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涯在线书库《www.tianyabook.com》 《山羊不吃天堂草》 第一章 明子觉得自己被一泡尿憋得慌,便去找厕所。他很容易就找到了,但那个厕所总是朦朦胧胧的。他好像从没有见过这个厕所。他有点犹豫不决。他想让自己拿定主意,可头脑模模糊糊的,生不出清醒的意识来。尿越来越憋人,小腹一阵阵刺痛,伴随着,还有一种麻酥酥的感觉。他搞不清楚自己的这泡尿是撒呢还是不撒。他觉察到自己的身体很沉重,仿佛被捆绑了似的。他想挣扎,可意念似乎又不特别清楚。一会儿,这些感觉又慢慢地消失了……这是深夜时分。 城市在酣睡中。秋风好像无家可归的流浪者,在无人的大街上游荡着。夜真是寂寞。发蓝的灯光毫无生气,疲惫地照着光溜溜的大街。秋风摇着梧桐树,于是大街上就有斑驳的影子在晃动,像是一个灰色的梦。偶尔有几片枯叶离了偎依了好几个月的枝头,很惶惑地在灯光下晃动着。其情形,像一片薄玻璃片扔进水中,在水中忽左忽右地飘忽着下沉,不时地闪出一道微弱的亮光。它们终于落到地上的枯叶里。当风大了些的时候,这些枯叶就顺着马路牙子往前滚动,发出干燥而单调的声音,把秋夜的静衬得让人感到寒丝丝的。 仿佛在极遥远的地方,传来一声火车的汽笛声。 这里有一座高大而古老的天主教教堂。教堂顶上,那个十字架在反射到天空中的半明半暗的灯光中,显得既哀伤,又庄严神圣。在深邃的夜空下,这个凝然不动的简洁的符号,还显出一派难言的神秘和威慑力量。 在教堂的背后,沉浮在夜色中的,是一座座高大的现代化建筑。它们的高大,使人有一种渺小感和一种恐慌感。它们是在仅仅几年的时间里面,令人吃惊地矗立在人们的视野里的。它们把辽阔无垠的空间变得具体了,也使空间变得狭小了。它们使人无法回避。但这个城市里的人,并不都知道,这些建筑在白天或是在黑夜,到底是用来干什么的。这些建筑的不断凸现,并没有给他们带来什么变化,仿佛它们是属于另外一些对他们来说十分陌生永不可沟通的人的。 与教堂的神圣以及这些建筑的高大形成一个极大的反差,明子他们师徒三人所栖身的小窝棚,在这夜色中,就显得十分猥琐和矮小了。 小窝棚搭在距教堂不远的一座大楼后墙下的一片杂树林里,是他们用从建筑物的废墟上捡来的木头、油毡和从垃圾堆里捡来的塑料薄膜以及纸箱板等搭成的。白天,当明亮的阳光把大楼照得更加华贵时,它看上去,就像是一大堆垃圾。 他们来到这个城市已经半年多了。至今,明子对这座城市还是没有一点熟悉的感觉。他觉得这个他生活于其中的世界,是遥远的,陌生的,永不可到达的。城市对他来说,是永不可解释、永不可捉摸的,是可望而不可即的。有时,他隐隐地还感到了一种恐怖感和一种令人难受的压抑和悲哀。他在小豆村生活了十六个年头,很少想到在两千多里地以外还有这样一个世界。他原以为,世界本没有多大。他六七岁时,甚至认为,这个世界除了小豆村,只还有一处地方,离小豆村大概要走一天一夜的路程。世界就这么大。当半年前,他和师傅、师兄又坐汽车又坐火车地行了两天两夜,被抛到这座城市时,一方面他感到惊奇和激动,一方面又感到晕眩和紧张。这个在小豆村机灵无比的孩子,常常显得局促不安、愚蠢可笑。他有了一种前所未有的卑下心理。当他很呆笨地站在大街上,或呆头呆脑地混在人流中时,本来就生得瘦小的他,就觉得自己更加瘦小了。那种隐隐约约却紧追不舍的自卑感,一阵一阵地袭击着他的心灵。 他常常地想念那个平原上的贫穷不堪但却让他感到自足的小村子。 但回去是不可能的。他们必须生活在这个并不属于他们的世界。 夜在一寸一寸地缩短。 明子又觉到了尿憋人。他又朦朦胧胧地见到了厕所。这回,来不及再考虑了。当厕所的形象一出现,几乎就是在同时,尿就又急又冲地奔流出来了。尿热乎乎地从身体下部的一条渠道流动着,又把一种微痛但很舒服的感觉散布于腹部乃至全身。他有一种说不出的好感觉。他没有想到尿尿竟是这样一种让人愉快的事情,当终于尿完时,他的身体像绷紧的弦松弛下来了。 不知过了多久,他觉得身子下面有点温热,心微微紧张了一下。 两只猫在不远处的垃圾箱里同时发现了一块什么食物,抢夺起来,并在喉咙里呼噜着,各自警告着对方。后来竟厮咬起来,不时发出凄厉的尖叫声。 明子突然一下醒来了。身子下面的温热感也一下子变得十分明确。一个意识猛然跳到脑海里:尿床了! 他用手摸着褥子,证实着尿湿的面积。情况真使他害臊和不安:褥子几乎都湿了,并且湿得很透,能绞出水来。 他一动不动地躺在湿乎乎的褥子上。 他几乎是肯定地觉得,与他同睡一个被窝抵足共眠的师兄黑罐,此时此刻,是醒着的,并且正在十分清楚地用后背忍受着那腌人的潮湿。 明子心里有一种深深的歉意。 明子的印象中,上次尿床距今大概才半个月时间。 这个坏毛病,像沉重的阴影一样,一直撵着明子,使他很小时就有了一种羞耻感。随着一岁一岁长大,这种羞耻感也在长大。明子的身体发育得很不好,又瘦又小,像一只瘦鸡,走起路来,显得很轻飘。他的脸色总是黄兮兮的,眼睛深处驻着不肯离去的忧郁。这大概与这毛病总有点关系。 明子认定,这个毛病是过去喝稀粥喝出来的。 在明子关于童年的记忆里,有一个很深刻的记忆,那就是喝稀粥。家里的日子过得十分窘迫,一天三顿,总是喝稀粥。那是真正的稀粥!把勺扔进粥盆里,能听到清脆的水音。如果用勺去搅动一下粥盆,会瞧见盆中翻起的水花,在水花中稀稀拉拉地翻动着米粒。他很小的时候,就能自己用一双小手抱着一只大碗喝这稀粥了,直喝到肚皮圆溜溜的,像只吃足食的青蛙。如果用手去敲肚皮,就像敲着一只牛皮鼓。晚上那一顿,尤其喝得多。不知怎么搞的,小时候是那么困乏,一上床就睡着,一睡着就醒不过来。困乏与尿多的矛盾的直接后果就是尿床。天长日久,就成了习惯,夜里有了尿,就不由自主地流泻出来。 明子长到十岁以后,这个毛病虽然好了些,但却一直不能根除。 当自己用身子去焐干湿漉漉的褥子时,明子有时甚至对自己有一种深深的仇恨。 离家之后,明子总是小心翼翼的。他不能让师傅发现尿床。在他看来,师傅是凶狠的,甚至是可恶的。他不愿看到他满脸恶气的脸色。晚上,他尽量少喝水,并尽量迟一点入睡。入睡之前,他总是一次又一次地往外跑,哪怕是一滴尿也要将它挤出来。可是,这并不能杜绝这一毛病的再现。如果,他一人独自睡一张床,也许能使他的心理负担小一些。然而,这小小的窝棚,只勉强够放两张床,师傅自然要单独占一张,他不得不和黑罐合睡一张,并且不得不和黑罐睡一个被窝,因为他们两人只有这一床被子。他家匀不出一条被子来让他带上。 明子把双腿张开,把双臂摊开,尽可能多地去焐潮湿的褥子。他的臀部和后背已感到火辣辣的腌痛,但他只能一动不动地忍受着。他睁着眼睛,很空洞地望着棚顶。他想让自己想一些事情和一些问题,可总是不能很顺利地想下去,常被臀部和背部的火辣辣的灼热感打断。 黑罐也一动不动地躺着。 明子知道,这是黑罐在默默地忍受着痛苦,而装出根本没有觉察的样子,以使他不感到歉意。可是明子在明白了黑罐的这番心意之后,心里却越发地感到羞愧和歉疚。 明子歪过脑袋去看睡在棚子另一侧的师傅。远处折射到窝棚里的灯光很微弱。明子惟一能看到的,就是师傅那颗摘了假发后的亮光光的秃脑袋。“三和尚!”明子在心里情不自禁地默念了一声,觉得这名字很有趣。他无聊地玩味着“三和尚”,暂时忘了身下的难受。明子和黑罐在背后开口闭口都称师傅为“三和尚”。他们觉得他就应该叫“三和尚”。“三和尚”这个名字最自然,最真切,最得劲。 三和尚心中似乎有什么重大的怨恨,翻了一个身,从胸膛深处长长地叹出一口气来。有一阵,他似乎呼吸有点困难,吸气出气,都变得急促和沉重,还夹杂着痛苦的呻吟声,像是在梦魇中挣扎着。 明子感到有点害怕,禁不住靠紧了黑罐。 明子觉得他和黑罐与三和尚之间有着一种冷漠,有一种敌对甚至仇恨的情绪。他和黑罐有一种结成同盟以抵抗三和尚的凶狠和喜怒无常的默契。 明子被煎熬着,等待着天明。 在这似乎漫无尽头的煎熬之中,明子的灵魂也在静悄悄地增长着韧性。心底深处的羞耻感,却在激发着种种可贵的因素:自尊、忍耐、暗暗抗争、不低头颅、不受他人欺骗、怜悯一切受苦99lib?的人……痛苦反而使他对人生和生命有了这种年龄上的孩子所没有的体验和成熟。若干年以后,当他成为一个堂堂正正、地地道道的男人时,他会感谢身体的痛苦和童年时受到过以后还将不断受到的生存和生活的苦难的。 他平静地坚持着。 黑暗在渐渐淡化,城市在慢慢苏醒。 三和尚的秃顶更加明亮起来。明子甚至可以借着天光看到棚子角落上挂着的假发。明子记得,一到这座城市不久,三和尚就到处打听着哪儿卖假发。这件事对他来说似乎实在太重要了。仿佛他此次远行,不是为来干木匠活,而是专为买假发来的。那天,明子和黑罐正在收拾棚子,一个中年汉子倒背双手,大摇大摆地走到了他们面前。他们只顾收拾棚子,没有理会这位中年汉子。“嘿,黑罐、明子,你们眼瞎啦!”明子、黑罐略吃一惊,掉过头来,镇定细瞧:三和尚!三和尚咧嘴笑着,有几分得意,又有几分难为情。明子第一次发现,三和尚原也是一个长得很有风采的男人!那乌黑乌黑的假发,完完全全地覆盖了那丘“不毛之地”,使他一下子年轻漂亮了许多。当三和尚转过身去,请明子和黑罐欣赏时,明子忽然看出了破绽:那假发只不过像顶帽子,遮不住后颈和耳根旁的光溜,边缘齐刷刷的,反而将那儿的光溜衬得格外光溜,让人看了心里别扭。当三和尚一伸手,像揭掉头皮一样,将假发一把抓下时,明子感到了一阵恶心,浑身起了鸡皮疙瘩。“猜猜,多少钱?”明子和黑罐猜不出。“一百八十块!”这个数字让明子和黑罐感到咋舌。再说,三和尚又是个吝啬鬼,一分钱不是掰开花,而是数着格子花,怎么竟下狠心掏一百八十块买这么个玩意儿?但明子后来有空回想那次他在芦苇荡里见到的情景时,他完全理解了三和尚这一空前绝后的慷慨行为。从此,三和尚出门必戴假发,并且在黑罐从垃圾堆捡回的那块破镜前好一阵调整和端详。 远处楼上,谁家违抗居委会的规定而偷养的公鸡叫了。从门缝中漏进的曙光,使煎熬了半夜的明子心里产生了一种冲动。 三和尚从被窝里伸出胳膊,很难看地打了一个哈欠,然后眼皮上翻,去望他的假发。他的眼神告诉人,每当他凝神望着它时,他心里会泛起许多往事,许多情绪。对于他来说,它的意义似乎是无比丰富和深刻的。 三和尚忽然皱了一下眉头,用劲嗅了嗅鼻子:“哪来一股尿臊味?” 明子紧张了一下,没有吭声。 三和尚支起身子,又嗅了嗅鼻子:“确实有一股尿臊味!” 明子闭上眼睛。 “黑罐、明子,你们听着,以后常洗洗你们的大腿裆和臭裤衩!” “我们洗了。”黑罐答道。 “那哪来的尿臊味?”三和尚掀起自己的被子闻了闻说,“以后夜里再撒尿,跑远些撒,别在门口撒。” 黑罐“嗯”了一声。 “天亮啦,起吧,洗把脸,一起到路口小摊上吃油饼喝豆腐脑,吃完了,明子直接去等活,黑罐跟我到那个绝八代的人家接着干。我天南海北,做了这么多年木匠活,没见过这么抠门的人家!” 明子等黑罐起了床,才起床。他把被子放平,盖住了褥子。 三人走出门大约一百步远,黑罐说:“你们先走,我觉得凉,回去取件褂子。”说完,掉头便回。藏书网 明子站住了。 “倒知冷知热的。我们先走。”三和尚说。 “我等一等他。” “也好,省得这个笨蛋又走迷了路。”三和尚说罢,独自一人前头走了。 明子往回走了几步,远远地看见黑罐从棚子里抱出了褥子,将它晾到一根树枝上。 明子心中充满了感激。 第二章 十字路口。 这里是繁华地带,有三路公共汽车、两路无轨电车经过,整日车水马龙,川流不息。 南北马路的一侧,云集了从各地来的木匠。各种各样的牌子,或斜倚在马路牙上,或挂在路边树上,还有挂在胸前的。上面或写着“可做最新款式家具,手艺精到,价格合理”,或写着“来自南方,手艺高强”,或写着“包工包料,令你全家满意”……这些木匠大多兼做漆匠,因此,马路牙上放了一溜擦得透明照人的各种颜色的漆板。 他们在这里等活。 这个地点,似乎不是某个管理部门指定的。他们来到这里,是一种无言的默契。他们必须给这个城99lib?市的市民造成一种强烈的印象和记忆:如有木匠活,就到这里来找木匠。而且只有到这里来,才能找到木匠。不知不觉之中,这里就成了一个劳工市场。他们像路上行人一般在不断流动,找到活的便离开这里,没有活了就到这里等活,一些木匠走了,一些木匠来了,有些木匠可能因为生活维持不下去而回了老家,永远也不会再回这儿,但这个市场却永不消失,而且趋势是人越来越多。 他们操着各种各样特征鲜明的口音,在互相对话,在向路人询问是否有活可做。他们中间似乎没有太大岁数的,大多为年轻人或像明子这样的半大小子。这原因大概是因为老年人已没有走出熟地去闯荡世界的心境和勇气了。半大的小子又似乎特别多,这大概是因为他们干活还不太在行,师傅便派他们来这里等活。 当他们全部闭口不言时,谁也不能判断出他们各自来自何方。在城里人的眼里,他们太相像了,一样的脸色(粗糙,贫血,缺乏光泽,呈黄黑色),一样的表情(木讷,目光呆滞,脸部缺乏活跃的情绪)。