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涯在线书库《www.tianyabook.com》 《白狗山》 水边的文字屋(代序) 小时候在田野上或在河边玩耍,常常会在一棵大树下,用泥巴、树枝和野草做一座小屋。有时,几个孩子一起做,忙忙碌碌的,很像一个人家真的盖房子,有泥瓦工、木工,还有听使唤的小工。一边盖,一边想象着这个屋子的用场。不是一个空屋,里面还会放上床、桌子等家什。谁谁谁睡在哪张床上,谁谁谁坐在桌子的哪一边,.99lib.不停地说着。有时好商量,有时还会发生争执,最严重的是,可能有一个霸道的孩子因为自己的愿望没有得到满足,恼了,突然地一脚踩烂了马上就要竣工了的屋子。每逢这样的情况,其他孩子也许不理那个孩子了,还骂他几句很难听的,也许还会有一场激烈的打斗,直打得鼻青脸肿哇哇地哭。无论哪一方,都觉得事情很重大,仿佛那真是一座实实在在的屋子。无论是希望屋子好好地保留在树下的,还是肆意要摧毁屋子的,完全把这件事看成了大事。当然,很多时候是非常美好的情景。屋子盖起来了,大家在嘴里发出噼里啪啦一阵响,表示这是在放爆竹。然后,就坐在或跪在小屋前,静静地看着它。终于要离去了,孩子们会走几步就回头看一眼,很依依不舍的样子。回到家,还会不时地惦记着它,有时就有一个孩子在过了一阵子时间后,又跑回来看看,仿佛一个人离开了他的家,到外面的世界去流浪了一些时候,现在又回来了,回到了他的屋子、他的家的面前。 我更喜欢独自一人盖屋子。 那时,我既是设计师,又是泥瓦工、木匠和听使唤的小工。我对我发布命令:“搬砖去!”于是,我答应了一声:“哎!”就搬砖去——哪里有什么砖,只是虚拟的一个空空的动作。很逼真,还咧着嘴,仿佛是一大摞砖头,死沉死沉的。很忙碌,一边忙碌一边不住地在嘴里说着:“这里是门!”“窗子要开得大大的!”“这个房间是爸爸妈妈的,这个呢——小的,不,大的,是我的!我要睡一个大大的房间!窗子外面是一条大河!”……那时的田野上,也许就我一个人。那时,也许四周是滚滚的金色的麦浪,也许四周是正在扬花的一望无际的稻子。我很投入,很专注,除了这屋子,就什么也感觉不到了。那时,也许太阳正高高地悬挂在我的头上,也许都快落进西方大水尽头的芦苇丛中了——它很大很大,比挂在天空中央的太阳大好几倍。终于,那屋子落成了。那时,也许有一只野鸭的队伍从天空飞过,也许,天空光溜溜的,什么也没有,就是一派纯粹的蓝。我盘腿坐在我的屋子跟前,静静地看着它。那是我的作品,没有任何人参与的作品。我欣赏着它,这种欣赏与米开朗基罗完成教堂顶上的一幅流芳百世的作品之后的欣赏,其实并无两样。可惜的是,那时我还根本不知道这个意大利人——这个受雇于别人而作画的人,每完成一件作品,总会悄悄地在他的作品的一个不太会引起别人注意的地方,留下自己的名字。早知道这一点,我也会在我的屋子的墙上写上我的名字的。屋子,作品,伟大的作品,我完成的。此后,一连许多天,我都会不住地惦记着我的屋子,我的作品。我会常常去看它。说来也奇怪,那屋子是建在一条田埂上的,那田埂上会有去田间劳作的人不时地走过,但那屋子,却总是好好的还在那里,看来,所有见到的人,都在小心翼翼地保护着它。直到一天夜里或是一个下午,一场倾盆大雨将它冲刷得了痕迹。藏书网.99lib. 再后来就有了一种玩具——积木。 那时,除了积木,好像也就没有什么其他的玩具了。一段时期,我对积木非常着迷——更准确地说,依然是对建屋子着迷。我用这些大大小小、不同形状、不同颜色的积木,建了一座又一座屋子。与在田野上用泥巴、树枝和野草盖屋子不同的是,我可以不停地盖,不停地推倒再盖——盖一座不一样的屋子。我很惊讶,就是那么多的木块,却居然能盖出那么多不一样的屋子来。除了按图纸上的样式盖,我还会别出心裁地利用这些木块的灵活性,盖出一座又一座图纸上并没有的屋子来。总有罢手的时候,那时,必定有一座我心中理想的屋子矗立在床边的桌子上。那座屋子,是谁也不能动的,只可以欣赏。它会一连好几天矗立在那里,就像现在看到的一座经典性的建筑。直到一只母鸡或是一只猫跳上桌子毁掉了它。 屋子,是一个小小的孩子就会有的意象,因为是人类祖先遗存下的意象。这就是为什么第一堂美术课往往总是老师先在黑板上画上一个平行四边形,然后再用几条长长短短的、横着的竖着的直线画一座屋子的原因。 屋子就是家。 屋子是人类最古老的记忆。 屋子的出现,是跟人类对家的认识联系在一起的。家就是庇护,就是温暖,就是灵魂的安置之地,就是生命延续的根本理由。其实,世界上发生的许许多多事情,都是和家有关的。幸福、苦难、拒绝、祈求、拼搏、隐退、牺牲、逃逸、战争与和平,所有这一切,都与家有关。成千上万的人呼啸而过,杀声震天,血沃沙场,只是为了保卫家园。家是神圣不可侵犯的。这就像高高的槐树顶上的一个鸟窝不可侵犯一样。我至今还记得小时候看到的一个情景:一只喜鹊窝被人捅掉在了地上,无数的喜鹊飞来,不住地俯冲,不住地叫唤,一只只都显出不顾一切的样子,对靠近鸟窝的人居然敢突然劈杀下来,让在场的人不能不感到震惊。 家的意义是不可穷尽的。 当我长大之后,儿时的建屋欲望却并没有消退——不仅没有消退,随着年龄的增长、对人生感悟的不断加深,而变本加厉。只不过材料变了,不再是泥巴、树枝和野草,也不再是积木,而是文字。 文字构建的屋子,是我的庇护所——精神上的庇护所。 无论是幸福还是痛苦,我都需要文字。无论是抒发,还是安抚,文字永远是我无法离开的。特别是当我在这个世界里碰得头破血流时,我就更需要它——由它建成的屋,我的家。虽有时简直就是铩羽而归,但毕竟我有可归的地方——文字屋。而此时,我会发现,那个由钢筋水泥筑成的家,其实只能解决我的一部分问题而不能解决我全部的问题。 多少年过去了,写了不少文字,出了不少书,其实都是在建屋。这屋既是给我自己建的,也是——如果别人不介意、不嫌弃的话,也尽可以当成你自己的屋子。 我想,其他作家之所以亲近文字,和我对文字的理解大概是一样的。不一样的是,我是一个在水边长大的人,我的屋子是建在水边上的。 曹文轩 红葫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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妞妞只要走出家门,总能看见那个叫湾的男.99lib.孩抱着一只鲜亮的红葫芦泡在大河里。只要一看到湾,她便会把头扭到一边去看爬上篱笆的黄瓜蔓,或扭到另一边去看那棵小树丫丫上的一只圆溜溜的鸟巢,要不,就仰脸望大河上那一片飞着鸽子的清蓝清蓝的天空。但耳边却响着被湾用双脚拍击出的闹人的水声。临了,她还是要用双眼来看泡在大河里的湾,只不过还是要把一副毫不在意的样子明确地做出来。 妞妞对这个男孩几乎一无所知,唯一了解的是:这男孩的父亲是这方圆几百里有名的大骗子。 大河又长又宽,她家和他家遥遥相望。河这边,只有她们一家,而河那边也只有他们一家。这无边的世界里,仿佛就只有这两户孤立的人家。 大河终日让人觉察不出地流淌着,偶尔会有一只远方来的篷船经过,“吱呀吱呀”的橹声,把一番寂寞分明地衬托出来后,便慢慢地消失在大河的尽头了。 正是夏天,两岸的芦苇无声地生发着,从一边看另一边,只见一线屋脊,其余的都被遮住了。 每天太阳一升起,湾就用双手分开芦苇闪现在水边。他先把那只红葫芦扔进水里,然后,往身上撩水。水有点凉,他夸张地打着寒噤,并哆哆嗦嗦地仰空大叫。然后跃起,扎入水中,手脚一并用力,以最大的可能把水弄响。 碧水上,漂浮着的那只红葫芦,宛如一轮初升的新鲜的小太阳。 这地方上的孩子下河游泳,总要抱一只晒干了的大葫芦。作用跟城里孩子用的救生圈一样。生活在船上的小孩,也都在腰里吊一只葫芦,怕的..是落水沉没了。大概是为了醒目,易于觉察和寻找,都把葫芦漆成鲜艳的红色。 红葫芦就在水面上漂,闪耀着挡不住的光芒。 湾用双手去使劲拍打水,激起一团团水花。要不就迅捷地旋转身子,用手在水上刮出一个个圆形的浪圈。那升腾到空中去的水,像薄薄的瀑布在阳光下闪着彩虹。 妞妞禁不住这些形象、声音和色彩的诱惑。她只好去望水,望“瀑布”,望精光着身子的湾和红葫芦。 湾知道河那边有一双眼睛终于在看他。于是,他就拿出所有的本领来表现自己。 他赤条条地躺在水面上,一只胳膊压在后脑勺下,另一只胳膊慵懒地耷拉在吊着红葫芦的腰间,一动不动,仿佛在一张舒适的大床上睡熟了。随着河水的缓缓流动,他也跟着缓缓流动。 妞妞很惊奇。但不知道是惊奇这河水的浮力,还是惊奇湾凫水的本领。 风向的缘故,湾朝妞妞这边漂过来了。岸上的妞妞俯视水面,第一回如此真切地看到了湾。她的一个突出印象便是:湾是一个不漂亮的、瘦得出奇的男孩。 湾似乎睡透彻了,伸了伸胳膊,一骨碌翻转身,又趴在了水面上。他看了一眼妞妞。他觉得她已经开始注意他。他往前一扑,随即将背一拱,一头扎进水中,但却把两条细腿高高地竖在水面上。 妞妞觉得这一形象很可笑,于是就笑了——反正湾也看不见。 一只蜻蜓飞过来,以为那两条纹丝不动的腿为静物,便起了歇脚的心,倾斜着身子,徐徐落下,用爪抱住了其中一只脚指头。 湾感到痒痒,打一个翻身,钻出水面,然后把脑袋来回一甩,甩出一片水珠,两只眼睛便在水上忽闪闪地发亮。 这一形象便深深地印在了妞妞的脑子里。 他很快乐地不停地喷吐着水花。 妞妞便在河岸上坐下来。 他慢慢地沉下去,直到完全消失了。 妞妞在静静的水面上寻觅,但并不紧张,她知道,他马上就会露出水面来的。 但他却久久地未再露出水面来。 望着孤零零的红葫芦,妞妞突然害怕起来,站起身,用眼睛在水面上匆匆忙忙、慌慌张张地搜寻。 依然只有红葫芦。 大河死了一般。 妞妞大叫起来:“妈——妈——” 后面茅屋里走出妈妈来:“妞妞!” “妈——妈——” “妞妞,你怎么啦?” “他……” 近处的一片荷叶下,钻出一张微笑的脸。 妞妞立即用手捂住了自己还想大叫的嘴巴。 “妞妞,你怎么啦?”妈妈过来了,“怎么啦?” 妞妞摇摇头,直往家走……

一连好几天,湾没有见到妞妞再到水边来,不论他将水弄得多么响,又叫喊得多么尖利。终于感到无望时,湾便抱着红葫芦游向原先总喜欢去的河心小岛。 很小很小一个小岛。 在此之前,湾能一整天独自待在小岛上。谁也说不清楚他在那里干什么。 妞妞没有再到河边来,但每天总会将身子藏在门后边,探出脸来望大河。她将一切都看在眼里。她知道,湾喜欢她能出现在河边上。 又过了几天,当湾不再抱任何希望,只是无声地游向小岛时,妞妞拿了一根竹竿走向了河边。 妞妞穿一件小红褂儿,把裤管挽到膝盖上。 湾坐在河对岸,把红葫芦丢在身旁,望着妞妞。 妞妞一直走到水边,用竹竿将菱角的叶子翻起,那红艳艳的菱角便闪现出来。她用竹竿将菱角拨向自己,然后将红菱采下。但大多数菱角都长在她的竹竿够不到的地方。她尽量往前倾斜身子伸长胳膊,勉强采了几只,便再也采不到了。 湾把红葫芦抛进水中,然后轻轻游过来。 妞妞收回竹竿望着他。 他一直游过来,掐了一片大荷叶。然后专门寻找那些肥大的菱角,将荷叶翻过来,把一只只弯弯的两头尖尖的红菱采下来放在荷叶里。不一会儿工夫,那荷叶里便有了一堆颜色鲜亮的红菱。他又采了几只,然后用双手捧着,慢慢朝妞妞游过来。 他的身体完完全全地出了水面,站在了妞妞的面前。 他确实很瘦,胸脯上分明排列出一根根细弯的肋骨来。他不光瘦,而且还黑,黑瘦黑瘦。 他朝妞妞伸出双臂。 妞妞没有接红菱。 他便把红菱轻轻放在她脚下,然后又亮着单薄的脊背,走回到大河里。 妞妞一直站着不动。 妞妞慢慢蹲下身去,用双手捧起荷叶。 他眼里便充满感激。 “妞妞——” 妞妞没有答应妈妈。 “妞妞——”妈妈向这边找过来了。 妞妞犹豫不决地望着手中的红菱。 “妞妞,你在哪儿呢?” 妞妞把红菱放到原处,转身去答应妈妈:“我在这儿!” “妞妞,回家啦,跟妈妈到外婆家去。” 妞妞爬上岸,掉头望了一眼湾,低头走向妈妈。 回家的路上,妞妞问妈妈:“他爸真是大骗子吗?” “你说谁?” 妞妞指对岸。 “他爸已关在牢里三年了。” 妞妞回头瞥了一眼大河,只见湾抱着红葫芦朝小岛游去……

99lib? 妞妞还是天天到大河边来。 湾尽可能地施展出大河和自己的魅力,以吸引住妞妞,并近乎讨好地向妞妞做出种种殷勤的动作。 天已变得十分的炎热了。每当中午,乌绿的芦苇,就都会晒卷了叶子。躲在阴凉处的纺纱娘,拖着悠长的带着金属性的声音,把炎热和干燥的寂寞造得更浓。七月的长空,流动的是一天的火。 水的清凉,诱得妞妞也直想到水中去。 “你怎么总在水里呢?”妞妞问湾。 “水里凉快。” “真凉快吗?” “不信,你下水来看。” 妞妞爬上岸,见妈妈往远处地里去了,便又回到水边:“水深吗?” “中间深,这儿全是浅滩。”湾从水中站起来,亮出肚皮向妞妞证实这一点。 芦苇丛里钻出几只毛茸茸的小鸭。它们是那样轻盈地凫在水上。它们用扁嘴不时地喝水,又不时地把水撩到脖子上,亮晶晶的水珠在柔软的茸毛上极生动地滚着。一只绿如翡翠的青蛙受了风的惊动,从荷叶上跳入水中,随着一声水的清音,荷叶上“滴滴答答”地滚下一串水珠,又是一串柔和的水声。 大河散发着清凉。 大河深深地诱惑着妞妞。 妞妞被太阳晒得红红的脸,由于水引起的兴奋,显得更加红了。 湾在水中,最充分地表露着水给予他的舒适和惬意。 妞妞把手伸进水中,一股清凉立即通过手指流遍全身。 “下来吧,给你红葫芦。” 妞妞拿不定主意。 “别怕,我护着你!” 妞妞动心了,眼睛一闪一闪地亮。 湾走过来,捧起水浇在仍在徬徨的妞妞身上。 妞妞打了一个寒噤,侧过身子。 湾便更放肆地朝她身上又泼了一阵水。 妞妞便害臊地脱下小褂儿,怯生生地走进水里。 她先是蹲在水中,随后用双手死死抓住岸边的芦苇,伏在水上,两腿在水上胡乱扑腾,闹得水花四溅。 水确实是迷人的。妞妞下了水,就再也不愿上岸了。 湾便有了一种责任,不再自己游泳,而把全部的心思用在对妞妞的保护上。 水,融化了两个孩子之间的陌生和隔膜。 他们或一起在芦苇丛里摸螺蛳,或在浅水滩上奔跑、跌倒,或往深处去一去,让水一直淹到脖子,只把脑袋露在水面上。 大河异常的安静,两颗脑袋长久地、默默地对望着。 过了几天,妞妞在充足地享受了水的清凉和柔情之后,不再满足老待在浅水滩上瞎闹了。她向往着大河的中央和大河的那边,渴求自己也能一任她的愿望,自由地漂浮在这宽阔的水面上。 湾极其乐意为她效劳。他不知疲倦地、极有耐心地教她游泳。 那些日子,阳光总是闪着硫黄色的金光,浓郁的树木和芦苇衬托着无云的天空。湾的心情开朗而快活。 大河不再是孤独的。 妞妞的胆量一日一日地增大。大概过了六七天,妞妞想到小岛上去的念头变得日益强烈,居然敢向湾明确提出这样的要求:“让我抱着红葫芦,也游到小岛上去吧。” 湾同意。 妞妞抱着红葫芦往前游,湾就在一旁为她护游。 小岛稍稍露出水面,土地是湿润的。岛上长着几十棵高大的白杨,一棵棵笔直而安静地倒映在水中。五颜六色的野花,西一株,东一丛,很随意地开放着。岛中央还有一汪小小的水塘,几只水鸟正歇在塘边的树丫丫上。 妞妞仰脸望,那些白杨直插向蓝色的天空。 “你老来这里吗?” “老来。” “干吗老来呢?” “来玩。” “这儿有什么好玩儿呢?” “好玩儿。” “……” “我来找我们班的同学玩。” 妞妞就糊涂了:这不就是空空的一个小岛吗? 湾带妞妞走到一棵白杨树下,用手指着它:“他是我们班的王三根。” 妞妞扭过头去看时,发现那棵白杨树上刻着三个字:王三根。 她再往其他白杨树上细寻,分别看到不同的名字和绰号:李黑、周明(塌鼻子)、丁妮、吴三金、邹小琴(小锅巴)…… 湾见到他的“同学”,暂时忘了妞妞,忘情地与他们玩耍起来。他从这棵白杨,跑向那棵白杨,或是拉一拉这棵白杨树上的一根枝条,或是用拳头打一下那棵白杨的树干,有时还煞有介事地高叫着:“塌鼻子,塌鼻子,你过来呀,不过来是小狗!”他疯了一样在林子间穿梭,直跑得大汗淋漓、气喘吁吁,最后倒在地上,用手抵御着:“好三根,别打了,啊,别打了……”他胳肢着自己,在地上来回打着滚儿…… 妞妞默默地看着他。 他一直滚到了妞妞跟前。他停住了,眨了眨眼,望着妞妞,很尴尬。 “他们不肯与你玩,是吗?”妞妞问。 湾的目光一下显得有点呆滞。他低下头去。 后来,妞妞觉得湾哭了。 过了好久,湾才又和妞妞在小岛上快活地玩耍起来。 整整一个下午,他们就是忙着搭一座房子。他们假想着要在这小岛上过日子。他们找来很多树枝和芦苇,又割了许多草,把那座房子建在了水塘边上。妞妞还用芦苇秆在房子的一侧围了一个鸡栏。两个人还用泥做了灶、锅、许多碗和盘子,并且找来一些野菜,装着津津有味地吃了一顿。
//..plate.pic/plate_347244_2.jpg" /> 不知不觉,太阳落到大河的尽头去了。 妞妞的妈妈在唤妞妞晚归:“妞妞——” 妞妞不答。 妈妈一路唤着妞妞的名字,往远处去了。 湾和妞妞只好依依不舍地离开了“家”,跑向水边。 还是妞妞抱着红葫芦往前游,还是湾为她一路护游。 夕阳照着大河。河水染成一片迷人的金红。 他们迎着夕阳,在这金红的水面上,无声但却舒心地游动……

“别再到河边玩去了。”妈妈几次对妞妞说。 “为什么呢?” “不为什么。反正,你别再到河边去了。妈妈不喜欢。” 妞妞不听妈妈的话,还是往河边跑。妞妞的魂好像丢在了大河里。 庄稼正在成熟,太阳的灼热在减轻,流动着热浪的空间,也渐渐有了清风,夏天正走向尾声。 然而,妞妞还未能丢开红葫芦空手游向河心。 “明年夏天,你再教我吧。”妞妞说。 “其实你能游了,你就是胆小。” “还是明年吧。” 一天下午,妞妞正在浅水滩上游得起劲,一直坐着不动的湾突然对妞妞说:“你抱着红葫芦,游到对岸去吧。” “我怕。” “有我护着你。” “那我也怕。” “我紧紧挨着你,还不行吗?” “那好吧,你千万别离开我。” 湾点点头。 妞妞抱着葫芦游至河中央时,望着两边都很遥远的岸,心中突然有点害怕起来。这时,她看见湾笑了一下。那笑很怪,仿佛含着一个阴谋。妞妞的眼中,只是一片茫茫的水。她第一回感觉到,这条大河竟是那么大。除了红葫芦,便是一片空空荡荡。妞妞转脸看了一眼湾,只见湾的脸上毫无表情,只是朝前方的岸看。 “我们往回游吧。” “往前游与往后游,都一样远。” “我怕。” 湾还是朝前看,仿佛在心里作一个什么决断。 “我怕……” “怕什么!”湾一下挨紧妞妞,突然从她手中抽掉了红葫芦。 妞妞尖叫了一声,便往水下沉去。她的双手恐怖地在水面上抓着,并向湾大声叫着: “红葫芦!红葫芦!” 湾却一笑游开了。 妞妞继续往下沉。当她沉没了两秒钟,从水中挣扎出来时,便发疯似的号叫:“救命哪——” 妞妞的妈妈正往河边来寻妞妞,一见此景,几乎软瘫在河岸上。她向四周拼命喊叫:“救命哪——” 妞妞一口接一口地喝水,并发出被水呛着后的痛苦的咳嗽声。 湾还是不肯过来。 妞妞再一次从水下挣扎出来,向湾投去两束仇恨的目光。 在田里干活的人听到呼叫声,正向大河边跑来,四周一片吵嚷声。 当妞妞不作挣扎,又要向水下沉去时,湾也突然惊慌起来,拼命扑向妞妞,并一把抓住她的双手,随即将红葫芦塞到她怀里。 湾想说什么,可就是一句话也说不出来,眼前的一切使他完全懵了。他的脑子停止了转动,抓着系在红葫芦腰间的绳子,两眼失神地将妞妞往岸边拉去。 岸上站了很多人,但都沉默着。 那沉默是沉重的,令人压抑的。 湾一下子觉得自己是个罪犯。 妞妞的妈妈迫不及待地冲向水中:“妞妞……” “妈妈……妈妈……”妞妞抱着红葫芦哭着。 湾把妞妞拉回到浅滩上。 妞妞松开红葫芦,极度的恐惧,一下转成极度的仇恨,朝湾大声喊着:“骗子!你是骗子!”说完她扑进妈妈怀里,哆嗦着身子,大哭起来。 妈妈一边用手拍着妞妞,一边在嘴里说着:“妞妞别怕啦,妞妞别怕啦……” 湾低垂着头。 妞妞的妈妈瞪着他:“你为什么要这样骗人?” 湾张嘴要说话,可依然说不出,只有两行泪水顺着鼻梁无声地流淌下来。 妞妞跟着妈妈回家了。其余的人也一个一个地离开了河边。 只有湾独自一人站在水里。他的头发湿漉漉的,在往下淌水。这水流过他瘦丁丁的身子,又流回到水里。 红葫芦漂浮在他的腿旁。 起晚风了,大河开始晃动起来。水一会儿淹到湾的胸部,一会儿又将他的腿袒露出来。 红葫芦在水上一闪一闪的,像一颗心在跳。 天渐渐黑下来。 凉风吹着单薄的湾,使他一个劲地哆嗦。他仰脸望着大河上那片苍茫的星空……

几天后的一个黄昏,河心小岛上升起一团火,一股青蓝的烟先是飘到空中,后又被气流压到水面,慢慢散尽,化为乌有。 是湾烧掉了那个“家”。

妞妞再没到河边去,也再没有向大河望一眼。她去了外婆家,准备在那里度完暑假的最后几日。 一天中饭,在饭桌上,年迈的外公向他们几个小孩偶然谈起他小时候的一件事来:“那时,我跟你们一样,就是喜爱下水。可胆子小,只敢在屋后鸭池里游。父亲见我游来游去,说我能游大河,我吓得直往后躲,他说我是没出息的东西。那天,他拿了一只大木盆,让我坐上,说要带我去大河对岸的竹林里掏一窝小黄雀。他把我推到大河中央,突然把大木盆掀翻了。我呛了几口水,挣出水面,鬼哭狼嚎喊救命。一下来了很多人。父亲却冷眼看我,根本不把手伸过来。我沉了两下,又挣扎出来两下,水喝饱了,后来又往下沉去。我完全没有指望了!可真也怪了,就在这时,我的身子,忽然地变得轻飘起来,完全恢复了在鸭池里游泳的样子。我心好紧张,可又好快活,不一会儿工夫,就游到了对岸。从那以后,再宽的大河我也敢游了。” 妞妞用牙齿咬着筷子。 “妞妞快吃饭。”外婆说。 妞妞放下筷子:“我要回家。” “你不是要在这里住几天的吗?”外婆问。 “不,我要回家,现在就回家。”说完,妞妞起身就走,无论外婆怎么叫,也叫不住她。 妞妞直接跑到大河边。 大河空空荡荡。 妞妞低头看时,看见那只红葫芦拴在水边的芦苇秆上。它像从前一样的鲜亮。 妞妞静静地等待着,然而对岸毫无动静。 当太阳慢慢西沉时,妞妞的眼里露出强烈的渴望。 夏天正在逝去,蓝色的秋天已经来到大河上。不知从哪儿漂来一片半枯的荷叶,那上面立着一只默然无语的青蛙,随了那荷叶,往前漂去。 无边的沉寂,无边的沉寂。 妞妞走下水,忘记一切,朝前游去。她没有下沉,并且游得很快。她本来就已经能够游过大河的。 她第一回站到那座茅屋面前,然而,那茅屋的门上挂着一只铁锁。 一个放牛的男孩告诉妞妞,湾转学了,跟妈妈到三百里外,他外婆家那边的学校上学去了。

