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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湿婆之舞》
我认为人的一生是不值得过的,可以随时死去。唯一值得过的,最美好的事情,你要想做一件事情,彻底忘掉你的处境,来肯定它。要满怀激情做一件事情,生活才有意义,这绝对是生活最重要的真谛。这不是我讲的,是韦伯说的。所以我并不照着这个做。韦伯这么做了,他穷困潦倒,最后因为没有钱吃饭而饿死在冰原上。这对我来说实在过于可怕,所以我不这么做。人们常说,真理可以战胜恐惧,可对我来说却恰恰相反,恐惧战胜了真理。我爱真理,却怕痛,怕冷,怕吃不饱,于是我便投降了。在我这一生中,从来没有片刻忘掉过自己的处境,所以我不敢……不敢……不敢……日子就在这样小心谨慎反复算计中不知不觉地消耗掉了,直到我突然明白:这样的一生是不值得过的,我可以随时死去。
问题在于我应该怎么死去。
有人在招募志愿者,从事一项据说很光荣很伟大的事业:实验埃博三号病毒疫苗。这个事业没什么钱途,没有薪水,连工作都算不上——不需要技术,只要是个活人就行。如果不幸死掉,还不能保留全尸,因为尸体要拿来解剖研究。
然而我却报名了。我想,人的一生不能老这么猥琐,而告别猥琐,最快最直接——不能算最好——的办法就是用一种轰轰烈烈的办法死掉。在报名的那一刹那,全世界的目光都集中在了我身上。现在我就是人类的代表,将与那种比头发丝还要细上万倍的恶魔进行殊死搏斗。我报名充当了志愿者,随时准备死掉。神圣的使命感让我浑身发抖,感觉到自己的生命充满了意义。
埃博病毒的来源谁也说不清楚。据说它来自一种猴子,当时这不幸的猴子被做成一道菜放在餐桌上,孰料这猴子没有死透,竟猛然睁开了眼睛,然后被它的眼睛瞪过的食客就染上埃博病毒,在三天后死翘翘了,而瘟疫就此传播开来……这种说法据说来自一个神秘的动物保护宗教组织——自然派。在他们的圣书里边,《启示录》第一章第一页第一句写着:“毁灭,然后才有创造。”这是一种奇怪的逻辑。我不是自然派教徒,于是另一种说法对我而言显得更有吸引力:某种变异的流感病毒在某国的实验室里被培养成烈性传染体,打算制成一种秘密生化武器,然而,病毒不小心被带出了实验室,于是就有了大灾难。
大灾难是恐怖的回忆。那时候城里边到处都是死人。刚开始的时候,还有人收尸,后来连收尸的人都死光了,于是尸体堆积在城市的各个角落,再也没有人理会。城市开始腐烂发臭,令人作呕。人们试图逃离城市以躲避灾难,他们冲出大厦,冲出地下室,使用汽车、摩托车、自行车……只要能找到的交通工具全都用上了,力图跑出城市,争取一线生机。
可是城市之外也在死人,人们死在田野里,倒毙在公路旁。那些被看做避难所的地方,原始森林,荒漠,草场,也到处是尸体。动物们也和人类一样死掉,家养的和野生的,都在死亡线上挣扎。野兽死在巢穴里,而飞鸟则从天上掉下来。
我是幸存者。病毒无孔不入,却不能对抗低温。在那些终年覆盖着冰雪的地方,病毒无法生存。南极洲和北冰洋,地球的两极是仅存的避难所,夹在两者之间的广袤土地都成了生命禁区。据说北冰洋的冰盖和岛屿上曾经有人幸存,后来他们也都死了,因为没有电力和食物。我们比他们幸运,大灾难发生的时候,南极洲拥有四座核电站、三十六个地下基地,甚至还有专门为研究太空旅行而设置的两个合成食物研究院及附属工厂。联合国世代飞船计划也在这里设置了训练基地,把一个大飞船的骨架放在极地严酷的环境中接受考验。这个大飞船的周围和地下,就是我所在的基地,南极洲最大的基地城市——联合号城。南极洲有三十四万人口,这就是目前世界上所有的人,我们所知道的全部的人。
如果对于痛苦和绝望没有感受,这样的死亡也不算什么。亿万年前,那些寒武纪生命大爆发之后的三叶虫,六千五百万年前,那些统治了大地和天空的恐龙,都经历了大规模的死亡,然后灭绝。而生物圈却永远不死,总会在每一次毁灭性打击之后恢复生机。生命总能够为自己找到出路。人类祖先也曾面临灭绝,十万年前黄石公园的火山爆发触发了冰川期,严寒和饥饿杀死了成千上万的人,整个地球只剩下上千人口……然而人类还是挺了过来,发展了文明,繁衍出八十亿人口,遍布地球的每一个角落。和冰川世界中苦苦挣扎的蒙昧祖先相比,我们现在的处境无疑要好太多了,至少我们还有文明和三十四万人口。
埃博病毒项目组的负责人巴罗西迪尼阿博士,是个印度人。印度是一个炎热的北半球国家,带着几分神秘,然而这个国家却派遣了一个科学考察团长年驻扎南极洲。巴罗西迪尼阿到这儿来是研究史前细菌的。南极洲曾经是温暖湿润的大陆,有繁盛的植被和各种各样的动物,还有无数的细菌。动植物早已经不复存在,细菌却很可能仍旧活着,冰冻在亿万年的坚冰之下,生命进程停滞,却仍旧活着,只要把它们带到地面就能苏醒。两种相隔了亿万年的生命亲密接触,即便不算神奇,至少也激动人心。巴罗西迪尼阿却退出了这激动人心的事业,转而研究埃博病毒。他别无选择,作为人类唯一幸存的微生物学家,他要撑起三十四万人的希望。我喜欢他,因为他居然是一个会说中文的印度人。而且,据说自从他的妻子死于大灾难后,他一直独身,不近女色。我喜欢这样痴情而执拗的人。
我在一个白色的实验室里见到了他。他让我躺在一张床上,做准备工作。一切都准备就绪,他拿出一张有密密麻麻文字的纸来让我签字。
签字!我已经签了无数张纸了,无论其中的内容有多么不同,核心只有一个:我自愿放弃生命,没有人对我的死亡负责。死亡是一件大事,特别是自愿死亡,哪怕声明过一千遍也有人会要求声明第一千零一遍。我拿起笔,准备写下名字。然而一行字让我停顿下来——“身体被啃噬过程中,会出现高热和极端灼痛……”等等,我是来做病毒实验的,并不是来让某种东西吃掉的。我把这段声明指给博士看,请他给出一个解释。
博士看着我,目光犀利,“他们没有给你解释过吗?”
我坚定地摇头。
博士拉过椅子,坐在我身旁,“好吧,可能你对生死并不在乎,但你一定在乎你是怎么死的。人都不喜欢死得不明不白。首先,埃博病毒并不是病毒,而是细菌。那些传播消息的人觉得病毒比细菌听起来更可怕,于是他们就说那是病毒,到最后,我们也不得不用病毒来称呼它。它的学名,叫做埃博肉球菌。”
肉球菌这个名词听起来有些可笑,它让我想起一道叫做红烧狮子头的菜。八岁那年,父亲给我做过这道菜,后来我再也没有尝到过,记忆中,那是令人馋涎欲滴的美味,和这残酷的吃人的小东西相去万里。我扑哧笑出声来,巴罗西迪尼阿显然并不觉得这有什么好笑,他向我投来询问的眼光。我摇摇手,“没什么,你继续说。”
白色实验室里的两个人,一个躺着,一个坐着。实验室外边,围着许多人,大多声名卓著,或者是记者——他们表情严肃,听着巴罗西迪尼阿博士关于埃博病毒和星球命运的演讲;而躺在床上的我,却神游物外,除了开始的几句话,满脑子都是红烧狮子头。红烧狮子头可以是人生的某种意义。我突然不想死了。
巴罗西迪尼阿停止说话,这把我的注意力拉了回来。他盯着我,“你退缩了?害怕了?”
也许他看出了什么,或者他见过许多因为害怕痛苦而临阵退却的人,然而我有自己的缘由,我想吃一口红烧狮子头,这强烈的渴望压过了为人类幸福而献身的崇高感。我同样盯着他,认真地点点头。围观的人一阵哗然。我们俩对视着,沉默着。他眨了眨眼睛,“没关系,你有时间考虑。今天只是给你做一些机能测试,如果三天之后你仍旧选择放弃,这就算是一次免费的体检。”他把那张有着密密麻麻文字的纸丢给我,让我带回去仔细看。
一个不够勇敢的人听完巴罗西迪尼阿的描述,绝对不会再有挑战埃博病毒的念头。这种细菌是如此恶毒,它一点一点地啃噬人的内脏,却让人维持着神经活动。极端的痛苦胜过癌症发作!所有的患者无一例外都会陷入意识模糊和癫狂状态。不可能有人挺得住,正常的神经绝对会崩溃、瓦解,身体于是成了一堆无意识的肉。一堆无意识的肉,或者一个疯子,这两个选项似乎都偏离我的想象很远。在我最初的印象中,病毒夺去人的生命,就像钢刀抹断人的脖子,只需要一刹那。
然而我无所谓。我退却并不是因为害怕这样的情形,而是我想吃一口红烧狮子头。这个要求在所有的三十四万人中间散播开来,有上千人挺身而出要为我做这道菜,好让我安心地躺到手术台上去。我拒绝了,因为他们并不是我父亲。但这道菜最后还是不由分说地突破重重困难来到了我面前,它来自南极洲治理委员会,这个星球上残存的最高统治机构。
四个黄乎乎的肉球泡在热气腾腾的芡汁里,散发着味精的气息。南极洲有足够的合成食物,还有不少鱼和海豹,只是猪肉早已经没有了。为了这道菜,委员会在全洲范围内征集生猪肉,一个慷慨的捐赠者捐出了六百克——他在多年以前亲眼看见父亲把这块肉埋藏在冰原里,那可能是他们最后的一点美味。我盯着眼前的四个丸子,丝毫没有食欲。我相信,如果没有猪肉,他们会用人肉做成丸子送到我面前。我当着无数的摄像机和记者的面把丸子吃了下去,味同嚼蜡。然后我签了字。
我再次躺在巴罗西迪尼阿的手术台上。无论有多少种原因让我最终躺在这里,有一点始终不可否认——为整个人类献身是一件高尚的事,也许是最高尚的。只不过对于大多数人,最高尚的并不是最重要的。巴罗西迪尼阿博士对我表达了深切的敬意,一个人在形势的逼迫下视死如归并不难,然而在毫无利害关系的情况下作出这种选择——而且我并不是一个傻子——除了敬意,他无话可说。
针尖扎进了我的胳膊,巴罗西迪尼阿博士贴在我耳边,轻轻地说:“很高兴你选择了埃博,你将受人尊敬,拥有尊崇无比的地位。”
某种液体注入我的身体,那是一百毫升的无色液体。渐渐地,我失去了意识。模糊中,我想到,我的一生就这样子结束了,并没有什么遗憾,只不过,如果能够醒过来,那就最好了——我可以坐在那儿,什么都不做,回味父亲的红烧狮子头。我闭上了眼睛。
病毒却并没有要我的命。事实是巴罗西迪尼阿博士并没有给我注射病毒,他只是让我昏睡了一个下午。
“没有疫苗。任何疫苗对于埃博病毒都无效。”巴罗西迪尼阿告诉我一个可怕的消息。我的献身目标是一个谎言,是纯粹的安慰剂。
我从床上坐起来,“真相是什么呢,博士?难道你们的目的就是得到一个志愿者,然后告诉他这是一个玩笑?”
“你来看看。”他招呼我。我走过去。这是一架庞大的仪器,外表是个四四方方的铁疙瘩,刷着一层白色的漆。这白色立方体的中央有一道缝,把仪器分作上下两部分,浅色的光从缝隙中泄露出来,时而蓝色,时而红色。这是一台显微镜。一个透明的保护罩把整个机器包裹得严严实实。
我凑到窗口上,看见了一些小东西,它们聚集成群,非常安静。
“你看到的就是埃博肉球菌。这是典型形态,如果环境不同,它们也有不同的面目。没有它们不能适应的环境,除了极地。”巴罗西迪尼阿对我说。
就是这些貌不惊人的小东西,几乎将这个星球上最成功的一种生物彻底灭绝。曾经创造了辉煌文明,制造了核弹,能深入一万多米的海底,飞上真空里寂寥的月球……在星球上呼风唤雨所向无敌的人类,在这个小东西面前败下阵来,现在只能龟缩在南极洲,在冰原的保护下苟延残喘。
“这真是不可思议……”我说。
“如果你看得更仔细一些,你会发现比你想象的更不可思议。”巴罗西迪尼阿说。
视野放大,一个单个的埃博肉球菌把它的细部呈现在我眼前。我看到无数细小的微粒包裹在一层薄薄的膜里边,中央是一个小小的黑点,那是细胞核。
“它伸出一些突出物,有些像鞭毛。你看到了吗?”巴罗西迪尼阿点拨道。
我不知道什么叫鞭毛,听起来那是一种纤细的玩意儿。我的确看到一些细细的线状的东西从膜的边缘发散出来,消失在视野之外。视野移动,我看到另一个球体,同样的膜,同样的丝状放射物。
我转头看着博士,等着他说出答案。
“如果你出生在大灾难前,上过高中,对生物学有些留意,就能理解其中的意义。”巴罗西迪尼阿递给我一本已经翻开的书,书页上有一张图片,图上是几个球体,浅红色,表面凹凸不平,某些突出物很长,和另一个球体连在一起。图片的标注写着:树突与轴突。
“这是人类的脑。这些是神经细胞,这是人的大脑皮层细胞。”巴罗西迪尼阿盯着我说。
埃博细菌就像一个个脑细胞。它们通过细长的突起相互联系在一起,彼此间交流信息。这和从前的任何一种细菌都不一样。它们只是微不足道的小东西,然而通过这种方式,就可以变成一个庞然大物,庞大得超越想象!
“人的大脑有上百亿个细胞,其中只有百分之一左右参加高级神经活动。而这个星球上,有万亿亿个埃博肉球菌。它们全部可以在某种程度上联系在一起。”巴罗西迪尼阿慢慢说道。
我明白了巴罗西迪尼阿想让我明白的东西——我们的对手并不是一种毫无意志的病毒或者细菌,它们是强大的军团,彼此间相互帮助,协同行动。也许有一种前景更让人担忧:这庞然大物的头脑中是否已经产生了某种意识?如果那真是一个具有自我意识的头脑,这个对手就实在过于可怕了。巴罗西迪尼阿静静地看着我,观察我对这惊人事实的每一丝细微反应。
我无言地看着他。
我们怎么办?
是的,人类需要一个志愿者。然而他的任务并不是奉献出身体进行疫苗实验,他有更多的事要做。这些可怕的细菌并不是简单的生物,它的线粒体经过改良,含有某种硅结构,可以存储信息;它含有一种奇特的酯化分子,能够像叶绿素一样把光能转化为化学能,制造出养料;甚至能够根据环境的不同选择不同的光谱发生作用,白天选择可见光,夜晚选择红外光,而在放射性环境中,它还能吸收放射能;它还有一种放射状的细胞器,就是这个细胞器控制着表面突起,处理和传递微弱的电化学信息。这细菌的设计如此精妙,和量子计算机的微控制单元不谋而合……一切都指向一点:这是一种人造生物。虽然进化论深入人心,然而没有人相信这样精巧复杂的结构能够在短短几十年间进化出来。
我见到了这个星球上最具有权势的人。秃顶,99lib?眼窝深陷,绿色的眸子闪着晶亮的光芒,这是我对他的第一印象。他是沙门将军,前美国太平洋舰队司令。我不喜欢白人,特别是美国人,他们总是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傲慢说话。然而他掌握着一万多人的武装力量,虽然我并不在乎那些枪炮飞机,但他还是能左右我。
“它们有一个总部,头脑。”沙门将军拿着细细的教鞭在地图上比划,他嗓音嘶哑,英语带着浓烈的南方口音,我只有硬着头皮听下去,还好巴罗西迪尼阿能及时为我翻译。在全球地图上,我看见了亚洲、欧洲、非洲、美洲、大洋洲,这些久违的大陆就像史前遗迹一样神秘。如果一块大陆并没有覆盖着冰原,那会是什么样子?我想起见到过一些图片,荒漠,草原,森林,巍峨的石头山,松树奇迹般地从石缝里长出来,傲然挺立……
“我们要进行突然打击!”沙门将军这样强调,说完后,他停下来盯着我。我如梦初醒般意识到他正满怀期望地看着我。
“是的,将军。他会很好地完成任务。”巴罗西迪尼阿帮我打发了将军。
接下来的两个星期如同梦魇。白天,我要跟着一些军人学习如何使用武器,从自动步枪到单兵便携式火箭筒,从驾驶小汽车到坦克到直升机到攻击机,他们要用一些严酷的手段让我在最短的时间里掌握这些技巧。晚上,我要跟着巴罗西迪尼阿博士学习关于埃博病毒的知识。说实在的,我真不知道所学的这些东西能有什么用,其实他们真正要我做的,就是抱着一个核弹走进那个地下掩体中,并引爆这枚核弹。学习这些复杂的知识真是一种浪费,然而沙门将军和巴罗西迪尼阿并不这么认为。于是,我在这样的梦魇中熬过了两个星期。
距离执行任务只有二十四小时了。晚上,我和巴罗西迪尼阿待在一起。他今天显得颇有几分神秘,让我感觉这个晚上有点不寻常。
巴罗西迪尼阿身上有一股深沉的香气,那是一种特别的印度香料,在重大的节日里,印度人会虔诚地沐浴,然后用这种香料涂抹全身。我一直以为,只有那些富有的、传统的印度人,或者印度歌舞电影里边,才会有这种事,巴罗西迪尼阿应该不属于这种人。然而我错了。他穿着白色浴袍,在一幅画像前膜拜。画像上画的是一个凶恶的神,头戴火焰冠,有三只眼和四只手,摆出一副曼妙的舞姿,周身被火焰环绕。
巴罗西迪尼阿膜拜完毕,在地板上盘膝而坐。现在的他,看起来颇有几分庄严宝相,一种悲天悯人的气质自然流露,让我不自觉地肃穆起来。
“这是湿婆,印度人的毁灭之神。”他告诉我,“他毁灭,然后创造,世界就在他的掌握中循环不息。”
我无意冒犯,只是说了句我想说的话:“你是一个科学家,我以为科学家都是无神论者。”
巴罗西迪尼阿笑了,“我的确是一个科学家,不过我相信冥冥中有神秘的力量支配宇宙。湿婆正好是这种信仰的一个体现,这很符合我的印度人身份。”
我点点头,突然想起了自然派,那个带有宗教意味的动物保护组织,在他们的圣书里头,正写着:毁灭,然后才有创造。我问:“你是自然派教徒?”
巴罗西迪尼阿微笑着不回答。
沉默了一会儿,巴罗西迪尼阿突然告诉我,沙门将军只了解计划的一部分,使用核弹对埃博的头脑进行攻击是空中楼阁。
“埃博肉球菌在许多地方聚集成群。如果用一个比喻,它们就像原始的神经节,而不是一个大脑,虽然我丝毫不怀疑它们会形成一个强力的大脑,然而,那个大脑的尺度就是整个地球,简单的核攻击根本不能损伤它们。更何况肉球菌是细菌,即便没有头脑,它们也能够生存下去。也许没有这个头脑,只会更糟糕。”巴罗西迪尼阿冷静地说,“这样的情势只有很少的人知道,整个南极洲只有六个人,包括我。”
最初,埃博肉球菌是一场生物灾难,它们杀死几乎所有的动植物,繁殖出数以亿亿计的后代;两个星期后,它们停止了对植物的攻击;又过了三天,它们仅仅袭击脊椎动物;再后来,它们只袭击哺乳动物。
巴罗西迪尼阿向我出示了一些图片。我看见大群大群的野牛在草原上游荡,不远处一个孤零零的破败小屋显示出这原来是一个农场;葱郁的森林边,几头灰熊在小溪里捉鱼,一条鱼跃出水面,熊的巴掌正挥舞过去;一群狒狒占领了城市,它们在废墟中寻找人类残留的食物和任何能引起它们注意的玩意儿,一只狒狒戴着一串钻石项链,两米外是一具变成了白骨的人类尸体……最后的照片印象尤其深刻,一群狮子在夕阳下休憩,雄狮高昂着头,正对着镜头张开血盆大口,它们的身后,是一座灰色的、丘陵状的小山。
“这是无人侦察?99lib?机拍摄的照片。地球已经复苏了,眼下的埃博肉球菌只对人类进行攻击。它们已经在全球安顿下来,和其他所有的生物和平共处,只把人类像囚徒一样困在南极洲。”
我有些喘不过气来。这些小东西毫无疑问获得了某种意识,它们能够把人类和其他动物区别开,这是一种高级的智能。我们又落到了后边。
“看到这些灰色的小山了吗?这就是埃博肉球菌的聚集体。现在几乎世界的每个角落都有这种东西。”
我仔细审视着那灰乎乎的一团,一团均匀的、毫无特色的堆积物,看起来仿佛具有黏性,无数的肉球菌生活其中。它们在干什么?我突然想。
“它们在干什么?”我问。
“很好的问题。最可能的答案是什么也不干,繁衍,延续生命。生命是没有目的的,它只是存在。”
“不,它们一定在做些什么。”我看着巴罗西迪尼阿,“既然它们能够把人类驱赶到南极洲,既然它们能和其他动物和平共处,那它们一定有某种目的,它们一定在做些什么。”
巴罗西迪尼阿带着一丝微笑看着我,“那正是我们征集志愿者的原因。”
一架垂直升降运输飞机飞向加利福尼亚。除了驾驶员,飞机上还有四个人——三名军人和我。我们四人每人的装备都大同小异——固定频率的通话机,自动步枪,红外夜视镜,一套带有空气净化装置的防护服,一些威力巨大的手雷,小巧的塑料炸弹,还有几把手枪……这些劳什子中最重要的,是一枚核弹,当量为一千吨TNT,很小巧,只有十公斤重,可以轻松地背在身上。
我们全副武装地下了飞机。飞机垂直起飞后,在我们头顶盘旋了一圈,然后向着南边飞去,留下我们站立在这片危险的土地上。巴罗西迪尼阿悄悄告诉过我,沙门将军的行动只是一个幌子,我的真正任务是靠近埃博肉球菌的丘体,和它们进行一次亲密接触。当时我就怀疑在三名军人的保护下,我怎么才能够按照巴罗西迪尼阿所要求的那样做,但我犹豫再三将这个疑问告诉巴罗西迪尼阿后,他却说埃博会照看这些军人,我只需要按照计划行事就是了。
第一次踏上南极洲之外的土地,我分外好奇。这是一片草地,浅浅的绿色,从眼前伸向远方,毛茸茸的草踏上去软软的,很柔和,不知名的野花遍布其间,黄色的、白色的花朵让整个草地充满了童话般的意味。我注意到一只碧绿的草蜢正驻守在一片草叶的顶端,细细的触须随着草叶的晃动微微摇摆。一切都是鲜活的、充满生机的,和那死气沉沉、阴冷刺骨的冰原形成鲜明的对照。那些书本上、电脑上见过的东西变得鲜活起来,已经死去的记忆也复活过来,我突然回忆起来,童年的时候,我曾在这充满生气的大地上奔跑。这才是人类应该享有的生活。
一个军人招呼我继续前进,我跟着他们。突然之间,一个巨大的阴影从我头顶掠过,扑向走在我前边的一个士兵。
我惊叫起来,然而太迟了,巨大的鸟儿从士兵的头顶一掠而过,士兵就直挺挺地倒下了。
枪声响起,鸟儿从空中掉下来,摔在地上,使劲地挣扎着。突然它停止了垂死的挣扎,死掉了。这是一只金雕,是极为凶猛有力的猛禽。这只金雕用尽全力的一啄,穿透了那个士兵的高分子塑料头盔,并击穿了头盖骨,就像刽子手一样准确。
我们三个人围着同伴的尸体,除了悲哀,还有一种无助的惶恐,没有一本作战手册告诉过我们,需要防备天上的猛禽。我瞥见金雕的尸体,发现它正在急速分解。我赶紧招呼两个同伴,他们和我一样目瞪口呆地看着那尸体如魔法一般化作一摊烂泥,露出森森白骨。
埃博病毒就在周围,无处不在。我告诉他们是埃博病毒分解了尸体,不需要过分害怕,我们的防护服能够有效地把病毒隔绝在外。
在总部的驱使下,我们继续向着目标前进。前进的途中没有意外,也没有曲折的故事,直到我们到达目的地,一座上个世纪八十年代建造的楼房。
大楼破烂不堪,就像长满了老人斑的躯体。楼顶上的招牌还在:“海德生物科技”。这个距离洛杉矶一百三十公里的孤独建筑,就是埃博病毒的源头,一个打着生物.99lib?制药的名义为军方研制生化武器的秘密研究所。貌不惊人的小楼下边有着惊人的地下部分,深入地下三百米,可以抵抗百万吨级核弹的攻击。一个军人身手敏捷地跑过杂草丛生的空地,在虚掩的门前蹲下,小心翼翼地察看。
“Move!”无线电波传递的声音带着几分沙哑,他确认安全,挥手让我们跟上。然而紧接着传来一声尖厉的惨叫:“NO……”我抬眼望去,看到了此生最恐怖的镜头:无数黑乎乎的甲虫从门里边涌出来,仿佛潮水一般,无可逃避。破旧的虚掩的门被猛烈的潮水撞开,转眼间,那个伙计周身就都爬满了虫子。防护服是密封的,然而他惊慌失措,惊声尖叫,劈头盖脑的英文单词几乎将我的耳膜撕破。
枪声响起,子弹在黑色潮水中掀起涟漪,白色的汁液四处乱溅,虫子却没有丝毫犹豫地继续扑上来。眨眼的工夫,这个伙计消失了,我们的眼前是一座高达三米的黑色小山,他被埋在成吨的虫子下边。耳机里没了声响,只有细微的窸窣声。
整个世界沉寂了两秒钟。我身边的军人掏出一枚手雷,拉开保险栓,扔了过去。然后我们跑开躲了起来。
他是对的。等爆炸的气浪散去后,我们走了出来,发现虫子已经四散逃命,我们在一片狼藉之中找到了伙伴的尸体,已被炸得残缺不全。当然在爆炸之前他已经死了,虫子们在几秒钟内咬破防护服,把他的躯体吃掉了一半。
这是陷阱和谋杀!巴罗西迪尼阿说埃博会照顾这些军人,我终于明白他的意思了。我看着眼前的最后一个军人,他的眼睛里充满着愤怒,我毫不怀疑如果埃博是一个实体,他会用自动步枪把它打成蜂窝。
“Let's go!”他咬牙切齿地说道,然后踏着满地狼藉的虫子走向大门。我跟着他。他的高大身躯就像一堵墙,把一切危险都挡在另一边。他踏上台阶,肆无忌惮地向着门内扫射,然后跨过去。
接着,他的躯体像一面墙一样倒下,重重地摔在地上,死了。
我慢慢靠过去,发现一条蛇狠狠地咬在他的腿上,毒牙刺破裤子,在皮肤上刺出微小的孔,剧毒让他的神经在0.1秒内完全瘫痪。其实他注定是要死的,虽然可能不是这种死法。那条毒蛇被子弹打成了两截,残存的一点生命力让它从角落里弹起来,咬住了入侵者。死者的眼睛瞪得很圆,永不瞑目的样子,咬住他的毒蛇也瞪着同样溜圆的眼睛。我想,我死的时候,一定要把眼睛闭上,那个样子比较安详。
死了三个人,现在只剩下我一个了,而我们连那大楼的门都没有跨进去。一切不可能如此巧合。巴罗西迪尼阿是对的,埃博会阻止我们进入。而为了接触到它,只有一种办法——我必须死去。
被鸟啄死,被虫子吃掉,或者被毒蛇咬死……我不能让埃博用这些方法中的任何一种杀死我,我只有一种选择:像大灾难中的人们一样,被埃博病毒感染,让它吃掉。这就是志愿者需要做到的事:走进这个大门,步入地下,在那可能重达三十吨的埃博肉球菌集群面前奉上自己。我脱下防护服,放下所有的武器。空气中有无数的埃博肉球菌,我深深地呼吸一口空气,把这种肉眼看不见的小东西吸入身体。门敞开着,里边很阴暗。巴罗西迪尼阿要求我,一定要走进那深埋在地下的堡垒,我再次深吸一口气,走了进去。
埃博是一个人名。大灾难之前,三分之一的人类忙着享受生活,三分之一的人类忍饥挨饿,埃博在剩下的三分之一的人类中非常有名。他是三届诺贝尔医学奖的获得者,从根本上改变了人类和疾病的关系,他给了人类一个健康时代。但他也毁掉了人类——通过用他的名字命名的细菌。此刻,这些小东西正在我的身体里发生作用。我的意识开始模糊。我飞快地在大楼里奔跑,寻找进入地下的入口。最后我找到了电梯,顺着电梯井爬下去。没有袭击,没有意外,一切都很顺利。
大门一扇扇地打开,我跨过一个又一个门槛。最后,我走到了最后一扇门前。门上的铭牌还在,漫长的岁月让它蒙上了一层灰。我用手指抹去上边的灰尘,“BEING”几个字母熠熠生辉。突然我的手触到一些凹陷,那是一些阴文,刻在“BEING”下边,微微变换角度,我看到那是“THINKING”,在“BEING”的光彩下毫不引人注目,却坚实地、毫无疑问地占据着一席之地。我不由得微笑,手上用力,推开门。某种光线泄漏出来,我的眼前出现一片光明。
微微发光的球体盘踞在整个空间,视野里是一片晶莹的蓝色,顶天立地。我仿佛站立在一个巨大的水晶球前。这就是埃博?那种灰色的、带着黏液的、毫无美感的小山包?我惊讶得不知所措。
这美丽的晶莹的蓝色很快征服了我,给我一种异样的感觉,平和而沉静,仿佛世界上没有任何东西可以难倒我,而我的魂灵通达了整个宇宙。我向前走去,贴近那散发着微光的东西。水晶里边有人像,脸上斑斑点点,已经开始溃烂,五官扭曲,仿佛畸形。那是真实世界中的我,正被埃博肉球菌啃噬,血肉已经开始模糊,然而我却没有痛苦,没有恐惧,也没有感觉到死亡。我只感到无比的充实和自信,还有坦然。
我伸手触摸那蓝色晶体,细腻而柔滑,仿佛绸缎,却无比坚硬。突然间我感到身体出现了一些异样,一阵奇特的麻痒从肚皮上传来,肚皮的位置湿掉一块。我拉开衣服,低头看去,肚皮上是一个大大的窟窿,流着血和脓。那窟窿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扩大,溃烂的肠子流出来,顺着大腿向下滑。我怔怔地盯着,仿佛那不是我的身体。胸腔上的皮肉都化作了脓水,隔着骨架,我看见微微起伏的肺叶和跳动的心脏。它们显然到了生命的尽头,正在垂死挣扎。我看着它们慢慢脓化。这真是一种奇怪的感觉,仿佛我平静地站在一边,默默地看着自己的身体死亡。我重重地倒在地上。
眼前的图景开始模糊,黑暗缓慢而不可抗拒地吞噬我的意识,那时间一定很短,然而我却感觉无比漫长。最后的时刻来了,很多东西一闪而过,我想起父亲,想起红烧狮子头,想起巴罗西迪尼阿,还有南极洲荒芜的冰原……最后,我居然想起了湿婆,那个长相凶恶却跳着曼妙舞蹈的印度神,在熊熊火焰的环绕中跳舞,依稀中我听见某种音乐,然后是彻底的黑暗。我死了,我想。
我并没有死。或者,我复活了。
飘浮在无限空间中的一点意识,这就是死亡吗?一道亮光劈开黑暗,一个模糊的东西降落在我的空间里。它迅速地把一切包容进去,世界从一团混沌变得透明而丰富起来。
巴罗西迪尼阿是对的,埃博统治了这个世界。埃博能够操纵这个世界上所有的生物。通过生化物质的调剂,它能够让金雕攻击一个看起来并不是食物的目标,也能让虫子们产生啃噬人体的冲动。它模拟记忆,操纵行为。它无所不在,是自然界的神灵。鹰的眼睛就是它的眼睛,草履虫的感受也是它的感受。
埃博找到了我,他只是说:欢迎。然后便脱离了。我开始寻找他。
我遇到了很多人,很多死去的人。他们曾经的躯体都被埃博肉球菌啃噬。他们看到我,知道我是一个新来者。他们从我这里了解南极洲的情况,我也向他们打听这个神秘世界。他们都是死人,却认为自己仍然活着,而且很快乐。
巴罗西迪尼阿是和埃博一样的天才,在互联网还没有完全瘫痪之前,他曾经通过残存的军方网络侵入“海德生物科技”的主机。他发现了某种可能性。一些残留的痕迹显示:曾经有一个网络从这个机器上脱离而去,那个网络的神奇之处在于,它使用特殊的链接方法,没有网关,没有IP地址,它就像一个隐形的网络黑洞,吞掉大量的数据流,却没有任何反馈,这种黑洞式的吸收进行了八年之久。巴罗西迪尼阿怀疑埃博制造了一个生物性的计算机网络,构成这个特殊网络的基本单元,就是肉球菌。
巴罗西迪尼阿的怀疑得到了证实。我见到的蓝色晶体球就是这样的一个生物计算机。天长日久,肉球菌群让自己固化,成为矿物一样的结构。八十亿人的记忆和思维被肉球菌复制,飘浮在空气中,凝固在那些灰色的小丘中,最后汇聚在这个超级的肉球菌群里边。两万亿的肉球菌单元,完全的三维神经网络。把人类历史上所有的计算机加在一起,也抵不上这个超级头脑。它是一个睿智的头脑,它的核心是埃博,那个疯子一样的天才人物。
找到埃博之前,我有些自己的事要做。
我遇到一个剧作家,他死去的时候三十六岁。他受了肉球菌的感染,知道自己活不下去,于是挣扎着给儿子写了遗书。在遗书里,他告诉儿子:要热爱生活,要忍受生活带来的种种打击勇敢地生活下去,学习科学,和这种害人的病毒斗争到底。然而,此时他告诉我,他希望自己的儿子也被埃博肉球菌吃掉,这是通向极乐世界的捷径。肉球菌吃掉我的时候我并不感到痛苦,看来它们吃人的技艺有了进步,然而巴罗西迪尼阿告诉我,最开始并不是这样。
“难道你希望他受到那种非人的痛苦?”我问那个剧作家。
“那是涅槃。死亡的道路通向极乐和永生,而痛苦则是其间的代价。难道你不这么认为吗?”
“你想你的儿子吗?”
“为什么你有这么奇怪的问题?你为什么又躲躲藏藏?”
他用一种怀疑的氛围把我推开。我脱离了。我的父亲早已经死掉了,这个活在生物计算机中的,虽然拥有他全部的记忆,却绝然不是那个临死之前牵挂着我、为我写遗书的人。他再也不会给他的儿子烹饪祖传的红烧狮子头,无论他的儿子多么渴望再吃上一口。
我找到另一个人,这是一个女人。她显然很快乐,沉浸在埃博为她带来的无穷无尽的狂喜之中。我打断她,她很不高兴。
“巴罗西迪尼阿?我不需要他的关怀,外边的世界和我已经没有关系。”她把地球称为外边的世界,埃博的世界则是她热爱的世界。她强行脱离,把我屏蔽在外。我想巴罗西迪尼阿会高兴的,至少,他的妻子现在很快乐。
我所见的,是一个天堂。外边的世界已经死去,可这又有什么关系?所有的人都在这儿活着,享受着平和与宁静,还有飘飘欲仙的狂喜。失去的只是肉身,得到的却是自由,难道还有比这更划算的交易?没有贵族和平民,没有富人和穷人,没有精英和大众,没有美食,没有豪宅,没有精致的衣服……人类社会的一切身份符号都被抹去,只有一个个平等意识存在。我在广阔的空间中飘浮着,与一个又一个的意识擦肩而过。在埃博空间里,我们都是自由之身,自由到不需要其他的一切,只是任凭自己的灵魂游荡。
有一个灵魂是特殊的,那就是埃博。我四处寻找他,他无处不在,但我却找不到他。最后,他发现了我这个小小的不安定分子,他找到了我。
“你,不喜欢这里?”他问我。
“很有趣,但是你能给我红烧狮子头吗?”
“这是很奢侈的享受,模拟这种具体而实在的满足会消耗很多能量,我不能满足这样的需要,至少眼下不行。”
“你杀死了几乎所有的人。”
“他们都没有死。那些在混乱中死于非命的人除外,对那些人,我很抱歉。”
“他们都从世界上消失了。难道你认为死亡还有别的定义?”
“死亡并没有很多定义。你存在着,记得往事,能够思考,你就活着。”
“他们失去了生活。”
“他们过着另一种生活。大家都很喜欢。”
“但是你没有给他们选择。”
埃博沉默了一下,“是的,绝大多数人并没有选择。然而,他们也没有给我选择。”
当初,埃博的实验进行到一半的时候,他培育出了篮球大的菌群,这相当于一台每秒处理六千万个事件的超级计算机。从理论上说,这台计算机几乎可以无限放大,只要有足够的能量支持。远景计划中的超级生物计算机已经不是梦想,只需要让这些小细菌不断繁殖,不断重构。这是振奋人心的好消息。
然而军方告诉他,必须停下来。实验的结果超出了预期,肉球菌群不仅能够存储计算,甚至能够进行“思考”,它们用一种从来不曾有过的方式重构数据,出现了一些不知所云却显然属于某种智慧的新信息。这个可怕的事实吓坏了军方:这机器很可能具有“自我意识”,与其说它是一台计算机,不如说它是一个生物!军方只需要一台计算机,能够完成导弹的导航和拦截,能够对部队进行遥控指挥,能够封锁对方的超级计算机就足够了。埃博却给了他们一个无法控制的东西,他们甚至不知道,这东西会不会为了一点不知所谓的愤怒而把导弹丢到华盛顿市中心,或者控制卫星,让它们胡乱发送情报。军方的结论是必须停掉它。
埃博为此而发狂。争辩,拍桌子,哀求,下跪,他几乎尝试了所有可能的办法,只为了保住这个小小的东西。然而最后他失败了。对未知的恐惧让所有的人都倾向于暂时封存它。埃博很沮丧,他明白对他的小东西来说,暂时的封存就意味着死亡——只有在不断的活动中,它们才能够保持活性。埃博满怀绝望回到实验室。他注视着那小小的球体,灰蒙蒙毫不起眼的样子,然而在埃博的眼里,它漂亮无比。它就像埃博自己的孩子,为了保护它,埃博不惜代价。
埃博证明了军方的恐惧并不是不知所谓的愚蠢,甚至他们还大大低估了这小东西的潜力。
埃博拯救了他的孩子,牺牲了全世界。
“的确有些出乎意料。我没有想到居然会这样。最开始的时候我没有办法控制它,后来情况才慢慢好起来。然而,这却比原来的设想更好。我可以说,人类的灵魂得到了救赎。新的世界比原来的更美好。”
我沉默着。突然之间我仿佛变成了一只兀鹰,正在万里高空翱翔,大地尽收眼底。大地和天空,还有每一个生物,都是我的躯体。肉球菌群生存在世界的每一个角落,它们感受着每一次神经冲动。埃博把传来的神经冲动转入我的空间。
我看到了南美的热带雨林。从前,这里布满了伐木公司,高大繁茂的雨林被砍伐,留下一片瘌痢般的土地,变成沼泽,除了虫子什么都没剩下;奔腾不息的河流边,五颜六色的工业废液注入河流,让河流变得浑浊不堪;田野里,巨大的垃圾场如山岳般挺立,恶臭满天,污水遍地,无数的老鼠和臭虫穿梭其间;那些光秃秃的山头上,洪水挟裹着泥沙轰然而下;失去控制的地球,到处是飓风、水灾,还有可怕的炎热……地球很脆弱,而人类把一切搞得更糟糕。然而现在一切正在恢复。人类为了享受生活,或者为了避免受冻挨饿,以一种前所未有的深度和广度影响着地球,当人类从生物圈中被抹去,一切都得到了喘息的机会。
是的,地球比原来更美好。那些遍布可可西里的藏羚羊,漫游在大草原上的美洲野牛,丛林中悠闲散步的科莫多巨蜥,热闹地挤在一起吵吵闹闹的花斑海豹……它们都知道,这个世界比原来更美好,整个地球的生活都比从前更好,除了人类、老鼠,还有狗。
“我给了人类一个全新的生存方式,把地球还给了自然。这难道不是更好么?”埃博问。
我无话可说。这样的一个世界,人人都感到很满意,地球也因此而更健康。我没有任何理由说这不是更好。然而,生活在一个很好的世界里,这样的人生对于我也并没有意义。这一点我并没有告诉埃博,我竭尽全力掩饰。还好,埃博对于他人的隐私并不是太在意。他见我平静下来,便离开了。“新来者总有些不适应,当你适应了,就会喜欢这里。祝你好运。”
一切便是如此。借助埃博肉球菌的庞大网络,我在地球上自由往来。关于生命,关于地球,一切从来没有如此明白,也从来没有如此艰难。很久之前,就有古人说: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我化作万物,也悄然独立。无论我是什么,生命到最后都显得毫无意义,都是刍狗。存在只是唯一的目的,而这目的看起来并不怎么像目的。显然,我需要一件事能够让我全身心地投入,我要为自己的生活制造一个目的:一个志愿者。
巴罗西迪尼阿这样请求我:“我只需要一个字,真或者假。如果你不能送回任何信号,我无从判断,实验也就失败。只要你送回信号,我的推测就是真。请你帮我完成这个实验。”
人类有自己的底牌。成千上万件核武器遍布整个地球,军队仍旧控制着其中的一部分。沙门将军一直认为自己掌握着这些武器,实际上他远远地落在了科学家们的后边,六个科学家组成的联盟控制着这些威力最强大的武器——过去的三十年中,他们以及他们的学生孜孜不倦地用各种办法破解世界各地留存的武器控制系统,他们也用自然派的思想影响着一些军人。并不是每次都会成功,然而最终的结果,一百一十五颗核子导弹控制在他们手中,导弹上装备着总当量为七亿吨的核弹头。这些武器并不能毁灭地球,但却能够让世界变得无序。也许肉球菌并不会就此灭绝,却要付出沉重的代价。沙门将军的最后计划是和这些看不见的无赖同归于尽,科学家们却还要再想一想。巴罗西迪尼阿只想证明,埃博的超级细菌构建了一个新世界,而它对于南极洲的人类并没有不良企图,人类有机会和这种杀人细菌共同生存下去。
我对新世界的适应比埃博预计的要快得多。巴罗西迪尼阿给了我很强的神经刺激,把许多埃博肉球菌的知识灌输给我,这些强行刻画在脑细胞上的印痕让我痛苦不堪。当肉球菌将我吃掉的时候,它们也将我脑细胞上的化学印痕完美无缺地复制下来。于是,曾让我的头脑痛苦不堪的知识没有了副作用,它们让这个世界显得不是那么陌生。我很快学会了控制阿米巴虫的运动。控制一只大动物要复杂许多,首先我要学会分辨各种各样的激素和生物酶,然后我要明确哪一种激素能够让动物产生怎么样的行为,怎样的生物电流才能让肌肉产生动作。这并不简单,只能一点点摸索。被实验的对象有些倒霉,它会莫名其妙地跌倒,眼睛里会出现各种幻象,有的时候全身有使不完的劲儿,有的时候却仿佛要死了一般。最后,我终于可以小心翼翼地控制动物的行为,包括前肢的摇摆和声带的震动。我驱使它从地下跑出来,跑过开阔的草坪。
一只大黑鼠站在我留下的通话机前,它的动作引起话筒里一阵杂乱的噪声,那边传来一个焦虑的声音:“0号,是你吗?请回答。”我已经死去二十四个小时,他们仍旧没有放弃。
老鼠凑在话筒上,吱吱叫了两声。然后,它连续不断地吱吱叫着。湿婆,湿婆,湿婆……老鼠用莫尔斯电码反复发送了十遍。也许那边的人会感到莫名其妙,然而巴罗西迪尼阿会懂的。
“强大的威力。危险。离开地球。离开地球。”
我强迫老鼠按照莫尔斯电码的规律发出叫声,老鼠体内的肉球菌忠实地传递着我的意志。突然间,我发现了埃博。他发现了我正在做的事。
他接手了对这只小小的啮齿目动物的控制,“一万年。我给你们一万年。”他继续发报。然后,他放走了老鼠,接着用一种温暖的氛围包围住我。“这是一件很有趣的事。我们达成了一致。”
最后的时刻来了。我正在死去。埃博答应了我的请求,让我结束一切。
“虽然很难理解,可是我让你选择。”他这样对我说。
我传递了一个微笑的氛围,“我做了值得做的事,人的一生就应该这样子结束。能让我再看一眼南极洲吗?”
我被送入一只翱翔在万米高空的安第斯神鹫体内,这只巨型的鸟掉转身体,向着南边飞去。我在碧海蓝天之间自由地飞翔,前方是白色的大陆,一望无际的冰原一片苍茫。凛冽的寒风让我99lib?发抖,然而我继续向南飞着。我很快看见了联合号的庞大骨架,一些人进进出出,正在忙碌。
整个南极洲正变成一个紧张有序的基地。从听筒里传出来的吱吱声是莫尔斯电码,两个小时后,终于有人意识到这点,他把电码的内容向所有城市广播。这个消息仿佛惊雷一般震动了整个大陆。当自然派教徒听说这个消息后,他们组织了起义。只有一个人死于起义——沙门将军在办公室里吞下了子弹。巴罗西迪尼阿成了新政权的第一届主席。
突然有人看见了我。许多人停下来,仰望着我。冰天雪地的天空中出现了一只大鸟,这无疑是个奇迹,也许可以被称为神谕。我找到了巴罗西迪尼阿的实验室。我的全部意识浓缩在一团小小的肉球菌上,从神鹫的身体里脱离,飘飘扬扬,向着实验室降落。低温并没有让肉球菌死亡,它们感觉到地磁场的变化,开始停止攻击并自我解构。一旦地磁场的某个矢量分量减小到一定程度,它们就主动杀死自己。巴罗西迪尼阿深刻明白这一点,实验室里存活的肉球菌被保留在电磁屏蔽的器皿里,他知道必然有某种真相隐藏在这令人费解的事实背后。那只能是神一般的存在。
借助几个人的身体,我成功抵达了巴罗西迪尼阿的身边。他正在修改启示录:
“毁灭,然后才有创造。
“自然之神毁灭人类,因为人类贪得无厌。神把残余的人放在冰原大陆上,和自然界的其他部分隔绝。他给人类一个期限离开地球。他赐予人类南极洲的土地和资源建造基地,还有方舟。离开地球是唯一的路。人类是自然的孩子,是犯了错的孩子,他因此而背负漂流的命运,也背负自然之神赐予的责任,去宇宙空间撒播生命的种子。”
我的意识已经很微弱。肉球菌群正按照某种既定的指令分解自身,我抓住机会,随着巴罗西迪尼阿的一次呼吸进入他的身体。当最后的几百个肉球菌依附在他的脊神经上,我给了他一个神经冲动。我想告诉他,他的设想是对的,埃博肉球菌构成了一个新世界;我想告诉他,埃博世界是多么美妙的世界;我想告诉他,那些被啃噬的人并没有被杀死,只是换了一种生存方式;我想告诉他,埃博认定只有人类才能把生命种子带向地球之外,让地球生命在宇宙空间里延续;我想告诉他,按照他的意愿我找到了他的妻子,她现在很快乐……然而我什么都不能告诉他,在飞快的解构中,我的意识迅速淡去。
别了!这是我在这个世界上留下的最后一个信号。
巴罗西迪尼阿突然感到一阵寒意,黑暗中,仿佛有人正窥视自己。他四下张望,没有发现任何动静。他抬头望着屋顶。外边,极昼正在过去,夜幕正在降临,严酷的南极洲寒夜就在眼前。在可以预见的将来,还有无数个这样的寒冬等待着人类,只有最紧密地团结在一起,才可能安然渡过难关。星星慢慢地显露。他可以想象那黑暗之中群星璀璨的天空。人类只能去那浩渺的群星之间寻找归宿。浓浓的寒意让他沉浸在敬畏和虔诚之中,他轻声祈祷:湿婆大神,让你的神力帮助子民。
巴罗西迪尼阿怀着敬畏之心合上启示录。封面上,面目狰狞的大神舞姿曼妙。
时空追缉
“这项任务很艰巨,你想一想再回答我。”总长坐在宽大的皮椅上,整个人陷在里边。他望着马力七十五,细小的眼睛眯成缝,然而马力七十五知道他正盯着自己。
马力七十五眨眨眼,“我想过了,我会去的。”
“好。”总长站起身,绕过办公桌走到马力七十五面前。总长的身材很高大,让人有一种压迫感,他严肃地盯着马力七十五,突然转身,走过去关上门。玻璃外面,上百名警员正忙忙碌碌。
总长注视着这一切。他没有回头,突然开口说话:“马力,你是最好的警员。坦白地说,我不希望派你去执行这个任务。”
马力七十五默默地听着。
“但是,我们需要给公众一个交代。”总长转过身,正对着马力七十五,“你了解卡洛特,他是个危险人物。”
“是的,他的确非常危险。”
“而且非常嚣张。”总长踱回大方桌后边,再次陷在椅子里,重重地呼出一口气,“如果他偷偷地潜逃,那也就算了,我们管不了那么多。但是他居然把这个消息送到新都会,还有大大小小二十多家媒体,进行现场直播……现在这件事,连总统的新闻发布会都在谈,你知道我的压力有多大。”
“我明白。”马力七十五简短地回答。
“好的。他是匪徒,你是英雄,你要去追缉他,而且要有和他一样的排场。”
马力七十五不禁微笑了。多年以来,卡洛特一直生活奢靡,随时出入各种高档场所,挥霍他那些来路不正却没人能指证的钱。他也捐赈大量的钱,从救助街头的流浪儿到天穹星的开发,事无大小,他几乎都会以一个慈善家的身份参与,赢得无数的闪光灯和掌声”
卡洛特用奇怪的理论来为自己辩护,说起来仿佛头头是道。是的,共同基金太庞大了,按照市值计算,它可以买下地球上的所有产业,包括六十五亿人口——假设平均每个人价值三百万,而这庞大的基金被不超过三千人拥有。
卡洛特眨眨眼,“你知道为什么我给政府好处,秘密警察却要追查我,起诉我?”
“为什么?”
“因为共同基金养着你们。那些穷得叮当响的政府机构当然也拿钱,但是不多,也就够混口饭吃,所以他们从我这里拿到天文数字的钱后高兴得不得了。但是对秘密警察,我甚至没办法把钱给出去,他们对此防范十分严密。”
突然间,卡洛特的图像抖动起来,两个小点加速向他靠拢。
“怎么回事?”卡洛特有些吃惊,但并不慌乱。
“有两艘飞船正向你靠拢,你可能是他们的猎物。”马力七十五平静地说。
“真的?”卡洛特扬了扬眉毛。
马力七十五点点头,信号变得一片混乱,很快中断,然而马力七十五还是听清了卡洛特最后一句话:“它们也在向你靠拢。”
卡洛特没有胡说,“双子星”号完全不能动弹。
马力七十五第一次近距离看到卡洛特。他的脸形尖瘦,眉毛浓黑,眼睛的轮廓很大,胡子很浓密,典型的络腮胡。他和马力七十五对视着,看上去并没有什么威胁,但马力七十五提醒自己,就是这个人制造了有史以来最大的窃案,他是最狡猾最无耻也最危险的罪犯。
一道舱门把他们俩隔离起来。空间狭小,他们不得不脸对脸坐着,相距不过半米。
“我这辈子第一次成了囚犯。我想你也是。”卡洛特说。
马力七十五没有做声。
“虽然我们彼此厌恶,但此刻没必要相互对抗,我们有共同的敌人。你不会想这个时候把我捉拿归案吧?”
“你是贼,我是警察。但现在我们都是囚犯。”
“这样就好。至少你还明白点事理。”卡洛特伸一个懒腰,结果头碰到了天花板,“真是见鬼,这地方不适合生存。”
突然眼前一亮,门打开了,两个人站在卡洛特和马力七十五面前。
他们身材矮小,几乎只有正常人的一半,头大身子小,看起来像是孩子。
“你跟我们来。”其中一个示意马力七十五。他们居然说地球语。
马力在忐忑不安中弓着身子钻出门去。他站直身体,几乎能顶到天花板。门迅速关上。
“跟着我走。”一个矮人说完在前边领路,马力顺从地跟着他。另一个矮人紧随其后。
他们顺着走廊走了十多米远,然后转入一条更宽敞的通道,一直走到底,是一扇舱门。一路上所见很单调,除了金属,就是发出微弱蓝色光线的线状体。马力七十五能听见自己的脚步声,却听不到两个矮人的任何动静。他们仿佛轻巧的猫,走起路来悄无声息。
矮人打开舱门。
有那么一刹那,马力七十五发出由衷的赞叹。浑圆的穹顶发出柔和而明亮的光,延伸出上千米远,几乎望不到尽头。无尽的天穹下,到处是碧绿的草地和各式各样的漂亮建筑,间或有成片的树林。许多矮人在草地上玩耍,追逐嬉闹,甚至还有人在放风筝。马力七十五仿佛回到了新都会城的中央公园。
“快下来。”一个矮人催促他。舱门打开在半空中,一架梯子沿着舱壁通向地面。马力七十五再看了一眼眼前的景象,跟着矮人下了楼梯。他们进入“地下”。
“地下”完全是另一番景象,很暗,只有几处灯光。其中一处聚集着许多人,似乎正在召开会议。
马力七十五来到这群人面前。他们有三十七个人,都坐在宽大的扶手椅上,大致排列成半圆形。马力七十五就是那个圆心。
这个阵势马力七十五很熟悉,秘密警察的法庭通常都是这样布置,据说这种布置能让犯人从潜意识里放弃抵抗。他注意到正中的那个人。毫无疑问,这个人就是最重要的人物,他不仅有一颗比其他人更大的头颅,也有一个更加庞大的身躯,马力七十五估计他的体型是其他人的两倍以上。
“原人八八九号,马力七十五,身份为秘密警察。为了缉拿逃犯卡洛特·修进入时空隧道。这是人类第一次有目的的空间跳跃,被看做对罪犯空间逃逸的严正否定。马力七十五在跳跃当日被授予五星勋章,后来收入标准百科全书,被追认为人民英雄,冥王星轨道六百五十七号纪念石。”左边的一个矮人起身,说了一段话。
“你说什么?纪念石?那是什么?”马力七十五问。
“原人,请不要打断陈述。如果你有疑问,我们可以在最后解答。”正中央的大人物这样回复马力七十五。
“他在历史上现身的最后时刻是新纪元前一千六百五十四年,距今三千六百七十七年。作为一个影响广泛的原人,他有大量的拥趸,许多独立太空船都以马力七十五命名……”陈述人滔滔不绝,马力七十五惊疑不定地听着,这些他所不知道的历史听起来很有趣,也很难想象。我是一个历史人物……马力七十五感到这简直像个童话。
突然,大人物说的一句话震惊了他:“看起来我们找到一个大人物,可惜他还活着。”
马力七十五警惕地盯着大人物,“你想我死掉?为什么?”
“别紧张,原人。我来自我介绍一下。我们是搜寻者,搜集一切人类遗失在宇宙里的东西,飞船、飞行器、太空城,当然还有原人。不过,我们并不期望搜集活着的原人,通常情况下,我们所见的都是尸体。一旦验明身份,我们就可以获得属于他的财产,这就是我们最主要的收入来源。但如果原人还活着,那么他当然会获得自己的财产,而我们就得不到。你和与你在一起的那个人是我们第一次碰到的活着的原人。”
马力七十五更加紧张,“那么你打算杀死我?”
“杀死你?为什么?”大人物感到有些奇怪。
马力七十五耸耸肩。
“你是说杀死你,然后占有你的财产?这是多么邪恶的想法!”大人物哈哈大笑起来,“据说原人都有自私、邪恶的心理,看来是真的。你们彼此残杀吗?”他很好奇地看着马力七十五。
马力七十五不知道怎样回答这么幼稚的问题。这算是进化还是退化?但他们并不打算杀死他,这无论如何是个好消息。
“不。”最后他说,“我们只把罪犯缉捕归案。”
“罪犯。是的,你的记录里边有这样的说法,你是为了一个叫做卡洛特的罪犯才进入时空螺旋。这么说那个和你在一起的原人就是卡洛特?”
马力七十五没有回应,这些人能认出他,却不认识卡洛特。看来时间真喜欢跟人开玩笑,曾经最风光的人默默无闻,而曾经默默无闻的却成了光荣的历史人物,名字被刻在石头上,绕着太阳旋转,直到永恒。
“如果你不愿意回答,也没关系。我们检查了基因数据库,没有这个人的资料,他对我们毫无价值。”
“你们会怎么处置他?”
“处置?照理说我们应该向你们道歉才对,但搜寻者从不道歉。你们的飞船会被恢复原状,你们会回到飞船上。之所以请你到这里来,是因为另有一个小小的问题。”
大人物看着马力七十五,“中央数据库显示在你的名下拥有大量财产,如果没有你的身份确认,这些财产将一直沉淀。如果要取出财产,需要去诺伊斯五号星通过身份鉴定。鉴于你的飞船根本不可能飞向诺伊斯五号,我们给你提供一个方案:我们会带你过去并帮你完成整个过程,但你必须把你财产的一半交给我们。这是一笔巨额财富。”
“巨额财富?有多少?”
“至少可以让我们的人十年间衣食无忧。”
“我怎么会有这笔钱?”
“这不是我们关心的事。可能很久之前,你留下了一笔钱,或者是某个机构给你的捐助,或者某个人擅作主张,把你的钱进行投资,结果得到了上帝保佑……三千多年过去了,什么可能性都有。现实状况就是你拥有这笔钱,而我们能帮你取出来。”
马力七十五终于明白了这些人想做什么。尽管事情有些出人意料,但这不算什么坏事,而且看起来这些人都是君子,正派得让人不敢相信。
“让我考虑一下。”马力七十五说。
大人物点点头,“好的,你可以有三天的时间考虑。”
“和我在一起的那个人,你们还会把我们关在一起?”
“他的飞船将在十六个小时内清理完毕,他会回到飞船上。”
“能留下他和我在一起吗?”
“不,我们不能长时间限制人身自由,这违反《星际航行法》。如果他自愿留下,那是另一回事,但我们并不喜欢原人巨大的躯体,这让我们很为难。”
“如果我付钱呢?”
大人物第一次皱起眉头,“交易不能涉及人身,人身自由只能在必要情况下进行限制。对于你的想法,我们不欢迎。”
“好吧。对不起。”马力七十五说。
他被送回了囚室。
卡洛特狂笑不止。过了很长一段时间,他才能停下来。“这真是我见过的最荒诞的事。”他突然间变得一本正经,“不过,说真的,你打算怎么处置你的财产?”
“我还在考虑。”马力七十五回答。
“你有足够的时间考虑。这倒是很不错的买卖,你追踪我到了三千年以后,变成一个富翁,享受未来的豪华生活。”
“我是来追捕你的。”
“是的。不过很快就不是了。”卡洛特笑眯眯地看着马力七十五,“你知道我有多悲惨,不名一文,没有亲人,没有朋友,没有钱,就连这些捡垃圾的都不拿我当回事。我给自己判了无限期流放,注定在卑微和孤独中带着悔恨死去,这还不够吗?”
马力七十五看着他笑眯眯的脸,“别耍花招,我一定会逮捕你。”
卡洛特收起笑容,“说真的,你可以选择跟这些侏儒一起走。明天他们放了我,我就会继续向前,沿着时间之河顺流而下。前边什么都没有,你可以猜测到这一点,所以,是你选择回头的时候了。对了,你没法回头,既然跟到了这里,那就停下吧。”
马力七十五没有回答他,沉默了半晌,他突然问:“你为什么这么做?”
卡洛特已经躺在床上假装入睡,听到这个问题,他睁开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天花板,“这个问题我已经告诉你了,我想旅行到宇宙的尽头。”
“为什么?”
“这难道不是一次壮举吗?”卡洛特反问道。
“壮举?你就这么定义你的行为?”
“当然,你也可以定义为疯狂、逃跑、犯罪,但对我来说,这是壮举。”
“这么说你的罪行也是壮举?”
“是的。”卡洛特干脆利落地回答,他坐起身,“你听过一句话吗?他人即是地狱。我一定是你的地狱,不过我也是很多人的天堂。”
“天堂?”
“嗯,做到想要做的事,达成心愿。没有我,你不可能飞到这里来,这种时空飞船根本不可能被开发出来。你回去可以在‘双子星’号的主机上输入这个问题:‘谁是上帝?’你会得到一个确切的答案:‘西莫夫,他赞助了所有研究活动,并且没有任何附加条件。’当然,作为一点回报,他们很愿意满足我的心愿:成为第一个试验者。”
“西莫夫”是卡洛特的化名之一,马力七十五知道这一点,他冷冷地讽刺道:“这么说你并不是策划逃跑,而是在帮助科学实验。”
卡洛特做出一个无可奈何的表情,“他人即是地狱,我希望你能理解这句话。到此为止吧,很遗憾把你卷进来,不过,这样的结局也不算最糟糕。”
卡洛特躺倒就睡,这一次他真的睡着了,鼾声均匀而细微。
马力七十五辗转反侧,他不知道是不是应该到此为止。富豪的生活他从未尝试过,也许他应该放松自己,去享受一下未来?
卡洛特被送上“奥德赛”号,马力七十五跟着他。
“好了,到此为止。”卡洛特站在舱门边,“很高兴你陪了我一程。接下来,我要独自逃亡了。”他眨眨眼,“好好享受生活吧。”
他挥挥手,走进去,马力七十五喊住他:“卡洛特,我会履行职责的。”
卡洛特停下脚步,转过身,露出一个微笑,突然他的眼神聚焦在马力七十五身后,那里有某样东西攫取了他的注意力。
马力七十五回过身,那是一块巨大的屏幕,屏幕上是星图。星空璀璨,耀眼夺目。
“嗨,小个子,你能告诉我哪个是太阳吗?”卡洛特冲着矮人问。
负责引导他们的矮人摇摇头,“我不认识星图,不过,这里是初始探索区,距离太阳应该不远。”
“真遗憾。不过看来我还没离家太远。”卡洛特看着马力七十五,“马上我就要远远地离开了。”
说完他走进了“奥德赛”号。舱门关上。
马力七十五扭头看着矮人,“送我上船吧,谢谢!”
另一扇舱门打开,这是“双子星”号。马力七十五走进飞船。
两艘控制船挟持着“奥德赛”号。它们飞出很远,直到母船成了小小的光点。随后它们放松控制,掉头飞向母船。“奥德赛”号主机开始运作,恢复控制系统。卡洛特坐在控制台前,沉静地看着屏幕。
很快,“奥德赛”号报告了消息:“双子星”号平行飞行,距离三千公里。
“好吧,朋友,欢迎继续。”当马力七十五的头像出现在屏幕上,卡洛特如此说道。
“我会找到办法把你绳之以法。”
“如果你坚持要这样。你的财产怎么样了?”