他们的衣着也差不多,还是十多年前这个城市里的人也曾穿过而今绝不会再穿的衣服。令人不可思议的是,他们的身材几乎是一律的矮小。他们或坐在马路牙上,或交叉着双腿倚在树上,或坐在新买来的破旧自行车的后座上。他们与城里人明确地区分开来,就像一捧大米与一把赤豆那样差别分明。 生活规定好的角色,使他们很难有城里人的高贵神情和傲慢态度。他们所处的位置是绝对被动的:他们是求别人让他们干活,是被别人选择的。他们常常听到很气派的一声:“你,跟我走。”他们又都希望自己能得到一笔生意。因此,目光里总免不了含着几分恳盼,几分讨好。 明子把六七块漆板放好,将一把锯子象征性地抓在手中。 三和尚总派明子来等活,那倒不是明子不能干活,而是因为明子有一种机灵和讨人喜欢的嘴巴。那天,三和尚指着明子的鼻子说:“你小子听着,在这种人堆里混,你那份机灵倒是很值几分钱的。” 明子与任何一个木匠的神情似乎都不一样。他一点也不焦急,倒像是来物色人干活的,从这里溜达到那里。他蹲下身子,看了一会儿几个木匠打扑克牌,又趴在一个安徽凤阳来的小木匠肩上,看了一大段武侠小说。溜达累了,他就靠树坐下,脱了鞋,双腿一伸,在太阳光下晒脚丫子。 过来一个人,问:“封阳台吗?” 那人话音未落,“呼啦”一下拥上十几个木匠来: “封!” “封!” “我们是专封阳台的!” 那人问:“价钱多少?” “这要看阳台大小。” “价钱好说。” “不会跟人瞎要价的。” 一个湖南常德来的木匠,抓住那人的自行车车把:“走呀,师傅,我有自行车,跟你到家瞧瞧阳台再谈价不行吗?”那样子,旁若无人,好像那人就专冲他来的。 又有好几个木匠,向那人显出更大的热情。 他们紧紧围着那人,都不屈不挠,仿佛那人会跟他们每人都订下一个封阳台的活似的。 那人非常认真地叙说着他家阳台的大小,又非常认真地与木匠们讨论着价钱,木匠们也都一个个地认真地与他对话,都力图给其他木匠们造成一个印象:人家是和我谈生意的。 足足纠缠了有一个小时,那人却说:“我先打听打听,那房子倒是盖好了,还没分我呢。”便推车走了。 弦绷得紧紧的木匠们,一下子松弛下来: “这——人!” “瞎耽误工夫!” “耍人哪!” 木匠们很气恼,一个个嘟囔着,回到了自己的位置上。紧张一解除,一个个显出筋疲力尽的样子来。 一直在晒脚丫的明子禁不住“扑哧”一声笑,用一句刚从这个城市学来的骂人话,轻轻骂了一声。他动了动腿,依然晒他的脚丫子,饶有兴趣地观看着大街上形形色色的情景:警察向一个用自行车驮着一个姑娘的小伙子恭恭敬敬地敬了一个礼,还不等手在空中举定,突然一变脸,大吼一声:“你们干什么哪?!” 车站的牌子底下,一男一女,全然不管前后左右到处是眼睛,像长在了一块儿,拥抱在一起,胡乱地吻来吻去,打老远都能看到他们额上唾沫的闪光。 一辆无轨电车飞驰而过,突然从车窗口飘出一块粉红色的纱巾来。这纱巾飘了飘,飘到人堆里。城里人真清高,谁也不去捡这好端端一块纱巾,任它在地上躺着。过了一会儿,来了一个流着鼻涕、见人直乐、走路直摇晃的傻子,蹲在地上对这纱巾出了半天神,然后把它捡起来,在空中摇来摇去,向马路那边的人大声嚷嚷,也不知嚷些什么。 明子忽然觉得有人在他的腰间捅着,掉头一看,不禁叫道:“鸭子!” 鸭子是一个小男孩,也就十二三岁的样子,是明子几天前在这里等活时才认识的。 鸭子比明子矮半头,但长得出奇的结实,脸蛋儿红黑红黑,嘴巴总是油光光的,一看就知道,这孩子吃得很不错。他的后背上插着一根两尺多长的细竹竿,竿头上立着一只灰褐色的鸟。那鸟的腿上拴了一只活的铜扣,有一根两尺多长的细绳连着铜扣和竹竿。那鸟常常飞起,但绝不超过绳子所能允许的长度,在空中自由舒展地飞了飞,又很满足地落回竹竿,把嘴在竿的两侧左擦一下,右擦一下,颤抖了一下身子,把羽毛弄得很蓬松,仿佛一下长成了大个儿。 “它叫什么鸟?”明子的家乡有很多鸟,但从未见过这种嘴巴古怪的鸟。 “叫蜡嘴儿。” 那天,明子急着要去五金店买两根锯条,没来得及与鸭子好好说话。他对鸭子几乎还一无所知。 “你从哪儿来?”明子问。 鸭子立即变得困惑起来:“我也不知道。” 这简直不能使明子相信:“你怎么能不知道自己是从哪儿来的呢?” “我真不知道。”鸭子似乎有了一种孤单的感觉,更往99lib.明子跟前靠了靠。 明子还是不能相信。 鸭子回忆说:“我记得,我老早就住在这城里。我、爸爸,还有两个哥哥,我们住在护城河上的一座大桥下。我们在那里搭了一个小窝棚。但我知道,我们不是这个城里的人,是从很远很远的一个地方来的。我记不得爸爸有没有说过那个地方了。” “他带你们来这里干什么呢?” “我也不知道。爸爸经常带着我们在大街上走。我和哥哥们每人戴一顶棉帽子,爸爸也有一顶。我们每人还有一双死沉死沉的皮鞋,走在大街上,很响很响。都是从各个地方捡来的。爸爸在前头走,后头跟着大哥,大哥后面跟着二哥,二哥后面跟着我。爸爸一定要我们挺着个胸膛走,谁哈腰,爸爸就大声骂他‘熊样’。夏天,天就是热得要命,爸爸也不允许我们摘掉帽子,说摘了帽子就会受凉生病。我们真的谁也没有生过病。” “怪不得你头上总戴着顶破帽子。” “我爸爸特别爱干净,常在大桥下为我们洗衣服。他把衣服在河边水泥台阶上使劲地搓来搓去,洗干净了,就挂在大桥上晾干。好多好多,一晾一大片,有很多人在大桥上低下头来看。那时,我们好高兴。” “你们在哪儿做饭呢?” “做饭?我们从不做饭,总是在桥洞里热一热现成的饭菜。” 明子不明白。 鸭子说:“那些饭馆里,有很多很多人吃不完他们买的菜。爸爸领着我们帮饭馆里干点活,他们很高兴我们把剩菜用盒子和塑料袋装走,说省得他们费事。有一回,我们一下装回三条大鱼来,那些鱼几乎没有动过筷子。我们吃了三天,才吃掉。我二哥吃伤了,拉了好几天稀。可又吃了一条鱼,却不拉了。” 他一口气说了一大串明子没有吃过甚至闻所未闻的好吃的东西,进入了对那些菜肴的津津有味的回忆。 明子点点头,心里总算是明白了。 鸭子还说:“我爸还可能是个读书人。每天早上,他都叫我们兄弟三人认字。他把字写在桥墩上,然后教我们念,上——下——来——去……我们坐在桥洞里,大声地念,桥洞里嗡嗡地响。桥上的人就把身子趴在栏杆上,勾下脖子朝我们望。我们就越大声地念:上——下——来——去……” 明子打断了鸭子对往事的回忆,问道:“你现在怎么就一个人呢?” 鸭子变得伤心起来:“那会儿,我们走到一个很热闹的大街上,人特别特别的多。穿马路时,爸爸和大哥二哥都过去了,我被一辆汽车拦在了马路这边。车特别特别多,一连串来了好多辆,我怎么也过不去。我忽然听到爸爸在大声喊‘鸭子’,我望过去,见到几个穿白衣服戴大盖帽的人把爸爸他们扭到一辆车上去了。大哥和二哥也在‘鸭子鸭子’地喊我。我听见一个大盖帽说:‘什么鸭子鹅的,不准瞎叫!’等终于没有车再过,我跑过马路,早没有爸爸和大哥二哥的影子了……”鸭子要哭了。 停了好一阵,明子说:“你赶快回到那座桥下等呀。” “我找不到那座桥了。后来找到两座桥,可都不是那座桥。过了好多天好多天,我才找到那座桥……” “见着你爸他们了吗?” 鸭子摇摇头:“家里的东西都不在了。不知是爸爸他们拿走的,还是被别人拿走的。我在桥边等了好几天,也没等着他们,我就离开了那座桥。” “有几年啦?” “我不知道。” “也许,他们被送回老家了。你该回老家去。” “我不是说过了吗,我不知道是从哪儿来的。” “你有口音!”明子忽然有了主意,拉着鸭子让他在各地来的木匠们面前挨个说一通话,确认一下鸭子到底是哪儿的人。 四川的木匠说听鸭子的口音好像是四川的,湖北的木匠说听鸭子的口音好像是湖北的一个什么地方的……可又都说不太像。最后,这些木匠们围到一起专门讨论这个问题,得出一个共同结论:鸭子的话早串了音了,谁也不可能再认定他的根一定是哪儿了。 于是,鸭子的脸上就有了悲哀。 明子就带鸭子重新回到他们原先坐的地方,一个劲地安慰他:“总能找到你爸他们的。” 鸭子的境况,把明子又带到那种时常扰乱他的心的情绪里。他默默地望着—— 马路对面是装饰华丽的百货大楼、钟表店、珠宝店…… 街上不时闪过一辆又一辆锃光瓦亮的小轿车,偶尔还会有几辆豪华的大轿车首尾相衔极气派地行过,那里面坐着的是长着各种颜色的头发但一律满面红光的外国游客; 时髦女郎挎着玲珑小包,好看地扭动着腰肢穿越斑马线; 拎着老板箱、腰间别着BP机的公司职员(或倒爷)在路边等待出租车; …… 明子想到了小豆村,想到了三和尚和黑罐,想到了木匠们,想到了鸭子和自己。他很困惑,很迷惘。他默默地望着,而且只能是默默地望着。他有许多事情搞不清楚,有许多问题想不明白。而且可能永远也搞不清楚想不明白。小时候,老人们常在油灯下或月光下讲天堂,他也多少次饿着肚子、蜷着身子梦见过天堂。但梦里的天堂,比他眼前的这个世界差了远去了。他曾以为,眼前这个世界才真正是梦。然而,他清清楚楚地看到了小汽车吐出的一缕乳白的轻烟,清清楚楚地闻到了那些时髦女郎走过时留下的经久不散的让人迷糊的香气。他甚至能用手去触摸这个如梦的世界。他力图用老人们注入他脑子里的有数的几个概念——“福气”、“命”、“修来的”等等——去解释他眼前的一切。当他认为这一切有了解释以后,他的心里好像很安静,很踏实。但以往的经验告诉他,用不了多久,这纠缠人的困惑和疑问,还会来纠缠他那颗还很懵懂、很不会思想的脑袋的。 “你在想什么?”鸭子问。 明子摇了摇头:“没有想什么,我在看街那边的树枝上有一只被风刮上去的塑料袋。” 衣服油渍麻花的鸭子似乎并没有这些思想。 “我到街那边去,那边人多。”鸭子说着站起身来往马路那边走。 明子忽然想起什么,叫住鸭子,问:“你现在还是靠吃人家剩下的饭菜吗?” 鸭子很高傲地一摇头:“不。我自己掏钱买饭菜吃,想吃什么就吃什么。” “那你靠什么来挣钱呢?” 鸭子扭过头去,亲昵地望着竹竿上的蜡嘴儿:“靠它。” “它?” “你跟我来吧,反正没有人会偷你的漆板。” 明子觉得鸭子的话说得也太奇怪,就跟着鸭子过了马路。 鸭子选了一块人来人往的地方站住,从后面取下竹竿夹在腋下,捉住蜡嘴儿,摘下它腿上的铜扣儿。 “你要干吗?”明子问。 鸭子朝明子一笑,双手一抛,将蜡嘴儿抛在空中。那鸟儿就在空中飞翔起来,并升向高空。 “它飞了。”明子仰望着天空说。 蜡嘴儿越飞越小,后来竟消失在天空里。 “你怎么把它放了,你不是说要靠它挣钱吗?”明子除了更加糊涂,还为鸭子觉得可惜。 鸭子却笑而不答。 明子在想:这鸭子的脑子是否出了点毛病? “你看呀。” 明子再抬头仰望天空时,只见那只蜡嘴儿又飞回来了。它在他们头顶上盘旋着,越旋越低,最后落到了路边的树枝上。 “你能把它唤下来?” 鸭子摇摇头:“你能。” “我?” “它要钱用。你在手里抓五分钱硬币,它就会下来。” 明子将信将疑,从口袋里掏出一枚五分钱硬币,用两只手指捏着,举在空中。 这时,已经围过很多人来观看。 鸭子打了一个口哨,只见蜡嘴儿斜刺里飞下来,直落到明子的手上,用坚硬的嘴巴啄了啄那枚五分钱,然后用嘴一拔,将它从明子手中拔出,展翅飞开,飞到了鸭子的肩上。它低下脑袋,一张嘴巴,那枚五分钱便又稳又准地落在了鸭子敞开的上衣口袋里。作为奖赏,鸭子从裤兜里掏出一粒谷子放到蜡嘴儿的嘴边。蜡嘴儿用嘴叼住,磨动了几下,将谷壳吐了出来。 明子感到十分惊奇。 这时,只见许多围观的人举起了硬币。 于是蜡嘴儿忙碌开了,就在硬币与鸭子的口袋之间飞来飞去,叼——松口,叼——松口……鸭子的口袋里不时发出硬币跌落在硬币上的清脆的金属声。 有一阵,那些举着硬币的胳膊竟像森林一样竖在空中。 鸭子的口袋已经鼓囊囊的,沉甸甸的。 但,那些喜爱猎奇的人们,还争先恐后地在口袋里搜寻硬币。那场面好热闹:没有硬币的,在用纸币向人们兑换硬币;一对情侣中姑娘在向小伙子求着:“给我一枚嘛,给我一枚嘛!”…… 打远处走来一个警察。 鸭子召回小鸟,重新套上铜扣,向明子使了个眼色,掉头进了一条小巷里。 “你要钱吗?”鸭子从口袋里掏出一把硬币来。 明子摇摇头。 “缺钱花,对我说。” 明子还是摇摇头。 “这鸟是一个老头儿送我的。那天,我饿得走不动了,坐在一个巷口翻白眼,那老头过来了,问我为什么坐着不动。我就把一切告诉了他。他叹了一口气,就走开了。可是过了一会儿,他又回来了,从他背后取下这支竹竿和这只鸟,对我说:‘让它来养活你几天吧。’于是,他把这一招教给了我。” “那鸟只认老头儿,会认你吗?” “我也这么想。但老头告诉我,那鸟不认人,只认这根竹竿。这竹竿上有记号。老头临走时说:‘这可不是长久之计。你过了这难关,可要用自己的双手刨食吃。这鸟虽然会干这行当,可你大爷只是让它叼我自己的钱,你大爷只不过图个开心。’我问他,怎么才能把鸟还给他。他说:‘不了。这鸟被我困着好几年了。你混上饭了,就撅了竹竿儿,让它远走高飞吧。’” “你没听那老头的话。”明子说。 鸭子说:“我才不会听呢。那老头,真傻。” 明子说:“自己卖力气挣的钱,才干净。” “谁说的?” “不用别人说。” “我不管。” 明子忽然少了与鸭子说话的兴趣,回到了马路这边,依然老老实实地等他的活。 中午时,鸭子又来了。 明子朝他点点头。 鸭子打开一只纸包,露出两根奇大的炸鸡腿:“给你一根。” 明子瞥了一眼,只见那鸡腿被油炸得黄亮亮的,十分好看。但他咽了咽唾沫,从怀里掏出一只又冷又硬的馍来,一边啃,一边朝大街那边毫无意图地望…… 第三章 大概是一个什么节日到了,因为城市的夜晚变得非同寻常。 大街两旁的重要的、高大的建筑,由无数灯泡勾勒了轮廓,仿佛镶了金边。它们在深蓝色的天幕下,鲜明而又遥远地矗立着。电视台的发射塔的顶端闪着红光,那红光之高远,仿佛与天幕上的星星混淆在一起了。有几家大饭店,被一种专门的灯光前后左右通体照亮,那光是乳白色的,大楼感光后,就变成了银蓝色。大大小小的商店、饭馆,皆亮起五颜六色、梦幻一般的霓虹灯。夜幕下,无数的轿车用红色的尾灯,在淡淡的雾气中,划出一条条红线。一街流淌着炫目的灯光。 人站在街头凝望,会觉得这是神路天街。 明子他们早在夜幕刚降临时,就莫名其妙地有了一种激动,尽管这个节日似乎与他们无关。那番景观,是他们的想像力绝不能达到的。它足以使他们这些来自穷乡僻壤的木匠们兴奋、目瞪口呆。有一阵,他们坐在马路边的栏杆上,完全被眼前的情景镇住了,久久地沉浸在一种静穆之中。 外边的世界,竟是这样子的! 身后的公寓里,谁家的录音机在播放音乐,其中有两句唱词很入人耳:外面的世界很精彩,外面的世界很无奈。 明子他们自然不能像高等学院里的那些大学生们,