开学前一天的黄昏,妞妞解了拴红葫芦的绳子,那红葫芦便一闪一闪地飘进了黄昏里…… 1990年3月15日于北京大学中关园505楼202室 采芹
//..plate.pic/plate_347245_1.jpg" /> 秋天,采芹就要出嫁。 母亲已经去世,没有什么人给她细心准备嫁妆,只是远房的一个婶子过来,帮她准备了一些一个姑娘出嫁时必须准备的东西。 采芹没有悲哀。在秋天明亮的阳光下,她坐在院子的凳子上,自己给自己做鞋,自己给自己做衣服。四周十分安静,偶尔从巷子里传来一两声狗的吠叫或孩子们的呼叫声。有时,她会仰起头来,看一看天空:一连许多天,油麻地的上空都蓝汪汪的,像浸了油。油麻地一旦不下雨,一旦换上了好天气,那好天气也真是个好天气。望着望着,她就会不由自主地轻微地叹息一声,转而,她的心思又回到了手中的活上。 入秋以来,身体越来越瘦弱的程瑶田就躺倒了。随着女儿出嫁日期的一天一天临近,他感到了他的岁月已近尾声。他毫无声响地躺在一张极其简陋的木床上,听着时光从小小的泥窗口流过。想到采芹终于就要离去,他会感到一阵轻松,同时又会感到伤感,就像秋风掠过已经开始枯黄的田野。 有时,采芹会停下手里的活,屏住呼吸,想仔细听屋里父亲的动静——毫无动静,就如同是一座久废不用的空屋。她不由得有点儿担心地站了起来,但后来还是坐下了。她知道,此刻父亲正躺在床上,什么事情也没有发生,他只是衰老了,衰老到了没有动静。 秋风吹过,茅屋顶上,那些由于常年风吹日晒而早变了颜色的麦秸,在沙沙作响,地上的落叶也沙沙滚动,最终像一群怕冷的小生灵似的拥挤到墙角上。 秋风也吹乱了采芹的头发,但她依旧没有进屋,她只想坐在院子里,偶尔抬头看看油麻地的天空。她似乎还想听到什么,不是狗吠,也不是孩子们的呼叫声。她不知自己到底想听到什么——莫不是杜元潮走过巷子时的脚步声?或是他似乎永远也无法变得流利的说话声? 她有着一份期待,似有似无的期待。 有时,镇委会门前的高音喇叭会响起来,但,那是邱子东的声音。他在传达一个什么通知,或布置一件什么工作。总是听不到杜元潮的声音,邱子东倒成了油麻地的主角了。 再过几天,她就要离开油麻地了。 她想出嫁,想离开油麻地。 日子过得似乎很长,又似乎很短。 她天天坐在院子里,样子看上去很安静。 这天,她差不多一天都在收拾小小的院子。她将地扫了一遍又一遍,将院子里那一堆柴火整理了一遍又一遍,将头年挂在墙上的两捆芦苇叶摘下扔出门去,将已经枯萎的丝瓜藤蔓扯得干干净净,将藤蔓上的四五根老得结成网状内瓤的丝瓜摘下来放在窗台上,心里想:这些瓜瓤可以用来洗锅洗碗,我带走两根,还有两根留给父亲…… 在做着这一切的时候,她的心里会流过一丝温暖,同时也会流过一丝伤感,那时,双眼就会微微发红,眼前的一切就像笼罩在稀薄的晨雾中。 明天就要走了。 直到出嫁的这一天,她也未能见到杜元潮。 出嫁这一天,又是个雨天。天很亮,仿佛世界堆满了银子。雨丝垂直而均匀,根根发亮,落在水面上,溅起无数的小水泡,仿佛有无数条银色的鱼从水底浮上,张着嘴在有节奏地吞吐。一些人家的柿子树已经落尽叶子,只留下一树小小的圆圆的柿子。这些柿子经如此纯净的雨水洗刷之后,都显得分外的亮,于雨中闪烁时,像是夏夜天空的星星。到处长着的芦苇,在雨中泛着金子般的光泽。 从枫桥来的新娘子船,装饰得很漂亮,早停在了油麻地镇前的大河边上。 那个窑工——新郎官,穿着一身崭新的衣服,举着一把油布伞,正站在船头上。这是一个看上去长得十分壮实的男人,高高大大,红光满面,虽算不得英俊,倒也显得很有几分精神,并且看上去很厚道善良。 许多人站在岸边的树下,看着这只花花绿绿的船。 油麻地的人在想:采芹的结局,倒也说得过去。 一些老年人在屋檐下感叹:“要放在从前,程瑶田家的女儿出嫁,又会是一番什么样的风光!” 采芹还在家中。她无法像其他出嫁的姑娘那样,?99lib?在出门之前扑在母亲的怀中,搂住母亲的脖子哭泣。站在父亲的病榻旁,她依依不舍地看着父亲。 程瑶田说:“不早了,该上路了。” 她点点头,走向门口——她没有走出门,却扶着门框,先是细细地流出两行泪珠,继而泪如雨下,泣不成声。 许多人受了感染,也跟着一旁流泪。 时候不早了,男方家来接采芹的人已几次催促采芹动身出门,要赶二十几里水路,必须在太阳未落之前赶回枫桥。见采芹依然抱住门框越哭越凶,他们只好合掌作揖,请那些正围着采芹的女人们:“请哪位奶奶、大妈、婶婶、嫂子们,你们就劝一劝采芹姑娘,早点上路吧,拜托了,拜托了。” 这些女人们就一边流泪,一边劝采芹:“上路吧,上路吧……” 最后,是一位上了年纪的老人颤颤巍巍地走过来,用僵硬粗糙的手在采芹脸上擦了擦泪水,说:“闺女,上路吧,是不兴天黑赶到人家的……上路吧……” 采芹这才低头走出家门。 人走室空时,程瑶田竟从床上挣扎起来,摇摇晃晃地下了地。 采芹被搀扶着上了船,男方家来的人,立即掀起挂在船舱口的布帘。采芹进入舱内,探头看了一眼岸上,只见衣衫单薄的程瑶田正站在一棵树下向她无力地摆着手。她不禁用手一把捂住嘴巴,将哭声硬是抵回到胸腔,然后转身消失在了舱内。 布帘垂挂了下来,仿佛一切都结束了。 船离开岸边,向河心移去,然后就一路向西,往枫桥那边去了。 坐在舱中的采芹,不用往舱外看,就凭船行过时所发出的水声与岸边树木与芦苇在风中发出的摩擦声,就能判断出船已经行至何处。她甚至能在心中说出:“船正从桥下过。”“这一处的岸边长了一片艾。”“这一处的水码头旁,长着几丛香蒲草。”“河边上有一部年久失修的风车。”……她猜想着,并想象着此时此刻这一切又是什么模样。 从船篷所发出的“叮咚叮咚”声中,她知道雨还在下。油麻地下雨不新鲜,采芹也没有太在意它,心里只顾惦记着别的什么:父亲、三只已经生蛋的母鸡…… 船行至一处,水声大了起来。采芹忽然一惊:船要行出河口入大河了,油麻地马上就要被抛在后面了。她的心一阵慌乱,一阵空洞,并在此刻隐隐约约地觉得有个人正站在河湾处。她不由得轻轻地撩起布帘的一角,向外观望。透过雨幕,她一眼就看到了杜元潮—— 他站在荒凉的河湾处,他的四周,野草连绵,他的身后是一棵落尽叶子而赤裸着的苦楝。河口风大,直将他潮湿的衣服吹得紧紧地贴着他的身子。他本来就不算健壮,此时看上去就越发显得单薄。他浑身上下皆已湿透,头发被雨水所冲,有几缕顺雨水流淌下来,遮住了他的额头与左眼。他大概已站在这里等待多时了。 采芹不由得一阵心疼,眼泪扑簌扑簌滚落下来。 蒙眬中,她又看见了那口七月荷塘:清风徐徐,荷叶田田。
//..plate.pic/plate_347245_2.jpg" /> 大风中,杜元潮像一棵没有根柢的树在摇晃着。 似乎是从很遥远很遥远的地方,飘来了范烟户的更见苍老的歌声: 前面来到清水湾, 只见双雁戏沙滩。 雄雁一翅飞千里,> 雌雁难过万重山……>.. 采芹一下放下了布帘,等她再次撩开布帘时,杜元潮连同油麻地已消失在茫茫的雨烟中。 天空忽然传来一声雁的哀鸣。采芹微微仰起面孔向天空看去,只见一群大雁正在雨中缓缓飞行。它们的飞行,很像是一枚一枚梭子在千根万根的银纱中的穿行。雨不算大,但也不算小,但它们却仍然划动翅膀,沉稳地向前飞着,在这万丈高的雨幕里,既显得悲凉,又显得十分的优美。 季节到了,它们必须远飞。 选自长篇小说 href='2675/im'>《天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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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在熄王朝大举歼灭乌鸦的日子里,茫军已经在与熄军的一次又一次的厮杀之后,抵达银山。 到达银山脚下,是在夜晚。这支疲惫不堪的队伍,一个个像草把般倒在了路边、水边或山坡上。此时,如有山洪暴发,将他们冲走,都未必能够让他们醒来。远远近近的呼噜声,使树林里几头小鹿感到奇怪,站在黑暗中探头探脑地张望着。 还未抵达银山时,葵就睡着了,几次差一点从马上栽倒下来。茫虽然也是困倦难忍,但还是不时地迷迷瞪瞪地用鞭杆轻轻敲一敲葵的脑袋,好让他坚持住。一到银山,葵滚下马来,随地就直条条地睡着了。茫见了,随着他,也倒地就睡。几个同样困倦不堪的卫兵,坚持着给他们盖好被子,也在他们附近倒下睡着了。 这里的天空似乎比其他地方的天空要高许多,月亮也要亮许多。大大的,薄薄的,但却亮亮的。它无声地、温柔地照耀着这漫山遍野的士兵。有瀑布声,像风,但似有似无,显然是从远处群山中传来的。偶尔有一两声鸟鸣,大概鸟在做梦,因是无意识叫的,所以,很快就细弱下去,好像还有点儿不好意思。 月光下的银山,是淡淡的蓝色,表面似乎流淌着薄薄的清水。与金山不一样,银山要高大许多,而且非常漂亮。 茫是第二天中午才看到这座山的。当他揉着惺忪的双眼,朝前方望去时,就觉得有发亮的流水滑进了他的手指缝。他慢慢拿开手,抬头望去时,刹那间,他受到了强烈的震撼。那山,像落满了发蓝的雪,正在阳光下发光。它像一道巨大的屏障,以无法回避的气势,冷冰冰地耸立在他眼前,给人一种不期然的压迫感。 茫下意识地看了看四周,只见有许多将士都像他一样在默默地眺望那座大山。 随着阳光的变化,有时,整座山会闪烁着贝壳或珍珠一般的光芒,十分的华贵。 山尖上,一只口袋隐隐约约地立在那里。山背后的光反射上来,被它挡住,因此,它四周的光,毛刺刺的,像炸裂的冰。就在口袋旁边,一动不动地伏着一条狗。它的颜色几乎与山的颜色一般,因此,茫和他的将士们凝神看了很久,才隐隐约约地分辨出它来。 柯已站在那里很久了。当将士们开始议论纷纷时,他仍然一声不吭地观望着。 葵很晚才醒来。见那么多人在眺望那座山,他懵懵懂懂地打着手势问:“看见什么啦?看见什么啦?” 没有人理会他。 他只好走到茫的身边,顺着茫的目光看去。与其他人不一样,他却一眼就看到了那条狗,用手势告诉茫:一条狗! 茫很惊奇地看着葵的眼睛。 葵用手指着山头,然后比画着:一条白狗,好大的一条白狗!它的耳朵是竖着的…… 许多人不再看山了,转而看着葵。 葵似乎很兴奋。他总能看到别人看不到的,注意到别人看到但却不会注意的情景。这些情景也许是隐隐约约、朦朦胧胧的,也许是清晰的,但却可能是微不足道的,从云缝间漏出的一线阳光、月亮上的一抹阴影、一只停留于气流中的苍鹰、远处荒地里的一星鬼火、月光下从清水里蹦到空中的一条鱼、一只在雪地上跳跃的乌鸦、两只组成帆船形状在水面上飞行的蜻蜓……所有这一切,都会被他的眼睛捕捉到,并且都会使他兴奋。他常常半天半天地去凝视一只在花瓣上跳舞的蜜蜂。不是在看,而是在听——用眼睛去听,凝神谛听。 银山、白狗还有一只神秘的口袋,葵看了,心“扑通扑通”地跳。他情不自禁地挪动双腿,痴迷地向银山走去,却被茫一把抓住了。 葵回头过来,用手势向茫描述着:那是一条很威武的狗,它的耳朵在转动呢…… 茫对两个卫兵说:“看住这小子,别让他上山!” 两个卫兵过来,一个抓了葵一只胳膊,将他固定在了那里。 葵望着茫,用眼神说:那真是一条好看的狗呢! 茫没有理会葵,依然去看山头。 茫军没有贸然进攻,所有的人都只是站在各处,从不同的角度观望着银山之巅。 这又究竟是一条什么样的狗呢? 有一点,全体茫军将士心里都很清楚:银山不是金山,白狗也绝不是另一条黄狗。他们不可能再重复金山之战。他们对这条狗的特性却又一无所知,对接下来的厮杀根本无法推测。他们分明面对着的是一座山,但却如临深渊。那深渊被浓雾所弥漫,全然不知它到底有多深。 虽在寒意料峭时,却有许多人手心沁出汗来。 茫军将士很少有人说话,即使有人说话,也是故意的,想打破一下笼罩在日下里的沉寂。 茫无法入睡,眼前总是银山与白狗。白天,他所看到的白狗,明明是没有动静的,而且是朦朦胧胧的,而此刻,它却活灵活现地走动在他面前。它在他面前龇牙咧嘴、仰起脖子打哈欠、扑棱扑棱地甩打尾巴、前爪搓在地上背弯成弓……它有一身长毛,茸茸的,像落了许多天大雪。它的鼻子是粉红色的,像六月的荷花那般艳丽,上面有汗珠儿,犹如水珠儿似滚非滚地晃动在花瓣上。耳朵是尖尖的,薄薄的,能让阳光透过——透过时,几乎是透明的。眼睛黑成两枚石卵,被长长的眼睫毛遮掩着,犹如石卵闪现在草丛中。它似乎喜欢仰望天空,并且是长久地仰望,仿佛天空有它的梦,有它的灵魂,有它的天堂。那时刻,这畜生的样子很神圣,甚至很感人。它目光里掩藏着的凶狠、狡诈与冷酷以及孤独,不时地如冬夜中短暂的闪电,忽地一亮,令人皮肤发凉。
//..plate.pic/plate_347246_2.jpg" /> 茫克制不住地想象着它。 葵却睡着了,似乎那条狗根本没有使他意识到危机深重。确实如此,那条狗只是使他感到兴奋,除此之外,他什么也没有意识到——它只是一条狗,一条长得很漂亮的狗。或许他还喜欢上了这条狗,睡梦中,他的嘴角流出了水波一般的笑容。 茫叹息了一声,穿上衣服走出军帐。 打老远,茫就看到了柯:他面对着银山,灰犬也和他一样面对着银山。 茫走了过去。 柯未回头,说了一声:“大王,您来了。” 茫点点头,站在柯的旁边,与他一起去眺望月亮之下的山头。 淡金色的月亮,安静地挂在一尘不染的天幕上。月亮圆而薄,像剪纸一般,令人担忧:万一来一阵风,它会在风中飘动起来。但此刻,没有一丝风,它仿佛静止在了天幕上。 白狗站立在山头,高高地仰起脖子,望着那轮月亮。它纹丝不动,长长地保持着这样一个姿势,仿佛,那月亮早在很久很久以前便停在了天上,而它也早在很久很久以前就这样站立着了,而且,月亮将永远停在天上,它也将永远这般站立在山头仰望着月亮。 茫的心里涌起一阵莫名的感动。 茫和柯也一动不动地站立着。 天空下是满满的安静。 不知什么时候,白狗的嘴巴慢慢张开了,但并不发声。那嘴大张,仿佛只是要呼吸夜晚纯净的空气。 那只口袋就在离它不远的地方立着,被扎起的袋口,在月光下呈现出锯齿般的花边。 山谷里,忧心忡忡的茫军将士,渐入梦乡,到处是鼾声。如果你这时从一座座军帐前走过,会不时地听到一个人忽然发出一声沉重的叹息,那叹息使你觉得,那人的胸口似乎被千斤巨石压迫着。一些鼾声,打着打着,忽然停止了,仿佛突然间心里想到了一件恐怖的事,于是便在黑暗里屏住了呼吸。茫军将士,谁都知道他们面临的是一座什么样的山、什么样的狗。也许是深渊,也许是一片随时都可能下沉的沼泽。那山是魔,那狗是魔,它们是他们的噩梦。他们中,有许多是曾经攻克过金山的将士。他们深知金山的险恶,并且都很清楚:银山将比金山更加危机四伏。 虽是鼾声处处,但谁也不能将鼾声一直无忧无虑地打下去。 就在茫和柯打算放弃眺望、回军帐睡觉时,白狗开始发出声音。这声音起先很低,像是来自地心。后来,便逐渐大了起来。这声音给了茫和柯一种感觉:它会无休止地大起来。 果然,白狗的吠声越来越大,从它张开的嘴巴中锋利地飞出,直飞那轮明月。 声音到了高处,茫和柯觉得心脏如窗纸在冬夜的大风中不住地颤动着。再看那轮月亮,不知是风,还是吠声,似乎也在颤动,像一只白瓷盘在清水中晃悠。 鼾声全部停止了。众将士从未听过如此的吠声,心慌慌地跳动着,再也无法入眠。 白狗似乎看到了月亮的颤动,情绪渐渐亢奋,声调更加向高处一路升去。 远远近近的树林,头年的老叶和初春时刚展开的新叶,一起在吠声中颤动,发出金属一般的摩擦之音。 白狗显然陶醉在它的吠声中。渐渐地,它将它单调的吠声变成了它的歌唱。后来,茫军将士们从一些猎人们嘴里听到了这样的话:“那狗会唱歌!”它的声音不再一味地向高,而是有升有降,有高有低,有快有慢,有轻有重,竟然抑扬顿挫、千回百折。那声音的升降、高低、快慢、轻重,似乎变化万千,让人无从掌握。唱到高处时,你以为马上就要向低处滑落,却偏偏不似你所想的,而是越唱越高,高到你猜不着它到了哪样的高处。而唱到低处时,你以为马上就要转向高处了,却又偏偏一路地走低,低到近乎于无声,但你分明觉得它依然在唱。后来,茫军将士们从一些猎人的嘴里听到这样的话: “那狗就爱半夜对着月亮吼唱!” 白狗的吼唱,让茫和柯觉得心空空的。 “大王,天不早了,您该睡去了。” 茫依然望着山头。他觉得那狗很大,个头如熊,心里感到一阵发虚,双腿竟一时有点发软。 “你们打算什么时候进攻?”茫问。 “大王的意思呢?” “反正得进攻。我们谁也无法说得清楚这条狗到底是一条什么样的狗,只有进攻之后才能知道。” “将军们也都是这样想的。拖延下去,毫无意义。” “明天就进攻,怎样?” 柯说:“迟早,结果是一样的。就明天!” “明天!” “明天!”茫说完,看了一眼那只依然还在对着月亮吼唱的白狗,掉头走向他的军帐……

进攻前,关于那条白狗的传闻,已从四面八方来到了茫军的军营—— 那狗神秘莫测。事实上,谁也没有在近距离观察过它——谁也无法靠近,早在你离它还很远的时候,它便起了疑心,而疑心一起,它便张开大嘴,开始吠叫,你便觉得有无形的力量猛地推动着你,使你站立不稳。此时,你若顽强地继续前进,它便会提高声音,于是你的心房就开始无缘无故地震颤,脸色顿时苍白,虚汗直流。你便觉得两腿发软,赶紧连滚带爬地逃向远处。也有勇敢者不服气,一鼓作气冲它而去,最后,都被它杀死在半山坡。武器是它特有的:声音。像箭,像刀,被击中者,忽地口喷鲜血,踉跄几步,仆地而亡,惨不忍睹。 春天,漫山遍野的鲜花。白狗先是任由鲜花在春风里怒放,等花开放到了高潮,它便在一个阳光灿烂的天气里,趴在地上,将自己的嘴巴调至与花朵差不多的高度,便开始扁起肚皮吠叫起来。声音渐大,也渐锋利,那声如有光,黑色的光,像锋利的刀片横切而去,只见花朵齐刷刷地被从茎上切割下来,纷纷坠地,片刻工夫,满山遍野的花朵便全都被切割下来,那山犹如头颅被剃刀仔细剃了一遍。看花千朵万朵的滚落在地,它的吠声里便充满了极大的快乐。猎人们说,那时刻,仿佛看见这白如堆雪的畜生在笑。 有时,它会面对远处的山梁狂吠,声音越过峡谷,撞击着岩石,于是就见石裂,碎石如雨,滚滚而下。 银山周围,除了草木,已再无任何生命。豺狼、野狗、野兔、土拨鼠,甚至是甲壳虫,都已消失得无影无踪。若天空有鸟飞过,只要白狗愿意,冲天空大声吠叫,便可见飞得好好的鸟“扑通扑通”地跌落了下来。银山,其实早已是一座生命绝迹的山。 茫军将士是在战战兢兢的状态下开始向山头进攻的。表面上,虽然一个个显出很不在乎的样子,实际上,心像没有底的空桶一般,不时地有凉气唰唰而过。明明是一个太阳明晃晃的暖和天气,可一个个就是觉得四周寒气滚滚,侵人肌肤。 茫感觉到了他的将士们此时所具有的犹疑甚至胆怯的状态,心里非常恼火,但又无从发作,只是绷着面孔,坐在马上。得了柯的命令,几十个强悍的卫兵,骑着剽悍的战马,前前后后地围绕着茫。柯的话,一句句他们都牢记在心:“你们的王,是个年轻的王,难免逞强好胜,难免冲动,甚至难免鲁莽,你们的任务是严密地注视着他的一举一动,一旦见到他不顾一切要冲向山头时,便要毫不犹豫地加以阻拦!”茫一开始就意识到了柯的安排,心里很不痛快。他现在已越来越不习惯柯对他制约了。他有时甚至会有一种压抑感。他冷冷地看着那些卫兵,然而那些卫兵却一个个毫无表情地挺着胸脯坐在马背上,对他的目光竟然毫无反应。这便使他更加的窝火。加上他所看到的千百双犹疑不定的目光,心底里便犹如有暗火在胸腔里闷烧着难受。他很想大声咆哮,甚至想用剑猛地敲打士兵的头盔。然而,他却什么也不能做,只有骑在马上,看着将士们缓慢地向山头爬行。 白狗趴在那只口袋旁,它的眼睛被脸上的长毛几乎覆盖了。它就那样趴着,半眯着眼睛,看着漫山遍野的茫军将士。它有点儿困惑:这些人是从哪儿来的?他们究竟要干什么?它心中似乎有点儿兴奋:这些年,还从未见到过这么多人呢!它甚至对他们都没有丝毫的敌意。它感到心在欢快地跳着:这座山,没有一丝活气,已太久了!而现在忽地,一下子竟然涌现出这么多的生命! 浓浓的、热腾腾的生命气息,正从山坡向上滚滚而来。它用鼻子嗅着,热血便开始在血管中有力地鼓动,心头有浪花在跳跃。许久许久没有这样的感觉了。在死一般沉寂的日子里,当它实在无法忍受那无边无际的荒漠时,它能做的,就是每天夜晚望着星空高歌,或是面对远处的山头狂吠,看乱石滚滚而下.99lib.,或是将吼声变成利刃,去削割花朵的喉咙…… 马蹄声、脚步声震动着大山,兵器碰撞而发出的叮当声,在山谷间回荡。 白狗忽然警觉起来,并从地上慢慢站立起来——当它一站立起来,眼前的世界一下子改变了。它突然意识到了危机,灾难正向它逼近。它冷冷地望着那一张张陌生的、冷漠的、仇恨的面孔,心顿时紧缩,血液汹涌地涌上了它的头颅,眼珠子便一下子胀凸出来。 它看了一眼口袋。它并不清楚那只口袋究竟意味着什么,它只知道,它应该守着它,就像它的肉体要守着它的心脏一般。它已记不清楚它是从何时开始守着它的,更不清楚它将守它到何时。它从不思考这样的问题,守着,便是它的一切。谈不上厌烦,也谈不上神圣,它只是一条狗,狗看守一样东西,是狗的天职,也是狗的本分。 它已看到弓箭手正用手去摸索背在身后的弓。它似乎很熟悉这杀人的玩意儿,因为,几乎每年都有一些愚蠢的猎人,企图用这玩意儿来杀害它。当然,他们没有一个得手,都被它一一击毙在了山坡上,用的是天下唯一的武器:声音——声音之箭。许多形象,都十分清晰地印在它的记忆里:一个年轻的猎人,一个看上去十分英武的猎人,他也许用他的箭射穿过无数野兽的心脏,所以他的样子显得非常的傲慢,然而,他倒下去的那一刹那间,却毫无英武之气,只不过是像一根湿木头,摇晃了几下,倒地时所发出的声音十分沉闷,唯一能体现他生命的年轻和蓬勃的,就是那从口中喷出的鲜血——喷出一丈远,然后,像一大团花瓣,纷纷扬扬地落在了草丛中;一个久经风霜的老猎人,花白的头发,脸上有几道深刻的伤痕,显然是被野兽的利爪抓下的,一双老眼,但却藏着杀气和诡计,他走了太多的山道,因此腿是罗圈儿腿,他迈动脚步的样子很缓慢,他一步步仿佛都是经过仔细考虑的,很坚定,他居然突然发箭,幸亏它反应敏捷,张嘴就吼,声音比箭更快地迎向了那支箭,就见到箭弯成了弓,最后“咔嚓”一声在空中折断了,而它的箭却还在继续向前。那个老猎人倒下去时,倒是很有几分样子,他先是站住不动,嘴角上的血汩汩流出,他用眼睛——与无数生猛野兽对视过的眼睛长时间地瞪着它,然后非常缓慢地、优雅地扑在地上…… 现在,它面临着的不是一支箭,而是无数支箭。 想到这一点,它的鼻尖上冒出许多冷汗。 它的声音是无法对付到时从各个方向射来的箭的。 它庆幸自己在箭的有效距离还差一步时终于清醒过来。它张开了大嘴——它必须将他们全部阻止在那里不能再前进一步。声音从它的胸膛出发,经过它的深喉,向已被它看得清清楚楚的茫军飞去…… 走在最前面的将士,顿感胸脯被重锤击打,肋骨发出“咔嚓”之声,不是后面还有人,便会仰跌在地。 白狗吠叫着。 茫军将士觉得有强大的风暴正以排山倒海之势压了过来,前面十几排的人,便像芦苇一般摇晃起来。 白狗继续吠叫着。 但仍然还是有一些士兵向前倾斜着身子,并将弓抓在了手中,向前勇猛地扑去。估计已经到达有效射程时,他们努力稳住摇晃不定的身体,并强忍着胸口巨大的压力,哆哆嗦嗦地从箭壶中拔出了箭,然后艰难地将箭搭到在风中“呜呜”作响的弦上…… 柯骑在马上,紧张地观望着最前面的勇士。 白狗的肚皮几乎贴到了一起,一股尖利到几乎无声的声音飞了出去。 走在最前面的士兵,突然口喷鲜血,一个接一个地扑倒在地,其中一个士兵勉强将箭射出,但却歪歪扭扭地射向了别处。 茫军立即大乱。 白狗突然向前蹿去,然后站住,用它冷酷而残忍的目光扫视着茫军。随即,它又狂吠起来。随即,又有十几个士兵心脏破裂,喷血而亡。初春的嫩草,浸润在鲜血之中,细长的叶子上挂满了血珠。血珠毕竟不是水珠,细弱的叶子被沉甸甸的血珠压弯了,有许多耷拉到血泊之中。 茫军开始不由自主地向后退去,其情形犹如退潮。许多人跌倒了,因此有不少人遭到了同伴的践踏。谁也无法阻止这种恐慌性的退却。茫和柯的马被人群所挤,任由他们大声命令士兵停住,也不能改变这失控的溃败。他们无可奈何地在人流中,一会儿被推向这里,一会儿被推向那里。 在这条白色的畜生面前,茫军完全不像茫军……

茫军又发动了几次进攻,但均以失败而告终。 鲜血在草丛中,像无数条红色的蚯蚓在爬动,板结的银灰色泥土,开始变得湿润,渐渐变成了黑色。草很稀疏,血流到一起,竟成血泊,阳光奔泻下来,血泊便闪烁着暗红色的光芒。 白狗傲慢地站立在山头,望着被它阻止在远处的黑压压的茫军,声音依然低回于它的深喉。当血光闪烁时,它抑制不住冲动,心里的血生猛地鼓荡着。它觉得喉咙里很干燥,便朝一汪血泊走去,摇动的尾巴,在天地间晃动出一团黑影。它一边走,一边不时地抬一抬头,用藏在乱毛后的眼睛看一看茫军。 茫军一下子不能明白它究竟要干什么,不由自主地往后退着。 它在一片血泊前停住了。但它并没有立即吐出长舌去舔血泊中的血,而是低下头来,用粉红色的鼻子嗅着血的气味。鼻翼在不住地翘动,鲜血的气味,像两股细细的腥甜的暖流一下子进入它的鼻腔,并顺着它光滑的鼻腔不住地上升,直至它的大脑。那久违的气味,使它有点儿心慌,有点儿眩晕。一股胶状的涎液,顺着它的嘴角流出,“滴答滴答”地滴在血泊中,溅起的血珠,弹到空中,阳光下,像一枚枚椭圆形的红色玛瑙。它觉得那血珠十分好看,竟然神情痴迷地观看着它们弹起、落下、又弹起、又落下的样子。 茫军一片沉寂,像秋后的田野。 它再一次地低下了头,并将嘴向血泊凑出。这时,它看到了它的眼睛——它的眼睛是红的,像血一样红,它搞不明白,它的眼睛本就是这般红,还是血将它染红的。因为鼻子离血泊近了,因此血的气味变得更加浓烈刺鼻。它的心开始兴奋地呼喊。它将它的舌头颤颤抖抖地吐出,那舌头薄薄的,像一朵在风中摇曳的火苗。它慢慢地伸向依然还在散发着热气的血泊。尖尖的、敏感的舌头接触到了血,那种让它愿付出生命的滋味,顿时传遍它的肉体与灵魂,它没有毫无风度地开始大肆舐血,而是耐住性子,优雅地继续用它的舌尖很不深入地沾一沾鲜血,仿佛那血是火,是毒药。当它确定了这血正是它所需要的,它可以痛快一饮了,便抬起头来,很有风度地看着茫军将士们那一双双恐怖而愤怒的眼睛。 春天的阳光是温暖的。 它与无数双目光轮流对峙了一阵之后,终于决定不再在他们面前保持自己的风度了,一下子就将长长的舌头几乎全部插入血泊之中。随着舌头的一个搅动,血泊翻起小小的浪花,那浪花稠稠的,像红色的油。它的舌头像一把长柄的勺,将血卷到了它的嘴中,由于量太大,从嘴角流出的血,立即染红了嘴角两侧的毛。在饮血过程中,它很有节奏地发出“吧嗒吧嗒”的声音,很脆亮。 所有茫军将士的心底都有一团火在燃烧。恐惧和怯懦正在一点一点地被烧去。他们身体和心都在颤抖,是仇恨在他们的血管里涌动。他们的眼珠开始变红,像冬夜的火炭。他们真想将这白色的畜生杀死,然后千百双脚踏上去,再千百次地轮番践踏,直至将它践踏成肉泥,让它成为荒山的油膏。 它抬起头来,张着大嘴,故意将被鲜血染红的长舌颤动在茫军将士的眼前。 柯紧张地左右望着将士们。但,没有一个人在意他焦虑与不安的目光。 不知是哪一位将军,像战马嘶鸣一般大叫了一声:“杀死那畜生!” 话音未落,千万条声音随之呼应:“杀死那畜生!” 巨大的声浪着实让白狗大吃了一惊,不由自主地往后退了两步。 “杀死它!”“杀死它!”……他们开始跑起来,无所畏惧。大山在发颤,犹如山的腹部在滚动春天的闪雷。这突然爆发出来的气势,竟然使不可一世的白狗缩成了一团,忘了它的吠叫。它夹着尾巴,惊恐地看着人潮,向后不住地退着,肚皮压倒了还很稚嫩的春草。眼见着这些疯狂的人越来越近,它竟掉头,迅捷地逃向山头。 人群还在怒不可遏地向前翻滚。 白狗在口袋旁站定之后,正努力让自己安定下来。 柯深知情势险恶,策马穿过人群,拦在了人潮的前面,并厉声呵斥:“停住!停住!……”他用鞭子毫不手软地抽打着跑在最前头的、完全失去了理性的士兵。有一个士兵的额头被鞭子抽破了,流出鲜血来。而柯却毫不心软,用目光告诉那些将士:“谁胆敢再向前走一步,我就杀了他!” 队伍终于被遏制住了。 山头白狗,已经舔干净了嘴角的鲜血,四条发软的腿已渐渐恢复了力量,已经可以结结实实地站立在山头了。它一边开始清理被鲜血弄得有点黏黏糊糊的喉咙,一边注视着那些因仇恨而变得非常固执和愚蠢的人。 茫军将士似乎一下子意识到山头白狗还在酝酿又一次屠杀,全都站住了,并从心底里生起新的恐怖。 柯沉着地叫道:“趁这机会,赶紧将同伴们的尸体运到山下!” 于是,所有的人都放弃了要与白狗决一死战的念头,而赶紧去收拾散落在山坡的同伴们的尸体,或拖,或抬,或背,然后匆匆撤退下去。 白狗见人群撤远,很是遗憾,但并没有追赶。它觉得累了,侧卧于口袋旁,渐渐地,在春天的阳光下眯上了眼睛……

