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涯在线书库《www.tianyabook.com》 《根鸟》 1 整整一个上午过去了,根鸟连一只麻雀都未能打到。 根鸟坚持着背着猎枪,拖着显然已经很沉重的双腿,摆出一副猎人的架势,依然煞有介事地在林子里转悠着,寻觅着。那对长时间睁大着的眼睛,尽管现在还是显得大大的,但目光实际上已经十分疲倦了。此刻,即使有什么猎物出现在他的视野,他也未必能够用目光将它发现和锁定。他的行走,已经很机械,脚下被踩的厚厚的落叶,发出一阵阵单调而枯燥的声响。 这座老林仿佛早已生命绝迹,不过就是一座空空的老林罢了。下午的阳光,倒是十分明亮。太阳在林子的上空,耀眼无比地悬挂着。阳光穿过树叶的空隙照下来时,犹如利箭,一支一支地直刺阴晦的空间,又仿佛是巨大的天河,千疮百孔,一股股金白色的流水正直泻而下。 天空竟然没有一只飞鸟。整个世界仿佛已归于沉寂。 根鸟想抬头去望望天色,但未能如愿,茂密的树叶挡住了他的视野。他终于找到了一个较大的空隙,然后尽可能地仰起脖子,朝上方望去。本来就很高大的杉树,此时显得格外高大,一柱柱的,仿佛一直长到天庭里去了。阳光随着树叶在风中摇晃,像无数飘动的金箔,在闪闪烁烁。他忽然感到了一阵晕眩,把双眼闭上了。然后,他把脑袋低垂下来。过了一阵,他才敢把眼睛睁开。他终于觉得自己已经疲倦得不能再走动了,只好顺着一棵大树的树干,像突然抽去了骨头一般,滑溜下去,瘫坐在树根下。 从远处看,仿佛树根下随便扔了一堆衣服。 根鸟迷迷糊糊地睡去了。 老林依旧寂寞。风在梢头走动,沙沙声只是加重了寂寞。 根鸟似乎是被一股凉气包围而突然醒来的。他揉了揉双眼,发现太阳已经大大地偏西了。他十分懊恼:难道今天要空手回去吗? 十四岁的根鸟,今天是第一回独自一人出来打猎。 他本来是带了一个让他兴奋的愿望走进这座老林的:我要以我的猎物,让父亲,让整个菊坡人大吃一惊。早晨,他扛着猎枪走出菊坡时,一路上都能感受到人们的目光里含着惊奇、疑惑和善意的嘲笑。“根鸟,你是一个人去打猎吗?”几个比他要小的小孩,跟在他屁股后面追问。他没有回头瞧他们一眼,也没有做出任何回答,依然往前走他的路——就像父亲一样,迈着猎人特有的步伐。 可是直到现在,他甚至连一根鸟的羽毛都没有发现。 他立即从树根下站了起来。他一定要在太阳落下去之前打到猎物,哪怕是一只秃尾巴的、丑陋的母山鸡!但他的步伐显然不再是猎人的步伐了。猎人的步伐是轻盈的,从地面走过时,就仿佛是水一般的月光从地面滑过。猎人的步伐是敏捷的、机警的、不着痕迹的。此刻,他已失去了耐心,脚步快而混乱,落叶被踩得沙沙乱响,倒好像自己成了一个被追赶的猎物了。 有一阵,根鸟甚至忘记了自己是在寻觅猎物,只是在林子里漫无目标地走着。他的心思居然飘荡开去,想起了一些与打猎毫不相关的事情。疲软的脚步,只是向这个世界诉说着,老林里有一颗生命在无力地移动。当根鸟终于想起自己是在寻觅猎物时,他看到了进一步偏西的太阳。于是,他预感到了今天的结局将是很无趣的。 但,根鸟依然坚持着他的寻觅。 当他的注意力将再一次因疲倦而涣散时,一道明亮的白光,忽然在他头顶上如闪电一样划过,使他惊了一下。他抬头望去,只见蓝如湖水的天上,飞着一只鹰——一只白色的鹰。 老林因为这只鹰,而顿生活气。 这是根鸟大半天来看到的惟一的动物。他的精神为之一振,双目如挑掉灯花的油灯,刷地亮了。 鹰不是他的猎物,但它却激活了他的神经。他因为它的翱翔,而浑身一下注满了力量。 根鸟从未见过,甚至也从未听说过鹰有白色的。因此,它的出现,还使根鸟感到了一份诡秘,甚至是轻微的恐怖。它的出现,又似乎是非常突然的,并不是由远而近的,就在那一瞬间,毫无缘由地就从虚空中出现了。根鸟觉得这座老林更加幽深与荒古。他心中有了想回转的意思。但这点意思又一下子不能确定起来,因为那只鹰很让他心动与迷惑。 鹰在天空下展着双翅,像一张巨大的白纸在空气中飘荡,又像是一片孤独的白云在飘移。阳光洒在它的背上,使它镶了一道耀眼而高贵的金边。99lib?有一阵,它飞得很低,低得使根鸟清晰地看到了那些在气流中掀动着的柔软的羽毛。 鹰牵引着根鸟。当它忽然滑向天空的一侧,被林子挡住身影时,根鸟甚至感到了一种空虚。他用目光去竭力寻找着,希望能够再次看到它。它合着他的希望,像一只风筝得了好的风力,又慢慢地升浮到他的头顶。这使他感到了一种失而复得的喜悦。 鹰将根鸟牵引到了林间的一个湖泊的边上。 一直被树林不住地遮挡住视线的根鸟,顿觉豁然开朗。 那湖泊水平如镜,倒映着天空与岸边的白杨树。空气因为它,而变得湿润。根鸟感到了一种惬意的凉爽。这时,他看到了倒映在湖泊中的鹰。它在天空中盘旋,使根鸟产生一种错觉:鹰在水中。当有微风吹皱湖水时,那白色变成虚幻的一团,仿佛绿水中漫散着白色。等风去水静,那模糊的白色,又变成了一只轮廓清晰的鹰。 这鹰就一直飞翔在根鸟的视野里,仿佛有一根线连接着根鸟,使它不能远去。 鹰忽高忽低地飞了一阵,终于落在湖边一棵枯死的老树上。它慢慢地收拢着翅膀。它一动不动地立在一根褐色的树枝上,脑袋微微向着天空。 这是一副神鸟的样子。 根鸟在草地上坐下,就一直看着它。他觉得这只鹰好奇怪:它为什么总在我的头顶上飞翔呢?当他终于想起他是被鹰所牵引、是他自己来到了湖边时,他对自己有点生气了:你还两手空空呢!这时,他希望那只鹰是一只野鸡,或是一只其他什么可以作为猎物的鸟。他下意识地端起枪,将枪口对准了鹰。 鹰似乎看到了他的枪口,但,它却动也不动。 根鸟有点恼火了:这鹰也太不将他放在眼里了。有那么一瞬间,他真想扣动扳机,即使不对准它,也可以至少吓唬它一下。他甚至想到了咣的一声枪响之后那鹰失魂落魄地飞逃时的样子——那样子全无一点鹰的神气。 根鸟决心不再去关心这只鹰。他拎着枪,站了起来。他要沿着湖边走过去,看一看他能否在湖边的草丛与灌木丛里碰到运气。令人不可思议的是,当他走出去一段路后,那只鹰从枯枝上起飞,又飞临到他的视野里。这使根鸟心生一个让他心惊肉跳的疑惑:这鹰莫不是将我看成了它的猎物?他的眼前便出现鹰从天空俯冲而下捕捉草地上的野兔或者是捕捉水中大鱼的情景:那兔子企图逃跑,但最终也未能逃脱得了鹰的利爪而被压住、被拖向天空,那鱼在空中甩着尾巴,抖下一片水珠……想到此,根鸟既感到这只鹰的可笑,同时还有对鹰敢于蔑视他的愤怒,当然还夹杂着一丝独自一人被一只巨鹰所盯上的恐惧。 鹰并没有俯冲下来,只是在他的视野里作了长时间的飞翔之后,漂亮地斜滑而下,落在根鸟面前的一个长满青草的土丘上。 根鸟可以清清楚楚地看到这只鹰了:它像清寒的春风中的最后一团晶莹的雪;它的脖子强劲有力,脖子上的一圈淡紫的羽毛在阳光下闪着金属一般的亮光,显出一番王者气派;当它的脑袋微微低垂时,它的嘴,像一枚悬挂在海洋中的黑色鱼钩;它的两条腿犹如两根粗细适当的钢筋,它们撑起了一个矫健的形象。 根鸟最后看到了鹰的眼睛。像所有鹰的眼睛一样,那里头有一种令人不寒而栗的凶恶。 他再一次举起了枪,将枪口对准了它。他的心中确实有枪杀它的欲望,但他迟迟没有扣动扳机,因为他仍不想将鹰当成他的猎物。“这该死的鹰,还不快走!”他收起了枪,但他随即大叫了一声。 鹰并未因为他的恐吓而飞起,依然立于土丘之上。 根鸟转过身,朝着另一个方向走去。剩下的时间实在不多了,他必须抓紧。他不能空手而归。他带着一种侥幸心理:也许就在天黑之前,会突然碰到猎物。随着太阳的西移,天气格外清凉。根鸟将枪背在肩上,并且耸了耸肩,重新振作起来。他感觉到自己又能够聚精会神了。 他忘记了那只鹰。 天光渐渐暗淡,湖水的颜色渐渐变深,梢头的风也渐渐变得有力。远山传来了阴森森的狼嚎声。 几乎就要完全失望的根鸟,终.99lib.于发现距离他五十米远的一块岩石上蹲着一只兔子。那兔子的颜色几乎与岩石无法分辨,但还是被根鸟那双渴望与机警的眼睛看到了。这也许是今天惟一的机会了,根鸟必须小心翼翼,不要让这惟一的机会丢失掉。他蹲下来,然后匍匐在草丛里,慢慢地朝岩石爬去。他必须要在最有效的距离内扣动扳机。 那只兔子自以为任何人也无法发现它,蹲在岩石上朝天空作一种可笑的观望,然后用双爪反复地给自己洗脸。洗了一阵,还歪着脑袋朝水中的影子看了看。它仿佛看到了自己的同类,做出一种要扑下去与其嬉闹的姿势。 根鸟停止爬行,慢慢支撑起身体。他找到了一种最佳的姿势之后,将枪管一点一点地抬起,对准了那只兔子。他没有立即开枪,而是很耐心地瞄准着,惟恐失误。他终于认为他的姿势与枪口的高度都已达到最可靠的程度,将手指放到扳机上。这时,他能听见的,只有扑通扑通的心跳。他的手有点发颤,但还是牢牢地托住了枪托,扣动扳机的手也在逐渐施加压力。正当他就要扣动扳机时,那只鹰忽然如幽灵一般又出现了,并且如一块银色的铁皮一般,从空中直削下来。那只兔子一惊,吱的一声惊叫,随即跃起,跳进草丛里仓惶逃窜了。 根鸟气急败坏,把本来对准兔子的枪口对准了鹰。 鹰居然落下了,就落在那只兔子刚才蹲着的那块岩石上,并且将脑袋对着草丛中的根鸟。 根鸟看了一眼天色,知道今天的结果已不可能再改变了,不禁怒火中烧,突然站起身来,将枪口牢牢地对准了那只鹰,随着一声“这可恶的鹰”,扣动了扳机。 一声震耳欲聋的枪响之后,是一团蓝色的火花。那鹰猛烈震动了一下,摇晃着倒在岩石上。 根鸟摸了摸发烫的枪管,望着岩石上的鹰:它既像一堆水沫,又像是一块被风鼓动着的白布。他忽然觉得心里有点难过,但在嘴中说:“这不能怪我,是你自找的!” 太阳已躲到林子的背后去了,余辉从西方反射,将天空变成金红色。 根鸟将枪背到肩上。他得回转了,他必须得回转了。他最后瞥了一眼那只被风吹开羽毛的鹰,转过身去。这时,他听到身后有沙沙声,掉转头一看,只见那只鹰正竭尽全力拍打着翅膀,并挣扎着将脑袋抬起来。黄昏前的片刻,反而可能是一天里最明亮的片刻。根鸟清清楚楚地看到鹰的目光里似乎有一种哀戚的呼唤,并且这种呼唤就是冲着他的。他犹豫着。而就在他犹豫的这阵子,那鹰就一直用那对使人心灵感到震颤的目光望着他。他在它目光的呼唤下,一步一步地走向它。当他终于走到它身边时,它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随即,脑袋像藤蔓枯萎了的丝瓜垂落了下去。他顿生一股悲哀之情,弯下腰去,用双手将那只鹰捧起。这时,他突然发现鹰的腿上用一根红头绳缚了一根布条。他取下布条,无意中发现那布条上竟然写着字: 我叫紫烟。我到悬崖上采花,掉在了峡谷里。也许只有这只白色的鹰,能够把这个消息告诉人们。它一直就在我身边呆着。现在我让它飞上天空。我十三岁,我要回家!救救我,救救我,救救紫烟! 根鸟轻轻放下那只鹰,用手抚摸了一阵纯洁而松软的羽毛,向它深深鞠了一躬,转身朝家走去。 2 第二天,根鸟来到这家客店门口。他在外面徘徊了很久,也没有见到金枝。他只好空落落地离开了这家客店,在街上心不在焉地闲逛着。 有一阵,他有一种强烈的愿望,想回米溪。 在街上又晃荡了半天,他走进了一家赌场。 虽然现在是白天,但小黑屋里却因为太暗,而在屋梁上吊着四盏灯。屋里乌烟瘴气。一群赌徒将一张桌子紧紧围住。他们在玩骰子。桌上放了一只碗,碗的四周押了许多钱。操骰子的那一位,满脸油光光的,眼珠子亮亮的,不免让人心中发憷。他将骰子从碗中抓出,然后使劲攥在手心里。他看了看碗四周的钱:“还有谁押?还有谁押?”然后噗地一下往攥骰子的那只手上吹了一吹,将手放到碗的上面,猛地一张开,只听那三颗骰子在碗里,像猴儿一般跳动起来。所有的眼睛都瞪得溜圆,眼皮眨也不眨地盯着那三颗骰子。三颗骰子终于都在碗里定住,那操骰子的,大叫一声:“啊!”随即,伸出胳膊,将桌上的钱统统地拢到了自己的面前。 根鸟站在一张凳子上看着,直看得心扑通扑通乱跳。他感觉到,那些人也是这样心跳的。他仿佛听到了一屋子的扑通扑通的心跳声。 一颗颗脑袋,都汗淋淋的,像雨地里的南瓜。 一双双无毛的、有毛的、细长的、粗短的、年轻的、衰老的手,无论是处在安静状态还是处于不能自已的状态,透露出来的却都是贪婪、焦灼与不安。那些面孔,一会儿掠过失望,一会儿又掠过狂喜。喘息声、叹息声和情不自禁的狂叫声,使人备觉欲海的疯狂。 钱在桌上来来去去地闪动着。