99lib?
也不能像城市里其他浸透了现代意识的人们那样去理解这两句平白却又让人回味无穷的唱词。但人所有的直觉,使他们也能对它有所感受。 有一阵,他们觉到了自己被一种全身心的幸福弄得心灵发颤。欲望不高的三和尚还感叹了一句:“我们该知足啦。” 他们像三只大鸟落在马路边的栏杆上。他们坐了很久,傻呆呆地观望着,有时,互相说几句傻呆呆的话。他们故意把傻话说得特别的傻,然后傻乐。 是黑罐第一个说:“我屁股坐麻了。” 三和尚接答道:“走走吧。” 于是,他们就沿着大街往前走。 商店的橱窗总是吸引着他们。平日有了闲空,他们遛大街时,总是将橱窗一个一个看过去。因为节日而重新换过的橱窗,更具魅力。 在一个巨大的橱窗里,绿色的背景下,明亮的灯光照耀着一行由低向高斜挂着的高级旅游鞋,造成一种运动的感觉; 在另一个巨大的橱窗里,一个身材修长的模特穿着一件雪白的貂皮大氅,微微向后倾着身体; …… 明子他们趴在大玻璃上看,直把鼻子压得平平的。有时,他们能够看到标价。他们特别希望能够知道那橱窗里的东西到底卖多少钱,因此,可以听到他们互相不时地问:“有价钱吗?” “那双皮鞋,呶,就是那双,四百五十块钱!”黑罐有点吃惊地说。 明子和三和尚就从另一个橱窗赶过来看。 那双皮鞋闪闪发光。 他们搞不清楚这双皮鞋为什么会值这么多钱。 三和尚不知从何处听来的道理,转而摆出很在行的样子说道:“这是用摩洛哥的皮子做的。还不是上等的皮子。上等皮子做一双鞋,值千把块钱。” 明子和黑罐对这种价格似乎理解了一些,但又有了新的不理解:“为什么摩洛哥的皮子就贵了呢?” “结实。一双鞋能穿几代人。”这一解释,纯属三和尚自己的想像。 明子死活想不明白,就说了一句怪话:“人皮做的。” 三人便望着那双鞋,发出一阵嘲笑。 “你们知道大街上走着的有钱人与没钱人的区别在哪儿吗?并不在于谁穿得好看。人家有钱人要用名牌货。名牌货,卖的不是货,卖的是牌子。知道腰里一根皮带多少钱?一千多。知道脖子里拴的领带多少钱?两三百。知道口袋里那只钱包多少钱?又是两三百。一双袜子,能卖到一百多……”三和尚在明子和黑罐面前,算是有见识的。 走了好一阵以后,橱窗中一个棕色模特身着的一件裘皮大氅的价格,惊得明子他们简直无言以答:两万两千元。 在他们看来,那件大氅并不好看。黑罐说像灰鼠皮。 “有人会买吗?”明子疑惑着。 “有人挂,就有人买。”三和尚一点也不怀疑。 在议论这一价格时,他们不自觉地陷入了这一价格与他们的消费水准的“残酷”比较。 “这么多钱,让我一辈子顿顿吃红烧肉,也吃不完的。”黑罐说。 “我们一年辛辛苦苦斧头凿子地干,才挣几个大钱呢?”三和尚说。 明子说:“如果像老家那样过日子,这么多钱快能养活我们三个人一辈子了。” 这种本来不应比较的比较所产生的直接效应是:他们今晚最初时的快乐一下子消失了,代之而起的是一种淡淡的悲哀。 橱窗的强烈刺激,使他们心底里都有了一种心思。 他们不再去观看橱窗,只是沿着大街盲目地往前走。 走了一阵,他们又都滑入了无聊的心境。他们又重新瞧见了他们与这个世界的隔膜。这个世界越是在今天晚上向他们呈现辉煌,呈现千重魅力,这种隔膜就越是深刻。 “这个世界跟我们无关!” 他们的脑海里不会跃出这一清醒意识继而变成语言由他们的嘴说出。但一种朦胧却又拂之不去的潜意识已沉淀在他们的灵魂深处。 是的,这个世界与他们有什么关系呢?这个世界永远也不会注意到?99lib?他们。因为他们过于卑微和无足轻重了,尽管他们每天辛勤劳作,甚至比那些充分受用这个世界的一些人们付出了更多的心血和力气。这个世界不会因为有了他们而觉得增色,也不会因为没有他们而觉得减色。他们就是他们自己。他们永远只能在远远的地方看看这个世界。他们是这个世界的过路人。 “回去吧。”明子说。 “睡不着觉,这儿的夜又是那么长,回去干什么?”黑罐说。 “再玩玩吧。”三和尚说。 “那我们到地铁站里玩去。”明子说。 今天地铁的乘客特别稀少,显得很冷清。 他们沿着台阶往深处走。大概是为求得某种效果,他们三双脚踏在一个节拍上,空洞的足音在深邃的地铁站里变得单调而宏大:通!通!通!…… 强劲的气流变成风,迎面扑来,掀着他们乱蓬蓬的头发和衣角。 他们挺起胸膛,坚决地走下去。 明子的衣服一直解开着,于是像旗子一样被风吹得飘舞起来,“哗啦啦”直响。 他们在最后一级台阶坐下。 一列地下火车靠站,抛下一些乘客,一个个都无表情,并且一个个都行色匆匆,从他们身边一闪而过。 三和尚掉头往上一看,觉得自己现在坐着的地方距离出口竟那么深远,仿佛自己到了地心一般。 明子和黑罐也都掉头去看。那台阶一级接一级,又仿佛要通到天上去。 “黑罐,”三和尚说,“你数一数,一共多少级。” 黑罐似乎也有这种念头,就起身往上走去,并在嘴里数着:“一,二,三……”他的背本来就有点驼,往上爬时,身体躬得更低,仿佛在攀登陡峭的山崖。 黑罐的声音越来越小:“二十、二十一……” “四十五级!”黑罐在上面大声回报。 “才四十五级?”三和尚又对明子说:“他这个人笨。你再数一遍!” “好!”明子很愿意,起身就往上跑,“一,二,三……”过了一会儿,向三和尚大声叫道,“四十七级!” “四十五!”黑罐说。 “四十七!”明子说。 黑罐与明子在上面争执起来。 “娘的,到底是多少?”三和尚决定亲自数将上去,“一、二、三……”当他把脚放在最上面一级台阶上时,由他嘴里冒出的数字却是:四十六。 “一起来数嘛。”明子说。 于是,三人站到同一起点上。 “一 ——二!”三和尚系紧裤带发了口令。 通!通!通…… “一、二、三……” 又一列地下火车进站。迎面走来几个乘客,见明子他们三个横着一排迈着整齐的步伐旁若无人地走下来,便闪在一边打量着,然.99lib?后发出小声议论: “这群土老帽儿!” “吃饱了撑的!” “有病!” “闲的!” “傻瓜!” 但明子他们不管,专心致志地数下去。 经过考证和协商,三人共同认定了一个台阶数字以后,又在地铁站里晃荡了一会儿,直到他们察觉到有一个警察在用怀疑的目光注意着他们以后,才若无其事地走出地铁站来。 天已很晚了,他们只好百无聊赖地走向自己的小窝棚。 他们似乎都不太愿意回到那低矮黑暗散发着尿臊和霉烂气息的窝棚里去。回去干什么呢?他们觉得,这里的夜似乎特别的漫长,像一条永无止境的荒野大路似的。他们得一寸一寸地打发时间。当夜幕降临时,他们希望瞌睡能袭住他们的全身。他们不想想什么事情,反而希望脑子里空空的,或是沉沉的想睡觉。夜晚的寂寞和无聊,甚至使他们感到微微的恐慌。黑暗之中,他们总有一种熬的感觉。他们想拉呱,可又对不上话。黑罐心里有话,但口拙,结结巴巴的,还不如不说。明子不愿和三和尚多说话,而三和尚总把他们当三岁的小孩看,觉得与他们说话好无味。他有时生出一种冲动,想谈女人,可他知道黑罐与明子对此一窍不通,也没生出那种情趣。他觉得与这两个嘴上没毛的“小畜生”在一块,完全没有什么好说的。 惟一能够打破一点寂寞的便是黑罐随身带来的一把胡琴。 路过一座住宅楼时,黑罐一侧脸,透过窗子发现一楼一户人家的电视正打开着,说道:“电视!” 窗帘是完全拉开的,那电视如同放在室外一样清晰。这是一间客厅,客厅里的主人们或是到厨房收拾去了,或是进卧室戏闹去了,电视开着,却无人观看。 明子他们便大大方方地成了观众。 这是千载难逢的便宜。他们一排站着,痴呆呆地看着,完全忘了这是看人家的电视,并且是隔着窗子偷看人家的电视。 电视里正播放一个故事片,只见一个男人骑着一匹马,在林子间的草地上驰骋,过了一会儿,便消失在林子里。又过了一会儿,那个男人又骑着马在林间的水泊边出现了。他翻身下马,把缰绳系在树上,朝水泊边的一间好像被人遗忘的茅屋走去。他藏书网的脚步声使屋里的一个年轻女人匆忙而慌张地跑出,朝那男人跑来,然后扑倒在男人的怀里,发出微微的娇喘声……黑罐忽然叫了起来:“那女的像李秋云!” 明子立即踩了黑罐一脚。 黑罐“哎哟”一声,但却没有明白明子的意思,“明子,你踩我脚了。”然后继续观察,继续坚持自己的看法,“真像李秋云!” 李秋云是三和尚的老婆。 三和尚好像没有听见黑罐的话,两眼瞪圆了盯着电视出神。 从里屋走出一位穿着睡衣的年轻姑娘,向外一瞥,见到了三位偷看者,下意识地拢了一下敞得太开的睡衣,两眼鄙夷地轮了他们一眼,随即耷拉着眼皮走过来,像舞台上拉大幕似的,把金丝绒的巨大窗帘“哗啦”一声拉上了。 明子和黑罐感到很尴尬。 三和尚也忽然地醒悟过来,掉过身去,在前头悻悻地走着。 第四章 他们终于回到了自己的窝棚。 明子点亮了蜡烛,于是三条人影被扯得很长。微风摇曳烛光,人影虚幻地晃动着。 三和尚一把扯下假发,将自己放倒在床上。他的脸色很不好看,内心被什么痛苦咬噬着。 黑罐不知道此刻能不能拉胡琴,望着胡琴发愣。 明子白天等活时,跟河南小木匠借了一本只剩下一半的武侠小说,挨着烛光没头没尾地看起来,翻书的影子投在棚子上,很奇怪。 三和尚直挺挺地躺着,那样子让人发毛。 “你们都是哑巴呀?”三和尚侧过身去,无缘无故地发起脾气。 黑罐挪了挪屁股,依然还是哑巴。 明子不理三和尚,仍去看他的书。那书正写到险处。可是他搞不太明白:那两个剑客没带剑,凭什么杀了对方?两剑客的对话,也让他似懂非懂。一个问另一个:“你何不带剑?”答:“剑在我心中。”那个问话的不禁大声笑起来:“你今必死于我手。”“何以见得?”“因我心中无剑。” “黑罐,”三和尚从床上爬起来,“今天我来一段。” 黑罐很高兴,拿起胡琴来就调弦:“唱什么调?” 三和尚说:“悲调,大悲调。” 他们那一带人,都爱吼淮剧。淮剧分下河调、快活调等。其中悲调一唱起来,很是悲切,悲调中的大悲调更是悲痛万分。那地方上的人最爱听的就是悲调。那唱腔似乎脱胎于哭泣。其情感,其格调,与他们的心情好像很贴切。它能淋漓尽致地将他们心中那种绵延不断的伤感和愤恨表露出来。那平原上的有线喇叭,一得空就播放淮剧团的悲调,偌大一片土地,似乎毫无理由地常常沉浸在悲伤的情绪里。 三和尚唱淮剧很拿手,悲调尤其唱得地道。三和尚过去参加过农村文艺宣传队,曾经用这悲哀的长调,把台下许多人唱出泪花,唱出啜泣声来。三和尚至今还记得台上台下哭成一片的动人情景。 黑罐在很认真地调弦。 “怎么这么难调!”三和尚说。 这把胡琴太蹩脚。它不是买的,黑罐买不起一把胡琴。它是黑罐自己做的。琴筒是黑罐在人家盖房子时,捡的人家一截毛竹头做的;琴杆是黑罐用自家的竹子做的;蒙在琴筒上的皮,是黑罐从自己抓到的一条青肖蛇身上剥下的。只有两根弦和一把弓是买的。 黑罐终于将弦调好,为了好滑弦换位,又将弦在后脑勺上蹭了点脑油,然后与三和尚对了一个眼神,便拉开了过门。 三和尚甩了衣服,清了清嗓子,摆开架子,等过门一过,便一抬头唱起来。 明子放下了手中的书,他是很爱听三和尚唱的。他听着,心里会很好过的。 唱了什么词,这似乎并不太重要。三和尚、黑罐和明子对唱什么唱词,都不在乎。感动他们的就是那种天下独一无二的调子。有时,三和尚能忘了整段唱词,只是光哼调子,但丝毫也不减色彩。 这调子最初肯定不是什么专家们创作出来,而是由那些哭妇,那些悲苦之人,从心中自然叹唱出来的。它太原始和真实。它毫无节制,毫无高贵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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息,是一种本能的抒发。