上百具尸体,一个挨一个地停放在山下的草地上。他们身上的血迹都已被细致地擦去,并换上了干干净净的衣服。明天,他们将被埋葬在这座大山的脚下。东南西北,金银铜铁,四座山,注定了是成千上万茫军将士的坟墓。也许那四座山,本就是坟墓。多少年后,当青草覆盖了这些尸骨,并长出鲜花时,究竟还会有多少人记得当年有多少年轻的灵魂消失于此呢? 月光伤感地照着大地,空中仿佛飘荡着白纱。 茫站在一棵巨大的山毛榉下,他的四周都是尸体。他要陪伴他们度过这最后一个夜晚。明日,太阳升起时,他们便将被深深地葬于土下,他再也见不到他们的容颜。他们是他的将,是他的兵,一路风雨,一路尘埃,一路厮杀,一路高歌,他们是他的父兄。天底下,只知道众将士是忠于和崇拜他们的大王,体贴和呵护他们的大王,却不知道,他们一个个全都装在茫依然稚嫩的心里,若没有了他们,他早已赶着羊群回到从前的时光了。在他们面前,他既是一个王,也是一个孩子,一个乳臭未干,还在懵懂中的任性的孩子。他愿意接受他们温暖的眼光、语言和所有动作,也愿意为他们做他们所希望的一切。他是因为他们而愿意为王的。他属于他们,并且他愿意永远忠于他们。 月光下,他们一个个好像在安静地熟睡。 他就这样坐在许多尸体中间,没有一丝害怕。 离他不远处,他认出了那个老兵的面孔。那是一个慈祥、憨厚的老兵,一旦打起仗来,却总是挥舞着大刀冲在前头,那时,他英武得浑身大放光芒。他用沙哑的喉咙叫喊着,对敌人的亮闪闪的刀枪视而不见。十分神奇,无数支箭总不能有一支射到他身上,却从他的发丝中、耳朵旁、裤裆和腋下空空地飞走了。当茫与他说到这些时,他总是笑着说:“大王哎,我是个魔哎!”然而,这个魔却终于倒了下去,不是因为箭,也不是因为枪,而却是无形的音——音的箭。 扭头看,茫看见了那个小兵。他只比葵大一点儿。本来,茫是不同意他作为兵而存在于他的军队的。他想让他和葵在一起,就在他身边。可他却不愿意,十分倔强地要当一个兵,一个真正的兵。每次,当茫看到他艰难地行走在队伍中时,心里总不免一阵心疼。或者是,他下马与他一同走一会儿,或者是,他强行将他抱到马上。他只是一个男孩,这个男孩极容易脸红,有时,让人怀疑他是一个爱害羞的大姑娘。可是一旦真的打起仗来,这个男孩却是一个真正的兵,冲锋陷阵,英勇无比。他是一匹马,一头牛,掀动四蹄,在刀光剑影中奔跑、跳跃,杀了许多敌人,敌人却奈何他不得。因为,他同时又是一只机灵的兔子。然而,这马、这牛、这兔子,却从此永远地去了。 茫看到月光下,他长长的睫毛在微风里颤动着,嘴角竟然流出微笑——孩子般的微笑。 葵走过来,坐在了茫的身边。 茫伸出胳膊,将他紧紧地拢在身边。 月亮在走,静悄悄地走,却一直在望着大地——布满灵魂的大地。月亮用最清澈的光芒照耀他们,沐浴他们——最后一次。 偶尔一抬头,茫看到了山头上的白狗。它又开始仰望月亮。那个形象竟然使茫暂时忘记了它的凶残与可怖。那是一个优美的造型,一个让人感动的造型。它陶醉在月光下,早已忘记了白日的血光。心中的歌,在血液里流动着。一年四季,正是每个夜晚的吠月,使它在荒无人烟的世界里坚持下来,并从心中热爱上了这个世界。它希望这个世界上,就只有它和月亮。 葵忽然用手势比画了一句:“我就不怕狗!” 茫虽看到了葵的比画,但一时似乎没有注意到葵的话,依然在望山头。望着望着,他突然回过头来望着葵:“你……你刚才说……说什么?” “我就不怕狗!” 茫下意识地松开了葵,用很奇怪的眼神看着葵。 “我就不怕狗!” 茫一下子想起许多事来:不管是什么品种的狗,无论大小,无论黑白,无论老小,只要看到葵,就立即露出胆战心惊的样子,身体不知怎么的就矮了下去,并在嘴里呜噜着,随时作出逃跑的姿势。而葵此时最喜欢做的一件事情,就是站在那儿动也不动地用眼睛望着那狗的眼睛。那时,葵的眼睛似乎不再是葵的眼睛——平常,葵的眼睛里,只有单纯、温驯和几分淘气与痴迷,而现在,目光里却有了冷酷,甚至是残忍,还有一种抑制不住的要上去灭杀狗的欲望。那些狗,即便是再暴烈、再凶恶,却不知为什么,就在这个看上去精瘦的男孩的目光默默注视下,浑身控制不住地颤抖起来,或是扭头就跑,或是干脆趴在地上,作出摇尾乞怜的样子。柯的灰犬,只要远远看到葵,就会将自己藏起来,要么就赶紧跑到一边去。葵只要看到一条狗,他的眼睛就绝不会放过它。 葵又用手势向茫说道:“我就不怕狗!” 茫看了看山头上的白狗,又看了看葵,摇了摇头,然后用严厉的神情明确地告诉葵:“不准你胡思乱想!那畜生,你又能将它怎样?想都不要想!” “我就不怕狗!” 茫不再理会葵,依旧去看那些无声的将士。 夜里的风是凉的。 茫觉得那个小兵身上的衣服有点儿单薄,便将自己的衣服脱下,轻轻地盖在他的身上。 葵学着茫的样子,也将自己的衣服脱下,盖在了那个老兵的身上。当他意识到茫在看他时,他回过头来,再次用手势向茫说道:“我就不怕狗!” 茫大声吼道:“你给我打住!” 可是葵却十分固执地坚持:“我就不怕狗!”

葵早在五岁时,就跟父亲进山打猎去了。 作为猎户,葵的父亲在橡树湾有着很高的声誉,因为,正是葵的父亲,用他的箭射杀了活动在橡树湾周围成百上千条野狗,从而守护了橡树湾的一片安宁。 橡树湾周围一直有大量的野狗在活动,在繁衍。谁也无法说得清楚这些野狗究竟从何而来。一说是许多年前一些被遗弃的家狗,经多年野外流浪而逐渐繁衍成群;一说是它们根本就不是狗,而是一群狼——狼的叛徒。真正的狼唾弃了它们,从此便成了狗,野狗。它们像狗,似乎又不像狗。但葵的父亲一眼就能分辨出何为狼,何为狗,他说:“这些畜生就是狗,野狗。”他还告诫橡树湾的人:“野狗比狼还凶,还坏!”它们掩藏在橡树湾周围的灌木丛中,岩洞里,不时地出来骚扰橡树湾。什么颜色都有,杂七杂八,一只只脸相都很凶恶。它们整天用贼溜溜的目光窥视着橡树湾。它们偷吃马料和猪食,甚至群体攻击野外吃草的牛羊,直将它们吃得连骨头渣子都不剩一星半点。年幼的孩子,白天都不敢随便走出村庄,因为橡树湾几次发生野狗咬死小孩事件。这些野狗在数量不多时,只是让橡树湾人感到讨厌,但并没有想到要将它们统统灭杀,只是到了它们在野外迅速地繁衍起来,成了气候时,才意识到,再不将它们灭杀,橡树湾总有一天要毁了。三两条野狗是一回事,十几条野狗是一回事,成群结队的野狗则又是另一回事了。它们的凶残,它们的破坏性,是随着数量的增加而迅猛增加的。到了后来,它们几乎不怕人了,公然敢在光天化日之下与人争抢食物。 葵的父亲射杀第一条狗,是在春天的一个黄昏。从此,他的箭便一支一支地射出去,一年四季从未间断,橡树湾的村巷里,有越来越多的狗皮悬挂着,它们被树枝撑得紧绷绷的,风吹来时,就如巨大的蝙蝠在飞翔。 有好几年的时间,葵的父亲除了射杀野狗,几乎不再射杀其他鸟兽。 野狗毕竟是野狗,它们多了许多阴险和狡诈,并有无温饱之忧的家狗一般不会有的穷凶极恶。围绕在橡树湾周围的这些生灵,实际上是一群亡命徒。葵的父亲双耳已聋,只能用眼睛察视,而眼睛转到何处,何处才能被发现,他怕遭到野狗们的背后袭击,于是就用一只特制的柳篮将葵背在身后——葵背着他而坐,这样,小小的葵就可以帮助他看着身后的情况。那时,葵的心与父亲的心跳动在一起,心心相印,息息相通,小小心灵完全明白父亲的意思。这小小的聋儿,用一双乌溜溜的眼睛不住地察视着父亲的目光不能扫视的另一半。他的眼珠不停地转动着,酷似树上鸟巢里一只孵蛋的雌鸟在警惕地注视着四周的动静。 父亲的决定,使他几次免于野狗们的阴谋可能导致的致命性的伤害—— 一次又一次地遭到无情射杀的野狗们,对葵的父亲已经恨之入骨。它们很有耐心地潜伏在远处的杂草丛中,等葵的父亲走过之后,便从草丛中蹿出。它们并不在乎自己所发出的声响,甚至公然吠叫,因为它们知道,葵和他的父亲犹如两块石头,是听不到任何声音的。它们明明看到了冲着他们的葵,但并不把葵当一回事:无知小孩的一双眼睛,是没有任何意义的。它们甚至还朝葵耍鬼脸逗弄他。 葵却深知他在父亲背上的责任,看到那些长相怪异的野狗鬼鬼祟祟地尾随在后面,心里虽然有几分害怕,但更多的却是骄傲——被父亲信任的骄傲。他瞪圆了眼睛注视着它们,当见到它们已步步逼近、马上就要危及父亲和他时,他用他的后脑勺用力地、不住地敲打父亲的后背。 父亲对这一事先并未约定的动作心领神会,他先不掉头,一边走,一边将箭搭到弓上,等弓拉满之后,突然一个转身,箭嗖地飞出,走在最前面的那条黑色的野狗发出一声惨叫,歪歪扭扭地向别处逃蹿,但走出去没有多远,就带着那支箭倒在了草丛中,而在这一过程中,父亲又有两支箭嗖嗖射击,一条黄狗,一条棕色的狗,又相继带着箭倒毙在草丛中。 余下的几只赶紧向远处的灌木丛逃去。 葵拍着小手,笑了。 野狗们几次跟踪,几次遇到同样的下场,它们终于领会到了猎户背上那仅五岁的孩子的眼睛的厉害,再也不敢跟踪了。 野狗们仍然在不停地繁殖,这卑贱的生命,在草丛中、岩洞里顽强地诞生,一窝狗仔,少则两三条,多则七八条,甚至还有十几条的,它们不断地补充着因葵的父亲的射杀而一天比一天稀少的狗群。 夜晚,当葵的父亲站在户外,看到一双双蓝幽幽的狗眼在草丛和树林里闪动和眨巴时,他显得有点儿无可奈何。 好在葵长大了,他已经可以帮助父亲一起射杀这些野狗了。葵拿着父亲为他特制的弓箭,十分机警地和父亲走在橡树湾周围的荒野里。他和父亲已习惯了背对背地行走,各自察看属于自己的半圆。他射出的箭,竟然和父亲射出的箭一样准确,看到那些狗一条接一条地毙命,葵有一种不免有点儿残忍的满足。他喜欢上了射杀,喜欢箭飞出去的样子,喜欢看中箭的野狗惨叫的样子,喜欢看中箭的野狗逃跑,然后在地上翻滚。 野狗终于开始变得稀少。 为数不多的野狗一看到葵和父亲的影子,就赶紧逃跑。它们甚至在听到橡树湾的人说“有野狗,赶紧去叫猎户”时,就撒腿跑掉。父子俩只要待在橡树湾,哪怕野狗并没有看到他们,它们也不敢再靠近橡树湾。橡树湾的人说:“这父子俩身上大概有股气味,狗闻到了就胆战心惊。” 后来,橡树湾的人发现,即便是家狗,看到葵父子俩也会矮下身去,哪怕是条凶狠的狗,只要葵瞪上它一眼,它就会赶紧变得缩头缩脑的。 杀死最后一条野狗,是那年的冬季。 万木凋零,野狗们不容易再掩藏自己了,加之田野上食物短缺,这些剩下的野狗有时不顾一切地溜进村里,偷鸡偷鸭,甚至跳窗入室拱开锅盖狂吃锅中的食物,这也就很容易将自己暴露在葵和父亲的眼前,因此,它们连连遭到射杀,到了深冬,就只剩下一条狗了,一条头狗,公狗。 这条公狗个头奇大无比,吠声犹如从大瓮中发出,轰轰然如荒野上空的雷声,谁见谁怕。在橡树湾人看来,虽只剩下了一条狗,但这条狗却犹如十条二十条狗。此狗不去,橡树湾人依然会在野狗所制造的恐慌里。 于是,葵和父亲便带着弓箭,离开村子去寻找这条神出鬼没的狗。 但找了数日,却也未见到它的踪影。这一天,他们从一早上就开始在老林里转悠,到了黄昏,已经精疲力竭,便在一棵大树下背对背坐了下来,想歇足了力量再往回走。就在这时,葵看到那只颜色和泥土几乎无法区别的公狗,在一棵大树的背后忽闪了一下,他立即从地上跳了起来,向它猛跑过去,然而,当他小心翼翼地绕到大树那边时,却并没有见到那条公狗。 公狗矮下身体,从半人高的枯草丛中潜行至别处去了。 就在葵四处张望时,公狗在父亲背后的草丛中突然出现了。它带着整个野狗家族的仇恨看着父亲的背影,将牙齿磨得格格响。它在喉咙里呼噜着,不住地翕动着鼻翼。当父亲转身帮着葵去寻找它时,它迅猛地扑向父亲,并一下子将父亲扑倒在地上,就在它朝父亲的后脖准备下口时,父亲用尽全身力气,将身体翻转过来,并随即用双手死死地卡住了它的脖子,用力抵挡着。 公狗用力将张开的大嘴压向父亲的喉咙,并用锋利的前爪胡乱地抓挠,父亲的胳膊和脸不一会儿就鲜血淋漓了,血流进了他的眼睛,眼前的一切成了可怕的红色。他听不见自己的声音,但他心里明白,他能发出喊叫,于是,他就开始用力地大叫——他本是想让葵听见的,但他随即意识到了葵是根本听不见的。 转动着身体的葵,终于将视野移至了父亲这里。眼前的情景让他惊呆了,竟然站在了那里,不知所措。 公狗的嘴一个劲地压下去,涎水滴答的长舌已经可以在父亲的脸上扫动。 葵终于镇定下来,抓着弓向父亲跑来,在离父亲还有一段距离时,他看到公狗的嘴离父亲的喉咙已非常近了。他又猛跑了几步,在地上单腿跪下,迅速将弓举起,将箭搭在弦上,将弓拉满,瞄准,千钧一发之际,那支箭穿过高高的枯草,直向公狗飞去……
//..plate.pic/plate_347246_3.jpg" /> 箭从公狗的左眼射进,从右眼冒出箭镞。它猛然跳起,随即乱跑乱撞,将鲜血洒得到处都是,最后一头撞在岩石上,发出最后一声哀嚎,终于毙命。 葵和父亲都已浑身无力,几近软瘫,他们是爬到一起的。父子相拥,泪流满面。过了一会儿,葵用手势告诉父亲:“那条狗,咬死过孩子,我看见的!”

焦灼的茫,又是一夜难以入眠,直到天快亮时才睡着,而靠里边睡在他身旁的葵却睡得像段木头,扔到河里就会随流水漂去。当霞光布满东方的天空时,葵却醒来了。他揉了揉眼睛,展开双臂舒服地打了一个无声的哈欠,轻轻撩开被子,轻手轻脚地下了床。他取了茫的弓箭,静静地站在茫的身边,望着茫消瘦的、即便是在睡眠中还仍然焦虑地皱着眉头的面孔,在心中说道:“茫哥哥……我上路了,我一定要杀死那条狗,我也一定能杀死那条狗!” 他骑上马背时,太阳已经升起。 他迎着太阳走向银山,身后是马和他长长的身影。 到处是炊烟,茫军将士正处于早饭前的等待,四面八方,不时地响起咳嗽声,饥肠辘辘,都在惦记着早饭,没有人在意他。 清脆而干净的、不焦不躁的马蹄声,在峡谷里回响着。 柯领着他的灰犬正巡视在星罗棋布的军帐之间,远远地看到了骑着马的葵,起初也没在意。在他眼里,葵是个孩子,孩子便有孩子的举动,当他看到葵骑着马径直走向银山时,心里便有了疑惑:他往那边去干什么?但依然没有深想,领着灰犬走下去,不时地指点一个士兵:“你的衣服,没有系上扣子,看你像什么样子!”“瞧你那把刀,钝得怕是连水都劈不开了!”…… 葵的马已经来到银山脚下,他看到了一座座新坟,那里面的将士,他几乎没有一个不认识。望着这些新坟,葵心里酸溜溜,鼻子也酸溜溜,并很快堵塞了。他慢慢抬起头,看到了山顶:在阳光安静的瀑布中,无论是口袋还是白狗,都是黑色的。 这几天,白狗用它的声音反复削剃了大山,葵的眼前,银山光秃秃的。这里的岩石,闪烁着云母和贝壳般的光芒,这些光芒聚集在一起,使银山变得更加的明亮。其中,还有一星一星的蓝色的耀斑,仿佛是天空的星星在闪烁。 葵停了停,开始让马上山,而此时,茫军将士正在吃早饭。 葵并不着急,也不显得像要去做一件惊天动地的事,仿佛就在橡树湾平常的日子里,去溪边抓鱼,或是上山采摘果实。 山顶上的白狗很困惑地望着他和他的马。 终于有一个士兵突然看到了他:“那不是葵吗?”随即大叫了起来:“葵上山了!” 众人仍然还在埋头吃饭。 “葵上山了!”这个士兵扔下了碗,立即站了起来。 众人大吃一惊,一律扭过头去看银山,那片刻,所有的人都凝固在了那里,过了一阵,才慢慢缓过神来,于是都大叫起来:“葵上山了!”都扔下了饭碗,随即响起一片混乱的脚步声。 柯站在人群中往山上看着:葵背着弓,挺着细瘦的身子,正让马向山头走去。过了一会儿,他拨开人群,直向茫的军帐走去。到了茫的军帐门口,他气喘吁吁地问卫兵:“大王在哪里?” 卫兵告诉他:“大王还没醒来。” “那倒好。”柯说,“你们好好守着,不得让任何人惊扰大王!”说完,赶紧回到人群中。他的卫兵已经给他牵过马来,他立即上马,向银山飞驰而去。随即,他的身后跟上了许多匹马和无数的士兵。 葵回头看了一眼,看到所有的人都张大着嘴巴向他挥手。他听不见他们的呼喊,但却又从他们挥舞的手听到了他们的叫声:“回来!回来!……”他朝他们淘气地笑了笑,又转过身去,面对着山头白狗。 柯和茫军将士快速来到了银山脚下,并开始上山追赶。 那白狗竟然没有冲下来,也没有吠叫,倒显出一副震惊的样子。由于离它太远,人们无法看到这不可一世的畜生不知为什么,四条腿竟开始微微发抖,眼睛里满是惊恐。 到了半山腰时,太阳已经升得很高了。少有的一轮好太阳,阳光好似暖流扑打着葵,他被马颠得浑身热血沸腾,现在又被这热烘烘的阳光所照,觉得浑身发热,便将上衣从身上剥下,随手扔在山坡上。他觉得光身子很好,他应当光身子,光身子很舒服,并且很切合自己此刻的心情。他有点儿害羞,但用力一挺胸脯,这害羞便烟消云散,剩下的便是自豪和得意。他知道,此刻正有成千上万双眼睛看着他,他必须很气派地骑在马背上。 “这小子,准是疯了!”追赶他的将士们心急如焚,他们甚至骂起来,“这个小浑蛋!”“这个小畜生,他找死呢!” 骂吧,葵反正也听不见。他依然上山,并且渐渐收紧缰绳,让马加快速度。 这山坡上似乎有一条无形的分界线,茫军将士追抵这分界线时,仿佛看见了纷纷血雨,不由自主地都停住了,而葵却早越过了这死亡的分界线,还在一个劲地前进。他连头也不回,所有在他身后的人的呐喊、捶胸、跺足,都显得毫无意义。 使茫军将士感到不可思议的是,那条不可一世的白狗,见葵正向它一步一步逼近,非但没有疯狂,倒显得焦躁不安,在山头上,小范围地来回走动,仿佛遇到了什么麻烦似的。它望着正徐徐而来的葵,不住地用前爪轻拍着地面,并不时地低一低头,摇一摇尾巴。 赤着脊梁的葵,将这一切都看在眼里,嘴角流出笑来——孩子的笑、得意的笑、骄傲的笑。 他想回头看一看茫,看一看他的王、他的茫哥哥是如何的一脸惊愕,又是如何的一脸激动。但他没有回头,因为父亲教导过他:“遇到恶狗,切莫回头,用你的眼睛紧紧盯住它的眼睛!”他按父亲说的去做了,一双眼睛始终不渝地紧盯着白狗的眼睛。 像一条司空见惯的土狗一样,高贵而傲慢的白狗竟然慢慢矮下身去。 见此情形,茫军将士渐由对葵的担忧转为希望葵灭杀白狗的期待和兴奋。 一个老兵说:“没有一条狗不怕这小子的!” 又一个老兵说:“兴许这小鬼就是那畜生的魔呢!” 几乎所有的人都开始准备接受这样一个事实:那条阻挡了千军万马的白狗,最终死在了一个孩子的箭下。 白狗的肚皮几乎接触到了地面,蓬松的大尾不住地甩打,打出一蓬蓬灰尘来。 葵暂时停住了。从前,他和父亲与那些野狗作战时,都是这样:在作出最后一个决断性的动作时,都停止片刻,让整个世界都暂且停止在那里。 就在这时,茫骑着马正风驰电掣一般往银山跑去。他在一片巨大的寂静中醒来。醒来后的第一个下意识的动作就是用手去摸索他的身旁:空空。他心里一惊,马上坐了起来,这时,他发现自己的弓箭不在了。“我就不怕狗!”葵的声音潮涌一般响彻在他耳边。他踢掉被子,胡乱地穿戴好自己,冲出军帐外:“马!”未等卫兵反应过来,他自己就冲到马的跟前,卫兵们还未来得及加以阻拦,他骑上马已经几十步出去了。他用力地鞭打着马,眼睛一直看着银山。他先是在心中喊着:“回来!”后是脱口而呼:“回——来——” 呼声回荡在群山间。 葵身下的马却开始踏着碎步完成最后一程。 耀武扬威的白狗,此刻就只剩下了莫名的恐惧。这个正朝它不慌不忙地走来的小人儿,在它眼里,却是山、乌云、利刃、深渊与克星。白狗听见了无数野狗凄厉的叫声,看到了野狗的累累白骨。它臣服地趴在地上,心控制不住地颤抖,用哀婉的目光望着马背上那个神奇的男孩。 葵用眼角的余光看着那只口袋。他知道,他的声音、父亲的声音以及成千上万人的声音都被囚禁在那小小一方黑暗之中。就是那只口袋,使无数的人失去了泉水的叮咚、麻雀的叽喳、雨燕的呢喃、风吹过树梢的沙沙、流水的潺潺、雷声的隆隆、马蹄的嘚嘚、雨后大河的嘈嘈切切、牛的哞哞、羊的咩咩……一个无声的世界,使成千上万具灵魂几近枯萎。一年一年,这些灵魂一直在苦苦呐喊,祈求声音重回他们的世界。他的王,他的茫哥哥,带领千军万马,浴血奋战,就是为有这一天:打开那口袋,让美丽动人的、千奇百怪的声音重新飘满无边的空间。为了这一天,他的大王,他的茫哥哥,心都操碎了。 “茫哥哥,你等着瞧吧!你现在在哪儿?你一定在看着我吧!……” 白狗在葵的目光注视下开始后退。 茫用马鞭抽开了一条路,但最终被他的将军们组成的人墙死死挡住了。他们任他用鞭子抽打,却岿然不动。“我要将你们一个个都杀死!”茫恶狠狠地说着,却又无可奈何。 太阳高悬,银山耀眼,山头、口袋、白狗以及马和葵似乎飘动在水中,虚幻不定。 葵终于从背上取下了弓…… 白狗的恐惧到了巅峰。它几乎瘫痪在地上,喉咙里像是许多肉团在滚动,发出“呜噜呜噜”的含糊之声,半是悲鸣,半是哀怜。 箭已搭在弦上…… 世界鸦雀无声,茫军将士的心弦比葵手上的弓弦绷得更紧。 箭嗖地离弦…… 茫军不约而同地惊叫起来,随即听到了白狗锐利的哀叫,紧接着,耳膜震痛的人们远远地看到葵仿佛被什么东西突然击中,一下跪倒在地。 他双手捂着胸口,望着白狗。 在地上翻滚的白狗看到了这一情景——这使它忽然意识到了自己:“我是天下无敌的白狗啊!” 茫军将士手挽着手在向山顶移动,并且竭尽全力地向白狗怒吼。这种歇斯底里的怒吼惊天动地。 就在茫军将士不停地怒吼时,葵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 箭确实射中了白狗,但多年的旷野生活,酷暑与严寒,已使它的皮毛厚实得如同墙壁,箭并未伤及它的要害。它跳到一边,用嘴咬住箭杆,猛一甩脑袋,将箭从肉中拔出,顿时,它的腹部就被殷红的血浸染。 葵努力地保持着身体的平衡,又慢慢地举起了弓。 然而白狗猛然一跃,威风凛凛地站立了起来。它望着摇晃的葵,张大了嘴巴,但并没有立即吠叫。它要让他好好看一看它的嘴和深如溶洞的深喉。 葵在浑身发抖。 声音在白狗的喉咙中开始滚动,先低后高,先慢后快,像飓风迎面而来,葵难以站立,直向后踉跄。 茫终于冲破人墙。 白狗用尽力量,一声尖叫,仿佛天空被撕裂了。 尖叫声中,葵口喷鲜血,倒在坡上。他最后看了一眼太阳,也最后看了一眼那只口袋。他最终也未能听到声音,带着永久的遗憾,朝山下不住地滚动着——那里,有他的大王、他的茫哥哥在等待他。 茫双膝跪在地上,伸开双臂——葵一直滚动到他的臂弯里……

