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天早晨,他会准时出现在三楼那个摆满花盆的阳台上。早晨空气湿润、新鲜,带着松树和白杨的混合香味。他举起锃亮的提琴,舒展双臂,深深呼吸了一阵令他神清气爽的空气,轻轻地、全神贯注地校准着琴音,等觉得那音都一个个准确无误了,用手一撩头发,一抖长弓,于是,徐徐的晨风中便荡漾起第一个清澈如水的音符。随之,那优美的乐曲便流淌了出来,或缓缓的,或湍急的,或如风一路卷动的,或如雨丝飘忽的。
他是一个著名的小提琴家。
早晨,似乎整个世界都在凝神谛听他的演奏,甚至是那些老头儿挂在树上的鸟笼里边的画眉和百灵都停止了鸣唱。
他认真地、忘我地拉着,如同在灯光照耀下的舞台。拉着拉着,突然地,弓在弦上困惑地停住了——一种沉重而单调的“嘭嘭”声从楼下一个劲地传来,厚厚地覆盖住了如倾如诉的琴音。
他不禁微皱眉头,不悦的视线斜射下去——
一张缺了角的水泥乒乓球台上,铺着足有一尺厚的棉絮,一个穿着蓝粗布的人,头也不抬地在弹棉花;他腰束一根宽布带,身后插一根富有弹性的竹竿,那竿端垂下一条绳子,悬吊着那把巨大的弓;他左手握着弓背,右手挥动着尺把长的棒槌,正一下一下地敲击着弓上的那根绷得紧紧的牛筋弦;嘭、嘭……棉絮在跳跃,在撕裂,在神奇地变得蓬松起来。
那个弹棉花的人似乎忽然觉察到来自上方的琴声停止了,便抬起头来,朝阳台上望去……
是个孩子!
他不禁一怔,放下小提琴,居高临下地打量着——
一个乡下孩子,十四五岁,瘦而矮,但却显得很结实,风吹雨淋太阳晒的缘故,皮肤黝黑,头发如同烟熏过一般枯黄,没有一丝光泽,有一绺挂在额前,浓重的眉毛下,深陷的眼窝里忽闪着一对乌亮、活泼的眼睛,显得很伶俐,鼻子倔强地翘着,而那两片厚厚的嘴唇,却又显得憨厚而善良。
近年来,北京城拥进三大帮外地人:安徽的保姆、河北的木匠、浙江的弹棉花的。
小提琴家几乎不假任何思索,便满有把握地对那孩子说:“你是浙江的?”
孩子带着浓重的鼻音回答:“嗯。”
小提琴家观察了四周,疑惑地问道:“就你一个人?”
“还有大伯,他进城卖纱去了。”
孩子的小蓝布褂被汗水浸得斑斑驳驳,下巴上垂挂着汗珠。
“你拿得动那么沉的弓吗?”
孩子点点头,然后垂下眼皮,用手抚摸着那把粗糙、笨重得要命的弓。
“你怎么这么一点大就出来干活了?家里人怎么舍得呢?北京离你的家多远啊!”
孩子沉默着,过了一会儿,用手指钩了一下弓上的弦,那弦发出的声音居然与钩动小提琴的弦时发出的声音十分相似。
小提琴家觉得自己问得有点儿冒失,一时不知道再与那孩子说些什么。
还是孩子打破了沉寂,他天真地说:“你拉得跟收音机里响的一样。”
“喜欢吗?”
“喜欢。”
他高兴地朝孩子点点头,手中的弓又在琴弦上滑动起来。
孩子仰脸听了好一会儿,然后才低下头去继续弹那台子上的棉花。
一上一下,一大一小,他们各人都拿着一把弓,进入了属于自己的世界。
过了一些日子,院墙角落上新搭起一座矮小的棚子,弹棉花的孩子和他的大伯在这儿住下了。
小提琴家很快知道了孩子的名字,一个纯粹乡下孩子的名字:黑豆儿。他又从他伯父嘴里知道了孩子的一些情况:黑豆儿的爸爸到城里做工,在一次交通事故中丧生,妈妈悲伤过度,没过多久,丢下黑豆儿,也离开了人世,伯父收养了他。伯母嫌多他一张嘴,整天不给这孩子好脸色。那天,家里丢了两只鸡蛋,伯母就对着狗暗骂他,骂了一整天。孩子咬着牙,泪含在眼里,卷起自己的小铺盖卷,昂着头走了。晚上,伯父从河边他母亲的坟墓旁找到他,要拉他回去,他却死死地抱着墓旁一棵树死也不松手,脚下的泥巴都蹬翻了。后来听说伯父要上北京城里弹棉花,便背着铺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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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豆儿会使小提琴家不时地想到自己的孩子——那唯一的孩子,在两年前被病魔夺走了生命,倘若活着,跟黑豆儿一般大。
这一天,小提琴家从乐团回来,路过小棚时,听见黑豆儿正在跟伯父争执。
“这床被套中间还是生的呢,你就网线了?”黑豆儿问。
“呆瓜!”
“人能骗人吗?”
伯父噎住了:“怎……怎么是骗人呢?”
“这不是骗人是什么!”
停了停,黑豆儿又声音低微地说:“一个老奶奶的被套,她是个瞎子……”
“就是呀,一个瞎子能看见什么?”
“那就更不应该!”黑豆儿顶撞着伯父,“她没有眼睛,就够可怜的了!”
伯父显然有点儿后悔了,咕哝着:“那该怎么办呀?”
“你歇着吧,我来弹吧。”
随即响起“嘭嘭”声。
小提琴家在白杨树下站了好一会儿。
三
黑豆儿捡来一块硬纸板,很有礼貌地请小提琴家在上面写了两行字:
专门加工南方被套
每床只需收费两元
然后,高高悬挂在棚子旁的白杨树的树丫上。
他们弹的被套铺得匀,弹得细,网得密,尺寸合适,声誉很好,小小弹花铺,一时生意很兴隆。黑豆儿和伯父从早到晚不停地忙碌,仿佛是两台永不知疲倦的机器。黑豆儿挥舞棒槌的那只小胳膊,一天下来,到了晚上,又酸又痛,但黑豆儿心里甭提多快活!因为,他终于能够不依赖别人,而凭自己的力气养活自己了。
过了些日子,伯母生病,伯父暂
且回家了,就留着黑豆儿独自一人守着小棚子。黑豆儿暂时从沉重的劳动中解放了出来。他虽然只身一人,但并不觉得孤单与寂寞,因为,在将近半年的时间里,他跟楼上的小提琴家之间已经有了很密切的来往。清晨,他趴在小铺上,听他拉琴,接着又会美美地睡上一觉。演出一般都在晚间,因此,小提琴家常常会在白天让他和他一道到城外大河里钓鱼、游泳,或者去其他什么地方。没有演出时,小提琴家还会在晚上邀他上楼看电视。开始黑豆儿还有点儿不好意思,但见小提琴家是那样的亲切而随意,也就渐渐变得轻松起来。没人时,他还会轻声哼唱他老家的乡下土味儿浓郁的小调。
日子很快乐地过着,忽然,一场意外的灾难降临到了这个孩子的头上——
那天中午,不知是谁把一个没捻灭的烟蒂扔在小棚门口的棉絮上,眨眼工夫,燃起一团火来,随风飘到棚子上,被太阳晒得发烫的油毡和塑料布见火就着,只听“呼”的一声响,棚子就烧去一大片,火星很快溅落到里边,一大堆未弹的棉絮顿时燃烧起来……
黑豆儿回来时,见整个小棚子处在一片火海之中,吓傻了!愣了一会儿,他像被猛砍了一刀的小牛犊,凶猛地冲进熊熊大火,发疯似的在焦黄的浓烟和通红的火光中抢抓着……什么也抓不着,只抓到一团团已经燃烧的破棉絮。浓烟呛得他睁不开眼睛,喉咙里呛出血来,烈火烧着了他的头发和衣服。
人们纷纷赶到,见孩子在火中搏击,大声呼叫:“快出来!快出来!”
他却没有出来,他要跟大火拼命了!
“黑豆儿!黑豆儿!大火会烧死你的!”小提琴家浑身战栗,头发散落在额头上。
黑豆儿不听,仍然在大火中胡乱地抢抓着,一边还撕人心肺地喊叫:“我要棉花!我要弓啊!……”
出人意料,斯文瘦弱的小提琴家一个箭步冲进大火,抓着黑豆儿的手,不由分说,将他硬拖了出来。
人们瞧见:黑豆儿的头发烧焦了,衣服烧出许多窟窿,脸上、腿上、手上鼓起许多燎泡。他不知道疼痛,只是本能地死死抱着那把已被大火烧断了弦的大弓!
大火扑灭了,但用汗水换来的全部钱和粮票、他和伯父一年四季的衣服、可弹十床被套的棉絮,还有那苦心营造起来的棚子,一切都化为灰烬,只有一堆尚未烧尽的棉絮还在冒着淡黄的烟,散发着难闻的焦味。大火附近的白杨树的叶子被烤干,一阵风吹过,摇摇摆摆地飘落下来,好似肃杀的秋天突然来临了。不知是谁用树枝从灰烬中拨弄出孩子冬天穿的棉裤,已烧成一小块一小块。
黑豆儿紧紧地抱着弓,两眼直勾勾地望着一摊灰烬,宽大的门牙紧紧地咬着失去血色的厚嘴唇。他已不知道哭泣,只有那不住翕动着的鼻翼,使人感觉到那颗幼小的心还在胸膛中痛苦地跳动着。
小提琴家急急忙忙地从箱底里翻出那个死去的孩子的衣服,帮黑豆儿穿上,又用他那瘦弱的身躯背起孩子,送他到医院包扎好伤口。他不由分说地让孩子暂且居住在他家,等待孩子的伯父回来。他用心地抚慰着尚未从惊恐中平静下来的黑豆儿。他让黑豆儿躺着别动,床头小柜上堆满了食品和水果。
黑豆儿慢慢地安静了下来。
然而,第四天傍晚,黑豆儿却突然不见了,只有那把弓还靠墙放着。
小提琴家四处寻找,也未见踪影,心里十分焦急和担忧:这孩子身无分文,伤还没好,跑到哪儿去了?
有人说:“甭找了,这孩子呀,八成溜了!”
小提琴家听了很反感:“你怎么能说他是溜了呢?”
“他不溜,拿什么赔人家棉絮呀?”
“你们了解这孩子吗?你们根本不了解!不了解就别说!”
可是两天过去了,也没见黑豆儿再回这儿。
四
在一座大楼后的安静马路边,搭着几个类似黑豆儿和伯父住的棚子,那是外地来京贩卖东西的人临时下榻的地方。头缠纱布的黑豆儿躺在一间被主人遗弃了的棚子里。他不想在小提琴家的家里这么待着,还让人家伺候。他长了这么大,何曾让人伺候过?他不好意思再这样住下去了。
“孩子,你饿了吗?”第二天中午,有一个善心的、穿着一身油腻衣服的老大爷抓着黑豆儿的手说。
黑豆儿无力地摇摇头。
“走呀,孩子。”老人又拉了他一把。
黑豆儿不由自主地跟随他去了。
在一家挂着金色大牌子的饭店门口,老大爷停住脚步,朝里望了望,便往里头走去。等他再回过头来时,只见黑豆儿早已挺直腰杆离开了他。
“喂!——”
黑豆儿头也不回,径直走了。
“我要自己挣饭吃,自己挣饭吃!”黑豆儿直朝小提琴家住的那幢楼走去。
他敲开了门。正在焦虑之中的小提琴家一见黑豆儿,急忙抓住他的手:“哪儿去了?哪儿去了?有人说你溜了,我说你会回来的,你会回来的……”
“说我溜……溜了?”黑豆儿很伤心,咬着厚嘴唇,眼里涌起泪花,但那火辣辣的目光仍然透过泪幕迸发出来,“我赔,我赔……我拿人赔!”
小提琴家懊悔不该将这话说给孩子听,赶紧安慰他:“哎!人家就随便说说,你干吗当真?”
“我不会走的,用棍子打我,我也不会走的,我要在这儿等大伯回来,我们要挣钱赔人家!”
“我知道,我知道。”
孩子抓起那把弓。
“干吗?”
“弹棉花。”
“你这不是胡来嘛!病没好,饭没吃,天又这么热,还弹什么棉花!”他想从黑豆儿手中把弓夺下。
黑豆儿却执拗地抓着弓走了。不一会儿,楼下响起黑豆儿沙哑的叫声:“弹棉花啰!弹棉花啰——”
小提琴家抱着一大包棉絮,哧通哧通地跑到楼下,站到孩子面前:“我弹!”
黑豆儿疑惑地望着他。
小提琴家不由分说,将棉絮铺到那块缺了角的水泥乒乓球台上:“弹吧!”
“这……这是新棉絮?”
黑豆儿没有动手,仍然望着他。
“我愿意!”
“叔叔!……”黑豆儿顿时泪水盈眶。
他挥起了棒槌:嘭!嘭!……
弦下的棉花像银色的细浪一般跳跃着……
五
晶亮亮的泪珠,顺着黑豆儿的鼻梁不住地滚落下来。
此后,那些曾送来棉絮而未得到被套的人家,大多压根儿就不出面查问此事,弄得黑豆儿都无法寻找到他们。
那天,黑豆儿终于碰上了一位曾送来棉絮的老大娘,掏出这几天挣来的钱要赔她。而老大娘一口咬定她根本就没送过什么棉絮。“是您的,我认识您。”“你看错人了,孩子。”大娘拍了拍他的脑袋,像逃跑似的,急匆匆地走了。
院墙那边是座小学校,往日,淘气的孩子们很欺负乡下孩子,就从那边朝他抛石子,现在却从墙那边伸过来根自来水管。孩子们想:夏天天热,黑豆儿弹棉花累了,可以喝上几口清凉的水!
那些有空闲的老奶奶,还时常过来给黑豆儿帮忙,给他篦棉花,网线线。
这里是好几个大机关的所在地,不知是哪位当官的路过这里,偶然看到一地灰烬,问明情况后,当即走到黑豆儿面前,拍了拍他那沾满棉絮的脑袋,又立即派人弄来一些木料和油毡,重新搭了一个小棚子。
“世上还是好人多!”人们说。
又过了些日子,伯父回来了,新落成的“弹棉花铺”又开始了正常营业。
小提琴家无意中发现一件事:那块挂在白杨树上的牌子上的加工费由原先的两元改成了一元五角。他问黑豆儿的伯父:
“谁让改的?”
“黑豆儿。”
“为什么呢?一切烧得精光,现在不是正需要吗?”
伯父捋了捋缠绕在弦上的棉絮说:
“这孩子觉得欠了大伙那么多……”
小提琴家豁然明白了。他竭力想赞扬孩子一番,终因言词苍白无力,而无法表达自己的意思,便不住地拍着这个微微驼背的农民的肩。
六
一个星期六的晚上,小提琴家举行独奏音乐会。他将黑豆儿带进一个宏大高深、金碧辉煌的音乐大厅,将他安排在一个最理想的位置上。
最后一支独奏曲的名字是:《一个从乡下来的孩子》。
小提琴家向观众深深鞠了一躬,演奏开始了。不一会儿,他便如痴如迷地沉醉在音乐里。随着身体的摆动,他那油亮的头发在灯光下跳动着光点。眼睛眯缝着,灯光照出,他的眼圈是湿润的。灵巧有力的弓在琴弦上滑动、跳跃、颤抖,时缓时急,时而突然停止,用手指钩出一串扣人心弦的音符。小提琴向人们倾诉一个孩子的不幸遭遇;一个纯洁的少年,似乎在橘黄色的柔光中出现了。迷人的音乐将人们引向了一个崇高、圣洁、美好的境地。小提琴家自己被自己的琴声所感动,泪光闪烁……
人们被这充满情感的音乐所感染,屏声谛听。大厅静如月光下的一望无际的原野,只有那轻柔、委婉、缠绵、深沉的提琴声。
黑豆儿却抵抗不住一天劳动的沉重疲倦,歪着脑袋,在金丝绒软椅上睡着了,口水顺着嘴角流到脖子里,直到大厅里响起暴雨般的掌声,他才好不容易睁开眼睛。
回家的路上,黑豆儿问:“叔叔,你拉的什么呀?人家那样拼命地拍手。”
“你没听出来吗?”
“我困了,睡着了。”黑豆儿感到羞愧,低下了头。
小提琴家抚摸着他的肩胛说:“豆儿,你还应该继续读书。”
“嗯。”黑豆儿说,“等攒足了钱,我还要上学,我大伯也这么说的。”
夏天过去了,冬天也过去了,春天来到了。不知为何,近来,小提琴家的心里常常有一种莫名其妙的空落感。
黑豆儿快要回浙江老家了。
当听说他们马上要去买火车票之后,他在屋子里转来转去,又不时地走上阳台,看看黑豆儿还在不在。
他终于把黑豆儿的伯父叫到一边,说出了埋藏心里许多日子的话:“我想把这孩子……留下!”
“把他留下?”大伯愣住了,用那对浑浊的眼睛望着他。
“是的。”他平静地点点头。
大伯一直不吱声了。乡下穷,黑豆儿能留在城里,这是从糠箩里跳到米箩里。沉默了很久,他说:“你等等,你等等。”
他走进棚子,过了好一会儿才出来,走到小提琴家面前,搓着手说:
“这孩子硬是不吱声,你让他想想吧。晚上再告诉你,行吗?”
天黑了,仍不见大伯来,小提琴家亟不可待地又走下楼,走向小棚子,远远听见黑豆儿在说话:
“大伯,别说啦!拉琴的叔叔可是个大好人,我长大了绝不忘记他,可……可我不留下!”
“乡下日子苦死了!”
“……”
“你就留下吧!豆儿,大伯会常来看你的!”
“不!”孩子说,“我要回老家去,清明我还要给爸爸妈妈上坟,我能养活自己……”
一片沉寂,只有黑豆儿微弱的抽泣声。
小提琴家用手捏了捏鼻梁,一步一步地离开了小棚子……
七
这一天终于不可抗拒地来到了:晚
藏书网上,黑豆儿就要与这座城市告别。小提琴家将他和伯父请到家中吃了一顿饭。
饭后,黑豆儿红着脸说:“叔叔,明天我和大伯就要上路了,我和大伯都想再听一次你的提琴。”
憨厚的大伯不住地搓着手。
“行,行啊!”
小提琴家又拉了一遍《一个从乡下来的孩子》:上一回,黑豆儿在睡梦中错过了。
演奏结束后,黑豆儿说:“以后,你在收音机里再拉给我们听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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分别时,小提琴家忽然向黑豆儿和他的大伯提出了一个请求:“我想从你们手上买件东西。”
黑豆儿和大伯都感到困惑,因为他们一无所有。
“做个纪念。”
黑豆儿和大伯互相看了看,又一起看着小提琴家。
“想买你们一把弓
..。”
黑豆儿看着大伯。
大伯说:“那弓是我做的,不值几个钱,你既然喜欢,送你一把就是了。”
“我要豆儿用的那把,行吗?”
还未等大伯说话,黑豆儿就立即跑到楼下,很快取来了那把已被汗水浸得红亮亮的弓,将他交给了小提琴家。
小提琴家看了看弓:“很棒,我要将它挂在墙上。”他对黑豆儿说,“你就不想从我这里取一样东西做个纪念吗?”
黑豆儿看了看大伯,又看了看小提琴家。
“你看一看,这屋里的所有东西,随便哪一件,你都可以要。”
黑豆儿看到墙上挂了一排小提琴的弓,目光就停下了。过了一会儿,他不好意思地问:“我能要一把你的弓吗?”
“当然可以。”
于是,黑豆儿就从十几把弓中挑了一把他最喜欢的……
写于1981年秋,修改于2007年4月8日
我不想做一只小老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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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只小老鼠,东走走,西走走,觉得活着很没有意思。
这天,它遇到了一只猫,对猫说:“我不想做一只小老鼠。”
猫说:“那你想做什么呢?”
“我想做一只猫。”
猫说:“做一只猫有什么好呀!我们总是被狗欺负。”
“噢。”小老鼠点了点头,“还是做一条狗好。”
这天,它遇到了一条狗,对狗说:“我不想做一只小老鼠。”
狗问:“那你想做什么呢?”
..“我想做一条狗。”
狗说:“做一条狗有什么好呀!我们只不过是猎人用来打猎的工具。常常被狼呀豹子呀咬得遍体鳞伤。”
“噢。”小老鼠点了点头,“还是做一个猎人好。”
这天,它遇到了一个猎人,对猎人说:“我不想做一只小老鼠。”
猎人问:“那你想做什么呢?”
“我想做一个猎人。”
猎人说:“做一个猎人有什么好呀!在雪地里趴着,在带刺的灌木丛里蹲着,遇到高大凶猛的棕熊,还不知道谁死谁活呢!要是打不到猎物,就得空着肚皮。”
一阵风在不远处刮着。
猎人说:“还不如做风呢!做风多好呀!根本就没有温饱的事,还可以到处闲逛,无忧无虑的。”
“也是。”小老鼠点了点头,向风跑了过去。
它追赶着风,大声地说:“风!我不想做一只小老鼠!”
风掉转了头问:“那你想做什么呢?”
“我想做风。”
风说:“做风有什么好的呀!撞在墙上,撞在树上,也不知道有多疼!还有,最要命的是,刮着刮着,就没了,连影子都没剩下。你朝那边看!”
那边是一棵巨大的树。
风叹息道:“做一棵大树多好呀!不怕风吹,不怕雨打,能活百年、千年!”
风向远处刮去。
小老鼠跑到了大树跟前,对大树说:“我不想做小老鼠。”
大树问:“那你想做什么呢?”
“我想做一棵大树。”
大树笑了起来,落了一地的叶子:“做一棵大树有什么好呀!一辈子只能待在这里,哪儿也去不了。”
树上有鸟在鸣唱。
大树说:“做一只小鸟该多么好呀!那么大的天空,都是它们的,自由自在地飞翔,多美呀!”
小老鼠仰头朝树顶上看去。
不一会儿,小鸟们从枝头飞到田野上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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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老鼠跑了过去,对小鸟们说:“我不想做一只小老鼠。”
小鸟问:“那你想做什么呢?”
“我想做一只小鸟。”
一只小鸟说:“做小鸟有什么好呀!”
另一只小鸟说:“你看那边有个男孩!”
一个男孩正坐在大河边上,正在向大河眺望。
又一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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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鸟说:“随时随地,我们都会遭遇到他的弹弓射向我们的弹子。”
小鸟们“呼”地飞走了。
小老鼠跑到了河边,对男孩说:“我不想做一只小老鼠。”
男孩还在朝大河眺望:一只很大很大的帆船正向远方驶去。
“我不想做一只小老鼠。”
男孩转过头来问:“那你想做什么呢?”
“我想做一个男孩。”
男孩望着大船,无限渴望地:“我多么想做一只大船呀!漂洋过海,周游世界。”
小老鼠与男孩一起,眺望着蓝天下的大船,一时忘了自己。
这天,一条大船靠在岸边,小老鼠跳了上去:“我不想做一只小老鼠。”
大船问:“那你想做什么呢?”
“我想做一只大船!”
大船说:“做大船有什么好呀!风里来雨里去,四处漂泊的日子,我早就厌倦了,多么希望在一处安定地住下呀!你看岸边那座房子,就在那里立着,面朝大河,该多么幸福!”
大船要启航了,小老鼠犹豫了一下,赶紧跳到岸上。
小老鼠东走走,西走走,来到那座大房子的面前。
“我不想做一只小老鼠!”小老鼠对大房子说。
“那你想做什么呢?”
“我想做大房子!”
“做大房子有什么好呀!一把火,我就会被烧得干干净净。我这么对你说吧,在我之前,就在这儿,也是一座大房子呢!”
小老鼠失望地离开了。
它东走走,西走走,忽然看到了一团火:几个小孩把一片荒草点着后,撒腿跑了。
小老鼠对那团火说:“我不想做小老鼠!”
火问:“那你想做什么呢?”
“我想做一团火。”
“做火有什么好呀!这个时候,天上只要下一场雨,我们立即就会熄灭。还是做雨吧。”
小老鼠说:“那好吧。”
这天,小老鼠见到了雨,对雨说:“我不想做一只小老鼠!”
雨问:“那你想做什么呢?”
“做雨!”
“做雨有什么好呀!雨落到河里,就没有了,小傻瓜,做一条河多好呀!”
“是!”小老鼠连忙跑到大河边,对大河说:“我不想做一只小老鼠!”
大河问:“那你想做什么呢?”
“我想做一条河!”
大河说:“我们流呀流呀,最终总要流向大海的,流到大海后也就什么都没有了。小家伙,你别看大地上有一条一条河,有源源不断的水,其实,我们还不都是为了鱼。做鱼吧!”
小老鼠来到水边,对鱼说:“我不想做一只小老鼠。”
“那你想做什么呢?”
“我想做一条鱼!”
岸上走过一头野猪。
鱼说:“做鱼有什么好呢?我们无论怎么游来游去,还不都是在水里。可是你看那野猪,可以进森林,可以钻瓜地,可以上山岗,可以游大河,做一头野猪该是多么快乐!”
小老鼠赶紧去追野猪。
“野猪野猪,等等我!”
野猪停下了。
小老鼠气喘吁吁的对野猪说:“我不想做一只小老鼠!”
野猪说:“那你想做什么呢?”
“我想做一头野猪!”
“做野猪有什么好??呀!人们经常抓着棒子追打我们,还不如做一根棒子呢!……”野猪还没有把话说完,掉头跑了。
远处,十几个汉子,都拿着棒子,正朝野猪追过来。
小老鼠赶紧躲进草丛里。
走在最前面的汉子,突然将棒子向野猪掷了出去。
棒子掉在了草丛中,差一点儿砸到小老鼠。
草很深,那汉子一时找不到棒子,随手捡了一块石头,继续追野猪去了。
等人都没了影儿,小老鼠对棒子说:“我不想做一只小老鼠。”
棒子问:“那你想做什么呢?”
“我想做一根棒子!”
棒子说:“才不要做倒霉的棒子呢!我们经常被老鼠啃得不成样子!”
天色渐渐地暗淡下来。
小老鼠看了一眼棒子,转过身去,看着正在向下坠落的夕阳,对自己说:我还是做一只小老鼠吧!