它有时像冬天的寒风掠过残荷和枯枝而发出的凄厉声,有时则像渊底绝望的呼喊。浅唱低吟时,似乎生命虽已很细弱,但还是在切切地渴求着生存。高歌猛吼时,似乎天塌地陷,四周大火熊熊或白浪滔滔。它将人的感情一丝不剩地拖拽出来,让注满悲愤之情的心暂时获得彻底解脱。 三和尚今天唱得格外的投入。那声音颤颤的,像风中抖索着的钢丝。他完全地淹没在曲调里,失去了他自己。他眼里没有窝棚,没有黑罐和明子,没有想到自己仅仅是在唱歌。他今天的声音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沙哑,然而这沙哑更能让人的心在胸膛中发紧和打颤。 很少有人想到淮剧的主要乐器为什么是胡琴。胡琴的哀怨本质太能与这种调子和谐了。低调和颤音,手指来去滑动造成的情感跌落,能把淮剧的悲调情感更为充分地显示出来。 黑罐也很投入。他忘掉了自己是在给三和尚伴奏,忘掉了还有一个明子在一旁听着,丝毫不顾自己的样子,直拉得摇头晃脑。拉到悲切处,他仰脸望着棚顶——不是望着棚顶,似乎是望着无限的苍穹;拉到难忍时,他把胡琴压倒,然后躬下背去把胡琴拥入怀里。他的胡琴拉得很不好,手指常常按不准音,并过分地将手指大面积地压住琴弦,然后拼了命去揉弦,使胡琴发出一种难听的怨哭声。他笨拙而用力地拉着那把弓,常把弓扯成半圆形,那样子很像拉大锯。这些动作和那些不准确的音符,反而使他和三和尚、明子更为动情。 三和尚的秃顶在烛光里闪着冰凉的光芒。 烛光里,明子还看到三和尚的鼻梁两侧有了两道泪痕。这?99lib?形象与他平素那副凶狠霸道的冷酷样子毫无相通之处。 也许,只有明子能够明白和理解三和尚的心情。 三和尚的老婆李秋云,是个长得极标致的女人。她人走到哪儿,哪儿都仿佛忽然地明净了许多。老人、小孩,男人和女人,都喜欢看着她。她长得不算高,身体很轻盈,春日里,走在堤边柳下,几只燕子在她身边的柳下来回地飞,让远处的人觉得她的那份轻盈,很像那些燕子。她的眼睛黑黑的,当阳光照着时,很迷人地眯缝着。她总是专心地做自己的事,偶尔听见远处有脚步声,一抬头,那眼睛总是一亮,直亮到人心里去。她的衣服都是自己做的,针线活儿总是做得又细又巧,那些衣服极合体地装扮着她,怎么看怎么合适。夏日,阳光照着水田,她去插秧,挽着裤腿在田埂上走,那样子总也让人忘不了。她的农活也干得好,秧插得很快,像蜻蜓点水一样轻巧敏捷,一天活下来,身上还没有一滴泥点。她常常低低地哼歌儿,总不肯大声地唱。每逢这时,人们便将活儿做得很轻很轻。那声音柔和而清纯,在安静的田野上如水一样流淌开去。她人又乖99lib?巧,见人总有几分羞涩,从不跟人争吵或高声说话,遇见稍微惊险的事儿,总是本能地缩起身子,眼睛里尽是惊吓,很让人怜爱。 李秋云嫁到小豆村时,才十七岁,像个孩子。 人们不太想得通:李秋云怎么嫁给了三和尚。 那时,三和尚总戴一顶网眼帽子,即使炎炎夏日也不肯摘去。 其实道理很简单:三和尚出身于木匠世家,几代人的辛劳,积累了一份很像样的家产。五间青砖青瓦房高高矗立在尽是低矮茅舍的村子里,家中的樟木箱子里压着许多布匹……另外一点也很重要:木匠手艺传到三和尚手上,已到了极致。三和尚的手艺,方圆几十里,路人皆知。李秋云的父母认定了一个颠扑不破的真理:荒年饿不死手艺人。于是,尚处在懵懵懂懂之中的李秋云便懵懵懂懂地嫁给了三和尚。 三和尚很疼他的老婆。有好几年,他都不出远门干活去,总是守着她。她也不让他远走,说:“房子大,晚上睡觉我怕。” 过了一年又一年,李秋云越发出落得好看了。同时,人们也隐隐地看出她的眼睛里比原先多出一丝惶惑,一丝茫然,一丝忧伤。人们有时看到她拎着水桶,站在河边上望着自己的影子愣神,还看到她有时站在池塘边,好半天动也不动地望着远天的几片闲云。她人也似乎变得特别容易伤感。一场大风雨,把她家门前树上的喜鹊窝摧毁了,一只羽毛未丰的小喜鹊落在了菜园里。她捉住它,好一阵心疼,然后到处问孩子们谁能养活它,明子想了想,要了它。明子老记着她将小喜鹊交到他手上时她那双充满怜悯之情的眼睛,就小心地喂养它。可是过了半个月,小喜鹊到底还是死了。明子记得,当她知道这一消息时,笑了一笑说:“我也在想,恐怕是养不活的。”她的眼睛里却蒙上了泪幕。 两三年前,人们发现,李秋云的眼神重又晴朗起来,并且人也比过去活泼了许多,脸色总是红红的,说话时微微有点喘,像是刚刚小跑了一阵。 一回,明子去放羊,听见前头一个大人对另一个大人说:“李秋云跟川子好。” 明子似懂非懂。但他觉得李秋云是应该跟川子好,并在心里悄悄地一阵高兴。明子一直在心里莫名其妙地嫉妒三和尚。每当他在路上遇到李秋云和三和尚时,明子只叫“秋云嫂”,却不叫三和尚。关于川子,明子只有一个看法:川子是好汉! 川子比李秋云要小几岁。川子人长得很帅,高个,浓眉大眼,走路能走出风来。川子不管走到哪儿,人只要往那儿一站,就把人都镇住了。川子人也好,很乐于助人,特别是那些弱小的人。这几年,川子还显出了人们过去未能意识到的本领和智慧。他从办窑厂开始,到如今,居然开出三个厂子:服装厂、皮革厂、草编厂。三和尚早已不是小豆村的富人了。但川子还是从前那个见老人过桥,赶紧翻身下车去搀扶老人的川子。川子是明子心目中的英雄,川子也是明子的朋友。明子叫川子为哥,不叫叔。 那天,明子到离村子一里多地的芦滩上捡螺蛳,一抬头,眼前的情景让他惊住了:川子和李秋云正手拉手,走向芦苇荡的深处。 芦荡尽头,正悬挂着一轮巨大的夕阳。橘红色的阳光,柔和而烂漫地照着深秋时节的芦苇。那一蓬蓬芦花在阳光下闪烁着迷人的亮光。远处的水上,有一条帆船在夕阳的背景下缓缓而行。 李秋云偎依在川子的怀中,迎着夕阳,一步一步地往前走。 明子觉得他们很光彩,样子很好看。 明子一直看到他们消失在芦苇荡的深处。 明子背起柳篓往村里走,一路上很兴奋,时常蹦跳几下,直弄得篓子里的螺蛳“哗哗”响。 三和尚的家门口,是明子的必经之路。当他临近三和尚家时,他心里忽然对三和尚产生了一点同情和怜悯。他下意识地掉过头去,望了一眼那片在黄昏中已经模糊成一片的芦苇荡。 从三和尚家的院子里传出一阵阵沉闷的劈裂声。 明子在院门口站住,还听见了三和尚的粗浊的喘息声。他停了停,轻轻走过去,从门缝往里窥探着:三和尚甩掉了帽子,露着光亮的脑袋,赤着上身,抡圆了胳膊,正用一把寒光闪闪的斧头去砍一个新做好的大衣柜。明子知道,那大衣柜本是三和尚在家做好,准备运到县城里去卖的。三和尚现在却在一斧子一斧子地劈。三和尚的样子很可怕,眼睛红红的,喉咙里呼噜呼噜地响。那只大衣柜一会儿工夫就瘫痪在了地上。三和尚还不罢休,仍然用斧子去劈那些板子,仿佛要将它们劈得粉碎。三和尚终于精疲力竭,两只胳膊脱臼了一样,疲软地垂挂着,那把斧头要着地不着地地还抓在右手里。他神情又凄清又木然,失神地望着院顶上的天空。那样子很像一只被啄掉了毛已无一丝抗争力量的公鸡。 明子的心不禁难过起来。 三和尚似乎觉得院子里太闷人,走过来拉开了门。 明子第一回叫了一声“叔”。 三和尚坐在门槛上,用那双可以制作世界上最精美家具的手,抱着自己那颗让他感到猥琐的脑袋。 明子低下头去往前走,没有回一次头。 …… 明子当然知道,眼前唱得泪水盈眶的三和尚今晚如此心情到底是为什么。并且,似乎只要他肯想,还能想明白三和尚为什么要远远地离开小豆村。 眼前展开的世界倘若能给他们带来信心、舒适和快乐,三和尚的心情也许不至于糟糕到这步田地,然而情况很不如意。这个世界虽不拒绝他们,但冷漠无处不在。今晚上,这种感觉变得格外的强烈。 在明子看来,三和尚的悲哀也许夸大了一些,他有点太声嘶力竭。但即便如此,三和尚的吼唱,仍然还是引起了明子的感情共鸣。有一阵,他用正在变音的嗓子,很难听地轻声跟着唱。 大悲调的数板,最使人肝肠欲断。 黑罐的弓歇在琴筒上。 三和尚深吸了一口气,开始一段漫长的数板。数板的要求是句子间无间隔,中间不能换气,一气到底,声音由低到高,节奏逐步加快,如同一匹悲愤的马从黑云下奔驰而来。三和尚字字句句,一通数落之后,黑罐一起弓,三和尚又自然转入唱腔。黑罐手中的弓像寒风中的一条绸带在弦上颤抖不已,随即在进行了一个旋律的大回旋和节奏由快到慢、声音由高到低的过程之后,终于与三和尚的声音一起息住。 三和尚长吸了一口气,又长舒了一口气,显出一副身心疲惫又很轻松舒坦的样子。 黑罐揉着酸痛的手腕,也很满足,像终于卸了一副粪桶担子那样。 明子忽然觉得他们很可笑。 第五章 明子已接到了一份活,待做完这个人家的活,就去做。明子就不必去等活了,与三和尚和黑罐一起来到这个“绝八代的”人家。 “绝八代的”要为三个儿子做三套组合家具,现已做了一套,还剩两套。 “绝八代的”与三和尚商定:不按工作日计算工钱,三套家具的钱一把扔,另管中午晚上两顿饭,至于香烟等,看着给。“绝八代的”是这样打的算盘:若按工作日算,木匠们就不会卖力气赶活,拖个十天八天的,除了多给工钱,还得赔进去许多工夫和饭钱。 三和尚他们干得很窝火:“绝八代的”招待得太不像话。 三和尚他们到达之后不久,“绝八代的”男主人拿出三包香烟来,递给三和尚一包,扔给黑罐一包,还有一包抓在手上不松,问明子:“小师傅也会抽烟?” “抽的。”三和尚说。 “绝八代的”男主人,将烟在手里掂了掂,只好朝明子扔过来:“给!”便进屋去了。 三和尚点起烟来,觉得抽起来很费力,便从嘴里拿下来看,发现那本来就算低档的烟还霉了,心里就很生气,对黑罐和明子说:“你们俩,都把烟点起来,过一会儿,他们来问什么,谁也不许吭声。”三和尚决定损一损“绝八代的”。 过一会儿,“绝八代的”男主人又走出屋来,问:“师傅,还差什么?” 三人皆无言。 “师傅,今天不需要买什么东西吧?” 仍无语。 “师傅,怎么不说话呢?” 三和尚从嘴角摘下烟来,不真不假地说:“能说话吗?一说话,这烟就灭。” “绝八代的”女主人出来听见了,摆出一副很抱歉的样子:“哎哟,是让孩子去买的,他也不看看烟霉了没有。”其实这烟就是她自己买的,是处理烟,两毛钱一包。 一阵小小的不愉快之后,三和尚还是回答了主人的问话:“马上要用三合板了,买个八张吧。寸半的钉子买半斤。乳胶买三瓶。两寸合页买二十,寸半合页买十六。大把手八对,小把手十对,什么样式的,你们自己看着买。”主人走后,三和尚就开始分工:“明子凿眼,黑罐锯料,手脚麻利一些,赶早离开这绝八代的人家。” 三和尚干活很潇洒,一招一式,都很讲究。也只有在这种时候,明子和黑罐才对他有点好感,并且还有几分钦佩。 三和尚对工具绝对考究。他固执地认为,好木匠必须有一套好家伙。他的锯子、斧头、刨子以及各种型号的方凿圆凿,都是精选或精制的,并且他绝不让别人动一下它们。他把这些工具,总是磨得(锉得)锋利无比,绝不将?99lib?就着使用。他深深地记住祖父的遗训:“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对待徒弟们,也是这样要求,见谁敢用钝了口的工具,马上就骂。他甚至因为黑罐一连两天不磨斧头动手重重打过黑罐一个后脑勺,并还恶狠狠地骂了一句脏话。他要求徒弟们必须一丝不苟,哪怕就是晚上收工,也得有规矩:各人必须将自己的家伙一一收好,不得到处乱丢。什么事,他都讲究一个漂亮。一处干完活,在装家伙时,必须按一个固定格式装:将松紧锯条的绳子放开,将其他工具插入其中,先放大刨,后放小刨,再放包着凿子等小工具的麻布包。那锯梁上有一个眼,钻头正好戳入其中。上路时,钻杆斜斜地往肩上一放,全部家伙便很整齐平稳地靠在了背后。三人的都一样,一路走倒也真是好看。 三和尚的计算99lib?能力很让人吃惊,不管什么样的家具图纸,他一拿到手,只要将那尺寸看清了,便立即能告诉主人需用多少方料。家具做成了,这料几乎不多不少。做家具的第一道工序是打线放料。三和尚好像绝不思索,一把尺,一只墨斗,很迅捷地量,很迅捷地打墨线,那料一根一根地在他手中颠倒和翻动,从一边不停地扔到另一边。几套组合家具做到最后,一尺长的衬儿都不会多一根少一根。 明子和黑罐在三和尚打线放料时,还未有活干,就在一旁呆呆地看,觉得三和尚真是个神人。 锯、刨、凿,三和尚样样拿手,而最拿手的是砍、劈、削。三和尚的一把斧头,是出了名的。正是这把斧头,明子和黑罐家里人才让他们去跟三和尚学木匠活。那斧头极稳地被他操在手中,力量按他的意志,恰到好处地贯彻到斧口上。他曾不用锯子和刨子,只用一把斧头做出一组家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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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写字台的桌面,用四五块板子拼成,边与边之间,皆用斧头管直管平,做成后竟看不出头发丝粗的缝隙。 明子和黑罐很喜欢看三和尚干活。