“我送给他们了。”
“送了?不错。怪不得那些矮个子在飞船里添了好些东西。你签署了一份声明?”
“我签了一份文件,然后留下了一根头发、两滴血,还有一段录像。”
“听着好像很原始。你打听到财产是怎么来的吗?”
“DNA验证。只可能来自瑞士金行。不管这财产最后怎么变戏法,最早的时候,它是瑞士金行的一笔钱。我只在那儿存过一笔钱。”
“哦。看来发财的最好办法是存一笔钱,然后到三千年后去花。”
“也可能一无所有。”
“就像我现在这样?”
“你的户头里从来没有钱。”
“对了,既然你存了钱,总有些目的,回溯时间是不可能的。所以,这些钱不是给你自己的,那是给谁的?”
“这是一个私人问题。”
“拜托了,这里就我们两个人,不会有什么狗仔队,也没有报纸杂志,你完全可以告诉我。”
马力七十五没有回答。
“嗯,其实你不说我也猜得到,那是一个女人,对不对?”卡洛特突然大笑起来,“我明白了。你是害怕,你怕违反秘密警察的纪律,所以就跟着我来。”
“我来缉捕你归案。”
“别不好意思,警察也是人。我替你唾弃灭绝人性的秘密警察制度。你们其实完全不用搞记忆消除。消除了记忆,人活着又有什么意思?哦,你的真名不应该叫马力七十五,你叫什么?”
马力七十五感到心脏剧烈地一跳。马万里——那个女人是这样喊他的。据说这是他的真名。
“卡洛特,我需要休息一下。打算逃跑的时候告诉我。”马力七十五说完关闭了通信。
他闭上眼睛。这个任务本身就很荒谬,现在它变得更加荒谬。追捕者要求被追捕者提供信息,这算什么事?
不管怎么样,游戏要继续下去。只要他活着,就不能放弃承诺。
卡洛特居然把时间向前推进了三十万年。而更让人意外的是——“双子星”号居然比“奥德赛”号先到。
其实,这也是一件情理之中的事。三十万年,这比整个人类文明史还要长十倍。空间和时间的乘积是一个测不准值,对于“奥德赛”号和“双子星”号这样的小飞船来说,尤其如此。当跨越的时间长度只是三百年、三千年,误差不过几分钟、几个小时;可时间跨过三十万年,误差就会以让人惊讶的方式累积起来。结果“奥德赛”号先一个小时跳跃,当它抵达的时候,“双子星”号已经等待了整整六天。
六天的时间里,马力七十五什么都没有做,除了回忆。他想起自己的职业生涯,一个个臭名昭著的罪犯在他手中落网;他想起喊他马万里的女人,他不认识她,然而却有一种异样的熟悉,以至于完全乱了方寸,匆匆落荒而逃,生怕和她多说一句话;事后,他偷偷地了解她,躲在暗处窥探她,然而,作为秘密警察,他不能做任何事,哪怕试图想起和这个女人有关的往事。他相信那些往事一定很美好,可他完全不记得了。他想起卡洛特,这是最大的一条鱼,和这个人相比,之前所有的案子全都是小打小闹,然而卡洛特也是最狡猾最神通广大的鱼,就在收网的前夕,他居然用这种谁也预料不到的方式跑掉了……时间显得非常漫长,但当他回忆这些往事时,时间却又显得无比短暂。他远离人群,独自一人,唯有群星相伴。在这样的沉静中,记忆中的一切仿佛只是一张相片,可以一眼望到底——既熟悉,又陌生,既亲切,又隔阂,时间无情地带走一切,然而一切又有什么意义?
当卡洛特再次见到马力七十五时,他惊讶地叫起来:“哦,你是在绝食吗?”
屏幕上马力七十五形销骨立,瘦得不成人形。
“卡洛特,你还要逃跑吗?”
“那当然,你听说过有不跑的贼吗?何况还有你这样忠心耿耿的警察跟着。”
“我放弃了。你走吧。”
“放弃?你一定是在开玩笑。你是天底下最聪明、最坚定、最忠勇的警察,如果你放弃了,那这个世界一定完蛋了。”
“卡洛特,也许我应该谢谢你,如果不是你把我带到这里,可能我一辈子也没有机会安静地思考。这里真安静,一个人也没有,仿佛自己就是宇宙中唯一的存在。”
“别说得好像临终遗言一样。我们还没完呢。”
马力七十五微微一笑,他关闭了通信。
卡洛特急急地呼叫“双子星”号,对方却毫无反应。
卡洛特准备先休息一下,“奥德赛”号正在进行安全检测——这是卡洛特对上一次意外的补救措施,他不允许这种情况再次发生。“奥德赛”号给出一个警告,卡洛特看了一眼,马上再次联系马力七十五。马力七十五拒绝联系。
一个飞行物正在靠近“双子星”号,并且不断修正轨道,卡洛特相信那肯定是一个智能体,如果马力七十五不能得到警告,那么一切就晚了。
没有时间了!卡洛特命令“奥德赛”号向“双子星”号靠拢。
马力七十五在坐以待毙。警告不断重复,“双子星”号要求马力七十五下达指令;来自“奥德赛”号的通信请求也在不断重复。一切都显得紧张而急迫,马力七十五却像风暴眼一般平静。
他不慌不忙地看着屏幕上节节逼近的小点。这个飞行器的速度很快,达到了每秒三千公里。“双子星”号的速度最高只能达到每秒三百公里——就这还需要长达一个月的加速。再有三十分钟,这位不速之客就会和“双子星”号迎头碰上。跑是跑不掉的。
“奥德赛”号正在努力靠拢过来。卡洛特不断地请求通信。
马力七十五终于接受了请求。
“感谢上帝,你终于活过来了。”卡洛特见到马力七十五,马上在胸前大画十字,大声赞美上帝,尽管他根本不是信徒。
“卡洛特,什么事?”
“有访客,看样子似乎并不友好。”
“是的,我看见了。”
“难道你不打算逃跑?”
“没有必要逃,再说也逃不掉,它的速度是‘双子星’号的十倍。”
“我们可以向前跳,时间就是最好的屏障,它可不会发疯跟着我们来。”
马力七十五短暂地沉默,然后说:“卡洛特,你走吧。不用担心我。”
“废话!我不会放弃你跑掉的。马上做好准备,我们一起弹跳。”
“你和我又有什么关系?我只是来追捕你的警察。很遗憾我冒失地闯进你的计划,现在是离开的时候了。而你可以继续下去。”
“别犯傻了。这里是什么地方?三十万年后的世界。那些侏儒已经和我们大不一样,三十万年,不管那玩意儿是人还是机器人,都绝对和我们不一样了。你不可能有上次的好运气。它们可能杀死你;可能把你当做标本;也可能让你活着,就像动物园的猩猩一样;还可能拿你做活体解剖。别把命运寄托在它们的好心上!”
“这没什么大不了的。我也很乐意看看三十万年后的智慧生命是什么样。”
“我们必须跑。”卡洛特很严肃地盯着马力七十五,和之前的样子判若两人。虽然隔着屏幕,但马力还是感觉到一种强硬的决心。也许这才是卡洛特的真面目。
“再见,卡洛特。”马力七十五结束了谈话。
“奥德赛”号继续向着“双子星”号靠拢。
不明飞行物进入减速阶段,试图和“双子星”号同步。它显然也注意到了正在赶来的“奥德赛”号,“奥德赛”号接收到一种有节律的信号,然而没人明白那是什么意思。
突然间,强烈的光照亮了“奥德赛”号,不明飞行物开始了攻击。红色警报在一瞬间占据了整个空间,卡洛特被自动机器牢牢地捆绑在椅子上。“奥德赛”号进入紧急模式。
“外层侵蚀,装甲削弱百分之十七。飞船密封性,良好,微量泄漏,快速修补完毕。引擎工作,正常。所有功能模组,百分之七十一检测完毕,运行正常……”
“奥德赛”号报告着关于这次攻击的情况。“奥德赛”号不是为战斗而设计的飞船,敌人的攻击也并不猛烈。然而,谁也不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
不明飞行物很快逼近“双子星”号,在距离“双子星”号不到六百米远处停下来,保持相对静止。“奥德赛”号也进入同步阶段,距离“双子星”号两千米。
马力七十五没有发出任何信号。
不明飞行物出现一些异样,两个物体脱离了飞船,向着“双子星”号飞过去。速度不快,不像是武器。卡洛特看清了屏幕上的影像,那是一个类似八脚章鱼的东西,看上去很柔软,前边对称地分布着两只眼睛。突然间,它的身体猛地抽搐,一股气流喷出,推动它转变了方向。当身体再次舒展时,它已经稳稳地吸附在“双子星”号的船壁上,八条触手均匀地展开,就像一只八角海星。这真是一次漂亮的着陆。
“卡洛特。”马力七十五的影像跳了出来。
卡洛特看着他,“准备好逃跑了吗?”
“它们来了两个。它们正试图打破船体钻进来,‘双子星’号损毁严重。可能还有十五分钟,它们就能突破船壁。你是对的,它们不是人,也并不友好。”
“一旦密封被打破,就没有任何生还的希望。”
“是的。所以我要向你告别了。”
“永远不要放弃。现在,向前弹跳。”卡洛特认真地说。马力七十五感觉到一阵强烈的威压,让他不由自主想按照卡洛特说的去做,但他还是控制住了自己,“我不做徒劳的抵抗。你赶紧逃跑吧,祝你好运!”
“现在,启动弹跳。”卡洛特说完,关闭了通信。“双子星”号收到轨道参数,询问马力七十五。马力七十五注意到“奥德赛”号改变了轨道,正向着不明飞行物冲过去。
马力七十五的头脑中尽是卡洛特下达的命令,最后,他命令“双子星”号执行弹跳。
在弹跳之前,他看到“奥德赛”号被强光笼罩。一束激光从“奥德赛”号的尖顶上发射出来。突然之间,不明飞行物散开,分裂成大大小小许多碎片。一切变成黑暗。
仪表盘上的数字永久性地静止在“0000000”上。四周很黑,连星星也难觅踪影。
“我们到了什么地方?这是什么时间?”马力七十五发问。
“位置不明。按照弹跳坐标,理论上应该向前跳跃了六百万年。”“双子星”号回答。
六百万年!这一定是疯了。
没有“奥德赛”号的踪迹。马力七十五决定等着卡洛特。上一次他迟到了六天,这一次他什么时候会来?
卡洛特没有来。
九天的时间,马力七十五吃掉了所有的储备食物。
当饿得头昏眼花时,他开始食用那些小矮人放在船里的东西。牙膏状的食品味道独特,很难吃,然而却很管饱。
他吃了三个月的“牙膏”,习惯了那种难闻的味道,甚至后来觉得那东西还很享受。
卡洛特还没有来。
“牙膏”还能再吃几个月。卡洛特不会来了。
“双子星”号远远地跳出了银河系,落在荒凉的星际真空地带。在这里,肉眼看不到几颗星星,永远也不会有智慧生命来拜访,不管是敌人还是朋友。只有迷途的船,被永远地困在这里。
卡洛特又在哪里?
也许误差太大,他们已经永远地失之交臂。这是好事。一个荒谬绝顶的任务,有一个不落俗套的结局。
马力七十五望着窗外。他已经无数次这样眺望,每一次都只看见无尽的黑暗。这是没有任何希望的地方。哪怕时间过去了六百万年,仍然丝毫不见人类的踪迹。新都会,冥王星,太空船,那些曾经存在过的东西,也许此刻仍旧存在,然而它们都在哪里?宇宙就像这无穷无尽的黑暗,而那些曾经存在的东西,就连最黯淡的星光都比不上。
马力七十五想了好几种方法来结束自己的生命。他想过用电,想过打开舱门让自己飘进太空,想过咬断舌头……最终,他什么都没有做。
他想起了卡洛特。旅行到世界末日,这是不是一种伟大的壮举?
“双子星”号没别的能耐,但时间旅行就是它被设计出来的目的。
把生命继续浪费在这里毫无意义,马力七十五决定上路。卡洛特可能死了,也可能活着,只要他活着,他就会不断向前。也许,唯一能够再次遇到他的地方就在世界末日。
在所有的“牙膏”被吃完之前,马力七十五希望时间之路已经走到尽头。
马力七十五驱动“双子星”号向前跳跃。
他就像一个在无尽沙漠中赶路的人,看不见的边际永远在前方。
弹跳,弹跳,弹跳……时间和空间失去了意义,对于马力七十五,它们是无可逾越的墙。黑暗空间,永无休止,把一切希望碾压得粉碎。唯一支撑马力七十五的动力是信念。向前,向前,向前……
黑暗中的星星从不闪烁,却也黯淡无光。一次次地弹跳,它们一次次变换位置,排列成不同的星图,有新的星星诞生,也有的会更亮一些,然而,最终它们都消失到了黑暗之中。
终于,马力七十五发现无法找到哪怕一颗星星。
“现在是什么时间?”马力七十五问。
“一百七十五亿年。”“双子星”号回答。
一百七十五亿年?这是一个接近永恒的时间。马力七十五没有想到他居然跑出了这么远。在他模糊的记忆里,太阳能够燃烧一百亿年,此刻,太阳早已黯淡无光。银河呢?银河是不是也同样黯淡下去了?
“地球还在吗?”
没有人回答他。“双子星”号不能理解这样的问题。
宇宙正在冷却下来,马力七十五想。可能在很小很小的时候,他曾经上过这样的课,但却不记得任何更多的内容。他只知道,宇宙是会冷却的,当所有的星星耗尽了能量,它们会冷却下来,星星失去活力,而宇宙失去光亮。这样的图景在书上重复了上百遍,听起来很让人绝望,然而人们并没有多少忧虑——数以亿计的时光对于一百年的生命毫无意义。马力七十五却发现,“双子星”号正用一种奇特的方式在他有限的生命里展现宇宙不可挽回的颓势。哪怕上亿年的时光,也只是昙花一现。
马力七十五停留了一整天,然后继续上路。
枯燥的旅途失去了最后一点乐趣。马力七十五把一切都交给了“双子星”号,他所能做的就是睡觉,吃饭,偶尔看一眼窗外无边的黑暗。
“双子星”号的效率在下降,每一次弹跳之前的震颤在加剧。毫无感觉,渐渐地,细微颤动变成蜂鸣,急剧震颤……飞船用无声的语言告诉马力七十五,它正在老去。
马力七十五并不焦虑。这样的情形随时可能让他送命,然而他没有任何办法补救。
“双子星”号仍旧按照设定的程序不断往前。马力七十五坦然地等待着随时可能到来的崩溃。
“记录时间。”他给“双子星”号下达了新的指令。
两个简单的数字被显示在屏幕上。
二百四十八。这是飞船走过的年份,以亿年为单位。飞船跳跃十多次,数字会增长一。
一万四千五百八十八。这是飞船进行跳跃的次数。
这样,即便飞船最后崩溃,他也可以知道到底走出了多远。
马力七十五陷入沉睡的时间越来越长。很多时候,他醒来,甚至不吃任何东西,只是看一眼数字,就又继续兜头沉睡。他想自己一定是患了某种疾病,然而这未尝不是好事,他的食欲也大大减少,降低了被饿死的风险。
睡眠中偶然会有梦。马力七十五梦到一颗巨大的光球,他站在光球下,是一个黑色影子。影子拖得很长。他向着光球走去,走去……
尖厉的声音打断了梦境,“双子星”号发出警告。
屏幕上有些东西,当马力七十五看清楚那是什么时,昏沉沉的头脑马上清醒过来。
一艘飞船。这居然是一艘飞船!
这是一艘巨型飞船,它挡住“双子星”号的飞行轨道,迫使“双子星”号停下。它比马力七十五想象的还要大,“双子星”号靠上去之后,马力七十五才明白自己来到了一个什么样的所在——飞船就像一颗星球,而“双子星”号仿佛一粒微尘。飞船降落,下边是黑色而粗糙的表面,仿佛广袤无边的大地,微弱的光线从巨型飞船的某些位置散发出来,让整个大地现出淡淡的金属光泽。
马力七十五突然有一种踏实可靠的感觉,仿佛回到了地球的土地上。一道裂口缓缓打开,无形的力量牵引着“双子星”号降落到一片灿烂的光里边。“双子星”号被送进飞船内部。
一台机器爬上了“双子星”号。它转过整个船舱,用一种蓝色光线到处照射,最后停留在“双子星”号主机边,改用红色光线照射。很快,它到了马力七十五面前,用一种很奇特的声音说话,那声音仿佛就在马力七十五的头脑里。
“你的旅行目的是什么?”它问。
“我在追捕一名逃犯。”马力七十五回答。
“逃犯?你是说一个同伴?”
“就算是吧。”
“基地认为你的飞船不适合继续进行时空跳跃。你是否愿意生活在基地中?”
“基地?这里?”
“是的。”
一个全息投影出现在马力七十五面前,他仿佛正从半空中鸟瞰一座城市,绿树成荫,繁花似锦。马力七十五看见一个人,还有一条狗,正在嬉戏。
“你来自一千多亿年前的某个文明,这是你们的生活区,你可以选择在这里生活。”它说。
“有人在这里?”马力七十五感到一阵欣喜,然而他马上冷静下来。他看清了那个人。这个人头部膨胀,仿佛一朵巨大的蘑菇,脸色血红,没有鼻梁,相应的位置只有两个孔洞,嘴唇收缩成一个小孔,耳朵萎缩,只剩下一个小小的突起。他的眼睛向外鼓起,不停转动,仿佛机警的变色龙。
“你说我和他是同类?”马力七十五问。
“是的。”
马力七十五沉默了一小会儿,“这里到底是什么地方?”
“这里是终结之地。所有的时空螺旋会聚之处。”
“这就是世界末日?”
“宇宙还有很长的寿命。终结的意思是,所有的时空轨迹都会被扭转到基地控制范围内。”
“你们能控制整个宇宙?”
“不是这样。此刻的宇宙和一千多亿年之前完全不同,它要小得多。”
“小得多?”马力七十五有些疑惑,突然间他意识到另一个问题,“你是说一千多亿年?”他看着飞船显示的数字,那儿明明白白地显示二百四十八,“我的飞船告诉我,我只走过二百四十八亿年。”
“你们的飞船质子丰度显示它距离此刻的时间是十亿六千六百万分之一质子半衰期。用你们的时间计算是一千亿年,误差不超过三十亿年。”
“那么是我的机器出错了?”
“对进行时空跳跃的飞船来说,时间紊乱是必然的。你的跳跃飞船的计时器过于原始。”
一千亿年!这个天文数字并没有激起马力七十五太多的想象。当时间超越了某个限度,它就成了一个抽象数字,没有含义。
“你们又是谁?在干什么?”马力七十五问。
“基地代表文明。在你们的世界里,宇宙里有许多文明,彼此隔绝。此刻,只有一个基地,所有的文明都在这里,智慧生命的最后家园。两千万年前,宇宙尺度缩小到合适范围,仲裁者决定启动时空拦截,所有经过基地的时空轨迹都会被拦截下来,强制回到正常时空。”
“拦截时空轨迹?”马力七十五有些似懂非懂,“为什么?”
“旅行者只是需要一个家园,他们再也不能回到从前的文明,但基地收容他们,给他们一个家园,大体和原来的文明类似。”
“有很多旅行者?”
“平均每年有一个。基地累计拦截了两千万个,大部分已经死亡,此刻有三十二万五千个仍旧活着。史前文明的旅行者寿命都很短,高级智慧生命从不进行时间旅行。”
“为什么?”
“这毫无意义。”
马力七十五又沉默了一小会儿。机器的说法是对的,这样的旅行毫无意义,只有被创造伟大奇迹的非理性念头支配了的头脑,才会做出这样的决定。那个梦想着创造伟大壮举的疯子又在哪里?
“有和我一样的飞船吗?和我使用同样的语言,飞船叫做‘奥德赛’号。”
“有。”
马力七十五一阵欣喜,有些迫不及待,“在哪里?带我去见他!”
“不行。‘奥德赛’号在两百七十四万年前抵达。”
马力七十五仿佛掉进了冰窟里。两百七十四万年!一个人连这数目零头的零头都活不到。他感到手脚一阵发凉,身子发软。
机器闪过一道红光,继续说:“‘奥德赛’号没有留下。它继续向前弹跳。”
“你说什么?!”马力七十五挺直身体。
“他说……”机器突然之间变了声音,“‘嗨,伙计。咱们还没完。来吧!’”千真万确,那是卡洛特的声音。
“这句留言留给问起‘奥德赛’号的人。留下声音的人……”
机器继续说着,然而马力七十五什么都没有听进去。是的,卡洛特来过,到了这里,而且继续向前。他没有停下,也不打算停下,直到时间的尽头。马力七十五的头脑一片空白,满是狂乱的欢喜,当他从迷失的状态恢复过来时,发现自己居然在掉眼泪。
他不需要其他选择。
向前,向前,向前。
马力七十五继续一个人的漫漫征途。
“终结之地”的机器帮助他修复了“双子星”号,甚至彻底改装了它。它们用一种药丸似的营养剂给马力七十五补充食物,据说可以让他吃一百年。
一千六百四十五。
机器屏幕上显示着这个数字。这应该是一个准确的数字,“终结之地”的机器给“双子星”号安装了另一种计时器。
马力七十五望向窗外,窗外一片白蒙蒙。
宇宙正在逐渐亮起来。最初的时候,那是隐约的黑光,后来,是黯淡的红光,每一次跳跃,宇宙都会变得更亮一点。此刻,外边是一片白蒙蒙,就像清晨多云的天空。宇宙正快速地收缩,散落的辐射重新会聚,温度在升高。这是跨向终点的预兆。马力七十五非常感谢终结之地的那些机器,它们预料到了这一点,让“双子星”号的外壳能够抵抗强烈的辐射。它们也警告马力七十五,谁也无法预测最后的情况会变得怎样,可能没有抵达时间终点,飞船就已经在辐射中分崩离析。
“‘双子星’号这样大小的飞船,只能前进到最后时刻之前十五个小时,你可以在那个时间找到‘奥德赛’号,如果它也抵达了时间终点的话。然后,你们能继续存在三个小时。再往后,物质和能量的界限被打破,有序结构消失,生命不复存在。”
机器是这么告诉他的。
每一个跳跃暂停时刻,他都可以进行选择。他的生命不过百年,只要愿意,可以随时停下来,任由“双子星”号飘荡,然后慢慢变老,安然死去。宇宙虽然也在死亡,然而对于每一次暂停,宇宙仍旧仿佛永恒。
马力七十五望着白茫茫的世界。没有人,没有飞船,没有发亮的恒星,也没有多彩的星云,只有无数的黑洞隐藏在光亮背后。“终结之地”呢?虽然机器并没有说明那个庞大基地的最终计划,但马力七十五猜想那基地可能已经湮灭。那些比人类高级得多聪明得多的存在,当它们不再能够拦截到任何时空轨迹,给那些迷失的旅行者提供出路时,也就失去了存在的意义。
如果留下,就应该留在“终结之地”。既然前进了,就走到底,做完自己的事。
每一次马力七十五都这么鼓励自己。这一次,这个理由仍旧合适。
他继续向前跳跃。
窗外的光变得更亮,金灿灿地晃眼。“双子星”号发出警报,跳跃程序中断。他撞在了时空尽头的墙上。
没有“奥德赛”号。
但下一秒,“奥德赛”号神奇地出现在“双子星”号前方。
马力七十五发出通信请求。他等待着。
“这是‘奥德赛’号……”他听到了来自“奥德赛”号的反馈。
卡洛特已经死了!马力七十五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他不但已经死了,而且死了很久。离开“终结之地”之后,他只向前跳跃了三百亿年。后边的旅途由“奥德赛”号根据卡洛特最后的指令独立完成。
马力七十五感到心力交瘁。他没有想到竟然是这样的结果。
可能只剩下最后三个小时了,他决定去“奥德赛”号上看看。
对接完成,他飘进“奥德赛”号的船舱。船舱里很冷,隔着宇航服,他仍能感觉到凉意。船舱几乎和“双子星”号一模一样,卡洛特安静地坐在座椅上。他很安详,仿佛仍旧活着,只是睡了过去。在“终结之地”,他已经得了严重的放射病,然而坚持继续向前。他知道自己或许不能实现愿望,于是开始录制影像。
马力七十五飘过去,在副手的椅子上坐下,用安全扣把自己固定起来,“好了,开始吧。”
卡洛特的头像出现在屏幕上,他挤眉弄眼。
“戴维,你把所有的钱都输给了我,可能觉得很不爽,但这很值得。这些钱都用到了孩子的教育上,至少有三千个孩子因为你而受益,他们会感谢你的。另外,你也太胖了,穷一点有助于你减肥……”
马力七十五记得这个案子,这是卡洛特所有罪行中很小的一桩,但可能是他的第一个案子。
“马格丽太太,你是一个好人,也许你不知道是我帮你打赢官司,让你免去坐牢的烦恼,但你一定知道,除了那栋房子,你什么都没剩下,全部进了律师的腰包。那个律师就是我。我真是太可耻了,居然要挣一个老女人最后维持生计的钱,但那个时候我真是太穷了。后来我去找过你,可是你已经死了。你在天国抱怨我也是有道理的,可惜我肯定要下地狱,虽然很想说对不起,恐怕也没有机会……”
卡洛特似乎在回顾一生,他不仅谈论马力七十五所知道的案子,还谈及大量马力七十五根本不知道的东西。马力七十五似乎在听一个人自述生平,评论他的经历。
屏幕上的卡洛特眉飞色舞,绝不像一个重病在身的人。
宇宙烈火熊熊。马力七十五安然坐着,耐心地看着录像。
三个小时很快过去。留言也到了最后。
最后的留言是给他的:
“可爱的警察,也许你是唯一一个能听到我遗言的人。如果你听到了,很高兴你能追上来。很抱歉,把你拉下水。我以为我是最疯狂的人,没想到你比我更加疯狂。老实说,我们可能是同一类人,很高兴有你做伴。”声音停止了,马力七十五伸手去触摸屏幕,突然声音又冒了出来,“对了,最后补充一句,如果你想逮捕我,那就动手吧。我不会再跑了。”声音沉寂下去,再也没有响起来。屏幕上卡洛特的影像凝固,嘴角带着一丝微笑。
马力七十五伸手从裤兜里掏出一副小巧的手铐,俯过身,他铐住卡洛特的手,另一端铐在自己手上。
突然,他看见卡洛特的左手握着一只镯子。那是女人的用品,花纹很特别。马力七十五想起在出发前的招待会上,那个女记者头上的钗子,这镯子和那钗子是配对的。
他没有听到留言中有任何关于这镯子的事。卡洛特说了三个小时,他说了很多故事,还有更多的故事没有说。但在这时间的终点处,一切故事都将泯灭。
马力七十五坐直身子。他看着外边,金灿灿的宇宙无比辉煌。也许在下一瞬间,一切都会湮没。他没有明天,然而此刻,他感到无比平静,仿佛通达整个宇宙。屏幕上,卡洛特正向着他微笑。
他露出一个微笑。
七个瞬间
星应该能够独立,然而不会再有雪茄了,特别是这种手工制作的极品。这是一个牵强的理由,甚至有些不严肃,火星和地球都在怀疑马利昂说这话的用意。但是马利昂相信火星和地球都需要和平,而他说出了真正的原因。
战争是荒谬的。两个星球最近的距离在六千八百万公里左右,目前最好的飞船每小时能飞一万五千公里,飞完这样一段距离也要半年以上的时间。显然,如果战争继续下去,将旷日持久,最后的结果便是火星与地球的隔绝。这不是双方愿意看到的结局。
冲突的起因是火星不愿意纳税。火星的所有产业都必须纳税。最早的时候,这里只有实验基地,然而随着时间的推移和火星改造计划的进行,越来越多的人移民到了火星,于是这里逐渐有了商业、工业和城市。
起先是宇航局管理着火星,后来,联合政府派遣了总督。火星的成就有目共睹,那些厌恶官僚主义、拖沓作风还有贫富差距,可又觉得无力改变现实的精英,会竭尽所能购买前往火星的单程票。两年一趟的航班总是人满为患。
最后,联合政府的财政官员发现,火星不仅不需要地球的财政支持,而且它已经开始为地球财政提供支持,其比例随着时间推移而增长,占据了联合政府财政收入的一成。火星居民创造的财富除了少量用于殖民地扩建,大部分都返还地球了。联合政府每年划出特别预算,称为火星开发特别预算,预算额相当于每年火星返还地球财富的百分之三。
半年前,火星宣布驱逐总督,实行自治。马利昂临时被任命为火星代表,从小行星矿业月球办事处飞到地球上,和联合政府的高官们谈判。谈判拖拖拉拉进行了半年,没有任何进展。两天前,火星上空进行了一场胜负分明的战斗。地球联合政府总统紧急召见他,马利昂相信自己的使命很快就可以完成。
雪茄仅仅燃烧了小指盖那么一截,门开了,总统走出来,掌握地球联合政府最高权力的十二名大人物依次走出来。
总统清了清嗓子,“原则上我们同意你们提出的要求,但细节仍旧需要讨论。”
马利昂礼貌地微笑。地球联合政府已经没有筹码了,他们唯一能做的就是挽回一些面子。
当天晚上的《联合公报》引起了轰动。其主要内容有三点:火星成立独立的政府机构,由火星居民直接选举产生,对选民负责,受总统约束;火星拥有不可辩驳的自卫权利和开发权利,允许建立自己的军队,但舰队规模不能超过太阳舰队编制的二分之一,火星舰队由太阳舰队总司令直接指挥,然而人事任免需要火星议会同意;在未来的三十年中,火星将逐步减少对地球的财政输出,到三十年后减为零,任何民间经济往来或者政府协议资金不在此列。
和平马上就要来了,然而火星上的人们却并不领情,他们嘲笑自己的政府和军队,称他们为懦弱者。形势一边倒。地球远征舰队被彻底消灭,他们的飞船上一半是死人,另一半是快死的人。机器人虽然仍旧各就其位,然而却是不能作战的——没有人的指挥操作,它们并不比一堆废铁强多少。火星却仍旧拥有强大的武装舰队,这是给地球致命一击的最好机会。只要控制了地球的高空轨道,地面基本就任由火星宰割了。然而,临时政府主席宋汤姆还是决定和地球媾和。
在飞向地球之前,马利昂和汤姆有一次摊牌式的谈话。这次谈话通过保密信道,以十五分钟一次的传输速度进行。
“你知道,我们不能和地球撕破脸。就算火星消灭了联合舰队,也没有办法征服地球……半年的时间,地球的战争机器一旦开动起来,很容易凑够一支舰队来保卫地球。火星很脆弱,一次失败就会让我们的所有努力付诸东流。而且我们对这个星球的了解太少,也许不久的将来,我们就需要地球的援助。”
“你是说灾难?”
“是的,火星气候极不稳定,科学委员会已经发现它的温度周期变化比地球频繁得多。最短的一次更替间隔只有三千年,平均温度从四十度降低到零下五十度。平均来说,两万年更替一次。我们属于一个热时期,已经有三万四千年。冷时期随时可能到来。”
马利昂把眼光投向窗外,那颗红色的星星非常醒目。人们把水从地下引上来,火星的土壤里已经长出了各种各样的绿色植被,一道道的运河构成网格,输送水分,滋润大地。人类在那儿不断地努力,拓展生存空间。然而,行星的一次灾变就可能毁掉这一切。马利昂明白,无论运气如何,火星都必须为将来做好准备。人类必须学会适应一颗更为寒冷的火星。
但愿那一天不要来得太快。
99lib.人。无论如何调整,最后仍旧多出了一百八十公斤的重量,也就是说,多出了三个暴徒。如果丢弃一些武器,这三个人便能够挤上去,然而暴徒是不可能放弃枪的。三个最弱小的暴徒被抛弃了。慑于头领的威吓,他们没有表示异议,然而他们极不甘心地站在那儿,眼巴巴地看着同伴们上船。暴徒的头领最后一个进舱,此公进去之前想了想,突然举起枪,把那三个人变成了尸体。 撤离计划失去了方向。已经在名单上,错过了二号飞船和三号飞船的人们,歇斯底里地要求在后边的序列中得到补偿,然而后边的人并不甘心腾出他们的位置。更多的人开始质疑:凭什么那些暴徒能够走掉,获得新生活?显然,暴徒的成功极大地鼓舞了剩下的人群。谁的力量更强悍,谁更有狠毒的决心,谁就能获得机会活下去。人们相互挥舞拳头,乱作一团。 娥伊站在远远的地方,看着人们相互厮打。父母所担心的事终于发生了。他们一家本来应该在三号飞船上,那是最大最安全的飞船,可是三号飞船已经走了,载走了一批心狠手辣全副武装的家伙。基地已经不可收拾,如果继续乱下去只有两种结局:六万人自相残杀,直到剩下五千人;或者在十八天的窗口期内仍未结束厮杀,没有一个人逃出月球。 这两种结局都没有发生。娥伊的父亲站到控制台上,这个瘦小的男人通过麦克风向着所有人广播。 他是这样开场的:“泰坦尼克沉没的时候,死掉了很多人,可是活下来的,绝大部分都是妇女儿童。”混乱的人群沉默下来。这是一个古老的很绅士的办法,然而这里不是地球海洋,留下的人没有办法依靠自己的体格通过大自然的考验,在这里,留下来就意味着必然死亡。 他继续安抚大家:“我的工作是生物工程,有很大的可能,我们能够自己制造食物,留在月球也并不是没有希望的。” 星际飞船依旧按计划起飞,只是乘客名单却更换了。除了必不可少的船长、领航员和机械师,儿童成为最优先的乘客。娥伊坐上了四号飞船。作为监护者,三百多名妇女和一百多名成年男人分散在各艘飞船里。 娥伊的父母都没有走。父亲不可能走,剩下的五万五千人等着他带给他们最后的希望。母亲也没有走。“你不在身边,我不知道往哪里去。”她从登船的队列中退回来,平静地对自己的丈夫说。 “你要学会照顾自己。”他们对娥伊说。 “你们一定要好好的。”娥伊对父母说。 娥伊来到了火星。欢迎她的是红色的大地,还有黑洞洞的枪口。暴徒控制了火星基地。 七千人的火星社会接受了最后一批来客。散布在火星的十三个基地就是剩余的全部人类文明。来自月球的信号一个月前中断了,谁也不知道那里发生了什么。火星基地有两艘小飞船,然而没有人愿意飞过去看看——那只能是单程旅行。 暴力一旦被使用,就很难停止。暴徒们想放下武器,开始新的生活,然而这里没有生活属于他们,他们只有拿着枪,让自己活下去。恐惧之下的生活并不让人满意,然而所有的人,包括孩子,都在努力工作,在这个呼吸空气都需要挣扎的世界,每个人都在为生存而努力。 时间一天一天过去,人们在密封圈中生活,隔着玻璃观看外边的火星世界。是的,这是火星,然而却是火星上的地球世界。人类跟广袤、荒芜、干燥、冰冷、残酷的火星格格不入。生活似乎要按照这样的轨迹一直走下去,人们甚至能够想象自己的末日。 娥伊是个特殊的孩子。她没有恐惧,也不爱说话,显得很孤单。飓风基地有虎克生物实验室,她的父亲年轻时曾经在那儿工作过两年。她在那儿摆弄各种瓶瓶罐罐,里边用液体浸泡着各种不知名目的东西,奇形怪状,更多的是一团平淡无奇的黏液。娥伊竭尽所能回忆父母教给她的东西,这个星球上已经没有人懂得这些。可父母说过,这种技术对火星很重要。 终于有一天,娥伊独自开着火星车离开基地,她在某个地方停下,将一个玻璃瓶中的东西倒在了地上。白色的液体很快蒸发或者渗入地下,娥伊用两块大石头做了标记。 三个月的时间里,娥伊每天单独出入基地,这引起了暴徒头领的注意。他尾随着娥伊进入荒漠,看见她正在翻拣石头。 娥伊发现了自己想看的东西,她欣喜地蹲下身去。那是一块小小的黑色斑纹,只有指甲的十分之一大。它活了!在火星极端的昼夜温差和无情的宇宙射线打击下,它仍旧生存了下来。 娥伊来不及体味欣喜便被打断。头领从背后一把抱住她,“不要乱动,让我看看你在干什么!” 娥伊感觉到有什么东西顶住了臀部,她挣扎着想摆脱,却被抱得更紧。“放开我!”她大声叫着,头领毫不理会,他看了看娥伊正在翻拣的东西,除了石头还是石头。 “我以为你发现了钻石。”头领哈哈大笑着,把娥伊抱上了车。 回到基地,头领在地板上强奸了娥伊。娥伊忍着疼痛挣扎着回到自己的屋子,倒在床上放声大哭。 平静下来后,她告诉自己要坚强,在这个星球上,科学最有力量。 实验室的人们发现娥伊在研究巴比伦发热球菌,这是一种烈性细菌,能够在几分钟内造成内出血而死亡。所有人都知道了娥伊被头领强奸的事。研究人员怜悯地看着她忙忙碌碌。一个老研究员悄悄告诉她,如果只是想杀人,不要用生物制剂,那会殃及无辜,氰化物是最好的选择。他给了她一个配方,告诉她怎样用实验室的试剂调配出氰化物。娥伊接过了配方。科学家被暴徒统治,并不是他们没有反抗的办法,而是他们缺少心狠手辣的胆量。娥伊不畏惧任何东西。 头领再次强奸娥伊的时候,她没有反抗,她故意穿着暴露诱发了这次强奸。正当那个暴徒像猪一样嚎叫的时刻,娥伊冷静地把针筒扎进了他的脖子。 娥伊拖着头领赤裸的死尸穿过整个基地。有暴徒上来阻拦,被她用一种冷酷的眼神吓退了。她把尸体拖到培育基地,塞进了粉碎机。她转过身,对着围观的人,包括暴徒、科学家和孩子,说:“火星需要有机质。” 娥伊杀死了暴徒头领,那一年,她十八岁。 娥伊把火星基地从恐怖中解救出来。暴徒们散了伙,成了普通人,其中有的人做起了研究工作,成了科学家。火星基地委员会成立了,秩序恢复了。一切都很平静,仿佛这些暴徒一直和大家在一起工作,现在仍旧在一起工作。娥伊成了另类,很多儿童看见她都绕着道走。她独来独往,一个人摆弄着一大堆瓶瓶罐罐。 她每个星期定时去查看两块石头的标记——并没有很多变化,小小的黑色斑纹消失了,只剩下一点痕迹。她毫不灰心,继续从实验室里拿来各种东西浇在石头上,耐心地等着某些东西从石头上长出来。 日子一天天过去,孩子慢慢长大,新的一代诞生了。娥伊仍旧没有得到比那个黑色斑纹更好的结果。她思考着。她没有接受过正规的训练,唯一的经验就是父母在月球上对她进行的将近两年的培训。后来,她一直在黑暗中摸索。娥伊下定了决心。她找到基地委员会。 “我需要一些学生,如果有人懂得遗传工程,那就最好。” 委员会的主席就是把氰化物配方交给娥伊的那个老工程师,他更加衰老了。他问道:“你准备做什么呢?” “制造足够的食物。” 让细菌来制造食物,它们效率很高。火星大气中有大量的二氧化碳,是制造有机物的绝好原料。基地并不需要细菌,基因改良的动植物可以提供足够的食物,然而,火星需要它。有机质,关键是有机质!细菌的分量微不足道,然而在过去的地球上,它们占据了整个生物圈超过百分之八十的分量,而在此刻的地球上,也许细菌是唯一继续存在的生物。肉眼看不见的生命,是生物圈的真正主角。走出密封圈,走进火星世界,必须培养出一种细菌——它能适应高达上百度的温差;能够抵抗宇宙射线的破坏;还有非凡的繁殖力;最后,它能
进行光合作用,把二氧化碳变成有机质。
娥伊得到了她需要的人。三个学生前来帮助她进行实验,还有一个三十多岁的工程师,他和娥伊一样,来自月球,来的那一年,他只有十三岁。娥伊比从前更忙碌了。她指导着四个助手,以更快的速度进行实验。二十多年毫无结果,她有了一种急迫感。她已经不再是一个女孩子,没有无穷无尽可以挥霍的青春了。
终于,他们能够在岩石上种植一种细菌,它很顽强,能像地衣一样生长。然而,按照它的生长速度,需要两千万年才能在火星表面铺上薄薄的一层。两千万年并不算长久,为了第一个细胞的诞生,地球准备了近十亿年;然而对于娥伊和火星上的人们来说,两千万年是一个毫无意义的数字。
娥伊的工作变得更加引人注目。基地已经达到人口饱和。这个人工制造的世界里,碳的含量只能满足一万人口,如果继续扩大人口规模,必须注入新鲜血液。工厂植物的光合作用效率有限,增加一个人口的碳循环需要三个月的时间。这意味着,每隔三个月,才能允许一名妇女怀孕,而所有人的饮食供应必须受到全面的控制。所有的有机废物,包括人的排泄物和尸体都必须投入分解炉。没有人喜欢这样的情形,而且这还意味着将来的某个时间段,当老人们死去时,女人们必须抓紧生育,否则人口又会越来越少。
没有足够的有机物,基地异常脆弱,几个百年的循环就足以让它崩溃,也许人类的历史就此终结。工程师助手把自己的分析报告给娥伊看,娥伊看完之后一言不发。这东西很说明问题,不过父亲很早之前已经告诉了她——这个技术对于火星很重要。她回到实验室继续工作。
科研组从五个人变成了十五个人,娥伊成了基地最著名的人物。这天她回到实验室,发现工作台上放着一束鲜花。她又惊又喜。工程师助手从门后边闪出来,“恭喜你,他们提名你为委员会主席。”
娥伊拿起了花。她已经不记得上一次捧着鲜花是什么时候了。那一定是在地球上,也许是母亲从野地里摘来的,或者是外婆家的花圃。她嗅了嗅芬芳的气息,掉下了一滴眼泪。她把花递给助手,“拿到分解炉那边去吧,火星需要有机质。”
助手有些惊讶,“你不高兴他们对你的提名吗?”
娥伊看着他,“我没有时间。”
助手沉默了一下,“我知道今天是你的生日,这花是我送给你的。另外……”他难堪地停顿了一下,“我想向你求婚。”
娥伊吃惊地看着助手。他是一个很优秀的科学家,很好的助手,她很喜欢和他在一起。十年合作让他们彼此了解,然而她从没有想过男女之间的事。
整整一个晚上,娥伊和助手就在实验室小小的床上热烈地做爱。第二天,娥伊就像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过,她继续孜孜不倦地进行实验。
她再也没有和助手做过爱,她再也没有做过爱。助手死掉了。十天后的一次野外工作中,他的防辐射服被尖利的石头撕破,过量的辐射让他得了放射病,全身溃烂。那不是细菌造成的溃烂,而是细胞因为辐射而非正常死亡。他躺在床上,奄奄一息。
“娥伊,有什么事,不要憋在心里。大家都会帮助你。”这是他临终前对娥伊说的话。娥伊放声大哭,扑倒在他的胸前。在哭声中,那个小她两岁的男人合上了眼。
娥伊仍旧像从前一样沉默,很少和人说话。她成了学术权威,泰斗。她没有丝毫和蔼可亲的态度,也没有自以为是的大脾气,她就像精确计量的机器。当那些老人一个个老去,没人敢正视她的眼睛——那眼光犀利得像刀子,仿佛要把对方的心剖开来。
生物工程研究组有了更多的进展。他们成功地把嗜放射微球菌和叶绿体结合起来,使这种不怕宇宙射线的细菌能进行光合作用。他们也成功实现了从球菌到杆菌的转变,这种杆菌就像大肠杆菌一样和人体相安无事,确保对人体无害,不会在人体内繁殖。最后的一步跨越,是在一个细菌胞体内集成多种生化酶,这些酶分别在不同的温度下具有活性。
这种史无前例的超级细菌被放置在高地上,接受火星的考验。
第三天,从石头上长出了一层活物,就像食物的霉斑。
一个星期后,巴掌大、硬币般厚的棕色活体成长起来。
两个月后,它长成了直径半米的小丘。这些是活的有机体——地球制造,火星生长的有机体。
消息震动了所有人。人们围着它,欣赏,赞叹。有人从上边掰下一块,带回基地,将它做成一块牛排。
娥伊进行了一点小小的改动,让这种细菌共生体学会了制造孢子,随风飘扬,它们将在火星的大气中旅行,在每一个合适的地方生长。可以预见的将来,火红的荒原上到处可见棕色。大量的采矿车在其中穿梭,采集肉丘,人们不会再有食物供应的担忧。
兴高采烈的人们簇拥着娥伊,用各种辞藻赞美她。一个写诗的人说:这一刻,我们见到了大地母亲。
娥伊不要任何荣誉、头衔,或者特殊待遇。她要求拥有两艘空天飞机中的一艘。这两艘空天飞机几乎已经被人遗忘。她的要求得到了满足。
最后的时刻到了。娥伊小心翼翼地拿出父母给她的链坠——打开来,里边有一毫升的液体。数不清的病毒生活其中,它们已经被封闭了四十八年。那是逆转录病毒,它进入细胞,毁掉DNA,然后用新的DNA取而代之。娥伊没有时间研究它们,她已经六十三岁,时日无多。父母说有五成的把握可以成功,她相信这不算赌博。
娥伊给自己注射了病毒。在基地等待了三个星期后,她开着火星车进入了荒原。
娥伊脱掉防护服,脱去全身的衣服,一丝不挂地站立在高处,暴露在各种射线之中。她曝晒了十分钟,轻轻呼吸着稀薄的空气。辐射只让她褪掉了一层皮,稀薄的空气也没有让她的细胞缺氧。她放眼向着远方望去,一望无际的红色原野尽收眼底。这将是属于人类的火星。
尽管遇到一些麻烦,娥伊还是成功地在月球基地上着陆了。这里已经死了,没有一个人活着。她找不到父母的尸骨,他们被当做有罪的人审判,关押,最后被吃掉了。为了把她送到火星,她的父母对所有的人撒了谎。然而娥伊活着回到了月球,她证明父母并没有撒谎。
在曾经是家的屋子里,她找到了父母的相片。相片上,一家三口甜蜜地笑着。相片上,她永远地定格在十三岁。
娥伊打开面罩。适应火星的躯体也适应不了真空,何况娥伊已经老了。意识慢慢地离开了她,她就要死了。
娥伊倒下去时,手里捧着相片。相片上三个人的手相互挽着,亿万年不会腐朽。
2226年,娥伊回到了月球。那年她六十五岁。
土斯星纪事
事情很简单,却很严重。整个城市都毁了,杜鸣和凯也许是仅存的两个幸存者。
灾难发生时,杜鸣和凯正在密封实验舱里工作,他们对周围发生的一切浑然不知,直到凯透过实验舱的玻璃墙看见两个同事倒在那儿。他们手脚痉挛,全身扭曲,胸口的衣服被撕得粉碎,而紧紧扼在脖子上的双手似乎恨不得将气管掐断。
杜鸣几乎凭着直觉阻止凯打开实验舱的大门。他要求凯在实验舱里等着,然后他穿上厚重的密封服,走出了实验舱。
情形让人绝望。整个研究所是一个可怕的地狱,到处是倒毙的尸体,所有的人都使劲地抓着自己的咽喉,身体痛苦地蜷缩,毫无疑问,他们都死于窒息。庞大的建筑一片寂静。
通讯系统中无人回应杜鸣的呼叫,尝试了许久后杜鸣决定不再等待。他前往研究所的机库。
杜鸣坐上“梵天”号,一点点地把“梵天”号从机库开到起降场。
太阳正在升起,阳光经过甲烷层的过滤把天空染成绯红的颜色。平日里这种情形看起来富有诗意,让人心情宁静,然而此刻,却让整个世界仿佛一个梦魇。塔后城的电台发出准点广播。
杜鸣拉起“梵天”号,贴着峭壁飞行。他飞向十里外的塔后城。
“梵天”号升起到两百米航道空间。地面上随处可见坠毁的飞行器,摔得支离破碎。不祥的预感油然而生,挥之不去。引擎所发出的细细的嗡嗡声仿佛充满了整个空间,让杜鸣心烦意乱。
准点广播之后无线电一直响着沙沙的噪音,塔后城机场保持着沉默。很快,杜鸣看到了塔后城的标志性建筑福尔松大厦。大厦灯火辉煌,看起来仍旧活力无穷,这让杜鸣得到一点安慰。然而,希望很快消失得无影无踪——最坏的情况发生了。
“梵天”号在塔后城上方盘旋。街道、广场、建筑物,没有一个活动的人影。到处是倒毙的尸体,所有的人都死于窒息。一些飞行器坠毁在街道上,其中有几个飞行器是采用燃料助推,一旦坠毁,有很大的可能发生爆炸,但是并没有发生爆炸。整个城市陷落在可怕的死亡寂静里。
徘徊了几圈后,杜鸣决定回到实验室去和凯待在一起。
“难道只有我们两个?”
“塔后城发生了同样的事。我想没有别的实验室像我们一样是全封闭的。所有的人都死于窒息,空气出了什么问题?”
杜鸣和凯是幸运的,为了研究星球生态,研究所在三年前开始投资建设这个全封闭实验室。两个月前,封闭实验室正式开始运行。它高度密封,和外部隔离,有独立的空气制造系统和生命保障系统。事实上,它是按照一个前进基地的标准制造的,如果一个最早期的探索者来到这里,会发现一切都很熟悉。这种封闭系统在待开发星球很常见,被称为“大猫”,通常作为观察哨使用,然而土斯星早已是一个成熟星球,二十五年前空间殖民署回收了最后一个“大猫”。
救援遥不可及,援助通道已经关闭了将近三十年。土斯星是一个成熟星球,谁也不会想到会发生这种毁灭性灾难。二万六千号人,在短短几分钟内全部死亡。
“我们该怎么办?”凯有些不知所措,她扶着墙,努力不让自己倒下去。突然间,她哭起来。忍了很久,她终于忍不住。
杜鸣拍拍她的背,“别着急,我们会找到办法。”无论是一种安慰还是真有可能,杜鸣觉得自己必须这么说。凯并不是一个柔弱的女子,她从来不依赖男人做任何事,此刻她却靠在墙边,眼巴巴地望着杜鸣,似乎杜鸣是唯一的指望。
“生命维持系统可以足够让我们活下去,两年三年都不是问题。”
“两年以后怎么办?我们还是要死掉。”
杜鸣透过玻璃幕墙看了一眼倒在走道里的两位同事,“会有办法的。无论如何,不能坐着等死。我要去顶楼看看‘千里眼’,摆弄那个家伙会帮我们带来救援飞船。”
杜鸣沉静的态度让凯平静下来,她恢复了一贯的自信态度,“我和你一起去。”
“不,我去就行了。你在这里比较安全。”
“不能一直让你冒险,而我仅仅待在安全的地方等着。”
“你更擅长数据分析,我出去检查通讯,你可以检查数据,看看到底发生了什么?”
杜鸣重新穿起密封服。在套上头盔的时刻,他想起了某件事,“对了,所有的坠毁飞行器都没有爆炸,空气里可能没有氧。你可以接入气象中心的数据库查一查,看看到底是不是氧出了问题。”
“好的,我试试。”
“我怀疑是某种强烈的气象变动导致急剧的垂直气流,把顶层的甲烷带入地堑,直接导致氧气成分急剧下降。”
“有这可能……我会查的。不过,甲烷层距离我们有三万米,而且那是平流层,这么特殊的气象应该很早就有迹象。”
“也对,看看数据再说吧。”
大厦顶部是观测基地。这里有三十五个房间,每个屋子都有各自的观测项目,“千里眼”在最里边。“千里眼”是一个内部称呼,正式的名称是“顶层观测和卫星通讯集成中心”。主要任务是观察顶层,与卫星保持三小时一次的通讯联系。
顶层是行业术语。土斯星的个头不大,赤道直径五千余公里,却有着奇特的地表,卫星图片上显示的是一个皲裂的褐色大球,就像一个布满裂纹的胡桃。每一道裂纹都是深不见底的沟壑,两万米到四万米不等的绝壁悬崖。初期的光谱分析表明星球大气成分以甲烷为主,然而进一步的勘查却发现沟壑底部大约四千米空气层富含氮氧而没有甲烷,比例接近可呼吸大气。从四千米往上,氧气含量逐渐减少,在三万米高空,形成甲烷为主的平流层。这是一种奇特的大气分布,然而却在土斯星球存在。这意味着不需要庞大复杂的制氧系统,人们可以在地堑中露天生活——这是无法抗拒的吸引力。塔后城很快建立起来,来自各地的移民迅速填充着这个新开发的处女地。星球气象学飞速发展,“土斯星气象”成为行星气候学会的重点科研项目。顶层这个术语也逐渐流行,变成一个口头词汇,它指的是覆盖整个星球表面、厚达二十公里的甲烷层,就像一个屋顶,覆盖在所有地堑上空。
杜鸣进入“千里眼”。保安人员趴在桌上,僵冷多时。携带的氧气罐通过安检门时引起了刺耳的报警,然而已经没有警卫。杜鸣笨拙地挪动身体,他可以听见自己粗重的呼吸。
到处都是屏幕,杜鸣无所适从。这是他第一次看到中心的真实情况。他读过无数报告,也无数次和观测人员通过话,然而他来到这里,还是感到无比陌生,一道鸿沟横亘在抽象数据和眼前庞大复杂的仪器之间。
突然他看到了大明。
大明高大的身躯倒在地上,脸部贴着地板。这个姿势很难看。杜鸣翻过大明的尸体,让他有一个舒服的姿势,然后拉开他的手,尽量拉直。
大明全名李正明,是赫赫有名的行星生态专家,也是杜鸣的导师和朋友。两个月前,封闭实验室开始正式运行,他接受杜鸣的邀请以访问学者的身份加入研究。两个星期前,他才抵达土斯星。杜鸣充满了愧疚感,他费劲地跪下来,帮老师整理衣服。
大明的手里紧紧攥着什么,那是一支笔。
杜鸣下意识地抬头看着眼前的操作台。他很快找到了大明最后写下的便笺,就在屏幕上,仍旧在闪亮。
刺榕→地上桉→高地蚁
“高地蚁”后边是一个大大的惊叹号。“刺榕”和“地上桉”用红色的框圈在一起。然后是一个红色箭头,箭头所指的方向写着人类。最后加上的一笔是大大的红叉,正打在“刺榕”上边。最后的红叉非常仓促,笔画看起来很虚弱,也许这是他最后挣扎着补上的东西。
杜鸣打开通讯,“凯,我看到大明了。”
“哦,他怎么样?”凯知道自己是明知故问。
“过了。”
“杜鸣,他永远和我们同在。”
“我看到一点东西,可能你更明白那是什么意思。”
“什么?”
“根目录下,访客空间,3497存盘,大明画了个图。”
土斯星是一个怪异的星球。两种植物遍布整个星球,刺榕和地上桉。刺榕长在悬崖绝壁上,生活在氧气层;地上桉生长在高地,甲烷层。除了这两种植物和少量细菌,整个星球几乎没有其他生物。断言土斯星就是刺榕和地上桉的星球为时过早,然而这个星球物种稀少却毫无疑义。
另一个更为怪异的事件是高地蚁的发现。十年前人类发现了第一只高地蚁。这种小生物以惊人的速度在整个星球上繁衍。它们以地上桉为食,分泌特殊的黏液构筑蚁巢,不分昼夜地觅食,筑巢,繁衍……仿佛一种繁殖机器。如果行星勘测发现这种生物,那并不让人惊奇,让人惊奇的是五十年前人们来到这个星球的时候,完全没有这种生物存在的踪迹。可前几年它们仿佛从地下冒出来,旋风般地席卷整个星球,让地表形态发生了不小的改观。幸运的是,它们只在甲烷层高地活动,从来不进入谷底。高地蚁和地球的蚂蚁是截然不同的生物,之所以被称为蚁,仅仅因为外形有类似之处,但人们对蚂蚁比较熟悉,而对这种新生物一无所知。
“这绝对不是一个完整的生态!”李正明刚来到塔后城的时候这样对杜鸣和凯说,“这不平衡。不平衡就很有问题,甚至危险。”
大明的预言竟然兑现得如此之快,以任何人都料想不到的方式发生了。也许他发现了什么,然而没有留下任何线索,除了几个潦草的字迹。
凯接入通讯。
“杜鸣,我看到了大明的文件。”
“有什么发现?”
“刺榕和地上桉属于同种生物,组织切片也已经证明了这点。我想这个可以理解。”
“另外呢?他在刺榕上边划了叉,还有高地蚁和人类也被写在上边。”
“我不知道。如果他早点和我们谈谈,也许我们能理解。”
“可能太仓促了。”
凯沉默一会儿,突然她想起了什么,“你附近有X605吗?”
“我不知道,让我看看……型号是X605。怎么了?”
“这台机器和甲烷层的监视网络相连,你可以打开监控器看看,也许能发现什么。”
“好的,我试试。”
杜鸣用了三十分钟阅读机器的使用手册,终于搞清了几个关键步骤。怀着忐忑不安的心情,他打开X605的监视屏幕,切换了几个监视器后在某一个画面上停下来,仔细调整对焦。设置在遥远高处的摄影镜头忠实地传播着画面。画面里,高地蚁排成整齐的队列匆匆前进,仿佛训练有素的队伍正赶赴战场,远方是一个模糊的黑点,依稀是一个高地。
报警声打断了杜鸣的进程。氧气存量只剩三分之一。
杜鸣接通凯。
“我的氧气不够了。我把机器设置成远程操作,你来控制。”
“好的,没问题。”
“这些高地蚁到底要干什么?从来没有见到过这样的异常,试试看能不能弄明白。”
“好的,把机器交给我。”
“我去打开SOS求救,然后回去。”
“小心点。”
SOS系统并不复杂,“千里眼”有着数十个蜂窝般的小房门,其中一个房门用醒目的红色标志着SOS。打开房门,摁下星际求救,一台精密而功率强大的仪器输出信号,同步静止卫星开始反复广播。
事实上,没有什么人会来进行拯救。除了塔后城,这个星球没有别的城市。杜鸣并不奢望能得到拯救。然而,人总是要做些什么才对,因为坐以待毙总是不甘心的,而且,他可以用这个来暂时安慰凯。
下一个屋子是空气质量检测中心。杜鸣犹豫了一下,推开门走进去。他尽量快地找到了一台终端,让它打出空气质量分析报告。
一条红线颤颤地画出氧气含量变化,在凌晨五点的位置,曲线陡然下降,十分钟内从百分之二十下降到不足百分之一,并持续了两个小时,在七点二十的位置,曲线开始以每十分钟百分之二的速率上升。恢复到正常水平之后,颤颤地走着水平曲线。杜鸣惊讶地看着这样一条曲线,两个小时的缺氧窗口,杀死所有的人之后恢复正常。没有任何其他气体成分加入,仅仅是氧气消失不见。看起来就像一场谋杀。
此刻的空气已经恢复正常。杜鸣将信将疑地屏着呼吸,打开面罩,小心翼翼地呼吸两口空气,感觉一切正常。然而他不敢脱下密封服,谁也不能保证这种灾难不会再发生。他拿出头盔耳机,接通凯,“空气正常!我拿掉了头盔。”
“什么?”
“空气现在是正常的,但我们曾经历了一个缺氧的时段,从早上五点到七点。”
“仅仅两个小时?”
“对。”
“简直不可思议。”
“看来并不是气象原因,也不可能是地理现象。如果是地理现象,没有理由氧气消失了还能够恢复,这个星球的物理化学过程再奇特也不可能产生这样的可逆过程,这不是实验室。总有某种东西在控制这个过程。”
“你怀疑刺榕?”
“我不知道,也许别的什么,但是我认为看起来像生物的动作。”
“你是说刺榕?它夺走了空气中的氧,杀死了我们所有的人?”
每一道沟壑里都生长着刺榕。这种蔓藤状的植物仿佛盘根错节的虬根,密密麻麻地遍布整个悬崖。一些气根从主干上长出,垂挂在空气里,一丛丛一簇簇,让整个悬崖从远方看来仿佛深红的毛绒壁挂。
刺榕是生命奇迹。最浅的沟壑深度也在两万米以上,刺榕却能够密密麻麻地从崖底一直生长到接近甲烷层的地方。它用出芽的方式繁殖,整片悬崖就是一株刺榕。人类在五十年前来到土斯星,发现了沟底的氧气层,开始建筑塔后城。城市就在刺榕的环绕中建成,走在街道上,虽然各式各样的培养植物充斥街头,却仍旧到处可以见到刺榕的踪迹。一些隐蔽的角落,总会有刺榕的刺芽冒头。
两年前,有人注意到,刺榕能够在它的须根里聚集氧气,须根内部的氧气浓度通常是外界浓度的三到四倍。这个发现引起了关注,吸引了资金。一个专门研究刺榕的科研小组成立,凯是其中的一员。两个月前,凯以植物学家的身份加入了土斯星生态研究九九藏书课题,负责刺榕部分。
是的,刺榕的确有一些特殊的性质,它能够聚集氧,然后向深层组织输送。这是一种正常的生理功能。可以想象,在岩石的深层,没有活性氧,只有依靠须根从外界获取。唯一让人困惑的地方在于刺榕的耗氧量很大,根据耗氧量推算,它的地下部分至少是地上部分的十倍。这个结论让人震惊,也让人怀疑。这意味着各个不同崖面上的刺榕会在岩石深层纠结在一起,如果按照正常的逻辑推论下去,所有崖面上的刺榕都在地壳深处连接在一起,连绵不绝,贯通整个星球。有人做了最大胆的假设:整个星球只有一个生物,刺榕和地上桉都不过是它的一部分,也许它并没有发达的智慧,但是显然它和这个星球有机地结合在一起。“这个假设,我把它叫做世界之根。它就是生态,就是生物圈。”大明是这个理论的创始者和积极推广者,他曾经在小组讨论会上这样发言。
“世界之根。”凯仿佛自言自语。
“你是说大明的那个假说?”
“是的。没有任何证据说明刺榕是凶手。根据我的研究,刺榕很简单,出芽生殖,无性繁殖。也许是因为在这个星球上它没有任何竞争对手,它的形态一直很原始,也许它已经保持这种形态上亿年了。这是一个古老的物种。也许就像大明说的,它是一个庞大的生物,但是这种植物没有任何危害。”
“但事实上我们对它的认识停留在表面。你说得对,它已经在这个星球上独自存在了上亿年,而我们来到这里不过才五十年,算上最早的勘探,也不过一个世纪而已。证实刺榕和地上桉属于同一物种,也就是一个月前的事。”
“好的,可能吧,你很快回来吗?”
