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涯在线书库《www.tianyabook.com》 《篱笆院》 水边的文字屋(代序) 小时候在田野上或在河边玩耍,常常会在一棵大树下,用泥巴、树枝和野草做一座小屋。有时,几个孩子一起做,忙忙碌碌的,很像一个人家真的盖房子,有泥瓦工、木工,还有听使唤的小工。一边盖,一边想象着这个屋子的用场。不九九藏书是一个空屋,里面还会放上床、桌子等家什。谁谁谁睡在哪张床上,谁谁谁坐在桌子的哪一边,不停地说着。有时好商量,有时还会发生争执,最严重的是,可能有一个霸道的孩子因为自己的愿望没有得到满足,恼了,突然地一脚踩烂了马上就要竣工了的屋子。每逢这样的情况,其他孩子也许不理那个孩子了,还骂他几句很难听的,也许还会有一场激烈的打斗,直打得鼻青脸肿哇哇地哭。无论哪一方,都觉得事情很重大,仿佛那真是一座实实在在的屋子。无论是希望屋子好好地保留在树下的,还是肆意要摧毁屋子的,完全把这件事看成了大事。当然,很多时候是非常美好的情景。屋子盖起来了,大家在嘴里发出噼里啪啦一阵响,表示这是在放爆竹。然后,就坐在或跪在小屋前,静静地看着它。终于要离去了,孩子们会走几步就回头看一眼,很依依不舍的样子。回到家,还会不时地惦记着它,有时就有一个孩子在过了一阵子时间后,又跑回来看看,仿佛一个人离开了他的家,到外面的世界去流浪了一些时候,现在又回来了,回到了他的屋子、他的家的面前。 我更喜欢独自一人盖屋子。 那时,我既是设计师,又是泥瓦工、木匠和听使唤的小工。我对我发布命令:“搬砖去!”于是,我答应了一声:“哎!”就搬砖去——哪里有什么砖,只是虚拟的一个空空的动作。很逼真,还咧着嘴,仿佛是一大摞砖头,死沉死沉的。很忙碌,一边忙碌一边不住地在嘴里说着:“这里是门!”“窗子要开得大大的!”“这个房间是爸爸妈妈的,这个呢——小的,不,大的,是我的!我要睡一个大大的房间!窗子外面是一
条大河!”……那时的田野上,也许就我一个人。那时,也许四周是滚滚的金色的麦浪,也许四周是正在扬花的一望无际的稻子。我很投入,很专注,除了这屋子,就什么也感觉不到了。那时,也许太阳正高高地悬挂在我的头上,也许都快落进西方大水尽头的芦苇丛中了——它很大很大,比挂在天空中央的太阳大好几倍。终于,那屋子落成了。那时,也许有一只野鸭的队伍从天空飞过,也许,天空光溜溜的,什么也没有,就是一派纯粹的蓝。我盘腿坐在我的屋子跟前,静静地看着它。那是我的作品,没有任何人参与的作品。我欣赏着它,这种欣赏与米开朗基罗完成教堂顶上的一幅流芳百世的作品之后的欣赏,其实并无两样。可惜的是,那时我还根本不知道这个意大利人——这个受雇于别人而作画的人,每完成一件作品,总会悄悄地在他的作品的一个不太会引起别人注意的地方,留下自己的名字。早知道这一点,我也会在我的屋子的墙上写上我的名字的。屋子,作品,伟大的作品,我完成的。此后,一连许多天,我都会不住地惦记着我的屋子,我的作品。我会常常去看它。说来也奇怪,那屋子是建在一条田埂上的,那田埂上会有去田间劳作的人不时地走过,但那屋子,却总是好好的还在那里,看来,所有见到的人,都在小心翼翼地保护着它。直到一天夜里或是一个下午,一场倾盆大雨将它冲刷得了无痕迹。 再后来就有了一种玩具——积木。 那时,除了积木,好像也就没有什么其他的玩具了。一段时期,我对积木非常着迷——更准确地说,依然是对建屋子着迷。我用这些大大小小、不同形状、不同颜色的积木,建了一座又一座屋子。与在田野上用泥巴、树枝和野草盖屋子不同的是,我可以不停地盖,不停地推倒再盖——盖一座不一样的屋子。我很惊讶,就是那么多的木块,却居然能盖出那么多不一样的屋子来。除了按图纸上的样式盖,我还会别出心裁地利用这些木块的灵活性,盖出一座又一座图纸上并没有的屋子来。总有罢手的时候,那时,必定有一座我心中理想的屋子矗立在床边的桌子上。那座屋子,是谁也不能动的,只可以欣赏。它会一连好几天矗立在那里,就像现在看到的一座经典性的建筑。直到一只母鸡或是一只猫跳上桌子毁掉了它。 屋子,是一个小小的孩子就会有的意象,因为那是人类祖先遗存下的意象。这就是为什么第一堂美术课往往总是老师先在黑板上画上一个平行四边形,然后再用几条长长短短的、横着的竖着的直线画一座屋子的原因。 屋子就是家。 屋子是人类最古老的记忆。 屋子的出现,是跟人类对家的认识联系在一起的。家就是庇护,就是温暖,就是灵魂的安置之地,就是生命延续的根本理由。其实,世界上发生的许许多多事情,都是和家有关的。幸福、苦难、拒绝、祈求、拼搏、隐退、牺牲、逃逸、战争与和平,所有这一切,都与家有关。成千上万的人呼啸而过,杀声震天,血沃沙场,只是为了保卫家园。家是神圣不可侵犯的。这就像高高的槐树顶上的一个鸟窝不可侵犯一样。我至今还记得小时候看到的一个情景:一只喜鹊窝被人捅掉在了地上,无数的喜鹊飞来,不住地俯冲,不住地叫唤,一只只都显不顾一切的样子,对靠近鸟窝的人居然敢突然劈杀下来,让在场的人不能不感到震惊。99lib. 家的意义是不可穷尽的。 当我长大之后,儿时的建屋欲望却并没有消退——不仅没有消退,随着年龄的增长、对人生感悟的不断加深,而变本加厉。只不过材料变了,不再是泥巴、树枝和野草,也不再是积木,而是文字。 文字构建的屋子,是我的庇护所——精神上的庇护所。 无论是幸福还是痛苦,我都需要文字。无论是抒发,还是安抚,文字永远是我无法离开的。特别是当我在这个世界里碰得头破血流时,我就更需要它——由它建成的屋,我的家。虽有时简直就是铩羽而归,但毕竟我有可归的地方——文字屋。而此时,我会发现,那个由钢筋水泥筑成的家,其实只能解决我的一部分问题而不能解决我全部的问题。 多少年过去了,写了不少文字,出了不少书,其实都是在建屋。这屋既是给我自己建的,也是——如果别人不介意、不嫌弃的话,也尽可以当成你自己的屋子。 我想,其他作家之所以亲近文字,和我对文字的理解大概是一样的。不一样的是,我是一个在水边长大的人,我的屋子是建在水边上的。 曹文轩 我记不得是怎样和妈妈走进来的,也记不得一路上怀着什么样的心情,遇见人说了些什么颠三倒四的话。总之,什么都记不得了,只知道现在我和妈妈站在这个用篱笆围成的院子里。 一个扎着长小辫、穿着花布褂的小姑娘从屋里跑出来,用水灵灵的大眼睛望着我们:“找谁呀?” 妈妈紧张地朝院门外看了一眼,小声地问:“你奶奶在家吗?” “在。找她干什么?”小姑娘警惕地问。 妈妈捏了捏我的手,我又捏了捏妈妈的手。妈妈终于说明来意:“我们想请你奶奶算算命。” 我满脸发烧地低下头去。 小姑娘招了招手。 “有人吗?”妈妈担心地问。 小姑娘摇了摇头。 我和妈妈愣站着没动。妈妈望着我,我望着妈妈:我们为什么要到这里来?为什么要到这里来啊?! 早先,我是个酷爱文学的女孩子。五岁时,我就能熟背上百首唐诗。小学三年级时,我便从爸爸的书架上偷看大部头的小说了。读初中二年级时,我的作文《黑暗中的荷花》获得了全省中学生作文比赛的第一名,并在刊物上发表了。从此,我立下志愿:做一个文学家! 我强烈地渴求着知识,恨不能一个晚上饱览群书。踩着前辈们的脚印,我紧张而愉悦地去寻找艺术的天地。鲁迅、巴尔扎克、乔治·桑、雨果、司汤达、契诃夫、欧·亨利……他们都给了我宝贵的启示。我用鹰一样的眼睛观察着自然、社会和人,又像猎犬一样猎取着素材。我还记得,为了不落窠臼地写出黄昏的景色,我连着三天跑到郊外的小河边上。1966年,也就是我读高中三年级的那年,我已经发表过五篇小说和两篇散文。我的语文老师是从北京大学中文系毕业的。他很欣赏和珍视我的才能,对我说:“娟娟,离考大学的时间不远了,你就考我母校的中文系吧。你有文学的天赋。你的文笔很好,细腻、恬静,正像你是一个姑娘一样。但是,你的基础显然还不厚实,需要学习。去吧,你一定会成为一个令人注目的女作家的!”
//..plate.pic/plate_347213_1.jpg" /> 数学老师却说:“你还是考理科吧,创作需要生活。” 搞文学理论的爸爸说:“娟娟,搞创作固然需要生活,但,文学修养、艺术造诣跟生活基础同样的重要。我们不少作家终年生活在农村、工厂,可是却写不出像样的东西来,为什么?他们缺乏开掘生活宝藏的本领。你还是考大学学文学吧。生活问题不是绝对的,以后再补。”他又对我说,“茅盾的 href='/article/5018.htm'>《春蚕》是怎么写成的?他是看到报上一则小消息写成的。果戈理常跟普希金要素材。普希金告诉他,一次,他到外省去,那里的人当他是钦差大臣,百般捧场。于是,果戈理写成了 href='9533/im'>《钦差大臣》。除了有直接生活还有间接生活嘛。不久前,我看到一份外文资料,现在活跃于美国文坛的作家,相当多是大学培养出来的。说大学不出作家,是庸人之见!” 我打定了主意:学文学,并为此打下雄厚的基础。我满有把握考上,所有的人也都不抱丝毫怀疑。可是不久,我的理想就破灭了——那是1966年,中国的历史在那一年发生了突变。 我紧紧地抱着妈妈的一只胳膊,用奇怪的、疑虑的、恐惧的目光看着坐在我们母女面前的算命人。尽管我心里明明知道她是个瞎子。 瞎奶奶六十多岁年纪,满头银发,像秋后发白的芦花。眼睛睁着,却黯然无光,像雕像的眼睛一样不能转动。我们已经向她报过出生的年头、月份、日子、时辰。她拄着拐棍,直着腰威坐在凳上,不停地眨着眼睛,嘴里不知嘀咕些什么。 小姑娘用手摸着她辫梢上的红头99lib?绳,好奇地问我:“阿姨,你为什么扎根白头绳呢?” 瞎奶奶猛地一抬头,接着对她的孙女说:“兰兰,到院门口去。” 小姑娘乖巧地走了。 瞎奶奶又嘀咕了半天,叹了口气说:“这几年,你们家祸多吉少啊!” 我望望妈妈,妈妈望望我,又一起望着瞎奶奶。 “如果我说错了,你们打掉我一嘴老牙。我屈指一算,你们家的男人他……怕是已不在人间……” “妈……”我禁不住叫一声,随即紧紧地抓住了妈妈的手。 妈妈用有点儿发颤的手抚摸着我的头发,不一会儿,冰凉的泪珠一滴一滴地落在我的头发上…… 那是一个深秋的夜晚,阴沉沉的。 萧瑟的秋风吹得树枝“呜呜”作响。剩下不多的枯焦的梧桐树叶一片接着一片被吹到马路边的臭水沟里。月色朦胧,星星在黑色的云海里挣扎着,偶尔露出,不久就又被黑云遮蔽了。 爸爸坐在吱吱乱响的破藤椅上,无奈而又不平地对我和妈妈说:“如今动荡不安,反复无常,这样的日子好像无边无沿似的……” 妈妈被这种生活弄怕了,总是战战兢兢,惶惶不安,一有风吹草动,就惊恐万状,仿佛整天被一根绳索悬在万丈深渊之上。她几乎是用央求的语气对爸爸说:“娟娟她爸,说句宽心的话吧。”说着,紧紧地搂着我。 深夜,我们一家三口人挤在风雨飘摇的小阁楼里总算睡着了。突然,门被踢开,几支刺眼的手电照着我们。 爸爸大声责问:“你们要干什么?!” 灯拉亮了,我看见一张张冷酷的铁面。其中一个走到父亲面前,厉声说:“你被逮捕了!” 他话音刚落,其他几个冲过来,不由分说,一下子揪住了父亲,将他扭出了门外。 我和吓蒙了的妈妈一下子清醒过来,扑出门外。 爸爸被扭进了囚车。他挣扎着,向我们母女俩摇着手。囚车粗暴地吼叫着开走了,枯叶在旋转的气流中狂飞乱舞。 转眼间囚车不见了,但我和妈妈仍披头散发地追赶着,喊叫着。妈妈跌倒了,我刚把她扶起来,我又跌倒了。 后来我和妈妈瘫坐在昏暗的路灯下,不知哭了多久。 一年后,有噩耗于一天黄昏时分传来:爸爸被押往农场劳动,在一次轰炸山头时,炸药没有爆炸,看守人员强迫他前去检查,还没等他挨近炸药,“轰”的一声,山崩溃了…… 妈妈痛苦得几次昏厥过去,心像被利爪揪着,难受得她用手在胸脯上抓下一道道血印。 开始,我好像停止了生命,僵硬地站着,不一会儿急风暴雨似的疯狂起来:一只玻璃杯从手里飞出去,穿过玻璃窗;拼命地撕扯着头发;趴在床上,抱着爸爸枕过的枕头,歇斯底里呼叫着:“爸爸!爸爸!” 我再也见不到爸爸了,他已无声无息地葬在异乡那万吨乱石里。我们母女俩在生活的崎岖小道上,艰难地摸索着。 瞎奶奶长叹了声说:“命苦啊!这些年头,你们母女俩是怎么熬过来的?不容易啊!” 在这言语隔阂、人地生疏的农村,妈妈好像遇到了知心人,她流着泪:“打孩子她爸去世后,我们母女俩下放到了这里……”妈妈说不下去了,掏出手帕只是一个劲地擦泪。 瞎奶奶说:“让城里人来过乡下的日子,受罪呢……” 我们母女俩住在一间破烂不堪的看车棚里。 妈妈从前是大医院里的医生,现在背着一箱子用草药捻成的黑丸子,赤着脚,整天跑田头。 我做了小学校的教师,与一群不听话的孩子打交道。我重又拿起笔写了几篇小说,但稿子总是不久就被退回了。 我的情绪越来越消沉,性格变得越来越软弱、孤僻。妈妈白天给庄稼人看病,晚上就守着我。她也变得越来越多疑,越容易焦愁,越神经紧张。风吹动窗子,她也要吓一跳。夜里出诊,她总让我跟着她。看到她驼着背,蹒跚地行走在坑洼不平的乡间小道上,我就心痛。 我们的生活孤独、寂寞,又充满苦恼、惆怅。 一天,我把孩子们赶在暴风雨前送回去,刚跨进看车棚,暴风雨便来临了! 狂风呼啸,河边的芦苇被压得几乎要碰到地面,路边的柳树像老态龙钟的老人,屈躬着腰杆。没有来得及落篷的风车,飞速旋转,发出“咯吱咯吱”的可怕声音。 暴雨撒豆子一般倾泻下来,激起一片蒙蒙的雨烟。 我和妈妈哆嗦着站在门口,望着门外的天空,突然,我看到一只白鸽像一片树叶飘落了下来。 “妈妈,鸽子!” 妈妈也看到了:“它经不住这暴风雨啦。” “多可怜啊!” “孤单单一个。” 我的心不知被什么藏书网触动了,跑进暴风雨中,向那只白鸽跑去,在泥泞的小路上,摔了好几跤。 白鸽落在水稻地里,扑棱着翅膀,求援似的“咕咕咕”地叫着。 我趴在泥泞的田埂上,把它救了起来,抱着它跑回车棚。 妈妈又心疼白鸽又心疼我:“白鸽不要紧吧?你摔伤了没有?” 我用手绢轻轻地擦干了白鸽的羽毛。它很瘦弱,哆嗦着身子,怯生生地看着我和妈妈。它有一身洁白的羽毛,像一团松软的白雪。 我和妈妈很喜爱它,它也没有飞走,大概本来就无家可归吧。它乖巧地跟我们一起生活,成了我的亲密的伴侣。我的生活中,除了母亲就是它——纤弱、美丽的白鸽。 早晨,它把我唤醒。当看到它飞到蓝色的天空,便使我郁闷的心情一下子开朗了许多。我上学校,它就落在教室的屋顶上等我回家。我坐在小河边上想什么,它就站在一旁,静静地看着我。
//..plate.pic/plate_347213_2.jpg" /> 我常抱着它,跟它说话,白鸽当然不懂,但我还是对它说,有时竟然说好长时间。因为我从心里认定,它是能够听懂我的话的。 妈妈一旁流眼泪:“娟娟,傻孩子,真傻!” 我和妈妈靠得更紧了,望着她——这个惟妙惟肖地说出我们不幸遭遇的算命人。 她又扒了一阵指头:“听着!这几年祸星环绕,你母女二人常是不由自主。早晨还是笑容满面,晚上却是泪满衣襟。说出来,对了,面前这位姑娘不要难过。错了,恕我这瞎子没能耐,诳骗你们。” 我闭着眼睛。 瞎奶奶摇头叹气好一阵:“不是我夸你,姑娘,你长得实在是秀气端正,水灵灵,好一个美貌女子。你不是农家粗茶淡饭养大的闺女,你有教养,有才气。只可惜生不逢时,你比任何姑娘都不幸福。你有过心上人,他也爱过你,只因为水火相克,命相不对,运气霉人,终不能鸳鸯成对。结果是风向东,云向西,各走一方……” 她口若悬河,滔滔不绝。但,我已一句听不见了…… 认识他是在公社教师暑假学习班上。他也是从城里跟随父母下放到这里来的。 他打破了我孤独、寂寞的生活,给我带来了喧闹、热情、力量、光明、欢乐和希望! 他喜欢哲学,就是在我准备做文学家的时候,他正准备做一个哲学家。我说文学伟大,他却说哲学伟大。 一次,我们谈到了神。 “哲学家,你说有神吗?” “你相信神?” 我抿着嘴笑。 “那你是相信了?” 我问:“那么,你说那些农民还为什么把佛龛藏在家里?为什么冒着亵渎罪把神像藏在领袖像的后面?” “他们愚昧。神是怎么产生的呢?当人们不能理解和驾驭自然力量和社会力量,当人们自己不能掌握自己,于是就产生了神。认为在天国,在彼岸,有主宰物质世界和人的生死祸福的神……” 他还要讲下去,我笑了:“我不相信神的。” 妈妈也十分喜欢他,因为,他不光使我重新鼓起了生活的勇气,也使母亲增添了生活的力量。我有这样的感觉:生 6d3b." >活有了转机,新生活开起了! 我仿佛觉得一切都变得那样明亮,石头好像都充满了生命的活力。我用美好的事物编织着未来的生活:霞光、霓虹、皎洁的明月、叮咚作响的清泉、荷塘边的歌声、铺满鲜花的路…… 梦,它来得突然,破灭得也很迅捷! 那天,白鸽从他那里飞回来,带回一封长信。心中说了许多弯弯曲曲的话,那些话的背后却只有一句:他不能再与我来往了。我知道理由,而且是唯一的理由:他终于知道了我父亲曾在当年出卖过同志。这不是事实,我和母亲从来就没有相信过。 我没有哭,不知为什么没有哭。我神情恍惚,常是直勾着眼睛发呆。胆小多疑的母亲哭着央求我吃安眠药,直到看着我吃下去才从我身边走开。 安眠药并不能使我像死一样安静地睡去,停止混乱的思维,忘记人世间的懊恼、痛苦、悲观和忧郁。就是蒙蒙眬眬地睡着了,也是受着噩梦的纠缠: 一只蓝色的蝴蝶撞在蜘蛛网上,一只大肚子的黑色的蜘蛛爬过来了,爬过来了。 一只凶狠的褐色老鹰俯冲下来,用铁爪抓住了我和妈妈的白鸽,可怜的白鸽流着血,扑了几下翅膀就不再动弹。 绳套、毒药、黑洞洞的水井、寒光闪闪的匕首……? 一个狰狞的魔鬼在叫:“随便你选择一样吧!” 我从梦中惊醒来时,头发和身上的衣服早已被冷汗湿透。 妈妈点亮了灯,倚着床头一直到天亮…… 院子里那棵衰老的槐树上,几只乌鸦鼓噪着。树下,无忧无虑的小姑娘快乐地逗弄着跟我飞来的白鸽。 “如果,我像她这样小小年纪,不知道痛苦和忧愁,那该多好啊!人为什么要长大呢?……” “姑娘,”瞎奶奶说,“算命不忌讳直言。姑娘,你天性柔弱,受不住人间苦恼的煎熬,曾想早点儿了此一生,脱俗归天……” 我的脑袋轰的一声响。 冷心肠的瞎奶奶,你为什么要把我推进痛苦、羞耻的回忆? 我不知躺在什么地方,隐约看见,四周是一片凉丝丝的白色。 我已离开了让人厌倦的人间,把痛苦、冷漠、苦恼一甩干净,踩着轻柔的白云,在烟波浩渺、奇光异色的宇宙里悠然升腾。波涛汹涌的大海,绿色的草原、森林,连绵起伏的群山,渐渐地,渐渐地消失了。 崇高的神灵在金碧辉煌、祥云缭绕的天宫召唤。 我踟蹰了。假如神查问我信仰什么呢?我不是任何一种教徒,神不会认为我不肖吗? 我来到了天堂。眼前是一个极乐的世界:窈窕仙女、横笛竖箫、沾露鲜花、珠光宝气、琼浆玉液、美酒佳肴、瑞鹤飞翔、凤歇琼阁…… 这不是年老的母亲吗?怎么,我没有离开人间?我不是把瓶子里的安眠药都吞服了吗? 天地失去了平衡,倾斜、旋转起来。 静静的顿河。“葛利高里!”阿克西妮亚躺在他怀里,温柔地叫着。 这不是尼洛芙娜吗?多么慈爱的无产阶级母亲! 骑士唐·吉诃德,你太有意思,把风车当堡垒攻击,傻瓜! 走开,讨厌的沙威、威尼斯商人、收买死魂灵的乞乞科夫! 哎哟,可怜的芳汀和你的女儿珂赛特! 我说阿Q啊,你的圆圈画得够圆的啦…… “娟娟,娟娟……” 这不是妈妈的声音吗? “咕咕,咕咕……” 白鸽,白鸽,我的白鸽在叫我。 我微微睁开了眼睛。眼前的妈妈仿佛又衰老了十岁。她用手帮我理了理挂到眼睛上的头发,哭着:“娟娟,妈妈为了你才活着,你怎么忍心丢开妈妈呀?” 我“哇”的一声哭了,用胳膊搂住她的脖子:“妈妈,我永远不离开你了,永远……” 我们母女抱在一起痛哭。医生、护士都纷纷落泪。 妈妈抱过白鸽:“娟娟,白鸽几天不吃一粒粮食了,只是咕咕咕地叫,把人心都叫碎了。” 我把白鸽贴在脸上,深情地跟它的羽毛摩擦着,泪珠一滴一滴地落在它洁白的羽毛上…… 小姑娘突然神色慌张地跑进屋里:“奶奶,有人来了!” 瞎奶奶连忙说:“快,你们躲到里屋去,千万别出声。” 我和妈妈哆哆嗦嗦地钻进了用一块篱笆隔开的昏暗的里屋,屏住气听着外面的动静。 脚步声。 “奶奶,我们……”一个女人的声音,“我们想请您算算命。” “妈妈,我们还是回去吧。”一个年轻男人轻声地说。 我像被电击了一样,浑身猛烈一震。可我心里绝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不,不会是他,绝不会是他! “都已经来了。”这分明是他母亲的声音。慈祥的老太太,曾像待她的闺女一样疼爱过我。 妈妈似乎也听出了他们母子俩的声音,把我拉到她怀里,让我伏在她瘦削的肩膀上。 “奶奶,我儿子曾和一位姑娘相好,我呢,”他母亲的声音有点沙哑了,“也非常非常地喜欢这个姑娘。可是不成,要了这姑娘,我儿子的前途就断送了,以后子子孙孙永远别想抬起头来。天造地设,多好的一对儿呀,却就是不能在一起,奶奶,您说这是他命不好吗?” 瞎奶奶和母子俩的对话持续了很长时间。 昏暗的屋子里,我和母亲一直在静静地听着,我的身体一直在不住地颤抖,眼泪湿透了妈妈的衣肩…… 写于1979年7月北京大学21号楼106室 修改于2013年9月28日北京大学蓝旗营住宅 红枣儿 鸡喊鸭叫,大白鹅“嘎嘎”拍翅膀。有卖鱼卖虾的,还有卖鸽子、画眉、黄鸟、蓝靛颏、蜡嘴儿的。“烤白薯!烤白薯!”“卖花生米!”“大鸭梨,贱卖,一块钱四斤!”“当当当,卖花盆卖花盆!”……人挤人,人撞人,嗡嗡嗡,轰轰轰,闹得灰腾腾的。 大人们管这里叫“自由市场”。 一排排敞棚下,是一排排放货的台子,都被人占了,没有一处是空的。 在离敞?99lib.棚不远的地上,坐着一个老奶奶,被太阳晒得满脸爬着汗珠。她穿着一件特别肥大的衣服,怀里抱着一根弯弯曲曲的拐棍。她耸起两个高高的肩胛,满头白发蓬蓬松松的,脸上网满了皱纹,一双手哆哆嗦嗦,手背上爬满了曲张的血管。 她的面前,放着一篮红枣儿,又大,又红,又亮! 七岁的香菱玩来了。她家挨着“自由市场”。现在正是暑假,她常跑到这儿玩。这会儿,她蹲在老奶奶的对面,托着下巴,静静地望着她,薄薄的舌尖儿,慢慢地舔着嘴唇:奶奶的眼睛,为什么总是高高地朝天上看呢? 她往奶奶跟前挪了挪,盯着奶奶的眼睛看了好半天,也闹不明白,就奇怪地问老奶奶:“奶奶,您朝天上看什么?” 老奶奶眨了眨眼睛,微笑着:“奶奶是个瞎子,连太阳都看不见的瞎子。” 香菱目不转睛地望着老奶奶那对浑浊的眼睛:“您看不见,为什么还来卖红枣儿呢?” 老奶奶瘪着嘴笑了:“奶奶缺钱花呀。” “那让别人来呀。” 老奶奶的嘴角牵动了一下,手哆嗦着伸出去,摸索到了香菱的头之后,就不停地抚摸着她的头发,眼睛依旧对着天空:“奶奶就一个人。” 香菱没有走开,任老奶奶抚摸着她的头发。 太阳越升越高,阳光热辣辣的。老奶奶不停地用袖子擦着汗水,蓝布褂已粘在她身上。 此后,香菱天天到这里来玩耍。她就蹲在老奶奶身边,与老奶奶说话,仿佛她们早就认识似的。 这天早上,老奶奶又挎着一篮红枣儿,拄着拐棍,捣捣戳戳、磕磕绊绊地来了。 “奶奶,到这儿来呀!” 老奶奶听出是香菱的声音:“孩子,你又来了?” 香菱躺在棚下的台子上:“奶奶,我给你占地方呀。”她接过老奶奶的篮子,把红枣儿倒在台子上。 老奶奶再也不怕太阳晒,不怕大雨淋了,而且还有座位,很舒服。她抓着香菱的手:“这孩子……” 过来了一个叔叔,一路吹着口哨,晃晃荡荡。见了卖花生米的,他捏几个尝尝;见了卖葵花子的,他抓几粒嗑嗑。来到了老奶奶的台子面前时,他一耸肩:“哟,这么漂亮的枣儿!”他搓了搓手,用手指捏起一颗,只听见“笃”的一声,不偏不斜地扔进了大嘴巴里。他倚在敞棚的柱子上,尖起嘴巴,牙齿来回磨了几下,“噗”一声,一颗干干净净的枣核儿,吐得远远的:“真叫脆!老太婆,多少钱一斤?”
//..plate.pic/plate_347214_1.jpg" /> “我论颗卖,一分钱一颗。” “论颗卖?新鲜!” “我眼睛看不见秤星。” “原来是个瞎老婆子!”他从裤兜里掏出五分钱硬币,扔在老奶奶那只张开的手上。 老奶奶用手摸了摸那枚硬币的大小,哆哆嗦嗦地揣进怀里:“你自己数吧。” “自己数?” 老奶奶点点头。 “一、二、三……”他尽挑大个的拣,“四、五……五颗!”他开心地做了一个怪模样儿,把红枣儿往裤子口袋里灌…… 香菱张开两只小手,叫起来:“叔叔,是十颗!” 那叔叔扭过脸来,见香菱用一对黑漆漆的大眼睛望着他,感到很不自在:“哪儿来的一个多嘴孩子?走开!” 香菱抱着柱子:“叔叔,是十颗!” 老奶奶拉了拉她的胳膊,笑了:“孩子,你怕是看错了。” 他朝着香菱说:“会数数吗?乱插嘴!” 香菱愣住了:我没看错呀! “这枣儿不错。来,再买五分钱的!”他把一枚硬币又丢在老奶奶的手掌上。 老奶奶很感激,摸也没摸,就往怀里揣去,香菱又叫起来:“奶奶,是两分钱!” 老奶奶用手摸了又摸,眨着那对没有一丝亮光的眼睛,笑着说:“是……是两分。” 那叔叔朝香菱狠狠地瞪了一眼,并蛮横地捏起拳头,在她眼前使劲摇了摇,无声地警告她:再敢说,我揍你! 香菱怯生生地望着他。 老奶奶把手一直张着。 那叔叔咽了咽唾沫,在她手掌上又放了一枚一分的,一枚两分的。他又看了一眼香菱,然后开始数枣。刚数了一颗枣,又侧过头来看了香菱一眼,才继续数下去:“二、三……” 香菱到底又禁不住叫起来:“叔叔,已是十三颗了!” “胡说!”他把红枣儿急急忙忙地塞到另一只裤子口袋里。 “我没有胡说……” 老奶奶这回不吱声了。她仰起脸来,眼睛一动不动地盯着那叔叔的脸。 他被那双已经坏死的、令人惧怕的眼睛看得浑身不舒服。 前后左右的人,谁都不说话,一齐用冷冷的目光看着他。 他由尴尬到恼羞,最后,终于受不住这些目光的刺激,变得十分凶暴,冲上前去,一把抓住了香菱的胳膊,一拉一甩,香菱踉踉跄跄地往后跌去,摔在了地上! 她坐了起来,翕动着嘴唇,“哇”的一声大哭起来。 “我……让你……胡说!” 一片愤怒的谴责声。 老奶奶急得用双手在地上到处摸着:“孩子,孩子!……” 他抱着胳膊,倚在柱子上,闭起双眼。 香菱被人拉起来。她突然停住了哭:“我回家叫爸爸去!”说完,往家跑去。 “哎!”老奶奶叹息着,“你怎么能打一个孩子呢?快走吧,过一会儿,她爸爸就来了……” “我不怕!我凭什么怕?” 香菱领着爸爸来了。 这是一个长得十分剽悍的汉子。身材高大,铁塔一般。满腮黑胡碴,板刷似的。粗粗的胳膊上,鼓起一团团强劲的肉疙瘩。他半敞着衣服,宽阔的胸脯上长着黑乎乎的毛。 在爸爸面前,那个本来就瘦得像根竹竿儿的叔叔,显得更瘦小了。他胆怯地望着香菱的爸爸,两条腿发抖了。 “就是他打我的!”香菱委屈地抽泣着,指着他的鼻子。 “说!你为什么要打我的孩子!”爸爸的声音好像是从一口大瓮里传出来的。 香菱泪汪汪的:“爸爸,就是他打我的……” 有人说:“揍他!” 有几个孩子跟着叫:“打!打!” 爸爸一步冲过去,一把揪住了那叔叔的衣领。 人们紧张、惊恐地看着,谁也不敢靠近。 “你……你要干吗?”那叔叔拼命挣扎着。可是压根儿没用,反把纽扣挣脱了好几颗。 爸爸久久地瞪着他。 他缩着脖子,恐惧地望着香菱的爸爸。 老奶奶不停地眨着眼睛,静静地听着动静。 爸爸回头去看了一眼泪汪汪的瘦瘦的小女儿,忽然朝他抡起榔头般的拳头。 香菱吓得一把抱住了爸爸粗壮的腰,紧紧地缩着身子。 爸爸的拳头在空中晃动着。 那叔叔吓得都快瘫下去了。 “浑蛋!”爸爸骂了一句,终于将拳头砸下…… 那叔叔看着香菱。 “爸爸!”香菱突然尖叫了一声。 爸爸的拳头在空中停下了,侧过身来低头望着她。 她仰起脸,望着爸爸的眼睛,哭着:“爸爸,我们回家吧……” 爸爸望着泪光闪闪的香菱。 香菱摇着爸爸的胳膊:“爸爸,我们回家吧,我们回家吧……” 55a7." >喧闹的市场,好似听到了一个统一的口令,顿时寂静下来,只有笼子里的画眉和百灵在欢叫。无数双目光一齐望着七岁的香菱。 爸爸的拳头慢慢放下了。他推开那叔叔,弯下腰,将香菱抱到怀里。 老奶奶不知什么时候啜泣起来。她撩起衣角,擦了擦眼角:“头天,我没挤进棚子,天下起大雨来了,那么大的雨,噼里啪啦的响……我就纳闷开了,怎就不见一滴雨点儿打在我身上呢?我伸出手去摸呀,一把摸到一个湿漉漉的孩子……”她用手摸索着,“就这小闺女,举着把大伞蹲在我身边……” 爸爸将香菱举到肩上,朝大家点点头,然后挺着胸脯,骄傲地走了。 集聚的人们也一个个散开。 那叔叔从口袋里掏出二十三颗红枣儿,放在老奶奶的枣堆里,还弯下腰去,把掉在地上的几颗枣儿也捡了起来。然后,低头朝外走去…… 1982年于北京大学21楼106室 渔翁