一种节奏,一种韵味,一种力量,一种派头,很让人激动,又很迷人。 即使“绝八代的”人家如此“绝八代”,在三和尚的指挥下,他们也还是把一套家具做得无可挑剔,使主人禁不住夜里打亮灯又观赏一遍。 “这户人家没良心!”三和尚吐掉只燃去一小半就熄灭了的烟说,“这活得看着干了。” 这等于给了明子和黑罐一个信号:这活可以干得不必太认真。 平素干活,三和尚有一个规矩:不准说话。因此,明子与黑罐觉得与三和尚一起干活,真是实在太寂寞又太闷人。今天,由三和尚自己破了这一规矩。他慢悠悠地划线,慢悠悠地与明子和黑罐聊开了:“过去干木匠活,可比现在有趣多了。就说做船和修船吧,那活干起来,比看一场大戏都有意思。过去没有水泥船,我们那一带都是木船,最大的木船有五间屋长,是海船。每年秋天,收了庄稼,总有许多船拉上岸来修理和重新刷桐油。那活大,自然不是一个,也不是两三个木匠干得了的,就由船主请来方圆十几里的十几个几十个木匠来围着干。船倒扣过来,撂在架子上,上下都有人干,该换板的换板,该补的补,该堵的堵,缝里的旧麻丝全都剔出来。一切都弄清楚了,就上最后一道工序,那就是刹麻丝。那时,所有的木匠,都来干同一种活。大多数时候,各个木匠都散漫着干,但每天太阳将落不落时,总有一次像唱歌似的大合奏。大伙推出一个领头的,由他起板落板。这人,自然是手艺最好的。”说到这儿,三和尚满脸放光,“只要里头有我祖父在,这领头的就肯定是我祖父。如果我祖父不在,我父亲在,跑不了,肯定是我父亲。其他人都拿一把斧头一把凿,只有领头的是拿一把斧头和一把送钉。其他人都围着船帮,只有领头的坐到翻过来的船底上。大伙都将麻丝与油石灰在船缝里浅浅地填好,左手把凿子抓定对着船缝,右手皆把斧头举起来,一齐用眼睛望着领头的……” 明子和黑罐都禁不住停下了手中的活计,只把眼睛直勾勾地望着眉飞色舞的三和尚。 “每逢这时,总要围上成百的人来观看。那一刻,鸦雀无声。只见领头的举起斧头,轻轻地一击送钉,那送钉又正巧打在钉上,就发出‘丁’的一声。斧头再举起,再击,这一回比头一回力重。随着第三声‘丁’,所有的斧头齐刷刷地击下去。不是随便击的,有一定的谱,过去的木匠都得学,都得记住。那谱是这样的:丁丁答、丁丁答,丁丁丁丁答,丁答、丁答、丁丁丁丁答,丁丁丁、答答答,丁丁丁丁丁、答答答答答,答答丁……” 三和尚很带劲地在嘴里打着这些节奏。明子和黑罐被这种节奏弄得很兴奋,情不自禁地在地上跺脚。 这单纯的“丁答”声,似乎变幻无穷。三和尚说:“打下去,得有二十分钟。是好听吧?你们想呀,那大船就成了黑罐胡琴上的琴筒,这么多人一齐敲打,那声音还不传出去四五里地?这么打呀打的,那钉子也就慢慢地送进板里去了,那麻丝也就慢慢地、结结实实地刹进船缝里去了。最后收音,那干脆,刀切的一般齐。”他看了一眼明子和黑罐那副入迷的神态,问:“怎么样,想打吗?” 明子和黑罐都点头。 “那好。虽然你们永远也不会再去修木船了,但学了这一套也不枉为个木匠。”三和尚便一遍又一遍地教明子和黑罐。 黑罐脑子慢,总也记不住。三和尚不时地骂“笨蛋”、“笨瓜”或“葫芦不开瓢”。 明子脑子快,几遍就记住了,并跃跃欲试。三和尚也乐意重显往日的雄风,便让明子拿了家伙,两人一个“丁”一个“答”地试打起来,几遍过后,居然能不打一个磕巴地连贯一气了。这“丁答”声如同对话,一呼一应,一唱一和,在这“绝八代的”院子里,热热闹闹地响着。 “绝八代的”男主人和女主人,起初倒也被这节奏所动,跟着拍脚板子,但立即想起来:这么样子干活,得多贴好几顿饭。于是男主人笑着说:“三位师傅,差不多啦。” 三和尚和明子依然在打那点子。 女主人上前道:“师傅,还得求你们抓紧干活。过些天,他还得到贵州去出差。” 明子说:“你又不出。” 三和尚笑着说:“就算你们俩都出差,还有三个儿子在。总不能一家子都出差吧?我们这也叫休息。歇出劲来了,这一时半会儿的工夫也就找回来了。” 男主人与女主人只好干笑着走进屋里去。过一会儿,女主人送茶来了:“喝点茶吧。” 那玻璃茶杯里,倒也有半下茶叶,但那水却还是白的。等女主人走进屋子,三和尚呷了一口,一皱眉头:“一点茶味也没有。” 明子过来看了看,一语道破:“是他们家人喝剩下的茶。” 三和尚觉得受了侮辱似的,对黑罐说:“泼了!” 黑罐就把茶一杯一杯地泼在地上。 三和尚一肚子气,转而冲黑罐嚷道:“你那是锯料呀?倒轻手轻脚的,木头怕疼是吧?” 黑罐有点无所适从,也是三和尚说的,干活手脚要轻。 三和尚瞪了一眼黑罐,先不再管他,莫名其妙地谈起高桥头的木匠鸭宝来:“鸭宝这人很坏。一回,碰到一个抠门的人家,他一生气,趁人家主人出去拉屎的工夫,把四五根木方子都锯掉了一截扔到了垃圾桶里,然后用泥抹了抹茬口。人家那木料是根据尺寸买的。鸭宝等主人回来,说料不够长。那主人就扛着木料到木材厂去吵了一架,临了,还得掏钱再买。” 黑罐一边听着,还是一边小心翼翼地锯着。 三和尚放下墨斗,盯了他一阵说:“明子,你来放料。” 明子心里明白三和尚的念头,拿过黑罐手中的锯子,睁着眼睛就把锯子放在了线里两寸远的地方。 黑罐叫起来:“明子,不在线上。” 还没等黑罐说完,那锯子已经下去半寸深了。 黑罐还要叫,三和尚踢了他一屁股:“瞎叫什么哪?”又走过来冲着明子说:“你眼瞎啦?还不快把它由竖料改成横料!” 明子拿过一根横衬来比着,又是几锯子,把一根好端端的竖衬料子改成了横衬。余下的那一小截木料,就躺在了地上,让人看了觉藏书网得好可惜。 黑罐从地上捡起那一小截木料来看着。 三和尚一把夺过来:“锯了你胳膊啦?”顺手一扔,扔进了一大堆刨花里。 中午吃饭,主人家照例先吃了,然后再请三和尚他们进屋吃。三和尚他们明明闻到了炸带鱼味和炖羊肉味,明明听见过一阵烹炒声,但现在放在他们面前的还是一大碗清水煮白菜。那家人来来回回地走,一个个嘴上还油光光的。那女主人显得万分的亲切:“三位师傅就别客气,干这力气活真不容易,务必将饭吃饱了。” 三和尚一声不吭。 黑罐只顾呼噜呼噜地喝汤。 明子真想将汤碗扣到那个一脸慈母笑容的女主人的脑袋上。 三天后,男主人搔着无毛的后脑勺,很纳闷地问三和尚:“师傅,这三合板用起来怎么这样快呢?我快几乎天天买三合板了。” 三和尚一脸不高兴:“你们家人一时也没离开过我们。晚上收工,你们也都是看着我们走的。这三合板那么大,我们也不能揣怀里一块带走吧?” 男主人连忙说:“不不不,没那个意思。我只是纳闷。” 明子心中暗笑:板子是还在你们家,但在大柜的夹层里。 新式家具做起来很简单:做一个架子,然后里外拍一层三合板或五合板。这两天,明子趁主人不在意,就将几块大大小小的三合板藏到了夹层里。明子干时,三和尚是看见的,但只微微发出一声冷笑,并不去阻止他。 三个人很窝火地又做了几日。这是最后一天了。一大早,就听见男主人对女主人说:“今日晚饭前,活就完了。中午多割些肉回来,谢谢三位师傅。” 过了个半把小时,三和尚他们确实看见女主人的篮子里有一大块肉在一闪一闪地亮。 明子心里说:铁公鸡,到现在才肯拔毛! 三人干活就略微认真了一些。可是中午坐到饭桌前时,他们看到女主人端上的倒也是一碗肉,但却是没有一丝瘦肉的大肥肉块子,那肉在碗中颤颤的让人发腻。木匠们一直是吃得很好的。即使在城里,不管去谁家干活,就冲三和尚那一手好木匠活,人家也会好好招待他们的。明子他们是肉吃够了的。明子夹了一块,直觉得那块在筷子上光打滑的肥肉,活像一只白白的会蠕动的大肥虫子,心里禁不住一阵恶心。他把碗放在桌子上,看了三和尚一眼,一口气往碗里夹了七八块大肥肉,说到院子里看一眼乳胶瓶子盖上没有,将碗端了出去。 那些家具基本上都已做好,还有两组柜子,就剩外面拍板了。 明子走过去,站着不动好一阵,最后突然打定了一个什么主意似的吐了一口气,用筷子夹起肥肉,一块一块地扔到了夹层里。 傍晚,终于彻底收工。 男女主人加上三个儿子一起出来,与三和尚他们好一番客气,将他们送出门口。 路上,三和尚问明子:“你那碗肥肉呢?” “扔到夹层里了。” “为什么?” “夏天,让这绝八代的人家闻闻臭味。闻到臭味还找不出臭味在哪儿。” “你小子太坏!”三和尚的表情说不清是指责明子还是赞许明子。 又走了一会儿,三和尚说:“对拿人不当人的人,不能太客气了。”三和尚教给明子和黑罐的,不仅仅是技艺。 第六章 冬天已经走来。 天空开始变得灰暗起来,无精打采地笼罩着城市。最先掉光叶子的,是这个城市长得最多的白杨树。路边水沟里,已被落叶填满。清洁工们无可奈何,只好点起火来焚烧,因此,到处可见一团团的烟雾。它们飘散到空气里,与无数家小餐馆的火锅中冒出的烟,与街头无数个烤羊肉炉子冒出的烟,与一辆辆巨大的运输车冒出的烟混合在一起,把本已在灰暗天色中的城市弄得更加灰暗。 三和尚又让明子来等活。 在路边,明子见到了许多熟人,又见到了许多陌生的面孔。人数又比以前多了不少。这说明,没有活干的情况越来越严重了。天暖时,人们可请木匠在室外干,而天一冷,则需在室内干。可又有多少人家有空房子够木匠施展的呢?即使想做家具的人家,也在心里说:等明年开春再说吧。生意就这样自然清淡起来。大街上依然人来人往,但很少有人注意这些眼巴巴的木匠们。他们一个个如同飞累了的鹤,神情漠然地立在路边上。 明子似乎并不特别悲观,他总相信自己能等到活。 他有点想鸭子。 鸭子好像知道这一点,骑着一辆破自行车出现在他眼前。 “你的车?”明子问。 “买的,才四十块钱。”鸭子说。 明子看了看说:“我骑骑。” “骑吧。” 明子不太会骑车,车歪歪扭扭地往前滚。这车太破,链条磨着链盒,不住地发出“呱唧”声,99lib?t>满街地响,引得很多人掉过头来望。 这辆破车,引起了木匠们的极大兴趣,甚至兴奋。一张张木然的面孔,一下子皆活泛起来。他们就这样一天天地毫无希望地等待着。尽管谁也没有捆绑住他们,但他们却必须坚持在这儿。就这么站着,就这么坐着一天下来,枯燥得要命。他们真希望能发生件什么事情。一辆自行车从大街上过去,那挂在车把上的篮子里有一条活鱼蹦到了柏油路上,在光天化日之下蹦跳,就这样一个新鲜的形象,也会引得他们一个个都振作起来。当那骑车的下车抓那鱼而抓了几次没抓住时,他们就会激动得“嗷嗷”乱叫。 明子也很兴奋,那“呱唧”声越大他就越兴奋。那车像喝醉了酒,在大街上横冲直撞。 木匠们又“嗷嗷”地叫了起来。 当明子把车骑回时,便有很多人过来抢:“让我骑一下!”“让我骑一下!” 这辆破车,激活了毫无活气的木匠们,一个个皆动作起来,来回地跑动喊叫。直到鸭子心疼得快哭了,明子才把那辆车夺回来。 他们又回到了原来的氛围中。 “买车干吗?”明子问鸭子。 “一天可多跑些地方,多让鸟叼些钱。还有,我愿骑着它到处玩。”鸭子一点不像这些垂头丧气的木匠们,而总是无忧无虑。 “冬天来了,你住哪儿?”明子问。 “一个老奶奶给了我一间小屋,那小屋原先是她的小儿子养鸽子的。你什么时候去我那儿玩玩吧。” “有门牌号吗?” “有。” “往你那儿寄信行吗?” “行。” “我们没有住处。家里没法往这儿寄信。你给转一下吧。” 鸭子给明子留下了地址,明子也给鸭子描述了他们的窝棚所在位置。 “这些天,你还来这儿吗?”鸭子问。 “等不到活,总得来等。” “我挺忙的,先走了。傍晚时,我再来找你。”鸭子骑着车走了。 明子望着鸭子由于腿短不容易够着脚蹬而一扭一扭的小屁股,听着“吧唧吧唧”的磨擦声,心里不禁有点喜欢起鸭子来。 或许是对等待失去了信心,或许是因为生活上发生了困难,在鸭子走后的一两个小时里,有两个木匠仅为了很少一点报酬离开了这里。一个是给人家去修理厕所的门,一个是给人家去做一只狗窝。主人们把价钱压得很低,若再讨价还价,就甩一句“不想做拉倒”,摆出决意要走的样子。这些木匠们似乎没有太多的人的自尊和职业的尊严了。严峻的生存处境使他们也顾不上太多不实在的东西了。 长久地坐在马路边上,明子感到有点寒冷。这儿的冬天似乎要比老家那儿的冬天来得快一些。明子不禁又想起老家来。 深秋的风吹着芦苇荡,露出一弯弯正在啃草的牛背来; 水边的芦苇经不住粗硕的芦花的重压,将腰弯下,像是在饮水; 天空里的雁阵,正在白云下慢慢地南下; 田埂上,安闲地停着几只乌鸦; …… 明子有一种预感,寒冷的冬天里,他将会在这座城市里接受一种前所未有的煎熬:他们将经受严冬的磨难;活会很少,甚至没活,日子必定艰难;他的尿床也将会频繁地发生,而冬天是很难晾干被子的。此时此刻,他觉得那个贫寒的家才是温暖的。他有点恨起三和尚来:为什么要把我们带到这么远的地方?! 下午三点钟左右,终于来了一位顾99lib?客。 首先抢到他跟前对话的是从山西汶水来的一个木匠。木匠们都叫他“巴拉子”(他的面颊上有一块疤。据说,是在以前抢活时与湖南帮木匠发生打斗时,被对方砸过来的凿子划破的)。他本来就很凶,这几天,因为一直等不到活,变得更加暴躁了,整天憋足劲要和谁打架。因此,当他抢了对话权之后,别人也就不太敢凑上前去搭话了。 在一棵被附近饭馆的油烟熏黑了的树下,软塌塌地坐着一个小木匠。