葵被埋在了山脚下那片坟场中间,从此将与那些阵亡的军人一起,接受永恒的荒凉与孤独。他永远也不可能再陪伴他的大王、他的茫哥哥南征北战走天涯了。这里是他的家,他小小灵魂的归属。他不会再看到浩荡的茫军,不会再看到他的王、他的茫哥哥打下的天下。他有的,只是遥远的太阳、沉默的月亮、山风山雨与野草野花。但他的灵魂是安宁的,因为,他是为天下失去声音的人而留在了这里,是为他的大王、他的茫哥哥而留在了这里。 将他埋葬前,茫特意检查了他的口袋,发现那块取之于沙漠峭壁的宝石还在。他拿出来,在阳光下看着。那枚宝石因整天接受着葵的体温的温润,显得格外的光泽与鲜活,在阳光下,闪烁着晨星一般的光。茫很细心地将它放到他贴身的衣服口袋里。 茫望着葵的墓,没有流泪,但心却空了。在茫军对白狗完全无可奈何、不知如何行事而只空驻山下时,他要做的一件事,就是坐在葵的墓旁,或干脆卧在葵的墓旁。那时,他会有一种幻觉:听到了葵纯净的心跳,甚至闻到了他身上的气息——一个男孩所特有的气息。他有时会骂上一句:“你是一个十足的小浑蛋!” 深夜,便只剩下了仇恨——对那条白色畜生的仇恨。他长了这么大,还没有如此仇恨过。这种仇恨是沉默的,却是深入骨髓的,它让他无法入睡,心在黑暗中煎熬着。白狗总在他眼前,或坐,或卧,或跳,或跃,或闭眼,或哈欠,或凶光炯炯。他的想象力一刻不息地被发动了起来。他想象着如何杀死这畜生:有一支涂毒的箭,自己会飞行,并能自行改变方向,而最终直指白狗的心脏;银山突然火山喷发,将那只口袋喷到了山下,而那畜生却掉进了滚烫的熔岩;数百只风筝吊起一块巨大的石头飘向天空,在那畜生的头顶上空停住,然后所有风筝的线齐刷刷断了,巨石从天而降,把那畜生砸成了肉泥……他一动不动地躺着,任由自己的想象被强大的仇恨推动着,无边无际地翱翔,激动时,心“扑通扑通”地跳,浑身出汗。仇恨也能使人痴迷。 太阳出来后,一切又回到现实:白狗还是白狗。 茫感到了从未有过的虚弱。这种虚弱使他感到渺茫,一切中止,所有的牺牲——包括葵的牺牲,都不再具有任何意义和价值。茫军到了绝境,他也走到尽头了——尽管他的路实际上还没有走到一半。茫的船搁浅了,并且看上去,很难让船再重新回到浩浩荡荡的流水中,它只能在浅滩上空扬一叶白帆,而最终这叶白帆将因风吹日晒而成为胡乱飘扬的布条,直至这只船渐渐烂掉,然后成为腐烂的碎片被流水冲得无影无踪,仿佛这世界上就不曾有过这只船一般。 他曾经希望大王书给他启示,但大王书却好像已经死亡一般,毫无动静。他翻阅过,聆听过,而它只不过是一堆废纸而已。他现在很讨厌这本书,觉得这本书心地不善,是它将他引到了这条布满荆棘的路上,而它从来就是见死不救,让他所爱的人,一个一个地踏上了死亡之路。难道,他听从它的呼唤,就是为了要他把他所爱的人一个一个送入天堂而使他无休止地陷入悲伤和痛苦吗?他越来越怀疑这本书最隐秘的用心。 又无谓地等待了几日之后,将军们向茫表达了这样的意思:只能先放弃银山而西进去攻克铜山,等以后有了办法再回头攻克银山。这是迫不得已的选择。这一选择,使全体茫军都感到窝火,因为他们白白走了那么长的路,白白牺牲了那么多人,白白浪费了那么多光阴。他们有点儿不甘心,可是又毫无办法。 对将军们的看法,茫无动于衷。无所谓,爱往哪儿往哪儿。他突然没有了焦虑,也没有了悲伤和仇恨。 茫军准备拔营转移战场。 这天晚上,当茫军将士早早睡去好在明天一早撤离银山时,刚要睡着的茫,隐隐约约地听到了有人在唱歌。歌声很细弱,但还是将有了睡意的茫一下子惊醒了:璇的歌声! 他屏住呼吸,聚精会神地听着:歌声似乎十分遥远,又似乎十分靠近。 他细心辨析着、辨析着,当一下子确定了声音传来的方向和位置时,不禁用双臂支撑身体。 然而,歌声却像是一缕淡烟被风吹散了一般,不在了。 黑暗中,他一动不动地用双臂支撑着身体,侧耳,静静地寻觅着逝去的声音。 窗外,是风吹树木发出的沙沙声。 就在他怀疑这只不过是一种幻觉时,歌声却又轻轻响起,并且越来越清楚——虽然声音依然很小。 有月光从窗外照射进来,正巧照在离床边不远处的桌子上的大王书上。 歌声竟来自大王书! 茫不禁侧过身去,将手伸向大王书。 歌声又停止了。 茫便又一次凝神望着大王书,并凝神听着。 有夜鸟飞过天空,留下一串清细的鸣叫声,滑向大山那边去了。 不知不觉之中,歌声再度响起。 璇的歌声。 清澈无比。 真真切切来自大王书。 茫点亮了蜡烛,下了床,走向大王书,却见大王书安然如睡。 他焦急地翻动着大王书,然而只见一页一页空页犹如过隙的白色马驹,一匹匹地跑了过去。 他十分失望地丢下了大王书,走出了军帐。 “大王……您?……”卫兵觉得有点儿奇怪。 茫摆了摆手,让卫兵走开。 卫兵一边走,一边掉头不安地望着他。 茫坐在地上,双手托着下巴,望着不远处的银山。 大王书再也没有动静,但璇的歌声却一直响在他的耳边。 不一会儿,他感觉到眼泪正像冰凉的虫子在脸上爬行。 一时间,银山不在,白狗不在,茫军不在,熄军不在,新坟不在,一路的艰辛和血染的足迹不在,在的只是与璇一起共度的那些时光——那时光寸寸是金,寸寸是银,寸寸的芳香令人心软、心醉。 夜色渐浓…… 一直站在不远处的卫兵,忽然见到茫站起身来,冲进了军帐,愣了一下,连忙冲了过去。那时,茫已拔出长剑直抵大王书,眼珠在烛光下显得有点儿像魔鬼的眼珠,吓得这个卫兵气都不敢出。 茫在心中向大王书怒吼着:你莫非又看中她了吗? 然而,此时的大王书,只是一本毫无活气的死书。 他的剑在大王书的封面上留下了一道划痕。他忽地用剑将大王书挑起,然后又用剑将它打落在地上。大王书落下时,是倒扣在地上的,像是一个人倒栽葱,一时难以爬起。 卫兵连呼“大王”,不顾一切地冲上前去,捡起大王书,惊恐地将它捂在怀里:“大王!大王!……” 剑从茫的手中掉在地上。他摇摇晃晃地走出军帐,然后坐在军帐前的树墩上。 平静下来的卫兵走了过来。 茫的脑袋几乎低垂到了裤裆里,对卫兵说:“把那盏红纱灯点亮吧……” 卫兵疑惑了一下,随即答道:“我这就去点上它。” 茫又对另一个卫兵说:“告诉柯将军,暂缓撤离银山……” 那个卫兵得了令,迅速跑进黑暗。 点亮了的红纱灯被那个卫兵挂在了茫面前的树上……

柯站在黑暗里,一直注视着红纱灯,也一直注视着面对红纱灯发呆的茫。“莫不是大王已知道了那条白狗的克星?”他琢磨着,那条灰犬蹲在他的身旁,同样是一副寻思的神态。 柯忽然想到了那个姑娘——璇,耳边随即响起了她的歌声,当歌声一路向高,最后细长如利剑直插云端时,他的心头猛地一震,并长长地吁出一口气来。他又看了一眼茫和红纱灯,往后退了几步,然后掉转身去,消失在黑暗之中。 这天夜里,茫倒睡得很沉。他什么也不去想了,只觉得自己成了一个空壳,并且疲倦不堪,醒来时,都差不多到第二天中午了。他穿戴洗漱完毕,用完早餐时,军帐外早等候了许多人——所有的将军都到场了,他们身着戎装,一排一排地站好,而站在最前面的竟然是一个女孩。这个女孩显然是精心打扮过的,着装色泽鲜艳,在色泽沉重的戎装衬托之下,更显得光彩夺目。 初时,茫只被这番颜色所吸引,并未注意到这个女孩,况且女孩的头又是微微低着的,他就更不能一眼认出她是谁了。 而随着四周忽然地变得肃穆,就只有一番寂静的,这个女孩慢慢地抬起头来。 “璇!”那一刻,茫仿佛被一团莫名的光芒炫黑了双眼,他下意识地用手遮在了额头上,并不停地眨巴眼睛:光芒淡去,眼前依然明亮,但这一明亮已是一番透彻的纯净。他的心似一湖微风中的春水,细密的波纹一道一道地赶着,后来越来越密,也越来越趋向高潮,直到心跳如海上的潮涌。 璇站着不动,但已完全将面孔亮在他的面前。 茫朝她走去。 此时,人们无声地望着他们,所有的目光皆饱含着喜悦、感动与祝福。 茫站在她面前,仅一步之遥。 “大王,我回来了……”璇一句话未了,泪珠滴答滴答,滚滚而下。 茫的双眼也早已注满泪水。 在场的所有人,无不为之心动。 柯挥了挥手,所有的人,包括卫兵,都轻手轻脚地退下,然后走向远处,只将这里留给他们二人。 茫向后退了几步,仔细打量着璇:她的脸色显得有点儿苍白,目光里有了更浓重的忧郁。他心里不禁一阵酸痛,走过来,也不看四周,就用自己的手抓住了璇的手——两只发抖的、冰凉的手紧紧地握在了一起。 过了一会儿,他们便朝不远处的一片林子走去。 “你究竟去了哪儿?”茫问。 她没有告诉他,只是用那对让人迷惑的眼睛望着他,笑了笑。 “那回我去皂营,见到的那个包头巾的男孩,是你吧?” 她抬头望着他,笑了笑。 “一定是你。” 她笑了笑。 “那天晚上的红纱灯阵,也是你的主意,对吗?” 她望着他,两只眼睛闪动着亮晶晶的光芒。 “你是怎么到了皂营的?” 璇依然沉默着…… 在后方,那些从前线回来的伤兵,那些为前方而辛苦劳作的各色人等,会不时听到不知从什么地方传来的歌声。他们因这歌声而得到了抚慰和激励。这歌声是后方的太阳,也是后方的神话。强大的茫军后方,谁都对这歌声心怀感恩。但谁也不知道歌者为谁,叫什么名字。有人曾私下里议论说:她是不是大王要找的那个女孩?但却没有一个人能够回答…… 他们不知不觉地已来到了林子深处。已是春天的阳光,很有活力地照耀着。不知是因为激动、害羞还是因为阳光的温暖,璇的脸色居然变得红润起来。她的身体似乎也在阳光下舒展,甚至膨胀起来。久别之后的生疏,也丢在了来路上。她又成了那个女孩,又成了姐姐。她一边走,一边将手伸进他的头发,用手指给他梳理着头发。她看到了他鼻梁旁有一点未洗净的污渍,便用手蘸了一点树叶的露珠,让他站住,然后用潮湿的手指给他拭去那一点污渍。他重新感受到了那种柔软到心底的爱抚。他曾享受过这种爱抚,但就在他沉湎于甚至贪婪于这种爱抚时,它却突然中断了。他一直渴望着——她的眼神、她的声音、她的一切,甚至包括一声叹息,一片愁思。她突然消失后,他以为他从此再也不能沐浴于她爱抚的阳光与雨露,没想到,这一切又突然地回来了。 他向后退着,但眼睛却一直痴迷地看着她。 她站在那里,阳光洒满她的全身。 茫忽然觉得,她像一朵花在春天里怒放。他的心慌乱地跳着,脸一阵一阵地发烧,那个容易害羞的男孩,又出现了。而这个形象更使璇着迷。

夜晚,当白狗仰望月亮时,璇出发了。 她安慰茫:“我会回来的。我想让天下人都能听到我的歌声,可是,那山头上有上千上万人的声音被囚禁在那里,这是我心中的痛。这份痛也该结束了,或许是命中注定的了,只有我能杀死那条狗!”她看了看天空,“今天的月亮多好!……” 所有的茫军将士都列队站在山坡上,望着璇提着红纱灯在往山上去。 有个老兵说:“也许,她就是未来的王后。” 有人接他的话茬:“大王喜欢她喜欢得不行。” “该有王后了。” “可大王还小。” “大王不小了。” “也是,大王早知道喜欢女孩了。”不少人笑了。 “或许大王有了王后,就会更像大王了。” 几乎所有的人都觉得这是一件非常美好的事情,不住地议论着。 柯皱着眉头,瞪了他们一眼,他们这才停止议论。 茫没有像那一次瑶离去时表现得那么情绪激烈。他表情沉重地站在队伍前,目送着璇,心中一直在为璇祈祷。 月光下,站立的茫军像一片森林。 山头上,白狗朝着月亮,似乎成了一幅永恒的图画。 茫军之所以选择夜晚让璇上山,是因为这一带的猎人几乎都提供了同一个信息:每到夜晚,白狗便会陶醉于明月,它在那时最少戒备之心。 可是,今日白狗只是仰望月亮,却并不唱它的“狗歌”——事实上,自从它被葵的箭所伤,人们就再也没有听到过它的吠叫。茫军猜测:这白狗虽未被箭伤及生命,但却有了箭伤,并且是不轻的箭伤,它已没有情绪再仰望着月亮高歌了。 红纱灯在摆动,摆动得似乎山也在摆动。 黑夜中,白狗的眼睛像两粒火炭在发光。它已注意到红纱灯和一个被月光照成剪影的女孩。它暂时忘记了箭伤引起的疼痛,而迷惑地侧视着。红纱灯和那个显然十分美丽的女孩,都使它着迷。它从未想过,这荒山的夜晚,会有一道这般如诗如画的景色。它在心中不由得感谢起这道景色,因为它使它的箭伤居然减轻了许多。 半山坡,无数双目光和无数颗心一直追随着璇。 璇感受到了,并且能区分出哪一双目光、哪一颗心是茫的。她的眼前不住出现的竟然是茫,而不是那条白狗。她愿意为他唱歌,甚至愿意只为他一个人唱歌,他是她的王,是她的弟弟,更是她的爱人。她有爱人了,并且他是一个那么让人喜欢、让人心疼的男孩,他还是王——一个十足的王。 站立在半山坡的茫军隐隐地听到了歌声。歌声仿佛来自水面,被清水洗过,干干净净,使人觉得有一股清凉。 白狗也听到了。它的神情顿时专注起来。它对世间一切美妙的声音总是那么敏感,并且由衷地喜欢。因箭伤而心情烦躁的它,变得安静起来。它直立起两只尖尖的耳朵,月光下,目光闪烁着两星淡蓝色的亮光。这对耳朵喜欢捕捉的,就是声音。 璇的歌声渐渐大了起来,此时,月亮也更加亮了——不是月亮亮了,是歌声亮了,歌声亮了月亮,亮了银山,也亮了白狗。当璇依次面对四方歌唱时,声音就像扇子一般打开,在夜空下拓宽。依然是凉凉的歌,像空中飘动着一大片薄如轻纸的冰。 这歌声对白狗来说,十分有助于疗伤。它一时疼痛全无,心情好得就像天空那轮明月。它不禁也有了歌唱的冲动——冲动一起,便有声音滑出深喉,于是一股来自白狗的声音,一股来自人的声音便在夜空下相遇了。没有仇,没有恨,就像两股烟一般柔和的声音,飘到了一起,然后,像两条性情天真而温和的小兽物互相追逐着,交颈玩耍着。 天上月亮,地上纱灯,一个亮在天上,一个亮在山上,交相辉映,使得初春的深夜变得像场梦。 人与狗的对唱,使茫军将士居然一时忘记了他们九死一生抵达银山的目的,像无数的观众一般在夜空下欣赏着一个巨大舞台上上演的一出大戏。他们甚至在心中呼应着歌的节奏,半眯起眼睛,只让月光薄薄地漏进眼帘。
//..plate.pic/plate_347246_4.jpg" /> 璇的歌声越来越亮,像银子,像金子。 白狗的吠声也正向高处。 这盖世无双的人狗二重唱,在峡谷间来回振荡着。 璇唱着,她的歌声是毒药,麻痹了白狗的灵魂。她不住地往山顶走去。灯笼在前,晃动着她修长的影子。 白狗依然没有觉察到危机。它甚至有点儿兴奋,自它来到这个世界上,还从未碰到过与它旗鼓相当的对手。它觉得现在是它一生中最让它满意和庆幸的时刻。它不再朝着月亮,而朝着正向它走来的璇。它的吠叫,短曲与长调结合,高时拔地而起,低时似流星坠向深渊,明明是狗吠,却居然有丰富的变化。这使璇都感到震惊。 璇渐渐预感到了她此行的艰险。她必须若无其事地唱着,绝不能让白狗从她的一个犹疑的停顿或一个不安的颤音中感觉到什么。她将歌唱得千变万化。有时,声音似乎是一根光滑的线,可以用手去不住地抚摸。有时,声音是可以弯曲的,甚至是旋转的,像有光环在天空。有时,声音好似打磨过,闪烁着锋利的光芒…… 白狗迷惑了,沉醉了,不再吠叫了,只将舞台留给了璇一个人。 璇一直往山顶走着。月光下,她看到了那只口袋。她知道,她的声音对于那只口袋而言,是无声的。她深感遗憾。但她兴奋着:也许用不了多久,她的声音就将会使所有失去声音的人重新回到声音世界。她的心开始有点儿慌乱起来。 离山头不远时,白狗的双眼在长毛后的一个偶然眨巴,使本就开始慌张的璇一下子怔住了,随即流水一般的歌声像被坝拦住了一般,停顿了下来。 也就是这一停顿,使白狗忽然意识到什么。它的两只眼睛一下子瞪得大大的,灼热地看着已经离它很近的璇。 寂静中,茫军响着一片心跳声,犹如初夏时水池里的蛙鼓。 白狗倒动着四腿,眼睛却一直盯着璇。 璇手中的红纱灯在颤抖着,于是光芒也在颤抖着。 声音开始如乱石在白狗的深喉里滚动着,好在璇立即口袋不停地、急速地向高空升腾着。气流将口袋灌得十分饱满,仿佛随时都可能爆炸。后来,它停在了高空,那时,初升的太阳,从地面将金丝一般的阳光,斜射到半空,那只口袋便染成了金色。茫军将士仰望着这一人间从未有过的景象,目瞪口呆。 突然间,空中一声巨响,口袋爆炸了,炸得不剩一星儿影子。如同漫长冬季之后的第一声春雷,这爆炸声在炸响后,并未立即消失,而是余音悠长,仿佛这只是暂时的调整,过一会儿,还有更响的雷声。果然,就在人们侧耳追听时,天空再度炸响,而这一回是干燥的夏天焦雷,极其清脆,“咔吧”一声,犹如天空断裂了一般。人们的耳朵一时被震聋了,居然听不到任何声音。他们不安地互相对望着。当麻木的面部慢慢有了感觉,当耳朵又终于慢慢听到了声音,一个响彻苍穹的雷声,在遥远的晴空又一次炸响。这一回,地面上的人全都觉得耳朵疼痛难忍,都用手捂着耳朵,惊愕地看着天空。 雷声犹如巨石在天空滚动不息,世界仿佛到了末日。 一张张面孔,流露出的都是恐怖。 这人类从未遭遇过的雷声,使四周群山的积雪再度爆发更大规模的崩溃,仿佛有千万匹白马奔腾过来,然后将茫军全都深深掩埋在银山上。好在银山四周都为峡谷,那“哗哗”倾泻的白雪只是将满峡谷的烟岚覆盖,而将雪烟如巨浪汹涌澎湃地腾起。 成千上万失去声音的人,却在针扎一般的耳朵中,听到了低沉的轰鸣。 雷声滚向了四面八方,清脆而猛烈的巨响,仿佛能使沉睡千年的石头也能听到声音。 茫军将士,没有一人敢将捂住耳朵的手松开。即便是这样,他们仍然感受到了耳膜的震动与疼痛。 整个世界都在雷声中,让人担忧天可能被震成无数碎片,然后沸沸扬扬地掉在大地上。 当亮闪闪的声音重又回来时,那些犹如处在黑暗中的人们,将拳头握紧在胸前,泪流满面地仰望着苍穹,许多人跪了下去,孩子们在胡乱地奔跑。不仅是人,还有许多动物处在无声世界里也已多年。马又听到了自己的嘶鸣,鸟又听到了自己的鸣唱。声音像朵花,声音像太阳,声音像流水,声音像千条万条亮晶晶的雨丝…… 就在这一片达至极致的欢乐中,茫开始了不停地奔跑和寻找——璇已消失得无影无踪。 当茫军开始西行时,茫是被担架抬着离开银山的。他已因奔跑而耗尽了全部的力气,一时无法站立。他像一个病重的孩子躺在担架上,两眼大大地、空空地望着天空——干干净净的天空。 所有的茫军将士心中都很清楚:这一回,璇再也不可能出现了——永远! 西行的大军在大山脚下逶迤了十几里,都没有一点儿声响…… 2007年8月8日初稿于北京大学蓝旗营 2008年1月8日改定于北京大学蓝旗营 选自长篇小说《大王书》 罗圈腿的小猎狗
//..plate.pic/plate_347247_1.jpg" /> 一条小猎狗,走在大街上,它为它的罗圈腿而感到害羞。 它的主人,也就是那个猎人,一共有十一条猎狗。 但猎人在清点狗数时,却总是只数到十。 小猎狗以为主人没有看到它,便连忙挤到最前面,但猎人的目光掠过它,还是只数到十。 小猎狗很难过。 小猎狗发誓,它要成为这个世界上一条跑步跑得最快的猎狗。 早晨,当太阳刚刚升起时,它便开始奔跑。它的目标是:超过自己的影子。 “咚!” 它一头撞在了树上,天旋地转,眼睛里金花乱飞。 定了定神,它却又继续跑起来。 那十条猎狗在一旁嚷嚷:“瞧啊瞧啊,一个傻瓜!” 跑着跑着,它不由得渐渐地高兴起来,因为,它发现自己的影子居然越来越短了。 它又发誓,它要成为这个世界一条跳高跳得最高的猎狗。 前面是一堵大墙,它要跳过去。 “咚!” 它的脑袋撞在墙上,晕乎乎地跌倒了。 大树下,传来一片猎狗们的笑声:“哈哈,好一个傻瓜!” 小猎狗摇摇晃晃地爬起来,再一次冲向那堵大墙。 这天早晨,它一跃而起,觉得自己跳得又高又飘…… 它终于越过了大墙,但却掉在了人家的养鸡场里。 炸窝一般,无数只鸡“喔喔喔”地惊叫着,拍着翅膀,飞得满天空都是。 鸡的主人非常恼火,将小猎狗一把逮住,揪到了猎人面前:“你!好好管教管教你们家的罗圈腿!” 猎人很生气,决定惩罚它。他将小猎狗带到了水潭边。 潭水十分清澈。 猎人望着潭底一块大石头说:“你给我听好了:今天一天,你得老老实实地在潭边看着,别让那石头浮到水面上!” 猎人带着其他十条猎狗,去远处捕猎去了。 猎狗们叫喊着,兴奋地奔跑着。 小猎狗却只能羡慕地望着。 一整天,它就蹲在潭边呆呆地看着那块水底的石头。 当然,它也会走神——事实上,小猎狗会常常走神。 现在,它在思考一个重大的问题:是天大呢,还是地大呢? 当夕阳的金光照着大地时,猎人和他的十条猎狗,大呼小叫、兴高采烈地回来了。 猎人把一块一块的肉赏给了表现都很出色的猎狗们。 小猎狗流着口水,冲着猎人“汪汪汪”地叫唤着,那意思是说:在我的看守下,石头没有漂起来99lib?
//..plate.pic/plate_347247_2.jpg" /> 猎人顺手也扔给它一块肉,于是,它心满意足地吃起来。 它又发誓,它要成为这个世界上一条跳远跳得最远的猎狗。 前面是一条小河。 它开始起跑…… 跃起,“扑通”,掉在了河里,激起了一大团水花。 河岸上,猎狗们笑成了一团:“哇,我们看到了世界上的头号大傻瓜!” 小猎狗呛了几口水,不屈不挠地爬上岸来,身子猛地一抖,水珠四溅,望着对岸,然后再一次起跑…… 这天,天空很蓝,很高,小猎狗退后很远,然后吸足了气,又一次起跑,一路的尘埃像烟一般在它身后翻滚。 它高高地跳起—— 哇!离天空怎么这么近啊! 正巧有一群鸭子从水面游过。 它的影子吓坏了它们,它们“嘎嘎”惊叫,使劲扇动翅膀,四下逃窜。 它一惊,“扑通”掉在了河里。 正是鸭子们下蛋的季节,它们本来是要等到夜里将蛋下在鸭栏里的,不想受到惊吓,“扑通扑通”,全都把蛋下到了河中。 放鸭的老头非常恼火,一把揪住了正在往岸上游的小猎狗,然后将它扔在了猎人的面前:“你!好好管教管教你们家的罗圈腿!” “我该怎样惩罚你呢?”猎人望了一眼水淋淋的小猎狗,转眼看到了一片葵花田,对小猎狗说:“你给我听好了:看住这些葵花,不许它们跟着太阳转!” 猎人带着其他猎狗又出发了,猎狗们欢叫着,兴奋无比地奔跑着。 小猎狗垂头丧气地望着它们。 太阳像一只金色的轮子,所有葵花都情不自禁地跟着太阳转动着。 小猎狗来回跑动,向它们“汪汪汪”地叫唤着,十分严厉地警告着它们。但,它们根本不理睬它,太阳转到哪儿它们就跟着转到哪儿。 金色的轮子一直在向西滚动。 小猎狗终于没有力气再奔跑了,趴在了地上。 有那么一刻,它又忘记了自己要做的事情,喘息着,开始思考一个重大问题:风和雨是一对兄弟吗? 黄昏,猎人背着猎物,唱着歌回来了,猎狗们跑前跑后,充满收获的快乐。 小猎狗灰溜溜地低着头朝猎人走过去。它在静静地等猎人的惩罚,可是猎人压根儿没有注意到它,分肉时,它照例也得到了一块肉。它一边疑惑着,一边有滋有味地吃着。 秋天,一个金色的季节。 猎人心情很好,决定为那些因丰收而喜悦的人们进行一次狩猎表演。 他有十条猎狗呢——十条英俊漂亮的猎狗。他想让人们好好瞧瞧,他的那些猎狗都是一些什么样的猎狗! 这天,猎场上来了很多人,简直人山人海。 猎人换了一套崭新的猎服,显得十分威风。 狗们也在前一天洗了澡,毛光水滑,一条条都神气十足。 可是不久,人们就看到了一个十分糟糕的情景:一条毛发发红的公狼,愣是在十条猎狗的眼皮底下,满不在乎地跑掉了! 众人见了,一起发出“嘘”声。 这太丢人了! 猎人觉得颜面扫尽,一声叹息,蹲了下去。 而就在这时,我们的小猎狗,我们的罗圈腿忽然发动了。它一下子蹿了出去,穿过狗群,直向山岗上的狼扑去。它快得简直像一团光,人们甚至都没有看清楚它的样子。 所有人,还有猎狗们,全惊呆了! 过了好一会儿,他(它)们才渐渐回过神来。然后,一起向小猎狗跑去的方向追去。 翻过一道山梁,又翻过一道山梁。 这时,人们远远地看到,一棵大树下,小猎狗正很安静地趴在那里。 大树下,小猎狗享受着秋天明净的阳光,正在思考着一个已经思考了无数遍的重大问题:太阳为什么每天总是从东方升起呢? 那只雄壮的公狼早已停止呼吸,一动不动地躺在已经枯黄的草丛中。 从此,猎人最喜欢的一条猎狗,就是小猎狗。他特地做了一个漂亮的皮圈,套在它的脖子上,无论去哪儿,都一定要带上它。 人们见了,就会站在一旁欣赏着,然后“啧啧啧”地感叹:“瞧啊,那四条罗圈腿,弯曲得多美啊!” 一条小猎狗,走在大街上,它为它的罗圈腿而感到骄傲。 在它后面,跟着那十条猎狗,它们排成一队,学着小猎狗走路的样子,也一律走成了罗圈腿…… 2008年3月10日写于北京大学蓝旗营 杜夏老师
//..plate.pic/plate_347248_1.jpg" />

