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涯在线书库《www.tianyabook.com》 《甜橙树》 野风车

1

二疤眼子和父亲坐在地头,似乎什么念头也没有,木然地朝巨大的风车仰望着,风车耸立在空阔广漠的天空下…… 二疤眼子的左眼上方有块淡紫色的疤,是八岁那年他爬树时摔下来被地上的瓦片划破后落下的,虽没有伤着眼珠,但视力还是受到了影响,眼的形状也与右眼不太一样。他在看风车时,仰着的脸是扭着的。 一片旷野,没有树林,没有村庄,没有行人,只有这么一架孤独傲慢的风车。 现在,这架风车的主人是二疤眼子和他的父亲。 它承担着三十亩地的灌溉重任。它架设在一片与任何河流都不相通的水泊边。正是抽水机船进不来的缘故,这架风车才有理由直到今天还存在着。 风车是木结构的,木头经长久风化后,裂成一道道口子。八叶蒲篷,每叶皆如海船上的大帆。比起后来铁的、有齿轮的“洋风车”,它实在庞大多了,也威武多了。 “为什么叫它野风车?”二疤眼子问。 父亲说:“旷野上,没遮拦,大风来了像野马,弄得风车疯转。这种车就叫野风车。” 二疤眼子觉得自己挺喜欢这架风车的,虽然同时感到一丝惧惮。 “一般车只四根铁缆拽着,你看这架车,六根缆。”父亲说。 二疤眼子一根一根地数着。 “你没见过这种车疯转起来的样子,怕人着呢,都说是鬼推车,得多两根缆牵拽着。” 二疤眼子有点儿兴奋,捡了根木棒,敲了敲铁缆。金属的声音便传上车顶,又传到其他五根铁缆上,在旷野上鸣响起来,如同一曲荒古的乐章。 父亲说:“就在风车旁搭个窝棚,你和我得看车。” 二疤眼子看着高大的风车,又看了看那一大片地,心里很高兴。

2

这架风车好几个年头没有人管它了。它很像一个垂暮的老人。如果哪一天突然来了一阵狂风,它也许就会永远趴下了。父亲花了半个月拾掇它,才使它又显出有生命的样子。 扯篷的仪式很庄重,很认真。小桌上,放着猪头等供品。几炷香,在袅袅地飘动着淡蓝的烟线。风车的竖轴上贴着一副对联:八大将军,四面威风。 父亲和母亲都跪在地上,合掌虔诚地凝望着风车。 在他们身后,站着很多人,一个个皆在脸上露出一派神圣的和微微有点儿恐惧的神情。人们似乎感到有一颗无形的巨大的灵魂在风车的背后飘动着。父亲的眼睛里甚至闪动着乞求。二疤眼子站在父亲背后,被一种神秘的气氛弄得有点儿惶惑。他望着风车,突然觉得那风车原来是活的,有生命的。当鞭炮“噼噼啪啪”地响起来时,二疤眼子按照父亲预先教导的那样,在地上“嘭嘭嘭”地磕了三个响头,甩掉衣服,露出精瘦的身子,走到风车下,埋下屁股,把一叶篷扯了上去。二疤眼子从未有过这种宁静、神圣的感觉。他觉得自己好像离开了人间,在天堂里做着一件很重要的事情,一下、两下……空中,滑轮在“咯嗒咯嗒”地发着清脆的声音,除了这干净的声音之外,四周一片岑寂。 八面篷都被二疤眼子扯了起来。 二疤眼子疲乏极了,瘫坐在地上。 父亲提起斧头,一下砍断了套住风车的绳索,它便“呼噜呼噜”地转动起来,篷一叶一叶地从人们面前闪过,像荒僻的古战场上一面向前呼啸而去的大旗。人们被笼罩在大篷的阴影里,显得都很渺小。 风车有声有色地转动着。那暗藏的生命力,此时,生动地流露在“呼噜呼噜”的旋转中和“哗啦哗啦”的流水中。 风车的迷人,太出乎二疤眼子的想像了,这孩子用两只细长的胳膊支撑起身体,惊讶地望着它。它有一股威慑人灵魂的魔力。它让人心惊肉跳。二疤眼子忽然感到天旋地转,便闭上了眼睛。这时,他就只能听见风与篷磨擦碰撞的“嘭嘭”声。这“嘭嘭”声很能打动人心。 等他睁开眼睛时,人们都已离去,只剩下父亲一人静静地坐在窝棚门口,抽着烟锅。父亲显然在回忆什么……

3

那年的春天,二疤眼子将会一辈子铭记在心—— 那天,二疤眼子坐在河堤上的大树下,出神地看着山羊吃草。羊一边吃,一边很快活地甩着短短的尾巴,并不时地摇摇耳朵,发出“叭嗒叭嗒”的声音。羊很幸福,因为羊有无限的绿草。二疤眼子很羡慕那只羊。他很喜欢羊吃草的样子。有时他心里会有一丝悲哀。 父亲不知什么时候坐到了他身旁。 “河上有只粮船。”父亲似乎很不在意地说道。 二疤眼子却像听到一个惊人的消息,迅捷用眼睛向河上找去。 粮船! 确实是粮船。 二疤眼子一阵冲动,心慌慌地乱跳。 父亲这时慢条斯理地开始讲他小时候的故事——偷粮食的故事:“也有你这么大……河上来了只粮船……竹签子插入粮袋……” 二疤眼子觉得这是父亲给他讲的成千上万个故事中最精彩最激动人心的一个。 故事讲完了,父子俩都不瞅河上,而朝两个不同方向呆呆地望,仿佛此刻他们什么也不想。 “我一个猛子可以扎到那只粮船。”二疤眼子的口气力图使父亲同时也使自己觉得,他只不过是在说他一个猛子的距离,并无它意。 “能?” “能。” 又一阵沉默。 “你不饿?”父亲这话问得好没有意思。 二疤眼子咽了咽唾沫。他的肚子饿得正泛酸水。春天,青黄不接,家里的米瓮里已空了几天了。这几天,全家人就靠借人家的粮食,一天三顿只能喝稀粥。他家人口多,又没有家底,日子过得很窘迫。 “真不饿?”父亲用他的眼睛牵引着二疤眼子的眼睛朝河上粮船看去。 再一次沉默。 这种沉默很沉重,维持着这种沉默很让人尴尬。 二疤眼子终于憋不住了:“我偷粮去!” 父亲毫不吃惊,很平静地说:“押粮船的人在后舱里午睡呢。” 二疤眼子瞅瞅四周,扒了上衣扔给父亲,又脱下裤子,随手从树上扯一根藤蔓,将两个裤管一扎。抓着这只“口袋”,二疤眼子望着父亲,目光很严肃,显得事情很重大。 “河水凉呢。”父亲说。 “不怕。” “河水凉呢。”父亲重复着,透出一股犹豫。 “我去了。”二疤眼子像只小狐狸,在树丛里机灵地钻着。 父亲坐在树下,看着儿子一闪一闪的黄灿灿的身子,在嘴里自语着:“河水凉呢。” 二疤眼子已到了河边,露出脑袋来看着父亲。 父亲站起来,紧张地望着儿子。 二疤眼子下水了。这孩子手脚轻得像蚂蚁,没有一点儿声响。 父亲很有点儿佩服儿子。 二疤眼子一个猛子,很准确地扎到了粮船边,然后像只弯腰屈背的虫子,三下两下爬上了粮船。他把后背贴在山一样高的粮袋上稳定了很久。没有竹签子,他就用尖利的牙齿撕咬开粮袋。那米,便像一股银色的细泉流了出来。他赶紧把“口袋”迎上去。这一切,他干得很漂亮。二疤眼子在紧张中甚至有一种自豪感。 岸上的父亲却像度过了几年。 “口袋”满了。因为是用裤子扎成的,所以样子很奇怪。 一个押粮船的大块头出来撒尿,二疤眼子吓得立即趴在粮袋上,动也不动,都不敢用眼睛看。那人尿很粗,弄得河水“哗啦哗啦”响。后来,声音渐渐小了,再后来,几乎就没声音了,可是又“哗啦”了一声,仿佛一个人倒水壶,决心要把水壶倒干净。这声音的持续、间隔、再响起,使二疤眼子一阵阵哆嗦。二疤眼子从未偷过人家一件东西。声音终于彻底结束了。二疤眼子不知等了多久,终于大胆地抬起头,睁开眼…… 一只大手恰在这时一把揪住了他的头发。 二疤眼子挣扎着,可是那只大手却像长在了他的头上,疼得他叫喊起来,从后舱里爬出四个汉子来。 “这小杂种,敢大白天偷粮!”大块头说。 “把他扣起来!” “扣起来!” 二疤眼子就真的被他们扣了起来,他赤条条地被他们围观着,有个小矮子很坏,用一根小树枝挑起二疤眼子的小鸡鸡,其他几个就哈哈乐。二疤眼子闭着眼睛忍着,那小矮子越发地坏,很快活地用小树枝轻轻敲着它。二疤眼子突然往小矮子脸上啐了一口唾沫。小矮子火了,挥起树枝往二疤眼子脸上猛抽了一下,二疤眼子的脸上便立即暴起一道棱。 父亲从河堤上冲下来:“你们放了他!是我让他偷粮的!” “还有一个老强盗!” 船靠了岸,放了二疤眼子,却又绑了二疤眼子的父亲,并且发动机器开船了。 “放了我爸!”二疤眼子在岸边追喊。 那些家伙不理。 二疤眼子穷追不舍,跌倒了爬起来。 二疤眼子只好跪在岸上求他们。 他们放了父亲,但剥了父亲的衣服,说是换鱼吃。 船往前远去了。 父子俩屈辱地站在春天的夕阳里……

4

风车带着父子俩的仇恨和希望,优美地旋转着。 秧苗绿汪汪的一片,给了父子俩无数好梦和幻想。 修理后的六根铁缆,皆绷得紧紧的。二疤眼子快乐的时候,最爱做的一件事就是用木棍去敲击它们。不同的部位会敲出不同的声音。二疤眼子像一位乐师,能敲击出变化多端的节奏来。这根长弦,世界上绝无仅有。那声音在长弦上走动着,颤颤的,浑浑的,很富有感染力。有时,二疤眼子简直忙得要死。他敲响一根,再敲响一根,直至敲响第六根。当六根弦都在鸣响时,共鸣声达到了震撼人灵魂的地步。二疤眼子猴儿似的跑动着,用那神奇如魔杖的小木棍,将它们点化成一部巨大的乐器。二疤眼子全神贯注、陶醉欲仙地做着这一切,在他的心里,他已创作出至少十部曲子。有威武雄壮的,有轻松活泼的,从四面八方招来了许多孩子。他们围成一圈傻乎乎地看着。这时的二疤眼子便完全失去自己了。他满头大汗地在六根长弦之间跳动奔跑着。在这不停运动的过程中,他不时地向小观众们摆出一个个架势来。那些架势既自然又有风度。二疤眼子不知道他算不算是一个乐师,但他沉浸于其中的氛围,却绝对是音乐的氛围。最感人的莫过于当六根长弦一起把声音传向顶端的时刻。六股声音汇合了,和谐地融合在一起,像一股青烟朝云彩飘去。 可是,仅仅才过去一个月,悲剧就发生了—— 这天,天气显得很晴朗,田野显得很平静。谁也不会想到会发生什么。走路的走路,干活的干活,玩耍的玩耍,一切都很正常。就在中午,刚才还是一个艳阳高照的天气,却骤然间刮起了大风。 大风旋转风车,弄得铁缆“当当”响。眼看风车就要像撅馓子一样被撅断,父亲冲出窝棚,欲将车篷落下,但风车旋转得实在太快,父亲眼一花,被后面飞速而来的碗粗的一根缆杆打倒在地。等有人赶到将车篷通通放下、再将他从地上扶起时,他已经站不起来了——他的腰被打坏了! 妈妈号啕着。 人们将父亲送到了医院…… 父亲出院后,已只能拄着两根拐杖勉强行走了。他老了许多,因为身体不能直立,身体就好像萎缩了一截。他让人扶着,挣扎到风车下。望着风车,他不禁老泪纵横。随之,那过去一直在眼中燃烧着的复仇的光芒也黯淡了下去。 父亲让二疤眼子捆好铺盖卷,说:“回去吧。” “为什么?”二疤眼子哭着问。 “管风车得是个大男人。敢管这种风车的人,除了你爸,也就没有别人了。” 二疤眼子扛着铺盖卷,呆头呆脑地往家走。 第二天早上,父亲拄着拐杖走出门口,偶尔抬头朝田野上望时,有点儿奇怪了:“那风车怎么在转呀,是谁扯的篷?” 母亲说:“是二疤眼子。五更天,他把铺盖卷又背回去了。他说,你往后只管坐在窝棚门口教他管车就行了。” 风车在转,很均匀,很优雅,很有生气……

5

风车很卖力,日夜不停地给那三十亩地车着水。它显得温顺、憨厚和勤劳,叫人心里喜欢。 秧苗很乖,喝着水,就像孩子喝着娘的奶,一天一天地变出好颜色。 日子一天一天地重复着,重复得让人充满希望。但就在秧苗灌浆的节骨眼上,风车却一天比一天转得慢了,后来干脆完全停顿下来——风没了。 风是风车的命。 没有风等于要了风车的命。 赤日炎炎,地里的水只两天就被耗干了。 二疤眼子急得埋下头去推那风车。它像一具死亡了的巨兽的骨架被锈住了一样,根本推不动。 父亲坐在窝棚门口,望着那片蓝得让人发毛的天。他就这么望,不动,像块石头。 地开始干裂了。 二疤眼子操起一根树枝,狠狠地抽着风车,抽得咬牙切齿。 风在哪儿呢? 河边的芦苇一根根地僵直着。湖水无一丝波纹,平得像结了冰。偶尔有一片树叶掉下,飘也不飘,直线坠落在地上。一切都像被凝固住了。天空特别地光,一连几日,连抹布大一块云都不曾飘过。天空中的鸟失去了风力,飞得沉重、滞涩,好像是贴在天空上了。远处牛的“哞哞”声,似乎传播得很困难,不像是在空气中传播,倒像是在黏稠的糨糊中传播。 又等了一天的风,毫无希望。 二疤眼子躺在车下昏沉沉地睡去。噩梦让他感到压抑、窒息:那三十亩地的秧苗,一根根地从地里挣出来,像饥饿的人群,呼叫着,杀气腾腾,在天空下黑鸦鸦地朝他压过来。它们见到那口湖,“呼啦啦”扑过去,眨眼工夫,湖水便被喝干了。它们就在湖边莫名其妙地跳,最后又朝他压过来…… 他睁开眼,四周静得要死。 父亲的烟锅,像一只熬红了的眼睛。 地里可以走人了。秧苗一分钟一分钟地枯黄着。 父子俩不吃不喝地守着地,守着车。母亲望着盛饭的瓦罐,神情发木。 二疤眼子从四面八方捡来许多砖块瓦片,像准备决战的士兵在准备弹药。 父亲和母亲看着。他们一点儿也不明白儿子的古怪行为。 二疤眼子坐下又等了好一会儿,终于憋不住跳了起来,“吭哧吭哧”,用砖块瓦片朝天空连连砸去。 他砸,父亲无动于衷,可后来被他一句“我砸你狗日的眼睛”逗得大笑起来:“傻……傻东西……天还有眼睛……” 母亲笑着哭。 二疤眼子也笑了,忘了风,忘了旱。 傍晚,父亲朝空气中伸着手,很兴奋地说:“有点儿凉气。” 二疤眼子的后脑勺也微微察觉到了。 “说不定今夜会来风呢。”父亲说,“是你砸的。” 吃了晚饭,他们就很耐心地等风。 他们聚精会神地听着,把感觉调动到最敏锐最细微的程度去寻觅,去捕捉。 旷野的夜,分外宁静。一丝头发粗细的声音,也能听得很真切。 他们没有一丝倦意,有的是几分渴盼,几分紧张,几分希望,还有几分神圣之感。 过了午夜,天地间慢慢地加深了凉意。 看来风正在路上。 二疤眼子闭上了眼睛,这样,人的听觉和触觉就会变得更加敏锐和清晰。 五更天,风似乎来了。它走得很轻。这风是那么娇贵,那么温柔,那么安静,它像一个穿着白色长裙的女孩儿,从草地上,从树林里,从水边,从田埂上走过。二疤眼子觉得痒酥酥的,仿佛那长裙从他脊梁上摩挲而过。风带来远处淡雅的草味儿和露珠的湿润气息,让人感到惬意。 柔软的风,像两只娇嫩无力的胳膊,没有能够推动风车。 这女孩儿就这样在田野上走着。走着走着,它变成了一个调皮淘气的小男孩。它蹦蹦跳跳,一会儿把秧苗弄得“沙沙”响,一会儿又把水边的芦苇摇得“哗哗”响。它来到风车下,好奇地望了一会儿风车,便爬上爬下大胆地玩耍开。风车好像被它弄醒了,抖了抖篷,“吱呀吱呀”地转起来。 “风,风……” 父子俩在心中深情地自语。 风给焦灼的心灵带来了凉意,给这死亡的世界带来了生命。 风变成了汉子。这汉子像披着斗篷骑在马上的侠客,威武地奔动过来,在田野上“呼啦啦”地旋转着,寂寞不堪的田野重新有了响声:湖水的“哗哗”声、树梢的“沙沙”声…… 风使风车圆满地转动着。 二疤眼子和父亲进了窝棚,倒头便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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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推了推二疤眼子:“降成半篷吧。” 二疤眼子迷迷糊糊地望着父亲:“满篷不是挺好吗?” 父亲担忧地望着天空:“怕有大风。” 二疤眼子不同意:三十亩地的秧苗快要渴死了,哪能让风车慢转? 父亲犹豫了一下,就没有再坚持。 风车“呼呼”转动,父子俩又沉沉睡去。 二疤眼子突然觉得有件东西打在额头上,惊醒了过来。他几乎不能相信:我怎么在天底下?我们的窝棚呢? 窝棚被骤然而至的飓风,一胡噜卷走了。 二疤眼子摸了摸流血的额头,又摸了摸打在他额头上的木头,还在疑惑。 父亲面如土色:“大风!” 二疤眼子弹跳起来,朝风车跑去。 “不能去!”父亲大叫道。 二疤眼子在狂风中被泥土草屑打得睁不开眼睛,抱着脑袋蹲在地上。 风暴烈地从天边横扫过来,它吼叫着,扭动着,旋转着。它像一把巨大而锋利的砍刀,削断了树枝,砍倒了桥梁,一副锐不可当、削铁如泥的凶相。 风车的六根铁缆,在颤悠,在“呜呜”地鸣响,在发出悲惨的呼救声。 二疤眼子看着风车,由于风车的急速旋转,风车篷与篷之间的缝隙完全消失了,看上去像一只飞速转动着的硕大无比的铁桶。 这就是父亲说的——鬼推车! 在二疤眼子的幻觉里,无数怪僻的鬼,一个挨一个,伸出毛茸茸的双臂,疯狂地推动着风车。他们叫喊着,神经病一般地跳动着,二疤眼子甚至听到了不计其数的小鬼由于没赶上疯狂的节奏、被后面的鬼们所践踏而发出的凄厉的叫喊声和呻吟声。 风传来了远处乡亲们的惊恐呼叫: “风!” “风车!” “抢篷!” 风也传来了母亲的号啕声。 母亲跌倒了,跪在狂风中,苦苦哀求苍天。 二疤眼子向前倾着身体,朝风车走去。 父亲拄着拐杖,屹立于狂风之中,望着儿子的背影。 二疤眼子走到风车跟前,风车转得二疤眼子有点儿头晕,他定定神,继续往前走。他先是觉得有强劲的气流从风车的中央喷吐出来,使他难以靠近,但当他又往前靠近了一些时,却又立刻觉得风车漩起的气流的漩涡,具有可怕的吸力,他立即趴在地上。这时,他更真切地听到了风车的声音:篷从空中劈过时的“刷刷”声、榫被摇晃扭动时发出的“吱呀”声、水槽中传出的刮水板折断了的“噼啪”声…… 恐怖布满了二疤眼子四周的空间。 二疤眼子往回爬来了。 父亲低下头颅。 二疤眼子无能地站在父亲面前,那样子显出几分猥琐。 风车在飓风中颤抖摇晃着。 父亲长叹一声:“完了,都完了!” “完了!” “都完了!” 这声音震撼着二疤眼子的灵魂,他转过身去,像匹走投无路、只有决一死战的瘦狼,朝风车扑去。 他爬到风车下,看准了绳索的活扣,跃起身抓住,猛一使劲,只听见“哗”一声,一叶篷落下了。第二叶、第三叶,都还算顺利地落下了。但到了第四叶时,二疤眼子用尽力气,也未能拉脱绳扣,却被风车在地上拖了两圈。余下四叶篷,同样未能落下。 “风大,绳被扯出滑轮,卡住了!”父亲说。 “我爬上去!” “不能!” 二疤眼子爬到了风车的中轴下。 父亲跌跌撞撞地走过来:“不能爬,不能啊!” 二疤眼子根本不听父亲的99lib?劝阻,抱着中轴就往上爬。 父亲仰望着越爬越高的儿子,双手直抖。 高空中的风更是威风,它一次又一次地要将二疤眼子扯下来,二疤眼子用腿死死夹住中轴,紧紧吸着它,一寸一寸地往上挪。现在,他竟没有一丝恐惧,一番英雄气概使他感到自己高高地飘扬在空中。 “我上来啦!”二疤眼子在风车顶上向整个世界大声喊叫着。 父亲朝他摇着大手。 他用尽全身力气,使一叶篷落下了。当他将另一叶篷的绳索抠回到滑轮上时,一股强风像一只无形的大手将他一把抓住,从车顶向远处甩去…… 父亲闭上了眼睛。 二疤眼子在空中划了一个弧,却落在了湖里。他在湖水中挥动着双手,向风车“嗷嗷嗷”地叫起来。 父亲爬到湖边,向二疤眼子伸出手去。 天下起大雨来。 父子俩坐在湖边上。 只有四叶篷的风车在均匀地转动着。 雨中,父亲给二疤眼子一下一下搓着他瘦背上的污垢,不时地用力在他的背上猛拍一巴掌…… 一九八七年四月八日于北京大学二十一楼一〇六室 男孩弯桥,一早上出来打猪草,将近中午时,觉得实在太累了,就拖着一大网兜草,来到油麻地最大的一棵甜橙树下,仰头望了望一树的甜橙,咽了一口唾沫,就躺在了甜橙树下。本来是想歇一会儿再回家的,不想头一着地,眼前的橙子就在空中变得虚虚飘飘,不一会儿就睡着了,一睡着就沉沉的,仿佛永远也醒不来了。 那只草绳结的大网兜,结结实实地塞满了草,像一只硕大的绿球,沉重地停在甜橙树旁,守候着他。 秋天的太阳雪一般明亮,但并不强烈地照着安静的田野。 田埂上,走着四个孩子:六谷、浮子、三瓢和红扇。今天不上学,他们打算今天一整天就在田野上晃悠,或抓鱼,或逮已由绿色变成棕色的蚂蚱,或到稻地里逮最后一批欲飞又不能飞的小秧鸡,或干脆就摊开双臂、叉开双腿,在田埂上躺下晒太阳——再过些日子,太阳就会慢慢地远去了。 他们先是看到弯桥的那只装满草的大网兜,紧接着就看到了躺在甜橙树下的弯桥。四个人都有一种说不出的兴奋,沿着田埂,向甜橙树一路跑来。快到甜橙树时,就一个一个地变成了猫,向弯桥轻轻地靠拢,已经变黄的草在他们的脚下慢慢地倒伏着。走在前头的,有时停住,扭头与后面的对一对眼神,动作就变得更轻了。那番机警的动作,不免有点儿夸张。其实,这时候即使有人将弯桥抱起来扔进大河里,他也未必能醒来。 他们来到了甜橙树下,低头弯腰,轻轻地绕着弯桥转了几圈,之后,就轻轻地坐了下来,或望望睡得正香的弯桥,或互相挤眉弄眼,然后各自挪了挪屁股,以便向弯桥靠得更近一些。他们脸上有一种压抑不住的快乐,仿佛无聊乏味的一天,终于因弯桥的出现,忽然地有了一个让人喜悦的大转折。 此时,弯桥只在他的无边无际的睡梦里。 阳光透过卵形的甜橙树的叶子,筛到了弯桥的身上、脸上。有轻风掠过枝头,树叶摇晃,光点、叶影便纷乱错动,使四个孩子眼中的弯桥,显得有点儿虚幻。 弯桥笑了一下,并随着笑,顺嘴角流下粗粗一串口水。 女孩红扇“噗嗤”一声笑了——笑了一半,立即缩了脖子,用手紧紧捂住了嘴巴。 光点、叶影依然在弯桥身上、脸上晃动着,像阳光从波动的水面反映到河岸的柳树上一般。 几个孩子似乎想要干点儿什么,但都先按捺住自己心里的一份冲动,只安然坐着,有趣地观望着沉睡中的弯桥…… 弯桥是油麻地村西头的光棍刘四在四十五岁上时捡到的。那天早上,刘四背只鱼篓到村外去捉鱼,过一座弯桥时,在桥头上看到了一个布卷卷,那布卷卷的一角,在晨风里扇动着,像只大耳朵。他以为这只是一个过路的人丢失在这里的,看了一眼就想走过去,不想那布卷卷竟然自己滚动了一下。桥头是个斜坡,这布卷卷就因那小小的一个滚动,竟止不住地一直滚动起来,并越滚越快。眼见着就要滚到一片水田里去了。刘四撒腿跑过去,抢在了布卷卷的前头,算好了它的来路,双脚撇开一个“八”字,将它稳稳挡住了。他用脚尖轻轻踢了踢布卷卷,觉得有点儿分量,就蹲下来,用又粗又短的手指,很笨拙地掀起布卷卷的一角,随即“哎哟”一声惊呼,一屁股跌坐在地上。等他缓过神来时,只见布卷卷里有一张红扑扑的婴儿的脸,那婴儿似乎很困,微微睁了一眼,鱼一般吧唧了几下小嘴,就又睡去了。 人愈来愈多地走过来。 刘四将布卷卷抱在怀里,四下张望,一副手足无措的样子。 人群里一片唧喳:……“大姑娘生的。”“是个小子。”“体面得很。”“大姑娘偷人生的都体面。”…… 油麻地一位最老的老人拄着拐杖,对刘四大声说:“还愣着干什么?抱回去吧!你命好,讨不着老婆,却能白得一个儿子。命!” 跟着刘四,弯桥在油麻地一天一天地长大了。先是像一条小狗摇摇晃晃地、很吃力地跟着刘四,接下来就能与刘四并排走了,再接下来,就常常抛下刘四跑到前头去了。但到八岁那年春天,弯桥却得了一场大病。那天,他一天都觉得头沉得像顶99lib?了一扇磨盘,晚上放学回家时,两眼一黑栽倒了,滚落到一口枯塘里。刘四穷,家里没有钱,等东借西借凑了一笔钱,再送到医院时,弯桥已叫不醒了。医生说他得的是脑膜炎。抢救了三天,弯桥才睁开眼。等他病好,再走在油麻地时,人们发现,这孩子有点儿傻了。他老莫名其妙地笑,在路上,在课堂上,甚至是在挺着肚皮撒尿时,都会没理由地说笑就笑起来。有些时候,还会自言自语地说一些让油麻地所有的人都听不懂的话。 油麻地的孩子们,都希望能见到弯桥,因为这是一个可能获取快乐的机会。有时,他们还会觉得弯桥有点儿可怜,因为养他的刘四实在太穷了。油麻地最破的房子,就是刘四的房子。说是房子,其实很难算是房子。油麻地的人根本不说刘四的房子是房子,而说是“小草棚子”。别人家的孩子,只要上学,好赖都有一个书包,弯桥却用不起书包——哪怕是最廉价的。刘四就用木板给弯桥做了一只小木箱。当弯桥背着小木箱,屁颠屁颠地上学时,就总会有一两个孩子顺手从地上捡根小木棍,跟在弯桥后头,“噼里啪啦”地敲那小木箱。敲快活了,还会大声吆喝:“卖棒冰聀——!”弯桥不恼,抹抹脑门上的汗,害羞地笑笑。学校组织孩子们进县城去玩,路过电影院,一见是打仗片,三瓢第一个掏钱买了张票,紧接下来,一个看一个,都买了票,一晃工夫,四五十个人就都呼啦啦进了电影院,只剩下弯桥独自一人在电影院门口站着。刘四无法给他零用钱。等电影院的大门关上后,弯桥就在电影院门口的台阶上坐下,用双手抱着双腿,然后将下巴稳稳地放在双膝上,耐心地等电影散场,等三瓢他们出来。一街的行人,一街的自行车车铃声。弯桥用有点儿萎靡的目光,呆呆地看着街边的梧桐树。他什么也不想,只偶尔想到他家的猪。猪几乎就是弯桥一人饲养的。刘四每捉一只小猪回来,就立即盘算得一清二楚:等猪肥了卖了钱,多少用于家用,多少用于给弯桥交学费、添置新衣。从弯桥能够打猪草的那一天起,他就知道,他要和刘四好好地养猪,把猪养得肥肥的。他从未饿过猪一顿。他总要打最好最好的猪草——是那种手一掐就冒白浆浆的猪草。电影终于散场了,三瓢们一个个看得脸上红通通的,出了电影院的大门都好一会儿工夫了,目光里还带着几丝惊吓和痛快。弯桥被他们感染了,抓住三瓢的或六谷的或浮子的或其他人的胳膊,向他们打听那部电影演的是什么。起初,三瓢们都还沉浸在电影里没出来,不理会他。待到愿意理会了,有的就如实地向他描述他们所看到的,有的就向他故意胡编乱造。弯桥是分不出真假的,就都听着。听着听着就在心里犯嘀咕:怎么三瓢说那个人被枪打碎了脑袋,六谷却说那个人最后当了营长呢?一路上,他就在心里弄不明白。不明白归不明白,但也很高兴…… 太阳光变得越来越明亮。 弯桥翻了个身,原先贴在地上的脸颊翻到了上面。三瓢们看到,弯桥的脸颊压得红红的,上面有草和土粒的印痕。 红扇用手指了指弯桥的嘴,大家就都伸过头来看,弯桥又笑了,并且又从嘴角流出粗粗一串口水。 田埂上偶尔走过一个扛着工具回家的人。 三瓢觉得腿有点儿坐麻了,站了起来,跑到甜橙树的背后,一拉裤带,裤子“哗啦”落在脚面上,然后开始往甜橙树下的黑土里撒尿。尿声提醒了六谷与浮子,先是六谷过来,再接着是浮子过来,与三瓢站成一个半圆,试着与三瓢尿到一个点上。 三瓢他们是五年级,红扇才二年级,但红扇知道害臊了,嘴咕嘟着,将脸扭到一边,并低下头去。但她却无法阻挡由三个男孩一起组成的联合撒尿声。随着尿的增多,地上积了水,尿声就洪大起来,“噗噗噗”,很粗浊地响。 当三瓢、六谷、浮子系上裤子,低头看了一眼由他们尿成的小小烂泥塘时,他们同时互相感应到了对方心里生起的一个恶恶的念头。先是三瓢从地上捡起一根小木棍,蹲下来搅拌起烂泥塘。土黑油油的,一种黑透了的黑,三瓢一搅拌,汪着的尿顿时就变得像黑墨水。 六谷低声说:“能写大字。” 浮子从近处摘了一张大大的青麻叶,用手托着,蹲在了三瓢的身旁。 三瓢扔掉了木棍,捡起一块窄窄的木板条,将黑黑的泥浆一下一下挑到了浮子手中的青麻叶上。 那边,心领神会的六谷拔了四五根毛茸茸的狗尾巴草过来了。 三瓢、六谷、浮子看了看动静,在弯桥身边蹲下。 红扇起初不明白三瓢他们到底要对弯桥做什么,但当她看见三瓢像用一支毛笔蘸墨水一样用一根狗尾巴草蘸黑泥浆时,就一下子明白了他们的心机。她没有立即过来,而是远远地坐着。她不知道自己是否应当参加他们的游戏。 弯桥翻了一个身,仰面朝天。他的鼻翼随着重重的呼吸,在有节奏地扇动。 阳光照着一树饱满的、黄亮亮的像涂了一层油的甜橙。它们又有点儿像金属制成的,随着风的摇动,在阳光下,一忽一忽地打亮闪。一些绿得发黑的叶子飘落下来,其中有三两片落在了弯桥蓬乱的头发里。 弯桥的脸上像淡淡的云彩一般,又闪过一丝似有似无的笑意。 浮子望着三瓢,用大拇指在上唇两侧,正着刮了一下,又反着刮了一下。 “八”字胡。明白。三瓢用左手捋了捋右手的袖子,轻轻地、轻轻地,在弯桥的上嘴唇上先来了左一撇。 六谷早用手中的狗尾巴草饱饱地蘸了黑泥浆,轻轻地,轻轻地,在弯桥的上嘴唇上又来了右一撇。 很地道、很传神的两撇八字胡,一下子将弯桥的形象改变了,变得让三瓢他们几乎认不出他是弯桥了。 浮子将三瓢和六谷挤开,一手托着一青麻叶的黑泥浆,一手像画家拿了支画笔似的拿着蘸了泥浆的狗尾巴草,觉得弯桥眉毛有点儿淡,就很仔细地将弯桥的两道眉毛描得浓黑浓黑的。 弯桥一下子变得很神气,很英俊,像条走路走累了的好汉,困倒在了甜橙树下。 红扇在三瓢、六谷和浮子一边耳语一边捂住嘴笑时,轻轻走过来,见了弯桥的一张脸,“噗嗤”笑了。 弯桥脸上的表情似乎受了惊动,凝住了片刻,但,又很快回到原先那副沉睡的状态里。 三瓢他们几个暂且坐在了地上,看看被围观的弯桥,又互相望着,偷偷地乐。 太阳移到甜橙树的树顶上,阳光直射下来,一树的橙子越发地亮,仿佛点着了似的。 红扇说:“该回家了。” 但三瓢、浮子、六谷都觉得不尽兴。眼前舒舒服服地躺着睡大觉的弯桥,似乎并未使他们产生足够的快乐。这凭什么呢?弯桥凭什么不让他们大大地快活一顿呢? 三瓢扔掉了手中的狗尾巴草,直接用手指蘸了蘸青麻叶上的黑泥浆,在弯桥的脸蛋上涂抹起来。他想起七岁前过年时,他的妈妈在他的脸上慢慢地涂胭脂。一圈一圈,一圈一圈,一个圆便从一分硬币大,到五分硬币大,直到膏药那么大。 弯桥一下显得滑稽了。 红扇看得两腮红红的,眉毛弯弯的,眼睛亮亮的。 三瓢轻声问:“红扇,你想涂吗?” 红扇摇摇头:“臊。” 浮子说:“用狗尾巴草。” 红扇说:“那也臊。” 六谷说:“还有半边脸,你不涂,我可涂了。” 三瓢觉得红扇不涂,有点儿吃亏。他要主持公道,将一根狗尾巴草递给红扇:“涂吧。” 红扇蹲了下来。 浮子立即用双手托着青麻叶。 红扇真的闻到了一股尿臊味,鼻子上皱起细细的皱纹,本来长长的鼻子一下子变短了。浮子赶紧将青麻叶从红扇的面前挪开了一些。 红扇跪了下来,用白嫩的小胖手拿着狗尾巴草,蘸着黑泥浆,在弯桥的另一半脸蛋上涂起来。她涂得很认真,一时忘了是在涂弯桥的脸,而觉得是在上一堂美术课,在涂一幅老师教的画。红扇是班上学习最认真也最细心的女孩。红扇干什么事都认真细心。她一笔一笔地涂,涂到最后,自己的脸几乎就要碰到弯桥的脸了。那时,她也闻不出黑泥浆散发出的尿臊味了。她一边涂,一边还与另一半脸蛋上的“膏药”比大小。既然这一半脸蛋上的“膏药”是她涂的,那她就得一丝不苟地涂好,要涂得与那一半脸蛋上的“膏药”一般大小才是。 红扇涂得三瓢、浮子和六谷都很着急。 终于涂好了。红扇扔掉了黑头黑脑的狗尾巴草,长出一口气。三瓢他们也跟着她长出一口气。 他们都站了起来,然后绕着弯桥转圈儿。 红扇先笑起来,随即三瓢他们也一个接一个地笑了起来,越笑声越大,越笑越疯,越笑越放肆,直笑得东倒西歪。后来,浮子笑瘫在了地上,红扇笑得站不住,双手抱住了甜橙树。 弯桥在笑声中醒来了。 笑声渐渐变小,直到完全停止。 三瓢他们四个,有坐在地上的,有弯着腰的,有仰着脖子朝天的,有抱着甜橙树的,在弯桥慢慢支撑起身子时,他们的笑声停止了,但姿态却一时凝固在了那里。 弯桥适应了光线,依然支撑着身体,惊奇地:“三瓢、浮子、六谷、红扇,你们四个人都在这儿!”他闭了一阵双眼,又将它们慢慢睁开,但半眯着,“你们知道吗?我刚才做了一串梦,把你们一个一个地都梦到了。” 三瓢、浮子、六谷、红扇有些惊讶与好奇,一个个围着弯桥坐在地上。 弯桥往甜橙树的树根挪了挪,轻轻地靠在甜橙树的树干上。 “先梦见的是红扇。那天很热,热死人了。我跟红扇躲到一个果园里摘树上的梨子吃。好大好大的一个果园,我从没有见过那么大的一个果园。红扇吃一个,我吃一个,我们不知吃了多少梨。不知怎么的,杨老师就突然地站在了那儿。直直的,那么高,就站我眼前。他不说话,一句也不说。他好像不会说话。我和红扇就跟着他走,可我就是走不动。红扇走几步,就停下来等我。走着走着,就看到了一棵甜橙树,树阴有一块田那么大。‘在毒太阳下面站着!’杨老师说完了,人就变成一张纸,一飘一飘的就没了。我和红扇不怕,有那么大一块树阴呢!我朝红扇笑,红扇朝我笑。我们摘树上的橙子吃,一人一只大甜橙。吃着吃着,树阴变小了,越变越小,我们就挤一块儿。树阴就那么一点点大,下面只能站一个人,另一个人得站在太阳下。一个大毒太阳,有洗澡的木盆大。橙子树晒卷了叶,橙子像下雨一样往下落。你说奇怪吧,叶子全掉光了,藏书网那一片树阴却还在。可还是只能阴凉一个人。我和红扇要从甜橙树下逃走,一张纸飞来了,就在空中转着圈儿,飘,飘,飘……我们知道那是杨老师。红扇把我推到树阴下。我跳了出来,她又把我推到树阴下,她一定要把树阴让给我。我不干,她就哭,就跺脚。树阴像一把伞。我站在伞底下。伞外面是毒太阳,是个大火球。我要走出树阴,可是,红扇抬头一看,我就定住了,再也走不出树阴。树阴下阴凉阴凉的,好舒服。红扇就站在太阳下,毒太阳!渐渐地,她的头发晒焦了。我对她说:‘把树阴给你吧。’她不回头。我就又往树阴外面走,她一回头,我又走不动了,两只脚像粘在了树阴下。一地晒卷了的树叶,红扇用舌头舔焦干的嘴唇,我看着就哭起来,一大滴眼泪掉在了地上,潮了。你们知道吗?潮斑在长大、长大,不知怎么的,就变成了树阴,越变越大,越变越大,一直又变到一块田那么大……” 远处的田野上,有人在唱山歌,因为离得太远,声音传到甜橙树下时,已经没头没尾了。 三瓢、浮子、六谷和红扇都坐着不动。 “接下来,我就梦见了三瓢。”弯桥回想着,“是在荒地里。天底下好像一个人也没有了,就我们两个人。我们走了好多天好多天,就是走不出荒地。那才叫荒地呢,看不到一条河,看不见一点儿绿,满眼的枯树,枯草。天上连一只鸟也没有。四周也没有一点点声音。我和三瓢手拉着手。我和他的手好像长在一块,再也不能分开了。没有风,可到处是尘土,卷在半空里,像浓烟,把太阳都罩住了。我总是走不动,三瓢就使劲拉着我。真饿,我连土块都想啃。想看见一条河,想看见一个村子,想看见一户人家。我想掐一根青草在嘴里嚼嚼,可就是找不到一根青草,心里好生气,朝枯草踢了一脚,吓死人啦,那草被我一踢,你们猜怎么着?烧着了!一忽,就变成了一大片火,紧紧地撵在我们屁股后头。三瓢拉着我,拼命地跑。后来,我实在跑不动了,就倒在了地上。三瓢解下裤带,拴在我脚脖上,拖着我往前走。地上的草油滑油滑的,我觉得自己是躺在雪地上,三瓢一拖,我就滑动起来,像在天上飞。也不知是什么时候,三瓢大声叫我:‘弯桥,你看哪!’我从地上爬起来,往前看。你们知道我看见什么啦?一棵甜橙树!它长在大堤上。知道大堤有多高吗?在云彩里。整个大堤上,什么也没有,就一棵甜橙树。我们手拉着手爬上大堤。知道这棵甜橙的树叶有多大吗?巴掌大。我和三瓢没有一丝力气了,就坐在甜橙树下。我们都仰脸朝上望,心里想:上面要挂着橙子,该多好!……橙子!”弯桥仰着脸,用手指着甜橙树的树冠,眼睛里闪烁着光芒,“橙子!就一颗橙子,一颗好大好 5927." >大的橙子!三瓢也看到了,抱着树干爬起来。我爬不起来了,直挺挺地躺在地上。三瓢说:‘你在下面等着。’他就朝甜橙树上爬去。我记得他是个光身子,只穿了条裤子,鞋也没有。他爬上去了。那颗橙子就在他眼前,红红的。他伸手去摘,怪吧?那颗橙子飞到另一根枝头上去了。它会飞!你们见过夏天的鬼火吗?它就像鬼火。它在甜橙树上飞来飞去。我躺在地上干着急:‘在这儿,在这儿!’三瓢从这根树枝爬到那根树枝,上上下下追那颗橙子,可怎么也追不着。三瓢靠在树枝上直喘气,汗落下来,‘噗嗒噗嗒’掉在我脸上,砸得我脸皮麻。那颗橙子就在他眼前一动不动地挂着,亮闪闪的,像盏灯。我瞧见三瓢把身子弯向前去,一双眼睛好亮好亮,紧紧盯着橙子。我的嗓子哑了,说不出话来。我就使劲喊:‘三瓢,你要干什么?’我还没有把话喊完,他就朝那颗橙子扑了过去……‘噗嗵’一声,他连人带橙子从空中跌在地上。他双手抱着橙子,一动不动地躺在那儿。我就大声叫他:‘三瓢!三瓢!……’他醒了,把橙子送到我手上。我推了回去。他又推了回来:‘吃吧,就是为你摘的。’……”.99lib. 弯桥仰望着甜橙树上的橙子,两眼闪着薄薄的泪光。 刚才在远处田野上唱山歌的人,好像正朝这边走过来,因为他的歌声正渐渐变大变清晰。 三瓢、浮子、六谷和红扇都往弯桥跟前挪了挪。 “要说到你了,六谷。”弯桥将身子往下出溜一些,以便更舒坦地靠在甜橙树的树干上。他将两条腿伸开,交叉着。“你们梦见过自己生病吗?我梦见自己生病了。一种特别奇怪的病。不发烧,哪儿也不疼,就是没精神,不想吃饭,不想打猪草,不想上学,也不想玩。看了好多地方,都治不好。有一天,我路过六谷家的院子,听到六谷家院子里的甜橙树上有鸟叫,不知怎的,就浑身发抖。抖着抖着就不抖了。我就听鸟叫,听着听着,我就想吃饭,就想打猪草,就想上学,就想跟你们一起到地里疯玩。我的病,一下子就好了。我抬头去看甜橙树上的鸟:它站在鸟窝边上,一个小小的鸟窝,鸟也小小的,白颜色,雪白,嘴巴和爪子都是红色的,金红,好干净,好像刚刚用清水洗过似的。它歪着头朝我看,我也歪着头朝它看。它又叫开了。我从没听见过这么好听的鸟声……”弯桥沉醉着,仿佛又听到了鸟的叫声。“从那以后,我就知道了,能治好我病的,就是那只鸟,全油麻地的人都知道我得了一种很怪很怪的病。六谷就对他家树上的鸟说:‘去吧,飞到弯桥家去吧。’六谷很喜欢这只鸟。它一年四季就住在六谷家的甜橙树上叫。鸟不飞。六谷就用竹竿赶它:‘去吧,去吧,飞到弯桥家去吧。’鸟在天上飞了几圈,就又落下来了。它离不开甜橙树。他央求树上的鸟:‘去吧。弯桥躺在床上呢,只有你能救他。’鸟就是不肯飞。六谷急了,就用石子砸它。鸟由六谷砸去,就是不飞……不知是哪一天,我坐在门前晒太阳,就听见门口大路上,轰隆轰隆地响。我抬头一看,路上全都是大人、小孩。你们知道我看见什么了?甜橙树,六谷家的甜橙树!六谷手里拿着他爸爸赶牛的鞭子,在赶那棵树。他扬了扬鞭子,甜橙树就摇摇晃晃地往前走。梦里头看不清它是怎么走的,反正它正朝我们家走来。六谷有时把鞭子往空中一抽,就听见‘叭’的一声响,崩脆,像放鞭炮。甜橙树越来越大,大人小孩就跟着,闹闹嚷嚷的,也不知他们在说些什么。我看到鸟了。它守在窝上,甜橙树晃晃悠悠的,它也晃晃悠悠的。它忽然在甜橙树上飞起来,在树枝间来回地飞。后来,它落在最高的枝头上,对着天叫起来。大人小孩都不说话,就听它叫……从此,甜橙树就长在了我家的窗前,每天早上,太阳一出,那只鸟就开始叫……” 弯桥觉得自己是在说傻话,显得有点儿不好意思。 唱山歌的人离甜橙树越来越近了。悠长的山歌,一句一句地送到了甜橙树下。 三瓢、浮子、六谷和红扇又往弯桥跟前挪了挪。 弯桥看了看那只大网兜,有了想回去的心思,但看到三瓢他们并无一丝厌烦的意思,就又回到了说梦的念头上:“最后梦到的是浮子……梦里,我先见到了我妈妈。”弯桥立即变成一副幸福无比的样子,“我妈妈长得很漂亮很漂亮,真的很漂亮。她梳一根长长的、长长的大辫子,牙齿特别特别的白。她朝我笑,还朝我招手,让我过去。我过不去,怎么也过不去。我看到妈妈眼睛里都是泪,亮晶晶的。我朝妈妈招手,妈妈却不见了,但半空里传来了妈妈的声音:‘我在大河那边……’妈妈的声音,好听极了,一直钻到你心眼眼里。前面是一条大河。世界上还有这么大的大河!你们都没有见过。一眼望不到边,就是水,白汪汪的水。可没有浪,连一丝水波也没有。有只鸽子想飞过去,想想自己可能飞不过去,又飞回来了。我就坐在大河边上,望大河那边,望妈妈。没有岸,只觉得岸很远很远。妈妈肯定就在那边。没有船,船忽然的全没有了。浮子来了。他陪着我坐在大河边上,一直坐到天黑。第二天,我又坐到大河边上。浮子没来陪我。第三天,他也没有来。红扇来了,说:‘浮子这两天一直坐在他家甜橙树下。’我问红扇:‘他想干什么?’红扇说:‘他想锯倒甜橙树。’‘锯倒甜橙树干什么?’‘做船,为你做船。’我离开大河边,就往浮子家跑。浮子家门前有棵甜橙树,一棵这个世界上最大的甜橙树。我跑着,眼前什么也没有,只有那棵甜橙树。一树的绿叶,一树的橙子。我跑到了浮子家。甜橙树,好好的,高高大大地站在那儿。浮子一见我,就朝我大声喊:‘别过来!别过来!’就听见‘咔嚓’一声,甜橙树倒下了,成千上万只橙子在地上乱滚,我只要一跑,就会踩着一只橙子,滑跌在地上……一连好几天,浮子就在他家门前凿甜橙树,他要把它凿成一条船。他一边凿一边掉眼泪。我知道,他最喜欢的东西,就是他家的甜橙树。他却朝我笑笑:‘你要见到你妈妈了……’” 弯桥望着他的四个好同学、好朋友,泪光闪闪,目光一片迷蒙。 三瓢、浮子、六谷、红扇都低着头。 唱山歌的人终于走过来了。是个白胡子老汉。见到甜橙树下坐着五个孩子,越发唱得起劲。唱着唱着,又走远了。 弯桥上身直直的,盘腿坐在橙子树下,沾着泥巴的双手,安静地放在双腿上。 三瓢、浮子、六谷和红扇抬起头来望弯桥时,不知为什么,都想起了村后寺庙里那尊默不做声的菩萨。 红扇哭起来。 弯桥以为自己说错了什么,有点儿慌慌张张地看着三瓢、浮子、六谷。 三瓢爬起来,蹲到了那个小小烂泥塘边。当他一转脸时,发现浮子、六谷也都蹲到了烂泥塘边。他先是伸了一只指头,蘸了点儿黑泥浆涂到脸上,随即将一只巴掌放到了黑泥浆上,拍了拍,又在脸上拍了拍…… 浮子、六谷都学三瓢的样子,将自己的脸全涂黑了,只留一双眼睛眨巴眨巴的。 红扇走过来,也蹲在烂泥塘边。她看了看三张黑脸,伸出手指头,蘸了黑泥浆,一点一点,很仔细地在自己脸上涂起来,样子像往自己的小脸蛋上涂香喷喷的雪花膏。 三瓢他们不着急,很耐心地等她。 当四张黑脸一起出现在弯桥面前时,弯桥先是吓得紧紧靠在甜橙树上,紧接着大笑起来。 三瓢他们跳着,绕着弯桥转圈儿。他们的脸虽然全涂黑了,但,仍然看得出他们在笑。 “黑泥浆在哪儿?”弯桥问。 三瓢、浮子、六谷、红扇不做声,用手指了指甜橙树后。 弯桥一挺身爬起来,找到烂泥塘后,用两只巴掌在黑泥浆上拍了拍,然后像泥墙一般在脸上胡乱地涂抹起来。 三瓢他们让出一个空位置来给弯桥。 五个孩子,一样的黑脸,像五个小鬼一般,在甜橙树下转着圈儿,又跳又唱…… 二〇〇二年一月二十二日晚写成于北京大学蓝旗营 远山,有座雕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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奶奶照例将枯黑僵硬的手,哆哆嗦嗦地伸进深深的口袋底,吃力地从里面抠出几枚硬币来,一枚一枚地漏到另一只干燥的掌上,然后,牢牢抓住她细细的手腕,斜起抓着硬币的手,那硬币就一枚跟着一枚、带响地滑落到她柔软的掌上。奶奶低下头,又细看了一下那些硬币,知道了确实是五分,便把她的五根长长的手指往上一扳,那些硬币便全部攥在她黑暗的掌心里了。 “闷了呀,就街上瞎遛去。那五分钱呀,别省着,见喜欢吃的,就花了。”奶奶说完,看了看她那张黄巴巴的小脸,摇了摇仿佛一摇就不大好控制住的脑袋,推起歪歪扭扭的冰棍车。那四个轱辘全都斜着磨擦地面,轴也没上油,“嘎嘎”的一路噪音。 她老想跟奶奶一起去卖冰棍,像奶奶那样,拿一方木块,用力地、“哒哒哒”地拍击着箱子,捏着嗓子喊:“冰棍,小豆冰棍!”手拍麻了,嗓子喊哑了,那样也许就不寂寞了。可奶奶死活不让。她只好一人闷在家中。桌上的花瓶、墙角上的衣架、从屋顶垂挂下的灯泡……所有一切都静悄悄的。这无边无际的静,折磨着、压迫着她。她会烦躁不安,憋出一身汗来。忽然地,她会睁大了眼,气喘起来,然后像逃避什么似的跑出门去,跑到喧嚣的大街上。她沿着大街往前走,东张西望、漫无目标,手不住地在口袋里摩挲着奶奶给她的五分钱,直将纤细的小手弄得黑黑的。 天天如此。 这天,她走到城外的大河边。河边有一片绿茵茵的草地。草地上,几株身材修长的云杉恬静地站着。还有一棵老银杏。她倚在银杏树干上,好奇地朝前望着:一个约十五六岁的独臂男孩在放风筝,他抖着线绳,往后倒着步,不一会儿,一只漂漂亮亮的风筝就悠悠地放上了天空。他慢慢地松着线绳,翘首望着他的风筝,任它朝高空飞去。一个大好的春日,空气是透明的,太阳纯净地照着大河和草地,照着那个独臂男孩。他似乎玩得很快活,用那只唯一的手牵着线绳,一会站着,一会儿坐在草地上,一会儿惬意地躺在草地上,嘴里悠闲地叼根草茎,眼睛痴迷地望着那只风筝,仿佛那风筝将他的灵魂带进了天际间。 他看到了她。 她看了一眼他,又去看风筝。 大概空中有一股气流流过,风筝忽闪了一下。她禁不住朝前跑去,伸出双手——她怕它跌下来。当她明白了那风筝是不会掉下来的时候,为自己刚才很傻的动作感到很害臊,就转过身去。 风筝又升高了,像要飞进云眼里。 不知过了多久,风筝在空中一下一下地朝她的头顶移动过来。随即,她听到了脚步声,掉头一看,那个独臂男孩牵着风筝正朝她走来,空袖筒一荡一荡的。他比她高很多,她要仰头望他的脸。 “想玩风筝吗?”他问。 她微缩着颈子,慌张地摇摇头,眼睛却仰望着那风筝。 “玩吧。”他走近了,把线绳送到她跟前。 她看着他,不知道是该接受还是不该接受他的邀请。 “给!”他把线绳一直送到她的手边。 她微微迟疑一下,紧张地接过线绳。 “跑!” 她跑了,风筝跟着她跑。她笑了。 独臂男孩站在蓊郁的银杏树下,极快乐地望着她。 她在草地上尽兴地跑着,风筝在空中忽上忽下地转着圈儿。春光融融,一派温暖。不一会儿,她的脸上泛起红润,有点凸出的额头上,沁出了一粒粒汗珠,两片苍白的嘴唇也有了淡红的血色。阳光把草地和树木晒出味道,空气里飘着清香。阳光下的大河,闪闪烁烁,像流动着一河金子。几只水鸟贴着水面飞着,叫出一串串让人心醉的声音。 她好像有了什么想像,久久凝眸风筝。不知为什么,有两道泪水顺着她好看的鼻梁在往下流…… 那个独臂男孩走过来。 她把风筝交给他:“我要回家了。” “你家在哪儿?” “罐儿胡同。” “我们离得很近。我家在盆儿胡同。”他连忙收了风筝。 他和她往家走。 “你刚才哭了。”他说。 她点点头。 过了一会儿,她说:“我想爸爸妈妈了。” “他们在哪儿?” “人家说他们犯罪了,让他们到很远很远的地方去了。”她停住了,下意识地又去看天空的风筝,知道了它已不在天上,才把目光收回来。 路上,她告诉独臂男孩:“前天,爸爸妈妈寄来一张照片,他们站在沙漠上,四周都是沙子,一眼望不到边。” 独臂男孩问:“你在哪儿上学?” “我不上学了。” “为什么呢?” “我生病了——噢,对了,你别靠着我,我是传染病。” 独臂男孩没有走开,反而更加挨近她。 他的空袖筒在她眼前一晃一晃的,她好奇地望着。 独臂男孩发现了她在注意他的空袖筒,竟没有一丝自卑的神态,却露出了几分骄傲,好像那只空袖筒是一种什么荣耀的象征。 “你叫什么名字?”他问。 “流篱。” “你呢?” “我叫达儿。你就叫我达儿哥。” “达儿哥,再见!”她扬着小手。 “再见,小流篱。”他竖起一只有力的胳膊。 他们走开了,一个大男孩,一个小女孩,一个去盆儿胡同,一个去罐儿胡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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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此,达儿哥常来看她,并带着她出去四下里玩耍。达儿哥钓鱼,流篱就像只小猫一样蹲在他身边,用眼睛盯着水上的鹅毛管浮子。那浮子是染了红色的,在碧绿的水面上,一跳一跳的,像个小精灵。钓了鱼,达儿哥用根草蔓一穿:“给你带回家,让你奶奶煮汤给你喝,你有病。”这是一座小城,走不多远,就是乡村。星期天,达儿哥肯费一天时间,带着流篱去田野。云雀在云眼里清脆地叫着。空中飘着游丝,辽阔、湿润的田野上,五颜六色的花朵在草丛里开放。达儿哥说:“田野上的空气对治你的病有好处。”于是,流篱就张大嘴巴,猛劲地吸着带着泥土气息并和各种草木香气混合在一起的空气。 不久,流篱就知道了那只空袖筒的由来—— 东城边上有座高高的古城墙,城墙筑在河滩上,除了驾小船,就谁也到不了那个河滩。当时才十岁的达儿哥听见一群孩子打赌:“谁能翻过去,我们大家都在地上爬三圈。”一个比一个把胸脯儿拍得响,可一个比一个地更能耍滑头,一个比一个快地找借口跑了。达儿哥朝他们的背影蔑视地耸耸鼻子,转身望望那堵城墙。第二天,他拿了根长长的绳子来了。绳头上拴了个铁钩儿。他往上使劲抛了十几次,那钩儿才终于在城墙头上钩住。他猴儿一样爬上了墙头,朝下一望,不禁打一个寒噤:这么高!他用手紧紧抓住墙头,猫在那儿半天不敢动。过了好久,他才又壮起胆子,把钩插进两块石块的缝隙里,往城墙那边滑去。就在他快要落到河滩上时,钩子将那块大石块钩翻了,他跌趴在地上,没等他明白过来是怎么回事,大石块就砸在了他的胳膊上……河上吹来的凉风将他吹醒,他觉得左胳膊不在了,一歪脑袋,只见鲜血染红了河滩上一片绿草。他喘息着,朝城墙爬去,用肩倚着城墙艰难地站立起来,从口袋里掏出早准备好的刀子,咬着牙,在城墙上一笔一划,刻着自己的名字。胳膊上滴着血,冷汗珠纷纷地落在城墙下的草丛里。刻完最后一划,他重重地摔倒在河滩上。不知过了多久,河上驶过一只船,船上人发现了他,将他救起送到医院。医生说:粉碎性骨折,耽搁的时间又长,只有截肢。 当他空着一只袖筒上学时,全体孩子将他团团围住,都用一种敬畏崇拜的眼光注视着他。 于是,达儿哥就成了流篱的英雄。 一连好几天,达儿哥都没来看她了。“他哪儿去了呢?”她长时间地站在门口,往胡同口眺望着。正急着,达儿哥来了。他说:“要举行篮球赛了,我天天得练球,没有空来看你。” 流篱摇摇头:“你也能打篮球?”她疑问地望着那只空袖筒。 达儿哥很自傲地一笑:“我是中锋!走,到河边玩去。” 临分手时,达儿哥问:“你想看我打球吗?明天就比赛了。” 流篱当然愿意。 第二天,达儿哥真的把流篱带进了比赛场。 比赛开始了。流篱谁也不看,就光盯着达儿哥。达儿哥满场飞跑,球到了哪儿,哪儿就有他。他高高跳起来时,长长的独臂几乎要碰到篮圈了。他弯腰拍着球,那球像是有了他的灵魂似的,谁也抢不去。传球时,他能像风筝似的在空中停很长时间,目光向左,球却向右射去,等对方明白了他的心机,球早落在了同伴的手里。球又传回来了,他在篮下一横身子躲过一个对方的球员,弹起来,长胳膊一勾,手腕一弯,那球画了个弧,就听见“刷”的一声,四边不靠,空空地穿过篮圈。不一会儿工夫,比分就拉开了。对方急眼了,派出两个满脸蛮气的高大队员,一前一后地夹着他。达儿哥被钳制住了。对方很快就把比分追了上来。只剩最后五分钟时,对方竟然超过了达儿哥他们。有那么十几秒钟,达儿哥站在那里纹丝不动。他的眼睛紧紧地盯着那只飞来飞去的球,发亮的牙齿咬啮着干燥的嘴唇,狠狠地攥着汗淋淋的一个拳头。突然,他大叫一声,直射球场中心,一个飞跃,手在空中一招,截住对方的一个球,随即,旋风般地扑向球篮,没等对方反应过来,球“刷”地入网了。 流篱禁不住在地上连连跳起来。一个劲地欢叫。 对方把达儿哥盯得更紧了,达儿哥敌视地看了他们一眼,左奔右突地甩避着他们。还剩最后两分钟时,又扳成了平局。 球场上的空气紧张得叫人喘不过气来。 达儿哥满脸汗光闪闪,背心整个被汗水黏附在身上。两个对方队员一前一后,紧紧地挨着他,贴着他的胸脯和后脊梁。他一晃动,摆脱了两个对方队员,伙伴见他朝篮下冲去,把球传给他,正当他要起跳投篮时,一个对方队员像头野牛一样冲过来,存心一头撞在他的胸脯上,将他“嗵”地撞倒在几米远以外的地上。那个队员被罚下场了,但达儿哥挣扎了几下也没有从水泥地上爬起来,被人架起来走出球场。他痛苦地咬着牙,一边往外走,一边不时地回头看一眼球场。 流篱钻过人群,来到达儿哥面前。 正被人按摩着的达儿哥摇摇头,喘息着,尽力朝她轻松一笑。 当还剩最后一分钟、达儿哥见着自己一方马上就要输掉时,他站了起来,要求再次上场,被应允了。他微跛着腿一跳一跳地进入球场,流篱朝他摇着手,他也朝流篱摇着手。 几乎是随着一声锣响,达儿哥的最后一球应声入网。他几乎是在中线弧上,用他那只唯一的带伤的胳膊将球投进的。他身体微微后倾,双腿直直地垂着,整个形象宛如腾到空中的一股袅袅轻烟。流篱一辈子也忘不了这个飘在空中的形象。 达儿哥得到嘉奖:一套蓝色的运动衣。 他捧着它,找到了流篱,一起往家走。 路过大河边时,达儿哥忽然停住了:“我下河洗个澡,把这套运动衣穿上吧?”说完,他脱掉长裤和上衣,扔在草地上,朝大河跑去。 流篱抱着达儿哥的衣服追过去。 达儿哥跳起,像画了弧的球一样,在空中一闪,扎进大河,溅起一团雪白的浪花。他用独臂游到对岸,喊了声“小流篱”,又游过来,身后留下的那条长长的白练,像是一条彗星的尾巴。 他甩了一甩头发上的水珠,走上岸来。 已近黄昏,初夏的夕阳照耀着这个残缺不全的肉体。他的皮肤呈棕色,显得紧绷绷的,像是能敲出铁质的音响,经水一洗,像缎子在夕阳下闪闪发亮。他的肩又宽又平,像是要去用它扛什么沉重的东西。他的躯体还未发育成熟,胸脯扁平,而且很瘦,露出根根肋骨。随着他的喘息,那肋骨会一根根地上下错动。他的断臂却使他平添了几分风骨。 流篱忽然叫起来:“达儿哥,你看!”她用手指着远方的一座大山。 “山!” “你看山顶上那块石头!” 此时,夕阳正落在远山顶上那块突兀出来的石头后面,使石头成为一个边缘清晰的黑色剪影:它宛如一尊人的雕像。更妙不可言的是,那还是一个独臂人。 “达儿哥,像你!”流篱为这个发现而高兴得在河边草地上又蹦又跳。 达儿哥向山望去,然后笑了:“像,像一块石头。”他说,“别看那石头了,看我穿上它好看吗?” 流篱掉过头来:“好看。” “回家啦。”他舒展地挥了挥胳膊说。 流篱点点头。 走了几步,达儿哥又停住了,脱掉那套新衣,小心翼翼地折好,重又装到塑料袋里:“以后有比赛,我再穿。”说完,又穿上那套打了补丁的、已显得短小的衣服。 流篱知道,他的父亲在他还没有记事时就已经去世了,他和妈妈两人过日子,家里很穷。

