捕时听到的声音——那是完完全全没有任何感情因素的声音!她突然遍体寒意,不由自主地倒退了一步。 “你逃跑了。”铁面神捕霍然回头,一字一顿地道,与钢铁相映的脸上有一种难言的森然肃杀之色,衬着他冷漠严厉的目光,更是叫人心寒。厉思寒不由得止住了脚步。这一次在他的目光中,她再也无法坦然直视,默默低下了头。 她心里有愧意,不知道怎么面对这个人。 铁面神捕从冈上跃下,还未落地,扬手就给了她重重一记耳光!他下手真重,厉思寒被打得踉跄着后退了几步,嘴角沁出了血丝。但这一次她居然什么也不说,只默默抬手拭去了嘴角的血迹。 铮的一声,只听腕上一阵轻响,一条精铁打制的镣铐已铐住了她的右手,而另一头却铐在铁面神捕的左手上。 “跟我走!”又一声冷冷的吩咐。 厉思寒知道,她已失去了他对她仅有的信任。 她突然觉得有些后悔。 第三章 围攻 这几日行来,怕引起不必要的麻烦,他们已不走官道,一般都在荒郊野外行走。道路坎坷崎岖,一路上他们没再说话,而厉思寒似乎也沉默了许多,只乖乖跟着,不再像往日那样多嘴多舌。 一日傍晚,正走在一片旷野之中,突地天空阴云四合,狂风大作。举目四望,只见旷野一片连棵大树都没有。一道耀眼的闪电从空中划过,尘土味的空气中湿湿的。 要下雨了吗?可这里,连个躲雨的地方也没有啊! 正当她做了被淋成落汤鸡的准备时,突然只觉头上一黑——仰头看去,只见那黑色的斗篷已在她头顶上。就在同时,豆大的雨点打了下来。 厉思寒愕然回头,只见身边的铁面神捕站在雨中,而他身上的斗篷已遮在她肩头。她心中一热,忙过去把斗篷拉在他身上。可她个头不高,头顶才堪堪过他的肩膀,再怎么踮脚也够不着他的头顶。 铁面神捕没说什么,只摇摇头,又顺手把刚披上肩的斗篷拉到了她头上。 厉思寒心头一阵无名的怒火涌起,一扬手揭掉了自己肩上的斗篷,就这样站在雨中仰头看着他:“我才不要人可怜!你不盖的话,我也不盖!” 这几天来,她第一次理直气壮地直视着他。 铁面神捕似乎有些意外,俯视着她,眼中带了些探究的意味。突然一伸手,一股气流激动地上的斗篷,斗篷竟自落入他手中。 “擒龙功!”厉思寒吓了一跳,不由得失声——这只存在于传说中的神奇武学,居然真的有人会?!语音未落,只觉头顶又一暗,仰头望去,只见巨大的斗篷一半张开在她的头顶,另一半却留在了他的头顶。 两人选了一处挡风的高地坐下,都没说话。 她蹲在那块石头上,仰头看着铁面神捕,听着雨声密集地敲击着斗篷,突地问:“还在为我的逃跑生气?” “没有。”铁面神捕并不看她,淡淡回答,“没有犯人会不想逃的,我为什么生气?” 厉思寒狡黠地笑了:“你说谎!我知道你很生气,不然你干吗打我?”她叹了口气,轻轻道,“其实本来我也不想逃的,一人做事一人当嘛,我是知道江湖规矩的——可……可如果我死了,那更没人去救十一位义兄了。” 她抬头看了看铁面神捕,发觉他并没有不耐烦,也没有让她闭嘴的意思,又说了下去:“本来我特别恨你,恨不得你立刻去死,因为你抓了我哥哥们,现在一想起来我还是很恨你。不过……凭良心说,你是我在官府里遇见的第二个好人。唉……如果所有朝廷里的人都像你和朱屹之,也许我也就不会去当女盗了。” 他没有回答,只是看着密集的雨帘。 外边的风雨丝毫没有小的迹象,可天已渐渐黑了下来。厉思寒躲在斗篷下,感觉他们就像是顶着一片叶子行走在荒野里的蚂蚁,心中不由自主地漾满了暖意。 静默中,她忍不住问:“你也有亲人吗?要是他们也犯法,你会抓他们吗?你会忍心看他们上法场吗?” 她一直仰着头,期待他回答,可他仍是不说话。 厉思寒自觉没意思,便不再多话,自己捡了根枯枝在地上写写画画。 四周只听得一片风雨声,荒野里漆黑的一片。 “我没亲人。”蓦地他开口道,语音中竟带了一丝难掩的苦涩。 厉思寒吓了一跳,手中的枯枝一下子断成两截:“那……你总有朋友、兄弟吧?”她不死心地问,“如果他们犯了法呢?” “也没有。”同样淡然的语声。 厉思寒怔了一下,奓着胆子继续问:“那你……总有老婆或者女人吧?” 还是没有回答。她侧头,只见他极其缓慢地摇了摇头。 厉思寒气馁,忍不住问:“那你有什么?” 铁面神捕似乎被这个问题问倒了,想了很久,才缓缓吐出两个字:“敌人。” ——不错!入行以来,他铁面无私,办案无数,更得罪了不少黑道枭雄、官府败类,十几年来树敌无数,连他自己也数不清有多少人要取他颈上人头了。 厉思寒看着他,愕然:“你……你做了这么多大事,衣食起居依然如此朴素,唯一赢来的就是无数的仇敌——那你究竟为了什么,才做这种吃力不讨好的事?” 铁面神捕似乎不愿多说,目光犹自望向无边的夜色,过了一会儿才道:“那你为了什么才会去做盗贼的?” 厉思寒不防他有这一句,怔了一下,随即道:“我小时候是孤儿,处处受人打骂……那时我就想,以后我长大了一定要吃饱穿好,顺便也让天下的穷百姓都有饭吃、有衣穿。”她笑了笑,有点不好意思,“可是……我不会赚钱,只有当强盗了。” 铁面神捕沉默了片刻,突然道:“其实我也知道,你把所盗的一百多万两白银的绝大部分都散发给了百姓——据说那一次两广的瘟疫,因为你的缘故,至少少死了上万的百姓。” 他第一次把目光从雨中收回,静默地看着她,复杂莫测。 厉思寒颇为得意地笑了,抓了抓脑袋:“啊……连你也知道?” “但是无论如何,贼就是贼,犯了法,就该问罪。”顿了顿,铁面神捕的语气转为极其严厉,“刑法公正是天下之本,无论是谁犯了法,都一样要付出代价!” 厉思寒惊讶地抬头看他,第一次听到他的语气如此激动。 她没有反驳,只是竖起耳朵等他说下去,因为能听他说话的机会实在不多。可他刚说了一句,却意外地止住了。她等了很久,也没有再听到他说下面的话。 他的谈话,就如同他的行事,一向神龙见首不见尾,谁也捉摸不定。 到了下半夜,雨渐渐小了下来,月亮也渐渐从云中探出头来。 铁面神捕起身,捡了一些枯枝,一条条剥去外面湿了的树皮,堆成一堆点上了火。斗篷在火上烘着,一只飞过的鸟儿被他击落,用树枝串了在火上烤着。 厉思寒的手被铐着,无论他做什么都被拖来拖去,可不知怎的,她心中反而有一种很安全的感觉——是啊,和他铐在一起,总比被关在泉州府那个监牢里好多了。 至少,眼前这个人是孤男寡女独处时也坐怀不乱的柳下惠。 鸟儿烤熟了,铁面神捕撕成两片,随手递给她一半,居然还是较大的那一半。厉思寒并不是小气的人,可出于女人的天性,若他给她的是小的那一半,她还是会很生气的——天知道她为什么变得斤斤计较起来,而且她是没有任何资格斤斤计较的。 “嗯,你烤得很好!比京师口味堂里的大师傅还行呢!”厉思寒一边大口啃,一边忍不住夸奖,只吃得油光满面,“将来你如果不做捕快了,我建议你可以去开店,一定生意兴隆!” 铁面神捕淡淡笑了笑:“只是因为你饿了。” 厉思寒不由得呆住——他笑了!虽然那只不过是无意的淡然一笑,还是让她震撼不小。也许与别的黑道同行一样,她从未想过铁面神捕会笑吧? 她正待说什么,突然铁面神捕面色一变,手一扬,掀起了那件斗篷,同时脚下一铲,踢起一片土,已熄灭了那堆火。她还没有发现周围有什么不对劲,只觉右手一紧,一下子被拉到了他身边的斗篷之下。 “有人围上来。”她听得耳边他用传音入密道,“不准乱动,否则我立时杀了你!” 这时,只听半空一声极轻的声音,厉思寒只觉身边黑影一动,铁面神捕已快速无伦地出手夹住了一支短箭。其时箭只离她半尺,吓得她一身冷汗。 突然,似乎周围狂风暴雨之声大作! “快卧倒!”铁面神捕一声短喝,已反手拉住她往下滚去。厉思寒也明白,这不是风雨声,是无数的暗器!她不再犹豫,与他一起贴地急滚开来。 铁面神捕用左手拉着她,把她护在怀中,右手中的斗篷注入了真气,护住了周身。 在这刹那间,她忽然想到:如果趁着他全力御敌的当儿,下手杀伤铁面神捕,自己就有机会逃了!这种机会可是千载难逢的!——她在他怀中,她的肩膀就靠在他的心口上,在贴地的急滚中,她甚至可以感到他有力的心跳。只要她一伸手…… 她不甘心死,因为她认为自己是无罪的!而且她的十一位哥哥…… 求生的欲望油然而起,令她再也无法控制地想对身边的人下手! “不,我不杀他。只是让他受伤……这样,我就可以……”这个念头在刹那间冒了出来,她在一串的贴地急滚中,不由自主地缓缓把左手从他怀中抽出,准备一掌拍出去。 “你干什么!”一声断喝,一只有力的手立刻扣住了她肘间的曲池穴。 “完了!”厉思寒绝望地想,只觉那只手在刻不容缓间把自己抽出的手硬生生拉回怀中。她突然发觉身边的铁面神捕全身一震,拉住她左手的手也松了一下,一股温热的血瞬间流到她手背上。 “你……你受伤了?”她颤声用传音入密问,心下不知是喜是忧。 “让你别乱动!干什么把手伸到外面找死?”他厉声道,滚动的身形已明显慢了下来,“外面都是暗器你不知道吗?” “我……”厉思寒心头巨震,两行热泪不由自主夺眶而出! 这时,夜中突然传来了一阵凤鸣一般的声音,五长四短,正好九声。 “九天凤舞!”铁面神捕居然也不由得失声,“千万别动!” 他一语未毕,已护着她伏在地上,左手把她护在斗篷下,右手挥出,已硬生生接住了当先射到的凤舞箭——然而黑暗里九支箭连绵而来,首尾相接,竟是不让人有片刻的喘息机会。 每接一支,他全身不由得一震!接到第九支时,他手一软,再也无法全数抵消那种力量,已被捏住箭尾的箭从指间掠过,射入了他右肩之上! “铁面!”厉思寒见他全身一阵巨震,不由自主地惊呼出声,“你……你没事吗?” “我没事。”他声音依旧平静淡然,“你没事吧?待着别动。” 他说得轻松,厉思寒此时却感到了有血在一滴一滴滴在她脸上,她不由自主地从地上挣扎欲起,却被他用左手一把拉住。“别乱动,否则我杀了你!”他低声重复,可语气中威胁的意味却远远比不上焦急。 在这种保护之下,厉思寒仿佛又回到了十年前,心下一阵难言的悸动。 “大家别慌,他已中了凤舞箭,活不了多久了!” “铁面臭捕头,你不想会有今日吧?” “哈哈哈,我恨透了这小子,今天终于能把他做了。” “把这小子剥皮抽筋,老子要吃他的肉!” “妈的,他捉了我儿子,害得我儿子剐了二百四十刀,今天这一刀一刀可全得还上!” 四周不再寂静,到处一片恶毒的谩骂声,听其声势,居然不下几百人,而且成分极杂,似乎黑白两道、各派人手都有人到来,气势汹汹。 “怎么我的仇家一时间全集在这儿了?”铁面神捕心下暗惊,肩头的伤让他痛彻心肺——凤舞箭威力巨大,一旦入肉便会震伤内部筋脉,不但令人痛苦难当,更是会严重阻碍行动的方便。在这种情况下,自己若要自保都是一个问题。 沉吟片刻,他心意已决,突地反手一运劲,拉断了左手上铁镣,低声:“厉姑娘,你自行去吧!” “什么?”厉思寒吃了一惊,不可思议地喃喃:“那你……” 铁面神捕低声,语气冷静:“仇家太多,恐怕今夜凶多吉少——厉姑娘在这儿恐受鱼池之殃,还是自行离去吧!犯不着白白送命在这里。” 厉思寒心头一热,哽咽道:“那……你怎么办?他们会把你乱刀分尸的!” 她也是黑道中人,深知他在黑道中结仇有多深——今日之围,他若落入敌手,下场一定极其残酷,令人一想就觉得寒噤。 “这你不用管,”他冷然道,见厉思寒还不肯走,便加了一句,“你莫非忘了你的十一位义兄?” 厉思寒猛然一震!是啊,如何能忘? 她又如何能死? “我替你开路,快走!”看得对方已经在缓缓压上来,铁面神捕双手虚合,右手连弹,黑暗之中已有不少惨呼传出,他振作斗志,扬起斗篷倾力往前掷了出去。 斗篷注入了内力,尖啸着旋入人群中,挡者披靡! “快走!”他伸手在她肩头一推,把她推了出去。 被大力一推,厉思寒不由自主地随着斗篷往前飞奔而出。斗篷不但为她开出了一条路,更为她挡了不少暗器。可围上来的敌人太多,她一过去,方才让出的地方立时又被堵住。见她奔过,许多人大声呼喝,暗器刀剑雨一般招呼了出来。 “住手,这是雪衣女厉思寒!自己人!”突地一个声音喝止,一个黄衣人从人群中掠了出来,一手拉住了斗篷,另一只手则拉住了她,“别误伤自己人!” 厉思寒一抬头,认出了来人,不由得欣喜若狂:“承俊大哥!是你?!” 她在金承俊有力的怀抱中,不由得喜极而泣。 “邬老大,凤堡主,既然小寒已平安归来,在下就此告退。”金承俊一手抱着厉思寒,翻身落在一匹骏马上,对一群人的几个头领抱拳道,“打扰了。” “也罢,金少侠白道中人,又与这公门走狗没过节,自不必留了。慢走!”黑暗里,那群人的头领朗朗回答,声音里透着杀气,“兄弟们,加紧围上,活剐了那条走狗!” “告辞!”金承俊把斗篷包在厉思寒身上,一抖缰绳,纵马奔出了旷野。 厉思寒惊魂方定:“承俊大哥,你……你怎么会在这儿?” 她心知金承俊有“天山剑客”之称,为白道里赫赫有名的人物,平日里是绝不会和黑道走在一起的,这次和这一群乌合之众搅在一起,实在是稀奇。 “还不是为了你呀?”金承俊怜爱地抚着她的长发,叹息,“小丫头!” “别叫我丫头!”她蹙眉。 “那天听说你被铁面神捕抓了,我都快急死了,说什么也要救你出去,哪怕与官府作对也不惜。”他拥着她在旷野上急驰,简略地和她交代前因后果,“正好这时邬老大传讯,说有内线秘告,近日神捕将会押你返京路过此处——他邀我一起对付那铁面神捕,我担心你,所以就凑合着跟他们干这一次罢了!” “啊?”厉思寒怔了怔,“那么你们是早知道我们会从泉州来,才在这儿设下包围的?” “是啊。否则怎么会这么巧,有这么多人一齐向铁面寻仇?可惜了一条顶天立地的好汉子!”金承俊叹了口气,有些惋惜,“对了,小寒你这几天没受什么苦头吧?” “没有。”厉思寒有些魂不守舍,“承俊大哥,你……你回去救救他吧!” “哪个?铁面神捕?”金承俊大吃一惊,一下子勒住了马,“你疯了?你没见这么多人在向他寻仇?只要你开口为他说一句好话,便会有杀身之祸,何谈救他?” 厉思寒不开口,默默低下了头。 “小寒,你的十一位义兄还在天牢里。这一次脱困后,我帮你想办法营救他们,别的事,你就不要多想了。”金承俊温言劝道,“乖乖跟我回去吧,啊?” 厉思寒叹息了一声,不再说话。其时天已微明,两人奔出多时,身后的呼喝之声仍隐约可闻,可知战斗有多激烈。 又行出一程。厉思寒面色一变,突地推开金承俊的手,从飞驰的马背上跃下:“不行!承俊大哥,我不能这样一走了之!我一定要回去,就算救不了他,也是尽了一份心——你不用管我了!” 她头也不回地奔了出去,那黑色的斗篷在黎明的微曦中如黑翼一般展开。 “这丫头!”金承俊惊讶莫名地看着她的背影,突然仿佛明白了什么,只好急急策马追了上去。 厉思寒奔上那土岗,往下一看,不由得倒抽一口冷气! 只见人群密密麻麻有三四百人,正围着居中一人大打出手。而铁面神捕的周围三丈已倒毙了不少尸首,横七竖八有七八十人,可对方人多势众,一人倒下便立时有十人替了上来。铁面神捕的身形已不如方才灵活,肩上腿上满是血污,看来受伤不轻。 看着这样的他,她心中从未有过的复杂情感缓缓升起来。 她一出现,许多认识的同道们纷纷招呼:“雪衣女,怎么又回来了?” “这次栽在这家伙手里,很惨吧?”有人幸灾乐祸,“听说……嘿嘿。” 厉思寒面带杀气,唰地从旁人腰中抽出一柄长剑,冷冷道:“这几天的日子简直不是人过的!这狗贼居然敢这样折辱本姑娘,今日非亲手杀了他出气不可!” 她推开众人,往人群中心奔了出去。群盗见她面带杀气,又均知她最近栽在铁面神捕手里,个个都自动让开一条路,让她杀入核心中去。 “看,这女煞星动真气了!” “别挡她,她脾气火爆,可不是玩的。” “听说她这次栽得很惨!不但被捉,还被糟蹋了!” “是吗?” “可不是,官府都贴出榜文来了!” “怪不得这小妞这么杀气腾腾——真可惜了,好一朵鲜花呀!” 厉思寒顾不得别人七嘴八舌的议论,板着脸,奋不顾身地直抢入战团中去。 叮的一声,她的长剑被弹开,震得虎口发麻。就在长剑荡开的刹那,铁面神捕抬头看见了她,眼神微微一变,似乎有极其微妙的神色在他死寂的眸中掠过。他全身浴血,长发披散在肩上,衬着他钢铁的面孔,更加让人心寒。 “你来了?”他突地淡淡道,双手齐出,右手夺过一人的短刀,左手一掌把他横击出丈余。右手闪电般地几招抢攻,登时把另外几个人或击伤或逼退,中心场地立时只剩下他们两人。铁面神捕看了她一眼,没说什么话,反手把刀往地上一插,微微咳嗽了一声,嘴角不由得溢出了一丝血。 “很好,你动手吧。”他声音显然已疲弱至极,低声,“死在你手中,总比被那群人杀了好一些。” 一句话方完,大口鲜血从他口中喷出,身形也摇摇欲坠。 厉思寒握剑,沉吟不答,在她犹豫的时候左右又已有几个人跃跃欲试,忍不住就想先下手斩下这个传奇人物的头颅——然而,那几个人身形刚一动,身边白衣一动。 厉思寒一声轻啸,剑光如白练当空! 剑光过处,那几个攻上来的人当喉一剑被杀——厉思寒大喊了一声,扑上去扶住重伤的铁面神捕,泪水再也止不住地落了下来: “我怎么会杀你?怎么会?我不逃了,我死都要和你死在一起!” 凭着心里那一股热血,她一鼓作气大声说出了那句话,一抬头便看见了那一双愕然不敢置信的眼睛。他定定地看着去而复返的人,那从无表情的冷漠面容上带着说不清的震惊,低声:“厉姑娘?” 众人在惊讶后一片哗然! “雪衣女,你怎么帮着公门走狗,残杀同道?” “不用说,这贱人窝里反了!” “一?99lib.齐剁了她!” 怒骂声中,众人又围了上来。 来不及多想,厉思寒手持长剑,一个转身便与铁面神捕背向而立。两人背心相对,少了顾及敌人从背后攻击,压力登时轻了一半。厉思寒心知她已在黑道中犯下不可饶恕之罪,心下更不容情,招招杀气十足,也不论对手是否昔日相识的故人——她已完全豁出去了! 如果谁要杀了铁面神捕,今日非从她的血身子上踏过去不可! 然而毕竟众寡悬殊,她的武功又远远不及他。过了一会儿,她一个疏忽,便被人一剑刺中肋下,她痛呼半声,左手捂住剑口,右手仍如发疯一般不顾命地招招抢攻。 这时,突地铁面神捕从背后转来,不管背后正有多人攻上,右手短刀脱手飞出,正刺入方才伤她那人的胸膛!与此同时,他身子一震,右足反踢,一名绿衣人捂着咽喉飞了出去。可他背心,又多了一处伤! 厉思寒抬头看他,只见他腾出一只手来扶着她,目光如炬,完全不同于平日的冷漠平静。伤处鲜血狂喷,她渐渐由弱而乏,由乏而尽。 “对不起,我、我已……尽力了……”她看着无数白森森的刀剑,嘴角露出一丝苦笑,忽然拉住了他的衣袖,低声,“先杀我!否则,落到那些人手里,我……我……” 铁面神捕没有说话,俯身抱起她无力的身子,突然仰天长啸,朗声道:“好、好!多谢厉姑娘,如今你我一起送命于此便是了!”他右手凝起最后一丝真力,扫开一丈内的敌人,反手往厉思寒顶心击了下去,“你先去!我便来!” 厉思寒不闪不避,嘴角浮出一丝奇怪的笑意。铁面神捕看在眼中,心中突然一震。 “小寒,套马了!”突然一个声音远远送了过来,“小心!” 厉思寒眼睛一亮:“承俊大哥!” 语音方落,只听半空一阵尖啸,一条红影闪电般飞至!众人愕然不解之间,厉思寒奋起最后一口真气,反手一抄,拉住那条红索,把索套牢牢系在自己与铁面神捕腰间,低声道:“快提气!” 两人提气一纵,只觉腰间红索猛地往前一拉,两人身子登时腾空,如风筝般地从众人头顶掠过! 群盗呼喝怒骂,可两人飞驰速度极快,转眼已从众人上方掠过。待得众人惊起追击,厉思寒展开斗篷,挡住了不少暗器。 “收线!”她清喝一声,只觉腰上绳索加力一收,她飞一般地倒掠了出去。她在半空中扶着铁面神捕努力凌空翻身,稳稳地坐到了金承俊的身后马上。 金承俊抖松红索,催马加快奔驰。这匹“乌云盖雪”出自天山马场,乃千里选一的良驹,此时背上虽负了三人,可照旧奔走如飞,不一会儿就将众人远远甩开。 “小寒,小寒!你们没事吧?”金承俊无法回头观望,焦急地道。 厉思寒勉力开口说道:“我还好……他、他昏过去了,我们……先找个地方……”语音未落,她也只觉眼前一黑,差点从马背上直摔下去,幸好有索连着。可她的手却始终紧紧抓着铁面神捕,不让他从马背上摔落。 这时,刚刚开始亮起来的天空突然风起云涌,大片的乌云从四周聚来,一声霹雳,豆大的雨点便直洒下来。 金承俊暗自庆幸这场雨来得及时,那他们三人的行踪必可被掩饰无痕。他在大雨中不惜催动心爱的骏马狂奔,只求早日脱离追杀。 厉思寒再也支持不住,一下子靠在金承俊背后失去了知觉。 茫茫旷野中,大雨的黎明,只有一骑骏马在飞奔…… 京师。北靖王府。 “小王爷,有密报到达!”侍从在密室外禀告。 “呈上。”一个白衣貂裘的贵公子,半倚在一张胡榻上,正在翻阅一堆文卷。他抽出信笺看了一眼,脸色突然变了,连他的手开始微微发抖!侍从目中不由得露出奇怪之色——他从未见过主人有这么失措的时候! “叫小丁来见我,要快!”北靖王神色森然。待人走后,他起身在镜前不住地踱步,目光突地充满了烦乱。 身后有脚步声,是小丁的声音:“属下见过王爷!” 北靖王霍然回头,反手抽了来人一记耳光! 小丁见小王爷面色大变,忙单膝跪下:“请小王爷见教!” ——他跟随北靖王多年,许许多多密谋计策他均参与过,故他亦深知以小王爷为人之深沉老辣,今日如此动怒必有原因! “你当初为什么背着我赶她走?为什么!”北靖王几乎是拍着桌子问,桌上出现了一个半寸深的掌印! “现在她和铁面神捕在回京途中遇到埋伏,生死不明!”他长长吐了一口气,“若是她被押解回京,也许我还能救她,可、可现在……” 他说不下去,连声音都已哽咽。 小丁低着头不说话,过了许久他才缓缓道:“小王爷息怒。容属下说一句:目前皇上病势沉重,有意写下遗诏,传位于诸皇子中一人。小王爷虽非长子,可自幼深得宠爱,而尊母又为正宫皇后,即位应大有希望。 “在当前关键之时,任何一不慎之举都会被太子党抓住把柄——望小王爷珍惜十多年来的苦心经营,莫以一时冲动,让一切付之东流。” 他年纪虽亦只在二十许,可心机之深沉,气度之从容都已似一代名臣。 “我知道你是为我好。”北靖王看着这位优秀而忠心的手下,叹息了一声,他知道这个忠心耿耿的下属是替他做出了正确的选择——方才的惆怅已被野心与斗志冲淡了许多,他扬起剑眉,凭栏而望,京城繁华尽收眼底。 “天下大权,帝位……”他闭目长叹了一声,不知怎的有些落寞。 厉思寒醒转时正是午夜,但她一开眼就看见了金承俊关切而又疲倦的目光。她心下一阵温暖,伸手摸索着拉住他的手,叫了一声“承俊大哥”,便再也说不出话来。 金承俊怜惜地抚着她一头秀发,温言道:“瞧你,瘦成一只小病猫了,快把鸡汤喝了。” 厉思寒双手捧着浓香四溢的鸡汤,眼睛却左顾右盼,终于还是忍不住问:“他……他在哪儿?他没事了吗?” “他?”金承俊怔了一下,才笑道,“你问铁面?他还没醒。他受的伤比你重多了,幸好他身子健朗,功夫又深,才保了一条命。” 他喂了她一匙鸡汤,道:“你快快好起来吧!我也得回家看弱兰了,唉……这次急匆匆跑来救你,都来不及告诉她,谁知一出来就耽了这么多天,估计她在家也担心得要命。” 不知为何,这一次听他提到弱兰,她心里却没有了以前那种嫉妒和苦痛。 厉思寒低下了头,一只手揉着左耳垂,轻轻道:“承俊哥哥,以前我生气你喜欢弱兰,现在……我不生气啦!我知道你还是会像以前那么宠我的,对吧?” 她把头垂得更低,细声道:“以前……以前,我一直在找你、等你,我以为我喜欢上你了,现在、现在……才知道不是的……我只是不喜欢你把我扔掉而已,所以想一直霸占着你——你、你不会笑我吧?” 她虽低着头,可红晕一直漫到了耳根。 “笨丫头,我怎么会扔掉你。”金承俊见她终于解开了这个心结,心下欣慰,不由得抚着她肩头笑了,“不过被小寒喜欢,我可担当不起哟!会每天都被痛殴的。” “你还是笑我!”厉思寒羞得把脸埋进了他怀中,“承俊哥哥坏死了!” 她抽出手狠狠拧他,又被他拧住了耳朵,两人嘻嘻哈哈有如儿时一般闹着。 金承俊好不容易把她的手掰开,正准备给她一个爆栗子。突然,他的动作停了一下。一种本能的警觉从背部升起,让他全身肌肉都绷紧——背后有高手!只有他这样的高手,才会凭感觉感受到另一位高手的存在。 他不敢回头,因为他生怕一动作,便会引发对方的敌意。 “金少侠,厉姑娘,多谢救命之恩。”一个声音蓦地从门外传来,吓了厉思寒一跳,那种莫名而来的杀气也瞬间消弭。 “铁面神捕,你醒了?”她一怔之后欣喜地叫了出声。金承俊有些尴尬地放开了手,解除了戒备,从榻上起身。 铁面神捕站在庭下,依旧是一身黑衣,黑斗篷,只是脸色极为苍白,一向锐利的目光也有些疲乏,铁面具中那双眼睛深深陷了下去。 “神捕,你刚刚恢复,怎么就下地了?小心牵动了伤口。”金承俊关切道,又回身按住了挣扎欲起的厉思寒,“小丫头,你也不许乱动!给我乖乖躺着!” 厉思寒被他拉住,生气大嚷:“说过不准叫我小丫头!” 看到两人孩子般的斯闹,铁面神捕微微一颔首,淡淡道:“在下身体强健,已经恢复得差不多,多谢金少侠过问了。”他起身欲走,可身子刚转过时,又冷冷道,“你们虽于我有救命之恩,可只要在下有一口气在,还是要押送厉姑娘回京!” “什么?”金承俊的笑容一下子冻结,目中杀气已起,一字字道,“没有人可以伤害小寒!你若执意捉拿她归案,先和我一决生死!” 他的手伸向剑柄,一寸寸收紧。 “承俊大哥,别这样!”厉思寒忙从榻上起身,几步过去拉住了他按剑的手,压低了声音,“没关系的,我自己愿意去京师投案!你……你可别和他打架。” “什么?”金承俊一惊,低头看着厉思寒,只见她黑白分明的眸子中闪着坚决的光芒。他陡然间明白了——同时,心里也彻骨地痛。他太了解这丫头了……这个丫头一旦决定要去做什么,那真的是会置生死于度外。 他一寸寸松开了剑柄,将她的螓首揽入怀中,叹息。 说完了那句话,铁面神捕始终没有回头,他只停了一下,便径直走了出去。可金承俊发觉,在他方才刚刚站过的地方,整块石板向下沉了一寸! “承俊哥哥……我会跟他回去投案的。”厉思寒叹息了一声,紧紧抱着他的脖子,“你从小对我那么好,我死了你会伤心吗?现在我反而很感激弱兰了,有她在,就算是没了小寒,你还是可以很开心地活下去的……” 她不再说话,许久许久,她才发觉有温热的水打在她面颊上。 她惊讶地抬头,发觉金承俊的脸上留下了两道泪痕:“承俊哥哥,你哭了?” 金承俊摇摇头,推开她,道:“好了,小寒,别说泄气话。我先回去看看弱兰,她身体一向不好。然后我立时去京师,为你上下打点,只盼能免你一死。” 他说到做到,立时开始收拾东西。 “这幢农舍人迹罕至,我已租了三个月。粮食药材我已买好了,你最好少出门,待伤好了再出去。”金承俊出门之时一再吩咐,心下有些不放心。 他出门之时,看见正在院中静坐吐纳的铁面神捕,正好迎上了他闪电般的目光。金承俊突然发觉在此人冰一般的目光中,似乎还隐隐藏了什么。 “你可以带她走,”金承俊开口,冷冷,“但是,一定要保护好她!” “我会在京师等着你。” 金承俊走后,这里忽然便变得安静起来。厉思寒把软榻移到廊下,看着院中正在练功的铁面神捕,没话找话地说:“喂,你受伤才过了两天,不要这么折腾自己行不行?” 铁面神捕没理会她,仍自顾自地把一套掌法使完,才缓缓收手。他额上已有一些汗渍,居然还有些气喘。他明白自己是伤势尚未愈合——一想起那九死一生的一夜,他不由自主地看了正在榻上嗑瓜子的厉思寒。 那天晚上……其实他应该被人乱刀分尸了的,若不是因为这个“女盗”。 刹那间,一个声音真真切切地在他耳边响起:“我怎么会杀你?”“我不逃了,我死也要和你死在一起!”“对不起……我已尽力了……”“杀了我。” 这一声声话语不知从何来的,突然间全清清楚楚地在他心底涌起。两道剑眉微微蹙了起来,铁石般平静坚定的心不知怎的有些乱了起来。他倚在门柱上,凝视着庭中一株茶花,不由得又陷入了沉思。 厉思寒正嘬起嘴唇吐出两片瓜子壳,无意中瞥见他陷入沉思的侧影,不由得呆住了。这张脸此时少了以往的冷肃与杀气,更显得平易近人而亲切了一些。那线条利落优美的侧脸,虽衬着冷冷的铁面,仍在无声中流露出人不可企及的帅气与正直。 “唉,为什么江湖中从来没人说过他其实是个很英俊的年轻人,而向来把他传说成一个无情冷血的黑道克星?”厉思寒暗自叹了口气,一缕柔情在心中乍现。那天遇到伏击时,她求他杀了自己,他却说“你先去,我便来”——这样的话,在此刻回想起来实在是令她心旌动摇,面颊微红。 “厉姑娘。”蓦地传来一声招呼,吓得厉思寒一下子抬头,由于心虚,话也说得结结巴巴:“什……什么事?” 铁面神捕淡淡道:“该吃中饭了。” “噢……是、是啊!我马上去做。”厉思寒忙把瓜子包成一包放好,起身往里走。 “不用了,饭菜已好了,我只是叫你去用而已。”仍是淡淡的语声。 厉思寒吓了一跳:“啊?你自己去做饭了?” “我从不指望别人给我做任何事。”他冷冷道,反身回去,“快来吃。” 厉思寒不由得汗颜,她虽自小一个人生活,可不是偷就是下馆子,说到做饭烧菜便是一塌糊涂。吃着饭,她心中越发埋怨起自己没用,真应该好好学学烹饪,也不会让别人如此瞧不起,还要一个大男人做饭给她姑娘家吃。 不过,能吃到铁面神捕亲自下厨烧的菜,这个江湖之大恐怕也只有她一个人得到这种荣幸吧? 她无聊地一个人慢慢吃,一边看他在庭中吐纳练功。 只见他在庭中先闭目向天而立,然后向东、南、西、北各走出九步,又回到了原位。突地抬手当胸,一手指天,一手指地,闭目无言。厉思寒看得奇怪,不由得停止了咀嚼,心中也知这一定又是什么深奥厉害的武功。但见他全身衣物突然无风而动,连斗篷都猎猎飞扬,左右手的食指渐渐升出了两道白气! “擒龙功”!厉思寒不由得失声惊呼。 只见那两道白气如凝烟般渐渐升起,在空中缓缓接近,眼看就要汇成一个首尾相接的浑圆——突然虚空里一声低响,白烟迅速散去,两道气劲迅速反弹,只见他背心如被重物所击,向前踉跄了一步,右膝已重重落地! “喂,你没事吧?”厉思寒连忙扔了饭碗冲出去,“快起来!” 一迈进中庭,她内息一窒——空气中仍是激荡着强烈的气流,令人几乎无法呼吸! “这是怎么回事?!”她忙忙上去扶住了他的肩,又不由得一声惊呼。因为被方才那道气劲反激,他肩上居然裂开了三横三竖九道口子,每条均深可见骨! 铁面神捕说不出话来,只是用左手支地,却几次都站不起身体。剧痛让他几欲晕去,可每吸一口气,内息流转,精神便是一振。 “快……快扶我回房。”他这次不再说什么,直接向她吩咐。厉思寒见他苍白的脸、涣散的眼神,不由得慌了,忙搀扶他回房中。 “你不会死吧?不会吧?”一路上她反反复复地问,只觉他的手已变得如冰一般的寒冷,几乎是要哭出来,“你不会有事吧?” “不会。”他努力说出这两个字,便不再答话,在房中盘膝而坐。过了许久,他仿佛恢复了一些,睁开眼睛,低声:“去准备一口水缸,盛满水,放到房中来。” 厉思寒不敢怠慢,忙忙地把庭中那口种荷花的大缸移入房中,又来回几趟,才汲水盛满了。只是迟缓了片刻,铁面神捕脸色更差,厉思寒发觉他左脸的面具之上居然结了一层霜!她强自忍住不多问,待在一边,可心里七上八下,手心都沁满了冷汗。 这时,只见铁面神捕双手缓缓抬起,按在水缸外壁上。他凝神屏气,让内息在体内自由流转,每经过一次右肩井穴,他脸色便好转一分。渐渐地,他脸上的严霜消失殆尽,而双掌之上却布满了霜痕——而缸中的水,居然已缓缓凝成了冰! 厉思寒虽武功不属 4e00." >一流之列,可见识甚广,亦知他是用极厉害的一个法门,将身上的寒毒从掌上化入水中。但这种情况,实在也是极其凶险。 一转眼,外面暮色已起,一直不动的铁面神捕长长吐了一口气,双手渐渐放下。 只听一声脆响,整个水缸全一片片散落于地!原来方才他内力传出,已震碎了缸面,此时内力一收,自然无法维系,只剩下一坨冰块立在房中。 “在冰未化之前,把它踢到庭外去。”他语声极其疲乏,“冰有毒,小心了。” 厉思寒嗯了一声,一脚踹去,冰块骨碌碌滚了出去。 “你没事了吧?方才怎么搞的!”她几脚踢走了冰块,看见他右肩那九道伤口里已渗出了鲜血,不由得吃惊。铁面神捕左手抬起,封了伤处附近几处穴道,淡淡道:“我太小看这‘凤舞九天’箭了,以为已无大碍。谁知一运功寒毒立时发作,几乎要了我的命。” 厉思寒一怔,想起他这一箭可以说是为保护自己而挨的,心中感动,便凑了过去:“我帮你包扎吧!” 铁面神捕摆摆手:“我自己来。” “伤在肩背,你自己怎么上药包扎?”厉思寒毫不让步。 铁面神捕怔了一下,终于默许。当温水端上,药物与绑带全备好时,他背过身去,除下了身上的黑衫——衣衫一除下,厉思寒倒抽一口冷气:只见他宽阔的肩背上纵横交错,伤痕累累,几乎没一处皮肤是完好的! “啊,这么多伤痕!”厉思寒不由得惊呼了一声。 “都是旧伤,不妨事。你快上药吧。”他淡淡催了一句。 厉思寒回过神来,忙从盒中取出银针,小心翼翼地刺入了伤口周围各处大穴,她本是点穴的好手,但不知为何此时却没了平日的底气,一边布针,一边怯怯地问:“痛不痛?” “第七针离锁阳穴差了一指。”他闭目淡淡道,面无表情。 厉思寒发现自己手指一抖,果然刺偏了穴道,一时间脸腾地红起来,恨不得找个地缝钻下去,迭声道歉,轻手轻脚地把针拔出来,小心翼翼地重新刺入穴道。 银针布好后,待针灸的药力发挥还有一段时间,厉思寒便呆坐着出神。 “咦?这是……”她目光不经意接触到他后颈一处勒痕,脱口而出,“搜魂手?!——哎呀,原来殷离魂是你捉拿归案的?” 铁面神捕只淡淡点了点头,全不以曾生擒过令武林丧胆的煞星为傲。 “那个……哎呀,那个是鹰潭水红菱的铁菱花!想不到她也是栽在你手上?”厉思寒越发惊奇,不由自主说了下去,一处一处地辨认着那些陈年的伤痕,“鞭?是风雷鞭秦公望吧?你真了不起!——还有这一处,呀,是星寒月残剑!” 她面色越发惊讶和兴奋,滔滔不绝地一路说下去,从肩头一直辨认到腰部,认出了十多位传说中的高手留下来的痕迹,眼睛发亮。 然而他没有否认也没有承认,只是静默地面壁而坐,任凭她在身后叽叽喳喳。 片刻,终于认完了,她半晌说不出话来,只是看着面前宽阔坚实的脊背发呆,叹了一口气,做了最后的总结:“啊……我想,你一生中一定有过很多惊心动魄的恶战吧?你真了不起,如果你身在武林的话,一定可以做天下第一高手!” 铁面神捕没有答话,但也没有令她少多嘴。 自从那旷野一战之后,他也不能像以往那般严格地命令她,毕竟,她是他的救命恩人。一念至此,他心下不由得一阵迷惘,可目光却不由得渐渐露出了温和之色。 “这样说起来,我被你抓住真算是有面子的事呢!”她兴奋起来,“居然能和那些大人物一样,栽在你手里!” 他只听她在背后叽叽喳喳地一大串惊叹和议论,心中突然涌起从未有过的感受——就像从未有人在这之前看过他满身的伤痕一般,也没有人像这个丫头一样从他满身的伤痕来读他这几十年来的孤寂人生路。 他在心底叹了口气,依然冷冷道:“上药包扎吧。” “噢。”厉思寒这才乖乖住口,从盒中取出伤药,轻轻抹在他伤口上,一边不停怯怯地问,“痛不痛?痛不痛?” “没什么。”铁面神捕语声有一丝不耐,吓得她立时闭上了嘴——可她看不见,他的目光中却不由自主地流露出温暖之色。 从来没有人会关心他痛不痛,正如从来没有人会走入他的世界。 “能伤你的人一定也蛮了不起的吧?”厉思寒只想多和他说几句话,这也是她私心里唯一的小愿望了,所以只是一味地饶舌,“在你身上留下伤疤的人,纵是被抓了,你还是会一辈子记住他们,对吧?” 她边说边包扎他肩头的箭伤,私心里却盼着借着这个伤口,他……也能一辈子记住她。 可铁面神捕却没回答。厉思寒好生失望,怏怏地开始整理药盒。 “你那天为什么要回来?”突然他开口问。 她吓得全身一震,仿佛对方看穿了自己心事一般,一时手足无措:“我……那个,我……是因为……” “你不是一直都想逃走的吗?甚至在那一晚,我也知道你准备乘乱伤我逃走。”铁面神捕虽没有回头,可语声如刀般锋利,似乎要剖开她的内心,“但为什么你又要回来呢?我真的是不明白。” “我……我……”厉思寒讷讷无言,颊上渐渐有一层淡淡的红晕。 这个明丽爽朗的女子从未感到过如此尴尬,破天荒地扭捏了片刻,口吃了许久,仿佛终于找到了借口,长长叹了口气,不得不承认:“是,那天我是曾打算乘乱对你下手——不过……你让我想起了一件事……” 他愕然地转头,等待她把话说完。 厉思寒撇了撇嘴:“你不知道,我第一次当小偷是在十一岁。我爹死了,我连着好几天没有找到可以吃的东西,那天路过烧饼铺时,因为饿得急了,终于忍不住伸出了手——结果我运气很衰,被逮住了。那些大人们在街角围住了我,棒子像雨点般落下来……” 说到这里,她耸了耸肩,露出一个微笑的表情:“这时一个路过的少年过来劝他们住手,他们不听,还一个劲往死里打。我被打得快失去感觉了,突然眼前一暗,身上一点也不痛了——原来是那个不认识的人一边护着我,一边求他们住手……可他们不听,于是他也死死地护着我不放……” 她声音有些颤抖起来,道:“我躲在他身子底下,他的脸向着我,用背挡住那些棍棒——我怔怔看着他,看见他被人打得吐了血。那血一滴滴落在我脸上,我忽然哭了起来…… “以后的无数个日日夜夜,只要一闭眼,我便会看见他的脸……我是这样认识承俊大哥的。”她说不下去,但强自一笑,又转了回来—— “那天晚上,你护着我在地上急滚,替我挡开了所有暗器刀剑。我想伤你,你…你却反而为救我受了伤。你也许不明白……在那一刻,虽说周围杀机四伏,我却、却觉得一生中从未有这么安全过。 “当你的血一滴滴流在我脸上,我突然间……仿佛觉得你就是他……” 厉思寒停顿下来,不作声地深深吸气,极力克制着眼角将要滑落的泪水,然而再开口时还是不可避免地带了颤音:“在别人拼命保护我的时候,我怎么可以只顾一个人逃跑!——你、你……你不要看不起我们做盗匪的! “你们朝廷里的人,个个是非不分男盗女娼,可我们江湖人是讲义气的!” 冲口说完了那么一大段的话,她不再停留,拎了这药盒几乎是几步冲出了房。她不能确定自己若再多待一会儿,会不会说出内心真正的原因! ——而她,是宁可到自己死也不让他知道的。 多么丢脸的事情……她竟然可以为一个官府走狗去死! 她并不知道那一席话,对那个人是否产生过丝毫影响,因为他的脸色依旧是冰冷的,仿佛钢铁铸成一样,和她说话也是不动声色。 半个月后,铁面神捕的伤势好转,两人便片刻不耽误地重新上路。 这次,为了避开尚可能存在的陷阱和追杀,他们选择了远离官道的荒僻小径,一路翻山越岭,从穷山恶水之间跋涉而去。 这一路时间长久,从泉州地界一路行到东海边,整整用了三个月的时间。一路上,他再也没有对她摆出丝毫押解的架势,不但没有戴上镣铐,甚至在遇到艰险崎岖道路的时候,还买了马匹来节省体力,她不知道他如此优待犯人是不是破天荒头一遭。 他们一路饱览了沿途的秋色,登峻岭、涉长川,在浩荡天风中翻越风景如画的名山,在山巅双双驻足凝望——如果不是时不时地还会想起此行的最终目的,厉思寒有时候甚至会忘记自己已经是阶下之囚,而身边的人正是押送她归案受死的捕快。 不过……即使这条路的终点是通往死刑台,她也觉得坦然无憾了。她从来没有想过,自己的一生里还有这样平静而充实的日子可以享受。 不用担心被抓,不用亡命逃跑,身边有喜欢的人陪伴。 这样的日子,即便是享受上一天,也是无憾了吧? 三个月后,在扬州城外的古道上,两人并骑而来。 这一路行来,两人默默无话。向来喜说爱笑的厉思寒沉默了起来,显得郁郁寡欢。铁面神捕以为是离京日近,她为自己生死担心,也不去理会她。