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涯在线书库《www.tianyabook.com》 《三角地》 阿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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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雏坚决地记住:他的双亲亡于他六岁那年一个秋天的夜晚。 那天,有路人捎来消息:五里外的邹庄要放电影。路远,父母怕阿雏睡沉了骨头软,难抱,便掏给他五分钱买糖嗍,软硬兼施,终于将他哄住,跟老祖母待在了家中。 看电影的人很多,田埂上行人缕缕行行,互相呼唤着,黑空下到处是远远近近的人声和小马灯闪烁的黄火。 要过渡。 河边站满了急匆匆的人,船一靠岸,逃难一般都抢着上,船舷离水面只剩两三寸了,还又爬上两个大汉来。船离了岸,船上人一个挨一个,挺直了身子,棍子似的立着,战战兢兢,全不敢看水。船歪歪地行至大河中心,远处一艘轮船驶过,把波浪一层层地扩大过来,人一摇,船一晃,翻了。 各人顾各人,赶紧逃命,河上一片呼爹叫娘。会水的,自然不在乎。半会水的,呛几口水,也翻着白眼上了岸,直着脖子吐水。阿雏的父母皆是“旱鸭子”,听见喊了几声,沉了。 上了岸的人忽然想起似乎该下河救人,无奈天阴黑得让人胆怯,几个下河的光在水面上乱喊乱抓,动作不小,却是虚张声势,没有一个敢往河水深处扎的。待有胆大的赶到,时间又太迟了。 出事后几日,大狗的老子在河边村头说,当时,船翻了,阿雏的父亲一把死死抱住他的胳膊,两人就一起沉到了河底。他就又掐又拧,可阿雏的父亲任掐任拧死不撒手。他想自己小命这回要玩完了。吃了一嘴河底烂泥,他兀生一个大的智慧:拔出口袋里的手电筒,往阿雏父亲手里一塞!灵!阿雏父亲呛蒙了,以为一定抓住了什么救命的东西,松了他,却抓住那手电筒。他乘机一松手电筒,摆脱了阿雏父亲,钻出水面,一人爬上了岸。 说这话时,大狗老子的脸很活,很有光泽,显得自己的智慧比别人优越许多。 而那些听的人都惊呼:“险啊!”很有些佩服大狗老子的聪明和狡猾。 “放在我,早就跟着去阴曹地府充军了。” “那你就不能抱着你胖老婆睡觉了。” “哧哧”的,有两个女人笑。 说到最后,大狗的老子不免有点惋惜,道:“那支手电筒,我是刚买的。” 夹杂在人群中的阿雏,一直无声无息地听着,后来就蹲在了地上。人群散了,也还蹲在地上。蹲不住了,就瘫坐在地上,用目光呆呆地看着河水,看着河上漂过一段朽木、一只死鸡、一朵硕大的菊花……天黑了,还看。 过了三年,老祖母不在了,阿雏就一人过,有时到外祖母家混几顿,有时就在村子里东一家西一家地吃。他固执地认为村里人都欠他的。他的吃相很凶,像条饿极的荒原狼崽,不嚼光吞,饭菜里一半外一半,撒一桌、一地,鼻尖上常沾着米粒在外面闲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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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雏养得极壮实,比同龄孩子足高一头。天生一头又黑又硬的卷发,像一堆强力螺旋弹簧乱放着。眼睛短而窄,目光里总是藏着股小兽物的恶气。 村里的孩子都怕他,尤其是小他两岁的大狗。 他上学时,很气派,前呼后拥地跟着一大帮孩子。他让他们用一张凳子抬他走,这几乎成为一种嗜好。一到雨天,他越发地爱这样做。他要看那些小轿夫们在泥泞中滑得东倒西歪,滑得“嘟嘟”放屁。要是把他摔了,他就一定用脚踢他们的肚子或屁股。他很少亲自做作业,他指定谁代做,谁就得做。从一年级到四.99lib.年级,他几乎就没在家里吃过一顿早饭。他把谁的鼻子一点,说声“你!”谁就得带煮熟的鸡蛋。那回轮到大狗带鸡蛋,恰好家里刚将鸡蛋卖掉,他便只好去偷,被人家抓住,连拍了三个后脑勺。 这里没有敢不听他话的孩子。不听?他会刁钻古怪地惩罚你:把你诓到麦地里,扒了你的裤子,让你露出“小茶壶”,光腚儿蹲着,羞得没法出去;逼你沿着梯子爬上屋顶,然后一脚蹬翻梯子,让你去受太阳的烤晒。最狠的一招是让全体孩子都来冷落你,把你干在一边,让你尝一份孤单,并不时受到各种各样的捉弄和各种各样的疼痛。你一天坚持不到晚,准要去偷家里的东西低三下四地去讨好他。 谁也不敢告诉家里的大人,告诉了,除了他本人落个不自在,还有可能会殃及他一家。 大狗是阿雏的尾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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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雏读五年级了,管他的是“杨老头子”——阿雏从不叫“杨老师”。杨老头子年纪大了,眼睛高度近视,在黑板上写字时,脸挨黑板很近,鼻尖差点擦着黑板了,像在嗅什么味道。阿雏叫他“杨老头子”,甚至能叫得让“杨老头子”听见。“杨老头子”气了,要揪他的耳朵。可一般很难成功:阿雏只需溜出去十码开外,也就不在他视野之中了。 杨老头子梗着脖子,眼珠子鼓鼓地向校长韩子巷大声嚷:“不开除他,我不教了!” 于是,韩子巷就把阿雏叫了来,罚他半天站。 算起来,已罚站四次了。第四次罚站时,阿雏看见大狗在办公室门口晃过,眼睛里似乎有点嘲笑的意思。不是韩子巷拿眼盯住,他当时就想让大狗“吃生活”。 阿雏恨起“杨老头子”来。 杨老头子每天起得绝早,第一件大事就是抓张早过期的破报蹲茅房。这地方称解小便为“解小手”,称解大便为“解大手”,又称之为“出恭”。出恭一般都是坐着出,那凳子叫“恭凳”。杨老头子坐恭凳极有功夫,一坐能坐个把小时。茅房前后都是青翠的竹林,早晨,有鸟立竹梢上叫,其声如水滴落入静潭那般清脆。杨老头子一边愉悦地听,一边翻来覆去“嗅”那最终要做手纸的一角废报,觉得浑身疏通。天天如此,“恭”是出得十分的认真。 这天,他照常起早,照常做他的功夫,开头平安无事,中途大概是因为人老便秘,用足气力一蹬脚下的板子,“咔吧”一声,未及明白过来,恭凳的凳脚已断,人“扑通”跌落于粪坑。 这事倒也让几个年轻教师乐了好几日。 放鸭的老周五路遇杨老头子,也是多嘴,向杨老头子要了根烟抽,就向他耳语:“那天,我在河里放鸭,见阿雏拿把锯子猫在您茅房里。” 杨老头子掉头回走,察看了凳腿,果然为锯子所锯,顿时气得乱蹦乱跳,朝韩子巷大吼:“你去教!” 阿雏由人看着关押了一天。 杨老头子罢教一周,众教师像哄孩子似的,好不容易才把他哄上讲台。从此,杨老头子则以一种老人才有的冷目极讨厌地盯阿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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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此,老周五的鸭一惊一乍,时不时嘎嘎乱叫,扑着双翅在水上仓皇四窜,划无数条白练,像是被什么惊着了。 正是鸭踊跃下蛋的日子,这使老周五大伤脑筋。此时的鸭,只能在河坎的芦苇丛里安静地歇着,惊不得。惊了,肛门一松,蛋就都滑脱到水中。以往每天早上老周五要从鸭栏里拾溜尖一大柳篮子鸭蛋,乐得从嘴角流哈喇子。这几日早上,只能捡几枚,连篮底都不能被遮住。 他断定是黄鼠狼盯住了他的鸭。 当阿雏听到他狠狠地向人诉说黄鼠狼的罪恶时,乜他一眼,嘴角一撇,心里阴笑。此事当然是他所为:他抱了一只猫,悄悄潜在芦苇里,瞅准机会,突然地将猫往鸭群里一抛! 阿雏不想就此罢休,阿雏从没饶过人。 立秋了。此地有个风俗:立秋这天家家要吃瓜。至于为什么要吃瓜,谁也说不出道理,只知道立秋要吃瓜,吃就行。 早上,阿雏在河边钓鱼.99lib.,见老周五搂着一个大西瓜回家去了。等人都下地干活了,阿雏便闪进老周五家。他用小刀在西瓜上挖了个小洞,寻来一把勺,掏那沙沙的红瓤一顿痛吃,直吃得肚皮西瓜一般溜圆。 阿雏认定:周五爷特别可恶! 他蓄了一泡尿,想撒去,转眼一瞥空了腹的西瓜,那对短而窄的眼睛恶恶地盯住了它…… 晚上,老周五拿出做上人的慷慨派头,大声叫,把儿孙们都唤了来,说是请他们吃瓜。一刀劈去,瓜顿成两半,黄汤四溅,流一桌子。 老周五气疯了,冲进厨房,抓着切板和菜刀,冲到巷子里,用刀在切板上一下一下地狠剁!这是这地方上最恶毒的一种诅咒人的方法,轻易是不用的。据讲,作恶者的灵魂会被剁死。老周五并不像一般人边剁边骂,而是默默地,一步一步往前走。他脸色发灰,冰冷,高高的眉棱下,一对微黄的眼珠卵石一般凝着。每刀剁下去,总要在切板上留一道深深的印痕。有时刀尖入木太深了,竟然要摇动几下方可拔出。 阿雏一动不动地坐在门槛上,只将目光从眼梢上射出去,盯着老周五往前挪动的曲腿,用白得发亮的牙齿咬啮着指甲,直把指甲咬成锯齿一般。 几天以后,阿雏在一座木桥头与老周五相遇。当时,老周五正把一担粪撂在桥头喘息,打算待积蓄了力量后再挑过桥去。 “五爷,我帮你一桶一桶抬过去吧。” 这使老周五十分震惊:阿雏也肯帮人忙?阿雏!阿雏帮过谁的忙呀?! “来吧,五爷。”阿雏抓住他的扁担了。 “我可独一份呀!”老周五有点受宠若惊了,感动得想哭,“哎!” 一桶粪抬过桥去,老周五屁颠颠地欲要转身返回把另一桶抬过来,阿雏却立住不动了,狡猾地一笑:“是你告诉杨老头子的?” 老周五脑子一时转不过来,不知如何作答,眼眶里净有眼白。 “鸭还下那么多蛋吗?” “你……!” “西瓜好吃吗?” 扁担抡起来了。 阿雏并不躲让,侧身将两只胳膊交叉于胸前,双眼一闭。 老周五两脚后跟皆离地面,身体往前倾斜,脖子撑得很长,所有青筋都涨得又粗又黑,如一束管子,血往脑子里涌,那筋便突突地跳,双目眦咧着,扁担在空中颤颤的:“我劈死你!” 阿雏无一丝惧色。 只有老周五的喘息声,风箱一般响。 “劈呀?怎么不劈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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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雏微闭双目,用脚一下一下打着节拍。 扁担落下了,却落在地上,打出一口小坑。 阿雏走了,走了十步远,突然把小屁股冲着老周五高高地撅起,继而用手在上面有节奏地拍——这是这地方上表示蔑视和“我怕你个老鬼”的一个专门性动作。 老周五本可以将一担粪挑过河的,现在粪桶一头一只,来去不能。他抓着扁担在桥上来回乱走了几趟,然后在桥中间呆呆地站住了。不知过了多久,他蹲下,望着河水:“不念他没娘没老子,我不劈死他!他知道这一点,这个坏种知道!”转而愤怒地,“以为我不敢劈死他吗?不敢?”老周五的眼睛罩了一层泪幕,模糊起来。他这一辈子还未曾被人如此耍弄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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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雏守在路口:这是大狗放学回家的必经之路。 大狗从阿雏邪恶的眼睛里看出,阿雏心里起了什么念头。他像只小鸡子,探头探脑张望着往前蹭,见阿雏盘坐在路口,两条小腿发软了。他用求救的目光四下里寻找大人,可已近黄昏,人皆归家,路空空,田野空空。他想往后撤,却见阿雏已站起,一步一步地逼了过来。 大狗站住了,小脸黄唧唧的,眼睛里含着乞怜,望着阿雏。 “跟着我!”阿雏说。 穿过一块块田地,气氛越变越荒凉。一群嘴鸦从暮空里滑过,发出翅膀磨擦气流的干燥寂寞的声音。暮色渐浓,天色暗淡下来。绿色的田野已在身后,出现于他们面前的是一片荒丘。荒丘上孤独地立着一株长得七丫八叉、扭扭曲曲的老树,天光阴晦,那老树变成黑色影子,竟像一只巨爪。东一座,西一座,荒丘上散落着老坟。 大狗寒冷起来,抬头望望天空,想寻一颗星星,然而天只光光的一片蓝。 “那天,我站在办公室里,你高兴了!” “我……我没……没有……” “没有?我瞧见你笑了。转过身去!” 大狗面对着朦胧莫测、似乎危机四伏的荒丘。 阿雏在田埂上坐下:“你看见什么了吗?” “没有。” “没看见鬼火?我可看见了。蓝色的,有个绿莹莹的外圈,一跳一跳的,你没看见?” 大狗把眼睛闭得绝对严实。 “这里有鬼,村里的大人都这么说。老周五找鸭还碰到过,几个老鬼,都没面孔,光溜溜的一张板子脸。几个小鬼在坟上跳着玩……你听见了吗?” “听……听见了……”大狗的声音跑调了,“阿雏哥,我们回……回家吧。” “怕什么,我坐着陪你呢。” 大狗壮着胆偷看一下黑荒丘,又赶紧闭上眼睛。 夜风在荒丘上吹着,枯索的茅草瑟瑟抖动。一只野鸡在黑暗深处忽地鸣叫起来。这单调的声音,给四周又添了几分荒寂。 阿雏大概是累了,不说话了。时间一寸一寸地在荒野上走过。 “阿雏哥……”大狗觉得四下里空空的。 没人应。 “阿雏哥……”大狗觉得黑暗沉重地裹着他。 没人应。 大狗扭头一看,阿雏早没影了,顿时像一只受惊的兔子撒腿往回跑,一边跑,一边大声呼喊:“阿雏!阿雏!”呼喊了两声,觉着没有用处,又叫爹叫娘。恐怖的哭腔在夜空下传播开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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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狗病了,连发两天高烧,才渐渐好转。 照理,大狗老子完全可以抓住阿雏把他揍出一裤兜子屎来。可他自己就是不明白,一见到阿雏那对喜爱盯人眼睛的眼睛,心里就空空地发虚。 大狗上学后,不再充当阿雏的尾巴,离他远远的,并且脸上少了以往那种见了他畏畏缩缩的神气,甚至敢拿眼睛瞪他,这使阿雏大为恼火。 “明天,该你给我带两只鸡蛋了!”阿雏说。 第二天大狗上学时,见了阿雏伸到他面前的手,却往开一拨,昂首挺胸大踏步地走了过去。 这回轮到阿雏吃惊了,那只伸出去就没空着回过的手,好像不是他自己的似的停在那里好一阵。眼见大狗就要踏进教室去,他连跑几步,揪住大狗的衣领,甩了几个浑圆,把他掼倒在地。 大狗爬起来,依然笔直地朝前走。 阿雏再度把他摔倒。 大狗爬起来,鼻孔流着血,一提裤子,还是朝前走,无比坚勇。 全体孩子都站立一旁看,一片寂静。 阿雏站到大狗面前,拦住去路。 大狗眼睛里噙着泪,眼珠灼灼地瞪着阿雏。他把书包掷出三米,没等众孩子反应过来,他已把脑袋往胸前一勾,牛一样对着阿雏冲过去。 阿雏一闪,大狗跌趴在地。半天,他慢慢抬起头来,嘴角流着血,歪着脸,狠巴巴地看住阿雏的眼睛。 阿雏站定了不动。 大狗从地上挣扎起来,再次反扑。这孩子不管不顾了,揪住阿雏的衣服,乱抓乱咬乱踢。 最弱小的大狗竟反叛了! 那些围观的孩子们激动得脸红红的,心抖抖的,肩挤肩,手拉手,把圈子越缩越小。 阿雏恶狠狠一拳,将大狗打翻在两米外的地上。 许多老师来了。 大狗将脑袋高昂,满面尘埃的脸上两道泪流滚滚直下。 许多孩子跟着莫名其妙地哭起来。 这所小学校的全体老师一起走向校长办公室,向韩子巷正式宣布罢教——除非立即开除阿雏! 韩子巷走到廊下,望着阿雏,凄惨一笑。良久,他说:“把阿雏的作业簿找出来。” 一个老师去了。 “把阿雏自己带的凳子搬出教室。” 一个孩子去了。 他没有再看阿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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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雏像一个幽灵,村里村外,成天游荡着。 跟随他的是无边无际的寂寞。 他百无聊赖地倚在柳树下,斜眼瞧一群蚂蚁来来去去,热热闹闹,顿生一股灭杀的欲望。他用瓦片刮起一层浮土,筑成土圩,将那群细腰小生灵全体囿在其中,然后站起,一拉裤带,让裤子一直掉到脚面。他把裤带晾在脖子上,随即,一泡又粗又急的尿一滴不落地全都注入圩中。他也不急着去将裤子提起,欣赏玩味着那些小生灵在水中翻滚挣扎的各种形象。他觉得它们很滑稽,太可笑。 他在柳树下似睡非睡地躺了半天,抓根树枝一边把空气抽得“咝咝”响,一边漫无目标地溜达。 不知是谁家准备砌房子,脱了满满一打谷场土坯,正一块块竖在那里晒。阿雏用脚一踢,一块土坯倒下去,压倒了另一块土坯,不一会儿,大约五十块一行的土坯就都“扑嘟扑嘟”倒了下去。这很有意思,阿雏很开心,又一脚,再一脚,一场的土坯皆趴在了地上。 他还是不能快活。 他甚至讨厌天上的太阳:“狗娘养的太阳,天天一样地晒人!” 不觉中,他已走到宽爷家院门口,往里一瞥,他又瞧到了墙上挂着的那面大铜锣。这几天,他老用眼睛瞟这面铜锣。 这里的规矩:锣是不能单敲的,尤其不能急促地单敲。因为这是这地方上的人一起确定下来的报火警的信号。这面锣是过去各家出份子钱铸的,一年四季挂在居于村中心的宽爷家。 他从宽爷家院门口走过去…… 不知过了多少日子,一天下午,在地里干活的人,忽听村里的大铜锣“咣咣咣”不停顿地响起来了,纷纷扔掉手中的工具。不知谁发一声喊“救火呀!”全体村民都呐喊起来,斜刺里穿过庄稼地,朝村里疾跑。 于是,邻近几个村子的铜锣也呼应起来。这里称“失火”为“走水”,因此到处在嚷嚷:“前村走水了!”他们拿着水桶、盆子、铁桶、瓦罐,浩浩荡荡地漫过来,气势磅礴而壮观。 这里是芦荡地区,房子皆用芦苇盖就,一家“走水”,周围的村子都得来救的。每个村子里都有一种救火的大型工具,这里的人叫它为“水龙”。一个铜铸的喷水器安放在一个巨大的木桶里,由四个大汉抬着,到了“走水”地点放下,立即会自动地有一条从河边往上递水的队伍排成,水倒进大桶,八个大汉分站两边一递一下揿着水龙上的一根杠杆,杠杆带动活塞,水就从铜管里喷出,能喷出足五十米远。 现在,有四架水龙正往这里抬来,无数的人前呼后拥着它们。抬水龙的汉子打着昂扬的号子。 四下里一片足音。 一群“鼻涕猴”又惊又快活,到处蹦跳:“嗷——!失火啦!失火啦!”像是盼得很久了。 阿雏早扔下铜锣,攀到村头那棵老银杏树的枝叶里藏着。他可以俯瞰一切。见人流滚滚,人声鼎沸,鸡飞狗跳,他感到一次被开除后从未有过的满足,一心想在树顶上哼支关于小媳妇什么的歌。 “谁家走水?”互相急促地问。 谁也说不清谁家走水。不一会儿,就证实了谁家也没有走水。 按迷信,水龙来了没喷水是不能抬回去的,必须让它意思一下,证明火已被它所救,不然,什么地方一定还要“走水”的。人们一听说这里并没有“走水”,神经一松弛,全然再没有兴致递水和揿杠杆了。村里的老人们出来作揖,这才一个个老大不快活地排列到水边去。 四架水龙开始意思了,对着房屋乱喷。外村人忽然觉着今天被耍弄了,几个揿杠杆的汉子大声嚷:“上水!再上!”管水管的几个,闭着眼睛,任意改变水管方向,有时径直朝人群喷去,于是人抱着头四下里逃散,不是把某家栅栏挤倒了,就是把院门挤坏了。不一会儿,就有许多人被浇成落汤鸡,一些人家的屋里也进了水,巷子里一片水汪汪的。外村人这才肯罢手,全体喉结一上一下地错动,“呼呼”直喘息。 村里如同遭了一场洗劫。 望望村外被践踏的庄稼地,再望望水淋淋的村子,一个老头用拐棍戳着地:“是谁敲的锣?” 没有声音。 “是谁敲的锣?!”许多人大声地喊,样子要吃人。 从草垛上跳下大狗:“我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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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游发大水了,村里人很紧张:大坝一旦决口,大水就会将整个村子淹没。各户人家都做了往高地上撤的准备,河边上拴了许多船。 那些孩子们不想这些,照常玩。 大狗趴在船边上,放芦叶小船玩。 阿雏早就盯住了他,趁他玩得入迷,悄悄解了缆绳,紧接着操起竹篙,将船推向河心,又将竹篙在河边一点,纵身跃向空中,然后落在了船上。 大狗惶恐地:“放我上岸!” “上岸?跳水吧。你跳下去,我一定会像你老子当年一样!”阿雏说这话时,阴冷阴冷的,全然不像个孩子。 大狗不会水,只好听阿雏摆布。 阿雏闭口不言,将小船拼命撑出河口,进了?99lib?无边无涯的芦荡。阿雏扔下篙子,盘坐在船头上,任小船随波逐流往芦荡深处漂游。 远离人群,独自一人处在阿雏面前,又是在小船上,加之四周是白茫茫的水泊和一块块黑苍苍的芦苇滩,大狗真是发憷了。 船离村子已经很远了。 阿雏躺在船上,说:“是你,我被学校开除了。是你,告诉了他们,锣是我敲的,我被他们抓去关了两天半。他们用脚踢我!踢我的裤裆!” “你想干吗?” “送你到一个芦苇滩上去。也饿你两天半,然后我再来接你!” “爸——爸——!” “喊吧喊吧,他们听不见了。” 大狗的眼睛瞪得很大,充满了恐惧。 船又漂出去一段路,隐隐约约地听见远方有人喊:“大坝决口了!” 阿雏站起来,只见天边一线白浪朝这里涌来,不一会儿,河水就开始摇晃小船。大狗蹲到船舱里,用手紧紧抓住船的横梁哭起来。 阿雏在鼻子里轻蔑地发一声“哼”。 船被涌浪又冲出几里路,被一块芦苇滩挡住。阿雏跳上岸,把缆绳拴在一把芦苇上:“大坝决口了,船顺浪回不去,今晚上陪你了,算你小子运气!” 大狗躺在芦苇滩上不停地哭。 阿雏火了:“你再猪哼哼,我把你推到水里!” 大狗就不再“猪哼哼”,但还是小声啜泣。 第二天天亮,他们发现小船在夜里被风浪冲走了。 阿雏望着汪汪水泊,愣住了。 于是大狗更加用劲地“猪哼哼”,并声嘶力竭地喊他的娘老子,声音很凄厉。 阿雏捂住耳朵,倒在芦苇上动也不动。 大狗的喉咙渐渐地没有了声响,可还是跪在水边上大张着嘴喊。 阿雏忽然从地上跳起,把他拖回来:“你喊,你再喊!” 大狗软软地倒在一堆芦苇上,眼睛里透出绝望来,望着阿雏。 阿雏走向芦苇丛。他头也不抬,一根一根地将芦苇使劲地撅断,撅了一垛,然后扎成捆,不停地干了一整天,黄昏时,已在荒无人烟的芦苇滩上搭成一个小窝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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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条船也没从这里经过,三天过去了。 阿雏和大狗每天靠苦涩的芦根充饥,脸瘦小了,眼睛却瘦大了,牙齿闪着白生生的光。 阿雏觉得心又慌又空,烦躁不安。 大狗反而显得无声无息。这孩子没有勇气和力量再去想心思。 “船!”阿雏叫起来。 卧着的大狗立即跳出窝棚。 远远地,有一叶白帆,在水天相接处滑行着。 他们竭尽全力呼喊,但饥饿使他们的声音过于微弱,白帆渐渐模糊,后来完全消失。 大狗浑身哆嗦起来,目光里充满哀怜。 “村里的人会来找我俩的。”阿雏望着朦胧的远方。 “会来找我俩吗?会来吗?”大狗往阿雏身边靠了靠。 “会来的,他们一定会来找我俩的!” 拂晓,阿雏把大狗摇醒了:“你听,你听!” 有人在很远的地方呼唤。 他们像狗一样爬出窝棚,跪在水边上,静静地听着。 “听见了吧,他们在叫我俩!”阿雏兴奋得攥紧双拳。 “大狗……!” 声音越来越大,而且分别是从几个地方传来的。 “大狗……!” “大狗……!” 只叫大狗,没人叫阿雏。 空气里弥满了“大狗”的声音,竟没有一声“阿雏”! 阿雏突然跌倒了。当他挣扎着抬起头来时,脸颊上是鲜血和泥土。 大狗站起来,欲要对呼唤声回答。 阿雏猛然将大狗摔倒。他的眼睛里发出两束饥饿而凶恶的光芒。 “大狗……” 其呼唤声哀切动人,使人想像得到呼唤者眼睛里含着泪花。 阿雏粗浊地喘息起来,继而猛扑到大狗身上,对他劈头盖脸一顿猛揍。 大狗闭着眼睛,不做丝毫反抗,任他打,泪珠一滴一滴从眼角往下滚。 阿雏眼里汪满泪水,扔下大狗,走到一边去,坐在一捆芦苇上。 秋很深了,芦苇一片惨淡的黄。灰灰的天空下,凋落的银白芦花在漫游。大雁一行,横于高空,发着寂寞的叫声,吃力地扇动着黑翅往南飞。 阿雏望着天空,望着无家可归的雁们,泪无声地流在腮旁。 大狗爬过来,久久地望着阿雏:“阿雏哥!”他虚弱地叫了一声,便晕倒了。 阿雏走了,走向芦滩深处。过了很久很久,他才摇摇晃晃地回来。他的衣服被芦苇撕豁,手、胳膊和脸被芦苇划破,留下一道道伤痕。他身后的路,是一个又一个血脚印——尖利的芦苇茬把他的双脚戳破了。 他双手捧着一窝野鸭蛋。 他跪在大狗的身边,把野鸭蛋磕破,让那琼浆一样的蛋清和太阳一般灿烂的蛋黄慢慢流入大狗的嘴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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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空很是清朗,那星是淡蓝色的,疏疏落落地镶嵌在天上。一弯明月,金弓一样斜挂于天幕。芦苇顶端泛着银光。河水撞击岸边,水浪的清音不住地响。 两个孩子躺在芦苇上。 “你在想你的娘老子?”阿雏问,口气很冷。 大狗望着月亮。 阿雏坐起身来,用眼睛逼着大狗:“他们都希望我死,对吗?” 大狗依然望着月亮。 “没说过?” 大狗点点头。 “你撒谎!” 夜十分安静。 有一只野鸭从月光里滑过。阿雏的目光追随着,一直到它落进西边的芦苇丛中…… 天亮了,阿雏挪动着软得像棉絮似的双腿,拨开芦苇往西走,轻轻地,轻轻地……他从一棵大树后面慢慢地探出脑袋:一只野鸭正背对着他在草丛里下蛋。他把眼睛紧紧闭上了,浑身不由自主地哆嗦起来。 他抓了一块割苇人留下的磨刀砖,花了大约半个小时,才扶着树干站起来。他的双腿一个劲地摇着,那块磨刀砖简直就要掉到地上。有那么一阵,他一点信心没有了,甚至想大叫一声,把那只野鸭轰跑。他的眼睛瞪得很大,抓砖的手慢慢举起来。砖终于掷出去,由于力量不够,野鸭没有被砸死,负了重伤后,扑棱着翅膀往前逃了。 阿雏瘫痪在地上,望着五米外在流血的野鸭,无能为力。 野鸭歇了一阵,又往前扑棱着翅膀。 阿雏站起来跑了几步,眼见着就要抓住它,却又跌倒了。 下面的情景就是这样无休止地重复着:他往前追,野鸭就往前扑,他跌倒了,那野鸭也没了力气,耷拉着双翅趴在地上,“嘎嘎”地哀鸣,总是有那么一段似乎永远无法缩短的距离。 野鸭本想从窝棚这里逃进水里,一见大狗躺在那里,眼睛闪闪地亮,又改变了方向。 阿雏爬到已经饿得不能动弹的大狗身边:“等我,我一定能抓住它!”他自信地笑了笑,回头望着野鸭,目光里充满杀气。 大狗望着阿雏:他渐渐消失在芦苇丛里。 野鸭终于挣扎到水里。阿雏纵身一跃,也扑进水中…… 村里的人找到了大狗。他还有一丝气息。醒来后,他用眼睛四下里寻找:“阿雏哥!阿雏哥呢?……”这个孩子变得像个小老太婆,絮絮叨叨,颠三倒四地讲芦苇滩上的阿雏:“我冷,阿雏哥把他的裤衩和背心都脱给了我……”他没有一滴眼泪,目光呆呆的,说到最后总是自言自语那一句话,“阿雏哥走了,阿雏哥是光着身子走的……” 世界一片沉默。 人们去寻阿雏。 “阿雏!” “阿雏——!” “阿雏~~!” “阿雏……!” 男人的,女人的,老人的,小孩的呼唤声,在方圆十几里的水面上,持续了大约十五天时间。 一九八八年一月十日于北京大学二十一号楼一〇六室 蓝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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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秋日的黄昏,村前的土路上,蹒跚着走来一位陌生的老婆婆。那时,秋秋正在村头的银杏树下捡银杏。 老婆婆似乎很老了,几根灰白的头发,很难再遮住头皮。瘦削的肩胛,撑起一件过于肥大的旧褂子。牙齿快脱落尽了,嘴巴深深地瘪陷下去,嘴在下意识地不住蠕动。她拄着一根比身体还高的竹竿,手臂上挽一只瘦瘦的蓝花布包袱,一身尘埃,似乎是从极远的地方而来。她终于走到村头后,便站住,很生疏地张望四周,仿佛在用力辨认这个村子。 受了惊动的秋秋,闪到银杏树后,探出脸来朝老婆婆望着。当她忽然觉得这是一个面孔和善且又有点叫人怜悯的老婆婆时,就走上前来问她找谁。 老婆婆望着秋秋:“我回家来……回家……”她的吐词很不清晰,声音又太苍老、沙哑,但秋秋还是听明白了。她盯着老婆婆的面孔,眼睛里充满疑惑:她是谁?秋秋很糊涂,就转身跑回家,把七十多岁的奶奶领到了村头。 奶奶盯着老婆婆看了半天,举起僵硬的手,指着对方:“这……这不是银娇吗?” “我回家来了……回家……”老婆婆朝奶奶走过来。 “你出去三十多年啦!” “回来啦,不走啦……” 围观的人慢慢多起来。年轻人都不认识老婆婆,问年纪大的:“她是谁?”“银娇。”“银娇是谁?”“银娇是小巧她妈。”“小巧是谁?”“小巧淹死许多年了。”…… 这天晚上,秋秋坐在奶奶的被窝里,听奶奶讲老婆婆的事,一直听到后半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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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银娇奶奶这一辈子就做一件事:给人家帮哭。这几年,帮哭的事淡了。放在十年前,谁家办丧事,总要请人帮哭的。办丧事的人家,总想把丧事办好。这丧事要办得让前村后舍的人都说体面,一是要排场,二是要让人觉得苦、伤心。办丧事那天,从早到晚,都有很多人来看。奶奶就喜欢看,还喜欢跟着人家掉眼泪,掉了眼泪,心里就好过些。谁家的丧事办得不好,谁家就要遭人议论:“他家里的人都伤心不起来,一群没良心的。”其实呀,也不一定是不伤心,只是那一家子没有一个会哭的。要让人觉得伤心,就得一边哭一边数落。有人就不会数落,光知道哭。还有一些不知事理的人,平素就不太会说话,一哭起来,就瞎哭了,哭了不该哭的事情。好几年前,西王庄周家姑娘死了,是瞒住人打胎死的,是件丑事,是不好张扬的。嫂子是半痴人,却当了那么多人的面,一把眼泪一把鼻涕地数落:“我的亲妹妹哎,人家打胎怎么一个个都不死呢,怎么你一打胎就死呢?我的苦妹子……”被小叔子一巴掌打出一丈远:“死开去吧,你!”有人倒不至于把事情哭糟了,但哭的样子不好看,怪,丑,声音也不对头,让人发笑,这就把丧事的丧给破了。这哭丧怎么那样要紧,还有一点你晓得吗?你小孩子家是不晓得的。奶奶告诉你:说是哭死人呀,实是为了活人的。人死了,可不能就让他这么白白地死呀,得会哭,会数落死人一生的功德。许多好人死了,就缺个会数落的,他一生的功德,别人也记不起来了。就这么不声不响地死了,活人没得到一点好处,多可惜!如果能有个会哭的,会数落的,把他一辈子的好事一一地摆出来,这个好人就让人敬重了,他家里的人,也就跟着让人敬重了。碰到死去的是个坏人、恶人,就更要会哭会数落了。谁也不会一辈子都做缺德事的,总会有些善行的。把他的好事都说出来,人心一软,再一想人都死了,就不再计较了,还会有点伤心他死呢,觉得他也不是个多么坏的人,他家里的人,也就从此抬起头来了。 就这么着,一些会哭的人,就常被人家请去帮哭。你银娇奶奶哭得最好,谁家办丧事,总得请她。村里人知道她会哭,是在她十六岁的时候。她十三岁那年秋天,到处是瘟疫。那天,早上刚抬走她老子,晚上她妈就去了。苦兮兮地长到十六岁,这年末春,村西头五奶奶死了。下葬这一天,儿女一趟,都跪在地上哭。人就里三层外三层地围着望哭,指指点点地说谁谁哭得最伤心,谁谁肚里苦水多。你银娇奶奶就打老远处站着。这五奶奶心慈,把你没依靠的银娇奶奶当自己的孙女待。在你银娇奶奶心中,五奶奶是个大恩人。这里,五奶奶家的人哭得没力气了,你银娇奶奶过来了。她“扑通”一声在五奶奶棺材前跪下了,先是不出声地流泪,接着就是小声哭,到了后来,声越哭越大。她一件一件地数落着五奶奶的善行,哭得比五奶奶的儿子儿媳妇孙子孙媳妇都伤心。她趴在五奶奶的棺材上哭成个泪人,谁都劝不起她来。哭到后来,她哭不出声来了,可还是哭。在场的人也都跟着她哭起来。打那以后,谁都知道你银娇奶奶哭得好。谁家再有丧事,必请你银娇奶奶帮哭。不过,没有几个人能知道你银娇奶奶怎么哭得那么好。她心里有苦,是个苦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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银娇奶奶回来后,出钱请人在小巧当年淹死的小河边上盖了一间矮小的茅屋,从此,彻底结束了漂流异乡的生活。 秋秋常到银娇奶奶的小屋去玩。有时也与奶奶一起去,每逢这时,她就坐在一旁,静静地听着两个老人所进行的用了很大的声音却都言辞不清的谈话,看她们的脑袋失控似的不停地点着、晃动着。有时,她独自一人去,那时,她就会没完没了地向银娇奶奶问这问那。在秋秋看来,银娇奶奶是一个故事,一个长长的迷人的故事。银娇奶奶很喜欢秋秋,喜欢她的小辫、小嘴和一双总是细眯着的眼睛。她常伸出粗糙的颤抖不已的手来,在秋秋的头上和面颊上抚摸着。有时,银娇奶奶的神情会变得很遥远:“小巧,长得是跟你一个样子的。她走的时候,比你小一些……” 秋秋一有空就往河边的茅屋跑。这对过去从未见过面的一老一小,却总爱在一块待着。秋秋的奶奶到处对人说:“我们家秋秋不要我了。” “你到江南去了几十年,江南人也要帮哭吗?”秋秋问。 “蛮子不会哭,说话软绵绵的,细声细气的,哭不出大声来,叫人伤心不起来。江南人又要面子,总要把丧事做得很体面,就有不少江北的好嗓子女人,到了江南。有人家需要帮哭就去帮哭。没帮哭活时就bbr>给人家带孩子、缝衣、做饭,做些零七八碎的杂活。江南人家富,能挣不少钱呢。” “你要挣那么多钱干吗?” “盖房子,盖大房子,宽宽敞敞的大房子。” “怎么没盖成?” “盖成了。” “在哪儿?” “离这儿三里路,在大杨庄。” 当秋秋问她为什么将房子盖在大杨庄,又为什么不住大杨庄的大房子却住在这小茅屋时,她不再言语,只把眼睛朝门外大杨庄方向痴痴地望,仿佛在记忆里寻找一些已经几乎逝去的东西。不一会儿,秋秋听到了她一声沉重的叹息。后来,在很长一段时间里,她总沉默着。 秋秋回到家,把这番情景告诉奶奶,并追问奶奶这是为什么。 奶奶就告诉她:“那时,你银娇奶奶帮哭已很出名了。谁家办丧事,方圆十里地都有人赶来看她哭。她一身素洁的打扮,领口里塞一块白手帕,头发梳得很整齐,插朵小蓝花。帮哭的人总要.99lib.插一朵小蓝花。她来了,问清了死人生前的事情,叹口气,往跪哭的人面前一跪,用手往地上一拍,头朝天仰着,就大哭起来。其他跪哭的人都忘了哭,直到你银娇奶奶一声长哭后,才又想起自己该做的事情,跟着她,一路哭下去。你银娇奶奶的长哭,能把人心哭得直打颤。她一口气沉下去能沉好长时间,像沉了一百年,然后才慢慢回过气来。她还会唱哭。她嗓子好,又是真心去唱去哭,不由得人不落泪。大伙最爱听的,还是她的骂哭。哭着哭着,她‘骂’起来了。如果死的是个孩子,她就‘骂’:‘你个讨债鬼呀,娘老子一口水一口饭地把你养这么大,容易吗?你这没良心的,刚想得你一点力,腿一蹬就走啦?你怎么好意思哟!’她哭那孩子的妈妈怎么怀上他的,怎么把他生下来的,又是怎么把他拉扯大的。哭到后来,就大‘骂’:‘早知道有今天,你娘一生下你,就该把你闷在便桶里了……’假如死的是个老人,她就‘骂’:‘你个死鬼哎,心太狠毒了!把我们一趟老老小小的撇下不管了,你去清闲了,让我们受罪了!你为什么不把我们也带了去呀!你害了我们一大家子啊!……’这么一说,这么多人跑这么远的路来听你银娇奶奶哭,你也就不觉得怪了吧?就在这听哭的人当中,有一个大杨庄的教小学的小先生。那个人很文静,脸很白,戴副眼镜。他只要听到你银娇奶奶帮哭的消息,总会赶到的。他来了,就在人堆里站着,也不多言,不出声地看着你银娇奶奶。每次帮哭之后,你银娇奶奶总像生了一场大病,脸色很难看,坐在凳上起不来。听哭的人都散去了,她还没有力气往家走。那个小先生总是不远不近地一旁站着。你银娇奶奶上路了,他就在她身后不远不近地跟着,一直把她送到家门口。后来,你银娇奶奶就跟他成家了。那些日子,你银娇奶奶就像换了一个人,整天笑眯眯的,脸色也总是红红的。孤零零的一个人,现在有家了,有伴儿了,还是一个识字的爱用肥皂洗面孔的男人,她自然心满意足。那些日子,她总是想,不能让他跟着她过苦日子,就四处去帮哭。可也不会总有帮哭的事,其余时间,她就帮人家做衣服,纳鞋底。后来,她生了一个闺女,叫小巧。等小巧过了四岁生日,她跟他商量:‘我们再有些钱,就能盖房子了。我想去江南,高桥头吴妈她愿意带我去。你在家带小巧。’她就去了江南。两年后,她带回一笔钱来,在大杨庄盖起了一幢方圆十里地也找不出第二家的大房子。一家三口,和和美美地过了一段日子,她又走了。房子盖到最后,钱不够了,跟人家借了债。她又想,那么大一幢房子,总该有些家什,不然显得空空荡荡的。她还想给小巧他们父女俩多添置一些衣服,不让他们走在人前被人看低了。再说,她也习惯了在外面漂流。她就没有想到再隔一年回来时,小先生已喜欢上他的一个女学生了。那时候的学生岁数都很大。那姑娘长得很好看。而你银娇奶奶这时已显老了。一对眼睛,终年老被眼泪沤着,眼边都烂了,看人都看不太清爽。她很可怜地央求他,他说那姑娘已有孩子了。她没有吵没有闹,带着小巧又回到了这儿。我对她说:‘那房子是你挣的钱盖的,你怎么反而留给他?你太老实,太傻!’她把小巧紧紧搂在怀里不说话。好多人对她说:‘叫他出去!’她摇摇头,说:‘我有小巧乖乖。’她把嘴埋在小巧的头发里,一边哭,一边用舌头把小巧的头发卷到嘴里嚼着。打那以后,她再也没去过大杨庄……” 秋秋走到门口去,用一对泪水矇眬的眼睛朝小河边上那间小茅屋望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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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秋往银娇奶奶的小屋跑得更勤了。她愿意与银娇奶奶一起在小河边上乘凉,愿意与银娇奶奶一起在屋檐下晒太阳,愿意听银娇奶奶絮絮叨叨地说话。有了秋秋,银娇奶奶就不太觉得寂寞了。要是秋秋几天不来,银娇奶奶就会拄着竹竿,站到路口,用手在额上搭着,朝路上望。 九月十三,是小巧的生日。一大早,银娇奶奶就坐到河边去了。她没有哭,只是呆呆地望着秋天的河水。 秋秋来了,就乖乖地坐在银娇奶奶的身边,也呆呆地去望那河水。 银娇奶奶像是对秋秋说,又像是自言自语:“我不该把她放在别人家就去了江南。她走的时候,才七岁。她准是想我了,跑到了河边上,用芦苇叶折了条小船。我知道,她想让小船带着她去找我呢。风把小船吹走了。这孩子傻,忘了水,连鞋也不脱,跟着小船往前走了。这河坎陡着呢,她一个悬空,滑倒了……”她仿佛亲眼看到了似的说着,“那天我走,她哭着不让。我哄她:‘妈妈给你买好东西。’小巧说:‘我要棒棒糖。’‘妈妈给你买棒棒糖。’小巧说:‘我要小喇叭,一吹呜呜打响的。’‘妈妈给你买小喇叭。’我的小巧可乖了,不闹了,拉着我的手,一直走到村口。我说:‘小巧回头吧。’小巧摇摇头:‘你先走。’‘小巧先走。’‘妈妈先走。’……我在外拼命挣钱,跌倒了还想抓把泥呢。到了.99lib?晚上,我不想别的,就想我的小巧。我给她买了棒棒糖,一吹就呜呜打响的小喇叭。我就往回走。一路上,我就想:秋天,送小巧上学。我天天送她去,天天接她回来,要让她像她爸那样,识很多字……这孩子,她多傻呀!……”她的眼睛直勾勾地望着水,仿佛要从那片水里看出一个可爱的小巧来。 快近中午时,银娇奶奶说:“我生下小巧,就这个时辰。”她让秋秋搀着,一直走到水边,然后在河坎上坐下,摸摸索索地从怀里掏出一个小布包包,放在掌上,颤颤抖抖地解开,露出一叠钱来。“小巧要钱用呢。”她把钱一张一张地放在水上。河上有小风,大大小小的钱,排成一条长长的队,弯弯曲曲地朝下游漂去。 秋秋用双手托着下巴,默默地看那些钱一张一张地漂走。有时,风有点偏,把钱刮向岸边来,被芦苇秆挡住了,她就会用树枝将它们推开,让它们继续漂去。 离她们大约四五十米远的地方,一个叫九宽的男孩和一个叫虾子的男孩把一条放鸭的小船横在了河心,正趴在船帮上,等那钱一张一张漂过来。他们后来争执起来了。九宽说:“明年让你捞还不行吗?” 虾子说:“不会明年让你捞吗?” 争来争去,他们又回到了原先商定好的方式:九宽捞一张,虾子捞一张。 秋秋终于发现了他们,沿着河边跑去。她大声地说:“不准你们捞钱!” 九宽嬉皮笑脸的:“让你捞呀?” “呸!”秋秋说,“这是给小巧的钱!” 虾子“咯咯咯”地笑了:“小巧?小巧是谁?” 九宽知道一点,说:“小巧早死了。” 秋秋找来三四块半截砖头,高高举起一块:“你们再不走开,我就砸了!”她的脸相很厉害。 九宽和虾子本来就有点怕秋秋,见秋秋举着砖头真要砸过来,只好把船朝远处撑去,一直撑到秋秋看不到的地方,但并未离去,仍在下游耐心地等着那些钱漂过来。 秋秋坐在高高的岸上,极认真地守卫着这条小河,用眼睛看着那钱一张一张地漂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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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地方的帮哭风曾一度衰竭,这几年,又慢慢兴盛起来。这年春上,往北边两里地的邹庄,一位活了八十岁的老太太归天了。儿孙一趟,且有不少有钱的,决心好好办丧事,把所有曾举办过的丧事都比下去。年纪大的说:“南边银娇回来了,请她来帮哭吧。”年纪轻的不太知道银娇奶奶那辉煌一哭,年纪大的就一五一十地将银娇奶奶当年的威风道来,就像谈一个神话般的人物。这户人家的当家主,听了鼓动,就搬动了一位老人去请银娇奶奶。 银娇奶奶听来人说是请她去帮哭,一颗脑袋便在脖子上颤颤悠悠的,一双黑褐色的手也颤动不已。这里还有人记得她呢!还用得着她呢!“我去,我去。”她说。 那天,她让秋秋搀着,到小河边去,用清冽的河水,好好地洗了脸,洗了脖子,洗了胳膊,换了新衣裳,又让秋秋用梳子蘸着清水,把头发梳得顺顺溜溜的。秋秋很兴奋,也就忙得特别起劲。最后,银娇奶奶让秋秋从田埂上采来一朵小蓝花,插到了头上。 银娇奶奶是人家用小木船接去的。秋秋也随船跟了去。 一传十,十传百,数以百计的人从四面八方赶来:他们想看看老人们常提到的银娇奶奶,要领略领略她那闻名于方圆几十里的哭。 大多数人不认识银娇,就互相问:“在哪?在哪?” 有人用手指道:“那就是。” 人们似乎有点失望。眼前的银娇奶奶,似乎已经失去了他们于传说中感觉到的那番风采。他们只有期待着她的哭泣了。 哭丧开始,一群人跪在死者的灵柩前,此起彼伏地哭起来。 银娇奶奶被人搀扶着,走向跪哭的人群前面。这时,围观的人从骚动中一下安静下来,所有的目光皆跟随着银娇奶奶移动着。银娇奶奶不太利落地跪了下来,不是一旁有人扶了一下,她几乎要歪倒在地上。她从领口取白手帕时,也显得有点拖泥带水,这使从前曾目睹过她帮哭的人,觉得有点不得劲。她照例仰起脸来,举起抓手帕的手,然后朝地上拍下,但拍得缺了点分量。她开哭了。她本想把声音一下子扯得很高的,但全不由她自己了,那声音又苍老,又平常,完全没有从前那种一下子抓住人并撕人心肺的力量了。 围观的人群有点乱动起来。 钻在最里边的秋秋仰起脸,看着那些围观的人。她瞧见了他们眼中的失望,心里不禁为银娇奶奶难过起来。她多么希望银娇奶奶把声音哭响哭大哭得人寸肠欲断啊! 然而,银娇奶奶的声音竟是那样的衰弱,那样的没有光彩! 从前,她最拿手的是数落,那时,她有特别好的记忆和言语才能,吐词清晰,字字句句,虽是在哭泣声中,但让人听得真真切切,而现在,她像是一个人在僻静处独自絮叨,糊糊涂涂的,别人竟不知道她到底数落了些什么。 跟大人来看热闹的九宽和虾子爬在敞棚顶上,初时,还摆出认真观看的样子,此刻已失去了耐心,用青楝树果子互相对砸了玩。 秋秋朝他们狠狠瞪了一眼。 九宽和虾子却朝秋秋一梗脖子,眨眨眼不理会,依然去砸楝树果子。 当虾子在躲避九宽的一颗楝树果子,而不小心摔在地上,疼得直咧嘴时,秋秋在心里骂:“跌死了好!跌死了好!” 这时死者的家人,倒哭得有声有色了。几个孙媳妇,又年轻,又有力气,嗓子也好,互相比着孝心和沉痛,哭出了气势,把银娇奶奶的哭声竟然淹没了。 人们有点扫兴,又勉强坚持了一会儿,便散去了。 秋秋一直守在一旁,默默地等着银娇奶奶。 哭丧结束了,银娇奶奶被人扶起后,有点站不稳,亏得有秋秋作她的拐棍。 主人家是个好人家,许多人上来感谢银娇奶奶,并坚决不同意银娇奶奶要自己走回去的想法,还是派人用船将她送回。 一路上,银娇奶奶不说话,抓住秋秋的手,两眼无神地望着河水。风把她的几丝头发吹落在她枯黄的额头上。 秋秋觉得银娇奶奶的手很凉很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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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天,村里的贵二爷又归天了。 银娇奶奶问秋秋:“你知道他们家什么时候哭丧?” 秋秋答道:“奶奶说,明天下午。” 第二天下午,银娇奶奶又问秋秋:“他们家不要人帮哭?” 秋秋说:“不要。”其实,她听奶奶说,贵二爷家里的人已请了高桥头一个帮哭的了。 “噢。”银娇奶奶点点头,倒也显得很平淡。 这之后,一连下了好几天雨。秋秋也就没去银娇奶奶的茅屋。她有时站到门口去,穿过透明的雨幕看一看茅屋。天晴了,家家烟囱里冒出淡蓝色的炊烟。秋秋突然对奶奶说:“银娇奶奶的烟囱怎么没有冒烟?” 奶奶看了看,拉着秋秋出了家门,往小茅屋走去。 过bbr>不一会儿工夫,秋秋哭着,从这家走到那家,告诉人们:“银娇奶奶死了……” 几个老人给银娇奶奶换了衣服,为她哭了哭。天暖,不能久搁,一口棺材将她收殓了,抬往荒丘。因为大多数人都跟她不熟悉,棺后虽然跟了一条很长的队伍,但都是去看下葬的,几乎没有人哭。 秋秋紧紧地跟在银娇奶奶的棺后。她也没哭,只是目光呆呆的。 人们一个一个散去,秋秋却没走。她是个孩子,人们也不去注意她。她望着那一丘隆起的新土,也不清楚自己想哭还是不想哭。 田埂上走过九宽和虾子。 九宽说:“今年九月十三,我们捞不到钱了。” 虾子说:“我还想买支小喇叭呢。” 秋秋掉过头去,见九宽和虾子正在蹦蹦跳跳地往前走,便突然打斜里拦截过去,并一下插到他俩中间,不等他们反应过来,她已用两只手分别揪住了他俩的耳朵,疼得他俩吱哇乱叫:“我们怎么啦?我们怎么啦?” 秋秋不回答,用牙死死咬着嘴唇,揪住他俩的耳朵,把他俩一直揪到银娇奶奶的墓前,然后把他俩按跪在地上:“哭!哭!” 九宽和虾子用手揉着耳朵说:“我们……我们不会哭。”他们又有点害怕眼前的秋秋,也不敢爬起来逃跑。 “哭!”秋秋分别踢了他们一脚。 他们就哭起来。哭得很难听。一边哭,一边互相偷偷地一笑,又偷偷地瞟一眼秋秋。 秋秋忽然鼻子一酸,说:“滚!” 九宽和虾子赶紧跑走了。 田野上,就秋秋一个人。她采来一大把小蓝花,把它们撒在了银娇奶奶的坟头上。 那些花的颜色极蓝,极鲜亮,很远处就能看见。 秋秋在银娇奶奶的坟前跪了下来。 田野很静。静静的田野上,轻轻地回响起一个小女孩幽远而纯净的哭声。 那时,慈和的暮色正笼上田野…… 一九八六年三月于北京大学二十一楼一〇六室 疲惫的小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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音乐学院演出厅背后的树林是浓浓的黑暗。他无声无息地坐在黑暗中的长椅上。 乐队正在演奏。演出大厅在夜的天光下,更显出一番神圣与高贵。它像一座高高的城堡。它本身就是凝固了的音乐。 有一阵,他的灵魂从黑暗中起飞,回到了这座巨大而深邃的大厅里。 柔和的灯光照着舞台。紫红色的天鹅绒帷幕。黑色的演奏服里露出雪白的衬衫领子。观众的额头在半明半暗的光线中发亮。音乐把他们带入天国,带入净土,也把他们带入幽静和欢闹。音乐是一种精灵。它在诱惑和启迪着人们的灵魂。在片刻之中,尘世消失了,一切丑恶和邪念皆遁去。剩下的只是一片干干净净的天真。 他演奏的是小号。 小号在暗色的背景下闪着古朴的亮光。小号的声音悠扬明亮,小号的声音单纯宁静。 他是乐团唯一的小号手。他的演奏是真正的,地道的。 他聆听着从那座“城堡”溢出的乐音:如潮,如云,如风,如雨,如秋之天空那般高远…… 他追忆着从前。近来,他总是沉湎于这种追忆。 小号声从“城堡”中流入了夜空。 他不由得一阵神经质的颤抖。这个位置,本属于他。他感到愤怒,并有一种深刻的妒意。随即,便被一种深深的失落感弄得心情一片悲凉。还有一丝纠缠不去的懊悔。 孩子寻过来了。 他看到了孩子。 孩子像盲人用脚尖试探路面一样慢慢地走过来。 “我并没有让你来找我。” 孩子尴尬地、畏畏缩缩地站在树下。 他站起来。他穿着一件过于宽松的风衣。 孩子的目光在夜色中黑亮黑亮地闪烁。 他走过来,拉起孩子的手,背对着演出厅,从黑暗走向黑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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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年那月那天的晚上,演出结束后,观众全都散去,他将小号放入盒中,和同事们一起走出了演出大厅。秋风中,他似乎听到了婴儿的啼哭声,同事们似乎也都听到了,纷纷停住了脚步。婴儿的啼哭声变得十分的清晰。他循着声音传来的方向看去,发现在半明半暗的台阶上有一个铺盖卷样的布包。他首先走了过去,同事们也都走了过去。他蹲了下来,看到了一张孩子的泪光闪闪的脸。他立即抱起了襁褓中的孩子,来到明亮的灯光下。孩子的眼睛在灯光的刺激下眯了一会儿,等终于适应了,便睁得大大的,天真无邪地转动着望着人们。 “谁的孩子?”他下意识地大声问。 “谁的孩子?”大家都在问。 鸦雀无声。随即,他和他的同事们都明白了:这是一个他的父母没有勇气向世界公开承认的产物。 人们沉默着,因为人们突然地面临着一种过于沉重的责任。 又沉默了很久。 他看了看众人,一声不言,抱着孩子,带着一种高尚的超人的感觉,以一副悲天悯人的神情,一步步走向自己的住所。 以后的许多天里,人们一直在诉说着他的高尚和德行。 一个男人毫不犹豫地收养了一个婴儿,比一个女人收养一个婴儿,更能产生崇高感。许多天里,他就沉浸在这种感觉的暖流之中。当一位女性以她天生的母性动作帮着他给孩子重新整了整襁褓时,当一个男人逗弄了一阵他怀中的孩子,意味深长地拍了拍他的肩膀时,这种感觉便一下一下地撞击着他的心,使他的鼻头酸溜溜的。他认识到了自己的善良与仁爱。他向人们无声地表示:我要将这可怜的孩子抚养成人,为此,我不惜一切!在作这种表示时,他甚至会有一种美丽的悲壮感,仿佛在旷野上独自一人看到了一轮巨大的落日。 那段日子,他觉得自己的灵魂因为对这小小婴儿的收留而得到了激动人心的升华。 岁月漠漠流去,人们当初的那种目光渐渐黯淡下来,一切皆回到了尘土飞扬的庸常状态。人们对他一个大男人窝窝囊囊地拉扯着一个孩子,表现出无所谓的态度,并且从开始小声在背地里嘀咕他影响了演奏,发展到公开抱怨他耽误了大家。终于,在一次轮到他独奏并且已经报幕,他却因为孩子生病未能及时赶到演出厅而惹得台下一片口哨声,使乐团的名誉受到极大的损害后,他被合情合理地解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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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绝不怀疑自己的行为。 他蔑视他们,并且是深刻地蔑视他们。 随着突然地被人们抛入困境,那种悲壮与崇高感变得火一般燃烧着他的心灵。他看了看那些看上去都很高尚的同事,最后一次感受了一下那种似乎很神圣的氛围,毅然决然地拿起他的小号,义无反顾地与这所现在在他的心目中已是一片恶俗的音乐学府告别了。 一年后,他带着这个已经会走路的孩子离开了这座城市,因为,这座城市没有他的位置,他无法养活孩子和自己。 看着这可怜的孩子一天天地长大,特别是当他带着孩子挤在充满汗臭和烟味的五等舱中去寻找生路时,他仍然被自己的高尚所感动,甚至会流下泪来。 后来,在一位过去的朋友帮助下,他在一个走村串巷的三流马戏团谋了一个小丑角色。那时,孩子已经七岁,能记事了。 所谓马戏团,就是几只瘦猴,几条丑陋的狗,还有一只掉了毛的狗熊。他的任务,就是在它们表演之间,穿插一些让人发笑的小把戏。 他带着孩子,随着马戏团到处流浪。到底要走向哪儿,是从来没有定数的。夜里,他们或者是歇在人家的马棚里,或者与那些散发着膻味的动物们挤在一间堆放草料的库房中。总是奔波,或在风中,或在雨里,或在旷野上,或搭乘一只小木船慢吞吞地往前去。这些时候,过去的那种感觉已经荡然无存了,剩下的仅仅是关于如何生存的心思。他甚至已经忘记了自己这一伟大的举动,忘记了自己所做出的巨大牺牲,仿佛他本来就应该养活这个孩子似的。一句话,只有现在,没有了过去。由于如此,现在所做的一切,所忍受的一切,皆变得非常平常、全在本来的意义上,没有任何令人激动和快慰的地方。 这个孩子在他眼中的特殊性也渐渐消失了。 但当孩子偶然从他与一位朋友的谈话中得知自己的来历时,却把他的一切行为都深刻地烙在了记忆里…… 演出在一个打谷场上进行着。汽油灯发出颤抖却又刺人眼睛的白光。马戏团的到来,使无聊的乡村兴奋得发疯,人们从四村八舍呼呼涌来,一时间,人声鼎沸,烟嚣尘上。 那只瘦猴表演完毕,在台上撒了泡尿,引得土台下的观众笑得人仰马翻。 他出场了,戴了一顶可笑的小花帽,挤眉弄眼吐舌头,俗不可耐地朝观众进行滑稽表演。为了达到某种效果,他不惜自己的形象,甚至不惜侮辱自己。 观众一阵阵狂笑。 这正是马戏团的头头要求他达到的效果。 不知是谁将垫在屁股下的草把扔到台上,随即许多人都扔了起来,飞蝗一般,纷纷砸在他的脸上。他不能恼,还笑嘻嘻的,仿佛他是很欢迎这种胡闹的。 一个喝了酒的光着身子的年轻农民居然跳上台来了。 bbr>藏书网他笑嘻嘻地迎过去。 年轻农民用迷迷瞪瞪的眼睛望着他,突然一把将他头上的帽子抓了下来,戴在了自己的头上。 台下一片疯笑。 那年轻农民含含糊糊地说:“它……它哪儿该……该戴在头上……”说着一把将帽子抓下来,夹在了裤裆里。 他追过来要夺回这顶帽子,年轻农民连忙将帽子抛到观众堆里。 于是这顶帽子被抛来抛去,最后,竟有一个恶作剧的坏小子往里头撒了一泡尿后又将它湿漉漉地甩回到土台上。 他站在台口,嘴唇哆哆嗦嗦。 台下人笑倒了一片。 他低下头去,一步一步走向后台。 台下的人在呐喊:“小丑!小丑!” 孩子赶紧跑到台后。 他,一个中年汉子居然坐在黑影里哭了。 孩子很懂事地坐到他身边。 当天夜里,他带着孩子离开了马戏团,茫无目的地走向了他方。