3

有半个月时间,流篱没见到达儿哥了。达儿哥在埋头温课,准备考大学,没空儿了。 流篱懂道理,不怪达儿哥不来看她。她一天一天地,耐心地等待着,达儿哥说好了,过一个月就来看她。 可是,不足一个月,达儿哥就来了。他瘦了,眼窝黑黑的,头发枯焦,嘴唇爆着皮,走路轻飘飘的。见了流篱,他干涩地一笑。他坐在凳子上,用手托着瘦尖了的下巴颏。 流篱呆呆地看着他。 过了一会儿,他说:“我怕考不了大学了。” “为什么呀?” “妈妈生病住院了,而我参加高考复习班,要交不少钱呢,我也不好意思再向家里伸手要钱了。” 流篱朝自己的小屋跑去,不一会儿,抓着一个沉甸甸的小布包包出来了,放在桌上打开,只见是一小堆硬币。那是她把奶奶每天给的五分钱省下,积攒起来的。流篱好像早知道有一天,它们是能够帮助达儿哥的。 达儿哥直摇头:“那不行!”说完朝门外走去。 流篱抓起布包,抢先跑到门口拦住达儿哥,仰起脸,双手捧着这堆白花花的硬币:“达儿哥,收下吧!” 达儿哥望着她,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收下吧,收下吧……”她的口气里含着少许哀求。 达儿哥伸出手,把这些钱接过去。 临走前,达儿哥说:“小流篱,过一个月再来看你。” 流篱乖巧地点点头。 真是过了一个月,达儿哥来了,说:“明天就上考场了,今天不再复习了,轻松轻松。” 奶奶回来了,她决定要好好招待一下这个“小伙子”。因为,是他,给她的孙女儿带来了欢乐和笑脸,是他让她的孙女儿几乎快要养好病了:“别走,今天吃汤圆,奶奶的汤圆做得可好了。” 达儿哥朝奶奶笑笑。 奶奶煮好汤圆,盛上。三个人围小桌而坐,欢欢喜喜地吃着。吃到中间,达儿哥忽然停住了,把那枚长柄的汤匙放在了桌子上。 奶奶和流篱都奇怪地看着他。 他望着勺:“我不知道我能不能考上,我现在来转动这把勺,如果勺柄冲我,我就能考上。”他垂下一根手指去。 屋里一片寂静。 流篱的心“突突”地跳动着。 勺转动了,飞快,转成一个银色的圈。后来,逐渐慢了下来,长长的勺柄在悠悠移动着。 流篱的眼睛紧紧盯着勺柄,在心里不住地说着:冲达儿哥吧,冲达儿哥吧,求求你了,求求你了…… 勺柄冲着达儿哥了,可是又慢慢移开了。 流篱立即闭上眼睛。 “啊,我能考上!”达儿哥忽然大叫起来。 流篱睁开眼睛:那把勺,像夜空下的北斗星一样,亮闪闪的勺柄笔直地指着达儿哥。 奶奶欢喜得眼里流出了眼泪。 公布成绩了:达儿哥成绩极棒。填志愿了,达儿哥当然要填名牌大学:他达儿哥有这个权利。 一连几天时间,达儿哥净带着流篱四处野去:河边、田野、大街……他也常常在玩耍中忽然安静下来,或倚着大树,或坐在河边,仰望着白云悠悠的天空,眼睛里满是憧憬。 “达儿哥要上大学了。”流篱整天笑眯眯的,仿佛要上大学的不是达儿哥,而是她。 入学通知书开始不断地来到那些幸运者的手上。可是达儿哥的还没来。眼看他的伙伴们都要上路了,他也没有接到通知书。他终于沉不住气了,带着流篱跑到招生办公室去打听。消息如一枚炸弹扔在了达儿哥头上:体检不合格。 达儿哥僵住了,站在那里半天没动。 流篱望着达儿哥,忽然抱着达儿哥的那只独臂,“哇”的一声大哭起来。 达儿哥的目光显得有点呆滞。 流篱哭得招生办公室的那帮阿姨的眼睛也都矇矇眬眬的。 达儿哥忽然使劲甩了甩脑袋,像是要抖落掉什么。他勉强一笑,拉着流篱,离开了……

4

达儿哥大病了一场。 流篱跟着达儿哥也瘦了一圈。 这天,他看望流篱来了。 “奶奶,我正在找工作。我可以带着流篱玩很多天呢。”达儿哥说。 奶奶用手摸摸他的独臂,含着泪笑笑。 夏天到了,达儿哥还没有找到工作。他心里有点发闷,带着流篱又往城外田野上跑。夏日的田野,披青绽绿,四野苍翠。一棵棵高大的柿子树,像一把把巨伞,撑在田野上。一股泉水从远处黑漆漆的松林里流出,在阳光下发亮。远山,鸟幽幽地鸣啭,显出了山谷的静谧。夏天的浮云,像一堆堆晶莹的白雪,在天边缓缓地飘移。 一直呆到黄昏,当玫瑰一样的流霞洒落乡野时,他才和流篱往城里走。 河滩上,流篱停住了,在看什么。达儿哥顺着她的目光望去,只见草地上站着一个跟流篱差不多大的小姑娘,她穿着一件乳白色的连衣裙,跑起来时,那连衣裙就飞张开来,她跑远了,但过了一会儿又跑?了回来,转了一个旋儿,缓缓坐在了草地上。 裙子,裙子,白裙子! 达儿哥从流篱的眼睛里听到了这种欢呼。 流篱已十三岁了。 流篱闭了一下眼睛,关掉了一个梦,一个幻想,转过身去,飞跑起来。 第二天,达儿哥来了,手掌上是一叠钱:“给你买裙子。” 淡淡的眉毛弯下了,流篱的眼睛里满是疑惑。 “我卖了那套运动衣。走,给你买裙子。” 流篱跟着他。 “你进去买吧,我在外面等你。”达儿哥站在商店门口。他是个小伙子,站在卖裙子的柜台前,他会发窘的。 没过一会儿,流篱出来了。没有买到裙子,却哭着。 “怎么了?” 流篱手一指:“那两个卖裙子的骂我……” “骂你?” “骂我‘小倭瓜’……”她屈辱地哭着。 欺负流篱?谁也不能欺负流篱!他一把拉住流篱的胳膊,走进商店,问:“是哪两个?” 流篱用手指了指在柜台里站着的两个男的。 “你出去等我!” 流篱不走。 “出去!”他指着门外。 流篱战战兢兢地往外走,走几步回头望一眼。 达儿哥用目光催她快点走。 流篱只好走出商店,在外面等他。可是左等右等,也不见达儿哥出来。她跑进商店,不见达儿哥,也不见那两个男的。她急了,大声叫起来:“达儿哥!达儿哥!”她慌慌张张地从商店里面叫到外面,又从外面叫到里面,再叫到外面,团团乱转。 达儿哥被那两个男的揪到了仓库里。 商店关门了。 流篱蹲在树下“呜呜”地哭:“达儿哥……达儿哥……” “流篱!”达儿哥忽然在她背后叫起来。 她跳起来,只见达儿哥站在她面前。他的衣服被撕烂了,鼻孔下挂着两道血痕,那只唯一的手上,也是血斑。 “我把他们打出了血!” 流篱直哭。 晚风从远处峡谷口吹来,沿着大街一个劲地吹着。达儿哥拉着流篱的手,在温柔的灯泡下往家走……

5

多半年过去了,达儿哥也没找到工作。 他一人独自在郊外的田野上不吃不喝地躺了一天,想了一天,最后决定离开家、离开这座城市,上了一位朋友的父亲经营的运输船,开始了四处漂泊的生活。 达儿哥临走前,对流篱肯定地说:“等着,你爸爸妈妈很快就要回来的。” 果真像达儿哥预言的那样,他离开后没两个月,爸爸妈妈就从沙漠上回来了。从此,流篱过上了富足、温暖的生活。而这时,她就越发思念漂泊在河上的达儿哥。吃饭了,她想:达儿哥吃饭了吗?睡觉了,她想:达儿哥睡觉了吗?达儿哥,你到了哪儿啦?累吗?冷吗?…… 流篱的眼睛里总藏着一份思念。 第二年的冬天,达儿哥终于回来了:他的妈妈去世了。 只一年,达儿哥大变,让流篱几乎认不出他来了,直盯着他看了半天。达儿哥瘦得骨棱棱的,颧骨、肩胛、下巴颏,都执拗地凸出来,皮肤很粗糙,嘴显得很大,嘴唇上长出了黑黑的很短的胡子。他甚至连声音都变了,变得有点沙哑。他身上依然穿着出去时穿的那套衣服,风吹、日晒、汗的腐蚀,使衣服几乎蚀成白色。 他朝流篱笑笑,带着一丝伤感。 妈妈在城外荒郊下葬了。妈妈就他一个亲人。他坐在妈妈的墓前,一连三天,每天从早上一直坐到月亮消失在西方的峡谷里。 流篱离他不远,也默默地坐着。她的奶奶在爸爸妈妈回到城市后不久也去世了。她知道亲人离开世界时,活着的人是什么样的心情。 第三天的最后几小时,达儿哥是动也不动地站在妈妈的墓前的。时间太久,他的双腿麻木了,重重地栽倒在地上。流篱跑过来,把他扶起来。星空笼罩着冬天寂寥的原野,世界一片混沌,远方起伏不平的山峦,像在夜幕下奔突飞驰的骏马,显出一派苍凉的气势。 回城的路上,流篱对达儿哥说:“别走了,达儿哥。” 达儿哥摇摇头。 奶奶临死前对流篱的爸爸妈妈说的最后一句话是:“以后把达儿接到我们家里。”流篱的爸爸妈妈已劝过达儿哥好几次,让达儿哥住到他们家里去,达儿哥却总是不肯。 又过了三天,天空下起大雪来。流篱照常去找达儿哥,可一进门,她愣住了:屋里换了陌生人。 陌生人见了她,问:“你叫流篱?” 她点点头:“我达儿哥呢?” “他把房子卖了,今天天不亮就走了。”他从口袋里掏出一封信,并拿过一个包装精美的盒子,“一封信,一条裙子,他让我交给你。” 流篱的眼睛里立即就蒙上了泪幕。 达儿哥的信—— 小流篱: 你达儿哥走了,到什么地方去呢?不清楚。我首先要买一条船,我该有一条属于我自己的船。我要赚很多很多钱,然后我回来,什么事也不干,在家里专门写小说,我想做一个作家。也许能做成,也许做不成,但我一心想做。 那次跑了那么多商店,也没能为你买到你喜欢的那种白裙子。现在终于买到了。夏天来时,你就穿上它。我想,你要比那个小姑娘美得多。 你达儿哥的命运似乎很不好,他总是失败,还很惨,可你达儿哥不在乎。 为我祝福吧! 祝你 一帆风顺! 达儿哥 雪很大,路是白的,房屋是白的,树是白的,整个世界一片白。她慢慢地走,不一会儿也变成了白的。 春送走了冬,夏又绿了春,秋刚把夏染成金色,白色的冬天又来了……一日一日,一月一月,一年一年,流篱已长到十六岁,出落成一个袅袅婷婷的少女,达儿哥却没有回来。有时,她会突然地想起他,就不知不觉地走到了河边草滩上。她静静地向远山眺望,会看到那座雕像依然不可动摇地坐落在峰巅之上,翘首凝望着云霞飘流的天空…… 一九八六年五月于北京大学二十一楼一〇放室 十一月的雨滴

1

母亲坐在轮椅上。我推着,在十一月薄而透明的雨幕里…… 母亲的眼睛痴迷而固执地望着在空中飘动、摇晃着的犹如钻石一般晶莹的雨滴。我知道她想唱歌,然而,她已哑了。我还知道她想唱那首叫《十一月的雨滴》的歌,因为那是一首从此使她在歌坛上扶摇直上,也是她始终迷恋的歌。 我是有罪的…… 我永远承认,我读初中的时候,曾是一个厚颜无耻的孩子。我学会了赌博——是在我的同学阿明家学会的。那几天,我正为期末考试考砸了而在心里烦恼不已。阿明说:“管他呢!走,到我家玩去。”他哥正和一伙人关在屋里赌博。他们吞云吐雾,而门窗又都严严实实地关着,满屋子云山雾罩,立即让人感到迷迷蒙蒙,像是离开地面飘到了另一个世界。 应当说,我出生在一个高贵的家庭。我的父亲是鼎鼎大名的电影明星,而我的母亲也是名噪一时的女高音歌唱家。我跟下层社会少有接触,尤其是与这些生活在阴暗胡同里的人,更无来往。因此,我从未见过赌博。在一股战栗的好奇心驱使下,我和阿明插到了这群赌徒中间观望着。 我一辈子都要悔恨这次观望。 那场景的魔力太恐怖了,它会将任何一个意志坚如磐石的人拉进这罪恶的深渊。 赌徒们的眼睛都布满血丝,含着恐惧、贪婪、侥幸、企求和仇恨。每一个人对另外一个人来说,都是敌人。他们互相用阴冷的目光斜视着,当对方输了的时候,嘴角上就会爆出一个很残酷又很痛快的冷笑。在他们摸牌的时候,屋子里坟墓一般静寂,又像在远古的洪荒之中。他们有的颤颤抖抖、迟迟疑疑地伸手去抓牌,像是抓什么令人害怕但又抵挡不住它的诱惑的怪物。有的突然将手伸出,闪电般地抓住一张牌,又闪电般地将手收回,把牌紧捂在胸前。有的显得若无其事,满不在乎,无所谓,很安闲,像是在考虑一件跟赌博毫无关系的事情,然而,他的眼睛却瞒不过人,他的心一片焦灼。牌到手后,谁也不敢立即一下子全都看个究竟。有的将反扣在桌上的牌一张一张地翘起,不敢正视,侧目而看。有的把牌从胸前挪开,举到空中,将合着的牌,一张张地捻开,出现一个数字要花很长时间,就像守候彗星从天上经过一样令人焦急。有的,干脆将牌交给我和阿明: “喂,小老弟,帮我看一下!” 看完牌,赌徒们都战战兢兢地沉默着,互相察言观色。那些眼睛都贼溜溜的,又黑又亮。他们企图想从对方的脸上窥出牌数来。然后,他们就互相催促亮牌。终于有一个人突然把牌拍在桌子上,只听见茶杯在桌子上跳动发出瓷的清响。接下去什么情况都可能发生,或是他的牌压倒群芳,或是还有更大的牌将他击得稀里哗啦。赢者,顿时显得穷凶极恶,张开两只被汗弄得湿漉漉的手,像捕获猎物一般,从别人面前将钱一下子划拉过来。有的赢者在做这些动作时,一声不吭,显得老谋深算,阴险奸诈,似乎赢早在他预料之中,甚至还露出一点怜悯别人的神情。有的,则疯狂地喊叫起来,并站起,攥紧双拳,在空中乱捅。败者,或显出一副沮丧,或挫动牙齿,或把手放在桌面上弹打着,那样子,想要在下一盘置人于死地。 一盘比一盘紧张,一盘比一盘残酷。 我直看得心惊肉跳,满头大汗,浑身一股热流狂奔乱突,处于一种莫名的亢奋与激动之中,早把烦恼抛在了脑后。 屋里的空气越来越浑浊。赌徒们一个个像鬼似的在这烟雾里伸手、摊牌、滴溜溜地转眼珠。一个个居心叵测,满腹狐疑,又一个个充满一种恐怖的快感。没涉足过赌场的人,把头发揪断了,也是绝对想像不出赌徒们的喘息声的。他们能在很长的时间里屏住呼吸,像是静听从天边传来的一种微弱的福音,而一旦恢复喘息,则像一头被猎人追赶的穷途末日的野兽。有的长叹一声,使人有世界濒于崩溃的感觉。有时,他们的喘息声索性变得有点像快要进站的火车头,其声音粗浊,让人感到心在索索地抖。 赌场,千万别去。你会进入一个魔幻世界。你一脚踏进去,就别想再原样走出来。
//..plate.pic/plate_347147_1.jpg" /> 我忽然有点发冷,说:“阿明,我走了。” 阿明却说:“我们‘带驴’玩好吗?” “‘带驴’?什么叫‘带驴’?” “就是把几分钱押在一个人的牌上。他赢,我们也赢。你看谁的手气好,就把钱押在谁的牌上。” 我赶紧逃跑,却被阿明哥哥的朋友“牲口”一把抓住了:“来玩吧,我比你还小得多的时候,就当真玩了。” 阿明说:“我们反正也不动手摸牌,这也不叫赌博。”说完,他替我把一毛钱放在牲口的钱上。 牲口手气不错。我一毛钱都变成一块钱了,才慢慢从恐惧中清醒过来,知道自己此刻正在干什么。我心里还是想撤,可却怎么也迈不开脚步。一赢一输,一惊一乍,忽而紧张得心像用脚尖使劲地踢我,忽而又高兴得要跳起来,恨不能一头钻出房顶。一种从未经验过的刺激,把我弄得痴痴呆呆。我忘记了一切关于赌博的诅咒与禁令。赌博,是一股让人昏头昏脑、丧失理智的七月热风。赌博就像传说中吊死鬼手中那只引你入颈的美丽花环,它能把人的一切良知、道德弄得模糊起来,而勾引出一切沉睡在灵魂底部的恶之品质,并使你处于它的魔爪之下而动弹不得。 这种事,走了第一步,就会走第二步,并且不由自主、鬼使神差地朝黑暗深处一直走下去,头也不回。从此,我一发而不可收拾。玩这玩艺儿有瘾。我才理解,一个人为什么连戒烟都那么难。瘾,懂吗?瘾!如果我不干这种事,心里就觉得空空的。输了,我受不了。想把它捞回。赢了,使我像喝醉了酒的人,抓紧杯子不放还要喝。不管是输,是赢,其结果一样:煽动起我更大的欲望。尤其是在我渐渐摸到这门人生游戏的一些机关、诀窍、奥秘之后,我常常陷入了对一种智力角斗的欣赏所引起的令人陶醉的快意之中,便愈发地将心思一股脑儿用进去。 越赌越凶。 我才知道,原来赌博竟有那么多五花八门的方式。有.99lib?文雅的,有粗鲁的,有修身养性的,有如同顷刻间要焚烧掉自己一样狂烈的。比如打麻将,这就比较高雅,一边品茗一边琢磨,慢慢的,流水样,输赢也不大。在碗里玩银骰子,脑袋碰脑袋,还把脚拿到凳子上,吆五喝六,就带了点匪气。滚“五七寸”,太土且又得在野外地上玩,扎眼。我当然不会去打麻将,那是磨性子的,老头老太太的玩艺儿。也不喜欢玩骰子和滚“五七寸”。我爱玩扑克牌。起先是“带驴”,后来就独占一门,直接抓牌。单扑克牌一项就有数不清的玩法。起先是“百分”、“敲三家”,到了后来,我玩疯了,除了“火烧洋油站”,其他一概不玩。听听这名字,你就知道这种玩法有多么的疯狂。一人只抓两张牌,输赢只在眨眼之间,只见桌上的钱来来去去地不断易主。依我看,这种玩法比国外那种轮盘赌还要疯狂。由于输赢只是瞬息间的事情,赌起来那股狠劲也就越大。一场赌下来,不论赢的输的,皆精疲力竭,像被抽去骨头似的往下瘫,恨不能一觉睡去永世不醒。 我有时也想赶紧从中拔出来。可是不行,就像陷在泥淖里,挣扎不出来了,我也不想挣扎,随自己去了。瘾头上来,我就像人们说的那种大烟鬼一样不能控制自己,抓耳挠腮,坐卧不安。这种时候万一碰不着赌友,我就和阿明两个人赌一本书的页数。我突然把书翻开扣在桌子上,问对方翻开的页数是多少,误差里外不超过三。 大家一定觉得我堕落得可以了,很丑。是的,我承认。不过,这个世界上至少还有一个比我更丑的人——我亲爱的父亲!

2

对于父亲的形象,我无法形容,我只会说:“绝对的棒!” 他从不演反面角色,从他出道的那一天开始,他就只演一些品格高尚、风度优雅、气度非凡、精神高贵的角色。他从不故意做戏,脸上总是那一副宁静的、古典式的表情。他一出现在银幕上,就似乎能给予观众很多东西。戏在他深沉的目光和极为干净、准确而又稀少的几个弧度不大的动作里。无论是生活中的形象,还是银幕上的形象,直到母亲变成现在这个样子,我也不得不在心里承认,父亲确实是这个世界上最漂亮、最有风度的男人。 父亲给数以万计的观众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他们崇拜他。 那些日子,我的手气很糟,总是输,输得身无分文,还欠了牲口一笔钱。我急了,想一把捞回来。可是,他们不让我赌了:“去你妈的,谁和你赌?找钱去!”我只好难堪地坐在一边。牲口用邪恶的眼睛看了我一眼:“小子,你答应让我亲你妈一下,欠我的不要了,再借你一笔,怎么样?” 我把拳头捏得“咯咯”响,瞪着牲口的眼睛。我爱我的母亲。她是圣洁的。谁也不能侮辱她。我走过去,突然挥起拳头,砸在牲口的鼻梁上。他趔趄了一下,一拳把我打翻在地:“小兔崽子,滚回去!你一天不把钱还给我,我就一天这么说!” 我带着屈辱,痛苦而仇恨地回到家中。 父亲的那件深咖啡色的风衣挂在衣架上。我故意不去看它,却迫使目光落在那架钢琴上。牲口的那对邪恶的眼睛又在我眼前像黑夜中的野狼一般闪动着。我闭起双目,可那对眼睛却又出现在我的脑海里。我的目光又情不自禁地慢慢地转移到那件深咖啡色的风衣上。我一步一步走过去。在离它三步远的地方,我不知站了多久。我听到了自己的急促的呼吸声。突然我猛扑过去,把手伸进口袋里——没有钱!于是,我就翻其他的口袋——除了一只信封,我只摸出几枚硬币。也许这信封里装着钱。我将两根手指伸进去,夹出来的仅仅是一张纸条。我失望地看着这张纸条,正欲将它扔掉,却看见一行文字。这件事将使我悔恨终生。 倘若我没有看见这行文字,也许,在我心目中父亲永远还是过去那个高贵的父亲,母亲今天也依然还在金碧辉煌的剧院里用她那圆润婉转的歌喉在歌唱,我的家庭仍还是一个无比温暖、一片明亮、充满诗意的家庭,我们一家还在温情脉脉地生活。然而,那行文字却像颗颗子弹对我的心房直射而来: 房间订好,滨河大饭店409室,15日晚上我等你。 莉莉 父亲欺骗了我们! 昨天,我从他们的房间经过,还听见父亲对伏在他肩上的母亲(我已长这么大了,但他们至今还常常像一对初恋的情人那样难舍难分)说:“等我,过几天,我看完外景就回来。”我低头走过,似乎还听见他们接吻的声音。 莉莉——这就是父亲要看的外景。 如果我没有猜错的话,这位莉莉就是那位年轻漂亮的女演员。她常来我们家,见了母亲,会像燕子一样飞过来,搂抱着母亲的脖子,“大姐大姐”地叫,亲昵得实在让人感动。于是母亲就像接待一个天真无邪、活泼可爱的小妹妹一样,甚至亲自给她剥橘子,并常常把自己最喜欢的一方头巾或一只最时髦的小包赠送给她。 “外景”,父亲,一起耍弄了我们。 我可怜起自己来,更可怜母亲。我的母亲仪态优雅、娴静,谈吐举止都极有教养,更有一颗善良温柔的心。我相信,世界上像这样的母亲并不多见。她的声音纯净如银,歌声美妙动人。这种柔和的歌声却能轻而易举地净化人的灵魂。她对这个世界几乎不抱一丝疑惑,更未有过仇恨。她相信一切。当我从赌场回来后,我常常会在她真诚而又温和的目光下不敢抬起头来,而慌慌张张地溜走。她爱父亲,爱得有时候连我都有点不好意思。几日不见,她就会如一个十八岁的女孩出神地思念,静无声息地让她的思绪飘向远方。 母亲在我心目中,是一首诗,一汪林间湖泊,一枚使人感到清凉的橄榄。世界因为有了她,似乎变得干净了。 可是,我的父亲……!我忽然觉得天地倾斜,日光黯淡,空气变得浑浊,眼前的一切变得影影绰绰,极不真实。 一种抛弃感裹紧了我的心。 我将那张纸揉成一团,狠狠地掷出窗外。 我斜倚在沙发上。有一阵脑子里只是一片空白,仿佛自己已经变成淡淡的烟雾消散了。当我慢慢地又感到自己还存在时,我觉察到冰凉的泪珠正向嘴角流来。一种前所未有的空虚笼罩着我的心。此时,我只希望赌博!赌场的诱惑力现在变得让我浑身发寒。我忽然从沙发上跳起,拼命朝门外跑去,我要赌!然而,跑了一阵,我停住了——我身无分文。不知为什么,我这时觉得捍卫母亲的名誉和尊严的欲望空前的强烈和不可抵抗。我简直容不得任何人对她有任何一点不恭的言辞。我几乎想到要把牲口杀死!我要还清他的钱,并且把他赢得一丝不剩,剥光他的衣服,让他可怜巴巴地像一条狗一样哀求我。 我又返回家中,到处寻找着钱。然而终于没有搜到。我只好耷拉着脑袋,像死人一样倚在沙发上。 不知是什么时候,有一个念头像火花一样在我心中爆炸开来。当时,我禁不住浑身发抖。也就在那时,我知道自己已经变得很坏了。我很害怕。我为我的堕落而感到伤心,想大哭一场。我走到门外,找回了那张纸条,将它铺开,抓在手中。我不能让父亲觉得他所干的事情,在这个世界上没有任何人知道,从而无忧无虑、逍遥自在。我一定要让他知道,他的事情现在掌握在一个人手里,而这个人就是他的儿子!为了母亲,我不能让他安宁。因此,我还可望能得到足够的钱去赌场。 我静静地等候着。 父亲风度翩翩地回来了。 “怎么啦?”父亲的声音当然是难得的好听,音质纯真浑厚,极富魅力。他用手拍了拍我的脑袋问。 我不回答。 他转眼看见了衣架上的风衣。当他看到翻到外面的口袋时,他大概忽然想起了那封信,急忙跑过去。 我在一旁冷冷地看着他着急慌忙地翻遍所有口袋后的紧张表情——尽管他想使自己在我面前保持冷静,不失绅士风度。 我把那张纸丢在地上。我想,我马上就能欣赏到父亲的窘态。他从未有过窘态,这回我倒要看看,他这样的人发窘是什么样子。我无端地感到一种满足。然而父亲不愧是父亲,他用眼睛瞥了一眼那张纸条,惊诧和尴尬的神情一闪而过。他若无其事、神态坦然地从纸条上走过去,坐到沙发上,解掉领带,随手翻阅着画报,姿态万分优雅。 我很恼火,从心里嫉妒他的冷静和惊人的镇定,觉得自己非常蹩脚可笑。 他始终沉默着。 我不可能再指望他恐慌了。我等待不及了,用脚尖踢了踢那张纸。把它踢开,直到那行字完全暴露出来。我斜看了一眼父亲,他依然在很舒坦地看画报,无动于衷。我觉得自己忽然变得有点软弱无力。我预感到,如果再坚持一会,我就会被他镇住,于是我赶紧结结巴巴地说:“给我五十块钱。” “钱?”父亲放下画报,“干什么用?” “有用。”我用脚尖又踢了踢那张纸。我当时的样子一定有点像个无赖。 父亲非常大方地从西装里面的口袋里掏出钱包,送到我面前:“要用多少,自己拿。不过,像你这样大的年纪是不能乱花钱的。”他非常自然地想在我面前坚定不移地保持他是一个慈爱而严格的父亲的形象。 “你不能到社会上学坏。我和你的母亲对你都非常信赖。我们对你抱有很大的希望……” 父亲真是了不起,有一阵,他语重心长的话和他那副郑重、庄严、充满呵护的神态,几乎差一点就要抹掉他给我的虚伪形象,而觉得现在的父亲才是真实的,刚才只不过是做了一个噩梦,是脑子坏了之后的一番虚幻。我甚至为自己怀疑父亲的品格而感到内疚和不安。 我赶紧从钱包里取了一些钱,把钱包放到桌上。 他打开钱包,平淡地问:“够吗?”他给我心理上的感觉是:他给我钱,与那张纸条毫无关系——而且这个世界上根本就没有什么纸条,我纯粹是胡思乱想。 我在他居高临下的气势面前,觉得自己非常渺小、卑微。 然而,当我再看到那张纸条时,父亲所做的一切努力就又立即破产了。我反而更加憎恶,并对父亲这种道貌岸然的表演感到一种难忍的恶心。我把钱揣进口袋,从那张纸条上踏过,朝门外逃去。 就这样,我和父亲在一字不提那张纸条的情况下,做了一笔肮脏的交易。尽管他曾企图给我造成我们之间并没有做任何交易的印象。五十块钱,使我参与了“外景”和父亲对母亲的共同欺骗。一种罪恶感压迫着我,使我感到自己非常卑鄙。我想使自己忘掉这些,便向阿明家拼命跑去……

3

我真是个无能的家伙,又输得一塌糊涂。到天黑时,又身无分文了。愤怒、郁闷、恼羞和压抑混杂在一起,使我简直要发疯了。我在路上横冲直撞,差点要和人打架。走到家所在的胡同口,我远远地看到母亲站在路灯下等我,便不自觉地把头低垂下去。 “怎么这么晚才回来?” “到同学家去了。” “以后早点回家,别让我着急。”母亲没有怀疑我——她这种人根本就不知道怀疑别人。 桌上的饭菜都已摆好,我这时顿感饥饿,想动手吃饭,母亲却说:“等等爸爸,我们一起吃好吗?” “每天晚上都是这样!等他,等他!”我冷冷地说完,破天荒第一次违背了母亲多年来恪守不变的规矩,独自吃起来。 母亲有点吃惊,但并没有生气:“你今天一定是饿了。”她自己一边织毛活,一边在等父亲。 过了一会儿,她对我说:“你看看,我织的这顶贝雷帽好看吗?” 我抬头看,她把她刚织完的一顶雪白的贝雷帽举在手里欣赏着。那顶帽子当然很漂亮。 “是给你莉莉阿姨织的。” 血液“砰”地一下涌到我的脑门上。当时,我的表情一定很难看,母亲惊愕地:“你怎么啦?” 我喘息着。 “到底怎么啦?” “……” “到底怎么啦?” “我讨厌她!” “你……!”母亲像是不认识她的儿子似的,“你怎么好这样随随便便地讨厌人呢!”她显然生气了。 我丢开母亲,气势汹汹地跑进自己的房间,“砰”地将门关上。我把房间狠狠糟蹋了一通,最后,无力地倒在地毯上,简直就像一具尸体,动也不动。 不知过了多久,母亲叩响了我的门:“出去散步吗?” 我没有回答。 “这孩子今天怎么了?”母亲大概是向父亲说了一句。然后,我就听见他们一起走出门去。 以往,晚饭后,我们全家都要沿着河滨大道散步。父亲和母亲总是手挽着手慢慢往前走,我或是走在母亲身旁,或是走在父亲身边。那时,城市很安静,晚风从水面上吹来,空气非常湿润。那种时候,我在柔和的灯光下更容易体会到一个和谐的家庭所具有的一切愉悦、甜蜜和幸福。而那一切,只不过是一道水雾中的彩虹。我走到窗口望去,父亲正像往常一样优雅地挽着母亲,沿着河滨大道很悠闲地往前走去……