皮卡上幼儿园,只是第一次哭闹着不肯去,后来就再也没有哭闹过,好像还很愿意去,这让全家人都感到有点儿不可理解。 天下几乎所有的孩子,都是不愿上幼儿园的。那哭闹的样子,好像不是送他上幼儿园,而是要把他们扔到荒野上,扔到虎口里。瞧瞧他们,不是用双手死死搂住妈妈的脖子,就是用双手死死抱住爸爸的双腿,哭得气都沉了下去,好像再也回不来了。每天早晨,幼儿园的大门口,都是哭声一片。孩子哭,有些大人也哭,生死离别的样子。 皮卡看着他们:哭什么呢?有什么好哭的? 那时他在惦记着一个人——杜夏老师。 皮卡第一眼就喜欢上了杜夏老师。 那天皮卡被爸爸妈妈强行送到了幼儿园。一路上,他先是像一条有力的大鱼在妈妈怀里挣扎,妈妈很快就招架不住了,爸爸便将他一把抱过去。99lib?还是爸爸力气大,他再也动弹不了了,只能闭着眼睛一路号啕。这种号啕搞得妈妈心慌意乱,想把他抱过来,又怕抱不住,不抱吧,看他哭成那副样子,又很心疼,就一会儿走在爸爸的前面,一会儿走在爸爸的身后不住地哄着。 爸爸很冷酷的样子,一句话不说,只顾死死抱住他往前走。 “皮卡不哭了,幼儿园马上就到了。”妈妈说。 听了这句话,皮卡就像杀猪一样叫喊起来。 爸爸在皮卡的屁股上给了一巴掌:“你再号就把你扔掉!” 妈妈一路毫无章法地哄着。 爸爸很生气:“哄!哄!哄什么哄!” 妈妈看着泪流满面的皮卡,给了爸爸一拳:“臭爸爸!” 同样是无效的。随着幼儿园的临近,皮卡的哭声越来越大,也越来越悲壮。 爸爸妈妈都沉默着,并且快速走动着,像急着要去了结一件事情。 皮卡的哭声开始沙哑。 妈妈终于说:“要么我们今天先回去吧,明天再来。” 爸爸说了一句:“胡说八道!”加快了步伐。 然而,这似乎永不可终了的哭声,却在进入幼儿园大门后不久,莫名其妙地停止了,只剩下低声的抽泣。 不远处,混乱的人群中,有一双眼睛在看着他。 这是一双神秘的眼睛。 四周是一片哭声,但皮卡的感觉里,却好像站在了奶奶家的没有人影也听不见人声的池塘边。 爸爸妈妈奇怪地看着皮卡。 他们顺着皮卡的目光,看到了杜夏老师。 杜夏老师笑盈盈地走过来了,她没有看爸爸,也没有看妈妈,只是看着皮卡:“你就是皮卡吧?” 皮卡眨了眨眼睛,把泪幕彻底清除干净,望着杜夏老师:“你怎么知道我叫皮卡呢?” 杜夏老师说:“你就是皮卡!” 杜夏老师说着,用双手轻轻擦去皮卡脸上的泪水:“男孩是不能哭的。” 杜夏老师一边问爸爸最近又写了什么小说,一边从爸爸手中抱过皮卡,然后把他放在地上:“皮卡,你多大了?还要爸爸抱着!”她拉着皮卡的手,“皮卡,跟爸爸妈妈说‘再见’!” 皮卡没有说“再见”,只是朝爸爸妈妈摇了摇手,咧了咧嘴,便跟着杜夏老师走了。 爸爸妈妈以为皮卡会不住地回过头来看他们,可是皮卡再也没有回头。 杜夏老师和皮卡在慢慢地往前走。杜夏老师的腰微微弯着,看样子在与皮卡说话……

皮卡好像早已认识杜夏老师,而杜夏老师也好像早已认识皮卡。但又好像是两人已多年不见了,不时地互相打量一番。 他们是一对陌生的熟人。 杜夏老师一边给孩子们上课,一边会走神去看一眼皮卡。当孩子们玩耍或是画画时,杜夏老师也总是不时地想起皮卡,然后静静地看上一阵皮卡。杜夏老师看皮卡时,眼睛是半眯着的,仿佛皮卡是一只在远方活动着的小动物。她有时会笑一下,有时会轻轻地叹息一声,好像看久了,有点儿累了。 皮卡也总是要看杜夏老师。 杜夏老师在给他们上课,皮卡无论听得认真还是不认真,都是因为杜夏老师。听得认真,是因为皮卡喜欢听杜夏老师讲课,而杜夏老师也总是用眼睛告诉皮卡要好好听课。听得不认真,是因为皮卡看杜夏老师,看着看着,杜夏老师的声音远了,模糊了,像夜里的梦了。 皮卡发现杜夏老师的左眼下方,有一个红点儿。这小红点儿比芝麻还小,小到一般人根本注意不到。而在皮卡眼里,这小红点儿,却十分清晰,清晰到就像在油麻地看夏天星空的一颗星星。 皮卡总觉得这红点儿是亮晶晶的。 皮卡会忽然地感觉到杜夏老师在看他,那时,他就会把头低下,或把头扭到一边去。 那时,杜夏老师的嘴角就会流露出让人觉察不到的微笑。 皮卡上幼儿园一个多月后,杜夏老师病了。 说是病了,也就是得了感冒。 那天,杜夏老师出现在孩子们面前时,戴了一个雪白的大口罩。因为口罩把她的脸遮去了很多,一双眼睛被强调了,显得从未有过的亮,从未有过的清澈,从未有过的好看。她的目光移动到哪儿,哪儿就好像亮了起来。
//..plate.pic/plate_347248_2.jpg" /> 皮卡很喜欢大口罩。皮卡觉得大口罩让杜夏老师变得更加的美丽了。 杜夏老师开始戴着大口罩给孩子们讲课。 皮卡听着听着,被大口罩迷住了。那时,大口罩好像被放大了,放大到眼前一片雪白。 杜夏老师咳嗽起来。不是那种剧烈咳嗽,也不是那种一咳嗽起来就没完没了的咳嗽。杜夏老师的咳嗽是轻微的,似有似无的,断断续续的,好像在对孩子们说:我感冒了。既然感冒了,就应当咳嗽,不然叫什么感冒呢? 杜夏老师讲课时,是远离孩子们站着的,怕传染给孩子们似的。 若真的咳嗽起来,她就转过身去,冲着墙壁咳。 无论怎么咳,都显得有点儿脆弱,又有点儿娇气,还有点儿同情自己的样子。 杜夏老师一连戴了三天口罩,那口罩分明是天天换的,总是雪白的。 口罩一去,杜夏老师又是一个生动的、充满活力的杜夏老师了。 所有的孩子都像皮卡一样喜欢杜夏老师。喜欢听她讲课,喜欢听她唱歌,喜欢看她跳舞,喜欢看她的一举一动,喜欢和她做游戏,做着做着,她就会和孩子们一起疯起来,直到打打闹闹地滚成一团。那时,就只剩下她和孩子们无拘无束的笑声了。 又过了一个月,皮卡也感冒了。 发现皮卡感冒的是奶奶:“皮卡流清水鼻涕,怕是感冒了。” 妈妈连忙过来观察,并把手放在皮卡的额头上:“好像真的感冒了。” 皮卡听说自己感冒了,心里很高兴:我感冒了! 爸爸说:“那就赶紧吃药。” 皮卡说:“不!我不吃药,我要戴口罩!” “戴口罩?”妈妈说,“戴口罩也不能治感冒呀!” “我就是要戴口罩!”皮卡说。 “必须吃药!”爸爸说。 皮卡想了想说:“不让戴口罩,我就不吃药!” 全家人都搞不懂皮卡。但既然可以用戴口罩来换取皮卡吃药,那就同意吧! 皮卡很痛快地吃完药,随即让妈妈把一个大口罩戴到了嘴上。 皮卡站到镜子前看了看,觉得自己很好看。 奶奶说:“像拉磨的小毛驴。” 小毛驴拉磨,总是偷吃,就给它戴一个口罩,让它偷吃不成。 妈妈说:“要么,皮卡今天就不去幼儿园了。” 皮卡说:“不!我要去!” “你不是感冒了吗?”妈妈说。 “感冒了也要去。” “那会传染给小朋友的。”妈妈说。 “我戴着口罩呢。”皮卡说。 妈妈在劝说皮卡不要上幼儿园时,皮达背着书包上学去了。 皮达看着皮卡戴着那么大一个口罩,觉得又怪异又可笑,但也没有太在意,匆匆出门了。可刚一出门,又转身回来,一把将皮卡的大口罩捋了下来:“戴什么口罩!”说完,把口罩扔得远远的。 皮卡就叫唤:“哥哥捋我口罩!” 奶奶过来了:“这哥哥也真讨厌!”推了一把皮达,“你快去上学吧!没有一天你不把他逗够了才上学的!” 皮达做出要去拿那个口罩的样子,皮卡赶紧跑向口罩。 皮达这才真正走出家门。 皮卡捡起口罩,让妈妈重新给他戴好。 皮卡戴着大口罩出现在孩子们中间时,显得很突出,孩子们不时地看着他。 杜夏老师见了,笑笑。 皮卡回到家,就开始咳嗽。 不是那种剧烈的咳嗽,也不是一咳起来就没完没了地咳下去的那种咳嗽,是轻微的,似有似无的,断断续续的。 这使奶奶联想到了一只猫的咳嗽。 皮达说:“这是什么咳嗽呀?”说着,又要捋皮卡的口罩。 皮卡又叫喊起来:“哥哥又要捋我口罩了!” 奶奶对皮达说:“求求你了,就让他戴着吧。” 妈妈说:“皮卡呀,你要咳嗽就大声地咳嗽吧!即使一个女孩子,也不会这样咳嗽呀!” 爸爸说:“皮卡的咳嗽很斯文!可这不像是皮卡呀!” 不管他们怎么说,皮卡还是戴着大口罩,还是那样咳嗽:咳嗽就应该是这样子的! 到了第三天,皮达到底又把皮卡的口罩捋下了,并且扔到了垃圾桶里。这一回,奶奶、爸爸和妈妈,都不帮皮卡说话,并且都对皮卡冷嘲热讽。 妈妈说:“再捂下去,就要捂出一嘴小鸟来了。” 爸爸说:“皮卡,你的感冒早好了,就不要再把自己当病人了吧!” 奶奶说:“不要再这样咳嗽了,瘟鸡才这样咳嗽呢!” 皮卡有点儿失望,但一转身就又变回到从前的样子,一分钟也不停地折腾着。 奶奶跟在他屁股后面收拾着:“还不如让他戴个大口罩装病人呢!”

杜夏老师与其他老师很不一样。她比任何一个老师都漂亮,也比任何一个老师都更让孩子们喜欢。老师们也喜欢她,但看她时,总有点儿看高处风景似的,有点儿远。她对所有的老师都是微笑着的,一种平易的,又有点儿距离的微笑。 她和她们不可能一样,首先她很有钱,更准确一点儿说,她的先生很有钱。不是一般的有钱,而是特别的有钱。幼儿园的老师们都不太明白:那么有钱,还做幼儿老师干什么呢?可是她们看到的情形却是:她比任何一个老师都更喜欢做幼儿老师,简直是天性——她生来就是要做幼儿老师的。 杜夏老师上班,要么由一辆黑色的奔驰轿车送到幼儿园,要么就是自己开着一款秀气的宝石蓝的宝马来上班——那车开过来时,会把所有的目光吸引过去,包括皮卡,但皮卡更关注的是杜夏老师怎样打开车门,从车里走出来。 她的衣服,她的鞋,她的包,还有手表呀什么的,都是不停地换的。 “杜老师又换了一条裙子。”一个女孩说。 “昨天是一条蓝裙子,今天是一条白裙子。”另一个女孩说。 杜夏老师无论穿什么颜色、什么款式的衣服,都好看,只不过是一个个不同的好看罢了。 这一天,杜夏老师正教孩子们唱歌,一个女孩唱着唱着,用手指着杜夏老师脚上的皮鞋说:“杜老师好几天不换鞋了!” 其他孩子听到了,都把目光落在了杜夏老师的鞋子上,就像一群蝴蝶落在一树花上。 歌声稀拉下来,像一池水都跑光了,只剩下“滴滴答答”几声水声。 杜夏老师忽然发现没有孩子再跟着她唱歌,就停了下来,然后顺着孩子们的目光,看着自己脚上的鞋。 “这有什么好看的呢?这只不过是一双鞋呀!”当然,这是她最喜欢的一双鞋。 一双淡蓝色的鞋,与同样是蓝色的轿车很搭配:同样都是蓝色,但又是深浅不一样的蓝色,不同,却又是一家子。这是她的先生从法国巴黎给她买回来的。 “你们是在看我脚上的鞋吗?”她问孩子们。 那个女孩很得意她的发现:“你好几天不换鞋了!” 这时,皮卡把眼球滚到眼角上,很蔑视地看了女孩一眼:用你说!我早就发现了!好几天?好几天是几天呀?告诉你,五天!杜老师一连五天都穿着这双鞋,你知道不知道哇?哼!皮卡撇了撇嘴。 杜夏老师笑了:“我喜欢这双鞋。你们不觉得好看吗?” “好看!”所有的孩子都大声地说。 只有皮卡没有跟着说。 杜夏老师注意到了,但她没有问皮卡是什么看法。她只是朝皮卡微笑了一下。 下课了,孩子们呼啦啦跑到门外的空地上,只有皮卡慢吞吞地走在了最后——那时,杜夏老师正在擦黑板上的乐谱。 皮卡走出了屋子。 杜夏老师一边擦黑板,一边看着皮卡的背影。 皮卡走出去十几步后,又转身走了回来。 “皮卡有事吗?”杜夏老师问。 皮卡蹲下来,用手指了指杜夏老师右脚上的鞋,又用手指了指她左脚上的鞋说:“两只鞋颜色不一样!” “啊!”杜夏老师露出了吃惊的神情。 “这一只深一点点,那一只浅一点点。”皮卡用手指点着。 这双鞋,杜老师已经一连穿了五天了,但她就一直没有发现这一点。她疑惑地蹲了下来,细心地分辨着,这才发现,这双名贵的鞋竟然是有色差的,而她竟然穿着这双有色差的鞋五天了!她有点儿不好意思起来。 皮卡还蹲在地上向杜夏老师证明着。 但这时杜夏老师笑了起来:“皮卡呀皮卡,你这就不懂了,这叫美呀!知道今天的人是怎样看待美的吗?美就是不对称呀!你去看看人民大学的校门,对称吗?不对称!你再去街上看看,有人穿的裤子,两条裤管都不是一色的。这条裤管上有个洞,另一条裤管却是好好的。如果让两条裤管上都有洞,在一个部位上,还同样大小,那就太老土了!所以呀,杜老师脚上的鞋不一般呀!”杜夏老师用她好看的手,拍了拍皮卡的脑袋,“皮卡,你听懂了吗?” 皮卡没有听懂,但皮卡还是点了点头。皮卡认为,杜夏老师所做的以及所说的一切,都是对的,都是不可怀疑的真理。就在这一刹那,皮卡已经有了一个坚定的理念:凡美的东西都是不对称的!他再去看杜夏老师脚上的那双鞋时,越看就越觉得好看!

皮卡实在是一个毛病太多的孩子。 比如不肯理发。 理发对于皮卡而言,不亚于砍头。他的头发长起来又很凶猛,像春天油汪汪的黑土地藏书网上的草,又有雨水不住地洒落,轰隆隆地长着,又浓又密又硬。奶奶说,皮卡的头发可以当针使。 “皮卡该理发了。”妈妈说。 可妈妈说的这句话都过去半个月了,皮卡的头发依然还没理,头上像顶了一顶喜鹊窝。 当然,一个星期后,皮卡还是去理发店了,但那是通过无数次的谈判才得以实现的。条件是爸爸要带着他和哥哥开车去京郊一个风景区玩上一天,并且晚上必须住在那边山上的农家旅馆。 比如不肯洗澡。 洗澡对于皮卡而言,不亚于剥皮。他又是一个一分钟也不得安宁的孩子,整天折腾,直到实在没有一丝力气了,才倒下,整日汗淋淋的。一双手又到处乱抓乱摸,然后再用这双到处乱抓乱摸 7684." >的手在脸上、身上到处乱抓乱摸,脸上、身上经常黑一道白一道的,像个小脏鬼。 全家人,甚至包括同样也不怎么爱洗澡的哥哥皮达,都围着他让他洗澡。常常要通过很长时间软硬兼施,才能将他哄进,或者说赶进淋浴房。如果让他自己洗,身上还没有淋湿,就会跑出来。因此,一般都是爸爸带着他洗。每逢这种时候,外面的人总能不时地听到从淋浴房传出来皮卡的喊叫和爸爸愤怒的呵斥声。 洗完澡,爸爸总会软瘫在沙发上叹息一声:“给皮卡这小子洗澡,真不容易!” 头发长那么长,不难受吗? 身上那么脏,不难受吗? 不难受。 可在另一方面,皮卡的身体又显得特别的敏感,敏感到让人恼火。 比如穿袜子。 皮卡差不多有一百双袜子。其中有一些是妈妈买的,绝大多数是奶奶他们带来的。油麻地一带有好几家袜子厂,开厂的老板都是爷爷的学生。这些学生对爷爷说:“也没有什么好报答校长的,就只有这些袜子。校长一家人的袜子就不用再买了。”他们就成捆成捆地送来袜子,其中,有一些是送给皮达皮卡的。都是一些很不错的袜子,可是,几乎没有一双是皮卡喜欢的。妈妈只好去商店再买,但很快发现,皮卡并不是不喜欢油麻地生产的袜子,而是不喜欢这天下几乎所有的袜子。要经过无数次的试穿,才能从中挑选出一两双他喜欢的——更准确一点儿说,他的脚喜欢的。他的脚太讲究,太难伺候。 试了一双,不行;又试了一双,还是不行。一双一双试下去,常常是满地的袜子。 爸爸小时候就没有穿过袜子,长到十岁,才穿第一双袜子,现在见到满地的袜子,于是很生气:“你是什么高级的脚呀,试了一双又一双呀?随便穿一双就是了,挑三拣四的!” 皮卡自己也觉得过分,可是他的脚不接受呀,他都眼泪汪汪的了。 奶奶推走了爸爸:“不讲理呀?他的脚不认怎么办?” 总算认了一两双,其他的袜子就统统作废了。 皮卡就盯着这几双袜子穿,脏了还穿,烂了不丢。 爸爸和妈妈,外加皮达,专门研究过这几双破旧的袜子:皮卡的脚为什么就只认这几双袜子呢? 正着研究,反着研究,最终也不能形成结论。 那天,为了袜子的事,皮卡挨了爸爸一巴掌—— 那天上午,幼儿园要组织小朋友去一个公园游玩,皮卡头天晚上贪玩,迟迟才上床睡觉,早上本来就已经起迟了,又恰逢那几双袜子不是洗了就是脏了,只好换了一双新的,穿上脚后,皮卡就觉得不对劲,跟着妈妈叽叽歪歪地上了路。可是没走几步就不肯走了,一个劲地叫唤他不要穿这双袜子,嚷嚷着要重新换一双。妈妈要赶紧把他送到幼儿园好赶上去公园,对皮卡连拉带拽地往前走。皮卡就拼命用脚抵着地面,大声地喊叫:“我不穿这双袜子!” 要赶到学校讲课的爸爸过来了,问:“怎么啦?怎么啦?”经再三劝说,皮卡依然不肯向前,爸爸不由得在他的屁股上给了一巴掌:“这到底是一双什么脚呀!” 皮卡这才哭哭啼啼地去上学。 晚上,妈妈去幼儿园接皮卡时,发现他的脚是光着的,问:“袜子呢?” 旁边有个小朋友说:“皮卡把它扔到垃圾桶了!” 再比如穿鞋。 大了不行,小了不行,硬了不行,软了不行,好像全世界都买不到一双他的脚喜欢穿的鞋。没办法,只好看着他把一双他的脚认可的鞋穿得烂乎乎的。就因为这鞋,爸爸妈妈都不好意思带他去人家串门。当有人把目光落在皮卡脚上的那双鞋上时,爸爸妈妈怕人家误会他们太抠门,或是怕人家误会他们待皮卡不够关心,都要很巧妙地解释一番。 现在,他脚上的那双鞋实在不能再穿了。 皮达说:“垃圾桶里的鞋都比我弟脚上的鞋好一千倍!” 皮卡晚上睡下后,妈妈拿起皮卡的鞋。皱着鼻子(很臭!),给爸爸看了看,说:“必须得换鞋!” 爸爸觉得这件事要比他写一部小说难度都大,赶紧说:“那你就让他换吧。” 妈妈说:“那你为什么不让他换?” 爸爸笑笑:“我可没有这个本领。”爸爸想起了上一次领皮卡去商店买鞋的情景:皮卡一口气试了二十双,也没有把事情搞定,他只好气哼哼地抓住皮卡的胳膊回到了家里。想到此,爸爸往书房里走去。 妈妈生气地冲着爸爸的后背:“做什么父亲!” 爸爸说:“那你好好做母亲吧!” 然而,当妈妈对皮卡提出要给他买鞋时,皮卡却爽快地答应了。 全家人都很吃惊。 但皮卡很快让全家人更加吃惊了:“我只要两只颜色不一样的鞋!” “胡说八道!”妈妈说。 “我没有胡说八道!”皮卡说,“不光鞋子穿两种颜色,袜子也要穿两种颜色的!” 每逢这种时候,爸爸都爱习惯地把手放在皮卡的额头上。 皮卡用手打掉了爸爸的手:“我没病!” “这不可能!没病怎么说胡话?”爸爸问。 皮卡懒得跟他们啰唆:“那我就不换鞋!” 皮达说:“那就给他买两色的呗。” 妈妈说:“哪儿买两色的鞋?你去买呀!”
//..plate.pic/plate_347248_3.jpg" /> 皮达说:“很简单,买两双颜色不一样的,搭配着穿,不就得了?” 皮卡笑了。皮卡就是佩服哥哥——哥哥是这个世界上最聪明的人。 爸爸说:“我可知道了,皮卡的事,也只有皮达能够解决。” 皮卡说:“听哥哥的!” 妈妈说:“那好。但有一个条件:过一会儿买鞋时,不准换了一双又一双。” 皮卡超爽快:“行!” 买两双同样的款式但颜色不一样的鞋并不难。皮卡说话算数,试了试大小合适,也就接受了。 第二天去幼儿园时,爸爸妈妈还是劝皮卡穿一色的鞋,被皮卡一口拒绝了:“不!” 没办法,只好依了他。 奶奶说:“难看死了!” 皮卡说:“奶奶不懂!” 爸爸说:“我们家有一个现代派。” 皮卡不懂什么现代派,他只知道杜夏老师的鞋是两色的——既然杜夏老师喜欢这样穿鞋,那肯定是有道理的。 孩子们很快发现皮卡脚上的鞋两只不同色,一个女孩向皮卡说:“皮卡,你鞋穿错了!” 皮 5361." >卡很轻蔑地看了她一眼:你懂什么! 杜夏老师很快发现了皮卡脚上的两只鞋颜色不一,差一点儿“扑哧”一声笑出来。她转过身去,偷偷地笑了一阵,才又重新转过身来……

杜夏老师很喜欢跟孩子们疯,疯起来不管不顾的,当她与孩子疯成一堆、几乎看不到她人、只听见她在孩子们堆成的人山底下“咯咯咯”地笑时,其他老师就一旁侧目看着。 常常疯得头发乱糟糟的,鞋也掉了,衣服甚至也被扯坏了。 疯过之后,不知为什么,她在收拾和打扮时,突然地会愣神,好一阵才又想起自己要收拾和打扮自己,这才继续收拾和打扮。 现在是三月,阳光温暖地照着城市,照着幼儿园的那块被月季花围着的草坪。 杜夏老师把孩子们带到草坪上。 阳光下,她带着孩子做游戏,但做着做着就乱了起来,变成了所有的孩子对她的追逐。她跑动着,那些孩子就像一群小动物在她身后拼命追赶着。她做出逃跑的样子,但又不真的用力气跑,倒像是在等那群小动物。小动物们就大呼小叫地追赶着。 远处,有个老师看到了,说了一句:“一个大疯子,一群小疯子。” 小疯子之一的皮卡,穿着两色鞋追在最前头。 杜夏老师望着皮卡,用倒退的方式奔跑着。 就在皮卡快要追上她时,不知是谁丢在草丛中的一根跳绳把她绊倒了。 皮卡刹不住脚步,一下子跌倒在了杜夏老师的身上。 后面的孩子都刹不住脚步,一个接一个地跌倒下去,不一会儿工夫,又堆成了一座人山。 杜夏老师一边挣扎一边“咯咯咯”地笑着。 几分钟后,人山倒塌下去,杜夏从地上站起来。她身上到处是草屑,脸红扑扑地喘息着。 孩子们不肯起来,依然在地上打着滚。 闹腾了好久,才一个个从地上爬起来站队往回走。 这时,一个男孩望着皮卡,突然惊叫起来:“皮卡,你的脸划破了!” 所有的孩子都掉过头来看皮卡的脸。 “皮卡,你的脸划破了!” “皮卡,你的脸划破了!” “杜老师,皮卡的脸划破了!” 杜夏老师连忙跑过来,一看皮卡脸上的划痕,脸唰地白了。 皮卡的面颊上有两公分的一道划痕,并且正在往外渗血。 杜夏老师下意识地看了看自己衣服上的拉链。 皮卡用手摸了摸划痕,咧了咧嘴,显然是很疼痛的。他看了看手指上的血,咬了咬牙,然后摆出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 杜夏老师觉得自己两腿发软,脊背上直冒寒气。 皮卡要和一个男孩走到一边去玩耍,却被杜夏老师一把抓住,要他跟她去医务室。 皮卡不肯,一个劲地说:“没事!没事!……” 杜夏老师却死死地抓住皮卡的手,用力将他拉向医务室。 医生看了看皮卡脸上的那道很鲜明的划痕,也不由得大吃一惊,连忙问:“这是怎么啦?” 皮卡不吭声。 杜夏老师有点儿哆嗦。 医生为皮卡做了包扎。 杜夏老师拉着皮卡的手,没有回班上,却拉着皮卡往园长办公室走。 卢园长轻轻揭开纱布看了看皮卡脸上的划痕,神情顿时显得很凝重。 “怎么划的?”卢园长问。 杜夏老师不吭声,只是低着头看着衣服上的拉链。 几个副园长,还有其他几个老师也都来了。他们几个走到了一边,嘀嘀咕咕地也不知道说些什么,一个个神情都很紧张。 皮卡看到,杜夏老师显得更是不安。 皮卡立即意识到了自己脸上的这道划痕给幼儿园带来了多么严重的问题! 卢园长看了一眼墙上的钟,说:“再过一个小时,家长们就要来接孩子了。”卢园长不停地搓着手。 其他老师安慰着杜夏老师。 这么一安慰,杜夏老师的眼睛里有了泪。 皮卡说:“我要回教室了!” “等一会儿。”卢园长说了一句,又继续与那些老师们嘀嘀咕咕地说着。 皮卡突然大声地说着:“那是早上我妈妈给我洗脸的时候,手上的戒指划的!” 所有的人立即把头掉了过来。 “皮卡,你说什么?!”卢园长立即走了过来,“你再说一遍!” 皮卡用手点着脸:“早上我妈妈给我洗脸的时候,手上的戒指划的!” 在场的人长长地吐了一口气。 皮卡说:“我妈妈给我洗澡时,还在我屁股上划过一道呢,都流血了!”说完,就要扒裤子,让卢园长他们看看他屁股上的划痕。 卢园长一边“咯咯咯”地笑,一边不住地朝皮卡摆手:“不用了不用了……” 杜夏老师却忽地想起了什么,望着皮卡不住地摇头。“早上,皮卡上幼儿园时,脸上并没有划痕啊!要是有,都快一天了,又是那么明显的划痕,早该发现了。”她在心里说着。 可是皮卡却向在场的人一口咬定:“就是我妈妈给我洗脸的时候,手上的戒指划的!” 卢园长对杜夏老师说:“先带皮卡回班上吧。” 杜夏老师拉起皮卡的手往班上走时,皮卡觉得杜夏老师的手在微微发颤,凉丝丝的。他抬头看了看杜夏老师,只见她朝远处看着。 回到班上,杜夏老师一直没笑,不时地用担忧的目光看一眼皮卡脸上的纱布。 皮卡简直就是一个伤员的样子。 墙上有面镜子。皮卡转身朝镜子里看了看,心想:要是纱布斜着贴,是不是会更好看一些呢? 转眼间,家长们来接孩子了。 杜夏老师越发地紧张和歉疚。 卢园长也来了,好像要随时准备着什么事情的发生。 妈妈接皮卡来了。 妈妈一眼看到了皮卡脸上的纱布,连忙问道:“这是怎么啦?” 那一刻杜夏老师几乎要站不住了。 “怎么啦?怎么啦?……”妈妈一边焦急地问,一边蹲下来揭开纱布的一角:一道鲜明的伤痕展现在了她的眼前! 妈妈大声问:“这到底是怎么啦?” 卢园长抓了一下杜夏老师的手。 妈妈站起来,用目光寻找着杜夏老师。 杜夏老师的脸一片苍白。 皮卡看了一眼杜夏老师,随即仰起头来,冲着妈妈说:“是早上给我洗脸的时候,你手上的戒指划的!” “什么?”妈妈问。 “是你早上给我洗脸的时候,你手上的戒指划的!” 妈妈眨巴着眼睛,好像在琢磨什么。 “上回在人家屁股上划了一道痕,这回又在人家脸上划了一道痕!”皮卡显得很生气。 杜夏老师和卢园长就一直站在那里。 皮卡拉着妈妈的手,一个劲地朝幼儿园门口走。 妈妈的目光一直在看着杜夏老师。 皮卡用力拉着妈妈。 出了幼儿园,到了一个僻静处,妈妈蹲下身子,又揭开纱布看了看,然后看着皮卡的眼睛,不知为什么,妈妈用力地搂抱了一下皮卡……