盛夏时,总有一轮巨大的赤日,在天空中炫耀着硫黄色的亮光,气温炎炎,灼人肌肤。到了中午,那热浪腾腾滚滚,空气里晃动着烟云样的强光,远处的房屋与树木,颤颤抖抖,都成了虚幻不定的影子。经常有些小旋风,把土路上的尘埃旋到空中,造成一根锥形的苍黄的柱子。河边的芦苇丛中,有一种声音怨屈、惨烈的怪鸟,不住声地啼唤。天气愈热,啼唤愈烈。闷热的天空下,似乎就只有这一单调之声,而这单调之声,由于是唯一的,又是持续不断的,于是把那份燥热感更深刻地印上人的心头。 乌雀镇中学有一条纪律:夏日中午,不论男生女生,一律到校午睡,不得随意去自找阴凉之处,更不得下河游泳。午睡时,女生睡课桌,男生睡长凳。只有班长不睡。班长的任务是巡回于座位之间,严加监督。这莫名其妙的纪律,不知从何年立下,至今不改。总有几个人终于克制不住凉水的诱惑,偷偷下河。然而,你即使上岸之后晒干头发,把“不曾下过河”的样子装得天衣无缝,也难逃那个矮个子校长的检验。他先是用怀疑的目光对你一盯,然后问:“哪里去了?”下河的便撒谎:“上厕所拉屎去了。”“是吗?”就见他走过来,伸出那根有长指甲的小拇指,然后像用金刚石玻璃刀划玻璃那样,在你身上这么一划,你身上立即出现一道白迹。“你下河了,”他说,然后一指门外,“毒太阳下,晒一个小时。” 这天中午,真热得无处藏身。趁班长趴在讲台上打瞌睡的时候,我向好友马大沛使了个眼色,两人便从教室后门溜了出来,然后,疯狂地直扑学校后面那条大河。离河边还有十几米远,我们就开始撕扯衣服。我看到马大沛把一颗纽扣都扯掉了。跳进水中之后,一股阴凉顿袭全身。那一刻,我二人心中便起一个念头:这一辈子,再也不要上岸去了。 我和他只管在水中浸泡与玩耍,竟然把午睡的事忘得一干二净,甚至忘了上课。等忽然想起,大概已是下午第二节课正上着的时候了。两人坐在河坎儿上,将双腿浸在水中,心里想着怎么办。马大沛说:“一不做,二不休,索性在河里待它一个下午。”这么一说,两人心里倒踏实下来,游到一片树荫下,干脆玩起“鱼鹰抓鱼”的游戏来。 大约是在下午第三节课上了一半时,这次违章偷泳,便生出了一个故事。这个故事开头之后,曲折蜿蜒下去,竟然持续了许多日子—— 当马大沛从水底抓我没有抓着,又一次露出水面时,高高地举起手,朝我叫着:“线卡!” 我甩了甩脑袋上的水珠问:“什么?” 我朝他游过去时,就见他手上托着一根没头没尾、似有无穷长的深棕色的线,道:“真是线卡。” 我们下意识地转动着脑袋,察看着四周的动静。当见远远有一只船行驶过来时,马大沛马上将线抓在手中沉没于水里。 我们两人对望着,兴奋不已。这里到处是水,有水便有捕鱼人。捕鱼的方法很多,有旋网、丝网、拉网、捣网、扳网,有簖和罾等。有一种捕鱼方法最蹊跷:把一条小船刷成白色,晚上,把它撑到河心,月光照着小白船,小白船就闪闪发亮,一种叫“白跳”的鱼,就会从水里跃起,在月光下翻一个好看的跟头,跌落在船舱里。这地方上的人,并不把鳜鱼这样的鱼看得很值钱,最喜欢的是鲫鱼。婚丧嫁娶,酒席上必有一碗鲫鱼。这里有一种特别的捕鲫鱼的手段:在一盘长达一两里地的线上(线用猪血反复染过),每隔四五尺远,拦腰拴一根长一公分的细竹枝。那竹枝两头削尖,并柔软得可以弯曲,直至两头相碰。然后用手一捏,削尖了的两头戳住一粒泡胖了的小麦。那竹枝叫“卡”,加上那根长线,全名叫“线卡”。卡在水中晃动着,觅食的鲫鱼见一粒金黄肥胖的麦子,认为好吃,便会过来一口吞下。此时,麦粒一下子脱落下来,那富有弹性的卡就会一下张开,一下子横在了鲫鱼的嗓子里,它就被卡住了。起初,它不明白突然间发生了什么,想从卡上甩下来。甩了一阵,见无用,便开始挣扎。挣扎了一通,终于没有了力气,并且明白自己遭了难逃的劫难,于是只好像树上的果实那样,老老实实地挂在了线上。这一带的水面上,总能看到捕鲫鱼的小渔船。一天撒两回线卡,上下午各一回。上午约在十点钟的光景撒,收卡约在下午四点钟。收完卡,便把船停在大桥下或树荫下开始穿麦粒,到傍晚时差不多穿完,天黑时再撒下,隔一夜,第二天一早再收卡。撒一次,大约两盘线。收卡那一阵,是一段快乐时光。捕鱼人不住地往上收线,不时地就会看到一条鲫鱼在水中忽闪。捕鱼人把手伸进水中, 5f88." >很有分寸地把鲫鱼握在手中,然后摘下,放在盛了清水的船舱里。碰到大一点的,就会伸出一张罩网,把它先网在网中,然后将其摘下。有的地方水草多,鲫鱼挣扎时,会把线卡七缠八绕地与水草搅成死结。每逢这时,不能硬拽。捕鱼人会伸出一把装有长柄的好看如月牙的镰刀,在水中将水草割断。这时,随着几根绿丝带一样的水草漂起,一条鲫鱼也在水中泛着银光。捕鱼人心情快活,就会眼睛很亮地哼起水上的小调。藏书网 我很小时就喜欢看小渔船,看捕鱼人很潇洒地撒卡与收卡。 此刻,我心头忽地生出一个欲望:这回,我要自己收一次卡。我望着马大沛:“你敢收卡吗?” 那马大沛心头的欲望比我还大:“我有什么不敢收的?我正想收呢。”说罢,便朝前收去,线卡就不断地从他的手中滑过。 “让我收一会儿。” 马大沛不肯:“让我先收一会儿。” 水中翻起小小的浪花,随着马大沛的前行,一条鲫鱼出现在水面上。它在阳光下翻滚,银光粼粼,让人更增一番激动。 马大沛的手有点颤抖,声音也有点颤抖:“朱环,去弄一根柳枝,我好穿鱼。”我又看了一眼那条鲜活的鱼,忙游到岸边去,从柳树上扯下一根柔韧的枝条。当我再回到马大沛身边时,水面上又有一条鲫鱼在翻滚了。那鲫鱼性大,打起一团团小水花。马大沛手中的线松了一下,它便往前游去,线立即就绷直了。因为力量的缘故,它的游动几乎飞出了水面,那形象真是生动。 “让我收一会儿。” “不。”马大沛瞪着两只发亮的眼睛,望着那两条依然没有用尽力气的鱼。 “去你的吧,”我把他推到一边,将柳条扔给他,“你摘鱼,我收卡。” 他只好把线卡让给我。他摘第一条鱼时,那鱼做最后一次挣扎,居然从他手中钻出,在空中划了一道银弧,跌落在水中逃走了。 “你笨得像头猪。” 马大沛再摘下第二条鱼时,就很用劲攥着,等穿到柳条上之后,那鱼居然死了。 我收卡,马大沛管摘鱼往柳条上穿,不一会儿工夫,柳条上就穿了五条鱼。马大沛将柳条拴在裤腰里跟着我,不时地说:“让我收一会儿吧。” 不知收了多久,突然地,我犹豫了起来,环顾四周后问道:“还收吗?” “收。”马大沛说完,把线卡从我手中夺了去。
//..plate.pic/plate_347215_1.jpg" /> 现在是他收卡,我管摘鱼、穿鱼。 那鱼太诱惑人,使我们不肯立即放弃收卡。我们现在能做的,就是不停地迅捷地收下去。马大沛做事胆太大,又太鲁莽。他竟像拽一根粗绳索一样拽着线卡,身体把水弄得哗啦啦,嘴里还兴奋得不住地骂。那些不断出现的黑脊背和金黄脊背的鱼,那一条条跃动着的小小生命,使我二人处在一惊一乍、忘记一切的状态里。我们一点想不起来,那线卡是捕鱼人的,我们是不能收的。我们也一点想不起来,那线卡是捕鱼人的唯一谋生手段。我们不顾一切地拽着(不能叫“收”),把那线卡弄得乱七八糟。我们一点也不怕糟蹋了它。浑蛋的马大沛好几次因为鱼把线缠在水草上而拽不动,居然野蛮地把线卡往胳膊肘上一绕,然后猛一拽,不是拽起许多水草来,就是把鱼拽脱了,要不就把线拽断了。如果是拽断了,我们就往前游去几米,一起用脚或干脆潜到水底下去将它再寻找到,然后继续往前收去。 我们一直收到这条大河的尽头。 被鱼弄昏了头的马大沛突然地停住了:“咱们回去吧?” “回去吧。” 他把线卡扔掉了。我们抢着往河边游去。我们收到三串鱼。游到河边时,我们才突然地意识到,我们原来并不在意最后要弄到多少条鱼,而仅仅是为了那个收卡的过程。我们扔掉了两串鱼,只留下了一串,然后由马大沛提着上了岸。 上岸后,我们不约而同地看了一眼静如死水的河流,然后匆匆逃离了河边。

在小树林里,我们找来一些树枝点着,将那一串鱼烤了。但我们吃得并不香,各自印象不深地吃了吃,就走了。 我们都是住宿生。在教室上晚自习时,我总不能入神去看书或做作业。晚自习结束后,嘴里说是上厕所,却不由自主地走到了河边。 远远地,我看见河心插了一根竹篙,拴了一只小船,一盏四方灯挂在船篷上,正在夜风中摇曳着。 我马上就想到这是一只小渔船。 我闪到路边,在一棵楝树的阴影里蹲下,仔细地向船上望着—— 船头上,坐着一个赤着上身的老头。他一动不动地坐着,将头微微向上勾着。头上是一片苍蓝的天空。当河上吹来风时,瘦骨嶙峋的小船就会在水上晃动起来。那灯光里,老头的巨大身影就会晃动在两边的河岸上。 河上慢慢地飘起雾来,竹篙上的油灯变得暗淡而昏黄。 芦苇丛里,“纺纱娘”拖着悠长的声音,在这无声的夏日之夜,哀怨地叫着。树丛里,庄稼地里,淡紫的萤火虫光,幽灵一般的在闪动。在无边无际的黑暗和寂静里,这小船,这油灯,这老头,犹如魂儿一样不宁地颤动着。 老头咳嗽起来,声音沙哑,苍老无力。他越咳越剧烈,仿佛要把五脏六腑都咳出来。他的身影随着咳嗽在灯光下耸动着。很长时间之后,咳嗽才慢慢平息下来。后来,他叹息了一声。那一声叹息,使人觉得,有一阵使人打战的凉风从林子里刮来。 我觉得有人站在了我身后,掉头一看,是马大沛。我们一起坐在树荫里,谁也不说话。 第二天一早,我又来到了河边。小渔船还拴在河心的竹篙上。油灯熄灭了,老头还坐在船上,只不过披了一件破烂的衣服。 太阳从河湾那头升起来了。我能清楚地看见船上的老头了。他确实很老了。他的颧骨很高,眼窝很深,嘴严重地瘪陷下去。他的脖子很细,露着一根一根粗粗的血管。他的眼神甚至比他的身体还要衰老。 船头上,是一团乱糟糟的线卡和两只破了的用来盛线卡的空筐。 老头转过头来,看了我一眼。 我转身走了几步,听到他在叫我:“孩子——” 我站住了,回过头来望着他。 “你看到是谁收我的线卡了吗?”我摇摇头走了,越走越快。 整整一个白天,我再也没有到河边来。

这位不知来自何处、口音浓重的捕鱼老头,没有立即离开此地,而把船长久地停在这条河上。 当马大沛看到捕鱼老头将船撑进芦苇丛中时,跑回来对我说:“他想抓住收他线卡的人。” 我朝大河方向望了一眼:“他到哪儿去抓这收他线卡的人呢?” 然而,这一天,他却终于守到了那个所谓的偷收他的线卡并把他的线卡糟蹋了的人。 当时,我正在河边上。我看见老头如同一头饿极了的老豹,从岸边柳林里蹿出,跳上小渔船,然后往岸上一点竹篙,那船便“呼啦”一声出了芦苇丛,朝那个正在忘乎所以地收他线卡的人驶去。那线卡就是被我们糟蹋了的线卡。老头故意将它留在了水中。他的动作之快,让人惊诧。 收线卡的人被船头撞了一下,发一声尖叫,随即扭过一张龇牙咧嘴的脸来。我一下子看清楚了那张面孔:乌雀镇上的大鸭子。 大鸭子算是大人了,老头很难对付他。当老头将竹篙扔在船上,弯腰一把抓住大鸭子的胳膊时,大鸭子并不立即挣脱,说:“哪儿来的一个老东西,我对你说,你把手松了。” 老头不松。 大鸭子用另一只手指着老头的鼻子:“你到底松不松?” 老头却将他的胳膊抓得更紧。 大鸭子伸出另一只手,对着老头的胸膛猛一推,老头便跌倒在船里。大鸭子用双手扶着船帮,望着一时不能爬起的老头:“老东西。” 老头用手指着大鸭子:“你偷我线卡。” “偷线卡?你是哪儿人?怎么跑到我们这儿的河里撒起线卡来了?”大鸭子说完,竟然用脚又钩起了刚才滑落掉的线卡,往前收去。 老头从船里爬起来,伸出双手,揪住了大鸭子的头发。这样,大鸭子不太好挣脱了,“哎哟哎哟”地叫唤着。老头不住地说:“我要我的线卡,我要我的线卡……” 不知是谁传去消息,乌雀镇中学的学生们都拥到了河边上来看热闹。 大鸭子一时挣脱不了,心里很恼火,对着岸上的学生骂起来。学生们见他的面孔扭曲得很滑稽,就都笑了起来。大鸭子不肯在这么多目光下显得熊样,就竭力挣扎。但老头死揪不松。因为在老头看来,大鸭子毁了他的命根子。于是,大鸭子就像老头几十年来头一回捕到的一条如此巨大的鱼,把小渔船一会儿拖到这儿,一会儿拖到那儿,却就是挣脱不了老头那鹰爪一样的双手。大鸭子不挣扎了,又歪着面孔骂岸上的学生。学生们又大笑起来。大鸭子认识我,指着我道:“朱环,你记着,你也笑了。” 笑声忽然稀落下来,几个还在笑的互相望了望,也不笑了,并在人群中矮了下去——众人突然意识到他们笑的是大鸭子,而大鸭子是不能被笑的。 大鸭子不读书,是乌雀镇上一个游手好闲分子。他有三个哥哥,一个比一个霸道。乌雀镇上的人,不敢得罪他们兄弟四人中的任何一个。得罪了一个,就等于得罪了四个。得罪了四个,你就绝不会有好的结果。而这时,乌雀镇上是不会有一个人站出来为你说句公道话的,倒有不少人会趁机钻出来讨好他兄弟四人。从这个意义上讲,谁得罪了他兄弟四人,就等于得罪了全体乌雀镇人。 大鸭子在一片寂静中望着我们:“怎么不笑了?笑呀!” 这时,我们看到老头在张着大嘴喘气了——长时间地揪住大鸭子,显然严重耗费了他老弱躯体中所有的力气。 大鸭子却闭起双眼,漂浮在水上,仿佛是一条死了的大鱼。而就在老头略有松懈且实在力气不足之时,他挥起一拳砸在了老头的脸上,一下从老头的双手下挣脱了出来。他奋力游出两丈远后,却并不想逃跑,而是掉转头,面对着老头。作为对老头的报复,他用最下流的语言来侮辱老头。 赤日下,老头站在那只瘦小的渔船上。他在哆嗦。于是,我们看到那只小船也在哆嗦,船四周的水也在哆嗦。 大鸭子叫道:“你来呀,你来呀。” 老头站着不动。 大鸭子喝了几口水道:“我就是要收你的线卡,我要摘下一条一条的鱼,我还要把线卡搞坏,搞坏!”他一边说,一边做着收线卡、摘鱼和将线卡胡乱糟蹋的动作来。 老头捡起竹篙,将船撑向大鸭子。 大鸭子给了老头一个嘲笑,扎个猛子不见了。 老头在水面上寻找着,大鸭子却在他的身后钻出了水面:“老瞎子,我在这儿。” 老头转过身,撑船又去追。 大鸭子又扎个猛子,隐藏了自己。他很有兴致地与老头在水里玩着这种游戏,并不时地朝我们笑笑。他觉得,有这么多人在看他的表演,是一件惬意而富有快感的事情。 老头没有力气再去追赶他了,就无可奈何地放下竹篙,坐在船上。 大鸭子失望了一阵,也想结束这场游戏了。但他不愿就这么没有声色地结束。他叫道:“老头子,你看呀!”他用力一蹬双脚,往空中蹿了一下,随即头朝下,扎进水中,把身体倒了过来。这时,众人才发现,大鸭子原是光着屁股的。 女生们尖叫了一声,纷纷逃散。 大鸭子的屁股很白,两大瓣,半沉半浮地展现在众人面前。 岸上的人都很出神地看那两大瓣开放于绿水上的白屁股。 大鸭子又正过身体:“老头子,你哪儿来的还到哪儿去吧,快滚吧。”说完,又倒过个,将白屁股半沉半浮地展现在众人面前,但多了个用双手拍屁股的动作。 用双手拍屁股,是这地方的一种蔑视和具有侮辱性的动作。 大鸭子不见了,过了一会儿,他从芦苇丛中露出脑袋,然后穿了裤衩,心满意足地回镇上去了。 老头坐在船上,动也不动。有点风,船向我们这边漂过来。 “他叫什么名字?”老头问。 有人回答:“大鸭子。” “家住哪儿?” “在镇上。” 老头点了点头,还是坐着,任风将船一点一点地漂走。

老头找到了大鸭子家的门上。他不光要求大鸭子家赔他的线卡,还要求大鸭子家向他赔礼道歉。兄弟四人听了,笑得东倒西歪: “你有没有搞错啊,你是哪儿人?” “到我乌雀镇找不自在来了。” “识相的,就快走,省得人动手脚。” “一个老乌龟!” 老头便冲进屋里,并立即将自己放倒,躺在了屋子中央。 “把这老无赖弄出去。”大哥说。 兄弟们上来,给了老头一些较轻的拳脚。 老头就是不起来。兄弟们就卸下一块门板,把老头抬出了门。 很多人过来围观。 大哥说:“不知哪儿的一个糟老头子,他穷疯了,敲竹杠敲到我们家来了。” 老头从门板上挣扎下来,并立即重又扑回到了大鸭子家。他真是很愤怒。这回,他没有躺下,顺手摔打了大鸭子家一些东西。 “真是不识相,打!”大哥说。 兄弟们这回给了老头一些重重的拳脚。 老头又一次躺在了大屋中央。这回,他真是没有力气了。 “抬出去!”大哥说。 老头又被弄到门板上。这回,他不再挣扎了。 兄弟四人抬着老头,一路跟了许多人,像看一种好风景。 我挤出人群,悄悄看了一眼老头,只见他死人一样躺在门板上。我立即缩到人群背后,并站在了那儿不再动弹。 隔了两天,有人从河边跑回教室说:“那老头的小渔船沉了。” 我和马大沛一起跑到河边上看,只见小船完全沉没了,船上用的瓢、小凳、木枕之类的东西在水面上胡乱地漂着,像遭了水难。 老头目光呆滞地坐在对岸。 船被大鸭子弄了一个洞。大鸭子愤愤地说:“他把我家祖上传下的一只不知要值多少钱的花瓶砸碎了。” 老头坐在对岸时,我和马大沛谁也没有离开,低头坐在河这边的岸上。 一只紫蜻蜓落在了水中小凳竖起的凳腿上,翘着尾巴。那凳子的形象很难看,像一只被扔进水中的死小猪,四爪朝天。 老头竟然哭了起来,声音很低,很难听。 我和马大沛走进水中,一声不吭地把那些漂散了的东西,一件一件地捞上了岸。 老头口齿不清地说:“你们两个,都是好心的孩子,菩萨保佑你们,菩萨保佑你们……” 我们又和老头一起,将沉船拉上岸来。 马大沛说:“大爷,你修好船,就走吧。” 老头摇了摇头:“他们把我的线卡糟蹋了,还羞辱我,我不走,不走……” 回到教室上课时,我看到马大沛的眼睛瞪得圆圆地看着讲台,手却不由自主地不停地抠桌子,把桌边硬抠出一个豁口来,一副心思旁出的样子。我就一直朝窗外看着,其实什么也没看见,心里头总想着那个老头。老师突然叫道:“朱环!”我一惊,霍地站起来。老师问道:“你在看什么?”我答道:“树上有只兔子。”于是全班同学哄堂大笑。 老头真的没走。他不再撒线卡了。他的线卡几乎都被我们糟蹋了。他似乎无力再去购置新的线卡。他天天赤着上身,背着一个鱼篓,到水沟水塘里摸鱼虾,然后到镇上卖掉,来维持生计。一个专业的渔翁,变成了一个一般乡下摸小鱼摸小虾的。那副形象对老头来说,是屈辱的。但老头忍受着甚至平心静气地去做着这一切,他要默默地留在乌雀镇这个不属于他的陌生地方,讨回什么。 从前在船上撒线卡,一路去,一路的好河水,好风光,那筐里的线卡,随着一种有节奏的动作,一圈一圈地见少,把希望与欢乐一路撒下去,再一路收回来,那一路的鱼,让老头领略到了一种行当的迷人与自足。然而如今,他却惨兮兮地到处去摸鱼摸虾,搞得自己泥迹斑斑,狼狈不堪。当我和马大沛几次看到这个老头出现在乌雀镇上时,我们就觉得有点无地自容。除了摸鱼摸虾、卖鱼卖虾和在小船上睡觉,其他的时间,老头几乎全都用在了在镇委会门口的静坐上。他就那样一动不动地坐着,赤着胸膛,默默无语,脸上毫无表情。起初,还有人来围观,问他一些话,到了后来,就没人再有注意他的兴趣了,仿佛他是一座大院门口的一只已放了不知多少年、司空见惯的石狮子。其间,有人向他说过几句公道话,但老头从他们的口气里听出来了,那是在戏弄与调笑他。他给了他们一个白眼之后,再也不肯去搭理他们,依然那样千古不变地坐在镇委会的门口。老头要以他单薄一人与大鸭子一家作战,与整个乌雀镇作战——用他的方式。 很少有人注意到,老头在一日一日地瘦弱与衰老着。 夏天过去了,秋天又即将过去,冬天快来临了。乌雀镇上的人,忽然发现老头有好几天不到镇上来了。“老头恐怕走了。”有人说。于是,乌雀镇上有些人在心里停顿了一下,觉得乌雀镇的人似乎有些欠妥的地方,但也没有太深刻地盘旋这一念头,也就过去了。其实老头并没有走,他病倒了。他在那只小船上无望而又很有耐心地躺着。只有我和马大沛常去看他。我们用瓦罐给他煮粥,给他带去几只咸鸭蛋或一小瓶咸菜。做这一切时,我们也默默无语。老头的语言极简单,只是重复那句话:“菩萨保佑你们,菩萨保佑你们……”

天渐凉,老头不能常到凉水中摸鱼虾了。然而老头依然不走,并且到处收罗棍棒、芦苇之类的材料。他说:“船上过冬太冷,得在岸上搭一座棚子。” “大爷,你还是走吧。”我说。 他摇了摇头。因为无力,他的摇头似乎显得有点停不住似的,一身略显肥大的衣裳,也在晚秋的风中抖动不已。 我们无言对他。 这天晚上,全体乌雀镇中学的学生们都听到了从河边上传来的歌声。当时天色极好,天空碧蓝如洗,一轮圆月优美地挂在天空。夜行的雁阵,居然如白天一样清晰可见。老人居然唱得有眼有板。但那是一个孤独者的歌声,一个漂泊者的歌声,它使天地间起了一种悲凉与清冷。 望着他瘦削分明的淡灰色的身影,我和马大沛默默地哭起来。 第二天,我和马大沛请假回了家。 马大沛把他的一大群鸽子一只不落地全都捉进了一只大笼子里——他要卖掉它们。我知道,马大沛玩鸽子,已玩得很上瘾了,他不能看见鸽子,一看见鸽子就迈不动双腿。我心中明白,鸽子的飞行、觅食、孵蛋,鸽子的所有一切神态与举动,在马大沛眼中与心里,都有别人无法领略的情致。然而,他却把他百看不厌的鸽子全都拿到了乌雀镇上,对集市上的人们叫着:“卖鸽子!卖鸽子……” 距他几米站着的我,却像从前一个破落的武士,在卖一把刀。那把刀是我在一座古坟场里胡乱挖掘偶然获得的。若是留它到今日,也许会被行家断定出是一把价值连城的古刀。当时我也已经觉得它一定是件很珍贵的东西了。我很喜欢它,总将挂在我的床头上。我也曾不止一次地很玄虚地向同学们吹嘘过那把刀,说它是哪一个哪一个朝代的。我用一块布将刀擦得很亮,问路过的人:“买这把刀吗?一把古刀。” 马大沛的鸽子一只一只地被卖掉了,还剩下最后两只时,他舍不得地看了看它们,又看了看我,那眼神在说:都卖掉吧? 我说:“这两只就别卖了。卖了,你就一只鸽子也没有了。” 但是,他还是将它们卖了。 我的刀,我自己不识得,普通乡下人当然也不识得。在他们眼里,那把刀与一把砍柴刀也差不太多。但我在心里认定它是值几个钱的。到下午时,镇文化站的站长来了,将刀拿过去左看右看,然后说:“我也说不好这刀到底值几个钱,这样吧,我给你二十块钱,我将它送到县博物馆去。不值二十块钱呢,我不后悔。万一人家博物馆说,这刀不是钱可买得的,你也别后悔。”我把刀抓在手中好长一阵时间舍不得松手。站长说:“那你就自己留着吧。”我说:“不,卖给你。” 马大沛卖鸽子得十五元,我卖刀得二十元,加起来共三十五元。三十五元钱在当时,已不算是小数目了。我们把这三十五元钱数了又数,觉得它能给我们赎罪了。这么想着,沉重、负疚了好几个月的心,忽然变得轻松起来。 黄昏时,我们走到了老头的面前。 “大爷,你离开这里吧。”我说。 老头还是很固执地摇了摇头。 “大鸭子没有糟蹋你的线卡。”马大沛说。 老头吃惊而疑惑地望着我们。
//..plate.pic/plate_347215_2.jpg" /> 我把三十五元钱放在他手中:“那天的线卡,是我们收的,是我们糟蹋的。” 老头笑了起来:“你们这两个孩子,心太好。你们是想让我走。” “不,大爷,那线卡真是我们收的,我们糟蹋的。”于是,我和马大沛把那天的细节一一回忆给他听。 老头慢慢蹲了下去。 我们站在那儿不动。 老头摇了摇头:“走吧。我哪儿会想到是学堂里的学生收了我的线卡,糟蹋了我的线卡呢?”他始终不看我们一眼。 我们走开了。 第二天,校长把我们叫了去,说那个捕鱼的老头留下了三十五元钱,说是还给我们的。我们立即跑向河边,但河上空空的,老头和他的小船都不在了。我和马大沛坐在河岸上等着,从早上一直等到天黑,也没有等着。他永远地走了,不知他去了哪儿。 有水,就有他的生路,就有他的家吧? 1994年8月于日本东京井之头 红菱船