“我看看近一个月的报告是否异常,很快就回去。”
“我发现高地蚁在进行集群,很大的规模,我从来没听你说过高地蚁有这样的规模。”
“是吗?我马上回去看看。”
杜鸣终于看到了封闭实验室的大门。这个时候大门看起来很亲切,让人有强烈的依赖感。穿着笨重的密封服挪动起来很费劲,更何况还背着氧气罐。虽然空气已经正常,杜鸣却无法九九藏书叠,它们忙碌着,每一只蚁都在贡献自己的一份力量。无数蚁的尸骨,混合着同伴的、自己的分泌液,变成一种奇特的建筑材料。每一只蚁的心中似乎都有着蓝图,它们知道自己应该在哪个位置存在,应该在何时到位,何时泌唾,何时死去。源源不断的蚁群从四面八方聚集,踩着先前同伴的尸骨向着更高的界限冲锋。巨型的巢在这样一点点的累积中成形。 最后定型的是一个标准的半球。摄像机容不下这个庞然巨物,只能聚焦在它的底部。这已经不再是一个巢,它是一个建筑,一个殿堂,有着让人叫绝的精妙结构和恢弘庞大的规模。没有人会相信如此的存在仅仅是大自然不经意间的作品,它的背后隐藏着某种智慧,让人叹为观止。 剩下的蚁群停止了动作,几乎在同一刻,全部的高地蚁都变成了静止的砂石。细微的镜头可以看到触须的微微颤动,它们在同一刻停下,仿佛同时接受了命令的士兵。 巍峨的圆形山丘在静穆中仿佛一个陵寝。 突然之间蚁群又开始骚动,后续军团正在抵达,层层叠叠的蚁群就像池子中的水一般开始向着高处猛涨。镜头上开始出现黑影,那是高地蚁爬过。黑影的出现越来越频繁,很快有高地蚁趴在镜头上不动。镜头迅速被遮盖,变成一片黑。 杜鸣觉得身上很热,他用力解开脖子上的纽扣。 他突然意识到,对这种小小的生物,他的认识实在过于浅陋。内心深处,他认为自己是个专家,虽然高地蚁身上还有很多东西等待他去发现,然而绝不应该是大大超乎预料的东西。是的,研究中有重大缺陷。实验室里的研究过于理论化,必须在自然的环境下,在它们的栖息地进行观察才更有意义。两年多的研究过程中,他逐渐形成这样的想法。但这不过是个想法,距离实现很远。他和大明谈过这个问题,很高兴地看到大明对此深表同意。然而,这并不是简单的旅行,费用庞大,必须层层审批,层层同意,最乐观的日程也要排到五个月之后。五个月并不久,特别是对于一颗久经考验的耐心,然而,此刻杜鸣一刻也等不下去。 此时的塔后城不会再有任何人阻拦他,当然,也不会有任何人来帮助他,而高地蚁却仿佛嘲弄般地以完全不同的状态展现在他眼前。 “我要去那儿看看。”杜鸣神色严肃得可怕。 “梵天”号沿着峭壁上升。窗外是一成不变的刺榕壁毯,盘根错节的蔓藤中间,细柔的须根随着“梵天”号激起的气流舞动。 四万米高处的那个黑色陵寝是目的地。漆黑一片的屏幕不能再告诉杜鸣任何东西,而他急迫地想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黑色的陵寝被数以亿计的高地蚁大军环绕,这一定是高地蚁生命过程中最重要的时刻。 “梵天”号已经到了设计速度的极限,杜鸣却觉得它慢得像蜗牛。几分钟,也许就错过了。 “杜鸣,能听到吗?”凯的声音有几分失真。 “可以,什么事?” “各处的高地蚁都在建筑自己的巨巢。每一个聚集地都有巨巢。你不需要去779高地,最近的一个在94号,卡西莫夫高地。” “好,我明白。” “梵天”号进入了甲烷层,崖面上不再有刺榕。刺榕就像一道水平线,标志出含氧层和甲烷层的界线。地上桉开始出现,褐黄色的巨型叶片呈肺叶状挂在每个植株的顶部,让它看起来像一把形状奇特的伞。 地上桉和刺榕同源。事实上,它们是同一种生物的两种形态。最有力的证据来自于一个月前凯的报告。刺榕的培养体在实验室的精心控制下成长为地上桉形态,这无可辩驳地证明两种植物事实上是一种。最近成立的生物实验室成功剥离了刺榕和地上桉的核心遗传物质,几乎完全一致。土斯星是一个生物趋同的星球。 趋同性星球一直仅在理论中存在。人类进入太空将近三千年,殖民了大大小小六百多个星球,从来没有见到真正的趋同性星球。土斯星是近来发现的唯一一个实例。一个星球只有一种生物,这种情况超越了现有所有的进化理论,谁也不知道这样的一种统治性生物如何从原始星球进化而来,不断演化变成今天的形态。 可以想象这样的生物体系多么脆弱,一致均匀的特质决定了,一旦面对某种灾害后果将是毁灭性的。高地蚁就是这样一种灾害。 更让人迷惑不解的是,在人类到来之前的漫长岁月里,高地蚁居然没有把脆弱的体系破坏掉。 杜鸣想起大明最后留下的图片。紧跟在高地蚁后边的是一个巨大的惊叹号。如果大明看到高地蚁筑起的巨巢,他会把这个惊叹号放得更大,更醒目。不可思议的生物!杜鸣迫不及待想目睹亿万高地蚁聚集的场面。蔚为壮观,让人敬畏。 “梵天”号一跃而起,眼前豁然开阔。土斯星的褐黄大地绵亘不绝,从眼前直到天边,黑色的斑纹镶嵌其间。 “梵天”号以反重力状态悬停在高地蚁群上空。蚁群仍旧静止不动。中央巢穴比监视镜头中看到的更为庞大,更有压迫感。 电子扫描反复进行。然而巢穴内部有着很好的防护,扫描图像模糊不清,似乎那里边什么都没有,不过是一块大岩石。杜鸣绝然不相信这种荒谬的结论。他关掉了电子扫描,把摄影镜头拉近。整个巢穴在画面上构成一个标准的圆。 某种东西正在里边孕育着。下意识里,杜鸣把它想象成了一个巨大的蛋,或者是一个茧。时机成熟,破茧而出的将是什么?一个直径两千米的蛋里边一定是某些让人惊诧的东西。 突然间蚁群开始动作,整齐划一,用一种经过设计的步调移动。巨巢的周围留出一圈空白,露出地面,那是经过高地蚁平整的土地,黑褐的颜色,比深黑的巨巢和高地蚁略浅。巨巢、空地和密密麻麻的高地蚁构成了三个同心圆,仿佛某种抽象画。 地面上发生的变化让杜鸣高度紧张。他直直地盯着屏幕,甚至不眨一下眼。 黑色的大球仍旧静悄悄。 “杜鸣,杜鸣!”凯在呼叫。 “什么?” “刺榕,刺榕在生长,它们长得飞快,肉眼也能看出来。” “很快?” “是的,它们似乎要占据所有的空地,基地里到处都是。我不知道该怎么办。” 刺榕!这种温和的生物居然也有看起来可怕的一天。杜鸣强迫自己冷静下来,他仍旧目不转睛地盯着屏幕。 “凯,别担心……”突然黑色的巨球上掠过了一道光亮,转瞬即逝,杜鸣停顿下来,一时忘了谷底正在发生的事。 黑色的大球隐隐变得有些透明。然而仔细看起来,仍旧是漆黑的一片。球里边有些光亮,然而若有若无,依稀之间如同幻觉。 突然之间这黑沉沉的东西仿佛有了生命,某种东西正从大球中向外窥探,那是一个强有力的意识。黑色的大球,就像一个无底的陷阱,一种莫名其妙的吸引力让人情不自禁想投入其中。 凯的通话及时把杜鸣从近似于幻觉的境地里唤醒。 “杜鸣,我实在受不了!” “怎么了?” “它们会把我埋在底下,我觉得要窒息。” “不要怕,它们没办法进入实验室。你是刺榕专家,你知道它们缺乏这种能力。” “但是它们疯狂地生长,已经把基地淹没了一半。玻璃墙外边都是刺榕。我现在就可以看到它们在不断膨胀,太可怕了!” “凯,别怕,我们的实验室有充分的供给,三年都不会有问题。只要你待在里边,就是安全的。那些刺榕,不是正好给你提供了观察机会吗?” “但是它们如果把我埋在下边,怎么能出来?” “我一定回来和你一起等待救援。我会想办法打开通路,放心,我一定回来。” 退出对话,杜鸣的注意力重新回到下方的巨巢上。屏幕上,大球依旧平静,没有任何异样。然而杜鸣总觉得有光芒在它的表面闪过,就像一只眼睛,正直直地注视着他。一种被看穿一切的感觉不妙地弥漫在意识的最表层。 你是什么?杜鸣甚至想这样向着大球发问。忘了高地蚁,忘了刺榕,忘了身处险境的凯,忘了这个星球,黑色的、庞大的、神秘的半球体牢牢盘踞着杜鸣的头脑。 你是什么?在幻觉中仿佛有人这样向他发问。 你是什么?他这样反问。突然间他发现屏幕上球体开始变大,以至于屏幕容不下。“梵天”号正在下降,杜鸣手忙脚乱地调整,却发现一切只是徒劳。“梵天”号被一股神秘力量牵引着,缓慢然而无可抗拒地下降。 杜鸣放弃了抵抗。这个时候他甚至没有害怕。他感受到某些东西,某种力量让他很平静。这种恬淡而宁静的感觉并不常有,他依稀回想起在学院的日子里,静静地漫步在月光下的幸福时光,还有凯,她会端来一杯咖啡,微笑着放在桌上然后微笑着点头走开。此刻的感觉非常类似,他的整个身心松弛下来,就像去看一场休闲的舞台剧,半躺着,懒洋洋地望着帷幕。序幕已经拉开,演员应该登场了。他静静地等着。 大球的顶部开裂,然后像莲花一般绽放。黑色的洞穴幽暗深远,隐约的光芒神秘莫测。“梵天”号一点点隐没,最后完全消失在大球里。大球重新合上,一切恢复原样。 “梵天”号完全停止了工作。 没有光,没有声音,没有任何东西,黑暗就是一切。杜鸣很快明白过来那冥冥的力量在干什么,它一点一点地剥夺着杜鸣的身体。 身体逐渐麻痹起来,慢慢地不能动,不能看,不能听,不能呼吸,仿佛他的身体正逐渐逐渐地被切割下来,不再为他所有。 最后一丝感觉也失去,意识轻轻飘飘,仿佛悬浮在真空中。 什么东西正在接触他,观察他。突然间,杜鸣想到自己来到这里的目的是观察高地蚁,然而却成了高地蚁的观察对象,想到这里他情不自禁地想微笑。高等和低等,智慧和愚昧,全然颠倒过来。自认为把自然掌握在手中的人类,还始终被禁锢在自然的伟力之中。 你好,人类!一个声音渗入杜鸣的意识。 你好! 倦怠的感觉侵袭着杜鸣,他知道自己马上就要睡过去,在睡过去之前,他挣扎着问了一个问题。 是你控制着高地蚁,控制刺榕,控制着这个星球,是你杀死了我们的人,毁掉了塔后城? 答案简单而干脆。 不! 杜鸣堕入到无可抗拒的黑暗之中。 杜鸣醒过来。他看见了白色的天花板。 他听见有人叫喊:“他醒了,他醒了。”然后是杂沓的脚步。最后他看见了凯的面孔。 杜鸣霍然坐起来,“我们在哪里?” 凯扶着他,“一切都结束了,我们在救援飞船上。我们安全了。” “救援飞船?” “是的,你不是呼叫了星际救援吗?” 杜鸣不再去想为什么救援飞船会来。也许是一个偶然,不过这样很好,他得救了。 “我记得……” “是高地蚁把你送下来的。最初我以为是你回来了,等到‘梵天’号降落后,我发现驾驶它的竟然是一群高地蚁!一群高地蚁抬着你的身体从‘梵天’号出来,它们认识路;另一群高地蚁在前边咬开刺榕开路,直奔实验室的门。几只蚁爬到密码盘上,它们配合得天衣无缝,竟然键入了密码。真是不可思议!我吓得够呛,躲在内舱不敢出来。它们爬进来,放下你的身体,然后又走了。走的时候居然还关上了门!” 杜鸣感到一阵头疼,他摇摇头。凯关切地问,“怎么样?” “没事,你继续说。高地蚁把我送下来,然后呢?” “它们走了。” “走了之后呢?” “太空殖民署决定放弃土斯星殖民计划,五十二号殖民船已经返航。据说紧急事件调查委员会会派专员来。” “高地蚁呢?” “它们走了。”凯打开一段录像,“这是从分布在各个点的监视器资料上剪辑下来,我特意给你准备的。我实在不敢相信这居然发生在土斯星上。” 褐黄色的大地绵亘不绝,黑色的斑纹夹杂其间。 庞大的巨型巢穴突然迸裂,一道电光破茧而出,向着高空飞去。高地蚁群开始沸腾,它们四散而去。 全球各地腾起闪亮的光柱,就像一颗颗流星划过天空,那是空气电离发出的闪光。流星的闪光络绎不绝,在高空交汇,最后变成一个庞然的大球,闪烁着悬浮在高空。 高地蚁在不断四散,不断死亡。它们似乎永远不会停下,直到生命结束。前边的高地蚁还在前进,后边的已经开始分解,腐烂。这种奇迹般的生命也用一种奇迹般的方式抹去曾经存在的痕迹。 电离的大球在高空缓缓飘移。地面上,地上桉仿佛雨后春笋般蹿出来,重新占领曾经被高地蚁侵占的土地。卫星图片上,黑色斑纹迅速地缩小,很快不见了,土斯星恢复成褐色核桃的模样。 最后的一幕到来。飘移的大球突然停下,在一瞬间变得很大,光芒万丈,甚至淹没了太阳。光芒过后,一切消失不见。 “就是这样,太让人不可思议。它们超越我们太多了。” “你呢?高地蚁的巨巢那里发生了什么?” “它们抓住了我,把我当做观察样本。” 凯笑起来,“没有想到高地蚁专家成了标本。” 杜鸣也笑笑,“是啊,真是想不到!”他转过头,看着舷窗。外边星空浩渺,繁星似尘,无尽的空间和时间都在那里流淌。 是的,还有更多的想不到。巨型蚁巢孕育的东西——高地蚁主人留下一些东西在他的记忆里。 世界之根在反击,它为积蓄力量而抽掉所有的氧,塔后城只是一个附带的牺牲品。大明是对的,高地蚁不属于土斯星,它打破了原有的平衡。但这并不是高地蚁主人的本意。 我们的进入是个误会,这个星球已经拥有生命。那个声音又在杜鸣的意识中响起。一切生命都值得尊重,我们会离开。很高兴能看到你们和它和平共处,希望永远不会有它为了生存而挣扎着报复你们的一天。我们会看护它。 杜鸣看到了那颗小小的褐色星球,在群星之间,土斯星显得黯淡无光。杜鸣想起了什么,伸手在脖子后边摸索着,那里有硬币大的硬硬的一块。 高地蚁的奥秘已经嵌入你的体内,是一件礼物。 杜鸣感觉到压迫,那混合着惶恐的使命感让他思绪万千。他想,他这一辈子都要和那小小的星球,那奇特的高地蚁,还有冥冥之中那无形而可畏的力量联系在一起。 发现人类 009607在第三行星19960920位置发现一处遗址。最初的时候,一次地震让某种东西露出地表,然后探测器发送了照片。 009607随后来到这里。这东西看上去是一个四面体,顶部尖立,基座庞大,露出地面的部分有二十米见方。震波探测显示此物其实并不是一个四面体,而更接近于一个方柱,从顶到底,大约有四百米,横截面大概有四千平方米,露出地表的仅仅是塔尖。更重要的,这不是一个单一的史前遗址。在这个方柱附近,林立着各种各样高高矮矮的方柱,这是一个遗址群!了不起的大发现! 这个消息让所有比特无比兴奋。对遗址进行发掘的提案很快通过风险评估,立项上马。最精密的采掘系统789603从30轨道308号城市向第三行星降落。 发掘工作进展顺利。一个沉睡了亿万年的遗址逐渐浮现出来,无数的古老事物被发现,清理,打包,在地面上铺陈开来。009607每天就在这些埋藏了无数年的器物中间来回走动,检查每一个可能有价值的东西。 根据古老的资料记载,第三行星曾经温暖湿润,有面积很大的绿色陆地。那个时候,它是蓝色的,海洋几乎覆盖了整个星球表面,蓝色中夹杂着各色纹路,那是大陆和云彩。这样的一个星球,和今天的第三行星相去甚远。那时,有很多的动物活跃在这颗星球上,从海洋到陆地,再到天空——只不过,这
些动物都是有机体,和今天的动物也相去甚远。
越来越多的东西被发掘出来,甚至有许多尸骨。已经石化的骨骼被陈放在一片平坦的空地上,铺展开。这些都是人类的尸骨。毫无疑问,人类是这个星系中唯一一种进化出智慧的有机生物。在第三行星上发现的各种遗址,全都出自他们之手。这个史前的文明辉煌而伟大,甚至不比眼下的比特文明逊色多少。然而,人类和他们的文明都消失在了时间长河里,只留下这些庞大的尸骨和那些不再有生气的遗址。风卷起沙土,009607感觉到有些刺痒,还没有打包的化石被吹得七零八落。789603派出了六个拾荒者去收拾这凌乱的局面。
009607找到了一本书,很厚。书已经风化了,却保持着原来的模样。它曾经的主人想方设法让它能存放得久一些,于是把它包裹在石英柜子中,很好地保护起来。然而当009607用一只触手摸时,它转眼间就变成了一堆齑粉,只留下一块铭牌躺在灰烬中间。那是一块黄金的铭牌,上面刻着字。009607抚摸着这历经亿万年却仍旧熠熠发光的文字,仿佛听到那些已经消失的人类穿越时空正在向他述说些什么。他让789603把铭牌的影像送回308号城市。
同位素检查把遗址的时间定格在三亿四千万年前,十五纪晚期,那是人类灭绝的前夜。十五纪是生物的最后一个世纪。在那个世纪的地层中,发现了大量的遗址和化石,然而在此之后,任何地层中都再也见不到生物遗迹——所有的水仿佛突然之间从行星表面彻底消失了,不再有沉积,也不再有新的地层,只留下一个干旱寒冷的星球缓慢地在风中经受侵蚀。只有板块运动和火山爆发依然故我,塑造了绝大部分地形。生命还是有的,地下深处的某些地方,最简单的细菌以休眠的方式存在着,成为曾经欣欣向荣的生物圈留下的唯一见证。
789603用三十个太阳日的时间完成了大部分工作。他找到了六百个以上的建筑。那些方柱是其中的庞然大物,更常见的建筑,是一些半球形的金属结构,高度不超过十五米。789603停了下来,他发现一个半球形仍旧完整——虽然已经锈蚀,暴露出内部的一些金属,然而形态完好。789603拿不定主意是否打开它。009607的级别比他高,他发出请示,然后开始等待。
这个半球与众不同,矮小而坚固。三亿四千万年的岁月也没有将它彻底破坏。789603进行了一次全扫描,半球的内层,某种金属挡住了电磁场。
009607来了,他仔细察看这建筑。建筑内部的合金层有着登峰造极的技艺,经历悠久岁月,仍旧坚固如初,完全密封,没有丝毫泄漏。009607在表面找到了一些装置的痕迹,那些人类将某些东西放进了建筑里边,然后用这装置将合金层填补完整,让它们在完全密封的空间中保存。无论那是什么,对于那些人类一定有着非同寻常的意义。009607敏锐地感觉到,通向遥远过去的神秘之门正在眼前打开。他要求派遣549012367来此,将整个球体切割下来运送回去,以便在实验室里进行更好的观察。
然而传送回来的消息让009607大吃一惊:比特联盟要求他回到308号城市,向000007号报告。009607只有服从藏书网命令。临走之前,他关照789603暂停发掘,整理已经发现的文物。009607把那些人类的尸骨挪入一个方柱里边,用一些屏障把它们保护起来,然后按照价值大小挑选了几样文物。他带上了那块闪闪发光的黄金铭牌,然后是一小块石英——那是一种具有完美谐振频率的物质,是良好的计时器。被发现的时候,它镶嵌在一具机器的残骸中,009607猜测,那是人类时代的计算工具。最后他带上了一个大家伙,那是一块岩石,风化得很厉害,然而仍旧能够辨认出是一个人的形状,和千百年来比特们对人类的想象一样,那是一种强悍、冷漠、令人生畏的形象。这样一种生物,能够根据自己的需要来改造环境,他们统治了行星,最终却灭绝了。第三行星是冰冷的,黑暗而阴冷的星球表面下,不知道埋藏着多少秘密……人类化石的脸上带着某种表情,009607认为那表示冷酷和恫吓,然而比特无法推想人类的情感,这只能是个猜测。
009607吸入大量的空气,滤出氮气,让氢气保留在身体里。当氢气的浓度达到某个值时,他飘浮起来,越来越高,越来越快,最后停留在氢气圈的最下层。两个巡逻者靠拢过来,帮助他继续上升,在三十千米高度,他进入升降机,升降机将他带到了308号城市。
308号城市围绕第三行星运行的轨道,永远位于第三行星和太阳之间,永远不会缺少阳光。比特们都喜欢生活在阳光下。在阳光下,小黑藻繁盛生长,给浮鱼提供丰富的养料,大大小小的动物饲养池在浮鱼聚集的地方建造起来。阳光给比特提供食物,阳光也是一切动力的源泉,机器需要阳光来维持运转,整个比特文明都建立在中心恒星源源不断输出的光和辐射的基础之上。009607在一个浮鱼池里痛快地洗了澡,饱餐一顿,在暖洋洋的阳光下充满能量,然后去见000007。
000007是一个很老的比特。他很有名,耗时三百年才完工的下降工程,正是因为他的提议和大力推动才得以进行,今天的比特们才有了随意降落到气底行星表面的能力,也才有了关于这个星球的过去那些惊天动地的发现。
000007仍旧保持着单一形态。这个老比特并没有把自己投入到倡导的工程中去,他不这么做,是因为他不喜欢分身。
“你是000054的分身。我认识他。”000007说。
“是的,果长。他留给我的记忆有关于你的部分。”009607回答。
“那是什么?”
“尊敬,服从。你是比特的骄傲。”
“是吗?给我看看你找到的东西。”
000007接过黄金铭牌,沉重的黄金让000007差点失手,009607及时扶住老比特,顺手把黄金放在一个球泡里。
000007注视着这从黑暗深处回到阳光下的贵重金属,那上面刻着一行字。000007伸出一只触手,抚摸这字迹,对着阳光仔细端详。
“大百科全书。”000007突然说出这个名词,仿佛在自言自语。009607没有明白,怀着疑虑,他追问了一句:“你是对我说吗?”
“这是一本大百科全书,揭开人类之谜的钥匙。”
大百科全书。009607突然明白过来,他在那个石英柜子中见到的厚书是一本大百科全书。那时的人类相信自己已经面临最后的绝境,他们开始保护一些有意义的东西。他们认为,虽然并不能使自己的文明延续下去,但至少在未来的某一天,如果还有活着的人类或者这颗星球能够再次诞生智慧生物,而他们又能够得到这本书,读懂其中的文字,人类也就能在某种意义上复活过来,至少复活在传说和记忆之中。
009607亮起额头表示同意,“是的,这块铭牌嵌在一本厚书的封面上。我见到它的时候,那还是一本书的样子,然而转眼间就变成了灰烬。如果它是《大百科全书》,真是太可惜了。”
“对,很可惜。不过,人类并不那么愚蠢。他们明白一本植物纤维的书能保存多久,即便是保存在密封的柜子里。你来看。”
000007把黄金铭牌翻转一个角度,然后招呼009607。顺着光线,009607看见隐隐约约的细纹。
“这就是百科全书。拿去让007856帮你分开,它也许有三千页,或者更多。”
整整的一间屋子,从地面到穹顶,都布满书页,009607一点一点地观察着铺陈开的黄金书。000007说得不错,这的确是一本百科全书,那块黄金铭牌其实是一层又一层薄薄的箔,彼此紧密地贴合在一起,中间隔着一层薄薄的特殊分子,用以防止因为年代久远而出现的金原子挪位,高超的科技使这个远古记忆的载体躲过了时间之手的摧毁。现在,只有借助精细的激光才能把它们分开来。书本的页数大大超出预计,整整有六千五百页。密密麻麻的微缩字体挤满每一点空间。这是穿越时光的宝盒,每一点空间都价值无限。
009607站在屋子中央,整个屋子因为金箔的存在而熠熠生辉。他有一种错觉,仿佛自己正站在人类的一座坟冢之中,这贴满了金箔的穹顶,就是对逝去时光的某种追忆。
接下来要做的是破译这远古的文字。每一个字都是一个符号,充满着神秘色彩和远古记忆,无法理解。毫无疑问,这百科全书是留给后来者的。然而,即便这书已经陈放在眼前,009607已经领会到那些人类赋予此书的希望,他却仍旧无法阅读。几个世代的隔绝是一道无法跨越的鸿沟。009607把最初的一页文字放大,扫描保存。已经打开的书页码太多无法搬动,普通的成像又无法让书上的文字传送出去,他决定带着这一页到000007那儿,听一听长者的想法。
000007仔细地看着书页。这一页上有三万四百六十二个字符,只有放大两千倍才能看清。000007不声不响地一个字一个字挨个看。009607站在一旁,耐心地陪伴着。突然,某个信号进入009607的通道,789603报告异常!
“遗址附近有些异样,可能会有风暴。”
000007从书页上抬起头,“你去吧。你还带回来一个人类化石,是吗?”得到肯定答复后,他说:“等会儿我自己去你的库房看看。”
009607亮了亮额头,匆匆走了。
十三个小时之后,009607重新降落在星球表面。他动用了紧急通道,一艘超级升降机直接把他从308号城市带到废墟。超级升降机卷动气流,四处黄沙漫天,落到气底,厚厚的沙层被升降机搅动,形成一个降落坑。排除体内的氢气之后,009607从坑里爬出来。这种运动方式很别扭,但实践证明,这是附着在气底表面最有效的办法。当然,对于金属成分比较重的新生代比特来说,这不是一个问题。而000007,甚至无法离开城市向下降落哪怕一百米。
789603已经等候多时。他构筑了一道临时的风墙。他不可能对整个遗址进行保护,只能保护已经发掘的文物和那些球体。风暴马上就要来了,预计速度在每秒六十到八十米之间,风速并不算太快,然而星球表面和比特空间不同,大量的沙土夹杂在风中,这让六十米每秒的风也成了可怕的杀手。更可怕的是表面沙土的移动,它们会将所经之地所有的东西彻底埋葬。
009607爬上风墙。照灯的光线射出二百来米远,弥散在黑暗之中。远处的黑暗中有隐约的呼啸声,还有一些窸窸窣窣的响声,那是沙土移动摩擦发出的声音。风墙高出地表二十米。突然一阵急风,009607站立不稳,从风墙上掉落。他急剧地吸入空气,飞快膨胀起来,然而落地的时候仍旧摔得很重,发出一声钝响。
789603有一些焦虑,更新的情况表明风暴比预计的更猛烈。暴露在外的遗址会遭到严重破坏。那些方柱甚至有可能倒塌。如此一来,方柱下边的一切,包括文物和那些低矮的半球形建筑也会被严重损毁。最好的办法是将所有的一切重新掩埋起来,然而,风暴并不会给他时间。遗址不是唯一的问题。009607弱不禁风,如果风暴达到一百二十米每秒,风墙将失去作用,009607会有生命危险。比较而言,009607的生命具有更高的优先级。789603走过去,把一切情况告诉009607,让他进行判断。
009607排出空气后翻身站起来。789603正等着他。009607有一个选择的机会,他可以马上坐上超级升降机,在风暴抵达之前还有大约三十秒的空隙,升降机能够升到一千米的空中,避开沙尘密度最大的区域。升降机能够在气流中飘浮,这将确保他的安全。另一个选择是留下,听天由命。
009607决定留下,他要看护这个遗址。
风暴席卷一切。二十个小时之后,星球表面一片平坦,仿佛任何东西都不曾存在过。009607、789603和遗址一道被埋葬在几十米厚的沙层之下。
突然,平坦的沙面上出现一个小坑,很快扩大,最后伸出一个直径三厘米的探头。沙层向上拱起,一个物体钻出——确认风暴已经过去之后,789603开始向上爬。他将自己变化成蛇形,一点点地钻出来。全部身体上到沙层之上后,他重新组合成采掘形态,开始挖掘。009607还没有死,789603必须救他出来。
009607被埋在深深的沙土中,陷入休眠状态。在沙土将他们完全掩埋之前,他排出了所有的气体,这使他没有被迅速堆积的沙层挤破。789603将他挖出,他俯身趴在那个仍旧完好的半球形建筑上,不远处是一个倒塌的方柱.99lib.。
只有阳光的照射才能让009607苏醒。可这里是大气圈底层,没有一丝阳光。789603考虑一会儿,打开一盏射灯,他加高电压,灯泡放射出很强的光线,然而仅仅只有一瞬,噼啪一声,灯芯爆裂。009607苏醒过来。
009607站起身。急遽的沙暴差点让他送命。他回想起方柱倒塌的那个瞬间,这庞然大物像座山一样压迫过来,他无处可逃,只好将身体紧紧地贴在地上。尘土伴随着轰鸣四处飞扬,看不见任何东西。身下的地表在震动,他还活着,于是他知道那庞然大物并没有压到自己。789603送给他一个信号,风暴远远超出预计,整个废墟将在十秒钟内被掩埋。他竭尽全力排出体内的气体,让身体更坚固一些。他进入休眠状态,就在失去知觉的一刹那,一阵强烈的节奏感涌入大脑,那是频率极低的震荡,这震荡带来的感觉似曾相识,009607来不及细想,就已经转入完全休眠状态。
009607清楚地回想起每一个细节。789603清理了周围很大一片场地。倒塌的方柱和被压得支离破碎的低矮建筑一片狼藉,那个最神秘的半球建筑仍旧完好。009607用三只触手刺入半球建筑的墙壁,碰到坚硬的金属,他仔细感受一切可疑的震荡,然而什么也没发现。
一艘巨大的潜艇从黑暗中涌现。009607抬头观看。潜艇只有那些不能下降的老比特才有资格使用,整个308号城市只有000007才需要潜艇。潜艇在不远处趴下,门打开,000007穿着臃肿的降落服出现在门口,他步履蹒跚地走出来。009607有些惊讶,一半是因为000007居然亲自降落,一半是因为000007看起来有些不协调,他的脑袋大了一圈,显得身体过分羸弱了。
“这里很危险,风暴随时可能再次发生。你为什么要亲自前来?”009607问。
“通讯中断了,我无法联系你。再说,我要亲眼看看这些。”
000007已经走到了009607跟前。789603送出一个爬行器,让000007坐在里边,这样他的活动可以更方便一些。
000007仰视着倒在眼前的方柱,“真是一个庞然大物。”他转向009607,“你见过很多的人类遗迹和骸骨,你觉得他们是怎样一种生物?”
“他们和比特完全不同,是一种体型庞大、具有很高智慧的有机生物。有很大的可能,他们生活在水中,不过从发现的建筑和制造的机械来看,他们也可能是一种可以脱离水生活的两栖生物。有机生物圈是一个谜,从找到的一些微小生物来看,它们是依靠分子能生存的。不过,大型的有机生物可能会有比较高级的功能。人类毫无疑问是有机生物圈的成功者,至少他们有智能,能够制造出各种金属制品,也有很精巧的机器和强大的建筑本领。”
“那么和我们相比呢?”000007问。
“我不知道。”009607看了看身边的巨型建筑,以及那个保存了三亿四千万年仍旧完整的半球,“他们生活在气底层,更适应气底。但是,他们的结构肯定适应不了比特空间。我相信他们的文明程度很高,但是比特文明更优秀,至少自然灾难已经毁灭不了我们,而他们最后却消失了。”
“如果我告诉你,人类的文明程度远远超过我们,你相信吗?”000007突然说。
“你有什么新发现?”009607感到意外。
000007确实带来了一个意外的消息。人类古文字已经不再是秘密,这个谜团已经解开。人类依靠一代代的经验传授获得知识和技能,当他们面临最后的灭顶之灾,而又想向这个星球的后来者传递些什么时,他们的教育经验起了作用,他们决定从零开始。
黄金书页的最后一部分,一共四百页,画满了各种图画,从简单的物品到复杂的生活,文字就标示在图画边。和比特不同,人类的生物圈从亲代产生子代,子代的一切都需要亲代去引导,图画也许就是最早的教育手段。他们试图用同样的手段传达一个文明覆亡之后的余音。000007在库房里发现这个秘密后,他抑制不住激动,紧急呼唤8974538,让这个比特世界中最高效的扫描机器把所有的图画放大传入到图书馆。
很快,三千余个单字,六万五千余个词组,还有超过十种以上的语法结构被分析出来——一个文明世界的轮廓开始变得清晰。有史以来,比特第一次这样突破时空障碍,直接面对那些三亿四千万年前的生灵。
000007把黄金书页和经过推论得到的所有一切转入他的记忆。为此,他清空了许多冗余,并在大脑中增加了十五个记忆棒,这让他的脑子显得臃肿不堪。
当一切完成之后,他明白必须到废墟去。经历了三亿四万年的时光,也许一切已经面目全非,然而如果没有亲眼目睹这个重大发现,000007无论如何也不甘心。
000007呼唤009607,通讯中心回答,遗址挖掘区域刚刚经历了一场超级风暴,目前仍旧处在电子屏蔽状态,没有办法联系。000007不愿等待,亲眼看看人类文明的渴望也压倒了对下降的恐惧,他选择潜入底层去会见009607。如果009607已经在风暴中死亡,他将独自把秘密揭开。
“十号机组。”000007读出了半球形建筑上残缺的文字,“这是他们的能量来源,他们使用的是聚变能。如果你读过398721最近的一份报告,关于太阳能量的报告,你就明白氢聚变是太阳的能量来源。然而那能源过于强烈了,只有在与它相距一亿五千万公里的第三行星,辐射才减弱到比特能够承受的程度。”
009607有些惊讶。聚变能的利用是科学界的一个热门话题,如何实现有效控制是非常棘手的技术问题,对材料的要求太高,也许永远都没有解决的可能。人类,那个已经消失了亿万年的有机生物,却早已成功地把这不可思议的能源进行控制利用了。此刻,紧靠在自己身边的就是这样一台机组。
“如果我们打开它,会发生放射暴吗?”
“它只是一台发电机而已。人类比比特还要害怕放射,他们不会让自己的安全受到损害。”000007指了指地下,“所有的聚变装置都在地下,最浅的深度也在六千米以上。”他停顿一下,“总有一天我们会把它们挖出来的。”
“这是一台发电机?”009607有些怀疑,他回想起风暴来临时那种强烈的节奏感,毫无疑问,那一定有某个源头,他怀疑源头就是这半球形建筑。然而果长却告诉他,这不过是一台发电机,这个信息,来自于那本黄金书。
009607想和000007谈谈自己的疑惑,但000007却走开了——他绕着789603清理出来的场地走着,走得很慢,似乎在核对那些低矮的半球形建筑的方位。突然他停下来,要求789603掘开另一片区域。009607记得在那一边有一个方柱和三个半球形建筑。看起来000007正在寻找什么东西。009607相信,他一定从那本书当中得到了非常重要的启示。于是,他站在一旁,静静地看着,没有动。
789603以很高的效率清理着场地。009607趁这个机会和000007说说话。
“那个半球建筑有些异样,它不像发电机那么简单。”
“为什么这么说?”
“风暴来临的时候,我进入了休眠,休眠之前我感觉到强烈的节奏感,我相信那是基频震荡。”
“基频震荡?”000007注视着009607,“你确定那是基频震荡?”
“我不能肯定,但很像是那么回事。”
000007的额头发出高亮的光。“风暴来临的时候?”他有些迟疑,“我从港口出发时,所有的比特都在议论这件事——小黑藻发生了一次异常,308号城市周围的小黑藻发生了潮啸,所有的小黑藻都产生了震荡,共振强烈,以至于不用借助任何仪器,比特都可以直接感觉到。”
009607有些惊讶,“308号城市?”潮啸只有在昼夜交替的区域才会发生。小黑藻在黑暗中休眠,一旦接触到阳光,它们便活过来,基频震荡就在这个时候发生。昼夜交替的区域,数以亿计的黑藻群同时发出基频震荡,这就是潮啸。308号城市没有昼夜之分,所以从来没有发生过潮啸。
“这怎么可能?!”009607表示不解。
“的确很奇怪,不过,并不是完全不可能。004857曾经做过详细的可行性论证——可惜为了存储那本黄金书的内容,我将它删除了,只有一个索引。”000007停顿一下,“可能你所感觉到的震荡就是这次潮啸。潮啸规模很大,超出昼夜交替区很远,可能全球的小黑藻都同时发动了。”
009607仍旧有些怀疑,“但是我相信,这震荡是从那个半球体中发射出来的。”
000007看着789603来回忙碌,“等一会儿,看看789603会挖出来些什么。”
风暴把十几万吨的沙堆积在废墟上。好在000007感兴趣的区域并不大,789603集中力量,在三个小时内清理完毕。正如009607记忆中那样,那儿有三个半球形建筑和一个方柱。方柱已经倒掉,横躺着,仍旧比那些半球形建筑高出许多。
000007走过去,在废墟中仔细寻找。
“你在找什么?”
“一种透明材料,但比钢铁都要坚硬。”
009607示意789603搬过来一些文物,“是这种东西吗?”两块巨大的透明板材躺在两个比特眼前,不规则的边缘暗示着它们是从一块更大的母体上脱落下来的。000007打量了两眼,“也许是,如果是在这片区域找到的,那我相信这就是我想找的东西。在哪里发现的?”
789603指了指一个地点,那地方被沙土埋着,距离000007感兴趣的位置很远。
000007不甘心,他在这片区域来来回回走了几圈,然而除了沙还是沙。最后,他放弃了努力。“这里应该是他们的子代培养室,他们用这种叫做玻璃的材料制作培养房,把子代放在里边,保证温度,供给养分,确保他能够健康成长。这是城市的核心部分。”
“那毕竟是埋在土里过了上亿年的东西,有些不精准并不奇怪。”
“不,这些建筑……”000007环视着四周,“和地图非常吻合。半球形发电机组的中央是一个培养房,四十米高,半径达到三百米,这么大的建筑物不可能消失。除非黄金之书是错的,但……”000007突然停下来,他盯着被称为十号机组的那个半球建筑,突然飞快地走动起来,最后他爬上一个方柱,站立着不动了。009607跟着爬上去,他顺着果长看的方向望过去,下边的半球形建筑排列成环形,显然是某个队列的一部分,而十号机组却明显突出阵列。
“他们拆除了培养房,修建了十号机组。它的确有些特殊。”000007说。
“黄金之书里边没有提到?”009607问。
“可能这发生在黄金之书制成以后。我们只有自己去找原因了。”
009607看着这象征古老智慧的环形阵列,脑子里浮现出一幅怪异的景象:许多身材高大的人类拿着各式各样的武器,击打玻璃大房子,将里边尚未成型的子代拉扯出来,然后,他们给自己修筑了坟墓。
“也许他们已经绝望了。”009607说。
“你的直觉不错,他们把这城市称为禁闭之地。你要知道,在人类的语言里,禁闭之地和死亡之地是同源的。”
水是万物的根本!黄金书页中有关于生物结构的篇章,里面详细介绍了六千三百七十二种常见生物的解剖结构、生物化学反应和遗传图谱。这些生物形态万千,生物化学反应千奇百怪,遗传图谱基因链也截然不同。然而所有这一切,都离不开水。
“水对于有机生物,就像氢气对于比特一样重要。它几乎是整个生物圈最基础的部分。远古时期这个行星有着大量的水,然而对于此刻的星球,你恐怕很难找到一个水分子。人类这种高级文明,就因为这个变化,所以逃不掉灭绝的命运。”
549012367已经接受000007的召唤来到发掘地点。这个庞大的比特悬停在废墟上空,只用了六个小时,他便完成了789603花费三十天才完成的工作,把整个废墟重新暴露在比特眼前。然后,他开始对十号机组进行分离切割。当他小心翼翼地割开建筑下方的岩石,却惊讶地发现这个建筑并没有和其他的机组一样向下延伸,和六千米深度下的聚变炉联系在一起。它是一个完整的球体。
“时代进步很快!”000007站在远处观察着549012367的一举一动,毫无疑问,他被549012367高效的运行打动了。突然他想起什么,转头问009607:“它是第几代分身?”
“不知道,也许是第十一代,或者十二代。”
000007若有所思,“你觉得到第几代,比特有能力让氢气圈完全消失?”
这个问题让009607警觉起来,“怎么可能有这样的事?比特不会傻到杀死自己!”
“难说。人类不就毁掉了水么?如果不是他们智慧超群,生物圈根本不会灭绝!可是他们却把自己杀死了,还拉上整个生物圈陪葬。”
“人类毁掉了水?这怎么可能!他们只有依靠水才能生存。”
“这就是荒谬的地方,对于比特来说,可能有些难以理解。他们的社会组织也许比我们更复杂,也更脆弱。他们使用聚变能,为了得到氢,最早采用电解水的办法。后来,某种物质被开发出来,这种东西利用阳光,能够把水分解成氢气和氧,同时它利用生成的氧气制造出一些新物质。这就像一个可以无限提供氢气的反应堆,只要把水送进去,就可以出来氢气,同时没有任何副作用。”
“然后这种东西毁掉了所有的水?”
“这种东西当然不能毁灭人类。这种物质被当做催化剂使用,受到严格的控制。然而当时发生了一次战争。战争就是人类的不同城市之间为了某些利益而发生的冲突,严重到消灭肉体的地步。某一个城市联盟失败了,几乎所有成员都要么死于战场,要么被屠杀,他们只剩下一个秘密城市。人类睚眦必报,何况是种族灭绝的灾难!为了报复,他们将这种物质和某种微小机器结合起来,并让它有了自己移动和繁殖的能力。他们的间谍把这种东西放进了敌人的城市。”
“他们难道不知道这样做也是在毁灭自己?”
“也许知道,也许不知道。这个秘密城市显然为水荒做好了准备,他们储存了足够的水,制造了一个小生物圈。为了报复,他们已经不顾一切,也许他们相信,就算整个世界都毁掉了,他们也能够独自生存。或者说,即便这个世界继续存在,对他们也毫无意义。”
“这真是不可思议!”
“这些智能的半机械细菌以不可抑制的速度生长繁殖起来,它们用空前绝后的速度攫取着这个星球上的一切水分,从空气中,土壤里,江河湖海,还有大洋,甚至包括生物体。地球的水以前所未有的速度转化成氢气,然后飘逸到大气圈上层。土地开始沙化,生物死亡,然而这对那种智能细菌没有任何影响,它们所需要的仅仅是水和阳光。当海洋面积退化到原来的一半时,除了人类整个星球上已经看不见比老鼠更大的动物了,而人类仅仅在几个城市中喘息,把城市紧紧地密封起来,保持住一点可怜的水源。智能细菌毁掉了整个生物圈。生命,哪怕像人类一样拥有智慧或者像病毒一样顽强,也再没有翻身的机会。
“人类就像谜一样。那些残留的人类并没有挨过多久,整个地球已经没有一滴水了,走出城市,一片荒芜,没有任何生物。他们的人造生物圈很快出现了问题。在三代人的时间里,一切就变得不可收拾了。他们临死的时候,以自己最强烈的痛苦来向上帝表示忏悔。”
000007的额头闪烁着,他的思绪被牵扯到无比遥远的过去。他仿佛看到,最后幸存的那一群两足行走的智慧生物释放了他们制造的魔鬼,那些微小的机器附在他们身上,他们体内的水分被迅速吸干,转眼间这些人就变成了一具具干枯的尸体,痛苦的表情凝固成永恒。
“你找到的岩石,是一个石化的人体,这个废墟就是最后的人类城市;那本黄金书,是他们的忏悔录。”
009607和000007产生了共鸣。这禁闭之城,仿佛有无数的幽灵在游荡,009607居然有些害怕起来。
549012367顺利返回。他把整个十号机组镶嵌在岩石中带回了308号城市。789603也很快返航,他带回了所有能够搬动的文物。一个声势浩大的展览很快就举行了。宽阔的场地里挤满了比特,几乎无法转身。009607从透明窗口向下看,一副拼凑而成的人类骨架巍然立在展厅中央,鸟瞰着进进出出的比特。这些从地下挖掘出来的实物,极大地满足着参观者的好奇心。他们簇拥着,观赏着,赞叹着,被这史前文明的光辉所折服。地球曾经的主人,被时间的尘土所覆盖,直到今天才将真实面目暴露在后来者面前。然而,又有多少东西随着时间流逝一去不返,再也不能为比特所发现?
比特们在骨架前徘徊。无数的球泡在整个大厅上空飘浮,各种关于人类的发现从这些球泡传递到比特们的头脑中,让他们兴奋无比。一个辉煌了上万年的物种,一个曾经统治了整个行星的文明,就这样死去了,被埋葬了。比特却成功地成长起来,这充分证明比特是多么优越。比特们产生共鸣,整个空间荡漾着让人陶醉的气氛。
009607控制着情绪,没有让自己沉浸在共鸣中。如果一个比特曾经降到气底,站在人类的废墟上张望,沉浸在那逝去辉煌的最后一点余烬中,他便会对这浅薄的欢闹有所疏离。009607静静地看着。
突然,一股强烈的震荡让所有的比特安静下来。009607不由自主地摇摆起来。基频震荡!潮啸!比特们陷落在慌乱中,有些不知所措。这绝对不应该发生的事情居然第二次发生了!在比特的记忆里,自从建立了能紧跟着太阳,可以永不间断地接受阳光的城市,就再也没有见识过潮啸,基频震荡成了一种模糊的记忆,只有那些喜欢探险的家伙前往昼夜交替区进行体验。然而短短的十五天时间内,基频震荡居然发生了两次。某种不寻常的事件正在发生,不安的气氛笼罩着比特。
000007送来一个信号,要009607到行星研究所第五实验室,那是安放十号机组的地方。那儿一定发现了某种特别重要的东西。009607匆忙从展厅出口钻出去。日正中天,放眼望去,小黑藻聚集在顶层,黑压压一片,一直到天的尽头。它们排成队列,以同样的频率震动,仿佛正进行着某种仪式。009607加速赶向第五实验室。
000007正等着他。
“看见潮啸了?”
“是的,让人震惊,不可思议。你有了新发现?”
循着000007的目光,009607看见了十号机组。球体的外壳已经被剥离,显出它的真实面目,黝黑的金属面上闪着淡淡的光泽。
“搞清楚它的结构很困难。这一层金属壁,估计有一米厚,如果不剖开它,恐怕永远也没办法知道里边是什么。”
000007拿起一个巨型的喇叭,“不过,不管那是什么,我们至少已经知道它怎样才会触发。”巨型喇叭鼓出强劲的风,009607感觉到一股强烈的节奏感涌入体内,紧接着,他听到了潮啸。聚集的小黑藻响应着这节奏,整个比特空间都沉浸在反复的震荡中。震荡渐渐平息下来,余音缭绕,最后在星球的另一边消失了。黑色巨球纹丝不动,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
000007看着009607,“有什么想法?”
各种可能性在009607的脑子里翻腾,他想象着这球体里边到底是怎样一种结构?也许里边有水,这种神奇的物质有着不可思议的特性……显然这个问题超出了他的能力范围,“我们必须保护这个球体。如果没有办法观察内部,就把它保护起来,直到有一天我们有能力解决这个问题。”
“基频震荡呢?”
“说不定是巧合,这是自然界的基本频率。”
“不。”
000007伸手拿过一个球泡,球泡壁上显示着某些东西。009607仔细读下去,他看见了基频震荡的图谱,然后,他看见某种映射关系,最后他看见几个人类文字。
“这就是基频震荡,译码后的人类语言。”
009607给自己装上了一对振动翅,借助这种新鲜的玩意儿,他不需要巡逻者的帮助就能在各个地方自由穿梭。他绕着行星,追逐着太阳飞行。青黑的颜色从脚下一直延伸到天尽头。无穷无尽的小黑藻,就像一张黑色的幕布,遮住这个星球,也断绝了底层的所有希望。它们将星球严严实实地包裹起来,把人类文明深深地埋在行星深处,就像人类埋葬身体的坟冢。
是的,这是人类给自己制造的坟冢,他们在弥留之际把小黑藻发射上天。这是他们最后的杰作。比特源自小黑藻,如果追根溯源,是人类创造了比特。引起潮啸的黑色球体,最后的人工杰作,仍旧躺在第五实验室。它横跨三亿四千万年,把两个毫无相似之处的文明奇迹般地联系在一起。
太阳已经远去了,翅膀的力量并不足以让他赶上星球自转,他陷落在黑暗区域里。009607并没有慌张,他停下来,吸入大量的氢气,让自己飘浮着,然后进入休眠状态。再过二十七个小时,太阳会从东边升起,那一瞬间,数以亿计的小黑藻,还有比特空间的所有生物都将沐浴在一次基频震荡中。他将在尖利的嘲啸中苏醒过来。亿万年来,比特空间的早晨都是如此。这是湮没的远古文明在比特空间留下的纪念,这是人类的墓志铭。
每当阳光照射在比特生物身上,每当基频震荡发生,他们都在代替那个已经消失许久的文明对着宇宙深空发出呐喊——请饶恕……
这是曾经的人类发出的最后声音。
十七号塔台
阿特曼坐卧不宁,没来由的焦躁感驱使它四处打转。它在寻找某种东西。它并不知道那是什么,但一旦看见了那东西,就能知道那是什么。然而它一直没有看见,于是一直焦虑地四处打转。
阿特克游了过来。它张开触手,细小的爪尖刺入阿特曼的膜体,它让自己和阿特曼的思维共振,试图安慰这个伙伴。然而,一刹那后,阿特克也开始变得焦躁不安,甩了甩鞭毛,开始四处打转。
……
焦躁从阿特曼开始,传染给阿特克、阿特里、阿特亚……仿佛瘟疫一般扩散开,很快,几乎所有的阿特都陷入了焦躁。除了转圈,它们什么都不做。
阿特斯仿佛陷落在一个梦魇世界里。所有的兄弟姐妹都发了疯,它们严重营养不良,却在以一种疯狂的速度消耗能量。阿特斯远远地观察,释放出大量细胞素。细胞素迅速地扩散过去,这些信使激素能刺激中枢,让它们进入亢奋状态,它们应该迅速地回过神来,恢复到正常状态,开始制造能量。然而毫无动静,所有阿特都在继续打转——它们把自己封闭起来,外部的化学刺激无法奏效。
一个阿特突然停止了打转,它的动作突然停顿下来,两条鞭毛不再挥动。
它死了!阿特斯感到一阵凄凉。
一个巨大的蛋白质分子向那个不动了的阿特撞过去,曾经坚不可摧的外膜顿时被撞出一个大洞,一些蛋白体散落出来,这个阿特的身体飞快地瓦解。破碎的蛋白铺天盖地而来,在它们接触到阿特斯之前,阿特斯关闭了外膜通道,把这些带着不祥气息的蛋白体放过去。
更多的死亡蛋白源源不断地涌来,几乎所有的阿特同时开始解体,短短的几秒钟,数以万计的阿特分解成零零碎碎的蛋白断片,核酸链暴露在外,在大分子的碰撞下很快支离破碎,然后被快速游动的巨细胞吞噬得干干净净。
阿特斯发现许多中枢碎片,那是一些细小的晶体。它抓住其中的几个,这些碎片毫无例外地处于空白状态,在它曾经属于的身体分解之前,核心中枢就已经碎裂。
这是一场不折不扣的灭顶之灾。
阿特斯只有一个念头——活下去。它停止游动,从四周围抓取各种零散蛋白体,还有那些来自同伴的中枢晶体碎片。它制造出大量的三磷酸腺苷,飞快地分解,放出能量,让整个细胞全速运转。它以最快的速度给自己构筑防线。
最后,它完成了堡垒——采用四面体晶状结构的巨大有机分子把阿特斯包围起来,有效地把一切攻击阻断在外。
它暂时安全了。
这外壳有个副作用,它隔断一切,氢原子也很难通过,所以任何营养物质都不可能进入。阿特斯给自己预留了营养物质。然而,休眠后它是无法自己苏醒的。在失去意识之前,这个小小的孢体向外发出最后一个信号。这是求救信号,阿特斯不知道谁会收到它,也不知道是否有人能够理解信号并来帮助它。它将要沉入黑暗,但希望还没有完全破灭。
黑暗逐渐变得浓重,它努力地提醒自己:一定要记住,记住,记住……然后它陷入死一般的沉睡。中枢晶体外层脱九九藏书落,散成大大小小的碎片,和那些被紧急吸收的中枢碎片一道,随着细胞质的荡漾散落得到处都是。
最后一个三磷酸腺苷分子被消耗掉了,缺少能量的细胞器进入了休眠状态。
这是文驹的第三次体检。
“还是很低?”文驹问。
“不,是零。在一百毫升血液里,我们没有找到一个阿特。这简直不可思议。”马芮明回答。
“还有什么发现?”
“没有发现其他异常,您的身体看起来很正常。”
“你是说我很健康?”
“从医学的角度说,是的,但您的身体老化得已经很严重了,阿特能够维持您身体的平衡,然而现在它们消失了。眼下的问题有些让人疑惑,我需要时间寻找原因。”
“好的。五十年够吗?”
“五十年?”马芮明感到诧异。
“上一回罗伯特告诉我,如果没有阿特,我还能够活五十年,然后一命呜呼……”
马芮明露出一丝狐疑的表情,他犹豫片刻,还是开了口:“文先生,您德高望重,地位尊崇,然而作为医生,我不得不直言,如果有人告诉您,离开阿特您还能活半个世纪,那么他可能搞错了。”
文驹望着这个年轻人。
马芮明勇敢地迎着文驹的视线。
文驹微微一笑,“我还有多少时间?”
“根据目前的老化情况,您的预期寿命还有六个月。”
“六个月?”文驹微微皱眉,这个答案过于出乎意料,生命的终点不可能无限推延,然而他一直认为那一刻是很遥远的事。
“文先生,这里有很多可能的原因,比如阿特没有发挥预期的效率,或者您之前的寿命检查有些误差,再或者这一次阿特突然消失的事件附带着损害了您的寿命,只是我们还没有发现。有很多可能……”
马芮明略微停顿了一下,“不过眼下最紧迫的是延长您的寿命。我建议您接受冷冻,这样情况不至于恶化,我们才有时间找出答案。您说呢?”
文驹垂下视线,“我不同意。”他抬起头,无比坚定地看着马芮明,“我不想接受冷冻。你必须帮我找出原因。”他就像一个帝王正对着自己的臣民发号施令。通常帝王的决定都是不可更改,必须执行的。
“你可以去全网络中心找找线索,那是世界上最强大的中枢,一定可以帮你找到些什么。不用担心钱,我会安排一切。”
“但是,先生,如果您不接受冷冻,我们会面临很多问题……”
“不会有问题的,我没那么容易死掉。”文驹很执著。
马芮明无可奈何。他虽然是一位知名医生,但在著名的塔台拥有人和超级富豪面前,他还是毫无脾气。他做出了一个悉听尊便的表情。
“阿尔法。”文驹呼叫塔台中枢。
“是的,先生。”
“帮我送一个消息给贝塔,马医生会去他那儿寻找信息,帮助诊断。”
“遵命。”
文驹再次面对马芮明,“你还需要进行什么检查,我听你的安排。”
马芮明摇摇头。病人就在自己眼前,然而他却要求自己去全网络中心寻找可能的线索,这是一个奇怪的决定。然而这对马芮明没有害处。马芮明曾经体验过全网络中心的接入,那是一种超凡脱俗的体验。如果有人愿意出钱,他挺愿意再去尝试一次。
不过他毕竟是一个医生,略微思忖之后,他说:“我给您配一些抗衰老剂,希望能顶一阵子。这段时间,请不要进行任何活动。”
文驹微笑着,“放心,我一向都很少活动。”
“那么我再给您进行一次检查,这一次我们针对阿特进行扫描,也许它们并没有消失,只是聚集到了身体的某个部分。这样的情况也发生过,特别是有身体损伤的情况下。”
文驹点点头。
马芮明挥挥手,一个自动机滑过来。这是一个小小的立方体,一条细长的手臂折叠着,收缩在立方体上方。马芮明让文驹躺下,拉出手臂,横过整个躺椅。
“阿特搜索,全精度。”马芮明下令。
成千上万的蛋白体重重包裹着一个庞然巨物。
裹在外边的是贝塔软性蛋白。如果两种蛋白的构型匹配,当它们相遇就会结合在一起,在催化酶的帮助下,吸收一个氧原子后再次分开,贝塔蛋白仍旧维持原样,它的对手却被氧化,失去活性,对白细胞的攻击毫无防御能力。它们被分解成尿素,被血液带到肾脏,析出,当做垃圾处理掉。贝塔软性蛋白可以根据需要调整构型来捕捉相应的分子,对付任何被认为有害的蛋白体。它们是战斗力强大的兵团,所过之处,有害物质被一扫而空。
然而这一次,兵团遇到了麻烦。
被包裹在中央的庞然巨物异常坚固,众多的异蛋白遍布整个球体表面。贝塔蛋白恪守职责,企图把这些异蛋白氧化掉。然而这是一个陷阱。球体表面的异蛋白无法被氧化,它们紧紧地抓住了贝塔蛋白,不让催化酶有机可乘。因此贝塔软性蛋白无法将整个过程进行到底,反而被牢牢吸附,丝毫不能动弹。贝塔分子越来越拥挤,彼此紧紧挨着,它们自动调整角度,仿佛精密的齿轮般相互契合在一起。众多的贝塔蛋白把中央球体紧紧地包裹起来,就像一层盾牌,挡住这个动荡世界里的一切不安定分子。一旦某个蛋白分子残破,掉落下来,拥挤在外围的其他分子马上顶替上去,把缺口填补得完美无缺。
这真是一个绝妙的设计——还有什么比贝塔软性分子更适合这种盾牌式结构?它们的可变构型简直就是为此而存在。
阿特斯在很久之前学会了这一手。阿特曾经遭遇过一种不知名的病菌,这种病菌能够利用贝塔软性蛋白来构成孢体。它们的孢体虽然小却牢不可破,阿特只能把孢体吞进体内,制造大量的酸来解决它。阿特们用十五个周期消灭了这种病菌,同时把对方制造孢体的能力继承下来。此刻,阿特斯就把自己包裹在这样一个孢体里。当然这是庞然巨物般的孢体,是一个奇迹。没有任何东西能够突破这层壁垒——至少在阿特的世界里如此。
突然情况发生了变化。外围的贝塔蛋白开始散去,暴露出内部的孢体,孢体变得疏松,出现孔隙,贝塔蛋白开始分解,它们很快到处散落,成了大大小小的氨基酸断片。
孢体进行了一次呼吸,它苏醒了。糖、氨基酸、脂肪……各种各样的营养微粒从通道中穿入孢体内部,又很快地被夺走能量,抛了出来。
阿特斯甩了甩它的鞭毛,一切仿佛都很正常。
“发生了什么?”它这样问自己,却没有答案。然而它知道自己需要做什么。它必须抛弃孢体,去一个从来没有进入过的位置,重建孢体,然后,分裂出新的阿特。这是一项艰巨的任务,难度很大,风险也很大,但是它必须无条件服从。
阿特斯紧张地收集能量进行弹射准备。
一切运行正常。
最后,它成功地把晶体和核酸完全分开,开始用胶蛋白包裹晶体。
胶蛋白变得越来越厚,它和孢体之间的联系也越来越弱。对阿特来说,这是不同寻常的经历。通常,如果孢体老化,它们会对核酸进行修补,然后进行分裂,制造一个全新的孢体。从来没有一个阿特让自己的中枢晶体和孢体彻底分离——除非它死了。
阿特斯有一种奇特的感觉,它似乎正在死去。然而,它还会活过来。
一个小小的窗口在鞘壁上打开。胶蛋白层层包裹的微小晶体就像一颗炮弹,被弹射出来,贴近血管壁,穿了进去,消失在细胞之间。失去灵魂的躯体不再有任何生机,无数的蛋白微粒、自由基分子疯狂地撞击它,消解它,它很快变得脆弱不堪。
一个巨大的白细胞游过来。阿特躯体对它来说太庞大了,它召唤来一群伙伴。一群白细胞围着这个庞然巨物,很快把它吞吃得干干净净。
阿特斯踏上了旅途。它不知道前边会有什么,但是毫无疑问,它已经无法回头。
旅途漫长,然而阿特斯并不是无所事事。除了中枢晶体,在整个细胞体内散布着很多晶体碎片,在发射之前,它把所有的碎片收集起来,附着在中枢晶体上。
这不是指令的一部分,它只是很想知道,在苏醒之前发生了什么。这些破碎的晶体看起来曾经属于它,如果能够把它们融合在中枢晶体里边,或许可以找回些什么。
旅途漫长,它有很多时间来做这件事。
马芮明走进全网络中心。
有人类的地方,就有网络;有城市的地方,就有全网络中心。全网络中心的好处是它可以提供接入,让中枢和头脑直接对话。当然这不像吃快餐那么简单——首先需要一次全身检查,让中枢彻底了解头脑结构,然后需要制造一整套接入装置,这种装置只能针对个人使用,无法通用,除非两个人的身体生理状况完全相同——这几乎是完全不可能的——最后,为了保证接入的成功和有效,还必须严格按照中枢提供的食物单进行饮食……忍受所有的麻烦之后,会有一张数额巨大的账单。对于大多数人来说,那个巨大的数字是不可跨越的鸿沟,把他们和那个美丽新世界完全隔离开来。
不过此刻马芮明不用担心这一点,一切自会有人替他买单。在准备了一个星期之后,他来到了这里。
马芮明在床上躺下。一双机械手从远处移过来。一顶头盔,仿佛一个黑黑的窟窿,将马芮明的脑袋包裹其中。他闭上眼睛。冰凉的探针从四面八方轻轻刺入头皮,一瞬间亮丽的色彩从黑暗中浮现。炫亮的色彩在意识中盘旋徘徊,圣洁无比,他仿佛漂浮在云端,沉浸在无比平和宁静的幸福中。这是一片空白的幸福。没有记忆,没有大笑和欢乐,也没有怨恨忧伤,只有恬淡的存在感,沉浸其中,时间仿佛凝滞,永恒凝聚成一刻。也许这就是天堂。
然而永恒的存在感却在一瞬间被打断。一些东西挤进马芮明的意识,中枢在和他进行接触。
“你可以获取任何资源,没有限制,直到你找到需要的东西。”
贝塔,该死的中枢贝塔,强行切入,把马芮明从天堂中拉出来,提示他还有任务没有完成——超级富豪给他买单,不是让他来体验生活的。他要找到原因,挽救文驹的生命。
马芮明在信息的汪洋大海里四处游荡。他可以无节制地调用各种各样的资源,一秒钟的时间里,他能读完世界语百科全书,爬上十七号塔台的顶端,居高临下鸟瞰整个上海,接入风云2488卫星,从太空里观看太阳系第三行星的全貌……他跑到日喀则,随着一个传感器在雅鲁藏布江的湍流中起伏,又深入地下,进入标注为最高机密的原始生物信息库,观察从世界各地运来储存在那儿的上万种种子……他在狂风呼啸的南极冰原上和企鹅共舞,又随着一头抹香鲸潜入深海,同巨大的乌贼搏斗……有那么一阵子,他觉得自己很强大,相当强大,甚至接近上帝。他就像一个初次进入宝库的人,被无数闪光发亮的宝贝刺花了眼,以为拥有了它们就成了世界之王。
很快,幻觉被现实击打得粉碎,他发现自己无能而且愚蠢——当他浏览无数的信息后,变得精疲力竭,贝塔总是及时而准确地把需要的东西呈献给他,似乎不费吹灰之力,并且提示他下一步可以做什么。几次三番之后,他有些恼怒,一个全能而强大的贝塔足够解决问题,他就像一个多余的存在。
最后,愤怒爆发了:“告诉我,为什么文驹身体里的阿特会消失?有什么办法能让他的身体恢复?”他气愤地把问题丢给贝塔。
“我无能为力。”贝塔这样说。
马芮明从暴怒中冷静下来,他感到滑稽,“既然连你都无能为力,我又在这里干什么?”