2014年2月11日夜11点于北京大学蓝旗营住宅
小野父子去哪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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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一个小小的村庄,一共只有八户人家。这个地方很穷很穷,小野家又是最穷的一家。他们向其他七户人家都借过粮食。
小野的妈妈在他还很小的时候就离开了这个世界,他只有爸爸。
这一天,天蒙蒙亮,村里人还没有醒来,爸爸牵出了小毛驴,将小野抱到驴背上,把门锁上后,赶着小毛驴离开了这座村庄。
对于小野和爸爸的突然消失,头几天村里人也没有多想,只以为他们有事到附近什么地方去了。一天又一天过去了,一个多月后,他们见小野家
的门还锁着,野草都已长到门口了,开始了各种各样的猜测。
最后,他们的想法基本上是一致的:也许,这爷儿俩再也不回来了——欠了村里所有人家的粮食,拿什么还呢?还不是一走了之!
当人们这样猜测的时候,爸爸、小野和驴还在路上走着。
这一个多月,他们一直在路上。
他们要从北方走到南方。
爸爸的妹妹嫁到了南方,那是一个富裕的地方。
爸爸对小野说:“我们欠人家的粮食,欠的太多了,说什么也该还人家了。”
爸>爸向他的妹妹——小野的姑姑借了两大袋粮食。
小毛驴驮上了这两大袋粮食。
当爸爸一手牵着小野,一手牵着小毛驴,准备回他们的小村庄时,姑姑对爸爸说:“你们就别回去了,就在这里住下吧。”
爸爸摇了摇头:“我们欠人家粮食呢!”
不久,爸爸、小野和小毛驴,就在姑姑蒙蒙眬眬的泪眼中消失了。
他们白天走,夜晚也走,不住地往他们的小村庄走着。
翻过一道道山梁,走过一片片田野,渡过一条条河流,他们的路程漫长而艰辛。
翻越一道光秃秃的山梁时,天忽然变了,大风呼啸,眼见着大雨就要来到,爸爸赶紧把两大袋粮食从小毛驴的背上卸下,放到一个山洞里。
可山洞太浅,当大雨从天空泼洒下来时,强风把雨吹向山洞。
“粮食被雨淋湿就会发霉的!”爸爸说着,用身体挡住了洞口。
洞口太大,爸爸一人挡不住,小野立即站到了爸爸身边。
还是没有完全挡住,小毛驴又站到了小野的身边。
走过一片山林时,他们没想到赶上了一场山火。
大火像无数的怪兽从他们身后追赶了过来。
小野牵着小毛驴,爸爸用手掌拍打着小毛驴的屁股,不顾一切地跑着。
小野跌倒了,爬起来时,额角上流着血。
爸爸回头看了一眼越来越bbr>?近的山火,从小毛驴的背上分过一袋粮食自己背着,冲着小毛驴和小野:“快!快!……”
他们终于冲到了一个火再也烧不过来的沙丘上。
爸爸、小野和小毛驴都累倒了。
爸爸摸摸躺在他身边的小野的头,望着天空说:“还了人家粮食,我们还剩下不少呢!”
走过一片荒野时,林子里闪出了两个强盗。
“驴背上驮的是什么?”强盗问。
“粮食。”爸爸回答。
“留下!”强盗说。
“这粮食是还人家的。”爸爸说。
“那也得留下!”强盗说着走过来了。
也不知道爸爸哪儿来的那么大的力气,他突然从树上“咔嚓”一声折断一根粗粗的树枝,牢牢地握在了手中。
也不知小野哪儿来的那么大的力气,他居然从地上抓起那么大一块石头,咬着牙面对着强盗。
小毛驴身上的毛一根根都竖了起来。它冲着强盗大吼了两声,只见树上的叶子纷纷落下。
他们的神情、气势居然把两个身 5f3a." >强力壮的强盗吓着了,掉头跑掉了。
他们是去年初冬上路的,当他们终于回到他们的小村子时,已是第二年的初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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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是深夜回到家的。
第二天,当明亮的太阳照着大地,照着这个小村庄时,爸爸牵着小毛驴,带着小野去还人家粮食。
小毛驴背上驮着的是两大袋上等的麦子。
可是,一家一家的门都锁着。
爸爸又掉转头来走一遍,每到一户人家门前,就大声地呼喊人家的名字,可是没有任何回应。
一个空空的小村庄。
中午,爸爸等到了一个打这儿经过的外村人,问道:“你知道他们都去哪儿了吗?”
外村人告诉爸爸:“他们逃荒去了。”
接下来,爸爸一直不停地唠叨着:“我要还他们粮食呢,我要还他们粮食呢……”
这是播种的季节。
小毛驴拉着犁,爸爸扶着犁,开始耕地,小野跟在父亲的身后,用耙子将大块的泥土粉碎。
爸爸要播种的时候,看到了邻居们的七块地:一块一块地还荒着。爸爸把种子又放回到袋子里。
接下来的几天,小毛驴拉犁,爸爸扶犁,耕完李家的地,又耕王家的地……还剩下高家的那块地时,爸爸对小野说:“小毛驴太累了,儿子,来,你扶犁,我拉犁。”他拍了拍小毛驴的屁股,“去吧,歇着去吧。”
爸爸拉着犁,吼着歌,身体向前倾斜着,一步一步地往前走着。他的身后,不断地翻动着黑色的泥花。
地都耕完了,泥土也都碎了。
爸爸站在地头,望着一块一块的地说:“季节不等人呀!我就替你们做主了。上等的麦子,一粒一粒的,都是好种子!”说完,爸爸一挥手,金色的麦粒十分均匀地从地上飞到了空中,在阳光下闪耀着金光,然后落进黑色的泥土。
八块地,刚播完种子,天开始下雨。
雨不大不小,不急不慢,很纯净,也很安静。
他们没有躲雨,而是身子挨着身子,在地头上坐下了。
爸爸扬起面孔,迎着飘落的雨,长叹了一声:“好雨啊!”
小野“吧唧吧唧”地喝着雨水。
小毛驴扬起脑袋,冲着天空,欢快地吼叫着。
从此,他们天天来到麦田守望。麦子发芽了,破土了,淡绿色的叶子,在还带着寒意的微风中摆动着。
一天一天地暖和起来,远去的太阳正走在回来的路上。
麦子不住地长高,浅绿渐渐变成深绿。
五月,麦子们开始抽穗了,一番丰收在望的景象。
小村庄的人们陆续回来了……
2014年2月13日上午11点30分于北京大学蓝旗营住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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远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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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只青蛙从水中跃起,落在一片浮在水面的荷叶上。然后,它又跳到一片已经脱离水面的荷叶上。再从这片荷叶上,跳到一片亭亭玉立的荷叶上。
它一动不动地蹲在荷叶上面。
四周一片安静。
一只母鸡在池塘边的草丛中觅食,见了青蛙问:“你在看什么?”
青蛙回答道:“作为一只青蛙,它不能只知道捉虫子,只知道鸣叫,它必须抽出一些时间来眺望远方。”
母鸡问:“那你看到了什么?”
青蛙回答道:“也许我没有看到什么,但,作为一只青蛙,它不能只知道捉虫子,只知道鸣叫,它必须抽出一些时间来眺望远方。”
“噢。”母鸡点了点头,走了。
这天,母鸡飞到了高高的草垛上,一动不动地站在上面。
猫看到了,仰起头来问:“你在看什么?”
母鸡回答道:“作为一只母鸡,它不能只知道到处觅食,只知道下蛋,它必须抽出一些时间来眺望远方。”
猫问:“那你看到了什么?”
母鸡回答道:“也许我没有看到什么,但,作为一只母鸡,它不能只知道到处觅食,只知道下蛋,它必须抽出一些时间来眺望远方。”
“噢。”猫点了点头,走了。
这天,猫跳上了院墙,又从院墙跳到了屋顶上,一动不动地蹲在那儿。
一只过路的鸽子飞累了,落了下来,见了猫问:“你在看什么?”
猫回答道:“作为一只猫,它不能只知道喵呜喵呜地叫,不能只知道逮老鼠,它必须抽出一些时间来眺望远方。”
鸽子问:“那你看到了什么?”
猫回答道:“也许我没有看到什么,但,作为一只猫,它不能只知道喵呜喵呜地叫,不能只知道逮老鼠,它必须抽一些时间来眺望远方。”
“噢。”鸽子点了点头,飞走了。
这天,鸽子落在这座城市中央的一座雕像的顶部,一动不动地站着。
跑到城里找食物的一只母猴和它的小猴蹦蹦跳跳地过来了。母猴仰起面孔问鸽子:“你在看什么?”
鸽子回答道:“作为一只鸽子,它不能只知道咕咕咕地叫,只知道飞来飞去的,它必须抽出一些时间来眺望远方。”
母猴问道:“那你看到了什么?”
鸽子回答道:“也许我没有看到什么,但,作为一只鸽子,它不能只知道咕咕咕地叫,只知道飞来飞去的,它必须抽出一些时间来眺望远方。”
“噢。”母猴带着它的小猴走了。
这一天,它们爬上了一座废弃的城堡,然后,母子俩一动不动地蹲在那里。
一头拉车的毛驴路过这里,问道:“你们在看什么?”
母猴答道:“作为一只猴子,它不能只知道从这棵树上荡到那棵树上,不能只知道到处偷东西抢东西吃,它必须抽出一些时间来眺望远方。”
毛驴问道:“那你看到了什么?”
母猴答道:“也许我没有看到什么,但,作为一只猴子,它不能只知道从这棵树上荡到那棵树上,不能只知道到处偷东西抢东西吃,它必须抽出一些时间来眺望远方。”
“噢。”毛驴点了点头,拉着车走了。
毛驴走了整整三天,回到了在荒野中的家。
这一天,它登上了山头,走到悬崖边上,长久地站着。山风吹动,它的鬃毛在不住地翻动。
一只兔子跑了过来,见了毛驴问道:“你在看什么?”
毛驴回答道:“作为一头驴,它不能只知道冲着天空叫,只知道拉车拉磨,它必须抽出一些时间来眺望远方。”
兔子问道:“那你看到了什么?”
毛驴回答道:“也许我没有看到什么,但,作为一头毛驴,它不能只知道冲着天空叫,只知道拉车拉磨,它必须抽出一些时间来眺望远方。”
“噢。”兔子点了点头,一蹦一跳地走了。
这一天,一只豹子远远地看见有一只兔子一动不动地蹲在一个土丘上的一棵大树下,借着草丛的掩护,慢慢向兔子靠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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草挤挤擦擦
,发出沙啦沙啦声,兔子却还是一动不动地蹲在大树下。
兔子专注的神情,使豹子感到十分迷惑,它放弃了捕捉兔子的念头,问道:“你在看什么呢?”
兔子看也不看豹子,回答道:“作为一只兔子,不能只知道蹦蹦跳跳,只知道没完没了地挖洞、吃草,它必须抽出一些时间来眺望远方。”
豹子问道:“那你看到了什么?”
兔子答道:“也许,我没有看到什么,但,作为一只兔子,不能只知道蹦蹦跳跳,只知道没完没了地挖洞、吃草,它必须抽出一些时间来眺望远方。”
“噢。”豹子点了点头,慢慢地走开了。
这天,豹子跳到了一辆废弃在荒野上的吉普车的车顶上,久久地蹲在上面。
一只满世界流浪的老鼠立起身子问豹子:“你在看什么呢?”
豹子回答道:“作为一只豹子,它不能只知道上树、登山,只知道追赶兔子和老鼠呀什么的,它必须抽出一些时间来眺望远方。”
老鼠问:“那你看到了什么?”
豹子回答道:“也许我没有看到什么,但,作为一 53ea." >只豹子,它不能只知道上树、登山,只知道追赶兔子和老鼠呀什么的,它必须抽出一些时间来眺望远方。”
“噢。”老鼠点了点头,一溜烟消失得无影无踪。
不知道是在哪一天,老鼠出现在一堵残墙上。它的前爪始终悬空,身子一动也不动地立在那儿。
离残墙不远,是一个猪圈。
一头猪看到了老鼠,问道:“你在看什么呢?”
老鼠回答道:“作为一只老鼠,它不能只知道打洞、打洞,只知道钻进粮囤偷吃粮食还把尿尿在粮食里,它必须抽出一些时间来,眺望远方。”
猪问道:“那你看.到了什么?”
老鼠回答道:“也许我没有看到什么,但,作为一只老鼠,它不能只知道打洞、打洞,只知道钻进粮囤偷吃粮食还把尿尿在粮食里,它必须抽出一些时间来眺望远方。”
“噢。”猪点了点头,扇动了几下大耳朵,把嘴埋到食盆里继续吃它的食去。
可是,就在当天下午,猪将两只前爪伏在高高的圈台上,身体几乎垂直地站在那里,很久很久。
后来的日子里,猪不时地会呈现出这样一种姿态。
男主人对女主人说:“那头猪好像在看什么——它看什么呢?”
猪在心里说:“作为一头猪,它不能只知道哼哼唧唧,不能只知道吃了睡,睡了吃,它必须抽出一些时间来眺望远方。”
男主人走到了圈台前,用手在猪的眼前晃了晃,可猪没有受到丝毫干扰,依然还是那番神情。
男主人望着猪的眼睛:“你看到了什么?”
猪在心中回答道:“也许我没有看到什么,但,作为一头猪,它不能只知道哼哼唧唧,不能只知道吃了睡,睡了吃,它必须抽出一些时间来眺望远方。”
男主人朝女主人摇了摇头,走开了。
这一天,动物们终于有机会聚到了一起。
它们来到了一条大河的河>湾,然后一起朝大河的尽头看去。
水天相接的地方,太阳正徐徐
.沉向水面。
不知过了多久,老鼠第一个感叹道:“今天的太阳怎么这么美呢?”
所有的动物都感叹道:“是啊!今天的太阳怎么这么美呢?”
2014年2月24日夜11点于北京大学蓝旗营住宅
白篮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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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这里的秋末,学校总要放秋忙假,让学生回去帮家中收割一地成熟的庄稼。这个秋忙假,我有好几日是在吴庄度过的:马水清说他家的柿子成熟了,让我去他家摘柿子,吃柿子。
马水清的家是令人注目的。在我们这一带,见不到第二所这样的住宅。它深深留下了从前富有的痕迹,虽然老了一些,但依然给人一个“大宅”的深刻印象。正房极高大宽敞,墙是用今天的砖瓦窑已不再烧的小青砖,平着,一块挨一块、实实在在地垒成的,而不似钱少些的人家,砖块立着砌,墙心是空的。就连房顶上盖的,也是今天的砖瓦窑已不再烧的弧形小瓦。梁柱檩条都是上等的木料,东房西房也都是用木板从下到上全隔的。东西两厢房盖得一模一样,比正房矮瘦一些,用的也都是极好的材料。
院子很大,推门就是一条流动不息的大河。
院子里长了两棵柿子树。
到马水清家是下午。爷爷不在家,院门锁着。马水清有钥匙,自己开了院门。我已来过这里许多次,因此一进院子就像回到自己家里一样亲切而自然。我和马水清之间,有一种似乎是兄弟却又不是兄弟那样的情感。这情感让人很温暖,很愉快,也很舒服。晚上,我们一起睡在正西房里的那张大床上,并且是一头睡的。熄灯后,我们总要说很长时间的话。我喜欢到他家来。我像马水清一样叫他的爷爷为爷爷。时间长了,竟觉得他爷爷也是我的爷爷。我的祖父在我还未记事时就已去世。而马水清的爷爷,给了我一种只有祖父那种辈分的人才能给的那种感觉。爷爷见了我,也很喜欢,亲切地叫着:“林冰哪,往灶膛里烧两把火。”“林冰哪,去水码头拎两桶水回来。”来到这里,我就打扫院子,收拾屋子,帮爷爷干活。而马水清却依然懒得动手,对我说:“别弄了,别弄了。”我也不攀他。
进了院子,我俩看了半天那两棵柿子树。秋风几乎把所有枯黄了的柿叶吹落下来,一院子落叶,竟把地上的砖都盖住了。树一落叶,便尽显柿子了,让人觉得满树都是柿子。那柿子长得很大,扁扁的,熟透了,橙红色,打了蜡一样光滑,在夕阳的余晖里,仿佛挂了两树温馨的小灯笼。
马水清对这两棵柿子树感情很深,因为这两棵柿子树是当年他母亲种下的。
由于我常来吴庄,跟这里的人混熟了,就像是一个吴庄人那样,了解到了许多关于马水清家的情况,加之马水清本人告诉我的和我自己感觉到的,可以说,对他家的历史与现在,我已了如指掌,我甚至能说出许多细节来。
从马水清的爷爷往上数,马家好几代人都经营木排行。
当年,这条大河很兴旺。往下去方圆几百里的地方,输入输出,走到外面的世界去,都要靠这条河。河上总有船。那些弄船的,带着各地方的脸相和口音,吴庄的孩子们总跑到水边上来观看。每年秋天,这河上便三天两天地过木排。有的木排能逶迤里把路长。经营木材生意很苦,但钱也多。有了公路之后,这条大河就变得清淡而宁静了。马水清的父亲没有能够延续木排行的经营,爷爷也终于因为年老和其他种种原因,结束了祖辈的事业,而守着这孤独的院落,只能面对那条白白流淌的大河惆怅,将淡淡的悲哀笼上苍老的脸庞。
马水清的母亲,是爷爷用木排为马水清的父亲带回的一个异乡女子。那是一个娇小、腼腆、嫩葱一般的女子。她像个孩子那样,羞涩地微笑着,怯生生地走进了马家的院子。她大概离家过于遥远了,在开始的许多日子里,都是微微缩着身体,很生疏地打量着这里的一切。爷爷很高兴。他小心翼翼地照应着她,等待着在外当兵的马水清的父亲归来成亲。在他看来,这是他为儿子打远方带回的一件价值连城的宝物。
马水清的母亲托放排的人,打远方带回两棵柿子树,栽在了院子里。
这地方上不长柿子树。这里的人只吃过柿饼,却从未吃过未经加工的新鲜柿子。而马水清的母亲,却出生于一个柿子之乡。在那里,满眼是柿子树。无尽的空闲和对家乡的无尽思念,使马水清的母亲对那两棵柿子树的照料变得无微不至。它们一日一日地、很有生机地生长着,不停地扩大着的绿色,给这古老的院子带来了清新的气息。
两年以后,马水清的父亲回来了。军人生活使这个吴庄的青年抖落掉了许多农民的憨呆与愚钝。他的举止,他的脸色,甚至是他的体型,都因为军人生活的规范与训练而变得有点儿让吴庄人仰目视之了。他已是一个年轻军官。当他高大挺拔的身材极合体地撑起一套板板的军服踏进院子,当那军帽下射出两道青春的军人的目光时,马水清的母亲抱着她的柿子树,睁大了眼睛,微微喘息着,满脸羞涩和惊慌,并立即低下头去。
马水清的父亲在吴庄停留了一个月,马水清的母亲略带紧张地羞涩了一个月。马水清父亲走的那天,她离他几步,一直送到路口。然后,她站在那里,无声地流着眼泪,直到那个高大的背影消失在天边,还痴痴地朝空荡荡的前方望着。
日子很恬淡。马水清的母亲很宁静地跟随着爷爷,守着这个大院。有时,她站到院门口,默默地望那一河清澈的流水和岸边的垂柳、芦苇。她很少走出院子,走进吴庄人的生活。偶尔走到人群里,她也总是在一旁静静地看着,听着,依然姑娘一般羞涩地微笑着。大部分时间,她用于照料马水清的奶奶和那两棵柿子树。柿子树沐浴在异乡的阳光雨露中,长得很欢。
爷爷极仔细地照看着她。他不让她下地干活,而是自己佝偻着身躯,气喘吁吁地将粪将水挑到地里,不分早晚地待在地里忙碌。晚上,他总是等她将房门关上了,才端着油灯,摇摇晃晃地走进自己的房间。他很用心地为儿子守护着她。仿佛有一树桃子,现在只挂着一颗最红最熟的了,那是留着给儿子的。怕被风刮落下来,又怕被喜鹊啄去,他一点儿也不能疏忽。
马水清的父亲又回来了一次。
不久,她开始羞涩地挺起肚子。
马水清生下时,正是柿子树首次开花的季节。
马水清的父亲没有回来。
从此,马水清的母亲开始了静默而无望的等待。她耐心地带着马水清,将日子一日一日地在心上流过。她没有焦躁不安,也没有露出太多的忧伤。她只是在没有人的时候,带着马水清到路口去远望。
柿子树结柿子了,一年比一年多。吴庄的人至今都还记得那几年的秋末马水清的母亲往各个人家送柿子的情景:她戴一块杏黄色的头巾,挎一只去了皮的白柳篮子,那篮子里装满了柿子,她一家一家地送着。
在这轻如柳絮却又沉重如磐的日子里,她更加亲近黑暗的正东房,那里面躺着一个衰老的女人——马水清的祖母。
在吴庄,只有上了年岁的人见过祖母,年轻人只是知道在马水清家的那房子里至今还躺着一个老女人。她已躺了三十多个年头了。她是在生马水清的父亲时瘫痪了的。
祖母是马水清的太爷给马水清的爷爷打远方带回来的。与母亲相反,祖母
从一开始就厌倦爷爷,厌倦这个家。在祖母面前,矮小的爷爷始终有着一种推脱不掉的自卑和使他终日难宁的歉疚。当年的祖母从木排上岸时,正是芙蓉飘香的时节。她使吴庄的所有女人自惭形秽,远远地观望着,不好意思走近。在她的眼睛里,全体吴庄人都看出了她总有一天要离去的心思。然而,她却如波浪打翻的芦叶小船,永远搁在了吴庄。祖母瘫痪后,爷爷默不作声地伺候着。
祖母平静极了,静如水上一片落叶。她终年躺在黑房子里。她只有通过一方小小的天窗去望天空:游云、日光和月亮。
我虽然到马水清家这么多回,却从未见到过祖母的模样。因为我感到那房间有一种神秘和死亡的气息。来了这么多回,我居然没有听到一丝由祖母发出的声音。但我又分明感到了黑暗中有一颗衰老而宁静的生命。
当年,马水清的母亲走进这间黑房子之后,并没有使这间黑房子里响起话语。多少年以后,我在想:当时,她们可能只是在静默中对望着,只是由一对衰老的目光和一对年轻的目光>交谈着,互相抚慰着。
马水清三岁那年,两棵柿子树挂满了柿子,成熟的气味使吴庄的每一个人都闻到了。人们在等待那个戴一块杏黄色头巾的女人挎着白篮子送柿子,然而却永远也等不到了——她像睡着了一样,浮在河那边的荷花丛里,再也不能醒来了。
那年,柿子烂熟后都脱落下来,摔在了地上。
半年后,马水清的父亲回来了。他被军队送到军医大读书,一年前,分到了军医大附属医院。与他一起回来的,是他的妻子,一位漂亮的护士。他们要带走马水清,爷爷不允许。他们颇有点儿无趣地住了些日子,便回上海去了。从此便再也没有回到这个种有柿子树的院子。
马水清显然知道了这个院子里的故事。他的记忆里并没有留下母亲的形象,但他的想象里却有。面对柿子树,他心里会有一种绵绵流来的温暖。在这一时刻,马水清软弱了许多,也温情了许多。
二
这里,我和马水清正在吃柿子,外面忽然起了吵嚷声。
我俩走到院门口往外看,就见有许多人往东跑。
“出什么事了?”马水清问。
其中一个人指着东边,“庄子西头,周国旺家的毛头落水了!”
我们院门也不关,随了人群也往东跑。
约五十米开外的河岸边,已聚拢了五六十人。河里,也已有十多个会游水的汉子。吵嚷声很高,许多人还在庄后的地里割稻子,听到这边的吵嚷声,就纷纷丢下手中的镰刀与扁担,正往这边跑。无数人就在很短的时间内组成一种消息的联络通道,很快把“周国旺家的毛头落水了”的消息朝一个很大的范围内传播着。到处是跑动声与叫喊声,而这些跑动声与叫喊声又正在往出事地点聚集,使出事地点越来越像口巨大的沸水锅。
说来也许有点儿不太人道,我在如此情景中,竟没有太多为那个叫毛头的孩子的生命而担忧的心情,也没有因为一个活活的生命被大河所吞没而产生的恐惧,只是觉得有点紧张,更多的是兴奋与刺激。我回头瞥了一眼马水清,觉得他眼中所透露出的情感与我竟如出一辙。
我有许多奇特的童年记忆,其中之一便是:溺水以及对溺水者的寻找与抢救。
这一带出门便见水,沟河纵横,走三里路少说得过五座桥,“水网”二字最是贴切,溺水的事情也就很容易发生。到了发大水的季节,水漫到门口了,过去是低洼的地方也变成了河,陆地一下缩小了许多,只见到处水光涟涟,溺水的事情就更容易发生了。每到这样的季节,几乎隔几天就能听到一个消息:某某地方又淹死了一个小孩,或某某地方又淹死了一个老头,尸体在十里外才浮上来。那些日子,显得有点恐怖,仿佛随时都能从水面上看见一具浮尸似的。这地方上的人,就像现在城里人叮嘱小孩上学过马路要小心车辆一样来叮嘱他们的孩子:“当心水!”“别到河边去!”“坐船坐稳了!”还编织出许多关于“马佬”(大概是水鬼的另一种说法)的故事,阴森得可怕,以吓唬孩子别靠近水边。船上人家,则用绳拴了孩子的脚脖,并斜背了一只葫芦,那葫芦又漆成红色,以便于孩子万一落水之后,醒目可见(为此,我写过一篇叫《红葫芦》的短篇)。然而,千防万防,溺水的事情还是发生。在我离开这一带之前的二十年生活中,至少平均每年有一次这样的记忆。这些记忆还都是我亲在现场的记忆,它们至今还一一地记存于我的脑海之中,每每想起,眼前便是一个个惊心动魄感天地而泣鬼神的巨大场面。
这个叫毛头的孩子不又溺水了吗?