它们仿佛是一群无主的狗,一会儿属于他,一会儿又属于你。它们在可怜地被人蹂躏着。 一个八九岁的光头男孩,拖着鼻涕挤进赌徒们的中间,直到将身子贴到桌边。因为他太矮,因此,看上去他的下巴几乎是放在桌面上的。他的两只奇特的眼睛,像两只小轮子一般,在骨碌骨碌地转动着。过了一会儿,他将一只脏兮兮的手伸进怀里,掏出几个小钱来。他没有打算要立即干什么,只是把钱紧紧地攥在手中,依然两眼骨碌骨碌地看着。 根鸟一直注意着这个光头男孩。 光头男孩似乎感觉到了有人在注意他,就掉过头来看了根鸟一眼。然后,他又把心思全部收回到赌桌上。 骰子在碗里跳动着,跳动着…… 光头男孩伸出狗一样的舌头,在嘴唇上舔了舔,终于将他的小钱放在一堆大钱的后边。那是一个瘦子的钱。那前面的钱堆得像座小山,相比之下,他的几个小钱就显得太寒伧了。光头男孩有点不好意思。 骰子再一次在碗中落定。 光头男孩竟然连连得手。 掷骰子的那个人瞪了光头男孩一眼:“一个小屁孩子,还尽赢!” 光头男孩长大了,准是个亡命徒。他才不管掷骰子的那个人乐意不乐意,竟然将所有的钱一把从怀中抓出,全都押在瘦子的钱后边。 掷骰子的那个人说:“你想好了!” 光头男孩显得像一个久战赌场的赌徒。他将细如麻秆的胳膊支在桌子上,撑住尖尖的下巴,朝掷骰子的那个人翻了一下眼皮:“你掷吧!”意思是说:哪来的这么多废话! 骰子在那人握空的拳头里互相撞击着。那人一边摇着拳头,一边用眼睛挨个地审视着每个人的脸,直到那些人都感到不耐烦了,才一声吼叫,然后如突然打开困兽的笼门一般,将手一松。那三枚骰子凶猛地跳到了碗里…… 根鸟只听见骰子在碗中蹦跳的声响,却并不能看到它们蹦跳的样子,因为那些赌徒的脑袋全都挤到了碗的上方,把碗笼罩住了。 脑袋终于又分离开来。 根鸟看见,那个掷骰子的人,很恼火地将一些钱摔在光头男孩的面前。 光头男孩不管,只知道喜滋滋地用双手将钱划拉过来,拢在怀里。 “小尾——” 门外有人叫。 “你妈在叫你。”掷骰子的那个人说。 叫小尾的孩子不想离开。 “小尾——”喊叫声过来了。 “走吧!”掷骰子的那个人指着门外,“呆会儿,你妈见着了,又说我们带坏了你。” 小尾这才将钱塞进怀里,钻出人群,跑出门去。 小尾走后,根鸟的眼睛就老盯着瘦子的那堆钱后边的空地方。他觉得那地方是个好地方。果然,瘦子又赢了好几把。根鸟的手伸进怀里——怀里有钱。当瘦子又大赢了一把之后,他跳下板凳,将钱从人缝里递上去,放在瘦子的那堆钱后边。 根鸟的手伸到桌面上来时,赌徒们都将视线转过来看这只陌生的手。他们没有阻止他。这是赌场的规矩:谁都可以押钱。 骰子脱手而出,飞到了碗里…… 根鸟还真赢了。这是根鸟平生第一回赌博。当他看到掷骰子的将与他的赌注同样多的钱摔过来时,他一方面感到有点歉意,一方面又兴奋得双手发抖。他停了两回之后,到底又憋不住地参加了进来。他当时的感觉像在冬季里走刚刚结冰的河,对冰的结实程度没有把握,心里却又满是走过去的欲望,就将脚一寸一寸地向前挪,当听到咔嚓的冰裂声时,既感到害怕又感到刺激。他就这样战战兢兢地投入了进去。 根鸟居然赢了不少钱。 他用赢来的钱,又喝了酒,并且又喝醉了。 从米溪走出的根鸟,在想到自己从看到白鹰脚上的布条起,已有好几年的光景就这样白白地过去了之后,从内心深处涌出了堕落的欲望。 根鸟被风吹醒后,去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去客店收拾了自己的行囊,然后骑着白马,来到了戏班子住的客店。 女店主迎了出来。 “还有房间吗?”根鸟问。 “有。” 根鸟就在金枝他们住的客店住下了。 傍晚,根鸟照料完白马,往楼上的房间走去时,在楼梯上碰到了正要往楼下走的金枝。两人的目光相遇在空中,各自都在心中微微颤动了一下。 根鸟闪在一边。金枝低着头从他身边经过时,他闻到了一股秀发的气味,脸不禁红了起来。 金枝走下楼梯后,又掉过头来朝根鸟看了一眼。那目光是媚人的。那不是一般女孩儿的目光。根鸟还从未见到过这样的目光。根鸟有点慌张,赶紧走进自己的房间。 金枝觉得根鸟很好玩,低头暗自笑了笑,走出门去。 晚上,根鸟早早来到戏园子,付了钱,在较靠前的座位上坐下了。 轮到金枝上台时,根鸟就目不转睛地看着她表演。他看她的水漫过来一样的脚步,看她的开放在空中的兰花指儿,看她的韵味无穷的眼神,看她的飘飘欲飞的长裙……那时候,除了这一方小小的舞台,一切都不存在了。 金枝迷倒了正百无聊赖的根鸟。 金枝上台不久,就看到了根鸟。她不时地瞟一眼根鸟,演得更有风采。 从此,根鸟流连于莺店,一住就是许多日子。晚上,他天天去泡戏园子,如痴如醉地看金枝的演出。那些阔人往台上扔钱,他竟然不想想自己一共才有多少钱,也学他们的样子,大方得很。若是有一天晚上他没有去戏园子,这一晚他就不知如何打发了。白天,他也想能常看到金枝,但金枝似乎天性孤独,总是一人呆在屋里,很少露面。这样,他就把白天的全部时光,都泡在赌场里。对于赌博,他似乎有天生的灵性。他在赌场时,就觉得有神灵在他背后支使着他——真是鬼使神差。他不bbr>知道怎么就在那儿下赌注了,也不知道怎么就先住了手。他心里并不清楚他自己为什么会做出那些选择。那些选择,总是让他赢钱,或者说总是让他免于输钱,但同样都无道理。他用这些钱去喝酒,去交客店的房费。莺店的赌徒们都有点不太乐意他出现在赌场,但莺店的人又无话可说。赌徒们必须讲赌博的规矩。 根鸟的酒量越喝越大。他以前从不曾想到过。他在喝酒方面,也有天生的欲望与能耐。酒是奇妙的,它能使根鸟变得糊涂,变得亢奋,从而就不再觉得无聊与孤独。不久,他就有了酒友。那是他在赌场认识的。根鸟喜欢莺店的人喝酒的方式与样子。莺店的人喝酒比起米溪的人喝酒来,更像 559d." >喝酒。莺店的人喝酒——痛快!他们喝得猛,喝得不留一点余地,喝得热泪盈眶,喝得又哭又唱,还有大打出手的,甚至动刀子的。根鸟原是一个怯弱的人,但在莺店,他找到了野气。他学会草原人的豪爽了。他觉得那种气概,使他变得更像个成熟的男人了。在酒桌上,他力图要表现出比他的实际年龄要大得多的气派与做法。他故意沙哑着喉咙,“哥们儿哥们儿”地叫着,甚至学会了用脏话骂人。 莺店的人,差不多都认识了这个不知从何处流落到这里的“小酒鬼”。 小酒鬼最得意时,会骑着他的白马,在小城的街上狂跑。马蹄叩着路面,如敲鼓点。他在马背上嗷嗷地叫着,吸引得街两侧的人都纷纷拥到街边来观望。 这天,他喝了酒,骑着马又在街上狂跑时,正好被上街买东西的金枝看到了。当时,金枝正在街上走,就听见马蹄声滚滚而来,还未等她反应过来,那马就已经呼啦冲过来了。她差一点躲闪不及被马撞着。 根鸟掉转马头,跑过来,醉眼矇眬地看着金枝。 金枝惊魂未定,将手指咬在嘴中,呆呆地看着他。 他朝金枝痴痴地一笑,用力一拍马的脖子,将身子伏在马背上,旋风一般地向街的尽头跑去。 3 不知为什么,根鸟开始有点害怕金枝的目光了。他一见到这种目光,就会面赤耳热,就会手足无措。 但金枝却渐渐胆大起来。她越来越喜欢把黑黑的眼珠儿转到眼角上来看根鸟,并用一排又白又匀细的牙咬住薄薄的嘴唇。她甚至喜欢看到根鸟的窘样。 夜里,根鸟躺在床上时,有时也会想到金枝:她的那对让人心慌意乱的眼睛,她的那两片永远那么红润的嘴唇,她的那两只细软的长臂,她的如柳丝一般柔韧的腰肢……每逢这时,根鸟就会感到浑身燥热,血管一根根都似乎在发涨。他就赶紧让自己不要去想她。 但,根鸟自从头一次见到金枝时,就隐隐地觉得她挺可怜的。 他无缘无故地觉得,金枝的目光深处藏着悲伤。 这天晚上,金枝在别人演出时,穿着戏装坐在后台的椅子上睡着了。此时,靠着她的火盆里,木柴烧得正旺。不知是谁将后台的门打开了,一股风吹进来,撩起她身上的长裙,直飘到火上。那长裙是用上等的绸料做成的,又?99lib?轻又薄,一碰到火,立即被燎着了,转眼间就烧掉了一大片。 一个男演员正巧从台上下来,一眼看到了金枝长裙上的火,不禁大叫一声:“火!”随即扑过去,顺手端过一盆洗脸水,泼浇到金枝的长裙上。 睡梦中的金枝被惊醒时,火已经被水泼灭了。 那个人的喊声惊动了所有的人。第一个跑到后台的是班主。他一句话也没说,只是冷冷地站在那儿看着。 金枝看到了那双目光,站在墙角里浑身打着哆嗦。 不知什么时候,班主走掉了。 金枝小声地哭起来。两个比她大的女孩儿过来,一边帮她脱掉被烧坏的长裙,一边催促她:“快点另换一件裙子,马上就该你上场了。” 金枝是在提心吊胆的状态中扮演着角色的。她的脚步有点混乱,声音有点发颤。若不是化了妆,她的脸色一定是苍白的。 台下的根鸟看出,金枝正在惊吓之中。散场后,他就守在门口。戏班子的人出来后,他就默默地跟在后边。他从女孩儿们对金枝安慰的话语里知道了一切。 那个班主甩开戏班子,独自一人,已经走远了。 根鸟无法插入。他甚至连一句安慰的话也不好对金枝说,心里除了着急之外,还不免有点怅然。他见有那么多人簇拥着金枝,便掉转头去了酒馆。 夜里,根鸟喝得醉醺醺的,摇摇晃晃地回到了客店。上楼梯时,他就隐隐约约地听到金枝的房间里有低低的呻吟声。越是走近,这种呻吟声就越清晰。她好像在一下一下地挨着鞭挞。那呻吟声一声比一声地凄厉起来。呻吟声里,似乎已含了哭泣与求饶。但,那个鞭挞她的人,却似乎没有丝毫的怜悯之心,反而越来越狠心地鞭挞她了。 根鸟听着这种揪人心肺的呻吟声,酒先醒了大半。他茫然地在过道上站了一阵之后,哧通哧通地跑到楼下,敲响了女店主的门。 女店主披着衣服打开门来:“有什么事吗?” 根鸟一指楼上:“有人在欺负金枝。” 女店主叹息了一声:“我也没有办法。她是那班主在她八岁时买来的,他要打她,就能打她,谁也不好阻拦的。再说了,那件戏装也实在是件贵重的物品,班主打她,也不是没有道理的。” “她在叫唤!你就去劝劝那个班主吧。” “哼,那个人可不是谁都能劝阻得了的。”女店主一边说,一边关上门,“你就别管了。” 根鸟只好又哧通哧通地跑上楼来。 金枝确确实实在哭泣。那呻吟声低了,但那是因为她已无力呻吟了。 根鸟听到了鞭子在空中抽过时发出的声音。当金枝再一次发出尖厉的叫声时,他不顾一切地用肩膀撞着门,并愤怒地高叫:“不准打她!” 根鸟的叫声,惊动了许多房客,他们打开门,探出脑袋来看着。 “不准打她!”根鸟一次又一次地撞击着门。 房门打开了,烛光里站着满脸凶气的班主。 “不准打她!”根鸟满脸发涨,气急败坏地喊叫着。 班主冷笑了一声:“知道我为什么打她吗?” “不就是为了一件破戏装吗?” “嗬!你倒说得轻巧。你来赔呀?” 根鸟气喘吁吁,一句话说不出来。 “你赔得起吗?” “我赔得起。” 班主蔑视地一笑:“把你的钱拿出来让我们见识见识。” 根鸟不说话。 “这里没你的事,一边去!” 根鸟戳在门口,就是不走。 班主上下审视着根鸟,然后说:“你不过也就是个小流浪汉,倒想救人,可又没那个本钱!”他不再理会根鸟,抓着鞭子,又朝正在啜泣的金枝走去。 根鸟透过幔子,看到金枝耸着瘦削的双肩在哆嗦着。他一把从腰上摘下钱袋,高高地举在手中,叫着:“我赔,我现在就赔!” 班主半天才回过头来。 根鸟从钱袋里抓出一大把钱来,往地上一扔:“这么多,总够了吧?” 那个班主不过也就是个小人,一边尴尬地笑着,一边从地上将那些钱一分不落地捡起来,全都揣进怀里。然后,他冲着金枝说:“算你今天运气!”说罢,扬长而去。 幔子的那一边,金枝的身影还在微微地颤抖着。 那幔子很薄,浅绿色的底子上印着小小的黄花。在烛光的映照下,那些小黄花便好像在活生生地开放着。 过了一会儿,金枝撩开幔子,露出她的脸来。她感激地望着根鸟。 根鸟打算走回自己的房间时,从金枝的眼神里听出一句:你不进来坐一会儿吗? 根鸟犹豫着,又见金枝用眼神在召唤他:进来吧。 根鸟走进了屋子。 金枝说:“外面有风,冷。” 根鸟就将门关上了。 金枝回头往里边看了一眼:“到里边来吧。” 根鸟摇了摇头。 “里面有椅子。” “我就站在外面。” 金枝将椅子搬到了幔子的这边。 根鸟等金枝重新回到幔子那一边之后,才在椅子上坐下。 “这间屋子就你一个人住吗?” “本来有一个姐姐和我一起住的,后来她生病了。不久前,她回老家去了。暂且就我一个人住着。” 根鸟干巴巴地坐在椅子上,不知道说什么。 “以后不要再去看我的戏了。” “……” “你不能把钱全花在那儿。” “……” “你从哪儿来?” “菊坡。” “菊坡在哪儿?” “很远很远。” “你去哪儿?” 根鸟不愿道出实情,含糊地说:“我也不知去哪儿。” “早点离开莺店吧。莺店不是好地方。” “你家在哪儿?” “我不知道。” 烛光静静地亮着。 “你多大了?”金枝问。 “快十八了。” “可你看上去,还像个孩子。” “你也是。”根鸟笑了。 金枝也笑了:“人家本来就才十六岁。” 金枝在幔子那一边的另一张椅子上也坐下了。 他们东一句西一句地说着话。根鸟自然说到了大峡谷。金枝很认真地听着,听完了,自然要笑话他。根鸟吃惊地发现,他忽然变得无所谓了,还跟着金枝一起笑——笑自己,仿佛自己就是个该让人笑的大傻瓜。金枝就向根鸟讲她小时候的事:她的老家那边到处都是河,她七岁时就能游过大河了,母亲说女孩子家不好光着身子让男孩看见的,可她就是不听妈妈的话,还是尽往水里去——光着身子往水里去……她最喜欢做的一件事就是坐在风车的车杠上,让风车带着她转圈圈。有一回风特别大,风车转得让她头发晕,最后竟然栽倒在地上,差点磕掉一颗门牙…… 两个人都觉得寂寞,各坐在幔子的一边,唧唧咕咕地一直谈到后半夜。这时金枝打了一个哈欠,要从椅子上起来,但哎哟呻吟了一声,又在椅子上坐下了。 根鸟将脑袋微微伸进幔子里:“很疼吗?” 金枝将手伸进衣服,朝后背小心翼翼地抚摸过去。过不一会儿,她低声哭泣起来。 “伤得重吗?” 金枝站起来,默默地将上身的衣服一件一件地脱掉。然后她将双臂支撑在椅子上,将后背冲着根鸟:“你看吧。” 根鸟十分慌张。他瞥了一眼,赶紧低下了头。这是他第一回见到女孩儿的身子。 金枝的眼泪,一滴一滴地落在椅面上,发出扑嗒扑嗒的声音。 根鸟慢慢地抬起头来。他看到一个瘦长的脊背。那脊背上有一道道暗红的鞭痕。那鞭痕因为脊椎的一条细沟,而常被断开。 “好几道吧?” “嗯。” 金枝自己可怜起自己来,竟然哭出了声。 根鸟无意中看到了烛光从侧面照来时金枝映照在墙上的影子:由于上身是倾伏着的,金枝胸脯的影子便犹如人在月光下看到了两只倒挂着的梨。根鸟的心一下子一下子地蹦跳着。他将脸侧过,对着门口。 4 根鸟还是天天晚上去看金枝的戏。看完戏,根鸟总是转来转去地想到金枝的房里去看她。而金枝也似乎很喜欢他去看她。两人总要呆很久,才依依不舍地分开。 班主看在眼里,在心中冷笑:蛮好蛮好,将这小子的钱袋掏空了,再叫他滚蛋。 根鸟的钱袋越来越瘪了。那原是一个鼓鼓囊囊的钱袋。杜家的工钱是很丰厚的,他在前些日子又赢了不少钱。但现在已经所剩无几了。 根鸟终于不能再去看金枝的戏了。 根鸟不顾金枝的劝说,又去了赌场。但这一回,却几乎将他输尽了。被赌场上的人赶出来之后,他将剩下来的一点钱,全都拍在了酒店的柜台上。 根鸟摇晃着回到客店,但未能走回自己的房间,就在楼梯上醉倒了。 金枝闻讯,急忙跑下来,将根鸟的一只胳膊放在她的脖子上,吃力地架着他,将他朝楼上扶去。他在矇眬中觉得金枝的脖子是凉的。他的脑袋有点稳不住了,在脖子上乱晃悠。后来索性一歪,靠在金枝的面颊上。他感到金枝的两颊也是凉的。他闻到了一股气味,他从未闻到过这样的气味——女孩儿的气味。他的心底里,似乎还有那么一点清醒的意识。但这一点清醒的意识,显得非常虚弱,不足以让他在此刻清晰起来。他就这样几乎倒在金枝身上一般,被金枝架回到她的房间里——根鸟因交不起房钱,就在他出去喝酒时,女店主已让人将他的房间收回了。 根鸟被金枝扶到床上。他模模糊糊地觉得,金枝用力地将他的脑袋搬到枕头上。金枝给他脱了鞋。她大概觉得他的脚太脏了,还打来了一盆热水,将他的脚拉过来,浸泡在热水里。她用一双柔软但却富有弹性的手,抓住他的脚,帮他洗着。那种感觉很特别,从脚底板直传到他的大脑里。他有点害臊,但却由她洗去。 根鸟醒来时,已是第二天的早晨。当他发现自己是睡在金枝的床上时,感到又羞又窘。 此时,金枝趴在椅背上,睡得正香。 根鸟怔怔地望着她,心中满是愧意。他轻轻地下了床,穿上鞋,看了金枝一眼,轻轻地叹息了一声,开了门,走了出去。 他已什么也没有了。 他又回头看了一眼楼上金枝的房间,走出客店。他从大树上解下白马,跳上马背,双脚一敲马腹,白马便朝小城外面的草原飞奔而去。 初冬的草原,一派荒凉。稀疏的枯草,在寒风中颤抖。几只苍鹰在灰色的天空下盘旋,企图发现草丛中的食物。失去绿草的羊与马,无奈地在寒风里啃着枯草。它们已不再膘肥肉壮,毛也不再油亮。变长了的毛,枯涩地在风中掀动着,直将冬季的衰弱与凄惨显示在草原上。 根鸟骑着白马,在草原上狂奔。马蹄下的枯草,纷纷断裂,发出一种干燥的声音,犹如粗沙在风中的磨擦。 马似乎无力再跑了,企图放慢脚步,但根鸟不肯。他使劲地抽打着它,不让它有片刻的喘息。马已湿漉漉的了,几次腿发软,差一点跪在地上。 前面是一座山冈。 根鸟催马向前。当马冲上山冈时,根鸟被马颠落到地上。他趴在地上,竟一时不肯起来。他将面颊贴在冰凉的土地上,让那股凉气直传到焦灼的心里。 马站在山冈上喘息着,喷出的热气在空气中形成淡淡的白雾。 根鸟坐起来,望着无边无际的草原,心中感到了从未有过的孤独。 就像这冬季的草原一样,根鸟已经空空荡荡什么也没有了。他觉得他的心空了。 中午时,阳光渐渐强烈起来。远处,在阳光与湖泊反射的光芒的作用下,形成了如梦如幻的景象。那景象在变化着。根鸟说不清那些景象究竟像什么。但它们却总能使根鸟联想到什么:森林、村庄、宫殿、马群、帆船、穿着长裙的女孩儿……那些景象是美丽的,令人神往的。 根鸟暂时忘记了心头的苦痛,痴迷地看着。 太阳的光芒渐弱,不一会儿,那景象便像烟一样,在人不知不觉之中飘散了。 根鸟的眼前,仍是一片空空荡荡。 冷风吹拂着根鸟的脑门。他开始从多年前的那天见到白色的鹰想起,直想到现在。当空中的苍鹰忽地俯冲而下去捕获一只野兔却未能如愿、只好又无奈地扯动自己飞向天空时,根鸟终于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成了幻觉的牺牲品。 根鸟想起了父亲,想起了在火光中化为灰烬的家,想起了在黑矿里的煎熬,想起了被他放弃了的米溪与秋蔓,想起了一路的风霜、饥饿与种种无法形容的苦难,想起了自己已孑然一身、无家可归,他颤抖着狂笑起来。 终于笑得没有力气之后,他躺倒在地上,两眼直勾勾地望着天空,在嘴中不住地说着:你这个傻瓜,你这个傻瓜…… 他恨那个大峡谷,恨紫烟,恨梦——咬牙切齿地恨。 根鸟已彻底厌倦了。 根鸟要追回丢失的一切。 他骑上马,立在山冈上,朝莺店望了望,将马头掉向东方。 他日夜兼程,赶往米溪。 根鸟后悔了对米溪的放弃——那是一个多么实实在在的地方!后悔对秋蔓的背离——有什么理由背离那样一个女孩儿? 根鸟觉得自己忽然变得单纯与轻松了。他终于冲破梦幻的罗网。他从空中回到了地上。他觉得自己开始变得实在了。他有一种心灵遭受奴役之后而被赎身回到家中的感觉。 马在飞跑,飞起的马尾几乎是水平的。 一路上,他眼前总是秋蔓。他知道,杜家大院是从心底里想接纳他的。 这天早晨,太阳从大平原的东方升起来时,根鸟再一次出现在米溪。 米溪依旧。 根鸟没有立即回杜家大院——他觉得自己无颜回去。他要先找到湾子他们,然后请他们将他送回杜家大院。他来到大河边。湾子他们还没来背米。他在河边上坐下望着大河,望着大河那边炊烟袅袅的村庄。 河面上,游过一群鸭子。它们在被关了一夜之后,或在清水中愉快地撩水洗着身子,或扇动着翅膀,将河水扇出细密的波纹。它们还不时地发出叫唤声。这种叫唤声使人觉得,这里的一切都是令人惬意的。有船开始一天的行程,船家在咳嗽着,打扫着喉咙,好让自己有神清气爽的一天。对岸,一只公鸡站在草垛上,冲着太阳叫着。狗们也不时地叫上一声,凑成了一份早晨的热闹。 米溪真是个好地方。 湾子他们背米来了。 根鸟坐在那儿不动,他并无让他们忽生一个惊奇的心思,而只是想让湾子他们并不惊乍地看到他根鸟又回来了——他回来是件自然的事情。 湾子他们还是惊奇了:“这不是根鸟吗?”“根鸟!”“根鸟啊!” 根鸟朝他们笑笑,站了起来。他要使他们觉得,他们的一个小兄弟又回来了。 湾子望着根鸟:“你怎么回来了?” 根鸟依旧笑笑:“回来背米。” 根鸟与湾子他们一起朝码头走去。一路上,湾子他们说>99lib?了许多话,但不知为什么,就是没有谈到杜家。当湾子打算上船背米时,根鸟问道:“老爷好吗?” 湾子答道:“好。” 根鸟又问:“太太好吗?” 湾子答道:“好。” 根鸟就问到这里。他在心里希望湾子他们能主动地向他诉说秋蔓的情况。然而,湾子他们就是只字不提秋蔓。等湾子已背了两趟米之后,根鸟终于憋不住了,问道:“秋蔓好吗?” 湾子开始抽烟。 其他的人明明也已听到了根鸟的问话,却都不回答。 湾子吸了几口 70df." >烟,问道:“根鸟,告诉大哥,你是冲秋蔓回米溪的吗?” 根鸟低头不语。 湾子说:“你怎么现在才回来?” 根鸟疑惑地看着湾子。 湾子说:“秋蔓已离开米溪了。” “离开米溪了?” “半个月前,她进城了。” “还去读书吗?” “她嫁人了,嫁给了她的一个表哥。” 根鸟顿觉世界一片灰暗。 湾子他们全都陪着根鸟在河边上坐了下来。 根鸟似乎忘记了湾子他们。他坐在河边上,呆呆地望着河水中自己的影子。早晨的河水格外清澈。根鸟看到了自己的面容:又瘦又黑的脸上,满是疲倦;双眼似乎落上了灰尘,毫无光泽,也毫无生气。 根鸟无声地哭起来。 当他终于清楚了自己的处境时,他站了起来,对湾子他们说:“我该走了。” 湾子问:“你去哪儿?” 根鸟说:“去莺店。” 湾子说:“你不去杜家看一看?” 根鸟摇了摇头,说:“不要告诉他们我回过米溪。”他与那一双双粗糙的大手握了握之后,走向在河坡吃草的马。 湾子叫道:“根鸟!” 根鸟站住了,望着湾子:有事吗? 湾子从口袋里掏出一些钱来,放在根鸟的手上。 根鸟不要。 湾子说:“我看到你的钱袋了。” 其他的人也都过来,各自都掏了一些钱.99lib.给了根鸟。 根鸟没有再拒绝。他将钱放入钱袋,朝湾子他们深深地鞠了躬,就跑向白马,然后迅捷地又离开了米溪。 当马走出米溪,来到旷野上时,根鸟骑在马背上,一路上含着眼泪唱着。他唱得很难听。他故意唱得很难听: 莲子花开莲心动, 藕叶儿玲珑, 荷叶儿重重。 想当初, 托你担水将你送; 到如今, 藕断丝连有何用? 奴比作荷花, 郎比作西风。 等将起来, 荷花有定风无定, 荷花有定风无定…… 他急切地想见到金枝。 他回到了莺店之后,先交了钱,又住进了戏班子住的客店。他没有去看金枝,而是上街洗了澡,理了发,并且买了新衣换上。在饭馆里吃了饭后,他早早地来到了戏园子。 金枝直到上台演出后,才看到焕然一新的根鸟。她不免感到惊讶,动作就有点走样,但很快又掩饰住了。 后来的那些日子,根鸟又像往常一样,白天去赌场,晚上去泡戏园子。他根本不管自己身上一共才有多少钱,一副今朝有酒今朝醉的样子。 “你离开莺店吧。”这天夜里,金枝恳切地对他说。 “不。” “走吧,快点离开这儿吧。”金枝泪水盈盈。 依然还是一道幔子隔着。根鸟只想与金枝呆在一起。他已无法离开金枝。如今的根鸟在孤独面前,已是秋风中的一根脆弱的细草,他害怕它,从骨子里害怕它。漫长的黑夜里,他已不可能再像从前,从容地独自露宿在街头、路边与没有人烟的荒野上了。他要看到金枝房间中温暖的烛光,看到她的身影,听到她微如细风的呼吸声。金枝一举手,一投足,一个微笑,一声叹息,都能给他以慰藉和生趣。 然而,他又没有钱了。 金枝拿出自己的钱来,替他先付了客店的房费和泡戏园子的钱。但没过几天,她终于也付不起了。 晚上,痴呆呆的根鸟只能在戏园子的门外转悠着。他急切地想进去,其情形就像一只鸡到了天黑时想进鸡笼而那个鸡笼的门却关着,急得它团团转一样。 他终于趁看门人不注意时,偷偷地溜进了戏园子。他猫着腰,走到了最后面,然后一声不响地站在黑暗里。 开始,戏园子里的人也没有发现他。等上金枝的戏了,才有人看到他,于是就报告了班主。 班主发出一声冷笑,带了四五个人走过来,叫他赶快离开。 台上,金枝正在唱着,根鸟自然不肯离去。 “将他轰出去!”班主一指根鸟的鼻子,“想蹭戏,门也没有!” 那几个人上来,不由分说,将根鸟朝门外拖去。根鸟拼命挣扎。 班主道:“他再不出去,就揍扁他!” 其中一个人听罢,就一拳打在了根鸟的脸上。根鸟的鼻孔顿时就流出血来。 