4

又过去了三年,孩子十岁了。 他的头上已经过早地冒出白发,背也明显地驼起来,满脸皱纹,又深又乱,眼神显得很疲乏。他再也不去思考自己。他什么也不思考。他有点儿麻木,完全忘记了自己在做什么、为什么。 这年秋天,他又被人打了。 这天,他领着孩子路过一个水果摊,孩子见到刚上市的柿子,有点儿挪不动脚步,眼睛馋巴巴地盯着柿子看。他停下,摸索着口袋。口袋里太羞涩,他好不容易才掏出几毛钱来。思量了半天,又把几毛钱放回到口袋里。 他和孩子坐到马路边上。孩子总用管不住的眼睛看那水果摊,而他总在考虑到底给不给孩子买那柿子。 “走吧。”孩子要抵挡那诱惑,说。 “你就坐在这儿,我去买两只柿子。”他说。 他一步一步地挨到了水果摊跟前。柿子刚上市,买柿子的人挤满了水果摊。他在一旁犹豫了好一阵,也挤了进去。 孩子很老实地坐着等他的柿子。 过不一会儿,水果摊那边好像发生了什么事情,只见买柿子的人慌忙闪开。孩子很快看到,那个年轻健壮且又凶狠的小摊贩一把揪住了他的脖领,大声喊叫着:“贼!” 孩子立即跑过去。 “把柿子掏出来!”小贩把他的脖领揪得更紧。 他满脸憋成猪肝色,眼珠暴凸着,抖着手,从右边的裤子口袋里掏出一只柿子来,轻轻放回到水果摊上。 “还有一只!”小贩使劲地推搡着。 他只好从左边的裤子口袋又掏出一只柿子,直着脖子蹲下去,把它也放回到水果摊上。 孩子双手抱住他一只胳膊,用哀求的目光望着小贩。 小贩不理孩子,冲着他问:“你他妈的,怎么说吧!” 他的神情完全像个死人。 “你他妈的臭不要脸!”小贩勒住他的脖领,将他拖了一个圆圈。 “松手吧,松手吧!”孩子可怜巴巴地对小贩说。 “松手?松手可以,他必须买我两斤柿子,五块钱一斤!” 人们似乎很乐意发生这种事情,有人说:“对,让他买两斤柿子,五块钱一斤!” 一个上了年纪的人,摆出很宽厚、很愿意看到事情得到解决的样子,对他说:“你就买两斤吧。” 他低着头。 “买不买?!”小贩牵羊一般将他一直拽到水果摊跟前。 孩子还是使劲抱住他的胳膊。 他用双手抓住小贩的胳膊抵抗着:“我……我没有钱……钱……” “甭耍滑头!”小贩紧紧抓住他的脖领。 那个上了年纪的人仍是一副大好人样:“那你就买一斤吧,谁让你偷了人家的柿子呢?” “我真的没有钱。” 小贩一个冷笑松了手,随即在他身上毫不客气地搜索起来。当真的只从他身上搜出几毛皱巴巴的钱时,小贩恼羞成怒,“叭”地在他脸上扇了一个耳光:“妈的,贱贼!” 他打了一个踉跄,摇摇晃晃地站住了。 孩子抱着他的胳膊哇哇大哭。 人们不声不响地散去。 他完全停止了思想,目光呆滞地站在那儿。 孩子拉着他的手,呜咽着,一步步往前走。 天将晚,秋风掀动着他干燥蓬乱的长发。 他们一直走到天黑,才在路边坐下来。孩子疲倦极了,伏在他的膝盖上不一会儿便睡着了。他还是茫然无所措。过了很久,他才慢慢地有了意识。半夜里,他把孩子推醒说: “明天,我教你吹小号。”

5

“我要将这孩子培养成一个有出息的人。”这一意识忽然产生,并且是那样的清醒,犹如黎明前东方天空的那颗又明又亮的星。他又在一个新的层面上看到了自己当年所做出的选择所具有的价值,并因此陷入了亢奋。当他将孩子的未来勾画得越来越栩栩如生时,他从心底深处蔑视一切从前曾无视、曾嘲笑他的选择的人们,有了一种欲要洗刷这几年屈辱的渴望和快感。 总之,一切都在这孩子身上了。 然而,悲剧在于这个孩子并无太大的可塑性——对于这一点,当还未教孩子吹小号时,他并未意识到。 首先,这孩子过于老实。他很少言语,没有孩子的脾气,没有孩子的贪玩之心和令人讨厌的破坏欲望。他回答人的问话,只是点头和摇头,最多用一声“嗯”。你如果让他坐在那儿等着你,他就会托着下巴,将胳膊肘支在膝盖上,如果没有人来给他一个站起来的信号,他很可能就会永远地坐在那里。他永远不可能是那种被人称之为“有灵气”的孩子。他的目光是诚实的,憨厚的,也是纯真的,但没有孩子应有的机智和狡黠。他似乎很懂事,但绝不是那种一点就通的孩子。 其次,这孩子是一个没有力气的孩子。五岁之前,他的脖子细如灯草,细得似乎支撑不起脑袋,而使脑袋总是歪在一边。他的呼吸是那样的细弱,别人很难听到他的呼吸,就像听不到蚂蚁的呼吸一样。他走到哪儿,总喜欢随地瘫坐下来。力气是一个很要紧的东西。力气也是一种才能。人缺少足够的力气,必将一事无成。 还有,这孩子似乎有一种与生俱来的忧郁心态。这从他黄叽叽的小脸和缺少光彩的眼睛就可看出。这一点很要命,因为,它会压抑蓬勃跃动的生命力。 他现在却要把这样一个孩子教化成一位出色的小号手、演奏家。 他从盒中取出已尘封许久的小号,将它擦亮,然后手把手地教这孩子将它放到嘴边。他很耐心地教孩子如何使用气流、如何揿动气门。孩子很用力去学,但学得十分费劲。在孩子看来,这小号是如此之沉重,如此之难以把握,简直要他的命了。他将脸憋成一只小小的气球,也不能将它吹响。几根细软的手指,既无力量,也很不听使唤,过不一会儿,额头上就汗淋淋的了。 “别急别急。”他抹去孩子额上的汗水,说。 孩子抓着小号,垂挂着胳膊,沮丧而又负疚地望着他。 “一点儿也不能着急。”他帮孩子擦去汗水,说。但他心里是恨不能孩子一夜之间便能圆满而漂亮地吹奏出一首小号乐曲,就像他当年一样。 孩子将小号又凑到嘴巴上去。在孩子用了吃奶的力气之后,小号终于发出了“噗噗”声。那声音完全像老水牛的叫唤。孩子自己憋不住傻笑起来。 “你怎么这样笨哪!”他长叹了一口气。 孩子一副手足无措的样子。一想到刚才小号发出的声音时,又“噗哧”一声笑了,因为他突然地想到了放屁的声音。 他也笑起来,但很快又变成了一副很难看的脸色。 孩子垂着头,脑瓜发木地望着手中的小号。 一连好几天,他紧紧抓住孩子不放,坚决地、毫无回旋余地地要孩子吹小号。他的心情焦急烦躁,无法使自己冷静下来。该吃饭了,他不让孩子吃饭。该睡觉了,他不让孩子睡觉。他自己也不吃不睡。他毫无要领、心烦意乱地教着孩子。他使孩子无所适从。他把孩子弄得傻呆呆的,并且常常含着眼泪。 “算了吧!”这天,在孩子终于没有将他要求的一个音符吹响时,他一把将小号从孩子手中夺回来,将它扔回到盒子里。 可是五更天,他却又将孩子轰醒了:“走,到河边练去!” 孩子迷迷瞪瞪地跟了他。 天很凉,灰白的天幕上,几颗星星寒冷地闪着亮光,四周的景物皆在一片朦胧之中。 孩子提着小号,哆嗦着跟在他身后。此时,困倦的孩子没有任何心情,只是觉得很木然。他对小号这玩意没有兴趣,但也说不上讨厌。 “吹吧!” 于是孩子就吹。 “1——2——3——……” 孩子机械地吹出这三个音符后停住了,等着指令。 “你是属算盘的呀?不拨不动!你倒接着吹呀!” 吹什么呢?孩子不知道了。 他摇了摇头,裹着衣服坐下了:“你说,你还能学下去吗?” 孩子不知道怎么回答。因为他本来就不会去考虑这个问题。 他已经看出这一点:这是一个平常的甚至平庸的孩子。认识到这一点,他并不悲伤,但觉得心中一片空白,无边无际的空白。 又过了半个月,当孩子终于没有能将七个音符一气吹出时,他一点儿也没有发脾气,甚至连一点抱怨的神色也没有,将小号重又锁进了盒子。