可不知怎的,一想起押她入京后她必被处死,他心中也隐隐有些不快与不愿。 这是怎么了?这可是从来没有过的——他居然盼着一名大盗能不死! “我……我想去扬州城外的紫村看一下,”路上,厉思寒突地勒住马头,对铁面神捕央求似的轻轻道,“承俊大哥与弱兰住在那儿——我以前对弱兰不好,她一定很恨我……我想去看看她,向她道歉。” 她咬了咬嘴角:“要不然我死都不甘心。” 听到“死”字时,斗笠下的目光微微一变,说了一声:“那走吧。” 在一处村落前,两人下了马。厉思寒也不说话,牵了马在前边领路。她很久没有来过成俊的故乡了,有些阡陌道路都已经陌生。两个人边走边问,好容易问清了道路。 过了一座青石小桥,对岸那一丛竹林近在咫尺,厉思寒不由自主地加快了脚步,向竹径深处的一间小屋奔去。 “弱兰……弱兰姐姐,承俊哥哥!你们在吗?”她迟疑了一下,终于还是轻轻叩门,心里又是激动又是忐忑,早已准备好了满腹的道歉之辞。 然而开门出来的却是一个小丫头,只有十六七岁,尖尖的瓜子脸,长得很清秀。她脸上悲戚,眼角犹自有泪,然而开门一见厉思寒,脸色却一下子沉了下来,重重地哼了一声,也不问什么,反手便是关门。 “请问,你就是小茗吗?”厉思寒不以为忤,温言道,“我是承俊的朋友,特意来看他们的。” 小茗脸如冰雪,看了她几眼,冷冷道:“你就是那个厉姑娘吧?你进屋来。” 她把两人让进房中,眼色一直带着恨意盯着厉思寒。 一进门,厉思寒脸色立时苍白得毫无血色,直直盯着中堂看着,可喉中一个字也发不出——中堂一片素白,贴着大大的“奠”字,灵位上赫然写着:“爱妻萧弱兰之位”! 她呆在了当地,一个字都说不出。 “你……你都看到了?”小茗转过身来冷如冰雪地问,突然附身扑了上来,“我要替小姐杀了你这个贱人!” 厉思寒瞥见她右手中寒光闪动,但她此时急痛攻心,几乎没想到要避开。黑衣一动,身边的铁面神捕在最后刹那间闪电般出手,一封一夺,已将丫鬟手里的匕首夺下,顺势把她点倒在地。 小茗躺在地上,犹自恨恨地怒骂,直似恨不得将她一口吞下去。 厉思寒不予理会,眼睛直直地盯着灵位,仿佛灵魂出了窍一般,痴痴地问:“弱兰……弱兰姐姐,怎么死了?怎么会这样?……承俊哥哥呢?” “你还有脸来!”躺在地上的小茗失声痛哭,边哭边骂,“你这个不要脸的狐狸精!——如果不是因为你,公子怎么会抛下生病的小姐,不说一声就走?小姐病了几个月,天天在昏迷中喊公子——可是你这个贱人却把公子骗走了!” 厉思寒全身一震:是这样?原来……承俊哥哥在出来找被抓走的自己时,弱兰已经病重了吗?他……他因为担心自己,而忍痛离开了病榻上的妻子? “公子和小姐本来活得好好的,可你这个贱人偏偏要插进来,害得公子三天两头往外跑……你这小娼妇害死了小姐!”丫鬟哭得伤心,言词恶毒,“小姐死前两天水米不进,一直在喊公子……可他没回来,不知被你这贱人勾到哪儿去了!” “那……那承俊大哥现在在哪里?”厉思寒木然地问。 “住口!你这个贱人不许这样叫公子!”小茗疯了一般地喊,脸色惨白,“公子走了……他居然走了,一滴眼泪也没流就走了!他说要去京师办事,就什么事也没有一般地走了!都是你这不要脸的小娼妇、下作的贱人,把小姐害死了,你这个狐狸精!” 她疯了一般,诸般尖刻的毒骂诅咒滔滔不绝地说来,越说越哭成一团。 厉思寒却仿佛什么也没听见,只是脸色愈加苍白,眼光也越发涣散,身子渐渐开始摇晃。铁面神捕眉头一皱,右手突然连点她后心两处大穴,内力透入处,厉思寒全身一振,哇地一大口淤血喷在襟上。 他知她内心急痛交加,又不发泄,便用内力为她护住心脉,以免血气攻心。这口血一喷出来,厉思寒泪水随之而落,终于痛哭出声来。 她看了灵位一眼,反身冲出了屋子。 她心中浑浑噩噩,说不出有什么剧痛,可一种从心底升出的悲伤与自责,却如钝刀一般一次次割开了她的心,只让她恨不得能立刻死去。 奔上那片长满竹子的小冈,看着那座新砌的坟墓,她停了下来,哇的一声抱着墓碑哭了出来——她从未见过这个女子,甚至一直都是痛恨和嫉妒她的,因为她抢走了自己生命里最重要的一个人。然而,此刻她却恨不得能替墓里的这个女子去死。 “你累了。”铁面神捕一直跟随着她,此刻却低下头低低说了一句。 铁制的面具在光下闪着冷冷的色彩。那张大理石雕般优美而冷硬的脸,在此刻看来却是温和的,在看见她时,甚至还叹息了一声。 这声温和的问候在她心中如同爆炸一般,反而令她更大声地哭了出来。 她知道她已铸成了一生中难以挽回的大错,亲手毁掉了自己最亲朋友的一生幸福——她太了解金承俊了。她明白他在弱兰死后虽没流一滴泪,可他的心已经死了。如果不是为了去救她,他现在不是去京师而一定去了九泉,追随他挚爱的亡妻而去。 他以后也不会再活着了,沉痛与追悔必将伴着他有生的每一个日日夜夜。 ——是她害了自己最好的朋友! “都是你不好!”陡然间,厉思寒爆发似的喊了出来,抬起头恨恨地盯着眼前这个人,“都是你引发这一切的!若不是你跟我过不去,承俊也不会来救我,弱兰也不会死!你……你为什么偏偏要与我们过不去?” 她激动中伸手往他脸上打去,深埋在心中的愤怒喷发而出:“朝廷那些贪官巨蠹,有无数该杀该剐的,你为什么不去抓他们?却要和我们过不去!我义兄不该死,我不该死,弱兰更不该死!为什么……为什么却——” 铁面神捕没有躲避,只任那一掌落在铁制的面具上,发出沉闷的钝响——脸上没有丝毫痛楚的感觉,然而,内心却仿佛有一根针猛然扎了进来,痛彻心肺。 痛哭了许久许久,她的身心俱已疲乏到了极点,不由自主地倚在碑上睡着了,如此无辜而又无助,仿佛一个没有了父母亲人的孤儿。 铁面神捕轻轻扶她在林中睡下,又解下斗篷盖在她身上。在低头为她盖斗篷时,他看见一滴水晶般的泪水,缀在她长长的睫毛上,颤了一下,又轻轻滴落在他冰冷的手上。 泪,竟是温热的。 那一刻,他凝视着睡去的人,再看了一眼墓碑上新刻的名字,忽然间,铁铸的心里传来一声极细极细的声音,仿佛有什么正在迸裂开来。 第四章 归途 京师。天香楼上,丝竹齐奏,丽人翩翩起舞。座中一位贵公子模样的年轻人左拥右抱,开怀畅饮,情态风流,潇洒倜傥。 帘幕微卷,窗外突然有一道白影掠入,周围舞姬均无觉察,北靖王却抬手一抄,将风里飞来的一物收入了掌中。他不动声色地推称酒多欲呕,起身出席。到了楼外一个僻静处,他展开手中纸团,只看得一眼,便面色大变。 纸上只有三个字:“厉思寒”。 他一低头,只见楼下街对面站了一位素衣青年,正转过头望了自己一眼——北靖王立时认出,此人正是当初厉思寒口中的“承俊大哥”。 他不再迟疑,立时起身离席,跟了过去。 两人一前一后,默不作声地穿街过巷。一直来到了郊外,金承俊方才站住身,回过头来,对着他微微颔首,似是招呼。 北靖王见他似乎颇为憔悴,比起几月前在京师初见时的丰神俊秀直是判若两人,不由得心里一震——这是怎么了?看他情况,莫非是……莫非是那个丫头已经…… “你还愿意救她吗?”然而,在他迟疑之间,对方却已先开口,声音沙哑。 “什么!那小丫头还活着吗?”北靖王心头一阵欣喜,就算是心机深沉,也无法掩饰此刻心里的喜悦,“岭南日前传来密报,我还以为她与铁面神捕在半路遇伏死了!” “小寒很好,目前已到了扬州。”金承俊缓缓道,“如无意外,铁面神捕应快要押送她回京了。” “那就太好了!”一向真正喜怒不行于色的北靖王忍不住笑逐颜开。 “北靖王,我此次前来,是有事需要拜托——”金承俊淡淡开口,语音中憔悴异常,“小寒罪名重大,押回京中论罪必然当死!你……你可否能看在她与你相识一场,尽力替她开脱?” “这……”北靖王顿了一下,终于压下了欲脱口答应的冲动,“这小丫头的案子实在重大,何况又是铁面办的案!只怕……” 金承俊淡淡一笑:“王爷若是为难,就当在下没说此事。告辞了。” “且慢!”北靖王见得他便要离去,心里一急,也顾不得诸多客套说辞,99lib?一手拦住了他,神色郑重地摊出了底牌,“小寒之事,本王自当尽心尽力而为之,金兄请放心。只是……很多事本王不宜直接出面,可要拜托金兄去办。” 金承俊霍然回身,喜道:“多谢小王爷应允。但有所托,无论杀人放火,无有不从!” “倒不必杀人放火。”北靖王沉吟点头,“请随小王回府,慢慢再谈,如何?” 北靖王府,室内灯火辉煌,有如白昼。 美轮美奂的房间内,白衣贵公子正在灯下执着酒杯,蹙眉沉思。他剑眉紧蹙,眸中闪着烦乱而焦虑的神色,戴着汉玉扳指儿的手指不停地轻叩桌面。 “听说那丫头三日内便要入京了,事情越发棘手……父皇危在旦夕,朝中一片混乱,我不得不把全副精力放在这上面,出不得丝毫差错啊。”他苦笑着对坐在另一边的一名黄衫青年道,“承俊兄,很多事我不能亲自出面,这件事也只有劳烦你了!” 金承俊疲惫的目光中闪过一丝焦急,立刻长身而起,慨然答允:“小王爷,只要能救小寒,无论任何事在下都不会推辞!” 他一字一顿地说着,一边轻抚横放在膝头的名剑“明月出天山”。 “承俊兄,你明晚替我走一遭大理寺,”北靖王淡淡说着,眼睛里有隐约莫测的深意,“先稳住大理寺寺监再说。” 而风尘仆仆赶路的人,尚不知京城里已然有人为自己焦虑。 离京城只有几天的路了,铁面神捕每念及此,内心深处总有无形的隐痛。可表面上,依旧是寡言而冷峻,对一切丝毫不动容。 这一路上行来,厉思寒仿佛是在梦中一般,行路时一言不发,吃饭住宿时更是恍恍惚惚,直形同槁木。她也是什么都不想了。 死,也许是一种解脱。唯一的遗憾,就是在这世上过了十九个春秋,有许许多多的兄弟朋友,但那些江湖豪客却没有人真正把她当成一个“女人”——朋友们当她是“女孩儿”,嘻嘻笑笑,爱耍小性子;道上的朋友把她看成独来独往的“女飞贼”,为人高傲冷漠,极富攻击性,不易相处;而受过她救助的人,则视她为“女侠”…… 有时她自己也觉得好笑,同一个人,居然会有这么多的“化身”。 一路上,她有时偶尔也会想起那神秘的“猪一只”,他是她在官场上见过的第一个“好人”。不管他真正的身份、动机如何,他至少没有对她落井下石,还为一个只见过几面的人奔走出力……这就够了,她从来不对别人抱太高的期望。 可惜,以后只怕再也见不到他了…… 离京是一天天近了。一切都很顺利,没有人阻挠暗算,也没有意外发生。这余下的一个多月旅程,比前一个月平静安然多了。 一日黄昏,两人已行至天津卫,在村落中投宿当地海民家。此处离京师只有一日的路程,明日天明启程,入暮时分便可到京。 厉思寒无言地牵着马,跟着铁面神捕一起在沙石铺成的街上走。 海风阵阵吹来,到处充溢着海腥味,村落到处可见小孩们挎着竹篓去海边捡鱼虾,妇人们则端了张凳子,坐在村头树下补渔网。阳光,初冬的阳光照在出海归来的汉子们古铜色的脊背上,照在女人们迎接丈夫出海归来的笑容上,照在孩子们光光的小脚丫上…… 她死寂的心中突然升腾起了一种渴望与留恋。那是对生命的渴望,对人世的留恋——看着这些普通百姓的快乐,她刹那间发觉了自己心中的无助与孤独。 这种孤独、无助与惶惑,在自小懂事以来,就如噩梦般缠着她,就算她成人后,一离开兄长朋友的抚慰,便立时会包围她。所以她不想失去金承俊,甚至不许他有自己的恋人,因为她实在害怕一个人在世间生活……她没有父母,没有亲戚,如果再失去朋友,她在世间还有些什么呢? 可她也万万没想到,正是由于她的懦弱与自私,永远地葬送了她至亲之人的一生! 她迈不开脚步,只牵着马怔怔望着普通人们的欢乐与生活,仿佛遥望着另外一个无法触及的世界。铁面神捕转身看看她,眼中蓦地掠过了一丝阴影。 他并没有催促她,只牵着马伫立在一边,静静地等她。 不知过了多久,厉思寒才从沉思中惊醒,也不说什么,一言不发地牵了马上路。 他们投宿在一间小客栈,当夜各自分头休息。 很静的夜,外面没有人声,只有远远的涛声永无休止地拍打着人们的梦境。 厉思寒却睡不着,在榻上辗转反侧。明天就要入京了……会死吗?大概是吧!无论如何她并不是个怕死的人……可、可为何,心中却有斩不断的纠葛,缠得她透不出气来? 她干脆翻身坐起,一手托腮,对着桌上的蜡烛发呆。 一缕旖旎的蓝焰,绕着烛心,白蜡渐渐成为烛泪滴下。“蜡炬成灰泪始干”,其实,烛泪何尝不是幸福的象征,对白蜡而言,它的责任,它的人生,不正是体现在这一滴滴将心灼烤的泪之中吗?而红焰,轻盈地在蜡上跳舞的红焰,她的愿望,也许就是与他同生同死吧!一旦点燃了,她便不停地舞着,直到最后一滴泪尽。 厉思寒不着边际地想着,心情愈来愈差。突然间她的手停了下来,缓缓回头。窗子外面,一个声音道:“我有话跟你说。” 她一惊抬头,只见窗外人影一动,那人已掠了出去。 虽然她的理智一刻也不停地在制止她站起身跟出去,可显然什么效果也没有——厉思寒身不由自主地起了身,朝他身影掠去的方向追了上去。 他的身形并不快,看得出是故意放缓脚步等她跟上。 从村口奔出来,不上三里路就来到了海边。黑夜中的大海安静而深邃,在月下泛着万点银光,涛声连绵扑来,有如梦幻。 厉思寒抬头四望,立时便发觉了他在礁石上伫立的身影。 月光下,他的侧脸映在淡淡的星光中,更加显得优美刚毅有如石雕,海风吹拂起他的长发、他的衣袂,仿佛让人觉得他几欲乘风而去,可他的身影却是一贯凝定如铁。 他负手看海,并没有回头,却淡淡道:“你来了。” 厉思寒迅速平息了自己的情绪,问:“有什么话,说吧。” 铁面神捕没有答话,过了许久,才道:“明天就该进京了。” “嗯。”厉思寒不假思索地应道,不知他说这个有何意图——怕自己会逃跑?还是警告自己进京后不要再惹是生非?或者……他和她一样,心里也有一丝眷恋? “可我还欠着你一条命。”然而他的下一句话却急转直下,一入耳便听得她一震。 仿佛也是犹豫了多时,才决心开口,铁面神捕的语声里已不再淡然:“我从不欠别人的情,更不能欠犯人的情——所以,告诉我,你还有什么心愿未了?” 他霍然回头,看着两丈开外的厉思寒,目光雪亮。 原来是为了这个……厉思寒长长吸了一口气,又缓缓把它吐了出来,一呼一吸之间,终于将激烈跳动的心重新压制了回去。她摇了摇头,带了一丝苦笑道:“我觉得你没必要偿还——别忘了,你也在杨知府那儿救过我一次。” “那不一样,保护人犯、把你安全押到京师是我的责任;而救我却不是你的责任。”铁面神捕摇头,目光坚定地看着她,眉头已微微蹙起,“你明天就要进京了,一入大理寺,大约不会再出来——我不想一辈子欠着这笔债。” “好吧,”厉思寒一震,抬头看他,突然笑了,“真的要我说一个愿望?” 她露出了狡黠的笑容:“我想看看你的脸。” 震惊的神色在他眼中一闪而过。铁面神捕站在原地,静静看了厉思寒一会儿,仿佛想等待她收回这句话,解释说那只是一个玩笑——然而她笑嘻嘻地站在月色里,直直地看着他,脸上露出夹杂着雀跃好奇的诸多情绪。 想了片刻,他终于缓缓低下头,除下了左脸上戴了十六年之久的铁面具。 面具缓缓从他脸上移开,他的肌肤似乎不习惯这突然的显露,不易察觉地抽搐了一下。星光与月光淡淡照在他脸上,海风轻轻吹在他脸上,这外界的一切在一瞬间直接抵达了他真实的一面,令他心中莫名地一阵轻松,仿佛长久禁锢着的什么得到了释放。 厉思寒一眨不眨地看着他,眼里的神色瞬息万变,却始终没有说一句话。 他拿掉面具,却并未觉得有丝毫的不自在——从来没有人在他成名后看过他的真容,只有这个曾通过他满身伤痕来读遍他人生的女盗第一次让他摘下了面具,把真正完整的自己显示在她眼中。 厉思寒站在他对面,静静仰头凝着他,突然问:“你额上的是什么东西?” 她不由自主地抬手拂开他垂散在额前的长发,突然间她的手被他闪电般握住。铁面神捕眼光变了数变,终于缓缓放开了手——是的,他答应过让她看自己的脸,那便是应该毫无保留地让她看到所有一切。 厉思寒伸过纤长的十指,替他继续拨开了乱发,目光突然一变。她触电般地一震,退了一步,不敢置信地望着他,低声问:“这上面……这上面的字!跖之子?” 那是什么?那……竟然是一个囚犯脸上才有的刺青! 她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然而铁面神捕没有说话,向来不动声色的脸仿佛起了难以控制的抽搐。他低下了头,似乎额上那一处烙印火一般地烫着他。终于,他开了口:“不错。这世上本没有人会知道。” 跖——这是二十年前传说里的一个名字! 没人知道他姓什么、叫什么,但天下人人都知道他是一名无恶不作、杀人如麻的大盗。那个人在乱世里拔刀而起,屠戮无数,生性残忍,酷好敛财,一生中做下大案无数,劫去金银巨万,被称为“盗跖”。 终于有一日,他在一次作案中失手,被几十位六扇门好手当场击毙,财产全数抄没,妻子儿女也全被卖为奴婢。还听说,在官府卖他的家小前,他三个儿子每人额上均被烙上“跖之子”三字,以示惩罚,令其终生不能抬头做人。 可毕竟,二十年过去后,几乎已没有他后人的任何消息了。 盗跖作为近五十年来黑道中最出名的人物,厉思寒自然不会不了解——可她却从未想到过,当今名播天下的第一神捕,居然会是盗跖的后人! “你现在终于知道,我为什么会戴这铁面了吧?”铁面神捕语音中无不苦涩,这铁面具一摘下,他仿佛也失去了平日的冷漠与无情,显出了一丝常人都有的软弱,他看向那一片漆黑的大海,“我原以为这会是我永远的秘密。” 他轻轻笑了笑,摇头:“原来,这世上真没有永远不为人知的事情。” 厉思寒目光由震惊转为惊疑,可她最终还是确信了眼前的事实——铁面神捕的身上,居然流着盗跖的血!她踉跄着后退,不由自主喃喃:“对不起,真对不起……我并不是存心想揭穿……我、我真的只是想看看你的脸。” “我知道。”他吐了口气,淡淡地道,“其实我姓岳,叫岳霁云。” “岳霁云?”厉思寒喃喃复重了一遍,不由自主地道,“从来没听过江湖里有过这个人啊……” 铁面神捕微微摇头:“自从被卖身为奴以后,十六年来,我从未用过这个名字。” “卖身为奴!你是说……”厉思寒身子一震,脱口低呼。 难道,他、他的真实身份,居然是一个终身不得脱离贱籍的奴隶?! “不错……盗跖被诛之时我才八岁,和母亲兄弟姐妹一起被官卖。一户人家买了我去做奴仆,牛马一样辛苦地>藏书网劳作,一直到十二岁,才偶然间入了公门。”铁面神捕不由得抬手抚了抚额头的烙痕,目中渐渐有无法掩饰的痛苦之色,“盗跖他活着时,好色残忍,飞扬跋扈,从未把我们母子放在心上——可他死后,我们全家却为他落入万劫不复的境地!” 她不敢说话,不敢打断他此刻的一字一句,只觉得呼吸都停滞了。 “我还能有今日,无疑是上天的恩典;可我母亲与两位姐姐被卖入了青楼,母亲与大姐被蹂躏至死,二姐被卖为小妾,下落不明……而哥哥、我还有弟弟,额上被烙上了这个印记,从小在白眼与凌辱中长大,被人当牛马一般地使唤。 “从懂事以来,这记号就像火一样烫着我,所有人都看不起我、避开我——因为我是盗跖的儿子!是盗跖的儿子!” 他平视远方海天相交处,语声再次平静下来:“他们的运气没有我好:弟弟在十岁时就被主人家活活打死了;而哥哥,为生活所迫,竟又走了父亲的老路! “十二岁那年,我入了公门,拜当时大内高手为师。我下了决心,要尽自己一生去伸张正义,匡扶律法,让天下不再有一个盗贼。” 说到此处,他抬头看了厉思寒一眼,眼神极为复杂。 “为了行走方便,我铸了这个铁面具,用它盖住烙印。”铁面神捕轻轻抚着手中的面具,“戴上它,我仿佛就忘了以前。十六年来,我只摘下过它两次:一次是二十岁那年,我破了第一起大案,可擒获的主凶竟是失散八年的哥哥!在他上法场时,我第一次向他摘下了面具——而今晚,则是第二次了……” 他的语声终于缓缓慢了下来,低沉下去,最终化为长长的叹息。 厉思寒看着他侧影,在月下有如雕塑一样利落挺拔,虽历经了诸多风霜困苦,却依然傲然不屈——她明白过来:摘下面具,对他来说,并不仅仅意味着真实面容的暴露,更是真正完整的人生再现。 忽然间,她觉得心里难受,泪水无法控制地涌上了眼眶。 这一个人,虽然自己在初见时认定是个该千刀万剐的,可在此后一路同行中,她却不由自主地被他的气度、胸襟和人格深深地吸引。从排斥、反抗、平和、亲近到倾慕,这三个月的千里押解之途,何尝不是她有生以来第一次心路历程! 无言的寂静中,在满天的星斗下,碧空中一轮明月静静地照着这世间万事,耳边只有海风轻轻拂动,以及那永无休止的海潮之声。 厉思寒突然想起以前问过他这样的话—— “你有兄弟父母吗?如果他们也犯了法,你会抓他们吗?会把他们送上刑场吗?” “你为什么要戴这个面具?怕别人看见吗?” 言犹在耳。她突然热泪盈眶! 也许身边这个男人就像是这片大海,深邃、宽阔,却又不可捉摸。她有幸能和他同行那么一段路,知道这样一个人的存在,看到他、接近他、明白他,便是这她短促一生里最大的幸福,即便路途的终点是死亡,也足以无憾。 铁面神捕看了她一眼,却见她正看着大海出神。海风吹动她一身白衫,在夜中仿如一朵盛开的百合。他的目光又一次流露出了极为复杂的神色。这样的夜晚,这样的大海……他发觉摘下铁面后自己居然比平日软弱了很多。 也许……今晚叫她来这儿,讲了这么多,本身就是一个错误。 厉思寒缓缓转过身来注视着他,突然出人意料地抬起右手,轻轻抚着他额上那一处烙印——她的手微微颤抖,眼中有泪光,泪水掩住了她眼中其他的神色。 他的眼中有一闪而逝的震动,也许是惊异,也许是恼怒,下意识地往后踏了一步,想避开那只伸过来的手。然而不知道是来不及还是自我放弃,最终,他还是任凭对方的手接触到了自己的面颊。 “岳霁云……”她轻轻叹息般地唤道,“如果说……你觉得你是正确的,那么就按照你认为的继续做下去,千万不要半途犹豫和放弃——我祝福你,有一日能看到你想看到的天下平安景象。 “所以说,如果抓到我,能让那个目标更近一些的话,我也觉得乐意。 “但是……但是……” 她喃喃自语,忽然间笑了起来,笑容苦涩:“你是大盗之子,说起来和我也算是同行——可为什么我们有着同样的开端,却有着完全不同的结果呢?” 他看着她的笑靥,忽然间有恍惚的感觉,这段时间经常涌上心间的那个念头再度泛起,那种感觉似乎、似乎是觉得……她真的不该被处死! 可是,她又千真万确是犯了死罪。 这是怎么一回事!难道真的是他错了?真的是他判断错了?是的,她说得没错,朝堂之上尚有无数阴暗污垢,他却无法将那些巨蠹贪官绳之以法。什么是善与恶的标准?——是大燮的刑律?可是,又有谁来判定那些制定刑律的人是善是恶? 内心中一种从未有过的声音在挣扎着,想喊出他从未想过的话——也许它本来就在他心里,却一直被钢铁般的面具压住,只不过今天才第一次说出话来而已。 他死死地将嘴唇抿成一条直线,不让心底里那种激烈的声音逃逸出一丝一毫。 就这样过了片刻,却仿佛过了几百年。厉思寒看着他,眼神渐渐转为宁静空灵,她真想就这样和眼前的人无言相对,直到这片大海彻底干涸——然而,她看见了一线亮光从对方的眼中掠过,他的眼神刹那间一清,仿佛是个优秀的骑手果断地制住了一匹后蹄立起的怒马! 她一惊,手立时缓缓落下。 抬头望望天空,那一轮月已沉入海中,天色已泛白了——这一夜,终究是过去了。厉思寒什么也没说,转身立时就走。该结束了,她对自己道。 从今天起,一切该结束了。 入暮时分。京师大理寺。 “什么人?不准进去!”大理寺门口两名差役拦住了欲进入的两人,厉声怒斥。可当那人一摘下斗笠,那差役的脸色立时变了,战战兢兢:“是神捕?……哎呀呀,您可来了!快里边请,老爷等了您一整天了。” 铁面神捕只点了点头,便带了身后那人往里走。走入大理寺不到十步,便听寺监的声音远远传了过来:“铁面神捕,辛苦了!人犯带到了没有?老夫可等到你了。” 寺监忙忙地迎了上来,见了站在他身后的厉思寒,不由得狐疑地看了看铁面神捕。 “她就是雪衣女厉思寒。”铁面神捕的声音很平静,“人犯我已带到了。” 长着鹰钩鼻的寺监在心中暗骂对方居然托大到如此,竟然不给人犯上镣铐,可表面上仍赔着笑脸:“神捕千里追凶,一举破获多年悬案,真是神威盖世!——来人哪,把人犯给我押下去,先打一百杀威棒!” 左右一声答应,咔咔两声,两副沉重冰冷的手镣脚铐已锁住了她的手脚。厉思寒什么也没说,目光只瞥了一下他..,便随两名差役走了开去。 这也许已是诀别……可她方才却只看见他戴了铁面具的那半边脸,那么冰冷、威严与不可接近。 他甚至没有看她。 “神捕,里面请!下官已准备了酒席为你洗尘。”寺监讨好地赔笑——他可真不敢怠慢这传奇人物,若没他接二连三地破了一大堆重案要案,他这个大理寺监的职位早保不住了。这次他押了剧盗雪衣女归案,他周昌又立了一功,说不定朝中还另有奖励呢。 铁面神捕并没答话,剑眉微蹙,冷肃的面容中透出一丝疲倦,左手下意识地抚着铁面的额角处。那里仿佛有火在烧。有什么声音……有什么声音在火中挣扎呐喊!为什么?为什么戴了铁面还有这种反应? 铁面神捕蓦然一惊,仿佛醒过来一般,转头道:“寺监大人,酒席就不必了。不过,在下有一事相求。” “什么?”寺监倒是吃了一惊——铁面神捕多年来独来独往,眼高于顶,从来不曾听说他曾经对任何人出言相求。 南安王府内,一片肃静。 南安王给供在中堂的檀香佛像上过香后,一个人忧 5fc3." >心忡忡地在书房内捋须沉吟——父皇已病入膏肓,太医们会诊后认定病势已入脑,腑脏已无生机,连以银针刺入跳环穴也无丝毫反应,唯一不入棺的原因,只因皇上的心脏还在跳动。 虽说皇上实际上已驾鹤归西,可他这一口气不断,属下臣子们自是万万不敢立新帝。于是,这一个月来国中无主,万事乱成一团。 南安王不担心这个,他唯一担心的就是一旦父皇驾鹤归天,这帝位之争必不可免。而自己虽是诸皇子中的长子,可被废去太子之位已有四年。这次听说皇上病中已下了遗旨,另行立下了太子——一旦父皇病逝,遗诏公开,便极有可能是他最宠爱又是正宫娘娘所出的三皇子北靖王为帝! 那么,自己从此定然再无见天日的机会了。 南安王不断地捋须沉吟,眉头几乎皱在了一块。他与其他诸皇子不是没想过扳倒三皇子这共同的敌人,只是三皇子为人深沉老辣,做事周密,让人没有丝毫把柄可抓。 “禀王爷,大理寺监周昌在外边求见!”贴身小厮允福轻轻禀告——这大理寺监周昌可是王爷这一方极其机密的同党,眼看皇上越来越不行了,他一定是来与王爷商量对策的。 “快快请见!”南安王像抓了一根救命稻草,急急道。 周昌进来,拜见完毕,便坐下喝茶,也不主动开口说明来意。 “周大人此次夜访,不知有何要事?”南安王沉不住气,首先放下茶盏问道。 “王爷可否听说,曾在泉州、汉阳等地犯下大案的女盗‘雪衣女’已被押解回京了?”周昌笑问,放下了茶盏。 南安王见他所说只是如此一桩小事,不禁大失所望:“这等事体,自是刑部与你们大理寺主办,本王又如何得知?” 周昌捋须摇头,圆胖的脸上露出一丝高深莫测的笑意:“王爷有所不知,这个女盗可不简单哪!先不说她所窃银两有一百五十万之巨,而且连铁面神捕都为她向我求情,要下官在狱中切切不可为难她!——你说,这女盗不简单吧?” 南安王一口茶咽不下去,怔怔地点点头:“铁面求情?那可真是不得了!” 周昌肃然正色,直接单刀直入将话题引向核心:“王爷,下官今夜此来,有要事相告——这女盗背景的确不简单:昨晚有人秘密来访,赠与下官白银五万两,要求下官把此案尽力往后压,不要开审。” “哦?出手豪阔,好大的气魄!”南安王也不由得一警,脱口,“是谁?” 周昌压低了声音:“那人自称是受三皇子所托,要下官依此行事,承允日后三皇子若登位,必当有重谢——来人还出示了三皇子随身佩带的天下承平之佩为信物!” 南安王面色一变,冷笑:“好个北靖王!风流念头动到女盗头上去了……” 然而,他眼珠随即一转,大笑起来:“哈哈,对了!那个雪衣女不是还杀了岭南好几任知县又劫了粮仓吗?我看劫粮是假,私下派杀手铲除政敌异己是真!——我明天就奏他一本,在这个当儿上把这事一抖出来,看他能把自己撇干净?!” 他越说越激动,眼里放出了光——好不容易有对方的把柄,他岂会放过? 周昌在一边急忙劝阻:“王爷,此事心急不得!现下咱们还没有证据,光凭那留下来的五万两银票,能奈何得了三皇子吗?万一被他反咬一口就不妙了——要从长计议呀!” 南安王渐渐平定下来,点点头,目中露出一丝狠劲:“好,咱们慢慢来!周大人,你给我严刑拷打那个女盗——非让她招不可!” “等她招了,坐实了罪名,就把小三儿死活都拖下水去!” 自从昨日突然被押入这房间,已整整十个时辰没闭眼了,各种酷刑接二连三地加在身上,厉思寒先是咬牙不作声,终于还是忍不住喊了出来——在这个所有犯人都闻声变色的酷吏葛一索手中,任是铁打的金刚也会曲膝,何况她一介女流? “呀,我倒是忘了,你们江湖中人有武功,这拶指又奈何得了你?”一个山羊胡子的中年狱吏,看着断在地上的一付拶子,冷笑道。 刑讯室中,只燃了一盆火,火光明灭中,映得他的脸如同魔鬼。 方才他用拶子夹住她的十指,收紧时,她觉得连心地痛!她叫骂,她呼喊,她流泪……但无论如何挣扎,却始终不曾开口求饶。 “你说呀,是谁派你行刺朝廷命官的?是不是北靖王?”酷吏葛一索晃着明晃晃的钢扦,阴阳怪气地问,“乖乖地招了,就不会吃接下来的苦头了。” 厉思寒断然摇头:“不是!” 钢扦瞬间已插入她右手拇指,掀掉了整个指甲!她痛得几欲昏过去,耳边又听到葛一索问:“那么,赃银去哪儿了?” 厉思寒迟疑了一下,缓缓摇头:“全被我花光了。” 语音未落,她右手食指又已血肉模糊! 她不作声,任凭十指一个个被撬掉,终于忍不住昏了过去。然而即使在昏迷中,她还是紧紧咬住了牙关,一声呻吟都不吐露。 “哼哼,别以为装死就能对付过去!”葛一索冷笑,毫不动容,“对付这种江湖大盗,我可是见得多了!来人,用冷水浇醒她,再吊起来,给我狠狠地打!” 他啜了口茶,把满是鲜血的双手往衣袂擦了擦。 “禀葛爷,犯人又昏过去了!”一名狱卒过来,嚅声道。葛一索冷笑了几声,倒是露出了一点兴趣:“嗬,这女贼很硬气吗,死去活来都不肯招,我倒看看能撑多久!” 在接下来长达一整夜的酷刑中,她终于在昏迷中忽然喃喃说了一句什么。 “停手。”葛一索吩咐,走到了她面前,忙凑上去细听。 “岳……霁……云……”只听得几个微弱之极的字,他如获至宝,忙转头令手下记下:“这个叫‘岳霁云’的人必是同党无疑,快上报寺监大人,从速捉拿。” 他得意地扬扬手中的鞭子阴阴冷笑:“我葛一索,只要犯人有一丝气,管他是铁打的人,我也要他开口招供!” 北靖王府中,有人正在暴跳如雷。 “你说什么?思寒被秘密审讯?还是葛一索这老狗?”北靖王大惊失色,手中茶盏跌得粉碎!他顾不得王爷的身份,一把拎住了传话的手下衣领子,厉声问,“这是真的?你这奴才为什么不早说!” 那青衣童子一看主人铁青的脸,吓得结结巴巴:“王……王爷那时……正、正在见王、王宰相,小的……小的不、不敢……进去禀告、后来……后来……” “后来你就忘了,自己去睡了是不是?”北靖王几乎是咬牙一字字地问,“所以他们就这样折磨了思寒两天一夜!” 他反手一掌,青衣童子被打得直飞出去! 金承俊不说一句话,双手用力地握着剑,忽然站起身大步走了出去。 “你去哪儿?”北靖王一把拉住他,平定着自己沸腾的情绪,问道。 “我去劫狱!”金承俊一字字道,目光亮得可怕,“你根本救不了她,我只有自己来!” “你给我站住!你这是去送死!”北靖王平定了喘息,脑子尚算清醒,“一定有人在暗中做手脚!不然思寒区区一个女盗,又怎么被严刑拷打?一定有人针对我,要我为救她而在关键时刻乱了阵脚……你此时去了,是自投罗网!” 年轻王爷的脸上虽激动难抑,却仍有着惊人的敏锐与精明。 金承俊霍然回身,冷冷问:“那么,小王爷,你准备如何?是要按兵不动,等他们慢慢折磨死了思寒,等你登上了皇位,再下诏救她?” 他语音中有入骨的讥讽,北靖王一怔松手,跌坐回椅中,垂头想着,身子渐渐发抖,目中忽然有闪电般的亮光闪过! 他仿佛下了一个很大的决心,霍然抬头,一字字道:“好,我救她!” “你过来,听我说,如今之计,要救出小寒,最快的方法就是——”他在金承俊耳边低低说了一句话。金承俊的脸色突然变了!他震惊至极地看着北靖王,说不出话来。 “你不是说为了她,你什么都肯做吗?”北靖王缓缓道,声音中有一丝奇异的颤抖,“如今我都不怕,莫非你先怕了不成?” 金承俊这才回过神,问:“你……你是说真的?” “不错!”北靖王斩钉截铁地道,“大丈夫一言既出,驷马难追!” 过了良久,金承俊缓缓点头:“你都愿意,我当然肯做。” “多谢王爷!”他目光蓦地一变,隐隐有热意,“你不日必当成为一代霸主。如果以后小寒有你照顾着,我……我也放心了。” 北靖王点点头,一字一顿道:“你放心。” 两个人的目光都有些悲凉,那样缓慢而慎重的对语,仿佛已是在诀别。 因为,北靖王那一句话说的是—— “替我杀了父皇!” 北靖王府的夜分外静谧。在密室中,北靖王亲手将一瓶东西递给金承俊,两人面色均极为肃穆,似乎手里握着的是天下大局。 “这是我亲手配的药,拨开木塞后药水化汽而出,让人闻后毒便入腑,半日气绝。不会留半点痕迹。”北靖王脸上郑重道,“父皇早已必死,一口气不断,拖至今日以致朝野混乱——身为人子,此事不得已而为之。但事关重大,金兄务必马到成功。” 金承俊目光闪了一下,本已苍白瘦削的脸上现郑重之色:“王爷放心,此事无论成败,绝不会连累王爷——王爷肯为小寒冒此风险,在下铭感于心。” 北靖王长长叹了口气,苦笑:“我这次也忒大胆了,只盼事情顺利。” 顿了顿,他又转过话题,郑重道:“听说大理寺已准备从速处死厉思寒及一干同党,所以我们也切莫慢了手脚。明晚你就下手吧。宫中路线我已绘出,沿路守卫士兵宫人,我自会借故调开,你自己小心。此事关系重大,切莫对任何人透出一点风声!” 金承俊缓缓点头,只说了两个字:“放心。”然后头也不回地走了。 看着他的背影,北靖王忽然长长吐了一口气—— 不错,他是利用了金承俊!周昌是南安王那边的人,以他一向的精明,如何会做出贿赂的这一步臭棋?——他只是想借此将厉思寒推入险境,从而假手金承俊这个天下数一数二的高手,替自己除去老皇帝,早日夺到那个帝位。 他要这个天下——无论是谁,都不可以阻拦他登上那个位置! “听,这女盗又在唤了!”张牌头摇头叹了口气,把一粒花生米抛入口中,“人都没几口气了,还没日没夜地叫,真烦死人了。” 旁边一同当值的小赵忍不住问:“她为什么老是叫什么‘岳霁云’,还有什么‘承俊大哥’?——整天反反复复地叫,我看这两人八成是同伙。” “是啊,肯定有同伙,只可惜那女人忒硬气,死活不肯招。”张牌头又拈起一粒花生米,正准备扔进嘴里,突然张大了嘴巴,说不出一句话来。小赵顺着他的目光向门口一看,忍不住也瞪大了眼睛,惊得说不出一句话! 门口不知何时早已站着一个高大的黑衣人,一袭斗篷直披到踝,半边脸上戴着寒光照人的铁面,静默地站在牢狱门口,听着里面的一切声音。 “铁面神捕,您、您老人家来了?”好半天张牌头才反应过来,忙上来招呼。小赵则仍是坐在那里,直盯着他看,满脸又是崇拜又是兴奋。他年纪轻,还在崇拜英雄的时期——干公门这一行的,哪一个不把铁面神捕当作心中至高至上的神? 铁面神捕却没有看两人,一向凌厉冷冽的目光里充满了极为复杂的情绪。他甩开两人急步走到牢前,也不答话,用手一拉,铁锁应声而断! 小赵在一边看直了眼,对他更是敬佩到天上了。 “岳霁云,岳霁云……”躺在稻草堆中的人仍在不断地唤着,在地上痛得滚来滚去,“承俊、承俊大哥……” 铁面神捕目光又变了,一丝明显的痛苦在脸上一闪即没——这还是她吗?几天不见,好好一个人,怎么折磨成了这个样子! 那个白衣如雪的女子俯卧在稻草堆中,整个后背血肉模糊,药味、血腥、腐臭,引得一群绿头苍蝇围在伤口上吮血,伤口上还杂着碎石沙粒! 连他自己都不明白,为什么在门口听到那一声“岳霁云”的呼唤时,心中又会泛起深深的震动——多少年没听人叫过这个名字了。而今,在一眼看到她的惨景时,一种连他自己都未曾预料的痛楚会撕裂他的心! “厉姑娘。”他的声音有一丝发颤,他几步上前,不顾秽臭,俯身轻轻把厉思寒扶坐起来。左手扶着她,右手闪电般地点了她几处大穴,反手印在她顶心百汇穴上,一般强烈和煦之极的内力立时从顶心透了进去,传入四肢百骸。 张牌头与小赵在牢外看得目瞪口呆,不明白神捕为什么要对一个女盗如此关切——在他们看来,捕头与盗贼根本是完全对立的,何况是名震天下的第一神捕? 过了片刻,只见厉思寒苍白的面色透出淡淡的血色,慢慢睁开了眼睛。铁面神捕看着她,看着她的眼睛又茫然、苦痛,转为惊讶,他锐利的目光甚至还捕捉到了刹那间的喜悦,只是最后又变成了一片疲惫。 “多谢神捕前来看望。”她声音微弱地道,苦笑不觉漾满了颊边——够了,一切在她被关入死牢时就该结束了,又何必多生枝节呢?他这是为什么了?来巡检一下被他亲手缉拿的犯人吗?或是同情她,对她曾经救过他心存一丝感激? “怎么会变成这样?”铁面神捕冷冷问,一边解下斗篷,盖上她流血的背部。这个似曾相识的动作让厉思寒心底一震,她下意识地往后避了一下,可他的左手铁一般环着她的肩扶着,让她动弹不得。 “很简单,他们要我招出赃银下落,我不招,又不肯顺他们意思栽赃给猪一只,只好认打了。”她说得很轻松,可一笑就痛得龇牙咧嘴。 铁面神捕心下登时雪亮,知她是被卷入朝廷的争位之斗才无故受累。忽然间,一种更严重的信任危机再次涌现心头——究竟什么是对,什么是错?什么是官,什么又是贼?朝廷的律法,就代表了公正吗? 他自小立下的人生准则,再一次摇摇欲坠。 “对了!你……你有没有承俊大哥的消息?”厉思寒蓦地开口问,急切地道,“他应该早已到京了的!” 铁面神捕脸上掠过一抹不自然,涩声道:“我从没听过他的消息。” “连你也没消息?”厉思寒唉了一声,忧心忡忡,“那不对劲,他若到了京师,为什么一直不来找我?除非他故意躲起来了。老天保佑……他千万别去做傻事。” 她费力地合十祈求上苍——铁面神捕的目光沉了一下,因为他看见这双手已没有了指甲,一片血肉模糊! 他忍不住回身打开药盒,一把拉住她的手,上药包扎起来。他敏捷而老练地包扎着,甚至能感觉到那双手在微微颤抖。 “多谢神捕费心。”厉思寒的声音轻微而又渺茫,仿佛从远处传来,“反正就要死了,浪费药干什么呢?” 她轻轻一笑,笑容中依稀可见往日的天真妩媚,但却又带着无尽的凄凉——不仅仅为她自己,也不仅仅为了无法言明、即使言明了也永无结果的感情,更是为了这世间虽不公正却是人力无法改变的际遇! 泪水几乎要溢出来,她终于咬牙忍住,低下头,看着在为自己包扎的铁面神捕,她目中充满了极为复杂的感情。不错,这个人使她倾慕、使她敬重、使她觉得安全,自己对他的感情,是完完全全不同于对其余朋友们的。也许……这就是爱。 可她知道自己无法说出口。社会地位的悬殊、身份的差别并不足以让一向倔强坚强的她退缩,可心灵上的差异、想法上的分歧,甚至对人生、是非的看法,却是一道永远不可弥补的鸿沟——她是无法接受他的是非观的,他又何尝能真正懂她? 他与她两个人,原本的出身地位并无多大差别,可以后人生的路,走的却完全是相反的方向!如今在偶然的相逢后,却仍然不得不沿着各自的路各自分开。 然而,这一场相逢,却令她永远刻骨铭心。 张牌头与小赵在牢外作声不得,面面相觑——他们不明白,官与贼也能这样相处吗?要知道,一个是名震天下的第一神捕,另一个却是犯案累累的女盗啊! “能答应我最后一个要求吗?”她看着他,开口。 “请说。”他微微吐出了一口气。 “我希望你能来看我行刑。”她眯起了眼,似乎有笑意,却又似乎是深意。 那个坚定挺拔的身姿忽然一震,眼里流出震惊的神色,定定看着她。 “怎么,难道不敢?”她唇边浮出讥诮的笑意,盯着他看,目光咄咄逼人,“我希望你能好好确认一下,是否真的觉得自己所做的都是对的?——如果你能确认,就务必一直坚持下去,希望这次之后不会再有任何事可以动摇你。如果……” 仿佛一下子说了太多的话,重伤的犯人长长吸了一口气,终于忍住了疼痛,接着把下面的话说完—— “如果你觉得那是错的……我希望这个错误,能至我而止!” 他看了她片刻,面具后的眼睛深不见底。最终不发一言地放下她,默然站起,转身离去。 近日大内传出的消息,皇上垂危弥留,遗诏已然拟定,封入密函不再改动。周昌与南安王密议,觉得三皇子必承大统,便决意要除去厉思寒,以免当日栽赃之事永不泄露。抢在驾崩消息传出之前,大理寺马不停蹄地处理了一批案件,厉思寒与天枫十一杀手均定于明日午时斩首。 “厉姑娘,多吃一点吧。明天一早就得‘上路’了,别空着肚子呀。”张牌头苦口婆心地劝道。凭良心说,他还真服了这女娃子,样子娇滴滴的,身子又薄弱,可居然是钢铁般的性子!他干了二十多年牢卒,看过多少江洋大盗、绿林好汉?可这个女飞贼却让他不得不刮目相看。 “难怪连铁面神捕也这么看重她呢!”他暗自思量。 厉思寒笑道:“张大叔,不用了,反正也是浪费!这么好的菜,张大叔不妨拿去与另几位差爷用吧,免得浪费了。” 她在草上侧身而卧,不一会儿已酣然入梦。 第五章 花凋 同样的夜晚。四更天。北靖王府。 密室中的灯火通宵不熄,北靖王在灯下注视着滴漏,脸色凝重地等待着什么。突然,西墙传来轻轻的有节奏的三声叩击,北靖王脸有喜色,霍然起身,转动了壁橱的把门。墙无声无息地移开,一个穿着夜行衣的蒙面人站在地道出口处。 “办成了?”北靖王低低问,语声中有掩不住的兴奋与激动。 金承俊点点头,拉下面巾,长长舒了一口气。他脸色苍白,目光却亮如寒星——毕竟,要做弑君这件大事,无论谁都会高度紧张的。 “一切按计划完成,没有惊动一个人。”金承俊语音有些疲惫,从怀中取出那只药瓶,手竟有些颤抖。北靖王展颜笑道:“好身手,不愧为天山剑客。” 他如释重负地接过瓶子,随手一摇,有些惊讶地问:“怎么,一瓶全用光了?” 这种毒药,只要吸入少许便可致人死命,为了刺杀,他才特意多准备了一些。然而这样整整一瓶都耗尽,也是出乎意外。 金承俊不答,在桌边坐下,静静凝视烛光,似是倦极欲睡,头颈竟几度垂落,突然勉力睁眼,望着他道:“希望你言而有信,一定要救出小寒。” 北靖王正色道:“莫非金兄还以为小王是背信弃义之人吗?思寒之事,小王自一力承当——若有背弃,愿天令我坐不稳这个江山!” 听得如此重的誓言,辉煌的光线下,金承俊苍白憔悴已久的脸上突地显出了奇异的光芒,微微一笑:“这样……我就放心了。”顿了顿,他从怀中取出一封书信,“这封信,请三皇子代为转交小寒。” 北靖王一怔:“明天你们便会相见,为何……” 这时,他面色忽然大变,一把握住金承俊的手腕——那手已在不自禁地发抖! “你、你……难道自己也服了这瓶毒药?”北靖王震惊之下,一时手足无措,忙一路封了他心口十几处大穴,以免毒气上攻,失声,“为什么!为什么这么做?” 金承俊淡淡一笑:“我……我给皇上用了足量的药,送他御龙殡天,剩下的……我全自己用了——你不介意吧?” “这可怎生是好?这药没解药!”听得他亲口承认,北靖王一时怔住,“你为什么这么做?——难道你怕我信不过你,要杀人灭口吗?我……我难道是这种人吗?” 然而,说到最后一句,他的气势也不由自主地弱了下去。 ——不错,他其实就是这种人……如果金承俊不是自行服下了毒药,他不知道自己还要用什么样的手段来消灭这个后患! “皇子殿下……误会了。”金承俊脸色愈见苍白,连指甲也成了诡异的紫色,“弱兰死后……在下早已有弃世之意,如今…如今小寒已脱险,更是再无所念……” 北靖王连忙扶住他欲坠的身形,虽然明知自己已经要如愿以偿地君临天下,一切后患也就此扫平,但是看着这位垂死的绝世高手,他心中也一阵悲痛,目中垂泪:“金兄……你何苦如此?日后思寒若得知,你叫她何以自处?” “小寒……她不会知道的……”金承俊挣扎着说道,指着桌上那封信,“把信交给她……以后请好好对待她!记住了……否则、否则我就是死了,也……” 他语声终于缓缓低了下去。 午时三刻。等了几个月,终于到这一刻了。 厉思寒在囚车中看着四周围观的人群,又看了看快升至正中的太阳。她心中突然有些想笑——死亡,原来就是这样容易的事情?如此热闹,简直就像是看着台上做戏一样呢! 忽然路边人声嘈杂,人群中几十个平民正在哭叫着挤上来,为首一名老汉一手挽着篮子,另一手拖着一个女子,拼命挤开人群来到囚车边,攀着栅栏哭道:“恩人哪,你是个大好人!老天咋不长眼呢?” “你是……”厉思寒奇怪地沉吟,一时却觉得眼生。 “俺家六口人在旱灾中还活下两个,全亏了恩人您呀!俺姓刘,您忘了?”老汉带着浓重的东北口音,跟着前进的囚车边走边拭泪。他身后几十个人齐声道:“恩人!您忘了吗?咱全是射阳县的百姓哪,前年那场旱灾……” “还有我们,恩人!我们是从潮州来给您送行的!” “我们是从川西一路赶过来的!” 那群人纷纷嚷了起来,连哭带叫,乱成了一团,跟随的差役怕出乱子,忙上前拦住众人,不让跟进场中:“下去,下去!穷鬼们,再乱叫可要全关进牢里去!” “众位乡亲你们回去吧!”厉思寒怕百姓们吃亏,忙拼命摆手,“你们来看我,我已经……很高兴了!” 说到这里,她的声音已哽咽。原本今日她是打算装得硬气一些,杀头不过碗大疤,绝不流泪示弱给那群官府走狗看——然而在这一刻,她再也无法忍住眼眶里的泪水。因为她觉得自己已经死而无憾:至少她已知道,自己所做的一切,还是有回报的!并不是没有一个人理解她、站在她一边。这,便已足够了…… 囚车已驶近了刑场,厉思寒狠狠心扭过头去,不再看百姓们一眼。 “等一等!”突地人群中有人喝止,发话的是个高大的布衣青年,他从人群中走出,向囚车走过来。“我有几句话要同人犯讲。”他的语气是命令式的,威严而淡漠。几名官兵怔了一下,随即大骂..:“小子,你找死啊?你以为你是谁?” 那布衣青年不答,伸手出示了一枚玉玦。 “平乱玦!”几名官兵大吃一惊,立时闭嘴退到了一边——那是当今皇上赐给刑部的最高令符,可以号令各处衙门。 “厉姑娘。”那高大的布衣青年来到囚车前,轻轻唤了一声。 声音一入耳,厉思寒几乎不相信自己的眼睛,一下子撑起身扑到了栅栏上,颤声问:“什么?是你?……你,你的脸上……面具呢?” 不错,眼前这个俊伟磊落的高大青年,正是名震天下的铁面神捕! 那是一张世人完全陌生的脸,脸部的线条刚毅而英朗,唯一不同的只是左边脸上的肤色略白——她从没想过,他会以真面目出现在世人面前。 “这、这是为什么?”她颤声问,“你摘掉它了?” 铁面神捕苦苦一笑,涩声道:“这样很好——现在,终于没人认识我了。其实……很多年来他们认识的我,一直也只是我的面具罢了……” 他举手,指尖轻轻移过额上烙的字,声音有一丝发抖:“我终于想明白了,你是对的——朝廷的律法并不代表绝对的公正,因为它不代表百姓。”他脸上又现出了极度苦涩的笑容,“谢谢你让我明白了这一点。” “以后,我就是我,世上不会再有铁面这个人了,他也死了。” 他转身走开,厉思寒发觉他的背影已颤抖得不能自控——那一瞬,她觉得自己也剧烈地发起抖来,仿佛内心有无数声音呼啸着要涌出来。 “等一等!”在囚车重新行驶前,厉思寒拼命从栏中伸出手,一把抓住他的手,在他手腕上狠狠咬了下去!周围的士兵忙上来阻止,可厉思寒已松开了手。血从他的腕上渗出来,血染了她原本苍白的嘴唇,红得刺目——她突然微微地笑了。 她没有问他为什么不出手救自己,因为在这一刻,生和死都已经不再重要。重要的是她已经抵达了他的心,他们这样截然不同的两个人第一次达成了一致,交流了彼此的内心。 他站在人群里,捧着右手,看着囚车驶入刑场——他眼里没有任何哀伤,也没有任何不安,因为他早已得知昨夜深宫里的巨变,知道新皇将在今日登基,很快大赦天下的诏书就会随之到来。 他看着她一步步地离开,没入人山人海,耳边突然响起一个声音。那个声音在轻轻问他:“那些能在你身上留下伤疤的人,也一定很了不起的吧?” “你会不会记住他们一辈子呢?” ——一声一声,反反复复地问。原来,那便是她最终的愿望? 在脑海中,在心灵深处,他回答:“会的,一定会的。” 他终于转身离去,再不回头。这也是人们最后一次见到他,从此后几年中,他就像一去不复返的黄鹤,永远失去了踪迹。但有关他的传说仍是很多,却没有一个有凭有据。直到十年后,才有人亲眼在皇陵里看见过他。 他终究没有迈过心里的那道坎,没有经得起灵魂深处反复的拷问和置疑。 没有人知道,正是这个为盗的女子化成了一把剑鞘,禁锢了他的心灵——永远、永远地封印住了这把曾象征正义的利剑! 厉思寒是第一个行刑的,周昌怕夜长梦多,让刽子手先处死她。 但下斩的屠刀没有落下,因为圣旨已下——哲宗皇帝于昨夜病逝宫中,按其遗旨所嘱,三皇子北靖王朱燮爔即位,是为神宗,当即下令大赦天下,立刻派人飞马来到午门外,刀下救下将要行刑的一干犯人。 大赦令到处,厉思寒及十一位义兄刀下还生,众人相拥而泣。 当夜,厉思寒被密旨传入宫中,看着宫中冷月下身着明黄色龙袍的人,忍不住哭出了声:“猪一只,谢谢你!”她真心诚意地感谢他,愿意不惜一切地报答。让她最最感激的,还是他救了十一位义兄,这比救了她自身还让她铭心刻骨地感激。 “不要只谢我,也该谢谢你的承俊哥哥。”神宗皇帝忍不住轻抚她一头的秀发,叹了口气,把一封信递给了她。 看完信后,厉思寒很久没有出声,脸上阵红阵白,若有所失。 “信上说什么?”神宗皇帝忍不住问,他也很想知道那个剑客的遗言。 “承俊大哥说……他要孤身浪迹天涯,以忘记往日的伤痛。他叫我不必担心,也不用找他了。”顿了顿,又叹息了一声,她脸上露出了迷惘的神色,看着天际,“他还说,如果可能,想托你……托你代他照顾我。” “那……你的意思呢?”神宗轻轻柔声问,生怕惊动了什么。 厉思寒抬头,看见皇帝的冠冕下那双眼睛,她忽地就明白了——也许以往那个咋咋呼呼的她会不懂,可如今的她,早已明白了这种目光的含义。 一种极其复杂的、温暖中又带着凄凉、欣慰中又有悲伤的情绪包围了她。 “世上不会再有铁面这个人了,他也死了。”蓦然,岳霁云走时那最后一句话清清楚楚响起——铁面死了?也许,铁面一旦摘下,也就代表了一个灵魂枯萎和死亡。 她一直渴望能在心灵与思想上与他弥补鸿沟,达成共识。一直渴望他能够理解她、认同她,但她也明白,一旦他接受了她的想法,世上便不会再有那个威严正气、铁面无情的人,没有那正义化身般的英雄。因为他自己也迷失了。 她所爱的那个铁面,已在这世上消失了……但是她的人生还要继续。 迎着年轻皇帝的目光,她沉吟了片刻,终于抵抗住了内心翻涌的浪潮,仍轻轻道:“多谢皇上……不过,还是让我多想一会儿,过一段日子再回答你吧。” ——是的,她并不死心!她,还是想再见他一面。 以后的一年中,大江南北,大漠苗疆,她几乎踏遍了神州在寻找他。她想再看看他,看看岳霁云,看看这个人身上还是否留着让她眷恋的东西……她想再次站到他的面前,告诉他,其实他昔年的所作所为,是不应99lib?该被全部否定的。 这世间的有些制度,虽然严苛无情,虽然会误伤一些人,会被另一些人利用,但是,它还是有它存在的必要——只要它能建立起一个稳定平和的世界,只要它能庇护大部分的百姓,那么,它就有存在下去的理由。 而他,就是那个舍弃了性命和感情,不顾一切来维护它的人;而她,却是那个站在秩序之外,用其他手段来检验和修正制度不足之处的人。 ——他们双方,无论谁,其实都是对的。因为他们的心里,都是希望这个世道能够变得越来越公正,越来越平安,并为此付出了所有的力量。 这一点,其实就是她想要和他说明的。她不希望他陷入自我怀疑和自我否定之中,就这样浪迹天涯地过完一生。他的人生,不应就止步于此。 然而,厉思寒从未找到过他,甚至也没听到任何他的消息。 也许,上天注定了她一生中最值得怀念的时间只有短短三个月,那三个月的押解之途! 神宗熙平二年,宫中多了一位叫南雪衣的贵妃。 并非门阀贵族出身,容貌也不算艳压后宫,不知为何却深得皇上独宠,为其兴建了披香殿,封为西宫之主,而宠爱之盛更是凌驾于诸妃之上。 那位南贵妃的出身非常神秘,宫里传说纷纭,诋毁猜疑无数,隐隐透出她往日出身的不高贵。不过随身的宫女们却都挺喜欢这位南贵妃,因为她平易近人,没有架子。然而这位集万千宠爱于一身的妃子,平日谈吐虽开朗,可仿佛眉间总有难言的忧郁压抑。 更有人私下传言,说南贵妃虽得独宠,却不专房,皇上甚至不在披香殿中留寝。 神宗也先后宠过不少其他的妃子,她们也一个个貌美多才,行止动人,可多则半年,少则一月,便又失宠,唯独长久眷顾的便只有这一位来历不明的南贵妃。 厉思寒看在眼里,在心里冷笑:宠爱是会过去的,特别是在这众星捧月的环境中,失去皇帝的关注,只是时间先后而已——而她知道,自己之所以能得到长久的关爱,恰恰因为她并不是他真正的妃子。 稳定的环境、安适的生活,甚至可以秘密见见旧日老友,南贵妃的生活是极其奢华安逸的,几乎是天下所有女子梦寐以求的。 可是……这就是他承诺的“照顾她一辈子”吗? 有时厉思寒不禁自问:这是不是自己想要的生活?她本来是无拘无束在天空里飞翔的鸟,却停留在了一个奢华的黄金笼子里。可她累了,也倦了,她已经不想再回到江湖——她是真正感激“猪一只”,也愿意寻找一个平静的港湾,就在他君临天下的怀抱中终此一生。 然而,尽管是倦了,她心里却还有隐秘的期许。 厉思寒甚至不知道自己在怀念什么,是铁面?他已不复存在了,她甚至没有对他真正表白过心迹。当初她是死囚,不能说;如今,她是贵妃,更不能说了。 她明白,在自己一生中,真正快乐的时光,或许只有在威海海滩上,那相对无言的一夜。 某一个深秋的夜里,厉思寒遣开了宫女,一个人在房中对着灯发呆。她入宫后已渐渐习惯晚睡,一个人在夜深人静的时候静静地对灯想心事。一直独坐到了四更,她才准备就寝——但习武之人的直觉告诉她:窗外有人! 她推窗而视,准备呼人,却未料到是他。 外面风寒露重,而神宗朱燮爔此刻居然站在庭中,就那样穿过扶疏的花木,静静地看着窗口的她。 厉思寒心头一震,发觉他居然只穿了里层单衣,却未加外袍,她忙拿了一裘长衣,一按窗口,轻轻翻身跃入中庭。 “皇上,月下风寒露重,快加衣吧,身体要紧。”她边说边为他加上了外袍。 “小丫头,”神宗突然笑了起来,饶有兴趣地看着她,“还是本性不改,一急就从窗口跳出来了?” 厉思寒面上一红,忙低头道:“皇上别取笑臣妾了。” 她想了想,又细声问:“不知皇上到来,所为何事?” 可神宗却没有说话,过了很久,才缓缓道:“厉姑娘,你在这儿过得开心吗?” 厉思寒盈盈下拜:“禀皇上,臣妾很开心。” “听你皇上皇上地叫,真是让人不习惯。”神宗抬手扶住她的手臂,示意她平身,目光闪电般注视着她,“南贵妃,你可知欺君何罪?” 厉思寒愣住,怔怔地看着他,不知他此话从何而来。神宗看了她许久,眼里神色转换,终于吐了口气,轻轻笑了笑:“别骗我了——你不开心的,朕看得出。刚才在梦里,朕还见你在哭来着。所以朕……就忍不住过来看看。结果看你在灯下坐了很久,倒也没哭,只叹了不少气而已……” 厉思寒心中蓦然一震,心中体会到他轻描淡写几句话中的深情,心中乍现一缕柔情。 她明白,神宗一定是在梦中见她不如意,午夜梦回,再也忍不住过来看她,又不愿惊动宫人侍从,才一个人飞檐走壁地匆匆过来的。 厉思寒不由得问:“皇上一路上没见着一个侍卫吗?” “嘘——”神宗英俊的脸上突地显出一丝促狭的笑容,得意地竖起食指放在唇上,“你别忘了,以朕的身手,又岂能被守卫的侍卫发觉?” 威严霸气的皇帝突然间变得像个小孩子,对着她眨眼睛笑。 厉思寒心中感动。要知他以帝王之尊,居然要三更半夜飞檐走壁地偷偷来看自己的妃子,简直是不可思议之事——一直以来,这个人,似乎都不像个皇帝的模样呢。如今坐到了金銮殿上,对自己的心意似乎也没有太大的改变。 她忽地想起了昔年的事,忍不住脱口:“朱屹之,你……” “大胆,居然敢呼朕为猪一只?”神宗半开玩笑半认真,“南贵妃,你该当何罪?” ——他似乎又恢复到了当年在京师大街上初见雪衣少女之时,满口的调侃。 厉思寒不语,只静静看着他,这刹那间,感激转成了爱。 神宗熙平三年春,南贵妃真正宠冠后宫。 从此后,神宗下朝后只去披香殿,两人或闲谈,或散步,兴致好时甚至会拔剑切磋一下武艺。当然,一向都是以南贵妃失败而告终,而神宗往往大笑而止,并兴致极高地亲手教她一些武学诀窍。 两人琴剑相谐,在宫中过着神仙一般的日子。厉思寒有时甚至会无缘无故地笑出声来,她以为自己的一生经历过如此多的坎坷风浪,终于也能有真正的幸福,能与一位真心爱她而她也爱的男子,坐拥天下地过完一生。 而谁都没想到,她的一生竟以噩梦而告终! 那天用完早膳后,她一个人在庭中练剑,突然长剑从手里脱手滑落,指尖竟起了无法控制的颤抖!厉思寒大惊失色,强自运气压住体内的不适,吩咐左右侍女快去找皇上来——她已感觉到了一种强大而又阴毒的力量,在侵蚀她的五脏! 毒,她中了毒! “小寒,小寒!”从大殿议事中抽身返回的神宗心胆俱裂,抱着昏迷的她大声呼喊,然而她脸上淡淡的紫气令他如坠冰窟。 不错,他很熟悉这种毒,这本是大内才有的杀人无形的“木樨清露”! 当年,为了早日攫取到王位,明知周昌是南安王那边的人,他却故意去贿赂,并且在思寒陷入险境的时候,利用了金承俊用此毒毒杀老皇帝,金承俊随后用其自杀——可如今,厉思寒竟也中了这种无药可解的毒! 是天谴吗?是天终于要惩罚他昔年的恶毒和不择手段?! 神宗一遍遍地用内力输入她体内,勉强护住她心脉,厉声呼叫御医,状若疯狂。在御医赶来之前,厉思寒终于睁开了眼睛,看着他不说话,也说不出话了。 神宗心神俱乱,只是抱着她说不出话来,泪流满面。是的,他曾那样地看重过手中的地位和权力,但是时至今日,他却甚至可以用所有的一切,向老天换取她的生命!可是,却已没有机会了……她的生命,就在他面前一分一分地枯萎,无可挽回。 是他的错……是他的错! 她是一只自由自在的飞鸟,而他是一只锁在金笼子里的凤凰。他们本不是一类人,甚至本不该相遇——可他却试图不顾一切地去抓住她,而她,最终也为他削去了羽翼,来到了这个笼子里与他一起生活,放弃了外面那一片高远的天空。 以她纯良的天性,本就不适合在这个阴险毒辣、危机四伏的后宫里生活。 ——宫闱斗争的残酷他并不是不知道,可是他却没有保护好她! 一直到死,厉思寒神智都很清楚,目光一直看着他,张开了口,却无力说出一个字。她努力地抬起手,慢慢摸索着他的脸颊,轻轻为他拭去了眼角不停落下的泪水。 “皇帝……不可以哭。”她突然轻轻说出了一句话,死灰色的脸上绽出了微笑,手便重重垂了下来。 神宗果然没再流泪。抱着宠妃的尸身,他整整三天没说一句话。 第四日,他一反常态,上朝议事,下令刑部追查此案。 一个月后,宗人府密查之后,齐皇后与萧淑妃被赐死,据说与合谋毒死南贵妃一案有关。齐皇后一族在朝中势力颇大,朱燮爔当年也因为这个才立她为王妃,但他如今却不顾所有人的求情,于熙平四年六月二十日,用白绫缢死皇后、淑妃于披香殿。 熙平四年六月二十五日,神宗下旨追封南雪衣贵妃为皇后,谥号端孝贞慈皇后,宣布天下国丧,以皇后之礼将其丧于皇陵内,同时大赦天下以志哀。神宗不但亲自送殡,还在陵前素衣守墓待了三天,才回朝议事。 表面上,他仍平平静静地当着天子,有着三宫六院,歌舞不休,四海升平。可他常常会想起以前,想起在朱雀大街上的初见,想起她当时的娇憨任性,想起她的自立坚贞,也想起她坎坷多难的一生。特别是她在临死之时,那望着自己的目光,深情缠绵,却又伤心入骨,至今让他想起来就痛不欲生。 神宗知道,他虽富有天下,可失去了比天下更珍贵的东西。 十年后,神宗病逝,年仅三十七岁,正当英年。根据太医诊断,竟是死于区区的风寒高热。只是他不请医治疗,也不运功驱寒,终致病情一步步恶化。 熙平十四年三月初七,神宗入葬于皇陵,与端孝皇后同穴合葬。 据说,在某一日的黄昏,有人在那儿看见一个披着黑色斗篷的人在默默祭奠,看身形很像已失踪很久的铁面神捕,只是他脸上已不再有面具,所以,谁也不认识他究竟是谁。 -谁也猜不透他在王陵干什么,又是祭奠谁。 这也是关于铁面神捕的最后一个消息,那以后,江湖广大,天地茫茫,却是谁也没有再见过他了。 涸辙之鲋,相濡以沫,相煦以湿,曷不若相忘于江湖。 也许,真的,不如相忘于江湖。 (沧海 完) 第一章 暗香 龙朔十二年一月廿三日,立春。 帝都伽蓝的夜色黑沉如墨,漫天漫地大片泼下,淹没了皇城里密密麻麻的角楼飞檐、章台轩榭藏书网。白日里那些峥嵘嶙峋、钩心斗角的庞然大物,仿佛都被无边无际的黑暗融化,裹在一团含糊难辨的浓墨中。 虽然已是立春,但阴霾丝毫没有从伽蓝城里退去的迹象,此刻冷雨还在淅淅沥沥地下,无声无息落到前日里尚未融化的积雪上,在黑夜里流出一堆堆婉转的白。 一阵风卷起暗夜的冷雨,宛如针尖般刺入肌肤。站在窗前的清俊男子不自禁地拉紧衣襟,却没有去关窗子,只是站在那里默默望着那一片浓墨般漆黑的夜色,仿佛侧耳听着风里的什么声音。 依稀之间,若有若无的歌吹之声,从那高入云霄的层层叠叠禁城中飘过来,仿佛带来了后宫里那种到处弥漫的甜美糜烂的气息——是梨园新制的舞曲《东风破》。 今夜,帝君又是在甘泉宫里拥着曹太师新献上去的一班女乐做着长夜之饮吧? “这样下去,三百年的梦华王朝恐怕就要毁了。”风宛如锋利冰冷的刀子穿入衣襟,眉目冷峻的男子低下头去,喃喃说了一句。眼前又浮现出日间早朝时,自己弹劾曹太师的奏折被承光帝扔到地上的情形。 “查无实据。”高高在上的帝君冷冷扔下一句话,再也不听作为章台御使的他的上奏。 曹太师在一旁看着他,嘴角露出一丝笑意,趁机出列请求承光帝降罪于诬告者。牵一发而动全身,这边御使台和一些同僚为也纷纷出列为他辩护,双方再度在朝堂上针锋相对。辅政的六位藩王也有各自倾向,唯独青王在一旁微笑不语。 目下整个梦华王朝弊端重重,六位藩王钩心斗角,朝中文官结党营私。而因为承光帝长年无子,储君之位悬空,导致作为太子太傅的大司命对王朝影响力的衰减,失去了历朝大司命应有的地位。趁着这个空当,三朝元老曹训行联合了朝野大部分力量,以太师的身份统领尚书令、侍中、中书令三省长官,权势熏天,将整个帝都伽蓝城甚至整个王朝置于他的支配之下,卖官鬻爵、欺上瞒下,民间一片怨声载道。 朝廷中,大部分官员也已经附于太师门下,沆瀣一气。然而本朝有律,太师和由太师推荐任用的官吏不得担任御使台御使,以避免太师与负责弹劾的御使勾结为祸。因此他这个非太师党的章台御使,仍能控制御史台,几年来已多次弹劾太师。 只是如今积重难返,以他一人之力,扳倒曹太师又谈何容易…… 长长叹息,将浊气从胸臆中吐尽,年轻御使的手指不知不觉用力抓紧了窗棂。 阿湮,阿湮。当年我放弃了一切,信誓旦旦地对着你说,要荡尽这天地间奸佞之气,还天下人一个朗朗乾坤。想不到如今,竟依然力不从心。 冷雨还在下,无声无息,落到窗外尚未融化的积雪上。 年轻的章台御使夏语冰凭窗看出去,外面的夜色是泼墨一般浓,将所有罪恶和龌龊都掩藏。忽然间有风吹来,檐下铁马响了一声,似乎看到外面有电光一闪,然而,等定睛看时才发现那不过是错觉。夜幕黑沉如铁,雨不作声地下着,潮湿寒冷,让人无法喘息。 檐下风灯飘飘转转,铁马叮当,雨如同断线的珠子从屋檐上落下来。 “哎呀,语冰,怎么开着窗子?小心着了寒气。”忽然间,身后传来妻子青璃诧异的话语。青璃放下茶盏,连忙拿了一件一斗珠的玄色袍子,给他披到肩上:“雪雨交加的,你要小心身子,快关上窗子吧。” 衣饰华丽的贵族女子上前,伸出白皙修长的手指,想去关上那扇窗。 “别关!”夏语冰看也没有看藏书网她,伸出手截住了她,蹙眉,语气冷淡,“和你说过了,我在书房里的时候,不要随便进来打扰。” “可是……”被丈夫呵斥,青璃柔白秀丽的脸白了白,嗫嚅道,“我叔父来了,在后堂密室里,说有事找你商谈。” “青王?”年轻的御使怔了怔,脸色微微一变,立刻关上了窗子,“快带我去。” 窗关上的一瞬间,仿佛一阵风卷过来,檐下的铁马发出刺耳的叮当声。两个人都没有注意在关上窗户的那一瞬间,窗前屋檐上滴落的雨水在风灯下竟然泛出了如血的殷红。 嚓的一声轻响,仿佛有什么东西滚落在屋顶上。 黑暗仿佛浓墨,裹着一切,伸手不见五指。 初春的天气寒风料峭,下着雨的夜里,屋顶上有什么东西微微一闪。那微弱的亮光割裂了黑夜,血如瀑布般流到屋面上,混着雨水落下。剑光中,依稀可见一只苍白纤细的手拖起了一件沉重的什物。屋顶上居然有一个人,在暗夜里俯下身拉起一物负在身上,准备离去,轻手轻脚地,仿佛生怕发出一丝声响。 然而下着雨的屋瓦滑不留足,来人踩着兽头瓦当准备跃到旁边耳房上时,仿佛气力不继,脚下一个踉跄,几乎跌倒。 “背不动?”忽然间,屋顶上另一角的黑暗里有个声音,带着笑谑开口了,“这次的刺客还好是‘龙象狮虎’里最瘦的‘虎’,真难想象你一个女孩子,是怎么背着当初那个庞大的‘象’离开的?” 背着尸体的人蓦然止步,闪电般回过头来看着黑暗中那个不知何时到来的神秘人,眼睛闪亮。方才她在“虎”出手之前,一举将这个刺客击杀在书房顶上,成功地未曾让房内的年轻御使发觉。然而,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她却未曾料到黑暗中,另外还有一个人在一边静静观看了全部过程。 穿着夜行衣的女子霍然回头,居然夜视中清清楚楚判断出了对方的方位,想也不想,一手挟着尸体,另外一手拔剑刺来,同时身子却往后急速掠出,显然是想迅速离开御使府上,以求不惊动在内的任何人。 那一剑薄而快,宛如惊电穿破皇城浓重的夜色,居然将空气中下落的水珠都切为两半。 一剑刺出后,女子已经点足掠开,不再看身后的情况,五年多来,她用那一招斩杀过六十多位接近夏御使的刺客,从未失手。她生怕惊动房内的人,再不敢与来人多纠缠,一击之后已经挟着尸体跳上了御使府的围墙,准备离开。 “好一个‘分光’!”然而,就在她准备跃下墙头的刹那,听到那个声音在身后悠然道。再度惊觉回首,发觉那个神秘来人居然好好地站在身后的围墙上,宛如附骨之蛆。 她再不迟疑,也不去回头搭理,只是一口气掠下了围墙离开御使府。奔出了一条街,这才扔下了尸体,忽然转身,对着跟上来的人再度挥剑。暗夜沉沉,唯独剑尖反射着一点冷醒的光,点破沉重如铁的帝都。 雨还在零落地下,然而已经无法落到地上——那一剑平平展开,剑气弥漫在雨里,居然激起了半空雨点纷纷反跳。因为速度极快,剑尖幻化开来,那如扇面般展开的光的弧面里,居然出现了六个剑影! “货真价实的‘六分光’啊……”如影随形跟来的人脱口喃喃,语气里有惊喜的意味,“果然是剑圣门下的弟子吗?” 说话之间,他的身影忽然仿佛被剑切开了,左右两半遽然分裂,身形一化为二,铮然拔剑,叮叮叮六声急促的脆响。女子只觉手腕连续震动,在刹那间,自己刺出那一剑居然被拦截住了六次!连续不间断的力道传来,她手中的剑几乎脱手而出。 再也不敢大意,她终于立住了身,收剑迟疑。 对方的身法……怎么,怎么如此像本门的“化影”?来人是谁?又是曹太师派来的刺客吗?居然能接下她那一剑“分光”,而且能直接说破她的师承来历! “这样好的身手,居然做了太师府走狗?”女子微微冷笑,啪的将剑一横,“见过了‘分光’,今夜你别想活着离开!” “果然是剑圣门下的‘分光’!”黑衣来客眼睛亮了起来,从风帽下抬起头来看着对方,显然颇为激动,“你就是五年前忽然消失的、剑圣云隐的女弟子慕湮?难怪那群杀手几年来个个有去无回,原来夏御使请来了这样一个护卫在身边……” “我不是御使请来的护卫。”那个女子默认了对于自己姓名师承的猜测,却开口截断了他的话,否定了他的另一个猜测,“他甚至不知道有刺客。” “你是一个‘影守’?”黑衣来客吃了一惊,脱口问。所谓“影守”,如其名便是受保护人身边“影子”般的守护者,一般是受第三方托付而来,受保护者自身并不会察觉。影守比一般的保镖要求更加严苛,需要消弭自己的存在感,让对方完全不发觉,而一旦身份被发现,那么他们的任务夜便不能继续下去。 “呀呀,让剑圣云隐的弟子当影守,雇主面子可不小啊。一定是藩王一类的人吧?”黑衣来客抹了抹眉毛上的雨水,忍不住笑了起来,“夏御使果然娶了个金龟女。青王的侄女一过门,五年来他不但仕途青云直上,连影守都请了这样的高手…藏书网…” “没有人雇我。”蓦然,慕湮再度截断了他的话,不耐烦起来,转动手腕,剑指对方,“拔剑,少废话。太师门下的走狗!” “怎么,还没认出‘化影’的身法吗?”这一次,轮到来人打断她的话。黑衣人微微苦笑,拔出自己的佩剑来,转过手腕让她借着微弱的光,看清银白色剑柄上刻着的“渊”字,点头招呼:“那么,你总该认得这把剑吧?” 慕湮忽然一震,盯着来人手里那把剑看了半晌,说不出话来:“你,你是……” “还是第一次见面,小师妹。”来人抬起手,将头上湿淋淋的风帽往后掠去,露出一张风霜清奇的脸,微微点头,“我是剑圣云隐的大弟子尊渊,你的师兄。” 密室内,长谈许久的两人终于开了门出来。 夏语冰送青王到了侧门,有一台软轿静静候在那里,一名青衣男子站在廊下等待,神色沉静,眼神凌厉,显然是个武学高手。 “现下到了紧要关头,可要小心行事。”便衣小帽的青王是假借着看望侄女的名义私下过来和年轻御使商榷今日朝上之事,确定下一步计划的。临上轿,青王转过身拍了拍夏语冰的肩膀,低声:“朝堂上的事就交给你了。这边,我们很快就能从北方迎真岚皇子回帝都,若太子册立,曹训行那老家伙迟早完蛋。” “是。”听到这样的话,夏御使的眼里也有忍不住的激动,“只要能扳倒太师,还天下一个清静乾坤,在下死又何惜。” “什么话!”青王嗤笑了一声,仿佛对于年轻御使这样的激愤感到有些可笑,摸着胡子,拍了拍侄女婿的肩膀,调侃,“你死了,我侄女可要守空房了,等扳倒了那巨蠹,到时候夫荣妻贵,才不枉当年青璃不顾反对,下嫁你一介白丁的眼光和勇气。” “是。”年轻御使的脸色微微一变,只是低下头回应。 “还有,刘侍郎的事还请贤侄多多考虑,年轻人,做事可不能太刻板啊。”青王坐入了软轿,和蔼地笑着叮嘱。轿夫抬起了轿子,随行的青衣侍卫跟着转身,片刻不离。 “王爷教训的是,在下会酌情考虑。”略一迟疑,夏御使应承下来,然而脸色已经微微有些苍白。 “贤侄99lib?果然是个聪明人,也不枉本王看重你。”青王笑了起来,摸着颔下胡子连连点头,夸奖面前的年轻人,“你比以前长进多了,朝中一些老臣都对你赞不绝口呢。” 章台御使宠辱不惊,只是淡淡道:“还多亏青王一手提拔。” “对了,”轿子已经抬起,忽然间,青王喝令停轿,从帘子里探出头来,叮嘱了一句,“小心曹训行那心狠手辣的老狐狸下黑手啊。语冰,你最近要好好注意安全。” “是。”夏语冰点头,迟疑了一下,也有些奇怪,“但是宅中一直平静,并不见有异动。” “哦,那最好。”青王拈须点头,然而眼神却是若有所思,口中轻笑,“千万要小心行事,不要被人暗中做了手脚,不然青璃年纪轻轻就要守寡了呢。” “是。”对于位高权重的长辈,年轻的御使只有再度点头,但是脸色有些苍白起来。 软轿终于沿着僻静的小巷远去,两名轿夫显然都身怀技艺,脚程飞快,旁边青衣侍卫跟着轿子走着,默不作声。 一直到走出了十丈,青衣侍卫才低下头,弯腰对着轿子里的人轻轻禀告:“王爷,方才你和御使大人密谈的时候,似乎已经有杀手来过了。” “哦,又被那个神秘人解决了吗?”似乎毫不觉得意外,青王掀起轿子侧面的帘子,看着得力的手下,“寒刹,你还是没看清楚那个一直暗中保护着夏御使的人的来历?” 青衣侍卫眼神冷冽,沉吟了一下,默然摇头。许久,才道:“这一次似乎来的杀手不止一个,然而只有‘虎’被格杀——另一个人没有出手,躲在黑夜里,我几乎感觉不到他的存在,所以不敢贸贸然追出去。” “哦?看不出,夏语冰那小子还留了一手嘛,装作没事人一样,谁知道背地里早就请好了厉害保镖。”青王摸着胡子,冷笑起来,“在我面前还装出一副束手待毙状,长进到懂得耍心机了吗?” 有些出神,一直到看不见那一顶轿子,夏语冰才合上偏门,微微叹了口气。 “守寡?叔父不知道,虽然现在丈夫好好的,我却和守活寡没多大区别呢!”刚关上门,回头却听见了这样的话,夏语冰脸色终于苍白起来,看着出来送客到廊下的妻子。 青璃还是当小姐时候的脾气,即使在家也是盛装打扮。方才在来访的青王面前,她没有流露出丝毫反常,一副举案齐眉和和美美的样子。然而此刻叔父刚走,她柔白纤细的眉目间,却露出了讥刺。 “晚上我到你房里去歇着。”夏语冰不看她,转过脸去,淡淡道。 “呵,不用你施舍。知道你很忙,很忙。”贵族出身的夫人冷笑着,“我那忧国忧民的夫君,妾身怎么好让你从国家大事上分出神来,施舍给我一个晚上呢?” “抱歉。”听出了妻子语气里的讥刺,但是年轻的御使没有分解,只是低下头去说了两个字。擦身而过,沿着长廊走向书房。 “夏语冰!”终于忍不住,贵族出身的青璃也失去了结婚多年来平静淡漠的气度,在廊下跺脚,“如果是慕湮呢?如果换了慕湮,你还会这样吗?” “莫做无意义的猜测。”听到那样的话,年轻的章台御使忽然顿住了脚步,却没有回头,只是淡淡回答,“我守住了诺言,自从迎娶了你以后,五年来没有再见她一面,夫人多虑了,请早点回去歇息吧。我要去书房里看奏折和文书了。” 再也不多话,夏语冰沿着长廊往前走去,头也不回。 然而,虽然一路上尽力去回想最近呈上来的各地折子,但是或许是被青璃方才那歇斯底里的大叫唤回了昔日遥远的回忆,脑子里居然跳出那极力去遗忘了五年的名字:“慕湮”。 阿湮……阿湮。 他还有什么面目去念及这两个字。 帝都的夜色漆黑如墨,冷寂如铁。只有极远处的后宫里,还隐约飘来丝竹的声音,伴随着女子柔婉细腻的歌声,断断续续,依稀有醉生梦死的浮华意味。 那是一曲《东风破》。可如今这个沉寂如铁的帝都里,弥漫着腐朽的气息,哪里有一丝的东风流动,去破开这令人窒息的长夜。 为什么他就不能放纵自己沉醉在这歌舞升平里……如果他对于曹太师的一手遮天可以闭上眼睛,当作看不见的话;如果他可以不那样冷醒而陶醉于这纸醉金迷的盛世假相的话,如今,他也该和慕湮好好地生活在一起,在不知哪个地方并辔浪迹,执手笑看,或许……连孩子都有了吧? 想到这里,他立刻用力摇头,把这样不切合实际的臆想从脑中驱逐出去。 已经五年没有见到慕湮了,如今连她在天涯何处都不知道了,还做这样的梦干吗?当年在他身陷囫囵却拒绝从天牢里跟劫狱的她逃走的时候,在对着她说出“我等的人是青璃”那句话的刹那,他们脚下的土地已经被割裂开来,判若云泥。 从廊下走过的时候,忽然间依稀闻到一线幽香,清冷冲淡,在黑夜的雨中缥缈而来。年轻有为的御使终于忍不住停下了脚步,微微循着香味的方向侧头看去。 墙角的暗影里,有一株晚开的腊梅开得正盛,将香味穿透厚重如铁的夜,送到风里。 又是一年梅花开。 阿湮,阿湮……五年前你拔剑割发,掉头远去,转眼便过去了那么长的日子。多年未见,天下茫茫,你又在何处,与何人相伴? 第二章 疏影 一墙之隔的外街上。慕湮正低下头,将刺客的尸体从地上拖起,雨水顺着她的发脚流下来,纵横在苍白没有血色的脸上。冰冷的雨水如针尖一般刺着她滚烫的脸。 “哎,我帮你。”黑衣的尊渊伸出手去,摆出大师兄的架子,“死沉的,你拖不动。” “我能行。”慕湮没有买这个第一次相见的师兄的面子,自顾自拖起尸体。.. “你都没这个死猪重,怎么拉得动?”尊渊撇撇嘴,带着一贯的怜香惜玉姿态,再度伸手,替她拖起地上那具尸体,“我来我来。” “我说过了我能行!”慕湮忽然就叫了起来,柳眉倒竖,眼神愤怒倔强,“不用你管!” “……有这样和师兄说话的吗?”尊渊愣了一下,揉揉鼻子,把风帽重新戴上,悻悻,“一定是师傅把你宠坏了,你说你也是好大的人了,还一言不发就从江湖中失踪,五年来毫无消息,害得师傅担心得要命。他死前还把我从大漠里找回来,再三再四交代我要把你找回来好好照顾才肯闭眼。” 暗夜里,听到远处打更声走近,慕湮努力把尸体拖起,准备迅速离开御使府第附近。然而听到大师兄这样的话,手一颤,手上沉重的尸体砸落到青石路面上,发出沉闷的钝响。 “师傅……师傅,他,他…故去了?”女子抬起头来,看着尊渊,眼神忽然间有些恍惚。 “是啊,死了。”说起师尊的亡故,作为大弟子的尊渊却是没有丝毫哀伤的意味,看到小师妹那样悲哀恍惚的眼神,反而拍拍她肩膀安慰,“有什么稀奇,剑圣也会死的。师尊已经快九十岁啦,这一辈子也活够了。” 沉默许久,雨点默不作声地从浓重的夜色里洒下来,尊渊正在奇怪慕湮忽然间的沉默,听到巡夜打更的人正在往这边走过来,忍不住要催促师妹赶快离开。然而,还没有说出口,陡然耳边就听到了一声爆发的哭泣。 “唉……女人真是麻烦,就是哭哭啼啼也要看地方啊!”看到慕湮捂住脸弯腰痛哭,尊渊再度尴尬地揉了揉鼻子,听着巡夜人的脚步声,喃喃说了一句,一手捞起了地上刺客的尸体,另外一手拉住慕湮,点足飞掠,“快走!换个地方再哭……我有好多事要问你。” 打更巡夜的老人周伯多喝了几两黄汤,冒着雨踉踉跄跄地转过街角,看到黑夜里隐约有什么东西一掠而过,飞上了墙头。 “哎呀呀……什么鬼怪?”周伯揉了揉眼睛,然而转瞬那个影子就消失了,帝都的夜还是那样浓黑如墨,没有一丝光亮。冷雨中,老人哆嗦了一下,喃喃:“真是的……如今这个世道,不魑魅横行才怪。” 他唠叨着,醉醺醺继续巡夜。才走了几步,刚到御使府第的门外,忽然觉得腹中翻滚,看看四周无人,便到围墙外的柳树下准备解个手。然而,不知道是不是再度出现错觉,他觉得柳树动了起来,一根树枝忽然扭曲起来,对着他伸了出来。 “见鬼……怎么回事?”周伯嘟哝着抬头,忽然间居然看到面前一根干枯的树枝上,长了一双碧绿色的眼睛。 老人大惊失声,然而惊呼还未出口,忽然间感觉心里便是一空。 暗夜的冷雨还在继续下,然而落到地上已经变成了殷红色。竹梆子落到了地上,老人的眼睛大大地睁着,浑浊的眼球仿佛要从眼眶里凸出来,心口上破了一个血窟窿。尸体边上的血水宛如一条条小蛇蠕动着,漫延开来,爬向无边无际的黑夜。 “啧啧,人老了,心也硬得像石头。”御使府第门口的树上,那双碧绿色眼睛的主人噗的一声把嘴里嚼着的血肉吐了出来,擦了擦嘴角的血迹,宛如蛇般无声无息滑落。 在初春寒冷的雨夜里,来人居然只穿了一条破烂的短裤,裸露在外的身子干枯如竹篙,手脚细长,皮肤浅褐而干裂,接近于树皮——方才攀在御使门前干枯的柳树上,便活脱脱如同一支树干,令人真假难辨。 “还以为能吃上一顿消夜,看来还得饿着肚子开工。”碧绿色眼睛的来人喃喃自语,伸出红艳的细长舌头舔了舔开裂的上唇,形如鬼魅地掠上了墙头,身子仿佛没有骨头一般,贴着起伏的墙头,四顾。 看着御使府第中书房灯下那个伏案疾书的人影,他忽地冷笑,点子还好好活着?果然“虎”也被干掉了,也难怪,那个“影守”居然是剑圣的弟子!