台上的金枝看到了,就在台上一边演戏,一边在眼中汪满泪水。 根鸟终于被赶到了门外。他被推倒在门前的台阶上。 天正下着大雪。 根鸟起来后,只好离开了戏园子。他牵着马走在莺店的街上。他穿着单薄的衣服,望着酒店门前红红的灯笼,只能感到更加寒冷——寒冷到骨头缝里,寒冷到灵魂里。他转呀转的,在戏园子散场后,又转到了那个客店的门前。他知道,这里也绝不会接纳他了。但他就是不想离开这儿。他牵着马,绕到了房屋的后面。他仰头望去,从窗户上看到了金枝屋内寂寞的烛光。 不一会儿,金枝的脸就贴到了窗子上。 班主已经交代金枝:“不要让那个小无赖再来纠缠了!” 他们只能在寒夜里默默地对望。 第二天,根鸟牵着马,在街上大声叫唤着:“卖马啦!卖马啦!谁要买这匹马呀!” 这里是草原,不缺马。但,这匹白马,仍然引得许多人走过来打听价钱:这实在是一匹难得的好马。这.99lib.里的人懂马,而懂马的结果是这里的人更加清楚这匹马的价值。他们与根鸟商谈着价钱,但根鸟死死咬住一个他认定的钱数。他心里比任何人都清楚这是一匹什么样的马。它必须有一个好价钱。他不能糟踏这匹马。他的心一直在疼着。他在喊卖时,眼中一直汪着泪水。当那些人围着白马,七嘴八舌地议论它或与他商谈价钱时,他对他们的话都听得心不在焉。他只是用手不住地抚摸着长长的马脸,在心中对他的马说:“我学坏了。我要卖掉你了。我是这个世界上最没良心的人……” 马很乖巧,不时伸出软乎乎、温乎乎的舌头舔着他的手背。 直到傍晚,终于才有一个外地人肯出根鸟所要的价钱,将白马买下了。 白马在根鸟将缰绳交给买主时,一直在看着他。它的眼睛里竟然也有泪。 有那么片刻的时间,根鸟动摇了。 “到底卖还是不卖?”那人抓着钱袋问。 根鸟颤抖着手,将缰绳交给那个人,又颤抖着手从那个人手中接过钱袋。 那人牵着白马走了。 根鸟抓着钱袋,站在呼啸的北风里,泪流满面。 5 春天。 草原在从东南方刮来的暖风中,开始变绿。空气又开始变得湿润。几场春雨之后,那绿一下子浓重起来,整个草原就如同浸泡在绿汁里。天开始升高、变蓝,鹰在空中的样子也变得轻盈、潇洒。野兔换了毛色,在草丛中如风一般奔跑,将绿草犁出一道道沟痕来。羊群、牛群、马群都变得不安分了,牧人们疲于奔命地追赶着它们。 莺店的赌徒、酒徒们,在这样的季节里,变得更加没有节制。他们仿佛要将被冬季的寒冷一时冻结住的欲望,加倍地燃烧起来。 莺店就是这样一座小城。 根鸟浑浑噩噩地走过冬季,又浑浑噩噩地走进春季。 这天,金枝问根鸟:“你就不想去找那个紫烟了吗?” 根鸟从他的行囊中翻到那根布条,当着金枝的面,推开窗子,将布条扔出窗口。 布条在风中凄凉地飘忽着,最后被一棵枣树的一根带刺的枝条钩住了。 金枝却坐在床边落泪:“我知道,其实你只是觉得日子无趣,怕独自一人呆着,才要和我呆在一起的。” 根鸟连忙说:“不是这样的。” “就是这样的。你心已经死了,只想赖活着了。” 根鸟低着头:“不是这样的。” 金枝望着窗外枣树上飘忽着的布条,说道:“不知道为什么,这些天,我竟觉得那个大峡谷也许真是有的……” 根鸟立即反驳道:“没有!” 金枝没有与他争执,楼下有一个女孩儿叫她,她就下楼去了。 根鸟的脑子空洞得仿佛就只剩下一个葫芦样的空壳。他走到窗口,趴在窗台上,望着窗外的小城。那时,临近中午的太阳,正照着这座小城。一株株高大的白杨树,或在人家的房前,或在人家的房后蹿出来,衬着三月的天空。根鸟觉得天空很高很高,云彩很白很白。他已有很长时间不注意天空了,现在忽然地注意起来,见到这样一个天空,心中不禁泛起了小小的感动。 一群鸽子在阳光下飞翔,使空中充满了活力。 他长时间地站在窗口。那根布条还被树枝钩着。它的无休止的飘动,仿佛在向根鸟提醒着什么。 过了不一会儿,金枝回来了,说:“昨晚上,客店里来了一个怪怪的客人。”>.. “从哪儿来的?”根鸟随意地问道。 “不知道。那个人又瘦又黑,老得不成样子了,怪怕人的。他到莺店,已有好多日子了,一直在帮人家干活。前天,突然觉得自己身体不行了,才住到这个店里。他想在这里好好养上几天,再离开莺店。但依我看,那人怕是活不长了。你没有见到他。你见到他,也会像我这样觉得的。” 两人说了一会儿那个客人。 但这天夜里散戏回来,根鸟心中不知想到了什么,突然对金枝说道:“我忽然想起一个人来。你说说,那个住在楼下的客人,个儿多高?” “细高个儿,高得都好像撑不住似的,背驼得很。” 根鸟急切地问?99lib?了那人的脸形、眼睛、鼻子、嘴巴以及其他情况。在金枝一一作了描述之后,根鸟疑惑着:“莫不是板金先生?” “谁叫板金先生?”金枝问。 根鸟就将他如何认识板金先生以及99lib?有关板金先生的情况,一一道来。 这天夜里,根鸟没有睡着。天一亮,他就去看那个客人。 客人躺在床上,听到了开门声,无力地问道:“谁呀?” 根鸟一惊。这声音虽然微弱,而且又衰老了许多,但他还是听出来了像谁的声音。他跑过去,仔细看着那个人的面容。根鸟的嘴唇开始颤抖了:“板金先生!” 客人听罢,用细得只剩一根骨头的胳膊支撑起身体:“你是……” “我是根鸟,根鸟呀!” “你是根鸟?根鸟?” 根鸟点着头,眼泪早已汪满眼眶。 板金先生激动不已。他要起来,但被根鸟阻止了:“你就躺着吧。” “我们打从青塔分手,已几年啦?”板金问道。 “好几年了。” “你已是大人了。你连声音都变了。”板金抓着根鸟的手,轻轻摇着说。 根鸟觉得板金真是衰老得不行了:他就只剩下一副骨架了。根鸟担心一阵风就能把他吹跑。根鸟还从未看到过如此清瘦的人,即使父亲在去世前,也没有清瘦得像他这副样子。根鸟心中不禁生出一股怜悯来。 根鸟在板金的床边坐下,两人互相说着分别之后的各自的情形,仿佛有无穷无尽的话儿要说。 过了两天,板金才问根鸟:“你怎么呆在莺店不走了?” 根鸟没有回答。 板金让根鸟将他扶出客店,来到门外的一处空地上,在石凳上坐下,说:“其实,你的事,我早在住进这家客店之前,已从这个城里的一些人那里多多少少地听说了。整个这座城,都常常在谈论你。你学会了赌博,你学会了喝酒,常常烂醉如泥地倒在街上。你还和一个唱戏的女孩儿……” “我只是愿意和她呆在一起。”根鸟的脸红了。 “其实,你心里并不一定就喜欢那个女孩儿。你是害怕孤独。你只是想在这里从此停住。你是不想再往前走了。你存心想让自己在这里毁掉。”板金失望地摇了摇头,用枯枝一样的指头指着根鸟,长长地叹息了一声,“你呀……” 根鸟倚在一棵树上,无言以答。 “从前,你什么也不怕。千里迢迢,你独自一人走在路上。但你挺着脊梁。因为,你心里有个念头——那个念头撑着你。而如今,这个念头没有了,跟风去了,你就只想糟践自己了……”板金说,“你不该这样的,不该。” 根鸟眼中大滴地滚出泪来。 “你长途跋涉,你死里逃生,你一把火将你的家烧成灰烬,难道就是为了到莺店这个地方结束你自己吗?你真傻呀!” 板金已不可能再大声说话了。但就是这微弱的来自他内心深处的话,却在有力地震撼着根鸟。他心头的荒草,仿佛在急风中起伏倾倒,并发出金属般的声响。 “晚上睡觉时,闭起你的双眼,去想那个大峡谷吧!” 整整一天,根鸟都在沉默中。 黄昏时,他又站到房间的窗口。他看见那根布条还在晚风中飘动着,它仿佛在絮语,在呼唤着他。 就在这天夜里,久违了的大峡谷又来到了他的梦中—— 大峡谷正是春天。那棵巨大的银杏树,已摇动着一树的扇形的小叶,翠生生的。百合花无处不在地开放着,整个大峡谷花光灿烂。白鹰刚换过羽毛,那颜色似乎被清冽的泉水洗过无数遍,白得有点发蓝。它们或落在树上,或落在草地上,或落在水边。几只刚会飞的雏鹰,绕着银杏树,在稚嫩地飞翔。一条溪流淙淙流淌,水面上漂着星星点点的落花。 银杏树下的那个棚子上,此时插满了五颜六色的花。 当紫烟终于出现时,根鸟几乎不敢相认了:她竟然出落成那样一个亭亭玉立的少女。 甘泉、果浆、湿润的空气,给了她美丽的容颜。风雪、寒霜,倒使她变得结实了。或许是她已经习惯了,或许是她不再抱有离开大峡谷的希望,她倒显得比从前安静了。这里有花,有鹰,有叮咚作响的泉水,有各色鸟儿的鸣啭,她似乎已经能够忍受这里的寂寞了。原先微皱的眉头,已悄然舒展,眼睛里的忧伤也已深深地藏起。显露在阳光下的,更多的是清纯之气与一个女孩儿才有的柔美。 她一回头,看见了根鸟,害羞便如一只小鸟从她的脸上轻轻飞过。她望着根鸟,含情脉脉。 她的手腕上戴着她自己做的花环。 峡谷里有风,撩着她一头的秀发。那头发很长,像飘动的瀑布。 有雾,她在雾里时隐时现。 她已是绿叶下一枚即将成熟的果子。但最终,根鸟仍然从她的眼睛里看到了她的软弱、稚嫩与深情而悲切的呼唤。 根鸟醒来时,窗外正飘着一弯月亮。 根鸟没有将梦告诉金枝,也没有将梦告诉板金。但他自己却一连两天,都在回想着那个梦。 几天后的早晨,板金对根鸟说:“我又要上路了。” 根鸟不说话。 板金只是用眼睛望着根鸟:难道你不想与我同行吗? 根鸟依然没有任何表示。 板金叹息了一声,背着他的行囊,吃力地走了。他实际上已经无力再走了,但他还是用尽最后的力气走上了西去的路。 根鸟望着他的背影,心头一阵发酸。 板金走后不久,根鸟爬上枣树,摘下了那根布条…… 6 这天中午,板金在离开莺店四五里的地方,坐在路边一块石头上喘息。他掉头回望走过的路,看到了一个背着行囊的人正朝他这边走来。“根鸟!根鸟!”他在心中念着根鸟的名字,“他到底还是来了!” 根鸟赶上来了。他朝板金笑笑。 板金站起来,将胳膊放在根鸟的肩头,用尽力气搂了搂他,一句话也没有说。 他们继续西行。根鸟扳了一根树枝,给板金当拐棍,还在一旁扶着他。两人唱着歌,一起走在旷野上。 三天后,他们走到了草原的边缘。他们看到了隐隐约约的大山。其中一座最高的山,当太阳冲出云雾时,山头便呈现出皑皑白雪。它使天地间显出一派静穆。而当云雾又席卷过来,它梦幻一般沉没时,又给天地间造出一片神秘。 气温开始下降,风也大了起来。 板金在眺望这山时,双腿一软,拐棍从无力的手中脱落,一下摔倒了。 根鸟连忙甩掉行囊,单腿跪下,用胳膊托住板金的后背:“你怎么了,板金先生?” 板金企图挣扎起来,但已没有一点力气。他颤动着干焦的嘴唇:“就让我在地上躺一会儿。” 根鸟守候在板金的身旁,看着远山在阳光与云雾中的变幻。 板金闭着双眼说:“你要走下去。你离大峡谷已经不远了。一路上,我一直在帮你打听那个长满百合花的大峡谷。有的,不远啦,不远啦……” 根鸟向板金,也向远山,坚定地点点头。 黄昏即将来临时,板金让根鸟将他扶起,靠在一棵枝叶繁茂的大树的树干上。他的眼皮吃力地抬起来,露出一对浑浊的眼睛。他困难地呼吸着,但他努力以一种不变的姿态靠在大树上。 “躺下吧。”根鸟说。 “不,让我就这样站着。”板金没有看根鸟,只眺望着远方,“我已走到尽头了……” “不,板金先生,我们一起走!” “我得留在这儿了。”板金bbr>的双眼渐渐合上,“知道吗?我已离梦不远了。我都隐隐约约地看见那群小鸟了,亮闪闪的,像金子一样在天边飞着。”他欣喜但又不免遗憾地说道。 “板金先生……” 板金说:“那天,走出家门时,我对我妻子说过,十年后还听不到我的消息,你就该让儿子上路了。他已经上路了,我都已听到他的脚步声了……”他微笑着,眼角渗出两滴泪珠来。 “板金先生……” “你是我这一辈子见到过的最可爱的男孩儿。记住我,孩子!”板金慢慢举起胳膊,指着前方,“往前走吧,这是天意!”他顺着树干滑落了下去。 根鸟将板金的行囊打开,将褥子铺在树下,然后将他已经变凉的躯体抱到褥子上,并将他放好。他面容安详,像是睡着了。 根鸟从周围的草坡、水边采来了无数的香草与鲜花,堆放在板金身体的四周——他几乎被香草与鲜花淹没了。 天黑了。根鸟没有离开板金。他在大树下坐下,守着板金。他觉得四周的树林都在为板金肃立。他一点也不感到害怕,在夜风中,一边啃着干粮,一边在嘴中呜呜噜噜地唱着悲哀的歌。那歌是送板金上路的。那路铺满银子一样的月光,板金飘飘然地走着。根鸟在心中为这个好人祝福——祝福他一路平安。 后来,根鸟就睡着了。 根鸟醒来时,霞光在草原的东方已如千万只红鸟飞满天空。他揉着眼睛,定睛西望时,心禁不住颤抖起来:他的白马立在西去的路上!他怀疑自己处在幻觉里,使劲地眨着眼睛,但白马依然还立在那里:它一身霞光,威武之极,英俊之极。