他来自安徽大别山山区,年龄比明子还要小,脸蟹壳那么大,黄黄的,两只眼睛由于瘦弱,显得更大。他一直看着那个顾客与“巴拉子”在讨价还价。 “一组六十五块,管中晚两顿饭。”“巴拉子”坚持这个价格。 顾客:“一组六十块。” “六十五!” “六十!” “六十就六十!”“巴拉子”退让了一下。 顾客:“不管饭。” “那不行,管饭六十,不管饭七十。” “不做了。” “拉倒。”“巴拉子”转过身去,做出一副不稀罕的姿态。 小木匠站了起来。他的眼睛里闪着亮光。他已经等了十几天活而毫无结果了。他的师傅已经认为他“没用”,而准备叫他回老家去了。他似乎有点畏惧“巴拉子”,可是渴望得到活计的念头,又是那么的强烈。他勇敢地走向那个顾客。 所有的木匠都望着这个穿着过于肥大的绿军装的瘦小身躯,向前迟缓地移动。 “巴拉子”把眼珠撂到了眼角上来侧视他。 他像一只见到一汪清水而不顾危险的小鹿,仍冒冒失失地往前走。 明子禁不住从地上站了起来。 小木匠走到顾客面前:“我可以让我师傅他们去做。我师傅是有名的木匠。” “六十块一组不管饭?” “六十块一组不管饭。” “什么时候可接活?” “两天。” 就在这时,“巴拉子”过来了,飞起一脚,踹在了小木匠的屁股上。小木匠向前扑去,踉跄了几下,终于扑倒在马路上。 木匠们又“呼啦”一下围过来。 小木匠久久趴在地上。当他终于爬起来时,地上已有一摊血。他的鼻子下挂着两条血痕,眼中噙满泪水。 “巴拉子”还要上来继续揍小木匠。 明子忽然冲过来,像篬着毛的小公狗,朝“巴拉子”龇着牙:“你敢!” 许多木匠不敢与“巴拉子”交锋,神色慌张而胆怯,只是将小木匠护在身后:“算了算了,就饶了他吧。” “巴拉子”不干,让他的一帮人上,继续揍小木匠,也揍多管闲事的明子,嘴里骂的不能听。 明子被木匠们按回去一会儿,又挣出脑袋来,朝“巴拉子”还以脏骂。 忽然有人叫:“警察来了。” “巴拉子”一点不在乎,冲过来,一把又揪住了小木匠,扬手就打,被两个警察反扭着甩到了一边。他疼得直咧嘴,但还是要往小木匠身上扑,被两个警察死死扯住。这个家伙完全失去了理智,竟反转身与警察挥起拳头。两个警察火了,一使专门训练的招数,一扭一撅,就将他牢牢缚着并扭走了。一路上,他仍骂骂咧咧,并不时发出狼一样的嗥叫声。 木匠们的心情忽然沉重起来。 那个小木匠“呜呜呜”地哭了起来。 那个顾客早没了影子。 听着“巴拉子”的嗥叫声渐渐消失,明子说不清楚心里是什么滋味。 木匠们又回到了自己的位置上,依然又是那番神情。 小木匠坐在马路牙上,把下巴放在膝盖上。 不到傍晚,鸭子就来了。见明子心情很不好,就不跟他多说话,静静地坐在他身旁。鸭子其实也很孤单。他想有一个朋友。他说不清原因,老惦记着找明子玩,想与他呆在一起。那鸟似乎很累了,蹲在竿头上,把嘴插进羽毛里困去了。 太阳即将落进西边的山谷,天空中,飞着一大群从郊外觅食而归的乌鸦。它们在空中“哇哇”鼓噪着,黑压压的一片,正往城中的一些安静的林子飞去。 明子一直注视着一个五十多岁的大爷。他推着自行车,沿着马路边慢慢地往前走,一副犹豫不决的样子。他想停住向木匠问点什么,可是又没问。迟疑了一会儿,他终于骑着车走了。 明子的目光便随大爷的后背挪移着。忽然,他跳了起来,对鸭子说了声“你看住漆板”,推过鸭子的自行车上了马路,并立即骑上,朝那位大爷追去。 自行车依旧“呱唧呱唧”地响。 追了好远,明子才追上那位大爷。他骑到大爷身边,很乖巧地叫了一声:“大爷。” 大爷一扭头,见明子正冲他甜丝丝地笑,问:“你叫我?” “当然叫您哪,大爷。” “有事?” “您想找人做木匠活,对吗?” “你怎么知道的?我也没说。” “您这已是第三回来了。” 大爷瞧着明子一副机灵相,心情颇愉快:“你倒眼尖。” “您大爷心好,怕问了人家,人家答了话,您若不想做,心里觉得对不住人家。要不,您就是心里没底:就这些木匠,能把活做好?所以您就没打听。对吧,大爷?” 大爷笑了:“你这小嘴!”他把车朝路边骑去。 明子便跟了去。 大爷下了车,明子也下了车:“大爷,您就做吧。” “就你?” “不,我哪能给您大爷做呀?我是等活的,不是干活的。干活的是我师傅。我师傅是有名的木匠,人家叫他三斧头,他光在这城里干活,就四五年了。只是现在天冷,活淡些,放在春天,您大爷请都请不来。今年春上,我们在东城做家具,一连三个月没有挪开窝。家具做好了放在那儿,没有不.99lib.说活细的。这家没做完,那家就等着了。谁吹牛,谁是小狗子。大爷您做吗?” 大爷犹豫着。 “您怕价高?” “多少?” “您说个价。” “还是你说吧。” “一组六十五块,管中晚两顿饭。不贵,他们都要七十块。谁骗你,谁是小狗子。” 大爷拿不定主意,推着车往前走。 明子紧跟相随,一路磨着,直磨到大爷掏出笔来,在纸上写了家庭住址,还画了一张线路图,并死心塌地要将一份很可观的活交给明子他们做。 明子拿了住址,又将大爷送出去二十米远,说声“大爷,慢骑”,才往回骑
。一路上,他很激动,把车蹬得飞快,并故意歪歪扭扭地骑。那“呱唧”声,生猛地在黄昏里传播着。 鸭子还守在那儿等他:“有活了?” “有了。”明子把车还给鸭子,“我可能要过十多天才能到这儿来。想找我玩,晚上到我们的小棚子找。”说完,他收拾起漆板,将它们扔进包里,与鸭子又说了几句话,就互相分手了。 路边的木匠们都已走了。 明子往车站走去。当他回头再瞥一眼路边时,突然发现那个小木匠还坐在树下,那几块已失去光泽的漆板还在马路牙上摆着。他的一双大眼在昏暗的灯光下发出饥饿的亮光。 明子站住了一会儿,朝他走过来:“你还没走?” 小木匠显然刚刚哭过,声音有点哑:“我再等等。” “天已黑了。” “我再等等。” “先回去吧。” “我再等等。” “还等什么呢?” 过了一会儿,小木匠还是说:“我再等等。” 明子看了看他,转过身去,还是往车站走。他感觉到小木匠从树下站起来,又停住脚步往回看。 小木匠果然站起来了,目光里含着一种惜别,一种难过,一种无奈,望着明子。 明子走过去。 “也许我明天不来了。”小木匠说。 “为什么?” “我要回老家去。” “你师傅让你回去?” “我等不到活。” 明子不知向他说什么好。只是把头低下去。过了好一会儿,他弯下腰去给小木匠把漆板和那块招揽生意的牌子收起,送到小木匠手上:“回去吧。” 小木匠接过这堆板子。 “回去吧。” “我再等等。” 明子转过身,大步朝车站走。当他穿过马路再回头望时,他看到灯光下的小木匠,又把那些板子一块一块地放开,然后又坐到了冰凉的地上,紧紧地蜷着身体,以抵御晚间的寒冷。 明子的鼻子酸了,并有泪水模糊住眼睛。看了很久很久,他突然大步走回街这边,一直走到小木匠的面前,将那张纸条递给他:“我等了一份活。这是这家的地址,你拿着。” “不,我不要。”小木匠突然哭了起来。 “拿去吧。对你师傅说,务必要把那位大爷家的活做好了。”说完,明子朝车站跑去。 “明子——” 明子再也没有回头。 第七章 以后的日子里,明子的运气并不好。他总也等不到活。他希望鸭子能来找他玩,可不知为什么鸭子总也不来。 这天下午,明子实在等得不耐烦了,便早早地离开了这里。 明子下了汽车,要穿过一大片住宅区,才能走回小窝棚。 明子在楼群间走着,无意之中,看到前方的空中有一块白色的纱巾在往下飘落着。那纱巾在几座高楼形成的“峡谷”气流中,还往上空飘了一阵,然后才极缓慢地往下飘来。在毫无生气、一切都变得僵硬单调的冬日,这一形象就显得很生动。明子一点也不急着赶路,他站住,用眼睛一直盯住它。 纱巾终于落到地上。一阵风从地面上卷来,将纱巾吹成一团棉絮状,将它吹向路边的臭水洼里。 从十多层高的阳台上,传来一声柔弱的女孩声音:“能帮我捡一下吗?” 明子抬头仰望,只见高高的阳台上,有一张苍白的脸正往下望,与此同时,他还见到阳台栏杆上贴了许多五颜六色的画。 “行吗?”女孩用女孩特有的声调问,并配以女孩特有的目光。 纱巾继续吹向臭水洼。 “它就要落进去了。”女孩不禁从栏杆上伸出胳膊。 当纱巾就要被吹进臭水洼的一刹那,明子箭一般射出,一把抓住了它。他仰头望着女孩,举起纱巾,仅仅用神态和姿态对她说:你下来取吧。 女孩不知为什么犹豫着。 明子还是向她举着那条纱巾。 女孩不安地问:“你能帮我送上来吗?” “你为什么不下来自己取呢?” 女孩将头侧到一边去。当她再次把脸转过来时,不知为什么,已是满脸的伤感。她望着明子:“你能帮我把它拴在那根树枝上吗?” 明子走向那根树枝。当他回头仰望女孩时,他见到的是一双温情脉脉忧伤动人的黑眼睛。那双眼睛在病态的脸上,正失望地看着她的那块洁白的纱巾。明子停住了,转身问:“你住在几楼?” 女孩似乎在出神地想什么,没有听见明子的问话。 “你住在几楼?” 女孩微微一惊,答道:“10楼。1008号。” “你等着吧。”明子走进门洞,找着楼梯,“吭哧吭哧”地爬到10楼。他找到1008号,那门已开着。他眼前的情景是:红地毯上,小女孩安静地坐在一张轮椅上,正感激地望着他。 明子将纱巾递给她。 女孩接过纱巾:“你进来吧。” 明子望着红地毯,迟疑不决。 “进来吧,没事的。” 明子很不自然地走进屋子。 “你怎么这么长时间才上来,电梯忙吗?” “我不知有什么电梯,我是爬上来的。”明子用袖子擦了一下额头上的汗。 女孩笑了,随即用手去转动轮椅,为明子忙碌起来:拿毛巾,剥橘子,倒饮料…… 明子一边很不好意思地推让着,一边问:“你们家还有人吗?” “我爸爸是记者,我妈在一家公司工作,他们总是一早出去,天很黑很黑了,才能回来。” “一天里,就你一个人在家?” “嗯。” 明子心里有点为这女孩难过起来。 或许是这女孩太孤独、太寂寞,明子的到来,使她控制不住地兴奋和快乐起来。她的脸色变得红润,那双眼睛变得明媚而活泼。她忘了自己身下的椅子,全当它是轻盈的双足,将轮椅在屋里来回地转着,一会儿指指墙上的一张照片:“那是我爸,那是我妈。”一会儿从里屋抱出许多只有一个女孩家才喜欢玩的各种长毛绒玩具来。 “你们家阳台上贴了那么多画,是你画的吗?” “嗯。” “为什么贴在阳台上?” 小女孩忽然地又伤感起来:“当爸爸妈妈上班的时候,我在屋里憋得慌,就到阳台上去,看外面的天空,外面的小花园。我特别喜欢看到的是人。我看他们提着篮子买菜,看他们从小车里探出身子来……最最喜欢的是,他们也能看我。我就把画贴到阳台上。学生们放学路过楼下时,就会抬起头来望。那一刻,我心里真高兴。过些日子,我见他们不再抬头看时,就又重新换上新画的画。” 明子环顾了一下屋子,觉得这屋子特别的空大。 “你是个木匠,对吧?” “你怎么知道的?” “我天天在阳台上看外面,好几次见着你和另外两个人背着木匠工具,从这楼下过。” 明子点点头:“我们就住在后面不远的地方。” “你叫什么名字?” “明子。” “我叫紫薇。” “我该走了。”明子局促地一边搓着手,一边往门外退。 紫薇一直把明子送进电梯里。 明子回到窝棚后发现只有黑罐一个在,问:“他呢?” “他让我在家等你,叫你一回来就跟我走。” “去哪?” 黑罐说:“后面工地上。” “找到活了?” 黑罐摇摇头。 “那去那儿干什么?” “我也不知藏书网道。只是让你去。” 明子便随了黑罐,穿过一条巷子,来到一片建筑工地前。 三和尚正坐在一截残墙之上。 暮色笼罩着工地。一座大型建筑正在施工之中。吊车的巨臂,直升入高高的半明半暗的空中。到处堆满了建筑材料:钢筋、水泥、木材……已有几盏发蓝的工地用灯亮起,把乱糟糟的工地照得如同在魔幻里。 三和尚只用眼角斜射出的目光,窥望着工地。在他的视野里,杂乱无章的工地被简化了,简化得只剩一大堆已被加工成一块块方子的上等木材。他凝然不动地坐在残墙上,目光清冷。 明子不明白地问:“到这里来干吗?” “坐下来看看。”三和尚并没有回头来望一眼明子和黑罐。 明子和黑罐只好跟着坐下来。 “好好看看。”三和尚说。 明子在心里骂三和尚:神经病! 晚风阵阵掠过工地,冲他们吹来。黑罐不禁哆嗦着缩成一团。 三和尚不知在想什么,无意识地像摘一顶帽子一样从头上摘下假发。于是,他的秃顶就在寒冷的空气中,被一束灯光照亮,像一只葫芦之类的东西,飘浮在夜色中。 明子不耐烦地站起来:“我回去了。” 三和尚看了最后一眼工地,熄灭掉眼中的一丝阴谋,对明子和黑罐说:“今天晚上,不回去烧饭吃了。找一个酒馆,我做东。” 明子和黑罐站着不动。 三和尚头里走:“跟着我。” 明子和黑罐很奇怪,但想到要美餐一顿,自然也是很乐意。 找了一家酒馆坐定。三和尚要了一瓶酒,三只酒杯,几盘凉菜,又点了几个炒菜。 三和尚两杯酒下肚,眼睛像灯珠似的又红又亮,压低声问:“你们刚才看见什么了?” 明子和黑罐答不上来。 “没看见那堆水泥后面有一大堆木材?” 黑罐嘴里正堵着一块肉,把头直点。 明子似乎明白了三和尚的心思,心微微地一个冷颤,不由得也喝了一口白酒,顿觉一条灼热的火流流入胃里。 三和尚的话却离开了这一话题,转而谈与这话题毫不相干的话去了:“明子,你说怪不怪,你们家那群羊,死活就不肯吃那片草,最后竟一头一头地饿死在荒野上。