龙象狮虎运气可真差,看来还是得让他这个负责望风的“蛇”来捡个便宜。 御使府第花园的树木无声无息地分开,经冬不凋的玉带草中仿佛有什么东西在蜿蜒前进,朝着还亮着灯的书房潜去。府第里一片安静,紧闭的木格窗上映出了年轻御使清癯的身影,披衣执卷,沉静淡定。侧脸线条利落英俊,在昏黄的灯火中宛如雕塑。 这个章台御使,在承光帝治下糜烂腐败的梦华王朝里,就如同污浊水里开出的一朵莲花,简直是个异数。也因为夏御使的存在,那些被权贵欺压、申诉无门的卑微百姓才看到了一线希望,用各种方式递上的折子状纸不计其数,因此每日都要深夜才能披阅完。 看着那个清俊却孤独的身影,杀手蛇忽然间感觉到了某种不可侵犯的力量,有些微的迟疑,年轻御使窗里深宵不熄的灯火,点破这帝都黑沉如铁的夜幕,而他只要抬抬手,这帝都里唯一最后的光亮便会被扑灭吧? 拿到章台御使夏语冰的人头,便能从太师府那边换到十万白银和美女……然而转念想到这里,杀手蛇再度伸出细长的红色舌头,舔了舔嘴角,碧绿的眼睛冒出了光——天赐良机!如今那个“影守”不在,要杀这个不会武功的书生根本不费吹灰之力。 再也不迟疑,杀手蛇趴在草地上,身子如同没有骨头的蛇般蜿蜒,悄无声息地朝着光亮爬行而去。转瞬爬到了书房外的檐下,他在青石散水上慢慢将身体贴着外墙升起,从窗缝里看着室内。 书房里一灯如豆,年轻的御使肩上披着一件长衣,正将冻僵了的毛笔呵融,披阅案头堆积如山的文书。仿佛又看到了什么为难的案子,夏语冰放下笔长长叹息了一声,揉着眉心,神色沉重。迟疑了许久,终于落笔,在文卷上只加了一笔,然而那一 7b14." >笔却似乎有千斤重,让御使双眉纠结在一起,有某种苦痛的表情。 杀手蛇的手抬起,手中薄薄的利刃插入窗缝,悄无声息地将窗栓切成两半。 刀子微微一滞,杀手蛇的脸色一变,好像…好像切断了窗栓后,刀锋又碰到了什么东西。一月料峭的冷风带着雨,卷入廊下,仿佛什么被牵动,檐下的铁马忽然发出了叮当的刺耳声响,窗内的人霍然抬头。 杀手蛇来不及多想,在对方惊觉而未反应之前,猛然推开窗子,拔刀跃入室内,向那个不会武功的文弱书生逼了过去。眼角撇到之处,发现窗栓底下不过牵着几根细丝,另一头通向檐角的铁马,外人若一推开窗子,便会发出声响。 那显然是匆促间布置的简单机关……看来,这个书呆子还是有点头脑的。 “青王提醒得不错,不过随手布置了一下防止万一,果然马上就来了吗?”披衣阅卷的夏语冰抬起头来,看到了前来的杀手,眉头微蹙。不等杀手逼近来,他双肩一震,抖落披着的长衫,放下了手中的笔长身站起,手探入一边的古琴下。 “十万白银……”看到那个读书人近在咫尺,杀手蛇再度伸出细长的舌尖舔了舔上唇,碧绿眼里放着光,形如鬼魅般掠了过去,一刀砍向那文弱书生。 帝都伽蓝的西郊,荒凉而寂静,时有野狗的吠声。 慕湮俯下身,用指甲弹下一点红色的粉末在刺客尸体的伤口处,嗤然一声响,白烟冒起,尸体仿佛活了一样地扭曲着,不停颤动,然而却慢慢化为一摊黄水。她用剑掘了一片土,翻过来掩住,登时,一个活人便从这个世间毫无踪影地消失了。 尊渊在一边看着小师妹熟极而流地处理着尸体,打了个喷嚏,眼神却是复杂的,他们两人虽然同样出自剑圣云隐门下,然而他却比慕湮年长整整十岁。慕湮拜在剑圣门下时,他早已出师,在云荒北方的沙漠游荡,所以也没有见过这个师傅的关门女弟子。 “小湮可是个小鹿般单纯漂亮的女孩呢!咳咳……幸亏你这家伙早早出师了,不然我非要防着你打她主意不可。”一年前,师傅病入膏肓的时候,对着万里迢迢奔回去的他说起另一个女弟子,眼神慈爱而担忧,“四年前她跟我说要嫁人了,要跟着丈夫回来拜访,可把我高兴坏了……但那之后她忽然就消失了,一点消息都没有。” “我担心她落到了歹人手里,想去救她…可是我的身子、我的身子也吃不消了,不然……”病榻上,一生叱咤风云的剑圣剧烈地咳嗽着,艰难地交代没有了结的心愿,抓住了大弟子的手,“渊儿,师傅一生只收了你们两个弟子……我去了以后你们、你们要相互照顾,你一定要……” 然而一口气提不上来,老人的语音衰竭了。 “我一定把小师妹找回来,好好照顾她。”拍着师傅苍老松弛的手,一生不羁的大弟子尊渊低下头去,替剑圣补完了那句话,许下诺言。但是一安葬完师傅,他就有些后悔了,天下那么大,谁知道那个小丫头失踪那么久,如今去了哪里?万一她已经死在什么角落里了,他岂不是要浪费一辈子?他尊渊一生浪迹,从未被任何事拘束,如今居然自己把头套进了枷锁里。 可后悔归后悔,他说出口的话,还从未食言。 幸亏不过一年多,他就从一个黑道上相识的杀手嘴里,听说了帝都出了一件怪事:当朝当权的曹太师视章台御使夏语冰为眼中刺,重金悬赏御使人头,引得黑道中人前赴后继地赶去。然而奇怪的是那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身边,似乎有某个神秘人暗中守护,让一拨拨杀手有去无回,几年来黑道上已经有数十名有名有姓的人物丧生。 说完了,那个杀手随口报了几个死去同伴的名字。 听到那样的话,他心里微微一动,知道那几个杀手的技艺在游侠里已少有敌手。能将几十名杀手无声无息地解决,那个神秘人的武功岂不是……? 就是在那个刹那,他心里对于御使身边神秘的守护者有了好奇,一路赶到了帝都,悉心潜访,果然在暗夜的刺杀中,看到了师门的“分光”一剑。 剑圣门下弟子,居然会屈身做一个御使的影守……侧头看着慕湮处理尸体,尊渊嘴角扯了扯,露出一个不以为然的笑容,这五年来她应该杀了很多人吧?眼神和动作都变得那般凌厉,那种见神杀神的气质,完全不像师傅口中那个娇怯怯需要人照顾的女孩儿呢。 不过这样也好,现在知道小师妹过得好好的,他也算完成了当年师傅的嘱托吧?可以继续去过自己浪迹逍遥的生活了…… 剑圣的大弟子耸耸肩,左右顾盼,看到旁边一个破落的亭子,便扯着一身湿淋淋的衣服跳了进去躲雨。 “师傅什么时候去世的?”刚坐下,忽然听得她问,声音发颤。 “死了一年多了……找不到你,所以我自己给他办了后事。”转头过去,看见站在雨里的慕湮低着头,他随口回答,“枉师傅疼你一场,你居然躲着连发丧都不回来。” 慕湮站在雨里,没有回答,苍白秀气的脸上沾满了雨水,皮肤白皙得竟似透明,鼻尖上凝聚了冷雨,一滴滴落下来。半晌,才细若游丝地回了一句:“我……没法子抽身。” “呵,是为了保护那个被当作靶子的夏御使吧?”听得师妹这样的回答,尊渊忍不住笑了一下,不屑,“连师傅都不要了,那个请你的人给了你多少好处啊?难不成你是看人家夏御使长得俊俏倒贴。” 没遮拦的调侃话音未落,忽然间感觉眼前一闪,六道剑芒直逼过来。 “干吗?干吗?”没料到师妹翻脸得如此迅速,他措手不及、连拔剑时间都没有,只好仰身贴着剑芒飞出去,半空中一连变了三次身形,才感觉那凌厉的剑气离开了咽喉。已经是竭尽全力,提着的一口气一松,他身形重重落到了地面,不想脚下正好是一摊污水,一下子溅了个满身,狼狈不堪。 “你疯了?”这口气无论如何忍不下,即使向来怜香惜玉的尊渊也沉下了脸,“身手好得很嘛,师傅看来是白担心你会被人欺负了。” 慕湮只是苍白着脸提剑看着他,眼神锋利雪亮,胸口微微起伏,这种荒漠里受伤母狼般的眼神,哪里像师傅嘴里那只“单纯漂亮的小鹿”?尊渊苦笑起来,再也不想理睬这个神经质的小师妹,转身离去。 “我……我一定是疯了……”眼看着刚见面的同门师兄扬长离去,慕湮松开手,长剑叮的一声落到地上,她抬起手来用力捂住火热的脸颊,魂不守舍地喃喃自语,“如果不是疯了……怎么,怎么能在那个人身边…做五年的影守?看着他和妻子举案齐眉?” “什么?”尊渊的背影已经快要没入荒郊的黑夜里,然而听得此话猛然顿住了脚步,诧然回首,“那个章台御使……那个夏语冰,难道就是你五年前打算要嫁的那个家伙?” 慕湮没有回答,只是弯下腰去捡起方才脱手落地的剑,静静抿着嘴角,神色僵硬。 “当年你说要回去一起拜见师傅的未婚夫就是夏语冰?”尊渊恍然明白过来了,眼睛里有诧异的光,不可理解地看着面前娇小的师妹,恍然大悟,“后来他负了你是不是?去娶了青王侄女?这种负心薄幸的男人,一剑杀了是干脆!” “不……不关你的事。”穿着黑色夜行衣的女子咬着牙,将剑握在手里,慢慢回答,冷雨从她秀丽苍白的脸上直滑而下,然而她的脸和身体却烫得仿佛要融化,“不关你的事。” “女人就是心软……”尊渊摇头,无可奈何,愤愤不平地叱道,“但你好歹也要有点志气,就当被野狗咬了一口,一脚踹开就是,干吗还缠着放不下?五年啊!你就是这样当着那家伙身边见不得天日的影守?” “我高兴。”脸色越发苍白起来,然而慕湮扬起下巴冷冷道。忽然间想起了什么,神色紧张起来,脱口:“糟了!扔下他一个人在那里,万一太师那边又……!” 她来不及多想,点足飞掠。然而觉得身体越来越热,头痛得似乎要裂开来,脚下轻飘飘的。这次没有背着尸首,平地走着,她脚下就又是一软。 “啧啧,发着烧还要奔波来去地杀人救人?你看这身体都已经撑不下去了。”不等她委顿倒下,尊渊的手伸了过来,将她从泥泞的地上提了起来,叹气,“很长时间没有休息了吧?别管那个负心小子了,回去把身体养好是正经的。” “不……得赶快回去……”慕湮挣扎着,发出微弱的声音,极力想站起来。然而数日来被用内力压着的病,经过方才那一次交手后完全失去了控制。她终于努力站了起来,可已经虚弱到脚下打战,她咬着牙,脸色苍白:“他树敌太多……没有人护着,是不行的……” “哎,这种世道里要当好官,本来就该有必死的觉悟。”尊渊冷笑,但是虽然鄙薄那个负心汉,却不得不承认章台御使的确是个清廉的好官,“要女人舍命保护,还算男人吗?” “他什么也不知道!”慕湮脸色苍白,苦笑着抓紧师兄的手臂,为他辩护,“不知道从五年前,就有多少杀手想杀他;也不>.99lib.知道有人暗中替他挡住了那些刺杀……我做得很小心,一点痕迹都没有留下。” “为什么?”尊渊感觉到小师妹的身体火一样烫,想起她五年来在那负心人身边暗无天日的影守生活,忍不住地心痛,“他怎么值得你如此?他明明为了附庸权贵娶了别的女子,你何必如此!” “师兄,你不知道他有多么不容易……我最初遇上语冰,敬他爱他,便是因为他虽然不会武功,却是比任何习武之人都有侠气。”慕湮苦笑着,几度想努力提起一口气飞奔回去,然而身体却软得像一张打湿了的纸,“语冰他虽然负了我,却始终不曾……不曾背弃他的梦想……五年来,我在暗,他在明,我清清楚楚看到他在朝野上,背负着多大的压力,以个人之力和太师作对,那是多么危险的事情。如果不是太师顾忌青王……” “所以他当年娶了青王的侄女?”陡然明白了,尊渊眼神一敛,追问。 “嗯。”慕湮脸色苍白得几乎透明,雨水落在她脸上,她低下头轻轻道,“那时他还不过是个小小bbr>郡守,因为在一件案子上得罪了太师的干儿子,被罗织罪名下到天牢里。多亏了青璃小姐多方奔走为他开脱,要不然……” “嘿,师妹你堂堂剑圣弟子,一身本事,劫狱救他出来便是!何必要承那个千金的情?”尊渊皱眉冷笑,不解。 慕湮摇摇头,看着前方无边无际的黑暗,眼神也黯淡下去:“我的确去劫狱了……但是语冰不肯跟我逃走,他不肯当逃犯。他说他等的是青璃小姐,不是我,我帮不了他。” “不知好歹的臭小子。”尊渊眼神雪亮起来,低声骂。 “别骂他……他很辛苦的。”慕湮的脸在夜色中苍白如鬼魅,然而漆黑的瞳孔里面却有幽暗的火焰燃烧,倔强地不肯熄灭,“青璃小姐周旋下,语冰被放了出来,还升了官,出来后不久他们就成亲了……那时候我就和他告别,跟他说再也不要见他。” “可你还悄悄地当起了他的‘影守’?”尊渊摇头苦笑,“不明白你们女人都怎么想的。” 慕湮望着雨帘,脸色苍白:“我也想离开的!但是刺客一拨一拨地来,一开始就停不下,我怎么可以看着他死!那奸臣和语冰之间争斗得越来越激烈,转眼就是五年……” 说到这里,女子苍白清丽的脸上又泛起急切之色,挣扎着:“我得回去了!不能扔下他一个人……你不知道五年来,那老贼怎样计算语冰!简直无孔不入,片刻不得安息啊。” 便是看着他在你面前全家笑语,你……也要这样护着他,哪怕遍地的烽火狼烟? “傻丫头啊……”尊渊看着师妹扶着他手臂站起,感觉到她纤细的手指在不停地颤抖,忽然叹了口气,把她送回那个破败的亭子里,拍拍她的脑袋,“好吧,你给我好好待着养病,我去替你看看,天亮了后再来带你回去。” 第三章 人间别久不成悲 刺客薄而锋利的刀切开了书房内的空气,斩向御使的颈部,带着势在必得的凌厉。 灯火被刀气逼着,摇摇欲灭。灯火将暗淡的阴影投上他清俊的脸,年轻的御使看着刀锋划破空气,神色不动,手从琴下的暗格里抽出。 刀已经斩到了目标咽喉三尺处,然而杀手蛇的手陡然停滞了,碧绿的眼睛凸出来。 “太师给了你多少钱?”御使的手里赫然是厚厚一叠银票。夏语冰一手握着大把银票,看着杀手,眼色冷静:“无论他给你多少,我可以给你双倍。” 杀手蛇几乎不相信自己的眼睛,御使府内外清苦简朴,这个书房里除了四壁书卷之外,便只有一张琴一张几,孤灯破裘,毫无长物。但是,这个清廉的御使只是一抬手,便从暗格里拿出了大卷崭新的银票! “十、十万……”看到那一叠银票,杀手蛇眼里的火苗燃起,感觉无法对着那样多的银子挥刀,咽喉耸动,有些艰难地回答。 “我给你二十万。”想也不想,夏语冰又从暗格里拿出一封未曾拆开的书简,当面拆开信,抽出另外一叠银票,加在原先那一叠银票上,放到案头。崭新的银票,显然从未被使用过,那刚拆开的信封上,赫然写着“桃源郡守姚士桢敬上”的字样。而古琴下的暗格里,不知道还有多少这样下面官员敬上来的礼金。 虽然是刀头舔血的杀手,看惯了生死起落,但是蛇依旧被眼前的转变惊得一愣。 章台御使……那个天下百姓口中清廉正直的夏语冰御使,居然,居然也是这样敛财的贪官?外表看起来如此刚正廉洁,背地里却受了这样多的贿赂黑金? 残灯明灭,杀手蛇迟疑着拿起那一叠银票,放到手里看了看,果然是十足的真银票,云荒大地上任何银庄都可以兑换。他伸出细长的舌头舔了舔开裂的上唇,忍不住得意地笑了起来,顺手收入怀里,看向面前的章台御使。 灯下,夏语冰的神色凛冽如冰雪,面对着杀手居然眉头都不动,沉静淡漠。 “伪君子……”杀手蛇反而怔了怔,忽然忍不住恶笑起来,居然连自己都被骗了。他居然和那些普通百姓一样,认为这个年轻的章台御使是个难得的清官! “你的钱,我收;但太师那十万,我也要拿!”恶笑声中,杀手的刀肆无忌惮地再度斩向御使,迫近,“反正都是赃钱,老子不介意多拿一点!” 刀锋直逼手无寸铁的夏语冰,案头的文卷被刀气吹动,唰唰翻页,在书房里漫天散开。 一介书生似是被杀手的反复无常吓呆了,居然怔怔坐在案边毫不躲闪,一任杀手逼近他的身侧,枯瘦的手臂拉住他的衣襟,把刀架上他瘦颀的颈。 杀手蛇冷笑,用细长红艳的舌头舔着上唇,一手摸到对方颈骨的关节,扬起了刀,眼睛瞟着一边暗格里一叠的银票,闪过狂喜的神色。这一票干下来可赚翻了…… 刚想到这里,忽然间他碧绿色的眼睛凸了出来,面目因为剧痛而扭曲。 雪亮的短剑闪电般刺穿杀手的小腹,御使的手指被喷出的鲜血染红。然而夏语冰毫不犹豫地握紧剑柄用力一绞。看着开膛破肚、不停痛呼挣扎的杀手,夏语冰脸色苍白凛冽。 “你,你随身带着剑?……你…会武功?”不可思议地看着文弱的书生,杀手嘶声问,声音却渐渐衰弱,枯槁的手足不停地抽搐,血流满地,染红那纷乱散落的书卷。 “只会那一剑而已……”夏语冰擦了擦剑上的血,低下头去淡淡道,扬眉,似是失落地喃喃,“虽然我根本不是学武的料,但毕竟阿湮教了我那么久。” “阿湮?”杀手蛇嘴角抽搐了一下,咧嘴笑了起来,做着垂死前的喘息,身体蜷缩成一团,“就是,就是那个一直暗中当着你影守的人吗?……如果不是那个剑圣的弟子,你,你早就被……” “你说什么?!”一直泰山崩于前而色不改的御使,听得那样的话终于色变,脱口,“你说……是剑圣的弟子在做守卫?阿湮一直在我身边?我怎么不知道?我怎么不知道!”?99lib. 淡定的御使再也控制不了面色的变化,冲上前一把拉起奄奄一息的杀手,急问。 “你看,窗外、窗外不就是——”肚破肠流,杀手蛇的身体宛如蛇一般地翻滚扭曲,呻吟着,断断续续回答。 夏语冰果然想也不想,抬起头看向打开的窗子。 就在那个刹那,骗开了对方的视线,蛇的嘴里忽然吐出了一线细细的红,直射御使的咽喉。那不是他细长的舌头,而是藏在舌下的暗针。 就是失手,也要带着对方的人头上黄泉! 年轻的御使看着窗外,眼睛停滞,丝毫没有觉察。然而,就在那个刹那间,一声细细的叮,一道白色的光掠入,将那枚毒针切成两截,顺势把尚自抽搐的杀手蛇钉死在地上。 谁……是谁? 在杀手蛇一生的最后一瞥中,暗夜里敞开的窗外,冒雨掠下了一名黑衣人。 “阿湮?”夏语冰的目光停留在贯穿杀手胸口的那把银白色长剑上,显然是认出了这种样式的剑,御使的嘴角动了一下,脱口低呼,又惊又喜地看向窗外。 “好险,恰恰赶上了。”黑衣人悄无声息掠入室内,拨下风帽,抬手拔起了尸体上钉着的长剑,转过剑柄给对方看上面刻着的“渊”字,回答,“我是剑圣门下大弟子尊渊,慕湮的师兄。” “尊渊?”御使的眼睛在来人的脸上打量,显然是历练颇多的男子,眉间浸润过风霜和生死,每一根线条都有如刀刻。他隐约记起了这个名字曾在某处宗卷里出现过,叫这个名字的人,似乎是云荒大地上最负盛名的剑客之一。 然而失望还是抑止不住地御使眉间流露出来。年轻的御使收起了怀剑,看着对方,半晌才低声问:“原来,你才是我的‘影守’吗?我居然一直都没有发觉,是阿湮她……她托你来的?” 尊渊愣了一下,不知道如何回答。慕湮定然不希望对方知道自己五年来一直和他朝夕不离,为保护他竭尽了全力。她已然不愿打扰他目前的生活。 “那么,她现在还好吗?”对方没有回答,但他迟疑着,终于忍不住还是问了这样的话,试探地,“她现在……和你在一起?” “呃?”尊渊含糊应了一声,揉揉鼻子,“她还好,还好。不用你担心!” “这样啊……”夏语冰无言地笑了笑,那如同水墨画般清俊的眉目间有说不出的寥落,淡淡道:“那……那便好,我也放心了。” 人间别久不成悲啊。那样长久的时光,仿佛将当初心底里那一点撕心裂肺的痛都冲淡了,淡漠到只余下依稀可见的绯红色。 “原来你还有点良心。”尊渊冷笑一声,但不知道为何看到对方的神色,他却是无法愤怒起来,只是道,“既然念着阿湮,为何当初要背弃她?为何不跟她逃离天牢,浪迹江湖,却要去攀结权贵?” “跟她逃?逃出去做一个通缉犯,一辈子在云荒上流亡?我不会武功,难道要靠一个女人保护逃一辈子?”显然这个结在心底纠缠已久,却是第一次有机会对人剖白,年轻的御使扬眉冷笑起来,不知道是自厌还是自负,“不,我有我要做的事……我不服输,我还要跟曹太师那老贼斗下去!如果我不是堂堂正正从牢里走出去,这一辈子就只能是个见不得光的逃犯!我一个人能力不足以对抗那老贼,必须要借助青王的力量!” “可你现在还不是靠着她保护才能活下来!”再也忍不住,尊渊一声厉喝,目光凌厉,几乎带了杀气,“和太师府作对,你以为你有几个人头?” 夏语冰怔了一下,喃喃:“果然……是阿湮拜托你当我的‘影守’的吗?” 窗大开着,冷雨寒风卷了进来,年轻的御使忽然间微笑起来,不知道是什么样的表情。他微微咳嗽着,眉间有说不出的倦意:“和曹太师那种巨蠹斗,我当然有必死的觉悟……只是没想到,这么多年的平安,原来并非侥幸,我本来、本来以为,这条路一直只有我一个人在走的。” “吃了很多苦头了吧?你不曾后悔吗?”看着御使清瘦的脸,尊渊忍不住问了一句。 夏语冰扬眉,笑了笑,单薄的身子挺得笔直,看向外面无边无际的黑夜:“自从第一次冒死弹劾曹训行起,我就知道这条路必须走到底……你也许没有看过那些堆积如山的冤狱,那些被太师府草菅的人命,可我天天在看,如何能闭上眼睛当作看不见?” 尊渊忽然间沉默了。连他也不得不承认,眼前这个人并不是他想象中那种负心薄幸的小白脸,这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文弱书生身上,透着一种说不出的感觉——那是技艺出众的游侠们都未必能有的“侠”和“力”。 从六年前考中功名走上宦途起,这个地位低微的年轻人就开始和朝廷里一手遮天的曹训行太师对抗,几度身陷牢狱,被拷问被罗织罪名,却始终不曾低头半分。而平日,他秉公执法,不畏权贵,凡是经手的案子,无不为百姓申冤做主……章台御使夏语冰的名字,在天下百姓的心里,便是这黑暗混乱王朝里唯一的曙光。 慕湮那个丫头……当年爱上的,的确是个人物呢。 然而,偏偏是这样的人,绝决地背弃了她和他们的爱情。 尊渊默默看了夏语冰许久,终究不发一言,忽然低头抓起刺客的尸体,点足掠出了窗外。 风卷了进来,房间内散落的文卷飞了漫天。 夏语冰没有出身,只是静静低下头来弯腰捡起那些文书,放回案头。 昏暗的灯火下,他一眼看到文卷上方才他改过的一个字,忽然间眉头便是一蹙,仿佛有什么剧烈的苦痛袭上心头,“侍郎公子刘良材酒后用刀杀人”。 那一句中的“用”,被他方才添了一笔,改成了“甩”。 “刘侍郎可是我们这边的人,大家正合计着对付曹训行那老狐狸呢,贤侄可要手下留情,不要伤了自家人情面。”青王临走时的交代犹在耳侧。 仕途上走了这些年,大起大落,他已非当年初出道时的青涩刚烈、不识时务。深知朝廷上错综复杂斗>藏书网争和微妙人事关系,御使蹙眉沉吟,将冻僵了的笔尖在灯上灼烤着,然而只觉心里撕裂般地痛,仿佛灼烤着的是自己的心肺。 终于,那支千斤重的笔落了下去,他看到自己的笔尖在纸上唰唰移动,写下批示:“甩刀杀人,无心之错,误杀。判流刑三百里。” 那样轻轻一笔,就将杀死卖唱女的贵家公子开脱了出去。 “夏语冰……你到底算是个什么东西。”章台御使放下笔,注视着批好的文卷,有些自厌地蹙眉,喃喃自语。 暗格敞开着,一叠叠送上来的银票未曾拆封,好好地放在那里。那些,都是各处应酬时被硬塞过来的礼金。章台御使也算位高权重,各方心里有鬼的官员们都是不敢怠慢的。虽然他推却了不少,但是那些青王一党的人的面子,却是不好驳回。 “若是这些小意思都不肯收下,那么便是把我们当外人了。” 在暗地里结党,准备扳倒曹太师的秘密商榷中,刘侍郎、姚太守他们一致劝道。青王的手伸过来,拍了拍他的肩,看着他:“收下吧,自己人不必见外,都是一起对付太师府的,大家以后要相互照顾提携才好。” 年轻的御使想了想,默不作声地如数收下。 以他个人之力是无论如何也无法扳倒曹训行那巨蠹的。那么,唯一的方法就是加入另一方的势力内,合众人之力斩断那遮天的巨手。而那样斡旋和争斗中,以自己目下的地位,要做到那样的事,又怎么可能不弄脏自己的手? 冷风吹来,地上撒落的二十万银票随风而起,在以清廉正直著称的年轻御使身侧沙沙舞动。 抄起杀手蛇枯 69c1." >槁的尸体,刚掠出窗外,跳上墙头,尊渊忍不住就是一愣。 “你怎么来了?”看着站在墙上的女子,他脱口低声问。 “嗯。”雨还在下,冰冷潮湿,慕湮的脸色是苍白近乎透明的,摇摇欲坠,“麻烦师兄了……接着我来吧,我要守在这里,直到他上朝。” “不行,你身子怎么撑得住?”尊渊低声喝止,“这里有我,你回去休息。” 雨水从风帽和发梢上滴落,慕湮抬起头看着多年来第一次见面的大师兄,眼神忽然间有些恍惚,多少年了……自从离开师傅身边,在黑暗中跟随着语冰追逐尽头的一线光亮,她已然独自跋涉了多少年,日夜担忧,丝毫不敢懈怠。 一直紧张到没有时间关心自己的身体是不是真的已经到了极限,不能再撑下去。 “我、我没事的……”有些倔强地,她睁着快要坠下来的眼皮,喃喃道。然而拖着脚步踉跄返回御使府的她,再也不能抵抗身体里的虚弱和疲惫,话未说完,只觉脚下一软,从墙头直直栽了下去。 第四章 夜 好舒服……一定是又在做梦了。只有梦里才会觉得这样舒展和自在吧?慕湮觉得自己的身体仿佛失去了重量,在半空中飘荡,舒适得让她简直不想睁开眼睛。 眼前有什么在绽放,殷红殷红的一点点,到处都是。 桃花……是桃花吗?是云隐山庄后院里那一株桃树吧?依稀间,透过那一簇簇的桃花,她看见了须发花白的师傅的脸,在树下慈祥地微笑着,看着爬到树上的束发小女孩:“别淘气啦,小湮,快下来!” “师傅,我要吃桃子!”在满树桃花间晃着,她觉得喉咙干渴,忍不住娇嗔。 “才初春,哪里有桃子啊?”虽然身为剑圣,对于这个要求,云隐老人也无可奈何,拈须苦笑,伸手招呼,“乖乖的,小湮,该练剑了!” “我要吃桃子嘛……”她不依,在花树间闹着,踢下漫天殷红花瓣,一下子跳下来,蹭到师傅怀里,拉住他花白的胡子,“小湮渴了,就要吃桃子!” “呀,别拉,别拉!很痛的……”痛呼着拨开慕湮的手,他无可奈何地回答着,“我去找桃子就是,你快点放手。” “啊……师傅真好。”喃喃说着话,昏迷中的女子嘴角露出欢喜的笑,终于放开了扯着尊渊发梢的手,将脸偎过来蹭了蹭,满足地继续睡去。 “真是的,一睡了就变成孩子一样。”尊渊有点哭笑不得地看着静静睡去的小师妹。慕湮苍白到透明的脸上有一种难得一见的安详满足,长长的睫毛在白玉般的脸上投下淡淡影子,眼睛下面有长年缺乏睡眠形成的青黛色。 这丫头……已经很多年没有这样好好休息过了吧?一直过着暗无天日的影守生活,只怕夜行衣便是唯一的服饰,昼伏夜出,难怪脸色都变得这么差。 仿佛梦里又bbr>.遇到了什么,慕湮微微蹙起了眉,咬着小手指,睫毛微微颤动。那样恬静单纯的脸,仿佛会发出柔光来。师傅说的果然没错呢,“像小鹿一样”。 掖紧慕湮身侧散开的被角,尊渊笑了笑,拍拍她尚自湿漉漉的头发,站起。 “师傅!师傅……”忽然间,静静沉睡的人仿佛魇住了,惊叫起来,梦里的桃花还在如红雨般纷乱落下,然而慈爱的师傅却转瞬在花树下化为白骨支离。仿佛有人告诉她:师傅死了……师傅死了!陡然间天地都荒芜起来,她站在那里,空茫和孤独铺天盖地席卷而来。天空变得黑沉如铁幕,将她所有前路包围。她终于觉得胆怯,嘶声大哭起来:“不要死!” “小湮、小湮!”青白伶仃的手从锦被中伸出来,在空中一气乱抓,尊渊忙忙地抓住她的手,晃着她,想将她从梦魇中唤醒。 “师傅,师傅!”慕湮大叫,然而被梦魇住了,声音微弱,哭哑了喉咙,“不要死……别、别留下我一个人……” “好的,好的。”尊渊叹了口气,将她乱抓的手放回被子里,“不留下你一个人。” “啊……”慕湮长长舒了一口气,尚自不放心地紧紧抓着对方的手,翻了一个身,继续睡去,忽然间睫毛颤了颤,一大滴透明的泪珠从睫毛上滑落,轻轻叫着一个人的名字,“语冰、语冰……” 尊渊低下眼睛,看着拉着他的手沉沉睡去的小师妹,忽然间经风历霜的眼里就有了痛惜的表情。不忍心抽出手,他伸出另一只手轻轻抚摸着慕湮漆黑的发丝,看着她沉睡中才显得稚气柔弱的脸,忽然间低低叹息了一声:“夏语冰,你怎么忍心啊……” 在空桑剑圣大弟子喃喃说出这句话的时候,那个叫这个名字的年轻御使,正在帝都的权力中枢里,卷入了又一波险恶的狂风急流。 这一次上朝中,王座底下风云突变。 早朝中,先是大司命出列,启奏承光帝,说他昨夜夜间在伽蓝白塔顶上的观星台上,通过玑衡观测到太一星光芒暗淡,附耳星大盛,显示目前空桑王气衰竭,奸佞作乱;而同时归邪现于帝都伽蓝上空,预示必当有贵人归国。 仿佛是印证大司命的观测结果,青王适时出列,出其不意地禀告承光帝,皇帝早年在北方砂之国与当地平民女子所生的私生子已经找到。那个叫真岚的十三岁少年,聪慧英武,相者无不称赞其骨骼清秀,血缘高贵。 趁此机会,不等震惊的曹太师一党发动发驳,礼部尚书和章台御使为首的十名官员联合上书,恳请承光帝早日册立皇太子,结束储君之位悬空二十年的尴尬局面,以安定天下。 承光帝年老而无子,太子之位长期空置,导致历代兼任太子太傅的大司命无法掌握实际的权力,而让太师曹训行趁机结党把持了朝政,十年来一手遮天,气焰熏人。 多年来,在是否北上迎庶出的私生皇子归来的问题上,朝臣分歧极大,曹训行更是以真岚之母不过为砂之国一介平民,若册立为太子则有污帝王之血为理由,极力反对。其实,是因为东宫白莲皇后去世多年,曹训行之妹曹贵妃以西宫之位凌驾后宫,非常希望能生下帝国的继承人。曹太师一边不停派出杀手刺杀那位庶民皇子,同时不断献上绝色女子以充承光帝后宫,期待生下皇子,然后让曹贵妃收为己出,以期长久掌控这个天下。 失势的大司命无奈之下,只能暗中向青王一党求援,希望能早日迎回真岚,立为太子。而青王之妹嫁为白王继室,二王在某种程度上结成了联盟,对抗黑王赤王那一些倒向太师府的藩王。历代出皇后的白之一族..t>期盼早日结束太子之位悬空的尴尬情况,让白王的女儿可以早定太子妃名分,延续共掌天下的局面。 围绕着太子的册立,朝廷上分成了两派,斗争错综复杂,矛盾越来越尖锐。然而,被推在风口浪尖上的,始终还是曹太师和他多年的宿敌章台御使夏语冰。双方唇枪舌剑,对于是否迎归真岚的问题上纷争激烈。 承光帝在美人的簇拥下,似醒非醒地听完了底下大臣的禀告,慢慢低下头,看着自己右手上那只代表着空桑帝王身份的“皇天”戒指,那只传说有灵性的银白色戒指发出璀璨的光,映着帝王那张因为享乐过度而过早衰老的脸。 戒指上蓝宝石的冷光刺入眼里,仿佛引起了承光帝早年的回忆,肥胖昏庸的帝王忽然抬起头来,扫视着丹阶下争论不休的群臣,用从未有过的冷醒语气颁布旨意:“先将那孩子从北方找回来,再让‘皇天’来判断他是否有资格继承帝王之血,如果他能戴上这只戒指,朕便承认他的地位,将王位传给他。” 从来未曾听到皇帝用这样的语气颁布命令,所有朝臣一时间默然,片刻后才反应过来,齐齐伏地领命。年轻御使嘴角露出惊喜的笑意,果然……皇上并不是昏庸到了不分黑白的地步,在关键问题上,他始终不曾被曹训行那老狐狸所左右。 列队退朝的时候,他看见青王对着他微微点头。然后,在回府途中,他的轿子便空了,章台御使出现在皇城外一间极其机密的房间。那里,有青王一党的十数名官员早已分别秘密到达,个个因为今日里帝君的旨意而兴奋不已。 夏语冰看在眼里,不禁微微从鼻子里冷笑了一声:眼前这群人之所以感到兴奋难耐,大约是想到了太师这株大树如果一旦连根倒了,他们能分到多少新地盘吧? 那个瞬间,年轻的御使忽然有些恍惚,如果曹太师倒了,青王会执掌朝政吧?那样老谋深算、决绝不容情的青王,和眼前一群面目都因为权势的诱惑而扭曲了的同党,如果他们把持了朝政……真的能比如今曹训行当权更好一些吗? 他到底在做些什么……这么多年的艰苦跋涉,他所做的究竟有没有意义? “夏贤侄,今日事起,箭已离.99lib?弦。”不自禁的恍惚中,肩膀忽然被重重拍了拍,青王的声音从耳边传来,“倒曹之势即刻发动,明日日出前成败便有个分晓了。” 青王的眼神是看不到底的,带着孤注一掷的冷笑,吩咐自己的侄女婿:“语冰,你明日早朝,便再度上书弹劾……这应该是最后一次弹劾了。” “是。小侄一定全力而为。”来不及多想什么,被多年来跋涉后看到的曙光所笼罩,夏语冰的手暗自握紧,一字字回答。 “必须全力而为。太师府那边只怕也一夕不得安睡。”青王点头,然而眼睛一冷,看向所有人,“语冰明日弹劾曹训行,不过是为了扰乱老贼的阵脚,让他分心,而我们真正需要全力以赴去做的事只有一件:就是无论如何,都要平安将真岚皇太子接到伽蓝城来。” 座中群臣悚然一惊,忽然间就安静了下去,不再说话。 虽然一路掩人耳目,日夜兼程赶来,真岚皇子目前还停留在叶城观望局势,未曾赶到帝都,以曹太师以往心狠手辣的作风,无论如何不能容许这个天大的祸患活着来到伽蓝城! 太师府座下高手如云,如果全力驱遣捕杀一个少年,更是易如反掌。 “当然,本王联合白王,已经尽派王府高手护卫皇太子。但是从北方一路护送来,已经在太师府的刺杀之下折损了大半。”青王负手,叹息,眼神复杂,“如果皇子无法平安到达帝都,那么这么多年来我们的筹划便要付之东流……你们说,该如何才好?” 众人面面相觑,纷纷低声道:“自然是……属下们各出全力保护太子安全。” “呵……”青王笑了起来,微微摇头,“太师府座下网罗云荒多位黑道顶尖高手,龙象狮虎蛇五位杀手不说,听说还有泽之国的‘鸟灵’相助,各位就算遣尽府中护院守卫,哪里能是人家对手?” 微微笑着,青王的眼光却停留在章台御使的脸上。 众目睽睽之下,忽然对着夏语冰便是深深一礼,慌得他连忙俯身阻止。 “夏御使,请借你身边那位守卫一用。”猝及不妨地亮出握有的秘密消息,青王的目光停留在对方脸上,仿佛想捕捉他每一丝神色变化,一字字清晰地让密室中所有官员听见,“听说御使身边有一位绝世高手,事关皇太子生死,还请暂且割爱,让那位高手出面保驾。” 青王的话语传到密室中每一个官员耳中,因为利益相关而休戚与共的所有人都把眼光投到了年轻的章台御使脸上,每一道目光都带着压迫力。 夏语冰的手臂格挡着下拜的青王,然而忽然间就语塞,不知道如何回答,面色苍白。 “真岚太子若有什么不测,政局便要倾覆,”看出了御使眼中的犹豫,青王的语气却不急不缓,一句句分析轻重利弊,不容反驳,“贤侄,多年来你看到曹老贼作威作福,鱼肉百姓,草菅人命,难道甘心?利剑在手,当为天下人而……” “此事我不能做主。”忽然间觉得密室里令人窒息,夏语冰深深吸了口气,终于开口应承下来,眼神坚定,“但是,我尽力吧。” 是的,是的,目前不能再有什么犹豫和迟疑,路已经走到了这里,必须坚定不移地朝着目标前进。任何动摇都是软弱的表现,足可以毁掉多年来辛苦的经营。 就算怀疑曹太师倒台后,是否能出现更好的政局,但是,那毕竟是怀疑而已——而目前的腐朽黑暗局面,却是真真实实存在的。 一个人,如何能因为不确定天亮后是否有晴空,就去容许黑夜永远笼罩下去? 相比眼前黑沉冰冷的天下,明天总是在手中可以掌握一二的,他相信他会让流着脓液的梦华王朝稍微愈合一些。所以,他必须先要剜掉今日朝廷上这个巨大的毒瘤。 不可以怀疑自己已经走过的路,因为已经无路可退。 第五章 扬州十年一梦 不知道多久没有这样安心地睡过好觉了……五年?十年? 这么多年来,隐身于黑夜里,每一天她都在极度紧张戒备中度过。一方面时刻准备斩杀任何接近御使的危险人群,一方面却要小心翼翼地提防被他察觉。过着昼夜颠倒的生活,那一身夜行衣,她居然一穿就是数年,从未脱下来过。 而且,还要看着年轻的御使夫妇在她面前相敬如宾、举案齐眉。 那是什么样的生活……她居然默不作声地咬牙忍受了五年,凝视着面前完全的黑。 那样看不见光亮的路走到后来,从单纯地因为对语冰的眷恋而不肯离去,慢慢变成了相信他所相信的,追随他所追逐的——既然无法以“妻子”的身份留在他身边,那么,她愿意成为一把剑,默默守护他和他的信仰,让黑夜里那一星烛光不被任何腥风血雨吹灭。 曹训行一手遮天,权势逼人,然而这个天下总要有人为百姓说话,去坚持那一点公理和正气。师傅说过,学剑有成,最多不过为百人之敌,而语冰在朝堂上如果能将太师一党连根锄去,却是救天下苍生于水火! 她决定不让语冰孤身一人走这条路——至少,她要化为那一把出鞘的利剑,为他斩杀一切黑暗中逼近的魑魅厉鬼,让黑夜里奔走的勇士不至于孤立无援。 于是她成了一个“影守”,默默无声地守望着年轻御使窗下通宵不熄的灯火,守护着她心底所信仰和追逐的“侠”和“义”,五年来片刻不曾懈怠。 那样窒息的生活,甚至让她忘记了一切。甚至在短促的小憩里,她再也没有做过梦。 等到慕湮醒来的时候,尊渊觉得自己的手都快要被压得僵硬了。 “你——!”慕湮一睁开眼睛,就看见师兄的手从自己的被子里唰地抽了出去,她脱口惊叫,下意识便伸手去抓自己的佩剑。然而一摸之下却发现剑已经解下,放到了枕边,而她身上也已经换了新的干净的衣服。 慕湮愣了愣,又羞又恼之下,苍白的脸腾地红了,眼里腾起了杀气。 “喂喂,小师妹你别误会——”看到慕湮俯身便从枕边抓起剑,唰地抽出来,尊渊吓了一跳,立刻揉着发酸的手往后跳开,忙不迭分辩,“我可什么都没做,是你自己拉着我的手不放的!” “胡说!”慕湮急叱,眼圈都红了,咬着牙就要拔剑砍了这个乘人之危的大师兄,然而一掀被子发现自己只穿着贴身小衣,立刻不敢动了,拥着被子,只气得全身微微发颤,“你、你……那我的衣服……” “你发着高烧,衣服又全湿了,总要换一套干净的吧?”尊渊揉着酸痛的右手,解释。 “我杀了你!”慕湮再也忍不住,手里的剑脱手掷出。 “醒来就这样凶!”尊渊右手麻到无法拔剑,只好往旁边避开。病重之下手臂也没有力道,长剑投出几尺便斜斜落地,慕湮咬着牙,拼命不让眼泪落下来,狠狠看着他。 “呀!”看到那样的眼神,尊渊终于明白过来问题何在了,拍着自己脑袋,连忙开口,“不是我……不是我帮你脱……” “客官,你要买的东西买到了。”话音未落,门外有女子妖娆的声音传来,轻叩门扇,“可以进来吗?” 尊渊长长舒了口气,仿佛见到了救星一般开门出去:“老板娘你来得正好!”开了门,将花枝招展的老板娘让进屋子,他指了指连忙拥着被子躺回床上的慕湮,苦笑,“你帮她将新衣服也换上,我就先出去了!” 然后,不等老板娘答应,他避之不迭般地躲了出去。 “哎,客官!——”看到尊渊脚底抹油,老板娘急了,扯着嗓子大喊,“你要的桃子买来藏书网了,只找到了五个冰洞里存着的……人家非要五十两不可,你要不要买?” “买,当然买!”尊渊的声音从楼梯上传来,一锭银子隔着窗子扔进来,人却已下去了。 慕湮听得发怔,却见老板娘喜滋滋地放下几个干瘪的桃子,拿起那一套簇新的衣服来,笑:“姑娘快来把这个也穿上!你哥哥可真疼你啊,姑娘寒冬腊月要吃桃子,也一口答应了。” “哥哥?”慕湮愣愣地重复了一遍,任由老板娘将新衣套上她的身子,“我……我说要吃桃子吗?” “是啊,姑娘发着烧,拉着你哥的手口口声声说要吃桃子,可把他为难坏了。”老板娘口快,麻利地帮因为重病而浑身无力的女子穿上新衣,一边不住口地夸,“外头天气那么冷,又下着雨,他把你抱到这里来的时候都急坏了。” 桃子……桃子,她的眼睛游移着,看到了桌子上那几个干瘪的桃子。 终于有了些微的记忆。她不再说话,闭了闭眼睛,眼前出现了梦里的漫天桃花。啊,原来在那个时候,跟她说话的不是师傅,而是大师兄吗? 她仿佛安心般地叹了口气,手指绞着褥子,忽然间怔怔掉下眼泪来。 “姑娘,你看..你穿起来多漂亮……”老板娘帮慕湮穿好了衣服,正在惊叹对方的美貌,却见她哭了起来,不由得吃了一惊。准备殷切相询,外边却传来了一阵哭天抢地的号啕声,惊动整个店中,依稀是一个老者嘶哑含糊的哭声,一迭声地唤:“我苦命的女儿啊……天杀的狗贼,还我彩珠命来……” 周围房子里有房客探头,七嘴八舌的劝说声,湮没那个老人的哭声。其间,赫然听到尊渊的声音,在询问老人究竟遭遇到了什么不幸。 “唉,赵老倌又在哭他的女儿彩珠了。”老板娘浓妆艳抹的脸上也有黯然的神色,“姑娘别吓着——那个赵老倌自从卖唱的女儿被刘侍郎儿子奸杀后,整个人就疯疯癫癫的,每到天亮就要哭号一番……也是作孽啊,彩珠才十三岁,都什么世道!” 听得外头那哭声,慕湮只觉刺心地疼——师傅说她心嫩,自小就听不得别人的哭声。她只好侧过头去,低声问:“为什么不去告官?” “告官?”老板娘从嘴角嗤出一声冷笑,替她将衣服上的带子结好,“官官相护,天下乌鸦一般黑,上哪里去告?” “夏御使那里……一定行的。”好容易挣出了那个名字,慕湮肯定地回答。 老板娘的眼睛也亮了亮,手指伶俐地穿过最后一根带子,笑了起来:“是啊!