他站起来,拍了一下巴掌,白马闻声,对着寂寂无声的旷野长鸣一声,随即一摇尾巴,嘚嘚嘚地跑过来。 根鸟也朝白马跑去。 白马围着根鸟绕了两三圈,并不时地用颈磨擦着他的身子。 根鸟一下紧紧地抱住了马头。 太阳颤悠悠地升上来了。这颗巨大的万古不衰的生命,顿时给这个世界带来隆隆的轰响,使天地间的万物一下子获得了勃勃生机。 偌大一片草原,成了一张没有边际的毛茸茸的金毯。远山在阳光下,渐渐显现出来,将一股豪迈、崇高之气,浸润着根鸟的整个身心。林中的小鸟纷纷飞出,飞到草原上,飞进阳光里,使空中变得喧闹非常。 根鸟背起行囊,骑上马背,在马上朝板金鞠了一躬,看了他最后一眼,掉转马头,迎着大山飞驰而去。 十天后,他走进崇山峻岭。山磊磊,石崖崖。他似乎走进了永远也不能走出的群山。他已一连四五天,没有看到行人了。但他已经又习惯了这种孤旅。实在觉得寂寞时,他就会在群山间大喊大叫。喊叫声在山间撞来撞去,仿佛有无数的人在喊叫。 根鸟感觉到马一直在走向高处,仿佛要走到天上去。 马总是走在悬崖边上。有时候,根鸟觉得根本无路可走,可马却就是走了过去。悬崖下的山涧,流水哗哗。水鸟在山涧飞来飞去,伺机捕捉水中的游鱼。常常遇到塌方,但白马三下两下,就飞腾到塌方之上。根鸟知道,有这匹马,他实际上什么也不用害怕。他一路上倒是很快乐地看着风景。这些风景教他惊讶,教他感叹。有一片竹林原是长在山坡上的,后来塌方了,竟然整片地滑落到山涧中,又居然在山涧的激流中翠生生地长着,还有鸟在竹枝上鸣叫。他便让马停住,呆呆地看着这片水中的竹林。有一个山沟,长满了一种白色的树木,但却飞满了黑色的蝴蝶。那蝴蝶受了惊动,简直如黑色的雪花飘满了天空。根鸟免不了又要让马慢些走,好让他将这个奇异的世界看个够…… 这一天,他骑着马走进了一座古老的树林。这座树林很大。使他感到惊奇的是,这些树木,竟然没有一株是有叶子的,一律都是赤裸裸的,只有枝干。更使他感到惊奇的是,就是在这些黑色的树枝上,却晾着一种毛茸茸的丝状物。它们是淡绿色的,像女孩儿用的绿头绳。它们无根无须,却又显出一番鲜活,在林子间到处飘动着。远远地看,像绿色的云,而走近了看时,又觉得林子里正下着绿色的雨——这雨只落了一半,就在空中摇摇晃晃地停住了。 根鸟竟然在这样的林子里走了一个上午。 这些天来,他总有一种异样的感觉。随着攀援高度的增加,这种感觉愈来愈强烈。他时不时地会有一种莫名其妙的激动与兴奋,仿佛有什么事情就要发生一般。走在这片林子里时,他的心几次在他不留意时,忽然地扑通扑通地跳起来。他隐隐约约地感觉到前方似乎有什么特别重要的东西要向他展开,其情形就像久居黑暗小屋中的人,似乎透过窗棂,觉察到了曙光即将来临。 走出林子之后,世界忽然变得豁然开朗。山已高耸入云,但一眼望去,却是一片平坦的草地——高山顶上的草地。说是草地,也不见太多的草,倒是各种颜色的花开了一地。根鸟从未想到过,这个世界上会有如此鲜艳动人的花。这种花,大概只有在如此高的地方,才能开成这样。 根鸟催马往草地边沿跑去。他很快看到了一个他从未见到过的大峡谷。他低头一看,感到不寒而栗:那峡谷之深,似乎深不见底,只见下面烟雾缭绕。屏住呼吸细听,倒也能隐隐约约地听到流水声,但这遥远的流水声只是更让人觉得这峡谷实在太深。他不禁掉转马头,让马离开悬崖的边缘。 马走了不一会儿,根鸟忽然发现了星星点点的百合花。这种百合花,他似乎见到过。马越往前走,百合花就越多,到了后来,就其他什么花也没有了,漫山遍野开的全都是百合花。他一拉缰绳,又让马走向悬崖的边缘。这时,他看到那百合花竟沿着悬崖,一路朝谷底长下去,从峡谷底飘起浓浓的百合花的香气。 谷底虽然烟雨濛濛,但根鸟却在眼中分明看到了百合花正在谷底的各处盛开着。 根鸟垂挂在马的两侧的腿开始颤抖起来——他想控制住,却控制不住。 根鸟不敢相信他认识这个大峡谷——他怎么也不敢相信。然而,他的眼前,却不可抗拒地闪现着他已多次在梦中见到的那个大峡谷。他看到了那棵巨大的银杏树,他的耳边甚至响着那些扇形小叶在风中摇摆、磨擦而发出的雨一样的沙沙声。 他对这里居然没有陌生的感觉,像是重返故地——离去太久的故地。 他疑惑了,慌乱了,几乎不能自持了。他四下环顾,想见到一个人,好向那人问上一声:这里是哪儿? 但四周却空无一人。 就在他的双腿不停地哆嗦时,他忽然听到峡谷的半空中传来了几声鹰叫。“鹰!我听到过这种声音!”这时,轮到他的双手颤抖了,松弛着的缰绳在手中簌簌抖动,不停地打着马的脸部。 凄厉的鹰叫声在峡谷中回荡着。 根鸟朝谷底专注地看着。不一会儿,他看到了乳白色的烟雾里,闪动着一个与烟雾的颜色稍有不同的白点。紧接着,又有几个白点在烟雾里飘动起来,其情形像是几张白纸片儿在风中飘动。其中一张白纸片儿,以快得出奇的速度往上飘来,转眼间,便飞出了烟雾。 “鹰!白色的鹰!”根鸟的心颤抖起来。 明明白白,就是一只白色的鹰。紧接着,第二只,第三只,第四只白色的鹰也都相继飞出了烟雾。它们朝上空升腾着。它们一忽儿聚拢,一忽儿又分开,峡谷中的气流使它们无法稳定住自己。 当时,太阳灿烂辉煌。根鸟觉得他从未见到过这么大的太阳。 阳光潮水般倾泻到峡谷里。 根鸟看到白鹰的身上洒满了阳光,纯洁的羽毛闪闪发亮。它们转动着脑袋,因此,被阳光照着的眼睛便如同夜晚草丛中的玻璃,一下一下地闪烁着亮光。那亮光是钻石的亮光。 根鸟痴迷地看着它们在气流中浮起——气流似乎在托着它们。 根鸟已经能够看到鹰的羽毛在风中的掀动了。他再往深处看时,只见一群白色的鹰,正从峡谷深处升腾起来。 当无数只白鹰在长空下优美无比地盘旋时,久久地仰望着它们的根鸟,突然两眼一阵发黑,从马上滚落到百合花的花丛里。 当山风将根鸟吹醒时,他看到那些白色的鹰仍在空中飞翔着。他让整个身体伏在地上,将脸埋在百合花丛中,号啕大哭…… 一九九八年十二月三十一日十一时五十九分初稿于北京大学燕北园 2 沙子渐少,一个纯粹的戈壁滩出现在根鸟的脚下,它使根鸟更加觉得世界的荒凉。他向西走着,陪伴着他的,只有他自己单薄的影子。他让自己什么也不想,也不让自己加快步伐,始终以一种不太费劲的步伐,不快但却不停地向前。有时,他想给自己唱支歌,但那些歌总是只有一个开头,才唱了几句,就没有再唱下去的兴致了,于是那歌声就像秋天的老草一样衰败下去。 这天下午,根鸟在荒漠中感受到了一种前所未有的恐怖。那是风造成的。 风从西北方向刮来。在平原,在山里,风来时,根鸟总能看见它们过来的样子:草地、稻或麦子,在它吹过时,像波浪一样起伏着,树在它的压力之下,飘荡起枝条,水则开始沸腾起来。这一切变化,又都会发出声音。因此,根鸟能在好几里之外,就可看到它来势汹汹的样子。那时,他早做好了风扑到他跟前的准备。风是看得见的。狂风时,根鸟仿佛看到千军万马在奔腾。那时的根鸟只有一种冲动而并无恐惧。而戈壁滩上的风,就像是一头跟踪了他许久,瞧他已精疲力竭,且又没有任何提防时而猛扑上来的猛兽。戈壁滩上没有草木,没有河流,风来时,竟没有一点显示。原来,风本身是没有声音的。所谓风声,是风吹到阻拦它的物体之后发出的,实无风声。一头无形的且又是无声的怪物,带给人的只有恐惧。根鸟正走着,突然有一股力量冲撞过来,差一点就将他撞翻。他开始时没有意识到这是风。因为,他既不能看到草浪,也不能看到水波与树摇,当然也不能听到风声。他在作了前行的尝试而都被风顶了回来之后,才意识到这是风。好大的风,但戈壁滩上,却看不见它留下任何一丝痕迹。这种风,就显得充满了鬼气,使根鸟顿觉危机四伏,天底下一片阴森森的。他被风冲撞着,扭打着,而他却全无一点办法。因为没有任何遮拦,风一路过来时便没有任何消耗,力大如牛,几次将根鸟往后推出去好几丈远。根鸟摔倒了几次。他要赶路。他将身子向前大幅度地倾斜着。即便如此,他还是好几次被风顶得直往后打着踉跄。 风不停地刮着,天也渐渐昏暗下来。根鸟除了能听到风从身边刮过时的声音外,偌大一片荒漠,竟像死亡了一般,没有一丝声响。但,它却又让根鸟在一种力量的浪潮里翻滚与挣扎。 根鸟终于找到了一个避风的地方。那是一块巨石。他将身体蜷缩在石头的背面。这时,他才听到了风从石头上吹过时发出的凄厉的啸叫声。 风终于慢慢收住自己的暴烈。当根鸟听出从面上擦过的风声已经变成柔和的絮语时,他才敢站起身来。这时,他看见了一轮巨大的苍黄落日。他从未见到过如此巨大的太阳。这太阳大概只有辽阔的荒漠才有。它照耀着已在冬季的西方天空,呈现出一派肃穆与宁静。 根鸟加快步伐朝太阳走去。 当落日还剩下一半时,根鸟翻上了一座高高的土丘。这时,他突然发现在远远的地方,有一个人正在低洼处向西行走。这使根鸟感到十分激动。他朝丘下大步跑去,途中差点摔倒。他一定要追赶上那个人。他心中渴望自己能有一个伴,尤其是在即将被黑夜笼罩的荒漠上。 刚才还很模糊的人影,渐渐清晰起来。 根鸟估计那个行者能够听到他的声音了,便大声地唱起来。那是一段社戏的戏文: 从南来了一行雁, 有成双来有孤单。 成双的欢天喜地声嘹亮, 孤单的落在后头飞不上。 不看成双看孤单, 细思量, 你的凄凉和我是一般样! 细思量, 你的凄凉和我是一般样! 不知为什么,根鸟在唱这段戏文时,心里总被一种悲悲切切的情绪纠缠着。他竟然唱得自己心酸酸的,两眼蒙了泪花,再看前面那个行者,就只能看到一个糊涂的影子。 那个行者似乎听到了根鸟的歌声。他回过头来,正朝根鸟这边瞧着。 然而,那个行者却并没有停住脚步,而依然背着行囊往西走去。 “这个人!”根鸟觉得这个人实在不可理喻。如此空大的荒漠,独自一人行走,多么寂寞!既然可以有一个人与自己结伴而行,这不是求之不得的事情吗?那行者居然丝毫不在意荒漠中突然走出一个人来,在回首望过一次之后,就再也没有回过头来。根鸟却是不停地加快着步伐。根鸟才不管那人究竟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呢,只要是人,就愿意走近他,与他一道前行。渴望见到人的心情,就像一只飞行了数天而饥渴难熬的野鸽子渴望见到清水一般。 太阳渗入了西方的泥土。 那个行者,只剩下一个细长的黑影。 根鸟追赶着。荒漠中的距离,很让根鸟迷惑。明明见着前面的目标离自己并不很遥远了,但要追上,却很费力气,那距离仿佛是不可改变的。 行者的身影渐渐消失了。 但根鸟能够感觉到那个行者依然在他前面不远的地方行走着。 根鸟终于失去追赶上那个行者的信心,在一个土丘的顶上停住,放下了行囊。他要结束今天的行走了。他很失望。今天这一夜,他将独自一人露宿这片荒漠,然后受那四面八方的寂寞的包围,在清冷中一点一点地熬过,直熬到日出东方。 月亮飘起来了,像一枚银色的、圆圆的风筝。它真是飘起来的,而不是升起来。这大概是因为荒漠中袅袅升腾起薄雾而形成的效果。 根鸟望着月亮,咬着饼子,脑海里依然一片空白。 根鸟躺下后,希望能在梦里见到菊坡的父亲,更希望梦见大峡谷和紫烟,然而他什么也没有梦着,只梦见一些支离破碎的、奇奇怪怪的场景、人物或其他东西。 月亮仿佛只是给他一个人照着,并且无比温柔和明亮。 第二天,根鸟才发现,那个行者并未远走,而是在离他不远处的另一个土丘上坐着。 中午时分,根鸟终于追上了那个行者。 “你好。”根鸟向他打着招呼。 那行者很迟钝地侧过脸来,看了一眼根鸟,点了点头。 “你去哪儿?”根鸟问道。 那行者走出去十几步了,才用手指向西指了指。 “我也是往西边走。”根鸟很高兴。 在很沉闷的行走中,根鸟悄悄地打量了这个行者:衣衫褴褛,一顶毡帽已经破烂不堪,背上的行囊简直就是一捆垃圾;脚上的鞋已多处破裂,用绳子胡乱地捆绑在脚上;身体高而瘦,背已驼,脸色苍黑,长眉倒很好看但已灰白;或许脸形本就如此,或许是因为过度的清瘦,颧骨与鼻梁都显得很高,嘴巴也显得太大,并且牙床微微凸出;最是那一双眼睛,实在让人难忘,它们在长眉下深深隐藏着,目光却在底部透出一股幽远、固执,还含了少许冷漠。 在一座土丘的坡上,他们坐下来,开始吃东西。这时,根鸟又注意到了那双手:十指长长,瘦如铁,苍老却很有劲道。 根鸟要将自己的饼子分行者一块,被行者摇手拒绝了。行者啃着一块已经发黑的干馍,目光依然还在前方。 这一天里,根鸟也没有听到那行者说过一句话。然而根鸟知道,那行者并不是一个哑巴。 晚上,他们同宿在一座山丘的背风处,还是默然无语。