6

再次打开这只盒子,已是在他离开曾供职的那座城市十五年以后。 颠沛流离,他又回来了。一位当年的朋友去美国定居,便将一套住宅让给他与孩子暂时居住。 孩子已断断续续地念完小学,勉强上了初中。 他回到这座城市之后的一个强烈感受便是空空落落。白天,孩子上学去了,就他一人守着几乎没有任何家具的空屋,光光的白色墙壁,使他心烦意乱。他便到街上去。一张张陌生冷漠的面孔,热闹喧哗的市面,川流不息的车辆……对于这一切,他都无动于衷。他已两手空空,连心都是空的。冷落感不时地咬住他的灵魂,就像一只饿坏了的狗死死咬住一根骨头。 他开始怀疑生存的必要性。 他不时地遇到往日的同事。他们总是匆匆忙忙、风风火火,仿佛被无数的欲望烘烤着。而他呢?心如死灰。 无名的烦恼老来纠缠着他。 孩子与他一起生活,总是小心翼翼。 恰在这时,一位现在大权在握的朋友来看他,临走时说:“你完全可以再回乐团嘛,只要你的小号吹得还像从前那般嘹亮。” 几天的犹豫与彷徨之后,他打开了盒子,取出了那支已经发乌的小号。 他跑到河滨公园,将那荒废了十五年的小号吹响了。但是,还未把一首曲子吹奏完毕,一种深刻的悲哀便已袭上他的心头。他觉得自己已经伤了元气了。从前那股从丹田袅袅升起的让人兴奋不已、豪迈不已的圆浑有力的气,似乎已耗散得差不多了,总也拢不住股,连不成线,稀稀薄薄、软软沓沓、吞吞吐吐的。嘴唇的肉质变得僵硬,像豁口的玻璃瓶,把通过的气流划破了,发出“哧哧”的杂音,再也不能像过去那样圆圆滑滑地吹进小号。手指也失去了从前的弹性和灵敏,变得麻木,难以调动。从前,那手指是像活泼的小耗子一样在上面跳动的呀!他甚至把一首演奏烂了的曲子的节奏都忘了——他居然没有了与生命的律动相呼应的节奏感。 望着小号,他黯然神伤。 他不服气。这种不服气使他蛮横了好几日。他使劲地吹,就像乡下一个送葬的吹鼓手,把腮帮子吹出两个大鼓包。他简直不像是在吹奏一首曲子,而仅仅就是想将它吹响。那股气呢?多么宝贵的气呢?没了,逸出体外了,所剩的只是一副骨架。音乐的感觉也无影无踪,怎么找也找不着。他真正地茫然了。后来,他简直气坏了,旁若无人地在公园里跟小号赌气,把小号吹得像猪嚎一般。 一群老头天天在这里拉京胡吼京剧,对于他的噪音干扰,已经宽怀大度容忍好几日了。 “这人神经病!”“二百五!”老头们窃窃私语。 终于,老头们一起围过来抗议了: “你胡吹什么东西呢!” “也不嫌炸耳朵!” “要吹别处吹去!” 他这才意识到自己的不合适行为,冷冷地向老头们做了一番道歉后,抓着小号离开了公园,一直走到护城河边。其时,夕阳西坠,西方天空镀了一片金色,对岸的芦苇在闪闪发亮。 他看着夕阳一点点消失,把小号轻轻地遗弃在河边。最后一片残阳无声无息地照了过来,小号在草丛中宁静地闪耀着温暖迷人的亮光。

7

他进入了深刻的孤独。 他的脾气开始变得古怪和尖刻。 孩子是这种脾气唯一的受害者——似乎这种脾气就是专对孩子的。平时,他与孩子很淡漠地相处着。而有些时候,他就会克制不住地为难孩子。事过之后,他也无一丝歉疚之情。 这天,他从演出厅背后的树林回到家后,显得烦躁而冷酷。 孩子一直在门口等他。 他在椅子上坐下后说:“帮我倒杯酒行吗?” 孩子连忙给他把酒倒上。 他只是喝着,沉默不语。 “唱支歌好吗?”他说。 对这一要求,孩子毫无准备,况且孩子并无这方面的才能。孩子为难地望着他。 “你连一首歌都不肯为我唱,是吗?” 孩子连忙摇头。 “那就唱吧。” 孩子局促了一阵,便唱起来。歌是从其他孩子那里听来的,只是一种记忆,孩子自己并未唱过,一开头音就发高了,很快便爬不上去,只好又突然跌落下来,给人一种一落千丈的感觉。孩子唱得很认真,但总是找不准音调,唱得战战兢兢、歪歪扭扭、怪腔怪调。滑稽可笑的是这孩子唱着唱着还真动了感情,唱得很起劲,两只眼睛还透出很少见的活力来。 他大笑起来,摇了摇头:“这也叫唱歌!” 孩子停住。 “怎么不唱了?唱吧唱吧!” 孩子又唱起来,但已没了刚才的信心。 “你这孩子的嗓音怎么这样难听!”他的眉宇间略显出厌恶之神色。 孩子的声音慢慢低落下来,直到无声。 “你不能再换一首吗?从哪学来的?那是痞子唱的。” 孩子很羞愧,脸一阵阵发烧。 “怎么,就只会唱一首歌?” 孩子立即唱起另一首歌。他却倚在椅背上睡着了。 孩子唱着唱着哭了。但还是在反复地唱。 他醒来了,厌烦地:“你怎么还在唱?” 孩子的眼泪像断了线的珍珠,簌簌落在了手背上……

8

秋天,他生病了。 他说不清楚自己得的是什么病。他固执着,不肯去医院看病,只是整日躺在床上。他对自己的病痛并无明晰的感觉,只是觉得自己的病一定是很沉重的。于是,他便呻吟——只要孩子在他身旁,他便呻吟。 他忽低忽高忽长忽短地呻吟着,呻吟着…… 孩子一听到他的呻吟声,就跟着痛苦起来,并且神经紧张,不知所措,手忙脚乱,而当孩子终于知道自己 65e0." >无能为力时,便又陷入深深的负疚。 “你怎么不到我床边坐一会儿呢?” 孩子连忙搬一张椅子坐到他身旁。 似乎没有什么话好说,他将脑袋歪在枕头上。 孩子看着他苍老无望的面孔,想哭。 “倒杯水好吗?”
//..plate.pic/plate_347080_1.jpg" /> 孩子连忙去倒水。 “太烫。” 孩子把水杯放在凉水中冷却了一会儿再端上来。 “又太凉了。” 孩子又往水杯中加了些热水。 他摇摇头,叹息了一声:“放在那儿吧。” “把窗子关严,有风。” 孩子关好窗子,又重新坐下。 “你连一句安慰人的话都不会说吗?” 孩子局促地扭动着身体,满脸发烧,欲说无言。 “去吧去吧。”他说完,把身体转过去呻吟起来。 孩子不知自己站了多久,然后走出门去。 他慢慢地停止了呻吟。 窗外,秋很深了,天蓝得让人发凉,梧桐树开始落叶了,棕色的叶子一忽一忽地飘下去…… 他觉得这一刻自己的心灵和身体都很安静,像泡在秋天林中的池水里。 很久,门“吱呀”响了。 “你上哪儿啦?”他问孩子。 “我就坐在大楼门口,我哪儿也没去。” 孩子就这样在他没完没了的呻吟中一寸一寸地挨着。到了学校,坐在课堂上,这呻吟声也不能放过他,仍不断地响在他的耳旁。期末考试,他各门功课都考得很糟。他没哭,心里也没有悲哀。这孩子有点儿发木。 他的病真的加重了。呻吟声一日一日尖厉起来,仿佛他的灵魂都被痛苦缠绕着。它震颤着孩子的耳膜,惊扰着孩子的心,使孩子一刻不得安宁。孩子捂住耳朵,可这呻吟声具有不可阻挡的穿透力,使孩子烦躁,心绪如麻。孩子只好钻进里屋,将门关上。 “人呢?”孩子离开他不一会儿,他就查问。 孩子只好走出来。 这天,孩子终于忍受不住呻吟声的折磨,像逃犯似的逃出屋子,一口气跑到城外河边的草地上。孩子躺下,望着清纯的天空,张大嘴巴,大口大口地呼吸着野外湿润的空气。不一会儿,便睡着了。 孩子醒来时,天快晚了。 他见到孩子,什么也没问,脸上却浮起—丝慈爱的笑容。 孩子内疚地走到他床边。 他抓着孩子的手,让孩子坐下。他没有呻吟,仿佛病痛已如潮水退去。 他已很瘦了,颧骨突兀,眼窝又深又大,鼻梁像退潮时露出的石脊,没有血色的嘴唇疲倦地下垂着。 孩子望着黄昏中他的面孔,忽然哭了起来。 “哭什么呢?”他拍拍孩子的手背。 夜里,他催孩子去睡觉。孩子不肯,坚持着要陪伴他。他没有拒绝孩子。 后来,孩子趴在他床边,一直睡到天色发白。 他一夜未能入睡。此刻,才似乎有了点儿倦意,问孩子:“快天亮了吧?” 孩子揉了揉惺忪的眼睛,点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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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去世后不久,孩子考上了外省一所很多人听都没听说过的三流大学。 在离开这座城市之前,孩子将所有的家当全部变卖,买了一支很不错的小号,供在他的像前。 从此,孩子再也没有回这座城市。 一九八九年一月一日于北京大学二十一楼一〇六室 月光下的铜板 秋天的深夜。 田野间的一条大路正中间,盘腿坐了一个叫九瓶的孩子。他困倦地但却又有点紧张地在等待着一支“送桩”的队伍。他知道,他们肯定会从这条大路的尽头过来的。 这地方,无论是婚丧嫁娶,还是新舍落成、大船下水、插秧开镰,都另有一套习俗。许多别具一格的仪式和特别的活动,都有别样的味道与情趣,并极有想像力。其中一项叫“送桩”。 这宗活动究竟是谁发明,又始于何年,这里的人已经不很清楚,但这活动却一直未曾中断过。 这一活动的全部目的在于:叫一个久未开怀的女人生养一个男儿。 这台大戏由十六个大汉唱演。或许是嘴馋了想打牙祭,或许是真的同情那横竖生不出孩子的人家,在向主人表示了愿意出力又得主人默契后,经过一番精心策划,这十六个大汉趁着夜色去一个姓成的人家悄悄偷了拴公牛的牛桩,然后用红布仔细裹好,放在一只大盘中,令一人捧着,其他各位前后保卫,在夜幕的掩护下送给这户不生养的人家。主人家早在家中静悄悄地等着,送桩队伍到了,又是一套仪式,等将这用红布包着的牛桩放在床的里侧之后,就听主人说:“开席!”那十六个汉子一律被奉为上宾,酒席恭维,叫他们狂饮饱啖,直至酩酊大醉,倒的倒,闹的闹,钻桌底的钻桌底。据讲,那女人当年就可开怀,并且生下的一定是个白胖小子。事实是否如此,无人论证,但都说极灵。至于为什么偷人家牛桩,大概是因为牛桩这一形象可作为男性的某个象征吧。至于为什么又一定要偷姓成人家的牛桩,估计是沾一个“事竟成”的美意。源远流长的民间活动年复一年地进行着,但很少会有人想起去研究它的出处和含义。 就在这天,九瓶放学回家,正在院子里抽他的陀螺,就听母亲对父亲低声说:“二扣子他们几个,要给东边二麻子家送桩呢。”“哪天?”“说是后天,后天是个好日子。”“怎么漏了风声?要是有别人去劫桩,不就白摆了两桌酒席了?”母亲说:“不知道是怎么走漏风声的……”她望了一眼门外,“劫桩比送桩还灵呢。他三舅那年劫了人家的桩,送给他二舅家,当年不就得了阿毛!”转眼看见了九瓶,她忙叮咛道:“别出去乱说,乱说撕你嘴!” 九瓶正一门心思地在抽他的陀螺,母亲的话风一样从他的耳边刮过去了,依然抽他的陀螺。 他的陀螺很丑,是自己用小刀刻的,刀也没有一把好刀,因此看上去,那只陀螺就像狗啃的。抽陀螺的鞭子,说是鞭子,实际上不知是从什么地方捡来的人家扔掉的一根烂裤带。那裤带拴在一根随手捡来的还有点弯曲的细棍上。九瓶买不起一只陀螺,哪怕只是五分钱一只的陀螺。九瓶不好意思在学校当着那么多同学的面玩他的陀螺。在学校,他只是看别人玩陀螺。那些陀螺是彩色的,一旦旋转起来,那些线条,就会旋成涡状,十分好看。一片大操场,几十只五颜六色的陀螺一起在旋转,仿佛开了一片五颜六色的花。鞭子抽着那些陀螺,发出一片“啪啪”响,没看到的还以为是放爆竹。那场面会看得九瓶心跳跳的。但他却装着并不十分感兴趣的样子。他摸摸书包中自己的那只拿不出手的陀螺,咽了咽唾沫,仰着脸,背着手,声音歪歪扭扭地哼着歌上厕所去了。没有尿,就站在尿池旁看天上的鸟,等尿一滴一滴地流出来。 现在,九瓶在院子里使劲地抽着他的陀螺。他已憋了一整天了。 九瓶将院子里抽得灰蓬蓬的。 陀螺在泥灰里旋转着…… “……劫桩比送桩还灵呢……” 这聚精会神抽陀螺的孩子,耳朵旁莫名其妙地响起这句话来。他下意识地回头看了一眼,并未看到母亲——她早和父亲进屋里去了。 后来,这孩子的注意力就有点集中不起来了,地上的陀螺也就转得慢了下来。 一个念头像一条虫子钻进了他的脑子。 陀螺慢得能让人看到它身上的一个小小的疤痕了。它有点踉踉跄跄。他手中的鞭子有一搭无一搭,很稀松地抽着。陀螺接不上力,在挣扎着。他再也无心去救它。它终于在灰尘里倒了下去。 他呆呆地站在院子里,鞭子无力地垂挂在他的手中。 吃晚饭了。一盏小煤油灯勉强地照着桌子。 桌子上很简洁,除了一碗碗薄粥,就是桌子中间的一碗盐水。祖父、祖母、父亲、母亲还有似乎多得数不过来的兄弟姐妹,人挨人地围着桌子。喝粥的声音、嗍盐水的声音交织在一起,听起来像是风从枯树枝间走过的声音。 今天,九瓶与家人喝粥、嗍盐水的节奏似乎不太一样,要迟钝许多。像有十几架风车在“呼呼”地转,转得看不见风叶,但其中有一架不知是为什么,转也转,但转得颇有点慢,那风叶,一叶一叶地在你眼前过。 一忽儿,大家都吃完了饭,九瓶却还没有丢碗。 母亲收拾着碗筷,顺手用一把筷子在他的头上敲了一下:“快吃!” 他大喝了几口,抬头问:“妈,劫桩比送桩灵吗?” 母亲疑惑地:“你问这个干吗?” 九瓶低下头去,依然喝他的粥。 晚上,九瓶坐到了屋前的池塘边。在这个孩子的心里,一个念头在蠢蠢地生长着。 月亮映照在池塘里。水里也有了一个月亮。有鱼跃起,水晃动起来,月亮就在水里一忽儿变圆,一忽儿拉长。 来了一阵凉风,这孩子浑身一激灵,那个念头就一下蹦了出来:我要劫桩! 这念头的蹦出,就好像刚才那条鱼突然从水中蹦出一样。本在心里说的话,但他却觉得被人听见了,赶紧转头看了看四周…… “送桩”必须秘密进行。因为万一泄露天机,让别人摸清了送桩人的行动路线,只需在路上的一个隐秘处悄悄放一根红筷或一枚铜板,送桩队伍踏过之后,那牛桩上的运气、喜气就会全被劫下了。 九瓶还是个孩子,他还根本不明白也不关心女人们的生养之事,更无心想到自己日后也要捞个儿子,只知道这事一定妙不可言,一定会给这个人家带来什么吉利和幸事,不然主人干吗花了那样的大价钱仅仅为了获得一根破牛桩还乐颠颠的呢? 这孩子将牛桩抽象成了幸福与好运。 九瓶有点痴。这里的人会经常看到这孩子坐在池塘边或是风车杠上或是其他什么地方想心思。 九瓶幻想着。他将幸福与好运具体化了:我有一个好书包,是带拉链的那种,书包里有很多支带橡皮的花杆铅笔;我有一双白球鞋,鞋底像装了弹簧,一跃,手能碰到篮球架的篮板,再一跃,又翻过了高高的跳高横杆;口袋鼓鼓的,装的净是带花纸的糖块,就是上海的大姑带回来的那种世界上最好看的、引得那帮小不点儿流着口水跟在我屁股后头溜溜转的糖块;桌上再也不是空空的,有许多菜,有红烧肉,有鸡有鹅,有鱼,有羊腿,有猪舌头,有猪头肉,有白花花的大米饭;有陀螺,是从城里买回来的,比他们所有人的陀螺都棒,我只要轻轻地给它一鞭子,它就滴溜溜地转,转得就只剩下了个影,我还能用鞭子把它从地上赶到操场上的大土台上…… 后来,这陀螺竟在九瓶的眼前飞了起来,在空中往前旋转着,眼见着就没了影,一忽儿却又旋转回来了,然后就在他的头顶上绕着圈旋转着…… 牛桩撩拨着九瓶,引逗着九瓶,弄得九瓶心惶惶然。 母亲在喊他回家睡觉。 接下来的两天时间里,这孩子既坐卧不宁,又显得特别的沉着。他在精心计算着送桩队伍的行走路线。他在本用来写作文的本子上,画满了路线图。 “送桩”的路线是很有讲究的:必须是去一条,回又是一条,不可重复,而且来去必须各跨越五座桥。这其间的用意,九瓶不甚了了,那些送桩的人也未必了了。九瓶在与母亲的巧妙谈话中,搞清楚了一点:附近村里,共有三户姓成的人家养牛,而施湾的成家养的是一条母牛,实际上只有两户姓成的人家可能被偷牛桩。他又是一个喜欢到处乱走的孩子,因此,他用手指一扒,马上就知道了附近桥梁的数目。然后,他就在本子上计算:假如要来回过五座桥,且又不重复,应该走哪一条路线?他终于计算出了路线——这是唯一的路线。清楚了之后,他在院门口的草垛顶上又跳又蹦,然后从上面跳了下来。 这天傍晚,九瓶看到了二扣子他们三三两两、鬼鬼祟祟的样子。他当着没有看见,依然在门口玩陀螺。 晚上,他说困早早地就上了床。 他藏在被窝中的手里攥着一枚铜板。那是他从十几块铜板中精心选出的一块“大清”铜板——其他的铜板都在玩“砸铜板”的游戏中被砸得遍体都是麻子,只有这一块铜板还没有太多的痕迹。 他将手拿了出来。铜板被汗水浸湿了,散发着铜臭。九瓶觉得这气味很好闻。他将铜板举了起来,借着从窗里照进来的月光,他看到它在闪光。 等父亲的鼾声响了起来,他悄悄地爬下了床,悄悄地打开了门,又悄悄地关上了门,然后就悄悄地跑进了夜色中。 他沿着狭窄的田埂,跑到了这条远离村庄的安静的大路上。他跳下大路,低头看了看路面下的涵洞。他从涵洞的这头看到了涵洞的那头。他像一条狗一样钻进了涵洞,然后将铜板放在了涵洞的正中间。他又爬到了大路上,然后就坐在路上等待着。他知道,距送桩的队伍通过这里还要有一段时间。 月亮在云里,云在流动,像烟,月亮就在烟里模模糊糊地飘游。 初时,九瓶并不太害怕,但时间一长,他就慢慢怕了起来。他的脑海里老是生出一些令人毛骨悚然的形象来:七丈黑魔、袅袅精灵、毛茸茸的巨爪和蓝幽幽的独眼…… 起风了,是深秋之夜那种侵入肌骨的凉风。芦苇“沙沙”作响,让人总觉得这黑暗里潜伏着个什么躁动不安、会随时一蹿而出的黑东西。天幕垂降的地方是片老坟场。蓝晶晶的鬼火在隆起的坟间跳跃着,颤动着。 此时,那些在瓜棚豆架、桥头水边听到的鬼怪故事都复活了。那风车,那树,那土丘,都变成了有生命的东西,并且看它们像什么就像什么。 黑不见底的林子里,不时传来一声乌鸦凄厉的叫声。风也渐渐大了起来。 九瓶有点坚持不住了,他向家的方向望着。 眼前又出现了陀螺。他就告诉自己,不要想别的,就只想陀螺。陀螺就在打谷场上转了起来,在学校的操场上转了起来,在路上转了起来,在桥上转了起来,在空中转了起来,在水上转了起来…… “刷、刷……” 从远处传来了这样一种声音,这个孩子的心一下收紧,陀螺像一束光消失了。他跳下大路,钻进了路边的芦苇丛。他没有往芦苇丛的深处去,他要守着他的涵洞和铜板。他要亲眼看到他们从涵洞上、铜板上跨过。 送桩的队伍正走过来。走在前面的是八个大汉,分两列,各执一把大扫帚。他们一路走,一路横扫着路面。他们要扫掉有可能掩藏于路上的暗物,使那些可能在暗中正实施着的劫桩计划不能够实现。 月亮从云罅里洒下一片白光。 九瓶轻轻扒开眼前的芦苇。他已能清楚地看见长长的送桩队伍了:八个大汉有节奏地扫着路面,一路的灰尘,中间一个大汉捧着牛桩,后面还有七个大汉保护着,一副煞有介事、神圣不可侵犯的样子。田野上,笼上一片神秘的气氛。 九瓶看呆了,一不小心碰响了芦苇。 队伍忽地停下了。 九瓶像一只受惊的猫,紧紧地伏贴在地上,不敢出气:按这里的乡民们一律都得服从、不可违抗的铁规,一旦发现有人劫桩,全部费用都得由劫桩者承担,没有二话。 “刷刷刷”声又重新响起。 九瓶慢慢地抬起头来,身上却早出了一身冷汗。 扫帚声宏大起来。队伍已经开始通过涵洞。走在前面扫路的几个汉子,是极负责任的,他们扫得很卖力,灰尘、草屑被扫到了路下,甚至扬到了芦苇丛里。 九瓶在心里骂了一句:“狗日的,把灰全扫到我眼里了。” 队伍又停了下来。 有人说:“我记得这儿有个涵洞。” 九瓶在芦苇丛中将眼睛睁大了。 后面的一个汉子就跳下了路,低头朝涵洞里望着,还伸手朝里面撸了撸。也没有说一声他所观察到的情况,就又回到路上。 “刷刷刷”声又响了起来,然后越来越远,越来越小…… 九瓶从芦苇丛里站了起来。他踮脚远眺,侧耳细听了一阵,知道他们确已远去,便冲出了芦苇丛,扑到涵洞口,就地趴下,将一只手颤颤抖抖地伸进涵洞里急促地抓摸起来:咦!那铜板呢?九瓶将头伸进了涵洞,两只手在里面胡乱地抓摸着,半天也没有抓摸到,急得把手抠到烂泥里。 他停住了,趴在涵洞里不动弹了:狗日的,把铜板给摸走了! 风从涵洞的那头吹来,凉丝丝的。 九瓶不知趴了多长时间。 树林里,传来了乌鸦声。 他将身子慢慢朝后退着。他的手掌好像碰到了什么,他浑身哆嗦起来——他从砖缝里找到了铜板! 攥着铜板,他沿着田埂撒腿朝家跑去。在过一座独木桥时,他走到中间时就有点不能保持平衡了,终于未等完全走过去,跌落到了桥下,重重地摔在了河坎上。他挣扎了半天也不能起来,腰好像被跌断成了两截。他索性躺在了缺口里哼哼着。一边哼,一边张开碰破了皮正在流血的手,他见到了那枚铜板在月光下闪闪发亮。 回到家,九瓶把铜板放在一个不知从哪儿捡来的空罐头铁桶里,搂在怀里睡着了。 第二天上学前,九瓶轻轻地摇了一下小铁桶,铜板撞击着,发出清脆悦耳的声音。九瓶把它放在耳边,那金属的余音还久久地响着。他认定好运都传到了这枚铜板上,都被它给留住了。 他把小铁桶放在窗台上。它受着阳光的照射,给了这个孩子无限的遐想…… 大约过了一个星期,不知是为什么,他开始莫名其妙地不安和烦躁起来…… 二麻子家离九瓶家约百步之遥。每日上学,九瓶必经他家门前。二麻子其实并非麻子,只是他的哥哥和弟弟都是麻子,按排行叫顺了,他也成了麻子。这人很厚道,平素总是笑模笑样的。不知是因为九瓶长得招人喜爱,还是因为九瓶总甜丝丝地叫他叔叔,他似乎特别喜欢九瓶。他爱捕鱼,总是叫九瓶给他提着鱼篓,临了分九瓶一碗小鱼小虾带回家去。他已四十出头,但还没有孩子。大概是他夫妇俩想到了他们已再也没有时间了,才决定答应让人送桩的。虽然看上去,他家的日子要比九瓶家好一些,但花这笔钱也是很不容易的。因为,九瓶上学放学路过他家门前时,眼睛一瞥,总看见他们夫妻俩一日三顿尖着嘴,“稀溜稀溜”地喝带野菜的粥。咸菜都舍不得吃(拿到市上卖了),只是像九瓶家一样也“叭嗒叭嗒”地用筷子蘸盐水。但夫妻两个却满面荡漾着笑容。 “捕鱼去吧。”他几次邀请九瓶。 “不。”九瓶头一低走了。 一天,他在路上遇到了九瓶,有点生气了:“喂,你为什么不叫我叔叔了?” 九瓶抬头看了一眼他那双和气的细小的眼睛,赶紧从路边上溜了。 回到家,九瓶望着窗台上的小铁桶,就有点发呆。 “看,看,成天看,一个破铁桶怎么看个不够?”母亲唠叨着。 九瓶把铁桶藏到了让猫进出的门洞里。 过了几天,九瓶晚上放学回家,老远就闻到一点鱼味:“妈,哪来的鱼?” “你二麻子叔叔给你送来的。你怎么不叫他叔叔了?你这孩子怎么这样没心肝?白眼狼!打上回受桩,他欠了人家的债,打的鱼连自己都舍不得吃,卖了挣钱,却还给你留点。” 那鱼,九瓶是一筷子未动,全被弟弟妹妹们吃了。从此九瓶上学不再从二麻子家门前经过,而是绕了一个很大的弯儿走了另一条道。 此后,九瓶少不了在田埂上、小河边撞见二麻子。他瘦了,肩胛耸起,大概日子过得过于俭朴。但那对蝌蚪状的眼睛里,两撇短而浓黑的眉间,厚实而拉得很开的嘴唇边却洋溢着喜滋滋的神态。九瓶甚至听见他在捕鱼时,竟不怕人见笑地用喑哑的嗓子哼起粗俗的小调来。他每次见到九瓶,总是宽厚地甚至讨好地对九瓶笑笑。仿佛他真的在什么地方不小心得罪了九瓶,希望九瓶谅解他。 见到那对目光,九瓶逃遁了。 学校的老师同学、家里的人都发现了这一点:九瓶常常走神,并且脸色看上去好像生病了。但家里孩子多,家里人也没有将他太当回事。 一天母亲从外面回来,对父亲说:“二麻子家的还真怀上了。” 九瓶听见了,冲到了外面,爬上了门口的大草垛。站在垛顶上,他望着天空,张开双臂,并摆动双臂,像要飞起来,还“嗷嗷”大叫。 后来,他躺在草垛顶上,将两只胳臂垂挂在草垛顶的两侧,头一歪,竟然睡着了。 这样过了几天,九瓶却又很快地陷进焦灼的等待。大人们都在说,怀孕不等于送桩的成功,还必须在九个月后再看是否是个男儿,女孩不算,女孩是草芥,是泡灰。 二麻子的妻子似乎因为自己突然怀孕而变得情绪亢奋,脸颊上总是泛着新鲜的红光。她的腹部日甚一日地鼓大,大摇大摆、笑嘻嘻地从人面前晃过。她似乎最喜欢到大庭广众之中去。因此常常从九瓶家门前经过到村头那个石磨旁——那儿经常不断地有人聊天。 九瓶则常常悄悄地闪到村头的那棵银杏树后,探出半个脸,用一只眼睛望着她腆起的腹部:那里面到底是个女孩还是个男孩呢? 她发现了九瓶,笑了:“鬼!瞅什么哪?”她低头看了一眼那隆得很漂亮很帅气的腹部,笑得脆响,“你妈当年就这样怀你的。尖尖的,人都说她要生男孩。结果生下你,真是,一个好看的大小子,福气!” 九瓶不敢看她。 “哎,”她走过来,小声说,“你说叔母一定会生个小子吗?” 九瓶点点头,撒腿就跑。 她在九瓶身后“咯咯咯”地笑着:“小鬼,羞什么呢?” 她不再出来走动了。一天,九瓶在田埂上挖野菜,忽见二麻子气喘吁吁地朝村子里跑去,人问他干吗着急,他结结巴巴地说他妻子肚子疼了,要带接生婆。 九瓶把野菜挖到了离他家不远的地方,藏在树丛里。从那里,能听到二麻子家的一切动静。他的呼吸有些不均匀,他能听到自己快速的心跳。 夜幕降临之际,从茅屋里传出了“呱呱”的啼哭声。 黑暗里,路上开始有人说话了:“二麻子家的生啦!”“男的女的?”“丫头片子!” 九瓶愣了,忘了拿竹篮和铁铲,在野地里溜了半天才回了家。 母亲正在屋里与几个女人议论桩是否被人劫了去了。意见差不多:被劫了。于是,她们就用狠毒的字眼骂那个劫桩者。 夜深了,九瓶蹑手蹑脚地爬起来,从门洞里摸出那个小铁桶,倒出了那块铜板。月光下,它依然闪烁,十分动人。 九瓶在手里将它翻看了几下,用手捏住它的边缘,然后手指一松,它就“当”地跌进了铁桶。 第二天,九瓶觉得很多人在用眼睛看他。 第三天,九瓶觉得所有的人都在用眼睛看他。 第四天,正当九瓶要把小铁桶深深地埋葬掉时,二麻子一脚跨进了九瓶家院门。 九瓶一下子靠在了院子里的石榴树上。 二麻子显得十分激动,厚嘴唇在颤抖,套在胳膊上的竹篮也在颤抖。 九瓶以为二麻子会过来一把抓住他。可是,二麻子却笑了,揭掉盖在竹篮上的布,露出一篮子染得通红的鸡蛋来。 母亲已迎出来:“他二叔……?” “添了个小子,请你家吃红蛋!” 母亲依旧怔怔地望着他。 他像是明白了:“接生婆的主意,说我四十出头得子不易,按过去的老规矩来,先瞒三朝。”转而冲着九瓶,“接呀!” 九瓶疑惑着,站着不动。 二麻子过来,抓过九瓶的两只手:“在这个村里,我最喜欢的孩子就是你了。”他在九瓶的手上各放了一个鲜红的鸡蛋。 九瓶又愣了一会儿,一手抓了一个红蛋,高高地举着,冲出了院子。 太阳很好,阳光灿烂。天空bbr>净洁,显得无比高远。林子里,荷叶间,草丛中,鸟叫虫鸣。万物青青,透出一派新鲜的生命。九瓶把两只红蛋猛力抛向空中。它们在蓝天下划了两道红弧。 晚上,九瓶又想起了门洞里那个小铁桶儿。他把它摸出来,捧着,来到了门前的池塘边坐下。他轻轻地摇了摇,那金属的声音依旧那么清脆。 他忽然有点伤感,有点惆怅,有点惋惜,还有点失望。 清夜无尘,月色如银。 九瓶将铁桶高高地举起,然后使劲摇着。铜板在铁桶里“哗啦哗啦、哗啦哗啦……” 九瓶终于不摇了。他取出铜板,用手捏住,举在眼前。它的边缘镶了细细一圈光圈。他将它拿到了鼻子底下闻了闻,然后站了起来,用力将它抛进了月光里…… 一九八六年五月于北京大学二十一楼一〇六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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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说我爸他是不是孙子,一大早就喝得烂醉如泥。 这酒火辣辣的,到底有什么好喝呢?我整个一个不明白。他离了这玩意儿,就没命了。他都喝出毛病来了,走路摇摇晃晃,医生叫做“慢性酒精中毒”。他走路怕跌倒了,因此总是靠着墙走,一觉得腿不对劲,就赶紧像蝙蝠似的贴在墙上。他还偏爱骑车,那车在路上歪歪扭扭画“八”字,能把正在行路的人画得大呼小叫,四下里逃窜。被人家从路边、臭水沟里抬回来,这是家常便饭。醒过来,他都不带有半点儿内疚和懊悔的,喝得更凶。这人——没劲! 他醉成那模样吧,我妈都不带瞧他一眼的。说实在的,我妈也够孙子的。我爸喝酒,她赌钱,而且是跟一群人模狗样的男人混一堆儿赌。我爸喝得凶,她赌得凶,两人比赛似的。 听人说,我爸和我妈结婚后第二天就不和了。可也没像人家动手打过架,把脸皮抓破了,或把胳膊拧紫了。也许那样反而好。因为据我观察,凡是大打出手的,隔不几天就又嬉皮笑脸地和好了。我爸我妈只是冷冷地生活在一起,让人感到压抑与难受。放在我,早八辈子就打离婚了。 不,还生孩子!既然这样,干吗还要生孩子?我妈真有两下子,生孩子的本领一点儿不亚于赌钱的本领,你看她一口气生了五个(当然包括我)。 我是老大,十六岁。关于我这个人怎么样,以后再说。 大弟十四岁,一百个人加在一起也没有这小子聪明。学习可真棒,不拿满分,他就没命了。他还爱踢足球,常常一口气能把学校的玻璃窗踢碎一大片。他人走到哪儿,球滚到哪儿。说实在的,我不怎么喜欢他。他脾气太倔,大概全世界没有一个人会喜欢他。 二弟十二岁,一百个人加在一起,也没这小子笨蛋。学期结束,没一门功课爬上及格线的,像张狗皮膏药似的,他粘在三年级上三年不动了。可他会讨人喜欢。那张脸让人看了就顺心,笑眯眯的。一笑,两道眉毛弯成两个倒扣着的括弧。嘴甜得让人发腻,一天能叫你一百二十声哥哥。这满街上,就听他一个人叫“爷爷”、“奶奶”、“叔叔”、“阿姨”了。真没劲。人嘴两张皮,动动反正不费劲。天下人还有不愿听别人甜甜地叫他爷爷的?也不花一分钱。在他面前,我放一个屁也是香的,我让他干什么,他二话不说就去干。但十回有九回干不好。你要火了,他“大哥大哥”地喊得你心直发软。我好几回想生气,一见他那样子,也见了鬼了,没法发脾气。这小子是个小滑头。 三弟十岁,这家伙没法提。虽说才十岁,但小偷小摸的历史已足有三年。他先是偷家里的。一会儿,我的钢笔没有了;一会儿大弟的足球鞋没有了;一会儿二弟的小白褂子不见了;我爸我妈的口袋里也经常少钱。我苦苦侦察了足半个月(他一开偷,就很狡猾),终于抓住了他,于是对他一顿猛揍。他也不禁打,什么都招了:钢笔换糖吃了;球鞋给了废品站,才得一角四分钱,买三根冰棍还借了人家一分钱;小白褂子给了一个收旧衣服的老头,换了五角钱,买了四包瓜子,充大,给他那些同学嗑了。家里只有一个人的东西他不偷,那就是小妹。小妹太好,他不忍心下手。挨了打,他便由里向外了。我们家他最富、最阔,口袋里老有钱,嘴里老有糖呀什么的吃着,从来不闲。看样子,他不偷遍全世界是不会撒手的。 小妹八岁,全家人的心肝宝贝。我敢跟任何人打赌,世界上找不出一个比我小妹再好看、再讨人爱的小姑娘。那眼睛黑得世界上没有第二双。那牙齿白得世界上绝无仅有。还有鼻子、下巴,都不是一般的鼻子和下巴。关键她有两个小酒窝,不笑也有,一笑更大。那笑纹就从酒窝里像水波似的一层一层漾开去。我们四个男孩谁出去都愿意带着她。她像小尾巴似的跟着,叫你哥哥(可不像二弟那样装模作样),让你憋不住亲她一个嘴巴,把她扛到肩上去。就一点,她让人受不了——她常问人一些傻话,把你问得心慌慌的,觉得自己太丑,无地自容。 该说我了。一个字:浑。我没有什么大本领,但我是这个家庭的国王,除了那个喝酒的和赌钱的(我懒得叫他们“爸”和“妈”),我就是最高统治者。我最能惩罚他们,惩罚的手段别出心裁,一百个人也想不出来,而且一套一套的不重样(用不了多久,你就会知道一些)。大弟因为他的脾气,总要吃亏。二弟滑头,吃亏自然少些。三弟的行为自然使我大为不快,他别让我抓住,一旦抓住,重罚,绝不留情。小妹当然例外,我哄她都哄不过来呢。但要说我一点本领没有,那冤枉人。我能弹一手好吉他。说实在的,弹得真有水平。学校搞晚会,我一口气弹了十八首半曲子,还闭着眼用怪嗓子唱了几段。把他们一个个镇得目瞪口呆,放学回家差一点认不出回家的路了。也真孙子,要紧处把弦给弹断了,不然,兴许镇得他们认不清爹妈。我总弹一些忧伤的曲子,鬼知道我哪来的忧伤。 我家住在两条街的交汇处,人们称之为:三角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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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有什么不好意思的,我认识了一个姑娘,她叫丹妞。 认识她很容易。 全区十所中学汇演,学校想拿名次,自然也把我算作个人物了。我故意摆摆架子:“不去,瞎耽误工夫。”好,他们慌了,仿佛没有我,立即要天塌地陷。校长、教导主任、班主任堆着笑脸轮流哄我捧我拍我马屁。说到最后,班主任急了:“小祖宗,你去不去?”我摆架子也不能摆得过了大劲,把吉他弦一拨拉:“不就是吉他独奏吗?” 幸亏去,不然怎么能有机会认识丹妞。 那天晚上的情景,打死我也忘不了。幕布一拉,就见一个女孩穿一件红色的短裙在跳舞。说实在的,那舞的水平绝对是世界第一流的。她有两条长腿,她的舞跳得那么棒,全靠这两条长腿了。她旋转着,像一股旋风,偌大一个舞台,全是她的了。她的动作单纯,跳得热烈奔放,如痴如迷。有时,她像喝醉了酒似的,陶醉着,将眼睛微微闭合着。一会儿,眼睛又在灯光下闪闪发亮,像是含了泪水一般。她的动作太富于节奏了。有时轻得像春天空气里飘浮的游丝,有时疯狂得像森林大火。你说不出她跳得多么感动人。也真孙子,我旁边一个小子竟然有声有响地嗑烂瓜子!我瞥了一眼,恨不能把他的衣服剥光了揍他。这种不懂艺术的东西,根本不配跟我坐在一起,甚至根本不配活着。 我看呆了,目光紧紧追着她。到了后来,眼前的图像就不清晰了,只觉得眼前是团朦胧的红色的云朵,红色的火团,红色的流水…… 除了那个嗑瓜子的小子,这满满一大礼堂人有一个算一个,都看傻了,像做梦似的。 大幕什么时候合上的,我压根儿就不知道。报幕员一连报了三次吉他独奏,并同时呼了三次我的大名,我才猛然一惊,抓着吉他昏头昏脑地走上台去。 说实在的,我的吉他也确实弹得够牛的。台下那帮小子发了疯似的鼓掌、喝彩、吹口哨,包括那个嗑瓜子的。我一得意,弹得更带劲。我竟唱起来了,味道真地道。我自己都感动了。那又是一首忧伤的曲子,说的是一个分崩离析的家庭里,一个小男孩可怜巴巴地渴望父母能给他一点儿爱。我真想哭,可是真孙子,哭不出来。哭不出来更难受。我抬头望台下,突然看见了她。这会儿,她很安静,朝我微笑。我的心稍微乱了一下,弹得越发出色,并不断跟她交换眼神。她的嘴在翕动,大概在轻声地唱。我弹得那么好,把我自己都吓住了,心里特别崇拜自己,恨不能跪在自己面前。 散场了,她等在门口:“你弹得真好,星期天,大木桥头,我等你,你带上你的吉他好吗?” 孙子才说不好。 那几天,我脾气好得让人觉得有点儿假,三个弟弟竟没有一个挨罚,一个个快活得没处挠痒痒。星期六,我一夜也没睡着,把床弄得“咯吱咯吱”响,鬼知道为什么。第二天一早,我把牙刷得特别白,穿好衣服,对着镜子前后左右照了足足一小时,然后抓起吉他走出门去。我第一次不愿带小妹出门。她挺伤心,嘴角弯下来像张瓢,马上就要哭出来。没办法,心里就是不想带她去。 出了门,觉得太阳特别明亮,大概一百年里也没有过这样的好太阳。风吹在脸上也特别叫人惬意,像小妹用她的小手摸我脸蛋儿。路上的行人也显得特别可爱,一个个笑模笑样的,让人真想跟他们一个个握手。一个老头“嗵”地摔倒了,我立即跑上去把他扶起来,尽管他喷了我一脸酒气,知道他跟爸爸一样是个酒鬼,但心里因为做了件好事,很快乐。人一高兴,就乐于做点儿好事。我吹着清脆悦耳的口哨,屁颠屁颠地走向大木桥。 她来了,穿一条粉红色的裤子,裤管短得直到膝盖那儿,上身穿一件我们男孩穿的洁白的圆口汗衫。她很精神,沾一点我们男孩子的气质。 我们沿着河岸往前走,到了一块河滩,我们坐下了。我倚在一棵老树上,她把脚伸到清澈的河水里。我弹,她唱。她的嗓子绝了,声音纯而又纯。有时,她又故意发一点儿“沙沙”声。河上有风,河水漫上来,淹没了她的小腿。风吹着她柔韧的黑发,她不时用手把头发拢一拢。天又蓝又干净,像用河里的水洗了一百遍。远处水面上,有几个人在玩舢板,帆是蓝色的、白色的和金红色的。她有时仰望着天空飞过的几只白鸽,有时注视着翅膀似的远帆,有时侧过脸来望着我。她的歌声绝对能使人感动。我弹得极认真,极动情。我有时把头往后仰去,闭起双眼,有时把头低下,像要吻吉他的弦子。我的手灵巧极了,一会儿轻勾几下清音,一会儿接二连99lib?三地打击弦子,吉他发出暴雨一样的声音,让人心惊肉跳。一个神秘的小精灵在我弦上跳动。我觉得我的感情用得全是地方。真棒!她唱出眼泪,我弹出泪花。 我们两个,一对傻子。 累了,我们默默地坐着,凝眸远方。 等缓过劲来,我们又弹又唱。音乐这种东西,跟喝老酒差不多。越玩越醉。照这么一个道理想起来,我爸宁掉脑袋,也不肯松开酒瓶,情本可原。音乐把我们弄得迷迷糊糊、傻里傻气的。 以后,几乎每个星期天我们都见面,不为别的,她是喜欢我的吉他,我是喜欢她的歌声。 交往的时间长了,我们无话不说。她根本不像个女孩儿,玩疯了,胆比天大,没什么不敢的。河边公园里有匹大白马,是照相的兜揽生意用的。我不敢骑,她却敢骑。我坐在阴凉的草地上,她戴着一顶紫色的草帽,穿着一身杏黄色的衣服,骑在大白马上,挺着胸脯在草地上走。我便弹起吉他。神了,那马像是懂音乐似的,照着我弹的节奏走。先是慢慢的,像春天的轻风一样,后来渐渐地快起来,到了最后,竟像山洪暴发般地狂奔起来。她快活极了,倾着身子,不时地发出一声兴奋的尖叫。那马真孙子,屁股猛一颠,把她摔在长满青草的土坡上。我迅捷地跑过去,只见她一手撑着地,一手掐着腰,弯曲着眉头,在笑着哭鼻子。我往地上一躺,继续弹吉他。过了一会儿,她又唱起来。 等玩够了我独自一人往家走时,忽然间觉得很无聊。 除了星期天,我们有时也见面,一看时间不够了,我便用自行车驮着她,送她去学校。她们学校那群男孩子见了我们,就交头接耳地不知胡说什么,还不时朝我古怪地笑笑或做一个怪动作。这帮下流坯,只要看见一个男孩跟一个女孩待一起,就一定要瞎嚼舌头。不要脸!是谁的规矩,男孩和女孩就不能做好朋友?难道男孩和女孩喜欢常在一起,就一定是在干什么吗?我也朝他们笑笑,心里却咬牙:娘的,我踢你们肚子! 她大方得吓人,一点儿不在乎他们,朝我摇摇手:“再见!” 她的大方反而使下流坯们不好意思了。