差不多每个地方上的文艺宣传队,都是由这个地方上的学校提供剧本并负责排练的。桑乔既是油麻地学校文艺宣传队的导演,也是油麻地地方文艺宣传队的导演。 桑乔的导演不入流,但却很有情趣。他不会去自己做动作,然后让人学着做。因为他的动作总不能做到位,他嘴里对人说:“瞧着我,右手这么高高地举起来。”但实际上他的右手却并未高高地举起来,倒像被鹰击断了的鸡翅膀那么耷拉着。人家依样画葫芦,照他的样做了,他就生气。可人家说:“你就是这个样子。”于是,桑乔就知道了,他不能给人做样子。这样一来,他倒走了大家的路子:不动手动脚,而是坐在椅子上或倚在墙上,通过说,让演员自己去体会,去找感觉。 桑乔导演的戏,在这一带很有名气。 桑乔既是一个名校长,又是一个名导演。 农村文艺宣传队,几乎是长年活动的。农忙了,上头说要鼓劲,要有戏演到田头场头;农闲了,上头说,闲着没事,得有个戏看看,也好不容易有个工夫好好看看戏;过年过节了,上头说,要让大伙高高兴兴的,得有几场戏。任何一种情况,都是文艺宣传队活动的理由。 油麻地地方文艺宣传队,在大多数情况之下,是与油麻地小学的文艺宣传队混合在一起的,排练的场所,一般都在油麻地小学的一幢草房子里。 排练是公开的,因此,实际上这地方上的人,在戏还没有正式演出之前,就早已把戏看过好几遍了。他们屋前屋后占了窗子,或者干脆挤到屋里,看得有滋有味。这时,他们看的不是戏,而是看如何排戏。对他们来说,看如何排戏比看戏本身更有意思。一个演员台词背错了,只好退下去重来,这有意思。而连续上台三回,又同样退下去三回,这便更有意思。 一场不落看排练的是秦大奶奶。 油麻地小学校园内,唯一与油麻地小学没有关系的住户,就是孤老婆子秦大奶奶。只要一有排练,她马上就能知道。知道了,马上就搬了张小凳拄着拐棍来看。她能从头至尾地看,看到深夜,不住地打盹儿了,也还坐在那儿老眼昏花地看。为看得明白一些,她还要坐到正面来。这时,她的小凳子,就会放到了离桑乔的藤椅不远的地方。有人问她:“你听明白了吗?”她朝人笑笑,然后说:“听明白啦,他把一碗红烧肉全吃啦。”要不就说:“听明白啦,王三是个苦人,却找了一个体面媳妇。”众人就乐,她也乐。 今年的夏收夏种已经结束,油麻地地方文艺宣传队要很快拿出一台戏来,已在草房子里排练了好几日了。现在他们正在排练一出叫《红菱船》的小戏。 女主角是十八岁的姑娘白雀。 白雀是油麻地的美人——油麻地一带的人习惯用老戏里的话把长得好看的女孩称作“美人”。 白雀在田野上走,总会把很多目光吸引过去。她就那么不显山不露水地走,但在人眼里,却有说不明白的耐看。她往那儿一站,像棵临风飘动着嫩叶的还未长成的梧桐树,亭亭玉立,依然还是很耐看。 白雀还有一副好嗓子。不洪亮,不宽阔,但银铃般清脆。 桑乔坐在椅子上,把双手垂挂在扶手上,给白雀描绘着:一条河,河水很亮,一条小木船,装了一船红菱,那红菱一颗一颗的都很鲜艳,惹得人都想看一眼;一个姑娘,就像你这样子的,撑着这只小船往前走,往前走,船头就听见击水声,就看见船头两旁不住地开着水花;这个姑娘无心看红菱——红菱是自家的,常看,不稀罕;她喜欢看的是水上的、两岸的、天空的好风景;前面是一群鸭,船走近了,才知道,那不是一群鸭,而是一群鹅;芦苇开花了,几只黄雀站在芦花顶上叫喳喳,一个摸鱼的孩子用手一拨芦苇,露出了脸,黄雀飞上了天;水码头上站着一个红衣绿裤的小媳妇,眯着眼睛看你的船,说菱角也真红,姑娘也真白,姑娘你就把头低下去看你的红菱;看红菱不要紧,小木船撞了正开过来的大帆船,小船差点翻了,姑娘你差点跌到了河里,你想骂人家船主,可是没有道理,只好在心里骂自己;姑娘一时没心思再撑船,任由小船在水上漂;漂出去一二里,河水忽然变宽了,浩浩荡荡的,姑娘你心慌了,姑娘你脸红了——你想要到的那个小镇,就立在前边不远的水边上;一色的青砖,一色的青瓦,好一个小镇子,姑娘你见到小镇时,已是中午时分,小镇上,家家烟囱冒了烟,烟飘到了水面上,像飘了薄薄的纱;你不想再让小船走了,你怕听到大柳树下笛子声——大柳树下,总有个俊俏后生在吹笛子…… 桑乔的描绘,迷住了一屋子人。 白雀的脸红了好几回,仿佛那船上的姑娘真的就是她。 这出小戏,就只有一支笛子伴奏。吹笛子的是蒋一轮。 桑桑最崇拜的一个人就是蒋一轮。蒋一轮长得好,笛子吹得好,篮球打得好,语文课讲得好……桑桑眼里的蒋一轮,是由无数个好加起来的一个完美无缺的人。 蒋一轮长得很高,但高得不蠢,高得匀称、恰当。油麻地不是没有高个儿,但不是高得撑不住,老早就把背驼了,就是上身太长,要不又是两条腿太长,像立在水里的灰鹤似的。蒋一轮只让人觉得高得好看。蒋一轮的头发被他很耐心地照料着,一年四季油亮亮的,分头,但无一丝油腔滑调感,无一丝阔小开的味道,很分明的一道线,露出青白的头皮,加上鼻梁上架了一副眼镜,就把一股挡不住的文气透给人。 蒋一轮的笛子能迷倒一片人。 蒋一轮的笛子装在一只终年雪白的布套里。他取出笛子时,总是很有章法地将布套折好放到口袋里,绝不随便一团巴塞到裤兜里。在蒋一轮看来,笛子是个人,那个布套就是这个人的外衣。一个人的外衣是可以随便团巴团巴乱塞一处的吗?蒋一轮在吹笛子之前,总要习惯地用修长的手指在笛子上轻轻抚摸几下,样子很像一个人在抚摸他所宠爱的一只猫或一条小狗。笛子横在嘴边时,是水平的。蒋一轮说,笛子吹得讲究不讲究,第一眼就看笛子横得水平不水平。蒋一轮的笛子横着时,上面放个水平尺去测试,水平尺上那个亮晶晶的水珠肯定不偏不倚地在当中。蒋一轮吹笛子从来不坐下来吹。这或许是因为蒋一轮觉得,坐下来会把他那么一个高个儿白白地浪费了。但蒋一轮说:“笛子这种乐器,就只能站着去吹。”最潇洒时,是他随便倚在一棵树上或倚在随便一个什么东西上。那时,他的双腿是微微交叉的。这是他最迷人的时刻。 桑桑每逢看见蒋一轮这副样子,便恨胡琴这种乐器只能一屁股瘫在椅子上拉。 《红菱船》的曲子就是蒋一轮根据笛子这种乐器的特性,自己作的,蒋一轮自然吹得得心应手。 桑乔将《红菱船》已导演出来了点样子之后,就对蒋一轮与白雀说:“差不多了,你们两个另找个地方,再去单练吧。”

晚上,桑桑在花园里循声捉蟋蟀,就听见荷塘边的草地上有笛子声,隔水看,白雀正在笛子声里做动作。今晚的月亮不耀眼,一副迷离恍惚的神气。桑桑看不清蒋一轮与白雀,但又分明看得清他们的影子。蒋一轮倚在柳树上,用的是让桑桑最着迷的姿势:两腿微微交叉着。白雀的动作在这样的月光笼罩下,显得格外的柔和。桑桑坐在塘边,呆呆地看着,几只蟋蟀从盒子里趁机逃跑了。
//..plate.pic/plate_347216_1.jpg" /> 微风翻卷着荷叶,又把清香吹得四处飘散。几支尚未绽开的荷花立在月色下,像几支硕大的毛笔,黑黑地竖着。桑桑能够感觉到:它们正在一点一点地开放。 夜色下的笛子声不太像白天的笛子声,少了许多明亮和活跃,却多了些忧伤与神秘。夜越深越是这样。 路过塘边的人,都要站住听一会儿,看一会儿。听一会儿,看一会儿,又走了。但桑桑却总在听,总在看。桑桑在想:有什么样的戏,只是在月光下演呢? 不知是哪个促狭鬼,向池塘里投掷了一块土疙瘩,发一声“咚”的水响,把蒋一轮的笛音惊住了,把白雀的动作也惊住了。 桑桑在心里朝那个投掷土疙瘩的人骂了一声:“讨厌!” 但笛音又响起来了,动作也重新开始,如梦如幻。 过了一个星期,彩排结束后,桑乔说:“《红菱船》怕是今年最好的一出戏了。” 演出是在一个晴朗无风的夜晚。演出的消息几天前就已传出去了,来看演出的人很多。舞台就设在油麻地小学的操场上。在通往油麻地小学操场的各条路上,天未黑,便有了一群一群赶着看演出的人。老头儿老太太,大多扛了张板凳,而孩子们心想:操场四周都是树,到时爬到树上看吧。因此,他们大多就空了手,轻松地跑着,跳着,叫着。油麻地小学文艺宣传队与油麻地地方文艺队的演出水平,是这一带最好的,因此,来看演出的绝非只有油麻地的人。油麻地一些人家估计住在远处的一些亲戚也要过来,就多扛了一些凳子。因此,离演出还早,场地上就已放了无数张凳子了,看上去挺壮观。 化妆室就设在用作排练场的那幢草房子里。来得早的人,就围在窗口门口看化妆。桑乔手掌上涂满了各色油彩。演员们就从他手下,一个个地过着。若是个过场的或不重要的,桑乔就三下两下地将他们打发过去。若是一个重要角色,桑乔就很认真,妆化得差不多了,就让那个演员往后退几步,他歪头看看,叫演员凑上来,让他再作仔细修改,就像一个做文章的人,仔细地修改他的文章一样。 乐队在门外已开始调音、试奏。 桑乔化着妆,心里老觉得今天好像有点什么事情,偶尔抬头看了一眼,一下看到了心神不宁的蒋一轮,他突然明白了:白雀还没化妆呢。他问道:“白雀呢?” “白雀还没有来。”有人一旁答道。 桑乔在嘴里嘀咕了一声:“怎么搞的?该来了。” 蒋一轮屋里屋外不安地转悠了好一会儿,看看手表,离演出时间已不远了,终于走到桑乔身边,轻声说道:“桑校长,她还没有来。” 桑乔无心再去仔细给手里的一个演员化妆,说声“行了”,就丢下那个演员,对一个叫“二酸子”的演员说:“二酸子,你去她家找找她。” 二酸子上路了。 桑乔追出来:“快点。” “哎!”二酸子穿过人群跑起来。 演员、乐队以及围观的人,不一会儿就都知道了白雀未到,就把一句话互相重复着:“白雀还没有来呢。”又过不一会儿,这话就传到了操场上,认识不认识的都在说:“白雀还没有来呢。”觉得事情似乎挺重大,于是也就感到有点莫名其妙的兴奋。 二酸子过不一会儿回来了,对桑乔说:“白雀她父亲不让她来。” 桑乔问:“为什么?” 二酸子不知为什么看了蒋一轮一眼,转而回答桑乔:“不知道为什么。” 还有两三个演员没化妆,桑乔说:“自己化妆吧。”又对宣传队的具体负责人说:“准时演出,我去白雀家一趟。”说完就走,一句话一半留在门里,一半留在门外:“谁都可以不来,但白雀不能不来。” 两盏汽油灯打足了气,“噗噗噗”地燃烧着,一旦高悬,立即将舞台照得一片光明。 演出准时进行。但台下的人一边看演出,一边就在下面互相问:“白雀来了吗?”台后的演员也在互相问:“白雀来了吗?” 桑桑看到蒋一轮在吹笛子时,不时拿眼睛往通往操场的路上瞟。好几回,蒋一轮差一点把曲子吹错了,幸亏是合奏,很用心的桑桑用胡琴将这些小漏洞一一补住了。桑桑看到,蒋一轮用感激和夸奖的目光看了他好几回。 幕间,人们在空隙里几乎将询问变成了追问:“白雀来了没有?” 又一个节目开始时,人们的注意力就集中不起来,场上的秩序不太好。 演员们开始抱怨白雀:“这个白雀,搞得演出要演不下去了。” 演了三个小节目,白雀还未到。人们从“白雀偶然疏忽了,忘了演出时间了”的一般想法上移开去,在问:“白雀为什么没有来?”都认为是有原因的,便开始了猜测,心思就老不在台上演出的节目上。仿佛他们今天来这里,不是来看演出的,而是来专门研究“白雀为什么没有来”这样一个问题的。当他们听说白雀是被她的父亲白三拦在了家中时,猜测就变得既漫无边际,又十分具体了。台下一片叽叽喳喳,想看节目的人也听不太分明了,注意力反而被那些有趣的猜测吸引了。因此,这时台上的演出,实际上已没有太大的意义。 台前台后的演员都很着急:“白雀怎么还不来呢?” 忽然有人大声说:“白雀来了!” 先是孩子们差不多一起喊起来:“噢——白雀来了——”大人们看也不看,就跟着喊。 众人都去望路上,台上的演员和乐队也都停住了,望着路上——月光下的路,空空荡荡。 “哪儿有白雀?”“没有白雀。”“谁胡说的?”一场的人,去哪儿找那个胡说的人!众人只当穿插进来了一个节目,这个节目让他们感觉到了一阵小小的冲动。 台上的演出继续进行。台下的人暂时先不去想白雀,勉勉强强地看着,倒有了一阵好秩序。演员们也就情绪高涨。那个男演员,亮开喉咙大声吼,吼得人心一阵激动。本是风吹得树叶响,但人却以为是那个男演员的声音震得树叶“沙沙”响。桑桑把胡琴拉得摇头晃脑,揉弦揉走了音。只有蒋一轮,还是心不在焉,笛子吹得结结巴巴,大失往日的风采。人也没有从前一吹笛子就一副得意忘形的样子,显得有点僵硬。 一个女演员做着花样,一摇一晃,风吹杨柳似的走上台来。她一直走到了台口,让人觉得她马上就要走下台来了。下面一个动作,是她远眺大河上有一叶白帆飘过来。她身子向前微侧,突然说出一句:“那不是白雀吗?”神情就像说的是戏里头的一句台词。 众人起先反应不过来,还盯着她的脸看。 她踮起脚,用手往路上一指:“白雀!” 众人立即站起来,扭头往路上看,只见路上袅袅娜娜地走过来一个年轻女子。 “是白雀!” “就是白雀!” 众人就看着白雀不慌不忙地走过来。 白雀并不着急。人们隐隐约约地看到,她一路走,还一路不时地伸手抓一下路边的柳枝或蹲下来采枝花什么的。人们不生气,倒觉得白雀也真是不一般。 靠近路口,不知是谁疑惑地说了一声:“是白雀吗?” 很多人跟着怀疑:“是白雀吗?” 话立即传过来:“是周家的二丫!” 于是众人大笑。因为周家的二丫,是个脑子有毛病的姑娘,一个“二百五”。 二丫走近了,明亮的灯光下,众人清清楚楚地看清了是二丫。 二丫见那么多人朝她笑,很不好意思,又袅袅娜娜地走进了黑暗的树荫里。 台上那个女演员满脸通红,低下头往后台走。再重上台来时,就一直不大好意思,动作做没做到家,唱也没唱到家,勉强对付着。 台下有人忽然学她刚才的腔调:“那不是白雀吗?” 众人大笑。 女演员没唱完,羞得赶紧往后台跑,再也没有肯上台。 台下的秩序从此变得更加糟不可言。很多人不想演了。桑桑和其他孩子、大人、乐手坐在台上很尴尬,不知道是撤下台来还是坚持着在台上。 台下的人很奇怪:非想见到白雀不可。其实,他们中间的大部分人,并不认识白雀,更谈不上对白雀演戏的了解。只是无缘无故地觉得,一个叫白雀的演员没有来,不是件寻常的事情。而互相越是说着白雀,就越觉得今天他们之所以来看戏,实际上就是来看白雀的,而看不到白雀,也就等于没有看到戏。这种情绪慢慢地演变成了对演出单位的恼火:让我们来看戏,而你们的白雀又没有来,这不是诓人么?这不是让我们白跑一趟吗?又等了等,终于有了想闹点事的心思。 演员们说:“不要再演了。” 宣传队的负责人说:“桑校长没回来。演不演,要得到他的同意。” “桑校长怎么到现在还不回来呢?”有几个演员走到路口去望,但没有望见桑乔。 台下终于有人叫:“我们要看白雀!” 很多人跟着喊:“我们要看白雀!” 这时演员们即使想演,实际上也很难演下去了。 演员与乐队都撤到了后台。 台下乱哄哄的像个集市。 蒋一轮站在一棵梧桐树的黑影里,一脸沮丧。 桑乔终于回来。演员们连忙将他围住,就听他说了一声:“我真想将白三这厮一脚踹进大粪坑里!”

宣传队临时解散了。 蒋一轮一连十多天也没见着白雀,一有空就到河边上吹笛子。白雀的家就在河那边的村子里。他想,白雀一定能听到他的笛子声。蒋一轮什么曲子也不吹,就吹《红菱船》,从头到尾地吹。吹的时候,直让桑桑觉得,白雀也在,并且正在出神地做那些优美的动作。 对岸,有人站到河边来听蒋一轮吹笛子,但没有一个知道蒋一轮的心思,听了一阵,都说:“蒋老师吹笛子吹得好。”听得很高兴,仿佛那笛子是为他们吹的。 蒋一轮吹笛子时,桑桑就站在自家水码头上看。但桑桑一直就没有看到白雀的影子。白雀仿佛永远地消失了。 蒋一轮不屈不挠地吹着。 但白雀就是没有出来。 这是个星期天,蒋一轮一清早就去了河边上。蒋一轮今天的笛子吹得比以往任何时候都好,一往情深,如泣如诉。 秦大奶奶既不知道蒋一轮吹笛子的用意,又不懂得音乐。她只是觉得这个蒋老师笛子吹得真苦,就颤颤巍巍地端来一碗水:“歇歇,喝口水再吹。” 蒋一轮很感谢秦大奶奶——蒋一轮现在很容易感谢人,喝了水,重新给笛子换了张竹膜。继续吹下去。 蒋一轮直吹得人厌烦了,就听对岸有人说:“这个蒋老师,有劲没处使了。” 蒋一轮的笛音就像一堆将要燃尽的火,慢慢地矮下去。他朝对岸望望,垂着双手离开了。 桑桑突然地看到白雀朝河边走来了。 白雀还是那个样子,只是好像清瘦了一些。她一出现在桑桑的视野里,桑桑就觉得天地间忽然地亮了许多。白雀走着,依然还是那样轻盈的步伐。她用双手轻轻抓着被放到了胸前的那根又黑又长的辫子,一方头巾被村巷里的风吹得飞扬了起来。 桑桑看到,白雀走到岸边时,眼睛朝刚才发出笛音的那棵楝树下看了一眼。当她看到了楝树下已空无人影时,她向对岸到处张望了一下。而当她终于还是没有看到人影时,不免露出怅然若失的样子。 白雀显然想在岸边多待一会儿。她做出要到河边洗一洗手的样子,沿着石阶走向水边。 桑桑立即朝蒋一轮的宿舍跑。 蒋一轮鞋也不脱,正和他的笛子一起躺在床上。 “蒋老师!” “桑桑,有事吗?” “你快起来!” “起来干吗?” “去河边!” “去河边干吗?” “她在河边上。” “谁在河边上?” “白雀!” 蒋一轮将身体侧过去,把脸冲着墙:“小桑桑,你也敢和你的老师开玩笑!”接着,用手一拍木床,学老戏里的腔调,大声道:“大胆!” “白雀真的在河边上!” 蒋一轮又转过脸来,见桑桑一副认真着急的表情,就站了起来。 “过一会儿,她就会走掉的。” 蒋一轮慌忙朝河边走。但立即意识到这是在桑桑面前,就将两手插进裤兜里,做出很随意的样子。这样子在向桑桑说:“见不见白雀,无所谓的。”但脚步却是被什么急急地召唤着,走得很快。 桑桑跟在后边。 但桑桑看到的情景是:白雀的背影一忽闪,就消失在巷口,而白雀的父亲白三却倒背着双手,把后背长久地顽梗地停在河边上。 以后的日子里,蒋一轮有时还到河边吹笛子,但越吹越没有信心,后来干脆就不吹了。他把笛子随意地扔在床上,都没有将它放进白布套里。白布套也被皱皱巴巴地扔在一旁。 蒋一轮的课讲得无精打采,蒋一轮的篮球打得无精打采……蒋一轮的整个日子都无精打采。 蒋一轮变得特别能睡觉,一睡就要永远睡过去似的。蒋一轮天一黑就上床睡觉。蒋一轮上课总是迟到。蒋一轮的眼泡因过度睡眠而虚肿,嗓子因过度睡眠而嘶哑。 女教师刘娅对他说:“蒋老师,你莫非病了?” 蒋一轮自己也怀疑自己病了,去镇上医院做了检查。结果是没有任何病。但蒋一轮就是振作不起精神,只想拥了被子,昏昏睡去。 期中的一个星期,这一片的五所学校照例互相检查教学情况,这一天,轮到了油麻地小学。先是听课,各班情况都很好,只有蒋一轮的课,大家不太满意。蒋一轮的课显然没有好好准备,头绪混乱,差错不断。本来,这样的课都是早准备好了的。阅读课文花多长时间,提问题花多长时间,讲解花多长时间,都是经过反复计算的,就像是演奏一部曲子,从开始到结束,都是掐好了时间的。说上课,就缓缓进入;说下课,就在钟声马上要响起之际,正好告一段落,然后干脆利落地宣布:“今天的课就上到这儿。下课!”话音刚落,铃声随即响起。蒋一轮真糟糕,距离下课还有十分钟,就弹尽粮绝。好一阵,就呆呆地望着学生和听课的诸位同仁,竟然无话可说。更糟糕的是,他的手表没有好好上弦,现在停住不动了。蒋一轮不知道离下课时间到底还有多远。想讲新课,又怕刚开了个头,下课铃就响了。就想:算了,就再等一会儿吧。可是左等右等,下课铃就是不响。 陪同外校老师坐在后面的桑乔,一直冰冷着脸。 孩子们起先还勉强坐着。但坐不多一会儿,就坐不住了,身上像爬虱子,开始不由自主地扭动起来,并开始小声说话。 荒唐的是,蒋一轮也不知道脑子里在想些什么,竟然说出这么一句话来:“请大家再耐心等一会儿,马上就要下课了。” 外校的一个年轻女教师憋不住笑了。这笑声虽然是被努力控制了的,但孩子们还是听到了,大家互相瞧瞧,也傻乎乎地笑了起来。 蒋一轮满脸通红,额上沁出来汗珠,这才想起复习旧课。可刚等他说完“我们把课文翻到上一课”时,钟声却十分有力地敲响了。 中午,由油麻地小学招待外校老师一顿饭。吃饭时,桑乔笑脸陪着客人,但始终笑得不大自然。那时,他就在心中暗暗指望着下午的作业检查,可为他捞回一点面子来。这一项,始终是油麻地小学的强项,是其他任何一所学校都无法与之抗衡的。况且,前三天,桑乔还专门召开了全体教师会议,特地强调了一下作业的问题:作业就是人的脸,既然是脸就要干净,脸不干净要洗干净,作业做得糊里糊涂的,没什么客气的,撕了重来,一次不行,再撕一次,不怕把作业本全撕了,大不了再换个新本;当天的作业,必须当天批改,不得过夜……开会之后,桑乔再在各教室门口巡视,就听见一片沙沙沙的撕纸声,像急雨暴打地里的玉米叶子,把桑乔自己都听得心惊肉跳。 吃了饭,老师们打了一会儿扑克,就开始检查作业。情况确实蛮好,外校的老师们都说:“油麻地小学,学生们做的作业,干净得让人不忍看。” 下午四点钟,外校教师们在做清点时,发现作业架上没有四年级的作文本,就对桑乔说:“桑校长,还差四年级的作文本。” 桑乔对本校的一位老师说:“去问问蒋老师,四年级的作文本放在哪儿了。” “蒋老师不在。” 桑乔说:“他总在宿舍里批改作业,可能把作文本放在宿舍了,去宿舍看看。” 是集体宿舍,其他老师也有钥匙,就打开门来,东找西找的,在蒋一轮的床头找到了那摞作文本,看也不看,就立即将它们搬到了办公室。 外校老师一打开作文本,互相对了个眼神,然后对桑乔说:“桑校长,你自己看一下吧。” 桑乔看了一本,又看了几本,然后一句话也没说。他所看到的作文本,字是写得一塌糊涂,其中一本,还洒上了水,字漫漶得几乎看不清一个。最要命的是,蒋一轮已有两周没有批改作业了。 这次互查,油麻地小学插了一面黑旗。 桑乔将外校教师送走后,在办公室暴跳如雷:“这个蒋一轮,简直昏了头!” 蒋一轮等到天已黑透,才回学校。 桑乔一直在自己的办公室等着,见蒋一轮回来了,走出办公室,给他留下一句话来:“明天晚上,你在全体教师会上作检查。”说完回家去了。 蒋一轮作了检查之后,坐在桌前不知写什么,几乎一夜没睡觉。第二天早上,他见到了桑桑,很诡秘地将桑桑叫到树林里,将一封信交到桑桑手上:“桑桑,把这封信交给白雀。” 桑桑点点头。 “悄悄地。” “我知道。” “现在就去。” 桑桑把信揣到怀里。桑桑走出树林时,忽然觉得自己是电影里的地下工作者了。他有一种神秘感、神圣感,还外加一种让他战战兢兢的紧张感。他上路时,还探头探脑,四下张望了一下。这完全没有必要,因为周围根本无人?99lib.,即便有人,谁会去注意他呢?

在不到一周的时间里,桑桑就在蒋一轮与白雀之间传递了四封信,并即将促成一次幽会。 桑桑对大人之间的事充满了好奇心。他好像一个爱东张西望的人,忽然看到了一道门缝。他渴望着能从这道门缝里看到大人的世界——一个不可思议的世界。他在蒋一轮与白雀之间来回穿梭时,经常沉浸在一种夸张的感觉里。当他走进深深而空寂的村巷,当他面对一条用两只眼睛紧紧盯住他的黄狗,当他在黑暗里迎面遇到几个人而装成一副游玩的样子时,他觉得他是一个机智绝顶、可以做成大事的孩子。他并不很了解蒋一轮与白雀之间的通信究竟是什么意思。但他很愿意为他们跑腿送信。因为他觉得他也介入了这个世界,成了这个世界的一部分。他有了一种拿了入场券,穿过熙熙攘攘的人群而提前进入了场内的优越与得意。 桑桑甚至在那天看荷塘边上蒋一轮与白雀于月光下排练时,就已在心里觉得,蒋一轮和白雀应该在一起——他们才应该在一起呢! 这天天黑之后,桑桑把一条木船摇到了河那边的一棵大树下。 船上坐着蒋一轮。 木船静静地停在岸边。没有月亮,只有风。风吹得两岸的芦苇乱晃,吹得水面泛起波浪,一下子一下子拍打着河岸。树上有鸟,偶然叫一声,知道是风的惊扰,又安静下来。村子里,偶然传来一阵呼鸡唤狗的声音。到处是一个意思:天已晚了,夜间的寂寞马上就要来了。 蒋一轮也像桑桑一样,在体验着一种紧张。但他在桑桑面前还要必须做出一个老师的样子来。他要给桑桑一个平静的而不是激动的样子,并且还要给桑桑一个印象:他与白雀之间,是世上最美好,最纯洁的友谊。 桑桑听到了脚步声,从船上站了起来。 白雀来了,白雀没有一点慌张的样子,像是要去做一件大家都知道的事情。她上了船,然后坐了下来,把双腿垂挂在船舱里,与同样姿态的蒋一轮正好面对面。 桑桑摇着船,船在夜色下往前行。桑桑像所有水乡的小孩一样,八九岁时就能撑小船,而到十几岁时,就能摇橹,让较大的船运行起来。水乡的水面上,常见一些与船体极不等称的孩子在摇橹。那孩子埋着屁股,一仰一合,居然把橹摇出很大的水花来。要是在白天,桑桑会很得意地向两岸的人表演他的摇橹。那时,他会把动作做得很有节奏,很有模样。但现在他知道,谁也看不见他摇橹,就不去在乎动作——他现在只想将船摇得快一些,早点让船进入芦苇荡里。 岸上有人问:“谁在摇船?” 桑桑不回答。蒋一轮与白雀自然更不会回答。船依然走它的路,谁也不去理会岸上的人。 村庄与学校都渐渐地远去了,船正在接近大河口。 “他们可以说话了。”桑桑想。 可是蒋一轮与白雀并不说话。 桑桑很纳闷:“好不容易在一块儿,怎么不说话呢?” 蒋一轮与白雀却就是不说话,那么面对面地坐着。 天空有“嘎嘎”声。桑桑知道,那是夜行的野鸭子。桑桑能想象出,那队野鸭子,正在天空下整齐地飞着,但一个个样子都很滑稽——野鸭总是那么一副笨样子。 船出了大河口,水面忽然一下开阔了。月亮从东边的树林里升上来了,水面上就有了一条晃动不定的银色的路。这条银色的路,直伸向远方,突然地就断了。桑桑顺着这条银色的路望去,已隐隐约约地看到了那个芦苇荡。 水面一宽,加上风大了一些,船便开始晃动。 蒋一轮与白雀依旧不说话。 桑桑想:也不知他俩干什么来了?大人的行为很古怪,让人想不明白。 船到了芦苇荡。 这是一片很大的芦苇荡,月光下一望无际。 蒋一轮先上了岸。桑桑看到,蒋一轮伸过手来,本来是想拉一下白雀的,但白雀没有用他帮忙,自己跳到了岸上。他们面对着似乎无限深远的芦苇荡,一阵踟蹰,很长时间站在那儿,不敢往深处走去。 桑桑说:“我一个人就走进去很远很远。” 蒋一轮和白雀一前一后往前走了几步,蒋一轮回头问:“桑桑,你呢?” 桑桑说:“我要看船。” 蒋一轮与白雀继续往前走。站在船上的桑桑看到,他们走着走着,就并排走了,并且渐渐地挨到了一起。当时,月亮很亮地照着他们。桑桑觉得他们的身影要比白天的长。后来,芦苇越来越稠密,直至完全地遮挡住了他们。 桑桑坐了下来。他朝天空望去,天空干净得如水洗刷过一般。月亮像是静止的,又像是飘动的。他猜测着蒋一轮和白雀:他们是坐着呢,还是站着呢?他们在说些什么?桑桑猜测不出来,就不去猜测了。他依然去看天空。他忽然地觉得一个人独自守着船很孤单。他想让自己给自己唱一首歌。但还未等他唱,一缕笛音从芦苇深处响了起来,在十月的夜空下传送着。蒋一轮与白雀并未说话。这使桑桑很遗憾:难道就是为了到这儿来吹笛子的吗? 就是。笛子响起之后,就一直没有停止。 桑桑躺到了船舱里。隔着一层船板,他听到了流水声,叮叮咚咚的,像是在给蒋一轮的笛子伴奏。后来,桑桑迷迷瞪瞪地睡着了。当凉风将他吹醒时,他猛地激灵了一下:我睡了多久啦?四周空无一人,只有天和水,他有点害怕起来,立即起身,循着依然还在响着的笛音走过去。 月光下,桑桑远远地看到了蒋一轮和白雀。蒋一轮倚在一棵楝树上,用的还是那个最优美的姿势。白雀却是坐在那儿。白雀并没有看着蒋一轮,用双手托着下巴,微微仰着头,朝天空望着。月亮照得芦花的顶端银泽闪闪,仿佛把蒋一轮与白雀温柔地围在了一个梦幻的世界里。 桑桑拨着芦苇秆,想再朝前走几步。沙沙声惊动了蒋一轮与白雀。他们忽然意识到了时间的流动,抬头望了眼天空,就听见蒋一轮“哦”了一声,接着白雀说:“天不早了。” 木船回到村前的大河时,村子在月光下早已睡熟了。