真惨哪!这群畜生,真让人想不明白。为着这群畜生,我知道的,你们家几乎倾家荡产。还欠人家多少债?” “不少。”明子说。 “你父亲说你家掉进债窟窿里了。他让你跟我学木匠手艺,指望着你救活这个家呢。我对他说了,别太指望这个行当能有多大出息。你知道吗?你父亲哭起来了,说这只船说什么也不能沉了,就拜托我了。我哪儿有那么大的能耐呢?可不是,现在连份活都找不着,带着你们两个坐吃山空。”三和尚的声音里有几分悲凉,把酒喝得“咕咚咕咚”响。 窗外的夜色正浓重起来。 被捂得严严实实的小酒馆里,烟雾朦胧,空气甚是浑浊。 “还有黑罐家,真是厄运呀!你父亲那人,大半辈子嗍酱油喝稀粥,出门做客,光着脚走路,临到人家了,才从怀里掏出鞋来,找个水塘边洗了脚穿上鞋,真是跌倒了还要抓把泥。为的就是盖幢房子。人累弯了腰,房子倒也很体面地立起来了,谁想到一把天火,将它烧得连根筷子都没抢出。这大冬天的,还不知道怎么个过法呢!” 黑罐嘴里鼓着饭菜,肩一耸一耸地啜泣起来了。 “命哪!你们懂什么叫命吗?这命你躲也躲不了的。”三和尚将一杯酒一咕咚倒进肚里,“我们三个,千山万水的,怎么跑到这儿来了?命撵着赶着我们呢。” 明子茫然地望着窗外的大街。 一直到酒足饭饱,三和尚也没有再回到关于木材的话题上。他背过身去,一连解开几条裤子,从缝在内裤上的口袋中掏出钱来付了账,与明子和黑罐一起走出酒馆。 回到小窝棚后很久,三和尚才一脸严肃地说:“明子,你听着。看这样子,一天两天的,也等不到活做。那堆木材你是看见了的,趁天黑扛些回来,就在家里做活,然后卖出去。”…… “你说是偷?”躺着的明子禁不住从床上坐起来。 三和尚似乎很忌讳“偷”这个字眼,道:“放在露天地上,顺手拿几块,也不为偷。” 明子却一口咬定:“这就是偷!” 三和尚满脸不高兴:“你硬要说是偷,就算是偷吧。这事不能让黑罐去做,他人笨,你机灵,人又小……” “不,我不去偷!”明子叫起来。 “怕人家听不见?!”三和尚瞪了他一眼,“你先在心里想想。” 黑罐坐在床上直发呆。对这件事情的是非利害,他似乎失去了判断力。 明子跑出了小窝棚。他在心里喊着:我不偷!我不偷! 冬天夜晚的城市,很早就寂静下来。人们都守在被暖气烤得暖烘烘的屋里绝不肯出门一步。只有那些不畏严寒的恋人,偶尔出现在高大建筑的阴影下,或落尽叶子的梧桐树下。不远处有一片林子,黑暗里不时传来一两声寒鸦半睡半醒时的叫声。 明子在街上走着。前后左右的灯光,常把他一个人分裂出好几个浓淡不一的影子。他无意中又走到了那片工地,他在傍晚时坐过的残墙边站住。工地的绝大部分在黑暗之中,他朝不远处望去,他看不到那堆木材,但能感觉到那堆木材。三和尚在酒馆中讲的那番话,又在他耳边响起。有那么片刻时间,他的灵魂发生了动摇,下意识地朝堆放木材的方位瞟着。一阵寒风,使他打了一个寒噤。他转过身去,像逃犯一样,逃进黑暗里。 当他再仔细判断自己所在的位置时,发现自己是在那个叫紫薇的女孩家的楼群间。他想让自己截断一直被木材缠住的心绪来回忆一下紫薇的面孔。可是不知为什么,那张面孔怎么也不能浮现于他的脑海之中。他拼命去想,可就是想不起来。他失望地坐在楼群间的小花园里的木椅上,此时此刻,他觉得自己的脑子和身体都很累,就闭起眼睛靠在椅背上。他的心一直微微发酸,想哭却又哭不出来。他不想立即回到小窝棚里去。他想到了自己尿床的毛病。这些日子,可无论如何不能尿床。绝不能让三和尚知道这一点。他有
九九藏书
一种预感:三和尚将与他过不去,他将与三和尚暗暗较劲。 他睡着了,后来又被冻醒。他的双腿被冻麻木了,站了几次,未能站起。他只好弯腰用手去揉搓双腿。好一阵,他才能行走。 他重新回到了窝棚里,发现黑罐人不在,只有三和尚一人坐在床上。 三和尚的面孔冷冷的。 “黑罐呢?” 三和尚不回答。 他突然想到了什么,大声问:“黑罐呢?” “不知道!” 明子再一转目光时,发现三和尚的床下,已堆了七八根头方子。这时,他又听见窝棚外有木头拖在地上时发出的声音,心里一切都明白了。他向三和尚投以挑战的目光……99lib?t> 第八章 三和尚和黑罐做了一个大立柜卖了,又做了一张写字台,也卖了,共得五百元。当着明子的面,三和尚分给黑罐一百元,其余四百元,他数了数,照例一连解开好几条裤子,放进缝在内裤上的口袋里去了。 明子的任务依然是在等活。 明子终于见到了鸭子。 小家伙生了一场大病。 “那些天,我昏昏沉沉地躺在床上,全是那位奶奶照顾我。那奶奶人真好。”生了一场病,鸭子变得多愁善感起来。肉体的痛苦,使他在不多的日子里,一下子成熟了许多。或许是病瘦了显高,或许是真的长高了一点,总而言之,在明子的感觉里,他高出了一截。 那只鸟好像也清瘦了一些,但那对琥珀色的眼睛却比原先更亮。它忠实地守立在竿头。 “那天高烧退了的时候,我浑身是汗,一点力气也没有,但脑子特别的清楚。看着老奶奶不停地为我忙,我心里想,以后,我得找点事情做了。”鸭子说。 “你能干吗呢?” “等你出师了,我跟你学徒吧。” 明子摇摇头:“不,学什么都行,就是不要学木匠。” “为什么呢?” “很苦。” 两人整整一天都呆在一起。 回去路过那片楼群时,明子一眼看见,公园的铁栅栏旁,停着紫薇的轮椅车。 这几天,明子路过那片楼群时,只要抬头,总能见到紫薇。紫薇似乎早就看到了他,因为,每当他抬头仰望时,紫薇已经向他摇着那块由他捡起的白纱巾。他也向她笨拙地摇摇手。“你怎么在这儿?”明子问。 “在等你。” “……” “你怎么不到我们家来玩呢?” 明子从未想到过这件事。 “去吗?” 明子不知道怎么回答。 “那我们就在这儿玩一会儿行吗?” 明子点点头,在离紫薇五六步远的地方站着。 今天无风,天气不算太冷。 明子倚在铁栅栏上。明亮的天色下,他第一回如此清楚地阅读了紫薇的面容。她的脸色实际上比他原先感觉的99lib?要苍白得多,眼中的忧郁也要比原先感觉到的浓重得多。她的头发很黑,眉毛更黑,一挑一挑的,如两翼鸦翅。鼻梁又窄又挺,把两个本来就深的眼窝衬得更深。明子很吃力地阅读着,因为,他总也记不住紫薇的面孔。 紫薇的整个生命,似乎只体现于上身,尤其是那双漆黑如夜的眼睛。她的下肢似乎已经不属于她了。她平静而又无可奈何地坐在那张欲要与她终生相随的轮椅上。 明子的目光落在她的膝盖上。他想问问紫薇那腿是怎么了,可又不知道该不该问。 “你想知道我的腿,是吗?”紫薇也低下头去,望她的膝盖。 “……” “两年前,我得了一场奇怪的病,一连昏迷了十多天。我像睡着了,什么也不知道。我从医院被抬回家时,窗台上的水仙花已经抽出好长的叶子。那水仙花的根,是我昏迷前的头一天才买回来的。打那以后,我的脑子就没法指挥我的腿了……”紫薇用手轻轻地抚摸着缠绕在铁栅栏上的枯藤上的几片未落的干叶。 “你不应该总坐着,得练练行走。” 紫薇摇摇头:“我永远也不能行走了。” “你多大?” “十五岁。” “总有一天,你能行走的。” “不会的。”紫薇的神态,是一种完全屈服的神态。 明子还能说什么呢? “你们老家好玩吗?”紫薇问。 “好玩。” “有河吗?” “有。出门就是水,走三里路,要过五座桥。” “有鱼吗?” “有很多鱼。记得我很小的时候,见到稻田往河里放水,就跑回家拿只竹篮子,看到一队鲫鱼来缺口里戏水了,就把竹篮往缺口的下游一插,再用脚从上游往下一搅和,一提竹篮子,那里面就能有七八条鲫鱼,有的有巴掌大……” 这些情景对于紫薇来说,自然是新鲜迷人的。她微微仰着脸,定定地望着明子,很入神地听他说。 明子向紫薇说了很多老家的事,直到天黑了,才一惊说:“我该回去了。”又问道:“你怎么回去呢?” 紫薇说:“我坐电梯上去。” 明子看着紫薇将轮椅慢慢摇到门洞里,眼看就要摇进电梯里,连忙追上去说:“你明天傍晚,在这里等我一下行吗?” 紫薇回过头来望着他。 “我给你一样东西。” “什么东西?” “明天你就知道了。” 紫薇点点头。 明子向她摇摇手,快步赶往小窝棚。 晚上,黑罐拉胡琴,三和尚吼淮剧,明子一人跑了出去。他来到一个大垃圾场。每天夜晚,总有几辆清理废墟的大卡车不知从哪儿来,往这儿倾倒废物。这里面虽然很难捡到像样的木材,但总能找到一些棍呀棒的。明子在山一样高的垃圾堆里刨呀挖呀,最终搞到了一小堆材料。他又从一堆瓦砾里拽出一根电线来,将这堆材料扎成一捆,高高兴兴地将它扛回小窝棚。 三和尚见了木材,讥讽地问:“你不是不偷吗?” 明子反驳道:“我这是从垃圾堆上捡来的,不是偷!”他把“捡”与“偷”两个字狠咬了一下。 “你有种!”三和尚在鼻子里哼了一声。 第二天,明子宣布:“我今天不去等活。” “为什么?”三和尚问。 “有点活要做。”明子露出一副“谁也不能让我改变主意”的样子来。 三和尚只好瞪了他一眼,对黑罐说:“我们今天把那个酒柜做完。” 一天里,三和尚就铁青着脸。 一天里,明子.99lib.旁若无人,有声有色地做他的活——一副拐杖。 一天里,最尴尬的便是黑罐。他不时地瞟一眼三和尚,又瞟一眼明子。他想跟明子谈几话,可一看见三和尚的脸色,便又只好去干他的活。 下午两三点钟,明子就把拐杖做好了。他先用粗砂纸打磨了几遍,又用细砂纸打磨了几遍,直把那副拐杖打磨得又光又滑。他把拐杖举起来看了看,觉得自己的手艺很不错,脸上露出得意的笑容。他用衣袖擦了擦拐杖上的细末,准备开路时,三和尚叫住他: “你这副拐杖为谁做的?” “一个女孩。” “女孩?” “女孩!” “给多少钱?” “是我送她的。” 三和尚点点头:“那好,下次干活,从报酬里扣你一部分工钱。” “随便。”明子满不在乎地回道,然后像扛一挺机枪一样扛着拐杖就走。 紫薇早等在花园的铁栅栏下,一见明子,高兴地将轮椅摇过来。 “给。”明子把拐杖送到紫薇面前。 紫薇摇摇头。 “为什么?” “我不会再站立起来的。” “你试试。” “试过。” “再试试。” 过了好一会儿,紫薇说:“好吧。谢谢你,明子。” 明子帮她把拐杖在轮椅上放好。 “你忙吗?”紫薇问。 “不忙。” “再说说乡下的事好吗?” “你还想听吗?” “想听。” 还是在那栅栏下,明子滔滔不绝地讲他的小豆村,讲他的童年,讲那一方生他养他的土地。 紫薇很钦佩明子:他知道那么多她连想也没有想到过的东西! “有一回,我去芦苇荡里挖芦根,看见一群黄鼠狼在拜太阳。好几十只黄鼠狼,毛色金黄金黄,在太阳下,亮闪闪的。它们全都迎着太阳,立直了身子,用两只前爪朝太阳作揖。我躲在芦苇丛里都看呆了……” 此时,明子发现自己原也是很富有的。那种隐隐约约的卑下感一下消失了。他变得大方起来,恢复了在小豆村时那副颇有点自负的样子,在紫薇面前的拘谨也好了许多。他有时像在小豆村的高高的麦垛上,或在放鸭的小船上一样笑起来。他甚至爬到了栅栏上坐下,把两只脚垂挂着。那双穿着军用鞋的脚,还像钟摆一样,前后摆动。 紫薇必须微微仰起脸来听。 天很黑了,明子和紫薇还都不想回去。对于紫薇来说,回去就意味着回到孤独里,而对于明子来说,回去就意味着回到压抑中。 冬天的月亮很清白,淡淡地照着城市。 最后还是明子先向紫薇说了声“再见”。 明子回到窝棚时发现黑罐又不在了。 “你玩得很开心?”三和尚阴阳怪气地说。 明子不答理,钻到被窝里看他新借来的武侠小说。 夜风慢慢地大起来,吹进窝棚里,不住地摇曳着烛光。 明子忽然警觉起来:黑罐怎么到现在还不回来?他再去看三和尚时,只见他的神色也很不安。 又等了好久,黑罐还是未能回来。 明子再也等待不住了,踢掉被子,穿上鞋就往窝棚外跑。 “哪儿去?”三和尚问。 “找黑罐,黑罐!”明子话未说完,人已出了窝棚。 三和尚也跟了出来。 两人一前一后,直往那个工地走。 明子一边走,一边小声叫着:“黑罐!黑罐……” 街上空空荡荡。 三和尚有点慌张,急匆匆地往前走,脚步有点乱。 他们来到工地旁。明子朝堆放那堆木材的方向轻轻唤着:“黑罐!黑罐!” 没有黑罐的回声,也没有黑罐的影子。 明子不由得大声叫起来:“黑罐!……” 三和尚推了明子一下:“你轻声点!” 明子根本不管,一边叫着,一边往那堆木材跑去。 三和尚无奈,只好跟了上去。 明子的呼唤声响彻了整个工地,但回答他的只是起重机的“隆隆”声。 明子和三和尚一直找到凌晨两点,才从一个在工地烧锅炉的老头那儿打听到,黑罐偷木材时被保卫人员抓住,被扭送到附近派出所去了。他们又摸了好久,才摸到派出所。 黑罐被关在一间小屋里。派出所人员见他老实,倒也没太折腾他。他坐在一条长凳上,在蓝幽幽的日光灯的灯光下发呆。他的脸上还留着刚刚被扭到这儿时的惊吓痕迹。他似乎哭过,脸上脏乎乎的。他似乎失去了思维能力,两只眼珠定定地望着对面的白墙。 明子一见黑罐,禁不住扑到窗口叫道:“黑罐!” 黑罐只是愣着不动,听明子又叫了一声“黑罐”,才像从噩梦中醒来,连忙走到窗口。 三和尚立即找派出所的值班人员去了。 “你冷吗?”明子问。 黑罐摇摇头。 “害怕吗?”明子问。 黑罐点点头,又摇摇头。 明子与黑罐对望着,两人眼中都蒙上了泪幕。 值班人员过来打开门。 