3

“酒鬼”——我爸臭名远扬不是一条街,而是两条街,因为我们家住在三角地——两条街的汇合点上,站在门口往前看,两条斜街正好形成一个喇叭形。我家的丑闻通过这个大喇叭,全世界都知道了。 说实在的?,活在这种破家庭,也够倒霉的。别看我牛气哄哄的,心里却自卑得要命。一走上大街,总觉得人们用蔑视的目光瞧我,瞧得我头发根发凉,脑袋上像压了块大石头抬不起来。我长得实际上挺帅气的,一百个人里难挑出一个,但却时常自惭形秽,觉得自己猥琐不堪。心里这样觉得,外表上就越显得傲气十足,并有跟所有人为敌的坏情绪。 自从认识了丹妞,我老有一种担心——担心她总有一天要听到我们家的丑闻。她家是不久前刚搬来的,时间长了,不知道才怪。她要是知道了,一定会瞧不起我的。那就太糟了。我喜欢跟她在一起。说实在的,她长得挺丑的,鼻翼毫无理由地飞着,眼睛还微微有点吊。可我也真孙子,心里却老惦记着跟她一起到河滩上弹吉他唱歌去。一弹起来就不要命,恨不能弹它三天三夜,把全世界的人都弹得像喝了酒似的醉过去,一觉睡着了一百年起不来。 这天,我送丹妞去学校,前面路上围了一群人,不知看什么热闹。丹妞爱看热闹,也不跟我招呼一声,就跳下车。我只好随着她,把车推到一边,然后走过去。我一看,差点儿要一头撞死在树上,我爸喝醉了,像只面袋子横躺在马路中间。他倒是满面红光,像个大人物!他的眼角上是眼屎糊糊,衣服上是油迹和泥土。一根里裤的带子像小肠露在外面。衣角掀着,露出让人难堪的白嫩的肚皮。只有一只脚上有鞋,另一只鞋不知丢在何处了。他很有派头地躺着,那样子像是在说:这路是我的。 见他睡得香喷喷的无忧无虑的样子,我真想踹他。 四五个小屁孩子围着他,像看天外来客似的。有的战战兢兢地伸出手去摸他的耳朵,有的用脚拨弄他的手。有一个可恶的小子,竟用一根小树枝去挠他的鼻孔。他们又一起围着他,像小疯子,又跳又叫:“酒鬼!酒鬼!”还拍巴掌,这巴掌像拍击在我心上。我推开人群,向他们大喝一声: “滚蛋!” 这一声把那四个小屁孩吓得屁滚尿流。他们用小耗子一样胆怯的目光看着我,像蚂蝗缩成一团,当时我那凶样子,一定让他们觉得我刚刚吃了人,还想再吃人,其中一个不要脸的竟“哇”的一声号啕开了。 “滚蛋!”我抡起了拳头。 他们几个赶紧滚蛋了。 我斜着眼看了看我爸,便弯下腰来,抓住他的胳膊,将他朝马路边拖去。一个好心人要过来帮忙,我又是一声吼: “滚蛋!” 他尴尬地笑了笑,也就滚蛋了。 我把我爸拖到了路边,见其他人还在快活地(像等了一百年似的)围观,再一声吼: “你们都滚蛋!” 于是,他们叽叽咕咕地都滚蛋了。 我扶着路边一棵大树,气喘吁吁,眼睛里含着泪,也不知道是恨还是伤心。 “你认识这个人吗?”丹妞走上来问。 我摇摇头。 她把手交叉着放在胸前,侧脸看着我爸。 “你自己去上学吧。”我说。 她站着不动。 我生气了:“你也要我叫你滚蛋吗?” 她愣住了,睁大眼睛看着我。但随即却往高尚处理解我,低下头说:“我知道,你讨厌有人幸灾乐祸,更讨厌有人侮辱这么一个人。也许这个人很不幸呢。” 胡说八道!但我心里却真的起了一种高尚的情绪,还冷静地向她显示了这种情绪。我弯下腰,给这个躺在地上的“陌生的”、“不幸的”人理整齐了衣服,拂去了他身上的灰尘,转而对她说: “你上学去吧。” 她看了一下表,点点头。走了几步,她又回过头来望着我。我看见她的目光十分温柔、美丽。 “走吧。我一人守着他。”我不由自主地玩弄着那种虚幻的高尚的情感,也玩弄着她真诚的好感。我像电影里那些道德高尚的英俊的男子汉一样,用一种低沉的声音说了这句话,并给了她一个真正男子汉式的点头。 她走了。 我守着我爸。他的脸在摔倒时碰破了,渗出的血已结成紫黑色的痂。他的眉宇间似乎郁结着深刻的忧伤和痛苦。我忽然有点儿可怜起他来,泪水把眼前的一切弄得糊里糊涂的,我一直守候到他醒来,然后搀扶着他回到家里。 丹妞再见到我时,老用眼睛长时间看我,那目光很不对头,羞得我脸一阵阵发烧。她变得比以前安静、柔和、含情脉脉。那种男孩子气息消退了,变成了一个纯真的小姑娘。 我弹她唱,但那声音里含着过去没有的情绪。 我忽然觉得我这个人挺卑鄙的,像是偷了她什么东西一般。但,啪!我把那种思想打了回去:有什么了不起,反正就这么回事儿!孙子就孙子,不在乎! 我俩到河上划船去,河岸边,柳丝飘飘摇摇,水面上涌起一层层微波,我弹她唱。任风把船吹向远方。后来,我不弹,她也不唱,我倚在船尾,她则坐在船头,默默地朝前远望。我们忘记了时间,忘记了整个世界。 那天夜里,我躺在月光下的草地上,等露水把头发打湿了才回家。 好景不长。 一天,我独自一人走在一个小巷里,后面响起急促的脚步声。掉头一看,是我三弟在狼狈逃跑。他见了我,就像见了救星:“哥……哥……” “你怎么了?” “一个女的……女的在追我……” “为什么追你?” 他结结巴巴。 我猜他是干了什么坏事,挥起手掌,掴了他一个耳光。 他捂着嘴巴哭了。 我再一看他,只见他的裤子像两面致哀的降半旗,快要跑掉了,额上净是汗珠,眼睛里含着惶恐。这种人真没劲,既然做了那种见不得人的勾当,就别怕。说实在的,作为一个小偷,我也瞧不起他。不过,毕竟是我弟弟,得救他一下。我把他拉到我身后保护起来。当我转身朝他跑来的方向望去时,我简直不想活了。追三弟的是丹妞! “抓住他!”丹妞叫着。 “跑!”我对三弟说。 真孙子,他赖着不跑,反而死死抓住我的胳膊。我真想掐他。 “他偷我的钱包!”丹妞朝我叫着。 三弟浑身乱颤,一个劲地叫:“哥哥,哥哥……” 我真的掐了他一下,他却更大声喊起来:“哥哥!……” 她一下站住了,望着我。 我挑战性地望着她:是的,他是我弟弟! 小巷里长久沉默着。 她低下头去。 我把三弟猛然摔倒在地上,接着便用脚去踢他。 她跑上来,把我推开了,又从地上把我三弟扶起来,然后转身走了。 以后,我们还是经常见面,但只字不提小巷里所发生的事。 终于有一天,她知道了三角地人家的一切。她高傲地、轻蔑地望着我,然后点头,平静地说了一声:“谢谢你的吉他。”走了,一直没有回头。 我的吉他掉在地上。当她走出去十米远的时候,我大叫起来:“是的,我爸是个酒鬼,我妈是个赌徒,我弟是个小偷,我,又是一个骗子!”我靠在一棵大树上,失魂落魄。

4

我真想放一把火把这房子烧了。我想离开这个家,一百年也不回来。 真没劲。人干吗偏要活着?吃饭、睡觉、拉屎,拉屎、睡觉、吃饭,循环往复,到底有什么劲?眼前的一切,死气沉沉,像是沉到了水底一百年刚打捞上来一样。什么事情也提不起我的兴趣。我光着上身,穿一条厚长裤子,一动不动地躺在光板床上,眼睛呆呆地望着破旧的屋顶。我想我八成已经死了。我要和爸爸一样去喝酒,喝得像个死人,然后也像面袋子一样倒在路中间让人用小棍捅。我还想像妈妈一样去赌钱,把眼珠赌得布满血丝、凸出眼窝。没劲,人活着,没劲! 我不想吃饭,把身体饿得像条在野外游荡、无家可归的瘦狗。我的肚皮像泄了气的皮球,陷了下去,而肋骨像鱼刺一样,一根根清晰可见。 我倚在墙上,抱着吉他,把发软的脖子弯着,净弹一些哀伤的曲子。有几回,我也想快活一下,振作一下,选弹了几首轻松欢快的曲子,可也真孙子,这些往日一弹就觉得整个身体像柳絮一样飘起来的曲子,现在变得阴沉沉的叫人心里难受。 我老觉得自己可能在人家眼睛里已是一条丑陋的癞皮狗了。 大弟、二弟、三弟、小妹,都用眼睛偷偷地瞟我。他们一个个变得十分小心,说话不敢大声,走路像猫一般轻。看得出,他们挺怜悯我。但对他们,我比以往更像一个暴君。 在惩治人这一点上,一百个人的智慧加在一起,也不一定比得上我。 不知为一件什么事,我被惹怒了(我纯粹蛮横无理),双手叉在腰间,对大弟说,“你把后院那堆石头,从左边搬到右边,再从右边搬到左边,来回五十三次!” 大弟梗着脖子。 “想不干?!” 大弟一扭头,走了。 “哥,我干什么?”二弟又嬉皮笑脸地来了,像是等待我的惩罚已等了整整一百年了。 “你少给我来这一套!”我特别想治一治这滑头小子。“你给我站在院墙上。是站着,不准坐下。站半天,不准掉下来!” 二弟傻了,又给我装孙子,显出可怜巴巴的样子。 我不吃这一套,对大弟:“你看着他!”怕大弟不服从命令,我又对二弟:“你呢,站在院墙上给他数着,来回五十三次!” 互相监视,这主意简直太绝了。 三弟是个小偷,但却是一个胆小鬼。瞧他那副熊样儿,觉得他真没有劲。我在他身边绕了一圈,对他说:“你,会偷是吧?能耐是吧?有两下子是吧?非常了不起是吧?”我用手在搓衣板一样的胸脯上擦了两下,然后把手插在深不可测的裤兜里(实际口袋上早有两个漏洞),“那你再去偷她的!” “谁?” “丹妞!” “哥……” “把她的东西全偷了!” “她会抓住我的。” “那你就说是我让你偷的!” 三弟站着不动,并往后缩。 “你真的不去?” “哥……” “快去!”我大声吼叫起来,吼出两眼泪水,“你再去偷她的呀,偷呀……偷!” 最后一个“偷”字把我嗓子震哑了。他吓坏了,赶紧逃出门外。 当我冷静下来时,我看见了小妹那对乌黑的眼睛。我觉得自己太不像个东西,不敢看她的眼睛。低着头,走出门去。我像根破布条子,没头没脑地飘在大街上。阳光从树叶的空隙里射下,把路面弄得花花斑斑。卖冰棍的老太婆把冰棍车推得“嘎嘎”乱响。管噪音的家伙呢?真该把老太婆的破车推到臭水沟里。车来车往,匆匆忙忙,我也不怕撞了,就这么光着瘦长的上身,在街上目中无人地走着。 马路边上又围了一群人,莫非是我爸又栽倒在地上?不,是人在围观一个高尔夫游戏机。游戏机的主人是个曲背的老头儿,你给他五分钱他让你玩一次。就是双料傻瓜也都会玩。一拉装有弹簧的把手,一个铁弹子跳了出来,再一松把手,弹子被弹出轨道,在写字台二分之一大小的、有几十个圆洞的台面上滚动。球掉到哪一个洞里,洞口所陈放的东西就归你所有。玻璃上放着糖、香烟呀什么的,还放了一块很漂亮的电子表。那电子表实在吸引人,把人心弄得慌慌的,但你一口气玩一百年,也甭想把弹子滚进那个洞里。真孙子,洞口围了那么稠密的细钉子。弹子这儿撞一下,那儿撞一下,最后哪儿来哪儿去——空门。在弹子滚动的时候,一个个把眼珠子瞪了出来,咬着牙,歪着身子使劲,像是在给一辆十轮卡车扳正方向。落空后,便是一阵嘘,并有人鼓动:“再来!” 曲背老头儿稳稳地坐着,并笑嘻嘻的,像和蔼可亲、百般喜欢你的慈祥的爷爷似的。可他口袋里,大概已经搜刮了很多傻瓜们的钱了。 我挤上去,拿出我积蓄了多年的唯一的一张五元钱的票子,拍在台面上:“数着,一百次!” 我像玩锻炼身体的拉力弹簧一样,使劲将把手拉开,然后突然一松——叭!弹子撞了几下,真棒,三下两下就滚回来了。 “轻点儿。”有人说。 你玩我玩?真没劲!我心里说,猛一用力,差一点儿没把弹簧把手给拉出来——叭!照老样滚了回来。我喜欢空门,怎么着?花五分钱听一声“叭”响,我愿意。叭!叭!叭!……我越拉越快,玩得气喘不上来,大汗淋漓。我一抹脑门子,再一甩,他们每个人脸上都沾了几滴我的汗珠子。 一百下拉完了。 有人说:“一百个笨蛋里找不出一个这样的笨蛋。” 那就是超级笨蛋。我心里说,并不跟他孙子废话。 一百次,我只打中三块糖。望着坑了你、还朝你笑眯眯的曲背老头,我真想把三颗干羊屎似的黑糖块一起塞到他嘴里。 我钻出人群,走到河滩上。抱着双膝,然后把下颏放在两膝之间。我试着让自己哭一哭(我一直以为我没有哭的能力),却竟然哭出来了,而且一哭就失去控制,一股酸溜溜的情感,像潮水一般翻腾起来,拦都拦不住。我索性尽量咧开嘴大哭起来,也不管样子是否难看。我不会哭,哭得不好,声音有点像秋天的野猫子叫。我敢拿脑袋打赌,在十六岁的男孩子里面,是找不出一个能哭好的。他们正在换嗓子。 我觉得自己真惨,真动了感情,眼泪鼻涕一把一把的。 “哥。” 我偏头一看,小妹抱着我的吉他站在那里。 我赶紧抹去眼泪。 她把吉他递给我:“你哭99lib?啦?” “没有。” “我听见了。”她蹲在我面前,望着我的眼睛,“人伤心了,都要哭吗?上回,我丢了铜铃铛,就哭了。我知道,丹妞姐不跟你玩了。” 我拨着弦子。 “哥,丹妞姐为什么不跟你玩呢?” 我没法回答。 “你还要哭吗?” 我笑了笑。 “我和你一起哭,要吗?” 我放下吉他,用双手捧住小妹的脸蛋,在她的两只眼睛上各亲了一口,然后把她拉到我身边坐下,弹起吉他。 晚上,等小妹睡着了,我独自一人骑着自行车出了城,沿着一条坑洼不平的路,朝郊外骑去。漫无目标,只管朝前骑去。淡淡的月光下,马路像一条灰色的带子。荒野一片岑寂,只有路边草丛里有小虫在寂寞地鸣叫。不知骑了多久,也不知骑出多远,一打盹,我栽倒在路边芦苇丛里。我索性躺好了身子。这里真是安静极了。在清香湿润的空气里,我不一会儿就睡着了。第二天,我接着睡,又直睡到黄昏。我站起来,只见巨大的落日,正在西沉,把芦苇染成柔和的金红色。我从来未见过这样好看的太阳,呆呆地看着,直到它沉入芦苇丛里。 晚上回到家里,全家人一见,都立即拥上来把我围住。小妹抱着我的胳膊直哭:“哥,你上哪儿去啦?你上哪儿去啦?”大弟、二弟、三弟都在流泪。爸爸转身走了,身体软瘫了一样坐在一张藤椅里,用一只手捂着脑门。显然,在这之前,他一直处在紧张之中。妈妈在笑,可眼睛分明哭肿了,全家人都以为发生了什么可怕的事情了。大约从昨天深夜开始,他们就不吃不喝地到处在寻找我。 我朝他们笑了笑,抓过吉他,弹了一首很轻松的曲子。

5

从今天起,我要让全世界人都知道,三角地有一个伟大的人家! 今天是星期天,爸爸照例到酒馆去泡着,妈妈照例找她的赌友们去了。以往星期天,我们都要睡懒觉,一直睡到太阳八丈高。今天,我早早起床,把大弟、二弟、三弟和小妹都从床上轰起来: “洗脸、吃早饭,然后大扫除!” 他们用还未完全清醒的眼睛望着我,目光里含着疑惑,因为平时我是个大懒鬼,脸都不是每天洗的,一件白衣服穿得让人以为是件黑衣服,被子从来不叠,床上还堆放了衣服、书、烂袜子呀什么的,整个一个狗窝。我想:收拾干净干吗?因此,我身上总有那么一股淡淡的臭带鱼味。现在,他们对我这道命令感到吃惊,我完全能够理解。 “没有错,大扫除!” 于是,他们非常兴奋地起来了。 我们家实在又脏又乱,太不像话,纯粹一个大垃圾站。单是我们从床下、席子底下、墙角等处搜出的男女大小裤衩就有三十八条之多。至于各种各样的鞋,足够开一个鞋店,可惜都是破烂货。我们从邻居家借了几口大盆,一起洗刷,忙得像打仗似的。我们在门前的树上拴了足有十根绳子。到了中午,我们家门前壮观得震动了整整两条大街:不计其数的衣服,把十根绳子全都晾满。赤橙黄绿青蓝紫,五彩缤纷,在风中飘动,索索作响。 一位眼镜先生路过此地,驻足惊叹道:“啊,联合国总部!”他把那些破裤衩都看成是旗帜了。 我挺乐意听这种夸奖。我站在门口,被这景象弄得很激动。 三角地,多么了不起的三角地! 阳光好极了,各种色彩在阳光下翻动着。 小妹在“旗帜”下钻来钻去,高兴得像在参加游园活动。 “你安静一会儿!”我说。 她就搬个小凳子坐下“安静”了。她合着两只白嫩的小手,脑袋微侧,眯着眼睛,静静地望着眼前飘动的衣服。 吃完中午饭,我把他们领到河边,然后把他们全都赶到河里——他们实在太脏。大弟耳根旁的污垢至少有一百年的历史。二弟的细脖子是黑的。三弟的手砍下来给狗都不吃。只有小妹还算干净些——姑娘家天生爱干净。 我也扑进水里。 我们把身体搓得“咯吱咯吱”响。 “把屁股撅着!”我大声说道,于是大弟、二弟、三弟便轮流用手扶住河岸,把屁股高高地撅起,让我给他们搓洗后背上的污垢。我们把皮肤擦得又红又嫩。没想到我的弟弟妹妹们居然有那么漂亮的皮肤。尤其是小妹,白嫩得像只鲜藕。他们被清水洗了的头发黑得要命。我们一起往家走,招引得路上的人都瞧我们。我们不时偏过脸去在玻璃橱窗里看一看我们的形象。 走到一家服装店门口,我叫他们停住了。 “各人把钱都掏出来。”我说。 他们疑问地、不太情愿地望着我。 “别小气!”我说,“我们给小妹买件裙子!” 他们一听说是给小妹买裙子,把裤兜都翻了出来。 我们的小妹就应该穿得高级一点。这样好看的小姑娘不好好打扮,真不合适。我们给她买了一件淡蓝色的连衣裙,并立即让她换上。我敢说,这样美丽的小姑娘,一百年里也未必能出现一个。我们让她走在前面。她把所有行人的目光都牵了过来。瞎了眼的才不看她。她走到一些路口,把交通都扰乱了,骑自行车的竟互相撞击。她真给我们哥儿们几个增添光彩。 回到家,我们把晒干了的衣服收回叠好,然后把两大筐空酒瓶子卖了。我们用这笔钱买了菜。剩下一些钱,我对大弟说:“去,给爸买瓶酒。”大弟疑疑惑惑的。我拍了一下他的后脑勺:“去呀!买一瓶好酒!”由我掌勺,他们做下手,五花八门,我们搞了满满一桌菜。我把酒瓶盖拧开,放在桌子上。我们谁也不说话,静静地等待爸爸和妈妈。 他们回来了。见家里焕然一新,我们一个个都干净利落,桌上放着酒和菜,他们长时间不说话,尤其是爸爸,当他听到小妹说那瓶酒是给他买的时,那对被酒精烧得有点儿浑浊的眼睛里,明显地闪过一丝感动的亮光。