4

我被一种沉重的悲哀与羞愧所纠缠,惶惶不安,不可终日。我觉得这个世界索然无味、空虚一片。而我又不得不打发日子。于是,我就欺骗学校和母亲,成天泡在赌场上。对自己的堕落,我甘心情愿,甚至渴望加速自己的堕落。 我也会不时地有一种快意,虽然这种快意是狠毒和猥琐的。这就是,我终于觉察到父亲因为我知道了他的内幕,而失去了心灵的平静,常常不安。“我的儿子知道我是虚伪的。”他无法拒绝精神上的懊丧。父亲的不自在,使我在赌场的失意得到了补偿。有时,我几乎要恫吓他:“我要告诉母亲!”当然我暂时不会这样做的。我需要钱。再说,我不忍心让母亲知道。 我和父亲继续心照不宣地做着交易:我守口如瓶,他则给我钱。当然,父亲永远也不会放下他的架子。即使干这种事情,父亲也绝不肯失掉那种优雅风度,控制不住高尚感情的流露。 不是我在推卸责任,是他将我往罪恶一步又一步推进——至少是加速了我的毁灭。 我又欠了牲口的钱。他又赤裸裸地当众说着侮辱我母亲的话。这段时间里,我对母亲的尊严特别敏感。我掀翻了桌子,跟他玩命了。我咬他,抓他,踢他,撞他,掐他。我一次又一次地被他摔倒,又一次又一次地挣扎起来扑上去。那群赌徒散开,众人比你的牌还要臭了许多。倒运了,你抓了“二八杠”(“2”与“8”两张牌,在“火烧洋油站”里为大牌),以为稳操胜券,满把搂钱,洋洋得意,喜于言表,但到全部显牌时,却使你目瞪口呆:有同花“二八杠”将你一口吃了!这时,你就会领略那些从无限复杂的生活现象里总结出的、你一点也不感到新鲜的俗话:“倒霉时,喝口凉水都塞牙”、“人走运,跌个跟头捡着金元宝”……那么人就无能为力、任命运宰割、束手待毙了?不——不不不。人完全可以掌握它。当然这很不容易。别看我学业已经荒废,但对耍牌却一日精于一日。我的神经已经被一次又一次的失败所引起的痛苦磨砺得敏锐起来,我似乎能够感应到那个无时不在、无处不在却又无影无踪的牌运了。此说,并非神乎其神,说白了,它是一种事物底部蕴藏着的规律,大千世界,皆受人几乎无法对抗的规律所制约。全部关键在于如何掌握它。当牌运像美丽的天使一般昵近你的时候,你要敢打敢拼,绝不要因偶然一败所吓而龟缩回去;而当它展翅高飞离你而去光顾别人时,你要知道自己失宠,要学会躲让,别在乎别人说你小气,只把很小的赌注押在桌上慢慢地消耗。 我几乎无时无刻不在揣摩这牌运飞行的轨迹和频率。我不再输得惨不可言了。我居然少有进项。当然我还未能彻底击垮牲口,以报仇雪恨。距精于此道,仅剩一步之遥。 这些天,我食不知甘味,衣不知冷暖,呆呆傻傻地去钻研自己的研究对象。向牲口报仇的欲望,变得越来越固执。 今天下午,我们将再次较量。 昨天晚上,我把牌一张一张地亲吻了一遍,直吻得满眼泪水。明天,我就用这副印下我唇印、印下我仇恨、印下我种种欲望的牌去与他们进行一场殊死的拼杀。 上午我要好好睡一觉,养精蓄锐。 当然,我也在时时刻刻诅咒自己,特别是从赌场回到家里看到母亲那双永远向人投以信任、柔和、恬静、纯净目光的眼睛时,我觉得自己丑陋不堪,狼心狗肺,想狠狠打自己的耳光。倘若我不知道罪恶,我当然就没有罪恶感,而我知道,却让这罪恶延伸下去,并参与这罪恶,去蒙蔽这样一位母亲,这简直太可耻了,天理难容。 有一阵子,我想:算了,今天不去赌了。 但我心里也明白,这不太可能。 母亲一早出去了。大约九点钟的光景,我听到父亲在拨电话。现在,我对他的一切行动都感兴趣。我从床上起来,走到门边,把耳朵贴在门上窃听着。 “……明天晚上八点,在黑天鹅茶座等我……” 这太过分了!他明明知道我在屋里。这太明目张胆,太肆无忌惮了。不不不,他完全有理由这样做。因为,他已一次又一次付给我钱了。我已被收买了。在他心目中,他的儿子不过就是那么一个下作的东西。对于他,我已根本不存在。我剩下的最后一点自尊心也被他无情地撕碎了!我想拉开门,光着脊梁站在他面前,但结果却是狠狠地劈打自己的耳光,继而扑到床上,压住声音大哭。 该结束这场罪恶了。 越近下午,我越惶惶不安。我一边拼命想使自己放弃赌博,一边又被它几乎不可抗拒地吸引。我神情恍惚,内心充满痛苦。做人做鬼,就在此一举了! 我忽然模模糊糊地想起那个故事来:大洋上有一座魔岛,岛上有魔女,其歌声甚为迷人,有船过此,人一旦听到,就会走失灵魂,从而,这只船就会失去掌握,立即触礁葬身洋底。又一艘船将从这里经过。船长让船员都堵上耳朵,而他却一定要听一听魔女们的歌声。但又怕真的被勾走灵魂,便让船员们把他紧紧地缚在桅杆上。船从岛边经过,船长果真听到了魔女们的歌声。正像传说中所说的那样,那声音魔力无边。船长立即不能自制,大喊大叫,要船员们松绑。然而,船员们遵照他“不管发生了什么都不能松绑”的指令,不去理会,依然驾船前进。魔岛渐渐逝去,船员们把船长解下,他已精疲力竭地软瘫在甲板上。但,他的灵魂毕竟被保住了。 当中午阿明来叫我走时,我才明白我为什么会想起这个故事。 我几乎是跪在他面前央求他:“你把我捆上吧!” 他傻呆呆地望着我。 “求求你了,阿明,捆住我。”我把所有准备去报仇的钱都扔给了他。 他骂了我一句“神经病”,从地上抓起钱,塞进口袋里,用绳子将我结结实实地捆住,又按我说的,将门在外面锁上,走了。 这个下午我终生难忘。 开始,我还安静。我为自己想出这样一种遏制自己的主意而洋洋自得。我竟然轻轻地哼唱起来,全然不像是一个被缚住的人,而更像一个在风景优美的水畔徜徉或在湖上荡桨轻舟的闲客。但当客厅里的大挂钟敲响下午一点钟时,我的灵魂忽然像听到了魔鬼的召唤,立即不安起来。我产生一种奇妙的幻觉,我的屋子忽然变成了赌场,牲口他们与我近在咫尺,烟雾缭绕,使人顿生飘然出世之感。我想站起来,不能动弹,这才又意识到自己现在正被缚住。我闭紧双目,耳边却不断响着牲口的淫荡无耻的声音。我睁开眼睛,眼前分明又是赌场。赌徒们皆早已忘记了嘈杂烦恼的人世间,全部精神都在赌博的胜负中沉浮。那一张张面孔简直太诱惑人了。一声声叫喊使人肝胆发颤。牲口的嘴脸在烟雾中忽隐忽现,目光完全是一种食肉兽的目光。 我喘息起来,心底腾起熊熊的复仇烈火,浑身感到灼痛。浑蛋的牲口,我今天无论如何得收拾你了!我已完全摸透了你的招数,你的全部诡计已被我彻底戳穿。等着吧,我会很快让你变成一条狗,趴在地上舔我的脚。我要你哭丧着脸向我借钱,然后你还要笑嘻嘻地听我说一些侮辱你的语言。我要你的心像扎了针似的疼痛难熬,可还不得不忍住讨好我。我今天有很大的本钱,输掉十块,我就押上二十,输掉二十,我就押上四十……最后,我将像一个狠心的摸鱼人将塘里的水全都戽尽,将里面的鱼不分大小全都捉进鱼篓那样,把你们——全体曾耍弄过我并从我这里获得快乐的赌徒们的钱刷洗得干干净净,让你们一个个变成“光屁股”! 我浑身被胜利的冲动而弄得颤抖起来。 可是我很快从幻觉中醒悟过来。这时,我无比懊悔自己选择了这种愚蠢的办法。我想挣脱,可阿明这小子真够狠的,竟没给我留下一点挣脱的可能。 我的赌瘾这时弥漫全身。我馋极了,对面就是一张镜子,那脸上的表情把我自己都吓坏了。那是一对什么样的眼睛啊!它燃烧着贪婪的火焰。我张大嘴巴,呼吸着屋里的空气,但觉得淡而无味。赌场的烟气是多么刺激人!多么好闻!那是一种什么样的气味呀,真是令人陶醉。 我再也无法忍受这种残酷的折磨了,用胳膊肘支撑着地面,一寸一寸地向门口移动。距离很短,但我至少花了一个钟头。我爬得大汗淋漓。我倚着门歇了歇,用脑袋一下一下地撞击着门——屋里空无一人。我绝望了,最后一击,几乎把自己击昏在地上。 天光渐暗,我浑身松软如泥,像是血液全部流失。我顺着墙壁倒在地上。不知什么时候我睡着了。当我醒来时,夜幕已经降临,窗外的天空湛蓝一片,一颗颗星星璀璨夺目。晚风徐徐吹入室内,使人感到脑清目爽。我闭上眼睛,泪珠从眼缝中一滴一滴地落下……

6

这天晚上,当母亲又提出要等他一起回来用餐时,我把勺“咣当”扔到桌上,然后十指交叉支在桌上,长时间地沉默着。我觉得我的脸快要憋得涨破了。我终于脱口而出:“妈妈,他和那个莉莉……妈妈,他们一起欺骗了我们……” 母亲手中的画报掉在了地上。 我望着她的眼睛,在我心中积压了数日的话,像滔滔洪水奔涌而出:“他根本就没有去看什么外景!那是一个坏透了的女人!他们都是骗子!他们越来越放肆,越来越不像话……”我一边说,一边向妈妈走过去。我激动得语调发颤,我觉得是另外一个人在说话。我气也不喘,一句接着一句。母亲发抖了,发抖了。我可怜她,却又感到一种莫名的快乐。正当我说得快要疯了的时候,母亲突然批了我一记耳光!我一阵晕眩,晃动了几下,站住了。在我的记忆里,这是我出生以来,母亲第一次打我,而且打得那么狠。我觉得嘴角湿漉漉的。我知道,那是在流血。我没有用手去擦,依然望着母亲。 母亲的声音颤不成句:“最近……你学坏了……你尽编瞎话……恶毒伤人……你真不知害臊……”她指着门外,“你……你出去……” 我走向门口。当我的一只脚跨出门外时,我停住了,回过头来对她说:“他们今晚上在黑天鹅茶座……”说完,我疯狂地跑进胡同里。 跑到河边,我才放慢脚步。我找了张椅子坐下来。母亲这时也许已经走出家门,在去往黑天鹅茶座的路上。她马上就要见到父亲和他的“外景”了。用不了一个小时,事实就将会向她证实她的儿子没有疯。 可是,我回到家中,发现母亲并没有去黑天鹅茶座。她默默地坐在沙发里,似乎在想什么。我进来时,她无动于衷。我站了一阵,她才把目光向我投来。我的目光和她对接了。我感觉到这目光在急切和惊慌地问:“儿子,你是撒谎吧?”那对目光告诉我,她多么希望我向她承认我是在撒谎。可是,我用目光告诉她,这一切都是真的。于是,她的目光里含了惋惜和从未有过的敌意。 我走进了自己的房间。 不知过了多久,父亲回来了。 “你回来了?”母亲的声音说明她抑制不住她的紧张,像是一下子抓住了父亲。 “你怎么了?”父亲疑惑地问。 “没有什么,没有什么……” 或许父亲已感觉到我“出卖”了他。因为,在他和母亲走向餐室时,我隐隐约约地听到了一句:“你是否觉察到这孩子的脑子最近好像有点问题?” 哈,哈,哈哈哈……

7

我不笨,我很机灵,我很有头脑。我对我的智慧十分欣赏。感谢赌场,现在,我对察言观色,对现象分析,对想像和推理饶有兴味,并有极高的判断能力。在做这些事情时,我很自然地把自己幻化成一个聪明过人、神机妙算的大侦探。我这人就这样子,一旦想干什么,就很容易入魔。 我倒要看看,到底谁“有点问题”。虽与赌场已经诀别,但赌场在我的性格与气质里留下了磨灭不了的印迹:不肯饶人,不战胜对手,绝不罢休。 昨天,我看到父亲把几件衬衣装进了他的皮箱。俗话说的,凡事多个头脑。他又要去看外景吗?今天早上,我看出他平静的外表下似乎有什么让他激动的东西。当然可怜的母亲是什么也看不出来的。她去乐团了。我呢,背着书包,特意从父亲眼前经过,使他知道我上学去了,现在家中就只剩他一个人。而我在外面兜了一圈,从事先开着的窗子又爬进了我的卧室。我干得很漂亮,不留一点蛛丝马迹。 外面,传来父亲的脚步声。他在屋里踱步。声音告诉我,他情绪有点焦躁,像是在等待什么。 大约在九点钟的光景,电话铃响了。父亲的脚步声急促地响着。 他去接电话了。我把耳朵压在门上: “……对,还是滨河大饭店……是五〇八室……我们可以一起度过整整一周时间……明天下午四点,我等你,我们一起吃晚餐……” 我非常激动,说不清楚是愤怒还是高兴。如果不是这样一个电话,我也许会感到非常失望。我灵巧得像一只猫,从窗子滑出去,真正地上学去了。这一天我听课极为认真,老师的每一句话,今天在我看来,字字珠玑,我将它们一一吸进了脑海。 第二天下午,我一旁斜视着父亲和母亲依依惜别的拥抱。然后,母亲要我和她一起为父亲送行。路边早停着一辆轿车。父亲上车后向我们挥手:“我每天晚上给你们打电话。”这是我和母亲最后一次看到他向我们挥手告别。 晚上八点钟,我在桌上留下一张纸条:妈妈: 刚才接到电话,舅舅从广州来,现住滨河大饭店508室,让你今晚务必去一下。 九点钟,这是我终生难忘的时刻。因为,是在这一时间,世界让一个柔弱、纯真、情意绵绵、爱得忠贞、灵魂洁白无瑕的母亲看到了它丑恶的一面。也是这一时间,使我从此陷入追悔莫及的苦恼之中。就为了那一瞬我付出了沉重的精神代价,愧疚、自我谴责将伴随我走尽漫漫人生。如果,那个时候的我是现在的我,而不是一个乳臭未干、我行我素、没头没脑的毛孩子,便不可能有那个残酷时刻。我也许会忍受着折磨,将我所知的一切,对母亲严严实实地隐瞒,让她永远笼在温暖的光环里,直到她含笑离开这个世界。 在傍晚五点到八点的这段时间里,我脱光了身子,正浸泡在从城市中间流过的大河里。已是秋天,河水冰凉彻骨。但我只将脑袋露出水面,而让我的肉体全部埋在水中。我开始哆嗦,但我绝不想立即回到岸上。没有一丝风,河水平静之极。借着岸边路灯的蓝光,我看到因我身体的哆嗦而在我脖子周围形成的细密的波纹,它们像一盆受了震动的水所产生的情景…… 九点钟,母亲叩响了滨河大饭店五〇八室的门。 门开了,就在一刹那间,她看到面前站着的是穿着睡衣的父亲和那个曾恩受了她许多赠品的“外景”。她用手扶了一下墙壁,没有扶住,跌倒在走廊里。 父亲和“外景”跑了出来,要去扶母亲。我从楼梯拐角的阴影里冲出来,大声向他们吼叫着:“不准你们碰她!”

8

我的母亲像一根初春时的柳枝,像一枚冬日挂于枝头的冰凌,脆弱得简直不堪一击。就那一瞬,便使她在顷刻间全面崩溃。三个月后,我把她从医院接回。她已下肢瘫痪。而那过去曾发出银铃般声音的嗓子,再也不能发出一丝声音。她只能用目光冷淡地看着前方,似乎在追忆什么。 赎回我罪孽的是我的生命。我要一辈子守着我的母亲,推着这辆轮骑车,在这世界上慢慢地流动,慢慢地消耗我们的生命。 母亲现在最喜欢雨滴,尤其是十一月的雨滴,每逢这个时候,我就听从她心灵的指示,把她推进雨地里,在柳梢下,沿着河边往前缓行。我和她都被雨水浇透,但很惬意。这时,她的脸色很好看,舒展,活泛,闪着青春的光泽。她的头发被雨水淋到额上。她的眼睛像是被雨水洗刷过,黑而明媚。她的嘴唇似乎在颤动,我能清晰地听到她在用心灵唱着那支歌…… 一九八六年一月十五日于北京大学二十一楼一〇六室 泥鳅

1

这地方抓泥鳅的手段很特别:将芦苇秆截成两尺多长,中间拴一根线,线的一头再拴一根不足一厘米长的细竹枝,那细竹枝只有针那么粗细,两头被剪子修得尖尖的,叫“芒”,往剪开的鸭毛管中一插,穿上四分之一根蚯蚓,然后往水中一插,觅食的泥鳅见了蚯蚓张嘴就是一口,哪知一用劲吞咽,芒戳破蚯蚓,在它嗓眼里横过来,它.咽不下吐不出地被拴住了,然后可怜地翻腾挣扎出几个小水花,便无可奈何地不再动弹了。 这地方上的人称这玩意儿为“卡”。 傍晚插卡,一清早收卡。 十斤子和三柳各有二百根卡。 一年里头能插卡的时候也就三十来天,在冬末春初。过了这段时间,水田都放了水,让太阳烘晒,准备种庄稼了。即使仍有贮水的地方,泥鳅有了种种活食,也不再一见蚯蚓就不假思索地贪婪吞吃了。 这里的冬末春初的田野,别有一番景致:到处是水田,水汪汪的一片,微风一来,水面皱起一道道细细的水纹,一道赶一道,往远处去,那水分明有了细弱的生命;风再大一些,田野上便会四下里发出一种水波撞击田埂的水音,柔软的,温和的,絮语样的,田野也便不再那么无聊和寂寞;中午若有一派好阳光一把一把洒下来,水面上便广泛地弹跳起细碎的金光,把世界搞得很迷人,很富贵。 十斤子和三柳对这样的田野很投入,有事无事总爱在田野上转悠、疯跑,或坐在田埂儿上犯傻、琢磨、乱想、编织荒唐的故事。若太阳暖和,便直条条地躺在松软的田埂儿上,那时耳畔的水声便会变得宏大起来,让人动心,让人迷惑不解。阳光、泥土、水、老草和新芽的气味融合在一起,好闻得很。 当然,最使他们投入的,还是因为这一片片水田里有让人心儿一蹦一蹦的泥鳅。 但,这两个家伙似乎很隔膜。 十斤子的身体像榆树一样结实,细短的眼缝里,总含有几分“阴谋诡计”,平素风里土里地滚,又不喜清洗,黑皮肤便更黑,太阳一晒,如同紧绷绷的牛皮。他常用那对不怀好意的眼睛去瞟、去瞥、去盯那个三柳。 性情怯懦的三柳抵不住这种目光,便低下头去,或远远地避开他。 今天他们来得太早了点儿,太阳还老高。两人都知道,早插卡不好,会被一种只要有阳光就要四处活动的小鱼慢慢将芒上的蚯蚓嘬了去,便把卡放在田埂上,等太阳落。 田野尽头,有几只鹤悠闲地飞,悠闲地立在浅水中觅食。 十斤子觉得,瘦长的三柳长得很像那些古怪的鹤。当他在等待日落的无聊中,发现三柳与鹤有着相似之处时,不禁无聊地笑了。 三柳觉得十斤子肯定是在笑他,便有点儿不自在,长腿长胳膊放哪儿都不合适。 太阳落得熬人,十斤子和三柳便一人占一条田埂儿躺下来。 天很空大,田野很疏旷,无限的静寂中似乎只有他们两个。 可是十斤子却还容不下三柳。他对三柳插卡有一种本能的排斥。没有三柳,这眼前的水田全是他十斤子的,他爱往哪儿插卡就往哪儿插,今日在这块田插,明日就到那块田插,那是无边无际的自由。 十斤子又很有点儿瞧不上三柳:知道往哪块田插卡吗?知道在大风天怎么插卡吗?……你也会插卡?! 三柳从十斤子的目光中看出什么来了,很是小心翼翼,生怕触犯了十斤子。十斤子先到,可以不顾三柳,只管随便挑块田插,而三柳先到,却总要等十斤子先下田,而后自己才下田。 三柳是个微不足道的孤儿,连间房子也没有,住在久废不用的砖窑洞里,人们似乎有理由不在意他。 三柳也很知趣。 太阳终于沉没了,暮鸦从田野上飞起,鼓噪着,往村后的林子里去了。 十斤子用绳兜子提着卡,来来回回地选择了半天,也未选定一块田。三柳今天有点儿心急,想:你就慢慢选吧,反正这块田你不会要的,今天就不等你了。想着,便第一回抢在十斤子的头里下了田。 十斤子心里很不得劲,跳进一块田就插,本来每隔五步就可插一根,他不,两条腿不停往前锳,将水弄得“哗啦啦”响,身后翻起一条白练来,十多步下去了,才又插一根。傍晚的田野很静,天空下只有十斤子喧闹的涉水声。 三柳刚插了一行,十斤子已插了一块田。 三柳的卡还有一半未插,所有的水田就已被十斤子插完了。十斤子爬上田埂儿,将空绳兜往腰里一系,在昏沉的天色里,朝三柳诡谲地一笑,一蹦三尺,仰天胡叫地回家了。 三柳站在水田里愣了老一阵,只好将剩下的卡补插在自己已插了卡的田里,那田里就密匝匝的到处是卡了。 第二天早晨天才蒙蒙亮,十斤子和三柳就下田收卡了。一人提一只水桶,若卡上有泥鳅,便抡圆了,将线绕回芦苇秆上,然后往桶边上那么很有节奏地一磕,泥鳅就被震落在水桶里。十斤子故意将芦苇秆在桶边磕得特别响,并且不时地将并没挂上泥鳅的芦苇秆也往桶边使劲磕。 而远远的三柳那边,半天才会响起一下微弱的敲击声。 十斤子心里有一种按捺不住的快乐,便在寂寥的晨野上,用一种故意扭曲、颤抖的声音叫唱起来: 新娘子,白鼻子, 尿尿尿到屋脊子…… 天便在他的叫唱中完全明亮了。 初春的早晨,水田里还很冷,三柳收罢卡,拎着水桶,缩着脖子,哆哆嗦嗦地往前走。 “三柳!”十斤子叫道。 三柳站住了。 十斤子走上前来,打量着耸着肩胛、两腿摇晃的三柳,越发觉得他像只鹤。 “我要走了。”三柳说。 十斤子把自己的水桶故意挨放在三柳的水桶旁。他的桶里,那些金黄色的泥鳅足有四五斤重。而三柳的桶里稀稀拉拉十几条泥鳅,连桶底都未盖住。 “哟,真不少!”十斤子讥讽地一笑。 三柳并没有注意到十斤子的嘲讽,只是抬头朝远处的那棵大柳树下望去—— 树下站着蔓。 “你在看谁?” “……” “她好像在等人。” “在等我。” “等你?” “……” 三柳提起水桶往前走,将背冲着刚露出地面的太阳,个儿越发地瘦长,像一晃一晃的麻秆。 随着太阳的上升,大柳树下的蔓变得鲜明起来,人在百步以外似乎都能感到她那对明亮动人的黑眸。 十斤子呆呆的,像只痴鸡。

2

蔓是从二百里外的芦苇荡嫁到这儿来的,才结婚半年,丈夫在雨中放鸭,被雷劈死在稻地里。 从此,人们用怯生生、阴沉沉的目光看蔓。 蔓长得很有几分样子,全然不像乡野间生长起来的。她走起路来,脚步很轻盈,腰肢扭动着,但一点儿不过分,恰到好处;眼睛总爱眯着,像一只猫受到了阳光的刺激,可一旦睁大了,就显得又黑又亮;说话带着西边的口音,很清纯,软款款的很入耳,这大概是因为在水边长大的缘故。 蔓站在大柳树下。其实,这些天,这个时候,她总站在这儿,只不过十斤子没有注意到罢了。 蔓穿一件蓝布褂儿,头上戴着一朵白花。她的脸色在朝晖中显得很红润。她把嫩葱一样的手指交叉着,很自然地放在腹前。她宁静地微笑着,脸上全无一丝愁容。丈夫的死似乎在她身上、心上皆没有留下痕迹。 在她身后有十几只鸭,一律是白色的。丈夫死后,她把那些杂色的鸭全卖了,却留下这十几只白鸭。她喜欢这样颜色的鸭。鸭们很干净,洁白如雪,如云,如羊脂。一只只都是金红色的蹼、淡黄色的嘴,眼睛黑得像一团墨点。鸭们很乖,不远不近地跟着她,“嘎嘎嘎”地叫。有几只鸭为抢一根蚯蚓在追逐,她便回过头去责备它们:“闹煞啦!” 每天,她都从三柳手中接过水桶,然后把鸭交给三柳,她去小镇上代三柳把泥鳅卖了。她总能卖好价钱。这些钱依三柳的意思,要拿出一半?儿来给她做油盐酱醋的费用,她也不硬推辞,笑笑,但只用去很少一些,其余皆放入一个瓦罐里替三柳存着。 三柳哭丧着脸走到她跟前。 她眉叶儿一弯,笑笑。 ?99lib?三柳将特别小的几条泥鳅挑出,扔给鸭们,鸭们都已吃惯了,一见三柳放下水桶就会围过来,见着泥鳅就抢,就夺,就叼着到处乱钻,欢腾得很。 “总能卖几个钱的。”蔓说,“你赶鸭走吧,院门没关,早饭在锅里,洗了腿上的泥,鞋在篱笆上挂着,蚯蚓我已挖了,在那只小黑陶罐里。”说罢,将水桶挎在胳膊上,往小镇上去了。 她的背影真好看,路也走得好看。 三柳望了望,便赶着鸭们上了小路。此时的三柳一扫丧气,心情很快活,十四五岁少年的那份天真、淘气和快乐,又都从这瘦弱的身体里钻了出来。他随手捡了根树枝,将它想像成枪,想像成马,想像成指挥棒,一路赶着鸭,一路自玩自耍,自得其乐。走田埂,爬河堤,穿林子,很是惬意,那样子像只善弹跳且又无忧无虑的兔子。 常常压抑,常常郁闷,常常自卑,此刻,三柳将它们都挣脱了。 此刻,三柳是一个纯粹的少年。 三柳甚至双眼一闭,忘我地打起旋转来。转呀,转呀,转得天旋地旋,欲站稳不能,一头撞在一棵大树上,两眼乱溅金花,一个趔趄,跌坐在地上。 鸭们惊得“嘎嘎”叫。 大堤上,十斤子像只青蛙往空中蹦,伸开双臂欢呼:“嗷——!嗷——!跌死一个,萝卜烧肉;跌死一双,萝卜烧汤!” 三柳爬起来,提了提裤子,低着头将鸭们赶到了一条偏道上…… 十斤子回到家,一上午心里不痛快。到人家菜园里挖蚯蚓,挖完了连土都不平,坑坑洼洼地扔在那儿,人家主人要他平上,他却头也不回地就走。“看我下次还让你挖!”那主人指着他的后背发狠。“请我也不来!”他掉头回了一句。穿蚯蚓时,又常常不小心将那尖尖的芒戳了出来。他从心里希望此刻三柳就在他面前,?99lib.他好用尖刻的话一句一句地刺激三柳。吃了午饭,他晃悠晃悠地来到了砖窑。 三柳不在。 十斤子就摸到了蔓的家。 即使初春,这里中午的太阳也有几分分量了。蔓拿了一个小木盆,把三柳叫到河边上: “过来呀!” 三柳脚不离地,慢慢往前蹭。 “磨蹭什么哪?” 三柳走到河边:“水凉。” “凉什么呀,河水温乎着呢。把褂子脱了。” “我不洗。” “看你脏的,还不肯洗。快脱了褂子呀!”蔓抓住了三柳的胳膊,直把他拽到水边上,“脱了!” 三柳半天解一个钮扣地拖延着。 十斤子过来,就站在篱笆墙下往这边看。 “哎呀呀!”蔓放下木盆,三下两下地脱了三柳的褂子。 三柳一低头,觉得自己瘦得像鸡肋一样的胸脯很丑,加之天凉,便缩着颈项,双臂抱住自己。 蔓打了一盆水,把三柳的手扒开,用毛巾在他身上搓擦起来。 三柳害羞了一阵,便也就不害羞了,仰起脖子,抬起胳膊,闭起眼睛,听任蔓给他洗擦,将他摆布。 蔓往三柳身上打了一遍肥皂,用毛巾擦去后,便丢了毛巾,用手在三柳的身上“咯吱咯吱”地搓擦着。 此时的三柳像一个温馨幸福的婴儿,乖乖的。 那双温热柔软的手在他的肋骨上滑动着,在他的颈项上摩挲着。 三柳觉得世界一片沉寂,只有那“咯吱咯吱”的声音在响。那声音很脆,又很柔嫩,很耐听。春日的阳光透过薄薄的半透明的眼帘,天空是金红色的。有一阵,他竟忘记了蔓在给他洗擦,觉得自己飘散到甜丝丝的空气里去了。 三柳朦朦胧胧地记得,还是四岁时,母亲把他抱到水塘里,给他这样擦洗过。母亲掉到潭里淹死后,他便再没有体味到这种温暖的擦洗了。 三柳的黑黄的肌肤上出现了一道道红色,接着就是一片一片,最后,整个上身都红了。那颜色是婴儿刚脱离母体的颜色。太阳光透过洗净的汗毛孔,把热直接晒进他身体,使他感到身体在舒展在注进力量。 蔓停止了洗擦,撩了一撩落在额上的头发,轻微地叹息了一声。 三柳紧合的睫毛间,沁出两粒泪珠来。 蔓给他换上干净的褂子,转身去唤在河边游动的鸭们:“嘎嘎嘎……” 那群白鸭便拍着翅膀上岸来,摇摇摆摆地跟着蔓和三柳往院子里走。 十斤子赶紧蹲了下去……

3

傍晚,三柳提着卡来到田野,十斤子早坐在田埂儿上了。 十斤子眯起一只眼,只用一只眼斜看着三柳,嘴角的笑意味深长。 三柳的目光里仍含着胆怯和讨好。 使三柳感到奇怪的是,十斤子手里只有一只空绳兜,卡一根也不见。 太阳落下了。 三柳看了一眼十斤子。 十斤子一副无所事事的样子。 三柳等不得了,便卷起裤管下了田。 “喂,喂,那田里已插了我的卡了。”十斤子叫道。 三柳疑惑地望着并无芦苇秆露出来的水面。 十斤子懒洋洋地走过来,走进田里,卷起胳膊,往水田一伸,拔出一根卡来,在三柳眼前摇着:“看清楚了吗?我插了闷水卡。” 三柳只好走上田埂,走进另一块田里。 “那块田里,我也插了闷水卡!” 三柳仍疑惑地望着并无芦苇秆露出的水面。 “不信?”十斤子跳进田里,顺手从水中又拔出一根卡来,“瞧瞧,这是什么?卡!”他上了田埂儿,撩水将腿上的泥洗濯干净,对三柳道:“新添了一百根卡,这些田里,我都插了卡了。” 三柳望着十斤子,那眼睛在问:我怎么办? 十斤子随手一指:“那儿有那么多水渠、小沟和池塘呢。”当他从三柳身边走过时,故意停住,用鼻子在三柳身上好好嗅了一通,“胰子味好香!”随即朝三柳眨眨眼,转身回家去了。 三柳愣了一阵,见天色已晚,只好一边生闷气,一边将卡东一根西一根地插在地头的水渠里、河边的池塘里。那些地方,泥鳅是很少的。 其实,十斤子是胡说,还有好几块田他并未插卡。 第二天,三柳抢在十斤子前面插了卡,但还是留下边上两块田未插,三柳不敢太激怒了十斤子。三柳插的都是明卡。在十斤子眼里,那一根根竖着的芦苇秆,有点儿神气活现。 “你插的?” “我插的。” “那两块田是给我的?” “给你的。” 三柳的回答是坚贞不屈的,但声音却如被风吹动着的一缕细丝,微微发颤。 十斤子再也不说什么,提着卡到三柳给他留下的那两块田去了。 三柳立起,看了看自己占领了的水面,带着战战兢兢的胜利,离开了田野。 身后传来十斤子的叫唱声: 新娘子,白鼻子, 尿尿尿到屋脊子…… 夜去晨来,当三柳提着水捅穿过凉丝丝的空气来到田埂时,眼前的情景却是:凡被他插了卡的田里,水都被放干了,那二百根芦苇秆瘦长瘦长,直挺挺地立在污泥上。 三柳蹲下去,泪水便顺着鼻梁滚动下来。 晨风吹过,芦苇秆发出“呜呜”的声响,有几根摇晃了几下,倒伏在污泥里。 那边,十斤子在收卡,但无张狂和幸灾乐祸的情态,反而收敛住自己,不声不响。 三柳站起,突然将水桶狠劲掼向空中,那水桶在空中翻了几个跟头跌在田埂上,“哗啦”一声散瓣了。 三柳抹一把眼泪,猛一吸鼻涕,朝十斤子走过去,像头受伤的小牛。 十斤子第一回怕起三柳来,往田中央走。 三柳下了田,紧逼过去。离十斤子还剩七八步时,竟然“哗啦哗啦”扑过去。 十斤子放下水桶,将身子正过来迎对三柳。 三柳一把勒住十斤子的衣领,样子很凶恶。 “松手!” 三柳不松。 “你松手!” 三柳反而用双手勒住。 “你真不松?” 三柳勒得更用劲。 “我再说一遍,你松手!” 三柳就是不松。 十斤子脸憋红了,伸出双手揪住三柳的头发。 两人先是纠缠,后是用力,三柳被掼倒在泥水里,但双手仍死死揪住十斤子的衣领。 十斤子往后挣扎,企图挣脱。 三柳依然死死抓住,被十斤子在泥水里拖出几米远。 十斤子低头喘息着。 三柳双手吊住十斤子在泥水里半躺着。 两对瞪圆的眼睛对峙着。 又是一番挣扎和厮打,十斤子终于将三柳甩开。 三柳浑身泥水,摇摇晃晃站起来,坚忍不拔地朝十斤子走过去。 十斤子往后退却。十斤子的水桶在水面上漂着。 三柳走过去,抓起水桶,抛向空中。 水桶落下,倾倒在水里,泥鳅全都溜走了。 十斤子猛扑过来,将三柳摁在泥水里。 三柳便抓稀泥往十斤子脸上甩,直甩得十斤子两眼看不见。 打到最后,两人浑身上下都糊满稀泥,只剩下两对眼睛不屈不挠地对望。 十斤子先撤了。 三柳却叉着腿站在田里一动不动像尊泥塑。 是蔓将他劝了回去。 十斤子回到家,遭到父亲一顿狠打:“不兴这样欺负人!”并被父亲用棍子赶上了路,“向人家三柳赔礼去!” 十斤子无奈,磨磨蹭蹭地朝前走。知道三柳这会儿肯定在蔓家,他便径直来了。 院里有哭泣声。 三柳坐在门槛上,双手抱膝,身子一耸一耸地呜咽着。 蔓没劝三柳,却也在一旁轻声啜泣。这啜泣声是微弱的,却含着绵绵不尽的苦涩、愁惨和哀怨。 站在院门外的十斤子把头沉沉地低下去。 这男孩和少妇的极有克制的哭泣声融合在一起,时高时低,时断时续,仅仅就在广漠的天空下这小小一方天地里低徊着。 过了一会儿,蔓说:“要么,你就不去插卡了。鸭快下蛋了,钱够用的。” 蔓又说:“要么,我去找十斤子好好说说,十斤子看上去可不像是个坏孩子。” 十斤子没有进门,顺着院墙蹲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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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斤子悄悄挖开水渠,往那些已干涸的田里又注满了水后,却佯称肚子整天疼,一连三日,未到田里插卡。 第四日,十斤子才又来到田边,但还不时地捂着肚子。两人都很客气,各自从最东边和最西边一块田插起,插到最后,中间的两块田都空着。一连好几日,都是如此。最后还是十斤子先说了话:“我们都插得稀一点。” 这天,两人只隔了一条田埂插到一块儿来了。三柳从怀里掏出两根粗细适中的鸭毛管给十斤子,说这是蔓从她家鸭身上取下的,让带给他穿蚯蚓用。十斤子看了看,心里很喜欢。 论插卡抓泥鳅,十斤子自然比三柳有经验多了。坐在田埂儿上,十斤子滔滔不绝地将这些门道全都教给了三柳:“蚯蚓不能太粗,粗了容易从芒上滑下来。穿了蚯蚓要放在太阳底下晒,让蚯蚓干在芒上。插下卡,用脚在它周围搅两下,搅出浑水来,不然,罗汉狗子(一种小鱼)要嘬蚯蚓,泥鳅却不怕水浑。风大,要顺着风插闷水卡。你想呀,秆直直地挺着,风把秆吹得直晃悠,线就在水里抖,泥鳅还敢来咬吗?线不能挂得太靠下,吃了芒的泥鳅够得着往泥里钻,就得了劲,能挣脱了,可悬在水里,它就不得劲了……” 三柳听得很认真,眼睛一亮一亮地闪。 除了说这些门道,十斤子总爱跟三柳打听蔓的事。有一点儿两人似乎都想不太明白:人们为什么不太想走近蔓? 一天,三柳对十斤子说,蔓可以帮他们两人挖蚯蚓,让十斤子拿了卡,也到她的院子里去穿蚯蚓。 十斤子虽然有点儿不好意思,但却很愿意。 这样一来,白天的大部分时间,十斤子便和三柳一起泡在了蔓家。 蔓的脸色就越发地红润,眼睛也就越发地生动。她跟这两个孩子有说有笑,并直接参与他们的劳动。她有无穷无尽的好处让两个孩子享受:一会儿,她分给他们一人一根又鲜又嫩、如象牙一般白的芦根,一会儿又捧上一捧红得发亮的荸荠。蔓除了饲养她那群白鸭,所有的注意力都在两个抓泥鳅的孩子身上了。 小院很温馨,很迷人。 大人们很有兴趣地看着两个孩子从这院子里出出进进。 “你叫她婶,还是叫她姐?”十斤子悄悄问三柳。 三柳还没想过这个问题,很困惑:“我也不知道。” 天暖了,水田放了水,要种庄稼了,十斤子和三柳不能插卡了,但,一有空还是到蔓的院子里来玩。 大约是秋末,三柳跑来告诉十斤子:“她要跟一个远地方的男人走了。” “那你怎么办?” “她要带我走。” “你走吗?” “我不喜欢那个男的。他太有钱,可他却喜欢我。” “那你跟她走吧。” “……” “你叫她婶,还是叫她姐呢?” 三柳依然说不好。 三柳临走的头天晚上,把他的二百根卡都拿来了:“她让把卡留给你。” 那卡的秆经过一个夏天一个秋天,红亮亮的。 “给你吧。”三柳用双手将卡送到十斤子面前。 十斤子也用双手接住。 两人默默地看了看,眼睛就湿了。 蔓和三柳上路那天,十斤子送了他们好远好远…… 第二年冬末,十斤子提着四百根卡来到田边。三柳永远地走了,所有的水田都属于他了。插卡时,他的心就空落落的。第二天早晨收卡时,天底下竟无一丝声响,只有他独自弄出的单调的水声。水又是那么的冰凉,到处白茫茫的一片,四周全无一丝活气。十斤子忽然觉得很孤独。 他只把卡收了一半,便不再收了,并且从此把那些收了的卡洗干净,永远地悬吊在了屋梁上。 于是,这其间的田野,便空空荡荡的了。 一九九〇年五月二十日于北京大学二十一楼一〇六室 田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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整个一个下午,小六顺就这么悄然无声地坐在土坡上的楝树下。此时,已是初夏天气,楝树上开出一片淡蓝如烟的小花。 六顺总能看见那片田野,也总能看见在田野上拾田螺的何九。 田野很简单,尽是水田。水田间是水渠,水田里盛着蓝晶晶的、阴凉且又毫无动静的水。水面上有一些从田埂上垂挂下来的无言的草茎。田里的秧苗尚未发棵壮大,田野就绿得很单薄,很没有力气。还未被秧叶遮住的田水,泛着清静的水光。田野几乎是无声的,静止不动的。偶尔有一棵楝树在地头的田埂上孤立地长着,顶着几片轻柔的云彩,却更衬出田野的空疏和寂寞。 此刻,何九独自拥有着这片田野。他戴一顶破斗笠,背一只柳篓,在聚精会神地寻觅着田螺。 这地方的水里,生长着一种特殊品种的田螺:个很大,最大的比拳头还大;螺壳呈扁圆形,很坚硬,颜色与水牛角相似,色泽鲜亮,油光光的,仔细看,还有一些好看的金黄色暗纹;壳内螺肉饱满,并且特别鲜嫩。螺壳的漂亮,使许多城里人动心,弄一两颗放在玻璃柜中,权当一件小小的艺术品欣赏。 何九似乎每拾一颗这样的田螺,都有一丝欣喜。他微驼着背,在田埂上走,目光来回于田埂这边的田和田埂那边的渠。田里的田螺,有些他一眼就直接看到了,有些他先看到的只是它们从泥土上滑动过后留下的细辙。每逢这时,他的目光就随着那清晰而优美的细辙耐心而愉悦地追过去,有时要追出去丈把远,目光才能触摸到它们。这个时间里,他的眼睛总睁得很大。然后他用眼睛盯住它们,小心翼翼地把脚插到秧行里,一步一步走过去。将它们拾起后,他会顺手在清水里轻轻涮涮,再将它们丢进篓里。渠里的田螺总吸附在渠边水下的草茎上。细细的长长的草茎上,却硬有几只大大的田螺吸附着,颤颤悠悠,半隐半显,那形象煞是动人。每逢这时,他格外的耐心。他先在田埂上跪下,然后俯下身子,将手轻轻伸入水中,像捉一条游动的小鱼一样小心。他知道,若稍微一碰草茎,或使水受到震动,受惊的田螺就会立即收起身子,与草茎脱落开来,向水的深处急急沉去。 何九就这样在空寂的田野上不停地转悠着,如同一个飘来荡去的孤魂。 六顺望着何九的身影,总会想起十天前的情景来—— 村头围了一堆人。何九被围在中间。前天,他借了大伙出钱买的那条合用的大木船,说去芦荡割些芦苇盖间房子。而今天早晨,他却突然报告村里人,说那条大木船拴在河边上不见了,四处都找遍了,也找不着。人们或互相交换着眼色,或低声嘀咕,但朝何九斜瞥或直射的目光里,总含着怀疑。有些目光里甚至含着鄙视。 “你很会用船,该知道怎么拴住它。拴船的又是根铁索,是不能被风吹走的。”村里摆肉案的把手在油乎乎的围裙上搓擦着说。 何九说:“是不能被风吹走的。” “那这船飞上天啦?”说话的人是放鸭的阿宝。他一个冷藏书网笑,歪过脸去。 何九无言以对。过了好一阵,才说出另一种可能来:“莫非被人偷了?” “偷了?谁偷?这村里还有谁会偷?”孟二家的媳妇把奶头准确地塞到怀中孩子的嘴里,眼睛往一旁看着说。 何九立即低下头去。 何九的名声很坏,方圆几十里,都知道有个何九。从前,他走到哪儿,哪儿的人都会突然地警觉起来。等他离去后,总要仔细清点一下东西。半年前,他才从牢里释放出来。 “打我记事,这村里就没有丢过船。”老木匠把话说完,一使劲,把烟斗里的烟灰全都“噗”了出来。 “船倒是没丢过,可丢过一条牛。”不知是谁接过一句话,立即转身挤到人群外边去了。 谁都知道,那牛是何九偷了到远地方卖掉了。 “我真不知道船到哪儿去了!”何九大声说。 人们依然冷言冷语地说着。 “你们是说我把船偷出去卖了?”何九转着圈问着人们。 “我们可没有说你偷。” 这人群一直聚集着。 何九几乎是喊叫着:“你们让人把我再抓起来吧!” 人群慢慢散开,但依然没有离去。 村里最老的一位长者走到何九跟前,看了他半天,说出一句话来:“你是改不了了!”他朝众人挥挥手,“走吧,走吧。” 人们这才散去。 村头只剩下何九。他呆呆地坐在树根上,眼睛睁得很大,却无一点神采。不一会儿,天下起雨来了。他居然没有感觉到,仍坐在树根上。大雨倾倒下来,将他浑身淋透,几丝已经灰白的头发被雨水冲到脸上,遮挡着他那一双困惑、悲哀,又有几分茫然的眼睛。 这一切,六顺看得十分真切,因为当时,他也一直站在不远处的雨地里。他记得当时自己浑身打着颤儿,几次想走到何九身边,几次想对他说些什么。然而,他终于没有能那样做,只是用牙死死咬住手指,更加厉害地在雨里颤抖着。 这些天,每当六顺想起那番情景,还会禁不住微微颤抖。 天空下,忽然飞来一只鹰和一只黑鸽。那鹰在追捕着黑鸽。这追捕也不知是从何时开始的。黑鸽大概看到了它的下方有两个人,不再一路飞逃下去,而是在六顺和何九的头顶上与鹰盘旋着。这景象牵住了六顺和何九的目光。他们仰起头来,关切地注视着天空。 这场较量在力量上是极不平等的。那鹰单体积就比黑鸽大出三倍。它在空中飞翔,简直像叶帆。它只把双翅展开,并不拍击,借着高空的气流,在黑鸽上方阴险地滑翔。离死亡就剩一步之差,黑鸽仓皇地躲闪着。鹰并不俯冲下来,仿佛要等黑鸽飞得精疲力竭了再来捕获它。黑鸽的飞翔变得越来越沉重,挣扎着在天空很勉强地飞着。 大概何九觉得黑鸽很可怜,挥着双臂,朝空中的鹰“嗷嗷”叫着,驱赶它离去。 鹰并不在乎。 六顺抓起两块土疙瘩,从坡上冲下来,帮何九一起吓唬着鹰。 鹰却不想再拖延这场追逐,突然将身子倾斜,像一张加速的铁皮,对着黑鸽,从半空里直削下来。 黑鸽被打中了,掉在了地上。就当鹰要伸出利爪去抓黑鸽时,何九以出人意料的速度扑过去,赶走了鹰。他从地上捡起了黑鸽。当他看到黑鸽的一只翅膀被打断,正流着鲜血时,他的眼睛里满是怜悯。 那只黑鸽的羽毛漆黑如夜,两腿却是鲜亮的红色。它在何九手里“咕咕”叫着,颤抖着受伤的翅膀。 “你想要它吗?”何九问六顺。 “你不要吗?” “我想要。” “那就给你吧。” “我住在村后,四面不靠人家,很冷清,听它叫几声也好。”何九说。 六顺望着何九,忽然叫了一声:“九叔。” 何九说:“你怎么总坐在坡上?地上潮,凉,别在那儿坐了。” “嗯。”六顺答应道。 “你今年十三了吧?” “十四啦。” “真快呀,说话都十四了。” “你拾田螺干吗?”六顺问。 “卖钱,下给城里的小酒店,这几年,城里人嘴馋。” “卖钱干吗?” 何九不说话,只是用手指轻轻地给黑鸽擦着翅上的血迹。好半天,才回答六顺:“买船,买条大船。” 六顺看到,何九的眼睛有点潮,有点红。