奶奶对皮卡说:“不能再吃酱油了。吃酱油的话,会落一道紫疤的。” 那是油麻地的说法。 爸爸也持这一种说法。他对皮卡说:“你想想吧,酱油是什么颜色。” 这就太让皮卡为难了,因为皮卡和哥哥一样,把酱油当成了命。 哥哥四岁的时候就有了一句名言:没有酱油怎么吃饭! 所以皮卡家吃饭,饭桌上肯定会有酱油碟子。 妈妈看着兄弟俩每夹一筷子菜必定要放在酱油碟里蘸一蘸,说:“你俩还不如一人抱一个酱油瓶喝呢。” 皮卡就会学着哥哥的话说:“没有酱油怎么吃饭!” 爸爸说:“皮卡总得有点儿独立思考的能力,总不能做哥哥的跟屁虫!” 皮卡对爸爸的话很不以为然,吃着饭,反而朝哥哥身边靠了靠。 但,现在还要不要和哥哥保持一致继续吃酱油呢? 皮卡想到了总是仔细观察他脸上的划痕的杜夏老师,决定不吃酱油。 哥哥很讨厌,当着他的面,筷子明明没有夹菜,也在酱油碟里不住地蘸一下,嗍得“吧唧吧唧”地响。 奶奶用筷子敲了一下哥哥的头。 哥哥?嗍得更响了。 这声音很诱惑,皮卡用眼睛瞟着酱油碟,口水从嘴角上流了下来,“扑嗒”一声落在了桌子上。 皮达对皮卡说:“怕什么疤痕呢!你看看电影里头,那些好汉脸上都有一道紫疤的!” 爸爸对皮达说:“皮达呀皮达,你怎么就知道教你弟弟不学好呢!” 皮达问皮卡:“你想不想当好汉呢?” 皮卡说:“想!” 皮达说:“那还害怕什么吃酱油呢!” 可是皮卡想了想,最后决定还是不当好汉。 皮卡坚持着不吃酱油,一天一天地坚持着,无论哥哥发出多么响亮的吧唧声。 两个月后,皮卡脸上的疤痕渐渐淡了下去。 妈妈说:“看来是不会落下疤痕了。” 杜夏老师蹲下来,用手抚摸着皮卡那道让她总是不得安宁的疤痕,长长地出了一口气,然后笑了。

一夜秋风,第二天早上已是满地黄叶,北京城一下子变得光秃秃的,但天空变大了,变高了,变干净了。 每天,杜夏老师在给孩子们教唱歌或是给孩子们讲故事时,皮卡总能听到窗外的黄叶前呼后拥的走动声,沙沙的。 不知为什么,杜夏老师总有点儿心不在焉的样子。有时,她会走神,忘了皮卡他们,只顾独自去望窗外的天空,要么就低着头看门外乱跑的黄叶。 天气越来越凉,黄叶走动的声音,显得十分干燥。 这天,杜夏老师穿得特别漂亮地出现在孩子们面前。 她弹着钢琴,教孩子们唱歌时,不知为什么,眼睛里总漂着泪水,这泪水很快就在睫毛上凝成泪珠。她的身体颤动了一下,泪珠滴落在了琴键上,她便仰起头来。可是泪水又顺着她的鼻梁不住地流淌下来。 她合上琴盖,望着孩子们说:“再过一会儿,我就要离开你们了……”她微笑着,那时,亮闪闪的泪水正往她的嘴角流去。 卢园长出现在门口,对孩子们说:“孩子们,跟杜老师说‘再见’!” 可孩子们没有说。 卢园长又说了一句:“孩子们,跟杜老师说‘再见’!” 这才有孩子稀稀拉拉地说:“杜老师再见!” “大声点儿!”卢园长说。 “杜——老——师——再——见——”所有的孩子都用了最大的力气。 “再见了!……”杜夏老师说完,跟着卢园长离开了。 孩子们傻了,一个个坐在那里不说话。 其实,他们在好几天前就已经听爸爸妈妈说了:你们的杜老师快要离开了,她先生不让她再做幼儿老师了。 皮卡突然急匆匆地朝教室外面走去。 远处的大树下,站着杜夏老师,她正朝这边看着。 皮卡站住了。 杜夏老师向他招着手。 皮卡走到了杜夏老师的面前。
//..plate.pic/plate_347248_4.jpg" /> 杜夏老师拉住皮卡的手,然后蹲了下来,用手抚摸着他脸上的那道淡到似有似无的划痕,还没有等他反应过来,轻轻搂抱了一下他,并在他的脸上吻了一下。 是那种有声响的吻。 皮卡很害羞,身子微微向后,但却用手指着杜夏老师的眼睛说:“你左眼下边有一个小红点儿……” 杜夏老师无比惊讶:“除了我妈妈知道我左眼下边有个红点儿,皮卡就是第二个知道的了……” 幼儿园的大门外,停着一辆漆黑瓦亮的奔驰轿车。 杜夏老师转身往大门外走去。 皮卡站在大树下看着她。 滚动过来一阵旋风,搅起满地黄叶。杜夏老师站在落叶的旋流里,回过头来又看了皮卡一眼…… 选自长篇小说《我的儿子皮卡》 背叛的门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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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年国庆节,区里搞小学歌咏比赛,各小学接到通知后,都紧张起来。皮卡所在的附属小学,在这一方面一直是全区最出色的。学校会议室里,有许多奖旗、奖杯,这其中,差不多有二分之一,都是在各种各样的文艺比赛中获得的。附属子弟,因为家庭教育不一般的原因,许多孩子都将成为未来的特长生而升入同样是全区最好的附属中学。而所谓的特长生,大部分又都是在文艺方面,或是跳舞好,或是钢琴弹得好、小提琴拉得好,或是绘画好,或是长笛吹得好,或是歌唱得好,有权威机构颁发的某一级别的证书等。 对这一次全区歌咏比赛,学校自然十分重视,不敢有丝毫的大意。会开了好几次,田校长总是用指关节“笃笃”地敲着桌面,反复强调一句:“要拿第一,必须拿第一!” 以往歌咏比赛,一般都是由中高年级的孩子去参加,那里面,有不少孩子参加过各种名目的声乐学习训练,甚至还有得过区里、市里大奖的。而这一回,他们决定出奇制胜,多上一些低年级的节目,以幼稚、天真、单纯、可爱取胜。老师们仿佛看到了被灯光点亮的舞台上站着的这些孩子,仿佛听到了他们还有点儿奶声奶气的声音。所有的人都觉得这个方案很不错。 一个由五十名低年级同学组成的合唱团组成了,他们来自十二个班。 这五十个孩子是经过反复挑选之后被选中的。 皮卡的乐感之好,几乎是天生的。多少年后,每当爸爸回想起皮卡小时候学钢琴时所显露出的天赋和他记乐谱的超强能力,总是说:“当时,如果坚持让他搞音乐,说不定这小子在今天已经有大气象了。”爸爸说罢,会长长地叹息一声。 在皮卡学钢琴前后,皮卡还参加过少年宫的试唱练耳班。一般都是爸爸陪他去。皮卡对乐谱、音调总是十分敏感。老师在钢琴上弹出一串音符,皮卡一般只一次,就能准确地哼唱出来,并说出这是什么调。坐在后排的爸爸总是很惊奇。 皮卡虽有这方面的才能,却没有这方面的兴趣。皮卡的兴趣只有一个:玩。 皮卡只知道玩,所有一切在爸爸妈妈看来有意义、有价值的事情,皮卡都不乐意去做。皮卡对玩是痴迷的、执着的、不顾一切的。皮卡几乎一来到这个世界上,就露出了贪玩的本性。这一本性,使皮卡在长大成人之前的这段漫长的时间里,让爸爸妈妈伤透了脑筋。奶奶用油麻地的话说皮卡是:“玩不死!”爷爷、奶奶、姑姑们至今还记得皮卡在夜晚大哭大闹的情景:不是谁惹恼了他,而是困意开始不可阻挡地袭击他。他一边揉着上下眼皮总往一起粘的眼睛,一边哭闹:“又困了,玩不成了。”哄都哄不住。爷爷说:“把他扔到凉水里,清醒过来接着玩。”奶奶说:“真的玩不死!” 皮卡参加试唱练耳只六七回,说什么也不肯去了,但那个非同寻常的能力还在。 而且,皮卡的嗓音很好听。 皮卡现在是学生了,多多少少也知道什么事情是重要的。 他是五十个中间的一个,他不在意也会在意,不得意也会得意了。就是说,他将作为合唱团的一员,作为一个特殊的人,经常会离开班级去合唱团排练去。这也可以说是一种荣耀。谁都会有荣耀之心的,皮卡也不例外。当他走向排练场时,他看到了许多双眼睛在看着他。 唯一让他心里感到有点酸溜溜的是,他们班的李哲也被选中了。 在后来的好几年时间里,李哲一直像一个影子纠缠着皮卡。 从皮卡入学的第一天开始,李哲就像一棵小树,顽固地长在了皮卡的心上。大部分时候小树一动也不动地站着,是静止的,静止到皮卡有时候感觉不到它。但一有风吹来,小树就会在皮卡的心田上晃动,摇着枝叶,让他不得安宁。可是,好像他又有点儿喜欢这棵树,树也好像喜欢他。 李哲是随同他爸爸妈妈从英国回来的,可以说一口流利的英语。英语老师说,李哲的英语是道道地地的伦敦腔。 李哲很愿意与皮卡接近,可是一旦接近之后,又很容易弄得两人都不愉快。他要强,皮卡和他一样要强。比如说上体育课,李哲总喜欢与皮卡挨在一起。开始跑步了,两人挨在一起跑,但跑着跑着,两人就会不由自主地较量上了。按老师的规定,明明已经跑足了规定的长度了,但两人却还是继续跑下去,无论老师怎么大声呵斥他们停下来,他们也不听。到了后来,体育老师忘了他们两个小子不听话了,竟然兴致勃勃地看着他们一个劲地比试下去。所有的孩子也都站着不动,一声不吭地看着。跑了一阵,孩子们分开两拨,一拨为李哲加油,一拨为皮卡加油。顾自达当然是为皮卡加油。 两人就更拼命地跑着。 眼看着两人脸都跑得脱了色,老师大声说:“停住!停住!” 李哲不停住,皮卡当然不会停住,跑死了,也不会停住。一样,皮卡不停住,李哲当然也不会停住,跑死了也不会停住。 两人争先恐后地跑着,跑得昏天黑地。 老师终于愤怒了,大声地吼叫:“我再说一遍,停住!”并伸开双臂拦在跑道上。 两人只好停住了。 那么到底谁赢了呢? 接下去,就是两人开始激烈争执。 皮卡说他跑在了前面,李哲说他跑在了前面。老师出来说了一句公道话:“皮卡比李哲快了一个脚印。”皮卡得意地看了李哲一眼。李哲总有理由:“我今天没有穿跑鞋!”他要和皮卡明天再比一次。
//..plate.pic/plate_347249_2.jpg" /> 他们无时无刻不在较劲,明里暗里的。 这很奇怪:还有许多人呀,可就是不和其他人比,比的就是这一个。对于李哲来说,这个人就是皮卡。对于皮卡来说,这个人就是李哲。而且会永远比下去,即使后来两人各奔东西了,还会继续比下去,直到终了。 他们好像生来 5c31." >就是对头。这对头总有一天要见面的。这所小学就是他们相遇的地方。他们居然被分到一个班上。 但他们的趣味又好像十分相投。喜欢互相喜欢的,憎恶互相憎恶的。喜欢在一起,可一旦在一起了,又总是闹别扭,最后不欢而散。接下来的几天,互相不理睬,但一般不会超出三天,就又走到了一起。 现在,他们都被合唱团选中了。皮卡也高兴:因为有了一个伴儿。也不高兴:因为李哲也被选中,他的那点得意就减掉了一半:他皮卡也没有什么了不得呀,李哲不也被选中了吗? 李哲呢?他觉得他的歌唱得比皮卡好。他在英国上幼儿园时,就参加合唱团了,并且用的是英语。 排练开始了。 皮卡和李哲都竭力在表现自己。 排练了两次,负责排练的秦老师就和其他几个音乐老师商量:有四首歌,应当有个领唱,这样效果会更好。 那么让谁来领唱呢? 几个老师目光居然一起注意到了皮卡和李哲。 “首先,这两个小子长得可爱,并且还有特点。”秦老师说,“并且,两人声音都很别致。李哲有点洋味,而皮卡的声音单纯得让人禁不住想抚摸一下。” 皮卡和李哲都知道:老师看上他们俩了。 可只需要一个领唱的,他们两人只有一人会被选中。皮卡很想领唱,尤其是李哲也在合唱团时。但老师迟迟不宣布他们选中了谁。皮卡和李哲会不时地望一下,又赶紧把目光挪移开去看其他东西。 又一次排练时,秦老师说:“我们几位老师经过反复商量,最后决定……” 秦老师看了看皮卡,又看了看李哲,仿佛依然难以断定似的,把话停在了那里。 皮卡的心“扑通扑通”地跳着。 秦老师说:“最后决定由李哲来领唱。” 李哲歪过头去看了一眼皮卡。 皮卡扭过头去。他都快要哭了。接下来的排练中,他很不卖力,并且注意力很不集中。 他觉得参加合唱团,很没有意思。

排练开始了。 李哲站在最显著的位置上,四十九名男生女生整齐地站着,成了他的背景。他到底是从英国伦敦回来的,小胸脯一挺,腰杆笔直,脑袋微微上扬,很有派头。 秦老师小声对另外的老师说:“莫说,这小子还真有点绅士的样子。” 皮卡坚决不看李哲——看他干什么?有什么了不起嘛!不就是一个领唱吗? 练习过程中,皮卡总是走神。秦老师已几次提醒:“有同学注意力不集中!”说的就是皮卡。皮卡也知道秦老师说的就是他。但他的注意力只集中了一会儿,就又分散了:哼!有什么了不起嘛!不就是一个领唱吗? “皮卡!”秦老师终于直接点名了,“你在想什么呢?” 李哲掉头看了一眼皮卡。 皮卡觉得李哲朝他笑了一下。这种笑怪怪的,很让皮卡讨厌。皮卡把头扭向一边去了。 排练结束后,李哲跑过来:“皮卡,我们一起去打乒乓球吧?” 皮卡说:“我要和顾自达打。”说完,理也不理李哲就跑掉了。 晚上回到家,皮卡一副不开心的样子。 妈妈问:“皮卡,你这是怎么了?” 皮卡扭过身子去不回答。 妈妈还是追问:“皮卡,你到底怎么了?” 皮卡居然“扑簌扑簌”掉下一串泪珠来,然后结结巴巴地说:“秦老师让李哲领唱,没有让我领唱!……” 妈妈笑了,拍拍他的肩。 正在写小说的爸爸掉过头说:“皮卡,你知道这叫什么?叫嫉妒!” 皮卡说:“我才不嫉妒呢!”一副哭腔。 爸爸说:“这就是嫉妒!不过,这很正常啊。” 妈妈安慰皮卡:“这叫上进心,不甘落后他人。不过,皮卡呀,你想呀,只有一个人领唱,不是你就是李哲,这叫竞争呀!一个人从来到这个世界上那一刻起,竞争就开始了。没有竞争,这个社会就会懒洋洋的,就会完蛋。没有竞争,也就没有成长,没有进步。竞争很正常呀!老师选李哲,说明李哲比你强,那怎么办?你要么就不和他比这个,要么就比他强。哭是没有用的……” 皮卡不哭了,但皮卡却不快活。 爸爸说:“嫉妒不是坏事。嫉妒或许也是动力呢!人没有嫉妒心,这不现实。爸爸也有嫉妒之心,但爸爸知道怎么把嫉妒之心转变成力量。爸爸做学问,写小说,好好教学生,妈妈做记者,不辞辛苦地采访、编稿,哎,就这么着,嫉妒心没有了!” 皮卡似懂非懂,但心里好受了一些。他不去想李哲了。 可是,一到了排练的时候,瞧见李哲那副自信满足的样子,再听到老师对他的赞扬,皮卡心里又酸溜溜的了。 这么多人衬托着李哲。李哲好风光呀! 李哲也感觉到了。他站在那个位置上,一副大歌唱家的样子。感觉真是太好了! 这天,李哲走向话筒时,那话筒还没有调到他的高度,他只好踮起脚来去够话筒,想把话筒摘下来,但身子不知道怎么失去了平衡,与话筒杆一起跌倒了。 皮卡一见,“咯咯咯”笑了起来,很夸张。 笑得所有的孩子忘了看跌倒在地上的李哲,而是一起将头扭过来看皮卡。 李哲爬了起来,掸了掸身上的灰,扭头看着皮卡,用眼睛说:“可我是一个领唱的!” 皮卡听到了这句话,也用眼睛告诉李哲:“哼!我才不稀罕呢!” 又排练了几次,皮卡渐渐变得平静了。他甚至觉得,李哲唱得真好,李哲站在那儿的样子也好看。皮卡的注意力越来越集中了,唱得也越来越投入,越来越卖力了。秦老师还表扬了他:“皮卡同样唱得特别的好!” 就当皮卡已经心平气和地接受了李哲做领唱这一事实时,这天,排练正在高潮上,李哲正按照老师的指挥,张大嘴巴歌唱,不知有个什么东西从李哲的嘴里跳了出来,掉在了地板上,只听见“噗嗒”一声响,随即又听到了一串骨碌骨碌的滚动声。 有一个女生尖叫了起来:“牙!” 顿时大乱。 “谁的牙谁的牙?”“牙在哪儿?在哪儿?”“地上!地上!呶!那是颗牙吗?”“是牙!是牙!”“不是牙是什么呀?” 秦老师蹲下身去,低头望着地上的一颗牙:“真是牙。”他用大拇指和食指轻轻捏起那颗牙,举到空中看了看,然后问:“谁的牙呀?” 大家你看我,我看你,一个个下意识地龇着牙,那意思是说:“我没有掉牙!” “谁的牙呀!”秦老师转动着身体问。 皮卡说:“我知道是谁的。”皮卡眼尖,看到了那颗牙的坠落。 秦老师问皮卡:“这牙是谁的?” 皮卡把嘴张开让秦老师看看:反正不是我的。 这时,就听见李哲小声地、结结巴巴地、很难为情地,但却又清清楚楚地说:“是……是我……的……牙……”

李哲的那颗门牙很大,一旦掉了,就缺了一个好大的口。那好大的口让人很不放心:说话不会漏气吗?喝进去的水会不会流出来呢?李哲掉了牙,样子很滑稽,像漫画里头的人物。 当李哲张开大嘴领唱时,孩子们情不自禁地笑了,甚至有笑倒的。 秦老师憋不住也笑了,但笑了一阵不笑了。他叹了一口气:“李哲呀李哲呀,你怎么会在这个时候掉牙呢?而且掉的还是一颗大门牙!你知道吧,这就像是一座小屋,好端端的门被偷走了,这小屋一下就……”他本想说“很难看了”,但没有说,只是苦笑着摇了摇头。 老师们商量后决定:换人。 把皮卡换上来,把李哲换下去。 这是皮卡根本没有想到的。当秦老师向合唱团的全体孩子宣布这一决定时,皮卡几乎傻掉了。 “皮卡,出来!”秦老师说。 皮卡仍然站在那儿。 “皮卡同学!你听到没有?”秦老师大声地问。 皮卡走了出来。 “你,李哲,”秦老师轻声说道,“你站到皮卡站的位置上去。” 李哲有点儿不情愿,站着不动。 秦老师在李哲的屁股上半拍半推,惋惜地说:“谁让你掉门牙的呢?” 皮卡在与李哲互换位置时,互相对望了一眼。 皮卡倒没有显出得意的神情,反倒有点儿过意不去的意思:也不能怪我呀!是谁让你掉门牙的呢? 但李哲的目光就没有那么客气了:哼!不就领唱吗?眼睛里分明有薄薄的泪水。 皮卡很快就进入了角色。 领唱真好!就一个人的声音在大厅里回响着,清清楚楚,不像站在后面混在一大堆人里头唱,自己究竟唱了什么都不十分清楚——即使张大嘴巴不发音只喘气,也没有人知道。现在,不仅仅是清楚,那声音还被放大了,仿佛在天底下,就他一个人的声音,好响亮啊!当后面的四十九位(当然包括李哲)同学在秦老师的一个手势下与他的歌声呼应时,那感觉相当不错,好像是在一道唱,却又是他唱他的,他们唱他们的,他们的声音是陪衬他的声音的,他的声音一会儿被他们的声音淹没了,一会儿又在他们的声音的滚滚浪潮中像山峰一样凸显出来,就这样消消长长,而他永远是声音的焦点、核心。 “皮卡,你真了不起!”皮卡很想对自己感叹一句。 几乎没有用太多的时间,皮卡就很出色地担当起了领唱的角色。 秦老师对其他几个老师说:“不错不错,皮卡的音色又是另一番味道!” 连着排练了几次之后,皮卡不管走到哪儿, 90fd." >都好像自己还站在舞台上。他走路时,是挺着胸脯仰着头的。语文老师让他站起来朗读课文,读着读着,老师笑了起来:“皮卡,这是读课文,不是在领唱!请不要那个样子,好吗?”皮卡有点不好意思。可皮卡不知道读课文究竟又该是什么样子,显得有点儿局促。语文老师说:“你原先怎么读课文的,就怎么读呗!就是不要这个样子!”语文老师学着皮卡的样子,摆了一个姿态,把大家都逗笑了。皮卡笑了,李哲也笑了,但李哲的嘴角分明有嘲讽。皮卡竭力回忆着原先站起来读课文的样子,但却就是回不去了。他现在能做出的样子,就是在舞台上领唱时的样子。这个样子,是秦老师又抬他的下巴,又摆弄他的身子,又踢他的脚,又拍他的屁股,又抬他的胳膊,好不容易才塑造出来的。它好像定格在那儿了。 皮卡回到家中,都好像还站在舞台上。 皮达瞧见他走路的样子,悄悄地一钩他的脚,把他绊倒了。 可皮卡从地上爬起来后,又回到了那副样子。 妈妈说:“皮卡中邪了!” 爸爸说:“皮卡很有专业精神!” 但秦老师却很喜欢这个样子:“作为一个领唱的,皮卡的姿势很标准!”

皮卡没有想到他也有门牙的,而且他的门牙也一样要掉的。 皮卡感觉到自己的门牙松动,是在接过领唱后一周。 这天早上,他醒来后没有立即起床,而是懒洋洋地躺在枕头上。他不知为什么想起了李哲的门牙掉下来的那一刻:“啪嗒”,门牙掉在了地板上。皮卡有点儿想笑,但却没有笑。他忽然想到自己的门牙,觉得应该检查一下,就用舌尖对着一颗一颗的牙,很细心地舔着。当舔到门牙时,他的心咯噔一下:门牙好像松动了!他不太相信,就又用舌尖反复地推动和摇晃。舌尖得到的消息很肯定:门牙确确实实地松动了。 皮卡立即坐了起来。 妈妈路过他的卧室门口时,向里面张望了一下,说:“皮卡,你愣在那里干什么?快起床呀!” 皮卡用手轻轻地试了试门牙。这回他再也不能不相信了,他的门牙确实松动了,百分之百! 皮卡立即陷入慌张,甚至害怕起来。 接下来,他一整天都惶惶不安。平常,他总爱和其他孩子碰碰撞撞,打打闹闹,但这一天,他却相当安静。他甚至在不住地躲闪着其他孩子的碰撞。他怕门牙被碰掉——碰掉了,他就彻底完蛋了! 他恨不能整天用手扶着那颗门牙! 门牙掉了,就等于大门没了! 大门牙!真正的大门牙!比李哲的门牙大多了! 这一天里,他甚至很少说话,他怕说话形成的气流冲掉了门牙。 放学回到家,门一开,他就闻到了一股浓浓的肉味——更准确地说,煮棒骨的味。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舌头吐了出来,“噗噜”地响着。 皮卡最喜欢啃骨头。皮卡三天不啃骨头,脾气就大坏。如果皮卡脾气本来是大坏的,但一啃骨头,就不坏了。当吮得嘴上油光光时,皮卡就是世界上脾气最好的孩子。 爸爸说:“这小子,前世可能是一条狗,对骨头有天生的喜爱。” 皮卡喜欢啃骨头,早在油麻地时,就已经充分显示了。全家人吃肉,皮卡啃骨头。不但在饭桌上啃,还会抓了一根骨头四处跑,跑跑,就停下来啃一阵。 油麻地和北京,都深深地知道皮卡这一无法改变的爱好。因此,他们总会隔三差五地买回一堆骨头来煮上。 皮卡情不自禁地跑向厨房,可是当他一脚跨进厨房后,却忽然停住了。他看着那只还在火上冒着热气的锅——他知道,那里面煮着的是骨头,而且,他从满屋子的气味中已经判断出,那锅里的骨头,已经煮熟了! 他把伸出的腿又收了回来,并且转身离开了厨房。走了几步,他又回头看了一眼厨房,然后“咕咚”咽了一口吐沫,走进了自己的卧室,并且把门关上了。 一只特大的盘子,堆得像小山一般的骨头,被妈妈端到了桌上。 “吃饭了!”妈妈召唤着全家人。 于是,爸爸和皮达都走了出来,并且很夸张地嗅着空气。 “皮卡!你的骨头端上来了!”爸爸冲着皮卡的卧室喊。 皮达说:“爸爸,你的这句话有毛病。应该这么叫:皮卡,你喜欢啃的骨头端上来了!” 爸爸说:“这是口语,口语只图简洁,是可以不通的。” 爸爸很高兴,因为两个儿子已经很会讲道理了,尽管有时他们其实是胡搅蛮缠,甚至让他十分恼怒,但心底里却还是喜欢的。他愿意与他们辩论、耍贫嘴。这时,爸爸就会想:这世界实在是奇妙,一个孩子,看着看着就长大了,不仅是长身体,还长灵魂,长心眼,长欲望,长才能。拥有两个儿子,真是不错。 皮卡磨磨蹭蹭地走了出来。 皮卡居然说出一句让全家人百思不解的话:“怎么今天又煮骨头呀!” 爸爸妈妈都瞪着皮卡看:这孩子怎么了? 坐到饭桌上后,皮卡把脑袋扭到了一边,不看那一大盘骨头。 爸爸问:“皮卡,你怎么了?” 妈妈问:“皮卡,你怎么了?” 皮卡不回答,小心翼翼地把饭拨到嘴里。他没有细嚼,而且直接将饭吞进肚里。 “你不是喜欢啃骨头的吗?”爸爸很是疑惑。 “就是为你买的呀!”妈妈说。 皮达抓着一根骨头啃了两口,说:“我知道他为什么不啃骨头。” 爸爸妈妈一起望着皮达。 皮达说:“他的门牙快要掉了!” 皮卡立即掉过头来:“哥,你是怎么知道的?” 皮达笑笑。 吃饭之前,皮达推开皮卡的门,只见皮卡正龇着牙照镜子。当时,只是在心里说:小子,知道臭美了!现在见到他不啃他喜欢的骨头,自然就想到了门牙上。 爸爸说:“哎!这有什么呀!门牙总是要掉的。旧的不去,新的不来。”爸爸劝皮卡,“啃吧,啃吧,掉了就掉了呗。” 皮卡坚定地拒绝了。 皮达说:“爸爸妈妈!你们都是什么脑子呀!他会啃吗?一啃,那门牙就掉了!一掉,你们想想会有多么严重的后果!” “什么严重后果?不就是少了一扇大门吗?”爸爸说。 皮达说:“你们再想想!” “想不出来!你小子不要故弄玄虚!不就是一颗门牙嘛!”爸爸说。 “是呀,不就是一颗门牙吗?”妈妈说。 “那可是我弟的门牙呀!”皮达真有点儿瞧不起爸爸妈妈的这等脑瓜子。 皮达说:“你们想一想,我弟现在在学校担当什么?” “不就领唱吗?”爸爸说,“跟门牙扯什么关系!” 皮达举着棒骨,在空中敲打着:“想想!想想!你们好好想想,我弟是怎么成了领唱的!” “李哲掉了门牙呀!”爸爸的话还没说完,就忽然明白了。 一家人都觉得问题严重了。 皮卡主动地把牙龇给全家人看,并用手朝那颗危在旦夕的门牙指指点点。 爸爸问:“皮卡,你们离比赛还有几天?” 皮卡不知道距离比赛还有几天,但他记得比赛的日期。 爸爸一算,离比赛还有一周。爸爸用手托起皮卡的下巴,然后让皮卡把嘴张开,接下来,用一根筷子轻轻推动着他的门牙。爸爸的样子像一个牙科医生。爸爸推动得很小心,很细心。他竭力要搞清楚皮卡的门牙的松动程度。因为只有搞清楚门牙的松动程度,才能判断出它到底还能坚持多久。 妈妈和皮达都静静地看着爸爸的试探。 皮卡很有耐心地接受着爸爸的检查。 过了好一阵,爸爸把筷子放在桌子上说:“真的说不好,它到底还能坚持多久。” 气氛变得凝重起来。 爸爸安慰皮卡:“不领唱就不领唱呗,也没有什么大不了的事情。” “不!”皮卡一推饭碗叫了起来,“我不!”眼泪快要下来了。 爸爸拍了拍皮卡的脑袋:“好了好了……” 皮达说:“我有办法。” 皮卡泪眼蒙眬地望着皮达。 爸爸妈妈也都看着皮达,仿佛他是个大救星。 皮达笑了:“用胶粘!” 皮卡连忙问:“行吗?” 皮达说:“我看能行。” 皮卡有点喜出望外了。 爸爸说:“皮卡呀,你还有没有脑子呀?他在胡说呢!” 皮卡的泪珠掉在了桌子上……