6

大弟真不像话,他的足球又把学校玻璃窗踢碎了。 “你不能换个地方踢吗?” “你给我找呀。” 我突然想起我们家后院那块很大的空地:“后院不能踢吗?” “没有球门。” 那天,我没有上学,骑着自行车,四下里搜寻去了。一处正在拆旧房子,我编了一套动听的话,想跟人家要几根木头,回答说不能白给。我把自行车往地上一倒:“换。”反正是公家的,人家答应了:“拉吧。”我一趟又一趟,拉回五根木头。当我把球门竖起来时,我都快累死了,软手软脚地躺在地上。大弟放学回来见到球门,高兴地跪在地上,使劲地摇着双拳,有点像马拉多纳。随即跳起来,一脚把球踢进了球门。 从今以后,我们都围绕着大弟转。没见过吧,二弟、三弟和我三人一起守那大门。小妹管捡球。每当她捡到球往回跑时,总是兴奋得要命。我们都被大弟踢得脸青鼻肿的,但还是像疯子一样大声地喊着:“狠劲踢!” 大弟踢不动了,瘫倒在地,我便把他从地上硬揍起来:“踢!” 这么玩了十天,我觉得不对劲,对大弟说:“你该看看人家怎么个踢法。” “听说足球队正在体育场练球呢。可要比赛了,保密,人家不让进。” “去看看。” 我们都去了,果然锁着大铁门。大弟听见里面那些踢足球的“嗷嗷”叫,却看不见,急得用脚使劲踹铁门。毫无办法,我们都垂头丧气。小妹忽然叫起来: “你们看三哥!” 三弟真有两下子,从墙边一棵树爬上墙头了。他像只猫一样伏着,朝我们挤了挤眼。见没人注意,他便跳了进去。过了不一会儿,一扇旁门慢慢打开,露出了三弟的脑袋,他朝我们招招手,我们就一个个都溜进了体育场。我们弯着腰,悄悄溜到看台上。我们利用前排座位的遮挡偷看着。说实在的,我们只觉得那些人踢得很棒,可也看不出多大名堂来。但人家大弟懂呀,看呆了。一个矮个子甩起一脚,球打很远很远的地方射进网里。“香蕉球!”大弟以为他是买了门票堂堂正正在看一场足球赛呢,竟然跳起来大声叫道。 这一嗓子把体育场的管理员惊动了。他们从看台下的地下室里钻出来,随即朝我们恶狠狠地走过来。 小妹一把抱住了我的胳膊。 “别怕。”我拍了拍她的头。 “你们是怎么进来的?” “还用问吗?”我说。 “噢,是偷进来的!干什么来了?” “还用问吗?”我又说。 “偷东西来了?” “不,看足球来了。”大弟他们都说。 “跟我们走!” 他们把我们带进地下室,然后盯着我们,那目光像是要把我们的衣服剥光。 “说老实话,到底干什么来了!” 大弟、二弟、三弟一口咬定:“看足球!” 我讨厌这几个家伙,把眼皮一耷拉说:“我们偷东西来了!” 他们被激怒了:“你们甭想回去!” 我悄悄对小妹说了一句:“哭。” 小妹仰头看了看我,把两只小手拿到眼睛上去,三下一揉,便哭了起来。 再凶的大人,也得怕一个小女孩哭。 “哭什么?”他们有点儿慌了。 小妹哭声更大,又脆又响亮。哭声把外边踢球的惊动了,走过来看。我悄悄捏了一下小妹,她便放声大哭。哭声震耳欲聋,伤心动人,把那些汉子们都哭得慌里慌张。 大概是足球队的队长,他弯下腰问小妹:“你说,你们干什么来了?” 小妹泪汪汪地望着他:“我们是来看……看……足球来了。” 看了小妹那对眼睛,孙子才不相信她的话。她那对眼睛能使人的疑问顿时烟消云散,使一切得以顺利通过。 那位队长不满地朝那几个管理员:“你们也真是,人家孩子是来看足球的!”说完,把小妹扛到肩上,又对我们几个说:“小家伙们,要看,前排就座。” 说实在的,我们要干成一件事情,离不开小妹。 后来,我们常到体育场来。 大弟作为他们学校足球队的中锋,参加了市少年足球比赛,与各队较量了大约有半个月的时间。无论哪一场比赛,我们都去给他助威。红色的小纸旗已不知舞破了多少面了。过五关斩六将,他们学校足球队今天与一个叫“花豹子”的足球队决赛。说实在的,没有我大弟,他们学校足球队早八辈子就给刷下去了。算吧,一共踢进去三十一个球。其中二十四个半,是我大弟给踢进去的(所以是半个,是因为那一球是大弟与另一个运动员同时起脚踢进的)。这些日子,我大弟的名字,已在全城传播开去。 这是三角地的荣耀。 大弟能否成为未来的马拉多纳,我看问题不大。 关键时刻到了。我们提心吊胆,生怕大弟他们输了。昨天一夜,我几乎没有睡觉,跪在床上给大弟按摩。他踢得太苦了,现在已瘦成猴子样。他身上伤痕累累,每一根骨头都在疼痛,为了三角地,你得坚持!我在心中一遍一遍地说。说实在的,我大弟真有种,伤成那样子,没有掉过一滴眼泪,反而是小妹老汪着泪水。他睡着了。我摸摸他的鼻子,理理他的头发,心酸溜溜的,继续给他轻轻按摩。 决赛拉开了战幕。 大弟像匹小雄马,跑上了绿茵茵的球场。他毫无意义地空跑了一圈,然后站到了他应该站的位置上,用鹰一样的眼睛盯住了那只黑白相间的足球。 球过来了,过来了,大弟闪电一般出击,身体一个倾斜,把球从对方球员脚下勾出,随即带着它朝对方球门扑去,对方派出三名熊一般壮实的家伙看着他。他们围追堵截,恶狠狠的。大弟带着球,左避右让,机敏地朝前奔突。那球真神,一会儿从对方球员胯下穿过,一会儿从对方球员头顶上飞过,后来却总是在我大弟脚下。 二弟、三弟和小妹在我的指挥下,有节奏地挥舞着小旗,大声喊叫,为大弟加油。 球离球门越来越近。 我脱掉了上衣,光着上身,朝空中有力地伸着双臂:“加油!加油!” 大弟开始突破对方的密集防守。他一个转身,甩掉了一个紧紧贴住他的对方球员,沿着边线,像把锋利的尖刀朝大门切入,就在他要起脚射门时,对方两个无赖竟然明目张胆地扭住了大弟。即便如此,大弟身体往后一仰,用脚底板愣是将球铲进了球门。 全场欢声雷动。 我们都站到椅子上狂呼乱叫。这小子真有出息,这一点,他三岁的时候,我就已经看出来了。 “花豹子”足球队的球风,实在糟糕。这哪里是在踢足球,纯粹是打架斗殴来了。他们的队员竟然把我大弟他们这边一个队员的短裤给抓了下来,吓得台上的女孩子半天不敢睁眼。他们的行径气得裁判连连出示黄牌。一点儿不污蔑他们,他们之所以能进入决赛,就是因为他们惊人的野蛮。 下半场开始不久,大弟被他们踢伤了,疼得他弯曲着身体,脑袋朝泥土里钻。 我跳进场里,跑向大弟。 大弟被抬出场外。 见了我,大弟的眼泪刷地涌流出来。 我把手伸给他。他便用双手抓住。我感觉到他浑身在颤抖,像从冰窟里捞上来的一样。他哭,除了疼痛以外,大概是因为他觉得可能不能参加比赛了。 医生要给他按摩,被他拒绝了,而朝我叫:“我要我哥!” 我的心一阵颤动,弯下身子。我熟悉他身体的每一个部位。我用手小心翼翼地摩挲着。像是有一股暖流从我的心里流到十指,再流入他的身体。他因疼痛而绷紧的嘴角渐渐松弛下来,绷直的脚弓也渐渐自然弯曲。他闭起双眼,泪水一滴一滴,像岩石缝里渗出的水滴,从眼角滚向耳旁。 我很想陪着他哭一场。 比赛继续进行。由于大弟的退场,他们队像失去了灵魂一样,踢得糊里糊涂。“花豹子”队完全控制了局势,球到哪儿,哪儿就有他们的人。当他们踢进一球扳成平局时,大弟望着他们激动得抱成一团的样子,咬着牙想坐起来,可是又跌倒了。 大弟他们队踢得实在孙子,再僵持下去,“花豹子”队再进一个根本不成问题。就在“花豹子”队发动总攻击时,大弟竟然一下站了起来,朝教练举起手。 “行吗?”教练激动得直哆嗦。 大弟抹了一把额上的汗,点点头。 大弟又上场了,全场兴奋得要命。大弟一瘸一拐的,很可笑,像只跛足鸭子。看来,他上场也只是一种无用的挣扎。他根本跑不出像样的速度。队友把一只球传来时,竟从他脚下溜走了。场外响起一片“嘘”声。 我、二弟、三弟和小妹完全失去了信心,难过地坐在座位上。 然而就在比赛还剩下一分钟的时候,大弟竟然又像最初一样跑动起来,这使全场大为惊讶。我们兄妹几个几乎同时站起来。 “加油!”我又挥动着胳膊。 小妹站在椅子上跟着我、二弟、三弟大叫。 大弟带球晃过对方三个阻拦队员,又被对方截住。他用脚一拨,把球传向一侧的同伴,然后空身直扑球门,同伴一脚将球吊向球门前,然而质量不高,既不在大弟头顶,又不在他的脚下,而在他的身后。就在这一瞬间,大弟突然转身,紧接着一个倒钩,球应声入网! 全场起立,叫声如狂潮涌起。 说实在的,一百年里甭想再见到这种漂亮的球了。 我们兄弟三人把汗衫抛向空中。随即,空中升起了无数的帽子、鞋子和衣服。小妹也把鞋子扔掉了。 比赛结束了,我们拥抱着大弟,兄妹五人都不要命地哭了。 街上,小妹走在前面,我们弟兄四人都光着身子走在后面。我们是一支队伍。很多孩子跟着我们。路上行人向我们行注目礼。一个驾驶员大概观看了那场足球赛,见了我们鸣响喇叭。他们知道——他们应该知道,我们的家是在三角地。 晚上,我们家的气氛温柔而宁静。我第一次看到,爸爸和妈妈在晚上没有把我们扔在家中各自走向酒馆和赌场,而是默默地坐着,望着我们——他们过去不太留意的他们的孩子们。

7

我这个人的精神肯定出了什么毛病了,情绪时好时坏。在大弟的足球所激起的兴奋渐渐消逝之后,一种令人讨厌的压抑和忧伤,又缠住了我。每当看到爸爸和妈妈那因喝酒和赌博而弄得苍白、冷漠和疲惫的面孔时,我真想离开这个可恶的家而远走天涯。 我不得不求助于我的吉他。 二弟的老师又登门送来了一个可恶的消息:这小子门门功课都是零分。 我当时真想把二弟的脖子给扭断,可他不知跑到哪里闲逛去了。我气急败坏,跑出门去,一边寻他,一边在心里狠狠地咒骂。 哈哈!我的弟弟妹妹们可真有出息! 知道他们在干吗?他们不知从哪里把丹妞给劫持了,现在将她围在街头,对她进行不堪入耳的辱骂。他们围成一圈,又跳又蹦,做一些古怪、丑恶的动作:斜眼睛、耸鼻子、吐舌头、晃脑袋、扭屁股、往地上吐唾沫…… 一群无赖! 丹妞一动不动地站着,像一只高傲的鹤。 他们像一群跳蚤,越跳越快,动作十分夸张,并大声喊叫,把很多人引来看热闹。混在人堆里的几个混蛋家伙抱着胳膊,说着下流话,并煽动我的弟弟妹妹们:“小家伙们,使劲羞她!” 泪珠顺着丹妞优美的鼻梁滚动下来。 我像一枚炮弹一样轰开人群,像踢足球一样,首先把大弟踢翻,然后把三弟撂倒,最后揪住二弟的耳朵,让他“哎呀哎呀”地叫嚷着,围着我至少兜了三圈,小妹在一旁惊恐地望着我。 “你也来了!” 小妹哭起来:“是哥哥他们让我骂的,我不骂,他们就掐我!” 我把二弟也摔倒,朝地上啐了一口:“不要脸!” 他们瘫在地上不敢起来。 我望着丹妞。她侧脸,用蔑视的目光也望着我。我们长时间地对望着。后来,她转过身去,走掉了。 我揪住二弟的耳朵,将他从地上提起来,朝家拖去。不管他如何亲密地叫“哥”、可怜巴巴地求饶,我的手却像蟹钳一样不肯松开。 从这天开始,我便像严酷的监工一样监视着二弟的学习。 这小子八成是瞌睡虫变的,一见到书本就犯困,可看到我冷冷的目光,他只好使劲摇摇脑袋,迷迷糊糊地朝我做一个笑脸,继续盯住书本。不久我便发现,这种时候,他的眼珠定定的是不转动的。也就是说,他装模作样地一坐好几个小时,书上的东西却没有一星半点进到他的脑里去。我气得将一个朝天椒塞到他嘴里:“嚼!” 他被辣得嘴一咧一咧地哭了:“我……我不会。” 我看着他被我折腾得黄黄的小脸,怜悯他了:“睡觉吧。” 他却啜泣着不去睡,仍然毫无益处地苦挺着。 看他那熊样儿,我骂了一声:“天下第一号笨蛋!” 他趴在桌上“哇哇”大哭。 那些题我倒也会,可我不会教他,往往是还没把道理讲清楚,我自己先上火了,我这人也真孙子,脾气太恶劣。 一天,我走在街上,看见电线杆上贴了一张纸,上面写着:要家庭教师吗?我没注意,看了一眼就走了,走了十几步,脑子里打了一闪,掉头跑回来,把那张纸上注明的家庭地址记了下来。 可是我们家穷得要命,拿不出钱来为二弟聘请家庭教师。 一筹莫展,我无精打采地坐在门口。 整个世界闹哄哄的:……“小豆冰棍!”“磨剪子来抢菜刀——!”“修理钢精锅噢——!”“收购旧衣服!”“有酒瓶橘子瓶的卖!”“收购旧钢笔!”…… 这些人把嗓子练得雄壮而洪亮,十分固执地叫喊着,像是你不把身上的衣服脱下来卖给他,不把酒倒入水池里将酒瓶卖给他,他就要盯住你叫喊一百年。 “讨厌!” 什么,收购旧钢笔?唯一对这种叫卖,我有点儿兴趣。 “收购旧钢笔!”那个人过来了,三十几岁,是一口让人觉得虚伪的广东话。 “有旧钢笔吗?一块钱一支。”广东人对我说。 “收购旧钢笔干吗?” “那你就甭问了。有吗?” “没有。” 他又捏着嗓子嚷起来:“收购旧钢笔——!”“笔”一音长得绕梁三匝。 他终于失望地走了。 我追上去:“喂,停一下!” 他回过头来:“有旧钢笔?” “没有。” “没有?” “但我很快可以卖给你一百支。” 他颇感兴趣:“哪来这么多?” “这你就别问。你住在哪儿?” 他立即把地址给了我,并再三不放心地说:“你这个家伙不骗人?” “孙子才骗人!” 我把我的吉他押在一个朋友那儿,搞到了八十元钱,在脖子上挂一个书包离开了家。 “收购旧钢笔——!”我一喊出口,声音就比广东人漂亮。我能把“笔”音拖出一百里长去。我叫喊得十分快活,并一次又一次地调整自己的叫喊,尽量让它能够使人注意和动心——动心到使人把昨天新买的钢笔拔出来傻乎乎地就卖给我。 但我的收购价是八角。 “小兔崽子,一边叫去!”十层楼上,一扇窗子打开了,露出一个光秃秃的脑袋。 骂人?我举起两只拳头,往空中一跳:“老兔崽子!”继而我挑战性地把声音叫得更大:“收购旧钢笔——!” “哗”,一盆脏水泼了下来,窗子“咣当”关上了。 我抹去头上和脸上的水珠,仰望着这座耸入云天的大楼,边跳边骂。后来,我倚在墙上哈哈大笑。我没力气了,从书包里掏出干粮,艰难地往肚里吞咽。歇了一会儿,我又继续往前走。 我不明白,这些人家究竟要把那些破烂钢笔留着干什么?我有时整整走过一条街,竟收购不到一支。我越走越疲乏,可还是不停地往前走。 嗓子生疼,干得冒烟,可我还是不停地喊,喊得天昏地暗。 路灯亮了,我才拖着发软的身体回到家里。我数了数,一共收购了十支。我的嗓子已经完全哑了。我鞋也没脱倒在床上,一会儿就睡着了。 花了十天时间,跑遍全世界,我终于凑够了一百支旧钢笔。 傍晚,我照那个地址找到了广东人。 望着那一大堆旧钢笔,他激动地直搓手,两颗眼珠子差点儿没弹出来。他点完数,从口袋里掏出九张“大团结”,放在我面前。 “应该是十张。” “算了,小老弟,就九张吧。” “那不行,我们说好了的。” “我没有这么多钱。” “你有很多,我已经看见了。” “你如果嫌少,那……那我就不要了。” 我愤怒地瞪着他。 他脱了鞋躺在床上,架起腿来,抖抖颤颤地唱“霍元甲”,满屋子臭脚丫子味。 我把那一百支钢笔全都放回书包,走出门去。我知道,他这家伙马上就要追出来。我头也不回。他若叫我,我不理他,走得更快些,让他追一阵,然后我跟他讨价还价。然而,我走了十米远,并没有听到后面有脚步声,心里有点儿慌了,但我依然不回头,我又往前走了十米处,仍未见动静,再也沉不住气了。我掉头一看,根本没有那家伙的影子。我躲到一堵墙后面观察着。半个小时过去了,他也没出来。 我再次推开他的门。 他看也没看我:“我就知道你要回来。” “九角五一支!” “九角!” “差一分我也不卖。” “多一分我也不买。” 我真想咬他的鼻子,可我却用央求的口气说: “大哥,你就给九角五吧。”我努力像二弟那样扮出一副可怜巴巴的样子来。 这是一个冷酷的家伙:“九角!” 我趁他不注意,抓了一把钢笔塞到裤兜里:“九角就九角!”我把钢笔“哗啦”倒在桌子上,并把包翻过来让他看。 他笑了笑,把九十块钱又拍在我面前。 我一把将钱抓住,掉头就走。上了街,我尽量放慢脚步。我怕广东人这时会站到门口,看出名堂来,等转了一个弯,我没命地狂跑。 “站住!” 我一哆嗦,跑得更快,我真怀疑那家伙是从国家田径队里溜出来的,快得像条猎狗,我没跑多远,就听到他的“呼哧”声。 我突然往旁边一闪,广东人没刹住脚步,蹿到我面前,我掉头又往回跑。 但,我最后还是被他抓住了。 “把钢笔交出来!” “那你再给十块钱!” “要么给你一顿打!” “敢!” “看我敢不!”他用脚一勾,把我摔在了地上,随即骑在我身上。 我迅捷地拔出拳头,照他那只丑恶的鼻子就是一击。打得很有力量,他晕倒在地上。我趁机爬起来,可腿又被他抱住了。我挣扎了一阵,又跌趴在地上,于是他再次骑到我身上。他的鼻孔流血了,我心里真快活。他用手背擦了擦血,挥起拳头就揍我。我一点儿不还手——无法还手,我的手在死死地抓住口袋口,他捏我,掐我,拧我的手,但我的手就是不松。他气得挥起拳头对我一阵乱捶。这家伙手真狠,我被打得闭上眼睛直“哼哼”。后来,我终于坚持不住了,让他把钢笔掏了去。 “你一个屁大的孩子,要那么多钱干什么!”他站起来,拍了拍手,有点儿不可思议。 我冲他大叫:“孙子,我给我二弟请家庭教师!”我觉得我快要哭了。我闭起了眼睛,向他讲我、我家、我二弟…… 四周一片寂静。 不知过了多久,我睁开眼睛,用胳膊撑起身体。我突然发现地上有两张十块的票子。我哆哆嗦嗦地把它们拿起来,掉头去寻那个“广东人”,他已经走了。我的眼泪大滴大滴地落在那两张票子上。 我一瘸一拐地走向三角地,见了家,打老远就喊起来:“我们有钱啦!” 弟弟妹妹们都跑出来,问:“哥,你怎么啦!” 我一笑:“被车撞了一下。” 我被他们扶到椅子上。我掏出所有的钱,先把朋友的八十块钱放在一旁,把剩下的三十块钱往桌上一拍:“给二弟请家庭教师!” 大弟从口袋里掏出十块钱来,压在我的钱上。 “你的是哪来的?” “我……我把那只新足球卖了。” 这几天,我老看见大弟抱着那场比赛奖给他的足球发愣,原来,他是想把它卖了。我知道他很喜欢那只足球。 “我还有一只旧的。” 我朝他点点头。 三弟解开裤带,从里面掏出一张五块的递给我。 “你的钱我不能要!”我对三弟说。 他疑惑地望着我。 我老实说:“你的钱不干净。” 他满脸通红,结结巴巴地说:“这……这是我捡……捡垃圾卖的,不信你问二哥他们。” 大弟朝我点点头。 我长时间捏着那五块钱,然后把它压到我们的钱上。 这时小妹竟然也拿了一张两块钱,递到我面前。 我笑了起来:“你别闹了,还是还给妈妈吧。” 她叫了起来:“这是我自己的。” “你也捡垃圾了?”我逗她。 “不。” “那哪来的钱?” 她低下头:“我……我把那条裙子给……给了那个收旧衣服的奶奶,她给我两……块钱。” 二弟突然哭起来。 我们兄妹们笑着,但眼睛里都含着泪。

8

我二弟那小子实际上是一个天才。他过去成绩之所以不好,是因为家里谁也不过问他的学习。他这号人是属牛的,你不用鞭子勤些抽着点,他就偷懒。一懒,成绩就不好了;成绩不好,学习没了兴趣,就更懒。恶性循环,终于糟糕成那样子。我们为他聘请的这位老师,要价不低,但绝对有两下子。几经点拨,我二弟的成绩立即有了起色。照这样的势头下去,有那么三个月,我二弟的成绩就好看了。他小子眼珠子也不定定地发愣了,转得像个亮闪闪的轮子似的。 我们继续采用各种方法为二弟挣钱。 期末考试,这小子居然闹了两个百分。 一天晚上,他的班主任来到我家。这是一个很有责任感的老头,他激动得紧紧抓住我爸爸的手:“我非常感激你们的大力协助。”他望着我妈,“一个时期,我对这小家伙完全失望了。真没想到,他在你们的督促下,才用这么短的时间,就把成绩弄得那么棒!”他高兴得像发动机器似的摇着我爸的手。 他走后,我们谁也不说话。 我弹起吉他,下一音符总是在上一音符的余音将要消失时才响起。这是一首安静、柔和、情意绵绵的曲子。 妈妈将我们挨个儿看了一遍,转身到里屋去了。 爸爸从口袋里掏出几块钱递给我:“明天,你带他们去理个发吧,看一个个头发长得这么长了。” 我点点头。 妈妈出来了,手里拿着针和线。她把二弟拉到自己的面前,轻轻掸去他身上的尘土,给他缝补衣服上的一个豁口。妈妈的一针一线,一来一回,动作匀称、优美。二弟衣服上的豁口补得很好看。当时,我真想把自己的衣服弄一个豁口让妈妈缝补。缝补完了,妈妈低下头,就听见一声清晰的“咯嗒”声,她用牙把线咬断了。她把二弟往后推了推,把针别在自己的衣服上,安静地看着那个豁口。 小妹倚到妈妈怀里去了。 妈妈用鼻子嗅着她的头发,然后抱住了小妹,把下巴轻轻地放在小妹的头顶上。 我弹着吉他。 有一段时间,我很快乐。大弟被选到市少年足球队去了。在几次重大比赛中,他的表演精彩绝伦,闹得全市都知道了。二弟学习玩命,把成绩搞得一片辉煌,他现在居然写诗了,那诗写得还怪美的。这小子神兮兮的,大了可了不得,没准能捞一笔诺贝尔奖金花花。小妹参加了她们学校的文艺队,净演小天鹅、小鸽子、白孔雀一类的主角,让很多人围着她滴溜溜乱转。家庭似乎使爸爸妈妈发现了什么可爱的东西,他们的目光越来越多地注视着我们。与此同时,他们之间也好像出于某种责任,开始松动过去让人难受的关系。 三角地的名声一日一日地好起来。 走在街上,我不再自卑,不再觉得难堪。我用目光迎接一切尊重、友善的眼睛。我很想念与丹妞接触的那些美好时光。我想找她,向她解释,要求她重新打量我的家。我想,她会原谅我的。但我一直担心三弟。我总觉他这小子要在哪一天把三角地刚有的好名声给一下子败坏了。 事情终于发生了。邻居家丢了一块梅花牌手表,而我在检查三弟藏在床下的小木盒时,发现了它!邻居家已经报告了派出所,现正在追查。用不多久,就一定会查到他小子身上。事情一旦暴露,那么人们就会闭眼不看已经变化了的现实,而把过去的老印象翻出来:酗酒、赌博、用足球踢破玻璃窗、零分,还有偷窃! 三弟嘴里含块糖,哼唱着回来了。一见我的眼神不大对头,那糖“咕噜”囫囵着掉进肚里。 我让大弟、二弟守住门窗,然后我把手表拎起来,晃了晃,把它放在桌子上。 三弟见了,腿直哆嗦,后来跪下了。 我们上来一起揍他,吓得小妹“哇哇”大哭,抱住三弟的脖子,用泪汪汪的眼睛望着我:“哥,别打了,别打了。” “站起来!”我朝三弟吼道:“把表送回去!” 他站起来,却并不接表。 “送不送?”我抄起一根棍子。 他一边胆怯地望着我,一边接过表。 “送!” 他赶紧走出门外。我拿着棍子跟着,一直看着他走进那个邻居家。 那位邻居也真孙子,我三弟既然主动将表送还给他,他本该原谅我三弟,而他不,却抓着手表跳出门大叫大嚷,把两条街的人都惊动了。 “我早知道是他偷的!你们看看他们一家人,老的小的,有一个是好东西吗?”他把嘴张得老大。 我真想捡一块砖头,砸进他那张臭嘴,大弟要上去跟他打架,被我推进屋里。我一动不动地站在门口,斜眼冷冷地看他。 爸爸妈妈低头坐在家里。 “早晚这两条街都要被他们偷了!”他不要脸地夸张着。 “连我们都没有脸见人!”他说。 我把手背在身后,一步一步朝他走过去。 他知道,我这个人一旦被惹翻了,敢跟一百个人玩命,于是他一面锐气不减地大叫大嚷,一面却朝后退去,最后滚回屋里,“咣当”将门关上。我看了看门,突然飞起一脚,将门踢开。我盯了他半天,朝他院里啐了一口。 很多人围过来对我说:“孩子,别理他,我们心里有数。” 我感激地看着他们,心里发酸。 晚上,爸又去喝酒了,妈也离开了家。 屋里冷冰冰的。昏暗的灯光下,小妹一动不动地坐在小凳上,胳膊支在膝盖上,双手托着下巴。我躺在床上,脑子里空空的。大弟、二弟东一个西一个,耷拉着脑袋。三弟缩在墙角的黑影里。 我从床上爬起来,把一瓶黑墨水倒在碗里,又找来一支毛笔。我冲三弟叫道:“过来!” 他过来了。 “把衣服剥光!” 他顺从地把衣服脱下,赤裸着身子站在灯光下。 我对大弟、二弟说:“在他身上写‘小偷’!” 大弟、二弟迟迟疑疑,但见了我的眼睛,他们只好拿起笔,先后在三弟的胸前和肚皮上写了“小偷”的字样。 三弟的身体颤抖着。 我有点儿后悔了,觉得这一手太孙子,可我把眼睛一闭:“小妹,你也写!” 小妹大哭,连连跺脚,摇晃身子:“我不写我不写,你们都是坏蛋!” 我把笔头按在墨水里,让它尽量吸饱,然后在他的后背上写了很大两个字:小偷。多余的墨水从他光滑的皮肤上向他瘦削的臀部与屁眼沟流去。 三弟没有哭,就这样光着身子朝门外走去。 “哥!”小妹大叫一声,跑上去抓住他的胳膊。他看了小妹一眼,将她推开,一头跑进黑暗里。 我们一起扑到门口——他一忽闪不见了。 这一夜,全家人都没有睡觉。我装成满不在乎的样子,但耳朵始终听着门外的动静,我多么希望他能够回家呀! 天亮了,他没有回来。 妈妈哭了,爸爸狠狠地盯着我。我朝他们发疯似的大喊:“就是因为你们!”我带着大弟、二弟和小妹跑出门去,一路呼唤着三弟。 找到天黑,也没有找到。 爸爸跑到派出所,把事情告诉了民警,请他们帮忙。于是他们抓起电话,向四面八方询问,然而均无消息。 妈妈不住地啼哭了一夜,并悔恨地数落自己。 第二天,我们又去寻找。来到大河边。水湍急地流着,水中的芦苇被水流冲得直发颤。小妹望着河水,“哥呀哥呀”地叫唤着,把人心都快叫碎了。 下午,我们在河边遇见了那位邻居。他的嗓子已经因为呼唤我三弟的名字而沙哑了。见了我们,闪在一边,负罪地低着头。 又找到天黑。让大弟带着二弟和小妹回去,我独自一人继续朝前找去。 “三弟——!”对着夜空,我大喊。 四周一片岑寂。 我坐在河边上,抱着脑袋。河水在夜空下“哗啦哗啦”地流着。淡淡的星光下,芦苇在夜风中波动。我忽然想到可怕的事情,浑身一阵发抖。我揪着自己的头发,随即,挥起两只拳头,朝自己的脑袋雨点一般砸来。 我拖着沉重的脚步走进河边的一大片芦苇滩。 三弟,饶恕哥哥吧!我求求你,求求你了。我愿意跪在你面前,跪在你面前。 我哭了。 “三弟——”我叫着,在芦苇丛里跌跌撞撞往前走。 我扑倒在地上。等我醒来,天已亮了。我望着灰白的天空,觉得整个世界空空荡荡,很没有意思。 啜泣声! 我跳了起来,定睛一看,三弟披着一条破麻袋坐在一棵光秃秃的树下。他瘦得像只小鸡。我慢慢走过去。他慢慢站起来。我望着他,突然给了他一记耳光。他摇晃了一下,跌倒了。我弯下腰,一把将他抱进怀里,把脸埋在他蓬乱潮湿的头发里。他在我怀里哆嗦着:“哥,我再也不偷了……” 太阳照着寂静的河湾,弯曲的天空像镶了一层金子。 我给三弟用清水洗去他身上那些耻辱的黑字,脱下我的上衣围在他的腰里。我拉着他的手,走向那个在焦急地等待他归去的三角地。

9

妈妈见到三弟,一下儿晕倒了。我们赶快把她抬到床上去。她醒来后,抓住三弟的手,挨着个瞧我们,来回地将我们看了无数次,像是她在把我们一生下后就远走了,一走许多年,现在回来了,在仔细辨认她的已长大了的孩子们。 她起不来床了。我们兄妹几个轮流守护在她身边,好好伺候着她。 妈妈一日瘦似一日,爸爸借来一辆三轮车,和我们一起将妈妈抬到车上。爸爸蹬车,我们几个男孩就在后面推,小妹就像条小花狗似的跟在我们屁股后面。妈妈觉得这一家子很滑稽,笑了,但笑着笑着,流出眼泪来。 横查竖查,也没查出毛病来,拿了些药,我们又把妈妈拉回家。 不久,我接到学校的通知,我被开除了。原因是我经常旷课。看到这通知,说实在话,我并不感到特别难过。是的,我为几个弟弟,现在又为伺候妈妈,旷课旷得实在太不像话了。学校开除我,理所应当。我不后悔。但想到以后那漫长无边的日子,我心里一阵恐慌、空虚,像站在荒无人烟的大漠上。 弟弟妹妹们还未知道这个消息,现在都上学去了。 屋里只有我、爸爸和妈妈。我们谁也不说话。爸爸始终低着头。妈妈用负疚的目光看着我。我偏过头去,呆呆地望着窗外。我有点儿茫然和忧伤。我甚至有点儿悲凉。在前面等着我的是什么呢?我忽然想起搁在妈妈床头的汤药凉了,便回过头来,把它端给妈妈。她喝,我呆呆地注视着她。她喝完了,我把空碗放回到桌子上。我正想离开妈妈的床边,她却抓住了我的手。妈妈的手有点儿凉,但很柔软。我坐在床边。她的另一只手伸过来,在我的手背上轻轻地摩挲着。我低着头。 “妈对不起你。” 我摇摇头,但眼泪涌出了。 妈妈把我拉到怀里。“妈对不起你……”她把手插进我的头发里,把我的头发弄得乱糟糟的。 妈妈温柔的爱抚,使我失去了一个男孩应有的样子,不管不顾地哭起来。到了后来,我失声痛哭。 “妈对不起你……” “……” “妈对不起你……”妈妈像是犯了不可饶恕的罪行,一遍又一遍地重复着这句话。 我们母子俩像傻了似的,哭哭停停,停停哭哭。 爸爸拖着沉重的脚步走向外屋。过不一会儿,我听见一阵玻璃的粉碎声。又过了一会儿一股酒味飘到屋里来。爸爸将他的酒瓶酒罐都砸了。 …… 一天,我们学校的校长一推开他办公室的门,顿时愣住了:他的门口,一溜跪着四个孩子。 “你们……” 大弟说:“求你不要开除我哥哥!” 二弟:“他是为了我们而旷课的!” “把我哥留下吧!”三弟说。 小妹哭着:“留下我哥吧,留下我哥吧……” 校长难住了,不知怎么答复:“你们先起来,好吗?” 他们都摇头:“你不答应,我们就不起来。” 小妹“哇哇”大哭,这是大弟的主意。他知道碰到这种事,他们三个小子加起来也不如小妹一哭。 校长给哭慌了,哭软了,连忙把小妹拉起来:“别哭,孩子,我这就去你们家,我要调查调查。” 居委会、邻居、爸爸妈妈一起恳求校长将我留下。 我被留下了,并得到校长在全校师生大会上一顿激动人心的表扬。但留一级。 听到这个消息,全家人都很高兴。爸爸和妈妈同时向我们宣布一个消息:他们辞职了。 “三角地是块多么难得的好地方呀!应当开个商店或饭馆呀什么的!”爸爸说。他有点儿野心勃勃,“我们要多挣些钱,供你们都念完大学!” 在商量究竟做什么生意时,我们一致主张开一个小酒馆。但爸爸死活不同意:“俗!” “开个咖啡馆吧。”我说。 全家赞成。于是我们搬到里屋去住,把前面三间大屋修整一新,挂了一块棕底金字牌子:三角地咖啡馆。 生意越来越好。我想起了我的吉他。它应为那些喝咖啡的人弹奏,给他们增加几丝欢乐。爸爸掏了一笔钱,给我们兄妹五人一人做了一套西装。放学了,我们把西装穿上,打着漂亮的领结,露出洁白如雪的衬衫领,走到干净雅致的咖啡厅里。我弹着吉他,弟弟妹妹们便给客人们唱起来。 电视台为我们“三角地咖啡馆”拍了十五分钟片子,并很快播放了。 那是一个星期天的下午,我正弹着吉他,走进一个姑娘来。我在心里叫了一声:“丹妞!” 她朝我微微一笑,在靠窗的一个座位上坐了下来。咖啡端上来了。她用小勺在杯子里轻轻地搅动着,样子很好看。然后她端起杯子,一边望着我一边用着咖啡。 我弹了一首又一首的曲子。她就一直安静地坐着。黄昏时分,她才离去。 我放下吉他,走到门口。我目送着她,直到她消失在玫瑰色的霞光里…… 一九八六年五月于北京大学二十一楼一〇六室
//..plate.pic/plate_347082_1.jpg" /> 红葫芦