但根鸟感觉到,那行者已经默认了他是自己的一个同伴,目光里已流露出淡淡的欢喜。 又一天开始后99lib?不久,那行者终于开始说话。那是在他见到前方一株矮树之后。他望着那几天以来才看到的惟一的一棵树,站住了。他的那张似乎冻结了的脸,仿佛是死气沉沉的湖水被柔风所吹,开始微波荡漾。他说:“我们快要走出这荒漠了。”他的声音是沙哑的,似乎已多日不与人说话,因此,这句话从嘴中吐出时,显得十分艰难,极不流畅。 根鸟既为行者终于开口说话,更为了那句由行者说出口的话而在心中充满一派亲切与激动,因为,行者说的是“我们”快要走出这荒漠了,也就是说,他们已经是一道的了,根鸟已不再是一人了。 他们一起走到那棵其貌不扬的树下。这是一棵根鸟从未见过的树。但这无所谓。他们现在想到的只是这棵树向他们透露了一个信息:荒漠之旅已经有了尽头。 他们告别了这棵矮树,朝前方走去,脚步似乎变得轻松了许多。 一路上,那个行者仿佛突然被唤醒了说话的意识,尽可能地恢复着因经久不用而似乎已经丧失了的讲话能力。他不仅能够愉快地来回答根鸟的问话,还不时地向根鸟问话。当他从根鸟的嘴中得知根鸟西行的缘由时,不禁靠近根鸟,并用一只冰凉的手,紧紧抓住了根鸟的手,目光里含着亲切的与诗一样的赞美。 太阳即将再一次落下去时,根鸟知道了他的名字:板金。根鸟还知道,他过去居然做过教书先生。 但当根鸟希望知道板金西行的缘由时,板金只是朝根鸟一笑,并没有立即回答。根鸟并不去追问,因为,他已感觉到,板金正在准备将心中的一切都告诉自己。 这天晚上的月亮出奇的亮。空中没有一丝尘埃,那月光淋漓尽致地洒向荒漠,使荒漠显得无比深远。空气已经微带湿润,森林或湖泊显然已在前边不远的地方。根鸟和板金一时不想入睡,挨得很近地坐着,面朝荒漠的边缘。 板金从怀中摘下盛酒的皮囊,先喝了一口,然后递给根鸟:“小兄弟,你也来喝一口。” “板金先生……” “我今年五十岁,就叫我板金大叔吧。” “不,我还是叫你板金先生。” “随你吧。” “我不会喝酒,板金先生。” “喝一口吧。” “我只喝一口。” “就只喝一口。” 根鸟喝了一大口酒,身上马上暖和起来。 板金喝了十几口酒,说:“小兄弟,好吧,我告诉你我往西走的缘由。”他又望着月亮说:“我的家住在东海边上。我是从那里一直走过来的,已经走了整整五年了。” “五年了?”根鸟吃了一惊。 “五年了,五年啦!”板金又喝了一口酒,“记不清从哪一代人开始,我的家族得了一种奇怪的毛病,凡是这个家庭的男子,一到十八岁,便突然地不再做梦……” “这又有什么?”根鸟既觉得这事有点奇怪,又觉得这事实在无所谓。 “不!小兄弟,你大概是永远不会理解这一点的:无梦的黑夜,是极其令人恐惧的。黑夜长长,人要么睁着双眼睡不着,在那里熬着等天亮,要么就死一般地睡去,一切都好像进入了无边的地狱,醒来时,觉得这一夜黑沉沉的,空洞洞的,孤独极了,荒凉极了,那感觉真是比死过一场还让人恐怖。在我的记忆里,我的家庭中,曾有两个人因为终于无法忍受这绝对沉寂的黑夜,而自尽了。其中一个是我的叔父。他死时,我还记得。他是在后院的一棵桑树上吊死的。为了治好这个病,我们这个家族,一刻也没有放弃寻找办法,然而,各种办法都使过了,仍然还是如此。我们这个家族的男人,都害怕十八岁的到来,就像害怕走向悬崖、走向刑场一样。在这个年龄一天一天挨近时,我们九九藏书就像在黑暗中听着一个手拿屠刀的人从远处走过来的脚步声,心一天一天地发紧。许多人不敢睡去,就用各种各样的办法让自己醒着,长久之后,身体也就垮了。我们这个家庭的人,衰老得比任何人都快……”板金喝了一大口酒。 根鸟不知道为什么忽然感到有点寒冷,从板金手中拿过皮囊,也喝了一大口酒。 “小兄弟,你现在多幸福啊!你能做梦,做各色各样的梦,你居然能梦见一个长满百合花的峡谷!你还要什么呀,你有梦呀!你有那么好的夜晚!那夜晚,不空洞,不寂寞,有声有色的。哪怕是一场噩梦呢——噩梦也好呀,一身大汗,醒来了,你因摆脱了那片刻的恐惧,而在心里觉得平安地活着,真是太好了,你甚至在看到拂晓时的亮光已经照亮窗纸的时候,想哭一哭!梦是上苍的恩赐!”他仰脸看着月亮,长叹了一声,“我不明白,天为什么独独薄我一家?我不明白呀!这世界,你是看到了,不如人意呀!那长夜里再没有一个梦,人还怎么去活?太难啦,真是太难啦……” 根鸟借着月光,看见板金的眼中闪烁着冰凉的泪光。他将皮囊递到了板金手中。 板金将皮囊摇晃了几下,听着里面的酒发出的叮咚声:“躲不开的十八岁终于来了!就在那天夜里,我像我的祖辈们一样,突然地好像跌进了坟墓。那一夜,好像几十年、几百年,无边无底的黑暗。那黑暗推不开、避不开。终于醒来时,我就觉得自己心都老了。我坐在河堤上,望着河水,将脸埋在双腿中间哭起来……” “喝点酒吧,喝点酒吧,板金先生。” 板金仰起脖子,大口大口地喝着酒。因为过猛,酒从嘴角流出,在月光下晶晶闪亮。 “眼见着,我自己的儿子已长到十岁了,我终于在一天晚上,离开了家。那时儿子已经熟睡。临出门时,我借着灯光,看到他的嘴角流露着甜甜的微笑。我知道,他正在做梦,做一个好梦。那时,我在心里发誓,我一定要让我的儿子,每天夜里,都能有梦陪伴着他,直到永远。内人一直将我送到路口,我说:‘我一定要将梦找回来!’” 根鸟苦笑了一声:“梦怎么能找回来呢?” “能!”板金固执地说,“一定能的!我知道它在哪儿。梦是有灵性的,梦就跟你见过的树林、云彩、河流一样,是实实在在的,是真的,真真切切。它丢失了,但它还在那儿!” “你到.99lib.哪里去找呀?” “西边。我知道它在西边。” “你怎么能知道呢?” “我当然知道!”板金回忆道,“就在丢失梦的头一天夜里,我梦见了我的梦消逝的情景。它像一群小鸟,一群金色的小鸟,落在一棵满是绿叶的树上,忽地受了惊吓,立即从树上飞起,向西飞去了,一直向西。当时,天空金光闪闪,好像飘满了金屑。不久,就一一消失了,无声无息地消失了,消失在了西边,只剩下一片黑色的天空……” 根鸟不由得站起身来,朝西边的夜空望去。 板金将皮囊放在地上,也站起来,将一只无力的手放在根鸟的肩上:“小兄弟,我们都是在做同样的事。我比你大得多,但我们是兄弟!” 空气里,飘来微弱的松脂气味。 “明天,我们就能到青塔。”板金说。 3 青塔是一个小镇。 根鸟和板金是在第二天中午时分,看到这个小镇的。他们走出荒漠,翻过最后一道大土丘之后,立即看到了一片森林,随即又看到了立在被森林包围着的一座小山上的塔。塔形细长,在阳光下呈青黑色。透过树木的空隙,他们依稀看见了小镇。那时正是午炊时间,一缕缕炊烟,正从林子里袅袅升起。那烟都似乎是湿润的。 根鸟顿时感到面部干紧的皮肤正在被空气湿润着,甚至感到连心都在变得湿润。 在往镇子里走时,板金说:“我们没有必要向他们诉说我们西行的缘由。” 根鸟不太领会板金此话的意思。 板金说:“让别人知道了,除了让他们笑话我们之外,你什么也得不到。一路上,我已受足了别人的嘲笑了。那天,你在路上问我为什么向西走,我没有立即回答你,也就是因为这个缘故。也许,这天底下两个最大的傻瓜,确实就是我俩。” 根鸟点了点头。 他们走进了小镇。镇上的人很快发现了他们。他们的体型、面相、脸色以及装束,告诉这个小镇上的人,这两个浑身沾满尘埃的人,显然来自遥远的地方。老人与小孩的、男人与女人的目光,便从路边、窗口、树下、门口的台阶上等各个地方看过来。他们意识到了自己的被看,下意识地互相看了看,发现自己确实与这个镇上的人太不相同了。因为是被看,他们显得有点尴尬与不安,尤其是根鸟,几乎不知道怎么走路了。板金将一只手放到根鸟的肩上。这一小小举动的作用是奇妙的:它使根鸟忽然地觉得他不是孤身一人,他可以满不在乎地看待这些目光。甚至还有一种小小的兴奋——一种被人看而使自己感到与别人不一样、觉得自己稀奇的兴奋。 他们在小镇的青石板小街上走了不一会儿,居然从被看转而去看别人了:这里的人,穿着非常奇特,男人们几乎都戴着一顶毡帽,身着棕色的衣服,脚着大皮靴,女人们头上都包着一块好看的布,衣服上配着条状的、色彩艳丽的颜色,手腕上戴着好几只粗粗的银镯;这些人脸显得略长,颧骨偏高,眼窝偏深。根鸟印象最深的是那些孩子,男孩们或光着脑袋,或戴了一顶皮帽,那帽耳朵,一只竖着,一只却是耷拉着的,女孩们身着长袖长袍,跑动时,那衣摆与长袖都会轻轻飘动起来,无论是男孩还是女孩,眼睛都亮得出奇,使人感到躲闪不及。 他们在塔下一座废弃的小木屋里暂且住下了。他们决定在这里停留几日,一是因为身体实在太疲倦了,二是因为他们都已身无分文,且已无一点干粮。他们要在这里想办法搞点钱和粮食,以便坚持更漫长的旅程。 整整一个下午,根鸟都在睡觉。醒来时,已是傍晚了。 板金没有睡。他一直坐在那里。睡觉对于他来说,并不是一件让他高兴的事。他见根鸟醒来了,说:“我们该到镇里去了。” 根鸟不解地望着板金。 “你难道还没有饿吗?”板金从行囊里取出一个瓦钵。 根鸟立即明白了板金的意思:到镇里乞讨。顿时,他的心中注满了羞耻感。他显九九藏书得慌乱起来,把衣服的纽扣扣错位了。 “这就是说,你还没有乞讨过?” 根鸟点了点头。这些天,他一直在花着他离家时父亲塞给他的钱。那些钱,几乎是父亲的全部积蓄。他非常节省地花着,他还从未想到过他总有一天会将这些钱全部花光,到那时怎么办。这是一个让他感到局促不安的问题。他低垂着脑袋,觉得非常茫然。 “小兄弟,天不早了,我们该去了。”板金显得很平静,那.99lib.样子仿佛要去赴一个平常的约会一般。 根鸟依然低垂着脑袋。 “走吧。” “不。” 板金望着手中的瓦钵:“我明白了,你羞于乞讨,对吧?” 根鸟不吭声。 “我们并不是乞丐,对吗?”板金望着根鸟。 “可你就是在乞讨。” “乞讨又怎么样?乞讨就一定是很卑下的事情吗?”板金倚在木屋的门口,望着那座青塔说,“当我终于将身上的钱在那一天用完,开始考虑以后的旅程时,我的心情就像你现在的心情一样。记得,有两天的时间,我没有吃饭。渴了,我就跑到水边,用手捧几捧水喝,饿了,就捡人家柿子树上掉下来的烂柿子吃。那天晚上,我饿倒了。躺在草丛里,我望着一天的星光,在心中问自己:你离
藏书网
家出走,干什么来了?你要做的事情,不是一件卑下的事情,你是去寻找丢失了的东西,而且是最宝贵的东西。为了寻回这个东西,你应当一切都不要在乎——没有什么比寻回这个东西更了不得的事情了。”他转过身来说:“如果在家中,我板金还缺这些残羹剩菜吗?不瞒你说,我家在东海边上,有百亩良田,是个富庶人家。可当我失去了梦之后,这一切对我来说,又算得了什么?我必须去找回属于我和我的家族的东西。当那天我挣扎着起来,跑到人家的地里,用手刨了一块红薯坐在田埂上啃着时,那块地的主人来了。他看着我,一句话也没有说。但我从他的眼中看到了深深的鄙夷。但我要感谢这种目光,因为,它反而使我在那一刻突然地从羞耻感里解脱出来。这就像是一桩被隐藏着的不光彩的事情,忽然被人揭穿了,那个因藏着这件不光彩的事情而日夜在心中惴惴不安的人,反而一下子变得十分坦然了一样。我啃完了那只红薯,朝那人走过去,抱歉地说,我饿了,吃了你家一只红薯。我的平静,让那人吃了一惊。我对他说,我既不是小偷,也不是乞丐。但其他话,我什么也没有说。他也没有问我,只是说:去我们家吃顿饱饭吧。我说,不用了,我现在又可以赶路了……” 根鸟还是无法坚决起来。托钵要饭,他毕竟从未想过。他只记得自己曾经嘲笑过甚至耍弄过一个途经菊坡的小叫化子。 板金用树枝做成的筷子敲了敲瓦钵说:“就说这只瓦钵吧,是我捡来的。因为我离家出走时,就从未想到过我必须沿路乞讨。那是在一户人家的竹篱笆下捡到的。它或许是那人家曾经用来喂狗的,又或许是那人家曾用来喂鸡鸭的。但这又有什么?谁让你现在一定要往西走,去做一件应该做的事呢?我用沙土将它擦了半天,又将它放在清水里浸泡了半。它是一只干净的钵子——至少是在我心中,它是一只干净的钵子。不要想着它过去是用来做什么的,你只想着它现在是用来做什么的,又是为了什么来用它的就行了。一切,你可以不必在意。你在意你要做的大事,其他的一切,你就只能不在意。那天傍晚,天像现在一样好,我托着这只钵子,开始了一路乞讨……”他又用筷子敲着瓦钵。那瓦钵发出清脆悦耳的声音。 但根鸟还是说:“你去吧,我不饿。” 板金没有再劝他,走出门去。他走了几步,回过头来说道:“你会去乞讨的,因为你必须要不停地往西走,去找你的大峡谷。” 4 正如板金所预料的那样,根鸟终于在第二天饿得快要发昏时,开始拿着板金给他从人家要来的一只葫芦瓢,羞愧地走进镇子。板金本来是可以多要一些东西回来吃的,但板金当着他的面,将一钵饭菜倒进了小木屋门前的河里。一群鱼闻香游过来,一会儿工夫就将那些饭菜吃完了。 根鸟先是跟在板金身后躲躲藏藏,但最终难逃一路的目光。他希望能像板金那样自然地、若无其事地走在镇上,但怎么也做不到。中午时,一个小女孩的目光底改变了他。当时,他正畏畏缩缩地走向一个人家的大门。此刻他希望