凡会游泳的男人们都英勇地下水去了。
“撑船去!”“牵牛去!”“毛头他妈妈呢?”“在地里。”“来了来了。”……人们叫着,问着,答着,河岸边人声鼎沸。
那孩子的斗笠和一只布鞋还在水面上漂着。
男人们像被渔人跺着船板催促着沉水捕鱼的鱼鹰,不停地扎猛子,水面上不时露出一颗湿漉漉的脑袋,面色发白,发乌,睁着一对瓷白瓷白的大眼,张着大嘴喘气,见岸上都是询问与催迫的目光,不敢久留水面,不一会儿,就看到他们脑袋往水中一扎,身体倒转过来,有一个屁股和一双腿忽闪了一会儿,又不见了,只留了一团水花。于是,就有许多抱了希望的目光各自追随着那些根本不知去向的水下人。有时,那么多人同时浮到水面上来,互相说着“没有”,又同时扎下水去,竟留下一大片安静的水面来。那片刻的安静,仿佛过了一个世纪。
使我们从纯粹的场面感而引起的兴奋中忽然意识到这是一场生命之战的,是那孩子的母亲。
这是一个极其瘦小的女人,瘦小得简直像一只耗子。
她家的地离庄子最远。她是少数几个最后听到消息的人中的一个。令人不可思议的是,这个像耗子一样的女人,在与包括她丈夫在内的几个健壮的男人一起往河边跑来时,竟然把那几个男人抛在了后面。当有人说“看,毛头他妈来了!”我们都掉转头去看时,只见这个瘦小的穿着白衣服的女人,在一片林子里穿行而来。我们在树与树之间的空隙里只看到了一闪一闪的白色。
一位上了年纪的老人说:“别让她跑到河边去。”
于是人群一下聚拢起来,给那女人立起了一道铜墙铁壁。
然而,那女人竟像一枚锐利的炮弹,一下子就撞开了这道铜墙铁壁。
就在她要扑进大河时,无数双手,几乎是在同时,扯住了她的胳膊、裤子、褂子与头发。她望着那顶破损的斗笠与那只鞋头已被大拇脚趾捅出洞的布鞋,长叫了一声“毛头——”便立即瘫软如泥。她口吐白沫,晕厥了过去。于是,一边有人掐她的人中,一边有人大声喊:“去叫医生。”医生就在人群里,闻声而来。他到河边双手捧了一捧水,然后含进嘴里,对着那女人的面孔,圆起双唇,有力而均匀地将水喷出。然后,他把那正按人中的人推开,取而代之,用他似乎专门留出的长指甲,死死地掐住了那女人的人中。不一会儿,她吐出一口气来,双眼闭着,像在梦中一样呼唤着:“毛头……毛头……”眼角上滚出大粒的泪珠。
几个妇女见如此情景,再看一眼无望的大河,紧紧拉住自己的孩子,也跟着流出泪来。
河边不再有喧哗,只有水声。
那女人渐渐恢复了神志,却未能恢复气力,被人扶着,对着大河不住地哭,不住地呼唤她的孩子。那声音哀切、凄婉,催人泪下。
妇女们围着她,不住地说着宽慰她的话:“没事的,没事的。”“这么多人在摸呢,在找呢!”“毛头会好好的。”……
我和马水清都朝河上望着。人们已经没有多大力气了。一颗颗脑袋总是长时间地浮在水面上喘气。已是深秋,深水处的水温,已经凉得他们不能多次忍受了。他们尽管还扎着猛子,但我以为,他们实际上都未扎到水底,而半途间就又返回了。撑来几只船,几个人趴在船边上,用长长的竹篙在深水处小心翼翼地试探着。
那女人似乎意识到她的毛头永不能回了,一边哭,一边很无条理地诉说着毛头的种种可爱与她对毛头的种种不周之处。这种诉说,把在场的女人们搞得都很心酸。
一个光头的孩子挤进人群,问:“谁掉到河里去了?”
没有人理会他。
那孩子偏问:“谁掉到河里去了嘛?”见依然没有人理会,他也朝河上望。
一个中年男子忽然转过头来,盯着那孩子看,然后手一指,大声叫起来:“那不是毛头吗?”
所有的目光都转过来看那孩子,“毛头!就是毛头!”
那孩子觉得这些目光很奇怪,显得愣头愣脑的。
一个汉子抱起这个六七岁的孩子,向那个瘦小如耗子的女人跑去,“毛头他妈,毛头在这儿!”
那女人望着这孩子,目光呆滞。
“是毛头!是你的毛头!”妇女们说。
那女人慢慢站起来,用手背擦了擦眼睛,然后浑身颤抖如寒风中的枯叶,接着就是一手扭住孩子的胳膊,扬起巴掌,发疯一样扇打孩子的屁股。那孩子大概从未受过如此疼痛的扇打,像被火烫着了似的跳着,嗷嗷乱叫,眼泪哗哗下来了。那女人边打边问:“你去哪儿了?说!你去哪儿了?说!”
众人上来拉住了那女人。
孩子就哭泣着说:“我和大庆在那边林子里玩,他欺负我,我就跑到河边,把斗笠和鞋扔到了河里,吓唬他……”
那个跑回庄里向大人嚷嚷着“毛头掉下河了”的大庆,比毛头矮一点儿,此时正拖着鼻涕站在那儿乐。
“后来呢?”大人问。
“我去奶奶家草垛底下藏起来了。不一会儿,就睡着了。”那孩子说着说着,大哭起来,仿佛他真掉下河刚被人救活了似的。
那女人不打他了,却一把搂住他,用那张干燥的嘴在他脸上、胸口、胳膊上胡乱地亲,还把脑袋抵住他的胸口直摆动。孩子不太小了,对母亲当着这么多大人,尤其是当着这么多孩子的面如此地表现亲热,有点不好意思,就本能地伸出手去拒绝她。而她根本不管他是好意思还是不好意思,乱亲了一气之后,又将他抱在怀里。孩子长得不矮了,而她又很矮小,抱起孩子之后,让人觉得不像母子俩。
她抱着孩子往家走。
孩子挣扎了一阵,终于无奈,就老老实实地趴在她肩上,一副乖乖的样子。
很多女人就随了那个不断哭着的女人,一路泪水地走回庄里去。
那女人甚至把后面一行湿漉漉的男人们都感动得无声无语。
一行队伍,静穆地流向庄里。
我和马水清走在最后。回到家之后,马水清就一直很沉默地坐在那把宽大笨重的红木椅子里。起初他照了一阵镜子,后来把镜子放在旁边的桌子上,就那么一动不动地坐着。我觉得那沉默是不能被打破的,就坐到院门口去等爷爷。偶尔回头看一眼屋里,见马水清还是纹丝不动地坐在椅子里。黄昏时的余晖正从天窗照射到他的身上。
三
天很黑了,爷爷才回来。见了我们,他很高兴。昏暗的灯光里,掉光了牙齿的嘴巴,像老牛反刍似的蠕动着,一撮灰黑的胡子像一把枯了的秋草一撅一撅的。我们问他去哪儿了,他说他刚才也在河边上的,并没有见到我们,见毛头找到了,就又直接去了庄后的柿子林里——柿子熟了,总有人偷摘柿子。
“三呆子呢?不是雇他看柿子林的吗?”马水清问。
“他不看了,说我们给他的柿子太少。”爷爷抹着总是流泪的眼睛。
“那就再给他一树柿子。”马水清说。
“就等你回来拿主意呢。”爷爷说。家中一切事情,不分巨细,处理起来,爷爷总要得到马水清的意见。
“三呆子这个杂种!就再给他一树柿子!”马水清强调了一遍。
爷爷进了厨房,开始为我们弄晚饭。马水清还是坐在椅子里。我帮爷爷烧火。借着油灯的灯光和灶膛里跑出的火光,我感觉到,爷爷又苍老了许多。他的眼睫毛已烂倒或烂掉了,失去弹性的眼皮,疲软地盖住了眼睛,衰老带来的不可挽回的收缩,使我觉得他的脑袋与身子,又比我上次见到时缩小了许多。他张着嘴,不住地喘息着,喉咙里发出让人难受的呼噜声。他本应坐在墙根下晒晒太阳,或无所事事地坐在柳荫下回忆回忆那即将泯灭的陈年古事了,然而,这个家却不允许他停顿下来。他必须像一只掘洞觅食的老鼠那样,不分白天黑夜地忙碌。
吃完晚饭,我和马水清到西房里去玩扑克牌,爷爷开始伺候东房里的奶奶。他进进出出的,我不看也知道,他是在奶奶饭后打水给她清洗。听人说,奶奶极爱干净。这种清洗是缓慢的,烦琐的。爷爷总要来回七八趟地换水。这种太讲究的清洗,使得一间终年睡着一个垂死者的黑房间居然没有散发出丝毫难闻的气息,反倒淡淡地飘出一个净洁的人体才可能散发出的好闻的气味。爷爷几十年时间里无言无语地端着水盆,把他的生命一点一点地用在了奶奶的清洁上。
东房里的事情做完之后,我听到了爷爷走出院门的脚步声。
“这么晚了,他还要去哪儿?”
马水清说:“别管他。”
我打牌时,总是在倾听爷爷归来的脚步声,然而直到我觉得困了想上床睡觉了,也未见爷爷回来。
马水清今天玩牌玩得很不入神,终于说:“不玩儿了。”就拿了手电,要出门。
“去找爷爷?”
他不吭声地往外走。
我跟着他。
穿过一片庄稼地,便是马水清母亲的坟。坟在马水清家的地里。人家的地里都种了庄稼,马水清家的地里却种了一片柿子。这些柿子,有爷爷栽下的,有马水清栽下的。现如今已是一片可爱的柿子林。
林子里摇曳着一盏马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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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走进林子里,看见马灯挂在树丫上,爷爷疲惫地坐在柿子树下。
“爷爷,你怎么坐在这儿?”我问。
“三呆子不
看柿子林了,有人偷柿子。”爷爷扶着树慢慢地站起来。
“就让他们偷吧。”我说。
“全偷了也不要紧,反正也是让大伙儿吃的。可他们偷的时候太慌张,净糟蹋树。看看那边那棵,那么粗一根枝被拽劈了……”
“回去吧。”我说。
爷爷不动。
“回去吧回去吧!”马水清有点不耐烦。
“让他们偷吧。”爷爷说着,把马灯摘下来,“走吧,回家吧……”
“你先走。”马水清说。
爷爷犹豫着。
“让你回去你就回去吧!”马水清对爷爷总是很不客气地说话。
“你们早点回来。”爷爷说完,拎着小马灯,走上了庄稼地里的田埂。
马水清用手电往枝头照了照,只见光柱里尽是一个一个的大柿子。
“今年柿子真大。”马水清说。
空气里,散发着甜丝丝的柿子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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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水清带着我,在柿子林里走了一遍后,没有显出回家的意思。我知道马水清留恋这片柿子林。每次回吴庄,他总要到柿子林里来坐一坐。几年之后,春季的一天,几个小孩放火烧头年留下的枯草而使这片柿子林化为灰烬时,马水清仿佛被烧掉了全部的依托和思念,竟然坐在焦土上整整一夜,并且从此很少再回吴庄。
我陪着他在柿子林里坐了很久很久,直到天变得很凉了,他才说:“回家睡觉吧!”
那时,正有一牙月亮挂到柿子林上。
回到家时,爷爷早已将洗脚水为我们准备好了。他坐在椅子上咳嗽着,在等着我们。我知道,在我未出现之前,他早就是这样每天晚上给马水清打好洗脚
水,然后等马水清洗完脚再把盆端到院门外倒掉的。我对爷爷承担了一个老奴的形象时感悲哀,同时对马水清很不高兴。然而在马水清看来,这一切都是理所当然的。他非但没有半点对爷爷的感激之情,相反,总是对爷爷很不好。他只是看着爷爷不停地为家中为他干活。我发现,爷爷还生怕惹他不高兴,因此,尽可能小心翼翼的。然而他毕竟老了,脑力不够用了,手脚也不听使唤了,是很难让马水清满意了。他能做的,就是默默地看着马水清的冷脸和听着马水清的呵斥。若是我来吴庄,马水清就会收敛一些。
爷爷知道,有我在,是绝不会让他去倒洗脚水的,就进东房去休息了。
我们睡下后,马水清总也睡不着。而这时的东房里,总传来爷爷的咳嗽声。我能感觉到,爷爷怕马水清对他的咳嗽声不快,是尽量克制着,不让自己咳嗽出来或尽量压抑咳嗽声的。马水清终于爆发了:“咳!咳!就知道咳!”
我说:“爷爷忙坏了。你不能这样不讲理。”
他将背对着我睡了一阵,竟然穿起衣服不睡了,下了床往外走。
我躺了一会儿,也穿上衣服,跟了出去。
他站在院门口望那条大河。
我说:“你大概是想丁玫了。”
他要揪我的腮帮子,我躲闪了。就听他说:“我们往北庄去吧。”
“发什么神经,都几点了?”
“你不去,我去。”他说着,就真的走了。
我只好又跟着他。
吴庄实际上分两个庄子,一为南庄,一为北庄。南庄小,北庄大,中间隔了差不多一里地。这里的人叫北庄又叫“大庄子”,商店、学校等都在北庄。
此时,月亮已经升高,安静地照着村庄与田野。
“这么晚了,你去找谁?”
“不找谁。”
“不找谁去干什么?”
“随便走走。”
马水清没有随便在大庄子走,而是一直走到了东头的小学校。
小学校在一个大院子里,早已关了大门。夜深人静,大院深处却传来一缕微带幽怨的箫声。这箫声在秋天的夜晚显得很是纯净,仿佛在这世界上别无声响,也就只有这一缕箫声了。
大门口有十多级台阶。我们走上去,往大门里看了看,见一片黑暗中,只有一间挂了窗帘的屋子亮着灯。马水清又看了看,就在台阶上坐下来。
一只受了惊动的乌鸦,从离台阶不远处的一棵树上飞起来,飞进黑暗里。
“天实在不早了,回去吧。”我说。
马水清这才站起来,心情颇有点落寞地离开了小学校。
路上,我问道:“你说这箫是一个男的吹的还是一个女的吹的?”
马水清说:“是一个男的吹的。”
我说:“我觉得像一个女的吹的。”
天空有浮云,月亮正暗淡下去。
四
早晨,我被窗外的风雨声和院门被风所吹之后发出的撞击声闹醒了。透过天窗,可见到灰蒙蒙雨蒙蒙的天空。
“你听这院门声音,好像没有关上。”我捅了捅身旁的马水清说。
“关了,是我关的。”他还未醒明白,含糊不清地回答我。
我突然想到了爷爷,“大概是爷爷出门去了。”
“睡吧睡吧!”马水清不耐烦地说着,还把腿又跷到了我的腿上。
我猜测了一会儿爷爷的去向,便又迷迷糊糊地睡着了。秋风秋雨中,不受任何打扰地睡懒觉,是件让人不愿放弃的事情。
不知睡了多久,一个粗哑的男人的声音,急促地将我们从睡梦中拽出来,“水清水清,你爷爷摔了!”
我们连忙坐起来。
这个男人就是那个三呆子。他对马水清说:“你爷爷去马尾镇上割肉去,摔到桥下,摔得不轻,被人抬到镇上医院去了。”
我和马水清急忙下床,冒着风雨往医院跑。这地方上的黏土实在让人难忘。天一下雨,这浸了水的黏土便变得滑如油拌的一样。我总记得一首歌谣里的两句:“上面下,地上滑,滑得姑娘屁嗒嗒。”雨天里,如果你很无聊地站在自家门口望门前路上的行人,会有无穷的乐趣和一种刻毒的快感:好些人像在抹了油的冰上,极小心地走着,常常半天才挪出去一截远,其间,总会有人要滑倒,或滑倒在水沟里,或坚持了几下仰在泥泞的路面上,爬起后,自觉反正是已不成人样了,便不在乎了,欲要奔出个速度来,其结果是连连摔倒,摔得直骂:“该死的路!”我们在这“该死的路”上东倒西歪地走着,十个脚趾紧紧地抠着烂泥之下的板泥,不一会儿脚趾就又酸又疼了。马水清摔了两跤之后,便来了性子,站着不走了,“不管他!”
我掉头望着他。
“谁让他去割肉的!”
“还不是为了我们!你不在家,爷爷吃过几回肉呀?”我有点生气,从人家菜园子边上的篱笆上拔了一根竹竿扔给他。
马水清一路叨咕不休,我也不理他。快到镇上时,他像磕头一样往前磕了一跤,两手未能及时摁地,下巴就触到了地上。他用衣袖擦去烂泥,掏出小镜子照了半天,见下巴上划了一道口,正往外渗血。他把小镜子砸了,竟然用脏话骂爷爷。
我觉得他太不像话,便独自一人头里走了。
我先到了医院,在急诊室里找到了爷爷。他躺在一张歪斜的床上,脸色苍白,沾了泥水的胡子在颤抖着。地上,一张荷叶里,有一块很新鲜但已沾了烂泥的肉。爷爷见了我,说:“林冰哪,你来啦?”
我点了点头。
“没事的。”爷爷想挣扎起来,但胳膊一使劲,疼得他立即又躺了下去。
马水清来了,见爷爷浑身泥迹斑斑的,没好气地问:“摔伤了没有?你没有瞧见天下雨?”
爷爷不吭声,蠕动着无牙的嘴,下巴上那撮沾了泥的胡子便一撅一撅的,像只已啃不动草的老山羊。
医生说爷爷的伤得好好检查,一时不能回去。我们只好待在了风雨中的马尾镇上。湿乎乎的,黏糊糊的,没有一块干净地方,湿了的衣服绑在身上,又没有一个好去处,心里感觉很不好。马水清丢下爷爷,拉我去了镇上商店——那地方宽大,好消磨一阵。他的心情很不好,新买了一枚小镜子,胳膊支在柜台上,不停地照那弄坏了的下巴,竟无心思与我说话。
我望着灰暗的天空,心里惦记着在医院里躺着的无人照料的爷爷,也很没有情绪。
到中午时,我们给爷爷买了些吃的,又来到医院。医生说:“至少有一点已经查清,老头的胳膊摔断了。”
下午,医生给爷爷的胳膊打了石膏。我们想雇条船将爷爷弄回去,医生不答应,说还得观察观察,看看是否还有别处摔坏了。眼见着天黑下来,那雨还没完没了地漏个不停。住没个住处,吃没个吃处,洗也没个洗处,马水清的心情糟透了。他终于克制不住地拉了我一把,“走,回家!”
我看着爷爷。
爷爷说:“我不要紧的,你们先回去吧!”
我摇了摇头,“不,我留在这儿。”
马水清对爷爷发作起来,“活该!”他弯腰捡起地上的肉,跑到门口,像掷铅球一样,将它掷进雨地里,“吃肉吃肉,谁要吃这狗屁的肉!”
我咬着嘴唇站在爷爷的身边,用双手抓住他的一只手。那只手因为胳膊打了石膏而变得冰凉。我能感觉到这只手在不停地颤抖着。我看了看爷爷的脸,瞧见他的眼睛里汪满了浑浊的泪 6c34." >水。我冲着马水清叫起来:“你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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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水清真的一扭身子走出了急诊室。
我拉过一张椅子,守在爷爷的身旁。
“林冰哪,跟水清一起回家吧!”爷爷说。
我摇摇头。
爷爷一动不动地躺着。脸上、手上的泥巴被体温烘干了,裂成了小块,我帮他一块一块地剔去后,又把一只煤球炉往他床边拉了拉,让他暖和一些。这微不足道的照料,竟使爷爷的眼角滚下一串泪珠来。
天黑后,我想去给爷爷找点开水喝,走出门时,见到廊下昏暗的灯光下站着马水清。
“上哪儿去?”他问。
“给爷爷找点儿水喝,他的嘴唇焦干。”
“到食堂去要吧。”
“好吧。”
当马水清端了一碗开水来到爷爷的床边时,我瞧见爷爷眼角上的泪痕一下子粗大起来。
夜里,我和马水清住到了一间医生看病的屋子里。我们睡不着,面对面地坐着。
我知道,马水清在心里总怨恨着爷爷。在他看来,他这一切,都是由爷爷一手造成的。当初,把他的母亲从遥远的地方带到吴庄是一个错误,而自作主张,将他的母亲与他的父亲结合在一起生下他来,去接受永远的孤独与无爱,则是一个更大的错误。这中间,爷爷还犯了一个不可原谅的错误:当马水清的父亲总是不回吴庄时,许多人曾建议爷爷去部队找儿子,但爷爷以自己对祖母的经验代替了儿子的心思,摇头谢绝了人们的好意:“放着这么一个媳妇,他凭什么不回来!”在他看来,儿子即使走到天涯海角,那颗心也会被这个媳妇牢牢拴着的。而等他终于开始怀疑儿子时,一切都已经太晚了。
“可是,”我对马水清说,“你该看到,爷爷他已经很老了,活不了多久啦……”我一直以为,在感情这一方面,我比马水清要懂事得多。
马水清趴在桌上,很久,也没有将头抬起。
五
第三天,医生说,经观察,没有发现爷爷身上有其他损伤,可以回家了。我们雇了一条船,将爷爷接回家中。
天忽然变得特别晴朗。连日被压低的天空,仿佛往高处飘浮了许多,世界也一下子变得空阔明亮了许多。秋天的阳光,是一年四季里最迷人的阳光。依然是金色,但已无夏季之灼热,使人感到惬意和身心舒畅。凉爽的秋风,更给人一种特别的好感觉。来马水清家时,我带来了一些书和作业。每天我都要在柿子树下做很多作业,看很多书。其间,我或者帮助爷爷干点活,或者走到院门外,站在大河边上,去瞧河上的秋日风光。
马水清却总显得有点烦躁不宁,几次说:“我们早点儿回学校吧。”他无心去做作业,只是在我做好后将我的作业本拉过去,胡乱地抄上一遍。到了后来,抄都懒得抄了,说:“开学后,让姚三船代我做。”然后就坐在门槛上或倚在柿树上,没完没了地去照他那张下颌长得很开的脸。我几次发狠要扔掉他的小镜子,他总是狠狠地揪揪我的腮帮子,咬着牙说:“你敢!”
“你真是想丁玫了。”
马水清将我追出了院子,我便越发地想说那句话:“想丁玫了,就是想丁玫了!”
我们很厉害地闹了一阵后,谁都没有力气了,就躺在河坡上晒太阳。马水清的眼睛一直望着天空,沉默着,仿佛被一个从心底里浮起的念头抓住了。
“河边有条船,我们摸螺蛳吧?”他说。
“好吧。”我说。
上了船,我问道:“往东摸,还是往西摸?”
他说:“随便。”
其实,我知道他的心思,“往西摸吧?”
“随便。”
我故意说:“那还是往东摸吧!”
他却说:“还是往西摸吧。”随后,还找了一个理由,“往西去,螺蛳多。”
丁玫的家,就在西边河岸上。
我们顺着河岸往西去。我看出,马水清根本无心摸螺蛳。我也便草草地摸着,不住地拽着前面的芦苇,让船不停地往西再往西。
丁玫家的屋子就在前面了。我曾去过丁玫家。她家屋前有个棚子,一直搭到水边,天暖和时,丁玫总爱在棚子里学习或做事。
“我们不摸了,回家吧。”马水清忽然改变了主意。
我不听他的,一把接一把地拽着芦苇,将船一个劲儿地往丁玫家的水码头那儿拽去,只听见河水在船头下泼刺泼刺地响着。
马水清已来不及阻止我的行动了,只好由着我。
船到了丁玫家的棚子跟前,令人遗憾的是,丁玫不在棚子下。
“往回去吧。”马水清像是怕看见丁玫似的。
我在心里说:“丁玫可能在屋子里。”我不听马水清的,像个无赖一样,把身子伏在船帮上,双手死死地抓住两把芦苇。
马水清又要揪我的腮帮子。我说:“你敢揪,我就叫啦!”
马水清朝我咬咬牙,只好也弯下腰来,把双手伸进水中,做出一副摸螺蛳的样子。
我们在丁玫家的水码头旁摸了半天螺蛳,也未能见到丁玫的影子。可能她不在家中。
当马水清抓住芦苇将船往东拽时,我不再阻挡他了。他拽了一阵不拽了,对我说:“往回拽呀!”
我也不拽。当时河上有风,正可借着风力让船往东漂。我们躺在船舱里,挺无聊的。
船靠岸后,我摘了一片荷叶,包起了我们摸的螺蛳。
马水清说:“螺蛳我拿着,你拴缆绳。”
我将螺蛳递给他,正要去拴缆绳,他趁我不备,将荷叶揪紧了,把螺蛳远远地摔到水中,然后撒腿就跑。我顺手抠了一把烂泥追了过去……
那天下午,爷爷让我帮他摘柿子并给人家送柿子。我瞧马水清不肯帮忙,一副没情绪的样子,问爷爷:“西边丁玫家送吗?”
爷爷说:“送,送。”
我挑大个的柿子装了一篮子,对马水清说:“你去吗?”
马水清说:“不去。”
我朝他一笑:“那我一人走了。”
我走出去一块地远,马水清跟了上来。
到了丁玫家,马水清站在她家猪圈旁不肯走了,用一根芦苇逗着猪圈里的一只小猪。
我不管他,走到丁玫家门口,叫了一声:“丁玫。”
丁玫闻声走出来,“林冰。”
“爷爷让我们给你家送柿子。”我说。
“马水清人呢?”丁玫问。
“他在看你家的小猪。”我指了指猪圈。
马水清只好走了过来。
丁玫虽然有点羞涩,但还是很大方的。她比马水清大两岁,在我们面前,微微有点姐姐的样子。她的眼睛很大,并且总是让人觉得那双眼睛里有一层薄薄的泪水,牙齿很白,梳了一根短辫,有两只胖胖的带有小浅坑的手。她说话慢条斯理的,走路、干活,做任何事情,动作都很轻盈雅致。
我们说了一会儿话,一问一答的都拘谨得很。离开丁玫家时,我对她说:“到我们那边去玩吧。”
丁玫说:“我的作业还没有做完呢。”
路上,我对马水清说:“丁玫会来玩的。”
“不会来的。”马水清说。
“会来的,不信我们打赌?”
“肯定不会来的!”
“那我们等着瞧吧!”
傍晚,丁玫果然来了。她说我们忘了将篮子拿回来,她是来送篮子的。
我觉得她确实比我们大。
六
返校那天,爷爷一直站在河边望着我们。他的胳膊还打着石膏,用纱布带吊在脖子上。我们走出很远,回头看,他还站在那儿。天空下就他一个孤零零的影子,仿佛一颗孤独了千年的老残的灵魂,永远地凝住了。
我们打着手势让他回去,他却没有任何反应。我们只好头也不回地走。有很长一阵时间,我在想,我还能再见到他几回呢?