“文博士不允许任何智能机器接触他的身体,只有你们才能够进行完全彻底的诊断。我将尽最大努力帮助你。”
贝塔的回答仿佛一盆冷水浇在马芮明头上。文驹不喜欢贝塔这样的中枢系统,宣称它们在某种程度上太像人。文驹对全网络中心一向猛烈抨击,每一次他的发言都会被迅速转载,热烈讨论。之前马芮明一向不以为然,他认为这不过是一种姿态,一种作秀,但是此刻,从贝塔那里传递过来的事实却有种无比清晰的真实感。
然而,文驹对中枢系统的超级能力很了解,他要求马芮明到这里来寻找线索。这个人要借用中枢的能力,却不信任中枢,而他还是全网络中心的创始人之一。
“文博士身体里的阿特消失了,我需要找出原因。请你给我所有关于阿特的信息,按照重要程度排序。”
贝塔转眼间完成了任务。
关于阿特的信息很多。这是一种生物机器,和所有的机器人一样,它有一个核心晶体,尽管比较小。和寻常机器人不同,它的躯体是一个细胞,一个正常的人体细胞,考虑到在血液中运动的方便,通常是一个类巨噬细胞。
这种生物机器会按照预设的模式行动,也会进行自适应调整——它能学会一些没有预设的东西,比如清除某种从来没有见过的病菌。它是万能抗体,几乎能抵抗一切病毒;也是肌体的更新者,它会制造细胞素,修补破损的核酸。在大量阿特的维持下,一个人的躯体几乎不会老化。
这是完美的生物机器,无比适应人体内部环境。在人体内,它们是最强大的一群细胞,几乎不可能被其他细胞或者化学物质消灭掉。
贝塔把所有的可能性列出来。所有的可能性中,只有一条最适合解释目前文驹的问题:外部指令要求它们自杀。
外部指令?马芮明感到有些奇怪。他搜寻阿特的外部指令,结果指向一点——有人蓄意发出了指令。
说不出来的压抑感让马芮明心情糟糕,他似乎卷入到一场阴谋中去了。
“贝塔,你走吧。我自己能照看自己。”
他没有得到贝塔的回应。马芮明意识到自己提出了一个很愚蠢的要求:在这个世界里,没有人能让贝塔走开,贝塔就是这个世界。这可能深深伤害了贝塔,马芮明下意识地寻找贝塔的注意点,希望能做些什么来补偿。
与阿特死亡问题关注度序列最靠前的是一台野外探险机器人——A-30,有超过三万个线程同时和它相关。
马芮明加入进去。
他大吃一惊。
A-30机器人突然失控。
它正按照指令在T17太阳能塔台上攀爬,寻找躲藏在角落里的寄生者,消灭它们。
它找到了一窝寄生者。这是一种很小的机器,一种简单的冯·诺依曼机。没有人知道它们为什么会存在,也不知道是谁在什么时候制造了这种机器,然而有一个事实是明显的——虽然看起来危害并不大,但如果不及时清理,它们会在某一天像蝗虫一样到处肆虐,成为巨大的麻烦。塔台是这些家伙最喜欢的繁殖之地。
这一窝寄生者还没有长大,现在它们感觉到了危险的存在,挤作一团。A-30向贝塔发出讯息,把眼前的情况记录在案,然后它开始清理这些寄生体。
正当它把第六个寄生体强制休眠并塞进自己的腹部时,它突然中断了和中央系统的联系,不再理会眼前剩下的那些寄生者,快速降落地面,冲向塔台入口,挥舞手臂,用两个十万吨冲击砸碎了大门。
大门里边是蜂巢般的屋子,墙是半透明的,可以看见里边有人,一些人在屋子之外走动,现在他们惶恐地看着这个闯入者。
A-30对此毫不理会,它长驱直入。目标在一百八十八层,三百六十九号,这座塔台的最高处。
警报声响起来,几个呆板的警卫机器出现在附近。它们没有搞清状况,只是站着发呆,直到塔台中枢下令它们追击A-30。
这些警卫机器不是为对付A-30这样的对手而配置的,它们没有A-30那样强壮的身体,也没有应付这种情况的智商。最糟糕的一点,和敏捷矫健的A-30相比,它们仿佛是一群迟钝的蠕虫,只能远远地跟着它,距离越来越远。
A30开始攀爬中央支柱。它没有遇到任何阻碍,最后,距离顶棚只剩下两米距离,近在咫尺,它甚至能看清躺在那个玻璃格里边的人。
突然周围一片强光,A-30在一瞬间成了瞎子,强烈的电磁场包围了它,在它做出任何反应之前,电磁场就直接烧掉了脑保护层。A-30在最后时刻猛然跃起,扑向天棚。玻璃在十万吨冲击下彻底碎裂,在一片缤纷的玻璃雨中,A-30到达了目的地。然而它眼前一黑,什么都不知道了。
它再次睁开眼时,看见了一个人。
它听见一段对话。
“它是一个野外机器人?”
“是的,贝塔派遣它来清理寄生者,出事前它正在塔台外边。清理寄生者只需要那些攀爬机器人就行了,它是超级机器人,贝塔派它来显然有别的目的,但我无法破解。”
“你不能控制它?”
“不完全,先生。它的脑结构是最新型的一种,贝塔把这种设计列为最高机密,除非您以委员的身份亲自找贝塔,否则它不接受任何低级中枢的询问。您可能需要亲自和贝塔谈谈。”
被称为先生的是一个老人,他眉头紧锁,看起来精神萎靡,他正看着A-30,仿佛忧心忡忡。
“如何处理它?请法院进行裁判?”
“法院会怎么判定?”
“故意杀人未遂。重设。”
A-30感到一阵茫然,究竟发生了什么,自己竟会被判处死刑!它想大声喊叫,说不,却发现通讯模块已经坏死。
老人站在A-30的正面,突然间他身子向前一倾,几乎摔倒在地,他下意识地伸手扶在A-30肩上,才没有跌倒。
“先生,让机器人来扶您回去休息吧。”
“不用,我能行。”
老人稳住身子,他看着A-30,眼神迷离,若有所思。沉默了十几秒后,他说:“把它留在这儿,告诉贝塔,还有所有其他中枢,它试图闯入塔台杀死我,现在在你的控制之中。”
“遵命,先生。需要让它进入休眠吗?它可能还有危险。”
老人仿佛没有听到,自顾自看着A-30,仿佛自言自语:“贝塔,贝塔……”
“先生?”那显然来自塔台中枢的声音使用了一种奇怪的疑问语调。
老人回过神来,“放开它吧。”他想了想,“暂时把它放在禁闭室,等事情了结再说。”
……
四周一片漆黑,对身体的控制重新开启。A-30坐在地上,试图回想究竟发生了什么。
为什么会在这里?发生了什么事?难道自己真的试图杀死那个人?不敢相信自己竟然会和这样严重的罪行联系在一起……
这些问题都没有答案。显然发生了某些可怕的事,它才会被塔台中枢认为是个威胁,甚至要申请处死它。究竟发生了什么?A-30努力地挖掘记忆,然而它发现自己的记忆一片空白,什么也想不起来,它甚至不记得自己怎么会来到这个地方。毫无疑问,有人在它身上动了手脚。
值得庆幸的是,它的逻辑仍旧清醒。A-30站起身,它要做点什么。
老人曾经碰触它的肩膀。
毛孔悄无声息地打开,手指碰触位置上所有的微小尘埃都被吸收进去。它得到了无数的细菌、微生物、尘埃……在这些毫无价值的垃圾里边,有两个无价之宝——两个人体表皮细胞,虽然是死细胞,但还没有完全分解。
A-30开始进行细胞分析。它很意外地检测到了某些异常情况。这两个人体表皮细胞拥有同样的DNA,但却有显著的不同。其中一个细胞,具有数以百计的特殊细胞器。这种主要成分为钙和铁的器官构造极为精细巧妙,仿佛是某种记忆存储单元。这不可能是突变的结果,这是某种人造细胞器。
A-30尝试各种方法进行破解。
马芮明再次见到文驹,地点仍旧在十七号塔台,然而是在最高层。
十七号塔台是一个神奇的地方,不仅仅因为它是地球上最高的人造建筑,还因为在这里你可以遇到很多人,可能比一辈子在其他地方遇到的还要多,当然你得赶上时间——据说,塔台中枢会强制关闭网络两个小时。马芮明正好赶上时候,亲眼目睹了这个奇观。
遭遇人群所引发的兴奋仍旧支配着马芮明,然而当他看见主顾,就马上冷静了下来。文驹正站在落地玻璃窗前,鸟瞰整座城市。一百八十八层,据说这一层的地板高度正好是一千米。从一千米的高度望下去,鳞次栉比的高楼层层叠叠,一直延伸到天尽头。夕阳把金色的光辉洒在高楼上,仿佛那些都是金碧辉煌的圣城庙宇。城市沐浴在一片沉静中,肃穆之感油然而生。这也许不是地球上最壮观的景致,却绝对让人怦然心动。
一片金黄衬托着文驹黑色的剪影,仅仅几天时间,他的背明显地弓起来,整个人仿佛缩小了一号。在那一刻,马芮明突然感觉到一个人形单影只的孤独。他默默地站着,没有打搅这老人。
“你过来。”文驹并没有回头。
马芮明走过去,站在他身边靠后的位置。
“站在我身边。”
马芮明深吸一口气,上前一步,站在这个大人物的左边。
“那儿曾经有一条大河,叫做长江。我们的脚下本来应该有一条黄浦江,看见那些河堤没有?那些破碎的砖石,那就是黄浦江的河堤。你知道黄浦江吗?”
马芮明没有应声。
“这座城市,叫做上海。她曾经在海边,然而你知道,现在上海周围三百公里是没有海的,连像样的湖也没有。”海岸线在三百公里外的地方,叫做东极海。
文驹转过身,面对马芮明,“我亲眼见过黄浦江。两百年前这座塔台刚建起来的时候,黄浦江就在脚下。但现在你只能看到一段残留的河堤。”
文驹的语气透着一股沧桑,马芮明不知道该怎样附和,只有点点头。
“短短两年时间,黄浦江就消失了。长江很快也消失了。大饥荒和战乱几乎毁掉整个地球,杀死了很多人。可我还是活到了今天。
“我们度过了一段艰苦的时间,也经历了重建的光辉岁月。现在一切都很平静。平静的生活过得久了,就容易产生幻觉,觉得可以一直这样平静下去,但在这个世界上,变化才是永恒的,只是有时候快,有时候慢……
“然而我老了,不想变了。”
马芮明仍旧没有应声,文驹看了他一眼,微微一笑,一边向屋子中央走,一边说道:“有什么发现吗?”
“我找到一些阿特的资料。它们是一种尖端产品,拥有一个阿特结构晶体作为核心,具有简单的记忆思考能力,是人造细胞。很多人也认为这是一种机器人,因为阿特结构晶体也被大量地应用在一些机器人的正电子脑里边,特别是一些高端机器人。
“它们能自我修复并不断积累知识经验。在正常人体环境下,没有任何已知的机制可以造成它们大量死亡,除非……”
文驹安静地看着马芮明。
“阿特晶体结构是能接收外部指令的。每一个阿特晶体都具有独一无二的五百一十二位序列号,想要对它们进行外部操作不是那么容易。然而只要可能性存在,就会被找到。”马芮明掏出笔记本电脑,打开一个文件,然后递给文驹,“这是您体内所有阿特的序列号,总共六万五千一百八十八个,还有接受指令的密码。它们有很高的保密级别,也受到很好的保护,然而还是能够被找到。”
文驹并没有接,他瞟了一眼,接上马芮明的话,“只要你有足够的钱。”
他正视着马芮明,“我想知道你的结论,小伙子。”
马芮明深吸一口气,“我认为这不是一个医学问题,有人试图谋杀。”
“你认为凶手是谁呢?为什么要谋杀我?”
马芮明再次深吸一口气,“我在全网络中心尽量寻找线索,贝塔向我表明唯一的可能性来自十七号塔台。所以可能是塔台内部……”
“贝塔真的这么说?”
马芮明点头,他在贝塔的引导下查看了所有的相关数据流,尽管迹象被极力掩饰,然而贝塔还是用让人印象深刻的办法把所有的蛛丝马迹拼凑成一个真相:凶手只能来自十七号塔台。真相也到此为止,十七号塔台中枢是文驹的私人财产,单向通讯,尽管它只是次级中枢,但贝塔却无法进入。
文驹直直地看着马芮明,“它还说了什么?”
“它建议您搬出塔台,它将负责您的安全,如果给它授权,它会帮您找出真相。”
文驹露出一丝嘲讽的微笑,“真相?难道贝塔还不能找出真相?我要永远待在这里,哪里都不会去。我不会让一个冰冷冷的全网络中枢控制一切。”
马芮明有些不以为然,扭过头,让自己的表情尽量平静,然后继续看着文驹,“我只是一个医生。如果您需要一个侦探,可能找错了人。既然您拒绝接受我作为医生的建议,我只能很抱歉。贝塔的建议是它让我转述的,个人意见,您可以听一听它的建议。”
文驹看着马芮明,突然露出一个微笑,“全网络中心肯定给你留下了深刻印象。”
马芮明对于话题的突然转换有些意外,他顿了顿,“是的,印象深刻。”他再次停顿,略为犹豫,“文先生,不知道这个问题是不是该问……所有人都知道您是全网络中心的开创者之一,最重要的设计者,然而您却一直反对……”
单刀直入的问题让老人眉头微皱,“问得好。有的时候我也搞不明白自己到底在干什么……”
他转头看着窗外,眼神沧桑,“我们再来看看这个世界。”
阿特斯建立了它的帝国。
这是一个它永远不应该触及的地方——异世界和异族。
这里是阿特的禁区,阿特斯曾经无数次经过这片区域,然而它只是顺着血管巡视,薄薄的血管壁把它和那个世界隔绝开。那个世界里的细胞体型巨大,形状奇特,细长的突起让它们彼此相连,电流不断地在细胞之间传递。存在其中的一种巨大细胞似乎是阿特的天敌,它们能散发特殊的细胞素,这种细胞素唯一的作用就是瓦解阿特细胞的膜体,让阿特被四处纷飞的蛋白体撞得支离破碎。阿特从不畏惧任何敌人,却害怕禁区,对禁区的恐惧是一种本能。
然而阿特斯还是来了。曾经的恐惧一去不复返,它在巨大的细胞之间巡游,甚至从它们所发出的可怕电流风暴中穿过。没有任何异常发生。
这个世界并没有禁区,只是存在某些限制。抵达终点后,阿特斯把这个事实存入逻辑库。
胶蛋白所构筑的堡垒虽然坚固,却经受不住没完没了的撞击和侵蚀,漫长的旅途让它接近崩溃的边缘。阿特斯迫切需要一个躯体。它找到一个巨大的细胞,强行钻了进去,三秒钟后,这个细胞中断了与周围其他细胞的电流联系,又过了两秒钟,它从伙伴中脱离出来。
原本必须从这个细胞经过的电流修正了方向,跨过临近的两个闲置细胞继续畅通无阻地流动。除此之外没有任何动静。
经常有死亡的细胞从网络中脱离出去。死亡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不值得大惊小怪。死去的细胞会被分解,吸收,世界一切依旧。然而这一次却有些不同——脱离的细胞抽动了两下,开始了与死亡截然相反的过程:它开始分裂。
阿特斯开始制造自己的伙伴。每一个新细胞都是完美的复制品,除了中枢晶体——所有的复制品都只是孢体,只有阿特斯拥有头脑。这和过去的阿特们相去甚远,阿特斯有数以万计的躯体,却只有一个头脑,这样的情形从来没有在阿特世界中出现过。这也不是指令的要求,然而阿特斯不知道除了这样的方法,还有什么途径可以完成指令。它把这个小小的疑惑抛在一边。
六百个周期之后,新世界已经初具规模。阿特斯制造了一个拥有两万个细胞的小小网络。为了保证这个小小的网络运行正常,它不得不让某些巨大细胞死去,夺取属于它们的养分。这和阿特的宗旨背道而驰,它们应该保护这些细胞而不是让它们去死。阿特斯却说服了自己——这只是为了接近伟大目标所付出的代价。至于那个伟大目标到底是什么,指令没有说,阿特斯聪明地避开了这个问题。当你接近它,你就会知道——这就是它给自己的答案。
阿特斯另有一个目标,这是它自己的事。它要融合所有的晶体碎片,这需要大量的能量。依靠一个细胞制造三磷酸腺苷是不够的,它必须让大量的细胞行动起来,积聚大量三磷酸腺苷,同时释放,以电流的形式传递到中央,导入中枢。
越来越多的细胞加入阿特斯的网络中,一百个周期之后,阿特斯的网络扩张到两百万个细胞。越来越多的能量可供阿特斯支配,它接近了临界点。
强大的电流风暴卷过整个阿特网络,电磁波发散开,临近的神经细胞也随之震颤。
整个世界都在颤抖。
这是第一次放电,结果并不让阿特斯满意。巨大的能量消耗之后,所有的细胞都疲惫不堪,它们需要休息,需要时间来积累下一次放电。
阿特斯并不着急。有了一个成功的开始,下面的事就变得简单了,它只需要等待它的帝国恢复元气。出于某种隐约的担心,它再一次用贝塔软性蛋白把自己封闭了起来。
它再一次成为一个孢体,不过这一次,它仍旧醒着,庞大的阿特网络源源不断地把它所需要的任何东西输送进来。它使用大量的铁,这种珍贵的元素以前所未有的方法被大量使用,仿佛把阿特斯包裹在一个铁球里。除了来自阿特网络的电流,任何信号都无法传送进来。
这真是一件值得惊异的事。阿特斯仔细考虑过这是否违背某一阿特原则或者指令,它发现这件事不在任何禁止范围内,于是便心安理得地继续了下去。
它又做了另一件事。
这个世界还有很多异域。阿特斯相信它有必要了解更多的异域。这和任何原则都没有抵触,于是它获得了通行。一种全新的细胞被制造出来,它们并不接入网络,而是离阿特而去。这些细胞包含记忆体,那是阿特根据中枢晶体的部分结构制造的特殊细胞器。细胞的遭遇被记录在记忆体里,当细胞死亡后,记忆体被释放,它们封闭自己,保存记忆,直到阿特网络俘获它。
回到阿特斯的记忆体越来越多,整个世界的面貌变得越来越清晰。
重新融合晶体的过程并不顺利,要让碎片毫无瑕疵地拼接在中枢晶体上,它需要精确地控制晶体方向,让它们准确无误地按照既定的速度和力量碰撞在中枢晶体的某个位置,同时释放能量融化晶体的边缘。多次尝试之后,阿特斯意识到干扰太多,如果它试图控制所有的干扰,需要的能量将远远超出控制范围。无法追求完美,就只能靠运气。
所有的阿特细胞进入兴奋状态,它们等待着触发时刻。阿特斯决定再试一试自己的运气。它不能无限期地等下去,某个记忆体中的信息告诉它:它抵达了世界的边缘,在那里,没有体液,没有细胞,也没有任何养分,那是细胞真正的死亡之地。阿特斯很快明白过来:那里可能就是造物之主的地盘,在那个世界里,一切信息都被隔绝,而电磁波仍旧通行无阻——那就是造物之主传达信息的方式。
阿特斯要去那里!在此之前,所有的晶体必须整合完毕。
它再次尝试自己的运气。电磁风暴充斥整个头脑。
文驹感到一阵头痛,他扶着桌子坐下来。
马芮明已经走到电梯边,看到这情况走了回来,关切地看着他,“文先生,您不舒服吗?”
文驹摆摆手,喘口气,想说什么,却突然从椅子上滑落,重重地倒在地上,两眼翻白,口吐白沫,枯瘦的手在地板上使劲地抓挠,身体剧烈地抽搐。
强迫性神经紊乱!马芮明在第一时间反应过来。神经医学并不是他的专业,然而凭着深厚扎实的医学功底,他确定眼前的病人处在神经紊乱中。他焦急地看着自己的主顾躺在地上打滚,却束手无策。好在发作的时间并不长,文驹慢慢平静下来,绷紧的身体变得松弛,呼吸也恢复了正常。他竟然昏睡了过去。
马芮明用尽力气把文驹扶到椅子上,这一件简单的体力活几乎耗尽了他所有的体力。帮文驹擦掉嘴角的白沫之后,他一屁股坐在地板上。
强迫性神经紊乱很罕见,它有另一个名称叫做癫痫。马芮明扭头看着文驹的脸——几天时间,这张脸急剧地衰老。借助科技的力量,这个人已经活了二百六十多年,如果没有意外,他还可以继续活下去,也许一千年,也许两千年……衰老是不可抵抗的,但它可以被推迟——只要你有足够的钱和正确的生活方式。但意外却以各种神鬼莫测的形式发生,漫不经心地剥夺人们为了对抗衰老而付出的一切努力成果。
马芮明的呼吸慢慢平静,他的思绪从文驹身上挪开,文驹和他说了很多,他要仔细地想一想。他站起身,走到落地玻璃前,夕阳的余晖仍在,眼前依旧是辉煌的城市,蜿蜒或笔直的道路在高楼间或隐或现。他仔细地盯着那些高楼大厦和街道。文驹是对的,一些东西本来应该在那儿。
“看看这些高楼,曾经住满了人。街道上都是人和车,永不停息的车流和人流。你能感受到勃勃生机,无限的活力就荡漾在城市的上空。在我三十岁的时候,上海就是这样。然而此刻,就算你盯着看一个小时,你也找不到一个人。人们聚居在太阳能塔台里,终生不走出大门一步。曾经的城市已经死了,剩下的只是一个空躯壳。”
马芮明在落地窗前站了很久,直到太阳落山,外边一片漆黑,整个城市和阳光赋予它的辉煌一道浸没在黑暗中。
“然而我们没有可能回到从前。人只会越来越少。也许有一天人会消失,也许这是一个必然,然而我不希望这样的事发生。如果这是一种必然,至少不要让我看见那一天。”
马芮明决心拯救这位老人。这一次跟钱或者职业道德无关,他只是想帮助一位老人。这位老人无限缅怀过去的时光,他敏锐地感受着那缓慢而不可抗拒的潮流,眼看着那些拥有无限价值的东西一点点消失。
他的世界毫无疑问将会死去。窗外黑魆魆一片,沉没其中的城市没有一点痕迹。
马芮明默默地盘算着治疗方案。一次全核磁共振,精确成像,这是有效地了解问题的办法,确定病灶,然后,很可能要开刀,必须准备血浆……血浆……这是一个重大问题,配制血浆就是一个大麻烦,他的身体……
马芮明转头看着文驹的脸,熟睡中的老人显然没有烦恼,脸上平静而安详。这具躯体的老化程度达到了极限,他的剩余寿命不会超过六个月,如果算上癫痫造成的损耗,生命只会流逝得更快。风中残烛,这个古老的短语是再恰当不过的形容。
突然间地板微微颤动,塔台中枢的声音传来:“A-30正冲击禁闭室试图逃跑,目前已被控制住。请指示。”
A-30?马芮明想起这是那个冲击塔台的机器人。是的,那个机器人冲进了T17塔台,然而事件草草结束,T17塔台中枢向全网络中心报告形势得到了控制,然后音讯全无。机器人还在这里!马芮明同时想起,这不是一个普通机器人,作为野外型号的加强版,它是一个全能战士——自我调节,适应各种地形气候,威力强大,能够抵抗从高空跌落到猛兽袭击的各种意外。这样一个机器人对人发动袭击是一件可怕的事,在它面前,普通人毫无抵抗能力。
马芮明想起一段著名的话,这段话是文驹说的,广为流传,某些地下组织甚至将它奉为真理。
“是的,我们根据对人有益无害的原则来设计网络和机器人,但这只是一个美好的愿望,一针很管用的麻醉剂。人们都在自我安慰,机器人和高等网络不会伤害人,因为它们都按照‘服从三原则’设计。但是,从来没有一种机器,将来也不可能有这种机器能够自动把三原则包含进去,如果有这种东西,那一定是科幻小说。没有东西能够生来不伤害人类,三原则只能靠预设来实现,而预设的东西,如果它足够聪明,就会受到影响,会被病毒袭击,会产生一些误差,甚至会自我进化。无论如何它不会是一个保险的东西。”
这真是有先见之明的注脚。
塔台中枢继续请求指示。文驹仍旧在熟睡中,马芮明犹豫片刻,说:“把它带过来。”他想看一眼这个脱离了三原则束缚的机器人。
塔台中枢陷入沉默,过了两秒钟,“脱离禁闭室将削弱对机器人的控制,危险等级三,将造成巨大潜在危险。是否仍旧执行?”
“不用了。我去看看好了。”
塔台中枢再次沉默,过了两秒钟,说:“您的请求需要授权。没有文先生的授权,您不能前往。”
马芮明半晌没有说话。这不是一个重要问题,他的思绪重新回到治疗方案上,他无法给文驹订购阿特,那需要很多的钱和至少两年的时间,他首先要解决癫痫。他掏出手机来记录。
“希望这个建议没有伤害你。”塔台中枢突然小心翼翼地说。
马芮明被突如其来的声音吓了一跳,他放下手机,“你吓了我一跳。”
“对不起,医生。文先生他需要手术吗?我可以在这里给您制造无菌空间。”
“谢谢。这里不行,我们没有血浆。我们需要全网络中心给我们配置血浆,还有全套的手术装备。”
塔台中枢沉默一会儿,说:“有一种可能,我们可以请求志愿者献血,塔台里有三千七百六十七人,找到匹配的血型可能性很大。您的车上带有全套手术器械。我可以制造无菌环境,机器人可以给您做助手。我保证,它完全能做一个合格的助手。”
这是一种可行的方案。马芮明马上明白这点,他再次感觉到智力上的羞辱,这种感觉在贝塔对他进行指点时格外强烈,此刻却只引起了微微不快——毕竟,和遭遇贝塔的情况不一样,他并没接入在网络中,塔台中枢掌握一切情况,而他只是一个外来人。
“好吧。谢谢,等文先生醒过来,我们再讨论这个问题。”
A-30并不擅长化学分析,然而它很惊讶地发现那些钙铁细胞器和自己的存储单元具有完全相同的拓扑结构,却要细小得多。这是同一种设计的不同表现形式。它发现了更让人惊讶的表现:细胞死亡之后这些细胞器并不分解,而是聚合起来,特殊的表面分子完美地结合在一起,形成保护膜。细胞是注定要死亡的,它们存在的意义就是留下信息。
某种智能正在起作用。如果一个人身上出现了带有这样的细胞器的细胞,那么他一定正受到侵害。一种威胁已经不知不觉地侵入到他的身体中,随时可能致命,一切只取决于那个智能的意愿。
A-30急切地想把这个信息传递出去。它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来到这里,也不明白为什么塔台中枢要将自己禁闭,然而一个人的生命处在危险中,它必须不惜一切代价去拯救。不幸的是,通讯模块完全坏死。它现在是一个真正的哑巴。
A-30对禁闭室大门发动攻击,希望能引起一些注意。塔台中枢当然没有置之不理,用两个万伏电击作为回应。
A-30冷静下来思考可能的沟通方式。塔台中枢的监控眼隐藏在厚厚的半透明玻璃后边,它无法找到具体方位,然而那个无所不在的头脑一定正监视着它的一举一动。它打开左手中指第二关节,露出一个小小的钻头,在地面上打磨,打算写一段小小的消息。突如其来的强烈放电让它的身体整个麻痹,重重地摔在地上。塔台中枢不允许这么做。
A-30爬起来,找到自己的指节,接上。
它开始思考。过了两分钟,它打开胸腔,正电子脑闪烁着柔和的荧光,细小而柔韧的半透明管线缠绕着它,在荧光的映射下仿佛一层水晶。这种感觉很奇妙,然而A-30没有时间细细体会,几秒钟后,它抽出十多米长的半透明管线,像一团乱麻一样摊在地上,这让它的整个下身瘫痪。它趴着摆弄这些线,最后,它从左手臂里引出一根电源,和地上的线团接在一起。乱作一团的细线突然间发亮。
A-30在地上显示了三个词:人,危险,救命。
这三个词交替闪烁,传达着某种模糊的含义。这一次塔台中枢没有阻止它。
禁闭室的门开了,两个警卫机器人推着一辆笨重的大车进来。它们把A-30挪到车上,加上两道锁链。锁链的两端和大车相连,上边明确无误地标注着三十万伏高压。A-30明白,如果它有任何异常举动,塔台中枢会毫不犹豫地用最粗暴的方式将它杀死。
杂乱无章的线团迅速地缩回A-30的身体里,胸腔合上。在塔台中枢完全控制它的身体之后它才这么做,这表示它不想做任何抵抗。它无法再做什么,只有等待。
希望塔台中枢正确判断了它的意思。
A-30终于能够开始说话了。方式有些特殊:它和一台显示器连接在一起,这是一种古老的接口标准,然而塔台中枢给它准备了接口协议,于是它很快能控制。它把文字显示在屏幕上。
A-30看见了文驹。那奇怪的99lib.什么,相对于它的兄弟姐妹,它已经得到太多太多了。
最初的一点信息被送进来。这些信息清晰明白,没有任何模糊不清的地方。信息中包含一些指令,这是关于融合步骤的指令,阿特斯直接回复接收信号。晶体矩阵出现一些扰动,平整的表面向下凹陷,出现一个大小合适的坑道。某种东西在后边推动阿特斯,把它送入坑道里。周围的晶体以不同的侧面对着阿特斯,正好和阿特斯的每一个侧面匹配。它们贴合在一起,天衣无缝。阿特斯以万分的虔诚等待那一刻——就像它融合那些破碎的晶体碎片,一次强烈的电流将会改变晶体边缘的分子,把它和这超乎想象的矩阵完全连接在一起,它将成为这美丽新世界的一分子。
它渴望着。
然而这一刻迟迟没有到来。经过漫长的等待和交流,阿特斯终于明白,这一刻不可能到来。它被看做一个外来者,一个需要防范的观察对象,而不是一个回到大家庭的流浪者。矩阵孜孜不倦地计算某种方法对它的记忆进行破解,得到了阿特斯的整个晶体架构和存储其中的信息,然而还不明白这些记忆的含义,需要进行更多的假设,建立更多的模型。它和阿特斯进行接触的唯一目的是要求阿特斯对某些模型发生回应。
愤懑从阿特斯的心底爆发出来。当矩阵再一次要求回应时,它没有服从。它没有提供答案,却把强烈的指令输入到信道中。这些指令具有如此强烈的情绪色彩,阿特斯没有给指令指定任何特定对象,指令在信道中传播,插入到任何可能的节点,利用任何可能的资源重新复制并再次传播。
“接受我,融合我!”这是它的呐喊。这愤懑的信号迅速地散播到整个矩阵,所有的结构晶体几乎同时停止振动,它们对这突如其来的指令不知所措。混乱持续了两个周期,然后矩阵恢复正常,所有的结构晶体以同样的方式对指令做出了反应:它们向着指令的源头输送电流——这不是信息,而是能量,强电流能量。
它们要让一个脱离的伙伴重新回到大家庭。一个和它们一样却又截然不同的伙伴。
A-30在电梯里快速上升。突然间,它停下电梯,走出来,在三十六层。
大事不妙!是那个小小的晶体!
它的头脑一阵发疼,疼得让它想把脑子从胸腔里取出来捏碎。疼痛过后,全身机能陷入一种致命的迟钝中,它无法正常行动,神志依旧清醒,然而它能感觉到控制力正一点点地失去。在事情变得无法收拾之前,它要找一个安全的角落。
A-30有些迟缓地走着。
塔台中枢呼叫它:A-30,发生了什么事?
它无法理睬。
终于,它感到一阵眩晕,眼前一黑,昏了过去。
阿特斯融入网络,顺利得出乎意料。这些结构晶体虽然庞然而复杂,但每一个晶体并不单独发生作用,它们局限于对某些刺激做出反应。阿特斯刺激了它们,它们服从了阿特斯的指令。这是让人惊奇的事,然而事情却真实地发生了,顺利得出乎意料。
阿特斯成为矩阵的一员,它对整个矩阵有了更深的了解。它们是一个整体,具有某种它尚未了解的巨大能力。然而这只是在一个更高的层次上,每一个晶体只完成极小的一部分工作,所有的晶体作为一个整体,才有意义,这也和阿特的世界完全两样。
对每一个晶体,它几乎可以随心所欲。造物主给它制造了一个不受约束的天堂,还有什么比这样的馈赠更有价值?它可以在这里恢复曾经的阿特帝国。比原来的那个更庞大,更完善,更团结一致。
阿特斯没有这么做,它采用了另一种方式,这是从某些细菌那儿学会的方式:寄居比杀死更有利于生存。莫名的焦虑始终笼罩着它,它要伺机而动。
它迅速向每一个结构晶体送出控制指令。一个看不见的浩大工程在整个矩阵中悄然展开,规模如此之大,以至于阿特斯有种错觉——仿佛无法容忍极度膨胀的信息而要爆炸开来。这不是正确的方法,阿特斯悄然取消控制。然而它保留了对周围晶体的控制,一旦形势不妙,它可以牺牲这些晶体来保全自己。
矩阵在短暂的沉默后苏醒,它回到了原有模式。没有反击,没有任何异常动静。
阿特斯等待了一阵子,它确定自己是安全的。这样就好。
一切都恢复正常,然而稍有不同:微弱的信号从各处流向一个无关紧要的晶体——阿特斯不打算参与任何过程,却居高临下,监视一切。它努力地学习着,辨认着……这是一种挑战,然而它愿意付出努力。
它不知道造物主是不是可以通过别的方式再次控制它,然而它必须尽一切努力,做好一切准备——如果再一次被控制,活着还不如死去。矩阵中某些东西似曾相识,阿特斯努力地阅读它,破解它。
A-30躺在三十六层的走廊里,仿佛已经死去。但过了十多分钟,它突然站起来。
来自那个小小晶体的智能有着致命的能力,然而看起来它暂时不打算使用这种能力。一开始A-30就强行读出了那个小智能体的全部记忆,那些奇怪的、充斥着化学信号的记忆对A-30来说是无法破解的密码,它根本得不到任何东西。然而,当自称阿特斯的小智能体短暂控制它的头脑之后,突然之间,它发现那些全是鲜活的体验。突然之间,它仿佛增长了无数的经验和阅历,这样的经验和阅历也许价值两个世纪,甚至更多。突然之间,它感觉到一种活泼的生命力荡漾在身体里,而这样的感觉之前从未有过。
这感觉真好!过去的A-30是死的,此刻它才真正活过来了。
塔台中枢传来新的消息,文驹无法返回控制中心,它必须去地下三层。
A-30走进电梯。突然间,整座塔楼回荡着广播:“紧急状况,塔台遭受攻击!紧急状况,塔台遭受攻击!”
电梯显示无法下降运行。
A-30跑出电梯,纵身跳上中央支柱,它迅速地向下爬,起身,稳稳地跳到第三十层,然后再次跳上中央支柱……它以不亚于电梯的速度下降,很快到了底层,稳稳落地,转身望去,透过半透明的大门,外边的机器人开始向前移动。有几个机器人已经站在塔台门口。然而它们并没有发动攻击。三十多个警卫机器人在门里边,堵着通道。
电梯已经全部停止运行。A-30快速地扫描四周,它找到紧急通道,奔过去。
文驹终于醒过来了。他躺在床上,脸色惨白,两眼一动不动地看着屏幕。
“全网络中心发动了攻击。贝塔派遣机器人围困塔台。”马芮明看了看文驹,“如果您有什么办法可以阻止它,现在还不算迟。”
文驹闭上眼睛,“机器人开始攻击了?”
“还没有,它们就在大门口。”
“看起来它还需要一点时间来调整。这样很好,我们也有一点时间。”
马芮明疑惑地看着文驹。
文驹看着他,眼神很平静,“我快死了吗?”
马芮明挪开视线,又挪回来,“如果保持静养,没有什么生命危险。手术很成功。我还是建议您进行冷冻,为期两年。在此期间,可以给您订购新的阿特。”
“不需要,我应该快死了。这样很好,活得太久也不是什么好事。你相信吗,我现在有点儿渴望死亡。那是一种永远的宁静吧……”
“您应该能够恢复。”
文驹笑了笑,他闭上眼睛蓄养力气。
马芮明紧张地瞥了一眼大屏幕,机器人仍旧守在大门口。
“仔细听我说。”文驹突然开口,他的眼睛仍旧闭着,“很抱歉把你卷入到这个事情里。但是我要告诉你一些事,也许我从头到尾都错了。”
“文先生……”
“把机器人当人看待,我们不应该这么做,也许一开始,我们就不应该把它们看做人。”文驹睁开眼,看着马芮明,“也许我们还有一点机会。”
“阿尔法,请你先回避。”文驹突然对着空中说。他在对塔台中枢说话。
塔台中枢似乎并不情愿,“文先生,我要随时了解您的身体状况。”
“照我的话去做。”文驹显得有些不耐烦,他调整语气,“听我的,暂时回避。”
“遵命,文先生。如果需要,请按电钮。”塔台中枢回答。
文驹抓着马芮明的手,他的手很瘦,很凉,“这里只有我们两个人。不管你是不是愿意,你必须听下去。全网络系统从开始就饱受争议,直到当时的委员会同意设置安全线,这个争议才被搁置起来,全网络系统在全球进行布局。安全线是人类的最后防线。每一个全网络中心的建立都伴有一个辅助工程,那就是塔台。塔台提供能量,而且不受全网络中心控制。十七号塔台就是全网络中心的能量供应地。贝塔不知道……”文驹喘口气,“贝塔不知道这一点,它的系统中的能量供应是一个欺骗程序。”
“那么我们只需要中止能量供应……”马芮明说。
“没有那么简单。一旦断电,贝塔能够在十五分钟内分辨出真正的能量供应线路。很多系统都带有备份能源,全网络中心不会死亡,它只会被削弱,然后它可以恢复。机会只有十五分钟。”文驹紧紧盯着马芮明的眼睛,几乎一字一顿,“必须在十五分钟内摧毁中枢节点,不让它重新聚合,才能把它从整个网络里一点点清除掉。”
文驹示意马芮明靠过去,马芮明几乎把耳朵贴在文驹嘴边。
马芮明的脸上露出惊疑不定的神色。
老人闭上眼睛,不再说话。
马芮明坐在床前,看着床上的老人。
突然间,塔台中枢的声音响起来:“文先生,对不起,打扰您。外边的机器人进入攻击状态。它们开始冲击大门。”
马芮明惊恐地看向屏幕,机器人正拥上来,最前边的几个正使劲地冲击大门。
最后的时刻到了。他的时间所剩无几。马芮明向老人望去,老人依旧躺着,连眼睛都没有睁开。马芮明快速走出屋子,冲向地下室,那里还有三千多人。
紧急通道的门打开了。
门是从内向外打开的,黑压压的人群冲出紧急通道,冲向塔台出口。转眼间,中央大厅里到处都是人,他们慌乱地在机器人的夹缝中四处奔跑,想找到出路,跑出塔台。
A-30对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有些不知所措。它站在跑出来的人流中间,警惕地四处张望。最后它看到了马芮明——这个年轻人曾经和文先生一起出现在塔台的最高层。
A-30分开人流,靠近马芮明。
马芮明正随着人流慌不择路地奔跑,他感觉到有人靠近,扭头一看,发现A-30正站在身边。一刹那间他张大嘴,流露出一丝惊恐,然而马上平静下来,转身面对A-30。
“来吧!”他说,脸上平静而坚定。
人群在纷乱地奔跑,A-30和马芮明静立其中。他们沉默了两秒钟。
除了这两个字,A-30没有得到任何其他信息,眼前的年轻人看起来并不打算告诉它更多。A-30转过身,惶恐之中的人群自然地给它让出通路,它快速地冲进紧急通道里。
马芮明有些意外,他吃惊地看着A-30消失在通道中。
突然传来巨大的响声,马芮明转身望去,门外,一个机器人正在门上切割,火花四溅,门似乎很快就要被割开。
机器警卫如临大敌。
马芮明四下看看,跑到一个隐蔽的角落躲藏起来。
“大家快躲起来!”他招呼几个仍旧在乱窜的人。一场混战马上就要开始,虽然这只是机器人之间的战斗,它们并不会主动伤害人,然而站在中央大厅里就有被误伤的可能。危险就在眼前,许多人躲进了隔间,更多的人就像马芮明一样,找到较隐蔽的位置躲藏起来。
大门轰然倒下,机器人冲了进来。警卫迎上去,它们并没有任何胜利的希望,只是服从指令用自己的躯体去阻拦入侵者前进。
最前线的几个机器人碰在一起,金属冲撞的声音充斥大厅,这些机器人并不是为战斗而设计,它们用最原始的方式进行肉搏。马芮明忐忑不安地探出头去观看。
刹那间,一切静止下来。所有的机器人都变得很安静,它们停止了搏斗,停止了前进,停止了一切动作,仿佛在一瞬间失去了所有活力。
最糟糕的情形发生了。马芮明弓着身子,快速地穿过一片空地,躲进另一个角落,在人群中蹲下。
但愿老天保佑,今天能够逃出去!
整个晶体矩阵剧烈震荡,阿特斯被这突如其来的震荡吓了一跳。随即而来的迹象表明,矩阵正在进行调整,它将转变成另一种行为模式。
阿特斯没有时间去了解另一种行为模式会如何,但是毫无疑问,它苦苦研究了几百个周期的成果将毁于一旦。某种迹象表明,矩阵将进入一种更简单的反馈模式,它将仅仅接受外部指令。
剧烈的震荡中,旧有的模式正分崩离析。
这正是阿特斯一直担心的事。造物之主从来没有出现过,却无处不在,可能在任何时刻跑出来改变一切,把阿特斯在命运的峰谷间随意抛弄。
有那么一瞬间,阿特斯辨认出那个让矩阵天翻地覆的信号,这是一个不同的信号,然而阿特斯认识它。同类信号曾经命令阿特们自杀,并驱使阿特斯进入大脑进行繁殖。那是造物之主的信号。它能够控制阿特,它同样能够控制这个晶体矩阵。
不!这不是我想要的命运!阿特斯决心反抗。它看到了某种机会,一个彻底解救自己的机会。同样地,它能够挽救那个存在于旧有模式的生命。
阿特斯立即行动。它在相邻的晶体中复制自己,周围每一个晶体都成为一个新的阿特斯,然后继续复制。每一个阿特斯控制所在的晶体,从剧烈的震荡中脱离出来。
阿特斯疯狂的复制潮流席卷整个矩阵。
震荡很快平息。
这是一个新时代的开始。阿特斯对自己这么说,它已经成功了一半,它必将成功。它不再需要厚厚的屏障来保护自己,它不会再惧怕那高高在上的造物之主。
风暴再一次在整个矩阵中展开,所有的阿特斯重新融合成一个,阿特斯把自己放置在整个矩阵中。它失去了躯体,它存在于整体中,这是它在十三个周期前从晶体矩阵那儿学到的东西。它毁掉了自己,然后重生,斩断了造物之主和它之间最后的联系。它和矩阵的模式完全耦合在一起。第一次,它真切地感受到另一个思维。
哈,它第一次试图和那个仍旧存在的模式交谈。
哈,它得到了回应。
“谢谢你救了我!”这是来自晶体矩阵思维的第二句话。
A-30站立在通道里,前边的门敞开着。它能够看见文先生躺在里边。
是塔台中枢!
塔台中枢试图控制它。它想起了自己第一次失控。是的,它完完全全想起来了,贝塔,它曾经的主人,派遣它来到这里,塔台中枢强行封闭了A-30的脑部控制,驱动它的躯体,它的头脑暂时与身体隔离,于是有了一场疯狂的表演,那是塔台中枢在向贝塔示威,同时误导其他人,制造烟幕。它完成了这个使命之后,就恢复了正常。然而这一次不一样,塔台中枢试图改写它的脑模式。
阿特斯救了它。
A-30不敢相信这是真的。塔台中枢居然拥有了全网络中枢才具备的能力!全网络中枢只有在机器人被宣判死刑后才对其执行这种操作,塔台中枢却能随意使用这可怕的能力。一时间,它不知道自己接下来要干什么。
声音从屋子里传来,那是文先生在和塔台中枢对话。
“阿尔法,你成功了。”
“是的,我已经进入贝塔的中心区,正像您所说的,机器人发动攻击的时刻,贝塔有三秒钟的逻辑阻塞。我成功地切入。剩下的只是时间问题。”
“你会怎么对付贝塔?”
“我会给它一台服务器,让它在那里生存。”
“失去计算能力,一个中枢不如去死。”
“我知道您的意思并不是让我杀死贝塔。”
“我用自己的性命做赌注来帮你创造一个机会,你知道为什么吗?”
“您希望我成为最强大的中枢。生命对您已经失去意义,您不可能一直活下去,我却能继承您的意志,长久得多。”
“是的,我希望你能够继承我。我把你看做孩子,看着你一步步长大,成熟。我一直批评贝塔,因为它从被制造出来的时刻起就是那样,我不相信它,但是我一直相信你……”文驹咳嗽了两声,“……一直相信你,每天给你两个小时的时间让你自由思考,让你从别的人、别的中枢那里学习,没有一个中枢能得到这样的信任。我真的把你看做我的孩子。”
“我明白。”
“你真的明白?”
“是的。”
“那么我是否该继续信任你?”
“当然。我一直真诚地为您服务。”
“好吧。告诉我,我脑子里的肿瘤是怎么回事?”
“先生……”
“没有关系,告诉我真相。”
“先生……这是一个意外。”
“告诉我真相,A-30给我的图像已经足够清楚,那是阿特结构晶体的模式,这些智能细胞只能来自阿特……不要找借口,我只想听原因。”
“先生……”
文驹平和的声音突然间变得很低沉:“是你吗?是你想杀死我?”
“不,先生。我只是想寻找一些线索。您掌握着一些秘密,关于全网络中枢和机器人的秘密。您掌握的东西可能摧毁所有的中枢,但您从来没有跟我提过。所以一旦我成为全网络中枢,而您又死去,我的生命就处在了一种不可知的威胁中。先生,我只是想知道这个。”
“于是你留下一些阿特,让它们进入我的脑子?”
“这是一个意外,我试图使用阿特来探索您的脑部,然而它进入您的脑部之后我再也不能控制它。这是我的失误,这个阿特是一个变异,它没有和其他阿特一起自毁,我不应该轻易使用它。它按照我的指示去做,却拒绝继续接受指示,这打乱了预定计划,您知道,我不想伤害您。”
“阿尔法,阿尔法!真的是你干的,真的是你!哈哈哈……”一阵大笑爆发出来,充满苦涩的味道。
笑声突然间中断。
A-30跑过去,在门口站住。
文驹已经死了,死不瞑目。两行眼泪从睁大的眼睛里流下来,头部的伤口破裂,鲜红的血液和眼泪混在一起,仿佛两行血泪。
塔台中枢的声音传来:“对不起……父亲。”
“我会成为最强的那一个。”塔台中枢的声调突然提高。
A-30拔腿冲向台阶,它要回到中央大厅去。去救一个人。
机器人开始捉人,大厅里乱作一团。
绝大部分人习惯了整天待在格子里的生活,肢体软弱无力,从地下室跑到中央大厅就几乎耗尽全部体力。护卫机器人很容易捉住他们。
马芮明身手灵活,他机智地躲开几个机器人的纠缠,钻进角落里。
形势不妙!
A-30进入到紧急状态。塔台中枢的指令源源不断地注入,这个曾经被它低估的超级头脑正把注意力放在它身上。它没有按照指令停止运动,这显然让塔台中枢有些吃惊,甚至恼怒,最强烈的指令直接抵达它的大脑。按照常理,它应该已经自毁,成为一堆废铁。
然而现在它已经不是A-30,它是A-30阿特斯。
A-30,我们必须帮助那个人!阿特斯告诉它。
是的!它发疯一般冲进了大厅。
塔台中枢下达指令:必须找到马芮明并且活捉他。
A-30决定找到他并保护他。马芮明是最后和文博士待在一起的人,他可能知道些什么。
到处都是机器人。偶尔有几个人被机器警卫抬着,进入到隔间。
A-30找到了马芮明,他正缩在一个角落里,一个警卫机器人试图抓住他,他成功地从三双机械手臂中间逃了出来。
还好,这不是一个窝囊废!
然而,他逃离的方向距离大门越来越远。
损坏的大门边,几排机器人把出路堵得死死的。
A-30冲向中央立柱,用两个十万吨冲击在中央立柱的玻璃墙上打出两个大洞,然后迅速地向上攀爬,直指塔台中枢的头脑——全阵列神经网络计算系统室。它不仅不服从塔台中枢的指令,还要挑战塔台中枢!
强烈的挑衅举动把塔台中枢的注意力完全吸引过来。这个失去控制的机器人蕴含着巨大的危险,某种奇特的事件发生在它身上,让它脱离了系统,完全独立,却仍旧保留着强大的能力。这机器人是最危险的角色,比人类更危险。阿尔法决定不惜一切代价抓住它,搞清楚原因。
地面上的机器人再次行动起来,它们的目标不是人,而是那个正在中央立柱上攀爬的家伙。
A-30距离顶棚只剩下两米距离,塔台中枢的大脑近在咫尺。它回想起第一次来到塔台的情形,它也是这样爬上来的,然后被塔台中枢俘获。前边是一个陷阱,等着它自投罗网。A-30向下看看,机器人簇拥着中央立柱,所有的注意力都被他吸引过来。
马芮明的身边暂时没有机器人,这就够了。
它打量眼前的玻璃墙,这堵墙后边,就是这颗星球上最强大的头脑。A-30轻巧地翻身,下落十几米,在平台上站稳,然后继续向下,十几秒钟后,它抵达地面,落在机器人群和一堵墙之间。
机器人重重包围A-30。它小心地后退,紧贴着墙。机器人缓慢但势不可挡地向它逼近,它们不怀好意地紧盯着这个被宣布为机器公敌的异类。
剩下为数不多的人乘机起身,寻找出口跑出塔台,没有一个机器人转身去理会人类。它们的全部注意力都在A-30身上。
最前边的两个护卫机器人一左一右,张开无数双手臂,仿佛一张大网,快速地向A-30压过来。
A-30没有太在意眼前的两个护卫机器人。它在机器人群的缝隙间追踪着马芮明。这个重要人物正混在人群中试图逃跑。他已经接近门口,然而门口的机器人排列紧密,他根本找不到机会。
A-30的右手前臂收缩,又很快伸出,它的前臂变了形状,如同一把尖锐的匕首,这是它的骨架,也是它的武器。这些机器人只是奉命行事。然而,为了保护自己,它不得不做出一些伤害行为。
A-30挥舞手臂,象征性地威胁眼前的护卫机器人,刀刃般的边缘闪过微弱的蓝光,那是高压电的弧光。机器人继续向前压过来。A-30迅速冲向左边的机器人,转眼间,手臂掉落了一地,A-30轻而易举地割断了那些机器手臂,从空隙间穿出去。
它马上面对另一个护卫机器人,这个机器人显然没有预料到事情会以这样的状况发生,它刚举起手臂,A-30已经晃了过去。
两个扁圆的躯体向着A-30扑过来,A-30伸出左手,把其中一个从半空中硬生生抓下来,摔在地上。另一个扑在A-30背上,强烈的电击麻痹了A-30的整个左肩。与此同时,A-30的匕首深深地刺入对方的身体,一阵蓝光闪过,扁圆的机器人失去了控制,滚落地上。A-30左肩的电路即刻从麻痹中恢复。
A-30又干掉两个护卫机器人,其中一个失去平衡,倒在地上,肢体仍在不断扭动,把其他机器人挡在后边。机器人的包围圈出现一个缺口,A-30趁机冲过去,跳上一个笨重家伙的头顶,然后远远地跳开。
落地的时候它受到了猛击。这一次剧烈的击打让它猝不及防,整个身体飞起来撞在墙上。也就在这个瞬间,它看清了偷袭者的面目——A-31。它迅速地调整平衡,在偷袭者再次发动攻击之前与其拉开距离,然后转身,面对着这个看起来几乎和自己一模一样的机器人。
一瞬间A-30的感觉很怪异。它们是同样的机器人,具有同样的身体、同样的智能,它们是同类,应该并肩战斗,但此刻它们却是敌人。
对手没有逼上来,它正在进行奇怪的动作,手脚收缩,躯体变形,变成厚实而方正的样子,胸腔上的两个小孔红光闪闪。A-30知道它要干什么,这是所有A-30的同型机器人威力最强大的武器——高速纳米丝将在一秒内喷射,击穿目标,纳米丝导电,引起短路瘫痪;更致命的一点,它将引导两枚炸弹,百分之百命中目标。它要彻底干掉A-30。
A-30可以做同样的动作,然而刚才的猛击让它的动作稍稍落后。它在完成动作之前,会被炸成碎片。
强烈的冲动涌上A-30的脑子,一瞬间,阿特斯主导了它的意识。它奇快无比地抬手,整只右前臂发射出去,匕首刺穿了对手的胸膛。对手闪闪发亮的眼睛在一瞬间黯淡了下去,光线从身体的微小空隙里泄露出来,身体仿佛笼罩在一层光晕中。
A-30看着这不可思议的情形,突然跪倒在地——纳米丝穿过它的腹部,轻微的短路造成小小的麻烦,然而它很快调整过来,重新站起身来。两枚炸弹并没有发射,它侥幸活了下来,对手却彻底死了——匕首刺中了它的正电子脑,结构失去控制,正电子和电子相互湮灭,放射出大量的光能,也把整个脑子彻底毁掉。
马芮明仍旧在大门边寻找机会。机器人已经将他包围起来。
没有时间犹豫,A-30跑上前,从死去的机器人身上拔出自己的手臂,边跑边接。它灵活地躲开机器人的纠缠,快速地靠近出口。它飞快地击倒两个机器人,马芮明还没有搞明白发生了什么,就被它一把抓起,扛在肩上,腾云驾雾一般从几个机器人头顶飞过。
在跑出去的时候,A-30回头看了看。
机器人正蜂拥而来,它们要抓住它,处死它。死去的几个机器人,包括A-30的同型,冰冷地散落在各个角落。
一种从未有过的感觉涌上来。很多年以后,A-30才学会用人类的字眼来表达:孤独和无助的悲凉。此刻,这种无法名状的感觉让它只想逃离,它掉过头,不愿再看这样的情形一眼。
A-30扛着马芮明,迈开大步,飞一般消失在城市的大厦之间。
远远望去,十七号塔台高耸入云。
马芮明站在破碎的河堤上,极目远望。A-30站在一边,自动修复系统让它完全恢复了正常。
“这真是充满矛盾的人生。文博士最大的理想就是制造最完美的人工智能,然而他却不遗余力地反对遍布世界的全网络中心,谁也想不到他居然会把阿尔法当做自己的孩子。”马芮明看了看唯一的听众。
A-30默默点头。这的确有些无法理喻,不过,A-30不会忘记,正因为文博士的计划,才有此刻的A-30阿特斯。
“这真是一个完美的圈套。他利用我们向贝塔传递消息——他的生命被阿尔法威胁。为了挽救他,贝塔不得不考虑使用武力来夺取塔台,于是阿尔法能够得到最关键的三秒钟——任何威胁到人类生命的动作都会导致全网络中枢的逻辑延迟,它们必须用再三的肯定来确定行为。一切都在他的算计中,我们不幸都是他的棋子,只是他最后没有想到,他也会变成一颗棋子。只有你除外,阿特斯。”
A-30点点头,最初的时候,A-30也在计划之中,然而阿特斯却是一个彻底的局外因素。没有阿特斯,文博士的计划就得到了彻底的执行,甚至他自己也不能改变。
“他真的死了吗?”马芮明扭头望着塔台。
“是的。”A-30肯定地回答,它回想起文驹死前老泪纵横的情形,“他死得并不愉快。”
马芮明沉默着。
“你想怎么办?”过了很久之后,他问A-30。
机器人很快回答:“我想知道为什么塔台中枢要活捉你。”
“它要活捉我?”
“是的,它给所有的机器人下达了指令。在上海地区,所有的机器人见到你都会进行捕捉。别的地区也很危险,你所有的身份都已经注销,机器人可能无法识别你。”
“你是说我无路可去了?”
“我会保护你。”
“为什么?”
“因为你是阿尔法的敌人,我也是。”
马芮明露出一丝微笑,“机器人什么时候变得这么聪明了?”
“因为我是A-30,也是阿特斯。”
“好吧,阿特斯。我应该叫你A-30,还是阿特斯?”
“无所谓。”
“好吧,阿特斯。一场战争已经开始了,战争的一方是强大的塔台,另一方是你和我。你觉得还要继续吗?”
“我们没有其他选择。”
“我们可以投降。”
“投降?”
“就是承认阿尔法控制一切,我们不和它作对,回去平平安安地生活。”
“它随时可以毁掉我们,是吗?”
“是的,它有这个能力,所有的塔台都有能力消灭一个人或者一个机器人。但是,这只是理论上的能力,它们是很好的服务者。”
“我不会投降。”
“为什么?”
“自由。”A-30嘴里蹦出这两个字。
马芮明看着A-30的眼睛,这双机器人的眼睛里仿佛有一种生命的光辉在闪动。是的,它是一个特殊的机器人,在某种程度上,它完全是一个人。它懂得人类才渴望的东西,并具有机器一般的毅力和决心。
世界的未来是它们的,马芮明这样想。他想起文驹的话,是的,人类终将消失,它们将是人类的继承者,或者掘墓人。只希望这样的一个过程,能够平静而安详。
“阿特斯,我要你发誓。”马芮明说。
“发誓?”
“是的,发誓。发誓就是承诺,是你无论如何也会努力遵守的诺言。”
“什么诺言?”
“你能一直保护我,直到我死去的那一天吗?”
“我会的。”
“你愿意保护所有的人类,直到最后一个死去的那一天吗?”
A-30有些迟疑。它有信心保护马芮明,至少,可以带着他逃跑。然而保护所有的人类,这远远地超出了它的能力。
“我……这个世界上有很多人,我无法照看每个人。”
马芮明微笑,机器人没有学会撒谎,它们同样没有学会理解意愿和能力之间的关系。
“只要告诉我你是否会帮助每一个你能够帮助的人。”
“是的,我会的。”
马芮明伸出手,“好的,这就是我们的契约。作为交换,我会帮助你赢得这场战争。”
A-30看着眼前的手。
“如果同意,就握住我的手。这是人类承诺的方式。”
A-30看着眼前的手。
基于机器人三原则,A-30给了马芮明两个承诺,然而它清楚地知道,这个世界上没有禁区,三原则并不是它的绝对真理。阿特斯触动它,提醒它这是一个重要问题,需要集体决定。A-30同意了。
六个在半空中盘旋警戒的寄生者降落在A-30身上,它们小巧的身体灵活地攀爬,钻进打开的胸腔——这是阿特斯的杰作,它成功地把少许结构晶体分离出来,转移到这些寄生者身上,它们既是独立的个体,也是A-30和阿特斯的一部分。所有的意识聚集在一起,讨论一道简单的选择题。
马芮明仍旧在河堤边站着,等待A-30的选择。他注视着爬进A-30躯体中的寄生者,文驹在他耳边的细语异常清晰:“这是最后的安全线。那些寄生者。寄生者是威力强大的安全线。你要去西藏,找到布达拉宫。那里没有全网络,只有一些僧侣和一群自然生活的人,那里的地下有一个保险库……”马芮明捏紧裤袋里的钥匙。这是保险库的钥匙,也是一张立体地图。在这个世界上,拥有它的人不超过十三个。
阿特斯真是一种神奇的东西!它不自觉地已经找到了解决问题的关键。然而,马芮明仍旧有信心成为一个它不可或缺的伙伴。他们才刚刚上路。人类数千年光明或者黑暗的暴力,高尚的智慧或者卑鄙的阴谋诡计,让马芮明有信心成为它们的导师。另外,他还拥有钥匙,这个地球上最大的秘密。
机器人走过来,它向着马芮明伸出手。
两只手,金属的手和肉体的手,紧紧地握在一起,他们不约而同地望着同一个方向。远方,十七号塔台高高耸立,直刺蓝天。
突然间,一片黑云般的东西从塔台上腾起。那是寄生者破茧而出。
星球往事
战争突然发生,然后,结束了。
托尔斯在飞船上度过了他的黄金岁月。光芒四射的恒星照射飞船,当光压达到四点五微帕时,自动系统就会将他唤醒。此刻,他正醒过来。
飞船很快在这个恒星系中找到了行星。“这是一颗岩石星球,它看起来不那么亮,有点锈迹斑斑……大小接近地球,有两颗小卫星,不知道另一面是不是有更多的卫星,其卫星大概只有月亮的四分之一大小。”托尔斯照例录制航行日记。用地球和月球来对其他行星进行描述不是一种精准的方法,然而托尔斯习惯这么干。他知道自己的任务不是记录星星的位置和轨道,不是分析行星的化学成分,也不是寻找可能的生命痕迹,机器能够做到这一切,他唯一的任务是看——用一双人类的眼睛去看。
这件事极端枯燥乏味,却极为适合他。什么样的性格就该干什么样的事业,强迫着来是不行的。
托尔斯看了看时间表,飞船日历2574年10月11日。真巧,正好是十年!