三和尚进了屋,见了黑罐,突然飞起一脚,重重地踢在黑罐的屁股上,随即又挥起巴掌,对着黑罐的嘴巴就是一巴掌:“妈的,你有出息了,知道偷东西了!” 值班人员立即推开他:“不要打人!” 三和尚扬着巴掌,像断了缰绳的牛一样,还要往上冲,被值班人员死死顶住。三和尚就跳起来大声地骂:“你这不要脸的东西!你撒泡尿淹死算了!” 黑罐站在墙角里动也不动。 那个值班人员看了一眼黑罐,忽然动了恻隐之心,对三和尚说:“掏钱吧!” 三和尚仿佛没听懂似的望着那个值班人员。 “没明白不是?罚款呀!” 三和尚嘴里嘟嘟囔囔地不知说什么。 “想不想领人回去?!” “想,想。”三和尚连连说。 “掏钱吧。四百块!” 三和尚磨蹭了半天,终于背过身去解裤子,像掐他肉似的掏出四百块钱来。 领了黑罐出了派出所不久,三和尚问黑罐:“前几天给你的一百块钱藏书网呢?” 黑罐答道:“寄家啦。” “你倒挺快!” 走了一阵,三和尚对明子骂开了:“吃里扒外的东西!不是你把等到手的活让给人,也不会让黑罐偷木材的!” 明子拉着黑罐冰凉的手走着,不去理会三和尚。 回到窝棚以后,三和尚解开裤子,把钱掏出来点了又点,忽然嗅了嗅鼻子,说:“这股尿臊味哪来的,我总有一天会搞清楚的!” 第九章 明子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跟三和尚憋着劲。 这天,鸭子在他等活时,送来两封信,一封是他的,一封是黑罐的,惟独没有三和尚的,而三和尚是写了信的,并且,明子看得出,三和尚一直在等回信。明子拿到这两封信,心中莫名其妙地感到兴奋。他几乎已经看到了三和尚嫉妒和难受的样子。下午,他早早回去,离窝棚还有十几步远,就高声叫起来: “家里来信啦!” 黑罐第一个冲出窝棚,三和尚跟随其后。 明子把一封信举到黑罐面前:“给!” 三和尚用眼睛问:有我的吗? 明子装着没看见,搂着黑罐的肩膀进了窝棚。他特地脱了鞋,盘腿在床上坐定,把双手在裤子上搓了又搓,才把信展开(其实,他已把那封信看过三遍了)。 黑罐急急切切地看家中来信,撕口时,几乎把信撕了。然后站在那儿就看起来。由于激动,那信纸在他手上直颤抖。 他们离开家已很长时间了。明子和黑罐又是第一次远离家门。他们很想家,非常想家。明子和黑罐在睡梦中,在感到辛苦和难过时,都哭过。然而他们只能写信回家去,而不能得到家中任何消息。因为在未得到鸭子的地址之前,他们没有任何通讯地址。他们常常毫无理由地为家和家中的人担忧:谁谁生病了没有?谁谁冬天添置了棉袄没有?那笼长毛绒兔子能挨过冬天吗…… 其实,最痛苦的是三和尚。尽管如此,他还是刻骨铭心地爱着李秋云。他觉得她是世界上最完美最叫人难忘的女人。他常常为自己的猥琐和种种卑下的情操而羞愧并仇恨自己。他也很恨李秋云,特别是在想到一些事情的时候,他能恨得咬牙切齿。他知道她不爱他,她有时肆无忌惮地表现出这一点。这使他无法忍受。他也是男人!可他又不能去揍她打她。她知道这一点,几次面对他凶狠的目光,轻蔑地昂着头,撇着那张让人灵魂颤栗的嘴。他知道自己失败了。既是无可奈何,也是无法忍受,他离开了家。另外,他想挣一大笔钱。每当他想起川子有那么多钱时,就嫉妒得要命!到了这座城市之后,他发现自己丢不下李秋云。他常常想她,甚至能够在心里原谅她,只要她收敛一点,不让他知道,也不让村里人知道,他能够忍受住这份耻辱。他常常给她写信,并且不时地给她买一些东西放着。打十多天前他和明子、黑罐一起把信发出后,他总希望能.99lib.得到她的信。 明子一边看信,一边夸张地快活着。看了一会儿,还大声地读起来:“今年的稻子收成不错,冬天的粮食够吃了。屋后的鱼塘已放干,出鱼共十六斤,给毛头家送了一条黑鱼,给东头三奶奶送了斤把鲫鱼……” 黑罐也很高兴,一边看,一边说:“家里收到我寄的钱了;我大哥结婚了;我姐有了个孩子……” 三和尚躺在床上,脸色发灰。明子瞥了一眼三和尚,先是觉得很开心,但很快就觉得自己有点过分了,就把声音压低,读着读着没了声音,读着读着不读了。样子还像读,但实际上没读,没心情读。 黑罐的眼睛从来看不出什么事来,明子不读了,他倒朗朗的、读书一样地读起来:“到芦苇荡割了三天芦苇,足足两大船,都已运回家了……” “出去念!”三和尚凶凶地说。 黑罐直发愣,过了一会儿,真的走出去念了。 窝棚里就只剩下三和尚和明子。 明子觉得空气很紧张。 “明子,”三和尚站了起来,“昨天,她来了是不是?” “半路上遇到的。” “你回她我不在是不是?” “你告诉过我们,你要出去。” “可你知道我后来没有出去。” “……” 三和尚冷冷地说:“你是不想跟我学手艺了,是吧?” “我没有说过。” “不想学,你就走。” “我没有说过!”不知为什么,明子哭了起来。 三和尚没有再说,从床下拖出一只破皮箱来打开,从里面拿出一件女人穿的羊毛衫,装进一只塑料口袋里。好像要出门,因为他在破镜子前仔细检查了假发。 明子默默地看着。他知道,那件羊毛衫是三和尚跑了十几家商店为李秋云买下的。 三和尚夹着羊毛衫出去了,并留下一句话:“你们自己弄饭吃吧。” 黑罐走进窝棚问明子:“他去哪儿?” “大概是找她去。” 黑罐似乎明白了,把头点了点。 明子说的那个“她”,是一个卖豆芽的女孩,来自湖南湘西。岁数也就比明子大六七岁,要比三和尚小十四五岁。几个月以前,一天,她在路边卖豆芽,见了收工回来的三和尚他们问:“师傅,买点豆芽吗?”当时,天都快晚了,但她还有半筐豆芽没能卖出去。三和尚望了一眼这个女孩,直觉得暮色中的她生得很单薄,忽然起了同情心,便要了两斤豆芽。后来,只要路过那个路口时,总能见到她在那儿卖豆芽。一来二去的,她跟他们就认识了,见了面,点点头,抬抬手,打一声招呼。这其间,三和尚顺手帮她收拾了一下挂在自行车两侧装豆芽的箱架,又应她的请求,到她的住处,给她重做了几只抽豆芽的大木屉。三和尚偶尔看一下她,觉得这女孩有点让人怜爱。他把她看得更小了一些,也更弱了一些。她也用更小更弱的女孩儿的目光看他。打那以后,三和尚有空时,就过来到她的屋里坐一坐。这是一间租借的平房,既是作坊,又是她睡觉的地方。碰上有要用力的地方,三和尚就赶快过去代她做或帮她一把。她总也羞涩着,笑眯眯的。三和尚出门时,她送他到门口,把头半低着望着他消失在黑黑的胡同口。 在明子印象里,她很瘦,就像她卖的豆芽菜。 这一夜,三和尚没有回来。 后来有几天,三和尚的脾气软和了许多,甚至有了笑容,也不再吼悲调。但明子不知为什么,对他更憋足了劲。三和尚很恼火,决心好好“拿一拿”他。 这天一早上起来,只见大雪纷飞,黑罐说:“今天就蜷被窝吧。” 明子跟着说:“睡到中午再起来。” 三和尚却说:“明子得等活去。” 明子躺着不动。 三和尚说:“明子你听见没有?” 明子顶道:“我不去。” 三和尚吼道:“不去,你就回家!” “我就是不去!” 三和尚说:“你可想好了。”那话后面的意思是说:你如果真的不去,我就真的让你滚蛋。 黑罐坐起来套棉袄:“明子,我们一起去吧。” 三和尚说:“不行。那家的零活还没干完,今天你得跟我干零活。” 明子依然躺着不动。 三和尚再也没有吭声,掀掉被子,气哼哼地穿起衣服来。在往脚上蹬鞋时,他对明子说:“好好好,你不去,我去!” 黑罐连忙用脚拨了拨明子。 明子踢翻被子,一骨碌站在了床上。他一边流泪,一边胡乱地穿着衣服,然后连衣服扣都没扣上,就冲出了窝棚,冲进了风雪里。 雪下得很大,阴霾的天空下,一片沸沸扬扬。远处的建筑,被大雪遮蔽了。只有近处的建筑灰蒙蒙地耸立着。 明子吃力地走出楼群。他的身后,是一行深深的脚窝。 街上的自行车一下子变得稀少起来。偶尔有几辆行过时,骑车人显出一脸紧紧张张、小心翼翼的神情。公共汽车慢吞吞地行驶着。每一块车站的站牌下,都黑压压地站满了人。他们似乎穿了所有能穿的衣服,一个个臃肿不堪,并都捂得严严实实。许多姑娘们捂得只剩一对眼睛在耸起的毛茸茸的衣领里眨巴着。汽车一到,他们就像一只只塞满棉絮的大包挤挤擦擦往车门里拥。挤得很紧很紧,但并没有一人发出痛苦的叫声,大概是因为身上实在很绵软的缘故。 明子双手深深地笼在袖筒里九九藏书,缩着脖子,佝偻着腰,哆哆嗦嗦地往前走。他头上竟没有一顶帽子,一头短发像庄稼地里的稻茬。那雪一团一团地落在茬棵里,很迅捷地接触到头皮,使他不停地打寒噤。他的领口开得很大,那锐利的风和刁钻的雪片钻进去,一直钻到胸脯。明子觉得自己穿的是一层冰凉的铁皮。他的裤管很短,鞋又不暖和,脚很快就感到了疼痛。 明子无数次从“棉花包”里被挤出来,两个小时以后,他才挤上汽车。 长长的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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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边上,只有两三个木匠在等活,显得十分清冷。 明子来到这里,把一摞漆板和招揽生意的牌子放好后,赶紧躲到商店的廊檐下。 过来一辆大卡车,车斗里,几个工人用铁锨将黑色的煤渣卸到马路上。目的是化雪防滑。过不一会儿,车压人走,一条马路便变得黑乎乎的,丑陋不堪。即使这样,还是有人连车带人摔倒在路面上。雪还在不住地下。不知谁家的鸽子被撵到了天空,在天空下盘旋,鸽哨声响彻了寒冷的世界。 明子冻得上牙打下牙,打得格格响。他便把一排手指插到上下牙之间垫着。他的身体缩得更紧,耸起的肩胛几乎与头顶相平。他用一双过于黑白分明的眼睛,不时地瞅着路边。他几乎要在心中祈祷上苍了,让上苍保佑他能找到一份活。早一点找到,他可早一点离开这里。北方的寒冷实在太严酷了。过了一两个小时后,明子感到身上有点发热,不一会儿,额上居然冒出虚汗来。冷风吹过,虚热退出,身体便越发感到寒冷。这种寒冷几乎到了能冻结他思想和意志的程度。有一阵,他一动也不动了,把眼睛半眯着,毫无想法,也毫无感觉地看着眼前的世界。一切,都很模糊,留不下任何印象来。他的灵魂与身体都变得麻木了。他隐隐约约地感觉到血管里的血也在慢慢冷却。 “明子!”有个木匠叫了他一声。 他惊了一下,那股顽强和韧性又忽然地醒来。他使劲眨了眨眼睛,搓了搓手,在地上蹦跳起来。 其他几个木匠也先后跟着蹦了起来。 明子越蹦越快,越蹦越高,落地的声音也越来越大。 那几个木匠也是如此。他们像沉睡的机器一样开始发动起来。 行人在看他们。 冬天的他们,显得更寒伧。 明子觉得生命开始在冻僵的躯体里奔流起来,并且有喧嚣的欲望,便情不自禁地大叫起来:嗷——! 几个木匠立即遥相呼应:嗷——! 嗷嗷——! 这毫无内容但饱含着情绪的粗野而无教养的“嗷嗷”声,直冲雪花飘飘的天空,在大街两旁的建筑之间撞来撞去,形成一种声浪。 他们跳得更加疯狂,并故意跳得更加难看。 围观的行人越来越多。 这反而使情绪失控的木匠们更加狂烈起来。 明子跳着跳着,跑动起来。 那几个木匠一见,也跑动起来。 他们或来回跑,或兜着圆圈,一忽像挨了鞭子一纵一纵的牛,一忽又像耷拉着翅膀的公鸡。跑到后来,他们跑到了一起,又改换成跳。不知是谁把胳膊放在了谁的肩上,接着一个接一个把胳膊互相搭到肩上。几张嘴互相对着“嗷嗷”叫,在他们中间形成的一个圆圈里,从中喷出的热气汇成一团,在低温里冻成乳白色,朝空中袅袅升腾。 他们的眼睛里,慢慢地都有了泪花…… 累了,他们就歇一会儿。当寒冷又将他们冻得失去思想和感觉时,便又来一次跳,一次叫,一次跑。 下午四点钟的光景,明子居然等到了活。 在回家的路上,明子的感情变得很脆弱。他不怎么恨三和尚了,他直想哭,心总是酸酸的。 路过那片楼群时,他透过雪花,看到了紫薇和她的轮椅车。 轮椅车一动不动地停在厚厚的雪地上,轮子有一小半陷进了雪里。 紫薇静静地坐着,那样子,像一座雕像。 明子跑过去:“你怎么在这儿?” “等你。” “……” 紫薇从放在腿上的塑料袋里拿出一条棕红色的围脖,又拿出一顶棉帽来,双手捧着,递到明子面前:“我爸我妈一直想去谢谢你,可总也抽不出时间来。他们让我把围脖和帽子交给你。” “不。”明子后退了一步。 “收下吧。”紫薇望着他的眼睛。 明子不知道该怎么办。 紫薇把轮椅车一直转到他跟前:“给你!” 明子伸出双手去接住。 “把围脖围上吧。” 明子把围脖围上了。 “把帽子也戴上吧。” 明子把帽子也戴上了。 紫薇点点头,笑了笑。 “你用那副拐杖了吗?” 紫薇说:“用了。每天晚上,我让爸爸妈妈扶着我在屋里走。我有点相信你的话了。爸爸说,等春天到了,他们要将我送到另外一家医院去治疗,听说那家医院很会治这种病。” “你肯定会站立起来的。” 紫薇点点头,睫毛上的雪花在闪烁亮光。 明子把紫薇送到电梯口。在回窝棚的路上,明子哭起来,后来竟失声大哭起来……天涯在线书库《www.tianyabook.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