选自长篇小说 href='2674/im'>《红瓦》
白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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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蒋一轮烧掉了信,但没有烧掉他的记忆与思念,照样在每天晚上去河边吹笛子。
村头走过一个牵牛的人,听了这缠绵不绝的笛声,说:“这笛子,吹了也是白吹。”
听见这笛声,做作业的桑桑或是照应鸽子的桑桑,就会做着做着,停了下来。那一刻,心思就不在他所做的事上了。桑桑有一个念头,这个念头似乎十分荒诞:这件事,是他和白雀、蒋一轮三个人的事,他有推不掉的一份。
那天,桑桑去镇上卖鸽蛋,看到了白雀与谷苇。他们正在街上走。白雀看到了桑桑,就买了半斤红菱,用荷叶捧过来,说:“桑桑,给。”
桑桑说:“我不喜欢吃红菱。”就走开了。
桑桑看到,蒋一轮的心情,正在一天一天地变得恶劣。
蒋一轮总发脾气。朝老师们发脾气,朝同学们发脾气,一天到晚,气不顺的样子。平时上课,蒋一轮即使批评同学,也只是批评男同学,很少批评女同学。但就在前天,一个平素十分文静害羞的女同学,仅仅因为在他上课时,把散开了的小辫重新编着,他停住不讲了,问:“卢小梅,你在干什么呢?”卢小梅满脸通红,忘了衔在嘴里的头绳,呜呜噜噜地说:“我在梳小辫。”“你说什么?站起来说。说清楚点。”蒋一轮其实并非没有听清楚。卢小梅连忙从嘴上取下了头绳,低着头说:“我在梳小辫。”“梳小辫?你是听课来了,还是梳妆来了?”“听课来了。”“那你还梳小辫?”“我的小辫散了。”“你早点儿干吗了?”蒋一轮说完,不再理会卢小梅,接着讲课。散了小辫的卢小梅哭了,眼泪大滴大滴地滴在了课本上。这时,就到了下课时间。蒋一轮说了一句“岂有此理”,抓了课本与教案,就走出了教室。
这年春天,刚开学不几天,蒋一轮惹下了大麻烦。
班上有个叫戚小罐的男生,一向喜欢上课时吃东西。仿佛不吃点东西,他就无法上课。各科老师都批评过他。他的理由是:“我不吃东西
,脑子不好使。”就屡教不改。后来,老师们也疲了,不管他,由他吃去。他或者咬一根大黄瓜,或者吃点生花生米。最喜欢嗑瓜子,嗑得满地都是。这一回,他是啃一个大白薯,直啃得咔嚓咔嚓响。
蒋一轮在戚小罐刚啃大白薯时,就盯了他一眼。
戚小罐看到了蒋一轮的目光,就像深夜一个偷吃东西的老鼠,在被这家里的人拍着床边警告了一下后,就先静住,然后再接着吃一样,过不一会儿,他又将大白薯啃起来:咔嚓咔嚓、咔嚓咔嚓……
蒋一轮就停住不讲。
戚小罐也就停住不吃。
蒋一轮又开始讲下去。
稍微停一停,戚小罐也接着啃起来:咔嚓咔嚓……
到了后来,蒋一轮即便是停住不讲了,啃得忘乎所以的戚小罐还在啃着:咔嚓咔嚓……
在蒋一轮冷冷的目光下,同学们都不敢吭声,教室里十分寂静,这时,就只剩下了这片清脆的咔嚓咔嚓声。
蒋一轮终于爆发了,将课本猛地扔在讲台上,大声喝道:“戚小罐,站起来!”
戚小罐一嘴白薯还未咽下,猛然一惊,咽在了嗓子眼里,双目圆瞪,像被人勒了脖子一样。
“站起来,你听到没有?!”
戚小罐稍微迟疑了一下,蒋一轮就大步跑过来,抓住戚小罐的衣肩,就将他拎了起来。
戚小罐罚站时,一般都不怎么站得稳,像一棵根浅的玉米受着大风的吹压,东摇西晃的。
蒋一轮不回到讲台上去,就站在那里看他摇晃,心里就起了一个农人要将这棵东摇西晃的玉米的根压扎实的念头。他先踢了一下戚小罐撇得太开的脚,然后猛地一扶戚小罐的双肩:“我看看你还摇晃不摇晃。”
戚小罐就不摇晃了,笔直的一根立在那里。
蒋一轮这才回到讲台上。但他仍然未接着讲课,还要再看一看这个戚小罐到底摇不摇晃了。
戚小罐不经看,又开始摇晃了。
蒋一轮的一双目光绝不看别处,就只看戚小罐。
但蒋一轮的目光并不能制止戚小罐的摇晃。到了后来,戚小罐摇晃的弧度大了起来,并且不再光是左右摇晃,而变为前后左右的摇晃,仿佛这棵玉米受着八面来风。
蒋一轮心中的火苗,就噗噗地往上蹿。他又跑了过来。他并不去扶戚小罐,而是将课桌上那只已被啃得不像样的大白薯拿起来,像扔手雷一样,扔到了窗外,大白薯碰在了一棵竹子上,发出一声响,惊动了一竹林麻雀。
戚小罐仍然止不住地晃动着,并且开始小声念叨:“我要我的白薯,我要我的白薯……”
蒋一轮不想再看到戚小罐这副让人难受的样子,说:“出去!”
戚小罐不动。
蒋一轮就陡然加大声音:“出去!”
戚小罐就离开了课桌。在他往门口走时,依然一副摇摇晃晃的样子。
蒋一轮说:“什么样子!”
戚小罐都已走到门槛了,但不知为什么站住不走了。
蒋一轮就走过来:“让你出去,你听见了没有?!”
戚小罐就像没有听见一样,站在那里东倒西歪地摇晃着。
孩子们就笑起来。
蒋一轮走到了戚小罐的身后:“让你出去,你长耳朵没有?”说完,就将右手放在戚小罐的后脑勺上,推了他一把。而就在这同时,全班的同学都吃惊地看到了一个情景:戚小罐向前踉跄着走了两步,扑通跌倒在了门外的砖地上!
孩子们都站了起来。
蒋一轮慌张地走出去,蹲下来叫着,“戚小罐!戚小罐!……”
戚小罐竟然毫无声响,死人一样。
当蒋一轮连忙将戚小罐翻转过身来时,他顿时出了一身虚汗:戚小罐面如死灰,双目紧闭,口吐白沫,完全不省人事。他几乎软瘫在地上。
孩子们先是发愣,紧接着纷纷离开座位,朝门口涌来。
桑乔正在校园里巡视,见这边有情况,急忙走来:“怎么啦?怎么啦?”
这时,蒋一轮已勉强将戚小罐抱起。一些男生过来,帮着他用双手托着戚小罐。但一个个全无主意,不知如何是好。
桑乔一见,大喊:“拿门板来,拿门板来,快去镇上医院!”
一时间,油麻地小学的校园里乱糟糟一片,满校园脚步声,满校园嘈杂声,满校园惊恐的呼叫声。
“门板来了!”“门板来了!”
两个老师取下了桑桑家的一扇门,飞似的跑过来。
“放上去!”“放上去!”
“人闪开!”“人闪开!”
戚小罐从蒋一轮的怀里,被放到了门板上。这时的戚小罐,完全是一副死人的样子,没有任何反应。
一条路在稠密的人群里迅捷地让出。放着戚小罐的门板,迅速地穿过人群,朝校外而去。后面跟了桑乔、蒋一轮和四五个男老师。
蒋一轮双腿发软,眼前发黑,脑子里一片空白。他几次落在了后面,但还是挣扎着,追了上去。
在地里干活的人,放下工具跑到路上,问:“怎么啦?怎么啦?”
跟着跑到路上的孩子就回答:“戚小罐没气了。”“戚小罐死过去了。”……
这里,众人都朝前看,不一会儿,桑乔他们就消失在了路的尽头……
二
一直到天黑,戚小罐就那么直挺挺地躺在病床上,嘴角依然白沫不断。
戚小罐的父亲戚昌龙,是油麻地最惹不起的人。戚家有兄弟五人,一个个都非凡人。而戚小罐的母亲,当地人称黑奶奶,尤其惹不起。油麻地的人谈及戚家,只一句话:“一家子不讲理。”现在出了这一人命关天的事,那还得了吗?
桑乔熟知戚家人的脾性,在戚小罐送进镇上医院抢救后,把蒋一轮拉到无人处,说了一句:“你赶紧去躲起来几日。”
蒋一轮十分紧张:“校长,我只是轻轻碰了他一下。”
桑乔说:“现在先不谈这些,你赶快离开这里。”
蒋一轮刚刚离开医院,戚昌龙就闻讯赶到了医院。他看了儿子一眼,竟不去管儿子,大声问:“蒋一轮在哪儿?”
没有人敢搭茬儿。
戚昌龙就大声喊叫:“蒋一轮在哪儿?”
桑乔走过来:“老戚,你先安静一下。”
桑乔在油麻地一带,属德高望重之人,戚昌龙倒也没有向他撒泼,只是说:“把蒋一轮交出来!”
桑乔说:“如果责任在他身上,他跑也跑不掉。”
地方上的干部来了,对戚昌龙说:“现在是救孩子要紧。蒋老师的事,自有说法,不会对你们家没有一个公道。”
戚小罐的母亲,就号啕大哭,将镇上的人引来了许多,一时间,把镇医院门里门外围了个水泄不通。
第二天早晨,戚昌龙见戚bbr>小罐依然不省人事,就带了几个兄弟,一路扑进油麻地校园。他们先是将校园找了个底朝上,见无蒋一轮的影子,就踢开了他的宿舍门,将他屋里狠狠糟蹋了一通:将他抽屉里的几十元钱和十多斤粮票掠走,将他的几盒饼干掠走,将他的一件毛衣掠走,将一切凡是值几个钱的东西统统掠走。最后,戚昌龙看到了墙上的那支笛子。他一把将它摘下,居然说了一句:“一个流氓,整天吹笛子勾引人家女孩子!”就将笛子摔在地上,然后上去连踩了几脚,直将它踩成竹片。
出了学校,他们又直奔蒋家庄。
蒋一轮自然不会藏在蒋家庄。这也是桑乔给蒋一轮的一个主意:“不要回家,他们肯定要去找的。就藏在学校附近,反而安全。”蒋一轮藏在了细马家,这只有桑桑和他母亲知道。
戚昌龙一行,要砸蒋一轮的家,幸亏蒋姓人家人多势众,早得了信,百十号人都一脸不客气的样子,守住了蒋家。戚昌龙一行,这才在踩倒了一片菜苗之后,骂骂咧咧地离去。
傍晚,桑桑看见白雀总在校园外面转,好像有什么事情。
白雀看见了桑桑,朝他招了招手。
桑桑走到校门口。
白雀连忙走到桑桑面前:“他还好吗?”
桑桑点点头。
“你知道他藏在哪儿?”
桑桑不想瞒她,点点头。
“对他说,这些天千万不能出来。”说完将一个用手帕包的小包递给桑桑,“给他。让他别着急。”
桑桑知道,那里头包的是炒熟了的南瓜子,以往蒋一轮与白雀约会,白雀总是用手帕带来一包南瓜子。那时,桑桑也可分得一大把。桑桑接过了手帕包的瓜子。
白雀走了。
桑桑从手帕里掏了几颗瓜子,自己先吃起来。一边吃,一边在心里说:“这事就怪你。”他怕蒋一轮藏书网见了手帕和瓜子又添一番伤心,就把细马叫出来,坐在地头上,两个人连吃带糟蹋,一会儿把瓜子全吃光了。
天完全黑透之后,桑桑给蒋一轮送饭去,见他一副心灰意懒的样子,心里很难过。回到家后,就问母亲:“还有办法帮帮他吗?”
母亲说:“没法帮。”
“蒋老师没有打他,只是这么轻轻地一推,他就倒了。”
“他还是推了呀。”
“我们班坐在前面的同学还说,蒋老师的手刚碰到他的后脑勺,还没有推呢,他就朝前扑倒了。”
“这说了又有什么用?谁会相信戚小罐是自己无缘无故地死过去的?”
“蒋老师会怎么样?”桑桑问。
“活不过来,蒋老师会坐牢的;就是活过来,蒋老师也要受处分的,戚家也不会作罢的。”母亲说完,叹息了一声。
桑桑就说起他傍晚见到了白雀的事。
母亲很生气:“她拉倒吧!不是她,蒋老师好好的,哪有这个脾气。”
桑桑和父亲一起悄悄去看蒋一轮时,蒋一轮紧紧抓住了桑乔的手,忽然像个孩子似的哭起来:“桑校长,我完啦,我完啦……”泪流满面。
桑乔说:“别这么说。事情也许会有另外的样子。”
蒋一轮直摇头:“我知道,我知道,我完了……”
桑桑离开蒋一轮后,心里总想着他要救蒋一轮,想了种种办法,但十有八九都是胡思乱想。有时,还想得很激动,觉得自己是一个救人出困境的英雄。他把自己的一些想法还正儿八经地对父母说了。桑乔听了:“净是胡说八道!”
桑桑就跑到操场上,坐在土台上接着想。桑桑总觉得蒋一轮落到今天这步田地,绝对与他有关。假如他一开始,就不给他们传信,他们也许就不会来往;假如他没有将那封信搞坏,白雀也许就不会去见那个谷苇——不去见那个谷苇,也许他们就会好好的——既然是好好的,蒋老师就不会心情不好——既然不会心情不好,蒋老师就不会去计较戚小罐啃白薯……桑桑越想,越觉得这事情与他有关。有一阵,他甚至觉得,这一切,就是他造成的。
“桑桑,桑桑……”
身后有人叫桑桑。他回头一看,是同学朱小鼓:“你怎么在这儿?”
朱小鼓神情有点激动,对桑桑说:“我忽然想起一件事来,我记得李桐壶跟我说过,说有一天,戚小罐在他家院子里玩陀螺,玩着玩着,好好的,就突然扑通一声栽倒在了地上,额头马上就破了,李桐壶他爸抱起戚小罐,让他赶紧去戚小罐家喊人——他家跟戚小罐家是邻居。戚小罐他爸连忙过来,抱着戚小罐回家了,样子并不特别惊慌,也没有大声嚷嚷。”
桑桑听罢,跳起身来就往镇上跑——父亲又去医院了。到了医院,他把父亲拉了出来,将朱小鼓说的事情告诉了他。
桑乔说:“我知道了,你先回家吧。”
桑乔又去看了一眼已经有了点知觉,但面色仍如死人的戚小罐,把医生叫到一边,小声说:“不要紧,这孩子死不了。”
如果李桐壶对朱小鼓所说的一切都是事实的话,那么就是说:戚小罐本就有一种晕病。无论是为了蒋一轮的解脱,还是为了油麻地小学的声誉,桑乔都必须弄清楚这一点。但现在,使桑乔感到有难处的是:这个李桐壶,半年前就退学了,跟着他做箍桶匠的父亲去了外地。李桐壶没有母亲。他父亲白天上岸箍桶,他就一人待在船上,帮着看船。父子俩每次出门,个把两个月,才能回油麻地一趟。因此,岸上的家通常情况下都是闭锁着的。桑乔问李桐壶家的邻居是否知道李桐壶父子俩的去处,都说不准,只是说李桐壶的父亲多数时间是在县城里做箍桶生意。
当天,桑乔就派了两个老师去了县城。这两个老师就在城边的河边转,但转到天黑,也没有看到李桐壶和他家的船,只好又回来了。
戚小罐还在口吐白沫,不省人事。
油麻地到处传着:公安局就要来抓蒋一轮了。桑乔说没有这回事。油麻地还是一片紧张空气。传..来传去,居然说公安局的人已到了镇上。
桑桑又看到了白雀。
“桑桑,”她神色慌张不安地把桑桑叫到一边,“让他躲远些吧。”她眼中蒙了泪水,一副内疚的样子。
桑桑见她这样,就把朱小鼓说的话告诉了她。
白雀眼中忽然有了一线希望:“要是这样就好了。”她还是不放心,临走前又叮嘱桑桑,“让他藏好了,千万别让戚家的人见着了。”
桑桑班上的同学,都在担忧蒋一轮会被抓走。大家一商量,决定分头去找李桐壶。桑桑选择了最远的县城,说再好好找一遍,就邀了阿恕出发了。
桑桑临走时,向已去过县城找过李桐壶的老师问明白了他们都已找了哪些地方,到了县城之后,他们就专去找那两个老师没有找过的地方。县城周围都是水面,而县城里头还有大大小小的河流。他们不到街上去找,就沿着河边走。一边走一边看,还一边时不时地大声叫一嗓子:“李桐壶——”
下午三点钟,桑桑和阿恕来到偏僻的城北。这里已经算不得街了。阿恕说,李桐壶家的船是不会停在这里的河边上的。桑桑也不抱希望,但还是走到了河边上。这里水面很宽,但岸边停的船很少。桑桑看了看,说:“坐一会儿,回家吧。”
这里,桑桑正要坐下,阿恕叫了起来:“那不是白雀吗?”
白雀走过来了,一副倦容,但目光里却透着兴奋。白雀听了桑桑的那番话之后,立即就去了县城。她几乎找遍了县城内外全部的河流。现在,她要告诉桑桑的是,她已经找到了李桐壶。
“船就在那边的桥下。他们是嫌那些河水太脏,才把船停在这里的。”白雀说。
“戚小罐在他家院子里死过去一次,他说了吗?”桑桑急切地问。
“说了。”白雀说,“他爸爸也说了。他爸爸还说,这是大事。他们正在收拾船呢,说今晚就赶回油麻地。他们一定要出来作证。”
三个人都很兴奋。当下,白雀出钱,到城里找了一个饭馆,请桑桑和阿恕吃足了小笼包子,然后带着这个好消息,回到了油麻地。
李桐壶父子去镇上作了证。
戚家人不承认。镇上当即从县城医院要来了一辆救护车,将戚小罐弄到城里医院。一通检查之后,医生开出了诊断书:癫痫。并又口头作了一个补充:一种很特殊的癫痫病。此病突然发作,就是立即晕倒,不省人事,口吐白沫,严重者几天不醒。
戚小罐醒来了,并立即像好人一样。但戚家人最后还是敲了蒋一轮三个月的工资。
蒋一轮毕竟碰了一下戚小罐。上头考虑到影响,就将蒋一轮很快调到另一个学校去了。
油麻地的人,就听不到河边的笛子声了。
三
不久,白雀就要跟谷苇结婚了。
但白雀并不快活。她一边做着一个姑娘家在出嫁之前应做的活儿,一边又心不在焉地想着其他什么。她既无出嫁前的悲伤,也无出嫁前那种忽然一阵一阵涌上心头的害羞。她在做着鞋,绣着幔子呀什么时,一副无动于衷的样子。有时,她会做着做着,无由地叹息一声。
遇到桑桑时,她就会问一句:“见到他了吗?”
若是桑桑说见到过,她就会细细地问蒋一轮的情况。
白雀还会说一句桑桑想不明白的话:“有时我想,要是我现在只有桑桑那么小的年纪就好了。”桑桑就会一路上在心里说:做一个大人,有多好!
已到了年底。谷苇约白雀去城里买布和其他一些应由他出钱买的东西。照理,应是母亲陪女儿去买。但白雀的母亲在江南,与这个家无关,只好由白三陪着她去买。
上午买了东西,已经很累了,白三暗想:谷苇会请他和白雀进一个稍微舒适一点的馆子,好好吃顿饭的。他还想喝点酒。不想,一连走过几家饭馆,谷苇也没有进饭馆吃饭的意思,总是说饭馆太脏,他见到里头的伙房了,像猪圈一样的脏。后来,他见到了一个摆在门外的食摊,就停了下来,说:“什么都看见,反而卫生。”就用手轻轻拂了拂凳子,先坐了下来。然后,又分别用嘴吹了另外两个小椅子,对白雀和白三说:“坐下吧,我们好好吃顿饭,我还真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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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三倒也没有计较,就坐下了。
但白雀心里不快。她想父亲这么大年纪了,跟着转了一个上午,应该让他吃顿好饭。她站在那儿不动。
白三看出了白雀的心思,说:“坐下吧,这儿蛮好的。”
谷苇问摊主:“有水饺吗?”
“有。”
谷苇问白三:“爸,你要多少?”
白三说:“半斤。”
谷苇又问白雀:“你要多少?”
“三两。”
谷苇就对摊主说:“三碗水饺。一碗半斤,两碗三两。”
不一会儿,三碗水饺就端了上来。
谷苇还未尝咸淡,就拿起酱油瓶来,哗哗倒了许多酱油。
摊主在一旁看着,一脸不快:这酱油不花钱?!
接下来,谷苇还是不吃,而是用筷子在碗中把饺子数了两遍,问摊主:“一两几只?”
“五只。”
“三两几只。”
“十五只。”
谷苇就将碗推过去:“你数数。”
摊主不数,不耐烦地问:“你说吧,缺几只。”
“碗里只有十四只。”
摊主就用勺舀了一只饺子,很不高兴地连汤带水饺倒进了谷苇的碗中,溅出不少汤来,其中两滴落到了他干干净净的衣服上。他很生气,朝摊主翻了一个白眼。
白三和白雀一直冷冷地看着谷苇在碗中数饺子。他们刚要吃,谷苇说:“你们先别吃,数数。”
白三和白雀不数。
“数数。”
白三和白雀还是不数。
“数数。”谷苇说着,就把白雀的一碗水饺拉到跟前,又用筷子在碗中很认真地数起来。
白雀侧过身去。
“也差一只。”
摊主一句话不说,又用勺舀了一只水饺,连汤带水饺倒进了碗里,溅了更多的汤,有许多滴落在了白雀好看的衣服上。
白雀没擦,低下头去,眼睛里一会儿就汪了泪水。
谷苇全然不觉,又开始数那半斤的一碗,数了半天,一声不吭,把碗推回到白三的面前。
摊主问:“怎么不说话?”
谷苇说不出来。因为那只碗里,又多了三只水饺。
摊主问白三:“老人家,他是你什么人?”
白三不吭声。
摊主一笑。
谷苇火了,站了起来:“你这是什么意思?”
摊主说:“我没有什么意思。我这里,做不起这笔生意。”说罢,将三碗水饺,一碗一碗倒进了泔水桶。
谷苇那副小文书的样子,立即全无,捞衣卷袖地要跟摊主打架。
白三将手中的筷子往桌上一扔,走了。
白雀扔下所有刚买的东西,跟着白三也离开了食摊。
傍晚,父女俩回到村里。
谷苇的舅舅张胜正好在村头遇见了白三,问:“我外甥怎么样?”
白三往前走,不搭理。但走了几步,回过头来说:“他如果是我的外甥,他一生下来,我就把他溺死在便桶里!”
白雀回到家,把自己关在房间里,一边乱扔东西,一边大哭……
四
离过年还有几天,白雀将一封信从口袋里取出,问桑桑:“桑桑,你还肯帮你白雀姐姐的忙吗?”
桑桑连忙点头。
白雀把信交到桑桑的手上,然后顺手给他端正了一下他头上的那顶棉帽:“送给他。”
桑桑拿了信,飞跑而去。
桑桑知道这是一封什么样的信。他要给蒋一轮送去一个惊奇。他一路想象着蒋一轮在看到这>..封信之后的样子,想象着不久以后蒋一轮和白雀又会见面的情景:夜色茫茫,一只小船划进了芦苇荡;月亮无声地挂在河湾的上空,他们坐在水边上……一路上,他不时地跳起来,去用手够路边槐树垂挂下来的枝条;要不,就背朝蒋庄的方向,急速地后退……这是桑桑许多天来,最快乐的一天。
他跑到蒋庄时,已是下午四点钟的光景。蒋一轮带着桑桑到过他家好几回,因此,桑桑不用问路,就直接走向坐落在水边上的蒋一轮家。
桑桑还没有走到蒋一轮的家,就觉得蒋一轮家今天有点异样:有不少人站在门外,一律都穿得干干净净的,还有一些同样穿得干干净净的人,在屋里屋外地进进出出,不知忙些什么。
桑桑走近了,就听一个过路的人在问:“这个人家今天做什么事情?”就有人回答:“结婚。办喜事。”“哪个人家?”“蒋常信家。”“一轮结婚?”“就是一轮。”
桑桑走到了蒋一轮家的门口。他看到两扇院门上,贴了两个大“喜”字,门楣上也贴了喜纸,那喜纸正在风中飘动,喜纸中间一小片金纸,就一闪一闪地亮。这时,桑桑摸了一下在怀中已被他焐热了的信,站在门口呆住了,竟不知道是进去找蒋一轮,还是转身回油麻地。
蒋一轮这时走了出来。他一时未能看到人背后的桑桑。但桑桑却看到了他。蒋一轮穿了一身新衣,皮鞋擦得很亮,头发梳得很细致,还上了头油,那副眼镜似乎也被很好地擦拭过,很文气地架在高高的鼻梁上。他的胸前戴了一朵红花。他的心情似乎不坏,略微不好意思地微笑着,跟那些进进出出的亲戚或来帮忙的人点着头。大概是他的一个长辈大娘进了院子,用拐棍轻轻地敲了敲他的腿,不说话,只是朝他笑着,那意思在说:“成家啦!”蒋一轮微微弯腰,并伸出手来,轻轻扶了一下大娘的后背,那意思在说:“请进屋坐吧。”
正当桑桑犹豫不决时,蒋一轮发现了他:“桑桑!”他大步走出院子,十分惊奇地望着桑桑,“你怎么来了?”桑桑不知如何回答,只是望着蒋一轮那张显得很清秀的脸。
蒋一轮拉了他一把,把他拉到一个僻静处:“桑桑,你有什么事吧?”
桑桑摇了摇头。
蒋一轮对桑桑说:“今天,我要结婚了。本来是想通知你爸你妈还有你的,但怕你们听了消息,今天一定要大老远地赶来。心想,等过几天,给你们将糖送过去就是了。”
桑桑的一只手,不自觉地又伸到了怀里。他感觉到那封信已被他透出衬衫的热气烘软了。
“桑桑,”蒋一轮望着桑桑的眼睛,“你今天一定有什么事!”
桑桑就将那封信慢慢拿了出来:“她的。”
蒋一轮用手推了一下鼻梁上的眼镜,将信接到手中,然后转过身去,走到一棵树下,倚在树上,打开了那封信。
桑桑听到了信在被蒋一轮打开时的沙沙声。他没有去看蒋一轮,而是将目光转过去,看那一边正越聚越多的人群。他们好像在不时地向河上张望,正等待着什么。
蒋一轮一直倚在大树上。
桑桑看到蒋一轮双手抓着信,放在胸前,头靠树干,脸微微朝着天空。信却被打开着,在风中索索地抖动,犹如树上的那几片未落的残叶。
河边上出现骚动。
有人问:“一轮呢?”不少人跟着问:“一轮呢?”就有一个大嗓门的叫起来:“一轮——”
蒋一轮一惊,如梦初醒。他将信匆匆放入口袋,转过身来。他对桑桑说:“你千万不要走。我去去就来。”
这时,河边上响起一片爆竹声。紧接着,三支唢呐同时吹响,锣鼓声也随即响起。
小孩们就在河边上乱窜乱跳,叫着:“新娘子船到了!新娘子船到了!”