2

几天后,六顺编了一只柳篓,也拾田螺来了。 何九问:“你拾田螺干吗?” 六顺说:“卖钱。” 何九问:“你小孩家要钱干吗?” 六顺说:“家里要盖房子,缺钱。” 何九说:“你多多拾,我带你进城去,也下给小酒店,你有多少,他们要多少。” 六顺说:“好的。” 六顺的到来,使何九觉得田野不太寂寞了。他们虽然得分开来拾,但总能互相见到身影,不时地还能说上几句话。人不能不经常地见到别人,不能整天没有别人跟他说话。以前的那些天,何九形单影只地在这田野上转悠,整天沉默不语,觉得世界太空太大,叫人心里发虚。拾着拾着田螺,会无由地突然立直身子四下里张望,直到看到远处有人在走动,那颗空空落落的心才稍微放下一些。有时,他自己跟自己唠叨,跟抓在手里的田螺唠叨,跟这漫无边际的田野唠叨,但唠叨着唠叨着,心里便会生起一丝酸楚和悲哀,叹息一声,又归于沉默。现在,每当他抬起头来,见到不远处的六顺——特别是赶上六顺也正好抬起头来,向他 6295." >投来一双清纯、温暖的孩子目光时,他感到了一种平静和踏实,心里对六顺充满了感激。 地头还有一颗黑色的小生命——那只受伤的黑鸽正安静地蹲在何九为它准备的草垫上。它至少现在不能再飞向它的天空了。不长时间的相处,它便对主人产生了一种依恋之情,每当何九走近时,它就会耷拉着翅膀,摇摇摆摆地走过来,并且“咕咕咕”地叫着。而此时的何九——一个中年汉子,感情就会变得很脆弱。他蹲下身子,将它捉住放在左手的手掌上,然后用右手轻轻地抚摸它的羽毛。 六顺一旁见到,心里很感动,对这只小东西也就倍加怜爱。 在地头,有时他们还一起坐下小憩。何九就会用草秸给六顺编个小笼子呀什么的。六顺会扯下一片草叶,吹出好听的鸟鸣来。 于是,田野变得很温馨,很有人情味儿。 他们把田螺拾回家中,先在大木盆里用清水养着,每隔两天,就用麻袋装了,用自行车驮到四十里地外的城里,下给城里的小酒店,然后得一笔挺不错的收入。何九对钱很在意,每逢挣得一笔钱,总会反复数那些票子。六顺是拾不过何九的。何九就把拾田螺的门道一一告诉六顺:“拾田螺要起大早,那时的田螺,全都爬到浅水处来了,水渠里的田螺能一直爬到露出水面的草茎上;要拾大田螺,须到深塘边上的芦苇丛里找,一只一只地都附在芦苇秆上,你小心别碰着芦苇秆就是了;雨天,田螺也喜欢出来,放水的缺口里都能拾个几斤;打谷场边的水沟里,烂草多,就是脏些,可田螺最多,有时能一手摸到几只……” 六顺多了一些拾田螺的经验之后,果然一天多拾好几斤。他对钱也很在意,一分一分地挣,挣了就藏在瓦罐里,一有空就拿出来数一数。晚上睡觉,要抱着瓦罐睡。 这天,六顺对何九说:“九叔,我们去人家荷塘里拾吧。” 何九说:“行。”可走了几步,却又踟蹰不前了,“还是不去荷塘拾吧。” “荷塘里没有田螺吗?” “有,很多,大个的,都附在荷叶茎上。” “那为什么不去拾呢?” “你去拾吧。我就在田里拾。” 六顺困惑着,独自去了荷塘。这里的人家,几乎家家门前有一个荷塘。六顺随便挑了个荷塘就下去了。荷塘里的田螺果然很多。荷叶茎上有,浮在水上的荷叶背面也有,有的田螺居然爬到荷叶上面来了,一张碧绿的荷叶托着一颗黑宝石似的田螺,也真好..看。荷塘里的水又特别清澈,即使有些没有顺荷叶茎爬上来的田螺,都能看见。六顺禁不住一阵一阵地欣喜。他顾不得叶茎上的刺刺人,也顾不得卷一卷裤管,只顾去拾那些田螺。拾了半篓,他突然想到了何九,就爬上岸来,兴冲冲地往田野上跑,两只湿漉漉的裤管就“扑嗒扑嗒”地响。见了何九,他上气不接下气:“九叔,荷塘里……田……田……田螺……多……多……” 何九依然犹豫着。 “去荷塘里拾吧,有那么多荷塘呢。”六顺说。 “好吧。”何九说完,把那只黑鸽放到肩上。 两人一起下了一个人家的荷塘。 一个小女孩走过来,抿着小嘴,用一对特别大的眼睛看了何九好一阵,转身进家里去了。不一会儿,走出她的母亲来。她母亲装着收拾菜园的篱笆,不时地用眼睛瞟着她家的荷塘。那个小女孩把身子藏在草垛背后,却把脸探出半边,也用眼睛盯住荷塘。 六顺问何九:“她们在看什么?” 何九似乎早看到了那两双眼睛,脸上的表情很难看。他告诉六顺:“她们在看我呢。怕我偷她们家的藕呢。”他的身体变得有点僵硬,不知该怎么动作了。 六顺不知道该不该再拾了,不知所措地站在荷塘里。 “六顺,你在这里慢慢拾,我先走了。”何九爬上岸去。 六顺心里很难过,也爬上了岸。 那两对目光随着何九而移动着。何九完全能够感觉到。走了几步,他停住了,从腰间取下柳篓,抓住篓底,“哗啦”一声,将篓中的田螺全都倾泻在荷塘里,然后又亮了亮篓底,弯腰抱起那只黑鸽,头也不回地走向田野。 六顺在心里狠狠地骂了那母女俩,并把恼怒的目光特别冲向那女孩,心里很得劲地骂了一句:“小女人!”照何九的样子,也把柳篓一倒,将田螺全都倾泻在荷塘里,亮亮篓底,转身追随何九而去……

3

六顺不再提去荷塘拾田螺了。他尽量靠近何九,找些话头儿与何九说说话,但何九少了许多言语。六顺便也把头低下去找田螺。沉默久了些,倒是何九又扯起话头儿来。好在有那只黑鸽在,把那沉默冲淡了不少。它居然能飞起来了,虽然折断了一根翅膀。它飞得极不平衡,一忽闪一忽闪,像一片黑纸片儿在风中刮,似乎全由不得自己。这时候,六顺和何九便都立直了身子站在那里,很担忧地观望着,生怕它栽倒在田里。但,它却尽在何九头上盘旋,仿佛要制造出一些生动的景象,把何九心中的死水搅出些微澜来。当它终于再无力飞翔、很笨拙地落到他肩上时,他得到了一种慰藉,于是朝六顺苦涩而又满足地笑着。 过了些时候,何九的心情才好了些。这使六顺的心情也轻松了许多,常不去拾田螺,在田埂上的草丛里抓一种叫“草草婆”的虫子玩。那虫子有两条能屈起的长腿,用手捏住它的长腿,它便一下一下地磕头。六顺在嘴中念念有词:“草草婆,你磕头,六顺打酒给你喝……”要不,就一边拾田螺,一边用了很不稳当的嗓音唱些野曲儿。 何九说:“六顺,你唱得不好听。” “那九叔你唱。”六顺说。 何九唱不出,六 987a." >顺就盯住他:“你唱呀,你唱呀。” 何九被六顺盯得没法子,就唱起来。压抑得太久太久了,那声音仿佛原是被岩石堵在山洞里的,现在岩石突然裂开了一道缝,便一下子钻了出来,很锐利,很新鲜,又有点怯怯的。 黑鸽从田埂上起飞了,在何九的声音里飞翔着。 三月三,九月九, 没娘的姑娘回到娘家大门口, 哥哥抬头瞅一瞅,嫂子出门身一扭。 不用哥瞅,不用嫂扭, 我当天回来当天走, 不吃你们的饭, 不喝你们的酒…… 六顺听着听着,觉得何九的声音有点悲凉起来。大概是何九觉得那姑娘太苦了。可何九还是不停地把歌唱了下去,半是快乐,半是悲伤…… 平静的光阴里,天地间换上盛夏的景色。七月的乡野,躺在了炎炎火烧的阳光下。晴朗的白天,整个天空里,都是令人目眩的金色。庄稼以及草木,乌绿乌绿地生长着,显出不可遏制的样子。放鸭的小船都歇在河边树荫下。水牛也都在水里浸泡着。只有不知炎热的孩子们,赤着身子在桑树上找天牛,或到草丛中抓蚂蚱。 六顺是孩子,但他不能玩。似乎有根鞭子悬在他的头上,他必须不停地拾田螺。 何九买了两块白纱,在池塘的凉水中浸湿,抖开,给了光脊梁的六顺一块:“披上,凉快。” 当微风吹起白纱时,从远处看,仿佛田野上飞了两只白色的大鸟。 这两只“大鸟”总是一整天一整天地停留在田野上。炎热是不能把他们赶到荫凉处去的。他们要拾田螺、拾田螺…… 这天早晨,六顺给何九带来一个消息——此后,六顺为自己带来这个消息而后悔了许多日子。他告诉何九,村里人正捐款盖学校;等学校盖起来了,还要立一块碑,凡捐了款的,都要将名字刻在碑上。 何九没有想将自己的名字刻在碑上,只是想:我也是村里人,该出这份钱。他洗了洗手,让六顺领着,来到房基地。那里的一棵大树下,放了一张桌子,从前的账房先生阿五受了大伙的委托,正在收钱。那时,村里人正为没船装运沙石木料而在焦愁,而在议论丢船的事。何九来时,只见人们一个个板着脸不说话,先有了几分尴尬。他赶紧把捏在手里的几张汗津津的钱递给阿五。阿五却当没有看见,先收下了排在他后面的人的钱。他只好硬着头皮站着。阿五又收了几份钱。这一会儿,已没有捐款的人了。他把钱往阿五跟前推了推:“这是我的。” 阿五说:“钱够了。”把钱又推了回去。 人们又开始议论船的事了。 阿五见何九僵着,说:“你的钱,就自己留着吧。” 何九的眼睛一下胀凸出来,手也禁不住颤抖起来。他一下抓住桌上的账簿,大声地问:“为什么不收我的钱?” 阿五走上来,一把从何九手中抢下记账簿,然后扔到抽屉里,说:“这读书的,都是一些干干净净的孩子!” 何九的脸色一下变得苍白起来,额上渗出许多汗珠,两眼失神,身子好像矬下一截似的。 人们各自散开忙事去了。 来了一阵风,把桌上的钱全都刮到了地上。 何九转过身,拖着沉重的身体,朝田野走去。 黑鸽飞过来,立在他似乎一下子又瘦削了许多的肩胛上。 六顺低头跟着。 有人喊:“六顺!” 六顺却头也不回,坚定地跟着。但不知为什么,他的样子很像个罪犯。 打这以后,何九更加拼死拼活地拾田螺。常常是六顺还未赶到田野上,他就已先拾了一篓了。天黑了,他还不回去。看不见田螺了,他就用手在水渠里、沟塘里摸。一天深夜,六顺出去撒尿,只见田野上有一星亮光在动,心里觉得很奇怪,便跑过去看,只见是何九提着方罩灯,在水渠里找田螺。苍黄的灯光,把他的身体衬得像个晃动的黑影子。其实,何九夜里拾田螺,已有好几天了。那微暗的灯火,在田野上游动,像无家可归的魂灵。村里人说:“是鬼火。” 过了几天,这“鬼火”又多出一个,一高一矮,一前一后,一左一右,一会儿在田里,一会儿在渠边游动,有时碰到一起,一阵停住不动之后,又分离开去,分离开去……离开老远,然后又慢慢地靠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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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顺的心不知被什么折磨着,眼睛里总留着梦魇的痕迹,身子一日一日地瘦弱下去,像一匹肚皮瘪瘪、到处找食的狗。 像何九一样,他尽可能地去拾田螺,村里人说:“六顺的魂丢在田里了。” 这两天,他们拾了不少田螺,下午一人蹬了一辆破车,傍晚时,把田螺驮到了城里。 城里人确实很馋,天一晚,街两旁的小酒店,就纷纷摆出桌子,把炒好的田螺一碗一碗、一盘一盘地摆出来,于是就有人在矮凳上坐下喊:“来一碗。”田螺分去尾的和不去尾的。将田螺去了尾,再放上清水养几天,田螺把泥全都吐了出来,自然要卫生一些,并且进味。不去尾的田螺要用竹签往外挑螺肉,而去了尾的田螺,只需猛地一吸,肉便入了口中。去了尾的田螺自然也就贵些。小酒店的老板们知道人们不在乎多几个钱,一般都把田螺去了尾。这个小城里的人,吸田螺又都很有功夫,一吸一颗,并把声音吸得很脆,于是一街的“簌簌”声。 六顺觉得他们很可笑。 何九让六顺先把田螺下给了一个小酒店,又到另一家小酒店去下他自己的。这家小酒店的老板是个地痞。他先是对何九的田螺大大地贬了一通,接着使劲压价,当何九说“不卖了”准备要走时,他却横着胳膊挡住:“好,照你的价,我全要了。”他让何九与六顺把一麻袋田螺弄到磅秤上,随手抓了一只砣一磅,报道:“八十斤!”何九正疑惑着,已有两个伙计过来拖走麻袋,把里面的田螺“哗”地倒在了还剩些田螺的大木盆里。 “不对!”何九说,“不止八十斤!” 老板一指磅说:“我还没动,你可看清了!” 这里何九去看量度,老板顺手换了一只轻砣。 何九与六顺都使惯了杆秤,一见到磅秤就发毛,怎么也算不过账来,看了半天,也搞不清楚到底是多少。何九就到外面请了几个吃田螺的帮他看,都说是八十斤。可何九坚持说不止八十斤。老板给他钱,他不要。老板便骂了一声:“去他妈的!不要拉倒!”把钱扔回柜台里。 “我不卖了!”何九说着,抓起麻袋,和六顺一起奔往大木盆。 “呼啦”一下,从里面出来四个汉子,拦在了何九的面前。 老板说:“我家大木盆里原先就有大半桶田螺!” 何九和六顺往前去,那四个汉子就将他们往外搡。 六顺急了,一头扎在其中两人之间的缝隙里要往里钻,却被那两人紧紧夹住,使他进不去出不来,呼吸困难,一会儿憋紫了脸。 何九一见,便与他们打起来。何九的身体很虚弱,几拳就被人家打倒在地。他叫着“我要我的田螺”,扶着桌腿爬起来,脸上又挨了一拳,重又跌在地上。 六顺过去扶何九,被其中一个使了一个绊儿,扑倒在地上,抬起头时,嘴角流下一缕鲜血。他疯了,操起一张凳子砸进柜台里,只听见“哗啦”一声,酒柜的玻璃粉碎了,十几只酒瓶子也被砸得稀里哗啦,各种颜色的酒流了一地。那几个人便扑过去,六顺一跳,跳进了大木盆,抓起田螺猛撒猛砸,田螺掉在桌上、柜台上,发出“噼噼啪啪”的声音。 老板叫道:“把他们揍出去!” 于是那帮人就一边叫着“乡下佬”,一边拳脚相加,将他们揍出了小酒店。何九与六顺挣扎起来,就又被打翻在地。何九用嘶哑的声音不停地叫着:“我要我的田螺!”六顺终于又挣扎起来了,他吃力地将何九从地上拉起后,转眼瞥见了酒店外面那些矮桌,冲上前去,双手用力将它们一张一张掀翻了,炒熟了的田螺撒了一地。几个吃田螺的一边抹着酱油汤,一边叫着:“我的田螺!我的田螺!” 老板一指六顺:“去揍这小杂种!” 何九摇晃着过来护着六顺,被他们踹开了。这时吃田螺的人都站了出来,一脸正气,拦住了小酒店的人。 何九还在叫着:“我要我的田螺……” 吃田螺的人赶紧劝何九和六顺:“还不赶快走!” 老板叫道:“把他们的自行车扣下!” 吃田螺的人便“一”字排开挡住,又有几个人赶紧把何九和六顺的车推到马路上,拉了何九和六顺说:“快走,快走……” 何九和六顺得了掩护,推着车,钻进一条黑巷里,消失在夜色中。 他们默默地走了很久,才走出那条深巷,来到一条僻静的马路上。 此时正是深秋时节,凉飕飕的夜风使这两个衣衫单薄且又空肚饥肠的“乡下佬”禁不住直打寒噤。他们没有力气再蹬车往回返了,找了一个避风处坐了下来。 两辆破车立在暗淡的路灯下。在何九的车把上,那只几乎被何九和六顺忘了的黑鸽,用一对受惊的、棕色的眼睛,温柔地望着主人。何九忽然发现了它,想站起来,却没有能够站得起来,只是向黑鸽伸着手。还是六顺爬起来,把它抱住,送到了他手上。他把它放在怀里,用那双被泥水沤坏了的手,对它爱抚不止,嘴里却在不住地唠叨:“我要我的田螺……” 秋风正紧……

5

两年过去了。 两年里,田野上总有他们两人拾田螺。他们几乎将方圆十里地内的每一条水渠、每一块水田、每一口池塘都走到了。他们拾的田螺加在一块儿,可以堆成山了。 他们像两个远行人,踏着似乎迢迢无尽的路,各怀一种愿望,百折不挠地朝前走去。 六顺大了,何九老了。何九的背在这两年里日甚一日地弯曲下来,脚步显得有点蹒跚,bbr>眼神也苍老了许多。风雨和太阳,使他与六顺的皮肤都变成了黑色,尤其是他自己,浑身上下,黑如锅底。 他们却更加辛苦地去拾田螺——越是接近愿望实现的日子,就越是如此。 六顺的钱罐已快满了。宁静的深夜,他会突然醒来,把那钱罐放到胸前。久久沉默之后,不知道他想到了什么,泪珠从眼角滚落了下来。 这是一个六顺永志不忘、烙在了他一生记忆中的黄昏—— 他突然发现背着半袋田螺走在他前头的何九不见了!他放下自己肩上的麻袋,飞快地跑上前去。黑鸽歪歪斜斜地在前面低空盘旋着。 何九气力不支,双腿一软,跌倒,滚翻到河堤下去了。那半袋田螺重重地压在他肋前。他用眼睛望着上方的天空,在低声呻吟着。六顺跳下缺口,用了全身的力气,将麻袋拖开,将何九先拉了坐起来,继而,将他搀到堤上。 “不要紧的。”何九惨白着脸笑笑。 六顺把何九扶到路边一棵大树下,让他倚着树干坐下。一阵折腾之后,六顺也一点力气没有了,只好瘫坐在地上。 何九老了,疲倦了。他许久没有理发了,灰白的头发乱蓬蓬的,下巴颏瘦尖瘦尖的,两只胳膊无力地垂挂着,布衫从左肩头滑落下来,露出了尖尖的肩胛。 六顺说:“九叔,明天就别拾田螺了。” 何九摇摇头。他望着六顺,眼中露出希望和快乐的亮光:“再拾一年,就够九叔买一条船啦。” “还差多少钱?” “六百块。” “六百块?六百块就够了?”六顺两只眼闪闪发亮,跳起身来,冲着何九:“够啦!够买船啦!”他转身飞跑。路上,他摔了一个跟头,直摔得头昏眼花,爬起来接着跑。片刻工夫,他把那只钱罐抱到了大树下。 那是一个少有的秋日的黄昏。田野上皆是金黄的稻子,在金辉中散发着成熟的气息。清澈见底的秋水,安静如睡。大堤上,两行白杨,直伸到无限的苍茫之中。万物皆在一片祥和与宁静的气氛里。 六顺把钱罐里的钱,倒在何九的面前:“九叔,够买船啦!” 何九笑了:“怎么能要你小孩家的钱呢?” “收下吧!”六顺说。 何九坚决地摇了摇头。 这时,六顺“扑通”一声跪在了地上,随即大哭起来。 何九摇着他的肩:“六顺,六顺,你怎么哭啦?” 六顺把头低下:“九叔……船……船是我弄丢的……” 何九一怔,说:“你别瞎说!” 六顺依然低着头:“那天晚上,一个人也没有,我解了铁索,到bbr>藏书网河心岛的芦苇丛里抓萤火虫,后来起风了,芦苇响得怕人,我就往水边跑,一看船没有了……我是把船拴在一棵小树上的。河心风大,船把小树拔了去了……天黑极了,我怎么也看不见船……刮的是北风,船准是往那片白水荡漂去了……我游过河,跑回了家……九叔,你没有偷船,你没有偷船!……” 何九的眼中一下汪满了泪水。 “九叔,把钱收下吧,收下吧!”六顺望着何九,然后把额头垂向地面。 何九扶住六顺道:“不准你瞎说!” 六顺摇着头:“不,不……” 何九望着六顺:“听九叔话。你还小,九叔已老啦!……” 两人久久地含泪相望,全不知夜色已笼上了田野……

6

几天后,一条大木船拴在村前的河边上,也是铁索拴的。 那条木船是用上好的桐油油的,金光灿灿,仿佛是条金船。船样子也漂亮,两头翘起,船舱深深。手工也好,不细看船头板,都看不出木板间的缝隙来,船帮上的锔子钉得很均匀,很扎实。木料也是上等的。真是条好船。 但,何九却不见了。有人说,他烧了房子(他本来也没有房子,只有一个草棚),肩上扛个铺盖卷走了,一只黑鸽立在铺盖卷上。那时天地还在朦胧的曙色中。 六顺没有哭,只是呆呆地坐着,望望那船,又望望那留下自己和何九斑斑足迹的田野。 在以后漫长的岁月中,六顺总是在默默地思念着他。 一九九〇年二月十八日于北京大学二十一楼一〇六室 古堡 这山拔地而起,直插云空,看上去,简直没有一点坡度,像天公盛怒之下,挥动一把巨斧往下猛劈而成:巍然、险峻,望着就叫人感到恐惧。 然而,它对于山下的孩子们——甚至是山下的全体居民来说,却有一种深厚的诱惑力。听老人们说,就在这云雾弥漫的山巅,有一座古堡。是古代战争时垒就的,可以?望和狙击 5c71." >山那边的侵敌。 但谁也没有见过那座古堡。 此时,这座大山的孩子——麻石和森仔,却正朝山巅攀去。 他们还在七岁的时候,就瞒着大人往这迷人的山巅爬过,可是失败了——只爬了十三分之一,就灰溜溜地滚了回来,叫山下的全体居民可劲地嘲笑了一顿。于是,他们年复一年地仰望着那云雾深处里似有似无的山巅,攥紧拳头,在心里发狠:你等着! 现在他们长到了十四岁,个子高了,壮实了,有劲了,连说话的声音都变得让自己吓了一跳——那么响亮!“大啦!”老人们说。于是,他们想起了七岁那年的失败,又开始往山巅攀登——他们坚决要成为今天这个世99lib?界上第一个看到古堡的人! 现在,他们已是出发后第五次坐下来歇脚。他们回头看了一下山下,只见村里的房屋小得像火柴盒,村前那条小河,像一条闪光的带子,马和牛成了一个个黑点。可是抬头看,山巅仍然还很遥远,它一会儿从云雾里显现出来,一会儿又被云雾所笼罩,一副神秘莫测的样子。他们一个倚着峭壁,一个侧卧在石头上,谁也不说话,谁也不愿让伙伴看出自己内心的动摇,互相把目光避开。 一只大雕在山腰间盘旋,黑色的翅膀在阳光下闪闪发亮。它似乎对这两个孩子的行动感到惊奇,在他们头顶上飞来飞去已有了一段时间了。 麻石忽然对自己生起气来,转而抓了一块石头,站起来,朝空中砸去:“滚!” 大雕展开翅膀,闪电一样斜滑而去。 “走吧!”麻石对软瘫在石头上的森仔说。 森仔看了一眼麻石,依旧卧在石头上。 麻石也坐下了,用手抱着尖尖的下巴,一对山里孩子才有的黑眼睛望着白云飞涨的天空。 回去吗?他们是当着全村孩子的面宣布上山看古堡的,当时说得很肯定,充满信心,就像将军宣布自己将要远征那样豪迈、庄严。孩子们为他们“哗哗”鼓了掌。才爬了这么一点就回去,除了落得一个嘲笑还能落得个什么?他们仿佛看到了一个又一个孩子的模样:有闭起一只眼睛而用另一只眼睛乜斜着打量他们的,有索性闭起双眼根本就不看他们的,有搂着肚子笑得在地上滚成一团的,有站在大树下朝他们指指点点的…… 现在他们不是七岁,而是十四岁。十四岁的孩子很知道自尊和名誉了。 不知过了多久,他们不约而同地站起来,手拉着手,朝山巅攀去。 山没有路,又十分陡峭,他们几乎是像猫爬柱子一样把身体贴在石壁上。他们不能朝下看,一看简直觉得这山是直溜溜地矗立着的,脚一滑就会 76f4." >直坠下去。也不能朝上看,云在飞,在旋转,那会使他们产生错觉:那山在大幅度地摇晃着。他们只能看着眼前,一脚一脚地往上登。 那只大雕又飞回来了,一直跟着他们。有时,他们脚下突然一滑,它就会一斜翅膀猛地飞过来,像是要用它那对强劲的翅膀托住坠落的他们;见他们平安无事,才又一拉翅膀飘开去。 这是夏天的太阳,熊熊燃烧,炙在人身上,叫人感到火辣辣的。麻石和森仔完全暴露在阳光下。他们汗流满面,脱掉的褂子煞在裤带里,光光的、黑黑的脊梁上,汗水像一条条小河在流淌着。他们希望看到一棵树,一片灌木丛。可是,让他们看见的尽是被阳光烤得灼人的石头。他们口渴得厉害,一边爬一边用舌头舔着干燥的嘴唇。 当森仔再一次摔倒、脑勺碰在硬石头上后,他开始埋怨麻石了:“就是你,说要去看古堡的!”他一屁股坐下来,喘着气。 麻石也喘着气。他看了森仔一阵,也一屁股坐下来:“你也说了!”
//..plate.pic/plate_347150_1.jpg" /> 森仔坐着,汗还是不停地流,淌在石头上,很快被吮干了。他抹了一把汗,可是汗马上又讨厌地流了出来。他忽然狠狠地抱起水壶,一仰脖子就喝,“咕噜咕噜”,来不及咽下,水从嘴角溢出,流到脖子里。喝尽了,他跳起来,朝太阳咬咬牙,把空水壶扔在麻石脚下,然后,抢在麻石头里朝山巅爬去。 麻石歉疚地看着森仔,站起来,跟上去。没有错,是他首先提出去看古堡的。不是他的主意,森仔这会儿也许正和其他孩子在山脚下的那条凉快的小溪里惬意地游水或抓鱼呢。他忽然觉得欠了森仔点什么,并对自己的行动有点懊悔。 他们与大山一直沉默着。 到中午时,麻石水壶里的水也喝尽了。而这时的太阳才是真正的太阳,它发着威风,朝两个孩子垂直地喷吐着烈焰,像要烘干他们。他们处在光溜溜的石头上,没.99lib?有任何可以躲闪的地方,水分从这两个尚未成熟的躯体里迅速地挥发、消耗。饥渴!饥渴!饥渴!他们张着嘴巴,像暑天里瘪着肚皮喘气的小狗。有时,他们眼里溅着火星,有时则一阵发黑。如果现在有一场雨,他们会仰起脸,伸开双臂张嘴冲着天空,让雨水灌饱。如果现在眼前有一条河流,他们会不管水流多么湍急,不顾一切地扑到水中。他们的眼神变得焦灼,带着野性。两个孩子之间的对立情绪也随着这饥渴程度的增加而增加,坏脾气的森仔,动不动就瞪麻石一眼,像要等个机会跟他狠打一架似的。 爬着,爬着…… 他们忽然停住了,屏住呼吸,像是两只小动物在谛听什么。 “水声!”麻石叫起来。 “水!”森仔欢呼了。 一切怨恨顿时因为这淙淙的流水声而消失了,他们手拉着手,循着水声朝前跑去——情况却使他们大失所望:是有一条泉流,可是,它在两道峭壁之间极为狭窄的缝隙里流动着,望得见,却绝对够不着。 那水声在深深的峭壁间,挑逗似的向他们欢响着。 他们趴在峭壁上,伸着脑袋,贪婪地望着这股清冽的泉水在“哗哗”流动,眼珠儿都快跳出来了。而他们背上,太阳却更厉害地曝晒着。他们喘着气,额上的汗珠大滴大滴落进水中。这“哗哗”水声让他们产生希望,可又粉碎了他们的希望。它只能煽动起两个孩子一种仇恨的心理。他们朝水咬牙切齿,然后爬起来,疯了似的朝水里扔石头。 回答他们的只是一阵阵漠然的水声。 他们终于精疲力竭地瘫坐在地上,用手捂着耳朵,不让自己听到这清脆的,甚至含着甜味的山泉声。 失望带来的怨恨在森仔心里急剧地增长着。不知过了多久,他突然起身往回走去…… “森仔!”麻石叫道。 森仔根本不理麻石。 “森仔!”麻石追了上来,一把抓住森仔的胳膊,“你上哪儿呀?” “回家!” “不!”麻石执拗地,“我们不能回家!” “你松手!”森仔叫着,眼睛好凶。 “逃回去吧,胆小鬼!”麻石喊起来。 森仔挥起拳头,对着麻石的鼻梁,“当”的一拳。壮实的森仔,力气可比麻石大多了,麻石一下子被揍得趴在了地上。过了很久很久,他才从地上慢慢抬起头来——他的鼻孔下挂着两道血流! 这两个孩子长时间地对望着。 “走吧,你走吧!……”麻石转过身去,独自一人往山巅爬去。他爬得很快,喉咙里“呼哧呼哧”地响着,脚下不时有碎石被他蹬翻,朝山下“咕噜咕噜”滚下去。 ……天黑了,麻石在一大块平滑的石头上歇下来。茫茫的夜色里,远近山峦,有浓有淡,寂寥地矗立着。月亮在云里游动,山影随着它的出现隐没,一会儿清晰,一会儿模糊,那只大雕一天来始终相伴,这时也停在远处一块突兀的岩石上。 无底的寂静。 炎热早已退去,凉爽的夜风阵阵吹来。恐惧和砭人肌骨的凉气使他紧紧缩做一团,他希望大山里能有声音,哪怕是一声鸟啼、半声鹿鸣。 这个孩子在寂寞、恐惧、寒冷中煎熬着。他已连后悔的心思都没有了。不知过了多久,他忽然听到离他约有三米远的地方传来人的叹息声,他猛地回头——月光很亮,森仔抱膝坐在那里! 两个孩子同时站起来,然后走近,互相紧紧搂抱着哭起来。 “没回家?”麻石问。 森仔摇摇头:“我……我一直跟着。” 他们紧紧挨着躺在石头上。 “想想那座古堡好吗?”麻石说。 森仔点点头:“它很大,很高……” “很结实,还好好的。” “肯定的!说不定我们还能看见那时候打仗用的炮呢,就像老师讲课时提到的古炮!”森仔有点得意洋洋。 “有小件的,像剑呀什么的,我们就带回去。” “你知道古堡是什么样子吗?”森仔问。 “像碉堡,四四方方的。” “还有放枪放炮的口。” “我们是第一个看见古堡的!” “第一个!” “第一个!” 两个孩子在对古堡的幻想中得到鼓励,变得无比的兴奋。 “你看,不远了。”麻石指着山巅说。 “明天,赶在太阳前头爬上去。” 麻石紧紧抓住森仔的手。不一会儿,他们像那只雄厉的大雕一样,闭合上疲倦的眼帘…… 五更天,他们又出发了。他们唱着、叫喊着,一口气爬完最后一段山路,黎明时终于登上了山巅! 到了,啊,到了! 他们先是直愣愣地站着,像两块石头,接着伤心地哭起来——山顶上根本就没有什么古堡,只有一堆乱石——也许这就是古堡的废墟。 这两个孩子忽然双腿一软,扑倒在石头上,好久,他们才爬起来,一副沮丧的面孔。 半山腰里,传来了微弱的呼唤声——大概是大人们找上山来了。 他们呆呆地坐在山顶上。 天色在发生变化——太阳正在升起,先是满天的霞光,紧接着,从白茫茫的雾霭里,露出它的顶部。他们仿佛听到了太阳在升起时发出的“轰隆隆”的声音……它最后一跳,终于全部升上天空,看上去像一枚巨大的橘子。 万缕金光,照耀着早晨湿润的群山。大雕在光影里舒徐地飞动。 “它不是我们原先看到的太阳。”森仔说。 “它不像太阳。”麻石说。 “这是太阳吗?” “不是太阳是什么?” 这两个孩子坐在山顶上,面对着太阳开始泪汪汪地唱歌,麻石唱一首,森仔唱一首,麻石唱了七首,森仔唱了七首,两人一起又唱了三首…… 一九八二年一月一日于北京大学 水下有座城 槐子和秀鹊认定,那座城确实是存在的。 它在很遥远的年代陷落,沉没在这片无边无际的大水之下。 可是到底在哪儿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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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伯拍拍手上的泥土,朝秀鹊摇摇头,给了一个苦笑。 “蘑菇还没出吗?” 大伯回头看一眼蘑菇架,苦笑了一下:“连蘑菇毛都没出一根。” 秀鹊踮起脚往架子里看,一层层泥土还是一层层泥土,是死了的泥土。她去过阿垅家的蘑菇房,那蘑菇却是争先恐后、层出不穷地在拱,在攒动,洁白纯净,胖墩墩,小胖娃娃一样爱煞人,每天早晨都能采两大筐。大伯家的蘑菇为什么就是一颗不出呢?大伯也没少费心,搭架子、找牛粪、铺土、打药、种菌、洒葡萄糖水……大伯人都瘦了一圈。这些天,大伯是眼巴巴地等着的,几乎不肯出蘑菇房一步。 大伯用手抓了一把泥土,又松开,让土纷纷落回架上去:“秀鹊,你大伯大概不配在陆地上营生,就活该在水上漂流。” “明天就能出的。” 大伯叹息道:“借你家的一千块钱,恐怕要被我糟蹋了。” 秀鹊把目光转到一边去。 大伯不甘心,又进蘑菇房,爬上爬下地看,爬上爬下地洒葡萄糖水。 秀鹊倚在柴门上,似乎怀着一个心思。 蘑菇房深处,又传来大伯轻轻的叹息声。 “大伯——”秀鹊忽然叫道,却又迅捷地将话吞回肚里。 “秀鹊,叫大伯吗?” “嗯。”秀鹊显得不安。 大伯走出来:“有事吗?” “没……没有。”秀鹊直摇头,两根小辫两边晃悠。 大伯疑惑地望着她那对明澈如水的眼睛。 “没事,真的没有事。我是问槐子哥这会儿在哪儿。”秀鹊一撒谎,脸就红。 大伯说:“.这孩子像中了邪似的,荡了只小船,又找那座城去了。” 秀鹊转身去 671b." >望那片浩淼无涯的水。 “多半是为你找的。” “……” “还记得那阵吗?你和你爸在我家大船上住,你老是念叨那座城。依大伯看,其实那座城真是没有的。” 秀鹊走向水边,在漂着水沫的岸边坐下,眺望着远处的水面。 只要见到那片水,秀鹊总会想起那场大水……

2

水是那么的大,从四面八方汹涌地漫上来,水面像个硕大无朋的泡泡,鼓起来,挺起来,白晃晃地吓人。那船,像在水鼓起的巨丘上,显得又高又大。水不住地膨胀着,时刻要爆炸。水鸟在阴沉沉的天底下惊慌失措地乱飞,并且发出令人毛骨悚然的叫声。有几只不时往下俯冲,对水拼命进行拍击。岸上的人弃家出逃,拖老携幼,往远处跑,往高处跑,惊恐的叫喊声,在方圆几十里的天空下远远近近地响。水面先是无声的,只是膨胀,终于,这大水泡破裂了,往四面八方漫开,白浪层层,像成千上万匹银色的野马,嘶鸣着扑过来,越过堤岸,涌进田野和村庄,一时间,天底下只有隆隆如雷的浪涛声。腐草朽木在漩涡里沉浮挣扎,有时还漂来整整一个屋顶,在人眼前一晃,又被漩涡吞没了。一些放鸭的小船被掀翻,像巨大的死鱼在水上乱漂。风车顶上、大树顶上、建在高地的屋顶上,都有未来得及远逃的人。 秀鹊和爸爸被困在两块大门板上,大门板被绳拴在烟囱上。 秀鹊吓得不知道害怕了,便呆呆地张望。天底下除了水还是水,仿佛整个世界就是一片汪洋大海,绝无一寸陆地。 秀鹊的爸爸已很劳累了,坐在大门板上,低垂着湿漉漉的头。 门板随着波浪在摇晃。 水还在不停地往上涨,因为,秀鹊刚才还看到村前的旗杆露出一丈多,而现在只有几尺长了。 秀鹊从爸爸的脸上,看出了一种死亡的预感。随着门板的晃悠,她想起很多事来:下了一场春雨,门前的竹林里,那细嫩的竹笋一根抢一根地往上蹿,几天就蹿得比她人还高;夏天,大孩子爬上桑树,使劲地摇,她和其他孩子就在地上捡那桑葚吃,一个个直吃得满嘴紫红,互相望着笑;水塘里,有一种扁扁的小鱼,身上五颜六色,拖着两根长长的飘带,那飘带就在水里悠悠地荡,好飘逸;夏天,妈妈总要用捣烂的凤仙花泥加上明矾,用青麻叶裹一团在她指甲上,隔上一阵儿,取掉了,指甲便红亮红亮的…… 秀鹊觉得那水是一定要把门板掀翻的。 爸爸一直垂着头。他好像已经不抱生还的希望了。既然不抱希望,反而安静了,那慵懒的样子像在昏沉沉的春睡里。 秀鹊忽然心儿一蹦,差点儿要从门板上站起来——一条大船正朝这边驶来! 她没有打扰爸爸,就一个人静静地望着那大船。 白帆像翅膀一样,在水波上鼓动。它是天与水之间惟一的活力。 秀鹊从未看到过这么美的景象,心里一阵阵激动。 大船过来了。 船头上,站着一个赤着上身的男孩。 那男孩忽然大声叫起来:“爸爸,那边有人!” 船头又出现一个中年男子,他一看到这情景,马上大声叫道:“扳舵!” 男孩立即跑到船艄,那船便笔直地驶来了。不一会儿,秀鹊的整个视野里便只剩下一叶白帆。 那中年男子跑回船中央,一拉绳子,白帆便“哗啦啦”落下。船横过来,靠近了两块门板。 “爸爸!”秀鹊大声叫着。 爸爸抬起头来,神情漠然地望着秀鹊。 “船!船!大船!” 爸爸好半天才反应过来,掉头一看,又半天张着大嘴哑默着。 “兄弟,来,和孩子上船来吧!” 秀鹊和爸爸呆呆地坐着,傻了似的。 那男孩跳进水中,解开绳子,将两块门板分别推向大船。 那中年汉子弯下腰,伸出大手:“好闺女,抓住大伯的手!” 秀鹊慢慢伸出冰凉冰凉的小手。她的小手一下将那双大手抓住了。她“哇”的一声哭了。 大伯将她抱上船后,费了很大的劲,才把她爸爸救上船。 爸爸上船后,还两眼发直地愣着。 “就你和爸爸两个人?”大伯问。 “妈妈被大水冲走了。” 那男孩爬上船来了。 “他99lib?叫槐子,你就叫他槐子哥吧。” 秀鹊点点头。 槐子望着她,一下儿害臊起来。 大水一直不肯退去,大伯就一直将秀鹊和爸爸收留在船上。 大伯是个篾匠。往上数,不知从哪一代开始,就一直在水上漂流了。这片水面四周都是良田,收庄稼时,要用竹箩。这里的人又都爱用竹制品,竹篮子、竹匾、竹筐……大伯就靠做这些家什为主。船便是家,前程随风飘移,日子在水上流淌。 一日一日地,秀鹊和爸爸吃在船上,睡在船上,爸爸很不过意。 “谁还没有个为难的时候?这船上有吃的,有喝的,你父女俩就踏踏实实地待着,等水退下去,那时,我自然送你们回家。留也留不住你们,陆上的人受不住水上这份寂寞,这份不着根底的空落。”大伯说。 秀鹊倒在船上玩得很开心。她跟槐子哥已熟了。槐子哥很腼腆,但见的世界大,知道的事情也多,总有秀鹊新鲜的。她跟着槐子哥船前船后跑,舱里舱外钻,并不觉得天地小。 大船载着失落了家园的秀鹊和爸爸,在这水里漫无目标地漂泊,在水浪撞击船舷的“豁啷”声和水鸟的鸣叫声中打发着光阴。

3

那是一个绝对迷人的黄昏。 黄昏里,槐子把秀鹊带入了一个绝对迷人的世界—— “这水底下有座城。”槐子说。 秀鹊惊奇地望着他。 槐子把两条腿垂挂在船舷上:“很久很久以前,大概连我爷爷的爷爷都没出世那会儿,这儿有一座城,突然的,就陷落了,大水漫上来,它就永远永远地沉在了深水里。那城有很多花园,一片接一片,街是用红油油的檀香木铺的,没一丝灰尘。人出门都用黑的马或白的马拉的马车,那马车是金子的,连马蹄都是金子的,用银丝编成的长马鞭挥舞起来,银光道道。到了晚上,一街的灯,人们就在街上散步,听从各种各样的房子里传出来的乐声……” “真有这座城吗?” “真的。我和爸爸驾船走了很多地方,老人们都这么说。” “它在哪儿呢?” “这我不知道。” 秀鹊痴迷地望着茫茫的大水。 黄昏时的远空是柔和的橘红色,弯曲的顶空是一片深深的纯蓝,远处的水映着远处的天。只有轻风荡来,橙色的水面像匹薄绸在轻飘飘地颤悠。一丛半丛芦苇竖着毛茸茸的穗子,三两只长翅细身的水鸟在这弯曲的天空下细无声息地滑翔,仿佛是锡箔儿叠成被风吹到空中去的。一只远飞的银灰鸽子,大概疲劳了,估摸着自己一时不能越过这片漫无尽头的水面,在桅杆上盘旋了一阵,竟然落在了降下的白帆上,微微有些慌张,翘首朝西边的天空望。几条身材悠长有弹性的白条鱼,跃出水面,在一尘不染的空气里,划了几道银弧,跌在水里,水面一时碎开,溅起一蓬蓬细珠…… 在这样的黄昏,听这样的故事,秀鹊的魂儿就飘出来了,飘到天空下,飘到水面上……这魂儿仿佛真的看到了那座有金色的马车在檀香木铺就的大街上辚辚作响的城。她的眼睛便在黄昏里一闪一闪地发亮。 槐子托着下巴,也让心去自由自在地想像那座城。 这大船四周无边无际的空白,使得这两个孩子的想像毫无阻拦,无拘无束。 大伯走过来,笑了笑。 “大伯,你说那座城在哪儿呢?” “你别听你槐子哥瞎说!” “你自己就对我说过好几回。”槐子说。 “那是大人哄小孩玩的。” “不对,谁都说有这座城。” “那你们就相信去吧。” “你自己就相信的。”槐子说。 大伯笑了笑,和秀鹊的爸爸到船后舱的盖板上吃那一尾鱼、喝那一壶酒去了。 “肯定有那座城!”秀鹊说。 “就是有的!”槐子说。 夜里,秀鹊竟然醒来了,翻转身,趴在小铺上,拨开窗子往水面上瞧,远处的景象,差一点儿没使她叫出声来: 水面上,隐隐约约的,一片灯火! 秀鹊揉了揉眼睛,看得越发真切。她爬到舱外。 “是你吗?”不远处,有人问。 “是槐子哥!”她看到槐子坐在舱外,激动地指着远方,“你看到了吗?” “嗯。” 苍茫的天穹下,那一片亮光星星点点,在遥远的水面上,既壮观又神秘地闪烁着,真似万家灯火。 “是水下那座城的灯火映到水面上来的。”槐子说。 “就是的!”秀鹊靠近槐子。 船舱里,睡得迷迷糊糊的大伯觉察到外面的动静,说了一声:“这两个孩子,五迷三道的,那光是水里的一种鱼发出的。” 秀鹊的爸爸一笑说:“我那闺女从小就傻得要死。” 两个孩子不去理会大人的嘲笑,竟肩挨肩地坐下,凝眸,朝那片灯火,充满幻想地远眺……

4

远远的,槐子摇着小船出现了。 秀鹊不知道是等他好还是回去好。她怕他问:“是来找我的吗?”她今天并不是来找他的。她已好多天不来看他了,因为她羞于见到他。这几天,爸爸总在催促她:“到河边去,跟你大伯把一千块钱要回来,借去都一年多了。”她拒绝道:“要去你自己去!”爸爸说:“大人不好开口,你小孩家怕什么,没有就罢呗。”今天爸爸发脾气了,她不得不来向大伯询问。 一年前,爸爸在水上寻到了大伯,劝他说:“你就别再带着孩子在水上到处漂了,上岸住吧。”大伯先是不愿,但爸爸好劝歹劝,他的心也就动了:倒也是,我一辈子在水上漂倒也罢了,不能让槐子也一辈子没着落呀!就听了爸爸的劝。 如今,爸爸是这地方上的有钱人。从大伯的船上上岸后,他见前村后舍的房屋全都坍塌了,想起那天大伯的船到过一个码头,那地方出木材,价钱极便宜,灵机一动,就凑了一些钱,拖回一个木排来。当时,人们重建家园心切,不管爸爸出价多高,不到一天就把一个木排抢光了。爸爸赚了一大笔钱,又建了两眼砖窑,那砖瓦也是抢手货。爸爸的口袋也便一日一日地雄厚起来。 大伯上岸后,爸爸很慷慨,一甩手一千元:“垫..个底,你自己带着孩子奔日子吧。” 现在,爸爸钱多了,却要收回这一千元钱了。 “秀鹊!”槐子的小船靠岸了。他将小船的缆绳拴好,满脸欣喜:“那座城,怕要找到了。” 秀鹊跑向槐子:“在哪儿?” “我在水上遇见一条从西面来的大船,那船上有个白胡子大爷,他说,那座城就在小柴滩南面三四里的地方。他说他年轻的时候,在水底下见过那座城。”槐子说得神采飞扬。 “去找吗?” “当然。” “什么时候?” “明天一早!”