1

妞妞只要走出家门,总能看见那个叫湾的男孩抱着一只鲜亮的红葫芦泡在大河里。只要一看到湾,她便会把头扭到一边去看爬上篱笆的黄瓜蔓,或扭到另一边去看那棵小树丫丫上的一只圆溜溜的鸟巢,要不,就仰脸望大河上那一片飞着鸽子的清蓝清蓝的天空。但耳边却响着被湾用双脚拍击出的闹人的水声。临了,她还是要用双眼来看泡在大河里的湾,只不过还是要把一副毫不在意的样子明确地做出来。 妞妞对这个男孩几乎一无所知,唯一的一点了解是:这男孩的父亲是这方圆几百里有名的大骗子。 大河又长又宽。她家和他家遥遥相望。河这边,只有她们一家,而河那边也只有他们一家。这无边的世界里,仿佛就只有这两户孤立的人家。 大河终日让人觉察不出地流淌着,偶尔会有一只远方来的篷船经过,“吱呀吱呀”的橹声,把一番寂寞分明地衬托出来后,便慢慢地消失在大河的尽头了。 正是夏天,两岸的芦苇无声地生发着,从一边看另一边,只见一线屋脊,其余的都被遮住了。 每天太阳一升起,湾就用双手分开芦苇闪现在水边。他先把那只红葫芦扔进水里。然后,往身上撩水。水有点凉,他夸张地打着寒噤,并哆哆嗦嗦地仰空大叫。然后跃起,扎入水中,手脚一并用力,以最大的可能把水弄响。 碧水上,漂浮着的那只红葫芦,宛如一轮初升的新鲜的小太阳。 这地方上的孩子下河游泳,总要抱一只晒干了的大葫芦。作用跟城里孩子用的救生圈一样。生活在船上的小孩,也都在腰里吊一只葫芦,怕的是落水沉没了。大概是为了醒目,易于觉察和寻找,都把葫芦漆成鲜艳的红色。 红葫芦就在水面上漂,闪耀着挡不住的光芒。 湾用双手去使劲拍打水,激起一团团水花。要不就迅捷地旋转身子,用手在水上刮出一个个圆形的浪圈。那升腾到空中去的水,像薄薄的瀑布在阳光下闪着彩虹。 妞妞禁不住这些形象、声音和色彩的诱惑。她只好去望水,望“瀑布”,望精着身子的湾和红葫芦。 湾知道河那边有一双眼睛终于在看他。于是,他就拿出所有的本领来表现自己。 他赤条条地躺在水面上,一只胳膊压在后脑勺下,另一只胳膊慵懒地耷拉在红葫芦的腰间,一动不动,仿佛在一张舒适的大床上睡熟了。随着河水的缓缓流动,他也跟着缓缓流动。 妞妞很惊奇。但不知道是惊奇这河水的浮力,还是惊奇湾凫水的本领。 风向的缘故,湾朝妞妞这边漂过来了。岸上的妞妞俯视水面,第一回如此真切地看到了湾。她的一个突出印象便是:湾是一个不漂亮的、瘦得出奇的男孩。 湾似乎睡透彻了,伸了伸胳膊,一骨碌翻转身,又趴在了水面上。他看了一眼妞妞。他觉得她已经开始注意他。他往前一扑,随即将背一拱,一头扎进水中,但却把两条细腿高高地竖在水面上。 妞妞觉得这一形象很可笑,于是就笑了——反正湾也看不见。 一只蜻蜓飞过来,以为那两条纹丝不动的腿为静物,便起了歇脚的心,倾斜着身子,徐徐落下,用爪抱住了其中一只脚趾头。 湾感到痒痒,打一个翻身,钻出水面,然后把脑袋来回一甩,甩出一片水珠,两只眼睛便在水上忽闪闪地发亮。 这一形象便深深地印在了妞妞的脑子里。 他很快乐地不停地喷吐着水花。 妞妞便在河岸上坐下来。 他慢慢地沉下去,直到完全消失了。 妞妞在静静的水面上寻觅,但并不紧张,她知道,他马上就会露出水面来的。 但他却久久地未再露出水面来。 望着孤零零的红葫芦,妞妞突然害怕起来,站起身,用眼睛在水面上匆匆忙忙、慌慌张张地搜寻。 依然只有红葫芦。 大河死了一般。 妞妞大叫起来:“妈——妈——!” 后面茅屋里走出妈妈来:“妞妞!” “妈——妈——!” “妞妞,你怎么啦?” “他……” 近处的一片荷叶下,钻出一张微笑的脸。 妞妞立即用手捂住了自己还想大叫的嘴巴。 “妞妞,你怎么啦?”妈妈过来了,“怎么啦?” 妞妞摇摇头,直往家走……

2

一连好几天,湾没有见到妞妞再到水边来,不论他将水弄得多么响,又叫喊得多么尖利。终于感到无望时,湾便抱着红葫芦游向原先总喜欢去的河心小岛。 很小很小一个小岛。 在此之前,湾能一整天独自待在小岛上。谁也说不清楚他在那里干什么。 妞妞没有再到河边来,但每天总会将身子藏在门后边,探出脸来望大河。她将一切都看在眼里。她知道,湾喜欢她能出现在河边上。 又过了几天,当湾不再抱任何希望,只是无声地游向小岛时,妞妞拿了一根竹竿走向了河边。 妞妞穿一件小红褂儿,把裤管挽到膝盖上。 湾坐在河对岸,把红葫芦丢在身旁,望着妞妞。 妞妞一直走到水边,用竹竿将菱角的叶子翻起,那红艳艳的菱角便闪现出来。她用竹竿将菱角拨向自己。然后将红菱采下。但大多数菱角都长在她的竹竿够不到的地方。她尽量往前倾斜身子伸长胳膊,勉强采了几只,便再也采不到了。 湾把红葫芦抛进水中,然后轻轻游过来。 妞妞收回竹竿望着他。 他一直游过来,掐了一片大荷叶。然后专门寻找那些肥大的菱角,将荷叶翻过来,把一只只弯弯的两头尖尖的红菱采下来放在荷叶里。不一会儿工夫,那荷叶里便有了一堆颜色鲜亮的红菱。他又采了几只,然后用双手捧着,慢慢朝妞妞游过来。 他的身体完完全全地出了水面,站在了妞妞的面前。 他确实很瘦,胸脯上分明排列出一根根细弯的肋骨来。他不光瘦,而且还黑。黑瘦黑瘦。 他朝妞妞伸出双臂。 妞妞没有接红菱。 他便把红菱轻轻放在她脚下,然后又亮着单薄的脊背,走回到大河里。 妞妞一直站着不动。 妞妞慢慢蹲下身去,用双手捧起荷叶。 他眼里便充满感激。 “妞妞——!” 妞妞没有答应妈妈。 “妞妞——!”妈妈向这边找过来了。 妞妞犹豫不决地望着手中的红菱。 “妞妞,你在哪儿呢?” 妞妞把红菱放到原处,转身去答应妈妈:“我在这儿!” “妞妞,回家啦,跟妈妈到外婆家去。” 妞妞爬上岸,掉头望了一眼湾,低头走向妈妈。 回家的路上,妞妞问妈妈:“他爸真是大骗子吗?” “你说谁?” 妞妞指对岸。 “他爸已关在牢里三年了。” 妞妞回头瞥了一眼大河,只见湾抱着红葫芦朝小岛游去……

3

妞妞还是天天到大河边来。 湾尽可能地施展出大河和自己的魅力,以吸引住妞妞,并近乎讨好地向妞妞做出种种殷勤的动作。 天已变得十分的炎热了。每当中午,乌绿的芦苇,就都会晒卷了叶子。躲在阴凉处的纺纱娘,拖着悠长的带着金属性的声音,把炎热和干燥的寂寞造得更浓。七月的长空,流动的是一天的火。 水的清凉,诱得妞妞也直想到水中去。 “你怎么总在水里呢?”妞妞问湾。 “水里凉快。” “真凉快吗?” “不信,你下水来看。” 妞妞爬上岸,见妈妈往远处地里去了,便又回到水边:“水深吗?” “中间深,这儿全是浅滩。”湾从水中站起来,亮出肚皮向妞妞证实这一点。 芦苇丛里钻出几只毛茸茸的小鸭。它们是那样轻盈地凫在水上。它们用扁嘴不时地喝水,又不时地把水撩到脖子上,亮晶晶的水珠在柔软的茸毛上极生动地滚着。一只绿如翡翠的青蛙受了风的惊动,从荷叶上跳入水中,随着一声水的清音,荷叶上“滴滴答答”地滚下一串水珠,又是一串柔和的水声。 大河散发着清凉。 大河深深地诱惑着妞妞。 妞妞被太阳晒得红红的脸,由于水引起的兴奋,显得更加红了。 湾在水中,最充分地表露着水给予他的舒适和惬意。 妞妞把手伸进水中,一股清凉立即通过手指流遍全身。 “下来吧,给你红葫芦。” 妞妞拿不定主意。 “别怕,我护着你!” 妞妞动心了,眼睛一闪一闪地亮。 湾走过来,捧起水浇在仍在徬徨的妞妞身上。 妞妞打了一个寒噤,侧过身子。 湾便更放肆地朝她身上又泼了一阵水。 妞妞便害臊地脱下小褂儿,怯生生地走进水里。 她先是蹲在水中,随后用双手死死抓住岸边的芦苇,伏在水上,两腿在水上胡乱扑腾,闹得水花四溅。 水确实是迷人的。妞妞下了水,就再也不愿上岸了。 湾便有了一种责任,不再自己游泳,而把全部的心思用在对妞妞的保护上。 水,溶化了两个孩子之间的陌生和隔膜。 他们或一起在芦苇丛里摸螺蛳,或在浅水滩上奔跑、跌倒,或往深处去一去,让水一直淹到脖子,只把脑袋露在水面上。 大河异常的安静。两颗脑袋长久地、默默地对望着。 过了几天,妞妞在充足地享受了水的清凉和柔情之后,不再满足老待在浅水滩上瞎闹了。她向往着大河的中央和大河的那边,渴求自己也能一任她的愿望,自由地漂浮在这宽阔的水面上。 湾极其乐意为她效劳。他不知疲倦地、极有耐心地教她游泳。 那些日子,阳光总是闪着硫磺色的金光,浓郁的树木和芦苇衬托着无云的天空。湾的心情开朗而快活。 大河不再是孤独的。 妞妞的胆量一日一日地增大。大概过了六七天,妞妞想到小岛上去的念头变得日益强烈,居然敢向湾明确提出这样的要求:“让我抱着红葫芦,也游到小岛上去吧。” 湾同意。 妞妞抱着红葫芦往前游,湾就在一旁为她护游。 小岛稍稍露出水面,土地是湿润的。岛上长着几十棵高大的白杨,一棵棵笔直而安静地倒映在水中。五颜六色的野花,西一株,东一丛,很随意地开放着。岛中央还 6709." >有一汪小小的水塘,几只水鸟正歇在塘边的树丫丫上。 妞妞仰脸望,那些白杨直插向蓝色的天空。 “你老来这里吗?” “老来。” “干吗老来呢?” “来玩。” “这儿有什么好玩呢?” “好玩。” “……” “我来找我们班的同学玩。” 妞妞就糊涂了:这不就是空空的一个小岛吗? 湾带妞妞走到一棵白杨树下,用手指着它:“他是我们班的王三根。” 妞妞扭过头去看时,发现那棵白杨树上刻着三个字:王三根。 她再往其他白杨树上细寻,分别看到不同的名字和绰号:李黑、周明(塌鼻子)、丁妮、吴三金、邹小琴(小锅巴)…… 湾见到他的“同学”,暂时忘了妞妞,忘情地与他们玩耍起来。他从这棵白杨,跑向那棵白杨,或是拉一拉这棵白杨树上的一根枝条,或是用拳头打一下那棵白杨的树干,有时还煞有介事地高叫着:“塌鼻子,塌鼻子,你过来呀,不过来是小狗!”他疯了一样在林子间穿梭,直跑得大汗淋漓、气喘吁吁,最后倒在地上,用手抵御着:“好三根,别打了,啊,别打了……”他胳肢着自己,在地上来回打着滚儿…… 妞妞默默地看着他。 他一直滚到了妞妞跟前。他停住了,眨了眨眼,望着妞妞,很尴尬。 “他们不肯与你玩,是吗?”妞妞问。 湾的目光一下显得有点呆滞。他低下头去。 后来,妞妞觉得湾哭了。 过了好久,湾才又和妞妞在小岛上快活地玩耍起来。 整整一个下午,他们就是忙着搭一座房子。他们假想着要在这小岛上过日子。他们找来很多树枝和芦苇,又割了许多草,把那座房子建在了水塘边上。妞妞还用芦苇秆在房子的一侧围了一个鸡栏。两个人还用泥做了灶、锅、许多碗和盘子,并且找来一些野菜,装着津津有味地吃了一顿。 不知不觉,太阳落到大河的尽头去了。 妞妞的妈妈在唤妞妞晚归:“妞妞——!” 妞妞不答。 妈妈一路唤着妞妞的名字,往远处去了。 湾和妞妞只好依依不舍地离开了“家”,跑向水边。 还是妞妞抱着红葫芦往前游,还是湾为她一路护游。 夕阳照着大河。河水染成一片迷人的金红。 他们迎着夕阳,在这金红的水面上,无声但却舒心地游动……

4

“别再到河边玩去了。”妈妈几次对妞妞说。 “为什么呢?” “不为什么。反正,你别再到河边去了。妈妈不喜欢。” 妞妞不听妈妈的话,还是往河边跑。妞妞的魂好像丢在了大河里。 庄稼正在成熟,太阳的灼热在减轻,流动着热浪的空间,也渐渐有了清风,夏天正走向尾声。 然而,妞妞还未能丢开红葫芦空手游向河心。 “明年夏天,你再教我吧。”妞妞说。 “其实你能游了,你就是胆小。” “还是明年吧。” 一天下午,妞妞正在浅水滩上游得起劲,一直坐着不动的湾突然对妞妞说:“你抱着红葫芦,游到对岸去吧。” “我怕。” “有我护着你。” “那我也怕。” “我紧紧挨着你,还不行吗?” “那好吧,你千万别离开我。” 湾点点头。 妞妞抱着葫芦游至河中央时,望着两边都很遥远的岸,心中突然有点害怕起来。这时,她看见湾笑了一下。那笑很怪,仿佛含着一个阴谋。妞妞的眼中,只是一片茫茫的水。她第一回感觉到,这条大河竟是那么大。除了红葫芦,便是一片空空荡荡。妞妞转脸看了一眼湾,只见湾的脸上毫无表情,只是朝前方的岸看。 “我们往回游吧。” “往前游与往后游,都一样远。” “我怕。” 湾还是朝前看,仿佛在心里作一个什么决断。 “我怕……” “怕什么!”湾一下挨紧妞妞,突然从她手中抽掉了红葫芦。 妞妞尖叫了一声,便往水下沉去。她的双手恐怖地在水面上抓着,并向湾大声叫着:“红葫芦!红葫芦!” 湾却一笑游开了。 妞妞继续往下沉。当她沉没了两秒钟,从水中挣扎出来时,便发疯似的号叫:“救命哪——!” 妞妞的妈妈正往河边来寻妞妞,一见此景,几乎软瘫在河岸上。她向四周拼命喊叫:“救命哪——!” 妞妞一口接一口地喝水,并发出被水呛着后的痛苦的咳嗽声。 湾还是不肯过来。 妞妞再一次从水下挣扎出来,向湾投去两束仇恨的目光。 在田里干活的人听到呼叫声,正向大河边跑来,四周一片吵嚷声。 当妞妞不作挣扎,又要向水下沉去时,湾也突然惊慌起来,拼命扑向妞妞,并一把抓住她的双手,随即将红葫芦塞到她怀里。 湾想说什么,可就是一句话也说不出来,眼前的一切使他完全蒙了。他的脑子停止了转动,抓着系在红葫芦腰间的绳子,两眼失神地将妞妞往岸边拉去。 岸上站了很多人,但都沉默着。 那沉默是沉重的,令人压抑的。 湾一下子觉得自己是个罪犯。 妞妞的妈妈迫不及待地冲向水中:“妞妞……” “妈妈……妈妈……”妞妞抱着红葫芦哭着。 湾把妞妞拉回到浅滩上。 妞妞松开红葫芦,极度的恐惧,一下转成极度的仇恨,朝湾大声喊着:“骗子!你是骗子!”说完她扑进妈妈怀里,哆嗦着身子,大哭起来。 妈妈一边用手拍着妞妞,一边在嘴里说着:“妞妞别怕啦,妞妞别怕啦……” 湾低垂着头。 妞妞的妈妈瞪着他:“你为什么要这样骗人?” 湾张嘴要说话,可依然说不出,只有两行泪水顺着鼻梁无声地流淌下来。 妞妞跟着妈妈回家了。其余的人也一个一个地离开了河边。 只有湾独自一人站在水里。他的头发湿漉漉的,在往下淌水。这水流过他瘦丁丁的身子,又流回到水里。 红葫芦漂浮在他的腿旁。 起晚风了,大河开始晃动起来。水一会儿淹到湾的胸部,一会儿又将他的腿袒露出来。 红葫芦在水上一闪一闪的,像一颗心在跳。 天渐渐黑下来。 凉风吹着单薄的湾,使他一个劲地哆嗦。他仰脸望着大河上那片苍茫的星空……

5

几天后的一个黄昏,河心小岛上升起一团火,一股青蓝的烟先是飘到空中,后又被气流压到水面,慢慢散尽,化为乌有。 是湾烧掉了那个“家”。

6

妞妞再没到河边去,也再没有向大河望一眼。她去了外婆家,准备在那里度完暑假的最后几日。 一天中饭,在饭桌上,年迈的外公向他们几个小孩偶然谈起他小时候的一件事来:“那时,我跟你们一样,就是喜爱下水。可胆子小,只敢在屋后鸭池里游。父亲见我游来游去,说我能游大河,我吓得直往后躲,他说我是没出息的东西。那天,他拿了一只大木盆,让我坐上,说要带我去大河对岸的竹林里掏一窝小黄雀。他把我推到大河中央,突然把大木盆掀翻了。我呛了几口水,挣出水面,鬼哭狼嚎喊救命。一下来了很多人。父亲却冷眼看我,根本不把手伸过来。我沉了两下,又挣扎出来两下,水喝饱了。后来又往下沉去。我完全没有指望了!可真也怪了,就在这时,我的身子,忽然地变得轻飘起来,完全恢复了在鸭池里游泳的样子。我心好紧张,可又好快活,不一会儿工夫,就游到了对岸。从那以后,再宽的大河我也敢游了。” 妞妞用牙齿咬着筷子。 “妞妞快吃饭。”外婆说。 妞妞放下筷子:“我要回家。” “你不是要在这里住几天的吗?”外婆问。 “不,我要回家,现在就回家。”说完,妞妞起身就走,无论外婆怎么叫,也叫不住她。 妞妞直接跑到大河边。 大河空空荡荡。 妞妞低头看时,看见那只红葫芦拴在水边的芦苇秆上。它像从前一样的鲜亮。 妞妞静静地等待着,然而对岸毫无动静。 当太阳慢慢西沉时,妞妞的眼里露出强烈的渴望。 夏天正在逝去,蓝色的秋天已经来到大河上。不知从哪儿漂来一片半枯的荷叶,那上面立着一只默然无语的青蛙,随了那荷叶,往前漂去。 无边的沉寂,无边的沉寂。 妞妞走下水,忘记一切,朝前游去。她没有下沉,并且游得很快。她本来就已经能够游过大河的。 她第一回站到那座茅屋面前,然而,那茅屋的门上挂着一只铁锁。 一个放牛的男孩告诉妞妞,湾转学了,跟妈妈到三百里外,他外婆家那边的学校上学去了。