一片喧闹声,立即驱净了冬日的寒冷与枯索。
桑桑也站到了河边上。
一只被打扮得花花绿绿的木船,正往这边行来。船舱是封了的,舱门挂了一面红布帘,在河上吹来的风里,不时地撩起一角。
眼尖的孩子看见了什么,就叫:“新娘子!新娘子!……”
一个孩子平常叫顺了口,就大声地叫起来:“新娘子,白鼻子,尿尿尿到了屋脊子……”大概是他的母亲,赶紧踢了他一脚。那孩子知道自己冒失了,不吭声了,很老实地站在河边上。
鞭炮声更加稠密地响起来。河边上一片淡烟。
船靠岸了。
“让一轮过来,让一轮过来。”一个年纪大的老婆婆,显然是管这件事的,叫着。
人群闪开了一条路。
蒋一轮走向了水边。
“一轮,你上船去。”
蒋一轮上了船。
船上已上去了两个年轻姑娘。她们一个撩起了舱口的门帘,一个走进舱里,扶起了新娘。
岸上一片寂静。
新娘低着头,被扶出舱来。
岸上就哇的一声惊呼,仿佛一朵花,在他们面前突然地一下子就完全开放了。
新娘子身着一身长长的飘逸的红纱衣,头上戴了一顶镶满了珠子和挂了许多银丝的彩冠。风一吹,霞衣飘起,露出一对粉红色的绣花鞋来。
那个年轻的姑娘,轻轻托起新娘子的一只胳膊来。于是,就有一只微微垂挂着的手,放在了蒋一轮的面前。
蒋一轮愣着。
那个老婆婆就轻声叫着:“一轮!一轮!”
蒋一轮这才连忙伸过自己的手,搀住了新娘子。
岸上的人欢呼起来。
在鞭炮声中,蒋一轮将新娘子搀到了岸上。然后,他松开新娘子的手,像一个引路人一样,走在前面,新娘子就低着头,小步走在后面。
蒋一轮似乎走得太快了,将新娘子落下了。老婆婆就走过来,拉住他,让他等等新娘。
一颗冲天雷落下,在新娘子的头顶上方不远的地方,炸开了。新娘子一惊,抬起了头。桑桑与许多人一起,都在刹那间看到了她的脸。桑桑觉得新娘子长得很好看,是与白雀姐姐不一样的那种好看。
蒋一轮走在人群里。他仿佛没有感觉到周围有这么多人在看他、他后面还跟了一个新娘子,而是独自一人走在一条无人的小径上,在看黄昏或深秋时的景色,眼中流露出几丝茫然。
人群随着蒋一轮与新娘子全部离开了。现在,河边上就只剩下桑桑一人,呆呆地望着一地粉碎的爆竹纸屑……
五
桑桑读六年级的第一学期时,因蒋一轮多次向桑乔请求、桑乔又十分爱惜蒋一轮的才能,在桑乔与上头进行了多次疏通之后,蒋一轮又得到同意,被调回到油麻地小学。
从此,油麻地人又听见了那如泣如诉的笛音。
蒋一轮到了星期六傍晚才回去,而星期天下午,太阳还有好高,又赶回到学校。
老师们跟他开玩笑:“新娘子别跟人家跑了。”
蒋一轮朝老师们笑笑。
收完了秋庄稼,地闲,人也闲,有人想看戏,油麻地文艺宣传队又恢复了排练。桑乔还忘不了那出《红菱船》,就对蒋一轮说:“《红菱船》不能丢。”蒋一轮头天晚上就把那支新买的笛子擦了又擦,擦得像支金属做成的笛子。
但,白雀说她要去江南看她的母亲,没有来参加宣传队。
桑乔丢不下《红菱船》,另找了一个女孩来顶白雀。
排练起来之后,桑乔觉得这女孩虽不及白雀,倒也有另一番情调,不算满意,但也谈不上不满意。
但蒋一轮吹笛子,只觉得吹得没意思。他心里老恍惚着,先以为是白雀在那儿表演,等认清了不是,笛子就吹得不上劲。心思一走,吹得熟透了的一支曲子,还时不时地打磕巴。
桑乔不该再捡起这出《红菱船》。
这天晚上,蒋一轮将桑桑叫到花园里,犹豫了一阵,从口袋里掏出一封信来:“桑桑,还能帮我送一封信吗?”
桑桑小,桑桑不会多想,就把信接过了。可是走在路上,桑桑没有了从前送信时的那种新鲜感、神秘感和一种说不清楚的兴奋。桑桑走得很慢,仿佛自己在做一件自己不太明白、拿不准的事情。他还在打谷场上的一只拖上岸来的木船上坐了一会儿。他要想一想。但他又不会想,只是把信拎在手里摔了两下,就又走了。
桑桑把信交给了白雀。
离开白雀往回走,桑桑的眼前,就老有白雀在把信取到手上时的样子:一下把信拿过去,放在了胸前,目光里满是惊奇与慌张,嘴唇微微地打着战。于是,桑桑就无端地觉得自己在做一件危险的事情。
两天后,白雀仿佛算准了桑桑要到村里玩,老早就守在了大桥边。
桑桑看见了白雀,不知为什么,很心慌地看了看周围,才走上桥。
白雀低着头,不让桑桑看见她的神情,将一封信放在桑桑的手上,匆匆地走了。
从此,桑桑就陷入了一种困惑与迷惘。他还感觉到,蒋一轮与白雀也一样陷入了困惑与迷惘。他在困惑与迷惘中,帮着蒋一轮与白雀传递着信。而不管是蒋一轮还是白雀,每当将信交给桑桑时,就不住地对桑桑露出歉疚之情。好心的桑桑这时就会显出高兴的样子,仿佛在说:我是愿意为你们送信的。
温幼菊对桑桑说:“桑桑,你这回可真是地地道道的地下交通员了。”
桑桑的母亲说:“这孩子大了,是个烂好人。”
桑桑赶紧走掉。他往细马放羊的地方走,他想跟细马说说送信的事。他想跟细马商量商量,听听细马怎么说。但桑桑最终没有说。他和细马一道躺在草坡上,望着云彩变幻不定的天空。
两只同样可爱的小山羊,在田埂上互相抵着。
有一阵,桑桑忽然感到非常不安。因为,他眼前出现了那个新娘子。蒋一轮结婚的那天晚上,他将桑桑带进了房间,向新娘子介绍说:“这是桑校长家的桑桑。”新娘子就把桑桑的手拉过去,在桑桑的手上放了一把糖块与红枣。就在那一刻,桑桑就记住了她的那对目光。有一天,桑桑去面对细马的羊群时,在羊群里,看到了一只瘦小的、温顺的山羊,而这只瘦小温顺的山羊的眼睛,忽然使桑桑莫名其妙地想到了新娘子那天看他时的一对目光。
桑桑想对蒋一轮和白雀说,他不再帮他们送信了。但总是犹犹豫豫的桑桑,却又想起了白雀的那双目光。那是一双清澈的、柔和的、带了一些哀怨与无望的目光。这对目光更深刻地印在了他的记忆里。
桑桑像一只迷途的羔羊,走到了交叉路口上。
冬季,桑桑所不由自主地参与的这个美好而凄美的故事,突然地断裂了——
临近寒假时,蒋一轮的妻子来到了油麻地小学。她是来帮助蒋一轮把被子、衣服什么的弄回家去的。这是她第一回来油麻地小学。老师和学生们都出来看她。她满脸通红,进了蒋一轮的房间,就再也没有出来。
桑桑的母亲和邱二妈说:“蒋师娘像一个小姑娘。”
蒋一轮还要上课,就把她留在了房中。蒋一轮讲课时,似乎有些心神不定。下了课,他连忙往外走,教案都落在了讲台上。他推开房间门一看,妻子已不在了。他很快看到了在已经卷起的褥子下露着的那些信。他猛击一下自己的脑门,都未来得及向桑乔请假,就往蒋庄走。
寒假前还剩下两天的课,蒋一轮一去,就没有再回学校。
蒋一轮的妻子,终日躺在床上,不吃不喝,不喊也不叫,只是无声地流泪。她一如往常,还是那么柔顺,只是不与蒋一轮讲话,而望着后窗外泡桐树的枝叶。
蒋一轮什么也不说,只是搬了张椅子,终日守在她的床边。
桑桑的母亲用手指捅了一下桑桑的后脑勺:“都是你给闹的!”
桑桑头一甩:“怪我干吗?怪我干吗?”就哭起来,并且声音越哭越大,哇哇的。桑桑有说不清的委屈、忧伤……还有很多说不清楚的东西,它们搅在一起,使桑桑坐在门槛上,双手托着下巴,想一直哭下去。
许多天过去了,蒋一轮的妻子,才勉强下床。她瘦如薄纸,需蒋一轮搀扶着,才能走到室外。
春天,桑乔让人腾出了一幢草房,对蒋一轮说:“你想把她接过来住,就接过来吧。”
蒋一轮就把妻子接到了油麻地小学。除了上课,蒋一轮几乎每分钟都陪伴在她的身边。她的身体依然十分虚弱。
天气已经十分暖和了。
这天下午,桑桑正和细马在田野上放羊,看到蒋一轮陪着妻子,来到了校园外的田野上。太阳暖融融的,满地的紫云英,正蓬蓬勃勃地生长,在大地上堆起厚厚的绒绒的绿色。其间,开放着的一串串淡紫色的小花,正向四下里散发着甜丝丝的气味,引得许多蜜蜂在田野上嗡嗡欢叫。
空气新鲜极了。
蒋一轮扶着妻子在田埂上坐下,他没有坐下,而是倚在田野上的一株楝树上,拿出了那支笛子,优雅地横到嘴边。不一会儿,桑桑就听到了他早已熟悉了的笛音。
远处有水牛的哞哞声。
风车顶上有几只乌鸦,在阳光下飞旋嬉闹。
蒋一轮的笛音一路流畅地奔流出来。但偶尔会有一阵断裂、停顿或惶惶不定。对于这些大人们根本无法觉察的微妙变化,桑桑却能感觉到,而且也只有桑桑能够明白这是为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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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时,桑桑就会往远处的天空看,在心中念着他的白雀姐姐。
白雀早在春天还未降临前,就已离开了油麻地。她去江南找她的母亲了,并且不再回来了。白雀临走前,在桥边的大树下,将一包她写给蒋一轮的信,全部交给了桑桑,然后,用手指轻轻撩了几下桑桑散乱到额头上的头发,说:“这些信,一封一封地,都是从你手上经过的。但,它们在以前,从不属于你。现在,我把它们全部赠给你了。你长大了再看,那时,你才能看得明白。那里头,有你的白雀姐姐。”
悠长的笛音,像光滑的绸子一样,还在春天的田野上飘拂……
选自长篇小说 href='2673/im'>《草房子》
苦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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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苏北水乡,八月中秋节可是个不马虎的节日。晚上,门前的老槐树下,或是丝瓜、葫芦棚前,摆上一张小桌子,上面放着供奉月亮的祭品:一盘月饼,一支新采的藕(还必须是“子母藕”),一盘猪肉。全家团圆,欢天喜地地欣赏着冉冉升起来的一轮明月。辛辛苦苦的庄稼人从心底里感到说不出的愉悦和乐趣。
白水荡大队的老支书万全宝,从上台那年就立下一条规矩:中秋节这天下午一律停工,并且各生产队要杀猪分肉给社员们。他想得很朴素:大伙忙了春,又忙夏,忙了夏,又忙秋,好容易等到五谷丰收,地光场净,当然该抖落一身疲乏,乐他一乐。三天前,老万就传下话来:“今年八月半多分点肉,要吃吃个腻,别一丁肉也腥个嘴。”
三队社员高德福,四十岁的光棍,出了名的快活郎,嘴一张,就是笑得你肠子疼的小曲小调。今天,他更乐了,一边在荷塘里采藕一边唱,把几个采菱的姑娘笑煞了。
新来的公社书记孙长友正巧路过塘边,听了一段,也不禁哈哈大笑,问身后的老万:“谁这么自在呀?”
老万笑了:“噢,快活郎高德福。”
这时远远传来一阵猪的号叫声。孙长友问:“是杀猪吗?”
老万回答:“是的。”
孙长友深有感触地叹了一口气:“唉,三百六十行,操锄把的最辛苦!可是,有些人不体谅农民的苦衷呀。征购粮,少一粒也不成,弄点化肥,比弄珍珠粉还难!老万呀,我们做干部的死活得为群众谋点利益喽。不然,还要我们这些头头脑脑干什么用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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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万连连点头:“农民最苦哟!”
“杀了几头猪?”
“一个队杀一头。”
“够吗?”
“够了。三队那头猪吃不了,还要留出一部分送县化肥厂。装氨水的十几只船停在码头上四天了,还没叫到号。不烧香,菩萨不抬眼皮的。”
孙长友很愤慨:“他们就知道敲农民的竹杠!”转而问,“老万,我说你们是杀了一头牛吧?哪来这么多肉?”
老万说:“说它是头牛也行。昨天过的秤,五百斤还秤杆戳破天哩!”
“什么,五百斤一头猪?”孙长友的眼睛瞪得灯盏大。
“是五百斤。”
“还没捅刀吧?”孙长友急促地问。
“大概还没有。”
“快去看看!”孙长友话音未落,大步流星,直往猪场而去,手中的草帽随着胳膊的摆动,带起一股风来。
那头罕见的大白猪已被七八个愣小伙子结结实实地捆住,躺在地上呼哧呼哧地喘粗气。偶尔吼一声,树叶都被震得直抖。屠夫李大把铁钎往地上一插,围上血迹斑斑的围裙,正在解包取杀猪刀。眼看白刀子进,红刀子出,那白猪马上就要见阎王!
该它命大,“救星”孙长友腿长,及时赶到。他把草帽一挥:“且慢点见血!”
围观的庄稼人,一起甩过头来,望着这位体格健壮、声若洪钟的公社书记。他们不解:为什么不让动刀呢?
孙长友走上前来,将那头大白猪从头到尾欣赏了一遍,不住地感叹:“好家伙!”他甚至忘掉了自己的身份,猪贩子似的蹲下来,在猪身上这里捏捏,那里拍拍。他又重复了一遍:“且慢点见血。”转而对老万说,“看看猪圈去。”
老万踮起脚在人群中寻找着:“牛队长呢?”
“这里!”三队队长李大牛其实早站在公社书记面前了。
“带我们看看猪圈去。”
李大牛二十六七岁,肩宽膀阔,壮实得像是铁砧上砸出来一般。人们为什么不称他李队长而叫牛队长呢?这里顺便简单地说明一下:一、他力气大,而且为了能使生产队搞出点名堂来,他丝毫不吝惜自己的力气,晴天一身汗,雨天一身泥,牛劲十足;二、他爱夸夸其谈,爱闹个轰轰烈烈,常把芝麻说成西瓜,有点那个……怎么说呢?爱吹牛。
牛队长紧紧地握着孙长友的手:“书记,欢迎你来检查我们的工作。我们做得很不够,距离领导的要求……”
摸着他脾气的老万有点不耐烦了:“走呀,走呀。”
靠着河边盖了三长溜儿猪圈,每间圈里都有猪,条条养得膘肥肉壮,乌缎似的闪光。那黑的、白的、花的小猪娃,肉磙儿一般,圈里圈外地到处乱窜。孙长友从东头到西头,又从西头到东头,兴奋得脸放红光,喝了两壶一般。
饲养员聋五爷站在不远处,往这边瞅着。他近六十岁年纪,个儿不高,背略驼,手里提着一只猪食桶,嘴上叼着小烟袋。
“老万,那是饲养员吧?”
牛队长立即回答:“是的。”并且特意加以说明,“他是我老头子。”
“噢噢噢。”孙长友点点头,“叫他过来。”
老万说:“他是个聋子。”说着,朝聋五爷招了招手。
聋五爷放下食桶走过来。孙长友大步迎上前去,毫不计较地抓住他那沾满猪食的手,使劲地抖了抖:“这些猪养得不赖啊!”
聋五爷没听明白,呆呆地望着老万。老万在他耳边大声说:“他是公社孙书记,表扬你猪养得好呢!”
一个谁也不注意的聋老头,竟然得到了公社书记的夸奖!聋五爷简直有点受宠若惊了,搓着那双粗糙得树皮似的双手,不知说什么是好了。
猪圈前的土地上,传来了社员们不耐烦的催促声:“插刀吧!”
孙长友急忙转过身来对老万和牛队长说:“你们为什么不把这个难得的典型报告给公社党委呢?”他把草帽往下一劈,不可调和地说,“这头大白猪不能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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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万和牛队长都愣住了。
孙长友揭牌底了:“老万呀,别把这典型破坏了。你们这个猪场,很可能要引起全县注目哟。”
孙长友这么一说,牛队长心里颠起浪头来了:难道我三队真的要露脸了?
老万为难地说:“书记,社员们都在等着分肉呀。”
孙长友不以为然:“没猪肉还不过中秋节呀?”
牛队长随声附和:“家家有鸡鸭,抓只杀嘛。”
老万瞪了牛队长一眼,对孙长友说:“书记,这样吧,这头大白猪呢,暂且饶它一命,另杀一头吧。”
孙长友连忙摇头:“不成。三队的猪一头也不能杀。而且,你看,有几个圈里只有一头猪。”
老万怎么说呢?这是他跟新领导第一次打交道,日后共事的时间长着呢,顶撞不得呀。只好用请示和商量的口气说:“书记,跟社员们说好了的,现在不杀了,会不会有意见呢?”
牛队长一拍胸脯:“包给我做工作。”说完,撒腿就跑。
老万望着他的后背,干咽了一口唾沫。
孙长友说:“老万,我要马上赶回公社,立即向县里报告这个猪场。”说完,戴上草帽,边走边说,“老万呀,你们好好准备一下,说不定上面要有人来看。”走了几步,又回头叮嘱了一句,“没有我的同意,谁也无权杀这头猪!”
老万望着孙长友的背影,把手插进灰白的头发里,苦恼地摇了摇头。
本来欢天喜地挎着竹篮等分肉的社员们,一听说不杀猪了,有叹气的,有阴阳怪气说风凉话的。一个个提着空篮走了,看那个败兴!不知是谁在打骂孩子:“吃肉吃肉,你再说声要吃肉,看我不把你嘴打出血来!”
聋五爷望望他,又望望你,不知发生了什么事,问屠夫李大:“怎么不杀啦?”
老万没有再在三队社员面前
露面,从村子后面一条小路回家了。白水荡的规矩,被公社书记一挥手就破了,他怎么向他们说呢?
天晚了,月亮依旧像往年一样升上来了,村前的小河抖动着粼粼银光。虽是夜晚,却能看下去一里路远。多好的一个月亮,银盘似的,又圆,又亮!可是白水荡三队的社员心里不痛快,没几家摆盘敬月亮,也无心赏月。只有不知忧愁的快活郎躺在椅子上,大腿跷小腿,望着月亮哼小调。
聋五爷坐在黑暗的敞棚下,一个劲儿地抽烟。厚道的老头好像自己做了一件对不起大伙的事,心里实在惭愧:“倒霉呀,谁让我把这头畜生养这么大的呢?犯罪啊!”
两天后,县委书记坐着吉普车赶来了,一看猪场,大为兴奋,当场与孙长友拍板:“全县要到这里开现场会,给你半个月时间准备!”
孙长友亲自督阵,指挥三队社员准备现场:加快铺平通往猪场的路(可开小车);从邻队河里捞来水葫芦,把三队河面盖个严严实实……孙长友是个主意篓子,里面装着无穷无尽的主意,今天抛一个,明天掏一个,把社员们忙得昏天黑地。
旧猪圈因为是土墙草盖,看起来扎眼,孙长友手一挥:“拆!”慢,砖瓦哪儿来?孙长友早看中了河边上那堆准备秋后给社员盖房子的砖瓦。说是先用,到时公社会给砖瓦计划,谁知道猴年马月能兑现呢?社员们怒气冲冲,一个个如同受气的小媳妇咕嘟着嘴。有人发了几句牢骚,孙长友还一个劲儿地说三队社员觉悟不高。
大白猪给三队做了脸,白水荡要扬名全县了。牛队长干得可欢腾了,根根骨头来劲,两头不见亮地瞎忙碌,跑东跑西,脚后跟打着屁股腚。县里来开现场会呀,县里!闹着玩的吗?县里开完现场会,他牛队长的大名就不光是三队老少知道啦!
老万呢,打在夹板墙里。对上,他不能推托,对下,他又不能责怪。因此,他只能哼呀哈的。这些日子,他很少到三队猪场来。社员们知道他的难处,不怨他,只骂孙长友。皇帝后面还骂昏君,别说你孙长友了。有人说:“这猪圈说是为三队盖的,还不如说为孙书记盖的呢!”“啃西瓜的不知黄连苦,哪里体会老百姓的苦衷!”
孙长友是一口唾沫一个坑的人,从来是说了算,才不会因为这些“流言蜚语”改变“方针大计”。猪圈照盖不误,还让瓦匠们在前一排猪圈中间盖了二层,说要请大白猪住到楼上,将它突出出来,给整个猪场起个“画龙点睛”的作用。社员们暗地里给这楼起了个名字,叫它“升官楼”。说它为孙长友的晋升多添了一块阶石。
离现场会只剩三天时间了,还有一排猪圈没有盖好。孙长友急得火烧心了,派牛队长把老万“请”来了,勒令从各队抽派壮劳力增援。
老万真想挽起袖子跟孙长友大吵一顿!可是,他用十二分的狠心终于把跳到嘴边的话硬咽下了。他不愿意跟领导闹僵了,让白水荡的庄稼人跟着下汤锅。化肥、农药、木材……都捏在他们手里,这样那样的理由,都可以少分你一点儿,而又有这样那样的理由多收你队办工厂的税,让你多交余粮……
他只叹口气说:“书记,他们有他们的苦衷啊!”
“苦衷?”孙长友反感地皱起眉头,“什么苦衷?旧社会受剥削受压迫,有苦无处说。今天还有什么苦衷!老万,农民嘛,小生产者,目光如豆,看不出三步远,眼下不正批小生产者吗?我们当干部的就是要引导他们往前走。”
白水荡忙了个人仰马翻,死活总算把三排猪圈改成了青砖红瓦。那头有福的大白猪被推着屁股上了楼。
开会那天,县里开来一只轮船,县委书记领着三十三个公社书记、分管副业的副主任以及县里其他头头脑脑来了,浩浩荡荡,白水荡顿时鸡飞狗叫。干部们团团围住大白猪。那兴致绝不亚于围观一头刚从森林捕获的大象。书记们拍着孙长友的肩:“你到哪儿,现场会就跟到哪儿呀!”
打这以后,白水荡车水马龙,门庭若市,好不兴旺!取经的参观团络绎不绝,像抽蚕丝似的抽不断。
一个月的光阴过去了,大白猪不但没添一两肉,反而倒蚀膘。本来嘛,什么东西都有个极限,哪儿有猪永远长肉的呢?肉没长,食没少吃,还尽吃黄豆、小麦。看样子,非要吃空队里家当不可。可谁也不敢说声杀。因为孙长友板着脸下过死命令:“要杀这头猪得请示县委。”
老万的心情越来越郁郁不快,常常克制不住地跟孙长友发生摩擦。孙长友对老万也不客气了,经常刮他胡子。每逢这种时候,他真想揭他的老底:“你孙长友有啥了不起?你原先不也是个大队书记吗?你以为别人不清 695a." >楚你是怎么爬上来的?那年你用猪肉、大米到省城里高价换回三十吨化肥,一股脑全都豁到地里,拼了那么个大丰收,全县去开现场会。现场会开完了,你当了公社书记,屁股一拍溜之大吉,那里的社员可坑苦了,到现在还没缓过劲来!你当了公社书记,现场会比牛毛还多。开着开着,你又做了县委委员。你有多大能耐,不就是靠现场会、拿庄稼人做垫脚爬上去的吗!”但是,他终于没有把这些话说出口来,埋着头,把它和烟一起咽下了。
终于,大白猪病倒了。孙长友闻讯,心如火焚,立即派三名兽医火速赶到三队猪场。他们的诊断是:大白猪年老体衰,别无他法,只有在营养上狠下本钱。孙长友指示说:“要尽一切力量保住大白猪。”
这天中午,牛队长用篮子从家里拿了十几个鸡蛋,又给父亲提了一瓦盆稀饭来到猪场(聋五爷吃宿在猪场)。他把瓦盆放在父亲面前,然后给大白猪灌鸡蛋去了。聋五爷喝着照见人影的薄粥,再看看儿子在那里用竹管把鸡蛋往大白猪嘴里灌,心里越想越生气,好似骨鲠在喉,咽不下去了。不是聋五爷吝惜自家几个鸡蛋,他不是一毛不拔的铁公鸡,他是全白水荡有名的“穷大方”。
99lib?他实在是想不明白呀,人为什么竟不如个猪!
大白猪不肯喝,嗷嗷直叫。牛队长叫来两个大力气的社员将它按住,强行灌蛋。聋五爷的嘴唇颤抖起来,终于暴跳如雷,把手里的碗哐当一声狠狠摔在地上,打得粉碎。
聋五爷摔碗的事,像火星落在干柴上,三队社员一下子都火了,让识得几个字的快活郎写了份报告,强烈要求杀掉大白猪。老万看完报告,签了一个字,“杀”!然后,就像拧螺母似的用力按了个大队公章。
谁去公社?聋五爷一把抓过报告:“阎王老子我也敢见!”他赤着脚板,噗嗒噗嗒地一口气跑到公社。找到孙长友,他把被汗水弄湿的报告双手捧给他。
孙长友看罢,眉头拴了个大疙瘩。
聋五爷恳切地望着孙长友:“书记,你……你签个字吧。”
孙长友考虑着该怎么打发这个聋老头。他先抽了一支烟递过去。聋五爷掏出烟袋:“有,有。”
孙长友不提报告的事,靠在他耳朵旁问:“五爷,你耳朵什么时候聋的?”
聋五爷用手指表示,已经十年了。
“也没到医院去看看?”
聋五爷说:“唉,庄稼人靠种地吃饭,有两只手就成,再说,那阵子也没闲钱治这耳朵!”聋老头打破了这种融洽的气氛,用烟袋指着桌上的报告,“书记,你签个字吧,我要早点儿赶回去。”
孙长友考虑了一会儿说:“这样,你把报告放在这里,我们研究研究!”
聋五爷激动地抓住孙长友的手:“书记,你不签字,我就向你磕头了。”说着真的要下跪。孙长友连忙拉起他:“五爷五爷,这叫干什么嘛?”
“求求你书记,签个字吧,老老小小都在盼着我哩。”
孙长友很不耐烦地:“放在这里嘛,我们还要请示县里!”