桑桑充当了一个可笑的角色。但人家桑桑愿意。温幼菊说“桑桑是蒋一轮的谍报人员”。桑桑的母亲说“桑桑是蒋老师花钱雇的一个跑腿的”。桑桑不管别人怎么说,照样地做他愿意做的事。 唯一使桑桑感到遗憾的是,那些信只是在他身边稍作一下停留,就不再属于他,而被送到了蒋一轮或白雀的手上。那是一个又一个的小秘密。而这些小秘密,只是在他眼前晃一晃,便消失了。就仿佛有人总往他的口袋里塞进一块糖,可还是很快又被人家掏走了。 桑桑在心里记着他给蒋一轮和白雀一共传了多少封信。而当这个数量变得越来越大时,他就在心底里慢慢地生长出一个念头:我也可以看看吗?就这一个念头,惊得他东张西望了好一阵。但这个念头很顽固,竟不肯放过桑桑。 这是一个星期天。 桑桑又走进了深深的小巷。从走进小巷的那一刻起,桑桑就觉得白雀会从家里走出来,然后她回头看看,见没有父亲白三的影子,就会把一封信从袖笼里抽出来交给他。 桑桑开始唱歌。 白雀果然出来交给了桑桑一封信。 桑桑把信揣到怀里,依然唱着歌,但唱得颤颤的,像是穿着单衣走在寒冷的大风里。 桑桑出了小巷,就飞快地往学校跑。几乎每回都是这样。他总想立即把信交给蒋一轮。他喜欢看到蒋一轮在接过信时的那种两眼熠熠发亮的样子。 蒋一轮被桑乔叫走,到镇上购买办公用品去了。 桑桑有点扫兴。 桑桑一边走,一边从怀里掏出白雀的信,将它举起来,在阳光下照着。他什么也没有看到,只是看到一块神秘黑影。 正往池塘里倒药渣的温幼菊在一旁笑着:“桑桑,你在偷看蒋老师的信。” 桑桑说:“谁看啦?我没有看。” “你想看。”温幼菊说。 “我才不想看呢。”桑桑把信重新放进怀里,立即逃走了。 桑桑搬了张梯子,从鸽笼里掏出一对羽毛未完全丰满的鸽子,双手将它们一只一只地抛到空中。其中,一只直接就飞到了房顶上,另一只却在飞起来之后不知道该往哪儿落,竟然晃晃悠悠地飞了好几圈,最后落到了河边上的草垛上。桑桑在下面赶它,未能赶得了它,就爬上了草垛顶。那只鸽子见了桑桑,就矮下身子,几次做出要飞的样子,可又没有飞,直到桑桑马上就要抓住它了,它才一拍翅膀飞到了房顶上。 桑桑今天没有什么事情好做,就在草垛顶上躺下了。 大草垛很高,桑桑一躺下,谁也看不见他。 桑桑躺在草垛顶上,看天看云看过路的几只别人家的鸽子。他的手无意中碰到了那封信。他把信拿出来,又对着阳光照着,并且是长久地照着。当然还是什么也没瞧着。而越是什么也没看见,他就越想看见。他坐了起来,低下头向四处看了看,见空无一人,心禁不住一阵慌慌乱跳。 河边大树的树顶上蹲着一只灰黄色的鸟,歪着头,看着草垛顶上的桑桑。 “我就看一眼,只看一眼!”他吐出了湿漉漉的舌头,用舌尖上的唾沫反复地浸润着信口。 那只鸟“呀”地叫了一声。 桑桑一惊,将信立即扔在了草垛顶上。他抬头看到了那只鸟。他觉得那只歪着脖子的鸟也很想看这封信。他把信又捡了起来。唾沫涂得太多,在信封口漫漶开来,留下一片湿印。他又顺手从草垛上拔下一根草,用草茎将信封口轻轻剔开了。他又看了一眼那只鸟,将信封口朝下,这么轻轻一磕,将里面的信倒了出来。 那只鸟拍着翅膀飞开了。它飞的样子很奇特:往前一蹿一蹿,每一蹿都很有力而迅捷,并且是不住地往高空中蹿,像枚多节火箭,不一会儿就变成了一个几乎看不见的黑点。而这时,它在高空却非常清脆地叫响了,声音像清风吹进玻璃瓶口时发出的声音,十分迷人。 桑桑哆哆嗦嗦地将信打开了。厚厚的,大概有三四张纸。 桑桑正要去念信时,听到了鸟翅声,抬头一看,那只鸟居然又回来了,并且还是站在刚才那根柔软的枝条上。 桑桑刚看了个开头,脸就唰地通红,并且立即闭上了眼睛。他感觉到阳光透过眼皮时,他的眼前是淡红色的。 风吹着手中的信纸,发出一种扰人的声响。 桑桑的眼睛慢慢睁开了,但桑桑没有去看信,却去看了一眼枝头上的那只鸟。那只鸟半闭着眼睛在打盹儿,似乎无意想知道信的内容。 接下来,桑桑看一阵,就闭一阵眼睛。他觉得那些话说得都很奇怪。他还从没听过这样柔和的语言。桑桑是作文高手。桑桑觉得那些句子,都是挺美的。放在往常,桑桑每次在看到书中一段他认为写得很美的句子或段子时,都会将它们摘抄下来。桑桑觉得白雀的信中的每一个句子,都是可以摘录到笔记本里的。但他又拿不太准,这是否也属于那种可以摘录到笔记本里的句子。他以前没有见过这样一种美句子。不管怎么说,桑桑觉得这些句子确实挺美的。桑桑想:是不是这样的信,都是用这样的语言写成的呢? 白雀写得一手清秀的字。信干干净净的。 桑桑的手出汗了。桑桑的手一直不算干净。因此,桑桑在信上留下了黑黑的手指印。这使桑桑感到很羞愧。他把信放在草垛上,把双手拿到裤子上,仔细搓擦起来。他哪里想到,正在这时,来了一阵风,哗啦一下将信吹了起来。他惊得用双手去乱抓在空中飘着的信纸,并用身体去乱扑正在草垛顶上翻卷着的信封,这才勉勉强强地将信与信封抓住了,压住了。但还是有一页纸被风吹跑了。 这一页纸,像是一窝小鸟里头最调皮的一只,居然独自一个脱离了鸟群先飞远了。 桑桑趴在那儿不敢动,因为他的腹下压着另外几页纸。他只能先眼巴巴地看着那张纸在空中一晃一晃地轻轻地飘动着。 枝头上的那只鸟,见了那张飘忽的纸,大概以为也是一只鸟,就从枝头飞下来,与那张纸在空中翻上翻下地旋舞起来,很像是一对空中的舞伴。 那一页纸进到风口里去了,看样子,一时半会儿还没有落下的心思。 桑桑一边用眼睛盯住,一边小心翼翼地将腹下所压的其他几页纸,一页一页地捉住。他看到那页纸越飞越低,越飞越低,正向河里飘去,也来不及去整理那几页纸,只是胡乱地将它们揣进怀里,跳下了草垛,直向那页纸追过去。 那页纸越是接近地面,下落得就越迅捷,像是飞不动了。 桑桑跑到离它还有十米远的地方时,它突然被一股气流压住,几乎垂直地掉在了河边上的一个烂泥塘里。 桑桑将它捡起一瞧,只见上面沾满了泥水。他提着这页纸,一脸沮丧。
//..plate.pic/plate_347216_2.jpg" /> 桑桑突然起了立即摆脱这封信的念头,将怀里的那几页纸掏了出来,慌忙地将它们连同那一页掉在泥塘里的纸一起,都扔到了河里。他看了一眼横七竖八地在水上漂着的纸,赶紧逃离了河边,就像一个罪犯逃离犯罪现场一样。 桑桑回到了自家的院子里,忐忑不安地坐在门槛上。那几页纸总在他眼前漂动着。他开始编织谎言。然而被那几页纸的漂动所干扰,老也编不下去。他低头时,偶尔看到了还未扔掉的信封。这时,他就有一种看见了一只出尽了小鸟而空留在枝杈上的鸟巢时的感觉。他把信封使劲抖了抖,终于什么也没有抖出来。 “它们大概已经漂远了。”桑桑想。他感到不安,仿佛是他的几只鸽子,被他抛弃了似的。他起身又来到了河边。 那几页纸居然没有漂远,却聚拢到了码头上。他看到,那张沾了泥水的纸,在水面上这么漂了一会儿,已经干干净净了。桑桑就很懊悔,当时,将它在水里洗洗,晒干了不就行了?他连忙跑到水边上,将那些纸又都捞了上来。他找了一个有阳光、但没有人的地方,很小心地将它们一页一页地剥离开来,晾在了几根低垂的树枝上,然后就在一旁守着,等它们被太阳晒干后,好抹抹平再装进信封里去。 这时,桑桑听见了脚步声。他探头一看,见温幼菊正朝这边走来,并且只剩下几步远了。他连忙从树枝上摘下那些纸。在摘的过程中,纸被树枝钩住,有两页被撕破了。桑桑怕被温幼菊看见,这一回,索性将它们团成一个疙瘩远远地扔到了河里,然后他拔腿跑掉了。 蒋一轮回来后,在桑桑家院门口站了一下。 桑桑看见了蒋一轮,但没有过来,看他的鸽子去了。 蒋一轮想,桑桑今天没有给他带来白雀的信,也就走了。 桑桑没有想到,白雀的这封信,是封很要紧的信。

关于白三的脾气,油麻地人有最确切的评价:“嘴里叼根屎橛子,拿根麻花都不换。” 白三平衡能力很差,走一座独木桥时,走了三分之二,掉到了河里。但白三并不朝只剩下三分之一距离的对岸游去,而是调转头,重新游回岸这边。他不信就走不过这座独木桥去!白三水淋淋地又站到了桥头上。当时,村里正有个人撑船经过这里,说:“我用船把你送过去。”白三说:“不!老子今天一定要走过这座桥!”他又去走那根独木。这回比上回难走,因为他一边走,一边往独木上淋水,把独木淋滑了。他努力地走着,并在嘴里嘟嘟囔囔地骂个不停,既骂独木,也骂自己。结果,只走了三分之一,就又掉进了河里。他爬上岸来再走。撑船的那个好心人,一笑,说了声“这个白三”,也不管他,把船撑走了。白三连连失败,最后大恼,搬起那根独木,将它扔进水中,然后抱住它游到对岸。 白三现在坚决反对白雀与蒋一轮来往。 白三瞧不上蒋一轮。白三就白雀这么一个女儿。他要把她交给一个他看得上的人。 但白雀看得上的人就是蒋一轮。白雀走到哪儿,眼睛里都有蒋一轮,总能听见他的笛音。 白三说:“那个蒋一轮,一个穷教书的,有什么好的!” 白雀不理白三,梳她的头,照她的镜子。 白三很恼火,就把她的镜子扔在地上:“他老子是个大地主,他是小老婆养的!” 白雀哭起来:“小老婆养的又怎么啦?小老婆也是老婆。有老婆总比没老婆的强。” 白三操起扁担来要打白雀。因为白雀的话像把利刀戳在了白三的心上:白三没老婆,白三的老婆在白雀还不满一岁时跟人跑到江南去了,白三一直是个光棍。 白雀知道白三不会打她,哭着,梗着脖子,肩一耸一耸地抽动着,站在那儿不动。 白三明白:白雀大了,有心想飞了。但白三无法改变自己的看法。他要请人给白雀另找个男人,他就是不能把白雀交给蒋一轮。邻居张胜家早看上了白雀,想把白雀说给他的外甥谷苇。谷苇是镇上的文书。白三见过这个白净的一副书生气的谷苇。张胜知道了白三的心思,说:“这是好事。让两个孩子先见见面。”白三就让白雀跟那个谷苇见面。白雀没有充足的理由不见谷苇,白雀似乎也在哪儿见过谷苇。白雀没有坚决地拒绝白三。她想让蒋一轮帮她坚决起来。于是就写了那封信,问蒋一轮怎么办,还约了蒋一轮在村后的大磨坊旁见面。 到了约定的时间,白雀装着到自家菜地干活的样子,挎着一只篮子去了大磨坊旁。 没有收到信的蒋一轮,当然不会出现在这里。 白雀就站在黄昏的风中等蒋一轮,一直等到天黑。她有点害怕了,只好往家走,路上就生了蒋一轮的气:商量这么要紧的事,他也敢耽误。但白雀想到了在过去的日子里,蒋一轮从未失约过,甚至每次都是他先到场,就怀疑自己把日子记错了。是黄昏,这一点肯定没有错。但,是哪一天的黄昏,她不敢肯定了。因此,第二天黄昏,白雀又来到了大磨坊旁。其情形与昨日一样。这回白雀另想原因了:他才不在乎呢!白雀一路上就在心里说:我也不在乎,我明天就见谷苇!回到家,她真的对白三说:“不是让我见谷苇吗?我见。” 蒋一轮一直等不到白雀的信,又惶惶不安起来,又去河边上吹笛子。 白雀听见了,但白雀并不去想主意摆脱白三的眼睛,到河边上去看蒋一轮。白雀已见过谷苇了。白雀见过谷苇之后,有一种说不清楚的感觉。她似乎有点后悔见谷苇。 心里最不安宁的是桑桑。他那天打开信,实际上只看了几行字。他想:那信里肯定有要紧的事,我把他们的事耽误了。一见到蒋一轮那副魂不守舍的样子,他就低下头去。蒋一轮讲课时又心不在焉了。桑桑听课,更是听得心不在焉。他的脑子里,老是那几页纸在哗啦哗啦地翻动。 桑桑想从白雀那儿再等得一封信。这天,他又出现在巷子里,唱起了歌。他一边用地上随便捡起的瓦片在沿巷而立的墙上划着道,一边唱。从巷头唱到巷尾,又从巷尾唱到巷头。走到白雀家门口时,就把声音放大了唱。但却总不见白雀出来。他想可能是白雀睡觉没有听见。他看了看墙上被他划下的一道道印迹,决定不唱了,改成大叫: 一颗星, 挂油瓶! 油瓶漏, 炒黑豆! 黑豆香, 卖生姜! 生姜辣, 叠宝塔! 宝塔尖, 戳破天! 天哎天, 地哎地, 三拜城隍和土地! 土地公公不吃荤, 两个鸭子囫囵吞! 他几乎是站在白雀家门口叫唤的。但即便是这样,白雀也没出来。“白雀姐是不想理蒋老师了,也不想理我了。”他低垂着头,离开了白雀家门口。 当天晚上,桑桑推开了蒋一轮宿舍的门,说:“那天,白雀姐给过我一封信,我把它弄坏了,就把它扔了……” 蒋一轮“哎呀”了一声,双手抱住脑袋,就地转了一圈,然后“扑通”把自己放到床上,又“咚咚咚”地捶了几下床板,又用双脚互相将脚上的皮鞋一一蹬下,的笃两声,落在了地上:“我的桑桑唉!” 桑桑笔直地站在门口。 蒋一轮歪过头来,朝桑桑苦笑了一下。 桑桑走了,但他没有走多远,蒋一轮将他叫住了:“桑桑,你过一会儿来找我。” 当桑桑双手接过蒋一轮抢写出的一封信,后脑勺被蒋一轮富有意味地拍了一下之后,几天来一直惶惶不安的他,如释重负地向校门口跑去。 白雀家的大门已经关上了。桑桑屋前屋后地绕来绕去,既无法进屋,也无法看到白雀。他要有补过的表现。他必须于今晚将信送到白雀手上。但他又确实无计可施。他想敲开门。但开门的肯定是白三,而不会是白雀。白雀住在里屋,白三住在外屋,走到白雀房前去,必须穿过白三的前屋。今晚见到白雀,简直是不可能的事情。桑桑失望地站在黑洞洞的巷子里。 桑桑走出巷子时,看到了大河那边的油麻地小学,并且很快看到对岸立着一条长长的人影:蒋一轮在等待他送信的消息。 桑桑又转身走进了巷子。 桑桑爬上了矮墙,又从矮墙上爬到了白雀家的房顶上。他趴在天窗上往里看,首先看到了一只半明半暗的小马灯.挂在木柱上。接下来,他就看清楚了:这间大屋里,既睡着白三,还歇着一条大公水牛。一是天冷,二是怕牛拴在外边被人偷了,白三像这个地方上的许多人家一样,将牛牵到了屋子里。此刻,白三已经在一张老床上睡熟了,而大水牛却还在墙角里慢慢地吃草,两只大眼在昏暗的马灯光下闪着亮光。 桑桑望着白三模模糊糊的面孔,忽然对白三生起气来:所有这一切事情的发生,全是因为他!桑桑起了一个恶毒的念头:拉开天窗,然后站起来,解开裤带,让裤子落在脚面上,对着天窗口撒尿,直撒到白三的脸上,惊得他叫起来:“哦哟,屋漏雨了!”桑桑想象着白三被“雨”淋了的时候的样子,坐在屋脊上傻笑起来。 桑桑终于没有办法,只好从屋顶上下来。而就在他双脚刚从矮墙溜下,一接触到地面时,他忽然由刚才的撒尿造雨的念头引发出一个主意。他到处乱转着,终于在一个人家的门口发现了一只铁壶。他拿了铁壶,到河边上提了一铁壶水,然后带着这一铁壶水吃力地又重新爬到屋脊上。他趴在天窗口,仔细观察了白三,认定他已经睡死,就轻轻地拨开了天窗。水牛差不多就在天窗下的位置上。他在屋脊上一笑,慢慢地倾斜着水壶,水从壶嘴流了出来。随即,他听到了水落在地面上时发出的噼里啪啦的声响。 白三动了动身子。 噼里啪啦的水声大起来。 白三连忙翻身起来,衣服都未来得及披,下了床,操起一只早准备好了的带木柄的硕大木桶,送到了牛的腹下去接尿。 水牛安闲地嚼着草,并无动静。 白三耐心地等了一会儿,并未接到尿,对牛骂了一声“畜生”,哆哆嗦嗦地上床去了。 桑桑等了一会儿,又开始往下倒水。 还未暖了身子的白三大骂一声“这畜生”,只好又赶紧下床,端起木桶去接尿。 无尿好接。白三左等右等,未等得一滴,很恼火,扔下木桶,在牛屁股上狠扇了一巴掌:“找死哪!”上床去了。 桑桑把事情做得很有耐心。他等白三差不多又快迷糊上再也不想醒来时,又开始往下撒尿——桑桑当时的感觉就是撒尿。 噼里啪啦的声音很大,是大雨滂沱时檐口的水流声。 白三一拍床,骂了一句脏话,坐了起来,看那牛,在嘴里说着:“我看你尿,我看你尿……” 牛不尿,只嚼草。 白三骂骂咧咧地穿衣起了床,解了牛绳,牵着它就向门外走:“畜生,活活冻死你!” 桑桑立即伏在了屋脊上。他在听到吱呀一阵开门声之后不一会儿,就看见白三牵着牛走进了巷子里,然后朝巷子后面自家的大草垛牵去——那是白天拴牛的地方。 白三和牛走远了。 桑桑不管铁壶了,赶紧从屋上下来,跑进了白雀家,拍响了白雀的门。 白雀居然没睡,拉开门,见了桑桑,吃了一惊:“桑桑?是你?你怎么进来的?” 桑桑什么也不说,把信从怀里掏出来,交到白雀手上,转身就跑。 6851." >桑桑出了巷子,一路胡乱叫喊,闹得好几个人从睡梦里醒来,含糊不清地问:“谁家的孩子在外面喊什么?”

蒋一轮与白雀又见面了。白雀自然不再生气。但白雀与蒋一轮之间,似乎有点生分。白雀也说不出原因来。 这一天,谷苇到油麻地来了。 油麻地的人就装着去白雀家借东西或路过这里的样子,往屋里看谷苇。看完了,他们就在巷头或地头说:“白雀家来的那个男的,人样子长得不错。” 白雀几乎没有露面,就待在自己的房间里。 谷苇在白雀家坐坐,就去了舅舅家。在舅舅家又坐了坐,就回镇上去了。 白雀去镇上买雪花膏,在街上遇到了谷苇。 谷苇说:“去我那儿坐坐吧?” 白雀犹豫了一下,说:“好吧。” 快要放寒假时,蒋一轮从桑桑手中接过一封沉甸甸的信。他好像感觉到了什么,就把门关上了。桑桑几次有意路过蒋一轮宿舍的门口,看到那门总是关着。直到傍晚,桑桑才看到蒋一轮将门打开。蒋一轮倚在门框上,双目无神,脸色仅仅在不到一天的工夫里,就变得憔悴不堪。桑桑甚至隐隐地觉得,蒋一轮的脸上有干了的泪痕。 桑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但桑桑也陷入一种无名的伤感里。 放了寒假,蒋一轮就回家了,一去好几十天,也没有到学校来。 大年三十那天,桑桑去田野上找鸽子,远远地看到,河边上,白雀正与一个男的一起,慢慢地往前走。白雀穿着一件淡绿色的紧身棉袄,头上是一块鲜红的头巾,在景色萧条的冬季里,让人觉得十分温暖。白雀老低着头,一边走,一边不时地用手去抓一下金黄的芦苇叶。桑桑觉得,白雀的背影,白雀走路的样子,都格外的好看。桑桑知道,那个男的叫谷苇。谷苇虽然没有蒋一轮高,但后背与腰杆笔直,显得十分的英俊,一头的黑发,在河上吹来的风中飘动着。 桑桑没有再找鸽子,就回家了。 开学的第二天,白雀把一个干干净净的布包包交到桑桑手上:“桑桑,这里面是他的信,请你把它们交给他。”桑桑抱着布包包,犹如抱了一个沉重的悲哀。他把信从布包包里拿出来看了看,厚厚的一大摞,用红色的毛线很认真地捆扎着。他在校园外面转了半天,才把这个布包包交给蒋一轮。 蒋一轮一副很平静的样子,从桑桑手里接过这个布包包:“谢谢你,桑桑。” 隔了两天,蒋一轮也交给了桑桑一个布包包,一副歉疚的样子:“桑桑,还得麻烦你跑一趟。” 桑桑接过布包包。他知道那里面都是白雀的信。 这天傍晚,天空轻轻飘着细雪。 蒋一轮站在花园里,将那些倾注了他诗与梦一般情思的信,一封一封地投到了火里。 桑桑在离蒋一轮很近的地方站着。他看到纸灰与雪在一起飞舞,火光在蒋一轮寒冷的脸上,不住地闪动,并摇晃着他高高的身影…… 选自长篇小说 href='2673/im'>《草房子》 歌王 璇永远记着歌王父亲的那句话:“世界上有那样一种声音,高的让人听不见,但却能让人的心颤抖,甚至能让人心碎。” 许多年时间里,她始终在寻找那个绝顶的声音。也许,那个声音并不是用来歌唱的,但出于对声音的迷恋,她总在用耳朵,更用她的心在天地间聆听着,揣摩着,现在她以为已经将它找到了,但她对自己能否将那个音唱出来却根本没有把握,她甚至对那个声音有点儿恐惧。她不想试着将它唱出来,她只想将它藏在心里。 今天是父亲的忌日。她要告诉父亲,那个音,她可能已经找到了。 父亲在世时,其实一直在琢磨这个音,感觉到天地之间有这样一个音,但却不能获取它。现在,她有了它,但她只想告诉父亲,它在她心中,却不愿将它唱出。隐隐约约之中,她总觉得,这个一唱出从此便从天地间彻底消失的音,也许是与一件天崩地裂的事情联系在一起的。 今晚,她要为父亲唱一夜的歌。 月亮从山谷升上天空时,璇手提一盏红纱灯站在山头,面对连绵不断的群山,心中是山谷一般深的孤独。 无人听唱,世界失去了风声、雨声,也失去了歌声。 在距她不远的地方,茫军正连夜向南方进发。成千上万恢复了光明的年轻人,纷纷参加了茫军。一条长不见尾的队伍,在夜空下弯弯曲曲,犹如一条生机勃勃的、长长的河流。他们从瑶山出发一个多月后,现在已进入一个特别的地区:这里的人,甚至连飞禽走兽,差不多都不能再听到这个世界的任何声音。 对于这里的人而言,雄赳赳、气昂昂、生龙活虎的茫军,只是一支无声的军队。 一路上,茫军知道了太多发生在这一广大地区的悲惨故事。这些让灵魂都为之战栗的故事,一次一次地冲击着茫军将士,从而使茫军不断地加快向南方银山挺进的速度。 一天里,大部分时光骑在马背 4e0a." >上的茫,至今还未从失去瑶的悲痛里走出,又不时地听到和看到这些残酷的故事,心中更是愁惨与愤怒。他的将军们一个个变得小心翼翼,唯恐一不小心说错了一句话,而使他突然爆发。 柯清楚地知道,茫一定在心底里深深地怨恨他,因此,这些日子他和他的灰犬总是与茫保持着一定的距离。 临近这座山的山脚时,茫军隐隐约约地听到了来自山头的歌声。在这夜深人静的大山中听到如此奇妙的歌声,深感疲惫的茫军,顿时兴奋和活跃起来。 茫身下的白马并未得到主人的指令,竟自己停住了。 茫军也在没有得到命令的情况之下,不由自主地停止了行军——歌声仿佛来自遥远的天庭,需平心静气地去聆听。 歌声飘飘而下,一忽儿像云缝中漏出的一缕灿烂的阳光,一忽儿像隆冬季节的冰河咔嚓撕裂开的一道白生生的冰缝,一忽儿尖细如利锥直钻人的五脏六腑,一忽儿又如旋转的柔风缠绕着、抚摸着人。这富有魔力的歌声,使茫军将士一个个无声地立着,犹如一棵棵静穆的树排列在夜空下。 茫挺直身子,仰望着苍茫处的山顶。这时,他看到了一星红光,像天上的一颗星星在闪烁不定。 立于山顶的璇,万万没有想到此时此刻会有一支大军在黑暗中默默地聆听她的歌声。她唱歌,只是因为她想唱歌,她是唱给这四周高高低低的群山听的,是唱给远在天国的父亲听的。她只能唱给它们听。这片土地上,已没有什么人能听到她的歌声,她也不可能走到他们中间去放声歌唱。她天生就是一个唱歌的人,为人唱,为千千万万的人唱,那是她生命之所在。然而,对于这片土地上的老老少少而言,声音已然死去,他们已再也不能像从前那样,在声音的光芒和风暴中陶醉与激动了。最初的几年,她将她的歌喉封住,绝不发一个音符?99lib.。她下了狠心,要让她的声音在一片焦渴中一点儿一点儿枯萎,直至彻底消亡。 可是,她没有做到——她毕竟是歌王的女儿。 作为歌王,父亲在这片土地上家喻户晓。口口相传之中,他的形象充满神性。他给苦难的大地带来了欢乐,给绝望带来了再生的力量。他的歌声,飘扬在人们的耳畔,使人们觉得黑暗中的荒野有了亮光。他走着唱着,走过一片片的田野、一个个村庄、一道道山梁和一条条河流,歌声像种子撒落在大地上,发芽,长出一片湿润的新绿,长出一片片金色的庄稼。他是大地的灵魂,是万众的福祉。这里的男女老少,对他心存感激。暖流、夜风、碧树、沧海、号声、闪电、万马奔腾、山呼海啸、天际游丝、风轻云淡……他的歌千姿百态、风情万种,听来各有各的感受。久而久之,他甚至被人们神化了。有人说,他的歌声曾使南飞的雁阵一时在空中凝然不动;有人说,他的歌声曾使一棵千年的枯树长出新枝;有人说,他的歌声在月光下流播时,竟然使百花齐放,香气弥漫…… 他是人们心中的歌王。 歌王有了女儿璇。 璇的第一声啼哭便是音符,父亲感到了莫大的欣慰。他深知自己总有一天会老去、老死,他希望他的灵魂、心思与美好的向往能融化在一个年轻的生命中。但,他走遍了这片土地,也未能发现一个人可以了却他的心愿,没想到这时他的璇呱呱坠地。她降生于拂晓时分,当她的啼哭带来灿烂的朝阳时,因分娩而满头冷汗的母亲激动而又疑惑地说:“这孩子的哭声怎么这般响亮!”父亲泪流满面:这是千载难逢的声音啊! 璇刚学会走路时,母亲因为到处流行的瘟疫,死在了父亲歌唱的路上。从此,父亲独自一人带着她走南闯北。 璇渐大,父亲没有刻意教她唱歌,而她却在耳濡目染之中,像初出山谷的黄莺..,一亮开喉咙,流淌出来的便是让万物为之心动的声音。她像父亲的影子一般,跟着父亲翻山越岭,过桥涉水,或徒步,或搭乘顺路的牛车与帆船,把歌声送给永远需要他们歌声的人们。渴了,向人家要一瓢水喝,或者干脆跪在河边,用双手捧饮清凉的河水。饿了,可以敲响院门进得一户人家,坦然接受主人的款待,虽然是家常便饭,但父女俩却是感激不尽。有时,他们可以随意从地里拔几个萝卜或是摘几个水果充饥,他们知道,主人知道了也不会在意。他们就这样走着,一年四季,不分春夏秋冬,不分阴晴雨雪。歌声湿润了大地,照亮了大地,温暖了无数孤寂的心灵。 父亲也教她,但并不只教她唱歌。父亲教她听风、听雨、听天、听大地上的芦苇在风中挤挤擦擦,教她看云、看水、看鸟在天空、看鱼在水底、看阳光下的羽毛、正在融化的冰凌,教她想远方、黑夜、黎明、月光照在大河上的样子。父亲说:“我不是歌王,你眼前的这个世界才是歌王,是王中之王!” 璇好像没有听懂,又好像听懂了。 她按照自己的领会,常常独自一人在山坡上、小河边、田野上的一棵大树下,轻轻地唱着。唱着唱着,她自己喜欢上了自己的声音。那声音纯净而清澈,穿越空气,飞向远方。那时刻,她觉得天更蓝、树更绿,一草一木都在凝神听着,她小小的心灵就会荡起一阵感动。 父亲发现,女儿有许多不同寻常之处,比如她能用歌声阻止一只鹰对一只燕雀的追捕;比如,她能用歌声使一头灰狼迷惑,从而使一只幼小的野兔得以逃脱。他隐隐约约地觉得女儿的歌声可以与天地万物进行交流。 终于有一天,父亲知道,他可以停止歌唱了。 璇第一次独自为人歌唱时,父亲亲自为她制作了一盏红纱灯。制作得十分精心,他竟然用了半个月的时间,才完成这件作品。他对为什么要为璇制作一盏红纱灯,并没有特别清晰的理由,只是觉得这个女孩应当手提一盏红纱灯站在月光下的台子上,不然,她就显得有点儿单薄、单调;它是对女儿的衬托,更是对女儿的歌声的映照。在制作红纱灯的日子里,父亲的眼前总是璇手提一盏红纱灯,在夜空下唱歌的样子。他觉得那样子很美,很bbr>感人,是天底下无一物能够与其媲美的形象。他甚至在心中认定:璇必须提着一盏红纱灯。 璇提着红纱灯站在了台子上。 从此,这个形象便永远地烙在了大地上。 她小小的身体,在半明半暗的灯光里飘动与沉浮,用稚气而透明的声音,将所有的心唱到了一起,唱到了高处。 父亲从领唱到陪唱,直到最后成为她的观众。 红纱灯走过四季,走过黑夜,点亮了一棵棵树,一座座山,一片片水,一颗颗心。 就在这一年,熄和他的巫师团来到了这片土地上。魔法像瘟疫一般,迅速传播着。凡中了魔法的人,顷刻间便失去了声音:风无声地吹着,水无声地流着,马无声地奔驰着,风车无声地旋转着…… 名扬天下的歌王父女,早在熄的心中。他告诫大巫师蚯:“不到万不得已时,不可向歌王和他的女儿施法,我要将他们带进都城,带进我的琉璃宫!” 一支专门的队伍在搜寻歌王父女。 他们的行踪终于被那支搜寻的队伍发现了。他们将璇和她的父亲围困在山脚下的一座木屋里。在经过一天一夜的软硬兼施而最终也未能使歌王屈服之后,熄只好让大巫师蚯带领巫师团从不远处赶来。那时,天色已晚。 父亲看着璇说:“你从后门出去,只管往深山里跑,千万别回头!” 璇却站着不动。 “你想中魔法吗?” 璇依然站着。 “总有一天,那些失去听觉的人会重新听到声音的!你还要为他们歌唱!赶快跑吧!” 泪珠挂在璇的眼角上。 “跑吧,跑吧,快点儿跑吧!”父亲将她手中的红纱灯一口吹灭,用力将她推出了后门,随即将门关上,插上了门闩。 璇不住地拍打着门。 然而,父亲非常固执地坚持着。 璇哭泣着,掉转身去,跑进黑暗里。 透过后窗,父亲看到了璇瘦小的身影渐渐远去。他转身将小木屋的前门哗地打开,从容不迫地走到门前的一棵大树下,面朝一轮明月,随即亮开歌喉,向天而歌。 璇听到了父亲的歌声。这也许是父亲最后的歌声了。她深知,这是父亲在为她能够成功逃跑争取时间。她一边哭泣,一边拼命地奔跑,熄灭了的红纱灯在她颤抖的手中不停地晃荡。 不愧是歌王,他的歌声浑厚、深沉、极富穿透力。夜空下的大山,一时前呼后应,到处都是他的歌声。虽只是独自歌唱,却有千军万马的磅礴气势。 蚯们一时被这歌声带入云里雾里,竟将施行魔法的事忘得一干二净。 璇越跑越远,父亲的歌声越来越小。 一阵清凉的夜风,终于使蚯们从歌王的歌声中清醒过来,施展魔法的念头重又放到心上。然而,就在他们即将施展魔法时,歌王轻蔑地看了他们一眼,却唱着歌,纵身一跃,跳下万丈悬崖——歌还在唱着,但却与他一起迅速坠落下去…… 璇感觉到了父亲的歌声像火焰一般熄灭了。她坐在冰冷的山头上,将红纱灯放在身边,朝着小木屋的方向,托着下巴,眼泪哗哗流出…… 几天之后,饥渴、疲惫、悲伤和恐怖几乎耗尽了她的生命。这天黄昏,她晕倒在了一棵大树下。一个以捕猎为生的老人发现了她,并从她身旁的红纱灯认出了她,将她从地上背起,背到了他在山坡上的小屋。她醒来后,望着慈祥的老人,只是泪流不止。老人一边给她喂汤,一边说:“还记得爷爷吗?头年,你和你的歌王父亲路过这里,住下了。那天,你们父女俩为我唱了一夜的歌。”
//..plate.pic/plate_347217_1.jpg" /> 璇点点头,眼泪扑簌扑簌地滴在了汤碗里。 老人收留了她,从此一老一小在这深山老林里相依为命。 她不再唱歌,可老人总是说:“唱吧,孩子,总不唱,声音会像不见雨水的河,总有一天会枯死的。你父亲让你活下来,就是要让你唱歌的,唱歌是你的命!” 终于有一天,当月亮从山头探出半张面孔时,她将红纱灯点亮了,轻轻地唱了起来。随着音符的悠悠飘出,她又回到了往日的时光。 歌声既是对老人的抚慰,也是对自己的抚慰。 对天唱,对鸟唱,对一只螳螂唱,对一棵小草唱,一唱唱了十年。十年间,随着她一天一天地长大,她的声音也在不停地变化着。大山的精气养育了她,也养育了她的歌。十年时间,让她超越了天真与稚气,声音变得无比美好,也无比神奇,已近天籁。 一天一天老去的老人总是鼓励她:“唱吧,由着自己的性子唱吧,那些坏人是听不到你声音的,只有爷爷和大山,还有你死去的歌王父亲能听见。” 和着风声,和着雷声,和着山溪的流水声和松涛声,她像磨刀一样磨砺着自己的歌声。 今天,是歌王父亲的祭日。 璇提着那盏标志性的红纱灯,爬到了那座最高的山头,朝着当年与父亲分手的方向,先是轻轻地哼唱,随着月亮的升高,歌声也一路向上。虽是千折不回、起起落落,但大走向藏书网却是向上、向上,并且越来越急,直到一副大雨滂沱、山洪汹涌的样子。一阵突然的舒缓,更使人分明觉察到这之前的饱满与激烈。饱满也好,激烈也罢,却又是女孩的饱满,女孩的激烈。这饱满与激烈之中,是女孩的深情,女孩的悲愤、忧伤与那份流水样的缠绵。 群山大寂,只有空气流淌的声音。 璇唱得泪眼蒙眬,月亮便成了毛茸茸的一片光晕。 深夜,当她将红纱灯高高举起时,一路强劲攀高的歌声,足以惊天地泣鬼神…… 选自长篇小说《大王书》 八哥