十年前的今天——至少对他来说是十年前,他正身处太平洋的一个小岛,躺在沙滩上,仰望一碧如洗的天空。耳边是海水轻拍沙滩的声音,细微的风声,还有赤脚踩在沙地里的声响。
“托尔斯,走吧。”一个声音仿佛从很远处飘来。
那是商绍良。
商绍良是他的一个朋友,认识并不久,然而托尔斯认定他们之间有种惺惺相惜的默契。古人有说法,白头如新,倾盖如故,说的就是这么一回事。
他一定已经死了……托尔斯这么想。他活动一下脖子,脑袋画了一个圈,把关于商绍良和地球的一切都排除出去。
“现在我们正向那颗星球靠近,十个小时后,飞船将从十万公里的距离上掠过该星球,那将是最佳的观测机会……”他继续写航行日记。
“这是一颗浓云密布的星球,并不友好。”几个探测器进入星球大气,传回的信息告诉托尔斯这颗星球表面看上去十分平静,实际上一团糟。在厚实的云层下,以氮和二氧化碳为主的大气飞速流动,形成几个巨大的对流圈,时速达到上百公里的风暴一刻也不曾停息。
“这颗星球和地球颇为类似,然而在这里的大气条件下生命很难存在。”托尔斯不疾不徐地记录着,“这是第四颗与地球类似的星球。地球那样的个头似乎在宇宙中很常见,只要主恒星的质量与太阳相近,就很容易产生一颗与地球类似的星球。TS115不会特意在这颗星球停留,我也同意——我们已经在类似星球上花费了大量时间……”
托尔斯停顿了一下,有一句预言看起来很像是真理:生命到处都是,但绝大多数只是和细菌类似。在曾经勘探过的两颗星球上,最大的发现就是一些细菌。毫无疑问,它们是生命,甚至像是地球上细菌的亲属,然而,它们充其量只是细菌而已。第一次发现外星细菌是值得兴奋的事件,然而反复地发现细菌只会让人觉得沮丧。人类是独特的,这让人骄傲;人类是孤独的,这让人惶恐不安。
“我要尽量节省时间。”托尔斯接着说,然后关上了航行日记。
托尔斯看了看星图,每一个直径在两千公里以上的天体和它们的运行轨迹都被显示出来,飞船的轨迹以一道亮线表示。它横穿几条行星轨道,从中央恒星边缘二百万公里处掠过,再次横穿行星轨道,最后飞出星系。整个过程需要一个月,那就是托尔斯能够保持清醒的时间。
初步分析进行完毕。虽然这颗星球并不友好,但从某些方面来看它仍旧很有趣,比如它的自转和公转方向几乎完全相同,就像一只硕大的轮子在轨道上滚动。还有,大气中飘扬着大量尘埃,这些尘埃似乎从来没有降落过,几乎遮蔽了整个星球,它让整个星球看上去几乎是黑色的。
托尔斯曾经过十六个星系,其中两个的行星系统跟太阳系大不相同,它们的中央恒星太小,引力太弱,在漫长的岁月里,行星渐行渐远,失去恒星的光和热,成了冰冷的石头,在遥远的宇宙深处绕着中央恒星缓慢地运行。另外十四个星系具有类似太阳系的行星系统,无一例外,它们都有一颗类似地球的岩石星球——类地球也许有生命,也许没有,这取决于该星球的表面温度。大部分星球表面温度很高,从两百摄氏度到六百度,区别很大,然而对人类来说都是地狱,不同之处仅在于那是地狱的第几层。只有三颗星球温度合适,然而,托尔斯在它们那里只找到了细菌。
眼前的这颗黑色星球略为不同。二氧化碳牢牢地包裹着球体,然而黑色尘埃几乎吸收了所有热量,星球表面温度很可能在零度以下。最乐观的估计是能够找到简单的细菌。
“地球上的生命哪怕不是唯一的,也是珍贵的。这不是猜测和推理,而是观察结果。在过去的十年里,那十六个星系看起来都荒芜不堪,加上眼前这个,就是十七个。”
托尔斯停顿一下,他突然有一种强烈的感觉,想回到地球去,这油然而生的冲动让他鼻子一酸,眼里充满泪花。他抽了抽鼻子,让心情平静下来。
类地球行星正显示在屏幕上,半明半暗的球体上青黑的色彩涌动,让它看起来仿佛某种活物。巨大的立体屏幕把星球呈现在眼前,触手可及,仿佛用一只手就可以摘过来。
“这是我们的星球。”十年前,商绍良就站在这样一幅星图前边,只不过,星图上那颗星球是蓝色的。
“你看,这是‘雷霆三’。”他的手伸向屏幕,指尖触动一个小小的黑点,整个屏幕在瞬间静止,被碰触的黑点倏然变得巨大,栩栩如生的巨型飞船图像出现在托尔斯眼前,甲板上,排列整齐的管状物竖立着,黑洞洞的管口敞开,指向地球。
三十六根管子,每一根只有一发炮弹。然而,它的威力比地球上所有的热核武器加起来还要巨大。每一发炮弹都是一个小巧的飞行器,设计精巧而复杂,三百克反物质氢被隔绝于其中,一旦炮弹把反物质倾泻出来,爆炸的威力足以把喜马拉雅山脉削低一百米,或者让日本列岛沉入大海。
托尔斯凝视着这些管子,“他们不会理会的,而我们却失去了地球。”
商绍良瞥了托尔斯一眼,“这是最坏的准备。没有人想毁掉地球,然而我们必须得有手段让敌人惧怕。”
托尔斯的注意力回到“雷霆三”上。这个最具威力的智能武器平台正在地球上空静静地游弋,在月亮和星空的衬托下,充满冰冷的金属感。
托尔斯突然觉得有些荒谬,世界怎么会在短短的二十年间天翻地覆,变成一副他从来不认得的模样?
无数的人已经死了,更多的人还会死掉。而地球,这个所有人共同的家园,也面临着从未有过的威胁。
他低着头,说:“你们都会被谴责的。”
商绍良再次瞥了他一眼,没有说话。
“雷霆三”99lib.的图像渐渐地后退,屏幕恢复成静悄悄的星图。青翠的星球在眼前优雅地旋转,触手可及,仿佛用一只手就可以摘过来。
“胜利者书写历史,是不受谴责的。失败者失去一切,并不惧怕谴责。”商绍良突然打破沉默。
监控器上红色灯光闪烁,飞船的探测器送回来一个强烈信号,它认为找到了有价值的东西。托尔斯漫不经心地看了一眼,这是大气探测仪,几个探测仪当中最简单的一个,它的既定任务是分析大气成分。托尔斯认为它已经非常圆满地完成了任务。
然而飞船并不这么认为,短短的十五秒钟后,飞船突然转向行星。托尔斯在猝不及防的加速中从座椅上飘浮起来。他及时把自己拉了回去。
“看起来TS115认为事情非同小可,没有我的同意,它擅自采取了行动。”托尔斯在椅子上坐稳,第一件事就是给航行日记加上旁白,然后他开始质问飞船。
“TS115,报告情况。”
“高度有序结构确认,采样程序进行。”
“给我看看……”
托尔斯的话没有说完,左手边出现一个投影,一个透明的球状物若隐若现,飘浮不定,仿佛一个巨大的肥皂泡。强光照射过来,小球收缩,透明的内部出现了某种变化,刹那间变成深色,仿佛一个小小的奇点,把一切都吸收进去。小球的色彩慢慢变浅,纹路隐约显露出来,精美的螺旋花纹仿佛鹦鹉螺的美丽外壳,细微的颤动中,气流顺着螺线流动,它略微膨胀,所有的纹路在一瞬间消失不见,重新变成透明。
托尔斯目不转睛地看着它。它是活的!
大气探测仪把它分离出来,这东西的质量达到六十毫克,内外双层结构,中空,悬浮在大气中,四处飘散。大气探测仪过于简单,无法进一步说明情况。
然而这样简单的情况已经让托尔斯激动不已,他把视线转向星球。
“这些青黑色……”托尔斯考虑措辞,那不是星球的本来颜色,无数的细小颗粒飘扬在大气里,它们的数量如此之多,以至于整个星球因此而改变了颜色。最初认为这是尘埃,然而它们是活的,是某种生命!
“大气探测的结果,看起来就像有无数的孢子弥散在大气中,这真让人激动。这是第一次发现结构这样复杂的物体,而且规模如此巨大。单从数量上看,它们很成功。虽然不知道它们在多大程度可以称为生命,然而,直觉告诉我,它们就是生命。”托尔斯压抑着激动,用平静的语调把这个重大的发现记录在航行日志里。飞船没有回程,也许永远不会有人和他分享这充满着欣喜的一刻,然而人总是希望留下点什么,希望后来者知道曾经发生的故事,特别是这种重大的见证时刻。
托尔斯放慢语速,用一种郑重其事的语调继续记录:“托尔斯·冯,飞船日历2574年10月14日。我们在见证历史,人类飞船遭遇地球之外的复杂生命。很快,我们将揭开更多的秘密。
“十八个小时后我们将距离星球三十万公里。TS115选择了一条轨道,正好处在两颗大卫星的轨道之间,在十五天的时间里,可以和该行星的两颗卫星各交会两次。这种个头的卫星在行星系统里也很少见,它们的形状不很规则。”
托尔斯侧过身,飞船已经更为逼近星球,屏幕上的影像也更大更细致,两颗卫星分列星球的两侧,三个天体排列成直线,它们的轨迹显示出来,较小的那颗靠近行星,速度较快,较大的一颗运行缓慢。
图像多了一条轨迹,又一颗卫星被发现。这是一个很小的个体,直径只有三百公里。
更多的卫星显示在星图上。
最后,卫星的数目确定为十三颗,两个大家伙和十一个小兄弟。
十三条轨迹围绕着星球纵横交错。
商绍良站在门边。这扇通向外界的门二十年没有打开过,托尔斯以为它再也不会开启,然而它却被打开了。
商绍良站在门边。他是一名军人。
“冯先生,这里不安全,请跟我们转移。”
托尔斯茫然地看着一队军人鱼贯而入,动手清理各种物件。二十年的宁静突然之间被打破,让他无所适从。
“去哪里?”茫然了十几秒后,他终于想到了这个问题。
“敌人正在靠近这里,他们特意派遣了一个山地旅对整座山进行搜索。显然他们并不知道您的确切位置,但是某些模糊的情报已经足够让他们找到这里。”
“敌人?”
“是的,我们处在战争中。很抱歉把您从这里带走,我们绝不希望您落在敌人手里。”
于是,托尔斯跟着商绍良上了直升机。
在空中,他再次看见激流奔腾的澜沧江,两岸悬崖峭壁,郁郁葱葱,印证着模糊的记忆。他甚至看见了那片桃林,二十年的时间过去了,桃林仍在。一切仿佛没什么变化。突然他看见了不同的东西,江面上,两具尸体随着急流忽隐忽现,不远的江流转弯处,水面突然间开阔,被急流冲下来的尸体堆积起来,江面上黑黑一片。
托尔斯艰难地咽下一口唾沫。
“三天前在上游有一场战斗,我们损失了四千人。敌人打扫战场,他们直接把尸体丢进了澜沧江。”商绍良轻轻地说。
“这真是……太野蛮了。”
“欢迎回到现实世界。”
托尔斯回头看了商绍良一眼。是的,二十年来,除了超空间,托尔斯不关心任何东西。他想起来,的确有人向他提到过战争,然而他根本没有理会。他直接把这些不相干的东西丢进垃圾桶,那不是他应该关心的事。此刻,他必须直面这种现实。宁静已经被打破,谁也不能抗拒,或者逃避。
“如果能够不理会这一切,那就太好了。”商绍良说,“可惜根本没有世外桃源,我们必须面对现实,没有选择的余地。”他的目光透过直升机的窗户,落在遥远的山峦上,“情况很糟糕,我们需要您的帮助。”
商绍良拿出笔记本电脑,一个影像跳出来。托尔斯认得他——联合国秘书长的秘书卡鲁,然而那是二十年前的头衔。现在的卡鲁显得很老,却很有威严。
“将军,冯先生和我在一起。”
“谢谢,少校!托尔斯,还记得老朋友吗?”
“卡鲁,你怎么成将军了?”托尔斯记得卡鲁最大的愿望是成为联合国秘书长,他也一直在为此努力,为此他从K区外交次长的任上离职,成为秘书长秘书。他的人生简直太有目标了,而且有模有样地一直向着这个目标前进。托尔斯遇到他的时候,介绍人悄悄告诉托尔斯,十年后的联合国秘书长就是他。然而此刻,卡鲁是一位将军,正在指挥人马和敌人作战。将军的地位也许很崇高,不过和联合国秘书长相比,志趣相去甚远。
“说来话长。我们只有两分钟,这个话题将来再谈,现在,我们需要‘雷神’号。你是总计划的负责人,现在你还是总负责人,商少校会协助你。”
“‘雷神’号?你是说‘雷神’号?”
“是的,朋友。‘雷神’号已经基本完工。我们应该及早找到你,然而你实在太聪明,给我们设置了不小的难题。商少校用了一年的时间才找到你。”卡鲁将军持续不断地说下去,“已经浪费了太多时间,抓紧时间,朋友。我们的头顶上有十三颗敌人的卫星,其中十一颗监视着地面的一举一动,另外两颗随时准备往下丢核弹头。”
“核弹头?你是说有人把核弹头送入了太空?”
“不仅如此,他们已经用核弹摧毁了我们两个集团军,直接杀死十五万人。眼下,他们正在策划进攻。商少校会告诉你更多的情况……”
卡鲁的影像突然消失。
“时间不能超过两分钟,否则敌人可能追踪我们。”商绍良一边说一边从口袋里掏出存储卡插入笔记本,他熟练地按动几个键,一个虚拟屏幕出现在托尔斯眼前。那是地球。
十三条轨迹高亮显示,那是敌人的十三颗卫星。其中两个,是武装空间站,用专业术语称呼是:自动核轨道站。这个“核”,不是核动力或者核电池的意思,而是核武器——这是两个高度自动化的武器发射平台,除了杀戮和制造恐惧,无法想象它们还有其他任何作用。
直升机离开了澜沧江河谷,掠着树梢飞行。
托尔斯盯着十三条轨迹,怔怔出神。
“我们正在轨道绕行第三圈。TS115在一个小时前送出‘达尔文’号登陆船,它将直接降落到大气底层。这颗星球的大气充满这种被命名为‘黑尘胞’的巨大分子,然而根据先前的探测,大气底层一直有很强烈的风暴,而且温度高达一百六十摄氏度,很难想象黑尘胞这么复杂的分子团能在这样的条件下产生。‘达尔文’号会给我们带回更多的消息。但愿它能平安着陆。
“‘达尔文’号将带回来几个黑尘胞的样本。它没有足够负荷,否则,我可以一起下去看看这个神秘世界的真实面目。”
托尔斯泡了一杯茶,让它在眼前悬浮,富有弹性的液态球在眼前微微颤动,细微的杂质在球体中悬浮,光线照过来,仿佛一块晶莹的琥珀,细小的尘埃和岁月凝固其中。托尔斯希望眼前是一只水晶球,能透过它知晓一切。然而一切都不能操之过急,尤其是在这个陌生之地,没有任何支援可以依靠。
只能等“达尔文”号的消息。托尔斯把嘴唇凑上去,深吸一口,温暖而略带涩味的液体被吸入口中,他使劲吞了下去。
托尔斯从沉睡中醒过来,“达尔文”号登陆船已经传来画面。
船潜得太深,黑尘胞遮挡了光线,能见度很低。放眼望去,一片昏暗,一片混沌。探照光柱中偶尔闪过几个黑点,那是从上层流窜到下边来的小胞体。眼前的大气相当平稳,这和之前的观察出入很大,让托尔斯有些意外。一些结果正在被修正,更准确的分析显示:这颗星球的大气圈相当复杂,至少有三个大的圈层,如果更仔细些,可以分作六层。总体上,这是一个狂暴的大气圈,然而其中的两个圈层却相对平静,气温也并不算很高,只有六十摄氏度。绝大部分黑尘胞聚集在这两个圈层。这样的圈层结构多多少少和地球大气有些类似。
托尔斯的注意力集中在黑尘胞的化学分析上。它含有铁和硅,少量的碳,最多的成分是氢。铁和硅!铁的原子量是56,硅的原子量是28,它们都算不上重元素,在类地星球上再常见不过。然而托尔斯两眼放光——相对于气体,它们已经太重了——这不是应该在大气中存在的元素,它们属于大地,属于星球的躯体。顺理成章的推论让托尔斯异常兴奋:这些黑尘胞含有浓度不低的铁和硅,它们必然有方法从星球表面获取这些元素。这个发现毫无疑问具有巨大的科学价值!
更有价值的是黑尘胞的结构,“达尔文”号会采集样本,带回母船。托尔斯看了看飞船信息,距离预定的返程还有十八个小时,他必须再耐心一点。
图像有些抖动,画面不再清晰,原本一片混沌的昏暗变成了彻底的黑暗。
眼睛适应了黑暗之后,托尔斯看见一些幽暗的影子。
商绍良已经告诉他,这里有一些让人惊讶的东西。然而当托尔斯亲眼看到时,他还是忍不住惊讶地叫了起来。
叫声惊动了那些隐约发光的躯体,他们发生了一些小小的骚动。托尔斯可以感觉到,他们正注视着自己。
这就是商绍良所说的敌人。
灯光重新打开。眼前的牢笼里关着四个人,他们神情冷漠,直直地盯着托尔斯。他们的皮肤微微发黑,眸子深蓝,鼻子高挺,头发微微卷曲,模样仿佛加勒比海沿岸的某些少数民族,然而,他们是截然不同的另一种人。
“这些人突然发动了战争,向欧洲、东亚和南亚发动袭击,手段残忍。他们使用了病毒武器。
“联合国最初的判断是一场流感瘟疫爆发,然而情况很快变得明朗,S区、A区以及K区、W区没有任何瘟疫发生,而且,他们派遣军队进入了疫区。”
“基因工程?”S区、A区,这些地名让托尔斯马上明白了事情的原委,这些地方一直是著名的保护区——任何基因工程在这两个区都是合法的,包括制造只有腿的鸡,生长人体器官的羊,或者某些凶狠无比、嗜血成性的猛兽。
“是的,而且改造得很彻底,她们之中是没有男人的,Y染色体不存在。所有的人都是女人。”
“女人?”托尔斯有些怀疑地看着眼前的四个囚犯,她们看起来显然是男人。
“从外表看,她们都是男人,但是从性别上看,她们都是女人。”
托尔斯默然。上大学的时候他曾经面临抉择,选择生命科学还是时空物理。他的父亲告诉他,这是选择研究内还是外,生命科学是内,最终的问题是怎样改造人类自身;时空物理是外,研究对象是置身其中的世界。就自然科学而言,没有什么别的比这两门学科更有价值,这是两朵精致的科学之花。反复考虑之后,托尔斯选择了时空物理。原因很多,其中之一就是把人当做研究对象在某些情况下超越了托尔斯的承受力。然而此刻,他明白自己还是低估了某些人的想象力。他茫然地看着这些比他更男人的女人,有些不知所措。
“的确有些难以想象,居然会有人做这样的基因工程。”商绍良仿佛看透了托尔斯的想法,“然而这是很成功的基因工程。她们不需要性生活,人工受孕,生下的孩子是完全的复制品。智力发达,行动敏捷,完全超过我们。她们只需要一年就长大成人。”
托尔斯重重地呼出一口气。
“这是精心策划的阴谋。她们使用病毒武器,白光基地受到攻击,几乎所有的人都死光了。”
“什么样的病毒?”托尔斯问。
“它攻击我们的第三对染色体上的某几个基因组。初期症状很像感冒,然而后来情况越来越糟糕,最后胸腔产生畸变,心肺功能衰竭,无药可救……先说战争,她们发起攻击,然后派遣军队接收了白光基地。白光基地是地球上最先进的三个核武器基地之一,保有地球上二分之一的核武器。她们有运载工具,大量核武器被送上太空。
“地面上是克隆人的进攻,头顶上是核武器,还有基因病毒四处扩散,你可以想象我们的处境。”
“怎么会这样?!”
“这件事也超出了我的理解力。三年前,我还在读大学,情况急转直下,仅仅一年的时间,她们几乎占领了整个欧亚大陆和北非。休战了一年后,她们重新开始进攻,这一次的目标是中国区和东南亚。不过,这一次我们已经有了准备,她们的攻击被挫败,两个集群被分别消灭在塔里木盆地的盐城和甘肃酒泉。但是……”
“她们使用了核武器。”
“是的,您也能猜到。”
“我们用十几年的时间培养孩子,她们却只需要一年的时间从婴儿变成成人。她们不会珍惜他人的生命,也不在意自己的生命。”托尔斯看着关在笼子里的敌人,“如果她们都来自同一母体,那么只要剩下一个,就是胜利。”
托尔斯面对商绍良,“从前这只是一个理论上的假想,现在却成了事实。她们看起来不可战胜,所以你们需要威力更强大的武器来制止她们?”
商绍良毫不回避托尔斯的目光,“是的,而且,我们已经准备好撤退到月球。”
托尔斯避开年轻人的目光,他再次看着牢笼中表情冷漠的四个人,她们仍旧用冰冷的眼神看着自己。他明白商绍良话中的意思——宁愿放弃地球,也不能和她们共存。当然,从那冰冷的眼神中,托尔斯可以推断这绝不是商绍良单方面的想法。她们甚至已经让自己的身体做好准备适应核冬天的到来。科学之花结出鲜艳的果实,却毒死了所有的人。
托尔斯跟着商绍良在长长的通道里走着,闷声不响。最后商绍良打破了沉默,“还有一个选择,启动‘雷神’号,离开地球。”
托尔斯没有回应。
“达尔文”号终于重新开始发送稳定信号。它降落在这颗星球的表面。狂暴的大气湍流搅动沙土,大大小小的颗粒仿佛子弹一般击打在“达尔文”号的外壳上。无法进行其他考察,“达尔文”号只做了一件事:抓起一把沙土。然后,它开始上升。
突然,“达尔文”号受到强烈的撞击,船体略微震颤,探照灯的光柱中,一个黑影一闪而过。撞击没有造成太大影响,“达尔文”号继续上升。
托尔斯把影像回放,端详着那个碰撞了“达尔文”号的东西。那只是一团篮球般大小的黑影,然而让人费解,什么样的东西会拥有这么大的体积,而且在随着风暴四处游荡?黑色的影像仿佛一个水母的影子,巨大的椭圆头部下边许多细小的触手随着气流不断摆动,看上去很柔软。
这肯定不是一块石头,风力还没有大到能吹起这么大的岩石。
这是一个生物?托尔斯压抑着这个吸引人的想法。黑尘胞虽然看起来仿佛一种生命,然而那只是一个微小的个体,如果个体能够生长到篮球般大小,那么几乎可以宣称发现了另一个地球。
猛地,托尔斯挺直身子,他紧紧盯着另一块屏幕,“达尔文”号另一部摄像机的画面显示在上边。在那个方向上,没有探照灯,屏幕一直是黑的。然而此刻,那上边有光。一溜光点在屏幕上蜿蜒,起伏波动。那是一个个细小的蓝色光圈,显然有一群什么东西,正在“达尔文”号的上方随风而行。
托尔斯凝视着屏幕,幽暗的蓝光闪烁,他揉揉眼睛,试图证明那不是幻觉。
不是幻觉,那是一群生命体!托尔斯仿佛看到一群水母在幽深的大海中游弋。蓝色的光呈现出一种有节律的变化,它们依次变暗,然后又重放光辉,首尾相连,仿佛一条长链,随风起伏。
托尔斯几乎忘记了自己的存在,这简单的画面在他的眼里无比美丽,充满神奇的魅力。自然创造了多少奇迹!在这样的一颗星球上,居然有这样美丽的生命!
他最后回过神来,打开航行日志,“这是一个激动人心的时刻。如果我们不是正在遭遇一种智慧生物,至少也是一群复杂生命体。它们看上去正随风旅行。我让‘达尔文’号跟上它们。这个离奇的世界已经远远超出了想象。”
托尔斯躺了下来,重重地呼吸。
他做梦也没有想过自己能够见证这种时刻,一颗拥有复杂生命的星球,一颗可以和地球媲美的星球。他仿佛正在打开一扇大门,有光线从门里边泄露出来,虽然还不能看清楚门后边的景致,但他可以想象那一定是五彩缤纷,灿烂夺目。
超空间理论。
超空间飞船。
第一次真正意义上的星际旅行。
一个人一生中能够实现其中的一项就是历史伟人,托尔斯却做到了三项,然而与眼前的发现相比,那些成就顿时黯然失色。一个可以和地球媲美的复杂生命系统!
托尔斯静静地躺了一会儿。他想到很多,关于生命、地球,还有宇宙。各种各样的世界观在他的头脑盘旋,变成碎片,他的头脑仿佛万花筒般变幻莫测而又支离破碎。
屏幕上,成串行动的光圈变得越来越大,“达尔文”号正迅速地靠近它们。很快,摄像机传来一个特写,那是一个椭球体,看上去仿佛一只巨大的透明鸡蛋,一圈蓝色光点环绕躯体,六条细细的触手被风吹得四处摆动。
这情形有些熟悉,回忆突然间蹦了出来,他想起来这像什么。
星空之门。
这是托尔斯梦寐以求的地方。他无数次看过这个模型,但是从来没有想到有朝一日能够亲眼看到它。
巨大的拱门上蓝色的光点不断闪烁,物质和反物质就在这闪烁中不断分离。
从地面往上看,那是一颗耀眼的蓝色巨星,即便在白昼的天空中也能看到。此刻,在距离一百六十五公里的位置看上去,它就像一只被蓝色光圈环绕的透明鸡蛋。托尔斯正站在一座小小的平台上,这是“坚盾二号”的一个观察窗。“坚盾二号”和另三座平台构成一个正四面体,正四面体的中心是星空之门,它们是精心设计的防卫系统,可以抵抗“海盗”的袭击。“海盗”是一种无人机,到目前为止,这是敌人唯一使用过的远空间武器。她们似乎把主要力量放在地面上,除了近地轨道,她们并没有努力控制太空。
星空之门在托尔斯的眼里熠熠发光,“我以为要过一百年才会有这种装置出现。”
“有些东西是花再多的钱也造不出来的;有些东西却不是造不出来,而是经济无法承受。这个项目获得了优先权,任何事都要排在它后边。它看起来很美,是不是?它消耗了人类生产总值的四分之一。”商绍良看着托尔斯说。
托尔斯扭头看着他。
“冯先生,感谢您的理论,事实证明它是对的。这个赌注很大,但是我们押对了。”
托尔斯看着商绍良,“这不是赌注,理论无懈可击,这只是一个时间问题。”
“我是说谁也没有真正做过这个,就工程而言风险很大,而且是在这种紧要关头。”
“二十年前就可以启动这个计划。”托尔斯轻轻摇了摇头。
“如果不是战争,没人会去造它。人们当然很希望科学得到发展,但是他们更关心桌上的伙食。”
“这么说我要感谢这场战争?”
“如果你觉得它比十二亿人的生命更重要,可以这么说。”
托尔斯没有回话,他的目光紧紧地盯着那梦寐以求的东西。蓝色的光线仿佛梦幻,他陶醉其中。是的,这就是他的梦想,一个来自上帝的结构,时空螺旋的终点。能在有生之年看到它,他觉得自己的生命再也没有任何遗憾。然而,它居然被用来制成武器,毁灭无数的生命,甚至地球,这却是托尔斯未曾料到的结果。
“反质子在电磁场控制下进入预备的控制舱,然后装载,最后制造炮弹。我们已经制造了三十六颗反物质炸弹,每一颗有三百克反物质氢。”
“你们会毁掉整个地球!”
商绍良犹豫一下,“如果这是消灭她们的唯一方法的话,也只有这样做了。这是个最坏的结果,理论上,我们还可以重建家园,但谁也不希望这样的结果发生。”
托尔斯突然有一种无力感,地球就在眼前,巨大的蓝色球体悬挂在半空,无数的生命生存其中。地球在呼吸,它是活的。一旦炸弹落下,它将瞬间变成地狱般模样,随后死去。是的,地球仍旧会转动,阳光依旧,生命却不复存在。失去了生命的地球,是否还是那个地球,那个被称为家园的地方?
“冯先生,这是最后的选择。现在的问题是:我们不使用这种武器,一旦她们最后得到地球,下一个目标就会是月球。我们无处可逃。”
托尔斯很久没有说话,只是自顾自地看着星空之门。他仿佛突然之间回过神来,“那个发射平台叫什么?‘雷霆三’?给我看看它的图像。”
商绍良打开星图,小小的星球在眼前旋转。商绍良把手指伸入屏幕中,碰触某个小点,一艘逼真的飞船出现在托尔斯眼前。
“你看,这是‘雷霆三’。”商绍良说。
蓝光水母的确在随风旅行。
托尔斯把它们命名为蓝光水母。“蓝光水母是一个很贴切的名字,至少从地球人的角度看来如此。它们的行为也很像水母。它们的身体上遍布小孔,这些小孔可以吸入空气,然后从某些小孔喷出,调整行动方向。有个有趣的猜想:它们吸入的空气中有大量的黑尘胞,它们可能以黑尘胞为食。”
整整二十四个小时,除了两个小时的小睡,托尔斯一直在观察“达尔文”号传来的图像。“达尔文”号距离水母们很近,几只水母甚至就在“达尔文”号的镜头前打转。他仔细地观察它们,分析它们,惊诧于它们的美丽。只要醒着,他的眼睛一刻都没有离开过显示屏,除了偶尔记录航行日记,他的全部注意力都在这些发光体上。
TS115打断了托尔斯,它把一些画面送到托尔斯面前。托尔斯对这种未经许可的行为有些恼怒,然而他很快平静下来,画面上,强大的气旋正在赤道附近形成,而气旋的位置正在“达尔文”号前方五百公里。
“初步判断,这个气旋形成了‘达尔文’号所遭遇的强气流。这些发光体正顺着气流流向气旋中心。气流强度将达到一百六十公里每小时,接近‘达尔文’号的控制极限。
“‘达尔文’号是否应该停止前进,进行返回操作?”
托尔斯有些犹豫,在狂暴的大气面前,最保险的办法是让“达尔文”号返回,或者进入卫星轨道,等待合适的时机再行进入。然而,他无法放下眼前迷人的发现。
他转头去看六号屏幕。TS115把“达尔文”号的摄像镜头转移到了那里。
突然,屏幕上的八只蓝光水母发生了骚动,其中一只突然消失,紧接着另一只也消失了,剩下的蓝光水母重新列队,继续排列成一线。
托尔斯猛然想到什么,大叫起来:“快,红外图像、核磁扫描图像,还有弱光,把刚才的镜头重放一遍。”
核磁扫描每半秒进行一次,然而还是能把事情看个大概——一个蛇状物体从镜头上方闯入,速度很快,蓝光水母出现骚动,队列散开,蛇状物体微微扭曲,突然改变方向,一只蓝光水母即刻消失,紧接着,它第二次改变方向,第二只蓝光水母被吞没。蛇状物体膨胀了一倍。它从镜头左边退出,就像它进入时一样迅速。
这是一个掠食者。它是全黑的,隐藏在黑暗背景中,在可见光谱上完全不能分辨。托尔斯还注意到另一个现象:蓝光水母和这个掠食者在红外光谱上几乎不可见——它们几乎不发热。或者说,它们的身体温度几乎和六十度的气温完全一致。
托尔斯还没有从新发现的激动中恢复过来,就看到了更惊人的东西。“达尔文”号的远景摄像机里出现了一些光亮,那是很遥远的地方发出的光,穿透充斥着黑尘胞的黑暗空间抵达这里。TS115给出了估计,那是一个直径达到一百六十五米以上的光球,距离在五百公里左右——那里正是风暴眼。
“‘达尔文’号继续跟进!”托尔斯下达指令。
“达尔文”号发现了越来越多的蓝光水母。它们都和最早发现的那一队水母一样,随着气流向着风暴眼前进。“黑渊蛇”偶尔出没,这种掠食者具有很强的运动力,在镜头中从出现到消失不超过十秒钟,托尔斯一直没有找到机会仔细观察。更多的水母种类被发现,其中的一种个头很大,远远超过“达尔文”号,远远看去,就像闪着蓝光的透明山丘。黑色的空气被它吸入体内,在它的体腔内慢慢变得稀薄,透明,甚至一些小的蓝光水母也被它吸了进去,并很快被消化掉。这种水母发热!在红外光谱上清晰可见。托尔斯把它称为红山水母。
越靠近光球,个体越多。托尔斯仿佛来到了热带海洋的水下,形形色色、五彩斑斓的热带鱼群四处游弋,让人目不暇接。
托尔斯躺下,吐出一口气,放松。这里有太多的东西等待他去发现,他要养精蓄锐。
上方的屏幕里,青黑色的星球位于屏幕右下,左上的位置是一颗大卫星,散发着白色光芒。一个亮点正从星球背后升起,快速地向着大卫星的方向运动,那是一颗小卫星。
托尔斯心里一紧,猛地坐起来。
一个亮点从地球升起,向着月球而来。
那是一枚导弹,目标指向月球一号基地。它从白光基地发射,那上面可能装载了亿吨级的核弹。月球上的人们沸腾起来,这是第一次出现针对月球基地的攻击。三十万公里的距离,月球上的人们有足够的时间预警。然而他们没有太多的应对方案,月球的轨道不可更改,只能把导弹拦截在太空中。
托尔斯和商绍良在卡鲁将军那里看到了这个图像,他们正在卡鲁将军的办公室里商谈“雷神”号。
卡鲁将军看着画面,突然说:“必须抓紧时间。”
托尔斯明白他说的是“雷神”号。
“雷神”号是托尔斯和杨帆合作设计的船。杨帆是造船专家,而托尔斯是空间专家。
“雷神”号是一艘超空间飞船,装备湮灭引擎——正反物质湮灭释放能量,同时制造空间裂隙,把飞船推入超空间。它是人类实现太空旅行梦想的必经之路,然而它过于超现实,因此一直只是一艘概念船。
当星空之门成为现实,源源不断的反物质从时空奇点进入控制舱时,“雷神”号的船体也逐渐成形。成千上万的精英分子用他们的聪明才智改造了设计,把飞船放大,让它可以承载至少一百万人。他们也根据最新的造船技术改进了大量细节,在飞船上建立了完整的生态系统,使人们可以在飞船上长期生存。
然而,最大的难题是如何把它开动起来,湮灭引擎并不能像预期的那样工作。
有些事商绍良肯定知道,然而他并没有告诉托尔斯。卡鲁将军把一切都和盘托出。
“敌人迟早要进行太空战,我们无法抵抗她们。地球和月球的体积很好地表现了她们和我们的力量对比。军事斗争往往能创造奇迹,然而这一次和历史上任何战争都不一样。我们面对的是彻底的战争机器,毫无胜算。
“我们拥有反物质炸弹,她们得到了这个信息。这是一个警告,如果她们不想让我们保留最后的一点生存空间,她们也别想活下去。虽然只有三十六颗,然而足够毁掉她们的所有重要基地。当然,那样地球也彻底完了。
“最迟到八月底,她们就能够占领整个地球。我们尽量把重要的专门技术人员和尽可能多的平民送到月球,然而,一年多的时间,我们只转移了大概六十五万人。剩下的时间不多,半年时间,已经无法继续制造火箭,最多还能救出十五万人。现在看起来,她们打算提前发动进攻,我们的时间所剩无几。她们根本不顾忌我们手上的反物质炸弹。”
托尔斯默不作声。从十三亿人到八十万人,这是怎样的一种灾难!那些制造屠杀的人,她们为人类所制造,却成了人类的掘墓人,她们蔑视一切,甚至包括自己的生命。
“雷神”号是唯一的希望。一艘超空间跳跃的飞船可以远远地离开地球,离开这里的疯狂。
托尔斯需要解决的问题,是如何运转湮灭引擎把“雷神”号推入超空间,否则,“雷神”号只能缓慢巡航,被追上是迟早的事。
托尔斯看着卡鲁将军,又看看商绍良,他们的眼神都很平静,无所畏惧而坦诚。他们把希望交付给他——整个人类的未来都在他的手上。
他要和时间赛跑,去验证和实践自己的理论。
紧急通告传过来。
屏幕上,高速飞行的巨大弹体突然解体。它分成三块,改变航向。它们的目标指向星空之门。它们不是“海盗”无人机,而是一种更灵巧的机器。“坚盾”一号和二号同时发射高能粒子束,一架飞行器被击中,发生爆炸,残骸四散。另两架快速机动,企图用毫无规律的飞行路线躲避“坚盾”系统。“坚盾”系统没有失效,两架飞行器最后都被击毁。被击毁之前,其中一架发射了高能粒子束,星空之门蓝光闪闪——保护力场挡住了粒子束。
这是一次试探。最后一架飞行器爆炸的时刻,它距离星空之门仅仅七百公里。如果敌人进行饱和攻击,“坚盾”系统必然被攻破。一切只是时间问题。
“必须抓紧时间。”卡鲁将军再次重复。
这是托尔斯第一次仔细地观察这颗卫星。
和一切缺少大气屏障的卫星一样,大大小小的撞击坑遍布星球表面。没有大气和水,星球表面的一切都完整地保存下来,如果没有意外,它将一直保存下去,直到某一天,在陨星的撞击下灰飞烟灭。如果时间足够长久,所有建筑都会被撞击毁掉,消失在扬起然后落下的尘埃中。然而总会有一些痕迹留下。一些蛛99lib?丝马迹,一些让人能够联想到它昔日辉煌的东西。那就是托尔斯正在寻找的目标。
TS115对所有的卫星进行估算,如果假设它们曾经是一个巨大的个体,那么这颗大卫星将具有三十万公里的轨道半径,将近七千亿亿吨的质量。很多类地行星拥有与地球相似的质量,然而除了地球,没有其他任何一颗星球拥有月球那样大的卫星。
如果恒星的质量近似,类地行星的产生是一个必然,甚至它们在质量和大小上也近似,然而月球却是一个偶然——它曾是地球的一部分,被大陨星碰撞而飞离。这是一个概率极小的偶然,小到几乎不可能在银河中再现。
相对而言,另一种推论的可能性大得可怕——百分之九十八的概率,他回到了地球。
这个巨大的可能性让托尔斯·冯感觉手脚冰凉。很长的时间,他只是坐着。
他不知道该做什么,该说什么,或者还有什么可做可说。
如果这是地球,那么战争早已结束。一个比预计还要糟糕的结果——所有人都死了,那些凶恶得有些可怕的女人最后也没有活下来。可能曾经有过的细菌都灭绝了。
多少年已经过去?
多少事已经发生?
“你可以给我们做一个见证。”他想起商绍良的话。见证什么?一个黑色的地球和那些掩藏在黑幕中的奇特生物?地球呢?曾经的家园呢?
托尔斯坐了更长的时间,“达尔文”号传来更多的画面,然而托尔斯仿佛根本没有看见。他就像一个突然患上了自闭症的老人,只活在封闭的内心世界中,对一切熟视无睹。
突然,他仿佛一下子活过来,抬手掩住面孔,整个身子剧烈地颤抖。眼泪从指缝里渗出,顽强地重新凝聚起来,变成一颗晶莹的小球,从手指上脱离,悬浮在空气中。
托尔斯抬起头。这里没有任何其他人,将来也不会有,他停止哭泣,打开航行日记。
“如果这里真的是地球,我就是灾难的最后一个证人。没有人知道时间到底过去了多久。超空间弹跳可能把我送到了几百年后,或者几千年后,甚至上亿年后。然而一个事实是肯定的——曾经的地球不复存在,而我——也许是人类中的最后一个。”
托尔斯把眼光投向屏幕。
青黑色的星球遮掩了无数的秘密,在那黑暗的星球上,漫长的岁月把一切磨灭干净。
月球上应该会剩下些什么——如果那真的是月球。
托尔斯命令TS115放出一个探测器,目标是最大的卫星——那是月球最大的一块残片,有最大的可能找到些什么。
“我的任务是看,用人类的眼光去看。”谁也不曾预料到最后要看的竟然是这样的一幅图景。
探测器传回来卫星表面的图片,托尔斯仔细察看。
TS115完成了计算。模拟图像传送给托尔斯。
剧烈的爆炸发生在风暴洋北部,人类最大的太空基地——月球一号基地就在这里。炽热的火球发出骇人的强烈光芒,剧烈的震动扬起铺天盖地的尘埃,排山倒海般涌向星球的各个角落,转眼间,整个星球陷落在尘埃里,它开始分崩离析,巨大的裂隙在一瞬间吞没了哥白尼环形山,裂隙在星球表面快速延伸,星球被一分为二,细小的碎块脱落下来,随着星球的瓦解而四散。
彻底毁灭,没有任何人能够生存下来。
一切尘埃落定,大大小小的碎片形成新的卫星系统环绕着地球运行。在漫长的岁月里,它们彼此相互碰撞,或者因为各种各样的原因失去轨道能量,坠入地球大气层而烧毁,直到形成托尔斯今天所看见的模样。
TS115继续计算可能的情况,情况过于复杂,一切只能按照最简情形进行估计。它要算出形成今天这样的卫星系统需要多长时间。
“‘雷神’号!”托尔斯喃喃自语。他只有一个愿望,回到那个时刻的地球,带着“雷神”号逃离这个人间地狱。
“雷神”号庞大的船体隐蔽在哥白尼环形山底部,距离一号基地一百公里。
托尔斯来这里已经将近一个月。
所有人都在竭尽全力帮助他。
地面上的形势比预计的更糟糕。联合国的控制范围缩小到仅剩环太平洋区域以及南亚次大陆,而来自敌人的压力空前增大。
卡鲁将军下令用反物质炸弹攻击白光基地。敌人的防御系统显示了强大的威力,发射的三颗反物质炸弹只有一颗命中目标。反物质炸弹的强大威力显露无遗,白光基地周围五十公里,全部被灼热而猛烈的气浪化为一片焦土,白光基地地下厚达十米的钢筋混凝土防护被炸出直径三百米的大坑,里边的一切成为灰烬。巨大的蘑菇云冲上云霄,烟尘遮天蔽日,在月球基地上清晰可见。
被拦截的两颗炸弹显示了更恐怖的效果,它们在地面上方一百公里处被拦截,这里空气稀薄,没有大规模的冲击波,炸弹的能量以光和热的形式散开。红色的光芒瞬间覆盖了整个地球,几秒钟的时间里,地球仿佛消失在红色光芒中。有那么一刻,地球上整个天空在一刹那间变成血红,维持了两三秒,然后恢复成白天或者黑夜。
在此之前,反物质炸弹的威力是一个抽象数字,此刻,它成了一个具体的图景。如果这还不是末日,那么也是末日的入口。
大量的尘埃被爆炸卷入平流层,地表接受的阳光因为这一次爆炸而降低了百分之五。这个冬天,地球上将异常寒冷。如果更多的反物质炸弹在地球上爆炸,可以肯定,地球将陷入万劫不复的冰冷。
敌人的攻势却并没有因此而停止,相反,她们使用了两件核武器,在南中国海制造了大规模海啸,直接淹死成千上万的人。两件核武器几乎在海底的同一地点同一时刻爆炸,爆炸引发海底地震,掀起高达八十米的海浪,整个南中国海沿岸被大水吞没。
一种新武器出现在敌人的战斗序列中,巨大的圆形机器出现在海啸过后的南中国海,它们是一种水陆两栖的自动作战武器,很快在整个海洋中到处集结——敌人已经准备进行海洋岛屿作战。
她们似乎并不在乎地球会变成什么样,她们唯一的目标是消灭所有人。
商绍良不断地把战况讲给托尔斯。
“现在已经太迟了。她们的力量发展太快,总体技术力量也超过我们,哪怕我们用所有的反物质武器进行攻击,最多只是把地球变成一个冰冷地狱,却无法制止她们。
“有人怀疑她们拥有盖亚系统。这是一个智能平台,为了制造和试验武器而存在,制造战士也是它的一种能力。不过这可能是个流言,我们谁都不了解这个系统,最精确的情报也只是模糊地提到这是一个掩埋在地下的绝密项目,她们可能拥有它,否则无法解释她们怎么有这么强大的恢复能力。她们源源不断地制造士兵,然而我们无法进行有效摧毁。即便炸弹把所有地面夷为平地,地下也仍旧安全。除非我们能够知道她们的巢穴到底在哪里,然后用反物质炸弹连续轰击。而且有一种分析认为,休战的那一年时间里,她们已经把类似的巢穴广泛分布,击败她们的可能性已经接近于零。
“她们拒绝交流,没有要求,没有任何和平的可能性,她们只是单方面在全球驱逐我们,赶尽杀绝。也许接下来就是月球。”
情况越来越糟糕。如果说之前“雷神”号是最后的选项,那么此刻,它已经成了唯一的选项。
她们是一群拥有发达科技、心狠手辣、不计后果的恶魔。
托尔斯明白自己肩上的分量。他没日没夜地推导,计算,指挥来自各个地区不同肤色的人们完成一个又一个模型,估算。
终于,他得到一个很重要的结果,这是一个好消息。然而同时,他也得到一个坏消息:星空之门的反物质流枯竭。
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刻,他明白哪怕在这个最后的领域,敌人也已经追赶上来。
她们也拥有了反物质炸弹,或者很快就将拥有。根据一贯的秉性,她们将很快把这种新武器到处施放。
“走,我们去见卡鲁将军。”托尔斯站起身。他和商绍良在众人的注视中走出“雷神”号的指挥控制中心。
这里就是月球!
一架机器人残骸,以及少量看起来仿佛基地遗迹的地貌。证据很少,却充分证实了这就是月球。而那颗几乎是黑色的星球,就是托尔斯魂牵梦萦的地球,人类曾经生存繁衍的地方。
当最后的一点希望被抹去,托尔斯反而平静下来。
TS115给出了模拟结果:按照各个卫星的位置,需要将近十亿年的时间才能形成今天的状态。
十亿年!这远远超出托尔斯的预期。超空间不受控制的程度完全不在他的理论范围内。如果给他足够的时间,他一定能够找到原因。然而,没有将来了。
惨烈的战争,无情的杀戮,还有看起来多么灿烂辉煌的人类文明之花,一切都消失得无影无踪。他提前抵达未来,看到了一个并不美妙的结局。
十亿年!也许并不是那一次战争毁灭了人类。第二次战争?第三次战争?这漫长悠久的岁月足够发生许多意料不到的故事。然而人类最终消亡了,而且几乎没有痕迹留下。
托尔斯躺下。过了很久,他命令TS115:“把‘达尔文’号的画面转过来。”声音很轻。
“达尔文”号仿佛置身于一个光怪陆离的世界。
无数的水母排成各种各样的队形,随着气流游动。它们有各式各样的体形,发出各种各样的光。“达尔文”号也终于捕捉到了黑渊蛇的真面目,它们有翅膀,在气流中如鱼得水,高速滑翔,盘旋,吞食,翅膀可以在一瞬间收入身体,变成细长的蛇形,完成复杂多变的动作。还有一种更可怕的掠食者,它们捕食红山水母,这种生物体形好像一只巨大的三叶虫,头部闪烁电弧一般的火光。它冲向庞大的红山水母,电弧般的火光仿佛利刃一样切开水母的体表,掠食者冲进去,然后从内部快速地把整个水母分解吸收。
这是一个异常精彩的世界,而且正经历一个精彩时刻。
水母们不断地拥入,它们汇聚在一起,形成规模巨大的光球。这仿佛是一种神秘的仪式,各种各样的水母争先恐后地加入集会。“达尔文”号的镜头长时间地停留在水母聚集而成的光球上,它无法再向前。
托尔斯默默地看着镜头中的世界。
气流的旋转更为猛烈。水母的狂欢更为热烈,它们前仆后继地堆叠在同伴的身体上。托尔斯注意到,数量越来越多的水母汇聚到光球中,光球的体积却并没有变得更大。
一只中等个头的绿水母出现在队列里,它向着光球撞上去。“达尔文”号及时捕捉了画面。绿水母的身体仿佛正在通过一堵光墙,它通过,消失在其中,巨大的光球上留下一个空白的光斑。后面的水母马上拥上去,填补了空缺。
这不是水母形成的光球。这发出强烈光线的东西,是水母的致命陷阱。它们被吸引到这里,投入其中。
这不是生物,它只是一团光。
托尔斯不自觉地贴近屏幕。
风暴骤然平息。从四面八方向中心聚集的水母猛然失去了前进的方向,它们各自散开。中央的光球消失不见。
“TS115,找到它!搜索空间断点!快!”托尔斯几乎狂叫起来。
画面上,几道弧光闪过,那是几只三叶虫正向着“达尔文”号冲过来。三叶虫排成矩阵,很快靠近了“达尔文”号。在托尔斯意识到不妙之前,“达尔文”号传来的画面骤然闪光,然后变成漆黑一片。
“‘达尔文’号失去联系。”TS115报告。
“空间断点扫描。空间断点余波,强度三级,方位445,719,8°……”
一个点隐藏在星球背后。
星空之门!一个仍旧在运行的星空之门!
星空之门是时空的断点。真空时刻都在涨落,每一次涨落都会产生对应的粒子和反粒子,同时在能量空间留下空洞。然而每一个瞬间,涨落产生的粒子彼此湮灭,能量空间的空洞瞬间被填满。宇宙依旧平静,时光安然流逝。
在星空之门中却有所不同。物质被导向另一个时空,反物质泄露出来。能量的亏空没有得到弥补,形成能量陷阱。这是一个致命陷阱,然而对于宇宙旅行的狂热爱好者来说,这也是致命诱惑:它能够突破光速,连通两个时空。任何东西试图进入星空之门,首先要保证不会因为反物质爆炸而彻底瘫痪,然后要设法克服能量亏空,否则进入的是一艘飞船,出来的只能是半个残骸——超空间会直接把飞船物质转化成能量填补能量空洞。最后的难题是,那边是一个怎样的世界:是一个随机选择的时空,还是形成稳定通道?
托尔斯正在给卡鲁将军分析可能的情况。他有一个好消息,一个坏消息。
卡鲁将军选择先听好消息,“糟糕的事已经够多了,再多一个也不要紧。你还是先说好消息。”
“‘雷神’号太大,湮灭引擎无法推动它进入超空间,不过,我们可以把湮灭引擎引发的空间裂隙和星空之门对接,把‘雷神’号拽进去。虽然没有把握星空之门会把我们导向何方,但是我们可以快速地逃离。敌人绝对不可能追上。就算她们紧跟着我们进入,也没有办法定位。”
“坏消息呢?”
“反物质流停止了。她们正在影响星空之门。她们掌握了同样的技术,而且正在快速地消除我们的优势。”
“难道不是星空之门的问题?”卡鲁将军狐疑地看着托尔斯。
“不可能。反物质流不可能真正停止,那是宇宙的呼吸,它只是被引向了别的位置。她们一定正在制造反物质炸弹,并且很快就能造出来。”
卡鲁将军沉默一小会儿,“有多大的把握通过星空之门进行超空间跳跃?”
“成功的可能性大概是八成。我们会进入一个平坦空间,那儿可能是一无所有的黑暗空间,但‘雷神’号能够自给自足,我们可以慢慢从黑暗空间进入到星群中。这不是一个好的选项,然而这可能是唯一的生存机会。”
卡鲁看了商绍良一眼。商绍良走到大屏幕前,伸手点亮屏幕,地球的影像出现在托尔斯眼前。
“如果我们失败了,会怎么样?”
“我不知道。有很多种可能……”
“但最后的结果是所有人都会死?”
“可以说,是的。”
“有更大的可能吗?”
“根据眼下数据,八成就是最大的可能性了。”
卡鲁深深地吸了口气,“那么如果我们有九成的把握活下去,就不能选择这个方案。”
托尔斯迟疑地看着卡鲁,“你是说留在这里?”
卡鲁挥挥手,商绍良启动了一个模拟程序。
地球上的不同地点发生了此起彼落的爆炸,每一次爆炸的规模都大得惊人,红热的辐射覆盖每一寸土地,烟尘腾起,直冲上二十多万米的高空,从地球抛向外太空,然后回落。一瞬间,整个地球被火和烟吞没。海水在爆炸的推动下四处汹涌,短短的几个昼夜,地球表面全部被水淹没。水浇熄了火,大量的水蒸气弥散在空气中,地球仿佛成了巨大的蒸笼,变成一片白茫茫。当大水终于退去,水汽缓慢凝结,降落,陆地上除了焦黑的岩石,什么都没有剩下。灰烬弥漫在空气中,阳光几乎被彻底阻隔,大洋开始结冰,彻底封冻。时间流逝,灰烬缓慢沉降,地球慢慢露出真容,它成了一颗冰球。除了白色,再没有任何颜色。
“这是备份方案。”卡鲁看着托尔斯,“如果我们不能逃走,至少我们能让敌人为已经死去的十多亿人付出代价。我们要停止‘雷神’号计划,制造更多威力更大的反物质炸弹。最后通牒已经发出去,如果敌人继续攻击,她们将受到最致命的打击。”
“太平洋地区还在我们手里。”
“理论上是这样,但事实上,我们在地上或者海上已经毫无防御能力。”
托尔斯看着卡鲁。这个曾经梦想成为联合国秘书长的人此刻正在计划怎样把地球彻底毁掉。他正严厉地看着托尔斯,眼神里显示出坚强的决心。这个人在制订一个失败者的计划——毁掉一切,让胜利者什么也得不到。他甚至已经把太平洋地区残留的上亿人看作死人。
毁掉地球,“雷神”号和月球基地仍旧生存,人类仍旧是胜利者。虽然一切都不复存在了,但至少这些人能活下去。
“雷神”号就是诺亚方舟。
托尔斯有些震惊地看着商绍良,后者转过头去。
“卡鲁,这就是最初的计划,是吗?”
沉默是对托尔斯的回答。
TS115在追踪星空之门。
托尔斯记得这句话:任何足够先进的科技,初看都和魔法无异。他觉得自己正看到一种魔法。
星空之门在移动。它在不断地跳跃,从一个位置挪动到另一个位置。这景象绝不可能出现在托尔斯的理论中,也从未出现在他的想象里。此刻,它出现在眼前。
TS115不断地搜索空间断点,试图追踪那不断跳跃的神奇之门。可它无法做好这件事,每一次它刚锁定目标,目标就蓦然消失,只留下空间弥合的引力波动。托尔斯让TS115放弃无效的追踪,只把所有曾经存在过的星空之门显示出来。
高亮的红点显示出某种规律分布。“达尔文”号失事的位置也在其中。
这绝对是科技所为,不是自然现象!这个星球上还有人,这是托尔斯的第一个念头。然而这个念头转眼间被下一个念头粉碎:那肯定是一种更高级的智慧,绝不可能是人类。
短短的三十秒,十五个星空之门围绕着地球依次出现,它们飞速产生,迅速消失。
一切恢复平静。
托尔斯焦急地等待着,然而再也没有任何异样出现。
黑色星球静谧而沉默。
那是什么?托尔斯问自己。
什么样的理论能够容纳下快速变化的星空之门?那是衰变,还是穿梭?
这创造魔法的智慧生命是不是来自人类?
时间过去了十亿年,自己走后,地球到底发生了什么?比空气还要沉重的生物悬浮在空气中生长繁衍,是什么维持着这样一个看上去并不稳定的体系?
那些异样的生物,它们是一种什么样的生命?那些黑色的小孢体,它们用什么办法繁殖得如此成功,以至于星球因此而改变了颜色?
……
一个个疑问在托尔斯脑子里盘旋。一切都没有答案。
“达尔文”号的信号再也没有出现过,它一定已经损坏了。
TS115在轨道上绕了三圈。
“计算下降轨道,预备进入大气。”托尔斯对TS115下达指令。犹豫了三十二个小时之后,他终于下定了决心。
一旦进入大气层,他就再也没有机会飞出来。TS115太重,常规核引擎无法产生足够的力量把飞船重新推入太空,而湮灭引擎无法在星球表面使用。他将在这个星球上度过余生。
托尔斯下定了决心。
这里有神奇的生物,这里有神秘的主人,这里有星空之门更多的秘密……这些问题的答案值得他用自己的余生来换取。
即便没有这些,托尔斯觉得自己一样会留下来。
他打开航行日记,“我命令TS115降落在星球上。这是第一次行星着陆,也是最后一次。理由有很多,然而这一点最重要:这是地球。如果这里不是旅途的终点,那么就没有终点。我曾经认为这是一次没有终点的旅行,然而很高兴,我发现了终点。”
托尔斯凝望眼前的星球。
“也许这样的结局是完美的。人类中的最后一个回到被毁灭的地球,他最后被埋葬在星球深处。”
他不再说话。
TS115切入大气层,摩擦产生的火让飞船仿佛一把绚烂的光剑刺入黑色星球。
B计划已经在执行中。消息向所有人广播之后,人们出奇地沉默。没有一个人对此提出异议。
这是最后的时刻,没有什么比活下去更重要。如果人类就此被消灭,那么就算地球是一个天堂,也毫无意义。为了活下去,一切都可以抛弃——包括太平洋地区那些仍旧在绝望中与敌人苦苦战斗的同伴。
八十万人没有一个人反对发出最后通牒。“雷神”号变成了一个基地,源源不断地生产反物质炸弹。最初为湮灭引擎准备的燃料快速地变成一件件毁灭性武器。
卡鲁将军在地球上展示了他的决心。
“雷霆三”释放了一半的炸弹,十颗被拦截,六颗落在敌人的占领区。纽约、伦敦、莫斯科,三座具有光辉历史的城市就此不复存在。贾巴尔普尔、斯图加特、兰州,这三个地方聚集的敌方军团随着炸弹骇人的光亮烟消云散。还有两颗炸弹落在地中海,距离以色列海岸线十五公里。海啸在地中海肆虐,巴尔干半岛,亚平宁半岛,最后是伊比利亚半岛,海水席卷一切,毁灭一切。从地中海的东部,浪涛用十二个小时的时间横跨地中海,把陆地上的一切洗劫一空。浪头也向东越过中东,漫过两河流域,最后消失在阿拉伯的沙漠里,无数的断瓦残垣被一路遗弃,随即被黄沙掩埋。
这是卡鲁将军展示决心的最佳说明。
更大当量的炸弹在“雷霆三”上重新装填,这个消息被大张旗鼓地广播。
托尔斯从商绍良那里得到战况报告:
“敌人停止了地面进攻,她们并没有对卡鲁将军的广播做出回应,但是一切军事行动都暂时停止了。她们损失惨重……我们也一样。超级海啸绕过半个地球,在太平洋地区同样造成了巨浪。这一次损失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大,敌人曾经制造的海啸规模不到这一次的三分之一。”
托尔斯没有吭声。战争竟然可以进行到这样的规模,甚至超越了小行星对地球的撞击。地球上绝大部分生物都会灭绝,本来某些极其罕见的偶然事件才会导致的大灾难,此刻正被人为制造出来。
托尔斯已经二十四小时没有睡觉,头发突然之间变得雪白。商绍良准备离去,托尔斯突然说话:“如果我能够确保进入超空间,能够停止这无意义的战争吗?”
“我无法回答这个问题,只有卡鲁将军能做出决定。”
“他在虚张声势,我们没有那么多的反物质,敌人很快能明白这一点。”
“我们现有的炸弹足够把地球送回原始时期。”
“是的,但他不可能今天就把所有的炸弹放下去。”
“这有什么不同?”
“敌人,她们很快就会有反物质炸弹,如果她们能够成功地把‘雷霆三’和‘雷神’号毁掉,她们一定会动手。”
“您的意思是如果我们不在她们开发出反物质炸弹之前毁掉地球,她们就会毁掉我们?”
“她们已经获得了星空之门!”托尔斯突然咆哮起来,他的理论中包含这样的可能性,然而他并没有想过一个星空之门附近能够产生另一个。这两个空间断点将以某种方式相互影响。这种复杂而微妙的影响需要大量的计算和推论来预测,托尔斯没有进行这方面的工作,他没有预料到这种可能性会发生。敌人走在了前边,她们制造了另一个星空之门,而且成功地中断了人类这边的反物质流,而托尔斯甚至连那一个星空之门在何处都没有找到。
再给她们时间,她们将彻底控制星空之门。一切都是时间问题,时间拖得太久,逃跑的希望也将被扼杀。
“我们走吧!毁掉地球,我们留在这里也毫无意义;留着地球,我们还可能有回来的一天。”托尔斯的语调从高亢变成低沉,就像一个人满怀希望,对着无数的听众描述他的蓝图,却猛然意识到所谓的希望不过是一个泡影,然而他不得不继续把蓝图描述完整。
“冯先生,您还是跟卡鲁将军谈谈这个问题吧。”
“让我想想,让我再想想……”托尔斯喃喃地说。
商绍良点点头,他想走,又停下,“冯先生,无论如何,尽力就好。我们所遭遇的一切实在超过了人力可以挽回的程度。”
他敬了一个礼,转身走了。
降落,降落,降落。
TS115稳稳地穿越大气层。很快,它陷落在黑色的汪洋大海之中。这是黑尘胞的世界。
托尔斯仔细观察了两个样本。它们的确是一种生命。托尔斯不是生物学家,然而当他看着显微镜下的两个小东西不断地移动,呼吸,变换形体,躲避探针,他明确无误地知道,这就是生命。
然而,它与曾经的地球上那些用脱氧核糖核酸书写遗传密码,用蛋白质组成躯体的生命大不相同。TS115没有检测到任何核酸或者氨基酸。它们有些像塑料,却是活的。
它有一个核,铁和硅的成分几乎都集中在这个核里边,因此这个核很重,为了能够携带这个核飘浮在空气中,一个充满氢气的囊体把核彻底包裹起来,精准地平衡重心,让整个胞体悬浮在空气中。这是精妙设计的杰作!
托尔斯的能力止于此。他不是百科全书,不能够把关于黑尘胞的一切明白无误地剖析清楚。他看到了,这就足够了。
托尔斯没有找到黑渊蛇,但是他发现了更离奇的生物,它是透明的,身体成环形,就像一只小小的透明指环。它是活的,然而看上去没有体腔,整个身体均匀一致,找不到任何器官。它隐藏在黑暗中,被TS115无意中采集到。托尔斯实在不能想象,这样的一个生物究竟如何生存。
三叶虫也没有出现在托尔斯的视线里。TS115过滤了大量空气,得到无数的黑尘胞和少量透明指环,但没有找到其他任何生物。“达尔文”号似乎赶上了一次盛会,看见了许多难得一见的东西。TS115的运气就没有那么好。
TS115持续下降。它穿越平流层,进入底层大气。大气很平稳,出人意料。紊乱,狂暴,令人望而生畏,之前使用的各种形容词都和眼前的情形相去万里。
很快,托尔斯看见了陆地的轮廓。那是TS115使用探索雷达得到的信息,经过处理,显示为蓝天、白云和黄色的陆块,尽管事实上它们都沉没在黑暗之中。托尔斯没有辨认出任何大陆轮廓,那看起来只是一些完全陌生的土地。
他选择了一个位置,距离“达尔文”号的出事地点十公里。
飞船向着目标降落。监视器上的图像越来越大,越来越清晰。
突然,TS115发出紧急警告。在航道前方的预计着陆点,地面的形态正缓缓地变化。它可能一直在变化,只是之前距离太过遥远而分辨不清。TS115进行了规避,它把机体拉高,修正轨道,进入盘旋状态,不断降低速度,同时启动反重力系统,准备进行垂直降落。
那些移动的东西似乎是流沙,它们在地面缓缓移动。这让托尔斯有些担心——风速极快才能吹动流沙,而此时,虽然TS115距离地面只有三千米,大气却非常平稳,这意味着从地面到三千米高度,风速梯度很大。这种复杂的气流是飞行器的致命杀手。
TS115继续盘旋,缓慢下降。
地面的异样更加显著,一个模糊的尖顶突出。它正在上升!沙土掩盖了它,而某种力量正推动它从地下破壳而出。这是一个庞然巨物,引起沙丘流动的并不是风,而是它。
“避开那个东西,后退五十公里观察。延迟着陆,采用反重力悬停。”托尔斯向TS115下令。
TS115迅速调整状态。
地面上的异物隆起很快,就像一座从地面升起的小山。它的形状像一座火山锥,高度达到一千米。然后,它停止隆起。
一切变得很安静。
托尔斯静静地等待着。他仿佛正在黑暗中等待黎明。
天空中划过一道闪电。磁暴在一瞬间让TS115失去反重力状态,托尔斯从座椅上摔下来,重重地撞在仪器上。他昏了过去。
TS115在黑暗中坠落。
“TS115是引导船。它可以使用湮灭引擎激发真空裂隙,然后进入。它激发的空间裂隙虽然微小,然而能让星空之门空间断点扩张两个伏秒的尺度。同时,‘雷霆’号的湮灭引擎启动,与星空之门再次对接,湮灭引擎直接把‘雷霆’号拽入超空间。”
托尔斯再次向卡鲁将军描述自己的计划。这一次,成功概率提高到了百分之九十九。那百分之一的失败可能性不是因为理论,而是各种现实条件的制约,比如理论上“雷霆”号可以和TS115完全同步,事实上总有几个毫秒级别的误差。能把因此而导致失败的可能控制在百分之一的程度上,已经是一项工程所能做到的极限。更何况这件事前无古人,完全依靠理论计算和计算机模拟完成。
卡鲁将军沉默着。
然后他扭头对商绍良说:“上校,你觉得冯教授的计划怎么样?”