我们也劝赵老倌去御使那里拦轿告状——想来想去,也就剩了那点指望了。” “一定能行的。”慕湮低了头,坚定地回答,有些羞涩,有些骄傲,“他是个好官。” “嗯,姑娘说得没错!”老板娘用力点头,显然说起这个夏御使,每个人心里都怀着尊敬,“去年曹太师面前的红人秦总管督建逍遥台,扣克木材,结果造了一半塌了,压死上百个民夫,谁又敢说半句话?到最后是夏御使生生追查下去,把那躲在太师别墅的总管拉出来正法了。还有息风郡守从砂之国贩卖良家女子到帝都为妓的那案子,也是……” 老板娘自顾自如数家珍地说着民间众口相传的案子,螺黛细描的双眉飞舞着,没有注意到面前听着的女子眼神闪亮起来,苍白的双颊泛上了红晕,眸子里闪着又是骄傲又是欣慰的光芒。 “这个朝廷呀,是从里面烂出来了!统共也只剩下那么一个好官。”老板娘一口气说完了她所知的御使大人的事迹,叹了口气,打好最后一个结,“连我这个小民也受过他大恩呢——想来御使也真不容易,听说他天天要看宗卷到二更……” “不,都要看到三更呢。”下意识地,慕湮纠正了一句,猛然觉察失言,连忙转口问,“如今什么时候了?” “快黄昏了吧?”老板娘随口答,“外头下雨呢,看不清天色,姑娘饿了吗?” “糟糕!”慕湮跳了起来,然而发现身上软得没有半分力气,踉跄着走出去推开客房的门,“下朝时间到了吧?我得、我得去——” “你要去干吗?”还没出门,忽然便被人拎了回去,尊渊刚在外头听完了赵老倌的事,满肚子恼火地大踏步进来,一见她要出去,不容分说把她推了回去,“我去替你接他,替你守着,你放心了吧?给我好好养病,不许乱走!” 慕湮没有力气,立足不稳地跌了回去,老板娘连忙扶她躺下,一边笑着劝:“哎呀,客官,你就是疼你妹子也不要这样,人家生着病,娇弱弱的身子哪里禁得起推啊……” “我不是他妹子!”慕湮听得“娇弱弱”三字,陡然心头便是一阵愤怒,挣着坐起,“我才不要他管!” “啊?”老板娘猛地一愣,脱口,“难道、难道你们是一对……” “才不是!”慕湮红了脸,啐了一口,发现尊渊已经走得没影儿了。 上朝回来后,已经是薄暮时分。夏语冰不去吃饭,径直将自己关进了书房。也不看那些堆满案头的文卷,只是一反平日地淡定从容,焦灼不安地在书房中踱步,神色凝重,不时抬头看着外面的花园,仿佛期待着什么人来。 他……要如何对尊渊开口,要他出手护卫皇太子返城? 他有何颜面,再向阿湮的师兄提出这样的要求。 阿湮、阿湮……五年来,那两个字是极力避开去想的,生怕一念及便会动摇步步为营走到如今的路。 在天牢里对着前来劫狱的她说出“我在等的是青璃”之时,他便决心已定,取舍之间是毫不容情的决绝;慕湮对他告别的时候,他也没有挽留,只任她携剑远去,心下暗自做了永远的诀别;洞房花烛之夜,在应酬完一群高官显贵后,红烛下挑落青璃盖头之时,他的手也没有颤抖过分毫。那是他自己选定的路,又如何能退缩半分。 然而,五年后,在成败关头,急流席卷而来的时候,这个名字又出现在耳畔。 躲不过的……他仿佛听到了宿命的冷笑声。直到那一刻,他才恍然发现尽管多年竭力奔走,命运的利爪却一直死死地扣着他的咽喉,让他不能喘息。 有些茫然地,他在渐渐暗淡的暮色里点起蜡烛,看着案头那一叠叠的宗卷。然而一眼瞥过,又看到了最上面那件刘侍郎公子酒后奸杀卖唱女子的案子:那个“甩”字和自己那一行红笔批注赫然在目,似乎在滴出血来。 这不是第一次了。那之前,和青王一起结党对付曹太师的官员里,类似的龌龊事时有发生,为了不导致内部矛盾激化和决裂,他一一做了忍让,将事情压了下去,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到后来,青王纠结的力量越来越庞大,他结交的“自己人”也越来越多,十件案子里居然有三四件颇为难办。 他到底都做了些什么……结党.营私?徇情枉法?贪污受贿?颠倒黑白? 不,不,那是以大局为重,是为了天下最终的正义伸张而做出的暂时的隐忍。 何况,十件案子里面,至少有七件他还是秉公办理的。而那些被各种因素掣肘的案子,不过只是十之二三罢了,而且他也做了适当的调停妥协,让无辜者受到的损害降到了最低。 可是……对他而言的十之二三,反过来对那些无辜百姓来说,便是十足十的冤狱! 虚伪,虚伪,虚伪! 他只觉得胸臆间充满了烦躁而绝望的怒啸,在体内四处奔腾,心里的血沸腾起来,仿佛一直要冲到脑里去,他再也不能忍受心里这样强烈辩论着的两个声音。 那个瞬间,久等不见丈夫来用晚膳,生怕上朝一日他回来饿坏身体,御使夫人青璃终于忍不住违反了丈夫平日的禁令,怯生生地推开了门,端着托盘进来——然而就在那个刹那,她看到了年轻的御使做出了一个可怕的举动:披衣阅览着文卷,却忽然伸手用力握紧案头正在燃烧着的蜡烛,让火焰在手心里生生熄灭! “语冰!语冰!”丈夫眉间的沉郁和痛苦吓住了贵族出身的青璃,她扔了托盘,惊呼着冲了过去,用力将他的手从蜡烛上掰开。 “语冰,你在干什么啊……”青璃急急掰开丈夫的手,看到手心里焦煳的血肉,泪水扑簌簌地落了下来。 仿佛神智有点恍惚,夏语冰甚至没有听见妻子的惊叫,一直到手心里有什么冰冷的东西刺痛着,他才回过神来,看到青璃焦急的眼神和满脸的泪痕。他的妻子捧着他手,正嘟起了嘴为他轻轻吹着烫伤的手心,泪水滴落在他手里。 刹那间,章台御使向来冷淡的眼睛里,第一次涌出难以言表的温柔和悲哀。 “别碰,很脏的。”他忽然将手从妻子手里抽出,看着掌心血肉焦黑的样子,冷笑着喃喃自语,“你看,已经脏了…已经把手弄脏了……我真恨不得把它烧成灰。” “语冰……”青璃茫然地抬头,看着自己的丈夫,眼里噙着泪水——她不明白的,这么多年来朝夕相处、同衾共枕,她却始终无法了解这个她所爱的人内心真正的想法。她不过是一个女子,对她来说丈夫便是她的天,她的所有不过就是他的喜怒哀乐。然而,他为何烦恼、为何痛苦,又为何绝望,这些他统统没有和她提起过一字一句。 她想,那便是上天的惩罚,是当年她为了得到一见倾心的英俊青年,使出手段让他身陷牢狱,然后出面相救最终得以如愿的惩罚。 她终于得以和他朝夕相处,却是相敬如宾,那以后他便对她关闭了内心。 纵使举案齐眉,到底意难平啊。 “我没事,吓着你了吗?”许久,室内寂静得听不见一丝声音,渐渐笼罩的暮色里,仿佛终于平静了内心激烈的狂流,夏语冰开口了,静静道,声音却是难得的温柔,“夫人,你先出去吧,我想一个人.99lib.静一静。” 第六章 还记章台走马 暮色四起,书房内又剩下了他一个人,独对四壁的萧瑟和无边的黑夜。 在这样的铁幕里,他已然独自跋涉多年。 “嘿嘿,真是伉俪恩爱啊。”窗忽然开了,暗淡的室内忽然就多了一个人,高而瘦,负剑冷笑。尊渊刚从赶来,在外面看到这样一幕,想起慕湮筋疲力尽睡去的孩子般的脸,心底忽然有压抑不住的愤怒泛起,便忍不住跳入了室内。 “都是涸辙之鲋,相濡以沫罢了。”夏语冰低着头,微微苦笑起来,淡淡回答。语气里,是掩不住的疲惫和萧瑟,如风般卷来,让外粗内细的尊渊怔了怔,不再说话。 “明日上朝,我要再次弹?劾曹训行。”章台御使拢了拢案头的宗卷,忽然间凝重出声,“希望这是我最后一次弹劾那个老贼。” “最后一击了吗?”尊渊的脸色也凝重起来,点头,“放心,我将在这里会保护着你,一直到你上朝,不让曹太师有机会下手。” 然而,听得对方这样的承诺,夏语冰却没有丝毫如释重负的表情,只是摇了摇头:“太师府今夜未必会对我下手。” 尊渊听得他如此肯定的用语,忍不住一怔,询问地看向年轻的御使。 “他还不知我明日上朝就要全力弹劾他所有罪行,所以未必就急着要来下手——而且,这么多年来他知道我身边有你这样的守卫在,昨夜刚刚铩羽而归,太师府杀手今夜未必会立刻再次出动。”夏语冰慢慢分析着,有一种直面生死而不惊的淡定,最后加重了语气,“何况,今夜太师府那边一定通宵不得安睡,所有杀手都有更重要的事要办!” “什么事?”虽然知道对方是要引他发问,尊渊还是忍不住顺着问了下去。 “曹太师要全力阻止真岚皇子返京继承皇太子之位,必然不能容他到达帝都。”一字一句地,对着一个朝廷之外的游侠说出了宫里目前最大的机密,章台御使的眼神奕奕生辉,“如果真岚皇子死了,那么倒曹一党便会失去最终的王牌,曹太师可以继续高枕无忧。” “哦?”尊渊只是淡淡应了一声,揉揉鼻子,对于这种湮端上药和晚膳的老板娘陡然听到了外头的吵闹声。 “哎呀,一定是赵老倌从御使台衙门回来了!”老板娘连忙放下托盘,站起身来拉开门,笑吟吟地迎上去,“怎么样?判书下来了吧.?我说老倌你不要哭,你女儿不会白死,夏御使他一定会让凶手抵罪的!” 听得“夏御使”三个字,慕湮苍白的脸色便微微红了一下,眼睛亮了起来,视线跟着老板娘的身形出去,看向那几个陪同赵老倌从衙门返回的闲客,希望从那些受苦的人儿的脸上看见沉冤得雪的喜悦。 然而,很快她的笑容就被嘶哑的哭号和痛骂凝结了—— “什么狗屁夏御使!黑心御使! “居然说那畜生是失手误杀了彩珠,只判了流放三百里……怎么可能是失手?看看彩珠被那畜生糟蹋成什么样子,瞎子都知道那不会是误杀!我杀了那个狗官!我拼了老命不要,我要杀了那个颠倒黑白的狗官!” 老人的号啕声响起在客栈里,所有人都怔住了,屏息无语。老板娘美艳的脸也仿佛被霜打过,颓然低下头去,用涂了红色丹寇的手指抹着眼角,震惊地喃喃:“不会的,一定是误会,一定是误会……夏御使不是那样的人。” 渐渐地,有议论声低低响起在人群里,大家叹息着,上来扶起瘫倒在地的赵老倌。 “看来还是官官相护啊……这个世道还让不让人活了。” “连夏御 4f7f." >使都这样?真是想不到……我还以为他总能替咱们百姓说句公道话呢。” “唉……半年前,我就听姚太守府里的小厮说了,夏御使收了他们的银子,贩卖私盐那个案子才被压了下去。那时我还不信,现在看来那是真的了——” 压低了声音,有个盐贩子模样的人更加爆出了惊人内幕,众人啧啧摇头叹息。 “不是真的!不是真的!说谎,你们说谎!”陡然间,一个女子的声音响了起来,不顾一切地,压过所有不屑的议论声,“闭嘴,不许诋毁夏御使!” 老板娘惊讶地回头,看见刚喝下药在静养的慕湮忽然涨红了脸,从房间里冲出来,对着楼底下那一群人嘶声大喊:“不许诋毁语冰!你们说谎,一个个都该抓起来!” “呀,这里有人为狗官说话呢!”人群诧然片刻,终于哄笑起来,其中有个尖瘦脸的中年人说得尤其刻薄:“语冰?叫得好亲热啊!难不成那狗官在外头包养了这么漂亮的女人啊?胆子真大——听说他老婆是青王的侄女儿,靠着裙带关系才爬到那么高,居然还敢在外面拈花惹草?” “闭嘴!”慕湮脸色苍白得可怕,眼睛里忽然闪出了杀气。 不等老板娘惊叫,女子手里流出雪亮的光,宛如闪电般跃下楼去,一剑将那个讲得最起劲的男人的舌头割了下来!所有人都发出了惊骇的叫声,纷纷退开,看着这个女煞神。 “谁敢诋毁夏御使?……”慕湮的手指紧紧抓着长剑,眉目间杀气纵横,逼视着一干闲人,愤怒得全身颤抖,“谁敢再在这里诋毁夏御使!” 看到女子手里滴血的长剑,客栈里所有人噤若寒蝉。 “狗官!他就个是狗官!不得好死……我要杀了他!”在所有人都不敢开口的刹那,赵老倌苍老嘶哑的声音还是响了起来,不顾一切,“不得好死,生个儿子没屁眼,生个女儿当娼妓!老子我要杀了他!” 唰的一声,长剑指住老汉的咽喉,慕湮眼里冷光四射。 “哎呀,姑娘!千万别!”楼上老板娘看得真切,脱口惊呼,急急下楼来。 赵老倌忽然呵呵地笑了起来,一下子扒开胸前破烂的衣服,露出搓衣板似的胸口,把舌头伸了出来:“杀呀!割了我舌头呀!——我要看看你有多大本事,还能将天下人都杀了,天下的舌头都割了?” 慕湮看着老人飘萧的白发和近乎癫狂的笑容,身子一颤,忽然间手腕剧烈发抖,几乎握不住手里的长剑——她居然对着这样一个手无寸铁的老人拔剑!身为云荒剑圣的弟子,从小便被师傅用侠义教导,而她、她今天居然对着这样的老人拔剑威吓! 她……她究竟在做什么?还是天下人都疯了? “姑娘,姑娘,快别这样!”老板娘眼看客栈里要出人命,连忙跌跌撞撞跑下来,拉住慕湮,“老倌是死了女儿急痛攻心,别和他计较。啊?——我也不信夏御使会是这种人……”“好,我带你去当面问个清楚!”慕湮深深吸了口气,忽然收剑,舒手一下子就提起了干瘦的老人,点足飞掠,瞬间消失在暮色里。 第七章 一夕玉壶冰裂 “我在书房外面的庭院里用盆景假山石布下了一个阵,虽然潦草,但多少能阻拦一些刺客杀手——天亮上朝前,你千万不要随便走出这个庭院。”再三交代夏语冰加,看看天色已经暗了下来,尊渊再也不敢迟疑,拉上风帽便往城外方向掠了过去。 尊渊从来没有想过,自己居然要答应下这样重大的事情——虽然身为剑圣的大弟子,但是他生性放诞不羁,出师后的十几年中,自顾自携剑逍遥游历天下,从未以什么救国救命的侠客自居。 然而此刻,在家国变乱摆到面前,他的力量一旦加入就能影响到最终国家命运的时候,揉揉鼻子,仿佛带着一丝无可奈何,他最终还是吐然而诺。 剑客的承诺,从来都是言出如山。 伽蓝城在镜湖中心,于叶城之间有水底甬道相连,而入夜宵禁之后,为了帝都的安全甬道便将关闭,所以要出城去迎回皇子,必须趁着天黑前出发。云荒剑客的身影很快就没入了暮色里,如一道黑色闪电般消失不见。 雨已经停止了,然而初春的天气还是寒冷入骨的,墙角的腊梅开到了末季,正在挣扎着吐露最后一缕芬芳,散入渐起的薄暮。 案头写好的弹劾书,密密麻麻地罗列着太师府这十年来犯下的滔天罪行——这一次不同于以往刻意示弱的“查无实据”,条条都可以举出物证人证。明日奏折一递上去,就算曹太师那边有三头六臂,一时间也无法全部脱了干系,惊动大理寺干预势在必行。如果在这个时候,真岚皇子可以返京,册立为太子,那么太师那一党作恶多端的人,就到了恶贯满盈的死期了。 夜色沉沉笼罩下来,漆黑冷硬,有如铁幕——宛如这么多年来帝都的每一夜。 然而,在这样令人窒息的黑暗里,春的脚步隐约在耳,仿佛有风儿轻轻吹来,空气流动起来,带来墙角梅花清冷的香气——是东风吹进来了吗?破开了这沉寂如铁的黑夜? 燃起的风灯飘飘荡荡,窗下,夏语冰低下头看着写好的奏折,眉间有难得一见的笑意。 在这条路上跋涉多年,含垢忍辱,终于看到了尽头出口处那一点微弱的光亮。 “夏御使!夏御使——”正在沉吟,耳边忽然听到了低低的唤声,带着说不出的阿谀猥琐腔调。夏语冰的神思陡然被拉了回来,回到目前尚自黑沉沉的现实里。循声看去,居然看到庭院门外站着两个下人,正手足无措地看着庭中纵横布置的盆景山石。 “是谁?”御使的眉头蹙起,推开窗子,淡淡问来人。 “御使大人,你看这都是怎么回事啊?哪个下人弄得乱七八糟的?”御使府的管家看着满庭看似散乱布置的石头,试了几次,居然无法跨过短短几丈的庭院,不知道主人做了什么手脚,只好站在院外,陪着来客,弯腰禀告,“是刘侍郎府上的管家来访。” “刘侍郎?……”陡然想起了刚被自己改过的案卷,夏语冰便觉胸口一阵窒息,挥手令管家退下,看着庭外的来人,冷冷道,“刘府来人有何贵干?” “禀御使大人,”那个山羊胡子的来人连忙躬身作揖,谄媚地笑,“今儿案子判下来了,我家公子多承照顾,因此老爷特意令小的送几瓮海鲜过来,好好地谢谢御使大人。” “不必了。”夏语冰淡淡道,手指用力抓紧窗棂,忍住嫌恶,“请回吧。” 刘府管家愣了一下,心里嗤笑一声:果然是外头做清官做惯了的,架子还是端着放不下来呢。他一边点头哈腰地唯唯诺诺,一边喝令跟来的小厮把挑着的四小瓮海鲜放下:“这海鲜是老爷答谢御使大人的,请大人过目。” 刘府管家弯下腰去,揭开小瓮的盖子。瞬间,在暗淡的暮色里,陡然闪烁起夺目的宝光!——四个瓮里,满满的都是一瓮瓮的夜明珠! 连夏语冰都愣了一下,皱眉,脱口:“这都是什么‘海鲜’?!” “是海里的夜明珠,也叫鲛人泪。”刘府管家谄笑着,弯腰解释,“都是上好的海鲜。我家老爷说了,些微薄礼不成敬意,还请御使大人再高抬贵手,免了我家公子那三百里的流刑吧!——统共只这么一个儿子,老夫人实在舍不得我家公子远游。” 听得那样的话,章台御使冷笑起来,一条人命不过换了流刑三百里,居然还来得寸进尺地讨价还价! “在下不喜欢吃海鲜,还请回吧。”蹙眉,嫌恶地挥手,夏语冰冷冷道。 刘府管家怔了一下,没想到这个章台御使居然如此不识好歹,果然出门前老爷交代的没错,这个人是外头装清廉惯了,回头在家里私下收受贿赂,还如此扭扭捏捏。 “老爷说了,投桃报李,如果御使不喜欢吃海鲜也罢了,但明日朝堂上……”虽然不明白明日朝堂上将会发生什么,但是刘府管家还是按照出门前刘侍郎的吩咐,压着嗓子复述这段话。果然,风灯下御使的眼神变了。 “都是自己人,何必那么客气。”年轻的御使忽然改了口吻,回答,手指用力握着窗棂,用力到指节发白,但是声音却是平稳的,“请回去转告刘大人,说海鲜就不必了,但令公子的事在下心里会有分数的。” 刘府管家大喜,摸着山羊胡子深深一礼:“如此,多谢御——” 话音未落,忽然间只听哗啦啦一阵响,什么东西轰然滚落。庭内房中进行着见不得光交易的两个人,陡然吃了一惊,同时抬头循声看去。 浓重的暮色笼罩了一切,然而依稀还是看得出耳房屋顶上不知何时居然站了一个人,在冰冷的寒风中孑然而立,似乎是听得有些出神,手一松,手里提着的重物便砸落到了屋面上,滚落下来。 “呀?”刘府管家抬头看去,暮色中虽然看不真切,然而那人手上一点冷光映入眼里,冰冷尖锐——那是…那是剑? 他陡然吓得脱口大叫:“有刺客!有刺客!来人哪!” 砰的一声闷响,来人手里提着的事物沿着屋檐滚下来,砸落到庭院里,然而那物居然立了起来,嘴里嗬嗬有声,显然是认出了害死自己女儿的帮凶,赵老倌丝毫不顾身上的疼痛,掏出刀子便是直扑刘管家而去:“畜生,还我女儿来!” 然而庭院中散放的山石盆景,阻挡着老人奔出院子扑向仇人的脚步。赵老倌跌跌撞撞,然而走?不出几步便被绊倒。趁着这个机会,刘府管家一声大叫往外便跑,狂呼:“有刺客!有刺客!快来人啊!有——” 嚓,还不等他反身逃出,一道白光忽然贯穿了他的头颅,从他张大的嘴里透出。 有刺客!同一时间里,章台御使悚然一惊,迅速关上窗子,太师府的刺客居然今夜又来了,而尊渊却不在!目前情势危急,内外无援,看来只能盼那个庭中布下的阵法能阻拦住太师府派来的刺客吧? 然而,心下才想到这里,只见窗下人影一闪,那刺客居然顷刻间就突破了尊渊布下的阵,来到了书房外! 章台御使急退,握紧了袖中暗藏的剑,盯着窗外那个影影绰绰的人影。 他不能死,绝对不能死在今夜……无论如何,他明日定要亲手扳倒曹训行那个巨蠹! “太师府给了你多少钱?”再度打开暗格,他的声音一丝不惊,带着沉定和诱惑的意味,对着窗外那个迫近的杀手开价,“十万?二十万?——无论他给你多少,我都可以给你双倍。” 窗纸上那个影子动了动,却没有回答,只是在那里沉默。府里下人们听到刘?t>府管家临死前的呼救声后慌乱赶来,却被庭院里的花木乱石挡住,在院中进退不得。赵老倌在破口嘶哑大骂,听不清在骂些什么。 然而外面一切都到不了他心头半分,章台御使只是盯着一窗之隔的影子杀手,眼神变了一下——对方那样不置可否,反而让他感到极大的压迫力。如果此人如杀手蛇一样,能为巨款所动,无论如何,他还有一击搏杀对方的机会。 但是,这次太师府派来的刺客居然丝毫不为金钱所动? “两百万!如何?”迅速翻着暗格里的银票,大致点清了数目,他想也不想,将所有银票堆到了桌上,“太师府不可能给你这么高的价格吧?我可以给你两百万!你看,都在这里,随你拿去。” 隔着窗子,外面的刺客还是没有出声。夏语冰紧紧盯着窗上映着的迫近身边刺客的..影子,陡然看到来人身子微微一倾,一口血吐出,窗纸便飞溅上了一片殷红。 ——怎么回事?那个刺客受伤了吗? 来不及多想,趁着那个绝好的时机,他迅速靠近窗子,握紧了暗藏的短剑,对着那个影子迅速一剑刺出!无论如何,他不能死,今夜绝对不能死……他要看到明天破晓的光亮,他要看到曹训行那个巨蠹倒下! 刺客的影子一动不动地映在窗纸上,居然来不及移开。那一剑刺破窗纸,没入血肉中。他用尽全力刺出,一直到没柄。 又一片血溅到窗纸上。 得手了!章台御使立刻后退,离开那扇窗子,避开刺客的濒死反击。 喀嚓一声轻响,窗子被推开了一条缝。 还没有死吗?……他那样竭尽全力的一剑,居然还没有斩杀那个前来的刺客?章台御使看着慢慢推开的窗子,脸色有些微的苍白,这一次,他又要如何对付眼前的危机? 来不及多想,生死关头,他的手握紧了剑,挡在案前,将弹劾奏章和那些如山的铁证急速收起,放入暗格,重重锁好。他可以死去,但无论如何,他绝不能让太师府的来人毁掉这些东西!有证据在,即使他死在今夜,同党还是可以继续倒曹的行动。 然而,不等他将这些都做完,窗子缓缓打开,一双清冷的眼睛看见了他,书房内银票堆积如山,零落散了满地,而脸色苍白的章台御使正在急急忙忙地掩藏着什么。 站在窗外的女子没有说一句话,似是不敢相信地看着室内的情景,藏书网忽然间身子一颤,又一口血从喉头冲出,飞溅在半开的窗上。 夜色狰狞,张牙舞爪地吞没一切,如泼墨般大片洒下。 沉沉的黑夜里,窗外站着的女子单薄得宛如一张剪纸,抬手捂着贯穿胸口的伤。血从指间喷涌而出,然而来人却似丝毫察觉不到痛楚,只是这样怔怔地看着室内的情形,黑白分明的眸子里空空荡荡。 “原来都是真的……这么些年来,你居然在做这种事……”半晌,失去血色的嘴唇翕动着,吐出一句话。 “阿湮?!”手中的文卷唰然落下,飞散满地,章台御使夏语冰脱口惊呼,看着窗外那个提剑前来的白衣女子。 他颓然放开了手,仿佛不知道该做什么,说什么,只是下意识地抬手挡住了脸。 那个瞬间,他真希望脚下的大地突然裂开,将他永远、永远地吞没。 第八章 心事已成非 夜幕里人影绰绰,仿佛鬼魅般忽远忽近。叶城外驿道上,黑影纠结一团,厮杀声是低得几乎听不见的,闷哼和短促的惨叫,交织在泼墨般浓厚的夜幕里。 暗淡的星月光芒下,刀兵的冷芒宛如微弱的鬼火,一闪即没。 尊渊在夜>幕中穿过那些尸体,四处寻觅着目标,陡然间觉得非常恼火,他终于是赶到了章台御使交代的叶城的那个秘密地点,然而发现太师府的人已经抢先赶到了,和青王府的护卫正在斗得惨烈。 让他恼火的是他居然没有料到自己会认不出哪个是真岚皇子。 夏语冰做事缜密,出来之前倒是没有忘了对他描述过真岚皇子的外貌特征,然而尊渊没有料到自己一赶到,便遇到如今这样乱哄哄的厮杀状况:黑灯瞎火,一伙人拿着刀剑毫不留情地相互对砍,根本分辨不清是敌是友。 以他之能,自然也不会被这些黑暗中的乱刀冷箭所伤,尊渊点足在驿道上飞掠,心急如焚,无法从这黑夜乱糟糟的局面中准确地找到自己此行需要寻找的人。 时间多拖得一刻,那个少年皇子就岌岌可危一分。 尊渊掠向人群最密集的地方,夜色中,看到了那一辆华丽的马车,缨络流苏坠满,黄金络马头,白玉做马鞍,不知嵌了什么宝石,居然在星月无光的暗夜里发出奇异的光彩。 这样触目的标记……是为了符合那个少年未来君临天下的身份吗? 才念及此,果然听到混乱的人群里传来低低的招呼声:“找到了,在马车里!太师说了,拿到人头,重重有赏!大家快上!” 黑暗中,各方混战的人群忽然耸动,纷纷如同暗潮涌向那一辆马车。 “妈的,真的在车上?那不是活靶子吗?”尊渊听得众人异动,暗自骂了一句,却是丝毫不敢耽搁地掠向那架正在月下慌乱地东突西撞的马车,听到马车里已经传来了惨号声,有断肢人头从里面飞出。 “嘿嘿,抓住了!”有人在里面低低冷笑,得意非凡。 “是我的!”大约是想起太师府的巨额悬赏,里面蓦然爆发出了短暂的动乱。 知道刻不容缓,尊渊在那个刹那已经掠了过去,剑光从斗篷里划出,切入挡在前面的人的咽喉,已经顾不了分辨是敌是友。隐约中,看到马车里银灯摇晃着,诸位杀手围住了一个华服高冠的少年,相互之间激烈地厮杀。 “呀!我不是皇子!我不是皇子!”扣住“皇子”的那个杀手显然被围攻得急了,便想先切下人头来,也好方便突围带回去领赏,然而刚把剑架到那个华服少年颈中,那个戴着玉冠的“皇子”便叫了起来,拼命挣扎:“我是被逼着穿上衣服待在这里的!我不是真岚,我不是皇子!” 听得那番话,有一个刹那,所有的杀手都愣了愣,停下了手。 “我不是皇子!”华服少年用力去搬开杀手扣住他咽喉的手。那个瞬间,所有杀手都留意到,那个装束华贵的“皇子”双手居然布满了伤痕和老茧,完全不符合外在的衣饰和身份。 “那真的皇子去了哪里!”扣住华服少年的杀手第一反应过来,厉声喝道,同时卡住少年的脖子,狠狠逼问,“不说出来、老子立刻捏死了你!” “我、我哪里……”华服少年本来想说不知道,但是杀手的力道瞬间增加,他几乎马上就不能呼吸。手足挣扎着,少年的眼睛在急切地逡巡,忽然间看到了乱战中一骑跑过去的人马,眼睛亮了一下,想也不想,他指着那个跑过去的士兵模样的少年,脱口大呼:“就是他!就是他!他们想趁乱让皇子逃走!” 戴着玉冠的华服少年话音未落,忽然觉得身子一轻,卡着他咽喉的手猛然松开。失去了支撑的少年跌落在马车上,捂住咽喉剧烈地喘息,却发现一车子的人瞬间都没了踪影。 “咳咳,咳咳……”挣扎着爬起来,少年看着流满了鲜血的车厢,跌跌撞撞走下马车,抹去玉冠扯下外袍,拉住了一匹乱跑的无主骏马,翻身而上。 驿站上空只 6709." >有一轮昏暗的冷月,静静俯视着下边大地上的混战和屠戮。 夜色漆黑如墨,吞没一切。 庭院里赵老倌嘶哑的骂声还在继续,却已经湮没在府里众人纷乱的惊呼声里。 御使府的管家将拜访的刘府来人领到御使庭前,刚刚走开没多久就听到了“有刺客”的惊呼。立刻返回,却看到了刘府管家已经倒毙在地。他立刻大声叫喊起来,惊动了全御使府上下,登时大家都拥到了御使书房所在的庭院。 然而庭院里一片凌乱,那些盆景和假山石都不知道被谁挪动了,散乱地摆在那儿,所有人只道随便就能绕过去,却不料越绕越糊涂,到最后居然不是困在里面出不来,就是绕了半天又回到了花园门口。 众人惶惶然之中,不知如何办才好,有人大声呼喊御使的名字,想得知书房中的章台御使是否平安无恙,然而依稀还可见残灯明灭的书房里,却半晌没有任何回应的声音。 一时间众人忐忑不安,看着不过几丈大小的庭院束手无策。 “语冰,语冰呢?”忽然间,一个女子的声音响了起来..,人群被用力推搡开,纷纷踉跄让开——所有下人都诧异地看到向来讲究仪容的御使夫人仿佛疯了一样地过来,显然已经睡下了,只穿着单衣、披头散发地奔过来。 “御使……御使好像在里面……”管家低下头去,嗫嚅,“可我们过不去……” “过不去!什么过不去!”青璃听得“有刺客”的惊呼,心里有不祥的预感,疯了一样大喊,推开侍女的手,一头冲入庭院,一边大声喊着丈夫的名字,“语冰!语冰!” 然而她很快也被困在那里,眼前仿佛不经意散放的乱石盆景阻挡住她的脚步,青璃几次绕开,发现始终无法接近那个书房一步,“语冰!语冰!你没事吧?”她对着那残灯明灭的窗子大喊,却始终听不到回音。 贵族出身的柔弱女子眼里有不顾一切的光,不去想如何才能绕开那些障碍,反而自己动手将挡在面前的盆栽和石头吃力地挪开。 管家愣了半天,陡然间回过神来,因为猝及不妨的危机而有些僵住的脑子也活络了起来,看到御使夫人这样的举动,眼睛一亮,连忙招呼:“大家快过来!别待在那里——和夫人一起把那些东西统统搬开!把庭院全部清空!” 庭外众人的呼声宛如狂风暴雨般传入书斋,然而里面的人仿佛聋了一样置若罔闻。 短短片刻的对视和沉默,仿佛过了千万年。 那样令人窒息的寂静中,只听到轻微的沙沙声,文卷在地上散乱地飘,忽然间一阵风卷来,将日间刚批下去处理完的宗卷吹了起来,拂过慕湮眼前。 “刘侍郎公子酒后持刀杀人案”,一眼瞥过,上面那个殷红如血的“误杀”两字赫然在目,宗卷迎面吹来,慕湮下意识地伸出沾满血的手抓住,低头看了看,忽然间嘴角就微微往上弯了起来,仿佛慢慢浮出了一个奇异的微笑,“啊……真的,是你判的呀?” “是。”看到那个苍白的笑,夏语冰忽然无话可说,只是木然应了一句。 “两百万……好有钱啊……”慕湮看着地上犹自撒落的几张银票,微笑,“都是他们送来的吗?” “是。”那样的目光下,章台御使无法抵赖,坦率地承认。 慕湮的手忽然微微一颤,抬起眼睛来——那眼睛还是五年前的样子,黑白分明,宛如白水银里养着的两汪黑水银。她看着他,有些茫然地问:“我居然都不知道……五年来我天天看着,居然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听得那样的话,年轻御使麻木的身子陡然一震:五年来?难道说,这五年来自己身边的影守,并不是尊渊,而是……阿湮? 然而,如今再问这样的问题已经毫无意义。他根本没有勇气去问她什么,只是毫不隐瞒地下意识回答着对方的提问,仿佛自己是面对大理寺审判的罪人:“三年前。桃源郡太守姚士桢贩卖私盐案开始。” “三年前……三年前。”居然是从那么久开始,就已经变成这样了吗? 忽然间,慕湮抬手,将那份颠倒黑白的宗卷一扔,剑光纵横在斗室中,纸张四分五裂地散开。在漫天飞的白色纸屑中,女子陡然扬头笑了起来。 五年来,她舍弃了一切正常人的欢乐,过着这样暗无天日的生活,以为自己是在守护黑夜中唯一不曾熄灭的光,却不料,就在她的守护之下,书窗下那个人已经悄然地蜕变,再也不是她曾认识的那个夏语冰。 她五年来豁出性命保护的,居然是这样一个草菅人命、徇私枉法的贪官! 这么多年来,通通看错了,通通指望错了。这叫她如何能不恨?如何能不恨! “好,好个章台御使夏大人!”慕湮大笑起来,忽然反手拔剑,剑尖直指对方的咽喉,血从胸口那道剑伤上喷涌而出,染红她的白衣,“原来夏语冰早在三年前就死了!” 在身体里的力气消失前,云荒剑圣的女弟子拔剑而起,指向多年来深心里的恋人。 那个瞬间,仿佛忘了明日早朝就要弹劾曹训行,忘了多年来跋涉便要看见的最终结果,章台御使在刹那居然不想躲闪,只是站在那里,有些茫然地看着那一点冷冷的剑芒。他想说夏语冰其实是没有死去的……然而这数年来的朋党纠葛,明争暗斗,当真是千头万绪,片刻间,又如何能说清。 何况最隐秘的深心里,长途跋涉和冰火交煎的折磨,已经让他疲惫到不想再说任何辩词。他怎么敢说自己无罪……那些冤狱、那些贿赂,难道不都是他一手造成的? 五年来,深恩负尽,满手肮脏。 夫复何言。 “住手!住手!”就在那个刹那,忽然间有人直冲进书房来,扑向慕湮握剑的手。 慕湮一惊,下意识避开。然而重伤之下,行动已经不如平日那样灵活,这一避居然没有完全避开。来人没有抓住她的手,踉跄着跪倒,却死死拉住了她的衣襟。青璃终于奔到了书房,不顾一切地拉住了刺客,对丈夫大喊:“语冰,快走!快走!” 章台御使怔住,愣愣地看着平素一直雍容华贵的妻子,就这样蓬头散发地闯进来,不管不顾,径直扑向闪着冷光的利剑。 慕湮仿佛也愣住了,看着这个不顾生死冲进来青璃,不敢相信眼前这个近乎疯狂的女人,这就是五年前记忆里那个优雅雍容得近乎造作的贵族少女——那个看似文雅羞涩,眼神深处却是闪着不达目的不罢休光芒的青族王室。 “语冰!语冰!快走啊!”一把死死拉住刺客,青璃不敢松手回头,只是大喊,“快逃,快逃!有刺客啊!” “夫人……”仿佛游离的魂魄这才返回了一些,夏语冰脱口喃喃。 慕湮苍白了脸,忽然间回剑割裂被青璃抓住的衣襟,捂着伤口往后退了一步。然而看到这个在多年前从自己身边夺走语冰的女子,她的手却不自禁地发起抖来——多年来,心里一直是看不起这个藩王侄女的,认为她不过是凭着身份地位夺得了丈夫而已……但看到现在青璃的样子,她忽然间就有些微的释然。 手上死死拉住的衣襟忽然断裂,青璃跌倒在地上,下意识地捂住小腹,抬头之间才看清了刺客的脸——那个瞬间,御使夫人美丽的脸上,陡然便是苍白。 “慕姑娘!是你!”她惊呼起来,认出了五年前的情敌,仿佛明白了什么,她挣扎着爬起来,“你、你不要杀语冰,不要杀语冰!不关他的事,是我……是我不对! “那时候我不该让叔父帮忙,用计让语冰身陷牢狱,逼他……是我的错,不关他的事!”看到五年前那个被辜负的女子在暗夜中提着利剑出现在丈夫的书房里,御使夫人显然会错了意,再也顾不得别的,一把拦住慕湮,语无伦次地承认,“他、他那么多年来,一直都心心念念记着你,他没有负心,是我耍诡计——求你不要杀他!” “夫人!”那样的话仿佛惊雷,同时击中房内的两个人,夏语冰晃了一下,脱口惊呼。 慕湮听得愣了。多年前本来已经结痂的伤疤原来并不曾真正愈合,随着真相的猛然揭露,鲜血汹涌而出。她踉跄了一下,仿佛有刀子在心里绞,嘴巴张了张,想说出什么话来,最终一开口,却只是吐出了一口鲜血。 “慕姑娘,求求你不要杀语冰……”青璃捂住小腹,从地上挣扎着起来,哀求,“他、他就要当父亲了……求你不要让我的孩子没有父亲。” 再一道惊雷劈下,让房中两个人都惊得呆了。 趁着这个机会,青璃再度伸手,想去拉住慕湮执剑的手。慕湮一手捂胸、一手执剑,踉跄后退,重重靠到了墙上,鲜血不停地从伤口涌出,带走她身体里的温度和力量。 外面已经一片喧嚣,府里的下人穿过了庭院,将书房围得水泄不通,叫嚷着抓刺客。 “够了……够了!”仿佛脑子再也不能承受片刻间如此剧烈的变故,慕湮抬起手捂住头,仿佛崩溃般地嘶声大喊,“不要再说了!不要再说了!都给我闭嘴!” 就在那个刹那,看到刺客乱了心神,青璃不顾一切地扑了上去,一把抱住她执剑的手,扭头大喊:“来人!快来人!抓刺客!” 房外已经围得水泄不通的家丁和仆役轰然涌入,将重伤的刺客重重围住。 慕湮咳嗽着,想拔剑突围,然而右手被青璃死死抱住。她又迟疑着,不敢真正发力去硬生生震开这个毫无武功怀有身孕的女子。 “够了,已经够了……都给我住手!”在新一波的争斗起来之前,一直没有出声的章台御使仿佛恢复了平日冷定。拨开众人,似乎丝毫不畏惧被刺杀的可能,他径直走过去,将妻子从刺客身边一把拉回到了身后。 “我没事,大家不必惊慌。”章台御使淡淡吩咐,看着庭院中被绑起来的赵老倌,“把他放了,没有他什么事。” “语冰!”好容易摆脱了危机,听得丈夫这样的吩咐,青璃不放心,拉住他的手。 仿佛被烫了一下,夏语冰下意识地甩开了妻子的手。青璃脸色唰地苍白,知道自己那番坦白必然会引起丈夫的嫌恶,眼里流露出了哀怜的情绪,看着章台御使走向靠墙站立的慕湮,低下头去,对她附耳轻轻说了一句什么。 慕湮抬头看他,眼神冷淡,捂住伤口咳着血,忽然间对着夏语冰微微一笑。那一笑宛如高岭上经冬不化的皑皑初雪,清亮刺眼,却是空茫的一片。那黑白分明的眸子里,蓦然滑落清澈的泪水,却转瞬不见。 “好。”终于,女刺客低着头,吐出一个字的回答,眼里带着杀气。 没有看周围下人们诧异的眼神,章台御使亲手拉开了窗子,那个女刺客跳入夜幕,头也不回地离开。 第九章 淮南皓月冷千山 “语冰……最后你和她说了什么?”府上所有人惊魂方定,侍女扶着御使夫人在内堂坐定,青璃喝了盏茶压惊,看着送她回来的丈夫,最终忍不住问。 仿佛依然有巨大的洪流在胸臆中呼啸,章台御使许久没有回答,最终只是开口,有些微情绪起伏地问:“你有了身孕,为何不告诉我?莫非是当时情切随口扯的谎?” “不,没有说谎!”刚坦白了自己婚前的欺骗,再度涉及到类似的问题时,青璃忍不住叫了起来,急切地分辩,“是真的,已经两个月了……我、我不说,是怕你不高兴。” “不高兴?”章台御使愣了一下,低头看妻子蜡黄的脸——一夜惊乱,青璃蓬头散发,不施脂粉的脸上有一种平日严妆盛服时所没有的憔悴,然而在此刻,他感觉和他结缡多年的贵族夫人,却从未看上去有这一刻的美丽。 “我怎么会不高兴……那是我的孩子。”年轻的御使喃喃道,忽然叹息着伸手拂去妻子额前散乱的头发,眼神温和,“这些年来真是苦了你了——我实在不是个好丈夫。” 青璃抓住丈夫袖子的手颤抖起来,陡然间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夏语冰看着窗外即将过去的漫漫长夜,闭上眼睛,长长吸了一口气,脸上的表情又回复到了青璃这么多年来一直看不懂的,低声道:“但是,总算,一切都要过去了。” 青璃还要问丈夫什么,然而夏语冰已经转过了身,眉间隐隐有沉重的神色,看了看天色:“已经五更了,我要去准备朝服和奏折,你好好休息吧。” 将方才急切间拢起锁住的所有文卷都拿出来,重新一一核对,理出明日早朝需要呈交皇上和大理寺的奏章,花了将近一个时辰才全部整理完。 夜还是黑沉如铁,但东风微微流动,传来梅花的清冷香气。 东方的天际已经有了微微的鱼肚白,新的一天即将开始。 年轻的章台御使看着案上足以扭转当今朝廷局面的弹劾奏章,仿佛气力用尽般,长长吐了一口气,有些筋疲力尽地低下头去,用手托着额头,手心里被烧焦的痕迹还在,血肉模糊,每翻动一页奏章就刺心地痛一次。 ——然而,这点痛哪里及得上此刻他心中撕裂般的痛苦。 事隔多年,然而在那双黑白分明的眸子猝然出现,看到他最龌龊的一面时,天地陡然全部黑下来了,洪流呼啸着急卷而来,将他灭顶湮没。他宁可世上任何别人看到他在黑暗中的另外一面,哪怕是御使台、大理寺,甚至承光帝都无所谓!——然而,偏偏看到的人却居然是阿湮…… 那比让他在天下人面前身败名裂更甚。 已经没有办法再忍受下去——这么多年来,明的暗的,干净的和肮脏的,他安之若素地承受了多少。游走于各方势力中,不露一丝破绽地扮演着白昼和黑夜里两个完全不同的角色,会同青王将那些朝野间一切倒曹的力量慢慢凝聚在一起,形成新的暗流。 然而在看到尽头曙光的刹那,他终于觉得自己再也无法忍受下去。 那一直在他心里激烈辩论的两个声音,让他快要崩溃。 何谓忠,何谓奸?何谓正邪?何谓黑白?——这些,本都该是绝对的,山穷水尽都不能妥协半分的东西。可这样的生存,却无疑是孤立无援的。所以他放弃了这样的固守,想经由别的途径,达到同样的最终目的。 然而,沦丧便是他付出的代价,他再也没有一个纯白的灵魂。 为什么他在下定决心不择一切手段扳倒曹训行的时候,不把自己的心挖出来呢? 这么些年来,凝视着那些自己一手造成的冤狱,听着那些被自己亲手压制下去的、含冤忍辱的呼声,被百姓视为正义化身的铁面御使心里已经被撕扯得支离破碎。 在多年后再度看到那双黑白分明的眸子时,他终于再也不能忍受—— “且宽待一日让我处理些事情——明晚,我等你来,一并清算所有的账。” 那时候,他在那个人耳边,低声恳求般地说出了这一句话。 如果要了结一切,也希望由那一双手来吧?多少年前,他曾牵着那双柔软的手,并肩走过长亭短亭,看过潮来天地青、浪去江湖白。直到他松开那双手之后,多少年来,心里一直还是片刻不曾忘却——也许不能忘却的并不是那年少的爱的本身,而是他生命中唯一曾有过的清澈洁白的日子。 只可惜,一切都无法再回头。 但是,在此之前,他要亲手扳倒那个巨蠹。这些年的含垢忍辱,必须要有一个结果。 “御使大人,时辰到了,轿子候在门外——请大人启程进宫上朝。”外面,管家禀告。 已经更..换好了大红蟒服,听着滴漏,静坐等待天明的年轻御使闻声而起,一手拿起案上厚厚的弹劾奏折,目光又回复到了平日一贯的冷定从容——今日,无论如何在朝堂上,他要看到曹训行那只老狐狸因为惊惧而扭曲的脸。 或许这么多年来的隐忍,他生存的意义,就在于此刻。 