皮达有个同学叫马鸣,他的父亲生意做大了,一直做到了欧洲,还在英国的大城市曼彻斯特买了房子。突然地,他向学校的老师们、同学们宣布,他要离开中国了,要去英国上学,那边的学校都联系好了。 马鸣是皮达最好的朋友。 皮达听到这一宣布,心里很难过。 马鸣想到了马上要和皮达分手了,心里也很难过。 这天傍晚,他们约在一家咖啡馆的门口见面,两人都提前到了。 马鸣手里提了一只十分漂亮的鸟笼子。 皮达仔细看了看鸟笼子里面:那不是马鸣常常夸耀的八哥吗? 马鸣低下头,深情地看了看笼中的八哥。 皮达问:“你走了,八哥怎么办?” 马鸣说:“我把它送给你。” “这是你的宝贝,我哪能要呢?” 马鸣把鸟笼递给皮达:“给你!” 皮达把手放到了身后。 “我也带不走它。”马鸣一直把鸟笼子举在皮达的面前。 最终,皮达收下了马鸣临走时留给他的这份特殊礼物。 马鸣与皮达分手时,向皮达说了一声“再见”,也向他的八哥说了一声“再见”。这时,皮达清清楚楚地听到了一声“再见”,那一声“再见”还有点缠绵,让人动心。看了看四周,并无人影。 马鸣笑了,无声地摆了摆手,既是向皮达,也是向他的八哥。 皮达一直看到马鸣的背影消失在大街的拐弯处,然后拎着鸟笼又往家走。一路上,他不时地对八哥说“再见”,可八哥却没任何回应。 皮达人还未进家门,就大声叫道:“皮卡!” 皮卡立即开门,一见哥哥手里提着一只鸟笼子,再一看,里面还有一只鸟,立即欢喜得不得了。 奶奶、爸爸、妈妈一见皮达提回一只鸟来,都显得有点不乐意,但一听皮达说是马鸣留给他的礼物,也就无话可说了。 皮达告诉家人,这只八哥是一只了不起的八哥,可以说很多话,还能与人交谈,并且能说好几句英语呢,是马鸣教的。 从这只鸟笼子进家门的那一刻开始,皮卡的心思就全在八哥身上了。 这是一只体型优美的八哥,尾巴翘翘的,羽毛紧密,很有光泽,金黄色的嘴巴,金黄色的爪子,眼珠为琥珀色,亮晶晶的。
//..plate.pic/plate_347218_1.jpg" /> 鸟笼子被放置在客厅的宽宽的窗台上。 窗外是大楼之间的一大片开阔地,有草地和树木,可以一眼望到高远的天空。 “你好!”皮卡望着八哥说,“你好!” 可八哥一动不动地站在架子上,不作任何回应。 皮卡不屈不挠:“你好!” 那样子是:你不说一声“你好”,我就一直“你好”下去。 爸爸正在赶稿子,扔下笔,转椅呼啦转了过来:“皮卡,可以停止了吗?” 妈妈在另一个房间传出一句:“烦死了!” 奶奶说:“皮卡,你要喝口水吗?” 皮达做完家庭作业,走了出来:“它今天不会叫的。” “为什么?” “马鸣走了,它心里很难过。” 皮卡点了点头。 “你快去做家庭作业吧。”皮达拍了拍皮卡的脑袋。 临睡觉之前,皮卡还是走到了鸟笼子跟前:“你好!” 八哥歪过头看了他一眼。 皮卡很高兴,冲着皮达的房间叫:“哥!它看了我一眼!” 不过,八哥始终没有回应。 上床之前,皮卡又对八哥说了一句:“我睡觉去了。” 爸爸说:“皮卡,你实在太可笑了,它不过是一只鸟,能听得懂你的话吗?” 皮卡说:“能!” “不能!”爸爸说。 皮卡说:“你怎么知道不能呢?” 爸爸无话可说。 爸爸转而警告皮卡:“皮卡,你听着,这只八哥我们收留了,也就收留了,但不准你对它着迷!一旦发现你对它着迷,我们就会立即将它放飞!” 皮卡赶紧上床去睡觉。可是,他还想对八哥说“你好”,更想听到八哥沉着回他一句“你好”。

一个星期过去了,八哥也没有说“你好”。 奶奶说:“食没有少吃,还不停地拉屎,什么八哥呀!哑巴八哥!” 爸爸说:“也许,它根本就不会说话。” 妈妈说:“耐心地等一等吧,金口难开,也许是一只不同寻常的八哥呢!” 皮卡变得很焦虑。“它怎么还不说话呢?”他总在问。八哥何时开口说话,成了他的头等大事,这比把算术题都做对了拿一百分重要,比默写时一字也不错重要。放学一回到家,书包随便往地上一扔,他就往鸟笼子那儿跑:“你好!”到了学校,人坐在教室里,老师在讲台上讲课,他的注意力却总是集中不起来。那个想听八哥讲话的念头,像穿在牛鼻上的缰绳在牵引着他。 妈妈在检查皮卡作业时,不时地会说一句:“皮卡,你最近的字写得很潦草,东倒西歪的!”“皮卡呀!这么简单的一道数学题,你也做错呀?” 奶奶责怪皮达:“就怪你把这只八哥弄回了家。” 爸爸对皮卡说:“希望记住我的警告!” 皮卡说:“我没有忘记!” “没有忘记,还把字写成这样?一个一个的,像伤病员似的!”爸爸哗啦哗啦地翻动皮卡的作业本,然后弯起一根手指,“笃笃笃”地敲着桌子。 可是皮卡总是管不住自己的心思。皮卡的心思像一头小牛。现在这头小牛从栅栏里跑了出来,要往水边跑,要往林子里跑,要往远处草地上跑,要往另一头小牛那里跑,主人管不住它了,无论主人在后面怎么叫唤、呵斥,都没有用。 八哥却还是那个样子,除了不停地吃喝拉撒,就是在笼子里扇动翅膀,完全不在意皮卡的希望。 有时,皮卡会很生气,大声地叫一声:“你好!” 八哥会显出受到惊吓的样子。 爸爸说:“皮卡,你为什么一定要听八哥说话呢?” 皮卡的许多念头,都是没有理由的。 “学会放弃自己的念头!”爸爸说。 正收拾屋子的妈妈说:“除非用棒球棒猛击他的脑袋!” 拿回八哥的皮达,却拿得起放得下,既想着八哥又不想着八哥,该干什么干什么。他有时会拍拍皮卡的头:“算了,它不叫就不叫呗。” “如果是马鸣骗你的呢?”皮卡说。 “马鸣从来不骗人。”皮达说。 “你听过他们家八哥叫吗?” “没有。”皮达故意说。 皮卡越来越觉得,这只八哥可能就是一只永远也不会说话的八哥。这么想着,皮卡希望八哥开口说话的念头慢慢开始减弱了。 但还想着。 这天正上课,他看到窗外有鸟飞,突然说了一声:“你好!” 所有的同学都掉过头来看他。 他却一时不能意识到自己现在究竟在哪儿,还在往窗外的天空看。 老师走过来,用教鞭轻轻敲了敲皮卡的脑袋,他这才想起自己此时此刻正在课堂上。 加上皮卡最近的学习状况,老师后来罚皮卡在黑板下整整站了一堂课。 下面的同学偷偷地朝他做鬼脸,很开心地取笑他。 他很生气,但生的是八哥的气。 这天放学回家,他没有直奔鸟笼子。 做完作业,皮卡正准备上床睡觉。当他去厕所撒完尿,正穿过客厅时,头一偏,看到了窗台上的鸟笼子,迟疑了一下,又走了过去。他准备再说一声“你好”(皮卡发誓,这是他最后一声“你好”)时,八哥欢快地靠近皮卡,歪着脑袋,淘气地看了看皮卡,开口说了一句:“早上好!” 皮卡惊呆了,随即大声叫起来:“八哥说话了!八哥说话了!……” 在各自房间里的奶奶、爸爸、妈妈和皮达也听到了这一句“早上好”,都走到了客厅。 “它说话了!”皮卡指着八哥说。 起初,没有一个人会想到这是八哥的声音。 妈妈很纳闷:怎么是一个小女孩的声音? 爸爸也很纳闷:是谁在说胡话?现在是夜间,怎么说“早上好”呢? 大家望着八哥。 八哥在鸟笼里蹦来蹦去,然后又说了一句: “早上好!” 全家人都笑,不仅是因为它终于开口说话了,还因为这句话十分的滑稽:一种甜甜的小女孩的腔调,关键是它在夜幕笼罩大地时说:“早上好”。 皮卡才不管它说得对不对头,只要它会说话,这就行了。他在屋里蹦了起来,从地上蹦到沙发上,从沙发上蹦到桌子上,并不断地呼唤:“八哥说话了!八哥说话了!……” 皮达死死揪住皮卡的衣领,皮卡无法脱身,但却依然蹦跳着:“八哥说话了!八哥说话了!” 一下子,皮卡的心思又回到了八哥身上。

这天上学前,皮卡跑到鸟笼前,对八哥又说了一声:“你好!” 八哥终于回了一句:“你好!” “你好!”皮卡很兴奋。 “你好!”八哥把脑袋伸出了笼外。 接下来,皮卡一声“你好”,八哥一声“你好”,反反复复地十几遍,直到爸爸说:“皮卡,你还有完没有完?”直到妈妈说:“皮卡,不觉得太单调吗?”直到奶奶过来推他:“快上学去吧!” 皮卡心里说:我等这一句“你好”,都等了很多天了。 上学的路上,皮卡的耳边,总响着八哥的“你好”。他觉得八哥的声音很好听。像谁的声音呢?有点儿像班上一个女同学,可又不太像,那个女同学的声音还没有八哥的声音好听呢! 大概是八哥忘了马鸣,大概是八哥已经适应了新家、新主人,在笼子里一天比一天地活泼了起来。有时,它很配合地跟着皮卡学话,有时会在大家都在忙自己的事情时,它突然叫出一个单词或说出一句话来: “吃饭了!”(那时,全家人早吃完饭了) “拉屎!”(那时,皮卡正坐在马桶上) “天亮了!”(那时是夜里十一点钟) “下雨了!”(那时,皮达正哗啦哗啦地淋浴) “今天星期五!”(实际上,那天是星期天) …… 奶奶总说:“胡说呢!” 全家人却都喜欢八哥胡说。 这一天,全家人陪奶奶去北京动物园玩,家里就只剩下了八哥。 大约是上午十点半,一个送快件的邮差站在了皮卡家门前,并敲响了门: “有人吗?” 那时八哥在眯着眼睛打盹儿,一听到敲门声,立即精神起来,并很快说了一句: “不在家。” 邮差明明白白地听到了这一句,心里很纳闷:不在家!既然没有人在家,怎么会有人说不在家呢?他疑惑自己听错了,又敲了敲门: “有人吗?” “不在家。” 这一回,“不在家”三个字真真切切,邮差听得清清楚楚。他冲着屋里说:“我是送快件的。这里有一封皮先生的快件!” “不在家。” 邮差很恼火:这是什么人家呀?屋里明明有人,偏说不在家!有快件不收是吧?那我走人了!他嘟嘟囔囔地转身走了。进电梯,下到一层,出了大楼,正要发动摩托车,转念一想:总不能白跑一趟!不死心,又转身进了大楼。 他再一次敲响了皮卡家的门。 回答依旧:“不在家!” “这可是快件!” “不在家!” 邮差不再敲门,也不再喊话,而是把身体贴在门上听着屋里的动静。听了半天,却听不到屋里有半点响动。 “有人吗?” “不在家!” 邮差发出一声冷笑:那好! 下午两点,全家人都回来了。 爸爸睡了一觉起来,坐在椅子上说:“有一份快件,该送到了。” 可是等到晚上,也未见送快件的人来。这是一个很重要的快件,爸爸心里着急,就打了一通电话,终于搞清楚此时此刻那快件停留在什么地方。爸爸生气地质问对方:“为什么拖到现在还不把快件送来?” 对方火气很大:“上午就送过了!” 爸爸说:“上午我家里根本没人!” 对方火气更大:“谁说没人?明明有人!” 双方就在电话里争执了起来。当然,对方最后还是答应将快件很快送来。 爸爸扔下电话,还在生气:“莫名其妙!我们全都去了动物园,可他们硬说我们家里有人!” 晚上九点,快件送到了。 此时,双方的火气也都消了一些。 邮差坚持说:“你们家上午家中确实有人。” 皮卡全家人互相望着,然后一起冲邮差摇头。 邮差说:“算了算了。”拿出快件,让爸爸签字。 就在这时,八哥说了一声:“你好!” 所有的人,都掉过头去望八哥。 邮差说:“你们家还养了一只会说话的八哥。” 皮达看着八哥,忽然说:“是不是八哥在家里说话了?” 大家又一起掉头看八哥。 爸爸笑着对邮差说:“我关上门,麻烦你照上午送快件时的样子,再做一遍。” 邮差觉得有趣,很乐意。 门关上了。 邮差照上午送信的样子,敲了敲门: “有人吗?” 八哥没有动静,只是歪着脑袋在静静地听着什么。 邮差又敲了敲门: “有人吗?” 八哥很清晰地说了一声:“不在家!” 所有的人都笑了。 皮卡笑倒在了地上。 爸爸拉开门,对邮差说:“对不起,那句话是我们家八哥说的。” 邮差也笑了……

这天,皮达收到了一封来自英国曼彻斯特的电子邮件,是马鸣发来的。信中说,他在网上看到了一条消息:三月十五日,北京玉渊潭公园要举办一场八哥说话比赛,有获奖证书,还有奖金。他希望皮达能带着八哥去参加比赛。他说,他家的八哥是一只很棒的八哥,能说这么多话的八哥并不多,有竞争力,很有获奖的可能。他说,他家的八哥还会念一首古诗。皮达立即回了信,追问:它会念哪一首古诗?马鸣立即答复:完整的一首倒不会,只能念开头两句——春眠不觉晓,处处闻啼鸟。 皮达把马鸣的信说给爸爸妈妈听,爸爸听了,摇摇头:“这不可能!” 妈妈说:“绝对不可能!” 皮达说给皮卡听,问皮卡:“你说可能吗?” 皮卡很肯定地回答:“可能!”他问皮达,“哥,哪两句呀?” 妈妈在屋里说:“皮卡呀,这两句诗,你上幼儿园时就会背的呀,怎么都忘了呢?” 爸爸说:“就惦记着玩了。” 皮达就又说了一遍。 皮卡想起来了,就走到八哥跟前:“春眠不觉晓,处处闻啼鸟……” 八哥却只说了一声:“你好!” 皮卡继续说道:“春眠不觉晓,处处闻啼鸟……” 八哥又说了一声:“你好!” 皮卡不屈不挠地说着:“春眠不觉晓,处处闻啼鸟……” 爸爸说:“皮卡,你就算了吧!” 皮卡大声地喊叫了起来:“春眠不觉晓,处处闻啼鸟……” 爸爸要赶稿子,让皮卡闹得写不下去,说了一句“又魔怔了”,把房门关上了。 八哥却眯起眼睛,好像准备睡觉了。 皮卡走到皮达的房间,问:“哥,我们还带它参加比赛吗?” 皮达说:“带!” “能得奖吗?” “能!” 皮达给皮卡讲了一个故事:有个国家,举办了一个鹦鹉说话比赛,有一只蓝鹦鹉一到那儿就得了头等奖。你知道是为什么吗?因为它说了一句话。 皮卡连忙问:“哪一句话?” “蓝鹦鹉说:哇噻!今天怎么来了这么多鹦鹉!” 皮卡开始没笑,但很快就笑成一团,跌倒在皮达的床上直打滚,滚了一阵,对皮达说:“我也叫我们家八哥说:哇噻!今天怎么来了这么多八哥!” 皮达拍了拍皮卡的脑袋:“你做作业了吗?” 妈妈拉开门:“皮卡,做作业!”

三月十五日上午,皮达拎着鸟笼子,领着皮卡,真的去参加比赛了。 比赛场地在水边林间的一片空地上。 参赛的有五六十只八哥,围观的人很多。 根据主办方的要求,皮达还填了一张表。注明地址、姓名等。其中有一栏,是八哥的名字。 皮达纳闷地说:“八哥就叫八哥呗!难道还能叫八哥是鹦鹉吗?” 发表格的人说:“你人就兴有个名字吗?一只鸟,好歹也得有个名字吧?” 兄弟两人为八哥想了好几个名字,都不满意。人家催皮达快点交表格,皮达说:“它是马鸣的,就叫它马鸣吧!” 皮卡笑了。 比赛开始之前,主办方讲了一大通比赛的规则。 比赛开始了,按八哥的名字的拼音字母顺序一只一只地上场。 有人问皮达兄弟:“你们家八哥会说什么?” “‘你好’!”皮卡说。 问的人就笑:“哪一只八哥不会说‘你好’呀?” 皮卡又说了一大通他们家八哥会说的话,一旁听着的人都无动于衷。兄弟俩看着自家的八哥,又看了看人家的八哥,心里很没有底气。 皮卡说:“我们家八哥会说:‘今天星期五’。” 这才有人掉过头来看“马鸣”。 皮卡又说:“我们家八哥会背古诗!” 这下就有很多人掉过头来看“马鸣”。 可皮达心里一点把握也没有:那只是马鸣说的,到现在还没有听到它念过“春眠不觉晓”呢! 忽然有人大笑。原因是一个参赛者对着他手中笼子里的八哥让它跟着说“天要下雨了”,连说了几遍,那八哥也不肯说,光在笼子里有吃有喝的。那人又说了一遍:“天要下雨了”只见那八哥忽然抬起头来,声音清脆地说了一声:“滚蛋!” 裁判也绷不住自己笑了,然后朝那人摆摆手,意思是让他赶紧下去。 那人迟疑着。 裁判说:“脏口了!” 皮卡不懂:“哥,什么叫脏口了?” 皮达说:“它说脏话了。” 皮卡就担忧起来:“我在八哥面前说过好多脏话呢。” 皮达说:“没准,‘马鸣’也会说脏话的。” 皮卡就后悔起来,并在心里说:“‘马鸣’呀,你可千万别说脏话!我以后再也不会说脏话了!” 裁判终于叫道:“马鸣!” 人群中有个人大声答应:“哎!” 裁判疑惑地望着那人。 那人说:“我叫马鸣。” 裁判说:“马鸣是一只八哥的名字。” 众人又是一阵大笑。 大笑声中,皮卡兄弟带着“马鸣”进入场地中央。 皮达先让“马鸣”说些“你好”之类的单词和短句,众人听着,并不惊奇。 “马鸣”很配合,皮达说一句,它就跟一句。 皮卡两眼瞪圆,看着“马鸣”,心扑通扑通乱跳。 裁判问道:“就这些吗?” 皮达急巴巴地说:“它还会背古诗……”很气虚的样子。 裁判有点惊讶:“整首古诗吗?” 皮达摇摇头:“只……只会背前两句。” 众人听说,叽叽喳喳地议论起来。其中,有个人说:“听说,有只八哥还会念整整一首唐诗呢!” 裁判说:“那就开始吧!” 皮达想现在就放弃了,可一看皮卡那副急于获胜的样子,只好硬着头皮对“马鸣”说:“春眠不觉晓,处处闻啼鸟……” “马鸣”愣着,像个小傻瓜。 “春眠不觉晓,处处闻啼鸟……” “马鸣”拉了一泡屎。 众人大笑。 皮达满脸通红。 皮卡不仅满脸通红,还哗哗地流汗,手不干净,在脸上抹,黑一道白一道的。 “春眠不觉晓,处处闻啼鸟……”皮达又说了一遍,并在心里说,“‘马鸣’呀,求求你了……” 皮达的样子很绝望。 人群里有人说:“这两个小家伙,吹牛的吧。”还有人喊:“下去吧,孩子!” 裁判瞪着皮达,那番神情在说:“不行,就放弃吧!” 皮卡突然大声地叫起来:“春眠不觉晓,处处闻啼鸟……” 可“马鸣”依然木呆呆的。皮达把头低下了,提着笼子往外走。就在这时,在场的所有人都听到了一句来自笼中的声音: “春眠不觉晓,处处闻啼鸟……” 众人先是一愣,紧接着响起一片掌声。 皮达、皮卡很激动,很兴奋,不知道该怎么对待“马鸣”了。要是一只猫呢,早抱在怀里了;要是一只狗呢,早搂着它的脖子,用脸贴着它的脸了。可是它只是一只鸟,所有这些亲热动作对它都不合适。 这就一定能拿第一名吗? 不是有人说,还有一只八哥可以背一整首唐诗吗? 兄弟二人,就站在那里,焦急地等待着。 终于,那只据说可以背一整首唐诗的叫“黑精灵”的八哥出场了。 所有的人,都聚精会神地看着。 先是一番简单的,最后,就是背那一整首唐诗。 可是,无论主人怎么引导、诱惑,甚至是恫吓,那只八哥就是一句不说。就在主人无可奈何时,那只八哥却学狗叫,发出一串“汪汪汪”,笑得众人前仰后合。 比赛全都结束后,当场发了获奖证书和奖金。 奖金不多,只有三百元钱。 这无所谓,只要“马鸣”得奖就行!还是一等奖呢! 一回到家,皮达赶紧给曼彻斯特的马鸣发了一封报喜的信。 从此,皮卡一见到他的同学,就扬扬得意地说他们家的八哥。说着说着,就不再是他们家的八哥只会背两句诗了,而是整首诗。他有板有眼地念着,仿佛他们家的八哥就是这般念的: 春眠不觉晓,处处闻啼鸟。夜来风雨声,花落知多少。 越传越神,就有好几个与皮卡玩得很要好的同学对皮卡说,他们想见一见这只八哥,听一听它究竟是怎样念出这首诗来的。 皮卡说:“行!”