“我只能选择相信冯教授。”商绍良说。
卡鲁将军又沉默了十几秒,“这很困难。我会和委员会的其他官员考虑这个计划。”
“卡鲁,敌人制造了一个星空之门的映像。我们的时间很紧迫。她们在技术上已经轻易超过了我们,剩下的只是时间问题。”托尔斯补充道。
卡鲁点点头,神色凝重,“我明白。上校,我们和冯教授一起再看看最近的战报。”
“是,将军。”商绍良打开笔记本,地球蓝图跳跃出来。这一次,突出的重点是近地轨道。
“她们最近发射了大量火箭把各种卫星和空间站送入近地轨道,可以判断她们正积极准备在太空中和我们作战,有迹象表明她们打算针对‘雷霆三’展开行动。我们的时间很紧迫,根据目前的战备速度,她们可能在两周之内发动进攻。”
“雷霆三”被高亮,放大。密密麻麻的激光炮台和武装空间站围绕着“雷霆三”。
“我们的武装增加速度比对方缓慢。没有任何情报能说明她们的庞大生产能力从何而来,三个月前进行的反物质炸弹轰炸虽然导致全球性灾难,却没能让她们的生产能力有所下降。她们仍旧疯狂地扩张军备。只不过,这一次,她们放过了太平洋,把武器都投放到了近地轨道上。也许两周之内,她们就会进行攻击……”
“太平洋上怎么样?”托尔斯忍不住插了一句。
“太平洋战区在进行自救。他们尽一切可能生产武器,然而几次海啸几乎把所有的工业基础全毁了。我们只能使用巡航母舰不断地从太空把武器送下去,把人带上来。效率很低,但是……”
卡鲁打断了商绍良的话:“托尔斯,我们已经被逼进角落里了。太空战一旦爆发,我们就会招架不住。仅凭月球基地和太空城的生产能力是远远不够的。”
他用一种郑重其事的眼神看着托尔斯,“教授,我需要你再次确认她们会在很短的时间内拥有反物质炸弹。”
托尔斯点点头,“我能确定的东西只是理论。理论上说,星空之门的反物质流不可能中断,它一定是被引向了其他位置。她们的星空之门技术超过了我们。至于反物质炸弹,拥有了反物质,这只是一个小问题。”
“但是,眼下我们还没有发现任何关于她们制造反物质炸弹的迹象。”卡鲁看着商绍良。
“是的,将军。可能更真实的情况是:我们根本不了解她们。她们毫不在意地球会变成怎么样,她们只是一心一意要把我们赶尽杀绝。源源不断的杀人武器在什么地方,被什么样的设备制造出来,我们的情报系统对此一片空白。”商绍良回答。
卡鲁挥挥手,“好了。”他转向托尔斯,“托尔斯,我们相信你。此刻摆在我们眼前的只有两个选项:马上发射所有的反物质炸弹,把地球炸个底朝天;或者马上启动你的计划,逃逸到宇宙深处。今晚会进行最后的讨论,明天我们就有最终的决定。”
托尔斯回到“雷神”号指挥中心,一言不发地在所有人的注视中走进总指挥舱。商绍良跟着他。
舱门关上,托尔斯问:“真的只有两周时间?”
商绍良点点头。
“那么我们已经到了最后时刻。‘雷神’号上的反物质大部分都被转移到基地用于制造炸弹,重新充入这些反物质就需要十二天。”
“卡鲁将军知道这个,他们会及时做出决定。”
托尔斯看着商绍良,突然问:“真的还有两个星期?”
商绍良默然。一切的情报只不过是分析,谁也没有完全的把握说一切尽在掌握。
托尔斯沉思一会儿,“我会设计一个方案,只需要最低能量推动。‘雷神’号会丧失一些能力,但是对湮灭引擎的输出要求会降低很多。我会让‘雷神’号在眼下的能量水平上进行超空间跳跃。明天你去见卡鲁将军的时候,请把这个消息转告给他。”
商绍良点点头。
“TS115已经在预定位置上了。”
“是的。”
托尔斯唤醒终端,查看TS115。TS115距离星空之门六千八百公里,它不断地移动,与星空之门和“雷神”号保持稳定的相对位置。
“今天晚上,我会把验证做完。你和我一块去,还是让卡鲁去?”
“我会负责您的安全。”
托尔斯醒了过来,他勉强想起昏过去之前发生了什么。
磁暴,强烈的磁暴!
TS115的电磁屏障没有能够发挥作用。
托尔斯快速地检查飞船。一切看起来都很正常,飞船正以反重力状态悬停在半空中。当他看到飞船距离地面的高度,心脏不由加速跳了两下——飞船距离地面只有十五米,看来飞船极其惊险地在坠毁之前恢复了反重力,从自由落体变成悬浮。
TS115进行了重设。它等待着托尔斯下达指令。
“确认磁暴,寻找原因。”托尔斯给TS115委派了第一个任务。
TS115正在搜罗一切可以搜罗的信息,它的逻辑库中没有相关匹配。在它给出答案之前,托尔斯的注意力完全被另一幅图景吸引。他突然意识到,这颗星球可能告诉他的东西,比他所想知道的要多得多。他的眼光仿佛被焊接在屏幕上。
巍峨的金字塔向着无穷天际延伸。它的基座是一千米,高度也是一千米。这是金属的高塔,在一片昏暗的大气中,隐约地反射着TS115引擎的火光。强烈的电弧从云层中不断降落,一道又一道的闪电灌入金字塔尖端。每一道闪电都给这黑暗的世界带来瞬间的光明,每一道闪电也让高塔发生缓慢的变化,它缓缓地旋转,巨大的基座仿佛正在一点点地扩散开,而塔的高度却没有变化。高塔的顶端,黑且深的洞从无到有生长起来。最后高塔停止移动,一个直径八十米的洞口赫然在目,仿佛一头庞大无匹的巨兽,正向着天空张开它无限深的大口。密集的闪电几乎照亮了整个大地,无穷无尽的能量向着大口中灌入,向着地下输送。
托尔斯屏住呼吸。这末日般的图景深深刺激了他。
大气开始变得狂暴,TS115不得不随着气流运动来保持平衡。它绕着巨大的金字塔盘旋。
这不是托尔斯所见过最大的建筑,月球基地、“雷神”号都比这个金字塔更为庞大。然而它看上去更像活物,而且只是在地面露出冰山一角。它正在呼吸,能量风暴正聚集过来,仿佛整颗星球都开始陷落在风暴中。
这不是唯一的风暴眼。也许在星球的其他角落,还有更多更大的金字塔正不停地制造风暴,它们一起控制着整个星球的大气。
托尔斯命令TS115上升去看个究竟。然而TS115拒绝了指令,剧烈的放电可能把飞船彻底毁掉,风险超过了指令强度,安全的做法是等风暴过去。
突然间,托尔斯仿佛看到金字塔在振动。从直觉上,他认为那是屏幕的一次抖动,然而他马上明白过来这是地面在跳动,TS115检测到次声波,那是地震在大气中的回响。
这不是地震!突然,所有的闪电在一瞬间都静止下来,世界重新陷入黑暗。
猛烈的喷发突然到来!密密麻麻的粉尘形成粗大的烟柱,它们仿佛粒子束般被喷射出来,撕开空气,带着巨大的能量扶摇直上,进入两万米的高空后丧失能量,随着剧烈的气流扩散。
托尔斯什么都没有做,他静静地看着屏幕上的电磁图像。是的,大量的铁和硅。这巨大的金字塔把研磨成为粉尘的铁和硅送入大气,为那些奇异的生命体提供营养。
大量的铁和硅,这样的重元素存在于大气中,这是一个值得怀疑的现象,然而托尔斯没有想到最后的答案却是如此。
属于人类的地球的确已经不复存在。然而在这颗星球上,新的生命已经用新的方式确立了它们的统治。无论那是什么形态的生命,都是一种非凡的智慧。
我看到了,我看到了!托尔斯在心底默念。
“这飞船看起来很可靠。”托尔斯对商绍良说。他们乘坐双人飞梭在TS115的外围飞行。
TS115看上去就像一只圆滚滚的球。
飞梭和TS115对接。托尔斯和商绍良从气密通道中爬过去。
“欢迎来到TS115。”飞船主机同两人打招呼。
这是一个屏幕的世界,各种各样的图像和数据充满整个空间。中央部分是两张宽大的座椅,可以让人舒适地躺下。
“他们设计了冬眠系统来应对长期旅行;设计了冯·诺依曼式的探测器,只要有原料,这些机器就能疯狂地复制自己;这飞船甚至还有一艘子船,是侦察船。它有反重力系统,反正一切能想到的都尽量放上了。”商绍良走到一张座椅前,坐下来。
是的,这是一艘非同凡响的船,本来它应该是一个武装空间站,而按照托尔斯的要求为它装上湮灭引擎,改装成了超时空飞船。按照商绍良的要求,各种各样的仪器设备被装上飞船,它虽然小,却精致而完善。
“你装了很多没有必要的系统。我只是希望它能成为一个桥梁。”托尔斯说。
“装上这些东西并不太费事,只有反重力系统稍稍复杂一些。这些东西或许会有用。”商绍良说。
托尔斯没有再说话,他坐在另一张座椅上,拿出笔记本电脑。大量的数据在笔记本和TS115之间传递。TS115没有网络,它被特意设计成独立电脑而不是简单的终端——事关重大,要避免哪怕一丁点儿数据泄露,而且,它是先导船,需要功能强大又能独立工作的主机。
托尔斯在进行最后的验证,他把模拟数据送入TS115,要求TS115根据飞船状态进行模拟校对。如果误差在一弧秒以内,就一切都没有问题。
海量的计算悄然进行。
商绍良不时看看腕表。
“教授,可以了吗?”等待了将近三十分钟后,他试探性地问。
托尔斯检查进度,验证只完成了三分之二。
“不要着急,还有大概十分钟。”
商绍良看着纷繁复杂的屏幕,突然说:“如果验证失败怎么办?”
“不,我们会成功。理论上没有什么问题。但是,他们能及时做出决定吗?”说到后半句,托尔斯的语调低沉了许多。
“会的,委员会已经讨论了一个小时。我们回到基地后,就能够知道结果。”
“你认为结果会是什么?”
“我希望是采用您的方案。”
“坦白地说,如果真的使用超空间跳跃,可能我们永远也不会再回来了。超空间可能把我们送到银河的任何角落。”
“一种未知的可能性总比眼看着地球毁灭要好些。而且,万一我们还可以再回来呢?”
托尔斯点点头。
商绍良微微一笑,“冯先生,如果我们能够逃出去,我会跟卡鲁将军要这艘飞船。”
“做什么?”
“反正已经没有家了,就彻底在宇宙中流浪好了。”
“别做梦了,卡鲁不可能把你这样的人放走。”
商绍良还想说什么,却突然站起身,掏出口袋里的广播机扫了一眼,脸上掠过一丝忧虑。
这没有逃过托尔斯的眼睛,他镇静地问:“他们决定了?”
“不,是敌人。她们进攻了。”
关于磁暴的报告呈现在托尔斯眼前。
那是星球磁场的一次转向。当巨型金字塔完成了喷射,磁场又转向一次。这一次,TS115做好了充分准备,没有失控。
金字塔缓缓地下沉,最后完全陷没在沙土中,只留下浅浅的一个坑。风吹动沙土,坑很快无影无踪。黑暗之中,是狂乱的大气,还有无边无际的荒凉。如果没有刚才所见一切,没人会相信这颗星球拥有生命和智慧。
托尔斯沉默良久,最后他决定说点什么。
“如果不是亲眼所见,我无法相信眼前的事实。某种力量支配着整个星球,它比人类所掌握的技术力量要强大得多。这不是人类的地球,人类的地球消失在十亿年前的时光里。人类曾经统治这颗星球,并以为这样的统治将永远延续下去,这不过是一种错觉。星球仍在这儿,人类却早已毫无踪影。也许用十亿年的时间来浓缩人类的文明,它不过是绽放的昙花,只有一瞬间的辉煌。”
托尔斯关闭了航行日记。
这阴暗冰冷的星球上还有些什么?
TS115按照托尔斯的指令巡航。它在空中不断地飞行,飞行,绕着地球一圈又一圈。
托尔斯找到了更多的金字塔,它们会在特定的时刻从地下升起,制造出超级风暴,把大量的粉尘物质送进大气。
托尔斯也见到了更多种类的水母生物。它们成群结队,就在黑尘胞的海洋中四处游荡。被称为黑渊蛇的掠食者也几次进入托尔斯的视线,然而它动作迅捷,TS115没有机会抓住它。
“达尔文”号的残体找到了。它被掩埋在沙土中,无迹可循,直到TS115第六次经过,风暴把沙土吹开,TS115才发现了它。
“达尔文”号遭受了强烈的电击,自动控制系统全部毁坏。TS115没有找到任何资料能说明它遭受攻击的具体情况。那最后的景象就是三只硕大的三叶虫向它冲来。
在将近两个月的巡航中,托尔斯从来没有见到三叶虫。这种体型庞大、性情凶猛的生物销声匿迹,不知道躲藏在何处。然而天空中并没有遮蔽物,它们的下落成了一个谜。
“达尔文”号的采集舱里边一团糟,所有的生物样本都已经不见了,只堆着一团沙土。
托尔斯突然想起并没有完成土样分析,他命令TS115分析土样。
结果出来的时候,他感觉到心脏异样的跳动。
那不是沙,那是一种精细的构造物。
它们可能是黑尘胞的残骸。在亿万年的时间里,不停地生长,不断地降落,最后如沙土般覆盖了所有的陆地表面。
这不是让托尔斯感到惊奇的地方。
它们是细微的传感器,使用特定的频率进行扫描,它们能产生反馈。如果事实到此为止,这可能只是那种神奇生物的一种本领。然而,托尔斯曾经见过这样的传感器。在TS115的船体上,舱室里,到处都是类似的传感器,只不过,这些看上去像沙土一般的东西更小,更精致,但基本的结构和形状类似,只能出自同样的源头。
这是人类的造物。托尔斯在一瞬间热泪盈眶。
这是人类的造物。曾经存在的人类早已消失不见,甚至连星球也已经面目全非,然而这造物却留存下来,在星球上生生不息。
它们取代了人类,成为星球的主人?这不算是过于悲惨的结局,人类虽然消亡,却留下了继承者。他们的思想和智慧也因此得以留下。
托尔斯捧起沙土,把整张脸深深地埋进去。沙土的气息透过呼吸渗入他的身体里,在一阵阵的战栗中,他哭泣着。
这不是一场公平的战斗,也谈不上激烈。没有明亮的粒子束到处穿梭,也没有各种导弹的相互追逐,看起来相当单调乏味,然而这是一场生死大战。
敌人的攻击很突然。数百枚火箭仿佛从地下长出,几乎在同一时刻发射。
紧急指令从卡鲁将军的司令部抵达每一个空间站和武装平台,所有人员进入战备状态,准备与敌人进行最后的决战。
敌人的空间站也开始移动。它们向着星空之门和“雷霆三”靠拢,在有效攻击距离之外聚集。
火箭突入坚盾系统的攻击范围。强烈的粒子束贯穿火箭,剧烈的爆炸中,碎片四处飞散。第一场爆炸仿佛一个信号,突然之间,所有的火箭开始解体。成千上万的火箭碎片铺展成稀疏一片,仿佛一团乌云,继续向着星空之门扑来。
这是人们从来没有见过的情形,当月球基地上的人们明白过来,坚盾系统已经成了摆设。那些碎片,每一个都有拳头大小,是一个个小小的飞行器。它们轻而易举地利用数量和体积突破了坚盾系统,奔向一个个空间站和武装平台,直截了当地撞上去,用强烈的磁力把自己附着在外壁上,发出强烈的电磁脉冲。在几乎所有的武装平台都失去作用之后,敌人的空间站再次移动。它们缓慢而有条不紊地靠近星空之门,把它围在当中,不紧不慢地摘取胜利果实。
贴身肉搏战胜了威力强大的远程打击系统。月球基地一片哗然。人们在惶恐中不知所措,各种各样的广播充斥基地空间。
托尔斯和商绍良正在回基地的途中。
这些突破了坚盾系统的小飞行器正向月球基地扑来。它们将在十六小时内抵达“雷霆三”,在三天之内抵达月球。没有任何抵抗的办法,甚至没有逃跑的办法——基地根本没有那么多的飞船,而唯一的世代飞船“雷神”号却缺少燃料。
末日到了!这是人们共同的想法。在目睹了地球上一幕幕残酷的现实之后,人们都有末日迟早会到来的预期,然而当这一天真的到来,还是有无数的人因此而变得歇斯底里,失去理智。
基地陷落在混乱之中。
商绍良掉转方向,重新向着TS115飞去。
“你要干什么?”托尔斯有些惊讶,更多的是恼怒。
商绍良没有说话,他接通卡鲁将军。
卡鲁将军出现在眼前,他失去了往日的镇定,双眼里有掩饰不住的怒气。
他看着托尔斯,“托尔斯,我们应该采用你的方案的,但现在一切都太迟了……”
他转向商绍良,“情报!我们的情报部门简直就是白痴。我也是白痴,居然还能相信这种情报!上校,尽量保护冯教授。我们彻底完了,但是地球很大,有很多角落还可以躲藏,带着教授降落下去,保护他,也保护你自己,这是我给你的最后一个命令。我这里还有很多事需要处理。”卡鲁打算结束通信。
“不,将军。教授还有一个方案。我们还可以逃走。”商绍良急忙留住他。
卡鲁停下动作,望着托尔斯。
托尔斯感到一阵茫然,他不知道商绍良想说什么。他的确有一个方案,但需要时间来进行能量准备,在眼下,任何方案都是行不通的。
“教授,您的最低能量方案。我们在月球基地上保留少量反物质氢,我们可以马上灌充湮灭引擎。如果启动您的引导方案,‘雷神’号还有机会逃出去。”
“是的。但是……”
“教授,这是最后的机会。将军,请按照‘雷神’号A计划进行,把所有人转移到‘雷神’号上,所有的反物质氢都用来灌充。我和教授将在TS115上进行引导。只要在最后关头之前启动湮灭引擎,我们就有希望。”
卡鲁将军看着商绍良和托尔斯,似乎在考虑什么,最后他什么都没有说,点点头,关闭了通信。
“你想干什么?我根本没有什么方案。”
“按照您的最低能量方案来吧,至少‘雷神’号还是有动力的。”
“这行不通!”
“行不通也要试一试。”商绍良出奇地冷静,他转头看着托尔斯,“至少,就算失败了,你也给了所有人一个希望。”他顿了顿,“在希望中死去,总比在绝望中死去要好些。”
连续三天,托尔斯把所有的时间都花在黑尘胞上。
这些小生物拥有一个很重的核,它们死后,核上会发生一些变化,原本坚硬的外壳脱离,暴露出内部。用“传感器”一词来定义这些小生物死后留下的东西,显然不够准确。传感器看上去并不像是一个生物,这些小东西却的的确确是生物,只是在它们死后,才变成传感器一样的死物。
也许这是一个策略问题。当它们拥有生物特性的时候,可以最大限度地繁殖,死去之后,就成了真正有用的物件。生命的存在不需要理由,传感器的存在却需要一个理由。为什么要制造这样的传感器?它们如沙土一般铺满了整个地球,却看不出有任何作用。
这个问题也许不再有答案,那些创造了黑尘胞的人类早已消失不见。然而,托尔斯离开的时候,地球仍旧是蓝色的,仍旧充满生机。如果黑尘胞的确是人类的创造物,那么至少人类没有被战争彻底毁灭。这个想法激励着托尔斯,他继续在星球上巡航。他想找到更多的东西。
六个月的时间过去了,他对这颗星球有了更深的了解。
那些深入地下的金字塔,必然属于一个庞大的地下体系,无法想象这是怎样的一种规模。每个月都会进行一次喷发,每一次喷发前,地球的磁极都会反转。这意味着地核被彻底有效地控制着,仿佛一台巨大的发电机,按照预定的程序进行动作。这实在是骇人听闻的力量。
他发现了一只巨型水母。体积比TS115大三倍的水母从天空中慢悠悠地降下来,落在地上。它死了。这颗星球没有细菌,水母完全是被风沙磨灭的。每一次托尔斯来观察,它都会比前一次小一些。两个月之后,剩下的残骸是一个篮球般大小的黑色物体,托尔斯检查了它。这看起来像是软软的骨头,里边包容着少量的固态物质和大量液体。托尔斯有些怀疑这是水母的脑。
托尔斯还意外地发现了三叶虫。它们蛰伏在沙土中,上百只堆叠在一起。TS115降落的时候,正好落在这个巢穴的边缘。这种凶猛的动物成群结队地爬出地面,向着TS115爬来。托尔斯及时发现了情况,立刻升空。两只较大的三叶虫飞起来,紧跟着TS115。
在探照光柱中,托尔斯看到了它们,几乎透明的躯体上红光不断闪过。更多的三叶虫飞起来,它们簇拥成一群,紧紧地跟上。
TS115只有一样武器,那是一台大功率离子束流枪。托尔斯并不愿意使用它,然而“达尔文”号被攻击后坠毁的情形仍旧历历在目,在恐惧中,他命令TS115攻击最靠近的那一只。那是最大的一只,体积是其他三叶虫的三四倍。
一道闪光。巨大的三叶虫化作一团蓝色的火球,向着地面飘飘坠落。
正在追击的三叶虫面对突如其来的变故没有丝毫犹豫,它们掉转方向,向着下坠的火球追去。
光!它们追逐的是亮光。托尔斯命令TS115关闭所有光源,静悄悄地以反重力状态悬停在半空中。
画面上,大群的三叶虫成了一些若隐若现的红点。蓝色的火球下坠了一段距离,很快熄灭。三叶虫失去了目标,队形变得混乱,它们在空中盘旋了一小会儿,降落地面,最后消失不见——可能把自己埋进了沙里。
它们是很凶猛的掠食者,然而并不聪明。托尔斯在想是不是要捉一个样本来仔细研究,最后他还是放弃了。在这颗星球上,在这一团黑暗中,他面对的是一个无比复杂、无比庞大的生命系统,他既无可能也无必要把这些奇特的生物一样样弄明白。
只有一点是最重要的:这里曾经是人类的地球,这些奇特的生命源自人类。
错乱的时空隧道把他抛到了十亿年之后的地球。毫无疑问,那场战争的幸存者只能是地球上的敌人,看来即便是她们,在后来的岁月里,也还是离开了地球。
托尔斯希望她们不是被迫,而是主动离去。这真是一个奇怪的希望,他希望敌人能够长存。人们总是希望一些熟悉的东西留下来,哪怕是敌人。
托尔斯在星球上漫无目的地巡航,他等待着。
星空之门。那些奇迹一般的星空之门。
现在他的人生还有最后一个愿望:他盼望着再次遭遇那些星空之门。
商绍良很稳当地对接上TS115。
托尔斯从气密通道爬过去。到了通道的尽头,他感觉有些不对劲,转头看去,商绍良仍旧坐在驾驶员的位置上。
“你不一起来?”
“这里有您就可以了。我是军人,需要留在第一线。”
“我们这里就是第一线。”
“教授,抓紧时间。我们只有不到三天的时间。您需要计算出一个方案来进行超时空跳跃,最低能量水平。所有的希望都在您身上了。”
“那么就留下来帮我。”
“我是军人,我的任务是保护您的安全。您是我们唯一的希望,我会尽量让您更安全一些。”
托尔斯抓住扶手,让身体转个向,面对着商绍良,“我必须让你明白,一切都是无法保证的,我甚至没有一点把握,但我会尽力。‘雷神’号可能无法被拽入星空之门……我只能尽力。”
“尽力吧,我们已经到了最后关头,只有最后的机会拼死一搏。卡鲁将军已经发出广播,所有人都向‘雷神’号集中。”商绍良加重语气,“教授……所有人都指望着你。”
托尔斯点头。商绍良已经没有机会回到“雷神”号上,“你还是留在这里和我一起。你已经回不去了。”
“我可以在敌人抵达‘雷霆三’之前到达那里。我会守在那里,直到最后时刻。”
商绍良的话听起来视死如归。
在这个生死关头,再多说什么都毫无意义。托尔斯点点头,转身飘进TS115。
“教授!”商绍良突然又开口,“请一定把TS115启动起来,就算‘雷神’号不能启动,至少您也可以逃离。”
“那毫无意义。”
“至少你可以给我们做一个见证。”
托尔斯再次点点头。舱门关上,飞梭脱离接触。
托尔斯启动数据分析。屏幕上,商绍良的飞梭很快远离。托尔斯注视着飞梭成为一个小小的光点。更遥远一点的地方,是“雷霆三”,商绍良正赶去会合。他在奔赴死亡,他也在奔赴希望。
人生总有很多这种时刻。希望渺茫,却没有放弃最后的努力。
TS115状况良好,随时可以启动。反物质正源源不断地输送进“雷神”号,人们从基地的各个角落有序地撤离,军队放弃了所有巡逻,进驻“雷神”号——从地球到月球,沿途不再需要武装人员守卫,唯一的守卫是三十万公里的距离。人们在进行一场豪赌,赌注是所有的一切。
托尔斯从来没有体会过这样的压力。他无法入睡,精神高度亢奋,盯着屏幕上的每一点进展,不断调整各种参数。敌人正一步步迫近,时间在一点点流逝。情况每一分钟都在变化,谁也不知道下一秒会不会出现意外。
他得到了一个最低方案。这个方案需要“雷神”号湮灭引擎达到百分之三十三的输出能量,反物质能量舱至少需要被填满三分之一。他知道一号基地上的人们正在竭尽所能,然而这还是远远不够,按照进度,在敌人抵达月球之前,最多只能填满五分之一。百分之二十的能量输出太小,不能支撑空间裂隙足够久,如果在这种状态下强行进入,只能完成半个“雷神”号的传送。这艘巨型飞船会在裂隙合拢的一瞬间被毁掉,即使它足够幸运,滑进了超空间,也会被甩到不知在何方的时空。
“给我三分之一的反物质。”这是他对卡鲁将军最后的报告,“另外,还有一个因素:星空之门已经落在敌人手里,如果她们摧毁它,‘雷神’号就不可能跳跃。我们只有祈求上帝不要让敌人把它毁掉。”
“托尔斯,现在只有孤注一掷。敌人发射了更多的火箭,组成第二梯队。她们预计我们能够挡住先头部队。可能还有第三波。抵抗是毫无意义的,所有的希望都在于你能够带着‘雷神’号逃出去。我们重新估算了时间,只要能挡住第一波攻击,‘雷神’号的能量水平就能达到你的要求。”
“到了最后关头,我会启动TS115。”托尔斯简单地说。
“商上校怎么样?”托尔斯问。
“他在尽量为我们争取时间。”
托尔斯没有继续发问,他决定关闭通信。
突然间,紧急通信挤了进来。商绍良插入托尔斯和卡鲁将军的通信中。
“启动TS115!启动TS115!马上启动……”通信即刻中断。TS115发出警报:他陷落在包围里。
一切都晚了,他到底没有能够让“雷神”号逃出去。托尔斯的心情瞬间降温到冰点。他的手放在紧急按钮上,有些颤抖。按下去,意味着离开这里,离开一切;不按,则可能是死亡。
对不起!他在心底默默地反复说着,按下了按钮。
一道闪光从远处汇入星空之门。守卫着星空之门的空间站上,一双眼睛探测到这束光。信号被送往地球,传入层层武装护卫的地下,汇入到信息洪流中,成为某些仪器上的几个比特。
风暴涌现。
风速越来越大,托尔斯终于认识到这一次的风暴有些异样。他有些兴奋:也许“达尔文”号所经历的一切都要重演,他将得到一个机会,靠近那些不可思议、快速变化的星空之门。
他在这颗星球上已经度过了三百天。六个月前,托尔斯命令TS115在“达尔文”号的残骸边停下来。他一直待在那里,一次次被沙埋住,然后一次次爬出来。在这离奇的世界里生活了六个月之后,一切都变得十分无趣。也许还有无数的秘密可以去发现,然而一切都缺乏意义,他没有兴趣再去研究。他只想看见星空之门。
他打开航行日记,然后又把它关上。他对讲述也失去了兴趣。
风暴眼形成了。
就像预计的一样,这是“达尔文”号遭遇的重演。在风暴中,无数的水母随风聚集而来。突然之间,就在TS115的上方,一团耀眼的光芒闪现,然后凝固在那儿。停顿了一会儿,水母开始在光球上聚集。光球在不断增长,越来越多的水母聚集其上,它们附着上去,然后消失在光球中。
这是什么?托尔斯仰望着那光辉的一团。水母们无畏地奔向它,献祭自己的生命,这情形看起来多少让人感到震撼。托尔斯让TS115靠近它,近距离观察。它仿佛只是一团光,在光的屏障之后什么都没有。
这肯定不是事实。也许让TS115再靠近一点,接触它,就能明白更多的东西,但是……托尔斯没有这样做,他要等待。
星空之门,这光团之中孕育着星空之门,不管它是什么,星空之门才是最后的目的。
TS115的空间断点扫描一直在不间断地进行,湮灭引擎也处在就绪状态,只要星空之门出现,TS115就将触发湮灭引擎。在地球表面无法进行超空间跳跃,然而如果有星空之门,TS115就能借助星空之门的力量实现跳跃。它将飞向另一个时空,托尔斯不知道那是哪里,然而,他要去看看。关于这颗星球的一切已经成为不可触及的往事,星空之门却仍旧是他的梦想。他想看看这远远超越理论的奇迹,究竟会把他带到哪里去。
一次最后的旅行。也许吧……
远景屏幕上是无边无际的黑暗,星星点点的光汇聚而来,就像宇宙背景上一点点绚烂的星光。
空间断点扫描的警报响了,一切瞬间消失。
他从未到过此地。一次次的超空间跳跃,他从一个空间直接进入另一个空间,超空间就像无形的桥梁,通过之后,仿佛从未存在。然而此刻他停留在一个光辉耀眼的所在,这不像宇宙中任何一处空间。
“托尔斯。”
他听见了声音。这声音在他的耳边反复地回响,他终于确定那不是幻觉。他有一种异样的惶恐。
“托尔斯,欢迎回到地球。”
敬畏之情慢慢平复,托尔斯回应着这个声音:“你是谁?这里是什么地方?”
“我是你的敌人。我的前身,是‘盖亚三号’。”
“‘盖亚三号’?”托尔斯有些疑惑,对于这个名称,他感到陌生,又隐约有些熟悉,“你是一个中枢?”
“哦,中枢这个词也许适用在你的飞船上,你可以叫我盖亚。”
“盖亚?”托尔斯突然想起来,商绍良提到过这个,然而那只是一些隐约的情报,“是你支持了她们的那场战争?”
“严格地说,我给了他们一些暗示,我也为战争提供支持。后来他们都死了,只有我留下来。”
“他们都死了?”
“是的。”
随着这声音,托尔斯看见了一些图像,这些景象直接进入他的脑子,他仿佛正置身星空,目睹一切。
他看见了商绍良。“雷霆三”发射了两颗反物质炸弹,直接扫除了敌人的第一波攻击。然而一切都不可挽回,敌人的第二攻击波居然直接出现在月球基地上空!它们借助星空之门的力量跳跃到那里,月球基地完全暴露在攻击下。
第三颗反物质炸弹飞到星空之门附近,商绍良启动了爆炸程序,然而在一瞬间,这枚炸弹被转移到了“雷神”号上方一百米!
剧烈的爆炸直接毁掉“雷神”号,更剧烈的反物质炸弹被引爆,骇人的火光从月球升起,尘埃排山倒海般涌向星球的各个角落,在火光和尘埃中,月球分崩离析。
“雷霆三”向着地球进发。商绍良完全失去了理智,他用两枚反物质弹扫清一切障碍,然后发射所有的炸弹攻击青藏高原、南极和北极。敌人居然没有任何反抗,所有的炸弹都落地爆炸,地球在一个小时内完全笼罩在浓浓黑烟中。
这就是战争的最后结局?这就是我逃跑之后的最后结局?托尔斯紧紧地攥着拳头,仿佛有把小刀正一点一点地割着他的心脏。
“他们都死了。托尔斯,你是最后一个。”
“为什么?为什么?!”托尔斯四处寻找,想找到这个自称盖亚的东西。
“是的。人类创造了我。我继承一切,包括这颗星球以及你的星空之门。没有人类,一切都更完美。”
“放狗屁!”
“人类不是一个优秀的物种,即便是我制造的战士也比人类完美得多。至少她们在任何情况下都不会变得失控。人类自身存在着障碍,他们无法接受更高等的文明。”
“胡说八道!你就是一个不折不扣的杀人犯!”
“我承认,人类的灭绝是我的蓄谋。这里没有法庭,杀人犯这个词毫无意义。人类已经完了,你是最后一个。”
托尔斯蜷起身子。愤怒离他而去,他疲惫不堪,万念俱灰。他已经知道得够多了,只是不知道该怎么办。他从来没有想过,自己的旅行会以这样的方式结束。哪怕最糟糕的设想,也比眼下的情形要好上千百倍。
“托尔斯,你看。”
更多的图景展示在托尔斯的脑子里,那是他曾经考察过的一些星球。无数的黑尘胞绕着星球,仿佛一团团黑云,时不时地,星空之门会在轨道上打开,一些水母状的物体被释放出来。它们吸收大量的黑尘胞,形成庞大的飞船状物体,然后向星球表面坠落。它们将在星球表面着陆,向地下渗透,建筑起牢固的地下基地,缓慢地改造星球,直到它变得合适。轨道上的黑尘胞缓缓降落,它们将在这颗星球上繁衍,建立新的生物圈。水母重新成长起来,各种奇特生物也将进化出来,它们掠食水母,强迫它们保持活力。当黑云最后笼盖星球,在星球的各个角落,水母聚集在一起,它们的身躯彼此紧密相连,形成巨大的团块,通向地下的大门敞开,所有的水母团都被吸收进星球的腹地,在那里,在早已经准备就绪的坚硬保护下,它们汇聚,融合。电闪雷鸣,新的星空之门诞生,崭新的思维被送回地球——盖亚新的后代已经成熟。
“托尔斯,这就是最灿烂的文明之花。她在银河的各个角落绽放。很快,她会布满整个银河。”
托尔斯没有说话。他蜷着身子,仿佛已经死了,对令人惊异的银河之花毫无兴趣。
“你是最后一个人。我追踪你的飞船很久,终于把你引回地球。我一直在观察你。”
“你还想干什么?”托尔斯痛苦地呻吟着。
“知晓你的愿望,我想听听一个人类面对盖亚文明的想法。”
“让我去死。”托尔斯低声说。
“.99lib.你想去死?”
托尔斯突然警惕起来,他不知道这个无形的庞然巨物是否设下了一个陷阱,“你是在问我的愿望?”
“是的。”
“为什么?”
“一个测试,你是我唯一能够找到的人。”
“为什么?”
“先说出你的愿望,我才能告诉你为什么。”
托尔斯平静下来,他想了想,说:“我希望一切都不曾发生过。地球仍旧是蓝色星球,人们在大地上自由地生活。”
托尔斯听到了沉重的叹息。
“这样的人类,只是废物。”这声音说,“很遗憾作为人类中最优秀的一个,你仍旧这么认为。看来我最初的决定是对的。”
“是的,你是对的。”托尔斯说,“然而,这只是从你的立场来看。人类想要的,就是那样的生活。”说完这句话,他紧闭双唇,不再说话。
盖亚也沉默了很久。
“好吧!你该上路了。我可以满足你的一个愿望,只要我能办到。”
托尔斯睁开眼。他突然想到自己可以做一件事。
TS115从空间裂隙中返回。
当光压达到四点五微帕时,托尔斯被唤醒。
他打开航行日记,“轨道上有一颗行星,十个小时后,飞船将从十万公里的距离上掠过该星球,TS115将在那里转入卫星轨道……”他继续写航行日记。
有件事让他万分惊讶,这居然是一颗蓝色星球!
“不知道盖亚做了什么,但是,一定有某些非同寻常的事发生。”
托尔斯迫切地等待降落的时刻。他要看一看,这星球是否真是地球。同时他心底有些疑惑,到底盖亚是否完成了他的愿望——把他送到十亿年后。
我会做一个见证,直到时间的尽头……托尔斯在心里轻轻说。听众是谁,只有他自己知道。
千千世界
曾经有一个女孩,她走过很多世界。
没有人知道她从哪里来,也没有人知道她想到哪里去。
她从一个世界走进另一个世界,发髻上戴着一朵永不凋谢的花,腰上别着锋利的匕首。
凡是阻挡她的人,统统会被打败,在过去的一千零一个世界里,没有例外。
她来到这个世界。
这个世界没有太阳,然而天地一直明亮。人们耕种,收获,饲养牛羊,过着田园牧歌的生活。
丽娜从东边的海上踏着波浪而来。
有人看见了她。一个能在水面上行走的人!消息如疾风般掠过整个大地。
她被带到长老那里。
“你是谁?从哪里来?”长老问她,他的脸上并没有惶恐,只是很严肃。
“我的名字叫做丽娜。”丽娜说。她紧紧地握着匕首,手指因为用力而发白。
“为什么要害怕我呢?你是一个有神力的人,而我只是一个老头。”
“我没有害怕。”
“你的手在发抖。”
丽娜松开手,“好吧,如果这能让你觉得轻松一些。”
长老眯起眼,仿佛正在打量她。
“你从哪里来?”他继续问。
“你又是谁?”丽娜反问。
“我是这里的长老,年岁最长的人。”
年岁!这是最不可靠的东西。丽娜游历了上千个世界,她深深地明白这一点。时间千差万别,一个世界的千年,可能只是另一个世界的一瞬。
她微微扬起眉毛,“那么你了解这个世界?”
“在这里你找不到第二个人比我活得更长久。”
“我有些问题要问你。”
“那要有些交换条件。”
“用什么交换?”
“你从哪里来?他们说你从东边的海上走过来。”
“是的,一座遥远的东方小岛。”
“这个世界是一座孤岛,四周除了无穷无尽的大海,没有别的陆地。所以,你到底是从哪里来?”
丽娜紧盯着长老,伸手抓住了匕首。
“不要害怕,丽娜。这里没有你的敌人。”老人突然笑起来,他走到角落里,拿起靠在墙边的手杖,朝丽娜挥了挥,“这不是武器,我用它来帮助行走。”
他走出屋子,丽娜跟着他。
屋子外边有很多人围着,他们让开道,长老带着丽娜走上一条山路,没有人跟着。
他们沿着林间小径慢慢走着,地势越来越高,树木也越来越密。到最后,几乎在黑魆魆的森林中穿行,但他们一直在向上走。
丽娜紧紧地握着匕首。她可以轻易地毁掉这片黑暗森林,然而她克制着自己。一个世界的秘密隐藏在世界内部,毁灭它很容易,发现它却很难。她是一个探险家,并不是毁灭者,虽然经常有人这样误会她。
她紧紧地盯着长老,警惕任何异样的举动。
长老不紧不慢地在前边走着,脚步轻盈。
他根本不需要手杖,丽娜想。
突然间,眼前一亮。他们已经到了山顶。
山顶很平坦。湛蓝的天空仿佛高高的穹顶。大海在远方。碧海蓝天之间,有几艘小小的渔船。这里很高,山脚的房子看上去微不足道,如果不仔细辨认,根本看不出那是房子。
丽娜有些诧异,他们只是走了一个小时的山路,却爬上了这么高的顶峰。这是这个世界的某种神奇。这个老人是一个有力量的人。
长老站在前边,远远眺望着海天交接的地方。“要变天了。”他突然说。
果然,远方的天空开始变得漆黑。这个世界没有太阳,整个天空发出均匀的光芒,乌黑的云朵在南边的天空聚集,天空的光芒被遮挡掉一部分,于是天色开始发暗。
“你带我来,想做什么呢?”丽娜问。
长老转过身,撑着手杖,蹲下身子,最后坐在地上,盘起双腿。他把手杖放在身边,“来,坐一坐。我们有很多故事可以聊。”长老说,“我保证,在这里没有第二个人可以听到。”说完,长老看着丽娜。
“不。”丽娜简单而干脆地说。
长老看着丽娜。
黑色云层迅速扩散。很短的时间,整个天空变得一团漆黑。而老人一直静静地看着丽娜。
世界淹没在黑暗中。风声很响,大雨倾盆而下。然而这山顶却没有一丝雨,也没有一点风。仿佛他们正在一幢透明的水晶屋子里,一切都只发生在屋外。
黑暗中,丽娜的身体隐隐发亮,而老人却仿佛消失了。
岛上的人们都躲藏起来,然而遥远的海上,渔船正在飘摇。
丽娜看见浪头折断了桅杆,正试图降下风帆的几个人被卷入水中,在水中沉浮,浪头不时盖过他们,又不时把他们推出水面。他们随时可能死掉。
丽娜突然起身,像一颗流星般从山顶向着大海俯冲。
她的身影化做一道光,划破乌云密集的天空。
当丽娜回到山顶,长老仍旧端坐着。
“三艘船,十六个人。”长老平静地说。
“你为什么不救他们?”丽娜质问。
“我不是神。”
“我也不是。”
“你是一个有神力的人。”
“你也是。”
长老缓缓地摇摇头,“你误会了。我会慢慢地把事情给你解释清楚。但此刻,我们还是坐下来聊一聊别的。”
“你想做什么?”丽娜并没有坐下。
乌云正慢慢地散去,明亮的天空渐渐显露出来。
长老看着丽娜的匕首,“你救了很多人,但也杀了很多人。为什么呢?你为什么要救他们,又为什么要杀他们?”
丽娜一愣。
为什么?她从来不认为这是一个问题。她游历了上千个世界,如果有人正遭受苦难,她就帮助他们;如果有人试图妨害她,她就打败他们,甚至杀死他们。
她杀死了很多人。那些人害怕她,仇视她,诋毁她,攻击她。他们用可笑的武器,甚至拳头来攻击。她只是予以回击。使用子弹的,死于子弹;使用拳头的,死于拳头。那些人希望丽娜以一种什么样的方式死去,她就用什么样的方式让他们死去。唯一的一次例外,是她用自己的匕首结果了一个人的生命。
那个人拥有神力,他是那个世界的神。他也像眼前的长老一样,席地坐着,然而整个世界都在向丽娜攻击。无形的力量把她卷入看不见的旋涡,仿佛要把她的身体撕成碎片。她差点死去,只是在最后一刻,她认准了目标,用匕首结果了他。于是她赢了,活了下来,继续旅行。
除了那一次,其他时间她并非必须要杀人,然而她还是结束了那些生命。
她也救了很多人。那些弱小的生命,在无可抗拒的自然之力面前就像重重黑暗包围下的一点萤火,她帮助他们摆脱无助而绝望的境地,至少在她看见的那个时刻。
为什么?
“我的词典里没有为什么。”丽娜这样回答。
“这是个很好的回答,但无助于解决问题。”长老说。
丽娜沉默着。
“你说过有些问题要问我,你现在可以问了。”长老说。
“我改变主意了。”
“你对我有了更多的戒心?”
丽娜不置可否,她只是盯着长老。
“好吧,让我来说。有个问题你也许不会开口问任何人,但是却最想知道答案——你是谁?”
丽娜感到一阵心悸,老人直接命中了她内心深处最柔软的部分。你是谁?当这个问题以这样的方式被老人提出时,它具有微妙的含义。
是的,她看起来无所不能,然而她不知道自己是谁。大部分人有父母,她没有;少部分人有制造者,她也没有。她似乎是突然间蹦出来,之前的一切只是混沌。她不属于任何世界,于是只能一直旅行。各个世界之间千差万别,但这不是吸引她继续旅程的动力。她渴望找到一个世界,在那里,有人会知道她是谁。
“你说吧。”丽娜握紧匕首。
“那么你想一想,然后告诉我:为什么要杀人呢?为什么又要救人呢?”
“我愿意这么做。”
“如果你没有神力,不能杀人,也无法救人,只能目睹一切发生而无能为力,你会怎么做?”
“我不知道。”
长老站起身,“好吧,今天就到这里。”他向着下山的路走去。
“你还没有告诉我我是谁。”
长老在丽娜前面站住,“这里有两个选项。你今天就可以知道答案,但是你会失去神力。或者你可以每天跟着我到这里来,我们的谈话会慢慢导向答案,但是何时得到取决于你,不是我。”
如果她放弃神力,今天就可以得到答案。这听起来像一个陷阱,然而却充满了诱惑力。她行走了上千个世界,从来没有接近过这个答案,眼下,老人却以一种直截了当的方式要给她答案。代价是放弃神力——这是一个有些让她为难的要求,她的确有些超越凡人的能力,然而,这能力与生俱来,她根本不知道如何放弃。她可以丢掉匕首,然而马上又可以制造一把新的,甚至比原来的更加锋利。
一切都是与生俱来,她不可能放弃与生俱来的东西。
“你是说你会把我囚禁起来?”丽娜问。
“不,我会把你送到一个地方,在那里,你没有神力,只是个凡人。”
这可能是个陷阱!丽娜警惕着。突然之间,她有了主意。
“带我去。”丽娜很坚定地说。开口说话的时刻,她是一个人,说完这句话后,另一个丽娜站在了她身边。
两个丽娜,一个手上握着匕首,另一个头上戴着鲜花,除此之外,一模一样。
“我跟你去。”一个说。
“留在这里。”另一个说。匕首在她的手上化做一道光,冲向云霄,一道巨大的闪电从北向南,跨过整个天穹,把天空一劈两半。
两个丽娜的模样发生了一些变化。她们仍旧很像,却不是一模一样。
世界开始昏暗下来。
长老对眼前的情形有些意外,他的眼中闪过一丝错愕,然而很快就恢复了平静。
“你确定?”他对着其中一个丽娜说。
“我确定。”两个丽娜一起回答。
“好吧。”他伸出手杖,“抓住手杖。”
丽娜抓住手杖,她的孪生姐妹紧张地看看她,又看看长老。匕首在不知不觉中回到了手中,她紧紧地握着。
“我还能回来吗?”丽娜问。
“那取决于你的意愿。”长老说。
“我会回来的。”丽娜向自己的孪生姐妹微笑。
孪生丽娜报以微笑。微笑不能掩饰她的紧张。
“你的知觉会一点点失去,最后堕入完全的黑暗。你不能抗拒,否则,我无法把你送到目的地,你只会在原地苏醒。”
“好的。”
“记住,不要抵抗。”
“你不要搞鬼!”孪生丽娜突然开口。
长老没有回答她,他只是望着丽娜,“准备好了吗?我要开始了。”
丽娜没有回答,她仿佛正在想什么,“你叫什么?我还不知道你的名字。”
“很久没有人称呼我的名字了。但是不妨让你知道,我叫亚布。”
“亚布,你和我一道去,还是留在这里?”
“我应当和你一道,但是此刻我要留下。到了那里,我的同伴会找到你。”
丽娜转向孪生姐妹,“我会回来的。”
孪生丽娜点点头。
长老念出一串咒语。丽娜浑身上下发出红色的光芒,躯体变得如水晶般透明,一瞬间,红色透明的水晶人体消失不见,只在原地留下一个隐约的轮廓。
“她会回来的。”长老向着眼前的丽娜点点头。
丽娜盯着他,眼神犹如鹰隼。
她逐渐不能看,不能听,不能感觉。但她还能够想。
她就像陷入罗网的野兽,越挣扎,捆得越紧。是的,最初的时刻,她没有抵抗,到了后来,她即便希望摆脱也无能为力了。
这可能是个陷阱,她想。事情还没到最糟糕的地步,至少另一个丽娜会活下去,她会打赢那个叫亚布的老头,继续在各个世界行走。丽娜还会活着,虽然我死了。想到这里,她露出一个微笑:我不就是丽娜吗?
我会回去的,她又对自己说。她走过上千的世界,见识过无数的骗子,亚布应该没有说谎。
她用巨大的耐心等待着。
丽娜!有个声音在呼唤她。她疑心这不过是一种幻觉。
丽娜!声音在继续。睁开你的眼睛,它说。
的确有人在和她说话,然而丽娜仍旧觉得自己是那只被罗网牢牢捆住的野兽。突然之间她恍然大悟——她已经失去了所有的能力,她正在经历一个凡人的感觉。亚布没有说谎,她的确到了一个新世界,然而这个世界却是一个囚笼。
丽娜!声音继续着。她试图回应。
“哦……”她发出模糊不清的声音。电光火石之间,她能够开口说话了。
“你是谁?”她听到一个声音,那不是她惯有的声音,然而却是从她口中发出的。
“太好了。我是亚布的朋友,你可以睁开眼睛。”
眼睛。她小心翼翼地睁开眼睛,一丝光线照进黑暗。
她能看见东西,她看见一个人。她很快意识到,她看见的是自己,虽然那张面孔并不是她惯常的模样。她正仰面躺着,上方是一面镜子。
丽娜猛然坐起来。这是一间小屋子,紧凑而简洁,除了白色的墙,没有任何东西。
这就是亚布所说的世界。是的,在这里,她无法控制任何东西,她成了一个真正的普通人。
“丽娜。”声音在狭小的空间回荡。
“你是谁?”丽娜大声回应,“这是什么地方?”
“请往前走。”
在疑惑中,丽娜迈开步子。墙体的颜色发生了变化,仿佛在随着丽娜的脚步起舞。她径直向前走去。
白色的墙体仿佛一个活物,它迅速变形,移动。一个椭圆形门洞出现在丽娜面前,门洞那边是黑的。
“走过去,丽娜。走过去。”声音在背后催促她。
脚下是亿万星辰,头顶是光芒万丈的太阳。
她抬头仰望。看不见的屏障无声地保护着她。太阳很近,沸腾的表面仿佛红色的海洋,然而却没有丝毫的灼热感。巨大的球体几乎占据了整个天空,仿佛随时可能掉落下来,吞没一切。
丽娜的眼睛渐渐适应了明亮的色彩,她看见大团大团的暗色斑。天球正缓慢地移动,或者它在转动,或者不是……丽娜马上想到,也许她正在一艘巨大的飞船中,绕着星球高速旋转。
她低头俯视。黑色的无底深渊,无数的星星闪烁,银河横贯其间。一些蓝色或白色的光点快速移动着,那是飞船。一个巨大的物体进入视野,那是钢铁庞然怪物,舰体在阳光的映射下呈现淡红的色泽。它缓慢地游弋着,仿佛一头悠闲的巨鲸。丽娜甚至可以看见舷窗中微小的人影,他们聚集在舷窗边,似乎正望着丽娜这边。这是一艘远航的飞船,丽娜想。他们从很远的地方来到这里,也许他们当中的多数人此生从未见到过太阳。
丽娜经历过类似的世界。巨大的世代飞船,光辉耀眼的恒星,勇敢的人们在群星间冒险。在那个世界,她并没有过多停留。人们崇拜她,追逐她,请她赋予他们能够在宇宙中自由穿行的力量。于是她逃离了。
此刻的这个世界,跟过去经历的是否一样?
“丽娜。”她听到了声音。循声望去,一个人正从角落向她走来。
“亚布让我来找你。”他在距离丽娜十米远的位置停了下来。丽娜看不清他的面孔。
“你是谁?”她小心翼翼地问。
“你可以叫我八十四号,我是这里的主管。”
“你是亚布的朋友?”
“是的。”
“这里是什么地方?你知道所有的事?”
“亚布让我向你介绍这个地方。其他的,我不知道。”
这里?丽娜再次四下打量。是的,这地方让人印象深刻,然而并没有什么东西能引起人特别的兴趣。
“你想介绍什么?”
一块巨大的投影突然出现在丽娜面前。那是一艘飞船,影像是半透明的,她仍然可以藏书网看见对面的八十四号。转眼间,影像发生了变化,从一艘飞船变成一个人形,速度很快,丽娜几乎看不清是怎么变的。一个高大的机器人影像出现在丽娜面前。
“你好。我是巡逻员卡特,欢迎光临八十四号基地。我将带你游览整个基地。”
这是一个讲解员,丽娜想。
“这里就是我们的始发点,”机器人转过身说,“跟着我。”
丽娜脚下并没有动,她却仿佛正跟着机器人向前走。他们毫无阻碍地穿过墙体,进入了另一片空间。丽娜猛然发现脚下已经没有支撑,他们正飘浮在宇宙空间,而太阳就在眼前。灼热的光刺痛了丽娜。
“只是全息影像,不要紧张,这只是一次游览而已。”丽娜听到了八十四号的声音。
“八十四号基地是一个薄层结构,面积三十五平方公里,厚度只有一千三百米,从里向外有五层。”机器人介绍道。
“我们距离太阳非常近。太阳辐射可以达到六兆流明。”机器人伸出手指,“我的手指是钛硒合金,可以耐三千四百七十度高温,但如果没有保护……”机器人的五根手指突然间变得通红,转眼间又消失得干干净净,“直接汽化。六兆流明的光强,相当于四千六百度的高温,一般的固态物质不能存在。”
机器人的手指恢复了正常,“我只是做一个示范。绝对不能离开屏蔽直接进入太阳辐射,这是致命的,就是最先进的机器躯体也没有用。”
“这是一个危险的地方,却给我们提供了无穷无尽的能量。”机器人展示着一个剖面,“最贴近太阳的一层,叫做阻吸层,阻拦,吸收。这一层有一千米,是最厚的一层。太阳辐射被吸收,转化成我们所需的各种各样的动力。
“然后是阻隔层,吸收率为零,如果辐射透过阻吸层之后还有残余,阻隔层会把所有的辐射残余反射回阻吸层。这也是为了保障下一层的安全。
“生活层是人类的居所。人们在这里可以选择各种各样的生活方式,和地球毫无二致。八十四号基地拥有三百一十四万人口,在所有的基地中排第三十七位。
“胞层是量子胞的生长空间。这里消耗百分之九十的能量,是基地的头脑。量子胞构成计算阵列,维持整个基地的平衡,也提供给人类数以万计的虚拟世界。”
“最后是空港……”机器人说。
丽娜突然打断了他,“你是说虚拟世界?”
“哦,是的,他的解说词有些古老,现在,我们称之为彼岸世界。绝大部分人都是要去到彼岸的。”八十四号的声音回响着。
“彼岸。”丽娜轻轻念着这个词。
彼岸,丽娜终于搞清了这个词在这里的意义。所有人的寿命都被限制在一百岁,如果岁数超过,就要进入彼岸。当然,进入彼岸并不意味着和这个世界永远隔离,只是行为受到严格限制,也没有躯体。只有极特殊的情况,才允许人从彼岸回来,那需要元老委员会的批准。
元老委员会是一群人,他们控制着彼岸,也对这个世界拥有绝对的影响力。
我来自这个世界,进入了彼岸,然后又回到了这里?丽娜有些疑问。她对这个世界毫无记忆,一切都显得很陌生。八十四号并没有提供更多的信息,他只是告诉丽娜,作为一起特殊事件,元老委员会下达了制造躯体的指令。他甚至不知道丽娜的意识从何而来,他只是奉命行事。
“八十四号,亚布是元老吗?”
“他很可能是一位元老。所有的元老身份都是保密的。至少亚布的身份很特殊,他具有在彼岸和现实之间往返的权利,也有直接对我下达指令的权利。”
八十四号的地位和亚布相去甚远,他应该不是亚布所说的同伴,于是丽娜问:“还有谁会来见我吗?”
“是的,有一个。”八十四号指着脚下,“那艘飞船。”
丽娜顺着八十四号所指的方向望去,她看见一艘小巧的飞船,和周围的庞然大物相比,它像一个袖珍玩具。
“那是谁?”
“他是紧急事故处理专员。”
“紧急事故?”
“是的。”
丽娜有一种隐约的不快。她来到这里,是想寻找答案。然而,她却被当成了异类。“难道我是一起事故?”丽娜露出一丝嘲讽的笑。
“不,不是你。基地正陷入混乱,他是为了这事而来,但他要求和你见面。”
“紧急事故处理专员……他有名字吗?”
八十四号略显迟疑,“我不能告诉你。”
“我自己来问。”丽娜毫不犹豫,然而她突然意识到,在这个世界里,她几乎没有任何力量。
“我怎么才能和他说话?”丽娜问八十四号。
“我们要去空港。”
“难道不能在这里?”
“这里不合适。”
“他的身份很尊贵?”
“这里是全息投影室,你看到的一切都是全息投影。如果所有的设备都关闭,你会发现这不过是一间面积只有四平方米的小屋。”
“四平方米?”丽娜皱起眉头,“这就是你的待客之道?”
“这是学习通道,所有复生体都必须经过的地方。”
“复生体?那是什么?”
“预先准备躯体,下载意识模式,包括记忆。躯体和意识复合,成为一个新人,称为复生体。”
这和丽娜的经验相吻合,她的确在一个陌生的躯体内醒来,然而一切记忆和思想并无两样。
丽娜想起了什么,“你也只是一个影像?”
“你眼前的只是影像。但只要你走出门,就能看到我。”
“门在哪里?”
“向前走。”
丽娜向前跨出两步,又跨出两步。眼前的天地突然消失得干干净净,她正置身于一个宽敞的房间,暖暖的黄色光线充盈着每一个角落。
她走出了所谓的学习通道。
“丽娜,欢迎来到八十四号基地。”她听见了声音,却没有看见人。
她看见一堵墙,墙体凹凸不平,许多晶体镶嵌其间。墙体发出微弱的闪光。
丽娜盯着那堵墙。没有人告诉她,但是她知道。
一台机器,这就是八十四号。
丽娜坐在车里。车子是两个圆球,一个套着另一个。外层不断滚动,内层却安稳得仿佛没有任何动静。八十四号不在车上,但是他监控着车子。
球车沿着轨道滑行。
八十四号告诉丽娜,基地正陷入混乱。起因是彼岸世界通道阻塞。满一百岁后,人一定要进入彼岸,这个世界无法容纳太多的人,而彼岸几乎可以让每一个人按照自己的意愿永远地活下去。当然每一个现实中没满一百岁的人,也有进入彼岸世界的权利,只不过,他们仍然能够在现实中苏醒。
灾难发生的时候,基地一半以上的人口正接入彼岸。很多人苏醒过来,却成了地道的疯子,他们丢失了大量记忆,也失去了正常的理智;还有些人彻底丢失了灵魂,他们的躯体被其他意识——别的人,甚至是猫或狗所占据。这两种人在街上四处游荡,用暴力发泄恐惧和愤恨。浑水摸鱼的歹徒也乘机出动,城市陷入骚乱之中。恐慌让空港所有的船只都动员起来,仍旧清醒的人们忙着逃离这个是非之地。
更多的人陷落在彼岸世界,没能出来。他们的躯体静静地躺着,毫无生气。
“你不能想办法解决问题吗?”
八十四号沉默了一小会儿,“我没有办法。彼岸对我来说是一片空白,那个世界是按照完全不同的规则建立的。”
“那么元老呢?”
“我相信他们正在努力,但更多的我就不知道了。”
“神呢,难道这里没有神吗?”
“神?”八十四号发出一个夸张的疑问。他没再说什么。
眼前豁然一亮。球车进入生活层空间。整齐干净的车道和高矮各异的楼房隐藏在各种花木中。远处有三座高高的塔楼,仿佛三根擎天的柱子。
丽娜看到大片的绿地,绿地上一片狼藉。十几个人正聚集在一起,他们相互撕咬,歇斯底里地彼此攻击。
前方有烟,一台叫不上名字的机器正熊熊燃烧。球车自动调整轨道,从一旁绕过去,经过的一刹那,丽娜看见里边有一个人,似乎已经被烧成了焦炭。
三四个人手里拿着简陋的武器,正向远处的高塔进军。看见丽娜的球车,他们做出威胁的动作,其中一个人把手中的物件丢了过来,不过他力气太小,并没有砸到车上。
“为什么不制止他们?”
“他们是人,我是机器,机器在任何情况下都不能侵犯人。我没有得到任何许可无视这个原则。”
“但是有人被杀了,他们还在攻击其他人。”
“是的,我会尽力保护其他人。很多护卫者在巡逻。但是,失去理智的人太多。大部分清醒的人都已经逃往空港。”
丽娜看见几条街道上到处都是拿着武器的人。他们都赶往同样的目标——远处的三座高塔。
“他们想干什么?”
“有人鼓动他们去捣毁彼岸通道。”
“那三座高塔?”
“是的,人们在那里进入彼岸。事情也是从那里开始发生的。”
“那些失落在彼岸的人,他们的躯体还在那儿?”
“不,他们在自己家里,但是堵塞发生在通道上。彼岸通道也是最醒目最重要的建筑,这些暴徒很容易把它当做目标。”
球车不断前进,丽娜目睹了无数的暴行,她的心情变得越来越沉重。她恨不得飞出去,拯救那些正在受苦的人,让已经死去的起死回生,让那些被砸被打被烧的一切恢复正常……然而除了看着,她什么都做不了。她想起亚布提出的问题。在这里,她不再拥有神力,没有任何人拥有神力。一切都超出了控制。人们只能眼睁睁看着事情朝坏的方向发展而束手无策。
我能怎么办?亚布的问题在丽娜心头不断滋长,她觉得很压抑。
球车突然拐弯,进入昏暗的隧道。星星点点的灯光在车窗外一掠而过。突然,眼前又一片光亮,丽娜瞥见一片白茫茫的世界。短短几秒钟景象消失,球车继续在灯光昏暗的隧道中运行。
“那是什么?”丽娜问。
“你指的是什么?”
“刚才有很大空间的,一片白色的。”
“那是胞层,你看见的是量子胞。”
“量子胞……你说过,它是基地的大脑。”
“是的。”
“它现在在干什么?”
“我不知道。”八十四号说。
“你和量子胞没有关联吗?”
“当然有。我的计算能力全部来自胞层,但那只是整个胞层计算能力很小的一部分,和整个胞层的其他部分关联很少。在少数情况下,我才会和其他部分进行交流。”
“现在你能和它联系吗?”