其实,没有任何办法可以挽留门牙,唯一的办法就是小心翼翼地保护它。 等到比赛结束,你掉就掉吧。 可是,门牙的松动一天比一天厉害。不,不是松动,而是晃动。皮卡觉得他跑动时,门牙都在晃动,吓得他赶紧放慢了脚步。他真的想到了哥哥的办法:用胶粘。当他再一次向哥哥提出这个问题时,皮达说:“粘是粘不住的,不过,我还有一个法:捆绑!用一根细细的铁丝,把这颗门牙与它旁边的牙捆绑在一起!” 皮卡这才觉得哥哥是在胡说。 哥哥总喜欢对他胡说。哥哥最大的乐趣好像就是对他胡说、哄骗他。问题是,他尽管有时会被哥哥的胡说、哄骗弄得哭起来,但他又非常喜欢哥哥的胡说、哄骗。 皮卡没生气,笑了。因为,他想到了两颗牙被捆绑在一起时的样子,那样子太滑稽了。 皮卡恨不能一天二十四小时都用手好好地扶着那颗门牙。 门牙就像一颗熟透了的果实,一有风吹草动,就会从树上跌落下来。 那几天,皮卡的心思总是在门牙上。晚上睡在床上,他就会胡思乱想:会不会在我睡觉时,它掉下来呢?要是那样,会不会被我吞进了肚子?这可糟了,想粘都没办法了,除非等它拉出来,可那样太臭了,放在嘴里就太恶心了!要是走路走掉了,怎么办?它是悄悄地掉的,我都没有感觉到,那么一点大的东西,到哪儿找呢? 这颗门牙成了皮卡的小祖宗了。 皮卡只有在心中祈祷了:别掉了呀,别掉呀,皮卡求求你了。 他向门牙承诺:要是能等比赛结束后你再掉,我绝对不会把你扔掉,我要把你留下,好好地珍藏起来,我要把你永远带在身边,无论我走到哪儿。我要向妈妈要一块布,不是普通的布,而是绸子,很柔软的绸子,把你包起来。我要你跟着我,一辈子!我说话算数!一定算数!你想呀,你跟着我,可以看到这个世界上多少好看的、迷人的东西呀!我长大了,是要出国的,去英国——李哲有什么了不起,他不就是去了一趟英国吗?我还要去法国、德国、意大利、西班牙、葡萄牙——怎么这两个国家的名字里带牙呀,可见,牙是多么的重要啊!我要周游世界,这一点,我早和哥哥说好了,他先出去,跟着就是我出去。我爸爸是作家,他在为我们挣钱——挣钱让我们出去。难道,你不想去外面的世界看一看吗?你不是一般的门牙呀!你是从我皮卡的嘴里长出来的!皮卡是谁呀?我爷爷早就说:皮卡这小子,长大了可是一个了不得的小子。我答应你,我一定永远带着你…… 皮卡甚至在头脑里编织着门牙与他的对话—— 门牙:你是皮卡对吗? 皮卡:是啊,我是皮卡,我是皮达的弟弟皮卡。 门牙:你是想让我在你嘴里再待上几天,对吗? 皮卡:是呀,待到歌咏比赛结束。 门牙:你能走路不摔跟头吗?特别是不摔那种狗吃屎式的跟头? 皮卡:能!我能! 门牙:你能保证不啃骨头吗? 皮卡:我保证!(皮卡还把手放到了胸膛上) 门牙:你说的,绝对不扔掉我?一辈子? 皮卡:是,是是是,扔掉你我就不是皮卡!是一头猪、一条狗!是狗屎! 门牙:哈哈哈……那好吧! 皮卡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因为心里总惦记着门牙,排练时,皮卡的注意力有点儿不集中。 秦老师问:“皮卡,你是怎么啦?再过几天就要演出了,你怎么越唱越差呢?” 皮卡挠着头。 李哲站在后面,像大人一样,双臂抱在胸前。 “皮卡!全心全意、聚精会神,好吗?”秦老师问。 皮卡点点头。 接下来,皮卡努力不再去想门牙,又回到以前的状态里。 他站在那个显著的位置上,非常完美地表现着自己。 皮卡常常有天才般的表现。正是这天才般的表现,才让爸爸多少年以后,每逢想起他弹钢琴、唱歌,还有绘画等未能进行到底时,才深深地叹息。他小小年纪,对那一首一首歌的理解,很出人意料。曲调中的许多细节,许多隐藏着的东西,他都能通过他幼小的心灵感悟到。 秦老师对其他几个老师说:“照这样子,再排几次,比赛拿奖,看来问题不大。” 门牙在坚持着,虽然在皮卡的感觉里,它差不多已经连根拔起了,但它却就是没有掉下来。 皮卡说:“门牙呀,你真是一颗了不起的门牙啊!” 皮达故意在藏书网皮卡面前啃骨头,并一边吃一边在喉咙里发出声音,特别像一条狗。 皮卡看着哥哥,不住地往下咽口水。 这天,皮卡高高兴兴地回到了家。 再过两天,就比赛了。比赛之前要养精蓄锐,就不再排练了。皮卡心想:看来,门牙真的能够坚持到比赛结束。 他站到镜子面前,把嘴张开,再一次地观察他的门牙: 它正好好地待着呢! 皮卡笑了,并对门牙充满了感激之情。 厨房里,妈妈正在炒菜,一股浓烈的辣椒味飘散了出来。 皮卡鼻子一痒,随即,抑制不住地,猛烈地打了一个喷嚏,只见门牙像一颗子弹从他口中喷射了出来,强有力地击中了镜子:当! 家里所有人都听到了这一声音,一个个跑了出来:怎么啦?怎么啦? 皮卡低头望着地上那颗门牙,带着一副哭腔说:“门牙掉了!” 大家都低头去看地面:那门牙正静静地躺在茶几下面。 皮卡突然大声喊叫起来:“我门牙掉了!我门牙掉了!”声嘶力竭。 皮达从地上捡起那颗门牙,看了看传给了妈妈,妈妈看了看,又传给了爸爸。 爸爸举在灯光下看着,像是在看一件艺术品,一件文物。 “给我!给我!”皮卡愤怒地跳起来,一把从爸爸手里夺过门牙。然后,他死死攥紧拳头,仿佛要杀死那颗门牙。 爸爸说:“皮卡呀,你可要善待这颗门牙!你想呀,在这些年里,它帮了你多大的忙呀?它帮你吃了多少根棒骨?噢,你上幼儿园大班时,一个小朋友欺负你,你还咬了人家,肯定也是这颗门牙吧?” “哼!”皮卡抓住门牙,扭头走进了自己的卧室。 他把门牙放在桌子上,然后坐在椅子上,泪汪汪地望着它。 “叛徒!” 他对门牙充满了仇恨。 他突然抓起门牙,往桌上狠狠一砸。门牙蹦起老高,然后又跌落下来,发出一连串的“的笃”声。 接下来,皮卡就开始谩骂门牙,先是用北京话骂,接下来用油麻地的话骂。他觉得用油麻地话骂最带劲,于是就不住地用油麻地话骂。一边骂,一边拍着桌子,门牙就不住地弹跳。 骂得没有力气了,皮卡产生了一种奇怪的念头,他想一口把门牙吃掉!
//..plate.pic/plate_347249_3.jpg" /> 当然,他最终没有把它吃掉。 晚饭后,皮卡推开了大厅的窗子。 爸爸妈妈,还有皮达,都在看着他。 他看了看天上的月亮,又看了看楼下的地面,手一松,门牙在夜色中,从十二层坠落了下去……

皮卡绝不肯把领唱的角色让给别人! 好在比赛之前不再排练了。他只要瞒住这两天,他就会站在那个位置上。那是一个让人骄傲的位置。他站在那儿,虽然缺了门牙,但他会尽心尽力地去唱的。他相信,缺一颗门牙与他完美的表现相比,简直就不算什么。 他一边瞒着,一边悄悄地在心里哼唱着他要唱的。他在心里一遍又一遍地唱着,还一遍一遍地说着:我绝不给学校丢人! 顾自达走过来了:“皮卡,去我们家吧!” 皮卡不说话,只是摇摇头。 “你没有空吗?” 皮卡点点头。 顾自达觉得皮卡怪怪的:“皮卡,你怎么啦?” 皮卡摇摇头,意思是说:没有什么,一切都挺好的。 顾自达心里满是疑惑地注视着皮卡。他发现,不管是谁问皮卡,皮卡都不说话,不是点头,就是摇头,要不就用手比画着。 上课了。 老师提问皮卡:“请皮卡同学回答。” 皮卡站了起来,却并不回答,傻子样看着老师。 “皮卡同学回答呀!”老师提醒道。 皮卡依然傻傻地看着老师。 “你不会吗?”老师问。 皮卡摇了摇头。 “那你为什么不回答?”老师问。 皮卡还是不回答。 “皮卡!”老师的声音变大了,“回答问题!” 皮卡傻傻地看了一会儿黑板,又歪过头去看了看顾自达,还有其他一些孩子。 “皮卡,你这是什么意思?你捣乱是不?”老师有点儿火了。 皮卡摇了摇头。 “那你说话!” 皮卡紧紧地闭着嘴。 “说话!”老师突然把手中的黑板擦重重地扔在了讲台上:啪! 皮卡打了一个哆嗦,但嘴巴依然没有张开。 “好!那就站着吧!”老师很生气。 皮卡一直站到下课。 许多同学围了过来,七嘴八舌地问:“皮卡,你怎么啦?” 皮卡就是不说话。 一个孩子小声地对另外几个孩子说:“皮卡不是变成哑巴了吧?” 这一天,皮卡成功地瞒了过去,直到放学,走在回家的路上,才在无人看到的情况下把嘴张开。然后,他大口大口地呼吸着空气。 还剩一天,最后一天。 皮卡要好好坚持。让他们说我是哑巴吧!明天,我会把歌唱得特别特别的好!就用缺了门牙的嘴巴唱!哼! 课间操期间,所有的孩子都涌到了教室外面。 三年级的一个男孩在奔跑时,一不小心摔进了路边的一片水洼。他跌跌撞撞地爬了起来,浑身上下都流淌着泥浆,样子十分可笑。可还当大家没有笑出来时,他却再一次滑倒——滑倒时的样子极其滑稽。 轰然大笑。 皮卡“扑哧”一声笑了,并且嘴巴张得特大。 就在笑声像浪潮一般退去时,李哲忽然大声叫了起来: “皮卡的门牙掉了——” 皮卡一下愣在了那里。 无数的目光投向了皮卡。 李哲像一个小疯子一般叫喊着:“皮卡的门牙掉了!皮卡的门牙掉了!……”他一边叫喊,一边撒丫子在校园里乱跑,“皮卡的门牙掉了!……” 不一会儿工夫,差不多所有的老师和孩子都知道:皮卡的门牙掉了。 秦老师闻讯后,特地找到了皮卡。 皮卡把嘴闭着。 “皮卡,把嘴巴张开,让秦老师看看。” 皮卡望着秦老师。 秦老师用眼睛说:皮卡,把嘴巴张开,让秦老师看看! 皮卡把嘴巴张开了。 秦老师看了一阵,然后用手拍了拍皮卡的后脑勺,长长地叹息一声。 在走向办公室的路上,秦老师不住地自言自语:“太邪门99lib.了!让谁领唱,谁就掉门牙!明天就比赛了,这不是要人命吗?……” 他要立即找到其他几位负责比赛的老师赶紧商量,看看还有什么补救的办法。 放学回到家,皮卡把他不能再领唱的消息告诉了爸爸妈妈。 皮卡没显出懊恼和伤心的样子。 夜里十点钟,写小说的爸爸写着写着,突然想到了什么,停住了,随即给秦老师拨了一个电话。在电话里,爸爸出人意料地说:“秦老师,我们为什么不改变一下思路呢?就用一个缺了门牙的孩子领唱!缺门牙,要比不缺门牙的好呀!你想想看,是缺门牙好还是不缺门牙好?……” 电话那头的秦老师仿佛看到了一道明亮的闪电一般:“作家作家,你再说一遍!再说一遍!”秦老师的声音几乎有点失控了。 “我以为,缺门牙要比不缺门牙效果好!那效果可能无比奇妙!……” 爸爸又陡生灵感:“让那个叫李哲的也缺了门牙的孩子与皮卡一起领唱,难道不是绝配吗?我的秦老师?” 秦老师兴奋得几乎要砸电话。 第二天上午,合唱团紧急集合。 秦老师宣布:领唱——皮卡和李哲。 仅仅用了两个小时的磨合,五十个人的配合,已是浑然一体,天衣无缝。 晚上演出,当皮卡和李哲穿了西装,很有模样地站在聚光灯下,一起领唱时,所有观看的人,见了两张没有门牙的大张的嘴巴,先是一阵狂笑,紧接着就像秋后的池塘一般安静。 皮卡的声音与李哲的声音搭配在一起,简直美妙到极致,而他们的声音与其他四十八个孩子的声音,又是那么的圆融,那么的合适,领唱与合唱,此起彼伏,声音回荡在高大的演出大厅里,实在太迷人了。 无数的人在清晰明确的节拍中点头,轻轻击掌,并不时地笑一笑,就是因为那两扇掉了门牙的大门。 皮卡和李哲感觉到了整个大厅中的人气,就越发地把嘴张大,毫无顾忌地、扬扬得意地亮出了他们的大门。
//..plate.pic/plate_347249_4.jpg" /> 因为掉了两颗门牙,把整个合唱团的年龄强调了出来,把幼稚童真、单纯和可爱都无以复加地强调了出来。而这一切,都是打动人心的。 两个门牙的缺失,将留给今晚所有在场的人一个深刻的记忆。 两天后,一等奖的奖杯已亮闪闪地陈列在了学校的会议室里。 知道获奖后的这天下午放学早,皮卡四点钟就回到了家。 他好像并没有因为获奖而显得多么兴奋。回到家,他好像想到了什么,丢下书包下楼去了。 爸爸妈妈问他出去干什么,他没有回答。 但爸爸很快发现,皮卡并没有走远,他只是来到了他家窗口垂直而下的草地上。 皮卡弯着腰,在草丛里寻找着。 爸爸用手招呼妈妈也来到了窗口。他们一起看着儿子。 皮卡专心致志地找着。 他在寻找什么呢?是门牙还是别的什么? 不知为什么,爸爸妈妈的心里,都微微地酸了一下…… 选自长篇小说《我的儿子皮卡》 雪柿子
//..plate.pic/plate_347250_1.jpg" /> 这是很久很久以前的故事——

整个夏季和秋季,天空没有掉下一滴雨,所有的庄稼全部枯死,冬季来临时,这百十户人家的山村,开始接受饥饿的煎熬。 米桶、米缸都空了。明明是空了,大人和孩子还是禁不住要打开盖子看一看。真的空了,一丝不剩的空,干干净净的空。饥饿的孩子不死心,把脑袋伸进米桶或米缸,还用手在里面仔细?99lib.t>地摸索了一阵。 空了! 饥饿的孩子还未灭尽一番童心,把头埋进米桶或米缸里,从嘴里发出声音。那声音出不来,在米桶或米缸里旋转着,轰鸣着。孩子觉得这很有趣,便放大了喉咙,声音嗡嗡地响着,有点儿像天边的雷声。 终于不再游戏,脑袋慢慢抬起来时,脸色苍白,眼角不知何时已挂上了泪珠。 人们开始用带长柄的铁叉挑起头年的麦秸、豆秸,一个劲地抖动着,企图抖落下一些残留的麦粒和豆粒;人们把本想用于喂猪的米糠,用细眼的筛子重新筛了一遍,把一些看不出来的碎米全部筛了出来;人们把芦根从泥里挖出,晒成干;人们几乎搜遍了前后左右的山,将凡是可以充饥的野菜、果实,全部搜罗回家中…… 一个漫长的冬季,像一条黑洞洞的隧道,似乎是无底的。 大人们要带领孩子们穿越这条隧道,走向春天,走向来年收获的季节。 孩子们已不再像小疯子一般在外面玩耍,一个个或睁着饥饿的眼睛躺在凉丝丝的床上,或是坐在门槛上,用无神的目光,看着瘦着肚皮、摇摇摆摆地在寻找食物的狗或猫。无心玩耍,也无力玩耍。 瘦。 一切有生命的,都在变瘦,人瘦,猪瘦,狗瘦,连鸟儿都瘦。 衣服变大了,床变大了,房子变大了,村巷变大了,天和地变大了。人们在天底下走着,像一根根长长短短的筷子。 满目的荒凉,在这冬季里,让人感到有点儿绝望。 终于,有鸟在天空飞着飞着掉了下来。有人捡起来,用手摸了摸说:“嗉里没有一点儿食,就剩下骨架了。” 河里,没有鱼虾,只是空河。 夜晚,狗虽然还吠,但声音非常疲软,更像是哼唧。 偶尔,会有个孩子奔跑起来,大人看到了,心立即紧缩起来,向那孩子叫着:“慢点慢点,省着点力气吧。”那大人看到的是越来越饥荒的明天。 食物日渐短缺,人们的眼睛在日渐变大。学校的老师看见一群孩子的眼睛时,无缘无故地想到了铃铛,一对对铃铛。 隔个几天,就会看到有一个乞讨的人走过村庄。男的,或女的,一身尘埃,脚步既沉重,又虚飘。不听口音,就知道那人是从远方而来的。饥荒不只是降临在这个小山村,而是降临在一个非常广阔的区域里。乞讨者明明知道,这小山村已很难施舍,但还是一家一家地乞讨着。“给口吃的吧。”声音疲惫,像是在自言自语。小山村的人因无力施舍这个乞讨者,而心里感到内疚。前面的人家知道这个乞讨者马上就要走过来了,干脆早早地关上门,然后躲在门后,从门缝里看那乞讨的人慢慢地走过。 这天早上,女孩蓬草背着书包第一个走进教室,不久,尖叫着从里面跑了出来。见了树鱼、丘石儿、桐子他们几个男孩,才站住。然后,用手指着教室:“死……死人!” 这几个男孩愣了一下,随即跑进教室。但随即抢着跑了出来,并一时忘记了饥饿,大声喊叫起来。 老师来了。 老师在前,树鱼他们跟在老师后面,慢慢地走进教室—— 用两张课桌拼成的“床”上,躺着一个衣衫单薄的乞讨者。是个上了年纪的人,细高个儿。大概,他于昨天天黑时乞讨到了这儿,摸黑进了这个教室。他本想在这里睡一觉,明天再上路的。但饥饿和寒冷,使他永远停止了脚步。 是个外乡人。 这个脸色如白纸一般、嘴巴很难合拢的乞讨者,让树鱼他们害怕了。整整一个上午,他们都在发抖,不仅是身子,心也在发抖。 第一个见到死人——那个乞讨者的蓬草,什么话也不说,眼睛睁得大大的,眼睛深处是不安和恐惧……

树鱼很迟才起床。那时,太阳99lib?光已照在窗子上。放在往常,树鱼早在床上待不住了。树鱼贪玩,是出了名的。不玩,就等于要树鱼的命,起早贪黑地玩。老师说:“玩,也得能吃苦。”可是,现在,树鱼天天睡懒觉,不到万不得已,能在床上多埋一会儿就多埋一会儿。 大人们也赞成。这叫省力气。勤劳的大人们也不再起早贪黑了。一是觉得遇上这么一个糟糕的年头,起早贪黑也没有什么意义——忙也忙不出个粮食,二是觉得,这样可以保存力气,好挨过这个冬季。 早晨,只能喝一碗稀粥。说是稀粥,只是清寡的米汤。一碗粥,拿筷子搅动,只看见几粒米,那米粒都能一粒一粒地数清楚。 很快,树鱼就饿了。 饿得心发慌。 树鱼有点儿挺不住了,就往后山上爬去。也许,能在山上找到一些草籽或果实呀什么的。往年的山上,是有很多东西可以作为食物下肚的。 前几天一直在下雪,山已被雪厚厚地覆盖了bbr>。 树鱼找了一根棍子,当成拐杖,往山上爬着。倒也不冷,甚至还感到有点儿温暖。 树鱼仰头看着那些树:黑桃树、山楂树、野梨树……他希望能在枯枝上看到一两颗残留的果实。 没有。没有。没有…… 那些树,已经被无数同样饥饿的目光扫视过了。那些目光织成密密的网子,将这山上所有的果树,都过滤过了。过滤得真干净。 树鱼只好用手扒开积雪,在草丛中寻找着。他居然找到了一颗松果。他眼前并没有松树。这松果大概是一只松鼠从远处搬来的,半道上扔了。他居然从中抠出两颗松子来。他咬碎了松子壳,小心地将里面的松仁剥了出来。他很兴奋地把它丢进嘴里,用雪白的牙齿慢慢地咀嚼。松子油性很大,浓稠的汁液缓缓地流向喉咙,使他感到湿润。 他用了很长时间,才将两颗松子吃掉。 他不能着急,尽管很饿,饿得有点儿发昏。但,他必须克制住,慢慢地享用它们。 那个时刻,两颗松子,是这世界上最金贵的东西。 他继续寻找着,可是,再也没有新的发现。这时,他已经爬到了山顶。站在山顶上,他的身体开始摇晃起来。是因为山顶的风大吗?是因为太阳光的炫目让他有点儿晕眩吗?是因为他往下看了一眼,深深的山谷让他有点儿发晕吗?还是因为他饿了,心慌、眼黑、腿软? 他竭力想让自己稳稳地站住。 但,他的身子却控制不住地摇晃着,越来越厉害。 他有点儿害怕了。他想让自己坐下来歇一会儿,然后赶紧下山回家,躺到床上去。但,还没有等到他去完成这一想法,眼前便唰地一黑,一头栽倒了,并骨碌碌地滚到山坡上,然后,顺着山坡,骨碌碌地滚向谷底。 坡上也是厚厚的雪。 树鱼在往下滚动时,并不显得惊心动魄。他的滚动,甚至卷起了积雪,看上去,他像裹了一条厚厚的松软的白色棉被。 他毫无知觉,像在被子里睡觉的婴儿。 这是一处人们很少光顾的山坡,下面的谷底也很少有人到过。 树鱼竖躺在谷底。 他居然没有很快醒来,而在那里躺了很久。 从山谷那头吹来的冷风,终于冻醒了树鱼。他感到寒冷,但没有立即爬起来。他躺在松软的雪上,朝天空望去。那时,他觉得天空很高很高,山也很高很高。他搞不清楚自己怎么躺在了这里。 他不感到害怕。 他的脑子已经很清醒,并且觉得身上已经有了力气。他要赶紧回家去。万一回不去,这就可糟糕了。他有点口渴,抓了一小把洁白的雪,丢进嘴里。他咀嚼着雪,还发出“咔嚓咔嚓”的声音。当雪变成水流过喉咙时,他觉得有涓涓细流在流向他的心脏。他更加清醒了,并觉得身体很舒服。他爬了起来——好像并不困难。 他站在谷底,转动着身子,在寻找容易往山上爬的地方。 见不到任何一条路。所有登山人留下的路,都被大雪覆盖了。 就在他的身体转动了半圈,而面向一处有点儿隐蔽的山坳时,他一下跌入了梦境: 在那个无人会走到的山坳里,长着一棵柿子树,那柿子树上,居然挂了一树柿子! 他觉得,自己又有点儿要站不住了。但这一回,他没有晕倒。他情不自禁地摇晃了一阵,终于稳住了自己。他向那棵柿子树走去。 柿子树落尽了叶子,只剩一根根完全裸露的树枝。 枝头挂着的柿子一般大小,上面小部分落着雪,看上去像白糖,下面大部分,因被雪水洗过,呈金红色,透亮,如同打过蜡。 正有一片阳光从山顶的一个豁口照在柿子树上,使那棵柿子树仿佛是在天堂里,在仙境里。 望着静穆的柿子树,树鱼无端地想到:那柿子到了夜晚,会一颗颗亮起来的。 他已没有一丝饥饿的感觉,只是久久地、出神地望着这棵柿子树。 一树的柿子,晶莹,玉琢成的一般。 这不是童话,而是一个叫树鱼的孩子看得真真切切的实景。 这个孩子,是在大饥荒的光阴里看见这幅画的……

现在,树鱼拥有一树柿子。 望着这一树美丽而生动的柿子,树鱼还没有吃,心先甜了起来。 他的眼睛很亮很亮,双手抱着放在胸前,几乎要哭了起来。 他叫了一声“爸爸”,又叫?99lib?了一声“妈妈”,然后环顾四周,终于知道现在只他一个人在这谷底,不禁笑了起来。 他决定爬上树去,先摘下一颗柿子吃掉,再摘两颗带回家中。其余的都留着。他要省着吃,吃一个冬季。 就在他准备爬树时,山顶上隐隐约约地传来了呼唤声——呼唤他的。 呼唤声渐渐大了起来,他听出来了,是许多孩子的呼唤声。他侧耳听去,听出了桐子的声音、蓬草的声音,还有丘石儿的声音。 他不喜欢丘石儿。他们是对头。他讨厌丘石儿,十分讨厌。他们总是说不到一起去,坐不到一起去。他们甚至见了面都不说话,就当没有看见对方,脑袋一偏,装着看别的什么,走了过去。整个山村的人都知道,他们是“敌人”。 使他们成为“敌人”的原因,一是因为两家的大人,一是因为他们自己。两家大人曾因为争一小块相邻的地而争吵,打得头破血流,最终,是村长出面调解,才算有了一个解决,但从此两家大人不再说话,不再来往。除此原因,树鱼觉得丘石儿总是牛气哄哄的样子,不就是成绩好嘛!有什么了不起的!而丘石儿总觉得树鱼老想把其他孩子拉拢到他那一边。丘石儿心里说:我倒要瞧瞧,他们都愿意跟谁好! 在这些山村孩子的眼睛里,他们两个都是“强人”,因此,他们谁也不选定谁,而是游移在他们两人之间。对于他们的敌对,他们一个个就装着没有看见。 孩子们的呼唤声已变得十分清晰。 呼唤声中,是焦急——十分的焦急。 实际上,人们寻找树鱼已经有两个多小时了。先是妈妈发现他不见了,然后妈妈告诉了爸爸。起初,他们以为树鱼出去找孩子们玩了,并没有特别在意,只是随便问了两三个孩子。在他们都回答说没有见到过树鱼后,爸爸妈妈有点儿着急了,就呼唤起来。见没有回应,呼唤声就大起来。依然没有回应。当爸爸妈妈的呼唤声越来越大,呼唤声透露出来的焦急越来越浓重时,就有很多大人和孩子参加进来。他们找遍了整个山村,各个人家、小学校、村前的寺庙、小电站……把他可能去的地方都找遍了。 谁也没有想到树鱼会去那座山上。 山村的周围有好几座山,那座山是一座最不好看、最无趣的山,平常很少有人会去。而树鱼去那座山,正是因为树鱼想到很少有人去那儿。他想:也许,这样倒有可能找到一些食物。 是丘石儿想到了这座山:“说不定,他去了那儿。” 大人们似乎对这座山不抱希望,说:“那么,你们,孩子们,就去那儿找一找吧。”他们继续围在一起,在推测树鱼此刻究竟会在哪儿。他们让树鱼的爸爸妈妈再仔细回忆回忆,树鱼究竟是什么时候离开家的、走时有没有说句什么、他过去曾去过什么地方…… 树鱼的妈妈一直在哭。因为,这山村曾不止一次地发生过可怕的事情:一个人在大雪封山的日子里忽然不见了,到了春天,等大雪融化后,发现他躺在山坡下或山谷里——那人去山里,陷在了大雪的窟窿里,或是正走着,雪崩了,把他压在了雪下。 所有孩子都很紧张。虽然一个个都很饥饿,浑身没有力气,但在这几个小时里,他们却好像完全不在饥饿的状态里,不住地奔跑着,呼唤着。随着能去的地方一个一个地被找过,他们越发紧张起来。 丘石儿今天本来打算一天安安静静地躺在床上的。因为妈妈昨天晚上说,今天一天,他们只能吃一顿稀饭,因此,最好不要到处乱跑,免得饿倒。当听到外面找树鱼的嚷嚷声时,他立即从床上爬了起来,并立即参与到孩子们的队伍中。
//..plate.pic/plate_347250_2.jpg" /> 大饥荒里,孩子们的心似乎变得脆弱起来,柔软起来。他们忘记了过去很多事情。 丘石儿在前面走着,几十个孩子在后面跟着。 他们在山脚下发现了一行往山顶的脚印。 这一发现,让他们全都兴奋了起来。沿着这行脚印,他们一边呼唤树鱼,一边往山顶爬去…… 树鱼听到孩子们的呼唤声,感觉到他们正往这边找过来时,看了看柿子树,暂时放弃了爬树摘柿子的决定。 他不想让孩子们看到这棵柿子树。 它是他的,只属于他。 他看了看山坡,朝相对不算陡峭的坡面走去。他要很快回到山顶上,然后装成若无其事的样子,和孩子们一起回到村子里。 他还没有爬回山顶时,孩子们却都已到达了。 看到树鱼正往山顶上爬,孩子们问:“树鱼,你怎么在这儿呀?”他们一个个顿时都没有了力气,坐了下来,向下看着往上爬来的树鱼。 树鱼爬到了山顶。 “你干吗去了?” “你怎么会从那儿爬上来呢?” “你是摔倒了滚到下面去了吗?” 见到树鱼好好的,孩子们都很高兴。女孩们甚至哭了起来。 树鱼说:“我上山找吃的,不知怎么的,在山顶上跌倒了,滚落到了下面。” “快回家吧。”已很久没有与树鱼说话的丘石儿对树鱼说。当然,他并没有看着树鱼说。 树鱼的心动了一下。 丘石儿站了起来。他本打算往山下走的,却迈不动脚步了。他摇晃着,像风中一棵瘦弱不堪的树苗。丘石儿本来就瘦,进入冬季之后,又一天一天地瘦下去,现在,已瘦得薄薄的,风能随时把他吹跑。 他使劲想使自己站住,但,最终还是一头栽倒在雪里。 孩子们立即将丘石儿团团围住,不住声地叫着:“丘石儿!丘石儿……” 树鱼双腿跪在丘石儿身边,抓起一把雪,放在丘石儿的额头上。 过了一会儿,丘石儿醒来了。他朝树鱼笑了笑,朝孩子们笑了笑。等丘石儿缓过劲来,孩子们搀扶着他一起往村里走时,树鱼总落在后面。 一树的柿子。 不知出于什么心情,孩子们在下山时,还唱着歌。 树鱼跟着唱,唱着唱着停住了,向孩子们喊道:“你们站住!” 孩子们站住了,回过头来,望着他。 树鱼说:“你们不想到山那边看看吗?山底下有条小溪,说不定有鱼呢!我们可以抓鱼烤了吃,草丛里还有橡果。你们都不饿吗?” 孩子们既疑惑又惊喜。 “来!跟我来!”树鱼招了招手,“来呀!” 孩子们都掉转身去。 树鱼走在前头。 孩子们跟着。 重又回到山顶之后,树鱼指了指下面:“谁都不用怕,下面是雪,可厚了,就只管往下滚就是了……”说完,往前一冲,倒在了山坡上,骨碌碌地滚了下去。他的身后扬起一蓬蓬细雪来。 到了下面,树鱼摆出一副很舒服的样子,在那儿躺了一会儿,然后站起来,向山顶上的孩子们招着手:“下来呀!下来呀……” 先是桐子滚了下去。 桐子与树鱼一起向山顶上招了招手之后,男孩们女孩们都争先恐后地向下滚去。 不一会儿工夫,就全都滚到了山脚下。 真有一条小溪,一半结着冰,一半没有结冰,在淙淙流淌。遗憾的是,并没有发现鱼。 草丛里倒确实有橡果。不知是被什么鸟叼到这里的。 树鱼一边和孩子们一起找橡果,一边悄悄地引导着孩子们往那棵柿子树走去——现在,它正被山坡的一道皱褶挡着。 树鱼已经看到了柿子树,但他作出一副聚精会神地找橡果的样子,蹲在地上,扒着压在草上的雪。 蓬草突然叫了起来:“柿子树!” 孩子们全都跑了过来……