“书记,是杀猪,又不是杀人,还要请示县里头?别怪我老头耍赖,你若不签,我就不走了!”聋五爷一屁股使劲坐了下来。
孙长友还要到马桥大队组织一个现场会去,没工夫再跟聋老头鬼缠了,拔出笔来,咬了咬嘴唇,签了几个字,把报告交给聋五爷。
聋五爷不识字,把报告往怀里一揣:“书记,你有空常去我们那里呀。”他出门走了几步停住了,回过头来,疑惑地望着正在锁门的孙长友:“这上面……”
孙长友锁好门:“回去交给老万,他自然会告诉你的!”说完,推起一辆自行车就走。
聋五爷望着手里的报告愣了一会儿,孙长友已骑着车出去一大截了。他请过路的小学生给认出了那几个字,原来是“不准杀!”他朝公社大院猛一跺脚:“呸!”用力撕扯着报告,撕了个粉碎。他懊丧地“吃通吃通”往回走,一路走一路骂。他自己耳朵聋,要骂得让自己听见,那声音也就很大很大了,引得路上的行人都闪在一旁望着他。
聋五爷回来了,当他走到村边时,那头作孽的大白猪不知被谁放出来了,正在一块菜地里乱拱,像牛耕地似的,土都被翻起来了,糟蹋得不成样子。
他一见,双眼怒瞪大白猪,牙咬得咯咯响,两个拳头直抖:“就是你这头畜生!”他从地上抓起一根棍子,发疯似的扑过去,没头没脑地朝大白猪砸去,“畜生,我跟你拼了!”
大白猪乱蹦乱跳,嗷嗷直叫。
一队参观的人望着这个眼里喷着火星的老头那样狠劲地揍大白猪,一个个惊愕地瞪着眼睛。
大白猪惨叫着逃跑了,聋五爷举着木棍追过去。没追几步,突然摔倒了,他用手捂着胸口,剧烈地咳嗽着,眼睛里蒙着泪水。
干活的社员们纷纷跑过来,将他扶起。快活郎看着老人眼角上的泪珠,再也忍不住了,把手一挥:“打死那畜生呀!”一呼百应,人们举着钉耙大锹追过去……
无身之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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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茫军如期抵达金山,那天晚上,一钩下弦月,犹如一枚鲜亮的徽记印在深蓝色的天幕上。
不远处,便是金山。那山虽不算雄奇,但却显得十分威严。它矗立于夜空之下,边缘清晰,线条冷硬,犹如巨斧劈出的一般。
茫军将士抵达山下时,有很长一阵时间,都默然无语地仰望着它。
一场又一场残酷的战役,一条又一条生命的死亡,斗智斗勇,浴血奋战,终于打到了金山脚下。不久,就会有成千上万双眼睛重见天日,噩梦般的无明之暗即将成为昨日。作为王,作为大军总帅,茫的心中一派大喜悦,但也感慨万千。不知为什么,望着那山,他竟然泪流满面。
他有点儿不敢回首走过的漫漫长路。
第二天早晨,他是在一片惊讶和感叹之声中醒来的。
他问卫兵:“外面怎么了?”
卫兵兴奋得有点儿结巴:“山!那……那座山!”
茫穿好衣服,走出军帐。当他举目前方时,便觉得有万道金光朝他汹涌而来,不禁连忙用手遮在了眼睛上。好一会儿,他的眼睛才慢慢适应了眼前的光芒。
太阳下,那山居然真是金色的,整个大山便是一块巨大的金矿石。
山上无一棵树,也无其他花草,只有清一色的野菊花。还未开放,无数的圆溜溜的花蕾在晨风中摇晃着,仿佛摇曳的烛光。
山头有块岩石,岩石上放着一个扎了口的布袋,布袋旁守着的便是那只传说中的狗。
那狗前腿立着蹲在地上,一副忠心耿耿、神圣不可侵犯的神气。
因为有一段距离,茫并不能很清楚地看到狗。
这是怎样的一条狗?
他很长时间都在看这条狗,他觉得这条狗也一直在看着他。人的目光与狗的目光相遇了,并交织在了一起。某个片刻,他的心一阵发颤。
他决心不再与那来自山头的目光角力,转过身去,往一片白桦林走去,那里有一口温泉,他要在攻山之前好好洗一洗多日的征尘。
这是怎样的一条狗?
秋天的白桦林,才叫白桦林,根根树干,根根白色,像裹了一层白纸,那白纸经风所吹,许多处破了。
那口温泉在水池里翻滚着,像有大鱼,水池的上空飘着烟样的热气。
茫让卫兵守着路口不让别人过来,独自一丝不挂地浸泡在温暖的泉水里。
不远处,有士兵在问柯:“将军
99lib?t>,何时攻打山头?”
柯答道:“等待大王的命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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茫不想急于攻打山头,他只想沉浸在攻打前的宁静里。他要尽量延续这番宁静。这番宁静让他感到心里很舒服。长途跋涉,一路劳顿,他也累了,他要好好歇一歇。
这是怎样的一条狗?
他被热气包裹着,透过热气,他看到了一轮干净的秋阳。此时,那秋阳毛茸茸的,竟然像深夜时的月亮。
他尽可能地将身体埋进泉水中。
因为泉涌的缘故,那一池水在不停地流动,仿佛有柔软的布在轻轻搓擦他的身体,这使他感到十分的惬意。
他闭上了眼睛。
这是怎样的一条狗?
他很生气地挥起双拳,猛劲砸向水面,激起一团团水花。
四周一片安静,秋天的安静最使人心醉神迷。
他倚在一块滑溜溜的岩石上,舒展开身体,让自己睡去了。
这是怎样的一条狗?
在通向睡眠的半途中,他又慢慢地睁开了眼睛。
阳光下的热气是淡蓝色的,像一团团的蓝色的纱飘在空中。
他用嘴吹着,眼前的雾气便开始滚动起来,这使他觉得很有趣,便不停地吹。因为他的吹气,整个池上的热气都受了惊动,改变了原有的状态。
这是怎样的一条狗?
他霍然一跃,从水池里站了起来。
他的脑袋钻出了热气,膝盖以上,他身体的大部分都暴露在阳光下。
他开始用手搓擦自己,身上的污垢很容易地就被搓起,搓成条条,搓成球球,纷纷滚落下去时,他愣是觉得自己听到了水声,不禁傻笑了起来。本就被泉水泡得发红的身体,经过一番搓擦,更加红了,仿佛是一个刚刚脱胎而出的婴儿。
一阵害臊袭上心头,浑身血液鼓荡。他双手捂在了腰间,看了看四周,见只有一棵一棵安静如睡的白桦,才慢慢将手拿开。
这是怎样的一条狗?
他扑进泉水里,并将脑袋深埋在水中。
这是怎样的一条狗?
他感到了窒息,却还坚持着,直到觉得自己马上就要死去了,才突然挣出水面。他大口大口地呼吸着,胸脯起伏不宁。
自从看到那条狗之后,那狗就开始纠缠着他,就像藤蔓纠缠一棵树。
这之前,他听到了太多太多的关于这条狗及其他三条狗的传说。
都说这条狗是被巫师团施了大魔法的,魔力无穷,不可思议。那些传说给人一个印象:茫即使能攻到山下,也不能攻到山上,茫军九死一生打到山下,其实并无多大意义。
当然,茫军是不可能相信这一点的。
柯不信。
茫更不信。
茫穿好衣服,走出白桦林。他觉得自己的身体减轻了许多分量,走起路来非常轻盈。
他让卫兵叫来了柯,然后对他说:“明天凌晨,发起攻击!”
二
睡觉之前,茫随意打开了大王书,脑袋一歪,他于无意之间看到了一幅图:一个人在地面上留下了三条长长的影子。他很想看清楚这究竟是怎样的一个人,但那个人却已基本上走出了画面,只在右上角留下了左腿的小腿和右脚的脚后跟。
那条腿和那只脚后跟都十分完美。
留在地面上的三条影子非常迷人。
茫没有去深究这幅图的含义,而是完全被优美的影子吸引住了,他双手将大王书举了起来,想从另一个角度来欣赏,但一忽闪,大王书便干干净净,了无痕迹。他试着慢慢将大王书降了下来——当降到原来的位置时,那腿,那脚后跟,那三条影子便又显现了出来。
茫感到好奇,便不断地变化角度,最后,他得出一个结论:只有一个角度可以看到里面的图像,而这个角度完全是他在偶然间发现的。
他将此事看成是大王书的一次不经意的显示,再说,此时他也不需要它对他作出什么指引。
他将大王书合上了。
大战前的夜晚非常宁静。
不远处的树林里,有一只宿在枝头的鸟可能做梦了,以为此刻是在白天,鸣叫了起来,几声之后,终于迷迷糊糊地知道自己叫错了,有点儿不好意思,便不再叫了。
茫仿佛看到了那只鸟收了收怕冷的翅膀又进入梦乡时的神态,心里不禁笑了起来。
此后,他有很长时间未能入睡。
再过几个时辰,攻克金山的战斗就要打响。这是茫军要攻克的第一个山头。如果能够顺利拿下,他要做的事情就已经完成了四分之一。金山如果能够顺利攻克,那么银山、铜山和铁山也就能够顺利攻克。当所有这些山头都被攻克,他茫将永远丢弃那支剑,然后找到瑶和羊群,开始他所喜欢所向往的生活。他很想瑶。他要和瑶永远在一起,走过一座座森林,走过一片片田野和一片片草原,一直走到天地尽头、生命的尽头。
窗外,今夜的弦月像一只拉满了的弓。
拂晓时分,号角吹响。
五十名突击队员轻装上阵,开始冲向山头。
后面跟着的茫军漫山遍野。
那条狗早已觉察到了动静,但并没有立即起身,而是依然卧在地上,只是偶尔将眼皮抬起,看一眼正在向山头而来的茫军。它不屑一顾地用眼皮夹了一下茫军,它对自己的这一动作十分欣赏,于是又来了几次。“这些两条腿的动物,终于来了!”
它偷空斜瞥了一眼那只静穆的布袋——它依然安放在岩石上。自从它放置在岩石之上直到此时,几度春秋,风风雨雨,它就一直安放在那里。
它并不清楚这只布袋的含义与价值,也不知放置这只布袋的人的邪恶与阴毒。它只知道守着——用身家性命守着。它是听从它灵魂的召唤,而灵魂又听从了什么召唤,它无从知晓,它也不会为此而深思。像所有的狗喜爱看家一样,这座山,就是它的家,而这只布袋便是这家中的唯一财富。它从不远游,它活动的半径,始终以看得见布袋来划定。它记不得自己究竟来自何处、过去的主人是谁,它只知自己是一条狗,一条重任在身的狗。
脚步声已经清晰地响在了它的耳畔。
它还是伏在地上,但脊梁上的毛已慢慢开始竖立起来。
它又闭起了那双眼睛,只留了一道黑色的缝。
这些年,它很孤独,只有山与布袋。有时,会走过几只长得很像它的狼,它便会有一种兴奋,但那些狼看到它之后,便情不自禁地哆嗦,然后在草丛中矮下身子逃跑了。无边无际的孤独——孤独太大了,有点要让它发疯了,但它慢慢地习惯了。它可以歪着脑袋看天空流动着的云,想象它们飘到一个世界又一个世界。它可以撵起一只小小的土拨鼠,在山坡上追逐它。追上了,它就用它的一只爪子很温柔地将它按在地上,听它恐惧地吱吱叫喊,然后将它放了,再去追赶。一次又一次地耍弄它,直到它精疲力竭、半死半活时,它才看一眼天空,然后用嘴将它叼住,慢慢回到口袋旁,细细地品味它。
现在一下子居然来了那么多的两条腿的动物,这使它激动不已。
爬到某一个坡度时,突击队员像听到了命令似的,在同一时间点上,全部停住了。他们一个个躬起身子,目不转睛地朝山的顶端看着。
它却慢慢地站了起来。
在突击队员的感觉里,它的站立可以用一个词形容:耸立。
它的这一耸立,使这些突击队员心头为之一颤,身体不禁躬得更深了。
后面的茫军也都站住了。
正是太阳初升时,那山竟一派灿然。
突击队员们已经清清楚楚地看到了它:
一身金黄色的毛,个头要远远大于一般的狗,看上去非常瘦弱,但又正是因为这种瘦弱,却更显得暗藏杀机。大概是吸纳了山野的精气,那对鼓溜的棕色眼球,喷射出来的竟是令人不寒而栗的光芒。
阳光下的山头,它更像一尊雕塑。
已是一个理想的射箭距离,五十名突击队员一起从腰上摘下弓,一起从箭壶中拔出箭,一起将箭搭在弦上,一起后倾着身体拉满了弓……
黄狗在喉咙呜咽着,一身金黄色的毛,刚才还在风中摇摆,此时则根根如针,一时间周身金光,竟如燃烧的烈焰。烈焰之外,热气如雾,那雾里的天晃动着如波浪不宁的海面。
弓在突击队员的手中颤抖着,弦在风中嗖嗖作响。
领头的一声“放”,那五十支箭嘶鸣而去,直奔那团金色的烈焰。
随即看到的情景令突击队员们瞠目结舌:那些箭一经烈焰,即刻弯曲,并很快熔化,软绵绵地落在地上。
再一番射击。
落得的却是此番情景的又一次重现。
突击队员们你望望我,我望望你,一时不知进退了。
后面的茫军不很了解这里的情形,对突击队的迟缓不进十分不满,便在后面嚷嚷了起来。
突击队员们回首看着那些向他们投以轻蔑眼光的将士,再去看看眼前那条狗,木头一般杵在山坡上。
后面的茫军便开始嗷嗷嗷地叫起来,大声哄他们。
一骑疾风般跑了上来,马上的传令兵大声道:“柯将军命令你们立即前进!”
突击队员们重鼓勇气,扔掉弓箭,改换大刀,呐喊着向那狗扑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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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身后,杀声震天。
随着突击队员们的逼近,黄狗的身体在慢慢地后倾,呈现出一副随时反扑的姿势。当第一支闪亮的长矛直抵它的咽喉时,它一跃而起,随即,只见金光一道,那个手持长矛的突击队员还未等反应过来,腿上早便被它狠狠咬了一口,一股钻心之痛使他摇晃了几下,扑通栽倒在地。
接下来的情形是:不见黄狗的形状,只见一道金色的闪电忽东忽西,忽上忽下,在众人眼前划出令人眼花缭乱的金线。
转瞬间,五十名突击队员皆被咬着,全部倒在了山坡上。或是因为坡陡,或是因为疼痛而打滚,五十个人蜷成五十个肉团,骨碌碌从上面滚了下去。
那黄狗这才又成为一条黄狗。
它的嘴角上滴滴答答地流淌着人的鲜血。
五十名突击队员滚动而下时,山坡上流下了道道血迹。
黄狗看着人山人海的茫军,非但没有后退的意思,反而在用舌头舔净了嘴角上的鲜血之后,朝茫军不紧不慢地跑了过来。
顿时,茫军像炸了窝一般,丢盔弃甲,纷纷掉头往山下跑去。一些勇武的,坚持着朝黄狗放了几箭,见根本无法伤及黄狗,也只好跟着人潮往下涌流。
茫和柯骑着马坚定地立在人潮中,这才抑制住茫军的溃散。
柯命令人将那五十名突击队员全部背下了金山。其中有三四个被黄狗咬断了喉咙,早已断气了。其余的,哀绝的呻吟此起彼伏。
黄狗将毒汁注进了他们的血液。
军心惶惶,当天就再也没有组织进攻。
这一天,秋阳高照,天高云淡,但对一路风风火火而来的茫军而言,这一天却无疑是黑色的。
深夜,突击队员的痛苦喊叫,响彻夜空,令人心碎。
同时传来的,是那黄狗仰望月亮的几声响亮的吠声。
拂晓前,所有突击队员都已死去。他们最后的形象令人不忍目睹:或抱着一棵大树,或将脑袋塞在岩石缝里,或将头抵住土地而将双手深深抠进泥土,或用一把匕首插进了再也无法煎熬的心脏……
恐怖弥漫在每一寸空气里。
三
黄狗毫无理由地守着那只神秘的口袋,忠贞不渝地看守一件与它无关的东西,这是狗的天然本性。
它守着这只口袋,也守着这片旷世的荒寂。
现在,这片荒寂被那些两条腿的动物打破了。它很兴奋,但又有点儿不习惯——它事实上已经习惯了这片荒寂。难熬时,它以自己的吠声安慰自己。清静像荒无人烟的林间的一汪湖泊,它喜欢上了这一汪湖泊。湖泊里有天,有云,有飞鸟,有它,有倒映在水面上的白桦——风吹水皱时,那白桦变成了白色的梦。现在,不知从何处而来的那么多的两条腿的动物,竟然往湖泊里投石头,将一番清静打碎了。它很不安,并且有一种愤怒像春天的草芽在心底拱动。
它守在口袋旁,眼神变得狞厉而庄严。
它知道,那些两条腿的动物们不可能善罢甘休,他们一定还会卷土重来。重来就重来吧,我不会让你们取走这只口袋。口袋就是我的命,我的命就是口袋。
它回味着那咸丝丝的血的气味,这种气
味已经久违了。它喜欢这种气味,因为这种气味会使它热血沸腾,情绪高涨。几乎荒废的肠胃,又开始了熊熊的欲望。它们像干涸多年的河道,在渴望着流水的湿润。当血液喷射到它的口中时,它听到枯肠焦胃的欢呼。
咬死你们——两条腿的家伙!
它在等待。
茫军一连几天不能从恐怖中解脱,迟迟不敢发动新一轮的攻击。
黄狗不免有点儿失望。
茫也很失望——对他的军队的失望。这些紧紧跟随他的将士们,在以往的征战中,刀山敢上火海敢闯,从不知何为畏惧,而现在却在面对一条狗时恐惧得不能自拔,真是太有出息了!
他对所有的将士都没有好脸色。
柯说:“大王,你要体谅将士们,因为他们现在面临的是一条狗!”
“正是因为那不过是一条狗!”
“大王,他们以前对付的是人,他们深知人的德行、秉性与能耐,而现在他们对付的是一条狗,一条非同寻常的狗,他们根本无从掌握它。你瞧瞧它,它是怎么杀害我们的士兵的!防不胜防啊,我的大王!”
茫无话可说。当恐怖瘟疫一般流播时,他自己也害怕了起来。特别是夜深人静之时,那黄狗无端的几声吠叫,会使他不禁收缩起身体。
谈狗色变。
柯宽慰茫道:“恐惧会过去的,因为它毕竟是一条狗。”
又过了不少天,茫军终于发动了新一轮攻击。这一轮攻击是茫军作战史上的一次规模宏大的攻击。
为了这次攻击,茫军处心积虑。
茫军动用成百上千的工匠,做成了一道长达数丈的铁网。在制造这张铁网的日子里,有数十座用于冶炼的炉子,昼夜不停地燃烧,夜间,火光映红了半边天空。无数的铁锤在砧上叮叮当当地敲打,使这片旷野变得十分的喧闹。
铁网由成千上万只铁环相连而成,能收能展,能屈能伸。
攻击是在太阳升起后开始的。
数百名身强力壮的士兵,用特制的长矛挑起铁网,高唱战歌,缓缓往山头进发。后面则跟着一排又一排同样手持长矛的士兵。茫军的战术是:用铁网阻挡住黄狗的扑咬,铁网这边的士兵随时将长矛从铁网的网眼中捅出,直刺扑到网前的黄狗。
从一旁看上去,铁网犹如一道移动的铁栅栏。
阳光下,这道铁栅栏非常壮观。
“这是什么玩意儿?”黄狗伏在岩石旁想,“这些两条腿的动物在耍什么新花招?”
战歌嘹亮,并充满杀气。
茫在柯的陪同下,骑马行进在队伍的后面。
黄狗看了看身旁的口袋,威风凛凛地站立起来。它若有所思地看着那道铁栅栏以及铁栅栏后面的茫军。铁网将影子投照在那些士兵身上,仿佛穿上了带格的戎装。
铁网跟着颤抖的长矛在颤抖。
战鼓如雷,在山坡上滚动,满山的野菊花在风中摇晃。
黄狗开始使劲喷鼻息,不一会儿就将岩石上的尘埃与草屑吹得干干净净。
无数的长矛在阳光下闪烁,犹如天空正坠落晶莹多芒的冰雹。
每一支长矛都带着一个血腥的欲望:直插那黄狗的咽喉!
黄狗的嘴角流出一串白色的黏液,肚皮起伏的幅度愈来愈大,注意力也愈来愈集中了:猛地扑咬那些两条腿的动物!它听到了辘辘饥肠的呐喊——嗷嗷待哺式的呐喊。它用鲜红的长舌在嘴角边卷了卷,将流淌着的黏液统统卷进了冒着青烟的喉咙。
铁网咣当咣当地响着。
突然,队伍停住了,刹那间世界一片寂静。
接下来,几乎是在同一时间,双方开始冲击。咣当咣当的铁网声急促地响着,黄狗的喘息声完全被淹没了。
一瞬间,黄狗已经扑到铁网上,这个愣头愣脑的家伙突然受阻,脑壳碰在铁环上,震得脑袋一阵轰鸣。在它几乎跌倒之际,一支长矛唰地从铁网的网眼中直向它的额头刺来,它身体一歪,额头躲过了长矛,但它的肚皮却被刺中了,鲜血立即流淌了出来。那长矛刺入不深,对它的行动并未构成太大的影响,它随即一跃,高高跳起,又躲过了几支长矛后,落到了一边。
它颈上的鬃毛根根竖立,一边用眼睛瞪着向它逼来的铁网,一边向后退却。
柯观望着,对这样一个局面感到十分满意。他朝茫笑了笑,但茫却显得有点儿无动于衷地看着前方。
黄狗一边退却,一边在瞅机会。
看到不可一世的黄狗在向后退却,少数士兵胆大了,为了更有力地刺杀黄狗,竟然走到离铁网很近的地方。
黄狗在心里笑了。它看着几条在铁网前走动的腿,又开始了闪电式的袭击,就在谁也没有看清它的动作时,它的长嘴巴已经伸过网眼,用锋利的牙刀刺入了两个士兵的腿肉。随着两声哀鸣,长矛落地,他们跌倒在地。
但队伍依然在移动的铁网后继续前进。
黄狗在网前又开始了它特别的奔跑,结果是只闻其声不见其形。留在士兵们眼幕上的,只是一些曲折环绕的金黄色的线条。
没有人再敢靠近铁网。
黄狗除了用嘴咬,还会将爪子伸过网眼撕烂人的皮肉。
又是十余人倒了下去。
黄狗奔跑所带起的阵阵阴风,透过网眼,吹到了士兵们的身上,风力之大,能使他们身体摇晃。
用长矛挑着铁网的士兵,由于害怕黄狗的利齿与利爪,只好尽可能地将握长矛的手挪向杆子的后端,然而这样下去不多一会儿,便渐渐觉得无力挑起铁网了——那铁网越来越沉,像有股力量拼命向下拽着。
有两个士兵手腕一软,装有长矛的那一端忽地耷拉下来,那铁网也随之滑落,幸亏黄狗此时不在此处,幸亏两旁的人拼命将自己手中的长矛保持在一定的高度上,不然,黄狗就会从这一缺口扑咬进来。
茫见此情形,下令组成梯队,每隔一段时间轮换一次,以始终保持铁网在空中的悬挂。
队伍缓慢行进,但离山头却越来越近了,那只口袋已历历在目。
黄狗的呜咽声越来越大。它的身体,又有几处因茫军士兵的胡乱刺杀而受伤,金黄色的身体已满是一缕缕血迹。但它没有畏惧,相反,它正将所有的野性与魔力聚集起来,准备着一次猛烈的反扑。
茫军的军歌变成了号叫。
甚至是茫也加入了这一个令人灵魂颤抖的大合唱。
胜利仅剩一步之遥,茫军将士,从上到下,群情激昂。
黄狗不管铁网的缓缓移来,将整个身体匍匐于地,并闭起双眼。狗有九命,但有八条潜伏于大地。黄狗不管将来,它要一次借用,将九命合为一道。它虔诚地在心中祈求:来吧来吧,那八条命!
咣当咣当。
它觉得有一股一股的气正在大地深处向它的身体涌动,它的身体在鼓胀。
当一支长矛穿过网眼,直刺它的咽喉时,它几乎是从地上弹到了空中。落地后,它以更快的速度在网前狂奔不止,茫军眼前,金箭乱射,弄得他们一个个心慌意乱。他们聚精会神,企图用目光捕捉住它的形态,但却怎么也看不到它的影子。
那张铁网就这样悬挂在空中。
终于又看到了黄狗。
骑在马上的柯突然一声吼叫:“用网网住它!”
他的话音刚落,那网就忽地罩了下去——那黄狗竟然被网住了!
茫军无比兴奋。
黄狗在铁网中挣扎着,铁网起伏,当当作响。
无数的长矛刺向了黄狗,转眼间就鲜血淋漓。
黄狗向前奔突着,将铁网拖向前去,但却就是不能从铁网中挣脱出来。
看上去,胜利在望。
却在此时,那黄狗张开大口,亮出白生生的利牙,竟开始咬噬铁环,就听见咔嗒一声,一个铁环便被咬断了,接下来又咬断了几个铁环。随即它吐掉了嘴里的断牙与鲜血,不顾无数长矛的刺杀,猛然一挣,无数铁环被挣开了。它一头穿出豁口,掉头冲进茫军阵中,随即开始了疯狂地扑咬,茫军顿时乱作一团。
它又开始了闪电式的攻击。无形的它,像一潭浑水中的鱼,谁也不能发现它,而它却一刻不停地在迅疾穿梭,碰到谁,无论是什么部位,张口就咬,那毒汁立马放射至全身,一具具躯体嘭嘭倒下,山坡上到处在流血。
黄狗有一个古怪而恶毒的念头:用这帮两条腿动物的鲜血浇灌终年无雨的金山!
茫军迅速溃散。
黄狗终于停顿了下来,犹如大雾散尽,骑在马上的茫终于又见到了黄狗。
遍体鳞伤的黄狗,望着 832b." >茫。
..