5

第二天中午,那只小船确实停在了小柴滩南面三四里的水面上。 水是蓝的,蓝得很高贵。没有一丝风,水平滑、温柔,静得神圣。天空高远,一两朵边际银灿灿的白云在天边似动非动地飘游。 秀鹊和槐子坐在船上,在这无边的寂静中沉默着。 透过那蓝晶晶的水,他们的灵魂似乎看到了那座城:檀香木铺成的街上,黑的马或白的马拉着金色的马车,在洁净无尘的空间里,往前行驶。金马蹄叩着路面,发出清纯的脆音,银马鞭在空气中划过,留下一道又一道银光…… “你等着,我先去。”槐子跳进水中,一蓬水花便在阳光下盛开着,但瞬间便消失了,只有一道道水圈慢慢地向远处扩去。 秀鹊很安静地坐在船上。 她什么也不想,只想那座城。 天空下似乎一无所有,只有这只船和这个小姑娘。 透明的空气里,淡淡地飘着由于阳光而蒸发出的青蓝的水烟。 “槐子哥该看到那座城了。”秀鹊这么想,眼睛便愈发地黑亮起来。 几只血红血红的蜻蜓在小船周围飞,红脑袋、眼睛黑晶晶的那一只,竟然停在了秀鹊的黑发上,仿佛给她戴上了一朵花。 槐子露出水面。 “见到了吗?” “还没有,但我觉得快啦。” 槐子很固执,一次又一次地扎到水底下去。 “我觉得那座城肯定就在这儿!”槐子精疲力竭了,但关于那座城存在于此的信念反而坚定得像块岩石。 天将晚,他才肯听秀鹊的劝说,爬上船来。 “该回家了。”秀鹊说,“以后再来找吧,会找到的。” “那当然。” 槐子扯起小白帆,船便往回驶。 黑暗从天边无声无息地涌来,空气慢慢地染成了黑色,水天相接的地方变得一片模糊,一星半星渔火在远处半明半暗地闪烁,随着一阵晚风飘去浮云,像揭开一块面纱,天空闪烁起满天星斗。整个世界便在一片神秘中微微喘息着。 星光下,小船在滑溜溜的水面上行着。 “真有这座城吗?”秀鹊问。 “当然有。” “我想也是有的。能见到那些金马车,那该多好!” “肯定能见到。到时,我挥起银马鞭,能‘叭’地甩一个响。” 弯弯的新月,如同金镰挂在天幕上。 仿佛整个世界都在聆听两个孩子赤诚的愿望……

6

冬季。 秀鹊虽然始终惦记着那座城,但却很少来找槐子。因为每当她见到槐子的目光,她就觉得脸上发烧——在此期间,爸爸又几次让她来跟大伯要债。即使她不带有爸爸的使命,她也觉得自己是个逼债的——向失败了的、沉默寡言的父子俩逼债。 她见到槐子,最使她无地自容的就是他提出还要去寻找那座城。 今天,她确实是来要债的。 一大早,爸爸就骂她:“把你养了这么大,连个债都要不回。今天你至少得听到你大伯一个回话,不然你就别进家门!” 大伯用一双黯淡无神的目光迎接了她。 “大伯……”她觉得又有什么灾难曾在这里停留过。 大伯叹息了一声:“你大伯总是不走运。”他指了指水面。 秀鹊跑到水边,眼前的情景是凄惨的: 阴沉沉的水面上,浮着一片死鸭,它们耷拉着翅膀,脑袋垂挂在水里,像一团团烂草根儿。还有几只正在垂死挣扎,它们企图将脑袋抬起来,可是终于又垂挂了下去。在沿岸的冰碴儿上,虽有几只还能可怜巴巴地叫唤,却也无力站起来行走了。 “我本以为夏天会瘟鸭,没想冬天也会瘟鸭。”大伯说。 小船停在死鸭中央。 槐子坐在小船上一声不响。 这群鸭子几乎是大伯和槐子惟一的希望了。种蘑菇失败后,大伯日夜操心的就是这群鸭子。现在,随着一场鸭瘟,这希望便也永远地破灭了。 秀鹊再看大伯,觉得他老了:头发几乎脱落尽了,只有稀疏几根,在寒风里硬硬地竖着;松弛的面部,使脸变得瘦长;颧骨高高地隆起,形成两片阴影;眼睛里透出的是无可奈何的神色。当大伯说话时,秀鹊越发感觉到了一种令人心酸的衰老。 “我的命注定了,这一辈子大概只能在水上漂。” 大伯说这句话时,是苍凉的、伤感的,同时也是平静的、实在的。 秀鹊想宽慰大伯,但她小,没有这份力量。 “你是来找槐子的?” “不……是……是找槐子哥的。” “槐子,秀鹊来啦。” 槐子居然没有听见。他有点儿发木。 “该给你爸一千块钱啦,欠了有日头啦。” 秀鹊望着大伯:“大伯,爸爸说,你们只要发了财,他比什么都高兴。” “发财?发财……”大伯苦笑着。 秀鹊又看了一眼槐子,慢慢地离去。当她走上大堤时,她停住,转过身来对大伯说:“我爸说,你再提钱的事,就等于骂他呢!”说完,跑下大堤。 她没有立即回家,在田野上溜达着。 天空飘起雪花,并且越飘越大。 秀鹊还是在田野上走,直到头上、肩上积了厚厚一层雪,她才往家走。 “你大伯怎么说?”爸爸装得不太在意地问。 她“哇”的一声大哭起来。 “你哭什么?” 她哭得更响,并且哆嗦着身体。 “你怎么啦?” “钱……一千块钱……被我丢啦!”她用恐惧的眼睛望着爸爸。 “什么?” “钱丢在路上啦,我找了半天也没找着。” 爸爸一巴掌打在她的脸上。 她觉得鼻子一阵刺痛,随即感到有两小股热流从鼻孔中涌出:血! 她走出家门,止不住的血一滴一滴地落在雪地上。 晶莹的雪花在空中飞舞,落在她的额头上,使她感到一种舒适的清凉。她两眼汪满泪水,望着这个素白的世界,任鼻血去流淌。 血滴在白雪上,立即开成一朵朵殷红鲜艳的血花。随着她的走动,这血花就一路在雪上一朵朵温暖地开放着……

7

初春,空气虽然仍使人觉得凉丝丝的,但周围的一切告诉人们,一个新的季节还是来了:天空消失了那似乎永恒的阴霾,而变得清朗;冻僵的泥土开始变得松软,有了弹性;寒风里,柳树枝头已绽出毛茸茸的新芽。 这本是一个容易使人产生希望的季节。 但秀鹊却在一个晴朗的天气里看到使她日后可能永远要被忧伤之情缠绕的情景。 那只大船,连同大伯和槐子,都消失了。 水边的木屋,已有了新主人。 秀鹊似乎并没有感到多大的震惊,只是站在河边上,朝水上眺望。她甚至没有在心里产生强烈的伤感。 放鸭的李大爷撑着小船过来,从怀里掏出一只布包:“秀鹊,这是你大伯留下的一千块钱,说是还给你爸的。他说他负了你爸一片好愿望,拿了一千块钱,终了连个利息都没有,实在不好意思去见你爸。” 秀鹊拿过布包,但眼睛却始终望着水。 李大爷撑着小船远去,忽然想起一件事来,转身道:“你槐子哥留下一句话,若找不到那座城,他也就不再回来了。” 秀鹊依然望着水—— 没有鸟,没有帆,就是一片一望无际的茫茫大水…… 一九八九年十月于北京大学二十一楼一〇六室 渔翁

1

盛夏时,总有一轮巨大的赤日,在天空中炫耀着硫磺色的亮光,气温炎炎,灼人肌肤。到了中午,那热浪腾腾滚滚,空气里晃动着烟云样的强光,远处的房屋与树木,颤颤抖抖,都成了虚幻不定的影子。经常有些小旋风,把土路上的尘埃旋到空中,造成一根锥形的苍黄的柱子。河边的芦苇丛中,有一种声音怨屈、惨烈的怪鸟,不住声地啼唤。天气愈热,啼唤愈烈。闷热的天空下,似乎就只有这一单调之声,而这单调之声,由于是唯一的,又是持续不断的,于是把那份燥热感更深刻地印上人的心头。 乌雀镇中学有一条纪律:夏日中午,不论男生女生,一律到校午睡,不得随意去自找阴凉之处,更不得下河游泳。午睡时,女生睡课桌,男生睡长凳。只有班长不睡。班长的任务是巡回于座位之间,严加监督。这莫名其妙的纪律,不知从何年立下,至今不改。总有几个人终于克制不住凉水的诱惑,偷偷下河。然而,你即使上岸之后晒干头发,把“不曾下过河”的样子装得天衣无缝,也难逃那个矮个子校长的检验。他先是用怀疑的目光对你一盯,然后问:“哪里去了?”下河的便撒谎:“上厕所拉屎去了。”“是吗?”就见他走过来,伸出那根有长指甲的小拇指,然后像用金刚石玻璃刀划玻璃那样,在你身上这么一划,你身上立即出现一道白迹。“你下河了,”他说,然后一指门外,“毒太阳下,晒一个小时。” 这天中午,真热得无处藏身。趁班长趴在讲台上打瞌睡的时候,我向好友马大沛使了个眼色,两人便从教室后门溜了出来,然后,疯狂地直扑学校后面那条大河。离河边还有十几米远,我们就开始撕扯衣服。我看到马大沛把一颗钮扣都扯掉了。跳进水中之后,一股清凉顿袭全身。那一刻,我二人心中便起一个念头:这一辈子,再也不要上岸去了。 我和他只管在水中浸泡与玩耍,竟然把午睡的事忘得一干二净,甚至忘了上课。等忽然想起,大概已是下午第二节课正上着的时候了。两人坐在河坎儿上,将双腿浸在水中,心里想着怎么办。马大沛说:“一不做,二不休,索性在河里待它一个下午。”这么一说,两人心里倒踏实下来,游到一片树荫下,干脆玩起“鱼鹰抓鱼”的游戏来。 大约是在下午第三节课上了一半时,这次违章偷泳,便生出了一个故事。这个故事开头之后,曲折蜿蜒下去,竟然持续了许多日子—— 当马大沛从水底抓我没有抓着,又一次露出水面时,高高地举起手,朝我叫着:“线卡!” 我甩了甩脑袋上的水珠问:“什么?” 我朝他游过去时,就见他手上托着一根没头没尾、似有无穷长的深棕色的线,道:“真是线卡。” 我们下意识地转动着脑袋,察看着四周的动静。当见远远有一只船行驶过来时,马大沛马上将线抓在手中沉没于水里。 我们两人对望着,兴奋不已。这里到处是水,有水便有捕鱼人。捕鱼的方法很多,有旋网、丝网、拉网、捣网、扳网,有簖和罾等。有一种捕鱼方法最蹊跷:把一条小船刷成白色,晚上,把它撑到河心,月光照着小白船,小白船就闪闪发亮,一种叫“白跳”的鱼,就会从水里跃起,在月光下翻一个好看的跟头,跌落在船舱里。这地方上的人,并不把鳜鱼这样的鱼看得很值钱,最喜欢的是鲫鱼。婚丧嫁娶,酒席上必有一碗鲫鱼。这里有一种特别的捕鲫鱼的手段:在一盘长达一两里地的线上(线用猪血反复染过),每隔四五尺远,拦腰拴一根长一公分的细竹枝。那竹枝两头削尖,并柔软得可以弯曲,直至两头相碰。然后用手一捏,削尖了的两头戳住一粒泡胖了的小麦。那竹枝叫“卡”,加上那根长线,全名叫“线卡”。卡在水中晃动着,觅食的鲫鱼见一粒金黄肥胖的麦子,认为好吃,便会过来一口吞下。此时,麦粒一下子脱落下来,那富有弹性的卡就会一下张开,一下子横在了鲫鱼的嗓子里,它就被卡住了。起初,它不明白突然间发生了什么,想从卡上甩下来。甩了一阵,见无用,便开始挣扎。挣扎了一通儿,终于没有了力气,并且明白自己遭了难逃的劫难,于是只好像树上的果实那样,老老实实地挂在了线上。这一带的水面上,总能看到捕鲫鱼的小渔船。一天撒两回线卡,上下午各一回。上午约在十点钟的光景撒,收卡约在下午四点钟。收完卡,便把船停在大桥下或树荫下开始穿麦粒,到傍晚时差不多穿完,天黑时再撒下,隔一夜,第二天一早再收卡。撒一次,大约两盘线。收卡那一阵,是一段快乐时光。捕鱼人不住地往上收线,不时地就会看到一条鲫鱼在水中忽闪。捕鱼人把手伸进水中,很有分寸地把鲫鱼握在手中,然后摘下,放在盛了清水的船舱里。碰到大一点的,就会伸出一张罩网,把它先网在网中,然后将其摘下。有的地方水草多,鲫鱼挣扎时,会把线卡七缠八绕地与水草搅成死结。每逢这时,不能硬拽。捕鱼人会伸出一把装有长柄的好看如月牙的镰刀,在水中将水草割断。这时,随着几根绿丝带一样的水草漂起,一条鲫鱼也在水中泛着银光。捕鱼人心情快活,就会眼睛很亮地哼起水上的小调。 我很小时就喜欢看小渔船,看捕鱼人很潇洒地撒卡与收卡。 此刻,我心头忽地生出一个欲望:这回,我要自己收一次卡。我望着马大沛:“你敢收卡吗?” 那马大沛心头的欲望比我还大:“我有什么不敢收的?我正想收呢。”说罢,便朝前收去,线卡就不断地从他的手中滑过。 “让我收一会儿。” 马大沛不肯:“让我先收一会儿。” 水中翻起小小的浪花,随着马大沛的前行,一条鲫鱼出现在水面上。它在阳光下翻滚,银光粼粼,让人更增一番激动。 马大沛的手有点颤抖,声音也有点颤抖:“朱环,去弄一根柳枝,我好穿鱼。”我又看了一眼那条鲜活的鱼,忙游到岸边去,从柳树上扯下一根柔韧的枝条。当我再回到马大沛身边时,水面上又有一条鲫鱼在翻滚了。那鲫鱼性大,打起一团团小水花。马大沛手中的线松了一下,它便往前游去,线立即就绷直了。因为力量的缘故,它的游动几乎飞出了水面,那形象真是生动。 “让我收一会儿。” “不。”马大沛瞪着两只发亮的眼睛,望着那两条依然没有用尽力气的鱼。 “去你的吧,”我把他推到一边,将柳条扔给他,“你摘鱼,我收卡。” 他只好把线卡让给我。他摘第一条鱼时,那鱼作最后一次挣扎,居然从他手中钻出,在空中划了一道银弧,跌落在水中逃走了。 “你笨得像头猪。” 马大沛再摘下第二条鱼时,就很用劲攥着,等穿到柳条上之后,那鱼居然死了。 我收卡,马大沛管摘鱼往柳条上穿,不一会儿工夫,柳条上就穿了五条鱼。马大沛将柳条拴在裤腰里跟着我,不时地说:“让我收一会儿吧。” 不知收了多久,突然地,我犹豫了起来,环顾四周后问道:“还收吗?” “收。”马大沛说完,把线卡从我手中夺了去。 现在是他收卡,我管摘鱼、穿鱼。 那鱼太诱惑人,使我们不肯立即放弃收卡。我们现在能做的,就是不停地迅捷地收下去。马大沛做事胆太大,又太鲁莽。他竟像拽一根粗绳索一样拽着线卡,身体把水弄得“哗啦啦”,嘴里还兴奋得不住地骂。那些不断出现的黑脊背和金黄脊背的鱼,那一条条跃动着的小小生命,使我二人处在一惊一乍、忘记一切的状态里。我们一点想不起来,那线卡是捕鱼人的,我们是不能收的。我们也一点想不起来,那线卡是捕鱼人的唯一谋生手段。我们不顾一切地拽着(不能叫“收”),把那线卡弄得乱七八糟。我们一点也不怕糟蹋了它。混蛋的马大沛好几次因为鱼把线缠在水草上而拽不动,居然野蛮地把线卡往胳膊肘上一绕,然后猛一拽,不是拽起许多水草来,就是把鱼拽脱了,要不就把线拽断了。如果是拽断了,我们就往前游去几米,一起用脚或干脆潜到水底下去将它再寻找到,然后继续往前收去。 我们一直收到这条大河的尽头。 被鱼弄昏了头的马大沛突然地停住了:“咱们回去吧?” “回去吧。” 他把线卡扔掉了。我们抢着往河边游去。我们收到三串鱼。游到河边时,我们才突然地意识到,我们原来并不在意最后要弄到多少条鱼,而仅仅是为了那个收卡的过程。我们扔掉了两串鱼,只留下了一串,然后由马大沛提着上了岸。 上岸后,我们不约而同地看了一眼静如死睡的河流,然后匆匆逃离了河边。

2

在小树林里,我们找来一些树枝点着,将那一串鱼烤了。但我们吃得并不香,各自印象不深地吃了吃,就走了。 我们都是住宿生。在教室上晚自习时,我总不能入神去看书或做作业。晚自习结束后,嘴里说是上厕所,却不由自主地走到了河边。 远远地,我看见河心插了一根竹篙,拴了一只小船,一盏四方灯挂在船篷上,正在夜风中摇曳着。 我马上就想到这是一只小渔船。 我闪到路边,在一棵楝树的阴影里蹲下,仔细地向船上望着—— 船头上,坐着一个赤着上身的老头。他一动不动地坐着,将头微微向上勾着。头上是一片苍蓝的天空。当河上吹来风时,瘦骨嶙峋的小船就会在水上晃动起来。那灯光里,老头的巨大身影就会晃动在两边的河岸上。 河上慢慢地飘起雾来,竹篙上的油灯变得暗淡而昏黄。 芦苇丛里,纺纱娘拖着悠长的声音,在这无声的夏日之夜,哀怨地叫着。树丛里,庄稼地里,淡紫的萤火虫光,幽灵一般地在闪动。在无边无际的黑暗和寂静里,这小船,这油灯,这老头,犹如魂儿一样不宁地颤动着。 老头咳嗽起来,声音 6c99." >沙哑,苍老无力。他越咳越剧烈,仿佛要把五脏六腑都咳出来。他的身影随着咳嗽在灯光下耸动着。很长时间之后,咳嗽才慢慢平息下来。后来,他叹息了一声。那一声叹息,使人觉得,有一阵使人打颤的凉风从林子里刮来。 我觉得有人站在了我身后,掉头一看,是马大沛。我们一起坐在树荫里,谁也不说话。 第二天一早,我又来到了河边。小渔船还拴在河心的竹篙上。油灯熄灭了,老头还坐在船上,只不过披了一件破烂的衣服。 太阳从河湾那头升起来了。我能清楚地看见船上的老头了。他确实很老了。他的颧骨很高,眼窝很深,嘴严重地瘪陷下去。他的脖子很细,露着一根一根粗粗的血管..。他的眼神甚至比他的身体还要衰老。 船头上,是一团乱糟糟的线卡和两只破了的用来盛线卡的空筐。 老头转过头来,看了我一眼。 我转身走了几步,听到他在叫我:“孩子——” 我站住了,回过头来望着他。 “你看到是谁收我的线卡了吗?”我摇摇头走了,越走越快。 整整一个白天,我再也没有到河边来。

3

这位不知来自何处、口音浓重的捕鱼老头,没有立即离开此地,而把船长久地停在这条河上。 当马大沛看到捕鱼老头将船撑进芦苇丛中时,跑回来对我说:“他想抓住收他线卡的人。” 我朝大河方向望了一眼:“他到哪儿去抓这收他线卡的人呢?” 然而,这一天,他却终于守到了那个所谓的偷收他的线卡并把他的线卡糟蹋了的人。 当时,我正在河边上。我看见老头如同一头饿极了的老豹,从岸边柳林里蹿出,跳上小渔船,然后往岸上一点竹篙,那船便“呼啦”一声出了芦苇丛,朝那个正在忘乎所以地收他线卡的人驶去。那线卡就是被我们糟蹋了的线卡。老头故意将它留在了水中。他的动作之快,让人惊诧。 收线卡的人被船头撞了一下,发一声尖叫,随即扭过一张龇牙咧嘴的脸来。我一下子看清楚了那张面孔:乌雀镇上的大鸭子。 大鸭子算是大人了,老头很难对付他。当老头将竹篙扔在船上,弯腰一把抓住大鸭子的胳膊时,大鸭子并不立即挣脱,说:“哪儿来的一个老东西,我对你说,你把手松了。” 老头不松。 大鸭子用另一只手指着老头的鼻子:“你到底松不松?” 老头却将他的胳膊抓得更紧。 大鸭子伸出另一只手,对着老头的胸膛猛一推,老头便跌倒在船里。大鸭子用双手扶着船帮,望着一时不能爬起的老头:“老东西。” 老头用手指着大鸭子:“你偷我线卡。” “偷线卡?你是哪儿人?怎么跑到我们这儿的河里撒起线卡来了?”大鸭子说完,竟然用脚又勾起了刚才滑落掉的线卡,往前收去。 老头从船里爬起来,伸出双手,揪住了大鸭子的头发。这样,大鸭子不太好挣脱了,“哎哟哎哟”地叫唤着。老头不住地说:“我要我的线卡,我要我的线卡……” 不知是谁传去消息,乌雀镇中学的学生们都拥到了河边上来看热闹。 大鸭子一时挣脱不了,心里很恼火,对着岸上的学生骂起来。学生们见他的面孔扭曲得很滑稽,就都笑了起来。大鸭子不肯在这么多目光下显得熊样,就竭力挣扎。但老头死揪不松。因为在老头看来,大鸭子毁了他的命根子。于是,大鸭子就像老头几十年来头一回捕到的一条如此巨大的鱼,把小渔船一会儿拖到这儿,一会儿拖到那儿,却就是挣脱不了老头那鹰爪一样的双手。大鸭子不挣脱了,又歪着面孔骂岸上的学生。学生们又大笑起来。大鸭子认识我,指着我道:“朱环,你记着,你也笑了。” 笑声忽然稀落下来,几个还在笑的互相望了望,也不笑了,并在人群中矮了下去——众人突然意识到他们笑的是大鸭子,而大鸭子是不能被笑的。 大鸭子不读书,是乌雀镇上一个游手好闲分子。他有三个哥哥,一个比一个霸道。乌雀镇上的人,不敢得罪他们兄弟四人中的任何一个。得罪了一个,就等于得罪了四个。得罪了四个,你就绝不会有好的结果。而这时,乌雀镇上是不会有一个人站出来为你说句公道话的,倒有不少人会趁机钻出来讨好他兄弟四人。从这个意义上讲,谁得罪了他兄弟四人,就等于得罪了全体乌雀镇人。 大鸭子在一片寂静中望着我们:“怎么不笑了?笑呀!” 这时,我们看到老头在张着大嘴喘气了——长时间地揪住大鸭子,显然严重耗费了他老弱躯体中所有的力气。 大鸭子却闭起双眼,漂浮在水上,仿佛是一条死了的大鱼。而就在老头略有松懈且实在力气不足之时,他挥起一拳砸在了老头的脸上,一下从老头的双手下挣脱了出来。他奋力游出两丈远后,却并不想逃跑,而是掉转头,面对着老头。作为对老头的报复,他用最下流的语言来侮辱老头。 赤日下,老头站在那只瘦小的渔船上。他在哆嗦。于是,我们看到那只小船也在哆嗦,船四周的水也在哆嗦。 大鸭子叫道:“你来呀,你来呀。” 老头站着不动。 大鸭子喝了几口水道:“我就是要收你的线卡,我要摘下一条一条的鱼,我还要把线卡搞坏,搞坏!”他一边说,一边做着收线卡、摘鱼和将线卡胡乱糟蹋的动作来。 老头捡起竹篙,将船撑向大鸭子。 大鸭子给了老头一个嘲笑,扎个猛子不见了。 老头在水面上寻找着,大鸭子却在他的身后钻出了水面:“老瞎子,我在这儿。” 老头转过身,撑船又去追。 大鸭子又扎个猛子,隐藏了自己。他很有兴致地与老头在水里玩着这种游戏,并不时地朝我们笑笑。他觉得,有这么多人在看他的表演,是一件惬意而富有快感的事情。 老头没有力气再去追赶他了,就无可奈何地放下竹篙,坐在船上。 大鸭子失望了一阵,也想结束这场游戏了。但他不愿就这么没有声色地结束。他叫道:“老头子,你看呀!”他用力一蹬双脚,往空中蹿了一下,随即头朝下,扎进水中,把身体倒了过来。这时,众人才发现,大鸭子原是光着屁股的。 女生们尖叫了一声,纷纷逃散。 大鸭子的屁股很白,bbr>?99lib.两大瓣,半沉半浮地展现在众人面前。 岸上的人都很出神地看那两大瓣开放于绿水上的白屁股。 ?大鸭子又正过身体:“老头子,你哪儿来的还到哪儿去吧,快滚吧。”说完,又倒过个,将白屁股半沉半浮地展现在众人面前,但多了个用双手拍屁股的动作。 用双手拍屁股,是这地方的一种蔑视和具有侮辱性的动作。 大鸭子不见了,过了一会儿,他从芦苇丛中露出脑袋,然后穿了裤衩,心满意足地回镇上去了。 老头坐在船上,动也不动。有点风,船向我们这边漂过来。 “他叫什么名字?”老头问。 有人回答:“大鸭子。” “家住哪儿?” “在镇上。” 老头点了点头,还是坐着,任风将船一点一点地漂走。

4

老头找到了大鸭子家的门上。他不光要求大鸭子家赔他的线卡,还要求大鸭子家向他赔礼道歉。兄弟四人听了,笑得东倒西歪: “你有没有搞错啊,你是哪儿人?” “到我乌雀镇找不自在来了。” “识相的,就快走,省得人动手脚。” “一个老乌龟!” 老头便冲进屋里,并立即将自己放倒,躺在了屋子中央。 “把这老无赖弄出去。”大哥说。 兄弟们上来,给了老头一些较轻的拳脚。 老头就是不起来。 兄弟们就卸下一块门板,把老头抬出了门。 很多人过来围观。 大哥说:“不知哪儿的一个糟老头子,他穷疯了,敲竹杠敲到我们家来了。” 老头从门板上挣扎下来,并立即重又扑回到了大鸭子家。他真是很愤怒。这回,他没有躺下,顺手摔打了大鸭子家一些东西。 “真是不识相,打!”大哥说。 兄弟们这回给了老头一些重重的拳脚。 老头又一次躺在了大屋中央。这回,他真是没有力气了。 “抬出去!”大哥说。 老头又被弄到门板上。这回,他不再挣扎了。 兄弟四人抬着老头,一路跟了许多人,像看一种好风景。 我挤出人群,悄悄看了一眼老头,只见他死人一样躺在门板上。我立即缩到人群背后,并站在了那儿不再动弹。 隔了两天,有人从河边跑回教室说:“那老头的小渔船沉了。” 我和马大沛一起跑到河边上看,只见小船完全沉没了,船上用的瓢、小凳、木枕之类的东西在水面上胡乱地漂着,像遭了水难。 老头目光呆滞地坐在对岸。 船被大鸭子弄了一个洞。大鸭子愤愤地说:“他把我家祖上传下的一只不知要值多少钱的花瓶砸碎了。” 老头坐在对岸时,我和马大沛谁也没有离开,低头坐在河这边的岸上。 一只紫蜻蜓落在了水中小凳竖起的凳腿上,翘着尾巴。那凳子的形象很难看,像一只被扔进水中的死小猪,四爪朝天。 老头竟然哭了起来,声音很低,很难听。 我和马大沛走进水中,一声不吭地把那些漂散了的东西,一件一件地捞上了岸。 老头口齿不清地说:“你们两个,都是好心的孩子,菩萨保佑你们,菩萨保佑你们……” 我们又和老头一起,将沉船拉上岸来。 马大沛说:“大爷,你修好船,就走吧。” 老头摇了摇头:“他们把我的线卡糟蹋了,还羞辱我,我不走,不走……” 回到教室上课时,我看到马大沛的眼睛瞪得圆圆地看着讲台,手却不由自主地不停地抠桌子,把桌边硬抠出一个豁口来,一副心思旁出的样子。我就一直朝窗外看着,其实什么也没看见,心里头总想着那个老头。老师突然叫道:“朱环!”我一惊,霍地站起来。老师问道:“你在看什么?”我答道:“树上有只兔子。”于是全班同学哄堂大笑。 老头真的没走。他不再撒线卡了。他的线卡几乎都被我们糟蹋了。他似乎无力再去购置新的线卡。他天天赤着上身,背着一个鱼篓,到水沟水塘里摸鱼虾,然后到镇上卖掉,来维持生计。一个专业的渔翁,变成了一个一般乡下摸小鱼摸小虾的。那副形象对老头来说,是屈辱的。但老头忍受着甚至平心静气地去做着这一切,他要默默地留在乌雀镇这个不属于他的陌生地方,讨回什么。 从前在船上撒线卡,一路去,一路的好河水,好风光,那筐里的线卡,随着一种有节奏的动作,一圈一圈地见少,把希望与欢乐一路撒下去,再一路收回来,那一路的鱼,让老头领略到了一种行当的迷人与自足。然而如今,他却惨兮兮地到处去摸鱼摸虾,搞得自己泥迹斑斑,狼狈不堪。当我和马大沛几次看到这个老头出现在乌雀镇上时,我们就觉得有点无地自容。除了摸鱼摸虾、卖鱼卖虾和在小船上睡觉以外,其他的时间,老头几乎全都用在了在镇委会门口的静坐上。他就那样一动不动地坐着,赤着胸膛,默默无语,脸上毫无表情。起初,还有人来围观,问他一些话,到了后来,就没人再有注意他的兴趣了,仿佛他是一座大院门口的一只已放了不知多少年、司空见惯的石狮子。其间,有人向他说过几句公道话,但老头从他们的口气里听出来了,那是在戏弄与调笑他。他给了他们一个白眼之后,再也不肯去答理他们,依然那样欲千古不变地坐在镇委会的门口。老头要以他单薄一人与大鸭子一家作战,与整个乌雀镇作战——用他的方式。 很少有人注意到,老头在一日一日地瘦弱与衰老着。 夏天过去了,秋天又即将过去,冬天快来临了。乌雀镇上的人,忽然发现老头有好几天不到镇上来了。“老头恐怕走了。”有人说。于是,乌雀镇上有些人在心里停顿了一下,觉得乌雀镇的人似乎有些欠妥的地方,但也没有太深刻地盘旋这一念头,也就过去了。其实老头并没有走,他病倒了。他在那只小船上无望而又很有耐心地躺着。只有我和马大沛常去看他。我们用瓦罐给他煮粥,给他带去几只咸鸭蛋或一小瓶咸菜。做这一切时,我们也默默无语。老头的语言极简单,只是重复那句话:“菩萨保佑你们,菩萨保佑你们……”

5

天渐凉,老头不能常到凉水中摸鱼虾了。然而老头依然不走,并且到处收罗棍棒、芦苇之类的材料。他说:“船上过冬太冷,得在岸上搭一座棚子。” “大爷,你还是走吧。”我说。 他摇了摇头。因为无力,他的摇头似乎显得有点停不住似的,一身略显肥大的衣裳,也在晚秋的风中抖动不已。 我们无言对他。 这天晚上,全体乌雀镇中学的学生们都听到了从河边上传来的歌声。当时天色极好,天空碧蓝如洗,一轮圆月优美地挂在天空。夜行的雁阵,居然如白天一样清晰可见。老人居然唱得有板有眼。但那是一个孤独者的歌声,一个漂泊者的歌声,它使天地间起了一种悲凉与清冷。 望着他瘦削分明的淡灰色的身影,我和马大沛默默地哭起来。 第二天,我和马大沛请假回了家。 马大沛把他的一大群鸽子一只不落地全都捉进了一只大笼子里——他要卖掉它们。我知道,马大沛玩鸽子,已玩得很上瘾了,他不能看见鸽子,一看见鸽子就迈不动双腿。我心中明白,鸽子的飞行、觅食、孵蛋,鸽子的所有一切神态与举动,在马大沛眼中与心里,都有别人无法领略的情致。然而,他却把他百看不厌的鸽子全都拿到了乌雀镇上,对集市上的人们叫着:“卖鸽子!卖鸽子……” 距他几米站着的我,却像从前一个破落的武士,在卖一把刀。那把刀是我在一座古坟场里胡乱挖掘偶然获得的。若是留它到今日,也许会被行家断定出是一把价值连城的古刀。当时我也已经觉得它一定是件很珍贵的东西了。我很喜欢它?,总将它挂在我的床头上。我也曾不止一次地很玄虚地向同学们吹嘘过那把刀,说它是哪一个哪一个朝代的。我用一块布将刀擦得很亮,问路过的人:“买这把刀吗?一把古刀。” 马大沛的鸽子一只一只地被卖掉了,还剩下最后两只时,他舍不得地看了看它们,又看了看我,那眼神在说:都卖掉吧? 我说:“这两只就别卖了。卖了,你就一只鸽子也没有了。” 但是,他还是将它们卖了。 我的刀,我自己不识得,普通乡下人当然也不识得。在他们眼里,那把刀与一把砍柴刀也差不太多。但我在心里认定它是值几个钱的。到下午时,镇文化站的站长来了,将刀拿过去左看右看,然后说:“我也说不好这刀到底值几个钱,这样吧,我给你二十块钱,我将它送到县博物馆去。不值二十块钱呢,我不后悔。万一人家博物馆说,这刀不是钱可买得的,你也别后悔。”我把刀抓在手中好长一阵时间舍不得松手。站长说:“那你就自己留着吧。”我说:“不,卖给你。” 马大沛卖鸽子得十五元,我卖刀得二十元,加起来共三十五元。三十五元钱在当时,已不算是小数目了。我们把这三十五元钱数了又数,觉得它能给我们赎罪了。这么想着,沉重、负疚了好几个月的心,忽然变得轻松起来。 黄昏时,我们走到了老头的面前。 “大爷,你离开这里吧。”我说。 老头还是很固执地摇了摇头。 “大鸭子没有糟蹋你的线卡。”马大沛说。 老头吃惊而疑惑地望着我们。 我把三十五元钱放在他手中:“那天的线卡,是我们收的,是我们糟蹋的。” 老头笑了起来:“你们这两个孩子,心太好。你们是想让我走。” “不,大爷,那线卡真是我们收的,我们糟蹋的。”于是,我和马大沛把那天的细节一一回忆给他听。 老头慢慢蹲了下去。 我们站在那儿不动。 老头摇了摇头:“走吧。我哪儿会想到是学堂里的学生收了我的线卡,糟蹋了我的线卡呢?”他始终不看我们一眼。 我们走开了。 第二天,校长把我们叫了去,说那个捕鱼的老头留下了三十五元钱,说是还给我们的。我们立即跑向河边,但河上空空的,老头和他的小船都不在了。我和马大沛坐在河岸上等着,从早上一直等到天黑,也没有等着。他永远地走了,不知他去了哪儿。 有水,就有他的生路,就有他的家吧? 一九九四年八月于日本东京井の頭 枫叶船 敬爱的方老师: 您想不出这是谁在给您写信吧?那请您读一读这首叫《红帆》的小诗,好吗? 船儿远航了,远航了, 竖一面漂亮的帆! 那边有森林和草地,. 还有小溪在欢淌, 燕雀和松鼠一起在枝头跳舞, 每一片叶子都会弹唱—— 童话一样的对岸! 驮着我的梦, 装着我的歌, 船儿在飞驰,飞驰! 噢,风!噢,河水! 你静静点,静静点,好吗? 千万别把它碰翻! 小红帆,小红帆, 我心中的小红帆! 您现在一定能想起二十五年前一个叫石磊的孩子了吧?是的,您的学生石磊在给您写信。自从那件不愉快的事情发生以后,方老师,我多少次想伏在您膝上痛哭,然后大声地喊道:“那诗是我的,是我的!”然而我深深地知道,执著的您是不会相信一个十四岁孩子的申辩的。后来我们分手了,一别二十年。对于那件事,当时仅有十四岁的我,当然说不清什么道理,只觉得自己委屈、伤心、可怜,也从心里恨您:您怎么这样呀?老师!随着年龄的上升,人世间的事情知道多了,我慢慢理解了人,理解了这个世界上所发生的千奇百怪的事。当我终于明白了您是被怎样一种什么心理支配时,我想一甩脑袋忘掉这一切,然而不行,它固执地沉淀在我的心底——它留给我的伤痛毕竟太深了! 敬爱的方老师,让我们来一起回首往事,剖析一下当时的您与我的心理,好吗?为了精神上的解脱,为了心灵中压抑着的情感彻底释放(一吐为快!),也为了您面前站着的这个向您双手递上(我叮嘱他必须这样)这封信的七岁孩子(他是我的儿子,现在也到您的学校上学了),不至于再使我担忧…… 您知道,我是一个不知其父是谁的孩子。自尊的母亲受不了那蔑视和耻笑的目光,在我出生后不久,便将我交付给舅父,然后独自一人带着那颗受骗而又羞耻、破碎的心,到千里之外的漠漠荒原上去了。我在舅父家一天天地长大了。寄人篱下的生活中,我没有温暖,没有孩子才有的甜蜜的梦,得到的只是冷眼、叱责、怒骂和层出不穷的尖刻嘲讽。舅舅是个十足的书呆子,他疼我,怜悯我,但却无论如何也无力抵御刁钻的舅母对我的侮辱和损害。周围的孩子也常常欺负我,甚至把我紧逼到墙角里,用拳头和木棒命令我叫他们每人一声“爸爸”。就在这样艰难的环境里,我变成一个特别善于幻想而又孤独的孩子。常常地,我独自一人坐在河边上,小路旁。望着眼前的一朵野花,一只羔羊,一片落叶,或天空中的一丝游云,陷入无边无际的痴迷的幻想。幻想伴随着我,鼓舞着我。我在幻想中找到了抚慰,找到了快乐。我很少玩耍,除了幻想,就潜心看书,像只饥饿的书虫。没到五年级,我已把舅父书架上包括菜谱和服装剪裁在内的书至少看了三遍,许多诗和小说,我能倒背如流。不知从何日开始,我心里悄悄萌动了一个胆大妄为的念头:我要当诗人!诗人的桂冠,撩拨、吸引着我,都弄得我有点神魂颠倒,到处乱涂、乱刻,墙上,树上,本子上和书上。手掌写完了,我就写在手背和胳膊上。可惜,这些孩提时代的诗现在都失落了。我始终觉得那些天真纯洁的诗很美,像清晨绿叶上的露珠,像林间深处的牧笛。 终于有一天,我因为这种行为遭到了舅母的谩骂和鞭挞。“谁让你在门上乱写的?!”她手里抓着一块肮脏的抹布,用凶狠的眼睛看着我。我低下头,我害怕这张布满雀斑的脸上深嵌着的这对眼睛,也厌恶这对眼睛。我怎么也不明白,她为什么那样歇斯底里地恨我。一阵沉默以后,她先是把那块抹布狠狠地打在我的脸上,接着就挑最刻薄的字眼尽情地骂开了。还不能解心头之恨,她就随手抓到什么便往我身上砸、打、抽、劈。我先是站着纹丝不动,后来终于急了,把头猛一昂,双眼怒瞪着她。我想,我眼睛深处一定掩藏着什么森然可怕的东西。因为,她哆嗦了一下,退了出去…… 我没有掉泪,慢慢地一直走到这座城市南面的河边去。这是我最喜欢的地方,无论在我忧伤的时候,还是在我欢乐的时候。童年时代,我有许多时间,是在它身边度过的。至今,它还仍在我的记忆里淙淙流淌。 我静静地坐在河边上,它十分宽阔,以至于望不清对岸,只是朦朦胧胧的一片。正是因为朦胧,它就更富有神奇的魅力。听人说对岸很美,是一片绿色的原野。我常常把对岸构画成一个灿烂辉煌而新鲜欲滴的童话世界。它是我向往而且一定要到达的地方。我简直把它当作我生命和人生的终点。然而,我只能远远地眺望那个用理想的经纬编织的对岸王国。它在悠悠的白云下,在朦朦胧胧的水汽里。那天我就一直坐在河边上。我用刀子把一个树根刻成一艘小小的木船,并用枝条竖了一根桅杆。在选择船帆的时候,不知为什么,我毫不犹豫地选择了一片火红的枫叶。是因为它鲜艳明快?还是我这样一个内心寒冷的孩子正需要温暖而热烈的色彩? 船儿下水了,渐渐离开岸边,朝遥远的彼岸驶去。当时天空一派湛蓝,像一块拱起的硕大无比的蓝宝石,河水绿得翡翠一般,叫人恨不能扑进它的怀里,又叫人舍不得用手指去碰一碰。我的船儿驶远了,这时,船身被微波遮掩了,阳光下,碧水上,只剩了一面竖着的红帆!它那样鲜亮,那样生动,像一团跳动的火苗。啊,美极了!谁说十四岁的孩子不能感受到美呢?方老师,那时我的心都抖了,我听见了自己的不平静的心声啦! 就是在这一瞬间,我用一个孩子的纯净得如同天使一般的心灵感受到一个富有诗意的形象。一首小诗从我那尚未成熟的胸间涌出来了,像一股甜美而清冽的泉水。我用树枝写在潮湿的金色沙滩上。它的名字叫《红帆》。 在这首诗、这面帆前,我托着下巴,一直坐到黄昏,坐到那面红帆溶进那弥漫的红色晚霞里…… 翌日。当晨曦照上窗棂,我已把这首诗端端正正地抄写在一张洁白如雪的纸上。然后,我带着孩子的好奇、自信和狂妄的勇敢,把它装进信封,塞进那个深绿色的富有庄严感的信筒里…… 只相隔半个月,报纸居然将它发表了。 方老师呀,您可曾知道我在获悉这一消息时的快活样儿吗?我想打滚,想把头往树上撞,想哭。我没有父亲,母亲远在天涯,我只一个人,一只在广阔的天空下飞翔的孤单的雏燕,一只在旷野上踽踽独行的小马。就我这样一个孩子,竟也能写出诗来,您想想,能叫我不激动和兴奋吗!我为自己如此大胆的尝试轻而易举地获得了成功而自信和骄傲。我第一次觉得,我不再孤单了,不再可怜了,长高了,强大了,人们不能再鄙视我,也不敢再鄙视我——我能写诗! 我把头昂得高高的,把小胸脯挺得直直的,得意洋洋地从人们面前经过。我感觉到人们都在用惊奇而钦佩的目光看我。那时,我当然还不会使用“刮目相看”这个成语。当我走进校门,我看到同学们都在静静地望着我,好像要重新认识一下我这个弃儿!我的方老师呀,我觉得自己不再比他们这些幸运的孩子矮小了! 我要做个诗人,我自信能够!让人们说我没有父亲吧!舅母露骨的谩骂又算得了什么!我觉得自己就是那条小船,它有一面飞翅般的红帆,船儿定能够达到自己所企求、向往的彼岸。我的心被这种亢奋的情绪烘炙着,弄得自己一连好几天都无法安静下来,老是不停地蹦跳,哼着歌儿。 然而,方老师,我很快发现,我没有听到您一句夸奖和激励的话,不,我还发现了您的眼睛,一双充满怀疑和沉重感的眼睛! 起初,我以为是自己过于狂傲了而使您感到焦虑和不快。您对孩子总是严格的,特别是在他有了成绩的时候。我很快命令自己冷静下来。可是不行,您依旧远远地站着用那种目光审度着我。有时当我挨近您时,这对目光更叫我感到严厉可怕了。 终于有一天,您说:“石磊,去办公室一下。”我去了。您半天没有说话,只是看着我,直看得我不敢抬头。然后,您用严肃、冷峻的口气说出了几天以来的第一句话:“那首诗,是你自己写的吗?”我好像明白了一点点您的眼睛里为什么发出那样的目光。“是的,是我写的。”我说,脸上感到发烧。“真的?”您问,两片眼镜片熠熠发光。“真的!”我声音很大,惊得其他老师都掉过头来看我。您又久久地看着我,然后,似乎放心了些,舒展地吐出一口气来,向我点点头:“这就好。去吧。”我走了。 晚上,我依旧在自己的房间里胡画乱写,可是心里总是烦躁,想到门外走走。经过过道时,忽然听到屋里舅母不知在对谁说话:“他也能写诗,你能信吗?看那个笨样儿,连话都说不周全呢!我敢说,天下孩子都写得出诗来,也轮不上他。咱不护短!实话说了吧,他舅舅书架上反正有的是书,他老翻来翻去的,像寻找什么……”我真想冲进屋里去往她那长着恶嘴的脸上啐一口!可是我觉得现在犯不着跟这样的人吵架去。我从心底里看不起她!没过一会儿,我看见您从屋里出来了。舅母还郑重其事地叮咛了几句:“方老师,他妈不在,我就是他妈。我说,你得帮我好好管教这孩子呀,总不能让他做贼!”您头也不回,迈着沉重的步履走了…… 第二天,您把我叫到校园外的林荫道上。我跟您走了一会儿。然后您停住,把您那双纤细温软的手放在我紧缩的肩头上,久久地,您说:“石磊,你知道诚实是世界上最可宝贵的吗?”我点点头。“那么告诉我,孩子,那首诗从哪儿来的?”您站到我的对面,用一对充满爱护之情的眼睛看着我,直截了当地问道。我急急巴巴地分辩:“我……我自己的,自……自己的!”您失望地摇了摇头。您不信任孩子,所以,您势必要低估一个孩子的创造力。对孩子创造力的低估,又反过来促使您不信任孩子。更何况我才十四岁就写了一首诗并且发表了呢?要么是神童,要么是剽窃——这是当时您心中的公式,我没有枉说吧?方老师!然而,在您心目中,我这个瘦骨伶仃、郁郁寡欢、带有神经质的孩子,当然不是神童。于是,您要做的只有一点:拯救一个失足的 5b69." >孩子!我承认,您的品行是高尚的,您的感情是深沉而感人的。你有——也只有教师才有的那种用心去洗涤孩子灵魂污点的神圣感和荣誉感。您庄严的面孔和沉稳而温和的声调,于今想起,真会使人联想到深邃空洞的教堂里一位真诚坦然、负有指引人走向圣洁的天堂的牧师!可是方老师,您想过吗?您一开始就把孩子放在了一个与您不平等的地位上,失去了对他们尊重和信任的可能性!从而我注定要在心灵上留下一道深深的创伤! 不知沉默着走了多久,您在路边的绿色长椅上坐下了。然后,您用双手轻轻地把我拉至您的胸前,宽厚而又绝不容忍地:“说了吧!”当时有风,您轻柔的头发不断地抚摸着我的脸颊。不知为什么,我哭了。您用手给我拭去眼泪:“哭一哭也好,让眼泪给你洗去这块污渍!”我突然大叫起来:“那诗是我自己的!是我自己的!!”我双手互抱放在胸前,用眼睛看着您。敬爱的方老师呀,那时您实在应该仔细地看看我那双含着泪珠的眼睛啊!它是我无瑕的心灵敞开给您窥视的窗子,然而您没有,却忿然转过身去:“知道吗?认识错误有个时间问题!”我使劲用牙齿咬着破损的袖口:“我没有偷……没有呀……”您伤心而又决然地说:“真想不到,石磊,你一个十四岁的孩子竟学会这样!不行,你必须很快打掉你那危险的虚荣心!”您用手抚摸了一下我的头。老师,难道,您的手没有感觉到我的整个身心在战栗吗?没有,因为您长叹了一口气,丢下我走了…… 我很快又被叫进办公室。这一次是校长主审,您陪审。当然,什么结果也没有。您真的怒了,用手推了推老是下滑的眼镜,拍着桌子:“出去!”我就出去了。 晚上,您又到舅母家,心平气和、苦口婆心地开导我,大讲“真诚”、“品德”之类。最后甚至用一种颤动的,似乎带泪的声音求我:“认错吧,孩子!不然,我心里……”您十指交叉放在胸前,来回不安地走动着。您为您的孩子而焦愁,而痛苦。我的心不禁怦然一动。然而,我还是拒绝了:“我没有错!”您双手索索发抖,不停地指着我的鼻子,气得说不出话来…… 第二天,您开始在学校的广播里向所有的孩子不指名道姓地批评我了,最后您意味深长地说:“我们在耐心地等待着他……” 您当然不可能等待到。于是只好公开在班上点名了,并且立即发动全班的同学“伸出友谊的手来拉你们的伙伴一把”。那时我才十四岁,十四岁呀!一个十四岁的孩子,是没有几两反抗的力量的,更何bbr>况他没有一个强大的父亲!同学、老师、家庭和社会似乎都在圆目怒瞪我这个行为不良的“偷儿”。我觉得眼前是翻滚的浪潮,漫天的飓风。我哆嗦了,害怕了,夜里做梦大喊大叫,冷汗淋漓。我至今也不责怪他们。因为,方老师,他们的这种愤然、蔑视的情感源于您——一个班主任善良的但却是错误的判断! 在如此凌厉的攻势和沉重的力量面前,一颗未经人间世故,未经时间磨砺的稚嫩的心终于无法承受这一切而屈服了。我站起来,用手指使劲地抠着课桌,哭着承认:“是的……那诗……是……是偷的……”我趴在桌子上痛哭失声,两只脚不停地搓擦着地面。我感到双手发麻。我大声叫道:“妈妈……”然而您——方老师,却把一个孩子委屈良心和丢失自尊后的痛苦看成从错误的泥淖中竭力挣扎出来时的难受。您叫所有的孩子都退出,然后从高高的讲台上走到我的身边,爱抚地:“好了,孩子!”我抬头一看,您眼里也汪满泪珠,慈母般地微笑着…… 我低垂着脑袋,走到了城外的大河边。河水清澈照人,映得出天空任何一丝淡淡云彩,可它洗涤不净一个孩子心灵上并非由于他自己的过失而落下的污点。坐在河边上,我失神地瞧着迷茫的对岸:我那带红帆的小船呢?它已到达对岸了吧?是的,它一定到达了!当我想离开河边时,偶然侧目一瞥,我却瞧见了那只小船:它侧沉在不远处的水边。是大风折断了桅杆?是巨浪击翻了它?那面红帆宛如一面倒下的旗帜! 我拼命跑过去,把船抱在怀中,对着它无法到达的对岸大声号啕,泪珠落在那面依旧鲜艳的红帆上…… 晚上,我给妈妈写了一封信,信的结尾是含泪的呼唤:“妈妈,带我离开这里吧!” 一个黄昏里,妈妈来了,第二天天刚拂晓,她就又匆匆地带我离藏书网开了这里——我童年生活的地方。当我跟着妈妈路过校门时,我双手抓住了清凉的铁栅栏在心里轻声说着:“方老师,请您原谅一个不辞而别的没礼貌的孩子吧!再见了,城市!再见了,学校!” 我走了,来到了人烟稀少的荒原。多好!过去的一切,不管是愉快的还是怨恨的,都随着千里路程,大山长河,森林和草地被割断了。我将在新的家庭,新的学校,新的人群,新的氛围里开始新的生活。我不禁在留恋故乡之余而暗暗庆幸自己获得一片崭新的天地。我觉得我又是一个我!可是不行,方老师!我很快发现,我丢下了睡了十四个年头的那张“吱吱呀呀”的小床,丢下了那只陪伴着我的小猫,丢下这,丢下那,心灵上的阴影却怎么也丢不掉,它像幽灵似的附在我身上,伴随着我一起流落到这片荒原上。历史是割不断的,哪怕只是瞬间的历史。那面使我陷进幸福遐思而又使我蒙受心灵创伤的红帆,不时地在我的记忆里飘动!我是个多疑而伤感的孩子。我时常觉得荒原上的人,也统统知道我偷过诗,(是个不知羞耻的小偷儿!)悔恨于失足的母亲,对于失足的产儿的“失足”,越发不能宽容。她责问我,为我的耻辱而泪流满面。我的性格变得极为古怪,什么事情都愿闷着,竟然不愿向她解释一句,只是听她唏嘘着数落我。我的心灵更为闭合。我躲避着目光,躲避着人声,躲避着纷扰的外界,原来喜欢到城外的大河边去独坐,现在喜欢去这里的沙丘旁侧卧。风把金色的沙丘吹成一道道具有环形美的波痕。常常地,眼前的沙丘变幻成涌着一道道翠浪的大河,只见一只挂红帆的小船儿在浪间行驶着。眼睛一眨,它又倏然消失,眼前依旧是一片似乎凝固了的没有活力的大漠。 方老师,这二十多年里,不知你曾有没有过这样的思考:那件事不会摧毁一个孩子心灵深处刚刚萌生的对未来和前途的自信力吗?不会使他幻想的嫩翅折断吗?不会使他那正在奠基的积极向上、昂扬奋发的人生观发生动摇吗?是的,除了多疑,我对自己失去了信藏书网心,并且觉得这个世界总是冤枉人的,人世间并无信任可言!十八岁那年,我在笔记里写下了这样一段话:“我的生命之船呀,那面鲜艳的红帆落下了,落下了!它只能永远在人生长河的这边梦中萦绕那五彩纷呈、理想所在的彼岸!” 方老师,责怪您的学生不该如此心灰意冷、自暴自弃吧!大地在,太阳在,江河日夜长流,四周充满空气,何必消沉!是的,我也常常这么想,并尽力鼓起生命之船的风帆。然而,方老师,那件如今看来微不足道的小事,落在当年一个没有父亲、受到舅母欺凌的十四岁孩子身上,留给他心灵的创伤确实过于深重了。说来也许会使您伤心,如今我已三十好几的人了,那心灵的创伤还常常隐隐作痛!我早已抛弃对诗人桂冠的追求,但依旧迷恋着诗。朋友们看到我的诗,都说我选择医生的职业简直是最大的糊涂,说我实在是耍笔杆子的材料,应当去做诗人。他们竭力鼓动我投稿。我冲动了一下,然而,我很快想到那首《红帆》:人家不会说是偷的吗?作为医生,我并不全信那个奥地利医生弗洛伊德的“犯罪心理源于他少年时代的过失”的精神分析说,更何况,我并未有什么过失!但我承认,少年时代的心灵创伤,的确是难以愈合的。我甚至以为,它将随着我走尽全部的人生旅程! 方老师,当我诉说完这一切,我诚恳地请求您不必难过,更不必抱愧,尤其是不必自谴。因为,如果说我是个具有悲剧性色彩的人物,那我必须承认,在本人的性格里沉淀着伤感、软弱、自扰、过于自尊这些人类的弱点。直到现在,我始终觉得您是爱我的。我永远也忘不了您那双含泪的眼睛! 如果说,我还憎恨这件事情,对您本人,我却并无一丝恨意。随着岁月的流逝,加之我于医学院毕业后又分回到这阔别二十余年的城市,时间远了,空间近了,不愉快的事情在时间里淡漠了,眼前所见却唤起许多美好的回忆。您想像不到吧,我们最近几乎每周见面呢。您知道您周末来医院看病,坐在您面前的那个戴口罩的医生是谁吗?第一次见到您,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您衰老了,一头青丝而今变成苍苍白发。您迈着稳重但显然蹒跚的脚步走到我面前,然后轻轻坐下,用由于吞了过多粉笔灰而苍哑得发钝的声音,向我缓缓地诉说您的病情。我一句没有听见,因为,我在看您:您那昔日丰满红润的脸庞瘦小了,肌肉松弛,尤其是那对精心批改作业、细心观察孩子的眼睛,垂着两个叫人心疼的眼袋。您那双紫斑点点的手,立即使我想到沙丘上,在被风暴肆虐之后那酸枣树显现出来的弯曲嶙峋的老根。当时我的心禁不住一阵酸楚,想一把抓住您的手,叫一声:“方老师!”然而不知由于一种什么感情的驱使,我用手捂了一下脑门,把只有医生才用的大口罩往上拉了拉。我开始给您看病。听诊器所到的心声,手指所感到的脉搏跳动告诉我,您的心力明显的衰竭!反复检查的结果是:您没有病,只是太累太累了。当我说到您该从您的岗位上撤下来,停止您的工作时,我看到您顿时像一个孩子被人剥夺了什么宝贝东西而惊慌失措了。继而,您用求援的目光看着我:“不,不,医生,您想想办法,您是有办法的!”我知道,如果真的让您失去那些吵闹淘气的孩子,只会加速您的衰老,缩短您生命的进程。最后您同意半休。可是您欺骗了您的医生,我给学校打了电话,得知您依旧从早到晚在学校里大吵大喊的——您是校长了。不知为什么,我总是担心您会有一天拿着教鞭倒在课堂上。于是,我决定您每周周末必须来医院治病。 敬爱的方老师,如果您的学生还能给您一丝宽慰的话,就是:他的医务工作干得还并不坏哩! 老师,此刻,我心里感到从未有过的轻松和熨帖,一切都似乎化为烟云,飘然从心底逸出。请您把我的儿子找到您的胸前(噢,他比他老子可出息多了,富于幻想,很聪明,已经会写诗了),然后请您安坐,垂下您那疲倦的沉重的眼帘,把那双抚摸过无数孩子肩头和头发的手,安静地平放在扶手上,让我的儿子轻轻地、轻轻地再把那首美丽的小诗吟诵: 船儿远航了,远航了, 竖一面漂亮的帆! 那边有森林和草地, 还有小溪在欢淌, 燕雀和松鼠一起在枝头跳舞, 每一片叶子都会弹唱—— 童话一样的对岸! 驮着我的梦, 装着我的歌, 船儿在飞驰,飞驰! 噢,风!噢,河水! 你静静点,静静点,好吗? 千万别把它碰翻! 小红帆,小红帆, 我心中的小红帆! 您的学生 石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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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天早晨,他会准时出现在三楼那个摆满花盆的阳台上。早晨空气湿润、新鲜,带着松树和白杨的混合香味。他举起锃亮的提琴,舒展双臂,深深呼吸了一阵令他神清气爽的空气,轻轻地、全神贯注地校准着琴音,等觉得那音都一个个准确无误了,用手一撩头发,一抖长弓,于是,徐徐的晨风中便荡漾起第一个清澈如水的音符。随之,那优美的乐曲便流淌了出来,或缓缓的,或湍急的,或如风一路卷动的,或如雨丝飘忽的。 他是一个著名的小提琴家。 早晨,似乎整个世界都在凝神谛听他的演奏,甚至是那些老头儿挂在树上的鸟笼里边的画眉和百灵都停止了鸣唱。 他认真地、忘我地拉着,如同在灯光照耀下的舞台。拉着拉着,突然地,弓在弦上困惑地停住了——一种沉重而单调的“砰砰”声从楼下一个劲地传来,厚厚地覆盖住了如倾如诉的琴音。 他不禁微皱眉头,不悦的视线斜射下去—— 一张缺了角的水泥乒乓球台上,铺着足有一尺厚的棉絮,一个穿着蓝粗布的人,头也不抬地在弹棉花;他腰束一根宽布带,身后插一根富有弹性的竹竿,那竿端垂下一条绳子,悬吊着那把巨大的弓;他左手握着弓背,右手挥动着尺把长的棒槌,正一下一下地敲击着弓上那根绷得紧紧的牛筋弦;“嘭、嘭……”棉絮在跳跃,在撕裂,在神奇地变得蓬松起来。 那个弹棉花的人似乎忽然觉察到来自上方的琴声停止了,便抬起头来,朝阳台上望去…… 是个孩子! 他不禁一怔,放下小提琴,居高临下地打量着—— 一个乡下孩子,十四五岁,瘦而矮,但却显得很结实,风吹雨淋太阳晒的缘故,皮肤黝黑,头发如同烟熏过一般枯黄,没有一丝光泽,有一绺挂在额前,浓重的眉毛下,深陷的眼窝里忽闪着一对乌亮、活泼的眼睛,显得很伶俐,鼻子倔强地翘着,而那两片厚厚的嘴唇,却又显得憨厚而善良。 近年来,北京城拥进三大帮外地人:安徽的保姆、河北的木匠、浙江的弹棉花的。 小提琴家几乎不加任何思索,便满有把握地对那孩子说: “你是浙江的?” 孩子带着浓重的鼻音回答:“嗯。” 小提琴家观察了四周,疑惑地问道:“就你一个人?” “还有大伯,他进城卖纱去了。” 孩子的小蓝布褂被汗水浸得斑斑驳驳,下巴上垂挂着汗珠。 “你拿得动那么沉的弓吗?” 孩子点点头,然后垂下眼皮,用手抚摸着那把粗糙、笨重得要命的弓。 “你怎么这么一点大就出来干活了?家里人怎舍得呢?北京离你的家多远啊!” 孩子沉默着,过了一会儿,用手指勾了一下弓上的弦,那弦发出的声音居然与勾动小提琴的弦时发出的声音十分相似。 小提琴家觉得自己问得有点儿冒失,一时不知道再与那孩子说些什么。 还是孩子打破了沉寂,他天真地说:“你拉得跟收音机里响的一样。” “喜欢吗?” “喜欢。” 他高兴地朝孩子点点头,手中的弓又在琴弦上滑动起来。 孩子仰脸听了好一会儿,然后才低下头去继续弹那台子上的棉花。 一上一下,一大一小,他们各人都拿着一把弓,进入了属于自己的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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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了一些日子,院墙角落上新搭起一座矮小的棚子,弹棉花的孩子和他的大伯在这儿住下了。 小提琴家很快知道了孩子的名字,一个纯粹乡下孩子的名字:黑豆儿。他又从他伯父嘴里知道了孩子的一些情况:黑豆儿的爸爸到城里做工,在一次交通事故中丧生,妈妈悲伤过度,没过多久,丢下黑豆儿,也离开了人世,伯父收养了他。伯母嫌多他一张嘴,整天不给这孩子好脸色。那天,家里丢了两只鸡蛋,伯母就对着狗暗骂他,骂了一整天。孩子咬着牙,泪含在眼里,卷起自己的小铺盖卷,昂着头走了。晚上,伯父在河边他母亲的坟墓旁找到他,要拉他回去,他却死死地抱着墓旁一棵树死也不松手,脚下的泥巴都蹬翻了。后来听说伯父要上北京城里弹棉花,便背着铺盖卷一步一步跟着。伯父撵他回去,他却就是不肯,他恳求伯父:“我长大了,我能自己挣饭吃,带我去吧!” 黑豆儿会使小提琴家不时地想到自己的孩子——那唯一的孩子,在两年前被病魔夺走了生命,倘若活着,跟黑豆儿一般大。 这一天,小提琴家从乐团回来,路过小棚时,听见黑豆儿正在跟伯父争执。 “这床被套中间还是生的呢,你就网线了?”黑豆儿问。 “呆瓜!” “人能骗人吗?” 伯父噎住了:“怎……怎么是骗人呢?” “这不是骗人是什么!” 停了停,黑豆儿又声音低微地说:“一个老奶奶的被套,她是个瞎子……” “就是呀,一个瞎子能看见什么?” “那就更不应该!”黑豆儿顶撞着伯父,“她没有眼睛,就够可怜的了!” 伯父显然有点儿后悔了,咕哝着:“那该怎么办呀?” “你歇着吧,我来弹吧。” 随即响起“嘭嘭”声。 小提琴家在白杨树下站了好一会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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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豆儿捡来一块硬纸板,很有礼貌地请小提琴家在上面写了两行字: 专门加工南方被套 每床只需收费两元 然后,高高悬挂在棚子旁的白杨树的树丫上。 他们弹的被套铺得匀,弹得细,网得密,尺寸合适,声誉很好,小小弹花铺,一时生意很兴隆。黑豆儿和伯父从早到晚不停地忙碌,仿佛是两台永不知疲倦的机器。黑豆儿挥舞棒槌的那只小胳膊,一天下来,到了晚上,又酸又痛,但黑豆儿心里甭提多快活!因为,他终于能够不依赖别人,而凭自己的力气养活自己了。 过了些日子,伯母生病,伯父暂且回家了,就留着黑豆儿独自一人守着小棚子。黑豆儿暂时从沉重的劳动中解放了出来。他虽然只身一人,但并不觉得孤单与寂寞,因为,在将近半年的时间里,他跟楼上的小提琴家之间已经有了很密切的来往。清晨,他趴在小铺上,听他拉琴,接着又会美美地睡上一觉。演出一般都在晚间,因此,小提琴家常常会在白天让他和他一道到城外大河里钓鱼、游泳,或者去其他什么地方。没有演出时,小提琴家还会在晚上邀他上楼看电视。开始黑豆儿还有点儿不好意思,但见小提琴家是那样的亲切而随意,也就渐渐变得轻松起来。没人时,他还会轻声哼唱他老家的乡下土味儿浓郁的小调。 日子很快乐地过着,忽然,一场意外的灾难降临到了这个孩子的头上—— 那天中午,不知是谁把一个没捻灭的烟蒂扔在小棚门口的棉絮上,眨眼工夫,燃起一团火来,随风飘到棚子上,被太阳晒得发烫的油毡和塑料布见火就着,只听“呼”的一声响,棚子就烧去一大片,火星很快溅落到里边,一大堆未弹的棉絮顿时燃烧起来…… 黑豆儿回来时,见整个小棚子处在一片火海之中,吓傻了!愣了一会儿,他像被猛砍了一刀的小牛犊,凶猛地冲进熊熊大火,发疯似的在焦黄的浓烟和通红的火光中抢抓着……什么也抓不着,只抓到一团团已经燃烧的破棉絮。浓烟呛得他睁不开眼睛,喉咙里呛出血来,烈火烧着了他的头发和衣服。 人们纷纷赶到,见孩子在火中搏击,大声呼叫:“快出来!快出来!” 他却没有出来,他要跟大火拼命了! “黑豆儿!黑豆儿!大火会烧死你的!”小提琴家浑身战栗,头发散落在额头上。 黑豆儿不听,仍然在大火中胡乱地抢抓着,一边还撕人心肺地喊叫:“我要棉花!我要弓啊!……” 出人意料,斯文瘦弱的小提琴家一个箭步冲进大火,抓着黑豆儿的手,不由分说,将他硬拖了出来。 人们瞧见:黑豆儿的头发烧焦了,衣服烧成许多窟窿,脸上、腿上、手上鼓起许多燎泡。他不知道疼痛,只是本能地死死抱着那把已被大火烧断了弦的大弓! 大火扑灭了,但用汗水换来的全部钱和粮票、他和伯父一年四季的衣服、可弹十床被套的棉絮,还有那苦心营造起来的棚子,一切都化为灰烬,只有一堆尚未烧尽的棉絮还在冒着淡黄的烟,散发着难闻的焦味。大火附近的白杨树的叶子被烤干,一阵风吹过,摇摇摆摆地飘落下来,好似肃杀 7684." >的秋天突然来临了。不知是谁用树枝从灰烬中拨弄出孩子冬天穿的棉裤,已烧成一小块一小块。 黑豆儿紧紧地抱着弓,两眼直勾勾地望着一摊灰烬,宽大的门牙紧紧地咬着失去血色的厚嘴唇。他已不知道哭泣,只有那不住翕动着的鼻翼,使人感觉到那颗幼小的心还在胸膛中痛苦地跳动着。 小提琴家急急忙忙地从箱底里翻出那个死去的孩子的衣服,帮黑豆儿穿上,又用他那瘦弱的身躯背起孩子,送他到医院包扎好伤口。他不由分说地让孩子暂且居住在他家,等待孩子的伯父回来。他用心地抚慰着尚未从惊恐中平静下来的黑豆儿。他让黑豆儿躺着别动,床头小柜上堆满了食品和水果。 黑豆儿慢慢地安静了下来。 然而,第四天傍晚,黑豆儿却突然不见了,只有那把弓还靠墙放着。 小提琴家四处寻找,也未见踪影,心里十分焦急和担忧:这孩子身无分文,伤还没好,跑到哪儿去.了? 有人说:“甭找了,这孩子呀,八成溜了!” 小提琴家听了很反感:“你怎么能说他是溜了呢?” “他不溜,拿什么赔人家棉絮呀?” “你们了解这孩子吗?你们根本不了解!不了解就别说!” 可是两天过去了,也没见黑豆儿再回这儿。