7

开学前一天的黄昏,妞妞解了拴红葫芦的绳子,那红葫芦便一闪一闪地飘进了黄昏里…… 一九九〇年三月十五日于北京大学中关园五〇五楼二〇二室 第十一根红布条 麻子爷爷是一个让村里的孩子们很不愉快,甚至感到可怕的老头儿。 他没有成过家。他那一间低矮的旧茅屋,孤零零地坐落在村子后边的小河边上,四周都是树和藤蔓。他长得很不好看,满脸的黑麻子,个头又矮,还驼背,像背了一口沉重的铁锅。在孩子们的印象中从来就没有见他笑过。他总是独自一人,从不答理别人。他除了用那头独角牛之耕地、拖石磙,就很少从那片树林子走出来。 反正孩子们不喜欢他。他也太不近人情了,连那头独角牛都不让孩子们碰一碰。 独角牛之所?以吸引孩子们,也正在于独角。听大人们说,它的一只角是在它买回来不久,被麻子爷爷绑在一棵腰一般粗的大树上,用钢锯给锯掉的,因为锯得太挨根了,弄得鲜血淋淋的,疼得牛直淌眼泪。不是别人劝阻,他还要锯掉它的另一只角呢。 孩子们常悄悄地来逗弄独角牛,甚至想骑到它的背上,在田野上疯两圈。 有一次,真的有一个孩子这么干了。麻子爷爷一眼看到了,不吱一声,闷着头追了过来,一把抓住牛绳,紧接着将那个孩子从牛背上拽下来,摔在地上。那孩子哭了,麻子爷爷一点也不心软,还用那对叫人心里发憷的眼睛瞪了他一眼,一声不吭地把独角牛拉走了。背后,孩子们都在心里用劲骂:“麻子麻,扔钉耙,扔到大河边,屁股跌成两半边!” 孩子们知道了他的古怪与冷漠,不愿再理他,也很少光顾那片林子。大人们似乎也不怎么把他放在心里。村里有什么事情开会,从没有谁会想起来去叫他。地里干活,也觉得他这个人并不存在,他们干他们的,谈他们的。那年,人口普查,负责登记的小学校的一个女老师竟将在林子里住着的这个麻子爷爷给忘了。 全村人都把他忘了。 只有在小孩子落水后需要抢救的时候,人们才忽然想起他——严格地说,是想起他的那头独角牛来。 这一带是水网地区,大河小沟纵横交错,家家户户住在水边上,门一开就是水。太阳上来,波光在各户人家屋里直晃动。“吱呀吱呀”的橹声,“哗啦哗啦”的水声,不时地在人们耳边响着。水,水,到处是水。这里倒不缺鱼虾,可是,这里的人却十分担心孩子掉进水里被淹死。 你到这里来,就会看见:生活在船上的孩子一会走动,大人们就用根布带将他拴着;生活在岸上的孩子一会走动,则常常被新搭的篱笆挡在院子里。他们的爸爸妈妈出门时,总忘不了对看孩子的老人说:“奶奶,看着他,水!”那些老爷爷老奶奶腿脚不灵活了,撵不上孩子,就吓唬说:“别到水边去,水里有鬼呢!”这里的孩子长到十几岁了,还有小时候造成的恐怖心理,晚上死活不肯到水边去,生怕那里冒出一个黑乎乎的东西来。 可就是这样,也还是免不了有些孩子要落水。水太吸引那些不知道它的厉害的孩子了。小一点的孩子总喜欢用手用脚去玩水,稍大些的孩子,则喜欢到河边放芦叶船或爬上拴在河边的放鸭船,解了缆绳荡到河心去玩。河流上漂过一件什么东西来,有放鱼鹰的船路过,卖泥螺的船来了……这.99lib?一切,都能使他们忘记爷爷奶奶的告诫,而被吸引到水边去。脚一滑,码头上的石块一晃,小船一歪斜……断不了有孩子掉进水里。有的自己会游泳,当然不碍事。没有学会游泳的,有机灵的,一把死死抓住水边的芦苇,灌了几口水,自己爬上来了,吐了几口水,突然“哇哇”大哭。有的幸运,淹得半死被大人发现了救上来。有的则永远也不会回来了。特别是到了发大水的季节,方圆三五里,三天五天就传说哪里哪里又淹死了个孩子。 落水的孩子被捞上来,不管有救没救,总要进行一番紧张的抢救。这地方上的抢救方法很特别:牵一头牛来,把孩子横在牛背上,然后让牛不停地在打谷场上跑动。那牛一颠一颠的,背上的孩子也跟着一下一下地跳动,这大概是起到人工呼吸的作用吧?有救的孩子,在牛跑了数圈以后,自然会“哇”地吐出肚里的水,接着“哇哇”哭出声来:“妈妈……妈妈……” 麻子爷爷的独角牛,是全村人最信得过的牛。只要有孩子落水,便立即听见人们四下里大声吵嚷着:“快!牵麻子爷爷的独角牛!”也只有这时人们才会想起麻子爷爷,可心里想着的只是牛而绝不是麻子爷爷。 如今,连他那头独角牛,也很少被人提到了。它老了,牙齿被磨钝了,跑起路来慢慢吞吞的,几乎不能再拉犁、拖石磙子。包产到户,分农具、牲口时,谁也不肯要它。只是麻子爷爷什么也不要,一声不吭,牵着他养了几十年的独角牛,就往林间的茅屋走。牛老了,村里又有了医生,所以再有孩子落水时,人们不再想起去牵独角牛了。至于麻子爷爷,那更没有人提到了。他老得更快,除了守着那间破茅屋和老独角牛,很少走动。他几乎终年不再与村里的人打交道,孩子们也难得看见他。 这是发了秋水后的一个少有的好天气。太阳在阴了半个月后的天空出现了,照着水满得就要往外溢的河流。芦苇浸泡在水里,只有穗子晃动着。阳光下,是一片又一片水泊,波光把天空映得刷亮。一个打鱼的叔叔正在一座小石桥上往下撒网,一抬头,看见远处水面上浮着个什么东西,心里一惊,扔下网就沿河边跑过去,走近一看,掉过头扯破嗓子大声呼喊:“有孩子落水啦——!” 不一会儿,四下里都有人喊:“有孩子落水啦——!” 于是河边上响起纷沓的脚步声和焦急的询问声:“救上来没有?”“谁家的孩子?”“有没有气啦?”等那个打鱼的叔叔把那个孩子抱上岸,河边上已围满了人。有人忽然认出了那个孩子:“亮仔!” 亮仔双眼紧闭,肚皮鼓得高高的,手脚发白,脸色青紫,鼻孔里没有一丝气息,浑身瘫软。看样子,没有多大救头了。 在地里干活的亮仔妈妈闻讯,两腿一软,扑倒在地上:“亮仔——”双手把地面抠出两个坑来。人们把她架到出事地点,见了自己的独生子,她一头扑过来,紧紧搂住,大声呼唤着:“亮仔!亮仔!” 很多人跟着呼唤:“亮仔!亮仔!” 孩子们都吓傻了,一个个睁大眼睛,有的吓哭了,紧紧地抓住大人的胳膊不放。 “快去叫医生!”每逢这种时候,总有些沉着的人。 话很快地传过来了:“医生进城购药去了!” 大家紧张了,胡乱地出一些主意:“快送镇上医院!”“快去打电话!”立即有人说:“来不及!”又没有人会人工呼吸,大家束手无策,河边上只有叹息声、哭泣声、吵嚷声,乱成一片。终于有人想起来了:“快去牵麻子爷爷的独角牛!” 一个小伙子蹿出人群,向村后那片林子跑去。 麻子爷爷像虾米一般蜷曲在小铺上,他已像所有将入土的老人一样,很多时间是靠卧床?度过的。他不停地喘气和咳嗽,像一辆磨损得很厉害的独轮车,让人觉得很快就不能运转了。他的耳朵有点背,勉勉强强地听懂了小伙子的话后,就颤颤抖抖地翻身下床,急跑几步,扑到拴牛的树下。他的手僵硬了,哆嗦了好一阵,也没有把牛绳解开。小伙子想帮忙,可是独角牛可怕地喷着鼻子,除了麻子爷爷能牵这根牛绳,这头独角牛是任何人也碰不得的。他到底解开了牛绳,拉着它就朝林子外走。 河边的人正拥着抱亮仔的叔叔往打谷场上涌。 麻子爷爷用劲地抬着发硬无力的双腿,虽然踉踉跄跄,但还是跑出了超乎寻常的速度。他的眼睛不看脚下坑洼不平的路,却死死盯着朝打谷场涌去的人群:那里边有一个落水的孩子! 当把亮仔抱到打谷场时,麻子爷爷居然也将他的牛牵到了。 “放!”还没等独角牛站稳,人们就把亮仔横趴到它的背上。喧闹的人群突然变得鸦雀无声,无数目光一齐看着独角牛:走还是不走呢? 不管事实是否真的如此,但这里的人都说,只要孩子有救,牛就会走动,要是没有救了,就是用鞭子抽,火烧屁股腚,牛也绝不肯跨前一步。大家都屏气看着,连亮仔的妈妈也不敢哭出声来。 独角牛“哞”地叫了一声,两只前蹄不安地刨着,却不肯往前走。 麻子爷爷紧紧地抓住牛绳,用那对混浊的眼睛逼视着独角牛的眼睛。 牛终于走动了,慢慢地,沿着打谷场的边沿。 人们圈成一个大圆圈。亮仔的妈妈用沙哑的声音呼唤着: “亮仔,乖乖,回来吧!” “亮仔,回来吧!”孩子和大人们一边跟着不停地呼唤,一边用目光紧紧盯着独角牛。他们都在心里希望它能飞开四蹄迅跑——据说,牛跑得越快,它背上的孩子就越有救。 被麻子爷爷牵着的独角牛真的跑起来了。它低着头,沿着打谷场“哧通哧通”地转着,一会儿工夫,蹄印叠蹄印,土场上扬起灰尘来。 “亮仔,回来吧!”呼唤声此起彼伏,像是真的有一个小小的灵魂跑到哪里游荡去了。 独角牛老了,跑了一阵,嘴里往外溢着白沫,鼻子里喷着粗气。但这畜生似乎明白人的心情,不肯放慢脚步,拼命地跑着。扶着亮仔不让他从牛背上颠落下来的,是全村力气最大的一个叔叔。他曾把打谷场上的石磙抱起来绕场走了三圈。就这样一个叔叔也跟得有点气喘吁吁了。又跑了一阵,独角牛“哞”地叫了一声,速度猛地加快了,一蹿一蹿,屁股一颠一颠,简直是在跳跃。那个叔叔张着大嘴喘气,汗流满面。他差点赶不上它的速度,险些松手让牛把亮仔掀翻在地上。 至于麻子爷爷现在怎么样,可想而知了。他脸色发灰,尖尖的下颏不停地滴着汗珠。他咬着牙,拼命搬动着那双老腿。他不时地闭起眼睛,就这样昏头昏脑地跟着牛,脸上满是痛苦。有几次他差点跌倒,可是用手撑了一下地面,跌跌撞撞地向前扑了两下,居然又挺起身来,依然牵着独角牛跑动。 有一个叔叔眼看着麻子爷爷不行了,99lib?跑进圈里要替换他。麻子爷爷用胳膊肘把他狠狠地撞开了。 牛在跑动,麻子爷爷在跑动,牛背上的亮仔突然吐出一口水来,紧接着“哇”的一声哭了。 “亮仔!”人们欢呼起来。孩子们高兴得抱成一团。亮仔的妈妈向亮仔扑去。 独角牛站住了。 麻子爷爷抬头看了一眼活过来的亮仔,手一松,牛绳落在地上。他用手捂着脑门,朝前走着,大概是想去歇一会儿,可是力气全部耗尽,摇晃了几下,扑倒在地上。有人连忙过来扶起他。他用手指着不远的草垛,人们立即明白了他的意思:他要到草垛下歇息。 于是他们把他扶到草垛下。 现在所有的人都围着亮仔。这孩子在妈妈的怀里慢慢睁开了眼睛。妈妈突然把他的头按到自己的怀里大哭起来,亮仔自己也哭了,像是受了多大的委屈。人们从心底舒出一口气来:亮仔回来了! 独角牛在一旁“哞哞”叫起来。 “拴根红布条吧!”一位大爷说。 这里的风俗,凡是在牛救活孩子以后,这个孩子家都要在牛角上拴根红布条。是庆幸?是认为这头牛救了孩子光荣?还是对上苍表示谢意而挂红?这里的人并没有一个明确的说法,只知道,牛救了人,就得拴根红布条。 亮仔家里的人,立即撕来一根红布条。人们都不吱声,庄重地看着这根红布条拴到了独角牛的那根长长的独角上。 亮仔已换上干衣服,打谷场上的紧张气氛也已飘散得一丝不剩。惊慌了一场的人们在说:“真险哪,再迟一刻……”老人们不失时机地教训孩子们:“看见亮仔了吗?别到水边去!”人们开始准备离开了。 独角牛“哞哞”地对着天空叫起来,并在草垛下来回走动,尾巴不停地甩着。 “噢,麻子爷爷……”人们突然想起他来了,有人便走过去,叫他,“麻子爷爷!” 麻子爷爷背靠草垛,脸斜冲着天空,垂着两只软而无力的胳膊,合着眼睛。那张麻脸上的汗水已经被风吹干,留下一道道白色的汗迹。 “麻子爷爷!” “他累了,睡着了。” 可那头独角牛用嘴巴在他身下拱着,像是要推醒它的主人,让他回去。见主人不起来,它又来回走动着,喉咙里不停地发出“呜呜”的声音。 一个内行的老人突然从麻子爷爷的脸上发现了什么,连忙推开众人,走到麻子爷爷面前,把手放到他鼻子底下。大家看见老人的手忽然控制不住地颤抖起来。过了一会儿,老人用发哑的声音说:“他死啦!” 打谷场上顿时一片寂静。 人们看着他:他的身体因衰老而缩小了,灰白的头发上沾着草屑,脸庞清瘦,因为太瘦,牙床外凸,微微露出发黄的牙齿,整个面部还隐隐显出刚才拼搏着牵动独角牛而留下的痛苦。 不知为什么,人们长久地站着不发出一点声息,像是都在认真回忆着,想从往日的岁月里获得什么,又像是在思索,在内心深处自问什么。 亮仔的妈妈抱着亮仔,第一个大声哭起来。 “麻子爷爷!麻子爷爷!”那个力气最大的叔叔使劲摇晃着他——但他确实永远地睡着了。 忽地许多人哭起来,悲痛里含着悔恨和歉疚。 独角牛先是在打谷场上乱蹦乱跳,然后一动不动地卧在麻子爷爷的身边。它的双眼分明汪着洁净的水——牛难道会流泪吗?它跟随麻子爷爷几十年了。麻子爷爷确实锯掉了它的一只角,可是,它如果真的懂得人心,是永远不会恨他的。那时,它刚被买到这里,就碰上一个孩子落水,它还不可能听主人的指挥,去打谷场的一路上,它不是赖着不走,就是胡乱奔跑,好不容易牵到打谷场,它又乱蹦乱跳,用犄角顶人。那个孩子当 7136." >然没有救活,有人叹息说:“这孩子被耽搁了。”就是那天,它的一只角被麻子爷爷锯掉了。也就是在那天,它比村里人还早地就认识了自己的主人。 那个气力最大的叔叔背起麻子爷爷,走向那片林子,他的身后,是一条长长的默不做声的队伍…… 在给他换衣服下葬的时候,从他怀里落下一个布包,人们打开一看,里面有十根红布条,也就是说,加上亮仔,他用他的独角牛救活过十一条小小的生命。 麻子爷爷下葬的第二天,村里的孩子首先发现,林子里的那间茅草屋倒塌了。大人们看了看,猜说是独角牛撞倒了的。 那天独角牛突然失踪了。几天后,几个孩子驾船捕鱼去,在滩头发现它死了,一半在滩上,一半在水中。人们一致认为,它是想游过河去的——麻子爷爷埋葬在对岸的野地里,后来游到河中心,它大概没有力气了,被水淹死了。 它的那只独角朝天竖着,拴在它角上的第十一根鲜艳的红布条,在河上吹来的风里飘动着…… 鱼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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暑假到了,住在小城里的树村来到了乡下大舅家。他要跟表哥锄瓜待上整整一个暑假。 这里到处都是水,几乎家家户户都靠捕鱼为生。捕鱼有多种方法,但这里人家一般只喜欢用鱼鹰捕鱼。因此到了傍晚,当渔船载着鱼鹰通统回来时,村前的水面上就到处是鱼鹰的叫声。这里人家不太看得上小鱼,都喜欢捕大鱼,所以都是几家甚至是十几家联合起来捕鱼——单独干,鱼鹰少,势单力薄,捕不了大鱼。 锄瓜是喝着芦湖水长大的。锄瓜刚刚学会爬的时候,爸爸就带着他到宽阔的芦湖上去捕鱼了。锄瓜五岁能游芦湖,七岁荡桨放鱼鹰,十岁那年,大人捕鱼忙,他独自一人驾只小船,头顶星星,唱着歌儿赶了五十里水路,从银花荡买回二十四只鱼鹰蛋,后来孵出了十五只小鱼鹰。 树村的到来,使锄瓜十分高兴。没等树村把凳子坐热,就拉着他的手说:“我带你看鱼鹰去。” 晚霞映红了湖水。湖边停满了渔船。这种小船很好看,长长的,两头翘,像只豆荚,轻轻一荡桨,就能在水面上滑出去十几米远。船两边插着十几根横着的粗树枝,鱼鹰分站在上边,就像一群大鸟落在枝头上。 鱼鹰是一种勇猛的水鸟,乌亮的翅膀,脖子上有一圈紫色的亮毛,两只刚劲的铁爪,一对绿宝石似的眼睛,长嘴巴带着尖利的钩子。 锄瓜告诉树村:“鱼鹰可厉害啦,能干的鱼鹰,一天能捕四五十斤鱼呢。” “这么多呀?” “有时碰上几十斤重的一条大鱼,一只鱼鹰斗不过,十几只鱼鹰就一起围上去,在水下追来追去,直到把那条大鱼抬出水面。” 树村禁不住想伸手去摸摸它们。鱼鹰没见过树村,带钩的嘴巴毫不客气地啄过来。树村“哎哟”一声惊叫,赶忙把手缩回来。 锄瓜说:“你越怕它,它越要欺负你。”说着,抱起一只鱼鹰。那鱼鹰乖巧地在锄瓜手里梳理着自己的羽毛。 树村找了一根细树枝,畏畏缩缩地去撩逗它。 鱼鹰以为树村要侵犯它呢,猛地啄住了树枝,脑袋一甩,从树村手里把树枝夺了过去,又是狠狠一啄,把树枝啄成了两截,“嘎嘎”地叫了起来。几百只鱼鹰仿佛听到了警报一般,叫成了一片。 树村有点害怕了。 树村八岁了,嫩得像根豆芽菜,胆子针鼻儿大。爸爸买了一只大皮箱,到了夜里,皮箱上两只铜扣闪闪发光,就像两只可怕的大眼睛似的朝树村眨巴着。他将脑袋钻到被窝里叫妈妈:“快把电灯拉亮吧,快把电灯拉亮吧。” 锄瓜看了一眼很恐慌的树村,赶紧朝鱼鹰们大喝了一声:“别叫了!” 鱼鹰们的声音就渐渐地低落了下来。 锄瓜抱着鱼鹰走到树村面前说:“来,抱吧。” 树村把手藏到了背后:“它啄我。” 锄瓜说:“它是吓唬你的。”说着,把鱼鹰塞到树村手里。 鱼鹰想要挣?脱出去。锄瓜在它的脊背上一遍又一遍地抚摸着,它就渐渐地安稳了下来。 树村学着锄瓜的样子,战战兢兢地抚摸着鱼鹰,慢慢地它也驯服地接受了树村的爱抚。树村笑了。 舅舅走过来,说:“树村,明天和锄瓜一起,跟我下湖捕鱼去吧。” 于是,树村很兴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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树村上了船,只觉得小船左右摇摆,吓得赶忙蹲了下去,双手死死地抓住船舷。 锄瓜没上船,站在岸上,用竹篙把小船往湖心推了几米远,正当树村着急时,却见锄瓜用竹篙往岸上一点,纵身一跃,高高地腾到空中,划了一个优美的弧形,轻得像片羽毛似的落在了树村的身边。 树村看呆了,直到锄瓜将船撑出去几十米远,才回过神来。那双抓住船舷的手,渐渐松开了,腿也慢慢地有了力量,最后,终于在摇晃不定的小船上站住了。 几十只小船,“刷刷”有声,轻盈地向湖心飞去。 突然,那只领头的鱼鹰“嘎”地叫了一声,飞离枝头,在低空中盘旋了一圈,落到湖里。其他几百只鱼鹰“呼啦”一阵响,纷纷落入水中。 树村好奇地问:“锄瓜哥,怎么啦?” 锄瓜像个经验丰富的老渔民:“发现鱼群啦。” 紧张的捕鱼开始了! 这是一场震撼人心的“大型舞蹈”:捕鱼的人们,放开最大的音量,一个劲地叫喊着:“鱼啊!鱼啊!”一只脚非常急促地跺着一块活动的木板,发出“噼噼啪啪”爆竹似的声音。这声音,一是要将湖水深处的鱼震惊,逼它们游动起来,好让鱼鹰们发现,再则是给鱼鹰们鼓劲。桨有节奏地拍击着水面,激起满湖一片雾蒙蒙的雪浪花。小船就在这水雾中,流星一般来回穿梭。渔民们一会儿荡桨,一会儿撒网,一会儿伸出带钩的竹竿把抓住鱼的鱼鹰接到船上,一会儿又挥舞着篙子,催促鱼鹰们不得偷懒赶快扎入水中。 鱼鹰把各种各样的鱼从水底叼了上来。有鲤鱼,有白鲦,有鲫鱼,有青鱼……鱼鳞在阳光下闪烁着动人的银光。 锄瓜十分灵巧地驾驭着小船,前进,拐弯,后退,停住,把一只只捉住了大鱼的鱼鹰接到船上,从它们的嘴中摘下了鱼之后,又将它们抛入水中。鱼在船舱里蹦跳着,不时地将水珠溅到他和树村的脸上。 树村在心里想:我要是能像锄瓜,就好了。他手痒痒地想给锄瓜当帮手,可是插不上手,只能看到鱼鹰叼到大鱼时又着急又兴奋地叫着:“锄瓜哥,鱼!鱼!……” 锄瓜的眼睛十分锐利,他透过清澈的湖水,看到一只小鱼鹰在水底下追上了一条“大黄箭”。 这是一种十分凶猛的鱼,脑袋锐利,箭一般射出,能突破几层鱼网,一摇尾巴,能蹿出去十几米远。小鱼鹰追逐的那条大黄箭,足有二十斤重,比它自个儿大几倍。小鱼鹰却毫不示弱,用嘴巴勾住大黄箭的脊梁。大黄箭在水里滚动翻腾着,想把小鱼鹰从脊背上甩掉,小鱼鹰却死不松口,顽强地跟大黄箭搏斗着。大黄箭仓皇逃窜,小鱼鹰死死不放。 大黄箭朝深绿色的水里急速射去。 锄瓜一见,连忙驾船追赶。 黄箭越蹿越快,锄瓜死死盯住,拼命荡桨,小船翘着头,贴着水面,像一只黑色的水鸟,直往前飞去。 树村眼睛眨也不眨地看着水中的大黄箭和小鱼鹰。 差不多已经追出一里路了,锄瓜喘着粗气,背心让汗水湿透了,脑袋上的汗珠纷纷落在水里。 树村说:“锄瓜哥,你歇会儿吧。” 锄瓜说:“一歇,就追不着鱼鹰啦。” 大约两里路下来了,左边拴桨的皮带条突然断了,小船在湖里打了一个圈子,转眼的工夫,小鱼鹰和大黄箭已经下去好远了。 锄瓜扔下桨,急忙操起竹篙,使劲撑起来。一阵猛烈的追赶之后,他已经没有多少力气了,现在只是咬着牙坚持着。 大黄箭折腾了这么长时间,也越来越没有劲了。小鱼鹰用爪子抓住了它,腾出嘴来,对准大黄箭的眼睛啄去。大黄箭看不见了,在湖里难受地翻滚着,渐渐地不能动弹了。小鱼鹰叼着它,扇动着翅膀,用尽力气,把大黄箭拉出水面。 锄瓜伸出带网子的竹竿,叫树村帮着,把鱼鹰和鱼一起捞上船。 小鱼鹰张着嘴巴,耷拉着翅膀,瘫在了船上。 已无一丝力气的锄瓜,躺在了它的身边。 失去了动力与方向的小船,在湖上漂着。 树村说:“锄瓜哥,我来荡桨吧。” 锄瓜点了点头。 树村不会荡桨,锄瓜也不看着他,闭着眼睛指点着:“两手用力要一样,动作要齐……” 明亮的阳光,照着静静的芦湖。 锄瓜睡着了。 鱼鹰也睡着了。 树村驾着的小船,在水面上扭着秧歌,但慢慢地,也能扭扭曲曲地前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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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少天后的一个傍晚,夕阳西照,鱼鹰小队满载而归。锄瓜的爸爸在清点鱼鹰时,却发现丢失了两只鱼鹰! 锄瓜跟爸爸说:“爸爸,我去找吧。” 爸爸说:“不行,天晚啦,又要变天。” 树村说:“大舅,我跟锄瓜哥一起去。” “不行。跟你锄瓜哥回家吧。” 大人们驾着十几条小船出发了。 锄瓜和树村坐在小船上,看着大人们寻找鱼鹰的小船消失在西边的霞光里。 锄瓜解开了缆绳。 树村立即明白了锄瓜的心思,禁不住一阵激动。 锄瓜一边划桨,一边呼唤着:“嘎、嘎……” 船行不一会儿,天就黑了下来,湖水茫茫,无边无际,和铅色的天浑茫地融和在了一起。 晚风从湖面刮过来了,小船摇晃着。 天完全地黑了下来。没有月亮,也没有星星,没有岸边,也没有灯光。 “害怕吗?”锄瓜问树村。 “不……不怕。”树村其实很害怕,幸好锄瓜什么也看不见。 “嘎、嘎……” 他们一递一声地叫着,声音在夜空里向四面八方传播着。 随着时间的延长,两人失望的情绪也慢慢地浓起来。 恰在这时,从远处隐隐约约传来了鱼鹰的叫唤声。 锄瓜惊喜地叫起来:“树村,你听!” 树村出神地听着:“锄瓜哥,我听到了!” 锄瓜扳动双桨,循着鱼鹰的叫唤声,将船划向前去99lib?…… 湖面上,两只鱼鹰簇拥着一条两尺长的银色的白鲦。天虽然黑了,但它们并没有放弃白鲦,依然坚强地浮在茫茫的湖水上,等着主人。 锄瓜赶忙把它们接到船上。 起风了,湖水晃动起来。锄瓜甩掉衣服,往手上啐了一口唾沫,拼命地扳动着桨,急忙往回赶。 湖水掀起了黑色的浪头,疯狂地向小船扑来。小船失去了平衡,荡秋千一样,在浪头上剧烈地颠簸着。 树村有点畏惧了。 锄瓜宽慰着树村:“别怕!” 小船晃荡得更加厉害了,随时都有底朝天的危险。 锄瓜说:“你来划桨。” 树村问:“你 5462." >呢?” 锄瓜说:“我跳到湖里,用手扶住小船。不然,船会被打翻的。” 树村听着惊心动魄的浪涛声,不让锄瓜下水。 “你不用怕。”锄瓜说完,跳进了芦湖。 树村使劲扳着桨,不断地在黑暗中叫着“锄瓜哥”,生怕锄瓜让浪头卷走。 锄瓜用手托着摇摆的小船,嘴里喷吐着水花。 下雨了,密集的雨点像无数颗石子似的砸在湖面上,湖水好像煮沸了。船舱里,雨水越积越多,小船渐渐下沉。 树村惊慌起来:“锄瓜哥,船要沉啦!” 锄瓜沉着地指挥着树村:“快,用瓢往外舀水!” 一个浪头打过来,把小船掀起老高,树村没有站稳,“咕咚”一声栽进水中。 锄瓜一见,松开小船,向树村游去。 树村从水里挣扎出来,惊恐地呼叫着:“锄瓜哥!锄瓜哥!” 锄瓜说:“树村,别怕,别怕!”伸过手去,将树村的手拉住。 小船漂开去了。 锄瓜带着树村,一路追过去。等追上小船,他把树村托到了船上。 又是一个浪头打过来,锄瓜不见了,过了好半天,他才钻出水面,抖掉头上的水珠,问树村:“怕吗?” 树村摇摇头:“我不怕。” 几十只小船找来了,马灯、手电,映亮了芦湖的夜空…… 一九八〇年于北京大学二十一楼一〇六室 再见了,我的小星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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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昏时,一只木船把她们接来了。 人们管这些来自苏州城的姑娘们叫“女知青”。同来的还有男知青,统统分给另一个村了。她们年纪都在十七八,长得不同乡下姑娘,长胳膊长腿儿,一举一动,轻盈盈的,往庄稼人面前一站,更显白嫩。“笋芽儿!”她们一上岸,拄拐棍的老奶奶们觉得眼前亮闪闪的,就眯着常年水汪汪的老眼,挨着她们的脸蛋细瞧,然后从怀里掏出皱巴巴的毛巾,擦着眼里的泪水评价,又在地上点点戳戳着拐棍儿夸:“美得!像从天上飞下来的!”弄得这些姑娘们怪不好意思的,往下勾着下巴,抿着嘴,目光左右移动,害羞地笑。人们外三层里三层地围住她们。她们像一群仙鹤飘落到一块陌生的地方,怯生生地转动着颀长的脖子,像在寻找什么,又像是四周有什么东西惊动了她们。 一群孩子,也把小脑袋从大人们身边或大人们的大腿间钻出,或爬到墙头上傻呆呆地望着。他们中间的一个,忽然地,也不知为什么,心里感到特别的快活,和伙伴们在人群里钻来钻去,蹦蹦跳跳,打打闹闹,又不时地安静下来,直着脖子,用好奇的眼睛,出神地望着她们。有一回,她们中间的一个大概觉得他好玩又可爱,侧着脸朝他微笑着,并用一只他从未见过的、十指细长而白净的手,轻轻地拍了拍他的头。他害羞地把头往脏乎乎的脖子里缩着,腚儿一埋,钻到人堆后面去了。 毛胡子队长开始用沙哑、粗鲁的喉咙宣读名单,把她们分派到各户去了。 他静静地听着,听着,眼睛瞪着,心儿提着……太使他失望了——他家竟没有派上一个!甚至连那个他平时根本就瞧不上眼的三鼻涕家都分到一个。这些伙伴们洋洋得意地帮着家里的大人提起或背起她们的行李回家去了。走到他面前时,一个个显得更得意了,脖子都梗着。他难过地退到一边,倚在墙角上,用生气、嫉妒而失望的眼睛望着她们和他们走去…… 晚上回到家里,他莫名其妙地掉了几滴眼泪。 第二天一天,他的耳朵就不停地听着他的伙伴们一个声音比一个大地嚷嚷着,吹嘘他们家分到的女知青:“她会吹口琴!你们家那个会吗?”“她会画画!怎么啦!”女孩子们心细,把什么都看到了:“她吃饭可慢了,不用筷子,用把亮闪闪的勺。”“她有一面好看的小镜子和一把大梳子!”孩子们把他们团团围住了。他们真走运! 只听见“哧溜”一声,孩子们掉头一看,是三鼻涕正把拖着的鼻涕沉重地吸回去。 三鼻涕站在凳子上:“分到我们家的,”他摇头晃脑地,“会唱歌,我听见啦!我妈也听见啦,我爸也听见啦,我姐……”他终于发现有点嗦:“我们全家人都听见啦……”力没聚在鼻头上,鼻涕虫又爬出来了。“哧溜”又吸回去。“可好听啦!我……都不敢吸鼻涕……”孩子们“咯咯咯”地笑了。三鼻涕却得意地把鼻涕吸得更响。 他坐在一旁,斜眼瞪着三鼻涕。有一阵,他真想朝他的鼻梁上实实在在地砸一拳:神气样!有什么了不起!放学了,他谁也不答理,独自走出校门,然后一动不动地坐在路边,不时地瞟一眼从校门延伸过来的路。三鼻涕过来了,走到他身边停了一下,然后吸了个响鼻,傲气地昂着头走了。 “三鼻涕!”他狠狠地叫了一声。 “以后,我再也不准你叫我三鼻涕!”以往很老实的三鼻涕挥了挥拳头。 “三鼻涕!”他站了起来,“臭三鼻涕!” 三鼻涕扑了过来,一把抓住他的书包带。他一拉,书包带脱线了。他扔下书包,一手勒住三鼻涕的脖领,腿在下面猛一勾,三鼻涕“咕咚”摔在地上。他立即扑到三鼻涕身上,挥起拳头。没头没脑,把三鼻涕揍得“哇哇”乱叫,直到三鼻涕带着哭腔求饶,他才松了手。 三鼻涕爬起来,一抹眼泪,依旧打了个响鼻,傲气地昂着头走了。 他没有一点力气了,抓着书包带,就地拖着书包,垂头丧气回到家。他的那条白得没有一丝杂毛的狗,老远就斜着跑了过来迎接,弓起背,在他脚下绕来绕去,汪汪叫唤,像有什么事情要告诉他。可他一点都没觉察到,一脚把它踢到一边。一进院门,他愣了:院子里那棵巨伞般的银杏树下,立着一个城市姑娘! “新添一个,分给我们家啦!”妈妈喜滋滋地对他说,“叫姐姐呀!” “我叫晓雅,就叫我雅姐,好吗?”她有点羞涩地走过来,拉起他的手。 望了一眼雅姐的手,他害臊得赶紧把那双黑乎乎的“脏爪子”抽了回去,往后退了两步,望着她。 她穿了一件毛茸茸的洁白的毛衣,一块红手帕绾着一头黑发,那对长长的眼睛,亮晶晶的,眼珠儿像清水里两粒黑色的葡萄。她恬静地朝他微笑着。 他倚在墙上,把眼帘掀起,落下,又掀起…… “多大?”妈妈一边收拾房间,一边问。 “十七。”她回答。 “家里还有谁呀?” “……”过了好一会儿,她才声音微弱地回答,“还有一个妈妈……” 妈妈停住了手里的活,抬头望着她,她却不肯转过脸来。妈妈转而笑着说:“我来收拾,你拿条毛巾去河边洗洗脸。”妈妈转过身来又对他说:“带你雅姐去河边,当心水里的石头晃。” 她眼睛里似乎含着一丝忧郁。她用手挑了挑额上的几丝头发,那丝忧郁暂时不见了。然后她把手朝他伸过来。他看了看被妈妈叫做“乌鸡爪”的手,到底没好意思伸过去,头一低,走在头里。雅姐笑了笑,跟着他。 “你叫什么名字呀?”雅姐问。 “星星。” “星星?” 他点点头:“妈妈说,她生我是在夜里,一推开窗子,满天的星星。” 雅姐笑了,笑得像缀满星星的夜空那样静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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星星是一个桀骜不驯的少年,全身透着一股野性。为了撵上一只野兔,他能领着他的狗穷追不舍,全不顾地里的庄稼,把它们踩得七歪八倒。飓风天,他爬到村东那棵高得出奇的白杨树顶上掏鹊窝,风撼动大树,树摇来晃去,似乎要狠狠把他抛掷下来。人们围在树下看着直冒冷汗,他却像只猴子,毫不在乎地任大树摇摆倾斜。除了睡觉,他整天手脚不闲,不肯安静片刻,汗、泥巴、草汁、墨水,弄得浑身上下脏乎乎的。妈妈对他无可奈何,只有叹息:“怎么生了这么个叫人操心的东西!” 雅姐却从这孩子身上发现了叫她激动不安的东西…… 到这里第三天,雅姐正在房间里收拾她那套作画的家伙,只听见星星的妈妈朝院里大声嚷嚷: “你又捏泥巴啦?上回撕红你的耳朵,又忘脑勺后啦?还不快给我洗手!” 星星大概是玩入迷了,对妈妈的话竟然没有丝毫反应。 妈妈火了,从屋里冲出去。没过一会儿,雅姐就听见了星星“哎哟哎哟”的叫唤声,便赶紧跑出来: “大妈,怎么啦?” 妈妈像抓兔儿一般拎着星星的耳朵:“这个鬼!你一会儿不盯住,他就捏泥巴,魂儿掉在泥巴里了!你看看!” 雅姐劝妈妈松开手,低头一看,只见地上有许多泥巴捏的小人儿和各种小动物,她不禁立即被这些神态各异、造型夸张、充满孩子浪漫的想像力的作品吸引住了。 妈妈对于“屡教不改”的星星,可真正生气了,又要像往常一样,抬脚要朝那些玩艺儿踩下去。雅姐双手紧紧拉住她:“大妈,快别踩!”她弯下腰去,用细长的手指,小心地拿起一只可爱的小羊羔儿,放在莲白色的手掌上,高高地捧着,那双长眼睛,晶亮晶亮。 妈妈大惑不解地望着雅姐。一群鸡进菜园了,她撵鸡去了。 “再捏一个好吗?” 星星也困惑地望着雅姐的眼睛。 “捏吧。” 星星朝门外瞅了一眼妈妈,用那双灵巧得不可思议的小黑手,在转眼工夫里,捏了一个像是在狠狠地大发脾气的妇女形象。他一缩脖子,小声地告诉雅姐:“是我妈妈!” 雅姐越看越笑,两手交叉着放在胸脯上,笑得靠在银杏树干上,眼里出了泪…… 这以后,雅姐还发现这孩子的各种器官,对他周围的世界有一种奇特的感受能力。 “雅姐!雅姐!池塘边,草……草绿了!”他兴奋得满脸通红,两颗眼珠像泉水洗了一般发亮,结结巴巴地告诉她。 雅姐拉着他跑出院子。微微发潮的泥土上,一棵小草刚刚才冒出一星星谁也不会觉察到的淡绿的芽儿!她不由得用双手轻拍着他的脸蛋儿:“星星,是你第一个感觉到春天快要来了!” 他对光和颜色的反应也敏感极了,像有一根特殊的神经。他就着木匠干活时锯下的各种木片儿的形状,用红红绿绿的颜色,顺势画成威武的国王,拖着长裙半躺着的公主和各式各样的童话世界里的形象。她几次看见他望着天空的流云、水上飞动的白鹭、清晨绿叶上的露珠所显出的入迷样儿。而这一切,没有受过任何人的培养和环境的熏陶。 “这孩子身上,有一种天然的素质!” 雅姐真高兴有这样一个弟弟。 “跟我学画儿,好吗?”她终于微微地偏着脸问道。 星星惶惑地望着她。 “我知道你喜欢画画儿。你上课时,把你的老师们一个不落地都画了。对吗?” 星星点点头。 雅姐从她床头上摘下画夹,拉着他朝田野走去。 河边上,星星在雅姐画一棵老树和小径的时候,奇怪地问:“怎么用这么一个破画夹儿?” 雅姐说:“是爸爸给我的。” “你爸爸会画画儿?” 雅姐点点头:“他是一个有名的画家。” “他现在在哪儿?” “……”雅姐停住笔,过了一会儿,几颗亮晶晶的泪珠从眼角跌落下来,“他被人打死了……” 星星瞪着大眼睛。 “我还有一个弟弟,在爸爸妈妈抓走后,由我带着,后来得急病……死了……”雅姐凝望着远方的地平线。 星星把下巴搁在弯曲的膝盖上,默默的。 雅姐闭了一会儿眼睛,又笑了:“星星。答应我,学画!” 星星点点头。 从此,这里的人们,时常看到姐弟俩或坐在河边上望着远处来的白帆,或坐在地头望着风车,或坐在田埂上望着成熟的田禾,或坐在临河场上望着高高的禾垛画画儿。 说来奇怪,星星——这匹东撞西窜的马驹儿叫人难以相信地安静下来了。在雅姐面前,他变得那样温顺。过去,为洗一个脸,妈妈迫他满院子跑,只差没给这个“小祖宗”跪下磕头。现在请看:雅姐从河边端来一盆清水,不说一句话,温柔地笑着,只是用那对黑晶晶的眼睛召唤他:星星,来呀!他驯服地走过去,羞涩地笑笑,像只温顺的小猫。 雅姐改变了星星。 “真不知怎么谢你了。”妈妈对雅姐说,“你让我家小东西学好了!” 雅姐抿着嘴,恬静地笑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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沉重的农活对嫩弱的雅姐来说,简直是无法忍受的苦难。硬邦邦的桑木扁担,将她那从未压过担子的嫩肩磨破了,血浸红了衬衣,生疼。她微皱着细淡的双眉,弯起手腕,用手托着扁担。翻地了,足有十斤重的钉耙,累得她晚上手握不住筷子,神色黯然,却泪莹莹地笑着。她渐渐消瘦,脸上那种城市少女特有的湿润的光泽,慢慢暗弱下来,眼圈蒙上淡淡的黑晕,空灵、富有神采的美丽的黑眼睛,显出一派疲倦、沮丧。 “谁尽出馊主意,把她们从城里头打发到乡下来活受罪!”妈妈心疼得不得了。那悲悯慈善的神情让人觉得,雅姐要是只有七八岁,她准要把她揽进怀里,把脸颊儿贴着脸颊儿,颠着腿儿,好好地疼爱她一番。妈妈是那样地喜欢雅姐。她对人说,雅姐是她的闺女! 一天,星星发现,雅姐收工后教他画画儿时,画笔抓不稳,不按心思走,掉过头去哭了。于是,星星像个成人男子汉那样沉默了。 烈日炎炎,火轮一般喷着火舌,烤炙着大地。 毛胡子队长丝毫也不怜悯雅姐她们,绝不肯给一点照顾,他开垅,令她们必须跟其他人一样完成刈麦的任务。雅姐握着镰刀,眺望着很长很长、似无尽头的麦垄,没下地心就发憷了。她仰脸闭着眼睛,用珠贝般细白的牙齿咬着嘴唇,下地了。别人一刀挥下去倒下一大片,她却只割了几棵。不一会儿,她就被人甩下了。她头也没工夫抬,用牙齿嚼着被汗流带进嘴里的头发,忍着腰酸拼命朝前追赶。临近日落,当她打算着摸黑割到半夜时,通红的夕阳突然透过疏朗的麦秸照过来。她抬头一看,前面半垅麦子全都放倒了。她一眼看到了星星:他光着肋骨分明得像手风琴琴键的脊梁,手里抓着镰刀,脸上是脏手抹汗时留下的道道黑迹,左手有一根手指包着青麻叶,显然是被镰刀割破了。 “星星……”镰刀在她手里索索抖着。 “雅姐,我们可以在他们前面回家了。”他舔了一下干燥的嘴唇,用打满血泡的手擦了擦土黄色的脸上的汗水,气喘着,高兴地说。 雅姐望着他,点点头,又点点头…… 星星明里暗里帮着雅姐。他帮她把该是她扛的稻扛到打稻场上。他帮她锄完该是她锄的棉田杂草……村里那帮十八九岁的小伙子,靠在田埂上,用一种嫉妒、嘲讽而又分明含着赞扬的口气说:“星星,你对你雅姐可真好!” 除了毛胡子队长,村里人对这些苏州城里的姑娘都好。插秧时,妈妈总是挨着雅姐。妈妈手快,插八株,让雅姐插四株。挑粪了,妈妈首先抢了舀子,只往雅姐的桶里舀半桶。 雅姐自己也渐渐变得能干了。她白嫩的脸被乡村的阳光和田野上的风染出了健康的红色。那双过于娴静的眼睛,显出动人的活泼。人们开始听到她低低的歌声。那歌声是动听的,像是从银子般纯洁的心里发出,又像是绿野间流淌着的溪流声。早晨、傍晚……一有空儿,她就带着星星作画去。 星星毕竟是个孩子。孩子世界里的那些跌打滚爬的玩闹,总不免引诱着他。雅姐并不想割断星星与这个世界的联系,把他变成个小大人儿。可是她不让他光惦记着野去,把画笔送到他面前:“你得学点东西,尤其是个男孩!……”这时候,她不像个姐姐,倒像一个严肃的妈妈。 她给了星星许多人世间的道理,许多人生哲学,教会了他许多乡下孩子不会有的东西。她按照城里一个文化人家的标准塑造这个有着天分的捏泥巴的男孩儿。她身上有一股奇特的力量,调整着,改变着,引导着这个乡下顽童。有时,她只一个温柔而又固执的眼神,就能轻而易举地阻止星星一个男孩特有的莽撞行动。 “你就听你雅姐的!”妈妈故意摆出嫉妒的样子。 就听!不久,他的那些稚拙的画儿就在家里到处张贴开了。雅姐的床头还板板正正地贴了一张哩。在孩子们中间,他简直就是一个了不起的大画家。他们常常围着他,新鲜好奇地看着他画轻落在荷叶尖尖上的红蜻蜓,画带着鸡雏儿在草丛里觅食的白母鸡。这时候,他是骄傲的。 也够妈妈得意的了:“咱们家星星,画什么像什么!” 可是,星星很快地为自己的画儿感到害羞了…… 这是一个晴朗的早晨,星星起床后问妈妈:“雅姐呢?” “她蒙蒙亮就出去了,坐在大堤上画画儿呢。” 星星跑到大堤上。他怕惊动了雅姐,轻手轻脚地走到她身边。雅姐一动不动地坐着,双手托着下巴,凝眸眺望着东方。星星走到她身旁,她都未觉察。他忽然发现,雅姐那细长的睫毛上挂着两颗晶莹闪亮的泪珠。她是怎么啦?想家了?活儿太累了?他不明白,扑闪着眼睛。 “雅姐……”过了一会儿,他低声叫道。 雅姐一侧脸,见是星星,微微有点羞赧,用手擦去泪珠。星星用疑惑的大眼直直地望着她。她用舌尖轻舔了一下湿润的嘴唇,一笑,把一幅面从夹里取出:“星星,看,姐姐刚刚画成的。” 这是一轮初升的太阳。 这个十三岁的少年,顿时被一种色彩,被一种情调激动得不能自已。他两眼生辉,满脸涨红,鼻尖上冒出汗珠儿,手到处抓摸着,张合着嘴巴,想要对雅姐说什么,可是又磕磕巴巴地什么也说不出,很着急。他现在这般年纪,他现在这等水平,当然是不可能说清楚他雅姐的画所透出的那股难以言说的美的。但他毕竟十三岁了,毕竟跟着这样一个姐姐生活了整整两个年头了,他有了这里的一般孩子所没有的灵性和对美的感受力。 啊,这是一轮什么样的太阳!它从河湾的碧水里升起,带着最后一颗水珠,与水分离了。它像一颗饱满的果子,色泽艳鲜。又像盛在一柄银汤匙里的生的、流动着的蛋黄,那汤匙不知怎么颤抖了一下,这流质溢出来了,随风一吹,飘飘洒洒地落下,撒在河湾里…… 雅姐依旧凝眸东方。那轮太阳升高了,把世界染成灿灿的金黄。她的睫毛上又挂上两颗泪珠。 “雅姐……你哭了?” 雅姐闭合上眼睛,只剩两条美丽的黑线。过了一会儿,她睁开眼睛,把手轻柔地放在他的肩上,仰望着天穹:“你长大了,就懂了。你也会被太阳感动得掉泪的。” 星星望着她的眼睛,似懂非懂。 “等你知道爱太阳,你的画就画好了。”雅姐说。 他在朦胧里,但他那双天真、聪慧的眼睛里却闪着亮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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雅姐爱太阳和月亮,爱土地和河流,爱轻风和雨滴,爱那春天似乎流动着的绿色。她是那样温柔,那样恬静,那样优雅,那样含情脉脉,微微忧戚里含着高贵的神情。世界在她眼里,多美呀!她本身又有多美! 这里的庄稼人对她怀着特殊的圣洁的情感。她到他们家串门,大娘总是用衣袖把凳子擦了又擦,才让她坐下,临走时,大娘总又下意识地用手把她的衣服拂一拂。粗野的庄稼人在一起说着粗俗的话,她走来了,一个个怕脏了什么洁白的东西似的,话儿忽然干净起来,不带一丝俗气。她在河边梳洗那头秀发,在距她十米远的上游舀水浇菜的大伯会停下舀子——怕将水弄浑了…… 她在他们中间是欢乐的。像阳光下一只白胸脯的呢呢喃喃的燕子。可是,有时她也有忧愁,甚至露出一种惶恐,仿佛阳光下有一块阴影不时地跟着她,而她又太胆小,太怯弱。 人们不知道这是为什么,不时以关切、探询、抚慰的目光看着她——她是全村人的骄傲!纯朴的乡下人,本能地、小心翼翼地保护着她。 不知为什么,最近雅姐天蒙蒙亮去打早工,或是天黑了还在干活时,妈妈总要叫星星:“去,你雅姐胆小,跟在她身边。” 星星看到,雅姐身边有他时,她的眼睛里再也没有疑虑和恐慌了。星星很骄傲,仿佛自己已不是十四岁,而是个真正的大人。 这天又是天刚蒙蒙亮,毛胡子队长敲响了雅姐的窗子:“趁早凉,起来割麦子去,大家都下地了。” 雅姐起来了,她举着油灯走到星星的床边,见他睡得十分香甜,她犹豫了。最后,她没有叫醒他,独自拿着镰刀出门了。乖巧的狗像往常一样执行着小主人的命令,寸步不离,紧紧地跟着雅姐。她蹲下身子,用手在它长长的毛上爱抚了几下,和它走向离村子半里外的麦地…… 星星正在梦里与雅姐坐在河沿上画落日前顶部闪闪发光的芦苇,猛听见狗“汪汪”叫唤,睁开眼,只见狗像人似的站在他的铺边,不安地用爪子挠着他。 “怎么啦,狗!” 狗“汪汪”着,不断地用眼睛看着门外。 “雅姐呢?雅姐!” 里屋没有回答。 狗急得在屋里又蹦又跳。星星慌了,跳下床。狗箭样蹿出门外,然后又掉过头“汪汪”两声,显然在告诉它的小主人:快呀,跟着跑!星星撒丫子紧紧相跟。天还没有完全大亮,他着急,没留神脚下,滚进了一丈深的涸沟。摔得很重,两眼一黑,闭上了眼睛。时间仿佛一下终止了,世界上的一切消失了。星星软软地躺在沟底上,无声无息。后来,他终于在狗焦躁的狂吠声中醒来了。“雅姐!雅姐!……”他心里呼唤着,挣扎出涸沟,继而又跟着狗跑去…… 静悄悄的麦地里,弱小、文静、纯洁的雅姐在毛胡子队长黑色而粗壮的胳膊里挣扎着。地里没有一个人,他把她骗了。这个恶棍、野兽,他要毁掉全村人的骄傲! 她挣扎着,可是她的力量是多么微弱。她的挣扎不过是恶鹰爪下一只可怜的小鸟的挣扎。她终于愤恨、羞辱、恐惧而绝望地闭合上了她那对总是用温柔、恬静的目光向人们微笑的黑眼睛。 星星和他的狗到了! “咬!”星星狠狠一咬牙,指着那个彪悍、冷酷的恶棍。 像一道白光,狗冲了上去。这是一条真正的狗。它一口咬住了毛胡子的脚后跟。他猛地一跳,松开一只手,但另一只手仍然抓住已无一丝力气的雅姐,继而用他那只大脚对着白毛的脑袋沉重地踢来。狗躲闪不及,被踢出一丈多远。它滚了一下又起来,“呼”地扑上去。它咬他的腿肚,跳起来咬他的指头。它的狠劲,十条狗加在一起也不及。它把他的衣服咬破了,撕成布条。它使他几处流血。它也终于在一次飞扑时,被他的脚猛烈地踢中了肚皮,滚到一丈以外的墒沟里。 恶棍想给还是孩子的星星一个无耻的嘲笑,可是当他转过身来时,他哆嗦了—— 星星一手捏着拳头,一手举着锋利的镰刀一步一步地走过来。他的眼睛,完全不是一个孩子怯懦的眼睛,它在燃烧,从深处迸发出一种令人惧怕的力量! 这种力量大到使可以把十个星星都能击倒的毛胡子,在这对眼睛面前哆嗦了,松掉雅姐,朝后退去,退去,然后转身沿着田埂溜了。 黎明终于来到。 雅姐用胳膊支撑起身体,望着星星。星星也望着她。她颤抖着嘴唇,泪珠顺着她那优美的鼻梁滚下来。当星星来搀扶她时,她禁不住将他抱住,并在他汗淋淋的额头上吻了一下:“谢谢你,弟弟!” 太阳出来了。 星星抱着苏醒过来的白毛,和雅姐坐在地头的荷塘边,他们都没有力气了。 池水清冽,第一朵荷花已从污泥里出来,不带一点污迹,新鲜,静洁地开放在绿叶间。 这孩子用手摸了一下被雅姐吻过的额头,把脸埋在白毛长长的绒毛里,哭了……