这天下午放学早,七八个孩子,呼啦啦一大帮,跟着皮卡往皮卡家走。一路上,尽说八哥。 皮卡把话说大了点,赶紧收回来一点,说:“见人多,它害怕,有时,就只背两句。” 对于孩子们来说,别说是两句,只要说一句“春眠不觉晓”,就已经很了不得了,并不在意皮卡说的大话。 家里没人。 皮卡有钥匙,把门打开了。 一群孩子,鞋也没脱,在皮卡的带领下,直往鸟笼子去。 当皮卡一眼看到鸟笼子时,立即傻掉了: 八哥不见了! 只有鸟笼子空空的,很寂寞地立在窗台上。 “爸!” 没有答应。 “妈!” 没有答应。 “奶奶!” 没有答应。 “哥——!” 依然没有人答应。 皮卡跑上去,提起鸟笼子,明明空空的,却看了又看,仿佛那八哥会隐身藏在鸟笼里,他一定要发现它。 空空的鸟笼子,就是空空的。 孩子们你望我我望你,眼睛里忽闪着疑惑。然后就一起望着皮卡。 “我没有骗你们!”皮卡说。 孩子们不吭声。 皮卡抖了抖鸟笼子,抖得满地都是八哥吃剩下的粮食。 皮卡失神地望着无声的鸟笼子。 有个孩子说:“我们走吧。” 孩子们就都转过身去。 皮卡说:“我真的没有骗你们!” 孩子们也不回头。 这时,皮卡发现鸟笼子里有一大团八哥的粪便,还在散发着淡淡的热气,大声说:“不信,你们看,八哥的屎,还在冒热气呢!” 孩子们掉过头来。 皮卡提着鸟笼子,递到了每个孩子面前:“看呀看呀,在冒热气呢!没有骗你们吧?” 孩子们一个个地审视着那堆半白半黑的粪便,也不能确定那就是一泡热屎。 这时,有个.99lib?孩子说:“皮卡,你们家窗子开着呢!” 所有的孩子都抬头去望窗子。 过了一会儿,有一个孩子说:“鸟笼子可是关着的呀!” 又疑惑了一阵,他们都离开了皮卡家。 孩子们一走,皮卡瘫坐在地板上,望着空空的鸟笼子,眼泪下来了。 没过一会儿,买菜的奶奶回来了。 “皮卡!”奶奶叫了一声,“你怎么坐在地上呀?” 皮卡“哇”的一声哭了。 奶奶丢下菜,赶紧跑过来:“这是怎么啦?这是怎么啦?” 皮卡指了指鸟笼子。 当奶奶发现鸟笼子是空着时,不住地说:“这怎么回事呀?这怎么回事呀?”一边说,一边在屋里四处找,好像八哥落在家中的某一个地方。 不一会儿,爸爸、妈妈和皮达都回来了。 每回来一个人,皮卡的哭声就加大一倍。现在已经变成号啕。这号啕弄得全家人不知如何是好。 “八哥!”皮达呼唤着。 呼唤了一阵,见毫无动静,就又改口:“马鸣!马鸣!……” 爸爸妈妈想笑,又不敢笑。 哭着哭着,皮卡不哭了,说出一句话来:“是被人放跑的!” 全家人一起问:“谁?” 皮卡仰脸,在全家人的脸上一个一个地看过去,然后说:“爸爸!” “皮卡!”爸爸说,“你可不能诬陷!” 皮卡说:“你早就说过,总有一天,要把八哥放了!” 爸爸说:“我是说过,但我并没有做!” 全家人都望着爸爸。 爸爸说:“你们都看着我干吗?难道你们也都以为是我把八哥放了的吗?” 皮卡一口咬定:“就是你放的!”说完,双腿乱蹬,又开始号啕。 奶奶问爸爸:“你放了吗?” “妈!”爸爸有点儿急了,“我没有放!” 皮达早就检查过鸟笼子,说:“笼子门是关着的,八哥也不会自己开了门飞掉!” 爸爸望着皮达:“皮达,你小子是什么意思?你也怀疑是我放掉了八哥?” “就是你!”皮卡叫喊着。 爸爸很有点儿想踢一脚皮卡的欲望。 “告诉你们,我确实没有放!”爸爸恼怒地说,“各人做各人的事去!”说完,往自己的房间去了,随即听到咣当一声关门声。 妈妈说:“皮卡,起来吧。飞掉了,就是飞掉了。飞掉了也好,省得你心思总不在学习上。” 皮卡一听,一下子加强了号啕。 妈妈不理他了,也进房间去了,随即是咣当一声关门声。 奶奶又哄了他一阵,见哄不住,说了一声“犟种”,进厨房烧饭去了。 就剩下皮达。 皮达摸了摸皮卡的头:“算了算了……” 皮卡倒没有加强号啕,但还是不肯起来。他泪汪汪地望着皮达:“是爸爸放的!” 皮达笑了笑:“起来吧,起来吧!” 皮卡把双臂抱在胸前:“不!” 妈妈打开门:“皮达,做你的作业去!” 皮达也只好走开了。 皮卡独自一人坐在地上,哭一阵,说一句:“是爸爸放的!”说一句,又哭一阵。 爸爸几次要冲出屋子踢他的屁股。 过了一会儿,皮卡不哭了。 全家人都在静静地听着。就在大家又要把心思用在各自的事情上时,皮卡忽然有声有色地念道: 春眠不觉晓,处处闻啼鸟…… 一声比一声高。 全家人都偷偷地乐。 念了一通,又哭一阵,哭了一阵又念: 春眠不觉晓,处处闻啼鸟…… 哭,念;念,哭……反反复复,一直持续到奶奶把他哄上床睡觉,就在全家人以为终于安静下来时,他却又“哇”的一声大哭,随即又念了一遍: 春眠不觉晓,处处闻啼鸟。夜来风雨声,花落知多少。

整整一个星期,皮卡没有理爸爸。 “皮卡,爸爸真的没有放走八哥!” “你不能不相信爸爸!” “如果我真的要放走八哥,一定会当着你的面放的!” …… 爸爸见皮卡还是不理他,生气了:“不是它自己飞了,我也要放了它!” 皮卡哇的又哭了,紧接着跑回他的房间,大声地念起来: 春眠不觉晓,处处闻啼鸟…… 直到皮达对他说“看来,八哥真的不是被爸爸放走的”,皮卡才含着眼泪理睬爸爸。 爸爸轻轻地在他的屁股上踢了一下说:“不就为一只鸟嘛!胸无大志!” 就在皮卡正渐渐淡忘八哥时,突然有一天又见到了八哥! 那是一个星期天的上午,他和何自达一路玩耍,不觉走到了一个很大的花鸟市场。对花,他们毫无兴趣,听到不远处有鸟叫,两人兴冲冲地找了过去。 鸟市很大,有很多的鸟,各种各样的鸟,大大小小,五颜六色,许多鸟,他们连听都没有听说过。 不一会儿,他们就逛到一家专卖八哥的店。有二十几只笼子,每一只笼子里都有一只八哥。 见到八哥,皮卡立即又想起了“马鸣”,心马上酸溜溜起来。 就在这时,传来了一声:“你好!” 这不是“马鸣”的声音吗? 就是“马鸣”的声音呀! 皮卡立即用眼睛去搜索,一眼看到了挂在中央的一只鸟笼子——那里头的八哥,与“马鸣”一模一样。 一样大小,一样毛色,一样神情。 “我家的八哥!”皮卡对何自达说。 卖八哥的主人正与一个客人谈买卖,扭头看了一眼皮卡。 皮卡一边看着那只鸟笼子,一边神情专注地走了过去。 主人伸过长长的胳膊挡住了皮卡的去路。 “我家的八哥!”皮卡说。 主人轻轻推了一把皮卡:“小孩一边玩去!” “我家的八哥!”皮卡指着那只鸟笼子说。 “笑话!这里哪来的你家的八哥!”主人说,“听到没有,一边玩去!” 皮卡非常固执地说:“就是我家的八哥!” 主人用了更大的力气,将皮卡推出了店外。 何自达说:“皮卡,我们回家吧。” 皮卡和何自达走了几步,却又走了回来。他没有再说“这是我家的八哥”,而只是目不转睛地望着那只鸟笼子里的八哥。 那只八哥也歪着脑袋望着皮卡。 “今天星期五。”皮卡说了一句。 那只八哥迟疑了一下,居然也说了一句:“今天星期五。” 皮卡叫了起来:“马鸣!” 主人有点莫名其妙。 皮卡说:“这只八哥叫马鸣。” 主人说:“什么马鸣驴鸣的!”他看到皮卡一副神情痴迷的样子,说,“喜欢那只八哥吗?掏钱买呀!我也是从人家那里买来的!” 何自达问道:“多少钱?” 主人说:“一千块!” 何自达吐了一下舌头。 皮卡拉着何自达的手,立即离开了鸟市……
//..plate.pic/plate_347218_2.jpg" />

皮卡回到家,先跟皮达说了在鸟市上看到了他们家的八哥,随后,请哥哥向爸爸说,让爸爸掏一千块钱把八哥买回来。 当皮达把事情对爸爸说完之后,爸爸看看皮达,又看看皮卡:“一千块钱买一只鸟?你们好大方!当这钱不是你们自己挣的是吧?”爸爸摇了摇头,否定了。 皮达说:“我愿意拿出我的压岁钱。” “皮达,”爸爸说,“你要搞清楚,那压岁钱并不是你自己的,你只是一个临时保管人。” “还有,”皮达说,“马鸣得的奖金。”但这还差很多,又对爸爸说:“爸,你先垫上,我们会挣钱还你的。” “挣钱?怎么挣钱?这个话题不错,说来听听。”爸爸将奶奶和妈妈都叫来了,“你们过来一起听听。” 皮卡说:“每天,我都洗碗,一只碗五毛钱。还有倒垃圾,倒一次一块五毛钱……” 妈妈说:“难道那些活不是你们应该干的吗?” 爸爸摆了摆手:“让他们说让他们说!” 皮达说:“我们还要去街头卖杂志……” 皮达和皮卡挣钱的方案很多,但大多数都被爸爸妈妈否决了。说到最后,爸爸还是不同意拿一千块钱去买回那只八哥,并对皮卡说:“你怎么就能肯定它是我们家那只八哥呢?” 皮卡说:“它会说:‘今天星期五’。” 爸爸说:“这并不能证明它就是我们家那只八哥!” 皮卡见爸爸一副完全没有商量余地的样子,咬牙瞪眼睛,泪水在眼眶里直打转。 奶奶和妈妈不知道怎么办好了。 皮卡突然扭头走了,跑进自己的房间,随即传出: 春眠不觉晓,处处闻啼鸟…… 大家憋不住笑了。 皮达说:“爸爸,你就同意吧。” 奶奶说:“给他买回来吧。” 妈妈说:“算了算了,就买回来吧。” 爸爸只好说:“行行行!” 皮达立即跑进皮卡的房间。 不一会儿,皮卡带着爸爸和皮达来到了鸟市。 爸爸一路上,反复说:“必须是我们家那只八哥!” 皮卡一口咬定:“肯定是我们家那只八哥!” 皮卡领着爸爸和皮达走进了那家卖八哥的店。 很快,皮卡就傻掉了: 那只八哥连带那只鸟笼子都不在了! 爸爸问皮卡:“哪一只八哥?” 皮卡不吭声。 皮达把所有的八哥都看了一遍说:“没有我们家那只八哥呀!” 皮卡急得满脸涨红:“我和何自达走的时候还在,就挂在那儿!” 店主人见这一回皮卡有大人跟着,就客气了许多:“小朋友,你是说你刚才看到的那只八哥是吗?” 皮卡点点头。 店主人说:“刚才不是有一个人在这里想买一只八哥吗?被那人买走了。我九百块卖给他的。” 皮卡马上就要哭了。 爸爸连忙说:“皮卡,这是鸟市,可不是在家里!” 皮卡强忍着眼泪。 皮达朝皮卡做了一个耸肩的动作,拉着皮卡的手说:“回家吧。” 店主人说:“好八哥有的是呀!为什么非要买那一只呢?瞧这一只,会背十个英语单词,还能用英语问你早呢!也就一千二百块钱。” 皮卡再也没有看一眼那些八哥。 离开那家店不一会儿,爸爸把手放在皮卡的头顶上,说:“要么,就给你把那一只会说英语的八哥买下来?” 皮卡坚定地摇了摇头。 关于这只叫“马鸣”的八哥,好几个月之后,才从皮卡的记忆里悄悄飞走…… 选自长篇小说《我的儿子皮卡》 会说话的铃铛

这年夏天,总爱下雨的油麻地却一直艳阳高照。太阳像只火轮,在天空轰隆轰隆地滚动,一副要将这个世界的水分全都吸干的凶样。许多池塘见了底,一些小鱼聚拢到角上一个小小的水洼里,可怜地挣扎着。大河的水位一直在下降,芦苇露出了挂满青苔的根部,河岸变得雄伟。四处蔓延的野草,已有不少枯黄。整个世界干焦焦的,让人担心:说不定在哪一刻,这个世界会自燃,自己烧着自己。 麦子黄了。 进入夏季以来,农民们一直就在想方设法地给麦子上水,因此,只有麦子的成长没有受到影响,长势十分喜人。就几个白日,满眼都黄了。这一地的金色,与阳光的金色交相辉映,使世界变得无比的华贵。 因为暑气浓重,这些日子,油麻地的老老少少尽量待在了家中。 丁丁和当当却好像根本不知道热,像往常一样疯在火辣辣的田野上。 这天中午,当油麻地的大人们几乎都在暑热中昏昏欲睡时,丁丁和当当在离村子比较远的荒地上,做了一件惊天动地的事情—— 当当不知什么时候从家中抓了一盒火柴跑了出来,被丁丁看到了,就从当当手中把火柴拿到了自己的手上。他抽出一根火柴,划了一下,“嗤——”,着了,随手扔在了脚下的草丛中。丁丁看也没看,把火柴还给当当,带着当当疯去了。草被点着后,先是小小的火苗,因为阳光特别明亮,所以几乎就看不到。到处是干草,火很快蔓延开来,并发出“嘭嘭嘭”的火声和干草被烧时发出的爆裂声,他们这才看到了火。 他们奇怪地看着火,一点儿也不感到害怕。他们甚至在大火燃烧时,还爬到一座坟头上玩耍了一阵,然后才又重新开始注意火。 火蔓延的速度极快,跳跃、呼啸的火苗,像无数饥饿的野狼,向前凶猛地扑去。热焰在阳光下,虚虚飘飘,像一道道从天而降的水帘。 面对大火,丁丁和当当不但没有躲闪,反而变得异常兴奋。 在他们眼中,火苗在跳舞,在呼喊。疯狂的火舞,看得他们两眼放光。先是当当学着大火的样子跳动起来,紧接着丁丁也跳动起来。两人越跳越来劲,加上火和阳光的热浪,他们很快从头到脚都汗淋淋的,就像刚从水里捞上来一般。 火向他们席卷而来,他们转身跑开,但不时做出要冲进大火的样子。 火很快就蔓延到了荒地边的麦田! 麦秸在熊熊的烈火中,发出爆竹一般的声音:噼噼啪啪、噼噼啪啪、噼噼啪啪…… 要是在夜晚,这样的火光大概在十几里外都能被看到,而在这个太阳明晃晃地照耀着的大白天,却好长时间都没有被人看到。等一块麦田烧完,火苗越过田埂烧到下一块麦田时,这才有人发现。 “麦田着火了!” 一个声音在油麻地村惊恐地响起。 不一会儿,就有若干个声音响了起来: “麦田着火了!” “麦田着火了!” 不一会儿,响起了急急的锣声。这是这个地方上发生火灾时的紧急号令。听着这“咣咣咣”的锣声,能够想见那敲锣的人是一副多么紧张和焦急的神态。 昏睡的人们叫喊着,从四面八方跑向着火的地方。 又是一块麦田被大火吞噬。火势越发凶猛,正向更多的麦田烧去。 赶到现场的人们立即投入扑火。他们用树枝抽,用衣服打,用双脚踩,用细土撒,到处是一片声嘶力竭的喊叫声。 水桶、水盆、瓦罐、铝锅……甚至是喂猪的食盆,都被人们拿来了。好在这片麦田四周,不是有条小河,就是有条水渠或一片水塘,取水还比较容易。在火被水扑灭的地方,是浓浓的烟,呛得人不住地咳嗽。 经过一个多小时的扑救,火总算被扑灭了。
//..plate.pic/plate_347219_1.jpg" /> 当烟渐渐散去,救火的人呈现在了阳光下,他们一个个精疲力竭,汗如雨下,脸上、身上到处都是一抹一抹的烟灰,像是刚从硝烟弥漫的战场上撤下来似的。 四周都是金色的麦浪,就在这麦浪之中,是几块黑色的土地。 人们看到了坐在坟头上的丁丁和当当。他们正朝这边笑着。 当当张开手,让人们看着他手中的火柴:火是我们点的!一副很得意的样子。 爸爸立即蹲在了地上。 站在人群中的妈妈,立即低下头去。 渐渐从疲倦中舒缓过来的人们,立即变得愤怒。所有的人都将目光投向丁丁和当当,不一会儿就又转向爸爸妈妈。 马上就要到手的麦子,就这样毁掉了一大片!巨大的损失,使这些庄稼人几乎要咆哮了!有几个妇女看着焦黑的土地,哭了起来。 一个中年妇女冷冷地看了一眼妈妈,将脸一扭、嘴一撇,说:“不会生就不要生嘛!生了一个,还又生了一个!丢人现眼!” 一个长着两撇胡子的男人,脸上尽是烟灰道道,阴阳怪气地说:“母鸡还知道生只好蛋呢,既然知道自己生不出好蛋来,干吗还要生哪!” 妈妈转过身去,头一低,跑开了。 爸爸恨不能钻进这片黑土里。 奶奶拄着拐棍来了。望着眼前这一大片焦土,再望着一张张愤怒的、焦虑的甚至绝望的面孔,她一句话没说,转身走向坟场,然后一手拉着丁丁,一手拉着当当,来到众人面前。当着众人的面,她突然扬起拐棍,在丁丁和当当的屁股上各狠狠地打了一下,随即,说了一声:“跪下!”一边说着,一边分别将丁丁和当当按跪在了黑色的土地上。 丁丁和当当看着奶奶的脸,好像也知道自己犯了错误,咧了咧嘴,快要哭了。 就在众人都默默看着跪在地上的丁丁和当当时,奶奶轻轻放下了拐棍,还未等众人反应过来,双膝跪在了丁丁与当当中间! 她将她的额头挨在还在发烫的土地上,人们看到了一头灰白而干燥的头发。 所有的人都怔住了! 奶奶一直将额头挨在土地上。 很快就有人过来拉奶奶,但奶奶却十分固执地坚持跪在众人面前。 望着眼前的情景,默默无语的人群中,有人哭了……

接下来的日子,妈妈天天都在做针线活。 妈妈在做针线活时,神态非常安详。 妈妈里里外外穿得干干净净,并且天天带着两个孩子与他们一起洗澡。她把他们洗得干干净净,也把自己洗得干干净净。 干干净净的妈妈,白天坐在干干净净的院子里,在树下聚精会神地做她的针线活,那棵杮子树也是干干净净的。晚上,妈妈等两个儿子都睡着了,又继续在灯下做针线活。 同村几个和她要好的姐妹对她说:“如今,还有多少人做针线活呀!到镇上商店给孩子们买几套就是了。” 妈妈笑笑。 妈妈做得一手好针线活。妈妈的针线活是奶奶教她的。奶奶的针线活好,是这一带出了名的。 但,奶奶现在看着妈妈做针线活时,心里有一种深深的担忧。妈妈的样子越是平静,她就越是担忧。 妈妈做针线活做累了,就过来帮奶奶干家务活。一边干,妈妈一边和奶奶说话,说的都是让奶奶心里暖洋洋的话。奶奶抱麦秸,头发上落了两片草叶,妈妈会对奶奶叫一声:“妈!”然后走上前去,给奶奶拿掉两片草叶,并顺手在奶奶的衣服上掸一掸灰尘。 这一天,妈妈走遍了五条村巷,一家一家地串门说话,说得最多的都是道歉的话——为她的两个儿子道歉。 就在这天夜里,妈妈不见了。 干了一天重活的爸爸,这天夜里睡得有点儿沉,发现妈妈不在床上时,已是五更天了。他用手摸了一下妈妈躺着的地方,还剩下一点点热气。开始,爸爸也没有特别警觉,以为妈妈早起,去厨房为一家人做饭去了。爸爸迷迷瞪瞪地又睡了一会儿,心里忽地一惊,连忙坐了起来:“麦花!” 没有人答应。 爸爸立即穿上衣服往厨房去。 厨房的门还关着,一点动静也没有。 奶奶听到了爸爸的呼唤声,也穿衣起来了:“麦花!” 没人回答。 奶奶和爸爸就门前屋后找开了:“麦花!麦花!……” 天还没有完全亮,村庄、田野和河流都在灰蒙蒙的曙色中。 两个孩子还在睡梦中,丁丁搂着当当,兄弟俩一脸无忧无虑。 奶奶和爸爸到处找着,早起的人问:“找谁呀?” 爸爸说:“孩子他妈,麦花。” 奶奶问:“看见我们家麦花了吗?” 都说没有看见。 东边的天红了,红得无比的壮观。东头田野上,几棵散落的大树,在霞光里呈黑色。那枝头上落的几只大鸟,也呈黑色。 早晨,无边无际的宁静。 奶奶和爸爸只顾不停地走着,找着,呼唤着。 很多人走到了村巷里,互相询问着,回答着。不一会儿,所有起来的人都知道:丁旺的老婆不知去向了。 等太阳升了起来,当阳光洒满大地时,爸爸对奶奶说:“妈,你回家吧,两个孩子马上就要起床了。我去远处找找,也许她回了孩子他外婆家呢。” 奶奶点点头,赶紧往家走。奶奶走得很慢。她已经筋疲力尽了,要不是拄着拐棍,她可能就瘫坐在地上了。 爸爸往村外找去了。 奶奶回到家中时,丁丁和当当还没有醒来。 奶奶一直坐在他们的床边,直到他们醒来。像往常一样,奶奶给他们穿衣,然后给他们弄饭。 兄弟俩好像觉察到了家中的变化,转动着脑袋,四处寻找着。但找了一会儿,心思被外面的世界所吸引,跑出院门外玩耍去了。 奶奶看到了两只大布包。 它们放在妈妈卧室里头的柜子上。她打开了两只布包,那里头,都是两个孩子的衣服,里里外外,一年四季的,都有。不是一套,每个布包里都装了四套,而且四套都不一样大。看着这些衣服,就能看到往后几年时间里,两个孩子一年一年长高了的个子!奶奶用粗糙的手,在这些衣服上抚摸着。那一刻,她心里什么都明白了。

中午,爸爸回来了,说妈妈并没有到孩子的外婆家。他又去了镇上,也都说没有见到妈妈来过。 下午,奶奶请的几拨去寻找妈妈的人,也一个个地回来了,结果是一致的:所有找过的地方,都没有妈妈的踪影。 妈妈究竟在哪儿? 村里人都纷纷猜测着,但谁也不能肯定。 整整一下午,爸爸就坐在大河边上,目光呆呆地望着水面。有一阵,他突然紧张起来,站起身,走近水边,目光在水面上紧张地搜寻着。 大河安静而平和地流淌着。 当天,爸爸就守在家中,他想:也许到了晚上,她就回来了。 天黑了,妈妈也没有回来。 奶奶给兄弟俩洗完澡,把他们弄到床上,哄他们睡觉。以往,他们会很快入睡,但今天晚上,却骨碌碌转动着眼睛,也不吭声,就是不睡。奶奶只好在他们身边躺下,耐心地哄着。奶奶一边哄,一边想着妈妈。 爸爸不死心地守在路口,直到奶奶终于把兄弟俩哄睡着,走过来,才把他劝回家中。 第二天一早,爸爸就又出门去寻找妈妈。 从这一天开始,爸爸就只剩下了一个念头:找到麦花! 爸爸回来时,总是一身尘埃。 他的头发迅速花白,眼窝又黑又深,面容如同秋后的枯叶。 一个月过去了,又是一个月过去了,爸爸还是一个劲儿地寻找下去。 眼见着爸爸一天一天地瘦弱下去,一天一天地变得神情恍惚,村里不少人来劝他。 见他无动于衷,奶奶用拐棍敲打着地面:“过两天我也走!”她把丁丁和当当往他面前一推。 从这一天开始,爸爸没有再出门。 但爸爸的目光,就像将熄的火,一天比一天暗淡。 丁丁和当当照样无忧无虑地玩耍。对他们来说,太阳还是那轮太阳,升起来,落下去,世界整个儿都没有变。他们只管沉浸在他们的世界里。他们的世界,无穷的美丽,无穷的有趣。孩子们看不明白他们在这个世界中的一举一动,只会大笑。 孩子们笑,兄弟俩不生气,也笑,是那种地地道道的傻子的笑。傻子的笑,更让人发笑。两个傻子的笑,与孩子们的笑,就这样循环着,越笑越疯,越笑越响亮。大人们也参加进来一起笑。 这天白天,孩子们都上学去了。 到处闲逛着的丁丁和当当,看到了一条小船。那船拴在河边的树上,是放鸭的周五爷的。 兄弟俩望着船。望着望着,丁丁拉着当当的手走向水边。后来,丁丁把当当抱到了船上,解开缆绳后,自己也爬到了船上。有风,船被风所吹,慢慢地离开了岸边,向河中央、向远处漂去。 初时,他们有点儿害怕,过了一会儿,就不怕了。船上看到的世界变了样子,岸上的树大了,高了,岸上的房屋也大了,高了。 那时,奶奶在菜园里拔草,爸爸就坐在不远处的岸边,朝着大河发愣。 爸爸看到了他们。 河面上,一只野鸭妈妈,带着四只小野鸭在自由地游动着。 兄弟俩想把它们引到船边,不约而同地趴在了船帮上。 这是一只很小很小的船,它一下子倾斜了。 爸爸也许看到了这一危险的倾斜,但爸爸一惊之后,却一动不动地坐在那儿。 他们用手撩着水。 小野鸭犹豫着,好像在考虑到底去不去船旁。 兄弟俩将身子进一步压到了船帮上,以便能将身子靠近小野鸭。 水开始流进小船里。 兄弟俩却依然在撩逗小野鸭。 水越流越急。 小野鸭见两个孩子并无坏的心机,回头看了看妈妈,向小船慢慢游过来。 爸爸好像一直在看着船。 当小野鸭快游到船旁时,小船一下翻掉了! 爸爸一下子站了起来。 丁丁和当当冒出水面,双手在天空下乱舞。 当时,阳光灿烂,一河的水,一河的金子。 干活的人,都在地里,两岸没有一个人影。 爸爸看到了两对惊恐的眼睛! 兄弟俩又沉了下去,当他们再次浮出水面时,丁丁竟然与当当紧紧地手拉着手。 爸爸用双手紧紧捂住了脸。 世界一片安静。 爸爸听到了自己的心跳,那心跳声犹如重锤猛烈地捶击着大鼓。 就在这时,他仿佛听到了一声叫喊:“爸爸——” 他浑身一震,抬起头来,只见水面上,正迅速下沉的丁丁和当当,眼睛瞪得大大地望着他。他发疯似的跑了过去,一头扎进大河! 爸爸眼前的水面已是平静的水面,好像刚才什么也没有发生过。爸爸吼叫着,游到两个孩子落水的地方,然后一头扎进水中。 水面上留下了一个旋涡。 那旋涡渐渐消失。 受了惊的小野鸭,在妈妈的带领下,已向远处游去。 阳光照耀着大河。 没有一个人看到这大河上发生的事情。 当爸爸终于从水下冒出水面时,竟然一手托起一个孩子! 两个孩子吐了几口水,在阳光下“哇哇”哭着。 爸爸用尽全身力气,把丁丁和当当送到了翻掉的小船的船底。幸亏爸爸在他下沉时,于昏迷中抓住了小船的缆绳! 岸上终于有人走过,于是响起大声的呼喊:“有人落水啦!有人落水啦!……” 不一会儿,就从地里跑来十几个人,“扑通扑通”跳进河里。他们把爸爸和两个孩子救到了岸上。 爸爸醒来时,望着两个儿子,泪流满面。 晚上,爸爸让兄弟俩睡到了身旁。 儿子们睡着后,爸爸起来,走进奶奶的房间,对奶奶说:“妈,你帮帮我!” 奶奶点点头。 “我一定要把两个孩子拉扯大!” “妈帮你!” 那是一个秋天的夜晚,河边的桂花树,已开了一片细碎的小白花,空气里到处散发着桂花的香味……

爸爸曾是一名出色的窑工。 村后,有一座废弃的窑,是公家的。说是一座废弃的窑吧,可公家并没有宣布过这座窑废弃了,因此,也就没有人敢动手拆它毁它搬走它的东西。 一连好几天,爸爸就在这座破窑跟前转悠。到处是深过膝盖的荒草。不时地,有一只黄鼠狼或一只兔子突然跑动起来,有几只野鸡飞上天空。 爸爸上上下下、仔仔细细地把窑看了个清清楚楚。 爸爸在心里说:“修修补补还能用!” 这天,全村的人都发现爸爸坐在高高的窑顶上,一坐就是半天。当太阳落进西边的大河,霞光满天时,窑成了黑影,爸爸也成了黑影。望着这个黑影,全村人都在心里问:这个人到底想干什么呢? 爸爸要养活两个儿子,而且要让他们丰衣足食地长大。爸爸甚至想到:我不可能陪他们一辈子,我是要死的,他奶奶会更早地离去,而他们还要活着,必须给他们积蓄一大笔钱! 晚上,他找到了村长,说他想重新使用这座窑,他可以每年交村里一些钱。 村长叹息了一声:“丁旺呀,你不容易啊!如果你觉得这窑还能用,就用吧!你挣了钱,都是你的,村里不要你一分钱,我来跟大伙说。” 爸爸连连向村长鞠躬。 村长说:“好好养活他们,也是两条命啊!” 爸爸用了半个月的时间,把窑修好了。 爸爸又用了半个月的时间,与村里其他几户人家商量,他们做砖坯,他收购。一块砖坯多少钱,双方都觉得合适后,签了一个合同。 事情进行得很顺利。 这一天,一串鞭炮响过,窑点火了! 当几柱浓烟从窑顶升起时,方圆几里地的人都看到了。 烧窑是一门技术活,但这技术总有点儿神秘。一窑砖烧得好不好,好像是说不太清楚的。火候、气味等,都得窑工用心去体会。 爸爸不能失败,烧窑的那些日子里,他没日没夜地守在窑上。 第一窑砖终于烧好了! 一窑上等砖。那青砖青得像天色一样,用手指弹击,发出清脆的声音。 有了这一窑砖,爸爸心里有底了。 丁丁和当当开始往爸爸的窑上跑了,兄弟俩都觉得这个地方很好玩儿。爸爸也很乐意他们来玩,这样,他也好看着他们。他们从这垛砖坯,跑到那垛砖坯,从窑下跑到窑上,再从窑上跑到窑下。窑在河边上,他们又经常跑到河边去,看鸭群,看芦苇丛里各种水鸟,看芦花满天飞舞,反正,有的是看的。 爸爸回家时,他们就手拉着手跟在爸爸身后。有时,爸爸一手拉着一个。 砖烧熟了,就要从窑顶往下灌水冷却。那时,窑顶上浓雾滚滚,担水的人,忽隐忽现,景象十分迷人。 兄弟俩痴迷地看着那雾。 爸爸对他们说:“等窑顶上不烫人了,我也带你们上去。现在可不行,烫人!” 兄弟俩好像明白了,连连点头。 等热气差不多散尽,爸爸把他们领到窑上。那时,雾气还在,只不过是变轻了,变白了,但更加好bbr>?看。雾气里,整个世界像在梦幻里一样。西沉的太阳,一会儿出来,一会儿没了,也不是都没了,还在,但很模糊,像一个在密林里捉迷藏的孩子的脸庞。兄弟俩再看对方,也是一会儿出现,一会儿没影了,很神秘。兄弟俩被这种景象惊呆了,都不说话。 爸爸的窑,很迷人。

那年春天,盖房子的人家很多,烧出来的砖总是不够卖。那天,几户人家为了抢买窑里的砖,差一点儿就动手打起来。 爸爸笑着说:“别打别打,我一窑接着一窑烧,一天都不耽搁,砖有的是。” 那些天,爸爸整天忙碌在窑上,连回家吃..饭的工夫都没有。 奶奶把饭烧好,然后一碗一碗地放进篮子里,让兄弟俩送到窑上去。
//..plate.pic/plate_347219_2.jpg" /> 在给爸爸送饭的路上,兄弟俩用一根竹竿抬着篮子,一路上小心翼翼,生怕把饭菜撒了。 看到的人说:“傻子怎么样?傻子比不傻的孩子还懂事呢!” 一窑砖出了,还没等窑膛彻底地冷却,就又开始往里面装砖坯。 这天,一切看上去,与往日并无两样。一连几天的好太阳,万物生长,欣欣向荣。窑场四周的草,绿汪汪的。不知是谁家的几只白羊,游荡在草丛中。草十分茂盛,羊们根本不愁食物,就在草中嬉闹,一会儿跑,一会儿叫,甚至跑到窑的坡面上。 身体瘦弱的爸爸,已有很多天不刮胡须了,脸也很少有空好好清洗一下,再加上窑烟熏烤,看上去黑苍苍的。 他挑着一大担砖坯往窑顶爬时,显得十分吃力。有人劝他歇一会儿,他说:“今天天黑之前必须把这一窑坯装好、点火!”他一步一步往上攀登,每一步都走得十分艰难。 终于爬上了窑顶,就在这时,他双腿一软,跌倒了,从高高的窑顶上重重地摔了下去! 爸爸一动不动地躺在草丛中。 爸爸死了。 爸爸身上居然没有一点儿伤,甚至也没有一滴血。人们用一扇木门将他抬回家中。村里的人都说,爸爸不是摔死的,而是累死的。 爸爸的坟地,就选在了离窑不远的河滩上。 下葬后,兄弟俩死活不肯回家,一定要坐在爸爸的墓前。他们没有哭,倒是村里人见了他们的样子,有人落泪了。 “都说他兄弟二人傻,哪里傻呀!” 奶奶怎么拉,他们就是赖在爸爸的墓前不肯回。 天渐渐黑了下来。 奶奶已经没有一丝力气了,只好陪着他俩坐在草地上。 月亮从东边的老林里升上天空。又大又圆的一轮月亮,亮得像太阳。但,分明又是一轮月亮。月光照在大地上,远处的村庄、树木,影影绰绰,朦朦胧胧,不像村庄,不像树木,可分明就是村庄,就是树木。 奶奶一只胳膊搂着一个孙子,三人一起坐在月光下。 爸爸的新坟,散发着湿润的泥土气息。 奶奶说:“妈妈走了,爸爸也走了。现在,你们就只剩下奶奶了。别怕!奶奶绝不丢下你们——奶奶不走!……” 星星很亮。 兄弟俩抬头望着星空。 奶奶用手指点着那些星星:“一颗星星,两颗星星……” 春夜的田野,草木得了露水,空气里尽是清香……