4

在一座大楼后安静的马路边,搭着几个类似黑豆儿和伯父住的棚子,那是外地来京贩卖东西的人临时下榻的地方。头缠纱布的黑豆儿躺在一间被主人遗弃了的棚子里。他不想在小提琴家这么待着,还让人家伺候。他长了这么大,何曾让人伺候过?他不好意思再这样住下去了。 “孩子,你饿了吗?”第二天中午,有一个善心的、穿着一身油腻衣服的老大爷抓着黑豆儿的手说。 黑豆儿无力地摇摇头。 “走呀!孩子。”老人又拉了他一把。 黑豆儿不由自主地跟随他去了。 在一家挂着金色大牌子的饭店门口,老大爷停住脚步,朝里望了望,便往里头走去。等他再回过头来时,只见黑豆儿早已挺直腰杆离开了他。 “喂——!” 黑豆儿头也不回,径直走了。 “我要自己挣饭吃,自己挣饭吃!”黑豆儿直朝小提琴家住的那幢楼走去。 他敲开了门。正在焦虑之中的小提琴家一见黑豆儿,急忙抓住他的手:“哪儿去了?哪儿去了?有人说你溜了,我说你会回来的,你会回来的……” “说我溜……溜了?”黑豆儿很伤心,咬着厚嘴唇,眼里涌起泪花;但那火辣辣的目光仍然透过泪幕迸发出来,“我赔,我赔……我拿人赔!” 小提琴家懊悔不该将这话说给孩子听,赶紧安慰他:“哎!人家就随便说说,你干吗当真?” “我不会走的,用棍子打我,我也不会走的,我要等大伯回来,我们要挣钱赔人家!” “我知道,我知道。” 孩子抓起那把弓。 “干吗?” “弹棉花。” “你这不是胡来嘛!病没好,饭没吃,天又这么热,还弹什么棉花!”他想从黑豆儿手中把弓夺下。 黑豆儿却执拗地抓着弓走了。不一会儿,楼下响起黑豆儿沙哑的叫声:“弹棉花啰!弹棉花啰——” 小提琴家抱着一大包棉絮,“哧通哧通”地跑到楼下,站到孩子面前:“我弹!” 黑豆儿疑惑地望着他。 小提琴家不由分说,将棉絮铺到那块缺了角的水泥乒乓球台上:“弹吧!” “这……这是新棉絮?” 黑豆儿没有动手,仍然望着他。 “我愿意!” “叔叔!……”黑豆儿顿时泪水盈眶。 他挥起了棒槌:“嘭!嘭!……” 弦下的棉花像银色的细浪一般跳跃着……

5

晶亮亮的泪珠,顺着黑豆儿的鼻梁不住地滚落下来。 此后,那些曾送来棉絮而未得到被套的人家,大多压根儿就不出面查问此事,弄得黑豆儿都无法寻找到他们。 那天,黑豆儿终于碰上了一位曾送来棉絮的老大娘,掏出这几天挣来的钱要赔她。而老大娘一口咬定她根本就没送过什么棉絮。“是您的,我认识您。”“你看错人了,孩子。”大娘拍了拍他的脑袋,像逃跑似的,急匆匆地走了。 院墙那边是座小学校,往日,淘气的孩子们很欺负乡下孩子,就从那边朝他抛石子,现却从墙那边伸过来根自来水管。孩子们想:夏天天热,黑豆儿弹棉花累了,可以喝上几口清凉的水! 那些有空闲的老.99lib?奶奶,还时常过来给黑豆儿帮忙,给他篦棉花,网线线。 这里是好几个大机关的所在地,不知是哪位当官的路过这里,偶然看到一.99lib.地灰烬,问明情况后,当即走到黑豆儿面前,拍了拍他那沾满棉絮的脑袋,又立即派人弄来一些木料和油毡,重新搭了一个小棚子。 “世上还是好人多!”人们说。 又过了些日子,伯父回来了,新落成的“弹棉花铺”又开始了正常营业。 小提琴家无意中发现一件事:那块挂在白杨树上的牌子上的加工费由原先的两元改成了一元五角。他问黑豆儿的伯父: “谁让改的?” “黑豆儿。” “为什么呢?一切烧得精光,现在不是正需要吗?” 伯父捋了捋缠绕在弦上的棉絮说: “这孩子觉得欠了大伙那么多……” 小提琴家豁然明白了。他竭力想赞扬孩子一番,终因言词苍白无力,而无法表达自己的意思,便不住地拍着这个微微驼背的农民的肩。

6

一个星期六的晚上,小提琴家举行独奏音乐会。他将黑豆儿带进一个宏大高深、金碧辉煌的音乐大厅,将他安排在一个最理想的位置上。
//..plate.pic/plate_347154_1.jpg" /> 最后一支独奏曲的名字是:《一个从乡下来的孩子》。 小提琴家向观众深深鞠了一躬,演奏开始了。不一会儿,他便如痴如迷地沉醉在音乐里。随着身体的摆动,他那油亮的头发在灯光下跳动着光点。眼睛眯缝着,灯光照出,他的眼圈是湿润的。灵巧有力的弓在琴弦上滑动、跳跃、颤抖,时缓时急,时而突然停止,用手指勾出一串扣人心弦的音符。小提琴向人们倾诉一个孩子的不幸遭遇;一个纯洁的少年,似乎在橘黄色的柔光中出现了。迷人的音乐将人们引向了一个崇高、圣洁、美好的境地。小提琴家自己被自己的琴声所感动,泪光闪烁…… 人们被这充满情感的音乐所感染,屏声谛听。大厅静如月光下的一望无际的原野,只有那轻柔、委婉、缠绵、深沉的提琴声。 黑豆儿却抵抗不住一天劳动的沉重疲倦,歪着脑袋,在金丝绒软椅上睡着了,口水顺着嘴角流到脖子里,直到大厅里响起暴雨般的掌声,他才好不容易睁开眼睛。 回家的路上,黑豆儿问:“叔叔,你拉的什么呀?人家那样拼命地拍手。” “你没听出来吗?” “我困了,睡着了。”黑豆儿感到羞愧,低下了头。 小提琴家抚摸着他的肩胛说:“豆儿,你还应该继续读书。” “嗯。”黑豆儿说,“等攒足了钱,我还要上学,我大伯也这么说的。” 夏天过去了,冬天也过去了,春天来到了。不知为何,近来,小提琴家的心里常常有一种莫名其妙的空落感。 黑豆儿快要回浙江老家了。 当听说他们马上要去买火车票之后,他在屋子里转来转去,又不时地走上阳台,看看黑豆儿还在不在。 他终于把黑豆儿的伯父叫到一边,说出了埋藏心里许多日子的话:“我想把这孩子……留下!” “把他留下?”大伯愣住了,用那对浑浊的眼睛望着他。 “是的。”他平静地点点头。 大伯一直不吱声了。乡下穷,黑豆儿能留在城里,这是从糠箩里跳到米箩里。沉默了很久,他说:“你等等,你等等。” 他走进棚子,过了好一会儿才出来,走到小提琴家面前,搓着手说: “这孩子硬是不吱声,你让他想想吧。晚上再告诉你,行吗?” 天黑了,仍不见大伯来,小提琴家急不可待地又走下楼,走向小棚子,远远听见黑豆儿在说话: “大伯,别说啦!拉琴的叔叔可是个大好人,我长大了绝不忘记他,可……可我不留下!” “乡下日子苦死了!” “……” “你就留下吧!豆儿,大伯会常来看你的!” “不!”孩子说,“我要回老家去,清明我还要给爸爸妈妈上坟,我能养活自己……” 一片沉寂,只有黑豆儿微弱的抽泣声。 小提琴家用手捏了捏鼻梁,一步一步地离开了小棚子……

7

这一天终于不可抗拒地来到了:晚上,黑豆儿就要与这座城市告别。小提琴家将他和伯父请到家中吃了一顿饭。 饭后,黑豆儿红着脸说:“叔叔,今天我和大伯就要上路了,我和大伯都想再听一次你的提琴。” 憨厚的大伯不住地搓着手。 “行,行啊!” 小提琴家又拉了一遍《一个从乡下来的孩子》:上一回,黑豆儿在睡梦中错过了。 演奏结束后,黑豆儿说:“以后,你在收音机里再拉给我们听吧!” 分别时,小提琴家忽然向黑豆儿和他的大伯提出了一个请求:“我想从你们手上买件东西。” 黑豆儿和大伯都感到困惑,因为他们一无所有。 “做个纪念。” 黑豆儿和大伯互相看了看,又一起看着小提琴家。 “想买你们一把弓。” 黑豆儿看着大伯。 大伯说:“那弓是我做的,不值几个钱,你既然喜欢,送你一把就是了。” “我要豆儿用的那把,行吗?” 还未等大伯说话,黑豆儿就立即跑到楼下,很快取来了那把已被汗水浸得红亮亮的弓,将它交给了小提琴家。 小提琴家看了看弓:“很棒,我要将它挂在墙上。”他对黑豆儿说,“你就不想从我这里取一样东西做个纪念吗?” 黑豆儿看了看大伯,又看了看小提琴家。 “你看一看,这屋里的所有东西,随便哪一件,你都可以要。” 黑豆儿看到墙上挂了一排小提琴的弓,目光就停下了。过了一会儿,他不好意思地问:“我能要一把你的弓吗?” “当然可以。” 于是,黑豆儿就从十几把弓中挑了一把他最喜欢的…… 写于一九八一年秋,修改于二〇〇七年四月八日 祖父

1

天气很暖,手心里老是湿乎乎的,笔杆儿在手里直滑溜。可是,莎莎却整天戴着一副雪白的手套。 在莎莎一岁的时候——大概是一九六六年的秋天,一天夜里,四周静悄悄的,莎莎的爸爸和妈妈突然被人揪着脖领抓走了。爸爸是个雕塑家,人家却说他是个“头上长疮,脚底流脓——坏透顶的坏家伙”。妈妈跟着倒霉。生活在乡下的爷爷,听到这个消息,匆匆赶进城里。他从好心的邻居家抱过了莎莎。他望着她——莎莎一点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会骨碌碌地转动着两只明净发亮的眼睛,乱打量着这个纷乱的世界。爷爷心里一酸,紧紧地把她搂在怀里,冒着冬天的寒风,回乡下去了。 从此,田野上多了一个小姑娘。 奶奶死了,爷爷一个人过日子。 他是个石匠,干活的时候,总是用布兜兜把莎莎背在身后。莎莎倚着爷爷宽大的脊背,看着大山,看着小河,看着田野上空飘动着的变幻无常的云彩,一点一点地认识着这个世界。趴在爷爷宽大的脊背上,她在山鸟和云雀的鸣叫声中,做过很多后来怎么也想不起来的梦。等她长大了些,爷爷就把她放到了地上。她就用小手在地上到处爬,爬到篱笆下,揪朵牵牛花,爬到大树下,仰起脸来,听枝头喜鹊“喳喳”叫。有时,她的小手会被地上的瓦片划破,爷爷便会心疼地抱起她,用长满胡楂的嘴,轻轻地吮她手指上的血。要不,就把她抱到水边去,用清水把她的小手轻轻洗干净,用嘴朝着她受伤的小手,“噗噗噗”地吹着气:“莎莎不怕疼呀,莎莎不怕疼呀……” 她很早就知道用自己的小手去帮爷爷干活。才五岁,就跟大孩子到河滩挖野菜。七岁开始捡柴,一双小手在路边、村子里到处抓、挠,像两只小筢子。乡下很穷,爷爷还要养活她,爷爷更穷。爷爷把好的留给她吃,自己一年到头蘸着盐水吃饭。莎莎小,可莎莎知道疼爷爷。她到池塘里摸螺蛳,摸了半盆子,然后剪掉它们的屁股,放在清水里养着,让它们吐尽泥,给爷爷煮上。很鲜,爷爷多吃了两碗饭。过了十岁,她把自己看成小大人,开始真正干活了:鼓着腮帮子,帮助爷爷搬动块小一点的石头。 莎莎的手,被风吹,被日晒,在雪地里泥巴里抓挠着,跟石头磨擦着,一双小手颜色黑红,掌心厚实,手指短粗,皮肤粗糙,冬天里,被尖利的寒风一吹,裂开一道道血口。可是,它是灵巧的,有力的。 爸爸出狱了,到乡下来接她时,抓着她的小手翻来覆去地看,也不知是为这双小手高兴,还是为这双小手伤心,蹲下去,抓着她的手,一遍一遍地用他的大手摩挲着。 爷爷说:“莎莎跟了我十年,孩子苦哇。” 爸爸望着莎莎的手:“苦是苦点,可是莎莎能干了,有出息了。您看看她这双小手,看看她这双小手!” 可是现在,我们的莎莎却为她这双小手感到十二分的苦恼。 她转入这所学校,第一次捏着粉笔在黑板上演算一道算术题的时候,她的手就遭到了瑶瑶他们的嘲笑。开始,她以为下面的嬉笑声是因为自己把那道题算错了,连忙用手掌擦去,没想这一笨拙的动作,招来了更多的嬉笑声。 “瞧她的手……”下面唧唧喳喳。 莎莎的脸刷地红了,心“扑通扑通”地跳。她把脸紧紧挨近黑板,鼻尖差点没碰到上面。那双会干许多种活的手,现在变得很不听话,被汗水浸湿的粉笔,在她的手中一次又一次地被折断。 “你的手……怎么回事?”眼睛近视却又不肯戴眼镜的数学老师,眯着眼睛问。 莎莎不回答,手捏着粉笔,不由自主地在黑板上写着。她折断了好几支粉笔,总算把那道算术题做完了。后来,她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到座位上的。 瑶瑶就坐在她右侧。 莎莎侧眼看去时,只见瑶瑶的手很优美地放在桌子上。那双手薄薄的,十根手指又细又长,又白又嫩,像爷爷家屋后春天池塘里的芦根。那天开联欢会,她就是用这双手,在小提琴上奏出了非常好听的曲子。当时,莎莎都听得入了迷,并且觉得瑶瑶的手很好看。 莎莎看了看自己的手,慢慢地将它们藏到了桌肚里。 后来,莎莎因为这双手,不止一次地遭到同学们的讥笑。当她举手要求回答老师的提问时,当几个女孩子要分成两伙比赛跳猴皮筋而伸出手去看看手心手背时,当……她多少次看到了一种让她面颊发烧的目光。 她常常不知道该把这双手往哪儿放。 这双手甚至使她伤心地哭起来—— 那天,各班要进行集体舞比赛。赛前的练习中,每当莎莎与别人一起将手举到空中时,文体委员瑶瑶就总觉得这双手很显眼,也不知哪儿觉得有点别扭,不时地蹙起细淡的眉毛。等到比赛前,瑶瑶望着莎莎的一双手,终于对她说:“你……你就别参加了。” 莎莎低着头,呆呆地站了一阵,突然,将头一低跑了,一直跑回家,关起门来,抱着头大哭起来。哭得不想再哭了,她就傻藏书网傻地望着那双手。 她在大街上漫无目标地逛着,后来,她走进了一家商店,买了一副雪白的尼龙手套。当她将手套戴到手上时,她觉得脸火烧一般的烫——她突然想起爷爷,想起跟兰姐姐到城里收购手套……

2

爷爷生活在一块贫瘠的土地上。那地方几乎长不出庄稼,却还差不多每年发大水,把河滩上稀疏的庄稼全都淹没掉。大水过后,河滩上就只剩下大大小小的石头。 那里的人,日子全靠村后那座山。他们劈下一块块石头,按尺寸凿得齐齐整整的,然后运到城里去,卖给人家盖大楼、垒台阶。还凿.石磨、石桌、石凳、石臼等。因此,那里出石匠。 爷爷是村里年纪最大、手艺最巧的石匠。他领着全村的石匠们,一年四季在山脚下,一手抓着钢凿,一手抡着铁锤,不停地凿着。爷爷十岁就开始凿石头,在他的手下,不知出过多少方石块,多少扇石磨,多少只石臼,多少个马槽。那坚硬的石头,在爷爷手里变得很温顺,爷爷想把它弄成啥样就啥样。方圆几十里,谁都知道爷爷那双手。 那双手并不好看。手背黑褐色,像岩石的颜色。手指又短又粗。手掌上的老茧,有硬币那么厚,由于常年搬石头、攥凿子与锤子,他的手指已经不能完全伸直了。 那几年,日子很不好过。爷爷想着全村人,也想着莎莎,领着石匠们没命地在山下凿石头。爷爷老了,手也老了,不再出汗,总是干燥。一到冬天,寒风一吹,就会裂开一道道血口。夜里,爷爷常被疼醒过来。他就爬起身,把松香烧化了,滴在口子上,好让口子弥合起来。白天干活,不小心,石片正好碰着血口时,就会疼得他满额头直冒冷汗。 莎莎大了,知道心疼爷爷,每天晚上,总要给爷爷端来一盆热水,让爷爷把那双手泡在热水里。 那天,爷爷在山下凿石头,她在一旁帮活。天寒地冻,爷爷用力过猛,把虎口震裂了,紫黑色的血一滴一滴地流在石块上。 莎莎连忙抓住爷爷的手,像她小时候爷爷给她呵气一样,圆起嘴唇朝爷爷的伤口呵着气:“爷爷不疼,爷爷不疼……” 爷爷撕了块布包扎一下,仍然不停地挥动着锤子。 “爷爷,您该买副手套。”莎莎说。 爷爷放下锤子,看了看手,用手抚摸着她的头,苦笑着摇摇头:“一副手套要好几毛钱,爷爷凿一天石头才能凿多少钱?再说,一副手套用不了几天就坏了,爷爷戴得起吗?你看看,这么多人,有谁戴手套?” 莎莎不吭声了。 晚上回家,比她大五岁的兰姐姐说:“莎莎,听人说,城里工人发的手套都用不了呢。” 莎莎的眼睛猛然间变得亮闪闪的。 “少给人家几个钱,人家就会卖给咱。我们去试试吧?”兰姐姐说。 第二天一早,莎莎把爷爷攒在那里给她买衣服过年的钱拿了,跟着兰姐姐,搭乘一辆拖拉机,进城了。 那是莎莎离开城市九年后第一次进城。城市对她来说,完全是陌生的。她只熟悉爷爷的茅屋、村前的小路、村后的大山。她紧紧牵着兰姐姐的衣角,躲闪着川流不息的汽车和行人。她们终于离开大路,走进了楼群。 兰姐姐是个很害臊的大姑娘,不好意思问人家有没有手套卖,就说:“莎莎,你叫吧。” 莎莎有什么不好意思呢?就用清脆而又奶声奶气的声音叫着: “有手套的卖——!” 她的声音在大楼间回荡着,仿佛有无数个莎莎在叫:“有手套的卖——!” 几个小孩好奇地跟着她们,指指点点。 有一阵,莎莎也不好意思了。 莎莎与兰姐姐在楼群里默默地走着。 莎莎想,这样走下去,什么时候才能买到手套呢?她就又叫了起来,越叫声音越响,再也不害臊了。 那声音是纯洁的、真挚的,还带着一丝企求与渴望。 城里还真有许多人家有多余的手套。他们听到莎莎的吆喝声,心想,那些手套放着也是放着,就把它们从柜子里、箱子里翻了出来。 莎莎她们很便宜就买下了那些手套。不知是为什么,有些人见了莎莎,竟一分钱也不要地送了她们很多副手套。 兰姐姐高兴得眼眶都湿了:“莎莎,你一喊,人家想不卖都不行……” 莎莎不明白地望着兰姐姐。 她们不停地走,不停地叫,兰姐姐背上的口袋已鼓鼓囊囊的了。她说:“莎莎,回家吧。” 莎莎摇摇头:“还有一个空口袋呢!” 她们累了,就在马路边坐一会儿;渴了,把嘴巴套在人家自来水管上喝几口凉水;饿了,就啃几口冻硬的窝头。 “有手套的卖——!”莎莎的嗓子有点哑了,可还是用力地叫着。 天快黑了,她们带来的两只口袋,都装满了手套。可是,她们来不及回家了。天空飘起雪花来。她们没有钱住旅馆,兰姐姐拉着她钻进了一个巨大的水泥管,那儿可以避风。她们一人抱着一口袋手套,紧紧地挨在一起。雪越下越大,天越来越冷,她们却在寒冷中沉沉地睡着了。 当爷爷看到那两口袋手套时,高兴得手直哆嗦:“手套……手套……这么多手套……!”

3

莎莎想将手上的手套摘掉,可到底还是戴着它上学校去了。 一回到家,她就赶紧把它塞到枕头下。 这天,莎莎放学走出校门,爸爸在门外迎上来:“莎莎。” “爸爸,你来干吗?” “快,跟我去看你爷爷。”爸爸拉起她的手。 “爷爷?”莎莎惊喜地望着爸爸。 爸爸告诉她,城南那座宫殿常年风吹雨打,需要修葺,一般人干不了,人家特地请来了爷爷。他都来了好几天了,不是一个小石匠跑来告诉,爸爸还不知道呢。 爸爸带着莎莎,在工地上找到了爷爷。 爷爷正在一块大石头上凿刻浮雕。 “爷——爷——!”莎莎大声叫着离开了爸爸,扑向爷爷。 爷爷慌忙丢下手中的锤子:“莎莎!” 莎莎望着爷爷。将近一年不见,爷爷又老了不少。她的目光慢慢移到爷爷手上:爷爷的手上戴着手套,可是,十只指套都磨破了,手指一根根钻了出来。 爷爷将手放在莎莎的肩上,说:“莎莎,不怪爷爷没去看你吧?”他用手指着那一堆活,“活太紧了。” 爷爷发现了莎莎的手套,“呵呵呵”地笑起来:“我们莎莎,像个城里人啦。” 莎莎将手藏到了身后。 爸爸走上前去,给爷爷把那副烂手套褪掉,然后把他扶到水池边,和莎莎一道,像大人对待小孩一样,给他洗净双手。 爷爷“呵呵”地笑着。 “跟我们回家吧。”爸爸说。 爷爷望着那一大堆活,迟疑着。 “走吧,爷爷。”莎莎紧紧地拉着他。 大家也都来劝爷爷,他只好放下活,跟爸爸和莎莎离开了工地。 城市的夜晚,一片灯海。 用石头砌成的宫殿和挺拔的高楼,在车窗外一座座闪过,又一座座扑入眼帘。这些用无数支灯泡镶边的建筑物,在夜幕下,显得格外壮观、美丽。 爷爷望着窗外,不时地用手指指点点,得意地说:“那座大楼的墙基里,说不定还有莎莎帮我挑的石头呢!”“莎莎,你看呀!就是那座宫殿,听我的爷爷跟我说,为建它,他在那儿干了十年石匠活呢……” 莎莎的手放在爷爷的那只大手里。她觉得自己的手是凉的,而爷爷的手却是温暖的…… 那座宫殿修复后,爸爸说什么也不让爷爷回乡下去了,他要爷爷从此住在城里歇着。 爷爷把自己的手放在眼前:“我还能干几年呢。” 爸爸坚决不答应,与爷爷一起来的石匠们也都劝他,他想了想,只好留了下来。 过了半个月,爷爷却怎么也待不住了。他那双手是忙惯了的,突然歇下来,吃不好,睡不香,心里整天觉得空落落的,一双手竟不知该往哪儿搁了。 “我要回去。”爷爷说。 爸爸苦笑了笑:“再住十天。” 莎莎知道留不住爷爷了,那天傍晚放学后,她去给爷爷买了十副手套。可是,当她捧着手套回来时,邻居大妈却把一串钥匙交给她说:“莎莎,你爷爷这一上午就尽唠叨,说他手闲得没处搁,心里憋得慌,下午,他回乡下去了……” 莎莎望着手套,直想哭……

4

爷爷回乡下没两个月,在一次搬动石块的时候,突然倒下了,从此,卧在床上再也起不来了。村里连忙派人来告诉爸爸。爸爸急了,赶紧带着莎莎赶到乡下。 爷爷躺在小茅屋里的竹床上。他并不感到痛苦,因为,他没有病。他倒下了,只是因为他太老了,到时候了。牛老了,也会拉着拉着犁突然倒下呢。 “爷爷……”莎莎放下那捆手套,叫着。小床太矮,她跪了下来。 爷爷的嘴在灰白的胡须下掀动着,发出的声音远不及以前那样响亮了:“莎莎,你来了?” 莎莎点点头。 爷爷望着爸爸:“我不要紧的,歇歇就会好的。” 爸爸点点头。 莎莎正好放暑假了,就和爸爸一道守着爷 7237." >爷。 爸爸似乎预感到了什么,走进村后的大山,挑了一块非常好的石头,在陪伴爷爷的日子里,就在这块石bbr>藏书网头上没日没夜地雕刻着。雕刻了整整一个月,那天的黄昏,爸爸的一件作品完成了最后的一刀: 在一块形状不规则的底座上,高高地举着两只张开的手,那样子,好像在用力地举托着天一样沉重的物体。那手大而短粗,骨节分明,筋络根根可辨。 莎莎的眼前突然出现爷爷举起石头往马车上装的动作:“这是爷爷的手!” 爸爸笑了笑。 莎莎使劲地将爸爸的作品抱了起来,一直抱到爷爷的病榻前:“爷爷,您看……” 爷爷慢慢睁开眼睛。 爸爸蹲下:“像您的手吗?” 爷爷眯缝着眼睛,看了半天,摇了摇头:“不像,不像……” 莎莎说:“像,就是爷爷的手。” 爷爷又看了半天,说:“有点像……” 几天后,爷爷去世了。 那双粗糙的大手平静踏实地放在胸口上。 莎莎把那捆手套放在他的身旁。她有一种幻觉:爷爷走到哪儿,也还要用他那双手去干活的。 黄昏时分,村里的人把爷爷抬到船上,要到远处的河滩上去把他埋葬。莎莎不愿看到这样的情景,就站在小河的桥上,望着船慢慢地驶去。那只船渐渐模糊了。她到口袋里掏手绢,想擦眼睛,好看清那只载着爷爷远去的船,掏出来的却是那副白手套。不知是风,还是她松开了手,那副白手套轻轻地落进水中,随风漂走了…… 一九八三年四月十五日于北京大学 红辣椒

1

油麻地中学占了那么一大片地,长了许多经济作物,此时正在成熟,那颜色,那气息,撩得四周的村民们眼热,不分白天黑夜地来这里偷偷摸摸。他们装着在田埂挖猪草,一见没人,就闪进地里,摘了茄子或瓜,把它们塞到草底下,然后装着没事一样,哼唱着走了。在河中行驶的船,一到了油麻地中学这段水面,就仿佛水黏稠成浆糊,船就走得不流畅了,船上人或装着洗手,把红菱摘了一捧去,或踮起脚,把从树上垂挂下来的豆荚摘了许多去,还会干脆跳上岸来,潜进瓜地,把南瓜摘去好几只。 镇上有个姓丁的汉子,专门偷藕。他装着找鸭子或摸田螺,到了荷塘边,得了机会,一滑就进入了塘里。那时满塘荷叶,他又是藏在荷塘中间,即使护秋的学生走过来,也发现不了他。他取藕的本领极高。他把双手背在身后,只用双脚去踩。踩到了藕,就用脚把泥拱翻,再把脚伸到藕底下,将它慢慢翘起来,藕便会慢慢浮出水面。那藕都是整支整支地浮出水面的,甚至连节间生出的子藕都未断,又鲜白得很,非常好看。取藕是有讲究的。把藕弄断了,孔里就会钻进泥浆,也就不值钱了。他不用手,只用脚,就能使藕整支整支地浮上来,自然不容易。听人说,他的这一手好本领,就是多年在油麻地中学的荷塘里偷藕而练就的。练得那双脚比他的一双手还敏感。等水上活生生地漂起十几支藕来了,他将它们轻轻拢到一起,用衣服包了。溜进树林里,将它们藏在草丛里,等夜深人静时再来取走。他家没长藕,但那些天,他几乎天天在镇上卖藕。我们去镇上玩耍时,他还朝我们厚颜无耻地喊:“买段藕吃吧!”我们觉得他很可恶。在藕塘边巡逻时,我们总爱捡许多砖头和石块往藕塘中的可疑之处砸。终于有一天。我们见到他头上包了块纱布。这段时间,八蛋的侵犯,更是家常便饭。 这个季节。最是八蛋和八蛋们的季节。 所以,必须护秋。我们提着一条棍子战战兢兢地到处走动,不敢有一刻的懈怠。到了夜晚,便会有好几支手电发出的光束,在田野上,在水面上滑动。这是一个“战争”的季节。 各班打乱,混合编组,我、陶卉和杜高阳居然分到了一组,还有马水清、谢百三、姚三船等,共十人。我们分散在各处,处处留神着那些刁钻的村民们。 最容易遭侵犯的就是那一片辣椒地。 这地方并不产这种辣椒,是从外地引进来的。它直而细长,并且皆朝天空竖着。这里的人都叫它“朝天椒”。朝天椒极辣,比当地产的那种短胖辣椒辣了许多倍。这地方上的人虽说喜欢吃辣椒,但却不太敢吃这种辣椒。那么,又为何要来偷它呢?是卖钱。县城专门有收购这种辣椒的收购站,然后运出去。不知天空下哪片地方上的人竟能如此吃辣?这辣椒很值钱。油麻地中学的许多支出,都依赖于这一大片辣椒地。 这时节,朝天椒已经变红。那红才叫红,一根根皆红殷殷的如血。这辣椒叶子又很少。因此,这天空下便是一片灿烂的鲜红。红得教人热血沸腾。教人克制不住地要侵犯它,又教人克制不住地要死死守卫它。 我和镇长的儿子杜高阳一人守一条田埂。我们相隔不远。我们有时在田埂上走一走,有时坐在田埂上。当他出现在我的眼前时,我总是把目光挪开去。我的心里有一种说不清楚的自卑和压抑。这种感觉如湿雾笼于心头拂之不去,从田埂这头到田埂那头地追随着我。我的脑子被搞得很空洞,很木讷,像只无瓤的空瓢。 不远处的河边柳树下站着陶卉。她在和夏兰香看茄子地。她穿一件天蓝色的短袖衫,阳光下,脸白净如雪。 我看见夏兰香用手指了指杜高阳,陶卉便做出恼了的样子,与夏兰香在河边上追逐起来。闹了一阵,两人气喘喘地笑,最后又安静地回到了柳树下。 我坐在田埂上,低着头不停地拔田埂上的草。草拔光了。我便很无聊地打量自己。我的汗衫很旧,很脏,胸前还有一个洞,正好露出我很可笑的奶头。那奶头只有一颗赤豆大。这是我第一次注意到我的奶头。我突然觉得有许多人在看我,就下意识地将汗衫向一侧扯了一下,用好的地方将奶头挡住。我又看到了我两只精瘦的胳膊和一双又脏又瘦的手。我觉得我的胳膊很不中看,那双手太可笑。我再看我的腿,腿也很瘦,也一样脏兮兮的。我穿的是一双塑料凉鞋。那凉鞋不知破断裂过多少次了,有许多火烫后留下的疤痕。不知过了多久,我从田埂上起来,直往水码头走去。我要把自己洗得干净一些。 就在我走后不久,八蛋偷偷溜进了辣椒地。杜高阳发觉了,正想大叫,八蛋扑过来,将他推倒在地里。杜高阳爬起来,撒丫子就跑。他一边跑,一边大叫:“有人偷辣椒!有人偷辣椒!……” 管敲铜锣的姚三船便急促地敲起铜锣,我们闻声便从四面八方跑过来。 八蛋见我们人多,朝我们砸了几块半截砖头,留下几句脏话,溜了。 八蛋溜走好一阵,杜高阳才从教室后面的树林里探头探脑地走出来。 大家用鄙夷的目光看着杜高阳。 陶卉也过来了,但并没有走近我们,只是站在夏兰香的身后往我这边看着。 等重新安静下来之后,我躺在了田埂上。那时,天空十分晴朗。不知为什么,我想唱歌。我先是轻轻地唱,后来大声地唱。我知道,我的歌唱得不错。我唱了一首又一首。两旁都是辣椒地,四周一片静寂,只有我的歌声在天空里飞扬。 那条田埂上坐着杜高阳。 那棵柳树下站着陶卉。

2

荷塘边的树林里,有一座简陋的瞭望塔。那还是好几年前搞起来的。校园太大,偷秋者又太多,防不胜防,光巡逻,难免漏下空子。于是就搞了这座瞭望塔。说是瞭望塔,也就是四根木头支起一个架子,上端有一个也就仅仅够一人站着的小亭子。后来,我每逢在电影里看见二战中德国人的集中营大墙边上或电岗间的岗楼时,就总要想起这瞭望塔。现在这瞭望塔已久废不用了。一是因为木头已经腐朽,没有人再敢爬上去。二是四周的白杨树使劲往高长,差不多把它遮住了。 我在校园里溜腻了,就起了爬上瞭望塔登高一望的心思。 往上爬时,木头“咯吱咯吱”地响,整个瞭望塔摇摇晃晃地如同一个醉汉,不过很刺激。上了顶端,我一拨旁边的枝叶,居高临下一看油麻地中学,觉得这所中学也真是漂亮:红瓦房、黑瓦房,四周是水,是漫无边际的田野,殷红的辣椒地,金黄的稻子,在绿叶下闪烁着的紫茄子,荷叶翻动的荷塘……我不由得伸开双臂,仰天狂啸:“嗷——!嗷——!” ……喊叫声忽然如同一根绷紧的弦疲软了下来:我的裤带绷断了! 我一直到高中二年级,才有一条带铁扣的帆布裤带。在此之前,我只能拴一根棉线合股而成的裤带。这种裤带极容易打死疙瘩,又常常是在屎到肛门,尿到门口时,才发现打了死疙瘩。于是手忙脚乱。那时,控制大小便的能力又极差,说要排泄,就得赶紧排泄。那屎尿憋不住要出来,身体产生了一种特别的既舒服又无法忍受的感觉。你越着急解那疙瘩吧就越解不开,憋得弯下腰,两膝紧紧合在一起,两只脚不停地在地上跳。实在憋不住了,便低下头来用牙将裤带咬断,或者干脆用削铅笔的小刀将它割断。终于憋不住了,将屎或尿拉了或撒了一裤子的事情在小学时是经常发生的,那种裤带用久了,又极容易断。记得读小学六年级时,一次歌咏比赛,一个女生两个男生在憋足了劲唱高音时,几乎同时唱断了裤带。两个男生不太在乎,把裤带一提继续高歌,而那个女生被羞蒙了,竟不知道去提裤子。两个女生帮她重新系好裤子后,她趴在课桌上整整哭了两节课。不久前,我还目睹了一件事:高二班的一个男生见几个女生过来了,站在油麻地镇中间的大桥上作跳水表演,人“扑通”下去了。但不见人钻出水面,却见漂起一条小红裤衩来——裤带断了,入水时,水流把裤衩给剥了下来。那男生只好一个猛子扎进河边芦苇叶里藏了半天。 在我的记忆里,有许多记忆竟然是关于那时候的棉线裤带的。 我很少仇恨人。但却仇恨这种裤带。说来,自然荒唐。现在,它又给我带来了难堪。就在裤子脱落下去的那一瞬间,我急忙把它提住了。但断了的裤带却落到了瞭望塔下。我只好暂且用手提着裤子,当我看见陶卉和夏兰香走过来并从塔下经过时,我赶紧在上头蹲了下来,弯下腰用肚皮压住裤子。 “那地上是一根什么带子?”陶卉问。 “是根裤带。”夏兰香说。 “尽瞎说。这儿哪来的裤带。” “就是一根裤带。”夏兰香居然弯腰将我的裤带捡了起来。 “脏死了。”陶卉说。她是医生的女儿。 夏兰香就像抖一条死蛇那样抖了抖我的裤带,将它又扔到了地上。 陶卉和夏兰香走后。我想着的一件事就是:我如何下去?没有裤带,我是下不去的。因为下去时,要用双手扶着木架。我仿佛看见了木架上撅着一个白白的光屁股,心里很是害臊(至今,我常做这样的梦。梦里有很多人。然而那裤子却怎么也找不到。醒来时,浑身大汗淋漓)。 姚三船走过来了。 我赶紧低头叫道:“姚三船!” 姚三船仰起脸来,张开缺了一角牙的嘴问:“你怎么在那上面?” “瞭望。” “能看见吗?” “什么都能看见。” “是吗?” “不骗你。” “让我也爬上树去看看。” “你先别上来。”我看了看下面没有人走过来,对姚三船说:“我的裤带掉在地上了,扔给我。” 姚三船把裤带捡起来,但不想扔给我,做出要离去的样子。 我央求他:“求求你了。” 姚三船想了想说:“好吧。要是叫马水清看到了,他才不会把它扔给你呢。接住!”他将裤带往上抛来,却抛到了一根伸出很远的很细的横枝上,使我根本无法够到。 “你去帮我找根裤带吧。绳子也行。”我说。 “好吧。”姚三船走了。但他没有去给我弄裤带,而是兴奋地找马水清、刘汉林、谢百三他们几个告诉我没裤带困在塔上了。 马水清很快跑了过来:“林冰!” 我只好答应他。 “你怎么待在那上头?” “我过一会儿下。” “你是没有裤带!”马水清仰望着,用手指着我说。 “你想干什么?” 马水清笑了。 “你敢!” 马水清招呼刘汉林他们:“来呀,摇!” 我便往下吐唾沫,其中有一大口吐在了马水清的脸上。他用手一抹,笑着对我说:“你等一会儿,我给你弄根裤带来。”他走开了。 我求刘汉林和谢百三,这两个浑蛋也不肯给我找一根裤带。 过了一阵,马水清回来了。他身后跟着陶卉和夏兰香。马水清仰起脸,朝我眨眨眼。我真想朝他脸上吐一口唾沫。夏兰香问谢百三:“找我们有什么事?” 谢百三不吭声。 刘汉林说:“开会。” 陶卉和夏兰香便一直走到塔下。 “还差杜高阳。”马水清说。 “我来了。”杜高阳举着手走过来。 “还差林冰。”夏兰香说。 姚三船跑过来,用手指着塔顶:“林冰就在塔上。” “林冰,你下来开会呀!”马水清仰脸望着我。 我坐在板子上,一手扶住栏杆,一手死死揪紧裤腰。 这时,马水清、刘汉林和姚三船一起走过来,拼命地摇动木架,塔剧烈地抖动起来。我既怕裤子滑落下来,又怕摔下来,又害臊又害怕。马水清他们见没有使我掉下裤子来,便越发使劲地摇。塔倾斜了,眼看就要倒下了。我紧张极了。 杜高阳一直双手叉着腰(他最喜欢这个姿态)仰着脸朝我看。他的厚嘴唇在下面一闪一闪的。他忽然有所发现,从腰上取下一只手来,指着树顶,朝树下的人说:“他没有裤带!” 就在这时。我的裤子滑脱了一下。也就在这时,陶卉正随着杜高阳的话语,下意识地朝树顶看了一眼。她连忙拉住夏兰香的手,装着什么也没看见的样子,朝河边走去了。 马水清他们终于精疲力竭,都离开了白杨树,坐到地头喘息去了。 我坐在塔顶上,觉得非常无聊。 谢百三跑回宿舍,给我找了一根布带,用竹竿伸给我。我总算有了裤带。我准备爬下塔去时,看见杜高阳还双手叉着腰讥讽地望着我。我忽然起了一个很恶毒的念头。我正憋了一泡尿。我朝蓝色的天空仰望着。此时,正飞过镇上小铜匠养的一群鸽子。我让我的眼睛欣赏着这七月天空的景观,而把解小便看得似乎与自己无关一样,让它急匆匆倾泻下去。杜高阳居然没有立即反应过来(莫不以为淅沥淅沥地下小雨吧?),搞不明白地还往上望。当他终于明白后,便立即跑开了。他一路气哼哼地直接去了办公室,报告了我的班主任邵其平。 我被邵其平叫到了办公室。 “当时,我正欣赏一群鸽子。我没有看到塔下还有人。”我一口咬定了说。 马水清跑来证明:“林冰确实没有看到树下有人。” “为什么不能爬下塔来尿?”邵其平问。 刘汉林说:“林冰的尿总是来得很急啊,来不及下塔。” 邵其平只好朝我挥了挥手:“走吧走吧,丢了一颗辣椒,我要你脑袋!”