九九藏书
板金能够在他身后或在身旁,然而板金却大步地走开去了。他只好硬着头皮走上前去。大门开着,一条小黑狗在屋内摇着尾巴,并歪着脑袋,用黑琉璃球一般的眼睛打量着他。他像躲藏似的将身体靠在墙上,而将手中的瓢慢慢地伸向门口。有很长一段时间,那瓢就停在空中微微地颤抖着。 屋里静悄悄的。 根鸟终于用把握不住的颤音问:“屋里有人吗?” 从里屋走出一位老奶奶来。 根鸟举着瓢,但却将脑袋低垂着。他听见脚步声停止了片刻之后,又再度响起,但声音渐小。不知过了多久,脚步声又来了,并渐大。脚步声停止之后不久,他感觉到手中的瓢正在加重分量。 “奶奶,你在做什么?” 根鸟听出来了,那是一个小女孩的声音。她正从里屋往这边跑来。 “奶奶,你在做什么?”小女孩大概明白了奶奶在做什么,这句话的声音就慢慢低落下来,直低落得几乎听不见。 屋内屋外,都在沉默里。 “你可以走了,孩子。”老奶奶的声音里似乎并无鄙夷。 大概是出于感激之心,根鸟抬起头来想说句什么。就在这一刻,他看到了那个半藏在老奶奶身后的小女孩的眼睛。这双眼睛在长长的睫毛下,奇异但仍然十分清纯地看着他。这双眼睛突然使根鸟想到了深夜里的紫烟同样清纯的目光。惟一不同的是,紫烟的目光里含着忧伤与期望。也就在这一刻,根鸟内心深处的羞耻感随风而逝。他才忽然地彻底明白,他此刻到底在做什么。他像一个大哥哥一样,朝那女孩儿微微一笑。他就仿佛是这个人家的一个男孩儿,因吃饭时也惦着外面的事情,便托着饭碗走出家门一样,端着装满热气腾腾的饭菜的葫芦瓢,沿街走去。 中午的阳光非常明亮。 青塔镇的全体居民很快就知道了:青塔镇来了两个乞丐。但他们从这两个一老一小的乞丐眼中却竟然看不到一丝卑下。 除了乞讨,根鸟和板金还在这里想着一切办法去挣钱。 有些人好奇,想打听他们的故事,但看他们都不肯吐露,也就只好作罢。他们在给人家干活时,都十分卖力。青塔镇的人也就不嫌弃他们,任由他们在这里住着。 他们在这里一住就是十几天。他们当然希望每天都走在路上。但他们又必须不住地停下挣一些盘缠以便完成后面的路程。青塔这个地方,民风古朴,那些雇主,出手都很大方。他们当然不能轻易放弃挣钱的机会。 这天傍晚,根鸟和板金都将自己钱袋里的钱倒在地上。他们数了数,两人都感到心满意足。板金说:“明天,我们该离开这里上路了。” 晚上,他们不再乞讨,而是将自己洗得干干净净,走进了镇上的小酒馆。他们面对面地坐下,要了酒和菜。 坐在酒馆里的人都回过头来看他们。 回到小木屋,已是深夜了。 也就是在这天夜里,根鸟生病了。他是在天亮之后,才发现自己生病的。当时,板金一边收拾行囊一边催促他:“你该起来了,我们要早一点赶路。”他答应了一声,想起来,但立即感到头晕目眩,支撑着身体的胳膊一软,又跌倒了下去。 板金发现了根鸟的异样,问:“你怎么啦?” 根鸟含糊不清地回答着:“我起不来了。” 板金赶紧将手放在根鸟的额头上,随即惊讶地叫道:“好烫啊!” 根鸟正发着高烧。他面赤身虚,嘴唇干焦,两只手掌却湿漉漉的。 根鸟说:“你先走吧,我比你走得快,我会赶上你的。” 板金摇了摇头:“你只管躺着,我出去一会儿。” 板金走后,根鸟在小木屋一动不动地躺着。他觉得血热乎乎地很浓稠地在血管里奔流,脑袋嗡嗡地响着,想事情总也想不清楚。他的眼皮沉得难以张开,眼珠好像锈住了一样难以灵活地转动,一副神志不清的样子。他又昏昏沉沉地睡去了。 板金去药店抓了药回来时,根鸟正在浑身哆嗦。他想控制住自己,可哆嗦却根本无法阻止。他缩成一团,仿佛是刚从冰窟窿里被人救出来似的。他的牙齿在格格格地碰撞着。他不知道自己到底怎么了,心里很害怕。 板金说:“你病得不轻呢。”他让根鸟吃了药。 根鸟心中很感歉疚。 板金觉察到了根鸟心中的念头,说:“我会留在你身旁伺候你的。” 根鸟的病并没有立即好起来。高烧一直持续了好几日也没完全退下去。板金请来了医生。医生看完病之后说:“这病要好利落,恐怕还得有一些日子。”他留下了一些药。 根鸟心中十分焦急。他总想起身,可总是被板金阻止了。 夜晚,当四周变得一片沉寂时,根鸟便会在心中思念起菊坡来。人在外生病时,往往要想家。有藏书网一阵,他居然想不起父亲的样子来,这使他非常着急和恐慌。他记不清他离开父亲到底有多少天了。他猜想着父亲在他走后是怎样度过那一个又一个清冷的日子的,心中不时会产生一股伤感。他希望能在梦中与父亲会面,但却一直没有这样的梦。 难得睡觉的板金很善解人意,总是坐在根鸟的身旁,由根鸟自己去絮叨他的菊坡、他的父亲。每当根鸟到了伤感处,板金总是安慰他:“你父亲会好好的。你现在要想的是让身体早点好起来,去实现他的意愿。” 在板金的精心照料下,根鸟的高烧终于退去。但因为身体虚弱,他还不适宜上路。 那天,板金坐在门口,正被阳光照着时,躺在那里的根鸟看到板金的头上已有了许多白发。那些白发在阳光下闪耀着惨淡的银光。不知道为什么,他的心头酸了一下,眼睛就湿了。过了一会儿,他说:“板金先生,你不用再等我了。” 板金摇了摇头。 “我的病已经好了,我很快就能上路,我一定能追上你的。” 又过了一天,板金出去后不久,领回两个人来。根鸟借着门口的亮光,认出了就是他第一天乞讨时看到的老奶奶和那个小女孩。板金说:“小兄弟,我真的不能等你了。我已把你托付给了这位好心的奶奶了。” 下午,当根鸟支撑着虚弱的身体,走进老奶奶家时,板金却在门口站住了。他对老奶奶说:“大娘,这可是天底下最好的孩子。”他在根鸟的肩上拍了拍:“我们还会相遇的。认识你真高兴。”说罢,背着行囊掉过身去。 “板金先生,你慢走。”眼泪已从根鸟的眼角滚下,然后又顺着他的鼻梁直往下滚动。 板金掉过头来,大声说道:“想着那个长满百合花的大峡谷!” 根鸟晃动着单薄的身体,力不从心地走出去几步,然后就一直站在那里向板金的背影摇手。 5 过了六七天,根鸟的病终于好利落了。但他没有立即上路。他要在青塔留下。他心中有了一个让他激动的念头——他要在这里挣钱买一匹马!产生这个念头,是在这一天的黄昏时分。当时,他正帮着老奶奶将一箩米从水磨坊往家里抬,忽然听到了鼓点般的马蹄声。随即,他就看到了一个中年汉子骑着一匹棕色的高头大马,从东边疾驰过来。那马的长尾横飞在空中,那汉子则抓着缰绳紧紧地伏在马背上。马从根鸟面前疾飞而过,使根鸟的耳边刷刷有风。那马朝霞光里跑去,不一会儿,就只剩下了一个黑点。夜里,根鸟就一直回味这个情景。那个念头也就生长起来。他不能再这样仅仅靠着双腿慢吞吞地走下去,他必须有一匹马。他可能因为挣钱而耽误时间,但有了马之后,耽误下的时间会很快补回来。他后悔这个念头来得太迟了,只觉得步行是十分愚蠢的。 根鸟没有向老奶奶说明他为什么要买一匹马,他又为什么要西行,只是说,他想在这里挣一笔钱买一匹马。老奶奶总觉得根鸟以及那个已经离去的板金,在他们心中藏着一个很了不起的心思,这两个神秘的人绝不是凡人。尽管,她什么也不清楚,但她在心中认定,这绝非是两个普普通通的流浪汉或乞丐。既然根鸟和板金都不愿意向她和她的家人说明一切,她也不便去追问。她只是在心中高看着这两个异乡人。那天,她指着根鸟的背影对孙女说:“这位小哥哥,恐怕不是一般的人。”当老奶奶听说他要留下挣钱买马时,说:“我家房子大,你就只管住下。”她还为根鸟找了一份挣钱的活,让他随小女孩的父亲到后面的林子里去伐木。 又歇了两天,根鸟便跟着大叔走进伐木场。 伐木场就在镇子后边,大概走一顿饭的工夫就能走到。根鸟的活,既不是挥斧砍伐,也不是与人抬那些粗大的松木,而是扛那些较细的杉木。离林子大约两里地,便是一条江。无论是松木还是杉木,都必须运到江边,然后将它们推入江中,让它们随江流往下游漂去。漂到一定的关口,在那里守着的一伙人再将它们编成木排,然后进入内河,运到各个地方。 大叔对根鸟说:“这是一个重活。你不必太老实,可挑一些细木扛。” 初见伐木场,倒也让根鸟很兴奋。远处,不时地看到一棵耸入云天的大树,随着咔嚓一声脆响而倒下,直将那些矮树与藤蔓砸得稀里哗啦,让人惊心动魄。那些巨木,得有八个人抬,遇到更大的,得有十二个人抬。扁担必须一起上肩,脚步必须统一迈开,那号子声在扁担未上肩时,就已经由其中一个声音洪亮并富有鼓动力的人喊开了: 杭育,杭育, 扁担长呀,扁担短呀, 腰别弯呀,腿莫软呀, 抬起脚呀,朝前走呀。 杭育,杭育, 朝前走呀,别发抖呀, 挣了钱呀,娶小妞呀, 热炕头呀,喝老酒呀…… 根鸟觉得十分有趣,并被那号子声感染,虽然只是扛了根细木头,也不由自主地随着那号子声的节奏,一步一步地往江边走。 根鸟扛着木头,心中总是想着一匹马。他把马想象成无数的样子,并想象着自己骑马走过村庄、田野,跨越溪流与沟壑时的风采。这样想着,他才能坚持着将木头一根一根地扛到江边。他不想偷懒,既然挣人家的钱,就得卖力气。然而,他的肩头毕竟还嫩,即使扛一根细木,走两里路,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常常是在离江边还有一大段路时,两腿就开始发软,肩膀也疼得难以忍受。身体一晃荡,长长的木头就在肩头翘上坠下地难以把握,不是前头杵到地上,就是木梢挨着了地面。每逢这时,根鸟就用双手紧紧抱住木头,咬牙将它稳住。 根鸟的窘样,已被那个叫黄毛的汉子几次看到。黄毛朝根鸟冷冷一笑:“这个钱不是好挣的。” 根鸟低下头,赶紧走开去。他不想看到那人的一头稀拉的黄发、一双蝌蚪一样的眼睛和那张枯黄的面孔上嘲笑的神情。 根鸟的工钱是按木头的根数来计算的。因此,即使是那些伐木人都坐下来休息了,他还坚持着将木头扛向江边。他只想早点挣足买马的钱,早点上路,早点赶上板金,早点寻找到大峡谷。有时,当他将木头扛到江边,看那木头跌入滚滚的江水被冲走时,他也会有片刻的发愣,仿佛忽然怀疑起自己的行为来:我到底是在干什么?又是为了什么?他想瘫坐在江边,空空地看那江水东去。但,他很快就会振作起来,朝江水望一眼,又转过身走向伐木场。 日子就这样一天一天地过去了。最初几天,根鸟总觉得自己是在挣扎着做那一份活的。夜晚躺在床上,他全无别的感觉,有的只是腰腿酸痛和肩膀在磨破之后所产生的针刺一般的锐痛。但他忍受住了。再后来,他也就慢慢地适应了。虽然劳累,但已没有了开始时的痛苦。他的钱袋里已渐渐地丰满起来。夜晚它在他的枕边陪伴着他,使他觉得白天的劳累算不了什么。他计算着耽误了的日子,计算着人的双腿所走的速度和马所跑动的速度,觉得自己挣钱买马的举动完全是聪明的。他还为自己的聪明,很在心里得意了一番。 他只是嫌挣钱挣得太慢。过了一些日子,他居然跟大叔说:“我也想抬松木。” “你恐怕不行,这得有一把好力气。” “让我试试吧。” 根鸟的个头在同龄人中算是高的,身体也还算是结实。与众人一起抬那害羞了。他混在那些身上散发着汗酸味的人群里,也声嘶力竭、全身心投入地喊着那些号子。有时,汉子们会笑他。他的脸就会一阵发热,但沉默不了多一会儿,他就又会把害羞一点点地淡化了,而与那些人迈着同一的脚步,把那号子大声地在森林里、在通往江边的路上喊起来。 这天,他坐在林中的小溪边与那些伐木人一起休息时,突然发现小溪里的水开始饱满起来,并见到那一直不死不活的流淌变成了有力的奔流。他再去眺望不远处低矮的山梁,发现山头的积雪已经开始融化,而露出潮乎乎的黑顶。“冬天快要过去了。”他心里不由得一阵兴奋,站起身来。这时,他看到高大的松树,正在阳光下滴滴答答地流着雪水。 总是蒙在青塔镇上空的冬季阴霾,终于在一天早晨被南来的微风吹散。小镇开始明亮起来,街道似乎拓宽了许多,人们的脸色也鲜活起来。甚至连狗与猫都感到了一个季节的逝去而另一个季节正从远方踏步而来,在街上或土场上欢乐地跑动着,那狗的吠声都似乎响亮了许多。