从这一天开始,人们的目光都情不自禁地落在了奶奶身上。 现在,奶奶是两个孩子唯一的大树。他们在心中说着:这棵大树万万不能倒下! 这棵大树没有倒下,它坚定地站立在油麻地的土地上。褐色的老枝,展开在水乡的天空下,分外苍劲。 她穿着一身旧了的,但永远干干净净的衣服,默默地走在人们的视野中。她更加清瘦,衣服越发显得肥大。走在风里,衣服飘飘,风声飕飕。她的拐棍,在土地上留下了点点凹痕。走到哪儿,她必定带着她的孙子们,一手拉着一个。衣服飘起时,犹如一只老母鸡展开翅膀,护着小鸡。 她没有动用爸爸为两个孩子积攒下的钱。 她带着他们拾麦穗,捡柴火,拾棉花,打猪草养猪,她家居然养了两头猪。 村里人总是看到,苍黄的天空下,奶奶在弯腰捡着什么、挖着什么。 丁丁和当当也不再像从前那样只顾一个劲儿地玩耍了,总是跟着奶奶,听奶奶的吩咐,帮奶奶干活。 村里人说,全村最懂事的两个孩子,其实就是这两个傻子。 奶奶的眼睛大不如从前了,几十步外的风景,就已模糊一片。现在,奶奶常担心的就是,两个孩子走远——只要走出去几步,她就看不到他们了。她怕他们到河边去玩耍,怕他们掉进河里;她怕他们又去窑上,怕他们爬上窑顶,从上面摔下来…… 那天,两个孩子一忽闪就不见了。 奶奶喊他们,他们也不答应。 奶奶急了,就大声地喊起来。 地里干活的人听见了,就大声说:“别着急,他们在那边逮蜻蜓呢,离你不远。” 奶奶这才松了一口气。 第二天,奶奶去镇上,买了两只铃铛。回到家后,往兄弟二人手腕上一人拴了一只。奶奶心想:我只要能听到铃铛声,就不用担心了。 兄弟俩走着,跳着,铃铛就“叮叮当当”地响着。 他们很喜欢这个声音。 奶奶也很喜欢这个声音。 这天,奶奶和他们在地头挖野菜,休息时,忽然有了一个想法——她要给两个孩子重起名字。 她对老大说:“以后,奶奶就叫你‘丁丁’!” 她对老二说:“以后,奶奶就叫你‘当当’!” “丁丁!”奶奶说。 老大愣着。 奶奶用手点了点老大的鼻子:“你叫‘丁丁’!” “丁丁!”老大学着说。 “对,以后,你就叫‘丁丁’!”奶奶举起老大的胳膊,铃铛“叮叮当当”地响了起来。 老大好像很喜欢这个名字。 “当当!”奶奶叫着老二。 老二愣着。 奶奶用手指点了点老二的鼻子:“你叫‘当当’!” “当当!”老二学着说。 “对,以后,你就叫‘当当’!”奶奶举起老二的胳膊,手腕上的铃铛“叮叮当当”地响了起来。 奶奶和他们反反复复地练习,过了一会儿,兄弟两人就能互相指着对方的鼻子: “丁丁!” “当当!” 接下来,他们就没完没了地互相叫着对方。 太阳快要落下去了。 “走了,我们回家了。” 奶奶走在前面,两个孩子走在后面,一路的铃铛声:叮叮当当、叮叮当当……

兄弟俩走着,铃铛一路响着。响在田野上,响在大河边,响在果园里,响在荒僻的坟场。 油麻地的人总能听到“叮叮当当”的铃铛声。他们不用去看,听到铃铛声,就会说:“两个傻子来了。” 他们最喜欢去的地方是油麻地小学。他们在校园里到处乱走,正在上课的孩子们听到铃铛声,心思就走开了。讲课的老师,心思一时也走开了。但老师毕竟是老师,很快就把心思收拢回来,用教鞭“的的笃笃”地敲着讲台。孩子们一惊,才又把心思拉回来。可是铃铛声不住地响着,心思不时地就又走开了。 兄弟俩会跑进办公室,呆呆地看老师们批改作业,或是看一个老师在训斥一个孩子。他们甚至会在空着的椅子上坐下,好像走远路走累了,要坐下来歇一会儿。 老师们看着他们那副样子,觉得可笑,说一声“傻子”,笑笑。 他们也朝老师们笑笑。 有时老师们会赶他们:“走吧走吧,两个傻子!” 他们不会赖着不走,连忙起身走出办公室,只把一路的铃铛声留给老师们。 他们会站到教室门口,将脑袋探向教室,向老师和孩子们张望。他们虽然曾经也很想和其他孩子一样上学,但后来都不再想这件事了。望着孩子们,兄弟俩不太明白他们现在究竟在干什么。外面阳光灿烂,田野上有鸟,有野兔,还有各种虫子,多好玩儿呀,干吗总在屋子里待着呢? 上课的老师开始不理他们,但见教室里的孩子们一个个都不能聚精会神地听讲,只好朝兄弟俩挥挥手:“走吧走吧!” 兄弟俩就将脑袋缩了回去,随即响起一串铃铛声。坐在教室里的孩子们从铃铛声的欢闹判断出:他们在一路蹦跳着。 有时,在教室里的孩子们会在心中羡慕兄弟俩:不用上课,不用做作业,不用考试,整天在外面玩,多好呀! 铃铛声终于远去,教室里的孩子们心里就有了一种遗憾。 铃铛声告诉所有人:他们永远在一起,不会有片刻分离。 他们又回到了他们的世界里。这世界里,只有天,只有地,只有他们,只有他们的铃铛声。“叮叮当当、叮叮当当……”这声音让他们快活,让他们愉悦。有时,两人在田野上躺下,一时铃铛不再作响,世界在一片无边的安静里。忽地,他们感到了一种寂寞,马上摇了摇手:“叮叮当当、叮叮当当……”铃声一响,他们的心马上就又踏实了。 时间久了,他们能用铃铛声说话。安静时,有安静的铃铛声;高兴时,有高兴时的铃铛声。遇到危急的情况,比如在走前面的当当看到了一条长长的蛇,他就会立即举起手来,一个劲地摇着,铃铛声就像爆豆一般的响着,丁丁就会连忙跑过去。他们能用铃铛说:“我们回家吧!”“肚子饿了!”“睡觉吧!”“奶奶在家等我们呢!”“我知道啦!”…… 只要能听见孙子们的铃铛声,奶奶就会安心地做事。在别人的耳朵里,两只铃铛发出的声音是一样的,可奶奶听得分明:这是丁丁的铃铛声,那是当当的铃铛声。她会在一个铃铛声消失时,大声说:“丁丁,当当呢?你弟呢?”或者大声地说:“当当,丁丁呢?你哥呢?”直到两只铃铛都响起来,她才停止喊叫。 当当淘气,这天傍晚,他趁丁丁在河边专注地看一群鸭子回家,将手悬着,不让铃铛发出响声,悄悄地躲到了一片芦苇丛中。 丁丁突然想起当当,掉头一看,不见当当的身影,急忙举手摇响铃铛。 当当耐心地躲在芦苇丛中,一声不吭。 丁丁的铃铛声越来越急,可当当就是不出来。 丁丁急了,一顿乱跑,不断作响的铃铛声惊动了奶奶,惊动了很多人,都跑过来问:“当当呢?当当呢?” 在芦苇丛中一直笑着的当当,终于摇响了铃铛走了出来。 丁丁很生气,把铃铛摇得猛响。 第二天,丁丁趁当当专注地看天空一只飞鸟时,也将手悬着,不让铃铛发出响声,悄悄藏到大草垛背后。 当当突然想起丁丁,掉头一看,不见丁丁的人影,连忙举起手摇响了铃铛。 丁丁躲在草垛背后,任当当的铃铛声急促地响着,就是不露面。 当当使劲摇着铃铛,四处乱跑。 丁丁躺在草垛背后,看天空那只越飞越远的鸟,无声地笑着。 当当的铃铛声一直响个不停。 奶奶赶过来了。 当当见到奶奶,忽然“哇哇”大哭。 丁丁听到当当的哭声,连忙摇着铃铛跑了出来。 村里的人看着这番情景,就觉得有一种柔软的感情淡淡地笼上了心头。 奶奶说:“这两个小东西,前世里是一个魂。” 从那以后,他们再也不做那样的游戏了。他们每时每刻都在一起,两只铃铛永远响在一起…… 选自长篇小说《丁丁当当》 叉 伏天的太阳,旋转着,喷发着硫黄色的光。天蓝得戳眼。他把脑袋光光地暴露在这三伏的太阳下,用瘦削的肩扛起一把渔叉,徘徊在河岸边。眼睛被浓浓的汗水淹红了,眨也不眨地狠盯着绿得阴黑的河面。渔叉在阳光下一闪一闪,像不时划破夜空的耀眼的闪电。 前天晚上,嫂嫂生了小侄儿。她的身体过于虚弱了,竟连一滴奶水也不能流出。小满要用这把磨得锐利得可怕的渔叉,叉一只像点样儿的甲鱼,给嫂嫂煨一砂锅鲜汤,让她能有充足的奶水去喂养那个正焦渴地啼哭着的小侄儿。 哥哥已经告别活着的人们,走到另一个世界去了。 甲鱼是这地方上最贵重的鱼,是产后妇女的最佳滋补品。无论如何,小满也要叉它一只。长长的金色的鱼竿,在他的肩头有节奏地颤悠,汗水在他赤裸着的扁平的胸脯上一滚一驻地往下流淌,随着粗重的呼吸,一根根微微隆起的肋骨,在上下错动,仿佛听见错动的骨头声。这地方上的人,有一种引诱甲鱼出水的绝妙方法:用巴掌声唤。当然,这和一般的鼓掌并非一样。一般的鼓掌是将两掌平平地叩击在一起,发出清脆的声响。而这种鼓掌要求将两手手背隆起,然后双手交叉,突然地、很有力量地一个合击,发出一种空洞的、深沉的音响。据讲,埋在深水处的甲鱼,听到这种声音,无异于听到兴奋、震撼灵魂的鼓乐,憋不住悠悠从深处漂浮到水面。这时,捕鱼人只要掌握叉甲鱼的特殊方法(鲤鱼之类听到动静往前窜,而甲鱼听到动静则是将身体猛地往后埋,因此,叉甲鱼务必要叉它的尾部),它就在劫难逃了。 小满一下又一下地叩击着掌。掌声在中午灼热、寂静的河边回响。一步、一步…… 哥哥去世快半年了。 一个寒气森然的初春,蟒河畔的人们心里一片凄惶和惊慌——饥饿在威胁着他们! 辛勤的劳作和蟒河乳汁般流水的灌溉,去年秋天,他们收获了很多粮食。本来他们可以吃得饱饱地等待到又一个秋天。可是公社将这里的大队书记、小满的哥哥大满革职了,而临时向蟒河河畔的老百姓强加了一个大队书记。为上级也为自己脸上贴金,这个大队书记竟然丝毫不顾这里的老百姓的生死,大大地谎报了产量,用卑鄙的、强行的手段,逼使这里的庄稼人强颜欢笑,敲锣打鼓,把收获的粮食几乎全部用船运到了公社粮站。最后,他擢升了,屁股一拍滚蛋了,留给蟒河河畔一张金光闪闪的奖状和一片阴沉沉的饥饿。 人们勒紧裤带,从瓦罐里,从口袋里,从粮仓的角落里搜寻出一切可以充饥的食物,熬过了冬天。白日长长、特别容易饥饿的春天,他们是再也无法熬过去了。春天又是播种的季节,然而,他们已经吃掉了种子。也就是说,这里的田地将会一片荒芜。 哥哥焦躁不安,不时地将手关节弄得咯叭咯叭响。他并未复职,但他仍把自己看成是这块土地的最高领导者。他对这里的一切,负有最大的责任。他,嫂嫂,小满,把家里凡是能吃的东西都拿了出来,送给了最危难的人家。善良、温厚的嫂嫂,甚至把几只大满哥哥留着给她坐月子的母鸡都卖了,变换成粮食,支持别人。 孤老汉周五爷准 5907." >备封门了。他要离开这块土地,到远处乞讨去。老人用瘦骨嶙峋的、无力的老手,颤颤抖抖地糊着泥巴,老泪从枯黑的、颧骨高耸的脸上流到稀疏干燥的胡子里。 “你再等等,五爷!”大满哥把老人扶到河边,给他洗净双手,“再等等,等等……” 就在刚刚,一个孩子,一个刚刚会叫“妈妈”的孩子,在母亲的臂弯里永远地睡着了。 蟒河没有哭声,沉默着。 大满哥哥的沉默是可怕的。他不说一句安慰乡亲们的话,独自一人,一动不动地坐在河岸上。小满和嫂嫂倚在他身后的大树上看着他。他们隐隐约约地预感到,他们这三口之家将有厄运来临,但他们不想去阻止他——那是无用的,也是不应该的。 黄昏降临时,哥哥离开了村子。 深夜,他回来了,只说了一句话:“我打听了,后天早上,有粮船从河里过。”说完,他倒头就睡。 小满和嫂嫂都不敢睡,点一盏油灯,静静地守着他。 哥哥想要什么呢? 小满望着平静地酣睡的哥哥,心忐忐忑忑。不是嫂嫂用眼神制止他,他会用双手紧紧抓住哥哥的胳膊。 第三天,天刚亮,哥哥起床了。他坐在凳子上与嫂嫂久久地对望,后来把手放在嫂嫂的手背上一下一下地抚摸着。不一会儿,来了村子里几个健壮的汉子。他们什么也没说,跟着哥哥走了。 小满跟..了出去。 哥哥他们登上了一只船,撑到河心,然后有的站着,有的坐着,默默无语地望河湾的尽头。 河边慢慢地集聚了很多村民。 当太阳升起一竿高的时候,有几只运粮的木船被一艘小轮船牵引着在河湾出现。 哥哥他们一个个站了起来,挺直了身子。 小满感到一阵恐惧。 轮船来不及刹住,对着木船冲了过来。就在快要翻船的一刹那间,哥哥率先跳上了轮船,然后冲进了驾驶室,用拳头命令驾驶员将船朝岸边靠去。 船靠岸了,哥哥跳上了高高的轮船顶子,对乡亲们说了一句话:“我们只拿回应该属于我们自己的粮食!”说完,跳下来,跳到粮船上,用他人递过的笆斗,装满了一斗粮食,扛上肩头,跳上岸,拉着周五爷的手,往村子走去。 ……一船粮食,顷刻间就被饥饿的人们“抢”得精光!
//..plate.pic/plate_347220_1.jpg" /> 小满兴奋、激动,和一群饿得眼窝又黑又深的孩子在岸边又蹦又跳。他很骄傲,因为他有这样一个哥哥。 嫂嫂却在岸边静静地流泪。 一切归于平静。哥哥回来了。他临进家门时,脱掉鞋子,从鞋窝里扑打出刚才钻进去的几粒稻子。 嫂嫂抬头,用那对因怀孕而变得很大的眼睛望着他。 “我做了我该做的事。”他很坦然,显得心里很踏实。 见了小满,他走过去,抓住他的手,紧紧地捏着。 下午,当公安局的小轮船停在蟒河边时,大满哥穿着结婚时的礼服,早已守在河边。他依然一句话没有,走上船头,向嫂嫂、向小满,向周五爷,向全体村民平稳地摇着手。 哥哥走了。 粮食,重新燃起了生的火光。粮食,使人们放弃了离开这块土地的念头。粮食,使一个即将消失的村落,又升起袅袅飘动的炊烟。粮食,使一个沉默的村子又发出了生机勃勃的欢语笑声。 哥哥却再也没有看到这个情景。一个月后,他因饥饿死在了几百里外的一所监狱里…… 小满的泪水涌流了出来。他放下渔叉,蹲下身去,把脑袋夹在两膝间,呜呜地哭出了声。 不远处,河岸上一幢低矮的茅屋里,传来了初生婴儿的啼哭声。 小满站起来,把渔叉又重新放到肩头,用手有力地合击着:啪、啪…… 小侄儿是哥哥血骨。哥哥没有死,他的生命在小侄儿的身上延续着。 小满一想到这个还未睁眼的孩子,就禁不住心里热腾腾的,他知道这一尺多长的孩子意味着什么。小侄儿,你叔叔不过十五岁,可他要养活你。 太阳太厉害,如同一盆熔化的铁水,喷吐着灼人的烈焰。连空气都是热的,仿佛划一根火柴,整个空间就会呼呼燃藏书网烧。然而,大自然喜欢这个太阳。在晒得冒泡的地里,禾苗正绿得发乌地生长着。哥哥用死换得了一片绿色的原野。小满从心里希望着太阳光更强烈一些,一是为了这片田野,二是为了那只甲鱼——阳光越强烈,埋在阴冷深处的甲鱼就越喜欢露出水面。 可他的身体长时间地暴露在这凶狠的阳光下,却实在受不了。他喘息着,恨不能把舌头伸出嘴外。他的脊背已晒出一片水泡,脸晒红了,像是手指一碰就要流血。他的腿有点发软,腿肚子哆哆嗦嗦,还不时地抽搐。他不停地拍着巴掌,不停地走动,岸上的草都被踏倒了。 茅屋里,婴儿的啼哭声一阵紧似一阵。 小满一阵眩晕,像一段湿木头摔倒了,骨碌骨碌地滚下岸去,滚到河滩的芦苇丛里。他的身体有一半浸在凉丝丝的水里。他醒来后,没顾上擦一擦被头年收割后留下的芦苇茬刺破而流血的脸和胳膊,爬上岸去,扛起渔..叉,依然拍着巴掌。 周五爷抓一把木舀到岸边给被太阳晒蔫的菜苗浇水,看见了小满。老人轻轻放下了舀子,不一会儿,用那双老手也跟着拍起来。 两只搅水草的船过来了。两个大汉看见小满和周五爷在拍巴掌,一声不吭,放下搅水草的竹竿,也拍起巴掌来。 正在树荫下、巷子阴凉处睡觉的人们,听到河边此起彼伏的巴掌声,觉得奇怪,不时地走来。到了河边一看,什么都明白了,一句话不说,一个个跟着拍起来。 啪,啪…… 大河两岸一片巴掌声。他们默默地拍,拍得那么专注,那么执着,那么深情,把全部心意都放在了这巴掌声里。 这声音是动人的。 当日头偏西一扁担远的时候,巴掌声突然全部停止了——人们看见,一道银色的闪光从绿苇里射出,溅落到大河里…… 这里的河边静悄悄 美术学院的一位老师,从城里来到乡村画画,看到了在草坡上一边吃草一边玩耍的小驴,心里非常喜欢。 他找到了小驴的主人,说:“我想借用你的小驴,就一天,给你二百块钱,你看怎样?” 主人听了,心里非常激动:二百块钱一天! 他问那位老师:“你是让它拉车吗?” “不是。” “那你是想让它帮你驮东西吗?” “也不是。” “那你借用它干什么?” “画画。”那位老师告诉小驴的主人,“明天,我带上二十多名学生来这里。你的小驴什么也不用做,只需要站在河边草地上就行。” “就这样,你可以给我二百块钱?” “如果它表现得好一些,我还可以多给。” “成,成成成。”小驴的主人连声说。 “它比驴还像驴!”老师看着小驴感叹了一句。 主人听不懂他的话:它就是一头驴呀! 老师说:“这头驴,将会一夜成名。” 主人看了一眼小驴:“你听到了吧?你将会一夜成名!” 第二天一早,小驴的主人特地喂了它豆子,还喂了它三只生鸡蛋,并用梳子仔细地给它梳理了一通鬃毛,拍了拍它的屁股:“你要好好表现,我得对得起人家的二百块钱。” 小驴看着它的父亲老驴:“爸爸,我去了。” 老驴点了点头:“去吧。” “爸爸,我要做一头聪明的驴!”小驴说。 老驴说:“你从来就是一头聪明的驴。” “不,”小驴说,“我知道我有时候很蠢。” 老驴笑着摇了摇头。 按照约定的时间,主人把小驴牵到了大河边上。 那位老师领着学生,已经到了。 主人按老师的指点,把小驴牵到了一棵大树下。 “它可以吃草吗?”主人问。 老师说:“当然可以。它甚至可以走动,只是不能走得太远。” 主人对小驴说:“听到了吗?你可以吃草,也可以走动,只是不能走得太远。” 主人对老师说:“我把它交给你们了。”临走时,他叮嘱了小驴一句,“听话,别做蠢事。” 二十多个学生,很快地从不同的角度架起画架,看上小驴几眼,在纸上画上几笔,看看,画画,画画,看看…… 老师也画。但老师不总是画,而是画一会儿,就拿着画笔到处走,在这个同学身后看看画,在那个同学身后看看画,不时地指点着。 东边的草坡上,有几头小驴在追逐玩耍,它们冲小驴大声叫道:“你站在大树下干吗?过来,和我们一起玩呀!” 小驴大声地回..答:“不!我要让他们画画!” 西边的洼地里,有一匹小马,冲小驴大声叫道:“你站在大树下干吗?过来,我们一起去那片林子里去吧,听说来了一头小鹿!” 小驴大声地回答:“不!我要让他们画画!” 南边的田野上,有一头小牛,冲小驴大声叫道:“你站在大树下干吗?过来,我们去那边的芦苇丛吧,听说,有一对天鹅在那儿!” 小驴大声回答:“不!我要让他们画画!” 河的对岸,几只羊在叫小驴:“你站在大树下干什么?游过来吧,这里的草又肥又嫩!” 小驴大声回答:“不!我要让他们画画!” 其实,它很想去和那几头小驴一起玩耍、很想和小马去树林里看小鹿、很想和小牛去芦苇丛里看天鹅、也很想游过河去,和羊们吃又肥又嫩的草。但小驴摇了摇头,赶跑了这些念头。 小驴摇头时,两只大耳朵“扑嗒扑嗒”地响。 不一会儿,动物们从四面八方都过来看小驴:它到底在大树下干什么呢? 许多鸟也飞来了,落在大树上。 小驴对它们骄傲地说:“看看吧!看看吧!他们在画什么?画我!” 动物越来越多,又蹦又跳,又喊又叫,使学生们再也不能安静地画小驴了。他们只好先放下画笔,一起把动物们轰赶到了别处。 小驴却依然站在大树下! 小驴很配合,尽管四周有许多东西在吸引着它,但它却始终安静地待在大河边的大树下。 下午四点多钟。 每个同学的画架上,都有了一头小驴,当然,还都不是完整的小驴。 河里,有一个孩子在游泳——他已经游了有一会儿工夫了。 忽然,这个男孩大声地喊叫起来:“救——命——呀!” 他沉下去,又冒了出来,双手在空中乱舞。 他的动作极其夸张,声音有点儿颤抖,但分明是油腔滑调。 老师和同学们一看那男孩的样儿,一听他的声音,就知道他是在逗弄别人,笑笑,都不理他。 “救——命——呀!” 男孩又大叫了一声,沉了下去,只有双手在水面上乱抓。 老师和几乎所有的学生都看到了男孩在沉水之前,脸上的一副调皮的笑容。 小驴一见那男孩沉没了,顿时,将一切忘记得一干二净,一头冲进大河,并拼命向男孩沉下去的地方游去。 男孩又“挣扎”着浮出水面,依然大声喊叫:“救——命——呀!” 小驴大叫了一声,意思是说:“我来啦!” 男孩又沉..没在水中,只在水面上留了一个旋涡。 小驴游到旋涡时,那男孩的脑袋慢慢地从小驴的屁股后面露了出来。他朝岸上的人无声地笑了笑。 当小驴在水面上转着圈儿寻找男孩,马上就要看到男孩时,男孩身子一埋不见了。 小驴急得不住地叫着,一副恐慌的样子。 男孩终于出现在小驴的面前,并咯咯咯地大笑起来。一边笑,一边还用手向小驴泼着水:“真是一头蠢驴!” 小驴湿淋淋地回到岸上时,天色一下暗淡下来,未画完的画,已经无法接着画了。 他们仰头看了看天色,一个个十分遗憾地收拾起画笔、颜料、纸和画架等。 小驴的主人来了。 老师说:“你可以将你的驴牵回去了。” 主人:“那……” 老师说:“那二百块钱是吗?对不起,我给不了了。因为你的驴,让我们所有同学的画都半途而废了!” 老师领着他的学生走了。 主人从地上捡起一根树枝,问小驴:“你这头蠢驴!你说,你该不该挨抽吧?”
//..plate.pic/plate_347221_1.jpg" /> 小驴一直低着头,泪水“扑簌扑簌”地往地上滴。 主人抽了它,但并不重。 回到家,小驴把一切都告诉了老驴,然后问老驴:“爸,你说我是一头蠢驴吗?” 老驴摇了摇头:“不!你不是一头蠢驴!” 写于2014年7月 这秃子是个恶霸 这天,哇哇正在天空飞翔,一歪脑袋,看到了捕鱼老人。 就是那个将它从河里救上岸的捕鱼老人。 他坐在荒野上的一棵大树下。 哇哇缓缓地落在了捕鱼老人的面前。捕鱼老人看到哇哇很高兴。他伸出青筋暴凸的手,不住地抚摸着哇哇。 哇哇缩着脖子,任由捕鱼老人抚摸着。 捕鱼老人好像想起了什么事,叹息了一声。 哇哇看着捕鱼老人。它发现捕鱼老人瘦了许多,也老了许多。 捕鱼老人穿着一身破旧的衣服,赤着脚。一双破旧的鞋沾了泥巴,摆在一把锄头旁。 哇哇眨巴着眼睛。 捕鱼老人仿佛看出了哇哇的疑惑,对它说:“你是想问我:你为什么不去河里捕鱼呢?你坐在这里干什么?好吧,我告诉你。我一天一天地老了,经不起风浪了,不能一辈子总在河上捕鱼。老了,就得住到岸上。可我这么多年一直在河上、在船上,这岸上没有我一分地。没有房屋没关系,随便搭个窝棚,能遮风避雨就行,可没有地不行。我得种庄稼,不然,就没有吃的了。” 说到这里,他把头转向一侧,往不远处看去。 不远处的荒野上,有一块新开垦出来的地。那地在周围一番荒凉景色的映衬下,显得更加黑油油的。 “那块地,是我用了一年的时间开垦出来的,是块好地!” 哇哇飞了起来,不一会儿就落在了那块地上。 地非常松软。 捕鱼老人慢慢地走了过来。他从地里抓了一把土,在手里紧紧地攥了好一会儿,慢慢松开手,黑土扑簌簌地落了下来。 捕鱼老人坐在地旁,对哇哇说:“这地在乌雀镇的边上。可马桥的马秃子说,这地是属于他们马桥的。他在胡说呢!这地是片荒地,没有主的,谁开垦出来,就归谁。他还说,这地,他早就看上了,还从地里挖出几根木桩来说:‘你看,我早就埋了地桩了,这地是我的!’哪里是他早就下的地桩?没准就是头天夜里,他刚刚偷偷埋下的!” 捕鱼老人很愤怒。 哇哇很想安慰安慰捕鱼老人,可不知道怎么安慰。它飞了起来,在这块地的上空盘旋,还是“哇哇”声,但听上去,是很愤怒的声音。 哇哇落在捕鱼老人的身边,用嘴在捕鱼老人的手背上轻轻地啄着。 捕鱼老人说:“咱也没有办法。那马秃子是个恶霸!他还有三个兄弟,也都是恶霸。一个个五大三粗,凶神恶煞一般。我都这么大年纪了,又能把他们怎么样?”他先是一副无可奈何的样子,不一会儿,为失去那片土地伤心起来。 “这是我的地!”捕鱼老人像一个被人夺走了心爱之物的孩子,“这是我的地……”他哭了起来,不住地用僵硬而粗糙的手在脸上擦着。 心里很难过的哇哇,一直陪伴着心里很难过的捕鱼老人。 黄昏时,捕鱼老人往河边的小船走去时,哇哇一直飞在他的上空。 第二天一早,哇哇就飞到了那块地的上空,盘旋了一阵之后,它落在了地头的一棵大树上。 哇哇要在这里等那可恶的马秃子。 等了两天,马秃子扛着工具来了。眼下是春天,是播种的季节。他要将地再好好收拾收拾,要种庄稼了。看不出他是一个秃子,因为他戴了一顶草帽。他心里很快活,是哼着小调来到地里的。 “哇!” 哇哇突然地叫了一声,吓了马秃子一跳。 哇哇在马秃子的头顶上不住地盘旋着。 马秃子往天空看着,脑袋随哇哇的盘旋而转动。转了一阵,觉得有点儿晕眩,说了一句“我干吗要去看这只鸟”,从头上取下草帽,朝天空挥挥:“去去去!死鸟!”戴上草帽开始干活了。 哇哇又叫了一声,身体一侧,到了离这里不远的地方:捕鱼老人正在开垦另一块荒地。它在捕鱼老人的头顶上盘旋了两圈,身体再一侧,向远处飞去了。 没过多久,乌雀镇的男女老少都仰望着天空,那天空的一番情景让他们看呆了: 满天空的鸟,像黑色的旋风在翻滚着。 它们安静地飞着,空气里响着的是它们的翅膀划破空气后发出的声音。 它们在向那片镇外的荒地飞去。 孩子们指着天空:“哇哇!” 领飞的是哇哇。 鸟群快接近荒地时,开始了鸣叫,但并不激烈。 捕鱼老人和马秃子远远>?99lib.地听到了一片鸟叫声,抬头朝天空望去。 “哇哇!”捕鱼老人并没有看清楚那鸟群里有哇哇,但他在第一眼看到鸟群时,就觉得飞在最前面的那只鸟是哇哇。 鸟群直接飞临到了马秃子头顶上空。它们先是疾速地盘旋,大约十几圈之后,开始渐渐减速,并随着减速缓缓地下降。它们带起的旋风,使马秃子的衣服不住地飘动。马秃子怕草帽被风吹去,用手紧紧压住。 这鸟群由各种鸟组成,有喜鹊、灰喜鹊、麻雀、山雀、黄雀、灰鹊、斑鸠……数也数不清的品种。 马秃子想专心收拾那块地。“这几天就要播种了,我想有个好收成呢!”他对自己说,不再理会这些行为古怪的鸟。 但,这时,鸟叫声渐渐大了起来。有长声,有短声,有尖叫,有“嗡嗡嗡”的闷叫,一片嘈杂。 马秃子开始变得烦躁不安。他扔下手中的工具,从地里抓起一块土疙瘩,朝天空狠狠砸去:“死鸟,吵死人了!” 鸟们“呼啦”一声躲开了马秃子砸过来的土块,鸣叫声更响了。 马秃子蹲在了地上,用双手捂住了耳朵。“叫吧!叫吧!一群该死的鸟,我看你叫劈了嗓子!” 鸟们一些继续在天空飞,一些落在了附近高高矮矮的野树上,还有一些干脆就落在了马秃子周围的地上。 叫声持续着。 也不知是一种什么鸟,它发出的声音是尖厉的,马秃子即使双手捂着耳朵,也觉得那声音像尖厉的玻璃在划着他的脑壳——哪里呀!简直像划他的心。 天气还没有炎热,但马秃子已被这鸟声吵得浑身出虚汗了。他让自己耐心一点,但转头看了看这些鸟,没有发现它们将要离去的迹象,丝毫也没有,不仅没有,还显出要在这里永远叫下去的样子。 鸟声后来倒是渐渐变小了。 马秃子把双手从耳朵上拿开,拿起工具,又开始收拾那块地,可还没有干几下,哇哇一声“哇”,随即,各种各样的鸟叫声又再度响起。在马秃子听来,这鸟叫声简直就是浩大的秋风吹过枯黄的林子时发出的呼啸声。他的耳膜被鸟叫声震得像一片薄纸在风中打战,一会儿就疼得受不了。他恨不能抱着头立即跑掉,但却又生气而蛮横地坚持着:“我倒不信!” 这些鸟们很有耐心,见马秃子捂着耳朵蹲在那儿,就把声音变小,或者干脆不叫,而一见马秃子从耳朵上拿开双手,便又立即无比热切地叫唤起来,逼得马秃子只好又用双手死死捂住耳朵。 远远地,捕鱼老人拄着锄头,好奇地朝这边看着:这群小东西,要干什么呀? 马秃子一心一意要干活。他心里十分恼火,又拿开了双手,但随即用泥巴堵住了两个耳朵眼。“叫吧!叫吧!”他心里很得意,拿起工具,又开始收拾他的地(哪里呀!是捕鱼老人的地)。 哇哇从树上飞了起来,在一片鸟叫声中悄悄接近马秃子。鸟们也都 98de." >飞了起来,显然是在掩护哇哇。 哇哇突然俯冲,马秃子还未等反应过来,他头上的草帽被哇哇的双爪准确而有力地抓了起来。 马秃子露出了他秃子的样子。 阳光下的秃头,如同打了蜡,亮闪闪的。 马秃子连忙用双手捂住他的秃头。 鸟声叫得更欢了,马秃子的耳朵眼即使被泥巴堵着,还是听见了一片嘈杂声。 捕鱼老人看到哇哇把草帽带到了高高的天空,不禁大笑起来——笑弯了腰。 马秃子愤怒至极,扔下工具,向家中跑去:“你们这群死鸟,给我等着!”
//..plate.pic/plate_347222_1.jpg" /> 鸟们也累了,全都落下,不再鸣叫,开始在荒野上觅食。 草帽在天空飘忽了一会儿,落在了一个水塘里。 马秃子跑回来,跳进水塘,捞起湿漉漉的草帽戴在头上,然后冲着哇哇——那时,只有哇哇还在天空飞翔:“你这流氓鸟,给我等着!” 过了一会儿,马秃子抓了一杆猎枪回来了。 鸟们都认识这玩意儿,而且都知道它的厉害,一见到它,立即都飞走了。 哇哇在树上坚持了一会儿,也飞走了。 马秃子举着猎枪,作出要扣动扳机的样子,随即“哈哈”大笑起来。 鸟们越飞越高,越飞越远。 这一天,当捕鱼老人还在远处艰难垦荒时,马秃子哼着小调开始播种了。 刚播了种,天就下了一场不大不小的雨。 马秃子仰望天空:“天帮我呢!” 那时,捕鱼老人浑身被雨淋透,累得跌坐在烂泥里。 才半个月,地里已是绿油油的青苗,随着阳光一天一天地明亮,天气转暖,青苗的长势让马秃子欢喜得不得了。 捕鱼老人显然看到了这片荒野上的绿色。但他没有走过来瞧一瞧。那地已不再属于他了,瞧了,只能更难受。 哇哇会不时飞来荒野,它会飞到捕鱼老人这里陪陪他,但更多的时间总是在那块地的上空飞来飞去。 这天,它看到了一条水牛。 水牛的主人把缰绳缠在它的犄角上,有事走开了,让它自己在荒野上自由地吃着草。 哇哇在天空慢悠悠地飞着,最终,轻轻地落在了牛背上。 牛一边吃草,一边往前走,并不在意哇哇落在它背上。 哇哇摇摇摆摆地往牛的头部走去。走到牛脖那儿时,轻轻一跳,跳到了牛的犄角上。它看了看四周,开始用它的嘴解着缠绕在牛角上的绳索,不一会儿工夫就把牛绳解开了。 哇哇飞到地上,用嘴衔起缰绳的一头,然后展开翅膀,将牛牵往那片青苗茂盛的地。 远处,捕鱼老人正往这儿看着。他也许没有看明白哇哇的用意,也许看明白了。他眯缝着眼,微笑着。 哇哇把牛直牵到了地上。 “哇!这草才肥美呢!”牛高兴地吃着青苗,一边吃,一边不住地移动着四蹄,还不住地糟蹋着青苗。 哇哇一会儿飞到牛背上歇着,一会儿飞到地上,用嘴叼起缰绳,展开翅膀,将牛牵到还没有被糟蹋的地方。 牛一会儿就吃饱了肚子。 哇哇现在要做的一件事,就是叼着缰绳,不住地飞着,将牛牵来牵去,让它在地里走来走去。 马秃子抓着猎枪跑来了。哇哇丢掉缰绳,飞到捕鱼老人的上空,飞了几圈,身子一侧,飞向乌雀镇去了。 马秃子看到被糟蹋得不成样子的庄稼地,抓着猎枪,朝远去的哇哇大声吼叫着:“流氓!” 捕鱼老人禁不住大声笑了起来。 马秃子只好将地收拾了一遍,重新播种,好在还能勉强赶得上季节。 从此,他天天拿着猎枪守在地头。 播种的第二天,哇哇抢在马秃子的前头,带着成百上千的鸟又飞来了。 它们的嘴上叼着一粒或几粒野草的种子。它们以极快的速度下降,离地面不远时,嘴巴一张开,无数粒野草的种子纷纷落在了松软的土地上。 与苗一起长出的是野草,它们甚至比苗还要多。 马秃子先是一人锄草,见那草根本锄不尽,只好带领全家人来锄。一边锄,一边纳闷:怎么有这么多杂草呢? 从早到晚,锄了好几天,终于把草锄尽了。 哇哇带领成百上千的鸟,于清晨叼着草种子又飞临到这块土地的上空,又一次把不计其数的野草种子丢在了地里。 没过几天,新的野草又来势凶猛地长了出来。 马秃子没有办法,只好带领全家人来锄草,把一家人累得半死。等到庄稼长成,有杂草也会被长高的庄稼遮住阳光而无法生长时,马秃子一家人因为与疯狂的杂草拼搏,一个个已累得只剩下了骨架。 这其间,哇哇带领鸟群又丢了三回野草种子。 已是夏天,万物都在蓬勃地生长。麦子开始抽穗了,没过多少日子,就开始渐渐成熟。绿色渐渐淡去,金黄色成了唯一的颜色。 马秃子怕鸟们落下来吃他的庄稼,在地上插了七八个稻草人。 这些稻草人都戴了一顶草帽,甚至还穿了人的衣服,看上去非常逼真。 鸟们不敢落下,在天空盘旋一阵,就离去了。无论哇哇怎么对它们说,那只是一个毫无用处的稻草人,也无法消除鸟们的恐惧。 哇哇藏到一棵大树茂密的枝叶间,窥视着,一见马秃子不在,就会从树上飞下来,然后不住地拆毁那些稻草人。 马秃子就再插。 哇哇瞅准了机会再毁。 插了毁,毁了插,再插再毁,马秃子不屈不挠,哇哇更是不屈不挠,用它的嘴,用它的爪子,疯狂地毁着稻草人。 马秃子终于放弃了。 鸟们被哇哇召唤了过来。稻草人确实全都毁了,可是,鸟们在高空盘旋了一阵,还是飞走了。因为,它们发现马秃子正抓着猎枪坐在地头。 哇哇没有飞走。它藏在那棵大树上。这些天,它一直在琢磨一个问题:那个马秃子,多少次举起猎枪来,却为什么没有开火呢? 这一天,马秃子有什么事要离开一会儿。他看看天空中除了云朵,连一只鸟也没有,就把猎枪挂在树枝上,走了。 哇哇等马秃子走远,就从大树上飞了下来。它先是绕着这杆猎枪转了几圈,然而一边扇动翅膀,一边用双爪抱住了猎枪。等终于稳住身体之后,它用强而有力的带钩的嘴巴,用力扣动了扳机。 那99lib?支猎枪原来是个哑巴。 哇哇丢下猎枪飞走了。它告诉鸟们,那秃子的猎枪,是一支连屁也放不出的坏枪、假枪。 鸟们又呼啦啦地飞临这片地的上空。 那时,马秃子已经回来了。他从树枝上拿下了猎枪,作出一番随时准备开火的样子。 鸟们只是在高空飞着,却不敢落下。 哇哇开始盘旋着下降。 哇哇继续下降。 马秃子威胁着:“你个流氓,你再不飞开,我就要开枪了!” 哇哇叫了两声,那声音里明显含着嘲笑。 马秃子还把枪举在天空。 哇哇居然飞到了马秃子的枪口,仿佛在对马秃子说:“你开枪呀!你开枪呀!” 捕鱼老人看到了,扔下了工具,向这边跌跌撞撞地跑来,一边跑,一边大声地向哇哇叫着:“飞开!飞开!赶紧飞开……” 哇哇却居然落了下来,扇动着双翅,用两只爪子死死抱住枪管,而它的胸脯紧紧地挨着枪口。 鸟们看清楚了一切,旋即,纷纷落在马上就要开镰收割的庄稼上,不顾一切地啄着被太阳晒得香喷喷的麦粒。 它们多得几乎覆盖了庄稼。 转眼间,一地的麦子被鸟们吃得精光,几乎一粒不剩。 马秃子垮掉了,猎枪从手中掉在地上,随即跌坐在地上。 鸟们吃尽了麦子,心满意足地飞走了。 过了很久,马秃子从地上挣扎起来,向已离他很近的捕鱼老人招了招手:“老头,你过来!” 捕鱼老人疑疑惑惑地走了过来。 马秃子说:“老头,这地,现在归你了!” 捕鱼老人眨着眼睛,一时听不明白马秃子的话。 “这——地——现——在——归——你——了!难道听不懂吗?” 捕鱼老人点了点头。 马秃子抬起脚,一脚把那杆猎枪踢到了地里,然后笑了起来:“这破地!这鸟不拉屎的地,我不要了!” 马秃子的话刚刚说完,一泡鸟屎不偏不倚地落在了他头上。 哇哇不知是在什么时候,无声地飞在了上空…… 附录1 著作年表