3

八蛋绝不会忘记这片辣椒地。 八蛋来到辣椒地边时,是正中午。当时,杜高阳、陶卉等几个家在镇上住的,都回去吃午饭了,马水清、谢百三他们几个又躲到后面宿舍打牌玩去了,就我一个人守着辣椒地。八蛋后面还跟了七八个人。他们一律都剃了光头,像七八只葫芦瓢在阳光下闪烁。他们散开来,向辣椒地一步一步靠拢。我本来是坐在地上的,这时警觉地站了起来。 “陶卉呢?”八蛋光着肚皮,一只裤管卷在膝上,一只裤管耷拉在脚面,朝我走过来,眯起一只眼问我。 我看辣椒地,没有理会他。 “杜高阳呢?” 我还是只看辣椒地。 八蛋说:“陶卉长大了属于杜高阳。”他瞧见了我的带洞的背心,“你连件好背心都没有。洞,嘻嘻,一个大洞!” 我斜眼看着八蛋。 “看你,奶子都露出来了。”八蛋回头叫道,“你们过来看林冰的小奶子呀!” “滚!”我骂了一声,可是不敢大声骂。 八蛋或许是听见,或许是没有听见,没有恼,朝我更进一步:“林冰,只要你高兴,哪天我们把杜高阳揍一顿!” “他与我没有关系。” “狗屁!谁不知道你喜欢陶卉?”八蛋一副很无耻的样子,“你老偷看人家的脸!” 跟在八蛋屁股后面的那几个家伙一个个很坏地笑起来。 “你们快滚吧!”我说。 “滚?”八蛋看看那些红辣椒说,“我们是来摘辣椒的。” “想偷辣椒?” “不是偷,是摘!”八蛋顺手揪下一颗辣椒来。举在我眼前摇晃着。 “你们再不立即走开,我就敲锣叫人了!” 八蛋突然扑过来,一把夺走了我手中的铜锣。我正要大声喊叫,那帮家伙蜂拥而上,将我紧紧围住,威胁道:“你敢叫一声,我就让你吃辣椒!” 八蛋把一颗辣椒放在我嘴边说:“让你一连吃三颗!”他把手放在身后摇摆了几下,那帮家伙一个个钻进了辣椒地。 我大声叫道:“有人偷辣椒——!” 八蛋双手卡住了我的脖子,我们便在田埂上扭打起来。八蛋什么都吃,而且食量大得很(他的肚子总是圆鼓鼓的),养得很结实,岁数又比我大。自然力气也比我大。我与他扭打了一阵,就开始乏力,被他压在了他的身体下面。他像骑驴一样骑在我身上,还抬了抬屁股。他把我的两只胳膊死死按在地上,望着我:“你再动呀,你怎么不动了呢?” 我拼命挣扎,但纯属徒劳。我仿佛被尺许长钉钉在了地上。我咬着牙,瞪着眼珠子。我拗起来的头,几次被八蛋按了下去。 那帮家伙就在地里使劲摘辣椒。我听见辣椒地有一片“沙啦沙啦”的声音,仿佛干草在被雨打着。 八蛋对他们大声说:“摘,使劲摘!”他面对着我,“我们要把这些辣椒全部摘光!” 八蛋的脸就在我上方一尺多远。我第一次那么清楚地看到他的面孔。我咬着牙死死望着。突然,我将一大口唾沫吐到了他的脸上。就在他用手去擦时,我从他的身体下面挣脱了,并且迅速地站立起来。 “有人偷辣椒!”我大叫起来。 辣椒地里亮起七八颗光头。 八蛋在肚皮上擦了擦手,朝我又扑过来。 我逃开去。 一个光头在辣椒地叫了一声:“陶卉来了!” 我立即转过身去,面对着追过来的八蛋,我长啸一声,竟然主动地向八蛋冲过去。 八蛋愣了一下。 我已经冲到了八蛋跟前。我伸手想去揪他一些东西,可他到处光溜溜的没有什么好揪的。 八蛋却一下手揪住了我的破背心。 我一挣扎,“霍嚓”一声,背心被撕下左肩。 光头们在辣椒地里叫:“看林冰的奶子!看林冰的奶子!” 我终于很有效地给了八蛋一拳。这一拳是击在他脑门子上的。他晃了一下,差点摔倒在辣椒地里。 光头们像一群团猎的黄狗一样,从辣椒地里向我包围过来。 我有一种微带恐惧的快感。我往空中一?99lib?跳,然后结结实实地落在地上大叫:“你们来吧,来吧!” 八蛋又一次揪住我的背心。 我猛一挣,又听见“霍喀”一声,我的背心被撕下了右肩。我顺手一扯,便像八蛋他们一样,也赤了上身。我微微有点羞愧,但更多的是一种突然生长起来的威武感。在以后的岁月中,每当我再遇到这种场合,我也会像现在一样剥尽上衣赤膊对阵。那时,就会有一种坚强,一种让人快活得心哆嗦不止的杀气。光身子很有妙处。它能一下子把你变成一个勇士或凶手。我呼叫着,怒骂着,用拳用脚,既混乱又很得力地与八蛋他们展开了战斗。这开阔天空下的一片红殷殷的辣椒地,变成了一个使我顿生豪壮之气的美丽动人的战场。 “打掉林冰的牙!” 我很机灵,很潇洒地躲闪着。 八九个光身子,在辣椒地里一闪一闪的。像草丛里蹿行的黄鼠狼。 陶卉不敢走近,恐惧地缩着肩站在水渠边上看着。 我“呼哧呼哧”地喘着,八蛋他们也“呼哧呼哧”地喘着,夏日的天空下,是一片“呼哧呼哧”声。 我先躲闪着比我强大的光头,而选择比我弱小的光头给予打击。有两个被我打倒在田埂上。其中,一个挨了我一脚,一个吃了我一拳。他们躺在田埂上咧着嘴直叫唤。 我得意极了。 我像一只猫那样东跳西跃了一阵之后,终于被他们紧紧围住,无路可走了。 他们没有立即冲上来捉住我,只是围着。有好长一阵时间,我们都沉默着。天空十分晴朗,阳光纯净地照着辣椒地,照着我们这些光身子。 “林冰,你还让不让我们摘辣椒?”八蛋问。 “不让!你们一颗辣椒也休想摘走!” 光头们都扑了过来。 我凶猛极了。这种凶猛使我感到吃惊。我居然使他们那么多人不能一下子打垮我。先流血的不是我,而是一个光头。我的拳头砸在了他的鼻梁上。但很快,我就几处受伤了。他们用脚踢我,用拳头打我,用手抓我。我发疯似的还击着。 “你服不服?”八蛋问。 我朝八蛋冲去,被他一脚踢翻在地上。 我摇晃着站起来。 八蛋又朝我踢了一脚。 我摇晃了几下,又跌倒了。 “你还不服?”八蛋问。 光头们围着我。 我又挺立起来,像一棵大风中的瘦骨伶仃的水杉树。 他们再一次全体而攻之。 我没有还手,我已无力还手。但我挺着,不让自己倒下去。 陶卉向后面宿舍跑去了。 我的鼻子,我的胳膊,我的腿肚子,我的嘴角,都开始流血,流像辣椒一样红的血。 谢百三他们来了。 光头们散了开去。 我们在辣椒地里互相追打着。谢百三他们表现得都极其英勇,都摆出了一副用生命来捍卫辣椒地的架式。 我晃动着受伤的身体,继续参加战斗,并且专对八蛋。我在他的八蛋式的肚子上踢了一脚,使他蹲下去半天起不来。他抬起头来,咬着牙说:“林冰,你等着!” 杜高阳也来了。他虚张声势地喊着:“打!打!”却到处逃窜着。 八蛋他们终于丢下全部辣椒,狼狈撤退。 我倒在了地上。 谢百三他们跑过来问:“没有事吧,林冰?” 我摇了摇头:“没事。” 他们把我扶了起来。 我的伤口还在流血。 陶卉过来了,我听见她惊讶地叫了一声:“血!” 我用手在嘴角上擦了一下,手便立即染红了。我闻到了血的气味。 那是一种很腥气但却很刺激人的气味。我的血确实很鲜艳,尤其是在阳光下,在红辣椒的红光映照下。

4

这天晚上的月亮简直好极了。因为有了它,夜间都变得那么光明。 这光明又比白昼的光明迷人。一种温柔的纯净如水的光明。它从蓝得让人难以置信的天空流泻下来,洒在白杨树顶,洒在红瓦房黑瓦房上,洒在荷塘和辣椒地里,洒满了一片大地。 辣椒地在月光下泛着微暗的红光。从远处看,仿佛夜间荒原的微弱的燃烧。 我躺在地间临时搭起的小阁棚里。就我独自一人。此时,我喜欢独自一人,不愿与马水清他们在一起嬉闹。我忽然变得宁静起来,喜欢独在一处陷入幻想。 夏季即将结束,秋的气息已从远处飘来。天空变得高远空明,空气也变得清新凉爽。微风捎来了远处田野成熟的庄稼气味和四周河流的水味。草丛中的小虫的鸣叫,已失去夏季的焦躁和烦乱,而变得清朗简洁,也更加的优美。油麻地小镇安静地歇息在夜空下。泊在河上的客船,在水面上轻微晃动,使篷上的灯很优雅地摇曳着,把静寂也更清楚地摇曳了出来。 我一动不动地躺着,听着,闻着这让人变得轻盈如丝的静夜。 不远处的茄子地里,姚三船在吹笛子。他的缺角牙虽然影响了他的吹奏,但那笛音在这七月的夜空下,依然是动听的。 我的伤口微微有点疼痛。 不知过了多久,我的嘴巴突然被人捂住,胳膊和腿也同时被人死死按住。我以为是马水清他们几个又在嬉闹。但我很快看清了是八蛋的面孔和那几个光头的面孔。他们把我的嘴堵住,并把我绑了起来,将我拽出了辣椒地。 我只知道这是他们在进行报复,但不知道他们究竟怎样报复。 “将他拽到那个池塘边上!”八蛋轻声说。 我心头便立即弥满恐怖。死死用脚抵住地面不肯向前。他们就将我抬了起来。我想大声喊叫,但声音只能在喉咙里呜噜着。 我被八蛋他们抬到了那口池塘边。 “把他绑在那棵黑柳树上,让他面对着池塘!”八蛋的眼睛在夜空下闪烁着碎玻璃碴一样的光。 我被很结实地捆绑在了黑柳树上。我眼前的池塘在月光下泛着蓝幽幽的水光。 “林冰,你不是要在陶卉面前逞英雄吗?那好吧,我们让你继续逞英雄。你可别吓得把屎拉在裤子里。你面前是口池塘,你已看到了。这池塘是口什么样的池塘,你是早已听说过的,对吧?你就好好地看着它吧,我们可要去摘辣椒了。”八蛋说。 我把脸转向他。我知道,我当时的眼睛里充满了恐怖和乞求,全无一丝英雄气概。 八蛋在这双可怜的眼睛前犹豫了一下,但最终还是未能放弃他恶毒的计划:“就让陶卉来救你,让你的那些哥们来救你吧。” 一个光头突然尖叫了一声:“鬼!” 八蛋他们便没命地逃离了池塘。其中一个摔进池塘,吓得鬼哭狼嚎。 一切归于沉寂。 我紧闭着眼睛,不敢去看那口池塘。我的耳边响起许多以往在各处听到的诉说这口池塘的声音: “那年秋天,一个八岁的小姑娘提了只小篮子到这口池塘边上采野花,一脚踩翻了泥,滑落到水中。谁也不知道她会到这儿来,到处去找,就是没有想到这口池塘。一个星期之后,小姑娘在塘中央浮了起来,是趴在水面上的,身上穿的花布褂,在太阳光下显得特别新鲜。起初,人们还以为只是件花布褂飘在水上的。直到第二天,几个小孩在塘边玩,才发现是那个小姑娘。也以为是件花布褂,用棍子去翻拨,只见那花布褂一骨碌,翻转出一张脸来。几个小孩吓得魂飞,连滚带爬地喊叫着。惊动了很多人。那个小姑娘被打捞上来的时候,脸色还跟一周前活着时的脸色差不多,嘴角还挂着笑。 “把那小姑娘翻转过来时,只见她嘴角上还衔着一枝花。 “打那以后,很多人看见过,黄昏时或月光下,那口池塘边上常坐着一个小姑娘,脸看不太清楚,但嘴角上衔着的那枝花却很鲜艳。 “……” 我想让自己不去回忆这些声音,可是我做不到。我明明紧闭着双眼,但依然在倾听这些声音的同时,看见了这一切。这一切甚至比那些诉说更具体,更细致: 小姑娘坐在池塘边,没有眼睛,没有鼻子,只是一张光板脸儿,嘴角叼着一枝长在阴暗处的叫做“鬼花”的小野花…… 我索性睁开了眼睛。由于紧闭了好一阵,突然张开时,我什么也看不见,只是黑乎乎的一片。渐渐清楚了一些时,首先见到的便是那口池塘。 这口池塘首先在外表上让人多疑。它在黑瓦房背后,灌木丛前,是口孤塘。油麻地中学有好几口池塘。这些池塘现在都是绿荷满池,唯独这口原在坟场中央的池塘什么也没长,只是一片死寂的光水。春夏秋冬,一年四季,它总是那样一副死亡般的面孔。只有塘边生长了许多芦荻。那芦荻到了夏末时,绿得阴森森的让人不敢靠近,只有一些身体细长、浑身精黑、样子极为古怪的“鬼蜻蜓”在其丛中无声地飞,也不知飞了多少年代。 恐怖时最害怕想像,而恐怖时却又最能想像,把本不存在的空无的物象,想像成具体的实在的物像,甚至幻听幻觉,从而陷入更大的恐怖: 那小女孩坐在对面的池塘边上,脸色苍白,两只眼睛直愣愣地盯着我,小声地说:“你叫林冰。” 她挎着采花的篮子下水了,一会儿工夫便淹没了,一些鬼蜻蜓便在她消失的地方飞舞着。 水面上慢慢地浮起一个脑袋,头发湿漉漉的,露出两排银闪闪的小白牙朝我微笑着,并举起一只小手朝我摇着,召唤我也走下池塘。 …… 芦荻丛中,传来一种哀怨的难听的鸣声,不知是什么东西发出的声音。这声音可比荒野枯树顶上鸦鸣声更为令人不安和恐慌。 我又觉得身后的荒野有什么动静,可又不能转过身去。心里这么觉得,就越发地感到身后是一个充满恐怖的世界。小时走夜路,最害怕的便是身后,老觉得有什么东西就紧紧地在你身后跟着。此时,我总觉得身后站着那个嘴角衔着一枝花的小姑娘。我甚至感觉到了她的喘气。过了一阵,我居然觉得有一只带着泥的小手在抚摸着我的身子。 我浑身颤抖起来,绝望地闭上双眼。 我的童年有许多深刻的记忆,其中之一便是恐惧。 我害怕夜晚,害怕荒野,害怕黑猫、黑蝴蝶,害怕老宅,害怕突然的响声,害怕种种鬼怪的故事。而我的童年,又几乎是听着这些故事度过的。我每时每刻都能听到这些故事。这些故事使我童年的夜晚几乎无一免于恐怖。整整一个小学阶段,我每天晚上在熄灯之后不敢再睁开眼睛。我不住地克制着自己别去回忆那些故事。虽然徒劳,但我还是拼命去克制自己的回忆和想像。单这克制本身就把我的童年搞得疲惫不堪。童年时,家境又很穷困,晚上只能喝稀粥,夜间总是要撒尿。可我又不敢起床到门外去上厕所。于是就硬憋着,直到今天,我仍然留存着膀胱胀痛的记忆。实在憋不住了,就闭着眼睛,侧过身去,对着墙尿去。时间长了,把墙上的石灰都冲泻了下来。 恐怖是天塌地陷而又无望的感觉。那时,血液会骤然冷却,浑身会不由自主地颤索和紧缩,眼睛会凸出来,脑子里会一片黑暗,身体变得沉重而疲软,难以移动,胸闷,气短,心像一片叶子在寒风中瑟瑟发抖,又仿佛要蹦出胸腔滚到一边去。觉得自己在压迫中,在万丈深渊中飞速下坠。想逃跑,想呼喊,想看见人,渴望世界大放光明。如果那时有人说:“我给你光明。”你会双膝下跪,甚至会摇尾乞怜而不会有丝毫的羞耻。 远处的路上。传来谢百三汗淋淋的声音:“林冰!林冰!” 可我发不出一点声音。 谢百三只留下一串匆忙的脚步声。 又传来马水清与刘汉林的对话—— 马水清:“他能去哪儿呢?” 刘汉林:“我明明看见他躺在小阁棚里的。” 还有陶卉微微有点惊恐的声音:“你们快去找找他吧。” 他们轮番地呼唤着我的名字,但都没有走向池塘。此后,我不时能听到他们的呼唤声,但那声音已越来越远了。 池塘上升起淡蓝的雾来,并渐渐变浓,向四周弥漫开去。 月亮没有了。 我像抽去了骨架,不是被绳子捆绑住,我就会成为烂泥一堆。我的脑袋仿佛一盘拧断了秆的向日葵垂挂了下来。我觉得我死了,并且死得很深。 第二天早晨,他们才发现了我。 我被解开之后,其神情肯定是呆滞的。 马水清扶着我急切地问:“林冰,你看见了什么?你看见了什么?” 我摇摇头。 路口,站着陶卉。那一刻,她的眼睛显得很大。我有一种直觉:她在微微发抖。 太阳上来了。我朝他们笑笑。 当天我回到家里就病倒了。母亲在屋外还为我叫了半天魂。 还好,在轮到我又一次守护辣椒地时病全好了。 那天,我在辣椒地边遇见陶卉和夏兰香。 “林冰,那天夜里你害怕吗?”夏兰香问。 我摇摇头。 她们走后,我躺在田埂上。当我去观看那一颗颗竖着的红辣椒时,我突然想起表哥在举行婚礼时点燃的红蜡烛——那片辣椒地里,点着无数支红蜡烛。 一九九四年十月写于东京 蔷薇谷

1

她平静地走向悬崖…… 末春,蔷薇花开了,红的、白的、黄的、深紫的、粉红的,花光灿烂,映照着峡谷。刚经一场春雨,花瓣上还沾着亮晶晶的水珠,湿润的香气,从峡谷里袅袅升起,在空气里流动着。 太阳渐渐西沉,在幽暗的远山背后,它向天空喷射出无数光束,犹如黄金号角在天边齐鸣。后来,它终于沉没了,橘红的流霞染红了整个蔷薇谷。几只投 6797." >林的倦鸟在霞光里扇动着翅膀,样子剪纸似的。近处的山顶上,几只觅食的狐狸,也正返回沟壑间的巢穴。.. 霞光渐淡,天地间渐转成灰白色。寂寞的山风,已轻轻地吹来。 她垂下眼帘,只听见风声在耳边流过…… 一个老人沉重的咳嗽声阻止了她的行动。她回过头来,见老人在暮色里站着。她看不清他的脸,但能感觉到他的目光——一对真正的老人的目光。 “要跳,到别处跳去,别弄脏了我的这片蔷薇!”老人只说了一句。 她哭了,哭得很文静,含着温柔的忧郁。她用令人爱怜的目光一直望着老人。她感觉到老人在用目光呼唤她:“跟着我。” 老人转身走了,她跟着。他们之间被一根无形的线一拉一扯地牵着,走向峡谷。 幽静的小径穿过蔷薇丛,一间茅屋出现在月下。老人不回头,推门进去。不一会儿,油灯亮了,老人的身影变得像一张十分巨大的船帆,投在墙壁上。 她走进阴暗而温暖的小屋,坐在凳子上。她双手合抱,安静地放在胸前。她的眼睛一直跟随着老人。她的神态很像是一只翅膀还很娇嫩的雏鸽,迷途了,被收留它的主人用柔和的灯光照着。 老人在她面前的小桌上摆上吃的,就去里屋支铺。支好了,老人抱来被子,又把身上披着的棉衣脱下加在被子上,对她说:“夜里,有风从山谷那头来,凉。” 他走出茅屋,坐到一块岩石上,烟锅一红一红地亮,仿佛夜在喘息。 深夜,她听见了山风从静静的蔷薇谷流过的声音。风声里,舒缓地响起老人的歌声。那歌没有唱词,只是一种调子,在寂寥的山谷里,像湖上的水波,往漫无尽头的远方慢慢地荡开去……

2

她给老人披上衣服,在他身边坐下。 夜,一切宁息着。金黄色的淡月,照着蔷薇谷,照着影影绰绰的远山。烟树里,几声山鸟含糊不清的啼声,衬出一番空虚,一番惆怅。 “你从哪儿来?” “那边的城。” “出来几天啦?” “从昨天晚上走到今天晚上。” “为什么想从那儿跳下去呢?” “……” “我也曾想在那里跳下去过,那是二十一年前。” “你吗?” “我。” “为什么?” “不为什么。后来,我看见这个蔷薇谷,看见那片花,我在岩石上坐到天亮,在这里留下了。” 她托着下巴,望着纯净的天空。 老人又唱起来,一个音符与另一个音符之间的距离拉得很长,好似一辆沉重的马车从这个驿站到另一个驿站,充满着艰难…… 她把一切都告诉了老人—— 她很爱她的爸爸。 爸爸曾担任过一家乐团的首席指挥。那时,她还小,常和妈妈去参加由爸爸指挥的音乐会。爸爸穿一身黑色的礼服,头发闪闪发亮。爸爸的体态和动作十分动人。钢琴、提琴、黑管和长笛……一切乐器随着他的暗示、召唤和交流,奏出各种奇妙无比的声音。乐声在大厅里盘旋翻舞着,忽高忽低,忽快忽慢。一会儿,声音像一只黑色的燕子在静寂的空中优美地滑动;一会儿,声音像镀了金子一般,一片光明灿烂,满世界金泽闪闪;一会儿,声音暗下去,像夜空下的远处有一眼清泉一滴一滴地跌落在松间的黑潭里;一会儿又像星空下的荒野上有万马奔腾。音乐魔力无边。她有时觉得浑身热烘烘的,嚷嚷着要妈妈给她脱去毛衣,可一会儿,又觉得凉阴阴的,仿佛走在凉气逼人的浓阴下,禁不住要往妈妈怀里钻。神奇的音乐竟然唤起她各种各样的联 60f3." >想:毛茸茸的酸杏子、蓝晶晶的冰凌凌、娇嫩的六角形雪花、山坡上有座红色的小房子、六楼阳台上飘下了一条蔚蓝色的纱巾…… 谢幕了,爸爸抬起头来,张开双臂。 她喜欢去听爸爸指挥的音乐会。 可是,在她十岁那年,爸爸却被指认为“犯了错误”,一夜之间被解职了。 爸爸待在家里一年,闭门不出,眼见着家中生活再也无法维持了,靠朋友的关系,做了一家毛笔厂的推销员。爸爸背着两大包毛笔,一出去就几十天。他走到很远很远的地方,把毛笔卖给那些小商店。而大多时候,他是直接跑到小学校里,把毛笔兜售给那些正在上大字课的孩子们。他把毛笔摊在一块布上,蹲在学校门口,耐心地等待生意。她跟爸爸出去过一次,爸爸实在是太辛苦了。坐车坐船,有时还要十几里十几里地步行。饿了,跟人家要碗水喝,吃点儿干粮。走到哪里算哪里,天黑了,就跟人家借宿,或是在灶房里,或者是磨坊里。爸爸到处跟人家说好话。一天夜里,因为没有借到宿,他们露>藏书网宿在人家屋檐下。月光清淡地照着,天很凉,他们都睡不着。爸爸问她:“想妈妈吗?”她问爸爸:“你呢?”爸爸把她的头拢到怀里,一遍又一遍地抚摸着她的头发。她知道,这个世界上如果没有妈妈,爸爸也许就不想活了。爸爸说:“我们把这次挣的钱,给你妈买件好看的毛衣,好吗?”她点点头。 一年又一年,爸爸出去,回来;回来,出去…… 爸爸又背着两个沉重的大包出去了。一天晚上,她到同学家温课,夜里回来时,她感到有点儿冷,想和妈妈睡一床。推开妈妈的房门,拉亮灯,眼前的情景立即使她捂上了双眼:床上,妈妈正睡在一个陌生的男人怀里! 她跑出家门,在空洞的夜街上发疯似的跑,最后跑到城外的小河边,抱着一棵梧桐树跌坐在地上。坐到天亮,又坐到天黑。 爸爸回来了。 她望着爸爸,爸爸老了:那头黑亮的头发变得枯涩,并且掺杂着白发;背也驼了,由于长期在一侧肩上背包,肩倾斜着,那样子总像一条侧身沉在水中的帆船;一双灵活的、富有魔力的手,变得粗糙、僵硬、没有一丝灵气,并且有一道道被野风吹出的皱纹和裂口;那双充满情感的像黑夜间两星烛光的眼睛,变得灰蒙蒙的,像长了翳。 她让自己笑起来,并撒欢:“爸爸!” 爸爸坐在沙发上,目光显得有点儿呆滞。 “我和妈妈真想你。”她说了很多妈妈想念爸爸的话。 爸爸变得有点儿不对劲了:天很黑了,才摇摇晃晃地从外面回来,浑身散发着刺鼻的酒气。 这天,她放学回家,家里静悄悄的。待她适应了屋中的昏暗,她双腿哆嗦起来:爸爸坐在沙发上,手里抓着一支双管猎枪!她用嘴咬啮着手指,紧缩着身体。她觉得自己的心忽然地变成了一团冰,一股彻骨的寒冷漫上全身。当她把咬破的手指拿出时,牙齿“格格格”地敲响着。 “爸爸,你想打死妈妈吗?” 爸爸木然地坐着,脸一成不变地凝固着。 “爸爸!……”她突然跪倒在爸爸的脚下,哭着,用双手抱住爸爸的腿,使劲地摇着。 爸爸像一个木偶一样晃动着。 她抬起头,仰望着他的眼睛:“爸爸,你把我也打死吧!” 爸爸的猎枪掉在了地上…… 第二天凌晨,当她坐在床上静静地等着一夜未归的爸爸时,远处的大河边上,传来一声沉闷的枪响。她赶到时,只见爸爸的脑袋流着血,倚在一棵老树上,像是很疲倦了,现在安静地睡着了…… 老人把衣服轻轻地披在她的肩上。 蝉翼般的轻雾,在蔷薇谷里似有似无地流动。月亮歇憩在西方峡谷的枝丫上,像一只胸脯丰满的金凤凰在那里建了巢。雾渐渐地浓了,“凤凰”渐渐消逝了…… 黎明像一只羽毛洁亮的玉鸟从东方的天边朝蔷薇谷飞来。

3

她到山下五里路外的小镇上接着读初中。 每天晚上放学归来,她老远就能看见老人静静地坐在峡谷口等她。巨大的落日就在老人的背后,老人像靠在一个圆形的富丽堂皇的金色椅背上。每每见到这个形象,她总感到一阵温暖和一股让她鼻头发酸的柔情。她向老人摇摇手,朝他跑来。 他们沿着山径,走向蔷薇丛中的茅屋。 夏日到了。晚饭后,她就爬到吊床上凉快去,让被路途和学习搞得发酸的身体软款款地躺着。吊床是老人用葛藤做的,吊在两棵大树中间。吊床上缀满五颜六色的鲜花,那是她采来的。睡在吊床上,望着大山之上的夜空,她的心感到从未有过的恬静。山风吹着空山。远处隐约有清泉叮咚作响的妙音。蔷薇开得很盛,香得醉人。浴在银绸般的月光里,她浑身舒展,觉得自己非常柔软、轻飘,把细长的胳膊垂在吊床边。 只有当老人又哼唱起来,她才侧着身,任无名的沉重漫上心头。 老人总是那副固定的面容:清冷、淡漠,眼睫毛有点儿倒伏的眼睛里透出一股坚韧,甚至是冷酷;偶尔刷地一亮,就在这如同电光石火稍纵即逝的目光里,显出了一种难言的焦灼和痛苦的渴求。 老人的额上有一块紫黑色的疤,使得脸上的表情还略带凶狠的意味。 有一天,她被老人的歌声唱得泪汪汪的:“您怎么了,爷爷,老这样唱?” 老人忽然意识到自己的歌给她带来了什么,感到十分歉意和难过。 “那天,您说您也要从那里跳下去?”她久久地望着老人的眼睛。好奇、关切和不愿再让疑虑继续下去的心情,使她想立即知道这是为什么。 老人把头垂下又抬起:“我有十个年头,是在监狱里度过的……”他没有看她,问,“你害怕了?” “不,我不怕,爷爷。” “你要问我这是因为什么?对吧?这无所谓,投毒、放火、做强盗,反正都一样,都叫犯罪……我得一辈子在心里为一个亡灵祝福。他曾和我同一个牢房。我敢断定他没有犯罪。他很年轻,很漂亮,是一个清白的人,甚至是一个伟人。我发现,他怀里总是一直藏着一朵蔷薇花。我猜想,那花是一位姑娘给他的吧?一直到最后,我也没有能够搞清楚。他终于被枪决了。临走前,他对我说:‘早点儿出去吧,出去做一个好人!’……二十年的监狱,我十年就坐完了。想到自己马上就要回到妻子儿女身边,我激动得站立不起来,用手扶着监狱的大墙,走向大门,心里在想:他们在等我呢,他们在等我呢……我走出了大门,大门外一片空空荡荡,只有风吹着,监狱外的风就是大……后来,我像你一样,走呀,走呀,走到了那个悬崖上……夕阳照着峡谷,蔷薇花开得很美,我突然想起了他……我狠狠打了自己,就在岩石上坐下了……” “您一个人住在这里,害怕吗?” “怕鬼?这个世界上没有鬼。怕强盗?”老人摇摇头,“那他们可看错人了。可我真的害怕,害怕什么呢?这峡谷太静了……”老人忽然被什么沉重的东西压迫99lib?着,呼吸急促起来,眼睛里含着惶恐。过了好一阵,他才使自己平息下来,“有时,我憋不住了,对这大山拼命地喊叫,一直喊出泪来,喊到喉咙发不出一丝声音。除了种好坡上那片地,我就沿着山谷,拼命扩种蔷薇,恨不能让它长满这个世界。”老人望着她,忽然变得像一个孤立无援、软弱无力的孩子,甚至忘记了自己这个年岁的人应有的持重,问,“你……很快就会走吗?” 她摇摇头,又摇摇头。 一老一小,两颗寂寞的灵魂,面对着寂寞的大山。

4

太阳仿佛突然坠落下来。而在离地面很近的空中便又刹住了,无声无息地燃烧,露出一副要把地面上的最后一滴水珠也烤干似的狠劲。天铁青着脸,三十天里没飘过一丝云。干旱疯狂地笼罩着大山。方圆几十里,很难找到一瓢水。远处,那口清泉也已干涸,不再有流水的音响。空气干燥得似乎能磨擦出蓝色的火花。 她有点儿恐惧了,常用焦渴的眼睛瞧着头发蓬乱的老人。 “别怕,这些蔷薇还没有死呢!” 蔷薇依然顽强地在峡谷里生长着,叶子竟然绿油油的,一些很细的枝条,向空中坚挺,一簇簇白色或粉红色的花,硬是从容不迫地开放着。 于是,她真的不怕了。 隔几天,老人就从十几里外的河里挑回一担水。对于这些水,老人自己用得十分吝啬。渴得实在熬不住了,他就从灌木丛里采几个酸果放在嘴里咀嚼着。但,每天早晨,他起来的第一件事就是极其慷慨地盛半盆清水放在门口的石桌上——给她准备的洗脸水。 望着清凉的水,再望望老人爆皮的嘴唇,她固执着不肯洗。 老人却毫不动摇地坚持:“洗完脸才能去学校!” 那张细腻的、白皙得没有一丝杂色的脸,每天早晨如果不能保证清洗,对老人来说,心里是通不过的。只有当她额头上的头发挂着水珠,面孔因清水的滋润而变得活泛、纯净、散发出潮湿的气息时,他才会感到可心。 为这事,有一天老人发火了,差点儿没把盆子里的水泼进蔷薇丛中。他在嘴里不断地嘟囔着:“姑娘家不洗脸,姑娘家竟不洗脸……” 她一边洗,一边把眼泪滴在水盆里。 又过了些天,她放学回到蔷薇谷,老人显得很富有,并且夸大其词地说:“这些天,攒了很多水,今天,我又挑回满满一大担,你洗个澡吧。”老人蹒跚着,向峡谷口走去。 她没有违背老人的意愿,脱去衣服,赤着身体,用瓢把凉丝丝的水从头顶上倾倒下来。水像柔润的白绸拭擦着她的身体,十分惬意。夜晚的大山,显出一派静穆。浴在月光里,她显得几乎通体透明。她低头看看自己,觉得自己长大了,长得很好看,心里感到莫名的害臊和幸福。一瓢,一瓢,她尽情地挥霍着老人给她准备好的清水。她觉得自己的心都是湿润的。她忽然觉得想唱一支歌,就唱了。声音仿佛也被清水洗濯过了,纯净如银,在峡谷里响起来。这个已在世界上不知存在了多少年的峡谷,第一次接受着一种发自少女心灵深处的声音的抚摸,四周变得格外安宁。 老人倚在岩石上睡着了……

5

这天,老人照例坐在峡谷口的岩石上等待她归来——然而,今天直等到月上中天,她也没有回来。 她走了。 干旱不光搞得老人精疲力竭,而且给他的生活带来巨大的压力:庄稼几乎颗粒无收,茅屋角落上土瓮里的粮食已所剩无几。她并不太清楚这些,照样无忧无虑地吃着老人为她做好的饭菜。当她偶尔发现老人躲在岩石后面艰难地啃吃着一种苦涩的植物根茎时,她恨死了自己。 老人瘦得只剩一副骨架,颧骨突兀,面色发灰,下颏尖得有点儿可怕,她如果再在蔷薇谷住下去,老人就会像一盏油灯很快被她将油耗干的。 她回到了那个出走后就再也没回去过的城市。她想回那个家,虽然她不愿意见到妈妈。她来到了那个既熟悉又陌生的窗下。她不想立即进去,想透过窗子先看看墙上爸爸的相片。可是,她目光觅遍了墙壁,也没见到爸爸的相片。她像掉到一个无限深的冰窟里,浑身哆嗦起来,想哭,可欲哭无泪。 她失魂落魄,在街上茫然走着。路灯光里,梧桐树上,一片片残叶正向地面坠落。夜渐深,大街上空空荡荡的,只有落叶被秋风所吹,在发黑的路面上毫无目的地滚动。她不知道累,也不知道不累,就这么走,目光呆呆的。 路灯把一个人的巨大的身影一直铺到她的脚下。她抬起头来,看到老人双手拄着一根竹竿,稳稳地站在她面前。 她疯狂地跑过去。 “跟我回去,回蔷薇谷!我们现在有很多钱,有很多钱!有个人把我们的蔷薇花全都包了。他们要用它制蔷薇露。蔷薇露,你懂吗?洒在衣服上,那香味经久不衰。听说过古代有人接到亲友寄来的诗,要先以蔷薇露洗了手才开读吗?我们发财了,发财了!你要上大学,上大学……” 老人的眼睛像打磨了似的闪闪发亮。