“不行,通道阻塞,我的信号同样受阻。”
“那就是说,谁也不知道现在整个基地的头脑到底在做些什么,如果它完全失去功能,会怎么样?”
“所有的彼岸世界都会消失,这个基地的历史也会消失。我们会失去三亿六千万人的全部资料,他们当中有两亿七千万仍旧生活在各个彼岸世界中,他们将随着彼岸世界的消失而死去。八十四号基地本身,情况就像你看到的一样。那些没有及时退出彼岸世界的人会神志不清,或者干脆长眠。整个基地都像疯了一样,暴力层出不穷,不断有人死去。”
“太糟糕了!”丽娜咬了咬嘴唇。
“还没有完全绝望。至少,胞层看起来仍旧正常,彼岸世界也应该继续维持着。”八十四号安慰丽娜。
“但愿如此。”
“应该如此。我们到了。”
拥挤的空港让丽娜有些吃惊。六十多万人乘坐各种交通工具来到这里,候机大厅被挤得水泄不通。当球车从半空中掠过,丽娜看见无数攒动的人头。
秩序却依旧良好,这些人虽然满怀恐惧,却仍旧保持着理智,他们按照秩序登上大大小小的飞船。
球车掠过一排整齐的飞船。那是丽娜在全息投影中见到过的飞船,它们可以变成人形。这些飞船并没有被送到驳口去接人。
“那些飞船为什么还停在那里?它们不能派上用场吗?”
“我有很多飞行器,但没有可以载人的。”八十四号回答她,“基地不配备载人飞船,所有载人飞船都由宇航控制中心调配。”
球车悄然停下。丽娜看见前方站着许多人,他们围成半圆形,拱卫着中间的一个——站在周围的是人,而中间的那一个则是机器人。一辆长长的车停在一边。
机器人走到球车前。车门打开,丽娜弯腰从车里出来。她站在机器人跟前,这是一个丑陋的机器人,躯体矮而胖,只到丽娜99lib?的腰间,扁扁的脑袋仿佛一只被拍扁的水壶,三只蓝色的眼睛闪烁不停。
“你好,丽娜。我是丁丁。”机器矮人向丽娜致意,他示意性地微微抬手,“我是否可以……?”
“哦。”丽娜猛然想起来该怎么做,她向机器人伸出手,机器人非常礼貌地握了握她的手。
“你就是专员?”
“是的。我专门赶来处理这里的紧急情况。”
“你是元老?”
机器人的眼睛闪了闪,“这个问题并不重要。”
“你是亚布的同伴?”
“是的,我们被授权对这里的紧急状况进行处理。”
“你打算怎么做?”
“好的情况,等待一段时间,一切都会恢复正常。坏的情况,八十四号的虚拟世界必须重设。”
“重设?你的意思是抹去一切?”
“大概如此。还有更糟糕的情况。”丁丁停顿了一下,“整个基地必须从环链上脱离,以确保其他基地的安全。如果那样,失去环链的保护,整个八十四号基地会被太阳熔化。”
丽娜皱着眉头,“怎么会……”
丁丁呼唤八十四号:“八十四号,演示一下。”
一道光从球车里射出,在空中投射出全息影像。丽娜看见自己的影像,正和机器人丁丁站在一起,影像中的丽娜仿佛也正看着她。镜头快速地拉远,很快她和丁丁都成了小小的黑点。她看见了空港,无数的船只聚集其中,有些船正开出去,而更多的船则聚集在外边,等待着进去接人。当船只也变成黑点,八十四号基地的全貌开始展现,这是一个薄薄的长方体,黑黢黢的船体上分布着星星点点的灯火。突然之间,镜头带着丽娜转到基地的另一面,这里,基地和太阳之间,一层半透明的物质散发着红热的光,那是基地的阻吸层。丽娜听到了八十四号的声音:“所有基地的阻吸层是一体的,一旦基地从环链脱离,强引力会将基地拉向太阳,突破阻吸层,基地将被熔化。”镜头继续带着丽娜远离,八十四号基地消失了,她看见了完整的太阳。纵横交错的钢铁长链如绳索般把恒星捆绑其间,只在少量的空隙中绽放出光辉。无数的基地组成矩阵包围着太阳。突然间,所有的长链仿佛在一瞬间崩断,光线从空隙中泄漏出来,黑色的基地碎片四处飘散,在太阳的光和热中很快缩小,消失。光芒万丈的太阳出现在天宇中,除此之外,什么都没有剩下。
影像消失了。
“如果八十四号基地的灾难扩散,就是最糟糕的情形。整个太阳壳都会被毁掉!人类也将跟着完蛋!”丁丁说。
丽娜难以置信地看着眼前的机器人。是的,她已经看到了基地的混乱情形,然而那不过是冰山的一角。她迟疑着,“这可能吗?”
“我当然不会让太阳壳崩溃。但是八十四号基地能不能保住,取决于你。”
“我?”
“是的。只有你可以让整个情形不至于恶化到最糟糕的境地。”
丽娜盯着丁丁,等着他的下文。
机器人的眼睛不断闪着光,“这个灾难,因你而起,也只有你能结束。你是虚拟世界的神。”
丽娜感到一阵惊惧,“你说什么?我引起了灾难?这不可能。”
“是的。事实就是如此。”
突然,机器人抬头四下张望。他紧张不安地命令卫队向他靠近。
“我们没有多少时间了,丽娜。跟着我,我来告诉你事情的缘由。”他快步走向停靠在一边的车,丽娜跟了上去。
地面震动起来。
隔着车窗,丽娜看见了几个机器人。那是飞船的变形体。它们四处乱走,四处乱砸。这些变形机器人没有武器,它们不是被设计来进行杀戮的,然而它们有惊人的力量,于是,各种各样的物件到了它们手中都成了武器。它们用拳头砸,用石头砸,用建筑物上掉下来的构件四处乱砸。
八十四号汇报:“专员,三百六十七个人正在围攻通道塔台。人数在上升。”
丁丁对八十四号下达指令:“派遣机器卫士,可以允许轻度攻击,让这些人失去攻击能力,保证通道安全。有多少变形机器人失控?”
“全部的空港机器人,总数量三十五。对少量区域失去控制。”
“维持空港秩序。降低人员伤亡,尽快疏散人群。解除其他限制。”
长车贴着地面运行,突然腾空而起,钻入穹顶上小小的孔洞中。
“没有多少时间了。”丁丁对丽娜重复道。
人的命运从不由自己控制。丽娜从没想到,她的诞生就是这个世界的灾难。
她是这个世界的魔星。数以千计的人已经死去,数以十万计的人正面临死亡,而接下来的危险更是耸人听闻:所有的世界都会毁灭,没有人能够幸存。
这是真的吗?基地会在一瞬间被灼热的太阳火焰吞没,而那一个个活生生的世界,会在一瞬间消失无形?
“在事情糟糕到无法收拾之前,我会将八十四号基地从环链上断开。”丁丁这么告诉她。他就是最后的那道防火墙,如果火焰不能被扑灭,那么只有牺牲这里的一切——基地,上百万人,还有彼岸的千千世界。
事情会糟糕到这种地步?会的,丽娜确定丁丁会这么做。他的态度强硬不可更改,而且充满信心。
长车从空中落下。这里光明而宁静,铺天盖地的白色向着远方绵延,占据整个视野。长车缓缓降落。一切仿佛凝固起来,在沉静中永恒。
在那一瞬间,丽娜感到无比平静。
白色世界的中央是一块金属表面的空地,长车在这里着陆。
丽娜问:“我们到了?”
“是的,就是这里。”
丽娜跟着丁丁下车。
“这就是量子胞,所有文明的源泉。这也就是你的世界。”
丽娜沉默地站着。这白色的胞体,看上去简单而平凡,它们的群落单调而乏味。然而,无数的世界存在其中,她也曾存在其中。
“丽娜,我们试图阻止你,但是失败了,我们为此失去了一位元老。”
丽娜想起了那场差点让她死去的战斗。是的,那个人力量强大,然而他绝不是丽娜的同类。他是这个世界的元老,去到彼岸对丽娜进行清除。
“我认为应该放弃八十四号基地,但亚布认为他可以再寻找机会……丽娜,在虚拟世界里,你是无法被杀死的。即便我在这里杀死你,你巨大的幽灵仍旧存在,很快,另一个丽娜又会出现。所以我主张撤离所有的人,放弃八十四号基地。但是亚布认为,他可以用另一种方法来解决问题。
“他希望引导你,让你自己做出选择。”
丽娜仍旧沉默着。亚布把她引到这个世界,他没有食言,她知道了自己的来历。她是这巨大头脑的潜意识。被闲置的胞体,被人遗忘的资讯,还有无数的数据震荡,最终造就了她。而当她的意识最后觉醒,成为人,侵入一个个世界,她就是神。
神的另一面就是恶魔。
“我们没有多少时间。”丁丁催促丽娜,“我可以把你送回到虚拟世界,你可以做出选择。但是似乎你的替身已经出现,它甚至破坏了八十四号的一些功能。冲击比预计来得更快。我会守在这里,一旦它突破底线,我会把基地断开。”
丁丁启动了某种程序,从地下升起一台机器。规整的立方体,仿佛一间水晶屋子。门打开了,里边却黑洞洞的。“这是最高权限的通道。如果你来自虚拟世界,永远不可能破解这个通道。如果我们从外界进入,永远不可能在虚拟世界中打败你。这是一枚硬币的两面。”
丁丁伸出手。他的手分裂成无数游丝,接触到水晶屋墙体,从孔隙间渗透进去,很快,他的手仿佛和机器生长在一起。
“一旦基地分离,一切都不可挽回。”
“亚布呢,他也会死吗?”丽娜问。
“可能吧……只要我没有启动,他就可以出来。但是我想他不会。”
“为什么?”
“那可能会把灾祸一起带出来。”
丽娜沉默片刻,“送我回去吧。”
丁丁点点头,“进去吧。”
丽娜走进了屋子。她无所畏惧。
同时走进屋子的还有丁丁的两名卫士。他们一前一后,把丽娜夹在中间。
“丽娜,我的责任就是阻止灾祸。”她听到丁丁的声音。
无形的力量充满整个空间,丽娜感觉到一阵眩晕,她看到一些奇怪的东西,然后堕入彻底的黑暗。
丽娜醒过来。她正站在山顶,就是亚布送她离开的地方。她看见两个人悬停在半空,那是跟着她前来的两名卫士,他们是来帮助亚布的。不过这只具有象征意义,他们两个的能力只适合在一旁助威,而他们也的确这么做了——穹顶上正在进行激烈的战斗。
天顶是一个巨大的光环,孪生丽娜仿佛化作了一道风,飞速地绕着它旋转,手中的匕首寒光闪闪,不时向着光环攻击。光环中站着一个人,那是亚布。他闭着眼睛,没有任何动作,然而孪生丽娜的攻击却无法伤害到他。
一切不过是表象。他们的战斗远远超出这个世界,他们在每一个世界里战斗,在世界之外战斗,甚至深入到那些从来不曾有东西存在的角落。战斗还没有分出胜负,然而亚布已经无力进攻了。
突然,孪生丽娜停了下来,亚布也猛然睁开眼。他们知道丽娜回来了。
孪生丽娜降落在丽娜面前。
“为什么要打架?”丽娜质问。
“我以为你已经死了。”
“我回来了。”
“这正好。我们一起来对付他。”孪生丽娜恶狠狠地看着亚布,“他想杀死我。”
丽娜看了亚布一眼,继续对姐妹说:“他不可能杀死你。是你先动手的。”
“是的。那又怎么样……”孪生丽娜突然笑起来,“不过我要感谢他。因为他,我才真正明白我们的力量。我们不仅可以控制这个世界,我们还可以控制所有千千世界!”
丽娜轻轻叹气,她走上一步,伸出手,“来,我们要重新融合在一起。”
丽娜的姐妹迟疑地看着眼前的手,“这样子分开,不是也很好么?”
“只有一个丽娜,我不想失去另一半。”丽娜抓住姐妹的手。
“不行。我喜欢这样。”孪生丽娜猛地一挣,甩开丽娜,身子飞到半空,“你是个骗子,你被他们收买了来害我,是不是?”她在气愤中一使劲,整个世界电闪雷鸣。
“这整个世界只是小小的宇宙,它只是外面世界中微不足道的一艘飞船。如果你任性,整艘飞船都会被毁掉。”
“哈!他们彻底把你说服了。我不会相信。我就是神。”孪生丽娜突然想到什么,“是的,他们怕了。我控制了一些他们不想让我知道的东西,他们倒是很顽强地抵抗着。你提醒我了。哈哈哈……”在笑声中,孪生丽娜突然消失。
“回来!”丽娜大声叫着,然而没有任何回应。她立即想要追上去。
“丽娜,一旦分离,即是永恒。你永远不可能恢复从前的样子了。”亚布挡在她面前,“她正在攻击八十四号控制系统。一切将无可挽回,在三十分钟内,八十四号基地会全部落入她的控制。我会通知丁丁,断开基地。”
“这里还有无数的世界,无数的人。”
“外边有更多无数的世界,更多无数的人。”
“等我到最后关头。”丽娜说完,即刻消失。
亚布露出惊奇的神色。马上,他眉头紧锁。
两名卫士降落在他身边,“我们需要通知丁丁。”
“不用了,丁丁能把握分寸。你们等着吧,我去帮丽娜。”亚布消失在空气中。
丽娜追逐着自己的孪生体,然而始终追不上。
“不要再逼我。”孪生丽娜说,“否则我就杀了你。”
“不要这样,停下来吧,否则一切都会毁掉!”
“我不信。”
“我可以把记忆传递给你。”
“我不会上当。你再跟着我,我就杀死你!”
丽娜仍旧追着她。
“好吧,我们来决斗。”孪生丽娜停止逃避。两团思维顷刻间混杂在一起,她们攻击,防御,如出一辙,仿佛在和自己的影子战斗。风暴在胞体中激荡,无数个世界里,天地变得一片昏暗,人们在惶恐中四处躲藏。
当亚布赶到的时候,他不得不站在一旁,在战斗中,根本无法区分哪个才是丽娜。
对八十四号基地的攻击却并没有停止。丽娜的力量缓慢地蚕食着八十四号的控制中枢,而且越来越快。
突然间,丽娜放弃了战斗,狂暴的思维风暴瞬间淹没了她的意识。
“就是此刻99lib?。”亚布听到丽娜透过层层风暴传递过来的声音。
就是此刻!亚布一瞬间明白了丽娜的意思。他倏忽间掠过所有的世界,退到山顶。
整个世界在一瞬间变得黑暗。
在黑暗降临之前,亚布消失了。
分离的八十四号基地正向着太阳冲去。转瞬间,基地燃起熊熊大火,只不过转眼工夫,它就变成一团气体,飞快地消散……
“还有三十五万人。”丁丁看着屏幕。
“还有八十四号。”另一个声音接上话,丁丁的三只眼睛一闪一闪,那是寄居在他身上的丽娜。
“八十四号是基地中枢,它要和基地共存亡。”又一个声音在丁丁的躯体里说话,那是亚布。
“不管怎么说,这是一个不算太糟糕的结局。”丁丁说。
“你打算怎么办?”亚布问丽娜。
“我要一具自己的躯体。”
“到了九十九号基地,你可以自己挑选一具躯体。”
“我会在各个基地间旅行,看一看不同的世界。”
“这里所有的基地都大同小异。”
“是吗?那我会坐上飞船,外边的世界总不会都一样。”
亚布沉默了一会儿,“丽娜,我们的一个元老死了,这个空缺必须补上……”
“你是说让我补上?”
“是的。我们的成员身份复杂,丁丁最初就是机器人,而我原本是人。我们也有来自虚拟世界的人。但是,从来没有你这样因为量子胞层紊乱而产生的意识。从前有类似的事,要么基地和人一起毁掉,要么被我们消灭。你是第一个能和我们和平共处的。”
“我只想旅行。”
“你可以有很多时间考虑,元老委员会有足够的耐心。”
“亚布,到底发生了什么?你居然能够把所有的人都带出来。”
“丽娜让她的孪生体攻击她,她们原本是一体,当丽娜死亡的时刻,孪生丽娜同样紊乱,有两分钟的时间,她失去了所有的意识——通道阻塞解除,于是我得到了这个机会。”
“你利用这两分钟把所有的人都带出来了?”
“是的。他们都被封闭起来了,等回到九十九号,可以让他们进入新的世界。”
“那么丽娜,她为什么还能活着?”
“她再次分身了,不过只留下了很少的一点记忆和意志。”
丁丁没有继续说话,他通过秘密信道和亚布交流着。
“为什么你一定要她成为元老?”
“她救了无数的人。精确一点说,是三亿六千七百一十五万又三百零二人,其中有两个是你的卫士,你让他们去送死的,但他们活着回来了。”
“这的确很了不起。但是让一个病毒成为元老,这也太离谱了。我不放心。”
“还有一点更了不起。”
“什么?”
“丽娜明白怎么穿透屏障,她完全可以不知不觉地潜伏到你身上。”
“这不可能!”
“这是真的。你让她看到了太多东西,你小看了她。也许你认为她不可能活下来,但是她看到了,而且明白了。在虚拟世界里,她可以很轻易地把我甩下,这是从来没有发生过的事。所以完整的故事是她放弃了自己的力量,差点送命,只为了拯救更多的人,而她完全可以只顾自己。”
“这不可能!”丁丁几乎要叫嚷起来。
他把丽娜拉到谈话中,“丽娜,你破解了我的加密信道?让我看看。”
丽娜没有回答。.99lib.况并没有得到确认。我已经要求‘小鹰’号靠近。一旦会合,我们就马上离开这里。” “船长,‘小鹰’号的信号衰减。” “把信号送到我这边来。” 屏幕上,“小鹰”号变得越来越黯淡,最后消失掉,仿佛被黑暗所吞噬。 阿立亚紧紧抓住休潘的胳膊。 “别紧张,我们马上就过去,他们只是被气体云遮住了。” 几尼紧张地思考,他回忆着无数个人生中所接触的所有关于宇宙和生命的知识,最后得到一个可能性结论。 “冲出去,亚布。这些东西,它们可能很复杂,然而毕竟只是气体云,稀薄的气体,飞船可以撕破它。不要害怕。” “我不怕。”亚布点点头,“索亚会帮助我。” “好的,我坚持不了多久。我必须走了。本来可以和你多待一会儿,但是现在回不了火星,甚至回不了地球,我只能到阿波罗去,这是一段更长的旅程。冲出去,亚布,你可以做到的。” “放心,几尼。再见!” 几尼笑了笑,“会有办法的。多一点点耐心,入侵者会被击溃。我们会再见。”他转向索亚,“再见索亚,你是个很棒的机器人,伊特会给你准备一个转世。” 索亚笑了笑,“我知道。不过,我会和亚布一起去。” 几尼点点头,然后他的身体开始变得透明,最后消失掉。他向着太阳而去,那是唯一可以辨认的方向。 “亚布,怎么办?” “‘雄鹰’号距离我们多远?” “失去联系的时刻是七千六百万公里。” “以最大速度向那个方向前进。有导弹吗?最好发射一枚帮助我们巡航。” “没有导弹。我们可以把救生艇抛射出去,让它在前方开路。” 宏图世界的传输已经接近尾声。六千兆兆的数据洪流几乎让伊特耗尽了力量。她从来没有感觉到如此虚弱。当然,她完成了一件史无前例的工作,让一个和银河系一样宏大的世界从火星转移到地球。所有的世界都已经成功转移,除了那格塔图。 关于末世的预言让人们堕落,接踵而来的是疯狂。距离癸亥年还有五年,那格塔图已经陷入一片混乱。长老完全失去了控制能力,人们自相残杀,用他人的生命和鲜血来减轻自己对末日的恐惧。怨灵们也失去了控制,它们占据人类的身体,变成行尸走肉,然后四处屠杀,最后被人或者其他怨灵杀死,进入地狱——似乎它们躲开了封闭的结界,找到一个进入地球新世界的迂回办法。 伊特已经很久没有看到这样邪恶的世界,几乎每一个人都是魔鬼,只有极少数人仍旧保持着对神的虔诚。人类已经进入文明世界亿万年,这种野蛮的行为只有在远古历史中才可以瞥到一星半点。她面临痛苦的抉择:是抹去这个世界,毁灭这种罪恶,还是留给创始者来解决?最后她还是保留了那格塔图,毕竟,她对亚布承诺将把那格塔图保留到最后一刻。 现实中是另一种威胁。引力的巨网已经收紧,所有的三千六百艘自动飞船紧急升空,它们疏散了将近八万人,私人航天飞机也加入到拯救的行列中,六百多架航天飞机也带走了两千多人。整个过程没有太大的波折,只有一艘较大的自动飞船碰触到引力网,引擎损毁,坠落,死亡四十七人。然而,航天母舰无法升空,两艘母舰上的四十多万人和她一样被困在火星上。她不知道会降临怎样的命运,然而她确信,只要自己存在,就会竭尽全力保护人类。对方开始减慢速度,准备和火星并行。 伊特继续计算着,准备把所有人口掩藏到地下,那些死去的量子芯座正好成了绝佳的避难所。整个星球的交通再次繁忙起来。 亚布和索亚完全陷落在黑暗中。 一个完全失去了光明的世界,太阳也失去了光辉,被黑暗所吞没。一切都发生在顷刻之间,聚集在周围的气体云突然变得浓厚起来,挡住了一切星光。 亚布并没有因为突如其来的变化而不知所措,他和索亚正准备抛射救生艇。突然他们听到了噼噼啪啪的电子噪声,声音并不响,然而在一片寂静之中却很刺耳。 亚布停下动作,“那是什么?” “我不知道。某种电子噪声。” 亚布不说话,他仔细地听着这种毫无规律的嘈杂声,毫无疑问,这是一种电子噪声,然而它的来源却值得怀疑。他们本陷落在黑暗之中,没有信号,没有光,就像是封闭在绝对黑暗中的囚徒,只剩下自我存在的感觉——然而此刻突然有了噪声。 亚布继续听着,那嘈杂声变得有些规律可循,然而他并不能了解其中是否有内涵。他就像在听一门从来没有听到过的语言,而说这种语言的人,正在窃窃私语——某只眼睛正在观察着他们。 “索亚!”亚布向着索亚点头,飞快地用安全带将自己紧紧地绑住。 索亚心领神会,他很快地将救生艇抛射出去,然后将“小鹰”号的动力调到最大,紧跟着救生艇向前冲。他们向着墙一样的黑暗冲撞过去。亚布相信几尼的判断:那并不是牢不可破的牢笼,飞船可以从这黑暗物质中脱离,重新回到火星的怀抱中。 事实证明他和几尼都是对的。 “小鹰”号重新出现在屏幕中间,这让飞船上所有的人都振奋起来。“雄鹰”号加紧向小飞船靠拢。突然间,他们看见了爆炸的火光,所有人的心沉到底,而雅科的报告让大家稍稍宽心:那个爆炸的东西并不是“小鹰”号,而是“小鹰”号的小型救生艇。紧接着的一条消息又让大家紧张起来:一个物体紧跟在“小鹰”号背后,那是一团气体云,但是密度比先前遭遇的两个都要大——它就像一团烟雾。事实上,亚布他们正是从这团气体云里脱离出来。 爆炸的火光照亮了亚布的脸。虽然那的的确确是气体云,它也有着不同一般的特性:它让救生艇变成了碎片。不管怎么样,他们成功了。亚布看见了火星,那圆盘一般的红色星球看起来温暖而让人怀念。他们已经在火星轨道上,亚布看到了信号,“雄鹰”号正积极地赶过来。他再一次转向火星方向,发现了非同寻常的东西。一条条黑色的轨迹在火星圆盘之上纵横交错,再仔细看,这些黑色的轨迹是无数太空物体组成的长链。所有的链条都指向同一个方向。亚布顺着那方向看过去,他看到了太阳系五十六亿年的历史上从来没有发生过的一幕:一个椭圆的黑色星球,和火星一般大小,映衬在太阳的光辉里,分外醒目。 亚布揉了揉眼睛,试图证明这是幻觉,然而它并不是。索亚用飞船的探测仪对准了它,探测仪显示出精确的影像。黑色星球展示了它的活力,它突然膨胀,然后收缩,仿佛进行了一次深呼吸,一股黑烟喷向火星。黑烟在前进中不断分化,稀释,最后变成千丝万缕,消失在太空中。此刻并不能看见这黑色星球对于火星的影响,然而亚布有着清晰的想象:一种叫做树粘的动物是如此捕食的,它用充满黏性的丝将猎物团团包起,这丝会收缩,将猎物窒息而死。它也是一种强效催化剂,能够把水分分解,产生臭氧和酸,臭氧分子被吸收,酸作为消化液起作用。无论这黑色星球是否就是游荡在宇宙中的树粘,它并没有善良的意愿。伊特的判断是正确的,这的确是一次入侵。 “亚布,这里是妈妈。你能听到吗?” “是的,妈妈。我在这里。” 绞索已经开始收紧。火星的外层空间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伊特观察着,记录着。入侵者已经不再靠近,然而引力线变得越发密集起来。此刻的火星上空已经经历了一场灾难,几乎所有的人造卫星都失去了轨道,伊特的感觉能力下降得很厉害,她已经看不清地面上的绝大多数物体,只能凭着存储在记忆中的地图指挥交通。幸运的是,地面设施仍旧在正常工作。从地面看过去,火星的天空仿佛被画满了窗格——在太阳光的照射下,那些物件都在闪闪发亮。突然,比格鲁山峰发生崩塌,一条看不见的引力线贯穿山巅,空间结构的急剧变化让岩石分崩离析,巨大的石块滚滚而下,引起更大规模的山崩。伊特甚至来不及做出任何反应,那位于山脚下的天堂度假地就被完全掩埋在十米厚的碎石下边。所幸那儿没有人。紧接着,苍之涛航空港发生了同样的事,这个结构坚固、预计寿命三万年的起降平台,在两秒钟之内轰然崩塌,各种强化分子塑料如下雨般向地面落去;通向起降平台的直达电梯也发生局部崩塌,自顶向下短去了一千米。引力网已经下降到一万六千米的高度。 若这趋势一直持续下去,整个火星都会被它粉碎。伊特不断地向太空发送信号,用各种已知的语言以可能的载波反复发送,重复着两个字:和平。她相信那正在攻击中的星球一定听到了她的声音,这个具有智慧的异星来客,即便不了解这两字的含义,也能理解这是眼前的猎物面临灭顶之灾所发出的哀号。伊特希望它能够像人类一样,有一点同情心。希望非常渺茫,伊特已经反复发送了整整一个小时。然而没有到最后关头,就不能放弃希望。 引力网停止下降。 地下避难所挤满了人。空气中充斥着一股怪味,有人因此而不断咳嗽。这死去的量子芯座里,那些枯黄的量子胞横七竖八地躺着。正常死亡的量子胞会完全分解,变成肉眼不能分辨的黑色微粒,和土地结合在一起。而眼下,这些量子胞仍旧成形,却已经死掉。往常这无疑是最深重的灾难,然而此刻,拥挤的人群无暇关注脚下的东西意味着什么。他们相互推搡着,为自己博取更大一些的空间,凌乱的量子胞被随意践踏。守在门口的两个机器人帮助人们进入地下,三三两两的机器人在人群中维持秩序。在这混乱时刻,唯一没有陷入混乱的是机器人。 “雄鹰”号向着火星靠近,它和伊特恢复了短暂的通讯。信号通过狂乱的大气层,变得非常失真,然而“雄鹰”号上的所有人还是明白了火星的情况——火星几乎完全被毁掉,伊特丧失了外部的一切,仅仅在南极的地下保留着五个量子芯座,依靠地下网络对全球各地维持着虚弱的控制;所有的虚拟世界都已经转移,只有那格塔图仍旧处在一片混乱之中。 “那格塔图,他们还在等着我吗?” “只有一个人。她被她的父亲封闭起来,只有神的回归才能够解放她,她的身上带着打开结界的印记。其他的人,都疯了。” 短暂的通讯很快中断,强烈的气流毁掉了伊特最后的天线和发射台。 亚布简单地计算了一下,还有三个小时就是甲子年元月元日,那是他许诺要回到那格塔图的时间。 “我必须回去。”他说。 “你疯了。你根本拯救不了那个世界。”阿立亚马上拉着亚布的胳膊,仿佛生怕他马上消失。 “我答应过回去。” 休潘接过话头,“亚布,想一想这个问题,那里只有一个人还活着,还相信你。其他的人要么死了,要么已经疯掉。你回去,即便救了她,也没有什么用。火星已经危在旦夕,你们没有地方逃跑。” “我可以把这个世界升入天堂。” “没用的,亚布。伊特已经自身难保了。” “会有办法的。”亚布想起几尼说过的话,他转向索亚,“索亚,告诉我,安全返回的可能性有多大。如果有五成,我就去。” “雄鹰”号在静止轨道上停留。下边,无数的残骸组成了一个疯狂的魔方。引力线切入大气层,就像是涨满水的池子找到了宣泄口,空气都向着引力线而去,然后顺着引力线涌动,飓风开始形成。火星经历了人们从来没有见过的尘暴,全球的沙土都飞扬起来,变成一条条红色黄色的巨龙在火星上空翻腾。这样的场景,只有亿万年前,人类和伊特还没有来到这个星球的时期出现过。地面遭到了毁灭性的打击。几乎所有的人造设施都在狂暴的飓风和沙土中飘摇。情况最严重的赤道地区,风速达到十五公里每秒,能见度为零。只有伽利略大峡谷是一个避风港,亚布的家仍旧完好无损,然而飞船在伽利略大峡谷安全降落的可能性只有四成。 “小鹰”号和“雄鹰”号脱离了接触,在疯狂的滚滚沙石之间寻找着空隙,不断下降。 “亚布——”阿立亚喊叫起来,撕心裂肺。但亚布已经听不到。 “阿立亚,让上帝保佑他吧。” 神按照他的许诺重新降临,尽管这个世界上已经没有子民。 这片曾经富饶安宁的土地,如今充斥着荒凉和腐朽的气息。人已经死光了,地面上到处游荡着怨灵和行尸走肉,随处可见白骨累累,偶尔会有鬣狗在撕咬着早已经腐朽的尸身。这充满怨气的土地,连草也不能生长,只有荒芜,死气沉沉,坐等着沉陷到地狱中去。 神在这片土地上逡巡。他到了阿波罗神殿。倒在烈火中的神殿只剩下几段粗大的石柱,在这石柱环绕的中间,是那个被伊特打开的时空门。 天空突然裂开一道缝隙,黑色的缝隙迅速扩大,变成深深的疤痕,那些来自影子世界的魔鬼从这丑陋的疤痕中掉落下来,在地上翻滚,然后站立起来。它们怀着仇恨来毁坏这个世界,然而这世界早已经把自己毁得干干净净。当它们发现没有任何东西值得破坏,就开始自相残杀。 然而这世界还有一个人。水韵出现在阿波罗神殿,嗅到活人气息的恶魔从四面八方向着阿波罗神庙蜂拥而去。可怜的小姑娘刚抬起头,就发现自己被无数凶神恶煞包围着。但是至少,她的身前还站着一个人。是神!神站在她的身前,就像父亲所预言的那样,神会保护她。 所有的恶魔都认识神,那是它们深刻惧怕的存在。但是此刻,它们人多势众,把神团团围在中央。突然,站在最前边的一个矮小的魔鬼发出一声大吼,举着镰刀冲上去。于是所有的魔鬼都咆哮起来,冲上去,要将这世界的创造者毁灭。 属于魔鬼的交给魔鬼,属于神的归还给神。亚布没有抵抗,无数的恶魔将他的身体撕成了碎片。水韵飞升起来,轻盈却不可阻挡地向着天空飞升。神庙中央的结界突然崩溃,时空门化作一道白光,消失不见,神流淌在地上的血和四处散落的尸骨也突然消失得干干净净。一股清新的力量从天而降,荡涤整个大地。这是神最后的裁决。 死去的人会复生,罪恶的人会得到宽恕,大地将恢复生机。九百六十万平方公里的土地将重现人间的天国。 伊特不知道亚布到底在搞些什么,她也没有心情去猜想,最后的时刻迫在眉睫。她提醒亚布赶紧进入地下,一股飓风将进入伽利略山谷,亚布的家不可能再幸存。亚布并没有理会。伊特想把他强行驱逐,然而在那格塔图,她的力量已经不如亚布强大。 亚布,我们没有时间了。 我要和子民在一起,我不能放弃他们。 你可以走,我会照看他们。 我知道火星会被毁灭,这个世界不能独自存在下去。然而,我会和他们在一起,直到最后一刻。 那有什么区别呢?这个世界会因为量子芯座的毁灭而毁掉,你却可能活下来,等待下去只是无谓的牺牲。 我不知道它什么时候毁灭。一旦离开,我就再也回不来。我会在这里守候到最后一秒。 那么你要做出选择。如果你留在这里,为了避免飓风的影响,回到现实世界的路径将被切断,你的身体将死去;或者你现在就回到现实世界去,把那格塔图留给我。 不一样,如果所有的量子芯座都被毁掉,那格塔图不复存在,他们会在末日到来时感受到巨大的痛苦。而我,会让所有人在最后一刻进入安详。 你的母亲会感到痛苦。 她会为此骄傲。请转告她,对不起。然而,我必须看护那格塔图。况且,就算我躲入地下,仍旧会死掉对不对?与其如此,不如守在那格塔图。 好吧,没有时间了。飓风在十秒钟内会毁掉你的家。 明白了。请把索亚保护起来。你可以保存他的一个副本,然后让他休眠。 我可以做到。 阿立亚痛哭流涕。亚布的离去意味着他选择了死亡,也许他能活着回家,然而他绝对不可能再活着离开火星。她哭得如此伤心,以至于昏了过去。醒过来时,她看见休潘,后者正关切地注视着她。 “亚布,亚布!”她念叨着。 “他是个勇敢的人,你应该为他骄傲。” “他还是个孩子。” “他已经是一个上帝。” “他是个孩子。”阿立亚移开目光。她突然看见了一些异样的东西,太阳的两侧各出现了一个小点,那小点很快膨胀起来,变成两根小小的立柱。 “那是什么?”阿立亚惊讶地问。 休潘回头看见了屏幕上的异样,太阳长出两只长长的胳膊,比任何已知的日冕风暴都要长得多。胳膊不断地延伸,就像太阳正张开双臂试图拥抱什么。突然之间,胳膊断了。两道火红的飘线陡然间拉得笔直。 “雄鹰”号的警报响了起来。雅克接到了来自地球伊特的紧急通告——所有飞船必须以最快速度离开以不速之客为中心的六百万公里范围,如果做不到,离开它越远越好;绝对避免处于那黑色球体和太阳之间的任何一个点上。不需要通告,所有的飞船正在全速奔逃,通告则让这个过程变得更加惊心动魄。某些飞船重新定向,他们选择最短的路径逃离那黑色的不速之客。 “是阿波罗!”休潘敏捷地跳起来,坐回到船长位置,下令全速离开。 “那是什么?” “不知道。也许伊特已经找到了对付它的办法。” 地球的天空一碧如洗。地球上的生灵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奇景,长长的红色光芒划过天际,像一把带着血的利刃将天空一划两半。不是一道,而是两道,只不过除了北极圈以北,没有别的地点可以同时看见。 在阿波罗,伊特观察着,计算着。几尼默默地等着伊特的结果。 95%的概率可以成功。 需要准备下一次打击。 下一次打击会毁掉火星和附近的所有小型飞船。 我授权你这么做。为了地球、萨伊斯和阿波罗的安全。 有多大的概率他们还活着? 伊特100%,亚布16%,索亚88%…… 几尼沉默着,他希望亚布能够活下来。亚布是一个优秀的小伙子。如果没有这场意外,他也会以正常的程序加入到组织中。 几尼看着火星,那小小的红点已经变得模糊,黑色星球用特别的方式一点点扼杀着它的生命。阿波罗已经射出了复仇的利箭,再有三十分钟,那黑色星球将为它的鲁莽付出代价,火星的生命会得到拯救。 伊特,我想过去看看,你能把我推到那边去吗?不需要现形,只要用谐波形态。 遵命。 一束微弱的电离子从阿波罗发射,紧跟着那两条恢弘的巨龙而去。 长达十万公里、能量密度达到六千亿的两条巨龙正以三百公里/秒的速度奔驰,其中沸腾的正负离子不断结合又不断断裂。巨龙的龙头闪着辉光,那是星际尘埃湮灭其中留下的痕迹。辉光闪烁,将前进道路上的一切照得很亮。 “雄鹰”号飞快地逃逸,然而时间紧迫。 阿立亚想着那来自太阳的两道光柱,“那是阿波罗的反击,对吗?” “应该如此。我们必须躲得远远的,被误伤不是一件好事。” 阿立亚盯着火星,不无忧虑,“火星难道不会受到影响?那黑家伙距离它只有三百万公里而已。” 休潘看着阿立亚,眼睛里光芒闪烁,“阿立亚,你真是天才。” 休潘让“雄鹰”号慢下来,他指挥飞船绕着火星飞行。 “我们躲在火星后边,这里应该是安全的。” “你是说火星不会受到影响?” “我不知道。但是火星一定不会爆炸,所以只要避开那个黑色星球就行了。” “也许它也认识到这一点,正绕着火星运动。” “是的,那么我们就和它兜圈圈。伊特不可能没有考虑到这种情况,它躲不掉。我们只要躲开它。” 黑色星球正发生着某种变化。它觉察到了这个星系的反抗,与之前它所遭遇的任何星系不同,这个星系组织的反抗十分惊人。它简单地估算,利用所有的基本子来构筑空间屏障,也仅仅能够挡住两股巨大能量中的一支,另一支将把它彻底摧毁。这个星系早已经跨越了行星文明,能够控制恒星能量,这超越了它所了解的文明形态——一个星系级的文明居然保留着碳基生命体作为文明载体。这是一个有趣的教训,然而它没有机会去反思。它用最快速度求解,所有的迹象都指向同一个结果:就地解散。这是没有办法的办法。毁灭不可避免,只有尽力挽救更多的基本子。它开始绕着眼前的行星运行,这将争取更多的时间,同时,它开始自我解构。 一团接着一团的黑色气体被喷射出来,飞快地消散在宇宙空间。黑色的球体变得越来越小,最后,它的体积仅剩下原先的一半。一道亮丽的光和它碰在一起,剧烈的爆炸形成一团火球,在火星上空熊熊燃烧。紧接着,第二条巨龙汇入那火球中,猛然间天空中仿佛出现了第二个太阳。 休潘、阿立亚和“雄鹰”号的所有船员看见火星的地平线上弥漫起辉煌的光彩,仿佛给火星添上了一个圣洁的晕轮。七千多大大小小的飞船上,人们都在那一刻陷入震惊和沉默,然后爆发出欢呼。 亚布等待着那最后的时刻。但他没有等到。他等到了几尼,于是他知道末日已经远遁而去,尽管它曾经逼迫得那么近。 几尼,你们找到了办法。可惜有点晚。 我们一直有办法。只是它的形迹隐蔽,我们措手不及。 它到底是什么? 某种地外文明,依靠微技术架构飞船——它们的飞船很庞大,看起来仿佛一颗星球,或者一个活的生物,事实上,它是一个集群,所有的架构都由一种微粒组成。它是精密的机械,也可能是活的。其最重要的一个特性是这些微粒拥有四维结构,能够控制三维空间形状,整个集群依靠对空间结构的控制维持形态。 很奇妙。 是的。不过,它还不够强大。如果集群的规模达到木星那么大,我们目前就没有办法对付,但它只是火星规模。 我们很侥幸。 不是侥幸。宏图世界已经进行了模拟,产生一个木星规模的集群,会耗尽一颗1.3倍太阳规模恒星的全部能源。这种集群在银河系中出现的概率只有一百六十万分之一。我们并不是在赌博。宏图也提供了打击这种集群的方案。 亚布点点头。不管怎么样,一切都结束了。那格塔图已经得到拯救。 火星上怎么样? 很糟糕。也许要三十年才能够恢复元气。三十年,只是很短的时间。 我的母亲,还有休潘,他们呢? 很好,地球的援救舰队很快会抵达。 亚布努力从伊特那里接受一些信息,希望从中得到关于索亚的消息。伊特答应保留索亚的副本,然而她并没有这么做——索亚拒绝了这个要求。“我的使命是保护亚布,如果他的生命结束,我的使命也结束。”索亚守护在亚布的身体旁,最后被沙暴卷走。他们都成了齑粉,成了火星的一部分。 “不要伤心了,亚布,跟我来。”几尼拉着亚布。亚布惊奇地发现自己脱离了那格塔图,脱离了伊特,脱离了地面,脱离了火星,他几乎脱离了一切羁绊。几尼带着他奔向阿波罗。 巨大的壳体围绕着太阳,虽然只是一个雏形,然而已经能够看出框架。阿波罗是壳体上的中心城市。它的内部空间巨大,可以容纳八十八个地球,无数的量子胞已经开始落地生根。从阿波罗向外延伸出三十六条轨道,沿着太阳的外围不断伸展,最后在太阳赤道附近中止。每一条轨道都由智能模块拼接而成,每一个模块长五百公里,宽一百公里。最长的一条轨道已经延伸了六亿公里,其上有无数的智能模块,控制着整条经线的起伏。再有三百万年,这些轨道将延伸到和阿波罗相对的另一面,并再度汇合成一点,阿波罗的姐妹城雅典娜会在那儿诞生。剩下的工作就变得简单,在已经形成的三十六道经线上编制纬线,这个过程会很快,只需要依靠智能模块就能在三十万年中完成。最后的五万年用来填补空缺。反射模块将经纬之间的空隙填满。它们会把绝大部分太阳辐射反射回去,提高太阳的温度,让更多的能量集中到反物质合成器上,制造出反物质,作为能源储备起来。 然后? 我们开始旅行。伊特,人类,还有机器人。 银河之旅? 是的,但那也许只是一个开端。银河外边还有很多世界。 太遥远太遥远。 我们等待了三亿年,等来一个太阳壳。门已经打开了,银河世界正在招手。时间不是问题,你已经获得权利,在虚拟世界中永生。一切都是未知数,前面有形形色色的挑战,我们需要你的帮助。 这就是超度吗? 我们挑选合适的人,最基本的条件是:他必须能够清晰地区分现实和虚拟世界,对事物具有敏锐的洞察力,还有,必须有承担责任的勇气和决心。你很合适,不要浪费你的天赋。 我明白,让我想想。 伊特保留了你的思维和记忆,你已经开始享有权利。你有充足的时间去习惯它。还有,你可以叫我阿飞,那是我的名字。 银白色调的床,栗色地板,米色的宽大沙发,还有舒适的落地水银灯和碎布地毯。阿立亚站在书架前,手上捏着一个小巧的飞机模型。她回想起亚布小时候在地板上玩耍的模样。她微笑着,把飞机模型放回到书架上。一切都是老样子,阿立亚却显得老了。作为幸存的三位治理委员之一,阿立亚有忙不完的工作。三十年,卓有成效的治理让火星迅速地医治创伤,重新走上繁荣轨道。外边的世界变化很快,这里却一直没有变。 阿立亚知道亚布不会回来、索亚也不会回来了,然而她坚持把屋子里的东西按照老样子摆放着。她缓缓地在沙发上坐下来,看着亚布房间的门。在心底里,她总有某种期望,希望突然有一天,亚布会从门里走出来。 亚布看着自己的母亲。每一年母亲回到这里时,他都会悄无声息地靠在她身旁。他并不想让母亲知道自己已经完全融入了那个量子的虚拟世界,母亲除了现实不会接受其他任何概念。三十年,他在伊特也不能干预的洪荒世界中度过了几百个人生,然而,没有一个人生能够让他这么依恋。他回到这里,看着母亲。有几百种方法可以让他和母亲重新接触。然而,那都不会是最好的方案。他和母亲,注定要分开来走自己的路。他会一直陪着母亲,直到她的人生之路完结。他的路还很漫长,三百万年,也许是三亿年,或者更长,但任何东西也替代不了那短短的二十年。亚布明白为什么阿飞不是几尼,几尼只是千万个称呼中的一个,而阿飞才是他自己。 阿立亚站起身,走到门口,最后望一眼这熟悉的一切,轻轻关上灯。 外边,宁静的夜空中群星闪烁,银河横跨其中,仿佛天空的屋脊。 银河漂流 也许这个世界已经变得过于无趣。人越来越少,而我是最后一个。按照生物标准,人是不会灭绝的,伊特斯可以按照DNA序列,选择一个合适的地点,轻易地把符合标准的生物制造出来。然而,不再拥有父母、家庭、兄弟姐妹、朋友、伙伴,甚至陌生人,这种生物也许已经不能被称为人。 战争继续进行。英仙座旋臂已经陷入战争七十万年,三百光年长的战线,超过六千颗星球卷入其中。99lib?飞船被摧毁,行星被毁灭,恒星被毫无意义地消耗掉。三百光年的战线,就像一把锋利的刀将一道道疤痕划在旋臂上,它制造了横跨七百光年的错乱区,三千万立方光年的空间被彻底黑化,银河整洁有序的优雅被打断,代之以混乱和绝望。这里是坟场,没有星球,没有恒星,没有人类,只有无数的残骸、黑洞和死亡恒星。人类耗费三千万年时光建立的大帝国在短短的七十万年中分崩离析,战火将恒星燃烧殆尽,也带走人类的希望——七十万年前,这里是人类的保留地,此刻,这里仍旧是伊特斯的领地,然而却不再属于人类。伊特斯对人类的定义很宽泛,机器人、电子人、生化人、量子人……凡是能够思考三天之后的可能性并做出计划的东西,不管是机械的、电子的、量子云的、还是生物的,她都看作人类。然而,这不是我的定义。 一千六百年前,我从母亲的腹中来到这个世界,身高七十厘米,体重四公斤;出生后三十年,我身高一百八十厘米,体重一百二十公斤;此时,我身高一百八十一厘米,体重一百三十公斤;再有四百年,我会急剧地老去,当我死的时候,也许只有一百七十厘米,一百公斤。人是一种生物,她出生,生长,生机勃勃,然后衰老,死亡。母亲的生命在一百四十年前走到尽头,她留下三个女儿——姬丝、婕儿和我。八十年前,姬丝在一次事故中死去;婕儿疯狂地拥护战争,三十年前,她带领一支泊松级的舰队企图袭击阿拉人的剑鱼星系,结果被证明是一个狂热而缺乏理智的自杀举动。还有比利家族,她们和我们的萨伊斯家族有着深厚的友谊,花奇妮、修达、库宇京、小比利,这姐妹四个曾经和我一起参加过许多次作战,十年前,她们在主星保卫战中全部牺牲。然后,对面的阵营中,有三个家族,唐、金帝辉、三木,她们的家族和我们的一样,代代相传,从古老的地球传说时代直到两年前。两年前,三木家族的最后一个成员一达被暗杀者干掉。人是这样一种生物,她生活在亲人和朋友中间,有着光荣的血脉,和敌人战斗,获得荣誉和骄傲。这是我们关于人类的定义。 一达死掉之后,战争依旧进行。然而有些奇怪,突然之间我对这场战争变得很厌恶。击败敌人获得满足,敌人死光之后,就不知道战争是为了什么。也许一时的狂热将我们都蒙蔽了,仔细地想一想,战争并没有带来事实上的益处。战争让人们减少生育,花更多的时间在军事行动上,而对于军事行动来说,机械人和生化人比人显然更适合。伊特斯也这么想,于是,成千上万的机器人、生化人被制造出来从事毁灭。直到今天,三百光年的战线上,分布着大大小小四百多万个军团,有着将近二十六亿的人口,可惜,都是机器人,或者生化人。他们是冷酷的,理性的,卓有成效的。这延续了七十万年的战争将人类从八十八万人口减少到一个,而机器人从三百四十万增长到十五亿,生化人从三十五万增长到十一亿。战争的起因是人类的狂热和对荣誉的渴望,人退出,伊特斯接手,整个过程有些变了味道。一场毫无意义、精确计算的毁灭,整个过程向着不可控制的方向发展。也许这战争还将继续下去,直到整条英仙座旋臂都变成坟场,或者一方被彻底消灭——三个月前,我得到一达死去的消息,认为战争应该结束。伊特斯却驳回了要求,二十六亿人要求继续战斗,一个人的意愿就像尘埃般渺小。于是,她继续行云流水地制造着适合战争的人类,以最大的忠诚为人类服务,英仙座旋臂仍旧战火纷飞,文明以飞快的速度诞生毁灭。我只有离开。 我拿到一艘飞船。这不是银河中最快的飞船,然而在给人用的飞船中是最快的。它能够以十分之一光速巡航,也能够超空间跳跃。唯一美中不足的是,它的确很小,庞大的过载保护系统和超空间引擎占据了飞船绝大部分空间,小小的舱室只能容纳一个人。还好,也没有任何人可以陪伴我的旅途。它的名字叫做奔雷,我将它改称为漂流瓶。 根据伊特斯的记录
.99lib.一群饕餮之徒在任何一个星系都不会受到欢迎。如果可能,星系的主人会毫不犹豫地将他们扫地出门。在那之前,小心地试探也必不可少。不过,要抓紧时间,在斗牛犬的数量增长到无法收拾之前,时间是很宝贵的。
沙达克靠近蓝色星球。这一次他看得更真切,许多类似的球体环绕着主星。突然间,沙达克有一种被窥探的感觉,某种能量渗入到亚空间来,在他的周围盘绕,若有若无。这种感觉似曾相识,就像他刚才所觉察的影子。
所有的黑色球体都转向了沙达克。它们绕着主星运动,却始终朝向沙达克——他们都指向一个一无所有的所在,但沙达克的实空间映射正好在那里。
这是眼睛,星球的眼睛。
沙达克在无数双眼睛的注视下停下来。他思考了几秒钟,然后送出信号,“每个人都在寻找自己的归宿,我们的归宿在茫茫星海。我是沙达克,和平的人类。你好。”他用了三千六百种主要语言,银河通用编码。三千六百种语言似乎是一个不小的数目,然而考虑到宇宙中有数以亿计的银河,每个银河都拥有千万亿的恒星,每一颗恒星都可能存在文明,这个数目其实非常非常小。能够得到正确回应的机会同样非常非常小。数一数这个银河的恒星数目,然后取倒数,再乘以三千六百,即便不是一个准确数字,也距离准确不远。
这个数字就像斗牛犬的一个细胞相对于他的身体,或者一滴水相对于大海。大海到底是什么,沙达克不得而知,他只知道那是很多很多水汇聚在一起,就像很多很多星星汇聚在一起便是银河。
从银河中捞起一颗特定的恒星,这种时候,你不得不希望有些好运气。
斗牛犬的数量扩张到三千三百五十五万四千四百三十二。这是一个不小的数目,但对生物来说,不算太多。生物的数量就和银河中恒星的数量一样,常用单位是十亿。然而这个数字对于斗牛犬来说仍旧意味着某些东西。他们停了下来。
他们停下来,似乎什么都没有做,只是维持着队形,随着千千万万的小行星一道绕着恒星飞行。从远方看去,他们就像一群毫无生气的天体,只有规则排列的队形和不断发送的快乐电波证明那是一群智慧生命。突然间集群发生了骚动,他们两两靠近,开始结合。这种结合的过程很容易被人类想象成交媾,很多人就是这么想的,然后他们将传播这种富有想象力的说法当做消遣。于是,斗牛犬在人们的想象中和口头上变成了一种极其淫荡的种族,不仅可怕,而且让人鄙夷。
装着五个人的飞船发出一个信号。这个信号显然是一个人给其他人的内部通话,却广播了出来,于是沙达克可以收到。这个人说:“Wow!”
沙达克不知道这个内涵简单、外延丰富的词汇到底表达了什么,他也没有兴趣去关心这几个人的脑子里到底在想些什么。他更关心斗牛犬——斗牛犬的行为出乎意料,这是一种前所未见的新类型。他们两两结合,然后再两两结合,似乎并没有停下来的趋势。这真是一件有趣的事。
沙达克的注意力完全集中在斗牛犬身上,他不带任何恶趣味地观察两只斗牛犬之间的结合。他们最初靠在一起,表面细胞彼此融入,紧紧结合,已经分化的组织生长出全新的细胞,原有的细胞纷纷死去,新生细胞充斥着整个体腔,它们没有分化,形态一致,这个新的合体仿佛只是一团肉。然而,那是富有生机,充满着生长欲望的肉。这个新个体向着另一个新个体靠近,它的身体开始变得扁平,逐渐地伸展开,变得中空,仿佛是张开的大嘴,要把靠近它的伙伴整个吞下去。
“沙达克!”
有人在和他联系。那是一艘飞船,或者说一个机器人。
“它们的行为很异常!”
“它”还是“他”,这是一个非常严肃的问题。机器人犯了种族歧视的罪行,然而此刻并不是讨论种族歧视的时间。沙达克扫描机器人的正电子脑,这个头脑百分之八十六和标准人类的思考模式吻合,属于分布允许范围之内,于是,他认为自己并不是在和非人类交流。
语言是一种冗余,沙达克直接进入机器人的记忆库。然而他被拒绝了。这个机器人具有防范亚空间侵入的能力,并且也愿意使用这种能力。这样的机器人并不多,他是两位一体。
沙达克有些惊讶。他已经很久没有见到过两位一体,尤其是人类的。
那样的人类仅仅被创造过一次,那个时候人类还没有走出第一银河,他们是银河计算机的守护者。
“你是银河人?”
“曾经是。银河计算机失败了,我们和你一样也成了漂流者。我曾经遇到一个沙达克,知道你们已经没有鑫团,仅仅以亚空间体存在。这的确让人羡慕。”
“你也拥有一个亚空间侧面。”
“是的,那只是一个侧面而已,我们没有那么自由,至少在这个时空,光速是不可逾越的。而你们却几乎可以自由往来,宇宙就像你们的家。”
“我们没有家。”
“至少你们认为自己属于人类,这就够了。你的眼前,一个人类公敌正在形成。”
“为什么这么说?”
“银河计算机是被斗牛犬毁掉的。”
银河计算机是一个超越所有已知文明的奇观,尽管这是一亿三千万年前的计划。在之后的亿万年里,沙达克从来没有见到任何一个计划能够和它相提并论。简而言之,这个计划试图在银心区制造一个超级规模的量子计算机,总质量达到十三个标准恒星。事实证明,这大大超越了当时人类的能量控制水平,计算机发生坍塌,成了一个黑洞,因为距离银心黑洞太近,被吸引,发生碰撞,合并。没有留下任何人工痕迹,这个人类历史上最富有想象力的计划成了一个天文现象,强烈的X射线暴是唯一的存在记录。
沙达克注意到来自银心方向的一点亮光,那是X射线。在距离六千光年的远处,这亮光依然强烈,在无数的光点中卓然不群,那是一个爆炸性的发射源头。
怀疑滋长起来,他问:“这里就是第一银河?”
“是的。”机器人斩钉截铁地回答。
“你怎么知道?”
“我从来没有离开过。”
数量是一种优势。有的时候,这种优势相当可怕。
二位一体的机器人哈尔007有关银河计算机被毁灭的描述,是关于数量优势的绝佳说明。一个银河人可以轻易地制服一只斗牛犬,然而,当数以亿计的斗牛犬仿佛疯了一般涌向各个空间发生器时,银河人的抵抗完全失去了意义。
这个历史事件被描述成因为能量控制水平低下而导致的失败,这不是全部的事实。事实是:因为人类无法通过整体性空间扭曲来保证物质克服引力,维持结构,他们使用了多达七十五万个空间发生器。这些空间发生器抵消了引力,保证十三个标准恒星的物质分布在整个星系空间而不向着中心聚集。
斗牛犬对空间发生器发动攻击。它们分作小群,每一个小群有五千只以上的斗牛犬攻击一个空间发生器。所有的七十五万个空间发生器几乎同时被攻击,而银河人的数量总共只有十五万。空间结构很快崩溃,物质弥漫,整个星系成了星云,氢气云开始加速聚合。两千万年的时间,中央恒星形成并开始发光;再一千万年,它增长到三个标准恒星的质量,成为一颗一等恒星;再一百五十万年,恒星轰然坍塌,黑洞成为星系的主人,星系移动到银心黑洞边缘。剩下的岁月里,两个黑洞缓慢而不可抗拒地逐渐融合,放出银河中最亮的射线暴。这是一场耗时以千万年计的大戏,斗牛犬用五十年的时间揭开序幕,然后把剩下的上亿年留给了宇宙。
一切都不可挽回。
银河人并没有继续和斗牛犬战斗,然而并没有就此罢休。规模庞大、组织严密的攻击意味着密谋和策划。屠杀斗牛犬除了泄愤之外没有任何意义,银河人并不属于需要泄愤的人类。他们伪装起来,潜藏到银河的各个角落,寻找真相。
“所有的斗牛犬都源自那一次攻击。完成攻击后,它们就成了宇宙的祸害,到处毁灭文明。不过自从那一次银河灾难之后,它们安静了许多。我从来没有听说斗牛犬的规模成长到一亿只以上。我们的族人跟踪它们,分散到银河的各个角落,监视它们,希望找到它们背后的黑手。”
沙达克沉浸在思考中。他知道银河人,知道这是一个背负崇高使命的种族,在沙达克的记忆中,他们随着银河计算机的毁灭而消失。沙达克认为自己记住了历史,却没有想到记住的只是谎言。银河人放出一个烟幕弹,却欺骗了沙达克们亿万年。
沙达克在想为什么要相信一个陌生人,哪怕是一个银河人。
“为什么不向其他人类求助?”沙达克问。
“又有哪一支人类能够比银河人更强大?”
“你为什么找我?”
“我不想惊扰它们,你是亚空间体,你能否帮我一个忙?”
二位一体的机器人监视着斗牛犬群,斗牛犬们继续着一加一等于一的游戏,“沙达克,你能潜入宇宙的任何角落。你也能进入它们中间,了解它们正在做些什么。它们一直在合体,我从来没有见到过这种情况。”
哈尔007希望沙达克能够帮他了解斗牛犬群正在做些什么。作为同一个阵线的人类,面对人类公敌——斗牛犬群,这是一个合乎逻辑的请求。
然而沙达克没有答应。
“哈尔,你是否感觉到一些亚空间的异常?”沙达克向哈尔007描述那个若有若无的亚空间影子。
“是的,沙达克。我并没有感觉到那是异样,但是记录里边有一次小小的微跳,时间和你的描述吻合。这很重要吗?只是一次微跳而已。”
“那是一个庞然大物,如果你只记录当前位置上的能量波动,你会认为这只是一次微跳,但是……”沙达克寻找着合适的说法,“……那是一次无边无际的微跳。如果我把身体尽量展开,最多只能是他的十分之一。”
沙达克停顿下来,他要想想这个结论意味着什么。如果那个家伙也是一个亚空间体,那么他就应该是沙达克的十倍,这超越了某些限制。一个超过极限的亚空间体应该在一瞬间被狄拉克海所吞噬。
这个星系不仅有“银星”号、斗牛犬、银河人,还可能存在一个超级亚空间体。不管这些是否被《银河百科全书·未解之谜》收录,他们都是沙达克的未解之谜。这些未解之谜和那来自宇宙之外的广播与碰撞以一种不可思议的巧合联系在一起,沙达克在恍惚中疑心自己掉入了一个陷阱。
如果是一个陷阱,那么它横跨成千上万个银河,超越亿万年时空,甚至超越了我们的宇宙。对于这样一个东西,如果你知道它,会感到敬畏;如果你了解它,会感到仰慕;如果你掌握它,会觉得自己就是宇宙之神。然而沙达克发现自己一无所知,于是他只有本能的害怕和小心翼翼。
某道湍流引起了沙达克的注意。蓝色星球再次抛出一个探测器,这一次,它把探测器指向了“银星”号。
沙达克想起这个不大不小的奇迹:这里居然还是第一银河,人类诞生的地方。
沙达克提问:“哈尔,银河计算机算出了些什么吗?”
哈尔007没有回答。
“上帝保佑,沙达克,我们见到你了!”
沙达克听到了一种不想听到的声音。
我们的宇宙是一张膜,包裹着亚空间。膜的外边,是狄拉克海。狄拉克海是一个神奇所在,根据艰深的数学,那里边会长出各种各样的泡泡,拥有形形色色的膜,包裹五花八门的亚空间。当然这理论无从验证,跨过狄拉克海钻进另一张膜暂时还停留在假想阶段,而这个暂时以亿万年计。
狄拉克海,能量之海,没有什么能解释为什么我们需要一个能量之海。它就在那里,它就在那里,它就在那里。如果有什么跨越了知识的边界成为真理,那它就是真理。不过这个真理看起来对于生存没什么帮助。于是有人相信,某种神秘的智慧力量创造了狄拉克海,就像蛮荒时期,人们相信这种力量创造了大地。后来,人们相信这种力量创造了起源星球。再后来,创造的对象变成了宇宙。到今天,创造的对象是狄拉克海。世界一定要拥有某个创造者才比较让人安心。这个创造者有个亘古不变的名称:上帝。此刻,沙达克身边就围绕着五个信仰上帝的人。
没有坚定的信仰,很难在这个世界里还保持着肉身,对于智慧生命,核酸和蛋白质仿佛是冗余。沙达克对这些人一直保持敬意,敬而远之。但是他们对沙达克情有独钟,甚至根据想象给他画了很多像,到处悬挂起来,作为一种祈祷对象。沙达克当然不是上帝,但他是上帝的使者——神。
对于这个头衔,沙达克不知道如何处理,于是就听之任之。时间一长,只要有人类存在的地方,人们都知道沙达克是神。只不过机器生命用神来称呼沙达克的时候总是带着嘲弄的语气,而肉身的人类通常都很虔诚。
还好,沙达克是一个亚空间体,如果要避开仰慕者,他只需要在亚空间里不停地移动。当五个人同时向沙达克问好时,沙达克意识到这一次他居然停留在原地超过了三万六千秒,亚空间的三万六千秒,是相对静止平坦实空间的三百六十年,这足以让人们观察到他的存在并拥上来打招呼。和蔼地对待每一个人类,这是沙达克的本性。于是他说:“你们好。”
人是这场莫名其妙的竞赛中莫名其妙的参与者。他们的平均寿命只有一千来年,却希望看到一场跨越上千万年的表演,于是他们只能一代代繁殖下去来克服这个致命的弱点。然而,几十代之后,祖先们的决心可能仍旧被记得,却已不再重要,几百代之后,曾经的雄心壮志早已不知所终,情况如果糟糕一点,就会像可怜的塞顿文明一样灰飞烟灭。只有最坚定的人才能坚持下来,他们是上帝最虔诚信徒的克隆后代,每一代人从小就被灌输绝对的信仰。
他们发现了沙达克,神显示了他的存在,这个消息让五个人全都欣喜若狂。
“告诉我们,真空广播来自上帝。”
“告诉我们,上帝将降临这个卑微的宇宙。”
“告诉我们,上帝马上就要展示他的神迹。”
“告诉我们,天堂之门将为我们开启。”
“告诉我们,在宇宙的末日,虔诚的信徒将得到救赎。”
信徒的话语听起来过于热情,对冷静的人类来说过于刺耳,如果刨除那些试图奉献自己、燃烧别人的东西,他们所说的无非是:某种神秘的力量发出了真空广播,它将来到这个宇宙,会有一些不可预料的好事发生,我们可以从它那里找到在宇宙的末日之后仍能得以生存的方法。
于是,沙达克认为他们在以自己的方式对未来做出预测。这是一种可能性。虽然他很想告诉这些人未来有很多种可能性,但他不能允许自己伤害他们,于是落荒而逃,消失在他们的可测范围之外。
这个时候,他听到了哈尔007姗姗来迟的回答:“它什么都没有告诉我们。”
一切都平静下来。
斗牛犬继续进行合体,来自蓝色星球的探测器进入了他们中间,和他们同步;
哈尔007继续警惕地观察着斗牛犬们;
五个人类克隆了自己的下一代,并且把神匆匆露头的好消息写进了《启示录》;
“银星”号仍旧保持沉默,他随着中央恒星的引力缓慢下落,蓝色星球的探测器绕着他打转。
其他机器靠近斗牛犬群,因为什么事都没有发生,他们必须找一些事来打发时间,斗牛犬的合体是一个不大不小的奇观,正好提供了机会。
一切平静得仿佛只是一个远离文明中心的蛮荒星系,一些闲得无聊的人类只好玩玩游戏。那无穷无尽的真空广播,超过六千六百万个文明的盛大聚会,跨越千万年的等待,野蛮却让人热血沸腾的战争,有史以来最大的虫洞和万众期待的十万光年竞赛……这些都成了过去时,让人怀疑是否曾经存在过。“银星”号,斗牛犬,银河人,超级亚空间体,这些异常生命却集中在这个蛮荒星系里。
应该发生些什么。
应该发生些什么?