出得书房来,有些诧异地,他看到妻子并没有按他的吩咐回去休息,而是已经打扮齐整,安安静静地在廊下等待,准备送他上朝——宛如五年来的每一日。 那个刹那间,泪水无声地模糊了他一贯冷定的视线。 上愧对于天,下有惭于民,回顾以往有负阿湮,而今却又伤害青璃——到底,在他做过的所有事里,有多少是真正正确的?在那善的根由里,如何结出这样的恶果。 或许,一切的答案,就在于今日。 青璃心中忐忑,一宵不得安睡,早早地起来了,在廊下送丈夫早朝。 一反平日,青璃感觉到丈夫的视线今日是难得地温和,甚至接近于温柔:“璃儿,你快些回去休息吧,要小心照顾我们的孩子。” 轿子沿着街道远去,消失在清晨的雾气里,然而御使夫人仿佛被那一句温柔的话说得呆了,半晌站在门边没有动,手指暗自隔着衣服按住了小腹,脸上泛起微微的笑容。从未有过的幸福,让她陡然间容光夺目。 软轿急急地沿街走着,往前一点转过弯,就到了入宫的朱雀大街上。 忽然间轿子停住了,然后传来轿夫的呵斥和嘶哑的喊冤声。 “怎么了?”轿子里,章台御使问,因为今日赶着事关重大的早朝,而有些微的不耐。 “禀大人,这里有个人拦住轿子喊冤。”显然跟随御使大人多年,已经看惯了这样的事情,轿夫随口回答,然后回答那个申冤的百姓,“大人赶着上朝呢,先让路吧。” “冤枉啊……青天大人,冤枉啊!”轿子外,那个嘶哑的声音却是不肯退却。 那一句“青天”,让心里的裂痕陡然触动,夏语冰闭上眼睛叹了口气,喝令停轿,拂开轿帘,招呼那个申冤者过来:“把状纸留下来给我,然后去御使台等着,我一下朝便会看你的案子。” 听得御使吩咐,轿夫放开了那个被拦住的褴褛老人。老人佝偻着身子,手足并用地爬到轿前,托起一卷破烂的纸,一边嘶哑着嗓子喊着冤屈,一边展开状纸,递上去——“侍郎公子刘良材酒后奸杀爱女彩珠”。 那一行字跳入眼中的刹那,章台御使只觉腹中一凉,他下意识地握住了袖中暗藏的短剑,想击杀刺客,然而一眼看到面前老人的苍苍白发,手便是一软,再也没有力气。 弹劾奏折从手中滑落,折子牵出长长的一条,血淅沥而下。 “啊嗬嗬嗬!狗官!我杀了你!我杀了你!”老人眼里有癫狂的笑容,不顾>一切地拔出匕首,连接用力捅了几刀,一边狂笑,手舞足蹈,直到惊骇的随从反应过来,一拥而上地赶来,将他死死按到地上。 “有刺客!有刺客!御使大人遇刺!” 尖厉的呼声响起在清晨里,划破帝都如铁幕般的静谧。 新的一天是晴天,阳光划破了黎明的薄雾。虽然天气依然寒冷,但立春已至,严冬终究就要过去。黎明的空气中已经有东风暗涌,毕竟时节将过,庭角的梅花已快要凋谢了。无意与群芳苦苦争春,无声地散了满地,在悄然流动的东风里零落成泥。 黎明,通过了叶城和帝都之间漫长的水下通道,尊渊终于拎着那个少年出现在伽蓝城的城门下。即使是空桑剑圣的弟子,经过那一场惨烈的百人斩之后,也是满身是血,筋疲力尽地用剑支撑着自己的身子。不顾上手中提着的是抢来的空桑皇子、未来的帝君,只是如同拖着一只破麻袋一样拖着被封了穴道的少年,一路赶到伽蓝城。 自己答应过夏语冰,在早朝之前一定将真岚皇子平安送抵帝都。如今天已经亮了……还来得及吗? “干吗?干吗!放开我!”那个他突破重重阻拦才救出的皇子却在不停地挣扎,瞪着这个拖着自己走的男子,因为背臀的磕痛而大怒,“我说过我不是——” “皇子”那两个字还没出口,为了避免引起别人的注意,尊渊一把捂住了少年的嘴,压低声音,不耐地:“不用否认了,别怕,是夏御使让我来护送你回京的——你不是真岚皇子又是谁?” “我……我是西京!”士兵模样的少年不停挣扎,终于模糊地漏出了一句话,“我……护送皇子的……前锋营……” “呃?”尊渊吃了一惊,天色渐渐发白,第一丝天光透下来,照到了他手里拎着的那个“皇子”身上。尊渊这才诧然发现眼前这个十多岁少年的模样,的确和出发之前夏语冰描述的并不一致——然而在那样昏暗混乱的杀戮之夜里,居然谁都来不及分辨! “那么,真岚皇子呢?真岚皇子呢?”第一次有失手负约的震惊,他松开了捂住少年嘴巴的手,将那个叫“西京”的士兵拉起来,急问。 “就在那马车上呀!”西京大口地呼吸,等终于喘过气了,大笑起来,“那家伙好大的胆子!不肯躲起来也不肯换装,还说什么置之死地而后生,嘿嘿……结果到了最后,还不是要拿我顶缸?害得我差点被乱刀分尸了。” 尊渊怔住。不错,在一眼发现那个显然是王座的华丽马车时,他心里同样直觉皇子是不会在那样明显的目标里面的。因为抱着那样的疑虑,所以在听到扣住的华服少年争辩说他不是皇子时,他和大部分的杀手都立刻信了——金蝉脱壳,那也是常见的技巧了吧? 然而,没有想到正是这种疑虑,却被巧妙地利用了。 那个真正的皇子,就在所有杀手的眼皮底下安然逃过了一劫。 “那么真岚皇子如今在哪里?”尊渊依旧不放心,追问。 少年士兵笑了,似乎是从北方砂之国一路护送的旅途中,两个年龄相仿的少年之间产生了成年人难以理解的情谊。西京坦然回答:“我肯告诉你我不是皇子,当然是算准真岚已经到了平安地方了啊——我们约好如果他抵达帝都,顺利和青王白王会合的话,就在角楼升起黄色的旗帜……” 尊渊忽地抬头,看向城头——黎明的光线里,果然看到角楼上黄旗猎猎。 “嘿嘿……”尊渊的一颗心,终于放回到了肚子里。然而想起自己居然无意中也被当作了局中一子,不由得心中愤愤,给了西京一个爆栗子:“你是当替死鬼的吧?也不怕自己真的变成鬼了。” “真岚是我兄弟,我当然要保他。”西京揉了揉鼻子,说着大言不惭的话,那个相似的动作让尊渊心里忍不住一笑。前锋营的少年士兵笑了起来,宛如此刻破云而出的日光,明朗爽利:“哎,我命好啊,不是遇上了大叔你吗?你好厉害呀!一个人就斩杀了他们一堆……” 看着少年士兵揉着鼻子说话,尊渊陡然间也忍不住笑了起来,俯下身去揉揉他的头发,把他拉起来:“怎么,想不想学啊?” “想啊——”西京眼里放出了光,脱口回答。 尊渊正待回答,脸色忽然变了,因为他看到城南某个街区里开始传出骚动,然后看到老百姓们奔走相告,城中街头巷尾如风般传着一个惊天的消息—— “夏御使遇刺!御使大人被刺客刺杀了!” 剑从剑客的掌中铮然坠地,少年士兵吃惊地看着那个长夜连斩百人眼都不眨一下的杀神颓然扶住了墙,仿佛不相信似的张大了嘴巴。 天刚蒙蒙亮,云锦客栈的老板娘照旧一早起来,梳洗完了,一路将尚在睡觉的小二骂起,自顾自先去楼下开了门,准备新一天的生意。一开门,便看到了东方微红的晨曦。 看着积雪刚融的街道,老板娘看到天晴,忽然感觉心情都好了很多——这几天来看到赵老倌父女的惨状,心里总是沉沉地不能呼吸。这个世道啊…… 然而,刚把门打开,老板娘的眼睛就惊讶地睁大了:客栈的廊下,居然蜷伏着一个穿着白衣的女子。老板娘连忙俯下身去翻过那个昏迷的人,一眼看到对方雪白的衣襟上有一处剑伤,血流了满襟。老板娘惊叫着松开手,认出了那个女子居然便是昨日里带着赵老倌去御使府对质的慕湮。 “怎么会弄成这样……赵老倌呢?怎么不见回来?”老板娘有些惊惧地喃喃着,终究还是将昏迷的女子扶了起来,也不敢惊动小二,自己跌跌撞撞扶上楼去。 慕湮醒来的时候,一眼便看见了枕边散放着的桃子。 “哎,姑娘你可醒了!”老板娘的声音在耳边传来,然后一只手伸过来,拿着一方汗巾,为她擦去额头上的虚汗,“我在这里守着你,可半步不敢离开——姑娘昏迷了大半天,不停咳血,可吓死我了!” “我?……啊……”慕湮的眼睛起初是游离恍惚的,然而很快神智回到了她的身体里,昨夜看到的所有情形又烙铁般地刻在心里,她陡然坐起来。 “哎呀,姑娘,快别乱动,小心伤口又破了。”老板娘连忙按住她,然而胸口绑扎的绷带已经渗出血来,“啧啧,怎么回事……哪个人对姑娘下了这样的毒手?要不要报官?” “报官?”喃喃重复了一遍,慕湮忽然间将脸埋在手掌里,低声笑起来。 要她怎么说……要她对百姓说,是那个万民景仰的、铁面无私的章台御使,在被自己识破贪赃枉法的真面目后,痛下杀手,想要杀人灭口? 报官?……她忽然间笑得越发深了,牵动胸口上的剑伤,痛彻心肺。 “姑娘,你……要不要吃桃子?”看到慕湮这样莫名其妙地笑起来,老板娘吓了一跳,拿起枕上散放的桃子,想岔开话题,“你昏过去的时候,还口口声声喃喃要吃桃子——可怜你哥哥没回来,我只好把那几个桃子让你拿着,你才不叫了。” “哥哥?”一直到听得那两个字,慕湮才猛然怔了一下,止住了笑声,想起了好久没见的师兄,脱口,“对了,他、他去哪里了?昨夜,不见他在御使府啊……” “姑娘昨夜真的去了御使府?”老板娘倒是吃了一惊,看着女子身上的伤,“莫非你……怎么、怎么不见赵老倌回来?” “赵……”昨夜看见夏语冰起,她心神就完全顾不了别的,此刻被老板娘提醒才蓦然想起那个她带去的老人,心里咯噔了一下,变了脸色,“他还没有回来吗?难道御使府把他当刺客扣住了?……我、我就去把他带回来。” “姑娘、姑娘莫着急……”看到慕湮就要挣扎着起来,老板娘连忙按住她。 “我带赵大伯去御使府对质,却没有照顾好他……如果、如果他被那边……咳咳。”慕湮一动,就感觉痛彻肺腑,剧烈咳嗽起来,然而对赵老倌的愧疚让她不管不顾地挣扎着站了起来,披上衣服,拿剑,“我……我错了,我对不起他,因为——” 仿佛烈火灼烤着心肺,慕湮的脸色更加苍白,顿了顿,忽然回头看着老板娘,悲哀地一笑,低声道:“因为……的确是那个夏御使贪赃枉法,草菅了彩珠的人命案子……” “啊?”老板娘也呆住了,浓妆的脸上有诧异的神色,喃喃摇头,“不,不可能的!夏御使不会是那种人,绝对不是那种人!” “是真的……我亲眼看见,亲耳听见!”慕湮咬着牙,冷冷道,“他是个贪官污吏!” “不!不是的……不许你诋毁夏御使!”老板娘忽然间沉下了脸,美艳的脸上居然有震怒的神情,“他是好官!如果不是夏御使为我做主,十年前这家客栈就被我舅舅仗势夺了去,我也被逼着上吊了!哪里还有今天,哪里还能在这里救你的命!” 慕湮愣了愣,忽然间呆住,说不出话来。 “我不明白你们为什么要诋毁夏御使,他是多好的人啊……这个朝廷里,只有他是为民做主的好官了。”看到对方语塞,老板娘越发愤愤,用涂着丹寇的手指抹着眼角,“这么多年来,他为国为民做了多少好事,平反了多少冤狱,为什么还要冤枉他,血口喷人?” 慕湮低下头去,不知道是悲哀还是喜悦,身子微微发抖。听着老板娘不住口地为章台御使辩护,说出一桩桩他曾做过的事迹,她忽然间闭上眼睛,长长叹了口气。 “我去找赵老倌回来……”再也不说什么,她低低说了一声。 老板娘怔了一下,想起自己日前亲眼见到的冤狱,忽然间滔滔不绝的气势也低了下去,只是喃喃:“一定是弄错了,一定是赵老倌弄错了……他错怪了夏御使。” 慕湮苍白着脸,说不出一句话,只是勉力挣扎下地,打开门走出去。 外面的阳光射到她的脸上,带来寒冬即将过去的温暖预兆,然而就在这样的光线里,慕湮忽然间觉得天旋地转的恍惚,一头靠到了门边上,用力抓着门框不让身子瘫倒下去——门一开,刚走到接上,就听到街头巷尾上哄传着一个惊天消息: “知道不?夏御使遇刺了!就在今天上早朝的路上,被刺客刺杀了!” “不过刺客当场被拿住了,大理寺一拷问,就什么都招了。” “听说御使大人今天早上准备弹劾曹太师,所以太师府才派刺客下了杀手!” “天哪,曹太师真的心狠手辣!” “我们快去御使府看看吧……他可是个好官啊。” “这世道,好人不长命哪。” 她踉跄走在街上,听到街边的百姓议论着传闻。她有些不信地抬头看去,看见每个百姓的脸上都是震惊和惋惜的神色,一片都是对于那个人生平的盛赞,带着出自于内心的愤慨和悲痛。议论着,就有许多人自发转过身,一起朝着御使府方向走去。 语冰?语冰!……那个瞬间,仿佛内心什么东西喀嚓一下碎裂了,发出清脆的断响。 她本来以为自己可以坚定地爱,坚定地恨,然而就在这个刹那间,她心中几十年黑白分明的信仰,却轰然倒塌。她已经不知道什么是对、什么是错,而对那个人,自己究竟该去爱,还是恨。 慕湮不管不顾,忽然间捂着脸在街上大哭起来。所有从她身边经过的行人都诧异地看着她,然而每个人都行色匆匆,各自奔着各自的前路而去,没有为一个在街心失声痛哭的女子停留一下脚步,更没有人问她为何哭泣。 “阿湮。”不知道过了多久,忽然耳边有人低唤,“阿湮。” 她抬起头,看见的是尊渊的眼睛,她的大师兄低头看着她,眼睛里带着深深的悲悯和怜惜,将手轻轻按上她的肩头,平定她浑身的战栗:“快跟我来,他想见你,不快些就来不及了。” 第十章 冥冥归去无人管 御使府内外一片混乱。成群的百姓跪在门前,口口声声要进去给御使大人磕头,求神保佑他平安,无论府里的人怎么劝说驱赶都不肯离去。而府内,御使夫人在听说丈夫遇刺后几度昏厥,根本无法主持府里上下,幸亏青王及时带着大内御医赶到,主持内外局面。 “呵呵,语冰果然是深孚民望啊,你看,外面那么多百姓跪着为他祈福。”青王从外面进到书房来,一边啧啧称赞,对旁边的刘侍郎道。 刘侍郎拈须微笑起来,得意:“他越得民心,那么曹太师激起的民愤越大,到时候只怕千刀万剐都不足以谢天下了。” “是啊,居然敢派出刺客来刺杀这样清廉正直的御使。”青王抚手低笑,忽地询问,“那老儿,侍郎令刑部好生看着了吧?可莫要乱说话才好。” “王爷放心,那刺客原来天生是个哑巴。”刘侍郎也是笑得得意,顺着青王的语气,“老天这次要曹训行那个老狐狸垮台啊。” “唉,恶贯满盈,天理昭昭啊。”青王摇头叹息,然而眼里却是冷醒的,吩咐心腹属下寒刹,“给我吩咐御医好生看着御使大人,他伤重糊涂了,可莫要乱说什么出去。” “是。”寒刹领命退了下去,然而半路又被叫住,青王沉吟着,眼里有冷光闪动:“派个人去,给我好好把御使府管家封口,夏御使平生的清白,可不容人玷污分毫。” “是。”寒刹眼睛也不闪地领命,轻如灵猫地退了出去。 “哎呀,夏御使真有福气,王爷是要给他立碑吧?”刘侍郎笑了起来,眼里有说不出的讽刺,想起自己刚被开脱出来的公子。 “本王不但要给御使立碑,还要给他建祠堂,等夫人生下遗腹子,本王就视同己出地收养……”青王笑了笑,负手看着庭院,那里的一株老梅已经凋落了大半,只剩铁骨伶仃,“夏御使为国为民,舍命除奸,他的后人本王应该好好体恤才是。” “王爷英明!”听到那样的话,刘侍郎连忙称颂,同时喃喃,“夏御使当然清廉正直,一心为公,只是可惜了我昨晚送去的四瓮‘海鲜’哪……” “侍郎这般小气。”青王忍不住笑,在书房里左右看看,翻开一堆奏章,发现了暗格,啪的一声弹开了,里面整整齐齐地堆着银票,“青璃说得没错,果然都放在这里,那小子也算是硬气,居然是一分也没花。” 青王看也不看,抓起一叠银票扔给刘侍郎:“侍郎放心,令公子那点事算什么?” “嘿,嘿。”刘侍郎有些腼颜地接过,看了一眼暗格,忍不住咋舌,“好小子,居然收了那么多!黑,真是黑啊。” “他手是黑了,可心不黑。”青王将银票全数拿出,收起,冷笑着弹弹案上堆积如山的奏折文卷,“你看看,他一天要披阅多少公文?章台御使的清名不是骗来的……那小子有本事,有手段,只可惜那糊涂老儿一刀刺死了他,不然留到将来可了不得呢。” 刘侍郎打了个寒战,连忙低下头去,唯唯称是。 “回头看看我青璃侄女儿去。”青王在书房里走了一圈,发现没有别的需要料理,回头往后庭走了过去,“她也哭得够了,这小子其实对她不好。女人真是奇怪啊。” 当年胞兄的女儿青璃托他帮忙设局,费尽了心思嫁了夏语冰,却落了把柄在99lib?叔叔手里。他趁机要挟,让青璃以夫人的身份帮他监视着章台御使,将丈夫的一举一动偷偷禀告,可惜夏语冰五年来对她也颇为冷淡,因此她也说不出多少秘密来。 就算是少女时曾迷恋过英俊的青年,但做了几年那样的夫妻,心也该冷了吧?青璃那个傻丫头,为什么看到丈夫被刺,还哭得那样伤心欲绝? 无法理解这样的执迷,青王摇摇头,来到后院,想去看垂死的侄女婿。 然而刚进到后院,就发现那里一片混乱。 “怎么了?怎么了?”青王一惊,连忙退了出来,问旁边从内院退出的一名家丁。那个家丁脸色惊恐:“禀王爷,方才后院忽然来了两个人说要见夏御使,被下人拦住,结果他们居然硬要闯入,还拔出剑来……” “怎么回事……是刺客吗?”青王失惊,脸色一白。 此刻青衣侍卫寒刹已经返回,手中长剑沾上了血,显然是已经完成了刚才主人吩咐的任务,看到后院混乱,立刻掠了回来护主。 “替我进去看看,到底来的是什么人?”青王招回寒刹,吩咐,然而眼里却有暗淡的冷光,压低了声音,“如果是来杀御使的,也不必拦着,只是,千万不能伤了我侄女。” “是。”寒刹毫无表情地低下头去,领命,迅速反身掠入后院。 “啧啧,寒刹真是能干。”看到青衣侍卫利落的身手,刘侍郎及时夸奖,“王爷有这样的手下,足当大任啊。” 青王微微笑,却不答,许久才道:“云荒上最强的应该是历代剑圣,听说这一代的剑圣云隐虽然去世了,却有弟子留下,可惜无缘一见。” “呵呵,王爷将来叱咤天下,要收罗一个剑客还不容易?”刘侍郎谄媚地回答。 然而话音未落,却被急退回来的人打断。寒刹脸色是苍白的,手中长剑折断,踉跄着从后院返回,单膝跪倒在青王面前,嘴角沁出血来:“王爷,来人很强,属下无法对付……请王爷降罪!” “寒刹?”还是第一次看到属下失手,青王诧异地脱口,“怎么会?连你也不是对手?” “来的似乎、似乎是剑圣门下。”寒刹回忆对方的剑法,断断续续回答,“恕属下无能。” “剑圣门下?”青王愣了一下,失惊,然而毕竟精明,脑子一下子转了过来,“难怪!原来夏御使身边的守卫,就是剑圣门下,难怪太师府这么多年都奈何不得他!” 他回头,让受伤的寒刹站起身来,问:“那么,他们为何而来?应该不是要杀御使吧?” “不是。”寒刹摇头,禀告,“他们身上没有杀气,口口声声只是要见御使一面,特别是那个女的,一直在哭。” “哦……”沉吟着,青王问,“没人能拦住他们吧?进去了没?” “没有,被拦住了。”寒刹顿了顿,眼里有一种奇怪的光,回禀,“青璃夫人站在门口,用匕首指住了自己的咽喉,死也不让他们进去。” “什么?”连青王那样的枭雄都一惊,脱口,“璃儿疯了吗?见一面又如何,反正那小子已经快死了。” “夫人拿匕首抵住自己咽喉,厉声说对方如果敢进去一步,她就自刭,一尸两命……那种眼神……”寒刹不知该如何形容娇弱贵族女子身上那种可怕的气质,顿了顿,继续道,“来人仿佛被吓住了,不敢逼近,就在那里僵持着。” 青王沉默了,仿佛在回想着多年来关于章台御使的各种资料,对上目前混乱的情况。半晌,终于缓缓道:“本王明白了……想不到那个慕湮姑娘,居然是剑圣传人。” “应该是。”寒刹低头,回禀,“好像御使在房里唤着一个名字,便是阿湮……” “这样啊。”青王轻轻击掌,却仿佛对目前混乱的情况无可奈何,叹了口气:“转来转去,又回到起点……都这么些年过去了,真是不明白,女人怎么都这么奇怪。” 僵持中,院子里初春尚自凛冽的空气仿佛结了冰。 看到贵夫人这样疯狂的神态,尊渊打了个寒战,然而却也是无可奈何,青璃的刀子抵着咽喉,只要稍稍一用力便会穿透血管。连他都不敢造次,生怕酿成一尸两命的惨剧。 “阿湮……阿湮。”然而,尽管外面的御使夫人如何激烈捍卫自己应有的,里面弥留中的丈夫还是唤着另一个女子的名字,奄奄一息,却不肯放弃。 那样的呼声仿佛利刃,绞动在两个女子的心里。 “求你让我进去……”慕湮脱口喃喃道,然而连日那样剧烈的变故让她心力交瘁,一开口就是一口血冲出,眼前一黑,尊渊连忙扶住她。 “不可以!”青璃却是决绝的,几乎是疯狂般地冷笑,仿佛第一次有了这样的报复机会,恶狠狠地,“你这一辈子,再也不要想见到他!再也不要想!你的夏语冰,几年前就死了!” 仿佛是为了斩断慕湮的念头,御使夫人冷笑着,开口:“你还以为他是五年前那个夏语冰吧?你知道什么!他早不是你心里的那个夏语冰了——他贪赃枉法、收受贿赂、结党营私、草菅人命……他做了多少坏事,你知道吗?” 听着御使夫人将丈夫多年来所做的肮脏事滔滔不绝地揭发出来,慕湮脸色苍白,说不出一句话。 “哈哈哈……那样的夏语冰,你憎恶了吗?嫌弃了吗?那天你识破他真面目后,想杀他是不是?”青璃大笑起来,得意地看着慕湮,忽然间不笑了,微微摇头,“你的那个夏语冰,早已经死了。他是我的……我绝对不让你再见他!” 御使夫人的声音渐渐低下去,带着几近执迷的坚定。虽然贵为前代青王子女,但她一生倥偬,用尽全力伸手去抓,手心最终却空无一物,她如何能不怨眼前的女子? 慕湮看了青璃很久,仿佛第一次从这个贵族女子脸上看到了令她惊诧的东西。 她发现对方说的居然没有错……五年来,自己丝毫没有长大。自从做了不见天日的影守,她根本没有多余时间去看看外面的世界,看看语冰的变化,她依旧停留在十八岁那个相信绝对黑和白的时候,无法理解黑和白之间,还有各种不同的混合色。 或许,青璃说得对,她的夏语冰,早在三年前就死去了吧?何苦再做纠缠。 昨日一切,譬如昨日死。 她终于不再哀求那个为了守住丈夫、发了疯一样的女子,挣开了师兄的手,径自回过了身,再也不去听房间里那个人弥留中的呼唤。 或许,此刻垂死之人心中念及的最后一个名字,那个慕湮,也已经不是如今的她。 “阿湮?……”看到师妹居然不再坚持见那人最后一面,就要离去,尊渊忍不住脱口。然而女子纤弱的背影,却是不曾再迟疑地离去。 慕湮一转头,就对上了满院的护卫和如林刀枪。 青王迎了上来,堆着满面恭谦的笑:“小王有礼,还请两位大侠暂时留步。” 得势的藩王伸出手来,想要留住这两位当今天下纵横无敌的剑客,收为己用。然而慕湮根本没有看到屈尊作揖的王者,只是漠然地穿过那些拿着刀兵的护卫,如同一只在风林雪雨中掠过的清拔孤鹤。 转身的瞬间,她想起了许多年前的往事,遥远的歌还在心中低低吟起,却已是绝唱。 多少春风中的折柳,多少溪流边的濯足,多少银灯下的添香、读书后的泼茶,在这一转身后便成为色彩暗淡的陌路往事。那一页岁月轻轻翻过,悄无声息。 多年之后,他不再是他,她也不再是当初那个纯白清澈的少女。 而此刻,房内的太医紧握着榻上垂危病人的手,探着他越来越微弱的脉搏,看到伤者在那样长时间的呓语后,还是无法等到自己要见的人,终于吐出了最后一口气。仿佛血堵住了咽喉,咳嗽着,咳嗽着,气息渐渐微弱,终于无声。 太医松开伤者的手,发现在伤者垂死的挣扎里,自己手腕被握得红肿一片。他咳嗽了几声,清清喉咙,按例宣布:“龙朔十二年一月三十日午时一刻,御使大人亡故了!” 内外忽然一片安静。御使夫人第一个松开手,仿佛解除了戒备般全身瘫软,双膝跪倒,掩面痛哭。哭声由内而外地传出,引起门外百姓的轰然号啕,回荡在天地间。 就在那个刹那,太医回过头,陡然发现章台御使的眼睛,居然至死未曾闭合。 那双黑白分明的清俊眸子,一直看着窗外,带着说不出的神色,仿佛欢喜,却又仿佛绝望。太医曾在伽蓝白塔的神殿里看到过一幅描绘三界的壁画,而此刻年轻御使的眼睛,却正像极了壁画上那个堕入无间地狱不得超生的鬼魂…… 那是在地狱里仰望天堂的眼睛。然而却没有一丝的阴暗,居然明澈如高岭上的冰雪。 窗外,一株梅花正无声地凋落了最后一片花瓣,在悄然流动的东风中零落成泥。 龙朔十二年的春天,整个帝都伽蓝甚至整个梦华王朝治下的百姓,都感到了“变”的力量。仿佛有东风破开了长年累月凝滞空气,带来了新的改变。 首先是皇太子的册立。那名从北方砂之国民间被迎回的少年真岚,终于在伽蓝白塔顶上的神庙里,当着所有王室和大臣的面,跪倒在历代先王面前,戴上了那只代表着空桑帝王血脉象征的“皇天”戒指。承光帝当即承认了他的身份,迎入禁城,并改年号为“延佑”。梦华王朝悬空了几十年的皇太子的位置终于有了主人,也让天下人松了一口气。 皇太子的册立,同时也标志着以曹训行为首的太师一党垮台的开始。自从真岚以皇太子身份进入东宫开始,大司命重新担任了太子太傅的职位,影响日隆。而朝廷上,青王和白王结成了联盟,以章台御使最后递上的那份弹劾为导火线,在朝野对曹太师一党发起了猛烈的攻击。而在民间,由于章台御使遇刺身亡让百姓群情汹涌,大理寺门外每日都有百姓自发跪在那里喊冤,请求朝廷对御使遇害一案彻查到底。 倒曹的风暴从朝野间席卷而起,撼动了整个梦华王朝上上下下。 大理寺和御使台已经按承光帝的旨意,介入了对曹太师一党的清算和追查,第一个定下的罪名,便是派遣刺客杀死章台御使夏语冰。 那名刺杀夏御使的刺客当场被抓,刑求之下招出幕后指使者是太师府,便被判了凌迟,准备在夏御使出殡同一日在西市街口上当众行刑,以平民愤。 行刑那一日,整个西市人山人海,连集市上的商贾小贩都不做生意了,个个挤着过去看那个刺杀御使的凶手伏法,每个人脸上都有激愤和兴奋的神色。然而看到那个被押上来的瘦小的老人时,大家都微微愣了一下,这样佝偻着身子的老人,实在和百姓心中那个狠辣杀手的样子相去甚远。 那个刺客显然在狱中已经遭到了残酷的刑求,满身的肌肤片片脱落,被铁索拖上来时已经奄奄一息,只睁着一双看不清眼白的浑浊老眼,看着底下人头济济的看客。仿佛忽然间被那些仇恨的眼神烙痛,刺客张大嘴巴想要说什么,可喉咙里只发出了嗬嗬的含糊声。 “杀了他!杀了他!”底下不知是谁先带头大喊,很快赢得一片应合。 愤怒的人群中,只有一个人没有说话。云锦客栈的老板娘远远站在街角,看着被拖上行刑台的老人,认出了是赵老倌,忽然间全身就仿佛被雷电击中一样微微颤抖。她张了张嘴,又似乎不知道说什么好,抬起涂了丹寇的手指掩着嘴巴,怎么会这样?……怎么会变成这样……赵老倌杀了夏御使吗?可他,他本身也是被冤枉的啊…… “杀了他!为御使报仇!千刀万剐啊!”看到那个刺客竟然不认罪地四顾,底下叫嚣更是响亮,愤怒的人们纷纷将手中杂物投掷出去,打到刺客身上。 “不!不!”老板娘终于忍不住脱口惊呼,想要拨开人群冲过去,“他是冤枉的!他是冤枉的!夏御使——” 然而这边语声未落,那边刚要开始行刑的人群中陡然爆发出了一阵混乱,发出一声大喊,潮水般地往外退去。 “劫法场!有人劫法场!”惊慌而愤怒的喊声,在围观者中传递着。 人潮在惊呼中退却。两个人宛如鹰隼般从天而降,落到行刑台上,一剑抹了监押的官兵,从台上扶起了遍体鳞伤的赵老倌。其中一个白衣女子劈开了枷锁,黑衣男子便俯下身,将奄奄一息的老人背了起来。两人转身联手合剑,直冲出人群。 老板娘惊得目瞪口呆——是他们!是他们!……那个曾经住在她客栈里的姑娘和男子。 一个月后,当梦华王朝对剑圣两位弟子的通缉遍布云荒大地时,九嶷山下云隐山庄里的桃花已经开了,璀璨鲜艳,仿佛与破开寒冬的春风相对嫣然微笑。 满树的繁花下,有人击节而歌,歌声老迈嘶哑,调子却婉转,竟是一曲《东风破》。 曹太师已经垮了,青王白王联袂掌权,大司命重新成为太子太傅,承光帝下令白之一族尽快遴选出嫡系贵族少女,以定太子妃之位……外面的一个月,天翻地覆,然而云隐山庄里面却只有桃花悄然绽放。 慕湮在花下睡了一觉,照旧梦见童年时在师傅身边嬉戏的无忧岁月。睁开眼睛,就看到师兄带着新收的徒弟端着药过来,正俯下身,盖了一件斗篷在她身上。 她不由得抬头璨然一笑。 就算什么都相同,但是,人的心却已经不同了。她再也不能回到无忧的童年。 被他们救回的赵老倌神智一直有些糊涂,又不能说话,只是在远处咿咿啊啊地不知唱着什么,仔细听来,却是一曲从大内传出、如今流行在坊间的曲子《东风破》——想来,大约也是他卖唱的女儿彩珠生前喜唱的曲子。 可能是因为伤口没好就勉强使力,力克寒刹后又劫了法场的缘故,慕湮胸口一直隐隐作痛,稍一运气就痛得全身发冷,连剑都不能使了。 “嗯,快来喝药。”尊渊从西京手里拿过药盏,递给师妹。 慕湮接过,喝了一口,秀丽的长眉都蹙在了一起:“苦死了!” “哎哎,快趁热喝,喝完了我这里有杏仁露备着。”尊渊笑着低下头来,劝师妹听话,看到她苍白秀丽的脸上已经满是病容,眼底有疼惜的光,“你要赶快好起来。” 慕湮屏住呼吸一口气将药喝了,然而神色却是怔怔的,抬头看着满树桃花,忽然轻轻梦呓般道:“我怕我永远都不能好了,永远都不能好了……怎么办啊,哥哥。”最后那个称呼,是不自禁地脱口而出的,听得尊渊微微一震。 语冰被刺的那天,她心里的世界就轰然坍塌了。 那个人的一生里,明明做过那么多的错事和脏事,于公于私都有愧于人。然而为什么还有那么多百姓这样深切地爱戴着他?难道他欺骗了天下人?……他出殡那一天,飘下了残冬的最后一次雪。那雪大得惊人,漫天漫地一片洁白。人们都说,那是上天在为夏御使的死悲痛。然而,只有她心里暗自猜想:不知道语冰死后,是堕入地狱,还是升入天界? 也许,在年轻御使短暂的一生里,一切就像那被皑皑白雪覆盖的大地,一片纯白晶莹,却看不到底下的任何龌龊黑暗。朝廷体恤,青王看顾,章台御使在死后被供上了神台,立碑建祠,极尽哀荣。然而,即使盖棺了,就真的能定论吗? 慕湮的手指绞着尊渊的衣角,有些依赖般地茫然抬头看着师兄,喃喃:“你说语冰,他到底是什么样的人呢?如果再遇上一个夏语冰,我…该怎么办?我真的不明白……头很痛啊!我现在什么都不能想,什么都不知道……” “傻丫头……”尊渊叹了口气,蹲下去扶正师妹的双肩,直视着她>淡淡无光的眸子,“世上的事纷繁复杂,的确不是黑白就可以分明的,我也无法评判夏语冰的为人,但是……”顿了顿,尊渊的声音沉定如铁,慢慢道,“但是,你要记住有一件事是永远正确的:那就是你的剑,必须维护受苦的百姓。” 慕湮悚然一惊,目光不自禁地投向了在远处疯疯癫癫、咿咿而歌的白发老人。世上还有多少这样被侮辱、被损害的人们…… 为他们而拔剑!这是多么简单而又明了的道理,在刚一入门,师傅便是这样教导她。而在世事里打滚了一番,她居然迷失了最初的本心。 “啊……是的,是的!”慕湮深深叹了口气,点头,拉着尊渊的手站起,顺势将头靠在师兄肩上,清瘦的脸上终于有了如释重负的笑容,“谢谢你。” 尽管沧海横流,世事翻覆,假如那一点本心如明灯不灭,就可以让她的眼睛穿透那些黑白纠缠的混乱纷扰。 “西京,你也要记住了。”尊渊收起空了的药盏,站起身,对跟在身后的新收弟子道,“空桑历代剑圣传人,一生都必须牢记这一点。” 少年慎重地点头,抬起头看着师傅,黑白分明的眼睛里有坚定的光。 风里偶尔卷落一片残花,远处老者的歌声嘶哑,渐沉。东风破开了严冬的死寂冰冷,在花树下回旋,依稀扯动被撕裂的情感。爱恨如潮,一番家国梦破,只剩江湖寥落,无处招归舟。而明日天涯路远,空负绝技的剑圣两位弟子,以后只能相依为命吧。 何谓正?何谓邪?何谓忠奸,何谓黑白?堪令英雄儿女,心中冰炭摧折。 (东风破 完) 第一章 血色黄昏 城被攻破的那一天,正是大雨滂沱的黄昏。 六个月的围攻,遭到坚决抵抗的宁王军队损失惨重,而付出巨大代价才进入城内后,却又遇到了陷入了巷战。于是,一寸一寸地争夺,一条街一条街地抢占,尸首在城里堆积如山,血混着雨水流得满地都是。 秦王的守将符延敬殊死抗击,手刃了想要劝自己投降的儿子,手下军士为其忠烈所感,皆死战,竟无一生降。 “好个符延敬!”看着城内遍地的尸体,听着将领通报这次攻城的伤亡,坐在马上身穿银白铠甲的王者冷笑了起来,“想和我拼个玉石俱焚吗?可恨!给我把他五马分尸示众!” “是!宁王殿下,”旁边的将领领命,又迟疑了一下,似乎畏惧于首领的气势,终于出言委婉进谏,“这次攻城太久,士卒疲敝,粮草也不继了,您看是不是应该让大家振奋一下士气。” “好!传我命令,屠城三天!”宁王毫不犹豫地下令,“我要让天下人知道,和我对着干的人会得到什么样的下场!” 外面有山洪暴发一般的喧闹,夹杂着恐惧、慌乱和喘息。 十三岁的他站在客栈的天井里,看着门外无数熟悉不熟悉的人从各个地方涌了出来,一眨眼间汇成了巨大的逃难人流,跌跌撞撞地奔跑着。 店家早就自顾自收拾细软逃命了,连对他们这些伙计也没有交代一声。店里乱成了一团,旅客来来去去,到处都是哭泣和尖叫声。 他早已经收拾好了自己的那一点东西,却没有走,留在堂上,一直注意着旅客中那群扬州人——她们中的小姐据说是扬州富商的女儿,省亲归来却遇上宁王和秦王在台州一带动兵,于是便滞留在了这个客栈里。 这样巨富人家的小姐,脾气却是非常温柔,很亲切地对他笑,叫他小弟,全然不以为他是一个低三下四的伙计。宁王发兵围城整整六个月,于是她们也停留了六个月,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他竟然在内心隐隐约约地将她当作了在世上唯一99lib?可以亲近的人。 那样温柔美丽的姐姐,是不应该遭遇这样的乱世的。她这样的人落到了那些乱兵手里,又会获得什么样的下场呢?在听到宁王部队攻入城中的刹那,他就下了决心,绝不能就这样让她孤零零地留在乱世里。 他是一个孤儿,父母死前曾经对他说过,既然不想再过问天下的是非,那么就要学会内敛,不要轻易显示自己的才能,这才是乱世中保全自己的好方法。所以,他藏起了自己从小学到的一切,一藏就是十几年。 但是今天,他就是拼了命,也要在乱兵中保全她们。 “小弟,你怎么还不走呢!”慌乱中,那位小姐还是注意到了这个穿着粗布衣服的小伙计,关切地上来问了一句。她身边的家丁一见大难来临,早已跑得一干二净,她一个人手里提着小包袱急匆匆地往外走,身后只跟了一个叫樱红的丫鬟打着一把油纸伞。 “我带你出城去吧,漱玉小姐!我对这里的路比较熟。”他自告奋勇地上来接过了她手里的东西,却被樱红拦住,轻蔑地看了一眼这个贫寒的店小二:“小姐,别把东西交给外人!咱们可只剩这些盘缠了!” 然而她却很温和地笑了,把包袱交给他:“那么,就麻烦小弟你来带路吧!” 他点了点头,正准备领大家出去,门却被轰然踢开了。 “宁王有令:屠城三日!烧光所有的房子,砍掉所有人的头!” 随着狂暴口号拥入的是密密麻麻的士兵,每个人身上都溅满了血,手中拿着刀枪,眼里闪着火一样的凶光!一眼看到这两个美貌女子,齐齐发出了一声大笑,围了上来。 他顺手操起了院子里的木棍,一步一步护着她们退到了墙角里。 “弟弟,弟弟……别和他们打架!”身后,那个贵家小姐却低声请求着,拉着他的衣角,紧张不安,“你还是个孩子……你还是个孩子呀!” “小姐,没关系!他是个男孩子!别管他了,就让他挡一阵吧,我们快从后门出去……”樱红急急地上来,从他手上扯走了包袱,拉着漱玉往后便走。 “哈哈,漂亮妞,你跑不了!”有一个军士按捺不住冲了过来,试图甩开他追出去。然而他红着眼,只一棍便将对方打倒在地,然后狠毒地盯着那些如狼似虎的乱兵,仿佛一头发怒的小兽,如果要死在这里,也无所谓吧?他是男的,总不能眼看着姐姐被这群禽兽抢走……反正他没有父母,反正他没有亲人,反正他死在这里对任何人都没有损失。 看见一个同伴被打倒,那些暴虐的士兵只是怔了怔,然后立刻从四边围了上来。 “臭小子!想死是不是?竟然敢放跑大爷的女人!” 第七次被打倒了……肋骨发出清脆的断裂声,血从身上涌出来,随即被大雨冲到了泥泞的地上。他挣扎着,却再也站不起来。 该死的,早知道有今天,就应该好好练武才对!以前总以为自己与世无争地躲在客栈里,学了那些东西没有什么用……可今天…… “小鬼,滋味怎么样?——居然敢反抗军爷!把他拖出去用马蹄踩死!”士兵中一个队长悻悻地说,抓住他的头发拖了起来,一口啐在他脸上。 “不要打他!不要打他!”陡然间,有个声音惊惧地响起来了。那个美丽的白衣女子居然又冲了回来,一把拉开了队长的手,死死把他护在了怀中,脸色苍白:“他还小,还只是个孩子!你们、你们要什么我都给你!求求你们放了他……” “漱玉姐姐!”他用力挣扎,想重新站起来,可是全身如同散了一般,嘴角的血不停地流着,他不可思议地看着她,喃喃,“你回来干什么!快逃……快逃啊!” 把他护在怀里,漱玉小姐却低下头微微笑了:“我不能扔下你啊……而且能逃到哪里去?外面全是乱兵,我又是一个女子……这种世道,是无法活下去的。”她笑着,但是眼睛里却全是无法控制自己命运的悲伤。 身上有淡淡的香气——那是白梅的香味。 乱兵们放肆地笑着,上来拉扯她的衣服,然而她攀住门框,死死不放手,低头看着怀中的少年,抓紧最后的时间轻声叮咛:“小弟,小弟!我没有什么要紧的,你年纪还小,要努力活下去!你是一个男子,要变得强起来……千万不能死,千万要努力活着……” 她勉强微笑着,可是泪水却如同珍珠一般扑簌簌地落在他脸颊上。 听着她的嘱咐,看到那样的景象,忽然间,他觉得有什么东西在心底复苏了——那是蛰伏在他内心深处的种种天性,忽然间熊熊燃烧起来了! 不,他不能眼睁睁地看着这一切在面前发生!这是什么样的一个世道! “啰唆什么!快回营里去陪兄弟快活!”她的话还没说完,手已经被粗暴地拉开,队长和手下军士们哄笑着把他推倒在地,用力踢了他一脚,“小兔崽子,看在你有个能陪大爷开心的姐姐分上,这次先放过你!” “老大,这次的小妞也是要由抽签来决定吧?可不能你一个人独占了!” “哈哈!放心,这么漂亮的货色,不会亏待了兄弟们的!” 那一群强盗,就这样扛着漱玉小姐扬长而去。 一直躺了一个多时辰,他才积攒了足够的力气挣扎着爬起。一低头,就看见膝盖上白森森的骨头已经露了出来,血从衣领中不停往下淌,在雨中洇开了,满身血红。 “小姐!小姐!”到了这时,才看见樱红从躲藏的地方走了出来,手里紧紧攥着那个包袱,掩面痛哭,“小弟,快带我出城吧!我去告诉老爷来救小姐!这里太可怕了……太可怕了!我一刻也待不下去了!” 他没有说话,冷冷地哼了一声,忽然头也不回地冲了出去。 “臭小子!你怎么能丢下我不管?!”身后,那个本来还在哽咽的声音忽然破口骂了起来,“你是男的,难道不应该保护我逃出去吗?!贱种瘪三!” 他还有些稚气的脸上忽然涌起了一丝抽搐,这种贱女人。 “兵大爷……借一步说话,”在走出巷口的时候,迎面碰上了又一队抢得起兴的乱兵,他忽然停下来,带着诡秘的微笑,指了指身后客栈的院子,“那里还躲着一个漂亮的姑娘呢!……大爷可不要错过了!” 然后,他大笑起来,继续狂奔而去,耳边隐约听到了院子里乱兵的哄笑和樱红惊惧交加的尖叫。他侧耳听着,眼睛里有什么带着阴暗的东西悄悄漫了上来…… 这是什么样一个世界! 到处是火光,到处是惨叫,到处是鲜血!他平日经常去的那些房子都着火了,木版在火中噼啪燃烧,他甚至听得见骨头断裂的声音,女人和孩子的惨叫,嗞嗞啦啦的。那些街坊,那些大叔大婶,一天前还走动着的,开着玩笑的,在这一瞬间全都变成了遍布刀痕的尸体和蒸发的油脂。而另一些人在庆祝、在狂笑……马上捆着掳掠来的美貌女子,鞍边悬挂着血淋淋的首级,手里拿着抢夺来的财物…… 这还是人间吗?还是人所能够活着的地方吗? 不仅仅在这里,这个城里,整个中原,这样战乱已经快五年了吧? “吁!”奔驰中的骏马因为主人忽然的勒缰而惊起,前蹄立在空中,最终才重重踩到了地面上,雨水混合着冷汗从额上流下来,滴到铠甲上。 “什么人!好大的胆子,居然敢拦我的马!”仗着绝佳的骑术,宁王才没有被突然冲出来的人绊倒,一惊回身,只看见泥泞的地上匍匐着一个满身是血的少年,正勉力撑起身子,定定地看着他:“在下有事禀告王爷!” 那样冷静深邃的眼神……简直不像是这个年纪的孩子该有的。 宁王心里莫名地一惊,鬼使神差地下了马,来到那个孩子身边:“小家伙,不要命了吗?” “是宁、宁王殿下吗?”挣扎着,那个才十几岁的少年定定看着他,看着他点了点头,忽然说了一句让宁王一辈子都无法忘记的话—— “来做个交易吧!如果您帮我把姐姐救出来的话,我就把这一生所有的才能奉献给殿下!” 