中文版著作年表

1983.02 《没有角的牛》少年儿童出版社 1985.05 《古老的围墙》江苏人民出版社 1986.02 《云雾中的古堡》重庆出版社 1986.02 《哑牛》少年儿童出版社 1988.06 《中国八十年代文学现象研究》北京大学出版社 1988.09  href='9668/im'>《埋在雪下的小屋》广西人民出版社 1988.11 《暮色笼罩的祠堂》中国少年儿童出版社 1989.03 《忧郁的田园》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 1990.12  href='9665/im'>《山羊不吃天堂草》江苏少年儿童出版社藏书网 1991.05 《思维论——对文学的哲学解释》上海文艺出版社 1991.12  href='9665/im'>《山羊不吃天堂草》江苏少年儿童出版社 1992.04 《绿色的栅栏》教育科学出版社 1993.10 《红帆》安徽教育出版社 1994.03 《水下有座城》黑龙江少年儿童出版社 1994.07 《红葫芦》台湾民生报社 1994.07  href='9665/im'>《山羊不吃天堂草》台湾民生报社 1994.11 《暮色笼罩的祠堂》中国少年儿童出版社 1994.12  href='9668/im'>《埋在雪下的小屋》国际少年村图书出版社 1996.07  href='8836/im'>《少年》台湾民生报社 1996.08 《蔷薇谷》福建少年儿童出版社 1997.12  href='9664/im'>《三角地》台湾民生报社 1997.12  href='2673/im'>《草房子》江苏少年儿童出版社 1998.01 《曹文轩儿童文学论集》二十一世纪出版社 1998.01 《追随永恒》北京大学出版社 1998.04  href='2674/im'>《红瓦》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 1998  《大水》河北教育出版社 1998.12  href='2673/im'>《草房子》台湾民生报社 1999.02 《面对微妙》泰山出版社 1999.04  href='9667/im'>《根鸟》春风文艺出版社 1999.06 《红葫芦》希望出版社 1999.09  href='9667/im'>《根鸟》台湾民生报社 2000.08 《水下有座城》黑龙江少年儿童出版社 2001.02  href='9667/im'>《根鸟》江苏少年儿童出版社. 2001.08 《这一切如此神奇》江苏少年儿童出版社 2001.09 《中国儿童文学五人谈》新蕾出版社 2002.01 《20世纪末中国文学现象研究》北京大学出版社 2002.01  href='/article/4710.htm'>《第十一根红布条》吉林人民出版社 2002.05 《疲软的小号》人民文学出版社 2002.07 《小说门》作家出版社 2002.09  href='9666/im'>《甜橙树》台湾民生报社 2002.09 《白栅栏》台湾民生报社 2002.10 《忧郁的田园》INK印刻出版有限公司 2003.01 《曹文轩文集》(9卷)作家出版社 2003.06  href='2672/im'>《细米》上海文艺出版社 2004.01 《读小说》台湾天卫文化图书有限公司 2004.05 《与王同行》光明日报出版社 2005.03 《曹文轩纯美小说系列》(10卷)江苏少年儿童出版社 2005.03  href='2675/im'>《天瓢》长江文艺出版社 2005.04  href='2671/im'>《青铜葵花》江苏少年儿童出版社 2005.05  href='/article/4710.htm'>《第十一根红布条》中国福利会出版社 2005.08 《天际游丝》新世界出版社 2005.10  href='2671/im'>《青铜 8475." >葵花》小鲁文化事业股份有限公司 2006.01 《感动》江苏少年儿童出版社 2006.01 《百年百部中国儿童文学经典书系·草房子》湖北少年儿童出版社 2006.03 《稻香渡》联经出版事业股份有限公司 2006.04 《曹文轩自选集》长江文艺出版社 2006.09 《国际安徒生奖提名获奖者丛书·阿雏》接力出版社 2007.06 《曹文轩小说阅读与鉴赏》(6卷)北京少年儿童出版社 2007.07 《大王书第一部·黄琉璃》《大王书第二部·红纱灯》接力出版社 2008.03 《曹文轩纯美小说拼音版》(8卷)江苏少年儿童出版社 2008.05 《五个一工程入选作品》(3卷)江苏人民出版社 2008.07 《大王书》(轻装版)接力出版社 2008.10 《月白风清》新世纪出版社 2008.10 《梦见甜橙树》湖南少年儿童出版社 2009.01 《曹文轩经典少年小说》少年儿童出版社 2009.05 《曹文轩美文朗读丛书》(8卷)北京大学出版社 2009.08 《我的儿子皮卡》系列(1-4卷)二十一世纪出版社 2009.09 《共和国作家文库·草房子》作家出版社 2009.12 《曹文轩名作精品集》广东世界图书出版公司 2010.01 《中国当代儿童文学名家丛书》(美绘版)中国少年儿童出版社 2010.01 《曹文轩文集》(14卷)人民文学出版社 2010.01 《曹文轩经典美文分级悦读》(6卷)青岛出版社 2010bbr>藏书网.01 《我们的麦场主》江苏少年儿童出版社 2010.02 《曹文轩名作精品集》世界图书出版公司 2010.04 《曹文轩纯美小说系列·马戏团》江苏少年儿童出版社 2010.05 《曹文轩作品集·红葫芦》联经出版事业股份有限公司 2010.07 《水边的文字屋》二十一世纪出版社 2010.10 《我的儿子皮卡》系列(5-6卷)二十一世纪出版社 2010.11 《曹文轩小说阅读与鉴赏》(8卷)北京少年儿童出版社 2010.12 《金色的茅草》四川少年儿童出版社 2011.01 《曹文轩经典美文分级悦读》(6卷)青岛出版社 2011.03 《蔷薇谷》浙江文艺出版社 2011.03 《曹文轩水精灵丛书》(5卷)湖南少年儿童出版社 2011.04 《阅读是一种宗教》安徽教育出版社 2011.05 《歌王》天天出版社 2011.06 《曹文轩精品桥梁书系列》(5卷)重庆出版社 2011.06 《新寄小读者·学会感动》安徽少年儿童出版社 2011.07 《曹文轩美文朗读》(珍藏版,8卷)北京大学出版社 2011.08 《曹文轩小说精品屋》(4卷)中国轻工业出版社 2011.08 《再见了,我的小星星》外语教学与研究出版社 2011.08  href='/article/4710.htm'>《第十一根红布条》少年儿童出版社。 2011.09  href='9666/im'>《甜橙树》海豚出版社 2011.12 《神秘的成长》少年儿童出版社 2012.01 《我的儿子皮卡》系列(7-8卷)二十一世纪出版社 2012.01 《曹文轩儿童小说精粹拼音版》(4卷)少年儿童出版社 2012.01 《三个放羊孩子的故事——曹文轩儿童小说艺术世界》少年儿童出版社 2012.01 《丁丁当当·黑痴白痴》(美绘版)中国少年儿童出版社 2012.02 《沉默的渔网》二十一世纪出版社 2012.02 《国际安徒生奖提名者丛书·阿雏》接力出版社 2012.02 《曹文轩作品精选》(4卷)龙图腾文化有限公司 2012.03 《丁丁当当·盲羊》(彩插版)中国少年儿童出版社 2012.03 《曹文轩美文集》(纯美彩绘本,2卷)化学工业出版社 2012.04  href='9666/im'>《甜橙树》海豚出版社 2012.05 《田螺·秃鹤》北方妇女儿童出版社 2012.06 《丁丁当当·跳蚤剧团》中国少年儿童出版社 2012.07 《丁丁当当·山那边还是山》中国少年儿童出版社 2012.08 《曹文轩箱底书》(4卷)重庆出版社 2012.08 《大王书》(美幻版,5卷)接力出版社 2012.11 《丁丁当当·草根街》(彩插版)中国少年儿童出版社 2013.01 《曹文轩小说精品屋》(6卷)中国轻工业出版社 2013.01 《曹文轩纯美小说》(拼音版,10卷)江苏少年儿童出版社 2013.03 《丁丁当当·黑水手》(彩插版)中国少年儿童出版社 2013.03 《蓝花》新蕾出版社 2013.05 《曹文轩作品》(4卷)明天出版社 2013.06 《丁丁当当·蚂蚁象》(彩插版)中国少年儿童出版社 2013.06 《作家的第一本书·云雾中的古堡》北京少年儿童出版社 2013.07 《男孩的田野》新世纪出版社 2013.07 《曹文轩小说阅读与鉴赏》(6卷)中国轻工业出版社 2013.09 《曹文轩文集》(当当网定制版,7卷)天天出版社 2013.09  href='/article/4430.htm'>《羽毛》(罗杰·米罗绘)中国少年儿童出版社 2013.10  href='/article/4710.htm'>《第十一根红布条》中国少年儿童出版社99lib? 2014.01 《我的儿子皮卡》(第9卷)二十一世纪出版社 2014.01 《曹文轩典藏拼音本》(10卷)人民文学出版社、天天出版社 2014.03 《曹文轩精品集》(5卷)吉林出版集团有限责任公司 2014.04  href='/article/3721.htm'>《烟》吉林出版集团有限责任公司 2014.04 《我的儿子皮卡》(第10卷)二十一世纪出版社 2014.04 画本 href='2673/im'>《草房子》(9册)长江少年儿童出版社 2014.05 《枫林渡》明天出版社 2014.06 《曹文轩小说集》(6册)广东教育出版社 2014.06 《曹文轩论儿童文学》海豚出版社 2014.08 《中学生文学必备书系·青铜葵花》人民文学出版社 2014.09 《曹文轩儿童文学获奖作品》(5卷)安徽少年儿童出版社 2014.09 《曹文轩精品集》北京燕山出版社 2014.09 《曹文轩文集·铁皮鼓》人民文学出版社、天天出版社 2014.09 《曹文轩文集·红纱灯》人民文学出版社、天天出版社 2014.09 《曹文轩文集·黄琉璃》人民文学出版社、天天出版社 2014.09 《曹文轩文集·水边的文字屋》人民文学出版社、天天出版社 2014.09 《曹文轩文集·青瓦大街》人民文学出版社、天天出版社 2014.09 《曹文轩文集·鸭宝河》人民文学出版社、天天出版社 2014.09 《曹文轩纯美小说系列·单向街》江苏少年儿童出版社 2014.09 《曹文轩纯美小说系列·天黑了》江苏少年儿童出版社 2015.09 《曹文轩绘本馆·夏天》二十一世纪出版社集团

外文版著作年表

2001.06 《红瓦黑瓦》(韩文版) 2002.01  href='/article/5896.htm'>《守夜》(日文版) 2002.07 《黑瓦》(1、2)(韩文版) 2002   href='2673/im'>《草房子》(日文版) 2004.02  href='2673/im'>《草房子》(韩文版) 2005.03  href='2674/im'>《红瓦》(1、2、3)(韩文版) 2005.06 《红葫芦》(韩文版) 2005.10 《梦的花纹》(韩文版) 2005   href='2673/im'>《草房子》(英文版) 2006  《文化中国汉英对照阅读系列·99lib?草房子》(英文版) 2007.07  href='2675/im'>《天瓢》(韩文版) 2007.08  href='2671/im'>《青铜葵花》(韩文版) 2008.02  href='2672/im'>《细米》(韩文版) 2008.02  href='2673/im'>《草房子》(1、2)(韩文版) 2009.06  href='9665/im'>《山羊不吃天堂草》(韩文版) 2009.07 《红瓦黑瓦》(韩文版) 2009   href='2675/im'>《天瓢》(韩文版) 2010  《再见了,我的小星星》(韩文版) 2010.02 《老渔夫》(韩文版) 2010.07  href='2673/im'>《草房子》(韩文版) 2010   href='2671/im'>《青铜葵花》(法文版) 2010  《红葫芦》(希腊文版) 2011.01 《痴鸡》(韩文版) 2011  《中国故事·第十一根红布条》(爱沙尼亚文版) 2012.01  href='9666/im'>《甜橙树》(英文版)北京海豚出版社 2012.12 《黑马白马》(韩文版) 2013.06 《最后一只豹子》(韩文版) 2013.06  href='9667/im'>《根鸟》(韩文版) 2013.06  href='2674/im'>《红瓦》(韩文版) 2013.08 《黑瓦》(韩文版) 2013  《失踪的婷婷》(瑞典文版) 2013.02 《第8号街灯》(法文版) 2014.03 《我的儿子皮卡》(越南文版) 2013   href='/article/4430.htm'>《羽毛》(英文版) 2014.09  href='/article/4430.htm'>《羽毛》(瑞典文版) 2014.09  href='/article/4430.htm'>《羽毛》(丹麦文版) 附录2 获奖记录 1982.02 《弓》(小说),《儿童文学》优秀作品奖 1984.12  href='/article/4710.htm'>《第十一根红布条》(小说),《儿童时代》短篇小说征文奖 1985.02 《牛桩》(小说),北京市文学作品评奖优秀奖 1985.12 《手套》(小说),《东方少年》优秀作品奖 1985.12  href='2557/im'>《古堡》(小说),《少年文艺》优秀作品奖 1986.12 《哑牛》(小说),《少年文艺》优秀作品奖 1987.03 《静静的墓地》(小说),《中学生》小天使铜像奖 1987.12 《贵子》(散文),人民教育红烛奖 1988.04 《再见了,我的小星星》(小说),第一届全国优秀儿童文学奖 1988.05 《中国八十年代文学现象研究》(专著),北京大学首届青年优秀科研成果一等奖 1988.10 《中国八十年代文学现象研究》(专著),中国当代文学研究会第二届文学评论科研奖 1988.11 《儿童文学观念的更新》(论文),首次全国儿童文学理论评奖优秀论文奖 1988.11 《白栅栏》(电影剧本),全国儿童故事片剧本征文评奖三等奖 1989.05 《云雾中的古堡》(短篇小说集),中国新时期优秀少儿文艺读物奖一等奖 1990.02 《阿雏》(小说),北京市文学作品征集评奖优秀作品奖 1992.12 《田螺》(小说),海峡两岸少年小说征文优等奖 1992.12  href='9665/im'>《山羊不吃天堂草》(长篇小说),第三届宋庆龄儿童文学奖金奖 1993.02  href='9665/im'>《山羊不吃天堂草》(长篇小说),中国作家协会全国儿童文学作品集评奖一等奖 1993.11 《蓝花》(小说),冰心儿童文学新作奖 1995.02 《红葫芦》(短篇小说集),台湾《中国时报》1994年度十大童书奖 1995.02 《红葫芦》(短篇小说集),台湾《民生报》《国语日报》《儿童日报》《幼狮少年刊》等联合主办“好书大家读”年度短篇小说类创作最佳奖 1995.02  href='9665/im'>《山羊不吃天堂草》(长篇小说),台湾《民生报》《国语日报》《儿童日报》《幼狮少年刊》等联合主办“好书大家读”年度长篇小说类创作最佳奖 1998.02  href='9664/im'>《三角地》(中短篇小说),台湾《民生报》《国语日报》《幼狮少年刊》等联合主办“好书大家读”年度最佳少年儿童读物奖 1998.02  href='2673/im'>《草房子》(长篇小说),台湾《民生报》《国语日报》《幼狮少年刊》等联合主办“好书大家读”年度最佳少年儿童读物奖 1998.08  href='2673/im'>《草房子》(长篇小说),第九届冰心文学奖大奖 1999.06  href='2673/im'>《草房子》(电影),第八届中国电影童牛奖优秀编剧奖 1999.10  href='2673/im'>《草房子》(长篇小说),第四届国家图书奖 1999.10  href='2674/im'>《红瓦》(长篇小说),第四届国家图书奖二等奖 1999.10  href='2673/im'>《草房子》(电影),第十九届中国电影金鸡奖最佳剧本奖 2000.05  href='2673/im'>《草房子》(长篇小说),第四届全国优秀儿童文学奖 2000.05  href='2673/im'>《草房子》(长篇小说),第五届宋庆龄儿童文学奖小说类金奖 2000   href='2673/im'>《草房子》(电影),第十四届德黑兰国际电影节评审团特别大奖金蝴蝶奖 2000   href='2673/im'>《草房子》(电影),意大利第十三届Giffoni电影节铜狮奖 2000   href='2674/im'>《红瓦》(长篇小说),北京市文学艺术奖 2001.03 《红瓦房》(长篇小说),台湾台北市立图书馆、台湾《民生报》《国语日报》《幼狮少年刊》等联合主办“好书大家读”年度最佳少年儿童读物奖 2001   href='2674/im'>《红瓦》(1、2)(韩文版)(长篇小说),韩国《中央日报》等评选2001年度“十本好书” 2001.10 《人类生存状态的一致性——关于电影应关注何种存在层面的思考》,第十届中国金鸡百花电影节优秀学术论文奖 2002.09 《二十世纪末中国文学现象研究》(专著),北京大学第八届人文社会科学优秀成果一等奖 2002  合著《中国儿童文学五人谈》,中国出版协会颁发的第十三届中国图书奖一等奖 2003.09 《儿童文学名家经典自选集》,第六届全国优秀少儿图书奖三等奖 2003.10  href='9667/im'>《根鸟》(长篇小说),第六届宋庆龄儿童文学奖佳作奖 2003.12 合著《中国儿童文学五人谈》,中华人民共和国新闻出版总署颁发的第六届国家图书奖提名奖 2004.02 中国安徒生奖,CBBY 2004.04 被授予北京市2004年度优秀教师称号 2004.05 国际安徒生提名奖,IBBY 2004.09 北京大学2003-2004学年教学优秀奖 2004.10  href='2672/im'>《细米》(长篇小说),中国作家协会第六届全国儿童文学奖 2004.12  href='2672/im'>《细米》(长篇小说),北京市文联、北京市文化局、北京市广播电视局、北京市新闻出版局、北京日报报业集团、北京出版社出版集团颁发的“北京市庆祝新中国成立55周年文艺作品荣誉奖” 2004.12 荣获北京第二届中青年文艺工作者德艺双馨奖 2004.12 《重逢大师》,北京市文联、北京市文化局、北京市广播电视局、北京市新闻出版局、北京日报报业集团、北京出版社出版集团颁发的“北京市庆祝新中国成立55周年文艺作品佳作奖” 2004  《近二十年来文学中的“流浪情结”研究》,北京市文联颁发的北京市第二届文艺评论奖 2005.09 参与完成的“中国当代文学专业课程建设和研究生培养”项目被评为北京大学教学成果一等奖 2005.09 参与完成的“中国当代文学专业课程建设和研究生培养”项目荣获北京市教育教学成果(高等教育)一等奖 2005.12  href='2671/im'>《青铜葵花》(长篇小说),台湾《中国时报》2005年“十大好书” 2005  作为主持人所主持的“中国当代文学”被评为北京大学精品课程 2006.03  href='2671/im'>《青铜葵花》(长篇小说),台湾《民生报》《国语日报》《儿童日报》《幼狮少年刊》等联合主办“好书大家读”年度长篇小说类创作最佳奖 2007.10  href='2671/im'>《青铜葵花》,中国出版政府奖 2007.12  href='2671/im'>《青铜葵花》,中国作家协会第七届优秀儿童文学奖 2007   href='2671/im'>《青铜葵花》,江苏省精品图书奖,第十届中宣部精神文明建设“五个一工程奖”优秀作品奖 2007   href='2673/im'>《草房子》,凤凰传媒集团2006年度畅销书奖 2007  《稻香渡》,台湾“好书大家读”2006年度长篇小说类创作最佳奖 2008.12 《大王书·黄琉璃》,中国图书奖 2010  《我的儿子皮卡》,第四届中华优秀出版物(图书)奖 2010.09 《痴鸡》,2010年度输出版优秀图书奖,第四届中华优秀出版物(图书)奖 2010.09 《菊花娃娃》,第四届中华优秀出版物(图书)奖,入选新闻出版总署第三届“三个一百”原创出版工程 2010.09 《一条大鱼向东游》,第四届中华优秀出版物(图书)奖,入选新闻出版总署第三届“三个一百”原创出版工程 2010.10 《大王书·黄琉璃》,中国作家协会第八届优秀儿童文学奖 2011.09 《最后一只豹子》,第四届中华优秀出版物(图书)奖,入选新闻出版?99lib?总署第三届“三个一百”原创出版工程 2011  《最后一只豹子》,2011年度输出版优秀图书奖 2011  《一条大鱼向东游》,冰心儿童图书奖 2012  “丁丁当当系列”,冰心儿童文学奖 2012  “丁丁当当系列”被当当网选为2006-2012年十大优秀中国原创童书 2012  《丁丁当当·黑痴白痴》被《中华读书报》评选为2012年100本好书 2012  《丁丁当当·草根街》,新华网和《中国图书商报》2012年度中国影响力图书 2012  《丁丁当当·草根街》入选新闻出版总署2012年“大众喜爱的50种图书” 2013  《丁丁当当·盲羊》,中国作家协会第九届优秀儿童文学奖 2013   href='/article/4430.htm'>《羽毛》被评为2013年度中国影响力图书,年度最佳童书 2014  《丁丁当当》被中央电视台评为“2013好书”天涯在线书库《www.tianyabook.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