茫也望着黄狗。
突然黄狗向茫扑了过来。
茫迅速拔出剑来。
一道森然寒光震惊了穷凶极恶的黄狗,但它还是扑上来对着茫的坐骑的右前腿大咬了一口。那马一惊,蹦跳起来,但一忽儿便轰隆一声倒下了。茫从马背上跌落在野菊丛中,无数的士兵见状,惊呼一声“大王”,不顾一切,一拥而上,围在了茫的四周,手中的剑、长矛以及其他武器一起挥动,犹如一股旋风环绕在茫的周围,这一回倒使黄狗感到了眼花缭乱,呜咽了几声,一瘸一拐地退回到了山头。
茫军全部撤下金山,山坡上留下一具具尸体。
黄狗一边用舌头舔它的伤口,一边死死守着那只口袋。
挂着血珠的野菊花的花蕾,在秋风里变得越来越饱满,显出马上就要咣当一声开放的样子……
四
彻夜,黄狗都在哀鸣。
彻夜,茫的马都在哀鸣。
都以为茫的马活不下去了,但天亮以后,人们发现它居然没有死掉,只是眼角上有因一夜疼痛而留下的泪痕。它似乎十分疲倦,但死亡的影子显然在离它远去。凡被黄狗所伤的人,都无一例外地离去了,茫的马存活下来,算是一个奇迹了——马毕竟是马。
天亮后,黄狗也停止了哀鸣,它的眼角上也是泪痕。阳光下,它睡着了,但两只耳朵却一直支棱着。
这一天的金山,笼罩在激烈杀戮后的无边寂静中。
茫想到了大王书,他将它打开,反复寻找它的启示,但却一无所获。
中午,他早早地走在林子里,呆呆地对着自己的影子发呆。走着走着,他突然想到了大王书中的那三条神秘的影子:难道这就是它要告诉我的吗?
但他一时无法读懂它的意思。
他把他在大王书中所看的说与柯听,柯也不能破解。
晚上,柯来了,他对茫说:“大王,可不可以这样来理解:只有这个三影人可以杀死那条黄狗。”
茫心头为之一亮,但那亮光瞬间又归于黯淡:“天下怎么可能有三条影子的人!”
但柯却坚持道:“也许会有的。”说完,他便转身走了。
茫知道,他一定去张罗着寻找那三影人去了。他没有阻止柯,他甚至也相信了柯的解读。在茫的心目中,柯一样是神秘莫测的,甚至是他的那条灰犬也一样。
他目送着柯渐渐远去。
不远处的山岗上,是柯的那只灰犬。
有士兵办完事从后方回来,正在路上走着。
茫走上前去想打听瑶和他的羊群的情况,但那士兵说后方太大,他没有见到瑶和羊群。但他告诉茫,有一批运送粮草的人正从后方赶过来。
茫失望了一阵,又去看远去的柯,但他的眼前却>..是那条灰犬,而并不是柯。然而,当他抬起双目去看那山岗上的灰犬时,他看到的却是柯。他一时非常惶惑,怀疑是自己的眼睛出了问题,便用手去揉搓自己的双眼,而这一回他看到的却又是柯正在前头走着,那条灰犬依旧一动不动地立在不远处的山岗上。
他神情恍惚地看着:灰犬迎着柯,从山岗上跑了下来,然后,他(它)们一起走进了一片林子,树木零乱,一会儿是柯,一会儿是灰犬,一会儿是柯和灰犬……
直到心里再度想起三影人,他才将目光收回。他在心里对自己嘲笑了一句:你呀,完全被那条黄狗搞得神经错乱了!心里头又尽是那三条影子在晃动了。
此时的柯,心中只有一个念头:找到三影人!
从茫告诉他在大王书中看到那幅不可思议的画面的那一刻起,他就没有怀疑过这三影人的存在,并肯定地认为这三影人就是茫军能否灭杀黄狗攻克山头的唯一希望。他派出九九八十一支寻找三影人的特别队伍,出发往东南西北八十一个方位,进行拉网式的搜寻。接下来的日子里,他便是在金山脚下焦急地等待搜寻的消息。茫军将士看到,那些天,他和他的灰犬从早到晚守在一座山岗上,眺望着数条通往世界的路。
满山的野菊花,摇曳着愈来愈鼓溜的花蕾,仿佛随时都要一朵朵地爆炸。
寻找三影人的队伍临行前得到过命令:必须在野菊花开放之前赶回金山。
在柯焦灼不宁的日子里,茫倒是心情不坏。因为后方得到柯的命令,瑶在周密的保护下,跟随运送粮草的队伍,来到了分别数月的茫的面前。瑶到达金山脚下,是这天的上午。太阳已经升得很高了,但茫还在床上。这些日子,由于过度的焦灼,他显得有点儿萎靡不振,一天里头,有许多时间茶饭不思,只知在床上蒙头大睡。
柯领着瑶来到了茫的军帐。
茫已经醒来,但还目光呆滞地躺着。
“大王,你看谁来了?”柯将瑶暂且藏在身后。
茫微微仰起身体,疑惑地望着柯。
柯一闪身,瑶亮闪闪地出现在了他的眼前。他怀疑自己是在梦中,不住地眨巴着眼睛。
瑶看到茫赤着胸脯,羞涩地一笑,低下头去。
茫终于相信了:站在门口的就是瑶!他连忙将被子拉起,遮住了自己的胸脯。
柯一笑,道:“这些天,看来是不能攻打金山的,你们可以成天待在一起。”说罢,转身走出军帐外。
瑶微微扭过头去。
茫赶紧穿衣下床。
瑶一直站在那儿微笑。
惊慌失措的茫也不时地冲她一笑。
胡乱地将自己收拾了一阵,茫终于可以仔细打量瑶了:高了,瘦了,像一棵秋天的树。
自此,他们不受任何惊动地一连几天待在了一起。茫军将士不时看到他们或互相追逐着,或肩并肩,或一前一后,或手拉手出现在树林里、大河边、草地上。他们的不时出现,也缓解了茫军将士的焦灼。他们从心里希望:自此,就不要再将瑶送回后方了。甚至有几位将军准备在攻克金山后一起向柯请求将瑶留下来,留在军营中,留在茫的身边。
他们由衷地喜欢看到这对小儿女在一起。
那天黄昏,一个满头白发的老兵,看到他们头挨头,安安静静地坐在不远处的山岗上,竟然泪水盈眶。
柯甚至也动摇了:大王他已经长大了,也许让瑶留下来,并不是一件坏事。
他对瑶充满了爱怜,见到她,他的心会变得柔软。他深知,谁见到她,心都会变得柔软。也正是因为他知道这一点,他才在当年决定将她与茫分开的。因为,他心中的王,应当是坚韧的,甚至是冷酷的,王是不可沉湎于那样一种状态的。
但是,现在情况似乎不同了:他的王不再是过去那个顽童了,不再是一个容易迷失的男孩了,他的王正一天一天地变得英俊,变得刚强,变得沉稳和足智多谋,更重要的是,他的王已在灵魂深处知道了不可违逆的天意与神圣的责任。
他的王,正在一天一天地变得成熟起来。
他可以考虑让瑶回到茫的身边,甚至是永远回到他的身边——攻克金山之后,他就宣布这一决定。
然而,何时才能攻克金山?
寻找三影人的队伍按照时间规定陆续返回金山脚下。
一无所获。
还剩八支队伍未归。
希望越来越小。
山头上,那黄狗又有了精神,不时地仰起脑袋来吠叫,那样子不像狗,倒像狼。
人心惶惶。
最后八支队伍中,却有一支队伍带回一个消息,但这消息依旧令人担忧:一支东去的队伍寻找到了一个人,但这个人别说有三条影子,连一条影子也没有,即使走在明晃晃的太阳底下,也不见身影。
此人是一个老头。
柯当即见了这个老头。老头很瘦,秃顶,双目失明,眉毛浅淡得几乎只剩眉骨,光溜溜的下巴,整个看上去像条泥鳅。柯让他走在阳光下,果然只见其身,不见其影。众人看罢,十分愕然。
柯对这个怪异之人能否成为黄狗的克星,毫无把握。但他还是决定很快试一试。第二天,茫军再度集合开始攻击。老者在前,茫军在后。给了他一把刀。老者说:“我已记不得杀过多少条狗了,如今虽说眼睛瞎了,对付一条狗还是可以的。”他把亮霍霍的刀舞了舞,“我不信天下有什么不一样的狗!”他走在队伍前头,有人在他后头指挥他往哪儿走。
天空一轮大太阳。
黄狗身上、心里都暖洋洋的。野菊花马上就要开了,空气里已是淡淡的菊花香。它嗅着空气,身体虽然伤痕累累,但心里却万分愉悦。
无影老者抓着大刀,摇摇晃晃地走上来。
鸟有影,花有影,刀有影,马有影,人有影,旗有影,就是独独他没有影。
黄狗很纳闷:那大刀的影子又在花丛里晃动着,而那抓大刀的人,他的影子哪里去了呢?
茫军到达一定的距离时停住了。
只有无影老者挥舞大刀,在他人指挥下不停地往山顶走去。
他有点儿害怕,便掉过头来看,其实什么也看不见,但知道后面跟了许多人,心里就感到很踏实。
再往上走,他便开始气喘吁吁地唱歌,唱的什么,谁也听不懂,也听不清。
黄狗扑答扑答地扇着耳朵,前爪在岩石上不住地摩擦着。
无影老人往上走,后面没有人声,大寂静,就一条指引他行进方向的声音,更显得天地间空空荡荡。
大刀的影子,像只黑色的鹰。
黄狗很迷惑,双眼死死地盯着“黑色的鹰”。
但它很快纠正了自己:看它干什么,看人,看那个秃头老东西!
“秃头老东西”不停地走着。
黄狗喷了喷鼻子,警告他。
他居然没有放慢脚步:我杀过那么多条狗呢!他看不到黄狗,但他能感觉到它所在的位置。他突然大叫了一声:“我要我的眼睛!”挥舞着大刀,直扑黄狗。
黄狗见罢,往空中一跃,随即落下,将老者扑倒在花丛里。
事情的结束,比柯想象的还要快——黄狗残忍地咬断了老者的脖子,血喷了它一脸。
血珠溅在了它的眼球上,太阳也是红的,它很兴奋,丢下可怜的“秃头老东西”,在坡上又蹦又跳,气焰极其嚣张。
所向披靡的茫军,面对这条狗却是一筹莫展。
只好撤军。
那黄狗并不追来,而只是汪汪狂吠,恰似声声嘲弄。
有探马报来消息:熄率十万大军,正从王城向金山进发,发誓要将茫军一举歼灭于金山脚下。
情势十分危急。
迫不得已,柯与其他将军们正在商讨暂时放弃金山,另作他图的计划。
但茫得知后却坚决地否决了他们的想法。他一字不落地记得大王书上那句斩钉截铁的话:见漫山遍野菊花盛开时,必克金山!
“可我们实在无力攻克,大王!”柯说。
“那是你们将军的事!”他走了,但走了几步之后又回过头来说,“让人将她送回后方吧。”他看了一眼在不远处正等他的瑶。
“知道了,大王。”
茫觉察到了事情的严峻,不可再久留瑶了。他要将她很快送到安全的后方,分手的日子马上就要来到,他朝瑶走去,心里不禁十分难过。
他和她一起走进树林里。
熟悉的气息,在他的鼻子底下飘来飘去。
他不知道如何开口向她说分离的话,只是默默地走着。
瑶没有觉察到他的心思,依旧那么快乐。
林子里到处是鸟鸣。
柯将军的灰犬闲得无聊,在不远处不紧不慢地跟着他们,但样子显得若无其事。
茫不禁回头看了它一眼。
它却抬头去看天上的太阳。
太阳很亮,但并不刺眼。
茫见瑶一副高高兴兴的样子,便不忍心说出要说的话,心里想:到晚上再对她说吧。这样一想,自己也轻松起来,拉着她的手,往林子深处跑去。
在他们向林子深处跑去时,天空发生了变化:一团黑色,正在吞食太阳。
瑶发现一棵大树的顶上,有一个非常好看的鸟巢,便站住了。
茫顺着她的视线,也看到了这个鸟巢。他一笑,向后退了几步,然后猛跑到大树下,突然跳起,双手一下子抱住了树干,三下两下就爬了老高。
瑶回头看了看,生怕有人看到茫:他是王!但她更喜欢这时候的茫——无拘无束的、孩子气十足的茫。
当茫的手已经碰到鸟巢时,天一下子暗淡了许多:太阳被遮蔽掉了大半,像一块饼子被咬掉了一大口。
日食!
剩下的那部分,倒显得更亮了,纯净的阳光,像岩石缝里的水倾泻而下,正好浇在林间的一块空地上。
空地上站着瑶。
茫只顾看那太阳,很久才又想起鸟巢。
不知是什么鸟的鸟巢,编织得十分漂亮,圆溜溜的竟然有不少花瓣和羽毛装点在草秸与细枝之间。
编织这只鸟巢的鸟显然早已离去了。
茫小心翼 7ffc." >翼地将鸟巢从枝杈间完美无缺地摘了下来:他要将它送给瑶。
瑶双手合在胸前,一直仰望着茫在摘取鸟巢。
茫将鸟巢放在胸前,低头去看树下的瑶——这一看,却将他惊呆了:
立在空地上的瑶,竟有三条影子——三条长长的影子,优美无比地飘落在秋天金黄的草地上!
他差一点没有从高高的树顶跌落下去——那只鸟巢却在他轻轻一声“啊”中,从高处坠落到了地上。
散了,一地的花瓣和羽毛。
柯的灰犬在不远处的草丛里站着。
瑶吃惊地望着他——他一脸苍白。她一直望着他:你怎么了?
他看着那三条梦幻般的影子,闭上了双眼。
太阳几乎被黑影吞没了。
茫从树上下来时,黑影已经消失。
灰犬不知何时走了,而在它站立的地方,柯却不知何时出现了。
瑶还蹲在那只破碎的鸟巢前难过时,茫却匆匆朝林子外面走去——一副失魂落魄的样子。
柯看了一眼瑶,迎着茫走上前去:“大王,你刚才看到了什么?”
茫没有回答,只管往前走。
“大王,”柯紧紧跟着,“你刚才看到了什么?”
“没有!”茫朝柯愤怒地喊叫着。
“你看到了!”柯说。
“没有!没有!”
柯没有去追茫,却回过头去望着瑶:她双手捧着那只破碎的鸟巢正慢慢走来……
五
柯和瑶走出那片树林时,太阳都快落山了。
身材高大的柯,将一只大手放在瑶瘦削的肩头,并将她轻轻拢在身边,就像一位慈父在与他的爱女一起散步。
他们默默地走着,表情显得有点儿凝重。瑶哭过,现在双眼还蒙着泪幕。柯的双眼似乎也曾被泪水打湿过。
后来,他们分手了。分手时,两人不时地回过头来摇摇手。
瑶没有立即回军营,而是沿着一条大河往前走去。
夕阳照在大河上,一河碎金。几只从北方向南方迁徙的大雁,大概飞累了,便落在河上。它们漂浮在水面上,不作任何努力,任由流水将它们带向前方。
后来,她走不动了,便在一棵大树下坐下,目光呆呆地看着夕阳之下的大河。
在另外一个地方,茫突然出现在了柯的面前,他唰的一声拔出了剑,并将剑端抵在柯的胸上,大声责问:“你对她说了些什么?!”
望着颤抖不已的剑,柯没有丝毫的畏惧,平静地答道:“该说的我都说了。”
剑更加有力地抵在柯的胸上。
“我是尊重天意。”
剑微微有点弯曲,握剑的人双眼既有泪光又有火星。
“大王,你是千千万万苍生的大王,而不仅仅是一个叫瑶的小姑娘的大王!”
风吹来时,剑锋呜呜作响。
“她的生命本来就是你给予的,现在,她愿意为你去牺牲一切,甚至包括她的生命。”
“她答应了?”
“是,大王,因为她爱你!”
茫的泪水奔流而出,他大声叫喊着:“我要杀死你!我要杀死你!……”
柯没有躲闪,泪水涌流,流到他美丽的胡须上:“大王,柯就站在你面前……”
剑慢慢松开了。
柯跪在地上:“大王,野菊花马上就要开放了……”
那灰犬几乎是在同时,两条腿弯曲下来,也跪在了地上。
“不!”茫嘶喊着转过身去,挥舞着手中的剑,锋芒之下,野草与芦苇哗啦啦倒在地上。“不!不!……”他一路上嘶喊着,见到什么砍伐什么。剑的旋风里,滚动着草屑与落叶。不一会儿,他的声音便嘶哑了。
望着茫痛苦的背影,柯突然将脑袋抵在泥土上。
这天夜里下了一场霜,这天夜里的月亮似乎要朝大地飘来,凄清的月光空撒在枯萎的草木上,万年不遇的悲切点缀了满山的野菊花。
第二天,却又是一个大放光明的晴日。
这一天,所有茫军将士,都一脸肃穆。他们谁也没有吃饭,一身戎装,早早地站立在空地上等待进发的命令。
太阳似为纯金所铸,高贵的光芒照亮了山川大地,更照亮了全体茫军将士的茫茫心野。
茫和瑶缓缓走来了。
他们是亲兄妹,是这世界上最值得人祝福的一对亲兄妹。
他们肩并肩地走着,瑶抱着茫的一只胳膊,将头轻轻歪靠在茫的肩上。
那来自她身体的气息更加清纯浓郁。
瑶身着一袭蓝色如湖水的裙子,露出优美的双腿,赤脚走着,薄薄的脚片,弯弯的足弓,圆溜溜的脚后跟,一如大王书向茫所显现的那样。她的头发是散着的,黑黑的流了一肩,但却裹了一条蓝色的头巾。
顷刻间,这一形象凝固在了全体茫军将士的灵魂里,它将与天地同在,与日月同辉。
她不时仰起头去,看一看茫。
茫军将士从她的这一动作里,听见了她心头的深情呼唤:哥哥……
茫却将潮湿的目光投向远方。
他们朝金山走去。
那时的野菊花已在一夜之间,全都微微开放——只等一阵风吹来,便会轰轰烈烈地开得花光灿烂。
花为白色,花蕾的顶端,犹如点点白雪。
全体茫军将士压低脚步声跟随在王的身后。
随着瑶的走近,那野菊花开得越来越大了。
山头黄狗,觉得今天的形势很不寻常,早早从口袋旁站立了起来。
人们感到十分惊讶:瑶所到之处,野菊花忽然开放,花光如水,荡漾而去。
又到了那个距离,那是黑暗与光明的界点。
茫居然没有停步的意思。
柯下令道:“擂鼓!”
随即,数面战鼓敲响了。
瑶一下停住了脚步,并缓缓松开茫的胳膊,像一只欲要离岸远行的小船。
茫企图要抓住她的胳膊,但战鼓声顿时如骤风暴雨一般阻止着他——这鼓声也是响给瑶的。
她含情脉脉地望着茫——那个曾用他的羊将她从死亡泥淖里救出的男孩,泪珠滚滚而下。阳光下,那泪珠晶莹如多芒的钻石——是从她的心底流出的钻石。
璀璨。
她越过那个界点,离去了。
就当茫要去追赶时,茫军早涌在他面前组成了道道人墙,将他和瑶牢不可破地相隔在了两边——生死两边。
瑶看了茫最后一眼,转过身去,往山头飘然而去,长裙卷起蓝风,所吹之处,野菊花响亮地冲天而放。
她走着走着,倏然间,她的身后便有了三条影子,仿佛那太阳忽地跳动了一下,一抖之间,那三条影子便飘落在地上。
鼓声渐渐停息,犹如海潮退去,天地间只有一片寂静。
她无所畏惧地朝山头走去,朝口袋走去,仿佛一个挖野菜的女孩,要去一个被她看好的地方。她走动着,摇摆着,山风阵阵,长裙鼓动,三条云朵一般的影子,便在雪白的花地上翩翩起舞。
黄狗迷惑不解地望着这一蓝色的精灵,心头居然没有凶残的欲望升起。
整个金山,瑶走过之后,大半野菊花都已开放,花香喷发而出,浓浓地飘散在深秋的空气里,一座金山正变成一座雪山。初放的花,是嫩的,雪便也是嫩的。
全体茫军将士的心,随着瑶而远去,犹如沉没于水中的浮子,在一点一点地向上浮起——向咽喉浮起。
黄狗竖起两只耳朵,呼吸开始变得急促。
瑶似乎听到了它的心跳,但她并未放慢脚步。她看着它毛茸茸的眼睛,黑漆漆、湿漉漉的鼻头以及它一身金黄色的长毛,觉得这是一只英姿飒爽的狗。她朝它微笑着——一种天真无邪的微笑。
它居然摇动起尾巴来。
仅剩这一丈远了。
茫再也无法忍受心的煎熬,纵身跳上马背,猛烈鞭打马身,那马冲开人群,朝金山相反的方向跑去。一路上,他伏到马背上,用双手紧紧搂住马的脖子,悲切之极。
“瑶!瑶……”他在心中千遍万遍地呼唤着。
马载着他来到昨天傍晚瑶所曾走过的大河边。
这时的瑶,已闻到了黄狗的气味。
黄狗没有扑过来,而是摇着尾巴朝瑶走过来。
瑶这才停止脚步,当黄狗马上就要来到她的身边时,她弯下腰去,用她那好看的手轻轻提起裙子的一角,然后望着黄狗,侧过身子,竟然向它跳起舞来。
黄狗很惶惑。
瑶的眼睛就一直注视着黄狗的眼睛,在半径五六步远的距离里,绕着它轻盈地跳着,蓝裙摆来摆去,犹如水波荡漾。因为裙子的领子很矮,她的长脖子便显得更长也更加优美了。她的目光先是清纯,紧接着便是热烈。很有节奏感,慢时如云,快时如风,飘时如鸟,疾时如兔,一会儿突然地停顿,一会儿又悠然翩翩。跳跃,晃肩,转颈,扭动腰肢,目光远抛,一切动作都引人入胜。
一直生活在贫乏与单调之中的黄狗渐渐着迷了。
所有茫军将士也渐渐着迷了,他们几乎忘记了他们在面临着残酷的一幕。那个会吹笛子的士兵,居然从腰上取下笛子,和着瑶的舞蹈,将流畅而极富旋律感的曲子吹响在这蓝天白云之下。
瑶的舞越跳越精彩,也越跳越热烈。
黄狗渐入痴迷,目光紧随瑶的身影,忘我地沉浮在瑶的舞蹈旋流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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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时瑶用手轻轻召唤着黄狗,黄狗先是犹疑了一下,随即竟然也在瑶的面前跳动起来。一场狗与人的对舞,就这样不可思议地在山坡上展开了。一时迷失在境界中的瑶,竟忘记了那是一条恶犬,而黄狗则完全失去了对瑶的戒心。
茫军将士不免有点儿困惑,但随即被山坡上的那场和谐而圆满的舞蹈所吸引,一直紧绷的神经松弛了下来,一个个翘首观望着,有些士兵甚至用手或用脚打着节拍。
高潮处,黄狗一个腾空,居然高高越过瑶的头顶。
瑶随着节拍,边舞边向它连连击掌。
受到鼓舞的黄狗,有心做出更加完美的动作,几乎笔直地蹿向空中,然后它竟然在空中停顿了一下,将身体调整为横形,再然后飘然而下,四爪同时落地,然后和着节奏朝她得意地摇着尾巴。
谁也没有注意到,瑶边舞边在向山顶上那个神秘的口袋靠拢。
黄狗将金山当作了自己的舞台,面对眼前这个蓝色的精灵,它心里充满了表演的欲望——这一狗的与生俱来的欲望,在这荒僻的山头,压抑得实在太久了,它几乎快丧失了对这一欲望的感受,现在重又激发了出来,这使它热血奔涌,眼珠鼓凸。
舞着舞着,瑶给了一个远去的动作,黄狗便朝远处跳跃而去,就在这一刹那间,瑶的手一把抓到了那只让鲜血溅湿了的口袋,也就在那一刹那间,整个金山的野菊花全部开放了!
黄狗回过头来,只见瑶正用手抓着那只口袋,心头不禁猛地一震,一身金黄色的毛根根竖立起来。它顿时意识到了瑶的用心所在,愤怒地在喉咙中呜咽着,用那对鼓溜溜的眼睛恶狠狠地盯着瑶。
她颤抖了,口袋也在颤抖。
茫眼前的大河上起了雾,那雾里飘动着瑶的身影……
茫军将士的眼睛不敢有片刻眨动。
骑在马上的柯,手中死死攥着缰绳,冷汗在胡须里犹如草丛中的寒霜在闪烁。
黄狗没有立即扑上去,它要将它的凶狠酝酿到极致,直到奔流在每一寸血管里。它要一口咬死这个居然欺骗了它的蓝色精灵,对于戏弄它断然不能容忍!它为它一时的沉湎而忘却责任感到莫大的惭愧。
花光迷惑着它的双眼,眼前的那个蓝色精灵好像在变得虚幻不定。不能延宕了,不能了!它冲着她,光一般射去……
然而那蓝色的精灵一忽儿消失了,山顶上便只剩下了三条影子。那三条影子仿佛与它们的主人是一个整体,此时此刻,她的身体干干净净地流注到了那三条影子之中,从而使那三条影子变得长长的,并且散发着淡蓝的生命气息。
黄狗惶惑了片刻,便开始朝一条身影扑咬过去。
在阳光的折射下,茫眼前的大河上,竟然有无数的瑶在飘动。
茫军将士惊愕万分,一声“呀”,如大风呼啸而过。
那身影一忽闪就没有了,黄狗只好又去扑咬另一条身影。
朗朗白日之下,三条无身之影晃动在黄狗的眼球上。它扑咬着,扑咬着,扑咬着,从这个身影,到那个身影,再到另一个身影……它是光,光与影在野菊花的花丛里追逐、回旋、翻腾、撕扯……
年轻的生命,浇灌着影子,影子便像这生命一样令人赞叹。它们飘动在山坡上,像翅膀,像帆,像风车的篷,像河上的浪……
影子是无声的。
黄狗的喘息声却越来越粗浊。它已满嘴是泥,是花的汁水,是血。有一颗牙齿似乎咬到了地上的石头,折断了,它将它吞进了肚子里。它的整个胸腔在着火,热焰烘烤着它的咽喉,仿佛过不了一会儿,它的那身金黄色的毛就要燃烧起来。
影子似乎在变得越来越淡,越来越薄。
一个老兵老泪横流,无数双泪眼望着山头。
起风了,茫眼前的大河开始起浪,一浪赶着一浪,像一排排白马。雾在淡去,瑶在飘高,朝着阳光流淌而来的地方。
黄狗觉得五脏六腑在开始干枯,沾满泥土的舌头吐得长长的,并且开始变凉变得麻木。
三条影子似在飘动,但已成淡淡的灰白色。
在此期间,这三条影子是有色彩的,先是淡淡的蓝,后是淡淡的红,再后来便是黑,便是红,便是灰……
黄狗的扑咬与影子的晃动都在明显地放慢。
黄狗的扑咬已经十分的勉强,它的气力似乎已经快被耗尽。但它仍然在挣扎着,疲惫不堪地追逐着同样也已经疲惫不堪的影子。有时,它会偶尔看一眼那只口袋,它还安放在岩石上。这使它感到欣慰,它甚至想为此而流泪。但它心里清楚,那三条影子围绕着的,也正是那只口袋,它对它们痛恨不已。它是一条愚蠢的狗,也是一条固执的狗。它不可能放过它们。它要将全部的气力与剩余的残忍聚集在一起,继续扑咬下去。
影子在变轻。
黄狗跌倒了,但又爬起来,可是过不一会儿,又跌倒了。影子就在它眼前,但已不再像原先那样笼罩着它,相反,它的影子就要笼罩着它们了。它的嘴角开始不住地流血,不是咬破了舌头的嘴巴流出的血,而是从身体深处流出的血,它疲于奔跑的内脏已经破裂。
山顶与口袋在晃动,天与太阳在晃动。
它又一次扑到了影子上,口中的鲜血汩汩而出,落在了影子上。
那影子是瑶的精血,是她身体的一部分。它们在黄狗的疯狂追逐与扑咬中,耗散了,流失了,只剩下了一点点。
茫军眼前的山头,已没有了影子。
不知是谁迈开了脚步,全体茫军开始轰隆隆走向山顶,越来越快……
雾散尽,大河之上,便只剩下了天空。
茫纵身一跃,骑上了马,那马朝金山飞跑,尾巴横在了空中。
一阵风来,那剩下的一星点影子也从花上消失了。
黄狗想回到口袋旁,但这种心思忽地像线一般断了——它砉然倒在了花丛里。
马载着茫穿过茫军的队伍到达山头时,一切都已烟消云散。他从马上跳下,站在山头上,四下里寻找,却只见四周烟岚袅袅。他低头在花丛里寻觅,看到了那条蓝色的裙子和那根鞭子。他将它们捡起,捧在手上,朝远处大叫了一声“瑶”,一股鲜血从口中喷出,纷纷落在了蓝色的裙子和鞭子上……
六
随即,他倒在了山头上。
醒来时,他看到他周围层层叠叠地站满了茫军将士。
他没有哭泣,没有愤怒,甚至没有再提瑶的名字。他深知,一切都已过去了。
茫军将士见他醒来,脸上漾出笑容。
他轻声问道:“你们为什么还不快去打开那只口袋?”