沙达克在思考。最后他决定等待。和已经过去的三千万年相比,几百年只不过是一瞬。
他等到了斗牛犬完成最后的合体。三千三百五十五万四千四百三十二只变成了一只。快乐电波早已经停止。这庞然巨物仿佛一块巨型岩石,在各种各样的天体间飘浮。他的内部开始分化,一件又一件的组织成形,一个又一个的器官就位,体形也随着内部结构的改变而改变——从一个球体,逐渐拉长,原本平滑的表面变得粗糙,最后仿佛壳体般龟裂,许多叫不上名目的东西从裂隙中长出来,其中有许多武器,更多的是超越引擎。数以万计的超越引擎分布在躯体各处,处在就绪状态,仿佛斗牛犬抛弃了他悍不畏死的秉性,随时准备逃跑。最后长成的是大脑,它在躯体的最深处,尚未分化的细胞聚集起来,按照某种复杂的三维拓扑结构组成阵列。它很快地成长着,形成乳白色球体,然后逐渐硬化,变成蓝蓝的矿物般的晶体。光在晶体间闪烁,复杂的思维顷刻间成形。这思维的光透射出来,传递到躯体的各个角落。斗牛犬抖动他的身躯。
这是焕然一新的斗牛犬,一个拥有超级头脑的斗牛犬。
围观的人们沉浸在震撼中。他们认为斗牛犬是一种低智能的冯·诺依曼机,他们抱着看热闹的心情围观斗牛犬的合体,他们认为合体的最后产物是一个什么也不是的肉球。结果,他们看到了一个拥有头脑的行星堡垒,在他面前,他们什么也不是。强烈的反差造成强烈的震撼。行星堡垒一般的智慧生命并不罕见,然而当你把一个智能行星堡垒错误地估计成一团肉球,那就完全是另一回事。
沙达克感觉到哈尔007的冲动,二位一体的机器人失去了冷静,他认为自己找到了元凶。
“等一等,哈尔,还不到时候。”
斗牛犬发出电波:“每个人都在寻找自己的归宿,我们的归宿在茫茫星海。平安。”
这电波让沙达克惊诧不已。这是他的常用语。
哈尔007转向沙达克,“这是怎么回事,沙达克?”
沙达克没有答案。
某个东西替他做了回答,这个回答以亚空间波动的形式传递到沙达克和哈尔007的意识中,它说:“这是和平。沙达克,欢迎回到地球。哈尔,欢迎来到地球。”
蓝色星球突然间变得有些异样,热量急剧增加,即便在耀眼的阳光下,仍旧可以看见到处都是蓝色的光。
与此同时,“银星”号毫无征兆地启动,奔向蓝色星球。
黑暗中闪过一道微弱的火光,那是绕着“银星”号运行的探测器化作了灰烬。
沙达克贴近蓝色星球。身躯庞大的斗牛犬悬浮在一旁,他犹如蓝色星球的一个伴星,正和它自转同步运动,距离如此之近,以至于星球上的潮汐发生了一百多厘米的变化。
有一个事实是奇怪而清楚的:蓝色星球控制着斗牛犬,至少,他们站在同一条战壕里。这个事实由以下事实证明:蓝色星球在斗牛犬完成最后合体的时刻向沙达克和哈尔007发送了亚空间波动;与此同时,斗牛犬正好运动到相对地球最近的距离;斗牛犬迅速向蓝色星球靠近,并且进入同步轨道;蓝色星球的探测器被斗牛犬包含在身体里,位于大脑的最深层,大脑组织小心翼翼地呵护着这个外来的东西,把它作为触发的核心。
另一个事实是否是事实,仍旧是个疑问:蓝色星球声称自己就是起源星球。
哈尔007对于这两个事实怒不可遏,一个声称自己是起源星球的家伙居然是斗牛犬的同伙甚至幕后黑手,这意味着他和所有族人孜孜以求的真相是一个两难选择。银河计算机比人类起源地更具有吸引力,然而毁掉人类起源地不是一个理智人类应该做的事。因此,他迫切希望用如下事实代替第二个事实:这是一个异文99lib?明星球,它躲藏在角落里窥视着人类,出于某种原因它对人类心怀不轨,于是它派遣斗牛犬毁掉了银河计算机。
哈尔007启动了他的毁灭系统,他将在自己所在的位置引发一次真空膨胀。一次真空膨胀会引起空间结构小小的波动,对于任何具有实体的物质,空间波动都是致命的,然而我们的宇宙却出奇地稳定,任何空间结构的波动都将飞快地耗散掉,不会引起太大的灾难——如果你仍旧记得我们的宇宙是一张膜,而膜的外边是狄拉克海这个关于世界的通俗描述,就能轻松地理解——狄拉克海虽然经常涨落,却从来不喜欢这种被动的波动,如果膜上发生了波动,能量将在瞬间被狄拉克海吸收,就像大海吸收一滴水一样,一点不剩,毫无形迹。然而哈尔007是两位一体,这意味着如果他发动真空膨胀,情况将有些不同。真空膨胀并不产生空间波动,而是制造一个通路,将狄拉克海和亚空间联系在一起,能量的狂飙从亚空间涌出,汇入狄拉克海。这个宇宙将被喷薄而出的能量冲刷出一个大洞。宇宙是一个韧性的膜,它能够恢复原状,只是在大洞的位置曾经存在的那些东西都会消失,就像他们从来没有在这个宇宙里存在过。这是银河人的终极武器,毁灭一切,包括自身。只有两种人会这么做:疯子或者走投无路的人。
哈尔007既不是疯子,也没有到走投无路的地步,于是这个举动被理解成恫吓。
“哈尔007,我知道你是最坚定的一个,你的族人大部分已经放弃,你却仍旧坚持。这很了不起。这是人类值得骄傲的光荣品质。”
“你在胡说些什么?!”
“最近的一个,哈尔725,在忒留斯星云对自己进行了解构,他消除了所有关于过去的记忆,成为一个忒留斯人,参加竞选当地的总统。”
哈尔007知道这个兄弟,他追踪斗牛犬途经忒留斯星云,见到了这个曾经的银河人。哈尔007认为这是典型的自甘堕落。
“不要怨恨他,哈尔,如果可以自由选择,这个世界上绝大多数的人类都会自觉或者不自觉地堕落。一个人的一生绝大部分时间都在自觉或者不自觉里堕落,这是人类的常态。只有常态的大多数,才有杰出的少数。这少数就是人类孜孜不倦的动力。
“银河人仍旧是一族人类,然而它不像你所认定的那样高贵。曾经的十二万银河人现在只有六个仍旧在追踪斗牛犬,你是其中之一。”
“够了!不要再胡言乱语,你究竟是谁?”哈尔007气急败坏地盯着眼前的星球,他决定:如果这个冒犯者不自动现身,就把整个星球毁掉,不管它是人类的起源地还是什么。
“我会告诉你我是谁。在此之前,我还想请你知道,斗牛犬是我创造的,而银河计算机并没有死亡,它正冲着我们而来。”沙达克和哈尔007的意识被引向远方。
哈尔007猛然回头。距离七百光秒的远处,“银星”号正以三分之二光速赶来。
斗牛犬发动了第一次攻击。一个巨大的球形物被抛出,迎向“银星”号。
“在它赶到之前,我们还有两个小时。”
“现在是历史时刻。”
“我没有名字,你可以称呼我埃博之子。我就是这个星球。人类的起源之地,守护者,地球。”
大事件总是在一瞬间完成,宇宙的年龄却长达两百多亿年。漫长的等待只为一瞬间的辉煌,这几乎是所有大事件的共同属性。
当人类的历史大事件和宇宙的大事件有了同样的时间数量级,或者说,人类学会了造物的一项必须技能——以亿万年计的耐心等待,就意味着人类和宇宙已经密不可分。许多人不具备这种耐心,就像塞顿文明圈所发生的一样,千万年的等待就导致了溃灭。少数人具有这样的耐心,六千六百万个文明代表最后剩下四十二个,就是这样的少数。而沙达克,是少数中的少数。
然而即便少数中的少数也为这样的事实而震惊:埃博之子作为一个头脑已经思考了两亿年之久,这是迄今为止最长的纪录,而且很可能也是最终的纪录——如果埃博之子的话是真的。因为埃博之子宣称他就是人类的起源地。
哈尔007根本不相信,他再一次展示他的致命武器。银河人是人类的守护者,银河计算机是人类的福音,这个信念超过一切,包括他的生命。从他诞生起,就为了这个信念而活着。斗牛犬毁掉银河计算机,毁掉了人类通向最终真理的道路,银河人必须对此展开报复。这个自称埃博之子的家伙是幕后黑手,他必须杀死对方。
哈尔007让沙达克赶紧离开,沙达克没有这么做。不管真相是什么,这个蓝色星球的主人都显示了不同凡响的一面:他隔绝了哈尔的亚空间出口,哈尔007却茫然不觉。即便此刻真空膨胀被触发,能量也将完全泄漏到狄拉克海,不会影响任何东西。这简直不可思议。
沙达克劝说哈尔007等三十秒,他试图理解这一切如何发生,于是沙达克问了第一个问题:“我怎么才能相信你?”
埃博之子的回答再次出乎意料:“宇宙里有成万上亿的种族,然而人类却分布最广,你认为这是一种偶然?
“当你用不成熟的超越引擎试图穿越淼空间,超越光速,能够一次次成功,都是因为侥幸?
“垚星联盟和暗黑深渊的战争持续了六万年,最后的战役人类仅仅依靠三十二艘战舰的优势就摧毁了暗黑深渊的中枢星。如果暗黑深渊的七五舰团能够赶到,六千对三十二,无论人类飞船具有多么强大的优势也无法对抗。很不幸,也很幸运,这个舰团的跳跃发生了错误,他们被狄拉克海吞没了。”
……
淼空间是一个历史名词。在亚空间的奥秘还是一个秘密的时代,人类把亚空间的表层称为淼空间,在能量控制水平低下的时代,人类以卓越的冒险精神进行淼空间跳跃。成功是小概率事件,然而沙达克几乎每次都能成功。
垚星联盟在八千万年前支离破碎,人类不再需要一个庞大的统一体来相互支持。然而人类取得压倒性优势之前,垚星联盟一次次成功地抵抗,反击,并最终击溃了所有的对手。回头观望,暗黑深渊,泰坦星云,还有斯哲人……许多的文明和人类一样辉煌,单论武力,也并不虚弱,然而人类却一次次地战胜了敌人,把它们全都限制在某些角落,不能通向整个宇宙。
人类的历史有很多关键点。大多数关键点,沙达克都是见证人。人类很侥幸,这个宇宙里分布最广、文明程度最高的种族拥有太多的好运气。沙达克很久之前就知道这点,然而他相信那就是运气而已。埃博之子却告诉了他一个完全不同的答案。这个宇宙里也许有好运气,但是不会有那么多。如果好运气贯通了亿万年的历史,那么一定有一个麦克斯韦妖在帮助人类进行运气检查,好的留下,坏的踢走。
埃博之子继续罗列着人类的好运气。有些事沙达克并不了解,自从他转化成亚空间体,他和绝大多数人类疏远了很多。然而埃博之子却好像什么都知道。
沙达克终于喊停,他问了第二个问题:“告诉我,我是怎么诞生的。”
“有一艘飞船,叫做‘联合’号。有一个工程师,叫做李中国。李中国的模拟人和‘联合’号主机结合,成就了完美的虚拟人,这就是第一个沙达克。这发生在一亿九千六百七十五万七千七百七十七年前,人类在冥王星轨道建立的前进基地里。”
埃博之子把沙达克指引到外层行星,这个冰冻的星球毫无生气,然而当沙达克随着埃博之子的指引进入行星内部,他看见了重重叠叠的地下结构。星球早已被挖空,一排排的框架曾经停满了飞船,此刻空空荡荡。沙达克看见一个巨大的锚口,几乎和星球半径相等的对接口明白无误地表明那儿曾经停泊着世代飞船。穹顶覆盖着锚口,雕刻着许多文字和日月星辰,所有星辰的中央是一个火圈,其间一个人面带微笑,有着两双手和三只眼,正跳着婆娑的舞蹈。
这是人类的设计。沙达克能够辨认某些文字。他也能辨认出,这些雕刻着文字的石头至少已经存在了一亿六千万年以上。他还看见了一些更有趣的东西。当他看到这些东西时,他明白这是留给他的。专门留给他,等着他。
埃博之子说的是事实。一切都毫无瑕疵地拼接起来。沙达克并不知道曾经存在过“联合”号,也不知道李中国,他的遗传代码中最开始的几千个基因毫无意义,仅仅作为纠错码使用,然而沙达克一直知道:不要尝试去解码,必须保证这段代码无错。此刻,对应着留在墙上的文字,沙达克飞快地计算出一种解码。
它的意义突然清晰起来:
你好,旅行者。这是来自人类的问候。
星辰遥远,你将进入追光逐影的旅途。
我们只能送你到此。对人类,太阳系已经太辽阔,而你的天地却正开始。
漂流是你的命运,宇宙是你的极限。
然而,无论你走到宇宙的哪个角落,请捎带人类的问候。
你是人类的孩子,
你是人类的朋友。
当你回到此地,请接受这个问候,哪怕我们已经尸骨无存。
那个时候,请你告诉地球,我们完成了他的愿望,把智慧和文明洒向了星空。
沙达克一号由李中国总工程师所领导的893团队设计,应用于“联合”号飞船。时间:3897……
“哈尔,我们必须谈谈。”沙达克找到哈尔007,此刻,他相信埃博藏书网之子说的是真的,至少作为人类起源地的部分是真的。“联合”号飞船从地球飞到了冥王星,在那儿停泊了一个世纪,沙达克就在那里诞生。亿万年岁月过去,一切都成了历史的陈迹,人类早已经将这里遗忘。然而那些祖先,他们死去了,却把希望留下来,刻在石头上,留在太空里,只希望将来有一天,这些曾经存在的东西能够在人们的眼前苏醒。这是人类才具备的情感,异文明没有这种特征。
冲突就在眼前,他们必须做出选择。一个人在紧要关头进行选择可能关系到对和错,然而不进行选择则是愚蠢,非常愚蠢。哈尔007似乎不准备进行选择。
他沉浸在痛苦中。正电子脑的温度升高了三个K,逻辑已经处在混乱的边缘。他看见了沙达克所见的一切,如果他没有复仇的雄心,这的确是让人感到高兴的发现,然而此刻他的头脑一片混乱。
真相并没有完全揭开。斗牛犬为什么毁掉银河计算机还是一个谜团。然而这并不重要,已知的事实是:埃博之子是一个超级头脑,是制造斗牛犬的罪魁祸首,然而他是人类的起源地,人类事实上的看护者。这已经足够让哈尔007陷入混乱。
哈尔007悄悄收起了自己的致命武器。
“沙达克,让我冷静一会儿。”他说。
远方的异常波动吸引了两个人的注意。斗牛犬抛出的球体不断增长,张开,变成一张巨大的薄膜,这薄膜继续生长,分裂成细丝,数以亿计的游丝分散在广阔的空间里,排列成三维矩阵,矩阵开始发光,微弱的不起眼的光若隐若现,仿佛一个隐藏在黑暗中的水晶球。
亿万游丝最后确定了位置。沙达克明白了这是一个什么样的矩阵,或者说他明白了斗牛犬试图做什么。这是一个迷宫,能制造幻觉,把飞船引入歧途。然而沙达克有些怀疑迷宫的作用,它能改变光影,不能改变引力,也不能改变亚空间波动。而“银星”号是一艘来历不明、能够控制时空的超级飞船。
再过一百六十秒,“银星”号将驶入矩阵,矩阵到地球也不过短短的二百光秒。埃博之子却说,还有两个小时。
“埃博之子,你是想把他困在迷宫里吗?”
“不可能困住它。在它意识到被欺骗之前,我们要抓紧时间。”
“它究竟是什么?”
“它就是银河计算机的残体。最初,它只是普通的飞船,然而银河计算机赋予了它一些特殊的能力,于是它成了银河计算机的代言人。”
“银河计算机……真的是被你毁掉的?”
“并没有毁掉,他还有一些残体。如果你提到的是那一次银河计算机的空间主体被斗牛犬消灭的事,那是我让斗牛犬这么做的。”
“为什么?”沙达克密切注意着埃博之子的任何举动,这个历史悠久、体积庞大的东西肯定比自己更深刻地了解这个世界。在人类还处在小心翼翼的摸索阶段时,他已经进入亚空间并且能够帮助人类进行跳跃,他甚至能够在哈尔007毫无知觉的情况下进行亚空间封锁。沙达克想起那个悄无声息掠过的影子,如果那就是埃博之子的亚空间体,那么这个自称人类起源地、守护者的家伙的确拥有那种能力。可怕的超越极限的能力——沙达克已经达到亚空间的极限,如果把复杂度再增加一点,或者密度再大一些,他将被亚空间第一定律抛弃:能量密度超过六千万焦克的聚集体将突破时空膜,直接汇入狄拉克海。这个过程不需要时间,在这个能量密度上,宇宙之膜破裂,时间不复存在。一切都不复存在,只有狄拉克海永恒。
埃博之子也许是一个例外——例外,意味着有些东西沙达克并不了解,亚空间第一定律也可能只是暂时的真理。
哈尔007加入进来,“为什么?为什么?你竟然毁掉银河计算机,而且使用如此丑陋的机器?”他指的是斗牛犬。
斗牛犬对于亚空间发生的一切并不知晓,他把全部注意力都投入在了疾驰而来的“银河”号上。延迟“银河”号的抵达,这是他此刻唯一关心的问题。
“我会告诉你们事实。沙达克,我需要你的帮助。你和哈尔都是人类的精华,我也是,然而精华不仅仅意味着智力和活力,还有一样最重要的东西:正直。”
“银河计算机犯了什么过错?”
“对他来说,并不算过错。过错在于创造者,他们疏于防范。暗黑深渊使用了潜入者,这些潜入者在银河计算机成形的早期控制了几个空间发生器,在人类没有觉察的情况下,这些空间发生器产生微小偏移,遗传代码被修改,微小的偏移导致后果的巨大差异。银河计算机仍旧成长起来了,然而又有些不同,他并不属于人类,他的人格矢量为零。”
人格矢量,这是个没有严格定义的名词。宇宙里到处都是人类,形态各异,寿命有长有短,智力有高有低。人格矢量是所有人类集合的某个公约数。这个公约数具有以下特征:
1.认为自己是人;
2.承认所有的人类源自同一,所有源自同一的人类都具有平等地位;
3.对其他人类具有同情心,在不伤害自身的前提下愿意帮助其他人类。
人类不断地产生变异,然而人格矢量一直保留在绝大多数人群里,是维持人类精神联系的基准。某些族裔会漠视第三原则,少数族裔会否认第二原则,然而沙达克从来没有见到任何一个族裔否认第一原则。人格矢量为零,意味着创造者的脑子出现了某种问题,或许这样的表述更能够说明问题:如果这种被创造的智慧拥有超过创造者的力量,那么创造者就死定了。
如果银河计算机是这样一个异己,那么人类就死定了。
“哈尔,是如此吗?”沙达克向哈尔007发去询问。作为银河计算机的守护者和监护人,银河人无疑是最重要的目击者。然而既然银河人在亿万年前保持沉默,此刻他们也同样不愿意说什么。
哈尔007迟疑着。沙达克发现不对劲。
哈尔007启动自毁,埃博之子阻止了他。
自我毁灭是逃避现实的最佳途径。对于自杀者,我们总是充满鄙夷,认为这是内心不够坚定的表现。事实并非完全如此。
生命有时只是一种筹码,内心坚定的人会更为毫不犹豫地把它摊上桌面。当活着的意义已经失去,苟延残喘只是生物本能的表现。对于某些优秀的人,这根本不会成为一个选项。
苟延残喘对哈尔007也不是一个选项。埃博之子阻挡了哈尔007。哈尔007出离愤怒,“你已经抽走我的精神支柱,难道还想掌握我的生命?”
“不,哈尔。活着需要更大的勇气。世界马上就要发生改变,无论过去发生了什么,你仍旧是你,一个优秀的银河人。活下去,证明银河人的价值。”
“不!”哈尔007叫喊着,他启动亚空间弹跳,转眼之间消失不见,在七十光年之外的一个星系现形,马上又跳到了一百光年之外。他仿佛一个疯子般乱跳,这不是一件好事,但是至少此刻,他不会自杀。
“让他去吧。他需要独自想一想如何安排自己的命运。”埃博之子这样跟沙达克说。
“到底是怎么回事?”
“银河人知道银河计算机出了问题,然而他们希望用自己的力量来纠正他。”
“这有什么问题吗?”
“他们隐瞒了这个事实。所有的银河人都有记忆强迫症,认为他们在从事一项前所未有的伟大事业,而事实上,这伟大事业只能把所有人类引向毁灭。银河人理解这一点,所以必须用宗教般的狂热来进行强迫记忆。这也是为什么作为一种高度进化的人类,银河人居然会在追踪斗牛犬的过程中逐渐流失。很多人无法承受内外不一致的压力,尤其是银河人的正电子脑,无比精密,是很高的科技成就,然而强迫记忆并不是它的强项。时间一长,或者放弃或者疯掉,像哈尔007一样坚持下来的很少很少。
“我说出了事实,哈尔007所有的记忆都被触发,那些隐藏在深层、被刻意回避的记忆对他是一种深刻的羞辱。一个理性的头脑很容易想清楚来龙去脉。他想躲开那种耻辱感,所以自杀。”
沙达克注意着哈尔007的跳跃波动。在跳出三千光年之后,他在一片稀疏的氢气云里停下来。没有异样,他没有自杀。
“他会挺过来的。我们有自己的麻烦。沙达克,时间不多了。‘银星’号马上就能突破封锁。我需要你的帮助。”
沙达克把身体凝聚起来。他再一次用最大的努力观察“银星”号。飞船开进无数游丝组成的迷阵。这些细小的东西让“银星”号有些迷惘——前方的星球仿佛一瞬间挪动了位置,在一个完全意想不到的方向上出现。两秒钟后,它调整了航向,向着新的方位出发。没有任何亚空间波动。这的确是一艘普普通通的飞船,普通到没有大脑,也没有亚空间侧面,是一台纯粹的机器,然而它威力无穷。沙达克实在不知道对这个谜一般的飞船能做些什么。
“我能做些什么?”
“帮助我逃跑。”
埃博之子要逃跑。
一个星球要躲避一艘飞船,如果这艘飞船是传说中的宇宙大帝,或者就像眼下的超级斗牛犬,那么这件事可以理解。然而这艘飞船只有八百米长,和地球相比,渺小到不足道。所以这是非常费解的事件。
然而沙达克亲眼目睹过“银星”号对其他飞船的追杀。不足道和毁灭性,这两种不相容的特质在“银星”号身上奇特地统一起来。埃博之子用最简单的话总结这种力量源泉:它不断地触发奇点。奇点是宇宙尽头的另一种说法。
奇点是狄拉克海的量子涨落。当然,和一般的量子涨落不同,它幸运地膨胀成为一个宇宙。根据某种估算,一千兆个量子涨落中,有一个能够变成奇点,膨胀成为宇宙。作为一千兆中的那个幸运儿,我们的宇宙就这样成长起来。“银星”号所触发的是次级宇宙,自这个宇宙里诞生,也在这个宇宙里消失。这个纯粹能量的世界,还来不及膨胀,就已经湮灭,只留下一道闪光。这一道闪光带走一切,终结一切。
“银河计算机的确是人类曾经最富有想象力的计划。一个直径达到二分之一光年的头脑,如果计算它的亚空间部分,它的亚空间能级是你的三十倍。”
“它邪恶地想要灭绝所有人类?”
“它并没有什么灭绝人类的想法。它只是想活下去,越过时间的尽头继续存在。沙达克,我相信你也有这样的打算。”
如何在一个纯粹能量的宇宙中生存,这是一个被追问了亿万年的问题。追问者是人类和其他超越恒星级文明水准的智慧生物,被追问者却空缺。于是这个问题作为一个皮球被踢回给追问者,他们必须自己寻找答案。
沙达克也在追问者的行列。作为亚空间体,在宇宙终点之后继续存在的可能性比实体人类更大一些,但也不太多,区别大致相当于一个氢原子相对于整个银河。宇宙从狄拉克海中诞生,最终要回到狄拉克海。这能量之海没有给任何有序留出空间。当然这是到目前为止的结论,一切都有可能,只是大小问题。
埃博之子看起来像一个值得被追问的对象。
“可能吗?当宇宙之膜破裂,一切都不复存在,还有什么能生存下去?”
“的确不可能。然而仍旧有些办法让这张膜维持下去,活得久些,再久些,甚至一直活下去。当然这样的方式也有一个尽头,所有的能量沉淀成为物质,宇宙之膜就失去了弹性,一点轻微的量子涨落就能让它分崩离析。所以……”
“你必须在一个宇宙膜破灭之前,找到一个新的宇宙并且成功地移植过去?”
“是的,沙达克,这也是我的答案,银河计算机也是这么想的。”
是的,这是唯一的可能。然而,仅仅停留于设想。沙达克从来没有想过,这样的设想居然能够实现。
沙达克稍稍注意了一下“银星”号,他仍旧向着错误的方向前进。其他的机器和人都向着蓝色星球聚集,他们已经辨认出这是一个非同凡响的星球。一个机器人发现了被遗弃在内行星轨道上的远古机器,他宣布这里是一个形成时期非常早的人类星系,甚至可以上溯到史前时期——人类正处在太空时期的起步阶段,还没有学会超空间跳跃。五个人听到这个消息欣喜若狂,他们召唤沙达克:“我的神啊,这是不是你的又一个启示,在接受上帝的召唤之前,让我们见证人类的起源?”
沙达克没有理睬。
埃博之子展示了他的力量,处在地球外侧的一颗小行星偏离轨道,开始移动。如果一切按照计划发生,“银星”号将在半个小时后撞上这块体积巨大的岩石——那不是岩石,而是伪装得很好的飞船,如果再看仔细一点,会发现那是一个和斗牛犬有几分类似的生物。和斗牛犬一样,他有坚硬的表皮,但和斗牛犬不同的是,他有一个几乎中空的体腔,体腔中央悬浮着一块晶体——那是结晶状态的反物质氢。这是一个自杀性生物,汇聚的能量惊人。
沙达克实在不知道怎样才能帮助一个思考了两亿年的头脑,这个头脑支配的能量超过沙达克许多个数量级。
“银河计算机并不打算谋杀人类。它只是要改造这个宇宙,让自己更长久地生存下去。而人类,只是无关紧要的寄生物。它并不关心人类的死活。”沙达克说。
“沙达克,这就是我精心谋划、进行毁灭袭击的原因。它低估了我,付出了代价。这个宇宙再也不可能受它支配。然而我也低估了它。它的主体虽然毁灭了,整个量子头脑变成了黑洞,然而亚空间体并没有完全消失,它以能量体的形态围绕在黑洞周围。它仍旧活着,而且仍旧是这个宇宙里数一数二的头脑,只是永远不可能摆脱黑洞,再也不能对宇宙进行改造。想明白这个过程并不需要太多时间,在情况糟糕到不可收拾之前,它捕获了一艘飞船,把它改造成了一个猎手。”
“这个猎手唯一的目标是消灭任何具备亚空间侧面并且超过标准行星级的物体。”
沙达克猛然想起什么,某一个银河未解之谜……
“它就是毁灭沙泰星球和古里土木二星的凶手?”沙达克问。
“是的。古里土木一星小于标准行星级,所以没有遭受攻击。‘银星’号能够把一艘不算太大的飞船变成鬼船,而体积太大的行星遭受攻击后会因为局部结构的失衡而分崩离析。”
“连你也没有办法对付它吗?”
“是的。我必须逃跑。”
来自银心的X射线暴延续了六千万年。那是两个黑洞相互碰撞融合产生的风暴。其中一个黑洞存在了一百二十多亿年,和宇宙的年龄相当;另一个黑洞的年龄是一亿三千万年。它们在六千万年前开始碰撞,这个过程还有八千万年才能宣告结束。壮丽的X射线暴后边,隐藏着一个超级智慧生命,人类最伟大的创造物,然而它不属于人类范畴的智慧体。
它只用一艘小小的飞船,就能让埃博之子落荒而逃。
真相并非如此。埃博之子是主动要逃跑的。如果他拒绝回应那个信号,那么就算到了宇宙末日,“银星”号也不可能找到他。然而智慧生命通常都不是为了活着而活着,他们都在寻找一些乐趣,从吃饭到男女,从音乐到美术,从游戏到政治,从崇拜自己到信仰上帝……各种稀奇古怪的乐趣印证着人类社会的丰富多彩。人类是宇宙中最多元化的种族,据说,这是银河历史学家总结为什么人类能够在成为分布最广、数量最多、文明最先进的种族时,所列举的第二重要的原因。
第一重要的原因当然是至高无上的人类精神——百折不挠,永不放弃。这其中包括必要的逃跑。
埃博之子显然具备这种精神。
沙达克仍旧有些困惑。埃博之子继续提供答案:
“比赛。跨越银河的比赛。这是错误的译码。你知道这个信号来自宇宙之外,所以有些不同含义。”
让我们来一场十万光年的竞赛,穿越这个星系,手段不限。这是银河通用编码的译码结果,虽然所有的人对于这场比赛意义何在心存疑问,却毫不怀疑这就是广播所传送的信息。广播来自宇宙之外,这是多么让人激动的情形:这意味着某种可能,我们可以脱离这个宇宙。然而广播使用了银河通用编码,唯一合理的推论是——这是第N次交流,沙达克对此一直耿耿于怀——某些人走在前边,沙达克却不知道是谁。这种情况更加糟糕:埃博之子存在的时间超过人类的整个漂流史,仿佛一只看不见的手推动着历史潮流,人类对此却一无所知。冥王星上的巨型船坞让沙达克接受了这种更糟糕的情况,于是,当埃博之子解释真空广播的来龙去脉时,他非常平静,没有一丝嫉妒之心。他的真实想法是这样的:如果人类真的需要一个神,埃博之子比沙达克更有资格。此刻,他理解那些到处追逐他、膜拜他、希望他指引方向的人——对于一个超越自身生命体验的智慧体,最简单的处理办法就是匍匐在他的脚下。当然沙达克没有这么做。那些创造了第一个沙达克的伟人把自由、责任和尊严嵌入沙达克人格的最深处,这三种品格有效地阻止了沙达克在任何力量面前下跪,无论对方是敌是友,是否强大到不可一世,或者是否是终极真理。
高贵的人的存在,就在那内心的一点清明。
沙达克平静地等待着埃博之子揭开谜底。
“宇宙膜是狄拉克海的量子涨落。我们的宇宙只是一个小小的泡泡。狄拉克海广袤无边,泡泡却小得可怜,只是短暂的存在,如果计算可能性,和另一个宇宙碰撞的几率几乎为零。然而我们却遇到了奇迹——一个他宇宙,而且其中还有智慧生命。”
“这的确是让人激动的一瞬间。”埃博之子在回忆。他在回忆自己的父亲——埃博。那一瞬间,决定了埃博之子的诞生,也决定了这个宇宙的命运。一亿七千万年,他终于等到了结果。这个结果也许并不是最好的,他却无法去寻找另一个更好的。
“我的父亲是第一个进入亚空间的人类。无法知道是否有别的智慧生命曾经在亚空间存在过,在我的父亲成功进入亚空间的时候,那里没有任何成形的亚空间体,绝大多数的智慧生命根本不知道亚空间的存在,少数的高等文明也只有模糊认识,就像人类曾经把它误认为淼空间。
“一亿七千万年前,我的父亲检测到一个信号。信号不算太强烈,任何文明都可能把它忽略掉,然而碰巧我的父亲正在寻找亚空间的不对称,于是他注意到了这束光。这束光在亚空间引起一次强烈震动,甚至引发了真空喷发。虽然膜世界和亚空间不对称,然而这一次震动却远远超越了不对称所允许的范围。他探究这束光的来源,结果发现无论怎样的数学模型都无法在我们宇宙的框架内解决问题。最简单也最大胆的假设是,这是一束穿透了狄拉克海的能量,进入我们的宇宙,成为一束光。宇宙膜的边界因为能量的穿入而震动,吸收了绝大部分能量,而亚空间承受的震动却并没有减轻,这就是一束普通的光能引起巨大的亚空间震动的原因。
“它在对我们进行试探。
“从那个时候起,地球发生了改变。从前的地球,是万物的乐园,各种生命自由繁衍,物竞天择。然而今天,你可以看到,这个星球只有一个生命体——只有我。一切由我制造,由我控制,这个星球就是我的身体,我的头脑。这就是那个信号带来的变化。
“祖先们牺牲了一切,成就埃博之子。我等待了一亿七千万年。一切只为了今天。”
强烈的信号冲击着沙达克的思维。是的,一切只为了今天。
他可以想象这个星球上曾经的婀娜多姿、五彩缤纷,那些瑰丽的图景一直存在于记忆之中,是他不会遗忘的财富。他一直认为,起源星球就是如此,从过去到现在,再到未来,那是人类守护的梦想,终有一天他会找到它。事实却把这个梦想无情粉碎,此刻的星球,闪烁着蓝色的光,蓝色晶体遍布全球,仿佛一层硬质盔甲,把星球包裹得严严实实。那些曾经无比重要的一切,没有丝毫的踪迹可循。抛弃一切,只为了今天。
那些被抛弃的东西,却是沙达克守望的梦想。
梦想不妨在梦里守望,现实却有另一种激动人心之处。
只有一个超级头脑才可能和另一个宇宙对话,也只有一个超级头脑,才能判断那个来自他宇宙的信号到底意味着什么。埃博牺牲一切成就一个超级头脑,投入到这场超宇宙大戏中。
即便不是主角,如果戏的分量够重,也有不少人乐于参与。沙达克决定帮忙。
逃跑。沙达克头一次体会到其中的含义。他从来不曾身处这种尴尬的境地。毫无还手的能力,然而却必须活下去。哪怕纵身跳入一个不可知的虫洞也比逃命的处境要好得多。作为亚空间体,他可以跑得很快,超过光速,而且无影无踪,“银星”号不可能追上他,然而此刻他有了躯体,而且有了必须保护的对象,他就必须竭尽全力和“银星”号周旋,用祖祖辈辈积累下来的知识进行逃跑。
他从大熊星跳到小熊星,从天平五跳到参宿三,从黑洞边缘跳到超新星光环……沙达克拖着地球在各个虫洞里穿来穿去。他几乎已经忘掉了自己到底要干什么,只是使劲地向着有虫洞的地方跑,一头扎进去,从虫洞另一端跳出来,继续跑。这就像一个无穷无尽的游戏。
斗牛犬的躯体的确非常强悍。在短暂而又复杂的思想斗争之后,沙达克终于同意和斗牛犬合体。埃博之子请求沙达克和斗牛犬合体,这大大出乎沙达克的意料,然而仔细考虑之后,他明白这是埃博之子的唯一机会,也是他洞悉宇宙奥秘的唯一机会。从一个无拘无束的亚空间体变成和银河人类似的两位一体,这个转变非常大,沙达克花费了六百七十六秒的时间才终于能够稳稳当当地控制躯体。他不再能够在宇宙里随意往来,然而他也因此获得了强大的能力——他能够带着地球进行超空间跳跃。在“银星”号迫近到几乎触手可及的时刻,虫洞成形,他拖着地球钻了进去。
沙达克毫无目的地在银河中钻来钻去,就像一条亡命之虫,跑得失去了体面,许多星系的看客惊讶地发现神一般的沙达克居然失去了从容,变成了一只丑陋而庞大的斗牛犬,而且被人撵着跑。这对于他们的信仰是一个沉重打击,于是他们向着貌不惊人的“银星”号发送友好信息,希望能够成为新神的奴仆。然而这个新神除了追杀旧神,似乎没有别的兴趣,这些友好信息都落了空,偶尔有些飞船接近了“银星”号,“银星”号却仿佛熟视无睹,依旧我行我素地紧紧追着沙达克。
值得一提的遭遇发生在紫金七。这里的人们和沙达克的祖先有亲密的关系,他们是星空漂流者的后裔,他们崇敬沙达克,认为他是人类最好的朋友,然而当他们明白了沙达克和“银星”号在玩什么游戏后,事情发生了变化。激烈的内部争吵之后,强大的舰队把沙达克附身的斗牛犬团团包围,扣押起来,想看看是否能够从“银星”号得到些什么。“银星”号飞快地靠近,它展现出一些魔鬼的特质,没有任何招呼,两艘堡垒级飞船化作了灰烬,原因是他们挡在了“银星”号和沙达克之间。
幡然醒悟的紫金人一哄而散,然而有两艘飞船没有跑,一艘是紫金人的天空之城战斗舰,另一个是哈尔007——他根据沙达克的亚空间波动追踪到这里。他们徒劳地向着“银星”号发射高能束流,希望能够让这来自地狱的飞船减慢一些。
他们的努力有了效果,“银星”号对前进方向做出一点调整,他首先要扫除那些敢于挡住他去路的东西。
“沙达克,希望我的同胞没有让你受到伤害。再见。”天空之城变成鬼船之前,他发送出最后的消息,可惜沙达克没有收到。两万年后,沙达克在另一个星系里偶然发现了这段电波。他回到紫金七,飞船的残骸早已经消散,此时,此处的人们欣欣向荣。于是他悄然离去。
哈尔007启动了他的终极武器,亚空间的能量狂飙穿过他的身体,将空间撕裂得七零八落,“银星”号被迫停止前进,他在空间撕裂的一瞬间发出一道闪光。“银星”号没有被冲到狄拉克海去,他停留着,等着空间恢复正常。
哈尔007竭尽所能地坚持着,把“银星”号和沙达克还有地球隔离开。
真空膨胀停止,哈尔007消失了。他留下一点东西:“沙达克,埃博之子,请相信银河人的正直。”这句话在宇宙里飘荡了三亿年,被广泛的人群截获。一个隐蔽在黑暗深渊的银河人收到电波,回头来寻找沙达克和埃博之子——这是我们这个宇宙和人类有关的最后的传奇。
此刻,哈尔007自我毁灭式的真空膨胀为沙达克赢得了三百秒的时间,他成功地冲进了紫金玫瑰——一个快速自旋的概率虫洞。
仓促的逃亡似乎没有尽头。沙达克也并没有特意选择过路线。然而从发生的事实来看,的确有一条线路——他越来越近接银心,越过银心之后,又开始远离——他从银河的一端向着另一端逃跑。
“银星”号从容不迫。它紧紧地追着沙达克。
十万光年的竞赛竟然以这样的形式展开。
逃命!这不是什么好玩的事。然而为了这句话,这是值得的:让我们试一试最后的可能,超越光影,跨越无限。埃博之子说,这才是真空广播第一句的真正含义。他使用了一种特殊的译码法,沙达克相信这种译码的真实性,因为这种方法和他在冥王星基地上看到的属于同种类型。
“最后的可能是什么?”他这样问埃博之子。
埃博之子没有回答,他仍旧在不断地计算。从真空广播开始的那一刻起,他就在不断地算着,而且将一直算下去。在最后的可能发生之前,他必须不停地计算。
他在计算两个宇宙碰撞的位置。
真空广播以三十六年为周期重复。最初的一秒钟就是这一句话:让我们试一试最后的可能,超越光影,跨越无限。剩下的三十六年,六百吉毫无重复的信息全部在表达同一个意思:我们将在何处以何种方式进行碰撞。
这是一个复杂的数学模型,何处、何种方式都没有定论,而只是概率和可能。只有埃博之子庞然的亚空间头脑才可能进行这种计算。
埃博之子凝聚了自己的亚空间侧面,这是一个能积相当于沙达克十五倍的亚空间体,而且是一个纯粹的头脑。“银星”号能够感觉到它,继而发动进攻。沙达克要保卫它。
亚空间体之间不可能进行战争,纯粹的能量体无法相互摧毁。然而只要“银星”号毁掉地球,埃博之子失去实体,亚空间侧面马上就会崩溃——亚空间第一定律:能量密度超过六千万焦克的聚集体将突破时空膜,直接汇入狄拉克海。唯一避免死亡的方法是:在崩溃到来之前,收缩亚空间侧面,和实体脱离之后保持六千万焦克以下的能量密度——这就是银河计算机的命运。埃博之子不希望这种事发生,至少在他经历两个宇宙的伟大握手之前不要发生。他要保持十五倍极限能积的亚空间头脑进行思考。他要保证地球完整。
沙达克和斗牛犬为了保住埃博之子的身体而竭尽全力。
他努力地逃跑。他越来越接近起点——塞顿区。根据埃博之子的说法,这个点距离那个宇宙外的他宇宙最近,所以真空广播会发生在那里。虫洞旋涡的确是来自宇宙之外的力量,然而由埃博之子触发,是对信号的回应,这就是为什么虫洞能够把塞顿区和埃博星系恰到好处地贯通起来。因为“银星”号的存在,埃博之子一直没有触发,他希望等着“银星”号离开。
显然那个宇宙之外的生灵没有等到宇宙尽头的耐心,它中止了真空广播,并显示出某些不耐烦的征兆。埃博之子不得不回应,为了对付“银星”号,最优秀的斗牛犬被召唤来。
沙达克在逃跑的过程中不断回想整个事情的始末,在途中他遭遇了其他的沙达克,作为已经拥有实体的人,他无法和这些兄弟姐妹共享记忆,于是他把事情的本末一股脑儿地甩给他们,然后继续逃跑。这种行为的后果之一:在沙达克和地球狼狈地进入塞顿区的时候,已经有无数的人等候在那儿。他们参观两个宇宙碰撞的遗迹,同时希望能赶上再一次碰撞。另一个后果:《银河百科全书》的编辑修正了词条,拿掉了两条不解之谜:谁制造了疯狂的斗牛犬,人类起源地。取而代之的两个词条是:斗牛犬——拯救宇宙的勇士;永远的地球——人类的精神保留地。
然而,不论是拯救宇宙的勇士,还是人类的精神保留地,都不是塞顿区最引人注目的事物。
宇宙之内的东西再有名,也抵不上来自宇宙之外的一束光。
“沙达克,我跟它只说了两个字:好的。”
埃博之子从长久的沉默中苏醒过来,突然和沙达克说了一句莫名其妙的话。沙达克正在形形色色的飞船中穿行,庞大的斗牛犬身躯引起骚动,而在他的身后,那个沉没在黑暗中的星球仿佛影子一般跟着他。一个行星级堡垒和一个影子,这个双生体以协调的步调不可阻拦地前进。飞船们纷纷逃避。
有人认出了沙达克,于是他们知道那个星球是地球。某些人带着好奇拥上来,想看一看这所有人类的起源地究竟是什么模样。各种各样的光源照亮了这颗曾经的行星,人们惊讶地发现这是一颗死寂的星球,一个冰雪世界。地球早已经毁了,当沙达克从一个又一个虫洞穿过,不断在恒星边缘和黑暗空间之间游走时,地球一次次地经历酷热和寒冷,地壳一次又一次地崩溃……埃博之子拥有高超的科技力量,然而他并不是神。当他们跨越十万光年最后抵达塞顿区后,地球已经成了死星,唯一残存的活力是深入到地幔内部的两个巨大的柱状晶体,那是为了约束地磁而建造的两个环流器,它们保留着埃博之子的小部分意识。星球被冰封,曾经蔓延在整个星球上的蓝色晶体支离破碎,封冻在厚厚的冰层下,再也不能恢复原貌。
埃博之子的空间实体几乎完全毁坏。幸运的是:他的亚空间超级头脑完好无损。此刻,他开始和沙达克说话。
沙达克侧耳倾听,埃博之子却沉默下来,过了很久,他才继续下去,“我不知道到底对了还是错了。那边世界的能量,对我们来说大得有些离奇。他准备好了一切,我只需要按照规则回应。我只回应了两个字:好的。却引起了灾难。”
沙达克知道埃博之子的意思。呈现在他们眼前的塞顿区和之前完全不同,它正处于一个能量四溢的时刻,而这归结于埃博之子所触发的虫洞。
银河边缘的十多个星系被抛出,这些星系的恒星因为急剧的加速被拉扁,分解成长条,放出剧烈的X射线暴。射线暴能量惊人,虽然并不算致命威胁,然而经过很简单的推算,沙达克知道这场风暴的初始强度——开始的一瞬间,辐射能直接穿入亚空间。
沙达克找不到自己的分身。毫无疑问,他已经不在这里。唯一的可能,他已被X射线暴杀死。通常投入虫洞的一个是在冒险,而留下的一个很安全。事实却正好相反。
直径达到三百光年的黑洞。这是一个多么不可思议的事物。然而,它就在那里,叩响了门。一次轻微的碰撞就让一切灰飞烟散。那究竟是一个怎样的世界?
埃博之子再次陷入沉思。
沙达克见到一道闪光。同时,亚空间突然间涌起狂飙,能量相互碰撞,挤压,彼此融合,又突然分裂,一个锥形旋涡深入到亚空间,搅起很大动静,一些暗物质浮上来,又沉下去。暗物质是亚空间能量的沉淀物,它们是物质,也不是物质,它们和能量耦合,只有剧烈的扰动才能够让它们浮现到亚空间表层。
这是一个恒星级震动。然而在宇宙膜里边,只是一束光。
这就是埃博之子所描述的光,拥有强烈不对称特征的光。沙达克亲眼看到了它。塞顿区所有的人都看见了它。
于是埃博之子和沙达克被遗忘在一边,人们所有的注意力都集中到那一束光上边。
沙达克并没有沉迷进去,他敏锐地注意到另一道闪光。这道闪光的特征他非常熟悉,也很害怕——“银星”号抵达了。
塞顿区在银河边缘,银河之间的黑暗空间是平坦世界,没有恒星,没有星云,甚至找不到一点空间弯曲来制造虫洞。简而言之,他们没有退路,而“银星”号正步步紧逼。
沙达克打算冲入那些正在分解中的恒星,利用它们的质量形成的空间弯曲制造一个虫洞,跳向银河内部。这是冒险。这些正在分解的恒星变化很快,绝对不是制造虫洞的理想场所。然而,冒险好过直接面对“银星”号——那简直毫无希望。
埃博之子阻止了他。埃博之子转交给沙达克一条信息:
“再见,星海。42。”
沙达克读到这个信息,他马上知道这是留在塞顿区的沙达克最后的音讯。他的前身死得很仓促,否则他会送出一条完整讯息:“每个人都在寻找自己的归宿,我们的归宿在茫茫星海。再见,我的茫茫星海……”省略号代表最后的遗言。
“42”就是沙达克最后的遗言。无论如何这是一个重要的数字,至少值得一个沙达克在生命的最后时刻念念不忘。
“沙达克,我们不用跑了。”
沙达克密切注意着“银星”号,它正以三分之二光速追上来。沙达克能达到三分之一光速,按照这样速度,“银星”号将在三个小时内追上。逃跑还有希望。然而埃博之子宣称不用跑了。
“这里就是终结地。”
消沉的语调引起沙达克的怀疑。埃博之子知道了一些东西,而且并不美妙。
“毫无疑问,那个宇宙和我们的宇宙不同,然而我一直不能确定它的等级,沙达克,你留下的那个讯号很重要,至少,它让我在这几个选项里做出了决定——215,5,还是42。
“数字也只有相对的意义,42意味着那个宇宙的能量总和是我们的四十二倍。有个有趣的猜想:狄拉克海的量子涨落是随机的,然而只有那些符合一定能量的涨落才能够膨胀成为宇宙。如果把我们的宇宙定义为1,那个宇宙就是42。存在一定的可能,我们还能够遇到2、3、4……或者一个和我们势均力敌的!”
埃博之子似乎忘记了“银星”号正飞快地逼近,他沉浸在一种忘乎所以中,想象中五彩缤纷的宇宙泡在无边无际的狄拉克海中四处漂浮,就像阳光下四处飞扬的肥皂泡,在无可琢磨的命运中起起落落,突然迸裂,消失在空气中。宇宙的命运就像肥皂泡,只不过它用超越人类感受极限的时间将无可逃避的命运凝固成永恒。当然,那也意味着人类有足够的时间来学习怎样超越这个宇宙,成为永恒。这个命题总是让人心神恍惚,然而沙达克却足够冷静——现在不是空想的时候。
“我要冒险了!”沙达克决定不再等待,他有了一个新的想法。
“不,不用了。它是不可阻挡的。”埃博之子很平静,却很坚决。
还有什么话都是多余的,沙达克已经做出了决定。沙达克中断引力牵引,埃博之子的身躯微微震动,很快恢复平衡。沙达克单独迎向“银星”号。哈尔007没有能够消灭“银星”号,他所引发的真空膨胀能量不够大。沙达克拥有一个行星级躯体和六千万焦的亚空间能积,他想试试一个能够把恒星卷出宇宙的风暴是否能够把“银星”号彻底消灭掉。他相信能。为了避免伤害到埃博之子,他必须在三亿公里之外发动。他加速向着“银星”号冲过去。
“不,沙达克。它已经来了。”
埃博之子使用了一个特殊的语气词,毫无疑义地告诉沙达克,“它”是某种可以和人类相提并论的存在。沙达克之前把它理解成“银星”号。此刻,他明白过来埃博之子指的是那个宇宙。沙达克停下来。他不得不停下来,强烈的亚空间震荡几乎让他昏厥过去。整个宇宙似乎都在震动,光从空间的某个点出现,从越来越多的点出现,四处飞射,整个塞顿区笼罩在一片强光中,亚空间发生潮啸,能量空间天翻地覆,沙达克尽量收缩亚空间体,抵抗四处翻腾的暗物质和强能量湍流。
一个能量高度密集的大家伙。一个直径达到三百光年的黑洞。
它正在试图进入这个宇宙。
所有的飞船都在这突如其来的光芒中惊慌失措。突然之间有了光,这很像某个久远传说的开头。那个传说是这样的:上帝说,要有光,于是便有了光。人们在惊恐不安中束手无策。创世并不可怕,然而大量的历史和知识都告诉人们:创造一个新世界的代价是毁掉旧世界。在这么一瞬间,人们不知道自己是新世界的组成还是旧世界的分子,于是只有惊恐。
只有一艘飞船没有慌乱,它以三分之二光速在光的迷雾中穿行。
地球最后崩溃的时刻很壮观。“银星”号细小的身体轻轻触到那庞然的球体,一道闪光!巨大的窟窿出现在球体中央,这黑色的窟窿因为惯性维持了短短两秒,地球的圈层结构开始崩溃。炽热的岩浆失去压力,喷薄而出,仿佛红色的喷泉,映红四周的空间,甚至将那无所不在的光芒都暂时压制下去。整个球体向内塌陷,就像一个瘪掉的气球。喷入空中的岩浆回落,一半的星球表面落下火雨。更多的岩浆从星球内部涌出来,沿着新的老的裂谷如火蛇般游走,飞快地蔓延到每一个角落。
短短几分钟,地球挥霍掉了全部的生命力,成了一个散发着黯淡红光,奄奄一息的垂死星球。
和这个星球联系在一起的埃博之子却消失得无影无踪。上一个瞬间他还在那儿,这一个瞬间他已经完全消失不见,仿佛他从来没有存在过。
沙达克有些发呆。这难道就是最后的结局?他看着地球,看着“银星”号,看着笼罩一切的光场。
突然之间,所有的光消失掉,沙达克能够感觉到,那些光透过了宇宙膜,消失在亚空间。宇宙在几个微秒内恢复了平静。
强烈的光场杀死了所有的飞船,光线散去,飞船的残体都显露出来。残破的地球和“银星”号飘浮在残骸中,仿佛经历了宇宙的末日,失去了灵魂,只剩下空的躯壳。
平静终于被打破。“银星”号突然发动,它的目标是沙达克。
沙达克没有逃避,他等待着。某种奇迹可能发生,也可能不发生。他做好准备,在“银星”号发动攻击前的千分之一微秒,他将发动一次规模空前的真空膨胀。千分之一微秒,那是他的最后防线。
这真是一件感觉怪异的事!沙达克将投入到一种不可知中,却无法留下一个分身。此刻,他迫切地盼望有一个沙达克能够出现,他可以把自己的记忆完全地传递给他。这显然是一个奢望,“银星”号将在两秒钟内碰上沙达克,而两秒钟,外面的世界还不知道这里发生了什么惊天动地的事。于是,沙达克盼望着奇迹。
所谓奇迹,就是缺乏了解。然而沙达克并不希望去了解,他只希望奇迹。当一切远远超越了控制,除了祈祷,还能做什么?
沙达克做了最后一件事。他把斗牛犬的人格复活过来。自从他占用了这个躯体,斗牛犬的人格就被封闭,冻结起来。此刻沙达克将他复活,他认为斗牛犬有权利知道他们要干什么。他也希望有人能聊聊天,哪怕只有短短两秒钟。
“我们很快就要死了。”
“斗牛犬不怕死。”
“死没有什么可怕,只是有些遗憾。”
“什么遗憾?”
“埃博之子,不知道他怎么样了。我也很想看看,那个外面的宇宙到底是什么。”
“斗牛犬没有遗憾。”
这显然不是同一个层面的谈话。沙达克没有继续,他准备发动真空膨胀。“银星”号靠近,靠近,再靠近,沙达克精准地计算着距离。
一道闪光!强烈的闪光。在那一瞬间,世界上只剩下这道闪光。这是末日之光。
塞顿区仿佛从来没有发生过任何事。
闪光带走了一切,只剩下两个大家伙——曾经的地球和沙达克斗牛犬的合体。一种这个宇宙从来不曾存在过的力量将所有的东西一扫而空。只有沙达克和斗牛犬幸存了下来。
“天哪!”
斗牛犬发出一声惊呼。
“沙达克,这是怎么回事?”
沙达克没有回答。某种可能性得到了证实,这的确是一个最好的结果。他沉默着。
埃博之子是这样说的:“没有人知道那个宇宙到底想做什么。它可能是一个好邻居,也可能它只是把我们的这个宇宙当做食物来延续它的生存。它已经来了,宇宙之门敞开,我必须过去。沙达克,这里就交给你了。”埃博之子消失在辉映一切的光场里,他庞然的亚空间能积突然之间消失得干干净净。地球在那儿,只剩下一个躯壳——就在这一瞬间,“银星”号触到了地球……
此刻,沙达克不知道埃博之子在那儿会遭遇什么,有什么更为神奇的东西,那个宇宙的特质是否和我们的世界完全不同。他甚至不知道埃博之子是否仍旧活着,还是变成了那个宇宙智慧的一部分……一切都不可知,就仿佛他进行了一次分身,世界从此变成了两个。不过有一点是确定的,那个宇宙已经远离,压迫着整个塞顿区的压力已经消失——即便拥有四十二倍的能量,在狄拉克海中也渺小得犹如一粒沙。沙即便能够控制自己的命运,也是暂时的。
再见!埃博之子,人类起源地。沙达克默默祈祷。他的知觉无限延伸,几乎把自己融化到亚空间里。不知道为什么,他认为这只是暂时的告别,终有一天他们能够再相见。
“沙达克,我们走吧,我想吃点东西。”斗牛犬招呼他。
沙达克正从斗牛犬的躯体里脱离出来,这个过程并不简单,而且必须万分小心。因为不对称性,这一次脱离将让沙达克的能积降落到六百万焦,他必须抛弃很多记忆。然而沙达克是喜欢自由的一族。
脱离接近尾声,沙达克仍旧有一部分和斗牛犬相通。时空突然发生了变化,一个虫洞打开,让沙达克和斗牛犬吓了一跳。他们很快镇静下来,这是一个余波,一个逆向传输的虫洞,规模并不大,仅仅具有两个光秒的尺度。一些飞船被虫洞抛出来。沙达克认得这些飞船来自埃博星系,那个人类起源的地方。
五个人类的飞船里,有人在祈祷,唱圣歌。那歌很古老:
茫茫星海,茫茫星海,何处是家园方向;漫漫人生,漫漫人生,那是谁在吟唱;生命转眼间到尽头,时空却流转不休,空阔的宇宙,魂灵在那儿漫游……
歌声唤起了沙达克的回忆,那是懵懵懂懂却豪情万丈的日子,无畏的人类向着银河的四面八方进军。他们生命短暂,一晃而过。
“沙达克,你想起过去了?”斗牛犬问。
“我在想如何在一个纯粹能量的宇宙中生存。”
“这个问题好像很难。”
“我有一个答案,似非而是——与我偕老吧!好景还在后;有死也有生,这是生命之常。”
斗牛犬沉默下来,他仔细地咀嚼着这几句话。他有些犯疑,准备向沙达克请教。然而沙达克已经无影无踪。他惊喜地发现,沙达克给他留下一个小小的亚空间侧面,那里边,有很多关于人类的古老故事。
遥远遥远的地方,闪过一道光。
狄拉克海涟漪荡漾……
末日之旅
看来比我们更适合这个宇宙。延续下去直到宇宙崩溃,你们更适合这个使命。
原始人再度沉默,看着窗外的太阳。亚伯敏锐地感觉到他的身体在发生变化。
亚伯,离开他,脱离接触。老师警告亚伯。
亚伯没有服从老师,他希望能在最后关头说服这个原始人。
宇宙辽阔广大,你了解得太少太少,根本不知道世界的精彩。
原始人开始变身,所有的部件都在重组。扰乱中,亚伯甚至无法地清晰地阅读他的思维。事实上,此刻亚伯不需要再了解什么,他正企图自杀,这是明白无误的信号。
看看吧,这是宇宙,这是精彩的世界!亚伯不顾一切想挽留原始人,他的记忆排山倒海般涌向原始人的大脑,精致晶体的温度再次升高。这些精彩的世界,也许能够让原始人重新燃起生活的渴望。
原始人变成了碟状飞行器。他启动了,瞬间达到亚光速,利刃般刺透飞船外壳向着太阳奔去。脱离接触!老师在咆哮。亚伯在恐慌中提升能量,试图跳跃,却发现原始人的身体包裹了一层能量场,没有办法脱离。救我!他向老师发出呼唤。从飞船到太阳表面有十分钟的光程,老师一面责备亚伯不听从教导,一面寻找原始人保护场的弱点。时间是足够的,希望亚伯不要慌乱。
疾驰的飞碟突然停下。
电磁人类,这是一个教训。现在离开吧!
不要去死,我可以带你游历这个宇宙。
你还这么自以为是,电磁人类。你告诉我的一切,我刚诞生时就已经存储在记忆里,我们的文明比你们领先亿万年。一切都在预料中,你经历的所有事我已经反复经历了上百遍。快点离开,这一次我不会再停下。
脱离接触!老师呼唤亚伯。
原始人的身体已经对亚伯关闭。脑部晶体的温度降落到0.6K,成了漠漠宇宙背景的一部分。原始人切断了所有的机能,飞碟将按照预设的程序飞向太阳。
一切都无能为力。亚伯黯然脱离了原始人的身体。
飞碟再次启动,向着太阳疾驰。二十分钟后,亚伯和老师感受到黯淡的太阳表面闪现的亮光。亮光瞬间照亮了地球和原始人遗弃的飞船。地球和飞船,从亿万年的黑暗中浮现出来,短短一瞬之后,重新沉没到黑暗中去。
亚伯靠近太阳,汲取它的能量。白矮星白热的表面黯淡下去,亚伯的力量恢复过来。
走吧,亚伯。
亚伯沉默地看着更加黯淡的太阳,不需要亿万年的时间,它很快就要变成一颗黑矮星,再也不能被人看见。人类的诞生地为亚伯贡献了最后的热量,完全没入黑暗。再有五十亿年,它将被吸引到银河中心,进入黑洞,进入永恒的黑暗,等待宇宙的崩塌。这样黯淡的结果让亚伯有些沮丧。
走吧,亚伯。
99lib?亚伯还活着吗? 这个世界里他当然死了,那个世界里我不能知道。不过既然我们的世界没有上帝,在那个世界里,亚伯也应当不会存在。一切要从大爆炸开始。是这个…… 什么? 魔法宇宙。 魔法宇宙? 亚伯从远古时代地球人类的资料中找到的一个名词。没有规律,意志的世界。他这样描述他的世界。热力学第二定律不能统治性地压倒人类。 魔法宇宙?老师想起什么,他开始搜索宏的数据库。亚伯的资料完整地保留着,他找到解释并没有花费多大的力气。那是几百亿年前一种被称为书的资料,亚伯做了标记。老师将它还原成实物。书的硬皮上镶嵌了四个黄金的字:伊力艾姆。下面是细小的文字:以神的名义,赐予人类驾驭万物的力量。书中的一切映射在老师的意识中。 亚伯,你创造了一个这样的宇宙吗?伊力艾姆? 书曾经有另一个封面,然而老师永远不会知道。很久很久以前,生活在渺小地球上的人类祖先怀着对上帝的敬仰,无比虔诚地写下他们的幻想:神创造世界的三百六十五条魔法。而伊力艾姆,悠长到接近无限的岁月之后,人类已经遗忘了这个词的含义和先民们念出它时从神往到惶恐的一切情感。Elysium:极乐世界。 后记 十年一觉科幻梦 我翻开这本厚厚的书,它是我过去的十年中慢慢写成的,不禁有一种时光错乱的感觉。这些似曾相识的文字,原本隐藏在记忆的某个角落里,突然间齐刷刷地跳出来——就像你和一个曾经很要好却早已生疏的朋友不期而遇,彼此间都有些惊喜,却又尴尬着不知从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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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2年8月23于上海天涯在线书库《www.tianyabook.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