看着这个满身是血的少年,宁王哑然失笑:“哦?是吗?你能做什么呢?你只是一个孩子而已啊……” 显然是刚被自己的马踢断了腿骨,但出乎他意料地,那个少年居然还摇晃着站了起来:“殿下想要的是什么?消灭各藩王的势力?君临天下?建立一个新的王朝?——如果只是那样的话,我可以帮您做到!” 那样不假思索的话,让宁王怔了一下,仔细看了他几眼。 “有这么大的本事?那么你大可以自立为王啊,小弟弟!”宁王饶有兴趣地笑了起来,眼里渐渐有了杀气凝聚,手不易觉察地握紧了长剑。 这个少年,看起来似乎不是池中之物。 “这样虽然也未必不可,但是天下要安定恐怕必然会晚上好几年吧?”居然把王者的调侃当作真话,少年沉吟着,有条不紊地分析,“而殿下现在就拥有了争霸的实力,不出三年就可以得到这个天下,迅速地结束这个乱世,那么我为什么又要来拖延天下一统的时间呢?乱世只会令百姓受苦。” 宁王不由得愣住了,看着那个孩子说不出话。 少年抬起头看着他,眼神雪亮:“所谓霸主的条件,我曾经听父亲说起过。而殿下您英勇、果敢、进取,又拥有了血统和兵权……我想,差不多就该够了吧?即使还有不足的地方,就让我来为您补足,哪怕是弄脏了自己的手,也在所不惜!” 那样一席话是入耳惊心的,宁王的手不知不觉松开了剑柄,有些好奇地走过去,开始对这个少年另眼相看:“你的父亲是……” 少年低下了头,一字一字:“在下高群,家父高天成。” 宁王倒抽了一口冷气,忽然沉默——高天成。 先帝的左右肱股,开国元老,被称之为国之柱石。这个在天下安定时就不知去向的开国大臣,是父王最为倚重的人,甚至在驾崩前父王还对着他叹息:“朕死后,你的四个叔叔一定会造反……看来天下是不得不乱了……唉,要是高丞相还在就好了……” 原来,高天成是功成身退,携了家眷隐居在市井之间了吗?如果眼前这个人,真的是高国老的孩子,还真的不是可以小觑的人物了。 宁王收敛了眼里的玩笑和杀意,看着面前的少年,慎重地沉吟。 无论这个少年到底有多少本事,反正,他所要求的也只是一个女子而已……对于他来说,简直是举手之劳。 “好吧!无论谁要拦我的马,在我面前说出这样的话来都是需要相当勇气的——看你小小年纪就有份胆气,我帮你把姐姐找回来。”宁王终于笑了起来,拍了拍少年的肩膀,发现他单薄得惊人,“来,我们成交了!” “她叫漱玉。请、请赶快下令吧!不然来、来不及了……”听到他的回答,少年的神色却迅速地委顿了下去,刚脱口说了一句话,便毫无知觉地瘫倒在了泥泞中。 雨丝渐渐细了,在密布战云的城头斜斜地织起了一张无可逃避的天网,夕阳从乌云中现身出来,把血一样的颜色染遍了大地。 第二章 风起渭水 三个多月后,宁王率领军队横扫江南十五城后,班师回到了长安。 一起被带回去的,还有一个美丽的女子和十三岁的少年。 “弟弟……宁王殿下他,他今天提出,要我做他的王妃。”漱玉皱着眉头,手指轻轻地绕着白色唐装上的衣带,怔怔地看着帐子外的天空。风很大,空中的云被狂乱地卷着,幻化出各种奇怪的形状,瞬息万变。 夕阳染得云上仿佛是涂满了血,红得如同对面美丽女子的脸颊。 旁边的少年没有说话。自从跟随在宁王身边以后,他就越发地沉默起来。他看向另一边的镜子,看着镜子里姐姐秀丽的侧影,那样无辜而无助。 “弟弟……你为什么不说话呢?樱红走散了以后,幸亏还能和你在乱兵中遇上。”美丽的女子轻轻叹息,低下了头,仿佛征询着他的意见,“我是一个女人家……这种婚姻大事,又没有父母在身边帮我拿主意,真不知道……” 少年仍然沉默,看着另一个方向,丝毫不顾漱玉求助般的眼神。 得不到回答,漱玉的手指轻轻握紧了衣襟,终于似乎是自语般地说:“唉……说是求婚,但是现在的境况,我还有拒绝的余地吗?不过,也真希望能有人能保护我们啊——江家虽然有钱,但在这个世道里,有钱却越发危险。我们不能得罪宁王……” 自顾自地说着,女子雪白的脸上逐渐浮现出了坚韧的光芒。 “宁王当然不是适合托付终身的人。早听人说了,他好色而又暴虐。但,即使是这样的人,也应该有能力保护我整个家族吧?只要能安然度过这个乱世,只要家里人没事,我是无所谓的!弟弟……你说是不是?” 似乎并不需要听少年的回答,漱玉眼睛里忽然涌现了泪光,似乎下了什么决心:“那么,就答应他吧!写信给家里,然后在长安成亲……弟弟,这样一来,姐姐以后就能保护你了。” 听到她最后的决定,虽然低着头,但是少年99lib.t>的眼睛也变了,忽然开口:“姐姐,嫁给宁王吧!” 嫁给宁王吧!虽然那个人只是为了江家的财富而娶你,但是那是个能保护你和你家族的人,是一个有能力攫取天下权力的人,他会给你无上的地位和荣耀……这一切,都是我无法带给你的。 而我,会一直一直地守护着姐姐,决不会让宁王在利用完之后遗弃你。迟早有一天,我会亲眼看见姐姐登上最高的位置,母仪天下! 长安城的大营..里,训练完毕的军士们都已经散去了。 “小高,不要太辛苦了。”看着少年脸颊上斑斑的血汗,看着地上四处躺倒的陪练士兵,宁王眼睛里带着喜悦和兴奋,口气是体恤的,“你这两个月来每天不间断地苦练,进步虽然是快,可也不要累坏了身体。” “殿下放心好了,我自己会小心的。”高群收起了剑,随手又抽出了架上的长枪,“到了晚上,我会看书作为休息的……” 他要让自己尽快地变得强起来,这样才能守护住姐姐,才能够辅助宁王尽快地结束这个乱世,结束战争和流血!昼练武,夜理书,他几乎是猛烈地燃烧着自己的生命,用尽了全部的潜能迅速地吸收着从父辈传下来的一切。 “扬州江家已经回信同意了婚事,下个月就是我和你姐姐的大喜日子了。”宁王目光看向军中那一顶金色的帐篷,“你还是好好放松一下吧,到时候内外有的忙呢!” 高群没有说什么,低下了头,看着手中的七尺长枪,忽然声音低低地问了另外一个问题:“殿下,芜城还没有攻下来吗?” “是啊。”惊异地看了少年一眼,宁王神色也凝重了起来,“四皇叔手下有史兆龙那样的勇将,芜城又是他经营多年的重镇,粮草充足,将士用命,一时间也是无可奈何。” “让我去吧。”高群面无表情地请命,在架子上随手拿了一把怀剑,试了试锋芒,声音平静,“就让我拿下芜城,作为给殿下和姐姐的婚典庆礼。” “什么?”宁王吓了一跳。 虽然也觉得这个少年并非池中之物,但是总觉得需要再假以时日才能独当一面。看到才十三岁的他居然主动请缨,而且口气那样肯定,宁王还是吃惊不已:“小高,军中无戏语!四皇叔的确算是个人物,不 8d2a." >贪杯,不敛财,不近女色,几乎是一个没有弱点的人,而且手下的史兆龙又是一个名将。一个多月的时间拿下芜城,你真的可以吗?”. “我自然有办法对付诚王,但是,请先不要告诉漱玉姐姐,她会担心的。”高群那黑曜石一般的眼睛暗淡了一下,轻轻道,“如果……如果在殿下大婚当日我没有赶回长安的话,那么……请殿下以后好好对待姐姐。” 我的王啊,请用你的手,让她离开所有的血腥和危险吧! 请好好守护她,在这个污血横溢的年代里,请你张开你的手,让她远离战乱和流离,就像保护那卷进急流的小舟不至于翻覆……我曾经拼了命,却仍然没有办法保住姐姐,但是,你却可以。 不只是她一个人,这个天下,还有千千万万的人——我也许无法保护他们,然而,通过你的手,也许就可以挽救。别人认为是殿下你在利用我的才智为你打天下,然而,相反地,却是我利用你的双手,在完成自己的梦想而已! “姐姐,如果有一天我不能再回到你身边,你一个人也要好好地活下去……” 已经是第二十七天了没见到弟弟了,看着他留下来的信,江家小姐眼睛里满是担忧和恐惧——她什么都不知道。既然不知道这个姓高弟弟过往的一切,也不知道他如今在宁王手下担负着什么样的差使…… 但是,她至少知道一点:这个孩子是真正对她好的人。是在这个乱世中,唯一曾为她舍弃性命的弟弟! 看着书简出神的她,甚至丝毫没有注意身边的侍女忽然都退到了外边,而那把温润晶莹的玉梳,早已执在另一双手中。 “卿的秀发,恐怕连汉时的卫夫人也自叹不如吧?” 听到后面的赞美,感觉到发丝在一缕缕地拂动,漱玉这才蓦然回神,看见了镜中不知何时站在自己身后的宁王,手里拿着梳子,正轻轻挽起了她一把如云的乌发。 她的脸上蓦然红了,深深低下了头去:“殿下……婚礼尚未举行,男女授受不亲,还是请回吧!” 不知道为什么,看到未来丈夫这样亲昵的举动,她仍然有难言的不自在。也许,在看过那样屠城的惨剧后,无论如何,内心也已经无法改变这个人是杀人恶魔的印象了吧?那样曾拿几万人的性命不当一回事的人,有着那样禽兽一般部下的王,却将是自己的丈夫! “不要装得真像那么回事。”仿佛敏锐地发现了她的抵触,身后的声音忽然变了,瞬间变得说不出的恶毒,“别忘了,我把你从那些家伙的帐子里带出来的时候,你可连衣服都没穿!简直像一个营妓,这会儿却给我摆什么大小姐的架子?” 不等她回身站起,那只握住她头发的手忽然加力,狠狠地把她扯回了凳子上:“小婊子!给我乖乖地听话!本王要什么样的女人没有?会选你这个烂货当王妃那是因为你们江家有钱!你如今是我的人,那么,我喜欢怎样就是怎样!” “你休想……”漱玉脸色已经是没有一丝血色,一寸寸地硬生生回过头来,看着未婚夫,任凭一缕缕的头发被簌簌地扯断,“反正我是死过一次的人了,不在乎多死一次!” “无知的女人……以为死就可以解决一切?你们扬州江家呢?你弟弟呢?他们逃得了吗?或者,也让他们都死了算了?”托起她的下颌,宁王冷笑,看着镜子里女子的脸迅速地惨白,得意地继续,“所以,以后就乖乖地做我的傀儡吧,不许再给我摆什么臭架子!” 随着冷笑,玉梳逐渐用力,直插头皮..内,扯动着,发出轻微的嘶嘶声。 “这算是我婚前给你的一个警告,我的王妃。” 啪,在宁王拂袖而去后,被捏断的玉梳轻轻断落在地上。 漱玉坐在那里,静静地,殷红的血液顺着漆黑的发丝,一滴滴滴落地面。看着镜子里美丽苍白的女子,她忽然无声地笑了起来。 服侍她的那些侍女这个时候才敢进来,看见那样的景象,每一个人都噤若寒蝉——看来,她们并不是第一次看见这样的事情了,所以只是面无表情地俯身,各自收拾东西,然后默默退下。 “小姐。”门关上之前,最后一个侍女忽然停了下来,回头看着如雕塑一般坐在梳妆台前的漱玉,终于忍不住轻轻问,“要洗头吗?” 漆黑的头发如同乌云一般在银盆里散开,鲜血从发隙里渗出,染得清水一片猩红。 “小姐,疼吗?要叫大夫过来吗?”手指轻触着头发,看着满盆的血水,侍女眼睛里含着泪水,小心翼翼地轻声问。 “不用了。”淡淡地回答,漱玉自己动手拧干了头发,连着血一起拧干,“不要告诉别人我受了伤,特别记住不要告诉小高。” “是。”侍女轻声回答,痛惜地用手巾轻轻擦干她的头发。 “你叫什么名字?”漱玉挽起头发,拈了一支紫玉簪别上,忽然回头,微笑着问那个小侍女。小侍女怔了怔,低声回禀:“奴婢叫燕儿。” “燕儿,你是一个好心的姑娘。”漱玉微微叹息了一声,仰起头,看着外面的天空,看着瞬息万变的风云,眼睛里有清澈的泪光,“希望,世上所有好心人都有好报。” 是的,她无所谓……怎么样都无所谓。只要家里人能平安度过这个乱世就好……只要弟弟他们没事就好……但是其他所有人,都要好好珍重! 九月的金秋。 长安城,乾清殿。金杯,美酒,喜烛。 百官朝贺,纹龙织凤。金碧辉煌的气氛中,在胭脂掩盖下她的脸色却是苍白的,苍白得如同将踏进万劫不复的境地……头上繁复的饰物几乎有数斤重,戴在发间,扯得满头的青丝连根地痛,然而,她还必须脸带微笑,轻声细语。 在燕儿的扶持下,她从容有致地应付着往来的高官贵客,然而,从红盖头下面看出去,却始终没有在熙熙攘攘的宾客中看见所期待的那一张脸。 弟弟……弟弟究竟去哪里了?! 想起宁王曾经那样冷酷的威胁,她心底里有彻骨的寒意!——难道,难道是……手指痉挛地握住手里的喜帕,冷汗顺着鬓角流下,要镇定,要镇定!眼睛扫过前来参加大婚的家人,看见亲人无恙的笑容,心终于一点点地安定了下来。 “骁骑尉高群拜见!”忽然,唱礼官的声音洪亮地传来,她脚下一软,几乎瘫倒。弟弟,弟弟……终于出现了! “殿下,为了庆祝您的大婚,属下带来了这份礼物!” 她听见弟弟的声音沉静地响起来。那样少年的声音,里面却是深得无法触摸到底。然后,在她极力自持着压制激动情绪的时候,就听见所有旁边的宾客都发出了低声的惊叫。接着,就听到了宁王极度惊喜地啊了一声,脱口而出:“好极好极!——四皇叔的人头?太好了!” 浓重的血腥味扑鼻而来,精神已经极度紧张的她,忽然再也支持不住地昏倒在地。 大婚过后的第三天,弟弟来看她了。 “姐姐,那天吓到你了吗?”他歉意地问。 隔着重重的帷幕,只看见他仍未长大的身影。她忽然间心里一酸,忍不住想要落泪。他还是那么小的孩子,却已在做着那么危险的事情。 “弟弟……你杀了诚王吗?”她有些不可思议地问,眼睛里忽然涌现出了泪水,“你、你……以后不要去做这么危险的事情了,答应姐姐,千万不要去了好吗?” 然而帷幕外的影子却一动也没有动,许久,声音缓缓传来:“姐姐,我不想骗你说我答应你,是的,我做不到。因为我要让宁王得到这个天下,我要让姐姐当上皇后!我还会杀更多的人,做更多更可怕的事。” “可是,姐姐不喜欢做皇后……”帷幕中的女子苦笑了起来,拿起随身的小镜子,看着镜中满头珠翠的自己。有谁知道,那样华丽的珠宝之下,居然是一片的血肉模糊呢? “姐姐不要住在皇宫里,只要一所小房子就够了。和所爱的人生活在一起,种种花,养养小鸡小鸭,有一群孩子,我所等的人,每天在夕阳下山前都会赶回家,坐在桌子前和家人一起吃我亲手做的菜……” “只要这样就好……弟弟,你明白吗?” 她痴痴地说着,看着镜子,却没有发现帷幕外面已经空无一人,弟弟不知何时已经走了,似乎听不下去她的呓语。她怔怔坐着,只觉得心里一片空虚。 “你所想的,永远只是奢望。”忽然间,她听到有人回答,带着一丝冷笑。宁王从外面走了进来,看着她,满怀恶意:“你们姐弟,这一辈子都只能是我的奴隶!” 她看着这个暴君,眼里没有恐惧,淡淡道:“殿下不当我是王妃,我无所谓,你想宠爱哪个妃子就尽管去好了……而且,江家会源源不断地供给殿下所需的军饷粮草……但是,唯一的要求,就是要好好对待我弟弟,提携他,保护他,还有我的家人…… “这,就是我给殿下当一辈子奴隶的唯一要求。” 深宫里,淡淡的秋风吹过来,一片片枯黄的梧桐叶落在她雪白的衣襟上。 那一日,阅兵完毕,宁王从兵营中缓步归来,见那个少年脱去了盔甲,跳入了渭水中洗浴。 宁王斥退了左右,坐到了河岸上,看着他,称许:“小高,近来你武学和兵法的进步都是神速啊!如果不是你年纪实在是太小,我想干脆就让你统领骠骑军算了!可你才十四岁,外人一定会说闲话。至少要满了十六,建立一些战功,我才好名正言顺地给你封位。” 少年似乎是全神贯注地洗着,并没有回答这个王者的话。 封位那种东西,对他来说又算是什么呢? “对了……小高,我一直想问你:四皇叔那样的人,你是如何才能接近他,然后刺杀掉他的?”看着少年俊秀的面容和仍然不够坚实的肩膀,宁王终于按捺不住好奇心,“我实在想不出有什么方法。” 高群的手顿了一下,然后继续往身上泼水冲洗,然而,声音却是冷冷的:“很简单,其实殿下也应该有所耳闻吧?诚王什么都好,就是有一个致命的弱点:断袖之癖。” “啊?”宁王脱口惊呼,然后马上知道了自己的失态,立刻抿住了嘴。原来,为了接近并刺杀那个号称不沾酒色、无懈可击的四皇弟,这个少年曾不惜付出了如此的代价! 在他急速地思考着怎样来褒奖属下时,少年继续毫无表情地回答:“如果要肮脏的话,就让我一个人肮脏好了!殿下是将来要载入史册的帝王,最好要保持一双干净的手……这样的事情,以后我会替殿下处理好的——请不必担心。” 瞬间,宁王大理石一般冷硬的目光中,有陡然剧烈的敬畏和震动。 “你,有什么要求吗?”那一瞬他冲口而出,“只要提出来,我一定会答应你。” 是的,那一刻王者冷酷的心都被震动了,他甚至想如果这个少年开口提出要回自己的姐姐,他说不定都会答应。 然而,少年在渭水里仔细地清洗着自己的身体,却没有抬头,淡淡道:“我没有什么要求,我只希望殿下早日得到这个天下,结束这样的乱世。还有我的姐姐,请殿下一定要好好对待她,视她为至高无上的正夫人…… “这就是我的要求。” 秋风在渭水上冷冷地盘旋着,少年的眼光也是冷漠而坚定的,看着岸上的王者。 秋风生渭水,落叶满长安。 瑟瑟的风吹得宁王不自禁地打了个寒战,在推开宫门的时候。看见坐在月桂花树下,由侍女簇拥着的王妃时,他眼睛里忽然有无法言明的厌憎和敬畏。 是的,有着这样的弟弟,这个女人他估计是永远不可以擅动了。 第三章 几度夕阳 第二年九月,高群第一次随军出征,阵前毙敌数十人,升为骁骑军管带。 次年六月,第二次出征,杀秦王开封府守将成登,升为裨将。 十一月,韩复声率兵北击金汤城,被切断归路。高群率骑兵突围成功,反击解围。 第三年七月中,高群第一次单独出征,纵横三百余里,攻陷城池六座,归来旋即拜将。 在其后的两年中,冠军将军高群南征北战,所向披靡,逐一消灭了各方割据的势力,也在军中获得了无上的声望。其时,天下兵权已渐归其手。 第五年八月,在消灭掉了三个皇弟以后,拒唯一剩下的郑王于长城外,宁王在长安登基,改元雍承,宣称中原统一。 高群受封为天下兵马大元帅,继续领兵讨伐剩余的郑王。 同时,宁王妃江漱玉也理所当然地被册封为皇后,入住坤宁宫,是为六宫之主,母仪天下。第二年,便生下了一个龙子。 一切,看起来都和他当年在那个小客栈里发下的誓言一模一样。 “姐姐今天特意叫我进宫,是有什么事情吗?” 殿外是如血的夕阳,映得宫殿的剪影更加巍峨森冷。坤宁宫中,已经是身穿一品武将官服的高群放下了手里的茶盏,轻轻问帘子后面的人,语气里带着一贯的敬爱和回护。 “弟弟,好久不见,长高了许多啊……”隔着珠帘,仍然看得出少年明显高大起来的身形,漱玉欣慰地笑了起来,声音里有难得的愉悦,“如今已过了弱冠之年,也该娶妻了吧?满朝文武都想结这一门亲,纷纷托人来游说,有这样一个弟弟可真是让姐姐骄傲呢。” 高群脸色变了变,放下茶盏,低声:“我尚未有娶妻打算,让姐姐多费心了。” “是吗?”皇后沉默了一下,“为什么呢?你年纪也不小了。” 他只是微微躬身,仿佛那个答案就在胸臆之中,却始终无法吐露。 揣测着对方的心意,仿佛明白了什么,她岔开了话题,抱着襁褓中的婴儿,对身边的侍女道:“燕儿,把庆儿抱出去给弟弟看。这孩子都快一岁了,弟弟还没见过吧?” 帘子拂开,玉雪可爱的娃娃被抱了出来。 “好可爱的孩子……当今天下的太子呢!”少年沉寂的面容上也有难得的笑意,逗着怀中咿呀学语的婴儿,那双拿惯了刀兵的手却有些笨拙,bbr>?仿佛生怕弄疼了玉雪可爱的婴儿。 忽然,他脸色变了:“这,这是怎么回事?” ——他注意到了什么,一把拉起婴儿的手,卷起了袖子:那嫩藕一般的手臂上,赫然有一片片的青紫瘀血! 燕儿要想掩饰已经藏书网是来不及。只听帘子里一声惊呼,漱玉皇后顾不得避忌,立刻从里面探出身来,把孩子紧紧搂在了怀里,连声分解:“是我不小心……是我不小心让宝宝碰伤了……” 然而,少年的眼睛却是漠然的,对于她的分辩毫不介意,等她急急忙忙说了一堆后,才静静地说了一句:“姐姐,你自己的手。” 她的手下意识地缩回,但是已经掩饰不了从手腕至小臂的大片乌青。 气氛忽然凝固。 帘幕半卷,姐弟俩相互对视着,相互打量着多年未见面的对方,眼睛里忽然有深刻而复杂的感慨,和激烈难以掩饰的感情。 “是宁王……不,是皇上做的吗?”高群的声音忽然变冷了,眼睛里有幽暗的火光燃烧,长身而起,“姐姐,我保证他以后不会再做这样的事情!” 是的,他能保证,他当然能保证!以他今日的地位,手上的兵权,已经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又如何能容许自己最爱的人被如此蹂躏践踏?! 虽然父亲曾经说过,功成身退是最佳的方法,也知道宁王今日对于自己的顾忌和猜疑,但是,他不能放权隐退,一走了之。他是必须手握重兵在朝中的。那样,才能够震慑住那个日渐骄奢跋扈、无所顾忌的皇帝,才能巩固姐姐在后宫的地位,让她不至于在后宫的争斗中吃亏。 “不,我不想有以后了……”忽然间,一直极力保持着平静愉悦的皇后在瞬间垮了,泪水一串串地滚落,滴在怀里孩子的脸上,孩子蓦然大哭起来。 “要是我当时在台州城里就被乱兵杀了反而好……至少不用这样痛苦地活着!” “一天都不能再忍了!他一直没有把我当皇后看,甚至一直没把我当人!你不知道他是怎么折磨我的……和那些乱兵没区别!那个禽兽!” 那样的话,仿佛是突如其来的利剑,在一瞬间刺穿了百战百胜的年轻元帅,痛得他全身战栗,几乎不敢抬头再看对方的眼睛—— 姐姐……姐姐在说什么?她……竟希望在台州时就死去?! 那么多年来,他这样浴血搏杀,将她推上最辉煌的位置……原来却只是让她更生不如死吗?这些年来,他竭尽全力,以为是打造了最好的一切献给她,然而,却不知深宫里的她却每日都陷于屠城那一日一样的噩梦里! 他身子渐渐发抖,感觉有热血再一次燃烧,一直冲到了脑海里。这种感觉,和多年前在沦陷的城市里,决定不顾一切也要保护她时一模一样。 “我再也忍受不了了,弟弟!”皇后抱着孩子,在帘幕下哭得全身发抖,仿佛多年的痛苦让人濒临崩溃,“如果只是虐待我一个人的话,那怎么样都没关系,但是他、他竟然要杀我的庆儿! “不能再忍了……再忍下去,庆儿就要被他杀了! “他宠着那个齐淑妃,要立那个女人生的孩子为太子你知道吗?昨天,昨天晚上,有人过来几乎掐死了庆儿,但是皇上连问都不问!是他默许的…是他想派人杀了庆儿! “弟弟,请你帮我!” 皇后急切地看着对面年轻元帅的脸,苦苦地哀求。 “姐姐……那么,你召我进宫,想要我怎么做?”终于,高群低下了头,一字一字地问,眼睛里有极其复杂的光芒,“庆儿身上的伤痕,也是你故意让我看到的吧?” 其实,不用等她说出来,他已经猜到了答案。 “请你帮我杀了宁王!” 果然,是那样的答案。他的手剧烈颤抖了一下,眼睛里忽然有哀痛的神色,只是迟疑了片刻,便抬头坚决地回答:“不,我不能答应你的要求,姐姐!这一点,无论如何我不能答应!” 皇后惊住,看着斩钉截铁回绝她最后请求的人。 热血在他身体里燃烧,愤怒和痛苦让他几乎忍不住要拔剑而起,直接冲入乾清宫去杀了那个禽兽一样的王。然而,另一种力量约束了他的心,即便是如何痛苦,他脸色却依然是平静的,甚至连吐出的语声都清晰而冰冷: “姐姐,请你想一想:宁王如果死了,他的下属能安心向一个婴儿称臣吗?那些刚刚沉寂下去的诸王余党,能不乘机作乱吗?方才安定下来的世界,姐姐是要再次把它卷入腥风血雨中吗? “虽然是为了孩子……但是,希望姐姐总不至于做那样的事情。 “而我,也绝不会答应你的请求。” 那是他生平第一次拒绝她的请求,然而,他的神色却极其坚决。 “弟弟……”皇后惊讶地看着眼前渐渐长大的少年,看着他眼睛里漠然而坚决的神色,看着他那已经可以承担起天下兵权的双肩。终于,她身体微微一晃,眼前模糊了。五年前的那个孩子呢?那个相识不久却在乱兵中拼了命保护她的那个孩子呢?哪里去了……竟然变成了现在这样漠然的、手握重兵的元帅吗? 她苍白的嘴唇微微颤抖,手指紧紧抓住他的袖子,试图做最后的努力。 “如果庆儿还小,就由你来把持朝政吧!其实,就是让弟弟当皇帝,也没有什么不可以的啊!只要那个禽兽不当皇帝,只要庆儿没事!”皇后几乎是不顾一切地说着,“难道,你能眼睁睁看着我们两个人死吗?” 他的沉默似乎让她看到了一丝希望,皇后继续说了下去:“弟弟,你完全可以自己当皇帝!你不是想改变这个天下吗?你不是想让所有人过安定的生活吗?既然这样,以你的能力,为什么一定要通过别人的手来实现自己的愿望?” 看着姐姐那样不顾一切的表情,高群很久没有说话,然后,叹息了一声,缓缓将自己的衣袖从皇后的手中抽出,低声:“姐姐……看来这五年的后宫生活,真的让你改变了很多。以前的你,是不会说这样的话的。” 看着姐姐的目光逐渐由失望转为绝望,高群的目光也渐渐充满了哀痛:“可惜,姐姐,我绝对不会答应你。宁王必须要坐稳这个王位,必须要安定这个天下!” 他顿了一顿,低声:“我,再也不愿让这个天下再陷入战火之中。” “弟弟,你真的不帮我?”漱玉的眼睛也冷了下去,声音里透着彻骨的绝望和寒意,忽然咬着牙,一字字地说,“好!即使你不帮我,我一个人也会去做的!除非你向皇上告发我,灭99lib?了我九族,否则别想阻止我!” “你……”高群的目光终于变了,迟疑着,目光急速而复杂地变幻。 皇后的手轻轻抚摸着婴儿,脸上的神色变了又变,终于转过了头去,冷漠地轻轻说:“弟弟……跟你说吧,方才在你喝的茶里,我已经下了毒——如果…如果你不答应站在我这一边,就不要怪姐姐不给你解药。” 那样轻柔的话语,但调子里却在不停地颤抖,然而,终于说出口了…… 高群从沉思中蓦然抬头,眼光闪电一样落在她身上!脸上居然有似笑非笑的表情,嘴角轻轻动了一下,似乎想说什么,然而终于没有出口。黑曜石一样的眼睛里,闪过了凄凉而宿命般的笑意,拿起桌上的茶盏,将剩下的茶水一饮而尽。 “是吗?”他微笑着,看着她的眼眸—— “那么,姐姐,谢谢你的茶。我告退了。” 然后,他就那样拂袖而起,淡淡地告别,看着皇后的脸色惨白到触目惊心。转身走出门时,终于又顿住了脚步,回头,对着皇后极端期盼的眼神,手中掌握着天下兵权的大元帅最后说出的却是这样的话: “以后,请姐姐自己珍重……要知道我终究无法守护你一辈子。” 然后,转身,离开。不曾再回头。 夕阳已经下山了,踏着满地的残霞,仿佛是踏着满地的鲜血。 深宫的落叶一片片地飘落,在空气中如同流光般飞舞。胸口有隐约的痛,他拿手压着心口,伸出另一只手接住了当空飘下的桐叶,很快,他的生命也要这样地枯萎了吧? 五年了,天下的风云匆匆变化,不曾为任何人停留。然而,只有这样的夕阳,仍然如同五年前屠城的那一天…… “小弟,小弟!我没有什么要紧的,你年纪还小,要努力活下去!……你是一个男孩子,要变得强起来啊……千万不能死,千万要努力活着……” 当时,她曾那样对自己叮咛,保护着他,不惜让自己落入乱兵的手里。 她那样的泪水,终于让他下定决心违背父亲的教导,走入天下的纷争中。他要变得强起来,强到能够保护自己所要保护的人,让她拥有世上所有女子羡慕的一切。 回忆中,她发间隐约的白梅香气缠绕在身边,她眼睛里含着泪,却对着他笑:“我能逃到哪里去,外面全是乱兵,我又是一个女子,这样的世道,是无法活下去的。” 姐姐,姐姐……漱玉……姐姐。 要知道,就是因为你的这句话,我才选择了如今的路。我不仅要救你,更要救这天下千千万万的百姓!我要结束这个乱世,建立一个新的时代,让所有人都安居乐业,让天下百姓再也不用遭受流离战祸。 我做这一切,都是为了你啊……姐姐! 可是,难道如你方才所说:在台州死去反而是幸福的吗?这些年来我这样努力,难道没有给你带来任何幸福,只是让你深陷地狱? 我们两个人,彼此为了保护对方而做出了这样的牺牲和努力,始终隐瞒着自己真正的内心,守望着彼此而终身不能靠近一步。然而,姐姐……我和你却始终都不曾幸福,自始至终,都无法保护到对方什么!那只是让你在痛苦中逐渐沉沦而已! 如今的你,已经变成了这样的人。那么,如今的我,也没有再生存下去的必要了吧? 他的脚步越来越沉重,踉跄地往前走着,推开元帅府的大门时,在仆人们的惊叫中,心力交瘁的他缓缓倒了下去。 第四章 破灭的黎明 “元帅!元帅!快、快醒醒……”仿佛是过了千万年,在永久的睡眠中,他却居然被人用力地推醒。睁开眼睛后,他急速地看了看周围,仍然是在熟悉的府中。他、他还活着?!可是,可是——那毒 836f." >药?难道是…….. 姐姐?姐姐!那一瞬他忽然明白过来,冷汗从额头涔涔而下。 “元帅!禁宫里出大事了。快去,快去!”侍卫急得满头大汗,手里捧了他的战袍,等在一旁,不停催促,“您可算是醒来了!李总管已经派人在门外等了一个时辰了!” 他忽然翻身坐起,隐约有不祥的预感:“快说,怎么了?” “昨天晚上,皇上和娘娘两个人在长生殿里饮酒赏月,不知道说了些什么,反正不让下人在场,到了半夜,或许是喝多了,居然、居然两个人一起失足从高台上掉了下去!” 一边服侍元帅穿上战袍,侍卫一边急急禀告,自顾自地着急,丝毫没有注意到元帅瞬间惨白的脸色。“事发突然,宫里的李公公和娘娘的贴身侍女燕儿第一个传的就是元帅!可傍晚元帅一回来就倒头昏睡,真是急死小人了!” “立刻传令,招集都城中所有军队,入驻禁宫,以妨不测。”虽然脸色已经是苍白,但是他的指令却丝毫不乱,“此外,用快马加急传令给各地驻军,立刻实行宵禁,凡是有趁机作乱的迹象,一律镇压!” “是!”手下遵令退出。 他急步走出府外,跨上早准备好的快马,带了亲军向禁宫方向狂奔。 外面已经是黎明。惨白的天光映得一切都朦胧一片,四野很静很静,只有急促的马蹄声敲碎了这个苍白的黎明。 野外的风呼啸而过,在黎明前夕的淡淡中,他忽然间恍然大悟。 是的,没有毒药……一开始她就根本没有对他下毒药!那样温柔的姐姐,无论被逼到了怎样的绝路上,还是始终无法忍心对所爱的人下如此的毒手,而那样的谎言,只是已经陷入绝望的人所做出的最后试探。 然而,心如铁石的他没有屈服。 不能得到他的帮助,她只有亲身铤而走险99lib?,进行最后孤注一掷的计划。先用药稳住他,然后独身赴宴,用同死的方式,洗清自己的嫌疑,也结束那个暴君的性命,让自己的孩子从此登上王位,从此安全。 如此温柔的姐姐,居然也能做出那样疯狂的事情! 所谓的母爱,居然能让她变得如此地不顾一切。 “姐姐真是一个坏人……又要用你无法拒绝的请求来束缚住你了,弟弟。 “庆儿那么小,请你不要离开他的身边,把他当作自己的孩子一样照顾他,一直到他能够独立地判断一切为止。如果他像他的父亲那样暴虐,或者像母亲那样软弱不争气?的话,请不要犹豫,罢黜他吧!把这个天下抓到你自己的手心里来。 “这是姐姐最后的请求,请一定要答应,弟弟。” 看着燕儿送上的衣带遗诏,他的嘴角浮现出了淡淡哀伤的苦笑。他知道,姐姐是用生命编制成了一张无法逃避的网,把他永远地留在了这个名利场上……他再也无法逃脱了。 黎明的晨曦微微地透露出了一些绯红,给惨白的天地抹上了一丝亮色。 百官听闻了噩耗,都已经匆匆赶来,列队等待在乾清宫外。 灵床上,盛装的皇后平静地沉睡着,眉间没有牵挂,也没有挣扎,就那样永远地沉睡着。旁边的侍女抱着才不到两岁的太子,在低低地哭泣。皇后为人温柔和蔼,在后宫极得人心。然而,年轻的皇后就这样死去了,留下那么小的太子成了孤儿。 “姐姐不喜欢做皇后……也不喜欢住在皇宫里。” “我只想和所爱的让你在一起,哪怕住在一个小房子里。每天种种花,养小鸡小鸭。有一群可爱的孩子,我所等的人,每天在夕阳下山前都会赶回家,坐在桌子前,和家人一起吃我亲手做的菜……” 那才是姐姐的愿望吧? 如此微小,如此简单,并不需要借助王者的手来完成,也无关天下霸业,那只是一个平凡人的平凡愿望,甚至当年是店中伙计的他都可以完成…… 在所有梦想都破灭的黎明,bbr>他忽然明白了这一点。 对不起,姐姐,真的对不起……我只是更多地想着要帮宁王得到这个天下,结束这个乱世,让所有人得到太平生活,而那个时候姐姐家族的财力,正是成就霸业的必要条件。所以,我没有考虑到姐姐的心情,反而劝姐姐嫁给了不爱你的人。 而且,我一直以为,皇后的冠冕将是我给予姐姐最好的礼物。 然而我错了……那样不但不曾让姐姐幸福,反而最终让你走上了今天的道路! 不过,姐姐,如果时光重现,我仍然会做bbr>出这样的抉择。 你看到了吗?至少,天下如今已经平安了,那些和你我一样的人,不用再经受战乱的苦楚。不用再像当年的你我一样,就算牺牲了性命,也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所爱的人死去! 他们,至少都不用受我们所受过的苦。 姐姐,弟弟才是一个坏人,他虽然这样地爱着姐姐,却并没有真正为了姐姐的幸福而努力,只是为了自己人生中所信仰、所追求的东西,把姐姐当作了达到目的的手段,和对待那个宁王一模一样。 弟弟并没有把你放在他的人生梦想之上。 所以,我,才是真正的罪人……我亲手铸就了你这一生痛苦的旅途。如今,让我把亏欠你的一切,都偿还给这个孩子吧! 当泪水缓缓滑落面颊的时候,他没有顾上四周所有人惊诧的眼光,从侍女手中接过了两岁的太子,亲了亲孩子的额头,仿佛遥遥寄托了无限的恋慕和思念。 黎明的光线轻轻地笼罩在孩子无邪的小脸上。 如果,这个孩子就是姐姐最后的“愿望”的话……如果那是姐姐唯一的请求的话,我,就答应你。我将守护着他和他所有的这个天下,一直到他成长为一代明君。 希望,这个孩子的将来,不会再受你我曾经经历过的痛苦;而他下属的所有臣民百姓,也都不用再经历那样的战乱和流离。 …… 在黎明渐渐亮起来的光线中,手握天下兵权的年轻元帅,就这样抱着未来的君主喃喃地自语,在他母亲的灵床前。 孩子,你知道人生是什么吗? 所有的过程,只是一个灵魂来到这个世间,受苦,然后死去。 但是,由于他的努力,他这一生受过的苦,以后的人都将不必再受。 (乱世 完) 第一章 沉剑 三月,无量山中辛夷开花了,一树一树,点缀在苍翠的山色里犹如玉雕,疏朗高爽、洁净美丽,却似随时欲堕风中——就如花下即将年满十八岁的纤弱少女。 辛夷站在高高的石梁飞瀑边上,松开手,把承影投入了丛碧渊。 入水的时候,那把千古神兵激起了凛冽的声音,仿佛不甘地抗议着再度沉睡地底的命运——它在人世只停留了短短两年,不知道要再过多久才会再有人重新潜入深渊,把它带出水底重见天日。 她站在百尺高的渊边,侧耳听着底下久远的回响,确信这把古剑已经沉入水底,才转过了身。她知道林渡在看着她,于是咬着牙道:“我不练剑了。” “好。”她听到他回答,不过是一个音节的距离——这个字刚吐出时远在数丈开外,但是当音节消散在风里时,她感觉到林渡的气息已经近在咫尺。来不及退开,他已经拉住了她的手,紧紧地,仿佛生怕她也和承影一样掉下去,永沉水底。 “那么就不练。”他拉起她的手,而她的手指冰冷,“我们回去。” 她却站在石梁上不动,有些怨怼地抬头看他:“你怎么不劝我?” “你说不练,便不练好了。”林渡的声音很柔和,“什么都由得你,还要如何?” “那么我要从这里跳下去,也由得我吗?”她头一扬,问,绿罗裙在石梁上飞舞。 林渡没有说话,似乎只是微笑了一下。他嘴唇很薄,笑容温和中透出狷狂,足够令世间女子颠倒,语音却宠溺柔和:“辛夷,你马上就要十八岁了,别说孩子气的话——回去吧,晚了的话,就赶不上吃药的时间了。” 仿佛生怕她真的跳下去,他一直拉着她的手,倒退着从石梁上走回了地面。她的指尖如同冰凉的小蛇一样在他手里颤动。最终,她咬着嘴唇低下了头,小声地啜泣了起来。他没有回头,也没有问她为什么。 因为他心里明白:是因为白天收到的那封信。 陆峻要成亲了。他娶的,是鼎剑阁阁主的女儿,江南第一美人萧灵芸。婚礼时间定在发信时的三天后——而等信到达深山中时,这场婚礼已经在十天前举行。 当他把信念给辛夷听的时候,她没有说话,低着头用一块软布细细地擦着那把承影。他一边念着信,一边担心地盯着她的一举一动,生怕她做出什么突兀的事情——然而辛夷纤细的手指非常稳定,虽然眼睛看不见,还是将这把长剑擦拭得照人眉睫,寒光四射。 他念完了信,辛夷没有说话,半晌只是问了一句:“那个新娘,美吗?” 他想了想,实话实说:“是江南第一的美人。” “是第一啊……”辛夷的薄唇颤抖了一下,然后又紧紧抿成一线,令人忍不住想吻上去。终于,她低声又问了一句:“那么……你见过她吗?” “见过,她远远没有你美。”他长久地凝望她的脸,轻声,“你才是这世上最美的女孩,辛夷。” “骗人。”她冷笑了一声,唰的一声将长剑收入鞘中,转头走出了无量宫,从绝壁上一跃而下,直接奔向了山后的丛碧渊,“骗人!” “辛夷!”他跟在她身后,却追不上她的身形。 ——这个十八岁的女孩虽然弱不禁风,身上却流着无量宫世代流传的血脉,即便是眼睛看不见东西,但听声定位,任意东西,依旧令江湖上数一数二的轻功高手相形见绌。 愤怒之下,她如同一只绝望的雨燕从悬崖上飞下,冲过那一道石梁,唰地站住脚,高高抬起手,将这把无数人梦寐以求的上古神器毫不犹豫地扔了下去! 林渡没有阻拦,只是在一边看着。 这把承影剑,还是陆峻临走时留下来的,扔掉也好。 中原武林上百年来盛99lib?传着一个说法:在无量山的最深处有一座无量天宫,乃世外桃源一般的武学圣地。凡是能潜入山下的丛碧渊,在水底取出这把承影剑的人,就可以向无量宫主提出一个条件。这数百年来,无数武林人从中原而来,闯入这莽莽大山,九死一生潜下水,就是为了取得这把剑。 ——因为无量宫的《云笈十二诀》,是江湖中人梦寐以求的无上武学。 然而,当年陆峻却没有对无量宫主提出任何要求,在临走的时候,他只是将这把剑交到了辛夷手中,说了一句话:“好好休养,等着我回来。” 两年来,体弱的她经历了母亲远行、病发加重的折磨,几度在生死边缘挣扎,辛苦地坚持下来。而如今,两年约定未满,离开的人却已经另娶了旁人。 她扯着林渡的衣袖,垂头丧气地跟在他身后,啜泣的声音越来越大。 “何必如此呢?”林渡叹了口气,回过身温柔地安慰她,“陆峻是诚信君子,他说过两年后归来,即便成了亲,也一定会如期赴约的。你稍微等一等——到时候有什么话再向他问个明白,岂不是强过在这里哭哭啼啼?” “向他问个明白?”她喃喃,脸色却复杂,“问……问什么呢?” 是的,当初,他只是说要她等他回来,并没有说一定会娶她,甚至直到离开前一刻,他也从未清楚明白地表达过自己的情感。 或许,一切只是她会错了意,痴心奢望太多而已。 还有十五天,等到天心月圆的那一刻,才是两年之约的终点,也.99lib?是她的生日。说不定,到时候陆峻还真的会依约回来,但一切都已经没有意义了。几天前的那一夜,洛阳的鼎剑阁灯火通明,高朋满座,又有谁会记得一个深山里盲人孤女的悲喜? “回去吃药吧。”林渡拉着茫然的她往前走,“已经是最后几服了,一定要按时服用。” “我不吃药。”她赌气地说,“太难吃了,反正吃了眼睛也不会好。” “会好的。”林渡耐心地劝,似乎永远也不会生气,“乖,还有三天,要吃完。到时候,你就能看到自己是一个多么美丽的女孩了……你难道不想看到自己有多美吗?” “不想。”她将头一扭,“再美,他还不是娶了别人?” “傻瓜,这是自幼订下的亲事,他是华山的少主,怎么能悔婚呢?”林渡叹了口气,“而且……听说青鸾花是新娘的陪嫁。” “青鸾花?”辛夷忽然一颤,“是为了这个吗?” “老宫主也说过了,要把你的病根治,就只能用鼎剑阁里的青鸾花。”林渡低声,“你很快就满十八岁了,那之前如果不能治好你的眼睛,你这一辈子就永远看不见了。陆峻他以华山少主的身份迎娶鼎剑阁阁主的女儿,也是唯一能得到这至宝的途径。” “谁让他这样的!他……他怎么能这样?我宁可死了也不要什么青鸾花!”她忽然一跺脚,带了哭音,大声,“骗人,他,他明明是不要我了……什么青鸾花!他难道觉得这样比我瞎了会更好一些?” 林渡握紧了她的手,只觉那冰凉柔软的小手在手心剧烈地颤抖。 “还有我在。”他低声叹了口气,“我总是在的。” “阿渡……阿渡!”她再也忍不住,抱着他的脖子放声大哭起来,“你答应我不要回中原,好不好?陆峻他说会回来,可一去中原就娶了别人……怎么办?他、他和娘一样,都不要我了!” “别哭。老宫主只是远赴灵鹫山修炼《云笈十二诀》的最后一层罢了,迟早都会回来的。”林渡温柔地哄着怀里哭泣的少女,眼色却阴沉,“唉……看到你哭得这样伤心,我真恨不得杀了那家伙啊。” 仿佛是被他语气里透露的杀机吓了一跳,辛夷止住了哭声,低声喃喃:“不、不要杀他……我不想他有事。只是……我不要他的青鸾花了,也不想再见到他。” “好。”林渡点头,“我知道了。” “如果他还记得送花来,你也不要替我收,”她咬着牙,声音微微发抖,“我……我宁可瞎了,也不要他的东西!” “嗯,我知道。”林渡轻轻拍着她的肩膀,“我们回去吧。” 一路上,她不再说话,拼命咬着嘴角,身体却抖得厉害。来的时候身轻如燕,回的时候却哭得全身都没了力气。他只能扶着她, 5403." >吃力地从峭壁上层层攀援,最后落在了悬空的宫殿前,才把靠在怀里瘦弱的少女放下。 在这无量山的最深处,一道绝壁从天而降,光洁如镜。在离地数百丈的高处,绝壁有一道裂缝,宏伟的玉阶从深处探出,如神龙探首悬在半空,龙身却伸向了无量大山腹中,最深处有点点璀璨的光芒,“楼阁玲珑五云起,其中绰约多仙子”——那便是无量宫,江湖传说中的桃源圣地。 自从一年多前墨玉宫主离开后,未满十八岁的辛夷便是此地唯一的主人。 “少宫主,该吃药了。”看到他们归来,玉阶的尽头,贴身侍女微雨跪在那里,双手托着玉碗。碗里是青色的药汁,气味芬芳,然而入口却苦涩无比,喝完后全身发热,不啻酷刑。 “不喝!”她不耐烦地扭过了头,转身便走。林渡却拉住了她:“辛夷,听话,把它喝了。这九转玉芝非常珍贵,费了多少心力才弄到,不能浪费。” “我不喝,”她扬起了哭红的眼,倔强,“我不要我的眼睛了!” “说什么胡话!即便陆峻不要你了,你也不能不要自己的眼睛,还有三服药就到头了。”林渡的声音温柔而耐心,“你不想亲眼看看自己的模样吗?” “不。自己看自己有什么好看的?”她冷冷道,怀着愤恨,“长得最好看的女子,也不是为了给心爱的人看的吗?” ——那是她第一次在他面前脱口直承陆峻是自己心爱的人,林渡心里一痛,却依旧柔声:“那么,你就不想看看我的模样吗?” 这一次辛夷迟疑了一下:“阿渡的模样?” “嗯。”他点头,“想不想知道?” 她捧着药,将脸转向他,露出好奇的神色来。 两年前,她独自在丛碧渊飞瀑旁静坐吐纳,听到了深渊底下他们两个人呼救的声音,便不顾一切地跳了下去,将暴怒的黄金蛟赶开,拼了命地拉着他们两个人浮出水面。等醒来时,眼前已经是一片漆黑。因为过快地潜入水底,导致寒气侵入头颅,她的病情瞬间加重,那之后便再也没看到过东西。 她只记得他们的声音:陆峻的深沉寡言,以及林渡的洒脱俊逸。依稀记得陆峻曾经说起,在中原,林渡是一个非常受欢迎的情圣,倜傥英俊,说话风趣,温柔体贴,几乎没有一个女人能挡住他的微微一笑。 “嗯……我想知道阿渡的样子!”她的嘴角终于露出了一丝笑意。 “那就为了我喝药吧。”林渡微笑,“好不好?” “好吧!”辛夷皱了皱眉头,捧着玉碗,一口气将药咕嘟咕嘟地灌了下去。一瞬间,她只觉得自己的咽喉和身体都燃烧起来,不由得深深地喘息,往前踉跄走了几步,扶住了门框。 “这个药……是什么?和平常的不一样……”她喃喃,抬头有些无助地看着他,纯黑色的眸子里有鹿一样的惊惶,“为什么我,我觉得喘不过气来?很……很难受……头很晕……” 在她倒下时,林渡伸出手及时地将她横抱起来。 少女的身体在他怀里轻盈得如同一片洁白的羽毛,眼睛紧闭,胸口微微起伏,幽幽的体香袭人。他低下眼睛,深深地看着她的脸,眸子深沉而炽烈,紧绷的身体微微颤抖,似隐藏压抑着无尽的欲望,低声喃喃:“辛夷……辛夷。” 他俯下身将灼热的嘴唇印在她冰凉的额头上?,久久地,似乎想将她的灵魂一并吸取。 还有三天……还有三天她就将彻底属于他了。 “带宫主去西阁休息吧。”他吸了一口气,压抑住了自己,将沉睡的辛夷交给了微雨,吩咐,“我要下山一趟,这两天你们要记得给宫主按时服最后两服药,不要让她出去乱走——如果我回来发现有什么地方不对,你知道会有什么后果。” “是。”微雨不敢抬头,嘴唇微微颤抖。 自从老宫主忽然失踪后,这个外来的陌生人得到了少宫主完全的信任,渐渐开始把持了无量宫上下的一切。然而,在少宫主面前如此温柔体贴的男子,私下里却是严厉无比,侍女们稍有不周就会受到惩罚。 甚至,有些多嘴的姐妹已经永远失踪了。 第二章 故人归 船横野渡,波心荡,冷月无声。 眼前孤灯明灭,背后的无量山崔嵬连绵,林渡横剑膝上,在山下的溪流边上静静地等着。船头挂着一盏风灯,里面烛光明灭。他低头,看着手里的一摞信。一共五十二封,都是完好的,没有拆封过一次,上面用遒劲有力的行书写着:“致无量宫辛夷少宫主座下。” 落款是:华山陆峻。 陆峻……他的嘴角浮起了一丝玩味的笑,看向了驿路。两年不见,如今应该是归期了吧?他是个守信重诺的君子,就算是隔了千山万水,也定然会如期归来。 等到月亮西沉的时候,只听远处马蹄嘚嘚,果然有一骑黑衣人从冷月下策马赶来,直奔渡口。马上的人一身黑衣,眼神如电,脸色却有些苍白,风尘仆仆,疲倦已极。 林渡倏地长身而起,足尖一点,落在了来人的面前。 惊马长嘶,立起。马上的黑衣男子霍然抽剑,似乎这一路一直处于紧张的状态之中,随时准备迎敌。在看清楚来人,他后松了口气,惊喜不已:“林渡?你怎么下山来了?” “来接你。”林渡微笑着,“青鸾花呢?拿到了吗?” “拿到了。”陆峻翻身下马,身形却有些不稳,肋下有一道伤口正在沁出血来,染红了黑衣,“你看。” 他从怀里拿出了一个染血的玉匣,小心地打开,一道幽幽的碧光映照在他的脸上——那是一朵怒放的青色的花,透明如水晶,散发出微光。这,就是天上地下独一无二的青鸾花,在采下来后必须要用玉质的容器承接,否则便会瞬间枯萎。 林渡眼里也露出喜色,道:“拿到这朵青鸾花,很不容易吧?” “是啊……幸亏鼎剑阁主不在,我只遇到了四大名剑中的三位,侥幸赢了,却被人从中原一路追杀到这里——”陆峻咳嗽了几声,摇了摇头,苦笑,“运气不错,至少活着回来了。但闹出那么大的事情,只怕从此再没办法返回中原了,只能在无量山中了此一生。” “你不打算回去了?”林渡皱眉,“那萧灵芸怎么办?” “她?她反正也不喜欢我。人家是江南第一美人,父亲又是鼎剑阁主,裙下之臣无数,没了这个婚约的束缚,只怕更乐得自在。”陆峻苦笑,顿了一下,终于开口问,“辛夷……辛夷她还好吗?” 他压制着自己的情绪,但在等待回答的短短片刻里,只觉得自己的心脏加速跳跃,握剑的手都微微发抖,仿佛生怕听到的是什么不好的消息——近乡情怯。即便半个月前的书信里,林渡还给他带来了她一切安好的消息。 “还好,和两年前你离开时一样。”林渡微笑,表情微妙,“刚服了药,睡下了。等服完了最后两服,再加上这青鸾花,她体内的毒就可以完全解了。” “太好了,总算赶上了。”陆峻松了一口气,“我们赶紧走吧。” 他将马系在柳树下,跳上了船头。他跳上来时小船猛然动了一下,显然在重伤之下已经控制不住身体的举动,不能收放自如。 “小心点儿,坐里面吧,”林渡看了他一眼,轻点竹篙,让小船随着溪流而下,“那个小丫头一觉醒来如果知道你回来了,不知道该有多高兴。” “她……”陆峻笑了笑,“还那么任性吗?” “你说呢?”林渡苦笑,“这些年,为了让她把你寄来的各种药材都喝下去,我不知道用了多少手段,再下去,我都快要变成她爹了。” “真是辛苦你了,”陆峻坐在风灯下,小心地重新包扎着伤口,“你一向比我细致耐心,所以才拜托你留下照顾她,幸亏两年来一切都顺利。对了,她的剑法和心诀练得怎么样了?” “辛夷天分惊人,只怕比我们加起来还厉害。但就是不肯好好练,经常耍脾气,”林渡淡淡,“小孩子心性,难免。” “十八岁了吧,怎么还……”陆峻笑了笑,似是不知道说什么,沉默片刻,忽然惊觉,脱口道,“这是要去哪里?” 船在黑暗里顺水而下,然而却没有去往无量宫的方向,反而朝着山后的丛碧渊而去,此刻已经穿过山谷,进入幽黑的溶洞——尽头有瀑布轰鸣的声音,那是万丈飞瀑从山顶落下,落在这万古深潭里。 “你不记得这里了吗?”林渡却微笑,指着遥远处的点点飞溅的白色,“那一年,我们联袂闯入这无量大山,从上面百丈高的石梁上跃下丛碧渊,试图拔出承影古剑,却触动机关,差一点死在了水底。” “我当然记得。”陆峻的语气凝重起来,看着他,“为什么忽然这么问?” “我在想,当初你从渊底拔出古剑,站到无量宫主面前的时候,你是想要提出什么要求?”林渡在船头回过头来,映着灯火,眼神幽深,“是不是想让她把辛夷许配给你?” 陆峻吃了一惊,迅速地看了好友一眼。林渡还是那个林渡,白衣长剑,俊逸风流,只是他的眼神里有一种奇怪而陌生的东西,令他忍不住握剑站了起来。 然而,那一瞬间他便觉得不对——那一口气到胸口便再也提不起来。受伤的地方更是刺痛难忍,似乎有看不见的东西钻了进来,在一寸寸咬着,痛入筋骨。 “你……”他霍地抬头,看着密友,“居然下毒?” “你说呢?”林渡却悠悠地开口,“在这两年里,我无时无刻不想杀你。” 作为中原武林新一代里顶尖人物的陆峻和林渡,今年都是二十二岁,彼此却已经认识了十三年。他们两人一起长大,具有很多的共同点——同出于七大剑派,身份清贵:陆峻是华山派的少主,林渡是.99lib.青城的传人;同样十五岁习艺有成下山,联剑江湖,结下了生死的交情;同样在前辈眼里都是万里挑一的后起之秀,未来入主鼎剑阁的人选。 两年前,两人在游历遍了中原后,一起来到了南疆的无量宫。本来是想和其他人一样潜入深渊拔出古剑,以换取无量宫主的《云笈十二诀》。却不料在浮出水面的时候触动了机关,惊动了深潭里守护神兽黄金蛟,被困在水底。 如果不是坐在石梁上的辛夷闻声跳下,他们两人可能就和其他人一样死在了这深潭底下,被黄金蛟吞噬,成为累累白骨中的新一员。 当两人在潭边醒来时,那个小姑娘已经漂浮在水面上,黑发飘拂,昏迷不醒。那条暴烈凶狠的黄金蛟还在水面浮沉,居然拱起了背,不停地用独角将少女的头部托出水面,不让她因此窒息。看到他们醒来,黄金蛟低鸣一声,尾巴一摆,倏地将少女轻轻放到了岸边。 他和林渡手忙脚乱地将她拉上来,却发现她的手腕上戴着一个不知什么材料做的镯子,上面用复杂的工艺镶着一颗宝珠,左右衬着万字形连绵的花纹,精美异常。 那个清瘦娇小的少女昏迷不醒,长长的睫毛覆盖在清秀的瓜子脸上,薄薄的嘴唇上只有一丝红色,令人怜惜,宛如山中含苞待放的辛夷花。他们凝望着这容颜,一时间,只觉得世间倏地安静下来,连耳边轰鸣的瀑布声都消失了。 两个人都不由自主地沉默了很久,直到那个少女动了一动。 “这是在哪里?你们……你们都还好吧?我……”她苏醒过来,睁着一对乌黑的眼睛,伸出手在空气中摸索着,“我怎么又看不见了?” 他们倒抽了一口冷气,那么美的眼睛,却居然是看不见的? “我们,咳咳,我们都没事。”陆峻回答,“姑娘没事吗?” 听到了声音,那只冰冷的小手一点点地伸过来,最后停在了他的脸上,少女惊讶地问了一句:“真的没事?那……那你为什么抖得这么厉害?” 他的脸倏地红了一下,别过了头去,心想,幸亏她看不见。 “我们送少宫主回去吧。”一边的林渡咳嗽了一声,开口打破了这尴尬的局面,“无量宫离这里还有点路。” “咦,你怎么知道我是谁?”少女愕然,扭过头去朝向声音传来的方向。 “姑娘腕上戴的,乃无量宫至宝的蛟神珠。”林渡微笑。他容颜俊秀,笑容温柔,却又透出一丝不羁狷狂。可惜这个女孩却是一个盲人,看不到他的丰神俊秀,只是皱了皱眉头,将镯子往袖子里推了一下,嘀咕:“你倒是眼尖……幸亏这个没丢,否则娘真的要骂死我了。” “那……我们送姑娘回去,如何?”陆峻讷讷地问。 “好啊,那就麻烦你们了。”她仿佛觉得寒冷似的瑟缩了一下,低声,“反正……反正我一个人的话,肯定也是没法子走回去了。” 她下意识地抬起手,摸索着抓住了陆峻的手臂,试图站起。陆峻烫着一样往后退了一下,脸色又是一红。中原之地礼教森严,他出身名门,又不似林渡那样风流潇洒,从未接近过女性,这个无量山中的女孩竟丝毫不懂得避忌,自然不免手忙脚乱。他一退,少女顿时抓了个空,如果不是林渡眼疾手快一把扶住,便要栽了下去。 “你们拿到承影剑了吗?”辛夷摸索着往前走,一边问,“我生下来到现在,还是第一次亲眼看到有人能从黄金蛟的水底地宫里活着出来呢!” “拿到了。”陆峻抬起左手,让她去摸那把九死一生才带出来的古剑,“你看。” “哇……真的是承影!”她欢喜地叫了起来,一把将承影捏在手里,反复摩挲,“我只在三岁时才摸过它一次,那之后,就再也没有人能从水底把它给拔出来了!你,咳咳,你真厉害!” “是和林渡一起拔出来的,”陆峻连忙谦让,“不是我一个人的功劳。” “哦,那你们都很厉害。”辛夷转过头来,似在空气中寻找着另一个人的存在。林渡不由自主地对着她微笑,却忘了这个少女无法看见。她只是好奇地问:“你们准备拿着这把剑去向我娘提什么要求呢?是不是也想学《云笈十二诀》?” 《云笈十二诀》!这个名字让他们两个人的心都跳了一下。是啊……谁敢说自己不是为了这个而来的呢? “你们中原武林的人真是无趣,不惜性命,就为了这个?”听到他们默认,辛夷嘟起了嘴,“有啥好学的?是学了去杀人吗?哎,如果不是我娘每天都逼我,我还不愿意学呢……很辛苦的。” “很难学吗?”林渡问,眼里露出热切——这次来无量山原本就是他的提议,目标自然也是无量宫的无上绝学。而陆峻,不过是被他死活拖着一起来的陪伴而已。 “嗯。”她点了点头,“没有三年五年,连入门都说不上。” “那正好,三年五年不算长,”林渡却再度展露了他的微笑,驾轻就熟地讨好着这个女孩,“反正我们也闲着没事,正好可以在无量宫里多待一些时间,说不定到时候还要劳驾姑娘指点我们一二呢。” “啊……真的吗?你们不会拿了秘笈就走?”辛夷却很轻易地开心起来,眼里放出了光,“我在这里可真是寂寞死了,你们在就太好了!不过……”说到这里,她忽然间猛烈地咳嗽了几声,眼里又露出了愁容,“唉,我都不知道能不能看着你们学完……” “为什么?”他们两个人同时脱口。 “因为,”她乌黑的眼睛凝视着空气,轻声,“我或许很快就要死了。” “什么?”他们又是同时失声,“真的吗?” “是真的,没骗你们。”辛夷转过头展颜一笑,神色坦然,并无忧惧,“我有胎里带来的病。我娘说我要是不好好地把《云笈十二诀》练到最高层,就活不过十八岁……可是,这怎么可能呢?连她也才练到十一层啊。” 他们两个人沉默下去, 4e0d." >不知道怎样回答。 “我们不会让你死的。”忽然间,寡言的陆峻说了一句,拳头紧握。 “嗯?”辛夷有些愕然,侧过了头。 “是的。”林渡也跟着说了一句,嘴边并无一贯的笑容,“有我们在,你一定会长命百岁的!” “是嘛?”她忽然笑了起来,笑声如银铃一样摇落,“谢谢啦……你们两个都是好人。不过我的病连娘都治不好,你们又有什么办法呢?哎,走吧!” 在天黑之前,他们终于在她的指引下来到了那一道被称为“无量玉璧”的万仞绝壁之前,抬起头,在云雾里看到了传说中的无量天宫。 他们带着她飞身而上,敲开了紧闭的宫门,拜见无量宫主。然而,看到唯一爱女那奄奄一息的模样,墨玉宫主愤怒地拍案而起:“我在怀着辛夷时不幸中了拜月教的毒,所以辛夷出生后自幼体弱,不能随便走动,连少穿一件衣服都不行!而你们……你们,居然让她下了丛碧渊!她可能会因此马上就死了,你们知道吗?!” 两个人震惊地相互看了一眼,才明白这个少女在那险极的一瞬间,竟然是冒了生命危险跳下来救自己,不由得双双震动。然而来不及多想,扑面而来的杀意让他们同时拔剑,互分左右扑出,眼前白云漫卷,墨玉宫主双袖只是微微一拂一扯,便已经将他们手里的剑卷脱,扔在了地上! 无量宫的绝学,果然接近于传说。 他们知道相差太远,只能束手待毙。然而那一刻,帘子后传来了微弱的声音,刚苏醒的辛夷不顾一切地挣扎着,把药碗砸碎在地上:“娘……娘!你杀了他们的话,我,我就再也不喝药了!” 墨玉宫主迟疑了一下,收敛了狂怒:“好吧,无量宫从来言出如山,你们既然有本事bbr>取到了承影剑,便可以要求我免你们一死。” 林渡刚要开口,陆峻却抢着摇了摇头:“不,我不想拿承影剑来免死——宫主,我愿意为辛夷去取药,治好她的病。” “取药?”墨玉宫主冷笑起来,睥睨着这两个年轻人,“辛夷身上的毒,只有鼎剑阁中的青鸾花才可以根治。我八年前就亲自去求过鼎剑阁主,可是,他拒绝了。你们两个小毛孩,又凭什么能取到?” 他将随身的玉佩摘下:“就凭我是华山的少主。” “华山的少主?”墨玉宫主看着那个玉佩,眼神一亮,喃喃,“是了,听说如今的鼎剑阁阁主也是华山派出身?他是你什么人?” “鼎剑阁阁主是家父的同门、生死之交,”陆峻诚恳地道,“也是我少时的授业恩师。” “原来如此,”墨玉宫主沉吟,似有一些意动,“不过……即便是鼎剑阁主首肯,也要两年后才到青鸾花开花的时间。辛夷如今这情况,也不知道还等不等得到那一天。” “我们华山派有《静一心法》,据说对强健气脉、稳固真元有奇效,”陆峻看着帘后奄奄一息的少女,慨然道,“我愿意将此法传授给辛夷姑娘,只要她勤加练习,应该可以在两年内保住身体的根本。” “《静一心法》?”墨玉宫主不由得吃惊,“但这是华山不传之密。中原武林门户森严,你这样擅自外传,难道不会触犯门规吗?” “我只是传给辛夷姑娘保命,”陆峻道,“武学之道,本来就是用来救人的。” 墨玉宫主沉默了片刻,眼里的严冰终于缓缓融化,叹息:“这些年来,那些来无量山的中原人都拼了命地想要从丛碧渊拔出古剑,好向我换取《云笈十二诀》。只知道索取,却从来没有人愿意付出什么……你是第一个。” 陆峻低头:“万望宫主成全。” 墨玉宫主看着陆峻,缓缓点了点头:“好,那我允许你传授辛夷心法保命。如果你在两年后能带来青鸾花,治好辛夷的病,我愿意让你进入无量宫的藏书阁无量洞天。不止《云笈十二诀》,其他所有秘笈都可以任你翻阅!” 这是天下武林人梦寐以求的奇遇,然而,陆峻却没有喜形于色。 “多谢宫主美意。可是我要的,并不是这些,”他站起来,双手奉上长剑,“我把承影剑留在这里,两年后一定带着青鸾花回来,到时候,再斗胆向宫主提出我的要求。” “如果你不回来呢?”墨玉宫主忽然冷冷发问,眼神严厉,“我凭什么信你的空口许诺?” “我愿意留下来当人质。”那一刻,林渡站了起来,慨然道,“请宫主放陆峻下山,如果两年后他不回来,宫主尽可以杀了我抵命!” 那一刻,陆峻转过头,看着这个兄弟,眼里满是感激。 林渡定然也是知道,华山剑派虽然和鼎剑阁主颇有渊源,但青鸾花是天下至宝,十年才得一开,鼎剑阁主不会仅仅因为一个后辈的相求而割爱。这次下山能不能如愿以偿还是一个未知数。可此刻林渡却居然站了出来,用人头为他做担保! 在那时候,他们还是心意相通的好兄弟,如今呢? 此刻,在黑暗的溶洞里,远行归来的他看着林渡在灯下明灭的脸,忽然觉得,那早已完全不再是记忆中那个人。 第三章 生死 黑暗的船头上,林渡也在看着他,淡淡道:“陆峻,我知道你的心思。你想等取来了青鸾花,治好了辛夷的病,再用承影剑让宫主将女儿许配给你,对不对?” “是。”他也不再隐晦,“我想娶辛夷为妻。” “可是,你有问过我吗?承影剑是我们合力拔出的,你知道我想要的是什么吗?”林渡冷笑起来,“你觉得我是一个一心只想要《云笈十二诀》的人,不是吗?” 陆峻愕然:“你当年力邀我一起来无量山,为的不就是这个?” “原本的确是这样。”林渡叹了口气,摇头,“从小,我最大的愿望就是拔剑独步天下,其次就是阅尽世间名花。可是,人是会变的。” 他侧过头看着同伴,眼里又流露出森然的光:“世上只有一个辛夷。” 陆峻再笨拙,到这里也明白过来,不由得吸了一口气,失声,“你……你来无量山之前,不是还在追求姑苏的水柔卿水姑娘吗?还有金陵的柳姑娘、长安的燕姑娘……我还以为……” “哈哈哈哈……以为我是个浪子,是吗?”林渡忍不住大笑了起来,不羁轻狂,“可是这些人怎么和辛夷比?你看过我在她们任何一个人身边停留超过三个月吗?而我为了辛夷,已经在这荒凉的地方待了整整两年!在这两年里,我碰都没有碰她!” 陆峻愣了一下,半晌才低声:“是啊……我怎么没想到?你那么爱热闹爱风流的一个人,肯留在这里两年,大概不是为了替我担保,而是因为别的?” “都说我们是兄弟,果然是连眼光都相似,”林渡也忍不住苦笑,“几乎就在同一瞬间,我们都爱上了同一个人。只是你一贯是个直肠子,当时就表达了出来;而我一向不喜欢那么直截了当,却吃亏落在了你后面。该死,这一生,我在女人的事情上还是第一次落在别人后面!” “天……原来你也喜欢辛夷。”陆峻不可思议地喃喃,“不过,这个我可不能让给你。这样吧,等她身上的病彻底好了,让她自己选!她如果真喜欢你,我……我也没什么话可说。” “自己选?”林渡冷笑起来,“她喜欢的是你,不用选了。我对女人的心思了如指掌,从我们三个>人第一次见面开始,她喜欢的就是你。” 陆峻不由得一愣,欣喜若狂:“真的?” “说你蠢,果然是蠢。”林渡摇头,眼里的光却阴冷,“不过,如今她再也不会喜欢你了。我今天刚刚告诉辛夷,你已经在洛阳和鼎剑阁阁主的女儿成亲了。她很伤心,把承影剑扔下了丛碧渊,还说永远不要再见到你。” “你胡说!”陆峻猛然站起,愤怒得不可抑制,“我明明写信告诉你,我已经夺到了青鸾花,正在往回赶。什么和鼎剑阁阁主女儿成亲?简直胡说八道!” “胡说八道又怎样?那丫头心地单纯,不虞有诈,我说什么她就信什么了。”林渡笑了起来,那个笑容阴柔邪魅,如同妖鬼,“得知你要回来,我在辛夷喝的药里下了安息香,便独自下山来迎接你。陆峻,我答应过她,不让她再见到你。所以,也绝对不会再让你活着出现在她面前!” 陆峻震惊而愤怒:“你……居然在她的药里做手脚?!” “放心,只是一点安息香而已,对她身体没有大碍。这些年你寄回来的天下奇珍、各类药物,我都熬成药给辛夷服了,也全凭着这些药,她才能熬到今天。”林渡淡淡地说,将那一叠从未拆封的信拿了出来,手指一捻,扇子般依次展开,“但是这些年你写的那些信,却没有一封到过她手里。” 那一叠从未开封的信,就如他从未被传达给她的心声一样,隔了千山万水传到,却被捏在了一只阴冷的手里,永远不见天日。 “知道吗?这两年来,我给辛夷念的都是编出来的故事。你下了山,回了中原,得到了师门重用,倾倒于江南第一美人,想做鼎剑阁主的乘龙快婿……几番挣扎,最终还是听从师命,近日完了婚。” 林渡笑了笑,内力透入之处,那些信笺瞬间簌簌化成了碎片。 “而昨天那一封,就是你给她的最后一封信!” 唰的一声,剑光如匹练,点在了他的眉间。 “林渡!你好恶毒!”陆峻脸色苍白,嘶声,“当年你自愿留下作保,怀的竟是如此心思!” “我一眼看出辛夷倾心于你,而她母亲也对你极有好感,所以只能打发你早早下山离去,自己留下来后发制人。”他淡淡道,语气里有着深藏不露的冷酷镇定,“要知道,改变女人第一眼的感觉是非常难的。两年来,我用尽了全力,才堪堪扭转了这个局面。这些日子我和辛夷朝夕相处,她对我越来越依恋。特别是在母亲去世之后,更是把我当成了唯一的亲人。” 陆峻失声:“什么?墨玉宫主死了?!” “是啊……武功再高的人,在闭关打坐时遇到干扰也会走火入魔。”林渡道,表情阴柔而冰冷,“那一天我偷偷地进了藏书阁,想要翻看《云笈十二诀》,不料却惊动了正在里面修炼的她,她一怒之下要赶我出宫。没办法,也只能这么做了。” “你!”陆峻怒极,“居然做出这种事!” “是,我的确错了。”林渡有些遗憾地摇了摇头,“本来,等你送来青鸾花,顺利取得了辛夷的芳心后,无量宫自然也是我的了。可惜我太心急,坏了事。” 陆峻不敢相信地看着好友,一股怒气从心底涌出。只不过两年不见,来自青城的这个年轻人似乎完全变了,眼里的澄澈光芒消失了,涌动着的是说不清的暗流。 林渡叹息:“我杀墨玉宫主的时候没有任何人看见,尸体也处理得干干净净。为了不让辛夷伤心,我告诉她宫主只是去了灵鹫山修炼。而宫里凡是知道一点不对劲又喜欢背地里嚼舌头的,都已经被我杀了灭口。” 陆峻不由得齿冷:“你这哪里是为了辛夷?分明是为了独霸无量宫!” “不,你错了。”林渡摇了摇头,“本来,我自知修为不够,不足以独自潜入丛碧渊拔出古剑,才盛情邀约你一起前来。在你我联手取到承影,浮出水底的时候,我故意触动了机关,想要把你困在潭底,却不料弄巧成拙,激怒了黄金蛟,如果不是辛夷,我们都会死在那里。” 陆峻不可思议:“你……在那是时候,就想要杀了我?” “是啊,我已经厌倦总是和你齐名了……这个江湖,永远只能有一个天下第一剑。我怎能容得你获取《云笈十二诀》,回到中原再和我继续99lib.争锋?”林渡冷笑了一声,“而你又天生木讷笨拙,毫无心机,如果死在了天高皇帝远的南疆,死无对证,你的家人和师门也不会怀疑到我头上来。可是……” 说到这里,他眼中的光芒从凌厉转为柔和:“可是,当我看到辛夷的时候,所有想法就都改变了……我和你一样,想要她活下去,好起来,得到她。这一点的重要性远远超过了最初的目标,所以,所有的计划,都要重新来,我容忍你活了下来,放你下了山,甚至让你一个人回了中原……这一切,都是为了治好辛夷的病。” 他冷笑:“你知道这七百多个日日夜夜,我一个人在这荒凉的大山里是怎么熬过来的吗?没有美酒,没有女人,没有宴席聚会,没有比武斗剑,我都快闷得发疯了!两年了,幸亏一切都要结束了。” 他看着陆峻,有如释重负的表情:“过了今天,辛夷就永远是我一个人的了!” 一把青色的薄刃,从他的袖子里无声出现,握在了修长的手指里。小船随着溶洞的水流向着深渊前行,前方便是轰隆隆的飞瀑落下的声音,如同隐隐的惊雷。灯光映照着剑尖,宛如一条青色的蛇,在他的手中倏地吐信。 “看看无量宫的绝学吧!”林渡微笑,“死在云笈十二诀下,也是你的福气!” 剑光在黑暗里展开,如同孔雀的翎羽,绚丽得令人目眩。陆峻手握长剑,站在船上,凝视着眼前一重重展开的光芒,沉稳如山,忽然间迅速地刺出了三剑。 一连三声响,光芒乍然收敛。 他这三剑简约犀利,准确地刺破了这无尽展开的重重幻影。林渡低哼了一声,剑芒一偏,显然也是往后退去。然而在逼退林渡的同时,他只觉得身体里传来巨大的痛苦,整个人踉跄往后退了几步,一口血从嘴里喷了出来。 “不要再运气了,”林渡从黑暗里飘下,指了指唯一的那盏灯,冷笑,“这里面有碧蟾粉,已经沾上了你的伤口血肉,也吸入了你的肺里。你不发力还好,一发力,毒顺着血脉迅速进入心脏,立即毙命。” 小船随着暗流去往深潭,波动越来越大,陆峻甚至已经无法在船上站稳。但就在那一刻,面对着再度袭来的林渡,他忽然不顾一切地将一口真气提过了心,猛然刺出了一剑! “林渡,算你狠!但想让我束手待毙,却是不能!” 那是华山剑法里的灵犀挂角,极耗内力的一招,当他使出来时早已不留余地,也没想着能活着离开深潭。这一剑的雄浑洗练,竟然将传说中诡异莫测的云笈剑法都逼退了开去! “好,这才是你!”林渡也大笑起来,挥剑下劈,“我就送你这最后一程!” 他们再度相遇,双剑交击。就在那一刻,巨大的水柱从高空落下,飞溅在了船上,整条船猛然一倾,猛烈地摇摆起来——原来,小船已经顺流飘过了涵洞,来到了丛碧渊底部! 林渡那一剑原本即将插入对方的心口,然而因为这猛然一晃而失了准头,陆峻剑势沉稳,在巨浪之中居然依旧奇准,刺向了林渡的额头。 他们两人并称双剑,武艺原本只在伯仲之间,而这两年林渡偷偷修习无量宫的绝学,如今剑术早已在四处求药的陆峻之上,此刻在船头轻轻一折身便避开了这一剑,身形如同蝙蝠一样飞起,以诡异到不可思议的角度回手一剑。 夜色如墨,一道飞瀑折射着月光,从山顶绝壁落下,飞流直下三千尺,冲入了这石梁底下的深潭。轰鸣声如雷一样回响,震得人体内热血沸腾。 船头剑光纵横,两人在船上以命相搏,而小船如同一片落叶,在激流中回转、颠簸,渐渐靠向了飞瀑的正下方。 毕竟相差甚远,几十招过后,陆峻的剑势渐乱,气息不继。林渡一脚踢中他胸口,将他从船上踢了下去。陆峻口中喷出一口鲜血,落水时反手扣住船舷,折身欲上,然而剧毒行遍全身,手足已经不听使唤。 “受死吧!”林渡看到他背后空门大露,毫不容情,抽剑便往正在抓着船舷的人的后心插去。 陆峻抬手抵挡,然而怀里的匣子却啪地掉了出来,落入了深潭。 他大惊回头,耳边却听到林渡失声:“不好!” 在那一刻,只听耳边风声一动,一袭白衣唰地入水。那个一心想要杀死同伴的人想也不想地扔掉了剑,跃入了水中,奋不顾身地去抓那个沉入水底的匣子! 玉匣在深渊下沉,林渡几次被激流带偏,却疯了一样地越潜越深,指尖始终离那个匣子还有几尺的距离。潜游的人干脆扔掉了手里的剑,不顾一切地伸出手去抓,顾不得已经潜入水下快十丈,已经接近那个死亡的禁区。 玉匣一路下沉,最终落在水底一个石刻图腾中间,堪堪停住。林渡不顾一切地一把抓住,觉得胸臆里的空气即将吐尽,立刻一踩渊底,仰身欲上。 “小心!”那一刻,趴在船舷上的陆峻惊呼起来,“黄金蛟!黄金——” 然而,已经晚了。喊声里,那块被林渡踩中的石头忽然触动,水底地宫之门轰然洞开,只见一道金光从丛碧渊的最深处腾起,仿佛来自地狱的闪电,狂怒地直扑向闯入了禁区的人!水面轰然碎裂,丛碧渊里的上古神兽被惊醒了,夹着雷霆之怒从封印里腾起,巨大的身躯只是一扭、一顶,就将这个贸然闯入者给撞出了水面! “林渡!”他失声惊呼。 那一袭白衣在半空碎裂,鲜血迸射而出,如雨一样落在他的脸上。 陆峻在激流中抬起头,看着眼前这一幕:黑暗的潭底一瞬间被金色的光芒照得通明,巨大的蛟龙从水中跃起,愤怒地嘶吼,恶狠狠地凌空甩着头——在它的头上赫然悬挂着林渡,背后全是鲜血,独角直透胸臆而出,随着神兽的左右晃动,身体正在一分分地撕裂。 “林渡!”他没有想到会是这样的结果,几乎惊得呆住了。 只听啪的一声,林渡被甩出来,身体重重地撞上了石壁,又反复撞击着掉落,终于落在了潭边的石堆上,一动不动。血肉落在石上的钝响令人毛骨悚然,这样巨大的力道,每一下撞击几乎都能要了人的命。 然而那个掉落在潭边、筋骨俱断的人,却还死死护着那个玉匣。 “林渡……林渡!”那一刻,他只觉得内心热血如沸,朝着那个人奔去,不顾一切地想把他从那个神兽手里救出来,完全忘记片刻之前他们还在性命相搏,“快,快站起来!” “别过来!”林渡却厉声大喝,“它会连你一起杀了的!” 然而陆峻毫不停顿,拔剑站在了他面前,对着庞大的神兽,仿佛回到了昔年出道时并肩作战、纵横江湖的那个年代。耳边劲风呼啸,击杀了闯入者,然而黄金蛟的愤怒尚未停歇,居然呼啸了一声,凌空下击,甩出尾巴,一把将岸边的林渡卷了起来! “陆峻!”肋骨发出清脆的断裂声,在被拖入永劫的那一瞬,林渡用尽最后力气喊了一声,抬起了手——玉匣被抛了过来,落在了船上,“接住!替我好好地——” 那一刻,陆峻看到他最后的眼神,如此地疯狂、灼热而不顾一切,蕴藏着无限深重的执念,如同燃烧的烈火,却瞬间湮灭于冰冷的水面。 他眼睁睁地看着黄金蛟卷住林渡,拖入水底,巨大的漩涡迅速涌现,然后又消失。一时间脑子一片空白,激烈而复杂的感情瞬间冲击入了心头,令他喘不过气来。是的……林渡死了,林渡死了!他,居然为了这个匣子而送了命! 这个深谋远虑、心机恶毒的人,谋划了那么多年,眼看一切都要得逞,却居然为了这朵青鸾花而不顾一切,以命相搏。在最后一刻,还将它拱手让给了自己! 原来,做了十几年的好友,他却完全不曾了解林渡。这个戴着面具活着的人一直在对自己说谎,可唯独在一件事上,他却并没有说谎。是的,他做下这一切,并不是为了《云笈十二诀》,而是为了辛夷,真的是为了辛夷! 一个他自小熟悉的人,怎能同时拥有这样截然不同的两个陌生侧面呢? 强烈的感情冲击令陆峻脑海一片空白,他吃力地趴在船头,感觉碧蟾之毒在身体里渐渐发作,用尽最后一点力气一寸寸挪过手指,抓住了那个玉匣,死死不放。 小舟在激流里转动,渐渐靠近瀑布。只听唰的一声,从百丈高空而来的飞瀑迎头落下,宛如飞落的蛟龙,夹着万钧之力撞上了小船。 瞬间,便倾覆于深潭。 第四章 花凋 清晨,天色刚刚透明,外面山风冷寂,一树一树的辛夷花凋谢在雾气里,零落如雪。 早起的微雨推开宫门,看到了一个陌生的黑衣男子坐在玉阶尽头,拄着剑,筋疲力尽地喘息。他的身上湿透,手足磨破,身后一条血线蜿蜒而来,似乎是用尽了全力才爬到了这里,却再也没有力气推开宫门。 又是一个从中原来寻求《云笈十二诀》的人吗? 微雨冷冷地瞥了一眼,却忽然一震。 “是……是陆公子吗?”她认出了来人,惊喜万分地跑过来,却忽然停住脚步,小心翼翼地看了看周围,眼露畏惧,幸亏林公子不在。在平日,林公子甚至不许任何人在宫里提起?99lib.陆峻,一旦有人说漏了嘴,便要被严酷责罚。 “陆公子,你终于回来了!”微雨鼻子一酸,居然有落泪的冲动,压低了声音,“自从你走后,这无量宫里就……” 陆峻却没有听她说话,似乎努力地想开口,却说无法出声。他的手指动了动,指着怀里,用眼神急切地暗示着什么,终于哑声吐出了三个字:“过来……拿。” 微雨连忙过去,从里面摸出了一个玉匣:“是这个吗?” “给……辛夷。”他点头,嗓音已经完全沙哑。 “天啊!”微雨打开匣子,发出了一声惊喜的低呼,“青鸾花!这回少宫主有救了!” 她狂喜地转过身,准备进去通报,却被死死拉住了。垂死的陆峻抬起手,抓住了微雨的衣袂,用尽了全部的力气,低声:“不……不要告诉辛夷。偷偷地把青鸾花放入药里,给她服下……否则、否则她肯定是不肯喝的。” “啊?”微雨吃惊,“为什么?这不是你..送来的吗?” “是我和林渡一起……咳咳,一起送给她的……”陆峻喃喃,嘴角浮出了一丝复杂的笑意,“但请你,你再也不要在她面前提起我们的名字了。” “为什么?”微雨愕然地看着他,“林公子又去了哪里?” “你,你就说林渡已经回中原去了吧……也不要告诉她我来过这里。就说,我在洛阳……已经成亲了。”陆峻喃喃,眼神里流露出一种极其复杂的表情,似是悲凉,却又似欣慰,“你看,林渡给我编的这个结局很……很好。咳咳,就这样告诉她吧,她也会伤心得少一点。” “伤心得少一点?”微雨喃喃,恍惚有些明白过来,“难道林公子他已经……” “真想……真想看看辛夷重见光明的样子啊。”陆峻喃喃,看着远处那扇紧闭着的熟悉的窗户,眼神已经渐渐涣散开来,“哈,没时间了……林渡还在丛碧渊下等着呢……我得去、去和他会合了。” 他的声音渐渐微弱,手从剑上颓然滑落,跌倒在无量宫的玉阶上,身下蜿蜒而出的血已经变成了惨碧色。 “埋了我。 “记着,永远……永远别让辛夷知道!” 三天后,辛夷喝下了最后一服药,睁开了眼睛。 从十六岁到十八岁,两年不见,镜中的少女似乎已经变成了另一个人——她定定地看着,似是重新看到了一个陌生的自己。嘴角微微一动,想要笑一笑,然而那个笑容却流露出悲伤孤独的味道来。 怎么,两年了,自己难道已经忘记该怎么笑了吗? 她默然地想着。铜镜映照出窗外正在凋谢的辛夷花,一瓣一瓣,在无风的深谷里无声坠落。她伸出手,指尖微微一动,一朵落花停在了她的掌心。 “木末芙蓉花,山中发红萼。 “涧户寂无人,纷纷开且落。” 她曼声低吟着林渡教给她的诗,将那朵辛夷花簪在了乌黑的发间,看着镜子里的自己,对侍女低语:“微雨,阿渡说我是天下最美的女子。他是骗我的吧?如果这就是天下最美的女子,为什么连他也走了呢?” 微雨不敢回答,只是低着头,忍住了欲坠的眼泪。 “阿渡他去哪里了呢?是不是也回了中原?”辛夷拿起一把银梳,梳理着一头漆黑的柔发,低声,“他说喝完药,我就能看到他的模样了……如今我乖乖地喝完了,可是,他为什么却不见了呢?他是去找那些中原的美人了吗?” 微雨死死地咬住了嘴唇,没有回答。 “对了,”她转过头,问身边的侍女,“阿渡……他长得好看吗?” 微雨毫不犹豫地点了点头:“林公子是一个非常俊美的男人。” “嗯,”辛夷歪着头,认真地沉吟,“以前陆峻和我说过,在中原有很多美丽的女子都喜欢阿渡,这肯定是真的。他那么温柔,人又好看,没有人不喜欢他吧?”她将头发一缕一缕绕在手指上,喃喃,“可是,无量山那么荒僻冷清,他一定待得不耐烦了,所以就回去了,和陆峻一样。你看,终究是谁都不会要我的!” 忽然间,她烦躁地抬起手,用银梳狠狠地砸破了面前的铜镜,失声:“他们要的只是《云笈十二诀》!他们、他们一个个都回中原去了……都把我扔掉了!” 被抛弃的人终于哭了起来,捂住了脸。 如果睁开眼睛的时候,所有人都已经离自己远去,那么,就算有了一双眼,这世间还有什么可以看的呢?还不如永远不要复明。在那些黑暗的日子里,至少还可以听到他们的声音——陆峻的沉稳洗练,林渡的温柔俊逸,还有母亲的慈爱严厉。 而如今一睁眼,这个世间已经空空荡荡。 微雨想说什么,终于又忍住,只是转过头,看了一眼窗外那一棵辛夷。树下有萋 840b." >萋芳草,簇拥着一堆新土。那里,会有一双眼睛,隔着土壤凝视着窗里的一切吧? 那一刻,她想起一个异国传来的故事。 阳光灿烂的午后,一个流浪儿在路边酣畅地午睡。忽然,有毒蛇靠近,幸亏一个过路的好心人看见,上前替他赶走了;接着,又有一对膝下无子的富豪夫妻路过,觉得路边这个沉睡的孩子十分可爱,为是否收养他而站在旁边讨论了半天。然而,等这个流浪儿一觉醒来,天已经黑了,身边空空荡荡,所有路过的人都已经离开。 于是,他便快乐地吹着口哨,走向了下一个村子。 其实,那个睡梦中的流浪儿是最幸福的。既不知道自己曾经那么靠近过死亡,也不知道自己那么接近过富贵,一觉醒来,他只是拍拍破旧的衣服,继续去前方流浪。 少宫主,你也不会知道在这看不见的两年里,自己到底经历了什么吧? 不知道毒蛇在旁99lib?,不知道救星出现,不知道老宫主被杀,也不知道自己曾经那么接近幸福……一睡两年,当你睁开眼睛的时候,这一切都已经如窗外的辛夷花纷纷凋落,只留下一地余香。 可是,无论如何,少宫主,你怎么会是一个人呢?那些经过你、爱过你的人,都会永远在你看不见的地方守望你。 你看,陆公子就埋在这棵树下,每一年花开,每一年花落,都会经过你的窗口,温柔地落满你的妆台。而在暗无天日的深渊底下,那一堆森然的白骨中,也有一双眼睛隔着深湛的碧波,凝视着石梁上那个临风独坐的女孩。 他们是如此迥然不同的两个人,却同样希望你好好地活下去,希望你的双眼永远明净无尘,不被这个世间污染一丝一毫——为了这个,他们不惜为此搏上了性命。 少宫主,你才刚刚十八岁,只要活着,一切都会继续。 明年,无量山中的辛夷花又会开放,那些中原的少年依旧会穿过千山万水来到这里,跃入丛碧渊,拔出古剑,呈送到你的面前。你会在他们的身上再度看到陆公子和林公子的影子。你会长大,明白生命的温柔和残忍,渐渐愈合伤痕,重新绽放出新的笑靥。 就如花开花落,生命轮回,永不停止。 (全文完)天涯在线书库《www.tianyabook.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