柯走上前来:“大王,那只口袋差一点儿就被瑶取到——她实际上已经用手抓到了它,现在,大王,由你接着做下去吧!”
他要从花丛里站立起来,柯欲相扶,被他推开了。他最终依靠自己的力量站了起来,然后,摇摇晃晃地朝那只口袋走去。
口袋立在岩石上。
他朝它一步一步地走去,心中感慨万千。走到它跟前,他没有立即动手,而是一动不动地站着。
“大王……”柯叫了一声。
他这才抓起它:沉甸甸的。
他将扎口的绳子解开丢在地上,然后弯下腰,将手伸进口袋,抓出一把东西,再在阳光下将手张开,这时只见无数晶莹剔透的细小物体在他掌上闪闪发光。他转着身体,好让更多的茫军将士看到他掌上的晶体。然后,他又将掌合下,随着一个漂亮的旋身,他升腾到空中,随即胳膊一挥,手一松,将它们抛撒到蓝色的天空下。
它们随风在天空下飘扬着。
抛散了一把又一把,它们在空中向远处飞去,向高处飞去,不一会儿,化作了雨珠。
他一手抓了一把之后,对围观的将士们说:“来,一起撒吧!”
很多人涌了过来,争相将那些晶体抛撒到空中。
雨先是稀稀拉拉地下着,不一会儿便越来越稠密,并向四面八方迅速漫延开去。当那只口袋终于全部掏空时,全世界便都沐浴在了雨中。万里雨丝,根根如银。
天有多大,雨的面积就有多大。从高山到平原,从江河到大海,从都市到乡村,东南西北,无处不雨。自天地分离,没有下过这样一场气势恢宏的雨。这雨高度的透明,虽在雨中,世界却更加的明亮,水晶、蓝冰一般的明亮。
成千上万被夺去光明的人,站立在天空下,仰起面孔,任由这清纯的雨水去冲刷自己无明的双目。雨珠在他们的眼珠上滑动着,流动着,仿佛堆积了千年污垢的眼睛开始渐渐有了光明。先是细微的一星亮光,然后便不住地扩展,就像尘封千年的窗口,两翼窗帘徐徐拉开,久违的光明,像成群的玉鸟飞进了窗口。
赤、橙、青、绿、黄、蓝、紫……
“光!光!光!……”成千上万个哭泣的声音:老人的,孩子的,男人的,女人的,bbr>..兴奋地冲向天庭。
雨不住地下着,雨中跪下去成千上万的人。
是雨也是泪。
雨中,茫军将士,也人人哭泣,甚至有人仰天号啕。
茫一直低垂着头,望着草丛中的那件蓝裙和那根鞭子。
雨水从头而下,聚拢到他优美的下巴,哗哗流在蓝裙和鞭子上。
雨一直下到黄昏,下到天地间一片清爽。
月亮升上来时,茫军将士在山头埋葬了瑶的蓝裙和鞭子。
茫撒了第一把土,又由他撒了最后一把土。
他让柯撤走全部将士,只将自己一人留在了山头。
月亮陪伴着他,他陪伴着瑶。他觉得瑶就飘动在这片群山之中,他甚至从野菊花的香气中辨别出了只有瑶的身上才有的那种气息。
明天他就要走了,带着他的千军万马,去南方,去征服又一座大山。他的瑶,他的妹妹,将永远独自一人留在这片群山之中。何时回来看她?或许是一年,也许是两年,也许是……泪水只在心头涌动,犹如旷野上的泉涌。
“光!光!光——”到处还在兴奋地呐喊。
他站起来,面对月下群山,大声喊道:“我以王的名义命名,从此这座大山为‘瑶’——‘瑶山’!”
万千大山响应成一片:“瑶——山——”
“瑶——山——”
选自长篇小说《大王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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附录1 著作年表
中文版著作年表
1983.02 《没有角的牛》少年儿童出版社
1985.05 《古老的围墙》江苏人民出版社
1986.02 《云雾中的古堡》重庆出版社
1986.02 《哑牛》少年儿童出版社
1988.06 《中国八十年代文学现象研究》北京大学出版社
1988.09 href='9668/im'>《埋在雪下的小屋》广西人民出版社
1988.11 《暮色笼罩的祠堂》中国少年儿童出版社
1989.03 《忧郁的田园》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
1990.12 href='9665/im'>《山羊不吃天堂草》江苏少年儿童出版社
1991.05 《思维论——对文学的哲学解释》上海文艺出版社
1991.12 href='9665/im'>《山羊不吃天堂草》江苏少年儿童出版社
1992.04 《绿色的栅栏》教育科学出版社
1993.10 《红帆》安徽教育出版社
1994.03 《水下有座城》黑龙江少年儿童出版社
1994.07 《红葫芦》台湾民生报社
1994.07 href='9665/im'>《山羊不吃天堂草》台湾民生报社
1994.11 《暮色笼罩的祠堂》中国少年儿童出版社
1994.12 href='9668/im'>《埋在雪下的小屋》国际少年村图书出版社
1996.07 href='8836/im'>《少年》台湾民生报社
1996.08 《蔷薇谷》福建少年儿童出版社
1997.12 href='9664/im'>《三角地》台湾民生报社
1997.12 href='2673/im'>《草房子》江苏少年儿童出版社
1998.01 《曹文轩儿童文学论集》二十一世纪出版社
1998.01 《追随永恒》北京大学出版社
1998.04 href='2674/im'>《红瓦》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
1998 《大水》河北教育出版社
1998.12 href='2673/im'>《草房子》台湾民生报社
1999.02 《面对微妙》泰山出版社
1999.04 href='9667/im'>《根鸟》春风文艺出版社
1999.06 《红葫芦》希望出版社
1999.09 href='9667/im'>《根鸟》台湾民生报社
2000.08 《水下有座城》黑龙江少年儿童出版社
2001.02 href='9667/im'>《根鸟》江苏少年儿童出版社
2001.08 《这一切如此神奇》江苏少年儿童出版社
2001.09 《中国儿童文学五人谈》新蕾出版社
2002.01 《20世纪末中国文学现象研究》北京大学出版社
2002.01 href='/article/4710.htm'>《第十一根红布条》吉林人民出版社
2002.05 《疲软的小号》人民文学出版社
2002.07 《小说门》作家出版社
2002.09 href='9666/im'>《甜橙树》台湾民生报社
2002.09 《白栅栏》台湾民生报社
2002.10 《忧郁的田园》INK印刻出版有限公司
2003.01 《曹文轩文集》(9卷)作家出版社
2003.06 href='2672/im'>《细米》上海文艺出版社
2004.01 《读小说》台湾天卫文化图书有限公司
2004.05 《与王同行》光明日报出版社
2005.03 《曹文轩纯美小说系列》(10卷)江苏少年儿童出版社
2005.03 href='2675/im'>《天瓢》长江文艺出版社
2005.04 href='2671/im'>《青铜葵花》江苏少年儿童出版社
2005.05 href='/article/4710.htm'>《第十一根红布条》中国福利会出版社
2005.08 《天际游丝》新世界出版社
2005.10 href='2671/im'>《青铜葵花》小鲁文化事业股份有限公司
2006.01 《感动》江苏少年儿童出版社
2006.01 《百年百部中国儿童文学经典书系·草房子》湖北少年儿童出版社
2006.03 《稻香渡》联经
出版事业股份有限公司
2006.04 《曹文轩自选集》长江文艺出版社
2006.09 《国际安徒生奖提名获奖者丛书·阿雏》接力出版社
2007.06 《曹文轩小说阅读与鉴赏》(6卷)北京少年儿童出版社
2007.07 《大王书第一部·黄琉璃》《大王书第二部·红纱灯》接力出版社
2008.03 《曹文轩纯美小说拼音版》(8卷)江苏少年儿童出版社
2008.05 《五个一工程入选作品》(3卷)江苏人民出版社
2008.07 《大王书》(轻装版)接力出版社
2008.10 《月白风清》新世纪出版社
2008.10 《梦见甜橙树》湖南少年儿童出版社
2009.01 《曹文轩经典少年小说》少年儿童出版社
2009.05 《曹文轩美文朗读丛书》(8卷)北京大学出版社
2009.08 《我的儿子皮卡》系列(1-4卷)二十一世纪出版社
2009.09 《共和国作家文库·草房子》作家出版社
2009.12 《曹文轩名作精品集》广东世界图书出版公司
2010.01 《中国当代儿童文学名家丛书》(美绘版)中国少年儿童出版社
2010.01 《曹文轩文集》(14卷)人民文学出版社
2010.01 《曹文轩经典美文分级悦读》(6卷)青岛出版社
2010.01 《我们的麦场主》江苏少年儿童出版社
2010.02 《曹文轩名作精品集》世界图书出版公司
2010.04 《曹文轩纯美小说系列·马戏团》江苏少年儿童出版社
2010.05 《曹文轩作品集·红葫芦》联经出版事业股份有限公司
2010.07 《水边的文字屋》二十一世纪出版社
2010.10 《我的儿子皮卡》系列(5-6卷)二十一世纪出版社
2010.11 《曹文轩小说阅读与鉴赏》(8卷)北京少年儿童出版社
2010.12 《金色的茅草》四川少年儿童出版社
2011.01 《曹文轩经典美文分级悦读》(6卷)青岛出版社
2011.03 《蔷薇谷》浙江文艺出版社
2011.03 《曹文轩水精灵丛书》(5卷)湖南少年儿童出版社
2011.04 《阅读是一种宗教》安徽教育出版社
2011.05 《歌王》天天出版社
2011.06 《曹文轩精品桥梁书系列》(5卷)重庆出版社
2011.06 《新寄小读者·学会感动》安徽少年儿童出版社
2011.07 《曹文轩美文朗读》(珍藏版,8卷)北京大学出版社
2011.08 《曹文轩小说精品屋》(4卷)中国轻工业出版社
2011.08 《再见了,我的小星星》外语教学与研究出版社
2011.08 href='/article/4710.htm'>《第十一根红布条》少年儿童出版社。
2011.09 href='9666/im'>《甜橙树》海豚出版社
2011.12 《神秘的成长》少年儿童出版社
2012.01 《我的儿子皮卡》系列(7-8卷)二十一世纪出版社
2012.01 《曹文轩儿童小说精粹拼音版》(4卷)少年儿童出版社
2012.01 《三个放羊孩子的故事——曹文轩儿童小说艺术世界》少年儿童出版社
2012.01 《丁丁当当·黑痴白痴》(美绘版)中国少年儿童出版社
2012.02 《沉默的渔网》二十一世纪出版社
2012.02 《国际安徒生奖提名者丛书·阿雏》接力出版社
2012.02 《曹文轩作品精选》(4卷)龙图腾文化有限公司
2012.03 《丁丁当当·盲羊》(彩插版)中国少年儿童出版社
2012.03 《曹文轩美文集》(纯美彩绘本,2卷)化学工业出版社
2012.04 href='9666/im'>《甜橙树》海豚出版社
2012.05 《田螺·秃鹤》北方妇女儿童出版社
2012.06 《丁丁当当·跳蚤剧团》中国少年儿童出版社
2012.07 《丁丁当当·山那边还是山》中国少年儿童出版社
2012.08 《曹文轩箱底书》(4卷)重庆出版社
2012.08 《大王书》(美幻版,5卷)接力出版社
2012.11 《丁丁当当·草根街》(彩插版)中国少年儿童出版社
2013.01 《曹文轩小说精品屋》(6卷)中国轻工业出版社
2013.01 《曹文轩纯美小说》(拼音版,10卷)江苏少年儿童出版社
2013.03 《丁丁当当·黑水手》(彩插版)中国少年儿童出版社
2013.03 《蓝花》新蕾出版社
2013.05 《曹文轩作品》(4卷)明天出版社
2013.06 《丁丁当当·蚂蚁象》(彩插版)中国少年儿童出版社
2013.06 《作家的第一本书·云雾中的古堡》北京少年儿童出版社
2013.07 《男孩的田野》新世纪出版社
2013.07 《曹文轩小说阅读与鉴赏》(6卷)中国轻工业出版社
2013.09 《曹文轩文集》(当当网定制版,7卷)天天出版社
2013.09 href='/article/4430.htm'>《羽毛》(罗杰·米罗绘)中国少年儿童出版社
2013.10 href='/article/4710.htm'>《第十一根红布条》中国少年儿童出版社
2014.01 《我的儿子皮卡》(第9卷)二十一世纪出版社
2014.01 《曹文轩典藏拼音本》(10卷)人民文学出版社、天天出版社
2014.03 《曹文轩精品集》(5卷)吉林出版集团有限责任公司
2014.04 href='/article/3721.htm'>《烟》吉林出版集团有限责任公司
2014.04 《我的儿子皮卡》(第10卷)二十一世纪出版社
2014.04 画本 href='2673/im'>《草房子》(9册)长江少年儿童出版社
2014.05 《枫林渡》明天出版社
2014.06 《曹文轩小说集》(6册)广东教育出版社
2014.06 《曹文轩论儿童文学》海豚出版社
2014.08 《中学生文学必备书系·青铜葵花》人民文学出版社
2014.09 《曹文轩儿童文学获奖作品》(5卷)安徽少年儿童出版社
2014.09 《曹文轩精品集》北京燕山出版社
2014.09 《曹文轩文集·铁皮鼓》人民文学出版社、天天出版社
2014.09 《曹文轩文集·红纱灯》人民文学出版社、天天出版社
2014.09 《曹文轩文集·黄琉璃》人民文学出版社、天天出版社
2014.09 《曹文轩文集·水边的文字屋》人民文学出版社、天天出版社
2014.09 《曹文轩文集·青瓦大街》人民文学出版社、天天出版社
2014.09 《曹文轩文集·鸭宝河》人民文学出版社、天天出版社
2014.09 《曹文轩纯美小说系列·单向街》江苏少年儿童出版社
2014.09 《曹文轩纯美小说系列·天黑了》江苏少年儿童出版社
2015.09 《曹文轩绘本馆·夏天》二十一世纪出版社集团
外文版著作年表
2001.06 《红瓦黑瓦》(韩文版)
2002.01 href='/article/5896.htm'>《守夜》(日文版)
20..02.07 《黑瓦》(1、2)(韩文版)
2002 href='2673/im'>《草房子》(日文版)
2004.02 href='2673/im'>《草房子》(韩文版)
2005.03 href='2674/im'>《红瓦》(1、2、3)(韩文版)
2005.06 《红葫芦》(韩文版)
2005.10 《梦的花纹》(韩文版)
2005 href='2673/im'>《草房子》(英文版)
2006 《文化中国汉英对照阅读系列·草房子》(英文版)
2007.07 href='2675/im'>《天瓢》(韩文版)
2007.08 href='2671/im'>《青铜葵花》(韩文版)
2008.02 href='2672/im'>《细米》(韩文版)
2008.02 href='2673/im'>《草房子》(1、2)(韩文版)
2009.06 href='9665/im'>《山羊不吃天堂草》(韩文版)
2009.07 《红瓦黑瓦》(韩文版)
2009 href='2675/im'>《天瓢》(韩文版)
2010 《再见了,我的小星星》(韩文版)
2010.02 《老渔夫》(韩文版)
2010.07 href='2673/im'>《草房子》(韩文版)
2010 href='2671/im'>《青铜葵花》(法文版)
2010 《红葫芦》(希腊文版)
2011.01 《痴鸡》(韩文版)
2011 《中国故事·第十一根红布条》(爱沙尼亚文版)
2012.01 href='9666/im'>《甜橙树》(英文版)北京海豚出版社
2012.12 《黑马白马》(韩文版)
2013.06 《最后一只豹子》(韩文版)
2013.06 href='9667/im'>《根鸟》(韩文版)
2013.06 href='2674/im'>《红瓦》(韩文版)
2013.08 《黑瓦》(韩文版)
2013 《失踪的婷婷》(瑞典文版)
2013.02 《第8号街灯》(法文版)
2014.03 《我的儿子皮卡》(越南文版)
2013 href='/article/4430.htm'>《羽毛》(英文版)
2014.09 href='/article/4430.htm'>《羽毛》(瑞典文版)
2014.09 href='/article/4430.htm'>《羽毛》(丹麦文版)
附录2 获奖记录
1982.02 《弓》(小说),《儿童文学》优秀作品奖
1984.12 href='/article/4710.htm'>《第十一根红布条》(小说),《儿童时代》短篇小说征文奖>
1985.02 《牛桩》(小说),北京市文学作品评奖优秀奖
1985.12 《手套》(小说),《东方少年》优秀作品奖
1985.12 href='2557/im'>《古堡》(小说)
99lib?,《少年文艺》优秀作品奖
1986.12 《哑牛》(小说),《少年文艺》优秀作品奖
1987.03 《静静的墓地》(小说),《中学生》小天使铜像奖
1987.12 《贵子》(散文),人民教育红烛奖
1988.04 《再见了,我的小星星》(小说),第一届全国优秀儿童文学奖
1988.05 《中国八十年代文学现象研究》(专著),北京大学首届青年优秀科研成果一等奖
1988.10 《中国八十年代文学现象研究》(专著),中国当代文学研究会第二届文学评论科研奖
1988.11 《儿童文学观念的更新》(论文),首次全国儿童文学理论评奖优秀论文奖
1988.11 《白栅栏》(电影剧本),全国儿童故事片剧本征文评奖三等奖
1989.05 《云雾中的古堡》(短篇小说集),中国新时期优秀少儿文艺读物奖一等奖
1990.02 《阿雏》(小说),北京市文学作品征集评奖优秀作品奖
1992.12 《田螺》(小说),海峡两岸少年小说征文优等奖
1992.12 href='9665/im'>《山羊不吃天堂草》(长篇小说),第三届宋庆龄儿童文学奖金奖
1993.02 href='9665/im'>《山羊不吃天堂草》(长篇小说),中国作家协会全国儿童文学作品集评奖一等奖
1993.11 《蓝花》(小说),冰心儿童文学新作奖
1995.02 《红葫芦》(短篇小说集),台湾《中国时报》1994年度十大童书奖
1995.02 《红葫芦》(短篇小说集),台湾《民生报》《国语日报》《儿童日报》《幼狮少年刊》等联合主办“好书大家读”年度短篇小说类创作最佳奖
1995.02 href='9665/im'>《山羊不吃天堂草》(长篇小说),台湾《民生报》《国语日报》《儿童日报》《幼狮少年刊》等联合主办“好书大家读”年度长篇小说类创作最佳奖
1998.02 href='9664/im'>《三角地》(中短篇小说),台湾《民生报》《国语日报》《幼狮少年刊》等联合主办“好书大家读”年度最佳少年儿童读物奖
1998.02 href='2673/im'>《草房子》(长篇小说),台湾《民生报》《国语日报》《幼狮少年刊》等联合主办“好书大家读”年度最佳少年儿童读物奖
1998.08 href='2673/im'>《草房子》(长篇>小说),第九届冰心文学奖大奖
1999.06 href='2673/im'>《草房子》(电影),第八届中国电影童牛奖优秀编剧奖
1999.10 href='2673/im'>《草房子》(长篇小说),第四届国家图书奖
1999.10 href='2674/im'>《红瓦》(长篇小说),第四届国家图书奖二等奖
1999.10 href='2673/im'>《草房子》(电影),第十
?九届中国电影金鸡奖最佳剧本奖
2000.05 href='2673/im'>《草房子》(长篇小说),第四届全国优秀儿童文学奖
2000.05 href='2673/im'>《草房子》(长篇小说),第五届宋庆龄儿童文学奖小说类金奖
2000 href='2673/im'>《草房子》(电影),第十四届德黑兰国际电影节评审团特别大奖金蝴蝶奖
2000 href='2673/im'>《草房子》(电影),意大利第十三届Giffoni电影节铜狮奖
2000 href='2674/im'>《红瓦》(长篇小说),北京市文学艺术奖
2001.03 《红瓦房》(长篇小说),台湾台北市立图书馆、台湾《民生报》《国语日报》《幼狮少年刊》等联合主办“好书大家读”年度最佳少年儿童读物奖
2001 href='2674/im'>《红瓦》(1、2)(韩文版)(长篇小说),韩国《中央日报》等评选2001年度“十本好书”
2001.10 《人类生存状态的一致性——关于电影应关注何种存在层面的思考》,第十届中国金鸡百花电影节优秀学术论文奖
2002.09 《二十世纪末中国文学现象研究》(专著),北京大学第八届人文社会科学优秀成果一等奖
2002 合著《中国儿童文学五人谈》,中国出版协会颁发的第十三届中国图书奖一等奖
2003.09 《儿童文学名家经典自选集》,第六届全国优秀少儿图书奖三等奖
2003.10 href='9667/im'>《根鸟》(长篇小说),第六届宋庆龄儿童文学奖佳作奖
2003.12 合著《中国儿童文学五人谈》,中华人民共和国新闻出版总署颁发的第六届国家图书奖提名奖
2004.02 中国安徒生奖,CBBY
2004.04 被授予北京市2004年度优秀教师称号
2004.05 国际安徒生提名奖,IBBY
2004.09 北京大学2003-2004学年教学优秀奖
2004.10 href='2672/im'>《细米》(长篇小说),中国作家协会第六届全国儿童文学奖
2004.12 href='2672/im'>《细米》(长篇小说),北京市文联、北京市文化局、北京市广播电视局、北京市新闻出版局、北京日报报业集团、北京出版社出版集团颁发的“北京市庆祝新中国成立55周年文艺作品荣誉奖”99lib.
2004.12 荣获北京第二届中青年文艺工作者德艺双馨奖
2004.12 《重逢大师》,北京市文联、北京市文化局、北京市广播电视局、北京市新闻出版局、北京日报报业集团、北京出版社出版集团颁发的“北京市庆祝新中国成立55周年文艺作品佳作奖”
2004 《近二十年来文学中的“流浪情结”研究》,北京市文联颁发的北京市第二届文艺评论奖
2005.09 参与完成的“中国当代文学专业课程建设和研究生培养”项目被评为北京大学教学成果一等奖
2005.09 参与完成的“中国当代文学专业课程建设和研究生培养”项目荣获北京市教育教学成果(高等教育)一等奖
2005.12 href='2671/im'>《青铜葵花》(长篇小说),台湾《中国时报》2005年“十大好书”
2005 作为主持人所主持的“中国当代文学”被评为北京大学精品课程
2006.03 href='2671/im'>《青铜葵花》(长篇小说),台湾《民生报》《国语日报》《儿童日报》《幼狮少年刊》等联合主办“好书大家读”年度长篇小说类创作最佳奖
2007.10 href='2671/im'>《青铜葵花》,中国出版政府奖
2007.12 href='2671/im'>《青铜葵花》,中国作家协会第七届优秀儿童文学奖
2007 href='2671/im'>《青铜葵花》,江苏省精品图书奖,第十届中宣部精神文明建设“五个一工程奖”优秀作品奖
2007 href='2673/im'>《草房子》,凤凰传媒集团2006年度畅销书奖
2007 《稻香渡》,台湾“好书大家读”2006年度长篇小说类创作最佳奖
2008.12 《大王书·黄琉璃》,中国图书奖
2010 《我的儿子皮卡》,第四届中华优秀出版物(图书)奖
2010.09 《痴鸡》,2010年度输出版优秀图书奖,第四届中华优秀出版物(图书)奖
2010.09 《菊花娃娃》,第四届中华优秀出版物(图书)奖,入选新闻出版总署第三届“三个一百”原创出版工程
2010.09 《一条大鱼向东游》,第四届中华优秀出版物(图书)奖,入选新闻出版总署第三届“三个一百”原创出版工程
2010.10 《大王书·黄琉璃》,中国作家协会第八届优秀儿童文学奖
2011.09 《最后一只豹子》,第四届中华优秀出版物(图书)奖,入选新闻出版总署第三届“三个一百”原创出版工程
2011 《最后一只豹子》,2011年度输出版优秀图书奖
2011 《一条大鱼向东游》,冰心儿童图书奖
2012 “丁丁当当系列”,冰心儿童文学奖
2012 “丁丁当当系列”被当当网选为2006-2012年十大优秀中国原创童书
2012 《丁丁当当·黑痴白痴》被《中华读书报》评选为2012年100本好书
2012 《丁丁当当·草根街》,新华网和《中国图书商报》2012年度中国影响力图书
2012 《丁丁当当·草根街》入选新闻出版总署2012年“大众喜爱的50种图书”
2013 《丁丁当当·盲羊》,中国作家协会第九届优秀儿童文学奖
2013 href='/article/4430.htm'>《羽毛》被评为2013年度中国影响力图书,年度最佳童书
2014 《丁丁当当》被中央电视台评为“2013好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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