镇子南边的那座塔,也变得十分清晰,在天空下静穆地矗立着,等待春季的来临。 根鸟数了数钱袋里的钱,又打听了买一匹马的钱数,心里有底了:当春天真的到来时,他便可以骑着一匹马,优雅地告别青塔镇而继续他的旅程。 半个月后的一天早上,他把钱袋揣在怀里,来到离青塔镇大约五里地的骡马市上。 这里有许多马。它们来自四面八方,其中有一些来自北方的草原,是真正的骏马。它们或拴在树上,或拴在临街吊脚楼的柱子上,或干脆被主人牵在手中。一匹匹都很精神,仿佛一有风吹草动,它们就会长嘶一声,腾空而去。 根鸟显出一副很精明的样子,在人群中转悠,却并不让人看出他要买一匹马。他看人们品评马,听着买卖双方讨价还价时近乎于吵架的声音。 临近中午时,根鸟已经看中了一匹黑马。那马的个头并不算十分高大,但异常矫健,毛色如阳光下的绸缎,两眼晶晶闪亮,透出无尽的活力与奔驰的欲望。他已摸清了马的岁数以及卖出的钱数。他的钱是够了,但,果真照这个钱数买下,他的钱袋便几乎是空的了。他让自己沉住气熬一熬时间。他不怕它被别人买去,因为他一直在观察,并无多少人去打听这匹马的身价。他满有把握能在今天用少一点的钱将它买下。他还想去看看是否有比这匹更好更合算的,便看了一眼那匹黑马,暂且走开了。 根鸟正走着,忽听有人在后面叫他:“根鸟!” 根鸟掉头一看,是那个黄毛,便站住了。 “你是来买马的?”黄毛用手指梳着他稀稀拉拉的黄发。 根鸟点了点头。 “走,咱们去那边的酒馆喝点酒。” “我……”根鸟支吾着,“我就不去了。” 黄毛指着根鸟的鼻子:“不给我面子?” “不,不不不,我不会喝酒。” “不会喝,对吧?那你就陪你大哥喝一杯如何?别忘了,我们一起抬了整整一个冬季的木头,这点交情总还是有的吧?” 根鸟掉头望着那匹黑马。 “你想买那匹黑马,对吧?它跑不掉。听我说,熬到下午,你要省下不少钱。你要钱用。你要走路。你要干什么去,你不肯说,我也不打听。但你肯定需要钱。那是你的血汗钱,能省则省。万一那匹黑马被人买去了,大哥我再帮你另选一匹。对你说你大哥是相马专家,祖上三代,都是吃相马这碗饭的。我就站在这里瞧,告诉你,那黑马算不得一匹上乘的马。”黄毛说罢,拉住了根鸟的胳膊,直将他朝一家酒馆拉去。 根鸟也就只好跟着黄毛。 进了酒馆,黄毛将根鸟按在凳子上:“你就只管踏踏实实地坐着。今天,我请客。我知道你马上就要离开青塔了,算大哥为你饯行,谁让我喜欢你这个小兄弟呢!” 根鸟反而很不好意思了:“黄毛大哥,还是我来请你吧。” “你算了。我知道你路上要钱用。我又不出门,要钱有什么用?”黄毛朝柜台叫着,“掌柜的,切一大盘牛头肉,来一壶烧酒,再来两只酒盅。” 根鸟忽然觉得,这个黄毛原是个侠肝义胆之人,自己过去对他的印象全是不对的。加之即将分手,心中不禁顿生一分亲切与惜别之情,竟安静地坐在那儿不动,只管将自己看成是一个弱小且又乖巧的小弟,等着大哥的一番心意。 黄毛给根鸟斟了满满一盅酒:“喝,兄弟!” 根鸟今天还真有喝酒的冲动,竟一仰脖子,将一盅酒全都倒进嘴中。 “从你扛木头的那一天起,我就看出你是一个好样的。有种!没有种,能独自一人走天下?你,兄弟,你想想,你明天就要骑着一匹马,独自一人往前走,那是一番什么情景?你过村庄,走草地,你99lib?好风光!兄弟,你就像个游侠!”黄毛一边说,一边又将根鸟面前的酒盅斟得满满的,“来,喝!” 根鸟糊里糊涂地就喝了好几盅。他觉得满脸发涨,且又惦记着外面的那匹黑马,便说:“黄毛大哥,我不能喝了。” 但他怎能抵挡得住黄毛的劝酒?那黄毛口若悬河,滔滔不绝,直说得根鸟心头发热,全无一点主张,懵头懵脑之际,又喝了好几盅。他是没有多大酒量的,不一会儿工夫,就觉得天旋地转,但也兴奋不已,居然不用黄毛再劝,自斟了两盅,又喝下肚去,然后在嘴中含糊不清地说着:“我,根鸟,明天,就骑一匹大黑马,往西,一直往西,去寻,寻找一个峡谷,一个大峡谷……” 6 根鸟于矇眬之中,发现自己躺在街口的一棵大树下。他回忆不起来,自己为什么会躺在这儿,只觉得自己是在梦中。街上有一条狗正朝他走过来,停在他身边。不一会儿,那狗竟然用软乎乎、湿乎乎、热乎乎的舌头舔他。他猛一惊,出了一身冷汗,便彻底醒来了藏书网。那狗见根鸟坐了起来,撒腿就跑,跑了几步还回过头来瞧瞧。 此时,已近傍晚,晚风正从林子里吹过来。 根鸟坐在风中,起初只是想起他与黄毛曾在酒店喝酒,在心中对自己说道:我怕是喝醉了,倒在了这里。直到他看见有人牵着一匹老马沿街朝西走去,才突然想起买马的事。当他将手立即伸进怀中去摸自己的钱袋而发现怀中空空时,一下从地上蹦了起来。他一边在身上慌乱地摸着,一边转着身体,四下里寻找着,不一会儿,额头上就冷汗淋淋。“我的钱袋!我的钱袋!……”他不住地叫着,眼泪马上就要下来了。 “要是被黄毛暂且收了起来呢?”他心中忽然有了一种侥幸,便摇晃着仍被酒力霸占着的身体,去寻找黄毛。他不时地问街上的行人:“见到过黄毛吗?”都说没有见到。他便往青塔走。黄.99lib.毛可能已经回到青塔了。他快走进青塔时,才在心中忽然悟出:黄毛是存心灌醉我的,黄毛是为了那个钱袋!根鸟越想越觉黄毛可疑,越想越觉得自己的这一想法是正确的。他心中满是愤恨。 黄毛并没有回青塔。有人告诉他,黄毛仍在骡马市,这会儿恐怕正与女人鬼混呢。 天已黑了。根鸟又返回骡马市。他终于找到了黄毛。当时,黄毛正与一个妖冶的女人在昏暗的灯光下紧挨着身体喝酒。 根鸟倚在门框上,指着黄毛:“还我的钱袋!” 黄毛放下酒盅,但仍将一只胳膊放在那个女人的肩上。他望着那女人:“这小孩在说什么?” “还我的钱袋!”根鸟走进了屋里。 “钱袋?钱袋?我不明白你在说什么!” “你偷了我的钱袋!” “偷了你的钱袋?”黄毛索性用双臂搂住了那女人的脖子,并在那女人肩上笑得直颤抖,颤抖得骨头咯吱咯吱地响,“哈哈哈……哈哈哈……我偷了你的钱袋?我偷了你的钱袋?”他突然将那女人放开了,冲着根鸟说:“你再敢说一个‘偷’字,我就敢扇你的耳光!” 根鸟说:“你就是偷了我的钱袋!” 黄毛推开了那女人,朝根鸟走过来:“你这个臭外乡佬!看来,你今天是一定想尝尝老子的拳头了!” 根鸟顺手操起了一张椅子,将它高高举起:“还我钱袋!” 黄毛不怕根鸟手中的椅子,依然走过来,眼中满是凶恶的光芒。 根鸟只有与黄毛相拼、藏书网夺回钱袋的念头,根本不去考虑自己是否是黄毛的对手。他举着椅子冲过去,用力砸向黄毛的脑袋。 那女人尖叫一声,抱着头躲到墙角里。 椅子虽然没有砸中黄毛的脑袋,却将他用来挡住椅子的胳膊重重地砸了一下。他呻吟着,甩着那只受伤的胳膊,骂骂咧咧地朝根鸟扑过来。 根鸟还想再操一件东西来打击黄毛,却被黄毛一把揪住了衣领。 黄毛将根鸟一直抵到墙上:“小兔崽子,老子好心请你喝酒,还喝出毛病来了!鬼知道你将钱袋丢到什么地方去了!”他狠狠踢了根鸟一脚:“你要是不想瘸着腿离开青塔,就给我快滚!” 根鸟一脚踢在黄毛的裆下。 黄毛立即松手,并弯下腰去,用双手捂住那个地方,歪着脑袋,龇牙咧嘴地看着根鸟。 “还我钱袋!”根鸟从刚才那张砸坏了的椅子上扳下一根腿来,紧紧地抓在手中。他的样子一定十分可怕,因为黄毛往后退缩了。 “还我钱袋!”根鸟用椅腿猛击了一下桌子。 黄毛靠着墙,一手依然捂在那地方,一手做出阻挡的动作,慢慢往门口走:“好好好,咱们出去说,咱们出去说……” 根鸟就用一对瞪得鼓鼓的眼睛盯着黄毛。 黄毛上了街,面朝着根鸟,一边往后退,一边矢口否认他拿了根鸟的钱袋。 根鸟抓着椅腿,一步一步地跟着。 许多人站到街边看着。 “还我钱袋!”根鸟不时地大叫一声。 黄毛朝围观的人说:“他钱袋丢了,说是我拿的。我怎么会拿他的钱袋!” 黄毛终于退到街尾的黑暗里。这时,他突然转身,朝更浓重的黑暗里跑去。 根鸟循着黄毛的脚步声,紧紧地追上去。 黄毛是在朝青塔方向跑。 前面就是树林,黄毛的脚步声忽然消失了。 根鸟抓着椅腿追进了树林。他在黄毛脚步声消失的地方站住,想发现黄毛的身影,无奈林子里更黑暗,什么也看不清楚。他转身寻找着,四周却毫无动静。他不住地叫着:“还我钱袋!”叫着叫着,声音就变成了哭腔:“我要我的钱袋,我要我的钱袋……” 一条黑影从一棵大树的背后朝根鸟扑过来,一下子将根鸟扑倒在地上,并迅捷地夺走了根鸟手中的椅腿。 根鸟企图从黄毛的身体下挣扎出来,但没有成功。他被压得喘不过气来,但还在嘴里不住地叫着:“我要我的钱袋,我要我的钱袋……”后来,他往黄毛脸上啐了一口唾沫。 黄毛扔掉了椅腿,用拳猛击着根鸟的头部,直打得根鸟没有声息。 黄毛放开了根鸟:“你趁早给我滚出青塔!”他拍了拍手,往地上啐了一口,然后哼唱着一首下流小调往前走去。 已看见青塔的灯光时,黄毛的后脑勺遭到了一块石头的打击。他晃了几下,差点摔倒在地。他慢慢清醒过来时,看见了根鸟。“你真的是不想活了!”说罢,扑过来,又揪住了根鸟的衣领,然后猛地将根鸟抵在一棵树上。 根鸟这回没有挣扎,只是含着眼泪说着:“我要我的钱袋,我要买马,我要骑马向西去,我要去找一个大峡谷,找一个叫紫烟的女孩子……” 黄毛不想再与根鸟啰嗦下去:“我听不明白你在胡说些什么!我只知道让你赶快滚开!”说罢,残暴地将根鸟的脑袋连续不断地往树干上猛烈撞击,直到他自己感觉到心里已经痛快了,才松手。 根鸟顺着树干瘫了下去。 根鸟醒来时,发现自己躺在一张松软的大床上。那是一间大屋,大得似乎深不可测。桌子上,有一盏油灯。离大床不远的地方,还有一只火盆,那里头的木柴还在红红地燃烧,把温暖朝四面八方扩散着。他正疑惑着,听到了一阵脚步声。不一会儿,他就从灯光里看见了一位驼背的老僧人。他身披一件朱红的袈裟,低头合掌,道一声:“阿弥陀佛!” “我这是在哪儿?” “你在一座寺庙里。” “您救了我?” 老僧人没回答,转身过来,将几块木柴添进火盆:“你从哪儿来?又到哪儿去?” 根鸟鼻头一酸,眼泪夺眶而出。他向老僧人诉说了一切。 老僧人拨动着火盆,让火更旺地来暖和屋子。 “您不会也笑话我傻吧?”根鸟问。 老僧人摇了摇头,然后说道:“你明天一早,就可以骑着马西去了。” “马?我已经没有钱买马了。” “门前的桂花树下就拴着一匹白马。它对于我来说,全无一点用处。” “我怎么能要你的马?” “难道你不想早点见到那个大峡谷吗?” 根鸟无语。 “你只管骑着它去吧。”他缓慢地迈着脚步,朝棕色的帐幔走去,“你早点休息。明天早上,恕我不能见你。一路当心。”他撩起帐幔。有片刻的时间,他停在了那里。 根鸟一直未能看到老僧人的脸。当老僧人即将要消失于帐幔背后时,他心中十分希望能够一睹老僧人风采,但他最终也未能如愿。他能看到的,只是老僧人那只撩帐幔的手。那只手却也使他终身难忘:他从未见到过这样的手,它显然衰老了,但却是优雅万分;那五根手指,以及手指与手掌连成一体所呈现出的姿态,透露着根鸟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 帐幔在那只手中滑落下来,老僧人如梦一般消失在帐幔背后。 正当根鸟朝帐幔怔怔地看着时,窗外传来一声马嘶。他撩开窗帘,只见室外月光如水,一匹体态优美的白马正立在桂花树下:它的两条前腿中的一条弯曲着,便有一只马蹄漂亮地悬在空中。 根鸟久久地望着窗外的这道风景。 第二天,他遵照老僧人的嘱咐,没有去惊动老僧人,轻轻走出寺庙,解开缰绳,骑上了马背。 那马气宇轩昂,英姿勃勃,未等根鸟催它,便心领神会一般,朝青塔风一般跑去。 背上行囊,告别了奶奶一家人,根鸟骑上白马,开始中断了一个冬季的旅程。当马走出青塔镇时,他催马朝那座寺庙跑去。他心里还是渴望看那老僧人一眼。然而,令他百思不得其解的是,他却怎么也找不到那座寺庙了。他问路上行人,他们有的说,青塔边上确实有座寺庙,而有的居然肯定地说,青塔这一带从未有过寺庙。他找到中午,也未能找到这座寺庙。而那马似乎厌倦了寻找,总是将脑袋冲着西方,欲要西去。 “我肯定是迷路了。”根鸟打消了寻找寺庙的念头,在心中道一声“老僧人,再见了”,双腿一敲马肚,那白马便飞也似的奔跑在被春天的阳光洒满的荒寂野道上……天涯在线书库《www.tianyabook.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