6

五年以后—— 老人躺在茅屋里的小铺上。人们惊奇这颗衰老的生命竟然那么顽强,几天滴水未进,却还把眼睛睁得大大的,望着门外。他在等她——那个已经是大学生的姑娘。 她日夜兼程赶回蔷薇谷,扑倒在老人的身旁。老人见到了她,便把眼睛永远地闭上了。 她采摘了无数筐蔷薇花,铺在一块很大很平的石头上,然后把已经变得很轻的老人抱到上面。深夜,她把老人的衣服脱去,用蔷薇露一遍又一遍地擦洗了他的全身,然后给他换上新衣,就默默地守着他…… 以后,每年当蔷薇花开的时候,她必到蔷薇谷来小住几日。她觉得,老人孤独的灵魂一直活在这里。她无处不感受到他的存在。他需要她陪伴着他。 一九八九年六月十日于北京大学二十一楼一〇六室 暮色笼罩下的祠堂 起床后,我走出户外,见一个少年一动不动地站在院子里。他看着我,我也打量着他。 这是一个难得见到、很少有>的英俊少年,岁数约在十七八岁上,头发自成微波,黑如墨染,耷拉下来,一直遮住眉毛,脸光滑、纯净,带有女性的秀气和柔润,不是眉间直下的挺削鼻梁和唇上刚出的茸毛显示其男性的特质,极容易使人误认为他是一个文静、安恬的女孩儿。 “轩哥。”他露出一种姑娘式的腼腆叫我,低着头,不断把手搓得沙沙响。 “你是……?” 父亲从门里探出头来,说:“这是亮子。” 亮子?就是那个小时候脱光了衣服、精着身子在雪地上跑的亮子? 那年冬天,我扛一张网到野地里捕雀子。雪连下了三日,刚住,地上积了足有半尺多深的厚雪,在阳光下白皑皑地发亮。我正欲支网,听见远处有群小孩“嗷嗷”欢叫成一片。掉头一看,只见一个身上一丝不挂的小男孩在雪地里朝这边跑来。 那就是亮子,才六岁。 这孩子很特别,似乎一来到这个世界上,那颗小脑袋里就盛有各种各样的奇思怪想。今天,或许是被大孩子们哄了(他天真单纯得要命,常被大孩子们欺骗),或许小脑袋里又冒出了什么神经兮兮的念头,竟脱得一丝不挂,赤条条暴露在空旷的雪野上。 亮子像一颗闪光的肉团儿滚过来了。 “亮子!”我扔下网,“快穿衣服!” 他把小手合在胸前,歪着脖子仰望着我:“黑他们说我不敢光身子!”说完,他撒腿就在雪地上欢跑,被寒冷冻得紧绷绷的皮肤闪着缎子般的光泽。他一会儿昂头直冲,一会儿把头勾到胸前,斜着身子兜圈儿,一双粉嫩的小脚溅起一路银色的雪屑。 孩子们在雪地跳跃着,拍着手:“嗷——!嗷>99lib?——!” 我本想抓住他,却莫名其妙地兴奋、躁动起来,混在那堆孩子中间,完全失掉一个大人应有的矜持,也手舞足蹈地喊叫起来,快活、激动地看着他在雪地上尽情地撒欢。 他向漫无尽头的雪野远方跑去。一支由孩子们和我组成的庞大队伍拉成一个巨大的半圆形,就尾随着他向远方推进。 宁静的原野一片欢声雷动。 雪如同一条柔软洁白的羊毛毯,覆盖着整个田野。他细嫩的皮肤冻得鲜红,像温暖的红光在雪地上划过,平滑的雪面上留下他一行小小的、深浅不一的脚印。 他忽然扑倒在雪地上,随即,像一只刚下水的毛茸茸的雏鸭,在雪地上“游动”起来,并把雪一把一把地往身上、脸上撒。后来,索性在雪地上无比快乐地滚动,并把头钻到雪里。 孩子们围成圈,活像一群小疯子,跳,叫。 他站起来——一个纯白的孩子。 他一阵抖动,又是一个粉红色的孩子。 一阵大风吹来,雪野顿时雾茫茫一片。亮子朦胧了,消失了。听见他欢叫了一声,随着风去,又渐渐显露在远处的雪地上。 他累了,站立在那儿。 我们跑过去,静静地望着他。 他头发上沾的雪已被热汗溶化,头发黑泽闪闪,在白雪映衬下,显得格外的黑。他的两个小屁股蛋儿冻得尤其红。那张湿润的小嘴在喘息,嘴边散发出淡蓝的热气。两腿间,那个小宝贝疙瘩冻得收缩起来,像一只刚出壳的小鸟儿,让人爱怜。他浑身冒着似有若无的淡蓝色热气。那双充满好奇和幻想的眼睛,心满意足地眨巴着。在这冰天雪地之间,他却没有一丝寒冷的感觉。 他的母亲赶来了,扑过来用条大被子把他捂走了。他在被窝里快乐地挣扎着,终于挣出黑黑的小脑袋,并挥舞着小手…… 十多年过去了,而今,他已长成一个如此英俊的小伙子。 “是亮子!”我认出来了,赶紧说,“进屋里去坐。” 他站着不动:“我给你寄过信,收到了吗?” “信?没有呀!你寄哪儿啦?” “北京中文系。” “你应该写北京大学中文系。” “噢……”他知道自己写错了,不好意思地点点头。 “进屋吧。” 他依然不肯,从怀里掏出一沓香烟纸来:“轩哥,我知道,你现在是作家了。前天,我还看过你的小说……”他变得局促起来,说话结结巴巴,光用眼睛呆呆地盯着我,“轩哥……我……我也想做……做作家,早就想了。这……这是我写的小说,你能帮我看……看一看吗?”他把那沓香烟纸递给我。 我便接过来。 他显出很过意不去的窘样,搓着手,一个劲说:“水平不行,让轩哥发笑呢……” 这时,父亲走过来,在我身边轻微地说了一句:“他脑子有问题了。” 我的心猛一收缩,再看他那对眼睛,就觉得确实有点儿不太对头: 773c." >眼珠儿发涩,很不灵活,老是定定地驻在那儿;目光呆滞,老是看一个地方。 “我还有部长篇,马上就要写完了,叫 href='1635/im'>《崩溃》,三十万字……”他絮絮叨叨,声音很低,像是这些话根本没有从他的脑子里经过,只是嘴唇发出的一些他自己毫未觉察到的声响。 我随手翻一页他作的小说—— ……我们为什么会生病呢?因为我们有很多机器,感冒机、高血压机、脑炎机、疟疾机、心肌梗塞机…… 前不久,我的弟弟竟遭到了感冒机的迫害。 这些机器掌握在国家安全部后院一个首长的一个叫小蜜蜂的小孙女手里。小蜜蜂非常可爱…… 我根本无法看懂这些令人费解的荒诞呓语。我想笑,但却笑不出来。望着两眼空大无光但长得绝对英俊的亮子,我说:“你轩哥一定好好地看。” 亮子用眼睛僵直地望着我,浑身颤抖起来,越颤越厉害。他张嘴想对我说些什么,但思路似藏书网乎被紧紧地堵塞了,欲说无言,最后,朝我鞠了一躬,走了…… 他走后,我从父亲那里知道了关于亮子的一切—— 亮子的病跟那座祠堂有关。 祠堂矗立在村前的河岸边。它是这地方上最高大的建筑。这地方的村民所居,基本上是泥墙草盖的屋子;阔绰一点儿的,也不过是檐口盖几片瓦,但墙依然是土坯垒就,屋顶的中央依然还是草。惟独这座祠堂,墙是用一色的青砖砌成,是现在的砖窑根本不烧的小砖,而且还是扁着砌成;上面盖的都是半圆形小瓦,少说也得上万片。进去看,大梁粗一围有余,椽子也是上等的木料破成的方木。这祠堂许多年前就矗立在这条大河的岸边了。 除了一年一度的清明祭祖,烧香进供外,祠堂还有其他若干用处,如:抓住私奔的男女,它便是关押并对之拷打的地方。听人说,对那些私奔者的惩罚,往往是不分男女,剥光了衣服,令其赤裸着身体跪在列祖列宗的牌位前。有许多人来围观,甚至有人还给以侮辱性的动作。再如:有人触犯了族长或家长,就会被缚到这里,同样令其下跪,让其忏悔,并由族长在一旁当着列祖列宗的牌位对其进行教化。 据讲,历史上这里曾死过不止一个人。 后来,祠堂被征来用作小学校的办公室了。 关于祠堂,这个地方有许多令人毛骨悚然的传说。凡在里面睡过觉的老师差不多都说到这样一些情况:在祠堂里睡觉,夜里总会被魇住,喊,喊不出声,动,动弹不了,醒来时,直觉得自己冷汗淋淋,衬衣都被粘在了身上;将近五更天时,屋顶上就会有声响,如人掷石子于屋顶,石子就顺了瓦垄往下骨碌骨碌地滚动,你就会在床上等那石子往下落的那一声,但却总也等不到,这里你好不容易要睡着了,那屋顶上的石子声又再度响起,依然没有石子落地的声音。 有一年冬天,一个女教师在食堂吃完晚饭,惦记着一大堆作业未改,先端着罩子灯走向办公室,拐弯到了祠堂门口,只见门口站一位个头矮矮的白胡子老头,浑身穿一套雪白的衣服,便尖叫一声,灯落于地跌得粉碎。全体男老师闻声一齐冲出,问:“怎么啦?怎么啦?”女老师僵在那里不做声,半天,才说:“白胡子老头!门口站一个白胡子老头!”说完就抱着头往食堂跑。男老师们一边寻武器,一边心惊肉跳地大叫:“白胡子老头!”不一会儿,把村里的人都引来了,无数支手电筒划来划去,像前沿阵地的探照灯一般,然而,屋里屋外、上上下下一通寻找,连白胡子老头的一根胡须也未找着。 从此,“白胡子老头”就成为这里的人们经常谈论的话题。一伙人夜里走在路上,忽有一个促狭鬼一声喊:“白胡子老头来了!”大家就大呼小叫地跑起来,漆黑的夜空下就会响起一片混乱的“吃通吃通”的脚步声,有摔倒的,“哇”的一声惊叫,慌张地爬起来继续跑,还有跌到烂泥塘里的,就成了个泥人,泥人忘了自己是个泥人,拼命往前抢,弄了许多人也一身的泥。其中那些喊声最大的人,实际上并不完全害怕,他们虽然也感到有些恐怖,但同时也领略到了一种令心头颤栗的快感。 “白胡子老头”还常被大人们用来吓唬小孩子:“再闹,把你送给白胡子老头!”于是,那些孩子便立即安静下来,变得异常老实。 我的父亲是这所小学校的校长。我的家就在校园里,距祠堂很近。受“白胡子老头”困扰与折磨的机会也就比别人多。尽管父亲当着很多人的面,也在晚上点一盏罩子灯走向祠堂,然后告诉大家,那“白胡子老头”可能是灯光穿过屋前的一棵梧桐树的枝叶照在白墙上而形成的错觉,但没有人相信他的话,我自然也不相信。就是在白天看到那座黑灰色的祠堂,心里都有一种恐慌。天黑后,我就不太敢从它门口经过了。心里老想着那个白胡子老头,就觉得他真的站在祠堂门口,还笑嘻嘻的。若碰到去远处看电影,深夜才回来,我就一定会绕过一个池塘,不从它的门口走,即使这样,我满脑子还是祠堂与“白胡子老头”,为了壮胆,我就大声地唱“智取威虎山”中最昂扬的一段:打虎上山。 这个学校的一些老师对学生所采用的最严厉的惩治办法,就是罚他们独自一人站在祠堂里,并关上大门。 当然,这个办法一年里也用不了一两次,不到万不得已、怒不可遏时绝对不用。即使用,也一定是限制在白天。 亮子的班主任是黄老师。这地方上,除学生们称老师外,大人们还沿用旧时的叫法,称老师为先生。黄先生排行为三,于是就叫“三先生”。三先生在旧社会是教私塾的,对三字经、百家姓能倒背如流,绝不打一个磕巴。自然而然地过渡为“人民教师”后,但他每每仍露出旧时的痕迹。如读书,他不读,而喜欢唱,并且配以摇头晃脑。他的裤子至今还是一把刹的缅裆裤,裆很肥大,里头好像装了一只兔子。学生们不太尊重他,常在背后取笑他的裤子,而他却又是很讲尊严的,并要求学生们绝对听话。 亮子那孩子,天性活泼,并有无穷无尽的奇特念头,常常上课时提一些让三先生根本想不到也根本无法解答的问题。既然三先生老也答不出所以然来,亮子也就失望了,便常常偷空做他的小说。对此,三先生有很大的不满,极不喜欢他“这个东西”,常想收拾“这个胡思乱想的家伙”。这天,一个喜欢讨好的学生告诉他:“亮子又写小说了,并且写的就是祠堂。我看了。亮子还说,他要推倒这座祠堂呢!” 于是,三先生把亮子关进祠堂:“你也想写小说?还要推倒这座祠堂!能耐不小哇!推吧,你就推吧!”说完,关上大门,气哼哼地走了。这大概是这所学校有史以来第一次放晚学后还把学生关在祠堂里。三先生自顾吃晚饭去了。 天黑得很。 父亲从镇上开会回来,路过祠堂门口,听见里面有断断续续的呻吟声,心一惊,手电一照,见亮子的脑袋正卡在窗条中间,进退不能。亮子的双手扒着外面的窗台,像是身后的黑暗里有什么东西在紧追他,他在拼命往外挣扎。父亲赶紧跑过去,使劲撑弯了窗条,并打开门。 亮子不说话,却赖在走廊里不肯走。 “你看见什么啦?”父亲见他满额头的冷汗,问他。 他不说,只是哭。 父亲好不容易把他劝了回去。 第二天,当他再上学时,父亲发现他的眼神就有点儿不对头了…… “他们家里没找学校闹?” “没有。等他家里觉察到亮子的脑子出了毛病,说话已半个月过去了。有人对他父亲说:‘你家新盖了一幢房子,当时也没叫阴阳先生来看看,会不会是房子盖得不是地方?’他父亲果真请来阴阳先生。那阴阳先生说房子确实盖错了方向。他家就立即拆了房子,可是,亮子依然没有好起来,还一天天地严重了。最后,只好不念书了。以后,他就成日带夜地写,也不知写些什么东西。怕他脑子更往坏处走,家里就收了他的纸,他就到处去捡烟盒。” 夜晚,我躺在床上翻阅着亮子的小说。尽管满纸荒唐言,并有无数的错别字,也没有标点符号,可我却像一只久饿不食的野兽忽然觅到猎物,穷凶极恶地咀嚼着那些奇怪而富有魔力的文字。我看得呼吸急促,粗浊地喘息起来。他的笔下是一个根本不存在的荒诞世界,像一架钢琴散了架,一个根本不懂音乐的人将它胡乱拼凑起来,音阶次序乱七八糟,发出杂乱无章的音响。但你又似乎不时被一种无形的、难忘的力量所猛击,心就像垂挂在风中的最后一颗柿子在抖索。一会儿,又起了一种妙不可言的情绪,觉得在这个物质世界以外,还有一个灵魂世界。他的小说使我惊讶地发现,原来在我身上还有不知多少未被唤醒的感觉。 我憋不住,把那些小说扔在床上,披着衣服在屋里来回走动。 这孩子的想像力大胆得让人的灵魂颤栗,他的奇特和敏锐的感觉简直不可思议。 我自愧不如,为自己的想像力感到害臊和悲哀。成为小说家的应该是他而不是我。然而,我现在毕竟是一个思维健全的人,而他却是一个“二百五”、“十三点”、神经病患者,一具没有灵魂的躯壳。香烟盒上的文字毕竟是痴人说梦,绝非小说——他也许永远做不了小说。 我推开门,走到寒冷的夜空下,久久不肯入户…… 年已过了,离开学也没几天了,我该回北京了。 黄昏,天下着雪,我拎着皮箱,走向轮船码头。远远地看见亮子站在河边上。他见了我,仍原地站着,呆呆地望着我。雪不大,但他的头发几乎已被雪所覆盖,肩上的落雪也足有两寸厚。可想而知,他已站在这里很久了。 “亮子!” “轩哥。” “你怎么站在这里?” “等你。你说过今天走。” 我把皮箱放在雪地上,望着他。他眉毛上的雪已经冻结,脸冻得青紫,浑身在微微发颤。我替他拂去头发上和肩上的雪。他没有任何表示,仿佛他的灵魂也已冻僵。 “回家吧,亮子。” 他从怀里掏出一个厚厚的、用香烟盒装订成的本子,用双手捧着递给我:“轩哥,长篇, href='1635/im'>《崩溃》,写祠堂的,你带到北京,请人家帮我发表,好吗?” 这种东西,谁会发表呢?但见他那种痴痴地乞求而又期望的眼神,我稍微犹豫了一下,将它接了过来。 “回去吧,亮子。” 他望望大河尽头:“轮船还没来呢。”他固执地站着不肯走。 也许是因为这些日子他昼夜不分地抢写这部所谓的长篇小说,他消瘦了许多,身体十分虚弱;加之衣着又那么单薄,他越抖越厉害,后来牙齿干脆“格格格”地敲打起来。 我又不禁想起那年的情景:茫茫的雪野上,一个裸体小男孩,在雪地上风一般地撒欢……那个亮子呢?那个清明如水的亮子呢? 轮船到了。我把围巾解下,围在他的脖子上。他一动也不动,仿佛我的围巾不是围在他的脖子上,而是围在一根枯干了的树干上。我匆匆地上了船。我向他招手,他也没什么反应。船离开了码头。我朝他看,觉得他仍然很漂亮。 轮船一拐弯,亮子被一片树林遮住了。而这时,矗立在河边的祠堂却出现在我眼前。在黄昏的暮色笼罩下,祠堂显得越发高大和森严,它已不知经历了多少个年头的风吹雨打,居然还是显得那么牢固…… 枪魅

1

野鸭阿西醒来时,发现自己在一只柳条编织而成的笼中。 它想,它一定被猎人的枪打伤了,并且伤得很重,便呻吟起来。可是,它慢慢感觉到,它身上并无疼痛的地方。它歪着脑袋,仔细检查了自己,并未发现伤痕。它又用扁嘴掀起羽毛细察,终未找到枪伤。“那我怎么被关到笼中了呢?”它很有点儿困惑。 它大胆朝笼外看去,猎人正坐在凳子上擦他的猎枪。阿西一阵哆嗦,抖得翎子索索地响。 它隐隐约约地记得,当时它和阿秀它们正在水面上嬉闹,突然一声枪响,它眼前一阵发黑,便什么也不知道了。 它自然害怕这杆枪。 当它明白了这一点——它不是被枪打晕,而是吓昏过去——以后,它确实有点儿害臊。 这个猎人(它现在当然不知道他将是它的主人)长得糊里糊涂的,眼睛、鼻子、嘴拥挤在一张黑黄的脸上,两只耳朵被蓬乱而枯焦的头发掩去一半。但眼中闪出的狡诈,却是分明的,甚至能穿透灵魂。他聚精会神地擦他的枪。这支枪我们实在不敢恭维——一枝老枪。稍有出息的猎人,都不再使用这种家伙了。但他似乎很爱这个宝贝,擦得认真而有耐心,直至把它擦得锃亮。他站起身,用一种很不入眼的姿势端起这杆枪,朝前瞄着,并仿佛眼前有什么飞物,一本正经地盯住,而随之转动着身体……枪口一下对准了笼中的阿西。 阿西又几乎要昏厥过去了。 猎人放下枪,走过来,望着它,发出一阵怪笑:“我不会杀死你的,我要将你驯成一只出色的枪魅!” 这地方,有不少猎人将他们捕获的活的猎物加以驯导,使它们专门干将其同类引诱到他们枪口之下的勾当。它们被称为“枪魅”。 猎人把阿西抛进了池塘。 阿西有点儿惶惑:他把我放了?它不藏书网敢贸然起飞,先用嘴“吧唧吧唧”喝了几口水,又用嘴撩起水,战战兢兢地洗了洗脖子。水珠在它的背上滴溜溜滚动着。它一歪脑袋,琥珀色的眼睛在阳光下反射出一束光芒。它又见到了那瓦蓝而广阔的天空:好自由的天空啊!阿西的心头涌起一阵兴奋。它简直要哭了。空气清新、湿润。微风轻轻拂动,掀翻着它一身好看的羽毛。一支陌生的鸭队从池塘边的白杨树顶上飞过,不紧不慢地朝远空飞去了。 坐在池塘边的猎人在闭目养神。 这使阿西的心紧缩成一团。它用爪朝前划动着。当它看准了猎人确实闭着眼睛时,它突然起飞,展开双翅,朝着蓝色的天空飞去。当它满以为重新获得了天空时,它觉得飞不动了。它使劲扇动着翅膀,最终还是“扑通”一声倒栽在池塘里——它的腿上被拴了一根长长的绳子。 猎人朝它大笑起来,直笑得前仰后合,气接不上来,捧着肚子,流出眼泪,最后一头栽倒在池塘里。他钻出水面后,依然还用雄鸭一般的嗓音笑个不停。 阿西哭了。 猎人像收钓鱼线一样,将绳子一圈一圈往手上绕着。 阿西一点儿也不反抗,像只死鸭子,耷拉着翅膀,让绳子牵着,被猎人毫不留情地拽向岸边。

2

猎人抓住湿漉漉的阿西,重新将它扔进笼子里。 笼子被猎人挂在池塘边的树丫上。阿西见着水见着天,可被囚着。清清池水的涟漪,空中飞鸟的翱翔,所有这一切,都刺激着阿西。它渴望着自由自在的生活。 多么惬意的翱翔! 可是猎人根本不理会它,扔下它走了。 阿西蹲在笼中,默默地想念着那些美好的光景—— 它跟随一支庞大的鸭队,几乎飞过半个地球。飞过一座座树林、一条条大河和一汪汪湖泊。有时飞得极高,在云层里穿行。气流像水一样漫过脊背,两只翅膀在空气中划动,发出动听的“沙沙”声。它们一个挨一个,姿势优雅而轻松,像一页页纸在空中悠然飘动。沉、浮,浮、沉,飞行是那么的惬意。鸭队在空中不时变化着队形,但从来不乱。它们在蓝色的天空上,留下一个又一个优美的图形,使寂寞单调的天空有了内容。常常是在夜空下飞行。那时,阿西有一种说不清的神秘感和宁静感。看不见河流和村庄,什么也看不见。它们就这样在凉丝丝、蓝幽幽的空气中往前飞。飞向什么具体地方,它们并不清楚。但它们都能凭着自己的感觉,飞向它们愿 610f." >意到达的地方。即使夜间的飞行,它们都是很有秩序的。听着同伴双翅划破空气的声音,各自都能准确地保持在自己的航线上。黑夜的柔纱似有似无地抚摸着它们。高远处的星光,常使它们迷离恍惚地觉得自己是在飞向天堂。 它们随时都可能降落。或落在一片芦苇荡中,或落在一汪林间湖泊之上,或落在一片水田里。降落是一件让阿西身心愉悦的事情。它们斜着身子盘旋着,盘旋着。湿润的水汽,对长旅的它们,具有极大的诱惑力。它们越飞越低,终于一个个“扑啦啦”落进水中。有时,阿西会禁不住仰空长叫一声,声音在宁静的世界里显得极为纯净动听。 也许水下世界比空中世界更使阿西着迷。 阿西一撅屁股,朝深水中扎去。小水泡“咕噜咕噜”地响着。潜到一定深度,它便伸长脖子朝前游去。四周水晶般透明。水草像一股股袅袅飘动的烟。各种各样的鱼,在水中闪烁着亮光。一只只白玉般的虾,或攀附在水草和芦苇秆上,或以一种奇怪的游动方式,向前推进。有一种鱼的额头,像缀了一颗蓝晶晶的宝石,在水底世界发出十分美丽的光芒。几只河蚌在沉寂荒凉的河底,留下一道道永不为世人所知的线条。 阿西让羽毛蓬松开,让清纯冰凉的河水浸泡着。那时的阿西,是很陶醉的。 当然,阿西最怀恋的还是妹妹阿秀。 阿西还隐隐约约地记得,那天,它啄开了蛋壳,正用新奇的目光打量着一个光明的世界,只听见身旁另一只蛋中发出的“笃笃”的声响。它用耳朵贴在那只蛋上听了一会儿,问:“你是谁呀?”“我是阿秀。”“你使劲啄呀!”阿秀猛一啄,出来了。阿秀毛茸茸的,那张小小的、金黄色的嘴可比阿西那张嘴秀气多了。阿西挺喜欢阿秀,便带着它,走出芦苇丛,走进了湖泊。从此,它们形影不离。阿秀总是“阿西阿西”地叫着,跟随着阿西,又从北方飞向南方,从南方飞向北方。 “阿秀在哪儿呢?” 阿西很伤感地望着笼外那片没有动静的天空……

3

一连三天,猎人没有给阿西一口食,一口水。阿西饿得皮包骨头,立不起身子来。 小鱼小虾就在眼前的池塘里游动着,似乎带着一点儿挑逗性。 猎人终于端着一瓢水来了。 阿西急切地伸过脖子去,想痛饮几口这生命之水。 然而猎人却发一声冷笑,把瓢端开,高高举起,慢慢地将水倾倒在池塘中。 阿西只好可怜巴巴地望着那小瀑布似的水。 又过了两天,猎人把一群家鸭赶进了池塘。那群家伙在池塘里得意得要命。喝水,捕捉鱼虾,惬意地扇动翅膀,激起一蓬蓬水花。它们吃吃喝喝,然后就呱呱呱地欢叫。 阿西眼馋得很,可是只能伸长脖子干咽。 猎人出现了。他手中拿着一支点着的纸芒,把猎枪架在河坎上。 正当阿西琢磨猎人的行为时,猎人过来,打开笼门,把阿西放到水池中。 猎人趴到地上,吹了一口纸芒,朝装在猎枪上的导火线凑去。 阿西一见,一头扎到池塘里。过了一会儿,它便听见砰的一声,枪响了。 不知为什么,猎人把阿西从水中拖出来,笑眯眯地赏给它好几只虾好几条鱼好几口清水。 阿西吞咽了食物之后,又被猎人放回池塘。猎人又趴到地上,又吹了一口纸芒,又朝导火线凑去。阿西又照样扎进水中。枪声再次响起。阿西又再次得到了猎人奖赏的食物。 猎人的这种奇怪行为,重复了十几回,阿西终于在脑海中形成了一个记忆:当猎人将要点燃导火线时,我便扎进水中,枪响之后,就能得到食物。 以后几天,猎人还教会阿西,当把它放到水上时,它应当很高兴地唱它过去最爱唱的歌。 这天,猎人带着阿西,驾着小船,驶进了茫茫的芦苇荡。 芦苇深处,是一大片水面。猎人将小船藏到芦苇丛中,架好枪,点着纸芒,把阿西放到了水中。 于是阿西便唱起那支歌: 水好清澄呀, 水草好茂盛呀, 鱼好多呀, 虾好肥呀, 鸭们,快快落下来呀…… 一队野鸭正从天空飞过,听见阿西的歌声,便一圈一圈旋转下来,落进水里。 猎人吹了一口纸芒,朝导火线凑去。 阿西犹豫了一下,赶紧扎入水中。 枪声过后,阿西从水中钻出。眼前情景好惨:水面上,像草把一样,漂浮着一片野鸭,它们的血将水都染红了。

4

阿西呆呆地停泊在那一大片尸体中间。 天阴沉沉的,水阴森森的。四周是一片凄凉的宁静。 猎人荡着小船,喜滋滋地过来,将那些野鸭捞起扔到船舱里,最后将麻木了的阿西抓进笼中。这回猎人更加慷慨,端了满满一小盆鱼虾,放到阿西嘴边。阿西依然麻木着。 归途中,阿西醒来了。当它回忆起刚才所见的惨状时,它发疯似的朝笼外挣扎着,弄得羽毛纷纷掉下,额头上撞出血来,后来,便软瘫了下去。 阿西一连几天拒绝进餐。 但,最终还是凶恶狡诈、惯于软硬兼施的猎人胜利了。阿西一次又一次地将同类引诱到猎人的枪口下。现在,当阿西再看到水面上同类的尸体时,已没有痛苦,一副麻木不仁的样子。 这种血腥的捕杀每完成一次,猎人总要给予阿西一连好几日的奖赏。猎人甚至毁掉了囚笼,只用绳子拴着它的腿,让它自由地在池塘中游荡。猎人还将几只漂亮的母家鸭赶到池塘,陪伴着它。家鸭们对它很崇拜,因为它们不能飞上天。池塘虽小,且又不能远走高飞,但阿西还是有了几分得意。 阿西心情一好,留意起自己的形象来。它歪着脖子,仔细打量着映在水中的自己。它发现自己很英俊。 阿西确实已是一只长得很帅的公鸭了。一身厚厚实实的羽毛,包住了结实的身体。羽毛油光水滑,在阳光下闪闪发亮。修长的脖子,质地如同牛角一般的嘴巴,金灿灿的双爪,明亮的眸,与那群家鸭比起来,阿西更是光彩夺目。最值得阿西骄傲的,是脖子上那圈紫金色的羽毛。那羽毛是多么高贵啊,尤其是在阳光下。那是一个美丽的光环。 阿西游动起来也极有样子,高着脖子,在水面上轻盈如一片羽毛朝前滑行,不像家鸭们很没有必要也很不文明地弄出许多水花和一条水道来。 猎人居然让它站在他的肩头上,走到人们面前去。 它常常听到人们对它的赞美。 这天,猎人用肩头带着它来到集市上。 “这只枪魅卖吗?”有人开玩笑地问。 “卖。”猎人说。 “你开玩笑。” “不,真卖。”猎人很认真。 这一说可不得了,围过来许多猎人: “多少钱?” “你们自己出价,我捡最高价出手。” “一百!” “一百五!” “二百!” “二百五,不能再高了。” “谁说不能再高了,我出三百!” 最后,有人竟敢出五百块钱。 猎人从肩上抱下阿西,放在手上:“多漂亮的一只枪魅啊!” 那个出五百块钱的人,伸手过来取阿西。 猎人摇头大笑:“开个玩笑。这枪魅难道是能用钱买得的吗?无价之宝啊,无价之宝!”说罢,将阿西放在肩头,拨开人群,朝前走去。 人群着了魔一样,“呼啦啦”尾随其后。 阿西像只鹰,一动不动,高傲地站立在猎人的肩头。

5

阿西又被猎人带到芦苇荡中的一片水面上。 将近中午时,终于等来了一支野鸭队。 于是,阿西唱起来。 于是,那支野鸭队盘旋下落。 “阿西——!” 阿西正要细瞧,阿秀一个旋转,已经落到了它的面前。一年多不见了,阿西忘记了一切,激动得用嘴不住地点水,向阿秀诉说着思念之情。阿秀已经出落成一只漂亮的母鸭,只是清瘦了一些。这是阿西熟悉的鸭队。鸭们围着它们兄妹俩,都为它们的团圆而高兴。 “阿秀一直在寻找你。” 阿秀温柔而喜悦地望着阿西。 水面上,充满了鸭们的欢乐。 阿西用嘴亲昵地给阿秀梳理着羽毛。 “阿西哥,这一年里,你就独自到处流浪?”阿秀伤心地问。 阿西愣了一下,随即点点头。 “那回,从北边来了一只鸭,硬对我说,你还在想阿西,真傻!阿西已经做了枪魅啦……” 阿西浑身一震。 “它还说,不知有多少鸭队被你引诱到猎人的枪口下……” 阿西低下头去:“它胡说。” “它说,你还不信,我就是死里逃生。我就骂它:不准你污蔑我阿西哥!我阿西哥才不是那样的鸭呢!它还要说,我就用嘴咬它,一边咬一边哭。谁让它污蔑我阿西哥呢!” 阿秀乖巧地偎依在阿西的身边。 “它就满天下打听你的下落。不知飞过多少森林,多少村庄和田野。有时夜里突然失声大叫,惊得大伙都醒来。它想你想急了,不管谁劝,它也不听,愣要深更半夜就启程去找你。我们只好陪着它。” 阿西一转脑袋,看见了猎人手中已经点着了的纸芒。 “你们走吧。”阿西说。 “怎么?你不跟我们一起走?”鸭们纷纷围过来。 “不……” “阿秀,你快跟大伙一起走吧。”阿西说。 阿秀很吃惊:“?你……不要我啦?” “不……不是……” “我哪儿也不去。我就要和你待一块。”阿秀用嘴去摩挲着阿西的脖子。 猎人吹亮了纸芒,示意阿西潜入水中并将纸芒凑向导火线。 “你们快飞呀!有枪!” 鸭们并不相信阿西的话。因为,所有的鸭们都相信阿西是一只好鸭。 阿西一头扎进水中。它突然想起阿秀那对带着泪光的眼睛和那支日夜兼程四处寻找它的鸭队,猛地钻出水面,发出一阵谁也不敢当做玩笑的鸭们只在特别紧急的情况下才使用的警报声。 鸭们“哗啦啦”飞向天空。 枪响了。阿西最后看了一眼已在空中的阿秀和鸭队,慢慢闭上了眼睛。 萧瑟的秋风吹皱了它身体周围一汪阴凉阴凉的湖水…… 一九八八年四月二十六日于北京大学二十一楼一〇六室 守夜 奶奶是老得到时候了,还是劳累过度?一口气没喘上来,手往床边一垂挂,丢下大鸭和小鸭两个孙儿,死了。 村里的大人们都这么说:“鸭他奶奶走了。” 其实,奶奶还没走呢,她躺在两张板凳搁起的一扇门板上。她穿着几个老奶奶帮她换上的新衣、新袜、新鞋,把头静静地枕在一只新做的、软软的枕头上。 大鸭和小鸭已哭得不能再哭了,只是紧紧地挨在一起,呆呆地站着,远远地望着奶奶。 他们的脸上,各自挂着两道莹莹的泪水。 天已很晚了,忙累了的大人们,将要回家去,在一旁议论: “也没有个亲人为她守夜。” “有大鸭和小鸭。” “别累着两个孩子。再说,孩子胆小,还不一定bbr>敢呢。” “可怜,她就只能自己一个人待着了……”村东头的三奶奶说着,撩起衣角,拭了拭泪。 大鸭和小鸭,慢慢走向奶奶,然后一声不吭地坐到了挨着奶奶的椅子上。他们是奶奶的孙子,当然要给奶奶守夜。 屋里的人,都默默地望着他们。 “别怕,是自己的奶奶。”村里头年纪最大的胡子爷爷,拍拍大鸭和小鸭的头,叮咛了几句,眨了眨倒了睫毛的眼睛,拄着拐棍,跌跌撞撞地走了。其他人,也跟着他,慢慢走出屋子。 大鸭和小鸭并不明白,为什么人死了要有亲人守夜。他们只知道自己应当和奶奶待在一起,绝不能让奶奶孤单单地一个人躺在茅屋里。奶奶不能没有他们两个孙儿,他们也不能没有奶奶。 奶奶真福气,有两个孙儿守着她。 两支蜡烛在烛台上跳着金红色的火苗。奶奶的头发闪着亮光,脸上也好像闪动着光彩,像是因为有两个孙儿给她守夜,而感到心满意足。 可是,她那对没有完全舒展开的眉毛,又好像在责怪自己:我走得太急了,该把两个孙儿再往前领一段路啊! 大鸭十二岁,小鸭才八岁。他们没有爸爸(爸爸生病死了),也没有妈妈(妈妈改嫁到很远的地方后就再也没有回来过)。奶奶不能走,奶奶不放心两个孙儿,可她还是走了,由不得她。 蜡烛一滴一滴地淌着烛泪。 小鸭伏在大鸭哥哥的肩上。兄弟俩一动不动地坐着,望着奶奶的脸。他们不困,也不知道困。奶奶活着的时候,他们总是很困,捏着钢笔写字,写着写着就瞌睡了。奶奶一边说“瞌睡金,瞌睡银,瞌睡来了不留情;瞌睡神,瞌睡神,瞌睡来了不由人……”一边把他们拉到铺边去。他们迷迷糊糊地爬到小铺上。奶奶给他们脱掉鞋子、衣服,给他们盖上被子,嘴里还不停地念叨着:“瞌睡金,瞌睡银……” 以后,他们夜里困了,还有谁再抓着他们的胳膊,把他们拉到铺边去呢? 小鸭和大鸭没有哭,可是心里在哭。 夜深了,四周静得像潭水。远处田野上,有一只野鸡“啯啯啯”地叫起来,叫了一阵,觉得叫的不是时候,小声叫了两下,困了,不叫了。起风了,屋后池塘边的芦苇发出沙沙声。有鱼跳水,发出“咚”的水响。风从窗户里吹进屋里,烛光跳起来,摇起来。 小鸭突然害怕了,双手紧紧抱着大鸭的胳膊。大鸭到底是哥哥,没有小鸭那样怕。他把小鸭拉到怀里,互相依偎着。当大鸭突然想到奶奶确实已经死了时,也不由得害怕了。 奶奶在世的时候,教给他们很多很多歌谣。夏天在河边乘凉,奶奶一边用芭蕉扇给他们赶蚊子、扇风,一边唱。冬天天冷,他们一吃完晚饭就钻被窝。墙壁上挂盏小油灯。他们睡不着,钻在奶奶的胳肢窝里。奶奶一边用躯体温暖着他们两个宝贝儿,一边唱。他们很多时候,是在奶奶的歌谣所带给他们的欢乐中度过的。 奶奶走了,留给他们多少有趣的歌谣! 大鸭搂着哆嗦的小鸭,声音轻轻地说:“石榴树,结樱桃,杨柳树,结辣椒,吹的鼓,打的号,抬的大车拉的轿,木头沉了底,石头水上漂,小鸡叼老鹰,老鼠捉了大咪猫。” 小鸭望了哥哥一眼:“金箍棒,金箍棒,爷爷打板奶奶唱,一唱唱到大天亮,养活了孩子没处放,一放放到锅台上,嗞儿嗞儿喝米汤。” 兄弟俩交替着唱,唱着唱着,两人抱在一起睡着了。 蜡烛快点完了,>火苗儿小得像豆粒儿。 春天夜里,挺凉的,大鸭醒了,连忙推了推小鸭:“坐好。” 小鸭用手背揉着眼睛,嘴里含混不清地叫奶奶。 大鸭遵照胡子爷爷的嘱咐,点上两支新蜡烛,插到烛台上。 离天亮越来越近,跟藏书网奶奶在一起的时间越来越短。太阳出来时,村里的人就要送奶奶走了。 兄弟俩再也睡不着,依然偎依着坐着,静静地望着奶奶满是皱纹的脸…… 奶奶真苦,自己那么大年纪了,还要拉扯他们两个孙儿。奶奶喜欢他们,疼他们。为了他们,奶奶什么苦都能吃。门前有一块菜园,奶奶从早到晚侍弄它,长瓜种菜。夏天热得晒死人,奶奶头上顶块湿毛巾,坐在小凳上拔豆草,汗珠扑簌扑簌往下滚。大南瓜,紫茄子,水灵灵的白萝卜,灯笼儿似的青椒,一串串扁豆荚像鞭炮,丝瓜足有两尺长。奶奶拄着拐棍,挪动着小脚,把它们一篮一篮捎到小镇上。卖了,把钱一分一分地朝怀中的小口袋里攒,给大鸭和小鸭买衣服,买书包、铅笔。奶奶不能委屈了大鸭和小鸭。 奶奶心里就只有这两个孙儿。 冬天下大雪。路上滑,奶奶怕上学的大鸭和小鸭摔跟头,拄着拐棍儿,朝学校摸,一路上跌倒好几次。摸到学校,她就站在屋檐下,等呀,等呀。大鸭和小鸭放学见到奶奶,她头上、身上已落了一层雪。他们一人拉着奶奶一只手往家走。小兄弟俩眼泪儿在眼眶里直打转…… 夜越来越静悄,除了风哨声,没有一丝声响。 大鸭望着小鸭,用眼睛问他:弟弟,在想什么? 小鸭鼻头一酸,滚下两串泪珠儿。大鸭搂着弟弟,泪珠儿一滴一滴地落在他的头发上。 风“呜呜”地响,屋后池塘里的水,撞着岸边,发出“豁啷啷”的声音。 不哭吧,哭声也留不住奶奶。 天很凉。他们守着死去的奶奶,再也没有一丝害怕。大鸭从床上抱来一床薄被,轻轻盖到奶奶身上。兄弟俩一起用温暖的小手,抓着奶奶那只早已变凉了的粗糙的大手。 还能为奶奶做些什么呢? 奶奶活着的时候,他们帮奶奶做的事实在太少太少,还淘气得没边儿,净让奶奶操心。夏天,村里的孩子们,都光屁股到村前的小河里洗澡,乱扑腾,满河溅着水花。兄弟俩禁不住诱惑,忘记了奶奶的告诫,小裤衩儿一扒,下河了。奶奶知道了,连忙赶到河边。他们见了,赶忙爬上岸,穿上裤衩。奶奶挥起拐棍,在他们屁股上结结实实地各打了三下。奶奶怕他们淹死。打完了,奶奶哭了,一边揉着他们的屁股,一边说“揉呀揉,不长瘤”,又一边落泪。 兄弟俩现在心里真懊悔:不该惹奶奶生气、伤心的,不该只顾贪玩,不帮奶奶多干些活儿。懊悔又有什么用呢?天一亮,奶奶就走了,永远地走了。 大鸭突然想起,去年村西头五奶奶死后躺在门板上,到晚,儿孙们跟着一个从外村请来的会唱歌的老头,绕着五奶奶转。还有人敲着小鼓和铜钵儿。那老头闭着眼睛哼唱着,声音忽高忽低。他手里托着一个盘子,盘子里是些五颜六色的碎纸片儿。他不时地抓一把抛到空中,然后纷纷落到五奶奶身上。大鸭和小鸭问奶奶这是做什么。奶奶告诉他们,在给五奶奶送行呢,她要到一个好地方去,那里长着很多花,五奶奶累了,去享福了。 大鸭和小鸭也要给奶奶举行一次送别。 兄弟俩找到几张五颜六色的纸,用剪子剪成一盘碎纸片。大鸭从抽屉里找出兄弟俩都爱吹的芦笛。那是大鸭做的,大拇指儿粗,一尺长,上面有小眼儿,一头装着一个跟按在唢呐上差不多的哨儿。大鸭把芦笛交给小鸭: “吹吧。” “奶奶能听见吗?” “能。”大鸭点点头,托着盘子,绕着奶奶走起来。 小鸭竖吹着芦笛。笛声低低的,哀哀的,像在跟奶奶说话呢。 大鸭唱着。唱的什么,他一点儿也不明白,只是这么唱着,把花纸片儿抛到空中。纸片儿飘忽着,轻轻地落在奶奶身上。 眼泪从他们的眼角流到嘴角。 凄婉的芦笛声,在春天的夜空中慢慢地传开去,全村人都醒了。 想到是把奶奶送到一个好地方,两个孩子心里又陡然快乐起来。小鸭站起来,用劲吹着芦笛,音调变化仍然很少,却很欢快了。大鸭也稍稍把歌声放大,把花纸片儿抛得更高。 奶奶为了拉扯他们,太累了,该享福了。 天上,嵌满亮晶晶的星星,月亮很亮,像只擦洗过的大银盘。远处林子里,鸟儿已开始扇动翅膀,张着嘴巴,准备着迎接黎明。挂着露珠儿的桃花和麦苗儿,散发着好闻的清香。 奶奶身上落满了花纸,不,是花瓣儿。 兄弟俩没劲儿了,歌声低了,芦笛声弱了。到后来,不吹也不唱了,又互相偎依在一起。兄弟俩心里并不全都是悲伤。 他们静静地睡着了。奶奶也好像是睡着了。蜡烛流完最后一滴烛泪,火苗儿跳动了一下,无声无息地熄灭了…… 荒原茅屋 荒原沉睡着。 妈妈轻轻呻吟着。 大荒侧卧在床角,把耳朵贴在墙上,静静地聆听着。 妈妈将给他生一个弟弟,还是一个妹妹呢?他既想要一个弟弟,又想要一个妹妹。弟弟也好,妹妹也好,他都要。荒原太大,荒原给他的是不尽的荒凉、寂寞和孤独。他渴望有一个弟弟或一个妹妹。 茅屋耸立在这片荒原的最高处。它是荒原的一个奇迹。因为,在肉眼所能看到的一个庞大的范围内,就再也没有另外一座茅屋了。它傲然挺立着,在荒原特有的穹隆下,在荒原特有的风暴里,在荒原特有的壮丽晨光和苍茫暮霭中。它不知在这荒原上耸立了多少个年头。用石头垒成的青色围墙,不少地方已经风化。覆盖的茅草也不知换了多少次,眼下,又已经薄薄的,但仍然还很结实地覆盖着。听爸爸说,bbr>藏书网这座茅屋是爷爷的爷爷盖的。现在,他的子孙已散落在这片漫无边际的大荒原上的各个地方。凡在这片荒原上的人,都系一个家族。荒原因为他们,才有了绿色和灵性。 茅屋又将给荒原带来一个新的生命。 茅屋下方的斜坡上是一个大栅栏,但现在是空的——爸爸赶着他的马群到远方放牧去了。而那里山洪暴发,把爸爸阻隔在山那边,使他不能在妈妈生产前赶回这座茅屋。 大荒光着屁股从床上跳下来,从桌子上抱来那只粗陋的小木箱。那里面藏着两件很好的礼物,是大荒准备送给那个还未降生的弟弟或妹妹的。一件是小风车。那是大荒花了三天的工夫,自己用刀刻出来的。几片螺旋桨式的叶片,被风一吹,就“呼呼”直转。在几片叶片的中心,大荒还用刀挖了一个眼儿,风吹进眼儿,就会发出悦耳的哨声。这件礼物当然是送给弟弟的。大荒不止一次幻想过:弟弟用小手举着小风车,他就背着他在荒原上到处乱跑,那风车就快活地不停地在弟弟手中转着,“嘤嘤”地响着,弟弟也就快活地在他背上颠着屁股。另一件是个布娃娃。当然是送妹妹的。女孩子家什藏书网么也不喜欢,就喜欢布娃娃。布娃娃是她们的命根儿。大荒比谁都清楚。他用妈妈给他买褂子的钱,连来带去跑了一天,在三十里外的一家小商店买下了它。这是个洋娃娃,长着一头金色鬈曲的头发,眼睛是蓝的,蓝得很好看。小妹妹还能不喜欢这样的娃娃吗?她抱着这样的娃娃睡觉,一定会睡得很香甜的。 大荒打开箱盖儿,看看风车,又看看布娃娃。他要做哥哥了。他觉得他真幸福。他坐着,就这样把箱子抱在怀里。 妈妈的呻吟声一声比一声高了,一声比一声尖厉了。大荒感觉到妈妈在痛苦中,放下木箱,跑到妈妈的房门口,用焦急、惶惑、茫然、不知所措又害羞的目光望着灯光下的妈妈。 爸爸当他的面说过,妈妈是这个荒原上所有女性里边最漂亮的。大荒信,因为,他长这么大,再没有见过比妈妈更好看的女人。他喜欢妈妈。他还被妈妈抱在怀里时,最喜欢干的一件事,就是用小手抓妈妈那头柔软漆黑的头发,把它们打开,弄乱,让它们拂拂扬扬地散披在妈妈的肩上。妈妈重重打了他的手。他眼泪未干,又继续去干那件事,干得很认真。妈妈没法儿,只好随他去了。因此,妈妈的头发常是散着的。后来习惯了,也就不梳理它了,就让它这样一年四季散着。反正,在这荒原上也很难见到一个生人。妈妈很温柔,跟訰悍的爸爸正好是个对比。爸爸常放牧去,大荒是在妈妈的一片温柔里长大的。他习惯了妈妈的胳膊、妈妈身上散发出的好闻的气息。不是爸爸把他赶开,他也许现在还和妈妈睡在一张床上。 妈妈在痛苦里,但妈妈更好看。她的头发散乱在枕上,因为汗水的濡湿藏书网而格外的黑。她的脸色微微发红,汗珠在她的额头上和鼻尖上闪光。她的嘴角微微抽搐,却丝毫不能使妈妈难看。 妈妈见到了大荒,微微笑了笑。 大荒在门槛上坐下,双手抱着膝盖,默默地望着妈妈。他觉得自己背负着重任。 一个新生命的诞生需要母亲忍受巨大的痛苦。妈妈正在床上受罪,她被阵痛袭击着,柔和端丽的面孔一阵阵抽搐、变形。汗水越流越猛了,顺着耳根流下去,湿着枕头;喘息声也越来越急促,仿佛那个温馨的婴儿有无穷的力量,在她的腹中调皮地折腾着,想把妈妈彻底搞累。 大荒倒了一碗水,放了一勺又一勺糖,用双手端给妈妈。妈妈用胳膊艰难地支撑起身体,感激地看了一眼大荒,一口气将水喝了。喝得太猛,水从嘴角流了下来。妈妈朝大荒吃力地笑了笑。 大荒又坐回到门槛上默默守候着。 妈妈平静了一阵,又陷入了痛苦。那个弟弟(或妹妹)仿佛在黑暗里困得太久了,急切切地想来到阳光下,来到荒原上,来到大荒的眼前,可是大门却还紧闭着,于是,他(她)就用全身的力气撞击着。看得出,妈妈是兴奋的激动的——她又将有一个孩子了!但这撞击同时给她带来了不可言说的痛苦。随着他(她)撞击的猛烈,妈妈的痛苦也在加剧。她的眼睛一会儿紧紧地闭着,一会儿慢慢地睁开,露出被疼痛的火焰烧得有点儿发红的眼珠。她的手在床上不停地抓摸着,像一个被水淹没的人,在胡乱地抓握什么可以救生的物体。 大荒害怕了:“妈妈……” 妈妈侧过脸来,望着他。 他的眼睛告诉妈妈:妈妈,我能为你做些什么呢? 因为爸爸不在,妈妈似乎也为承受这过于沉重的痛苦而感到气虚。她望着瘦弱、平时因为她的娇惯而显得稚嫩的大荒,眼中闪过一丝疑虑。 大荒感觉到了,心里有点儿难受,脸臊红了。 妈妈合上眼睛,她暂时因为思虑一个什么重要问题而忘记了痛苦。她的双臂自然地放在身体的两侧,但前额沁出的汗珠已聚集成黄豆粒大。她好像在为自己刚才向大荒闪过不信任的目光而感到不安和歉疚。 “大荒!” “妈!” 妈妈睁开眼:“你认识去黑松林的路吗?” 大荒点点头。 “认识那个白头发的老阿婆吗?” “认识!你说过,你生我的时候,是她把我接出来的。” “你爸爸不在家……”妈妈这样说了一句没有完的话,却不吱声了。 大荒转身冲向门口,双手用力拉开了茅屋的门——可他定住了。犹豫、恐慌、怯懦,他身上的一切弱点,在他向沉沉的夜空一瞥时统统暴露了出来。他不知害臊地将门关上,然后头也不敢抬地又坐回到门槛上。 夜色中的荒原,弥漫着恐怖的力量。它一片安静,由于过于安静,让人觉得它是虚伪的。在它深邃的胸膛里好像潜伏着什么。风吹过时,它就会像一头叫不出名字的巨兽在酣睡中发出鼾声。荒原上的天空,像是正在飘落下来的一张巨网。 大荒对去黑松林的路很清楚。 黑松林离这里十里路,要穿过一片长满荆棘的洼地。那些荆棘像一只只恶鹰的爪子,不是把你的衣服撕破,就是给你的脚底扎上一根根尖刺。过了那片荆棘,是一片泡在水里的乱石滩。那些大大小小的、圆滑滑的、让人觉得刁钻古怪的石头,让行人一个接一个摔跟头,摔得两眼金星迸溅,摔得浑身水淋淋的。再过去,是一片荒野。爸爸说过,那是一个古战场。在遥远的年代,有两支军队,在那块盐迹斑斑、赤条条的土地上刃战了整整一个白天和整整一个黑夜。第二天,太阳照上来时,已没有一个人是活着的。爸爸说,那里的泥土为什么至今还是红的,是因为它吮吸的血太多了。过了那片荒野才是黑松林,而白发老阿婆住在林子深处。通过那片原始森林只有一条路。林子太老了,杂树怒生,苍翠四合。寂静的林子间总好像游荡着什么精灵,总好像藏着许多神秘的>藏书网故事。 这不是一个女人,也不是一个小孩的路。 妈妈觉得自己不应该有那样一个奢望而使她的大荒陷入难堪。她亲昵地叫着:“大荒……” 大荒不敢抬头。 “来,搬张凳子,靠着妈妈坐。” 大荒搬来凳子,坐在离妈妈不远的地方。 那个小弟弟(或小妹妹)好像终于愤怒了,不顾一切地折腾开来。新鲜有力的生命在妈妈体内动荡着。妈妈遍体的筋络清晰地在她光滑的皮肤下显现出来,有的地方曲张着,像要爆裂开来;头发散漫,有一绺被妈妈用牙齿紧紧咬啮着。她的手用力抓着身底下的褥子,仿佛要把它抓破。疼痛像巨浪,一阵紧似一阵地朝她猛压过来。妈妈奋挺着,抵抗着,在浪峰下发出苦难但没有一丝悲哀、却带着快感的呻吟。 后来,妈妈晕厥过去了,脸色一片苍白,嘴唇无力地颤动,胳膊垂挂在床边。她的生命仿佛在一个新生命挣扎而出时,在痛苦的深渊里沉沦下去了。 “妈妈……妈妈……” 大荒呼喊着,摇动着被汗水湿透了衣服的妈妈。 妈妈的力量在恢复,她的手终于深深地抓进棉絮里。她的牙咬破了嘴唇,嘴角挂下一弯鲜红的血。 大荒光光的小胸脯因为波动的呼吸而不住地起伏,被太阳晒黑、赤裸着的屁股,因为汗水的冲洗,像磨光的紫檀木在灯下闪着亮光。 妈妈醒来了。她向大荒微笑着。 大荒从来没有见过妈妈有这样恬静、美丽的微笑。 大荒觉得有一股力量在他还未长结实的身躯里冲撞着、奔突着。他突然转过身,“哗”地再次拉开茅屋的门,回头看了一眼妈妈,然后像一粒子弹射进了黑暗里。 他跑着,呐喊着,让自己的声音成为他的伙伴。他的声响使整个天空都似乎发出轰响。他不停地跑,不停地摔倒,不停地呐喊。 ……黑松林深处熟睡的居民被猛烈的敲门声惊醒了,灯一盏盏亮起来,人们一个个来到白发老阿婆家门口。人们团团围住这个赤身的少年,问他要干什么。他却发不出一丝丝声音。他的喉咙几乎彻底哑了。他急得在地上跳着,用双手狠狠掐着自己的喉咙。他绝望极了,蹲在地上,用两只汗淋淋的拳头“吃通吃通”地狠揍着自己的脑门。 茅屋里,妈妈怎么了呢? 他一手抓住白发老阿婆的胳膊往前拉去,一手指着远方——他们茅屋所在的地方。 “一定出什么事了!”林子里的人说。 “快跑!” 于是,无数的男人和女人组成的人流,在夜空下,随大荒迤逦而去,纷沓的足声震荡着黑色的荒原。 见到茅屋的灯光时,大荒甩开这支盲目的队伍,以令人震惊的速度扑向茅屋…… 远远地,茅屋向荒原发出一个婴儿清脆的啼哭声…… 大荒的眼泪纷纷洒落下来。 荒原的尽头,正被霞光染红。 茅屋门口,站着爸爸。 他跑到爸爸面前,然后转过身去,用手指了指那支由他领来的队伍。 爸爸朝那些人摇了摇手,然后把手放在他的肩上,搂着他朝茅屋走去:“爸爸扔了那些马,是从洪水里游过来的。”爸爸用的是对兄弟说话那样的口吻。 茅屋里,婴儿在生动有力地啼哭着。 “是弟弟还是妹妹?” “一个弟弟,一个妹妹。” 大荒停住了,仔细去听——两个婴儿在一起啼哭着。 他挥着双拳,“嗷嗷”叫着,朝茅屋冲去…… 一九八三年四月二十六日于北京大学天涯在线书库《www.tianyabook.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