寒冷的冬季,这棵柿子树让受着饥饿煎熬的孩子们感到震撼。 他们谁也不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它。 一时,他们忘记了饥饿。这一颗颗看上去鲜艳而温润的柿子,却并没有让他们想到它们是可口的美味,是可充饥的。 他们开始数枝头的柿子。数来数去,总是有好几个数字。反复数了五六遍之后,才终于有了一个大家都认可的数字:三十六颗。 又观望了一阵,这才想到吃上。 树鱼又有点儿后悔了,但他却说:“我们分了它们吧。”他心里感到了疼。 孩子们都表示赞成。 丘石儿总是显得比其他孩子成熟。他说:“先留着吧。现在,各个人家,都还能对付着呢!等到家家户户都没有一点儿吃的了,我们再来摘吧。”他提出了另一个更实际的问题,“再说,也不够每人分一颗。”
//..plate.pic/plate_347250_3.jpg" /> 羽毛
//..plate.pic/plate_347251_1.jpg" /> 一根羽毛,一会儿被风吹到这边,一会儿又被风吹到那边。 没有风的时候,一连许多天,它就孤单地待在杂草丛中,或是待在一堆落叶里。 这天,一个男孩和一个女孩路过它身旁,把它捡了起来,互相传着看了看,又把它扔到了地上,走了。 不一会儿,羽毛就听见女孩问男孩:“这根羽毛,是哪只鸟的呢?” “是啊,我属于哪只鸟呢?” 从这一刻开始,羽毛开始不住地问着自己。 一阵大风把它吹上天空。 在天空飘动的感觉真好。 “如果我能属于一只鸟,会飞得更高啊!” 它多么藏书网渴望天空,多么渴望飞翔。 它落在了水边的一棵树上。 一只翠鸟站在树枝上,歪着脑袋,静静地看着水面。 羽毛却怯生生地问翠鸟:“我是你的吗?” 翠鸟没有搭理它,却一头扎向水面,等它飞起来时,一条银色的小鱼,正在它的嘴里扭动着。 翠鸟重新飞回树枝,又歪着脑袋,静静地看着水面。 羽毛一次又一次地问翠鸟:“我是你的吗?” 可是,翠鸟只顾忙着抓鱼,总不搭理它。 羽毛静静地等待着。 翠鸟终于不再忙碌,掉头看了看羽毛说:“不是我的。” 一阵风吹来,把羽毛吹上了天空。 一只布谷鸟从它身旁飞了过去。 “我是你的吗?”羽毛问道。 布谷鸟只顾向人们叫唤着:“布谷!布谷!……”没有理会羽毛。 风不住地吹着,羽毛不住地在空中飘动。 当布谷鸟重又飞回来时,羽毛又问道:“我是你的吗?” 布谷鸟扭头看了看:“不是!不是!……” 羽毛落在了水塘边。 一只苍鹭正在浅水里寻找食物。 羽毛问苍鹭:“我是你的吗?” 苍鹭只顾一路向前寻找食物,不理它。 过了一会儿,苍鹭又走了回来。 羽毛又问它:“我是你的吗?” 苍鹭看了看羽毛:“不是我的。” 一阵风吹来,把羽毛吹上了天空。 一群大雁飞了过来。 羽毛问领头的那只大雁:“我是你的吗?” 那只大雁只顾领着这群大雁往前飞,没有搭理羽毛。 大雁飞过时,形成一股气流。 羽毛在气流中翻滚着,但它依然不住地问道:“我是你的吗?我是你的吗?” 飞在最后的那只大雁说:“孩子,你不是我们大雁的羽毛。”
//..plate.pic/plate_347251_2.jpg" /> “知道了。”羽毛轻声说。等它终于能够稳稳地在天空飘动时,大雁的队伍已经远去了。 羽毛落在了一片草地上。 那时,正有一只蓝孔雀在开屏。 有许多人在观看——实在太漂亮了! 好一会儿,孔雀才把彩屏渐渐收起。 人们散去。 羽毛问孔雀:“我是你的吗?” 孔雀看了看羽毛说:“你也好意思问‘我是你的吗?’你也不仔细看看,我的羽毛是这世界上最美丽的羽毛!” 羽毛藏在草丛里不吭声了。 后来,羽毛问过喜鹊:“我是你的吗?” 问过天鹅:“我是你的吗?” 问过野鸭:“我是你的吗?” 问过琴鸟和百灵:“我是你的吗?” 回答是一样的:“不是。” 这天,羽毛遇到了好心的云雀。 云雀说:“孩子,你虽然不属于我,但我可以带你飞上高空,满足你的一个愿望。我可是这个世界上飞得最高的鸟呀!” 云雀用嘴衔着羽毛,向云的上空一个劲地飞去。 穿越了茫茫的云海,云雀把羽毛带到了云层的上方。 云雀放下羽毛,然后与羽毛一起在天空飘动。 羽毛落在了一座山上。 岩石上,站着一只威猛的鹰。 羽毛毫无理由地觉得,它是属于这只鹰的。想到这一点,不知是因为激动,还是因为有微风吹来,它有点儿颤抖起来。 “我是你的吗?”羽毛小声地问。 “什么?”鹰歪了一下脑袋问。 “我是你的吗?”羽毛声音大大地问。 鹰没有回答羽毛。它矮下身子,慢慢展开巨大的翅膀—— 一只云雀正向这边飞来。 羽毛对鹰说:“我认识这只云雀。” 它的话还没有说完,只见鹰“嗖”地飞离岩石,然后像一支黑色的箭,向云雀射去。 羽毛听到了空中的一声尖叫,它甚至看到有一滴鲜红的血珠,亮晶晶地从空中滴落了下去。 “风呀,你赶紧来吧!赶紧来把我吹走吧!”羽毛在心里不住地呼唤着。 风来了,羽毛飞起,在峡谷中旋转,向山下的田野飘去。 天下起雨来。雨珠从羽毛上滑落,仿佛泪珠。 “我一辈子再也不想见到这只鹰!” 羽毛落在了田野上。 它躺在草丛里,什么也不想,一躺就是好几天。 灿>?烂的阳光下,一只母鸡带着一群小鸡,正在觅食。 一家子欢欢喜喜,自由自在。 羽毛想:其实,不飞到天空,就在大地上走着,也很好呀! 它多么想问母鸡:“我是你的吗?”但它已经没有勇气了。 温暖的阳光下,母鸡展开了双翅—— 哇!好像缺一根羽毛呢! 附录1 著作年表

中文版著作年表

1983.02 《没有角的牛》少年儿童出版社 1985.05 《古老的围墙》江苏人民出版社 1986.02 《云雾中的古堡》重庆出版社 1986.02 《哑牛》少年儿童出版社 1988.06 《中国八十年代文学现象研究》北京大学出版社 1988.09  href='9668/im'>《埋在雪下的小屋》广西人民出版社 1988.11 《暮色笼罩的祠堂》中国少年儿童出版社 1989.03 《忧郁的田园》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 1990.12  href='9665/im'>《山羊不吃天堂草》江苏少年儿童出版社 1991.05 《思维论——对文学的哲学解释》上海文艺出版社 1991.12  href='9665/im'>《山羊不吃天堂草》江苏少年儿童出版社 1992.04 《绿色的栅栏》教育科学出版社 1993.10 《红帆》安徽教育出版社 1994.03 《水下有座城》黑龙江少年儿童出版社 1994.07 《红葫芦》台湾民生报社 1994.07  href='9665/im'>《山羊不吃天堂草》台湾民生报社 1994.11 《暮色笼罩的祠堂》中国少年儿童出版社 1994.12  href='9668/im'>《埋在雪下的小屋》国际少年村图书出版社 1996.07  href='8836/im'>《少年》台湾民生报社 1996.08 《蔷薇谷》福建少年儿童出版社 1997.12  href='9664/im'>《三角地》台湾民生报社 1997.12  href='2673/im'>《草房子》江苏少年儿童出版社 1998.01 《曹文轩儿童文学论集》二十一世纪出版社 1998.01 《追随永恒》北京大学出版社 1998.04  href='2674/im'>《红瓦》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 1998  《大水》河北教育出版社 1998.12  href='2673/im'>《草房子》台湾民生报社 1999.02 《面对微妙》泰山出版社 1999.04  href='9667/im'>《根鸟》春风文艺出版社?99lib? 1999.06 《红葫芦》希望出版社 1999.09  href='9667/im'>《根鸟》台湾民生报社藏书网 2000.08 《水下有座城》黑龙江少年儿童出版社 2001.02  href='9667/im'>《根鸟》江苏少年儿童出版社 2001.08 《这一切如此神奇》江苏少年儿童出版社 2001.09 《中国儿童文学五人谈》新蕾出版社 2002.01 《20世纪末中国文学现象研究》北京大学出版社 2002.01  href='/article/4710.htm'>《第十一根红布条》吉林人民出版社 2002.05 《疲软的小号》人民文学出版社 2002.07 《小说门》作家出版社 2002.09  href='9666/im'>《甜橙树》台湾民生报社 2002.09 《白栅栏》台湾民生报社 2002.10 《忧郁的田园》INK印刻出版有限公司 2003.01 《曹文轩文集》(9卷)作家出版社 2003.06  href='2672/im'>《细米》上海文艺出版社 2004.01 《读小说》台湾天卫文化图书有限公司 2004.05 《与王同行》光明日报出版社 2005.03 《曹文轩纯美小说系列》(10卷)江苏少年儿童出版社 2005.03  href='2675/im'>《天瓢》长江文艺出版社 2005.04  href='2671/im'>《青铜葵花》江苏少年儿童出版社 2005.05  href='/article/4710.htm'>《第十一根红布条》中国福利会出版社 2005.08 《天际游丝》新世界出版社 2005.10  href='2671/im'>《青铜葵花》小鲁文化事业股份有限公司 2006.01 《感动》江苏少年儿童出版社 2006.01 《百年百部中国儿童文学经典书系·草房子》湖北少年儿童出版社 2006.03 《稻香渡》联经出版事业股份有限公司 2006.04 《曹文轩自选集》长江文艺出版社 2006.09 《国际安徒生奖提名获奖者丛书·阿雏》接力出版社 2007.06 《曹文轩小说阅读与鉴赏》(6卷)北京少年儿童出版社 2007.07 《大王书第一部·黄琉璃》《大王书第二部·红纱灯》接力出版社 2008.03 《曹文轩纯美小说拼音版》(8卷)江苏少年儿童出版社 2008.05 《五个一工程入选作品》(3卷)江苏人民出版社 2008.07 《大王书》(轻装版)接力出版社 2008.10 《月白风清》新世纪出版社 2008.10 《梦见甜橙树》湖南少年儿童出版社 2009.01 《曹文轩经典少年小说》少年儿童出版社 2009.05 《曹文轩美文朗读丛书》(8卷)北京大学出版社 2009.08 《我的儿子皮卡》系列(1-4卷)二十一世纪出版社 2009.09 《共和国作家文库·草房子》作家出版社 2009.12 《曹文轩名作精品集》广东世界图书出版公司 2010.01 《中国当代儿童文学名家丛书》(美绘版)中国少年儿童出版社 2010.01 《曹文轩文集》(14卷)人民文学出版社 2010.01 《曹文轩经典美文分级悦读》(6卷)青岛出版社 2010.01 《我们的麦场主》江苏少年儿童出版社 2010.02 《曹文轩名作精品集》世界图书出版公司 2010.04 《曹文轩纯美小说系列·马戏团》江苏少年儿童出版社 2010.05 《曹文轩作品集·红葫芦》联经出版事业股份有限公司 2010.07 《水边的文字屋》二十一世纪出版社 2010.10 《我的儿子皮卡》系列(5-6卷)二十一世纪出版社 2010.11 《曹文轩小说阅读与鉴赏》(8卷)北京少年儿 7ae5." >童出版社 2010.12 《金色的茅草》四川少年儿童出版社 2011.01 《曹文轩经典美文分级悦读》(6卷)青岛出版社 2011.03 《蔷薇谷》浙江文艺出版社 2011.03 《曹文轩水精灵丛书》(5卷)湖南少年儿童出版社 2011.04 《阅读是一种宗教》安徽教育出版社 2011.05 《歌王》天天出版社 2011.06 《曹文轩精品桥梁书系列》(5卷)重庆出版社 2011.06 《新寄小读者·学会感动》安徽少年儿童出版社 2011.07 《曹文轩美文朗读》(珍藏版,8卷)北京大学出版社 2011.08 《曹文轩小说精品屋》(4卷)中国轻工业出版社 2011.08 《再见了,我的小星星》外语教学与研究出版社 2011.08  href='/article/4710.htm'>《第十一根红布条》少年儿童出版社。 2011.09  href='9666/im'>《甜橙树》海豚出版社 2011.12 《神秘的成长》少年儿童出版社 2012.01 《我的儿子皮卡》系列(7-8卷)二十一世纪出版社 2012.01 《曹文轩儿童小说精粹拼音版》(4卷)少年儿童出版社 2012.01 《三个放羊孩子的故事——曹文轩儿童小说艺术世界》少年儿童出版社 2012.01 《丁丁当当·黑痴白痴》(美绘版)中国少年儿童出版社 2012.02 《沉默的渔网》二十一世纪出版社 2012.02 《国际安徒生奖提名者丛书·阿雏》接力出版社 2012.02 《曹文轩作品精选》(4卷)龙图腾文化有限公司 2012.03 《丁丁当当·盲羊》(彩插版)中国少年儿童出版社 2012.03 《曹文轩美文集》(纯美彩绘本,2卷)化学工业出版社 2012.04  href='9666/im'>《甜橙树》海豚出版社 2012.05 《田螺·秃鹤》北方妇女儿童出版社 2012.06 《丁丁当当·跳蚤剧团》中国少年儿童出版社 2012.07 《丁丁当当·山那边还是山》中国少年儿童出版社 2012.08 《曹文轩箱底书》(4卷)重庆出版社 2012.08 《大王书》(美幻版,5卷)接力出版社 2012.11 《丁丁当当·草根街》(彩插版)中国少年儿童出版社 2013.01 《曹文轩小说精品屋》(6卷)中国轻工业出版社 2013.01 《曹文轩纯美小说》(拼音版,10卷)江苏少年儿童出版社 2013.03 《丁丁当当·黑水手》(彩插版)中国少年儿童出版社 2013.03 《蓝花》新蕾出版社 2013.05 《曹文轩作品》(4卷)明天出版社 2013.06 《丁丁当当·蚂蚁象》(彩插版)中国少年儿童出版社 2013.06 《作家的第一本书·云雾中的古堡》北京少年儿童出版社 2013.07 《男孩的田野》新世纪出版社 2013.07 《曹文轩小说阅读与鉴赏》(6卷)中国轻工业出版社 2013.09 《曹文轩文集》(当当网定制版,7卷)天天出版社 2013.09  href='/article/4430.htm'>《羽毛》(罗杰·米罗绘)中国少年儿童出版社 2013.10  href='/article/4710.htm'>《第十一根红布条》中国少年儿童出版社 2014.01 《我的儿子皮卡》(第9卷)二十一世纪出版社 2014.01 《曹文轩典藏拼音本》(10卷)人民文学出版社、天天出版社 2014.03 《曹文轩精品集》(5卷)吉林出版集团有限责任公司 2014.04  href='/article/3721.htm'>《烟》吉林出版集团有限责任公司 2014.04 《我的儿子皮卡》(第10卷)二十一世纪出版社 2014.04 画本 href='2673/im'>《草房子》(9册)长江少年儿童出版社 2014.05 《枫林渡》明天出版社 2014.06 《曹文轩小说集》(6册)广东教育出版社 2014.06 《曹文轩论儿童文学》海豚出版社 2014.08 《中学生文学必备书系·青铜葵花》人民文学出版社 2014.09 《曹文轩儿童文学获奖作品》(5卷)安徽少年儿童出版社 2014.09 《曹文轩精品集》北京燕山出版社 2014.09 《曹文轩文集·铁皮鼓》人民文学出版社、天天出版社 2014.09 《曹文轩文集·红纱灯》人民文学出版社、天天出版社 2014.09 《曹文轩文集·黄琉璃》人民文学出版社、天天出版社 2014.09 《曹文轩文集·水边的文字屋》人民文学出版社、天天出版社 2014.09 《曹文轩文集·青瓦大街》人民文学出版社、天天出版社 2014.09 《曹文轩文集·鸭宝河》人民文学出版社、天天出版社 2014.09 《曹文轩纯美小说系列·单向街》江苏少年儿童出版社 2014.09 《曹文轩纯美小说系列·天黑了》江苏少年儿童出版社 2015.09 《曹文轩绘本馆·夏天》二十一世纪出版社集团

外文版著作年表

2001.06 《红瓦黑瓦》(韩文版) 2002.01  href='/article/5896.htm'>《守夜》(日文版) 2002.07 《黑瓦》(1、2)(韩文版) 2002   href='2673/im'>《草房子》(日文版) 2004.02  href='2673/im'>《草房子》(韩文版) 2005.03  href='2674/im'>《红瓦》(1、2、3)(韩文版) 2005.06 《红葫芦》(韩文版) 2005.10 《梦的花纹》(韩文版) 2005   href='2673/im'>《草房子》(英文版) 2006  《文化中国汉英对照阅读系列·草房子》(英文版) 2007.07  href='2675/im'>《天瓢》(韩文版) 2007.08  href='2671/im'>《青铜葵花》(韩文版) 2008.02  href='2672/im'>《细米》(韩文版) 2008.02  href='2673/im'>《草房子》(1、2)(韩文版) 2009.06  href='9665/im'>《山羊不吃天堂草》(韩文版)bbr> 2009.07 《红瓦黑瓦》(韩文版) 2009   href='2675/im'>《天瓢》(韩文版) 2010  《再见了,我的小星星》(韩文版) 2010.02 《老渔夫》(韩文版) 2010.07  href='2673/im'>《草房子》(韩文版) 2010   href='2671/im'>《青铜葵花》(法文版) 2010  《红葫芦》(希腊文版) 2011.01 《痴鸡》(韩文版) 2011  《中国故事·第十一根红布条》(爱沙尼亚文版) 2012.01  href='9666/im'>《甜橙树》(英文版)北京海豚出版社 2012.12 《黑马白马》(韩文版) 2013.06 《最后一只豹子》(韩文版) 2013.06  href='9667/im'>《根鸟》(韩文版) 2013.06  href='2674/im'>《红瓦》(韩文版) 2013.08 《黑瓦》(韩文版) 2013  《失踪的婷婷》(瑞典文版) 2013.02 《第8号街灯》(法文版) 2014.03 《我的儿子皮卡》(越南文版) 2013   href='/article/4430.htm'>《羽毛》(英文版) 2014.09  href='/article/4430.htm'>《羽毛》(瑞典文版) 2014.09  href='/article/4430.htm'>《羽毛》(丹麦文版) 附录2 获奖记录 1982.02 《弓》(小说),《儿童文学》优秀作品奖 1984.12  href='/article/4710.htm'>《第十一根红布条》(小说),《儿童时代》短篇小说征文奖 1985.02 《牛桩》(小说),北京市文学作品评奖优秀奖 1985.12 《手套》(小说),《东方少年》优秀作品奖 1985.12  href='2557/im'>《古堡》(小说),《少年文艺》优秀作品奖 1986.12 《哑牛》(小说),《少年文艺》优秀作品奖 1987.03 《静静的墓地》(小说),《中学生》小天使铜像奖 1987.12 《贵子》(散文),人民教育红烛奖 1988.04 《再见了,我的小星星》(小说),第一届全国优秀儿童文学奖 1988.05 《中国八十年代文学现象研究》(专著),北京大学首届青年优秀科研成果一等奖 1988.10 《中国八十年代文学现象研究》(专著),中国当代文学研究会第二届文学评论科研奖 1988.11 《儿童文学观念的更新》(论文),首次全国儿童文学理论 8bc4." >评奖优秀论文奖>99lib? 1988.11 《白栅栏》(电影剧本),全国儿童故事片剧本征文评奖三等奖 1989.05 《云雾中的古堡》(短篇小说集),中国新时期优秀少儿文艺读物奖一等奖 1990.02 《阿雏》(小说),北京市文学作品征集评奖优秀作品奖 1992.12 《田螺》(小说),海峡两岸少年小说征文优等奖 1992.12  href='9665/im'>《山羊不吃天堂草》(长篇小说),第三届宋庆龄儿童文学奖金奖 1993.02  href='9665/im'>《山羊不吃天堂草》(长篇小说),中国作家协会全国儿童文学作品集评奖一等奖 1993.11 《蓝花》(小说),冰心儿童文学新作奖 1995.02 《红葫芦》(短篇小说集),台湾《中国时报》1994年度十大童书奖 1995.02 《红葫芦》(短篇小说集),台湾《民生报》《国语日报》《儿童日报》《?幼狮少年刊》等联合主办“好书大家读”年度短篇小说类创作最佳奖 1995.02  href='9665/im'>《山羊不吃天堂草》(长篇小说),台湾《民生报》《国语日报》《儿童日报》《幼狮少年刊》等联合主办“好书大家读”年度长篇小说类创作最佳奖 1998.02  href='9664/im'>《三角地》(中短篇小说),台湾《民生报》《国语日报》《幼狮少年刊》等联合主办“好书大家读”年度最佳少年儿童读物奖 1998.02  href='2673/im'>《草房子》(长篇小说),台湾《民生报》《国语日报》《幼狮少年刊》等联合主办“好书大家读”年度最佳少年儿童读物奖 1998.08  href='2673/im'>《草房子》(长篇小说),第九届冰心文学奖大奖 1999.06  href='2673/im'>《草房子》(电影),第八届中国电影童牛奖优秀编剧奖 1999.10  href='2673/im'>《草房子》(长篇小说),第四届国家图书奖 1999.10  href='2674/im'>《红瓦》(长篇小说),第四届国家图书奖二等奖 1999.10  href='2673/im'>《草房子》(电影),第十九届中国电影金鸡奖最佳剧本奖 2000.05  href='2673/im'>《草房子》(长篇小说),第四届全国优秀儿童文学奖 2000.05  href='2673/im'>《草房子》(长篇小说),第五届宋庆龄儿童文学奖小说类金奖 2000   href='2673/im'>《草房子》(电影),第十四届德黑兰国际电影节评审团特别大奖金蝴蝶奖 2000   href='2673/im'>《草房子》(电影),意大利第十三届Giffoni电影节铜狮奖 2000   href='2674/im'>《红瓦》(长篇小说),北京市文学艺术奖 2001.03 《红瓦房》(长篇小说),台湾台北市立图书馆、台湾《民生报》《国语日报》《幼狮少年刊》等联合主办“好书大家读”年度最佳少年儿童读物奖 2001   href='2674/im'>《红瓦》(1、2)(韩文版)(长篇小说),韩国《中央日报》等评选2001年度“十本好书” 2001.10 《人类生存状态的一致性——关于电影应关注何种存在层面的思考》,第十届中国金鸡百花电影节优秀学术论文奖 2002.09 《二十世纪末中国文学现象研究》(专著),北京大学第八届人文社会科学优秀成果一等奖 2002  合著《中国儿童文学五人谈》,中国出版协会颁发的第十三届中国图书奖一等奖 2003.09 《儿童文学名家经典自选集》,第六届全国优秀少儿图书奖三等奖 2003.10  href='9667/im'>《根鸟》(长篇小说),第六届宋庆龄儿童文学奖佳作奖 2003.12 合著《中国儿童文学五人谈》,中华人民共和国新闻出版总署颁发的第六届国家图书奖提名奖 2004.02 中国安徒生奖,CBBY 2004.04 被授予北京市2004年度优秀教师称号 2004.05 国际安徒生提名奖,IBBY 2004.09 北京大学2003-2004学年教学优秀奖 2004.10  href='2672/im'>《细米》(长篇小说),中国作家协会第六届全国儿童文学奖 2004.12  href='2672/im'>《细米》(长篇小说),北京市文联、北京市文化局、北京市广播电视局、北京市新闻出版局、北京日报报业集团、北京出版社出版集团颁发的“北京市庆祝新中国成立55周年文艺作品荣誉奖” 2004.12 荣获北京第二届中青年文艺工作者德艺双馨奖 2004.12 《重逢大师》,北京市文联、北京市文化局、北京市广播电视局、北京市新闻出版局、北京日报报业集团、北京出版社出版集团颁发的“北京市庆祝新中国成立55周年文艺作品佳作奖” 2004  《近二十年来文学中的“流浪情结”研究》,北京市文联颁发的北京市第二届文艺评论奖 2005.09 参与完成的“中国当代文学专业课程建设和研究生培养”项目被评为北京大学教学成果一等奖 2005.09 参与完成的“中国当代文学专业课程建设和研究生培养”项目荣获北京市教育教学成果(高等教育)一等奖 2005.12  href='2671/im'>《青铜葵花》(长篇小说),台湾《中国时报》2005年“十大好书”bbr> 2005  作为主持人所主持的“中国当代文学”被评为北京大学精品课程 2006.03  href='2671/im'>《青铜葵花》(长篇小说),台湾《民生报》《国语日报》《儿童日报》《幼狮少年刊》等联合主办“好书大家读”年度长篇小说类创作最佳奖 2007.10  href='2671/im'>《青铜葵花》,中国出版政府奖 2007.12  href='2671/im'>《青铜葵花》,中国作家协会第七届优秀儿童文学奖 2007   href='2671/im'>《青铜葵花》,江苏省精品图书奖,第十届中宣部精神文明建设“五个一工程奖”优秀作品奖 2007   href='2673/im'>《草房子》,凤凰传媒集团2006年度畅销书奖 2007  《稻香渡》,台湾“好书大家读”2006年度长篇小说类创作最佳奖 2008.12 《大王书·黄琉璃》,中国图书奖 2010  《我的儿子皮卡》,第四届中华优秀出版物(图书)奖 2010.09 《痴鸡》,2010年度输出版优秀图书奖,第四届中华优秀出版物(图书)奖 2010.09 《菊花娃娃》,第四届中华优秀出版物(图书)奖,入选新闻出版总署第三届“三个一百”原创出版工程 2010.09 《一条大鱼向东游》,第四届中华优秀出版物(图书)奖,入选新闻出版总署第三届“三个一百”原创出版工程 2010.10 《大王书·黄琉璃》,中国作家协会第八届优秀儿童文学奖 2011.09 《最后一只豹子》,第四届中华优秀出版物(图书)奖,入选新闻出版总署第三届“三个一百”原创出版工程 2011  《最后一只豹子》,2011年度输出版优秀图书奖 2011  《一条大鱼向东游》,冰心儿童图书奖 2012  “丁丁当当系列”,冰心儿童文学奖 2012  “丁丁当当系列”被当当网选为2006-2012年十大优秀中国原创童书 2012  《丁丁当当·黑痴白痴》被《中华读书报》评选为2012年100本好书 2012  《丁丁当当·草根街》,新华网和《中国图书商报》2012年度中国影响力图书 2012  《丁丁当当·草根街》入选新闻出版总署2012年“大众喜爱的50种图书” 2013  《丁丁当当·盲羊》,中国作家协会第九届优秀儿童文学奖 2013   href='/article/4430.htm'>《羽毛》被评为2013年度中国影响力图书,年度最佳童书 2014  《丁丁当当》被中央电视台评为“2013好书”天涯在线书库《www.tianyabook.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