5

冬天,远离村庄的一片荒野上,村民们正在凛冽的寒风中挖掘着一条大河。身体纤弱的雅姐,挑着一担一百多斤重的泥担,在攀登又陡又滑的土坡时,终于坚持不住,一下子晕倒了…… 她被送了回来。现在,她筋疲力尽地躺在床上。她像一只受伤的白天鹅,乌黑的眼睛里含着让人爱怜的、似有似无的泪光。她是在思念什么?城市?妈妈?还是死去的爸爸和小弟弟? 这半年里,毛胡子总是一副冷酷的面容,用恶毒的目光偶然看她一眼,然后用低沉缓慢的声音给她分派男人们干的重活儿。 “老狗!”妈妈一边用刀剁着给雅姐煨汤的肥母鸡,一边狠狠地骂毛胡子,“我劈了他!”她一刀劈下去,鸡肉飞开了,刀深深地嵌进了剁板里,扳动了好一阵,才拔了出来。她一边骂,一边用袖子擦着眼泪。 星星默默地画画儿。这孩子比以往任何时候都刻苦专心。那些属于孩子们的活动和玩艺儿,对他暂时失去了全部吸引力——他看到,每当雅姐见到他的画时,她苍白的脸上就会因为高兴泛起红光,那双无神的眼睛就变得亮晶晶的,忧郁的嘴角就流露出微笑。 他要以自己的画儿安慰雅姐。他期望雅姐早点儿恢复健康。冬天多美呀!他幻想着:背着画夹儿,和雅姐欢乐地跑在被大雪覆盖了的冬天的原野上,然后,画这洁白原野上的树,小河,茅屋,在雪地上走动的野鸡和芦苇丛中那些不怕寒冷、轻盈地摆着舞姿的白鹤…… 可是雅姐身体很虚弱,一天两天起不来。 这天,天未大亮,星星不等家里人起身,就走出家门。他肩上扛着家里那张鱼网…… 夜里,他做了一个梦,梦见自己打了一条四个鼻孔的金色鲤鱼。奶汁一般的汤,让雅姐立即恢复了健康。 他要打到这种鱼。 天奇冷,他没走几步,耳朵就冻得疼痛起来。他放下了毛皮帽子。冻雪在他那双笨重的芦花鞋下“咯吱咯吱”地响着。 太阳像是畏惧严寒,还没露面,静静的原野,一片银灰色。远处地平线上的树林和村庄还是一团团模糊的影子,像山峰,又像凝然不动的烟气。 出门就是河,可星星没有在它们身边停下。他要走很远很远的路到月亮湖去——梦里,那鱼是在那湖里打到的。那鱼确实有,但极为稀有,比一般鲤鱼多两眼鼻孔,一身金光,好看得很。这里的人把打到这种鱼看成是一个打鱼人的好运气。星星只是听大人们用一种羡慕的口气说过这种鱼,自己长这么大,还未见过。梦见月亮湖,大概是因为大人们说,这种鱼只有月亮湖有。 太阳到底慢慢出来了,雪野染上温柔的红色,红色又慢慢变成金红色、金黄色,最后变得炽白,世界一片明亮,像一个童话世界。 星星一步不停地走到月亮湖边。 岸边拴着一只小船儿。他同水边茅屋里的主人打了声招呼,驾着小船,..离开岸边。 宽阔的月亮湖,晃动着寒气袭人的湖水。湖岸上,一棵两棵的垂杨,落满了雪花,被寒风冻住,像一株巨大洁白的珊瑚。水边,是一圈弯弯曲曲、锯齿一般的冰沿,大湖像镶了一圈银色的花边。小河早冻得结结实实,湖由于太大,加之这几天总是有风,湖水不停晃动,终于没有结成厚冰,破碎的薄冰在水面上挤擦着,发出咯吱声,像玻璃片在阳光下闪烁。 星星的小船挤开薄冰,来到大湖中央。远远看去,这只小船像个黑色的月牙儿浮在水上。 狗蹲在船头上,有时偏着脑袋,惊奇地看着水中自己雪白的影子,把它当成同类,并想用爪子去挠它一下。有时被空中的野鸭所吸引,偏脸望着,莫名其妙地“汪汪”两声,又出神地望着水中那个跟自己一起动作的影子。 星星抓着网,猛一旋身子,网从手中飞出,在空中飞张开来,落进水中,小船儿晃荡着。略停片刻,星星慢慢地将网往船上拉着。当他双手一接触到水淋淋的鱼网时,顿时觉得刺骨寒冷,像抓了两把锋利的刀片。他轮换着把手送到嘴巴上呵着热气,终于把网拉上船——打到了几条鲫鱼。可是他随即一抖鱼网,把它们又放了——他家不缺这号鱼,他要打的就只是那四个鼻孔的金色鲤鱼! 一网、两网、三网……他的手冻得发胀了,疼得麻酥酥的,身上直冒冷汗珠儿。他只好在船板上先坐下,把手笼进袖子,他望着冷得发蓝的湖水:鱼儿呀,你在哪儿藏着呢?求求你了,进网吧!咱雅姐瘦得厉害呢! 狗这会儿似乎终于弄明白了小主人要从河里捞什么,用眼睛使劲朝湖水里看,仿佛要看清湖底世界似的。见星星着急,它也急得在船上“呜呜”地哼着,用爪子不住地挠着船板。 一个上午就这样过去了。天空中那轮太阳眼见着变黄、变淡。最后终于被云遮住。天阴沉下来。过不多一会儿,飘起雪花,无声无息地落进变得发黑的湖水里。 狗收紧了身子。 星星用冻僵的手竖起衣领,不让雪钻进脖子。他的气力消耗得很厉害,每撒一网,总要用发亮的牙齿咬着冻紫的唇。这孩子要跟这大湖拼了,不从它怀里掏出那鱼,就宁愿冻死在这湖上!雪越飘越大,就像扯棉絮似的,一团团的。他的衣服落满雪,又被风冻住,硬邦邦地作响,像古时候打仗时穿的一身银色铠甲。随着天光不断暗淡,他的脾气变得越来越坏,直到后来都产生了一股恶毒的报复心理:再拉上鱼来,他不是不把它们放掉,让风把它们冻得硬挺挺的,就是飞起一脚把它们踢进水里,并气哼哼地骂着:“滚蛋!谁要你们这臭鱼干!”在一次一网拉起一条黑鲤鱼时,他用手紧紧卡了它一阵,把它远远甩进水里:“金鲤鱼呀你上哪儿去啦?哪儿去啦?”他“呼哧呼哧”地一网接一网地撒着,手都被冻得失去了知觉。 每当小主人撒完网,暂时垂着手时,狗就过来用热乎乎的舌头舔他毫无热气的手。 星星终于感到没有希望了,把网撒进湖里,管也不管,浑身软瘫,歪倒在船舱里。狗过来,紧紧地靠着他。他双手抱住它,把手插进它茸茸的毛丛里,眼里滚出伤心、恼羞而愤怒的泪珠来。他就这样躺着,任雪花落在他脸上:鱼呀!打不着你,我就这样躺在船上! 起风了,斜面浪把船打得直颠簸,并在湖心团团转。 狗有点惊慌了,“汪汪汪”地大声吠叫。 星星一惊,猛地挣扎起来。他用手拼命地扯开已冻在船边上的网绳,收着已经浸泡在水里很长时间的鱼网。当网底一出水面时,他直觉得眼前闪着一道金光,定睛一看,网里有一条金色的大鱼。他的心哆嗦了,双腿直摇晃,提了半天,才把网提到船舱里,然后,“扑通”倒下快冻僵了的身子,压在这条大鱼身上。 狗也来帮助主人,把嘴和前爪伸到星星的身体下边,压着那条正在有力蹦跳着的大鱼。 大鱼终于不动弹了。 星星用双臂支撑起身子,第一次打量这鱼:它简直像是纯金的,健壮、美丽;尾巴是透明的,像是金色的玻璃;鼓鼓的眼睛,像晶莹的玻璃球儿;四个鼻孔!星星忽然大哭起来,把脸颊贴在它身上…… 狗儿守着鱼。 星星驾着船,朝岸边驶去…… 远远地,雅姐在寒风里正摇晃着虚弱的身体,朝河边走来。她的头发在风中飘动着。她像是被什么事情鼓舞着,忽然显得精神焕发,眼睛里透出一股亢奋的情绪。就是这股情绪,使她支持着身体,在雪野上走了很长很长时间,她身后是一长串脚印。 “雅姐!”星星扔掉了已被冰块割成许多窟窿的鱼网,把那鱼紧紧抱在怀里,朝雅姐跑来…… 雅姐手里挥动着一张画:“星星!……” “雅姐……你……你怎……怎么来了?……” 雅姐把那张画递到星星面前:“《姐姐的太阳》……星星……你画得……太好了!……我怎么也躺不住……我到处找你……”她激动得泪水盈眶,“弟弟,你聪明极了!” 星星望着画,望着雅姐那对眼睛,也想哭:“姐姐……” 雅姐突然发现星星的手满是冰凌,连忙过来:“把鱼放下!你的手要是冻坏了,一切都完了!”她把他怀里的鱼打落在雪地上,不顾一切地把他那双带着冰凌的手拉进了她温暖的怀里。 雪野静悄悄。 狗守着那条鱼。鱼在雪地上,更是金光闪闪。 “谁让你来打鱼的?你妈妈到处找你。” 星星对雅姐说起了那个梦。 雅姐望着那条鱼,泪珠一滴接着一滴掉在他的头发里……

6

星星长到十五岁。 夏季的一天,临河场上反扣着一只准备修理的木船,星星躺在船底上,一动不动地望着静寂的星空。 这个少年有一种前所未有的孤独感。 狗蹲在他身边,像是在和星星一起准备着接受一切难忍的孤独。 雅姐要走了——要回她的城市去——妈妈病倒了,城市同意她回去。 他觉得有冰凉的泪珠像虫子一样向耳根爬,爬…… “星星!”雅姐找来了。 星星坐起来,用手不停地抚摸着他的狗。 雅姐用手支着下巴,用眼睛望着星星:“我知道,你舍不得姐姐走……”她鼻头酸溜溜的。 “姐,明天就走?” 雅姐点点头:“同意吗?” 星星点点头。 “你看天上!” 星星仰起脸来。 “你不是叫星星吗?我不论走到哪儿,也能看见你,你呢,也能看见我!”雅姐安慰他。 他笑了,但含着泪。 “回家吧,天凉了。” 姐弟俩和狗,最后一次一起走在星空下的乡间土路上…… 雅姐上路了。村里人都来送行。她、妈妈,眼睛都红了。只有星星没哭——十五岁的男孩儿,算是小伙子了,当人面掉泪珠儿,可不像话!! “一定要让星星画画儿。”雅姐拉着妈妈的手说。 妈妈答应。 “别踩他的泥人儿。” 妈妈答应。 “他会成为一个画家!” “他能成?”妈妈含泪笑着。 “能!肯定能!” “让他上大学,以后,大学会要他的!” “……” 妈妈出神地望了一阵雅姐,心里再也忍受不住分别的痛苦,用手给雅姐拂了拂并没有灰尘的衣服,转过头来:“星星,送姐姐到渡口……”又看了一阵雅姐,“有空回来……” 雅姐点点头。 妈妈转身走了。 雅姐咬着嘴唇望着妈妈的背影,一直到妈妈消失在一片树林里……当她转过身去时,一眼看见毛胡子站在面前,不禁一把抓住了星星的胳膊。狗也做好了进攻的姿态。 毛胡子突然“扑通”一声跪在地上:“我是畜生!我不是人!”并用大手使劲地扇着自己的耳光。那对野性的眼睛里,含着羞耻和乞求。 雅姐松开拉着星星的手,从毛胡子身边走过,走了几步,她回过头来:“大叔……”泪水禁不住流淌。她紧紧地咬了一会儿嘴唇:“我恨你!”说完,头也不回地和星星一起朝渡口走去…… “姐……”离渡口越来越近了,星星感觉到自己快要顶不住汹涌的泪水了,“你先走,我回家取件东西……藏书网” 雅姐疑惑地望着他。 泪水像打开闸门涌出来,他不等雅姐看见,撒腿飞奔。跑呀,跑呀,拼命地跑……摔倒了,从坡上摔到坡下,他趴在地上,用牙齿咬着青草,用力把哭声压在喉咙里,泪水不一会儿就弄湿了泥土…… 狗在一旁着急地呜咽着。 雅姐站在渡口翘首望着通往渡口的路,眼望穿了——星星却迟迟不出现。她想往回走,可是要去赶汽车,时间来不及了。她急了,大声叫着:“星星——” 四周空空的。她突然感到无限的孤寂,仰脸望着高远的天空。 狗“呼哧呼哧”地跑来了。 她立即弯腰抱住它,从它嘴里取下一张纸,上面写着:姐姐,路上好好走。星星。 雅姐抱着狗,面颊不住地与它磨擦着。 “上船吧!”摆渡的大爷已是第五次催她。 她取出爸爸留给她的画夹,泪水“扑嗒扑嗒”地滴在上面。 过了一会儿,狗往回跑着。它嘴里衔着画夹。夹子里的纸上有一行被泪水模糊的字:再见了,我的小星星! 一九八二年于北京大学二十一楼一〇六室 妈妈是棵树 平原的黄昏是宽广坦荡的。西垂的巨幅天幕上,烂漫着夏季落日的余晖。似乎疲倦了的乡野,静静地躺在这暗玫瑰红色中,等待着湿润的夏夜来临。远处水塘边的芦苇丛中,露出几弯牛背,驮着暮色,在缓缓移动。稀稀落落几座茅屋,正在模糊成黑影。空气里有了让人舒适同时也让人惆怅的清凉。 一架马车沿着大路,从浑然了的天地相接处朝这边驶来。 马车越来越近,后来逐渐减速,在大路边停下。 从车上下来一位年轻女子。她的穿着以及身材、面容和一举一动,皆与这乡野,这茅屋,这些荷锄归家的农人形成一个鲜明的对比。她文静而优美,眼神中含着几丝激动,几丝忧伤。她用那双眼睛,亲切而又陌生地四处打量着这片土地。当她看到那棵老柳树时,身体和嘴唇皆在这清凉的空气中微微颤动起来。 车夫将草帽扣在脸上,闭目打发颠簸的劳累去了。 树丫上,有一只似乎衰老了的喜鹊,发出一声苍凉的鸣叫,随即扇动沉重的翅膀朝她飞来。 她仰脸朝它张望,心禁不住一阵阵颤抖,举起两只细长的胳膊,把张开的十指映上天幕。她朝它摇动双手。 喜鹊扑着翅膀,一路将她引到老柳树跟前。 老柳树向前倾斜着树干,似乎要跌倒在她身上。 她伸开双臂抱住它粗糙的躯干,两股泪水早已顺着鼻梁流向嘴角。她呜咽着,叫着:“妈妈……妈妈……”她用细嫩的手在它的裂开一道道缝隙的躯干上,无休止地抚摸着。 远处的村子里,有人在暮色里传着话: “大路边停着一辆马车。” “好像有一位姑娘朝那棵老柳树走去了。” 于是,有三五个人在朦胧暮色中朝老柳树下张望。 夜色如潮,从四面八方弥漫过来,终于将一切淹没…… 秀秀的生命是恶毒的,当她在人世间发出第一声响亮的号啕时,母亲便永远地沉默了;两岁时,父亲为给她摘一枝漂在水面的花朵而失足落水,三天后,村里人在二十里外的下游水域才将他捞到。 舅舅和舅妈将一份像样的遗产连同她一起收留。 她并无一丝悲哀,一样地张开小手嚷嚷着要吃的,一样地把一颗水果糖吮得“叭唧叭唧”响,一样地为空中一只飞鸟而欢呼鼓掌。她还太小。可大人们却从这种快乐里看出了几分阴险和潜伏着的危机。四岁时,她已隐隐约约地感觉到了四周人目光中的异样和陌生。她瞧见了一种隔膜。她的无忧无虑的笑容开始减少,那明澈的眼睛里,过早地生出淡淡的忧伤。她有一种习惯:怯生生地看人的眼睛。她变得越来越敏感,像一头走出林子来到草地上的小鹿,小心翼翼地听着四周的声音,看着四周的变化。她渐渐地喜欢独自一人做事了:独自一人在草丛里扑蚱蜢,独自一人在林子里捉柳花,独自一人到水边去把水浇到小鸭们的身上…… 她甚至对自己感到陌生。她坐到池塘边,心中充满疑虑,警惕地望着水中自己的面容。 五岁那年夏天,她被舅舅和舅妈领到村前地头的一棵柳树下。 舅妈说:“你命硬,得认它做妈妈。” 那是一棵健壮的大柳树。粗硕的树干在笔直地长了一丈高后,潇洒地打了一个弯儿,回旋来,又笔直地向上长去,然后分开几臂,臂生丫,丫又生丫,丫生无其数,便形成一个巨大的树冠。丈余长的柳枝,千条万条地垂挂下来,宛如一层层绿茵茵的帘子,把夏日的阳光筛簸着。微风轻轻一拂,那丝丝柔韧的柳条,飞扬起来,飘逸动人。 树丫上静默地站着一只美丽的喜鹊。它高贵地昂着闪着紫光的颈子,两只眼睛在闪着锐利的光芒。 好多年以前的一个夏日的黄昏,正是它口衔一根柳枝飞过空中,落在地头,将柳枝插在土里。从此,那柳枝便生了根,长成眼前这棵大柳树。 秀秀看到这棵树,心便微微发颤,并微微有点胆怯。她用乌亮的眼睛望着它。她似乎觉得她与它之间有一种温暖的交流。她升起一种渴望。她觉得它更有一种渴望,并且十分急切。她与它好像对这一见面都已等待了许久。 喜鹊叫起来,声音在碧空下、原野上,袅袅飘去。 很多人来观望。 秀秀没有觉察。此时此刻,她觉得这个世界里,只有她、树和那只喜鹊。 并无风吹,那大柳树却把绵绵的柳条撩动起来,在秀秀的整个身体上抚弄着。她的面颊上感受到一种前所未有的温柔和舒适。这些柳条将她与大柳树连结在一起了,在循环往复地感应着。 喜鹊展开翅膀在树顶上盘旋。 人们全都退去。 秀秀久久地站在这棵慈祥的大柳树下。 喜鹊升向无尽的高空,在消失于云层一段时间后,又突然从云层中出现,然后徐徐落下,一直落到秀秀的脚边。 那喜鹊的眼睛里有一种神性。 每当秀秀看到飞扬的柳条,总会觉得,那很像一个妇人的头发在空中飘动。于是,她便情不自禁地走向它。 大柳树酿成了一方湿润的世界。秀秀一来到树下,从头到脚就有了一种不可言说的舒适。她喜欢它的躯体散发出的清爽而微带苦涩的味儿,喜欢它用枝条千百次抚摸她的脸,喜欢倚在它宽厚坚实的身上,喜欢仰望枝头那只常常凝神不动的喜鹊。她觉得这里是一座房子,一座高大的房子,树冠就是屋顶,那些枝条组成的长长的绿幔,便是墙。她在大树下游戏。在大树下唱歌,在大树下幻想,在大树下尽情显出傻样来。她记不得那是一棵树。她觉得它的生命在树干里流动,一直流到每一根枝条的梢头。她能听见它安详的喘息和春风一样的细语。
//..plate.pic/plate_347087_1.jpg" /> 秀秀最喜欢做的一件事就是纵身一跳,双手抓住十几根柳条,在空中飞荡。她很奇怪,自己并没有加力,柳条却带着她“呼啦啦”飞向空中。她的身体似乎变得轻如一只燕子。当她上升时,她只觉得自己在飞向白云飘飘的蓝天,心中充满惊喜。当她下落时,她领略着一种让她兴奋的恐怖。还未等体味透彻,她又飞向了空中。 每当这种时刻,喜鹊就会飞到她的肩头。 她在高空里往远处一瞥,村庄、河流、牛羊和鸭群便都收在眼底。天地在旋转,整个世界在运动。她会在高空里大声地“咯咯咯”地笑起来,或像小疯子一般惊呼乱叫。 于是,就有一群嫉妒她的半大小子来占领这方天地。 “这是我的地方!”秀秀怀着排斥的心理,阻止他们的到来。 像所有无赖惯用的一个无赖的道理,他们振振有词:“你能叫答应了,就算是你的地方。” 秀秀紧紧抱着大柳树,向他们射去畏惧和厌恶的目光。 他们将一条浑身上下沾满屎粑粑的大公牛拴到了大柳树上。那牛就用犄角野蛮地搓擦大柳树的树皮。 “你们解开牛绳!”秀秀叫道。 “你自己解吧。”他们中间的那个小秃子,一脸的嘲弄。 秀秀生性胆怯。但,当她看到公牛用犄角尖尖划破树皮时,她却走上前去。 公牛喷着响鼻。 秀秀吓住了。 那帮小子就笑得没了人样,其中小秃子笑得最为夸张。 秀秀再也不怕,上去一拉绳扣,将牛绳解开了。 解脱了的公牛便掉头奔走了。 那帮小子赶紧追赶。 公牛狂奔乱窜。 小秃子很恼火,牛也不管了,拿着割草的刀?回来了。他走到大柳树下,一边笑嘻嘻地望着秀秀,一边将锐利的刀尖插进树皮,然后慢慢地往下拉。 秀秀觉得那刀尖在自己的身上冰凉而锋利地拉着,她用哀求的目光望着小秃子。 小秃子正沉浸在残忍的快感里,把刀尖拔出,又一次更深地插进树皮然后极用力又极缓慢地往下拉。 老柳树痉挛似的抖动着,只听见树枝索索响。 喜鹊惊叫起来。 秀秀扑过去,一低头,撞开小秃子,随即伸开双臂,用身体护着大柳树。 小秃子举着亮霍霍的刀,咬牙切齿地走过来。 秀秀竟无一丝畏惧,把头昂得高高的。 小秃子的刀就在秀秀眼前来回晃,像要削掉秀秀挺直的鼻子。 秀秀的眼睛眨都不眨。 只听见“噗嗒”一声,喜鹊将一泡屎不偏不倚地拉在了小秃子亮闪闪、光溜溜的秃头上。 “啊,啊,头上落鸟屎要倒霉的!”围观的那帮小子叫道。 小秃子直往水边跑。 大柳树在往外流着绿色的汁水。 秀秀觉得那是大柳树在流血,伸出细嫩的手去抚摸伤口,并脱下褂子,小心地把它的伤口包扎起来。 柳条飘过来,纷纷拂着秀秀。 喜鹊仰望长空,又恢复了神鸟的样子。 寒风把田野吹出一派荒凉。 天空下的田野显得寒酸而丑陋。灰白的土地很寂寞地听着稀疏的枯草发出的“沙沙”声。乌鸦在细长的田埂上,摇摆着走,寻觅着食物。天空本身也单调得乏味。 秀秀的心情也常常阴着。 她不能常常来到大柳树下了。因为她不能长久地抵御长驱直入的寒风。冬风也无情地扯去了大柳树的叶子,使它赤条条地立在天空下。她觉得,每当自己来临时,它总竭力要给她一点温暖,然而它终于不能,于是显得痛苦万分,到处布满皱纹。 喜鹊几乎整日整夜地蹲在枝头,仿佛是从树上长出来的。 这天暮色即将降临时,她又来了。 她现在不能回家去。 她捡了一天柴禾才捡了几根。她到处寻找,然而满眼干干净净,地上再也没有什么可捡。她多么想捡一大捆柴禾啊!她可用它们换得一份温热而珍贵的自尊。她很失望,觉得世界是那样的苍白和无趣。 她累了,坐下,将背靠在大柳树上。 喜鹊落下,站在她面前,歪着脑袋,与她对望着。 “能告诉我,什么地方有柴禾吗?” 喜鹊飞回树顶,无奈地用喙敲打着树枝。 一根枯枝落在地上。 沉默着的大柳树忽然抖动起身体,先是三两根枯枝落下,随即,秀秀听到一片犹如除夕夜晚的爆竹的声响,眼前的情景,使她目瞪口呆:长长短短、粗粗细细的枯枝条,“喀嚓喀嚓”断裂,“噼噼啪啪”地掉在地上。那急促,那稠密,那壮观,像是一阵倾盆大雨。转眼间,地上已是一大片枯枝。 喜鹊飞下,衔起一根,丢在了秀秀面前。 秀秀如梦初醒,望着寒风中越发单薄清瘦的大柳树,泪流满面。 喜鹊还在往她跟前衔枯枝。 秀秀弯下腰去,一根一根地将枯枝捡起来。 当月亮升起时,秀秀已背着一大捆几乎要将她压垮了的柴禾,走在回舅舅家的路上。她不时艰难地回过头来望那大柳树。透过矇眬泪幕,她见到它的枝枝丫丫被月光镶上了一层清凉而又光明的银边。 秀秀忽然对书如痴如迷。她悟性又好,刚读完二年级,就差不多能看大人们看的书了。她就呆呆地、忘我地投入其中,沉浸其中,一会儿眉开眼笑,一会儿泪水莹莹。一旦空手,她就变得焦躁不安,像一只走在池边觅鱼的猫一样,到处寻觅着书。那双眼睛饥渴而贪婪。一旦获得,就迫不及待地跑到大柳树下“吞食”。她把凡在村里能找到的书全都看了。书将她带向扑朔迷离的远方,带向虚无缥缈的天国。她的心灵惬意万分地在暖流中飘浮。她很知足。 这天,她从语文老师那儿借来一本很精彩的书。正当她随着书中那个男孩来到幽静的林间水泊准备驾一只小帆船时,忽从身后伸过一只大手来,将她手中的书夺去了。她抬头一看,是舅妈。 “你把鸭子赶到河里了吗?” “你是一个好吃懒做的孩子!” “你是一个很让人讨厌的孩子!” “你是一个很不知羞耻的孩子!” “我让你看这些勾魂儿的书!让你看!” 书在舅妈的手中撕碎了,随即被她一抛,雪片般落在秀秀的身上。 望着舅妈远去的背影,秀秀慢慢低下头,肩胛便随着痛苦的哭泣而如风中的秋草在颤动。 柳条纹丝不动地低垂着。 喜鹊的形象是一个复仇者的形象。 秀秀突然抱住大柳树,眼泪抢着滴进树皮的缝隙里,慢慢往下潮湿着。 秀秀觉得大柳树也在微微发颤,并瞧见那些枝条像注满了力量,像钢丝一样斜横在空中。她有种预感,这里将发生神奇的现象。神态宛如一个军师的喜鹊,使她更加深了这种预感。 第二天清晨,不知是谁第一个大声惊叫起来:“你们看呀,那树!” 简直不得了!仅仅一夜,那大柳树的树冠蔓延开来,几乎遮天蔽日!村里人都涌出来观望,觉得那枝头仿佛决堤的大水的水头,还在往前“刷刷”游动。天空下这片绿色的浮云,把它身边的一块稻田严严实实地覆盖了。 那是秀秀舅舅家的稻田。 阳光、雨露都被树冠遮住,而此时的秧苗正急切地需要它们的照耀和滋润。 眼见着,眼见着,那一片秧苗枯黄下来了。 舅舅和舅妈一人找了一根长竹竿绑上锋利的镰刀,爬上树或站到地里去,拼命地将大柳树的树枝割削下来。他们“呼哧呼哧”地喘着粗气,与大柳树进行凶狠的作战。 喜鹊盘旋于空中,不时发出一声令人毛骨悚然的叫声。 割削下来的树枝,被拖到远处。阳光透过参差不齐的枝条,又照到了秧苗上。当舅舅和舅妈带着胜利的微笑、拖着疲倦的身子回到那三间茅屋时,大柳树却在夜幕下更加疯狂地生长着。那些树枝像一支义愤填膺又失去控制的军队,激荡着,翻滚着,向前膨胀和涌动,“咔吧咔吧”的生长声在夜空下清脆地响闹着。 舅舅和舅妈不得不与大柳树再次作战。 喜鹊整日整夜不落枝头,展翅空中,为大柳树而高歌不息。 舅舅和舅妈终于无奈地瘫坐在田埂上。他们头发蓬乱,面容憔悴,两眼无神。 停顿三日,他们拿着一把大锯、一把板斧,一脸阴沉地来到大柳树下。 空气中充满冰冷的杀气。 四周一片沉寂。 舅舅往手上啐了一口唾沫,提着板斧走过来。 柳条忽如在飓风中纷纷翻卷起来,朝舅舅没头没脑地抽劈。有一些枝条三两根拧成一股,像鞭子一样,在空中抽得“叭叭”直响。 舅舅挥舞板斧,发疯似的劈杀,只见柳条“哗哗”掉在地上。 喜鹊从空中斜劈而下,狠狠打击舅舅的脑袋。此时此刻,它完全不像喜鹊,而像一只凶鹰,一只恶鹫。 板斧的长柄打到了喜鹊的身上。 一团羽毛在空中飘飞。 舅舅逼近大柳树,一斧头砍进了树干。 村里有人匆匆跑来告诉舅舅:“秀秀举着一个火把,说你如不停手,她就烧掉房子!” 舅舅抬头望去,只见秀秀高举火把站在茅屋前的石磨上。 板斧掉在地上…… 天下起大雨。 挨了舅舅耳光的秀秀,嘴角流出一缕殷红的血。仰脸望着大柳树,她觉得它这几年衰老了许多。 不知是雨珠还是泪珠,从树叶上纷纷落下,洗去了她嘴角的血迹,淋湿了她的全身…… 秀秀的书读得越发出色。小学跳了两级,初中和高中又各跳了一级。身体瘦弱的她宛如一条小鱼,甩着尾巴,越过一群又一群同伴,当她读到高三时,她的头才与班上同学的肩齐。在同学堆里,她的眼睛里老带着一种迷惑和略带惊慌的神色。 这是六月的一个傍晚。 秀秀带着惶惑和紧张,来到大柳树下。第二天她就要参加高考。她对这件事的含义很模糊。它到底意味着什么,仅仅十五岁的秀秀很难深入地去思考。她只感觉到自己很渺小无力,心里有点害怕。此时此刻,她必须要偎依在大柳树的身旁。多少年就是这样,每当她感到忧伤、恐慌或对事情难以作出判断时,她就来到大柳树身旁。 她似乎感觉到大柳树在对她说:“秀秀,今夜你就宿在这里吧。” 夜色从苍茫的田野上,慢慢地涌过来了。 一轮无限皎洁的月亮,从东面大河里升上来了。 秀秀爬上树,那里有一个大树丫,如同张开的大手。秀秀常躺在这里看书和睡觉。 秀秀立即平静下来。 平原的夏夜是迷人的。一望无际的稻田,在月光下泛着涟漪。一条条水渠,银蛇一样闪烁不定。稻叶摩挲,天空下到处是神秘而柔和的絮语。池塘里的青蛙,很清脆地响着蛙鼓。极远的地方,有一声半声野鸡含糊不清的叫声,将夏夜衬托得格外恬静。 秀秀闻着经露珠湿润后的树木花草散发出的植物清香,心情安恬而优雅地望着星空。天好蓝好蓝哟!秀秀第一回这么仔细地观察天空。原来它是这样的清明和高远。星星像被打磨过一般,一颗颗是那样明亮地闪耀着。夜间的云朵才是最令人神往的,它像一叶梦中的白帆,在向前飘移。它把秀秀的想像带到很远很远的地方。 秀秀侧过身子,把脸颊靠在树上。 不知为什么,她像婴儿一样蜷起身子,静静地哭起来。 喜鹊沐浴着月光,立在枝头,像一个预言者。 秀秀上大学之后,99lib?t>大柳树一日一日地衰老起来,成了老柳树。它的树皮越来越粗糙,柳条也越来越稀疏。在一次飓风中,它歪倒了,向前倾着身子,如同驼背老人在眺望漫漫大路的尽头。 秀秀走后的第四个年头的秋天的一个深夜,全村人听到一声从未听到过的炸雷。那雷似乎要把天和地都击成碎片,房屋被震得乱颤。第二天早上,人们看到,老柳树几乎被雷劈去大半,露着白生生的茬口,很凄惨地竖在地头,唯一的一根树枝上,那只喜鹊还忠贞不渝地护着它。 它就这样顽强地活着:每年春天,除了那一根树枝长出绿叶外,在残躯上,还直接冒出几朵绿芽。黄昏里,它在西天的反光中,其形犹如一头仰天长望的母狮。 这生命是难以熄灭的,因为它在等待自己的秀秀…… 黄昏里来的马车就一直停在路边。 秀秀就一直守护在老残的柳树跟前。 当年,她坐了两天长途汽车,又坐了三天三夜火车,到了她的大学。读完四年书,本想回来看看大柳树,无奈大洋彼岸的那所大学的录取通知书上规定的她的入学时间,根本容不得她实施这一计划,只好一路哭着飞渡重洋,去了异国他乡。 八年过去了。 如今的秀秀,已是一个戴着一副眼镜、身材苗条且又十分有教养的姑娘了。 她跪在老柳树面前很长时间,然后,用纤纤十指,在它的身体上一遍又一遍地抚摸。她似乎听见了大柳树的微弱的心声,感到它的身体在微微颤索。 喜鹊也老了,掉了不少羽毛,也没有当年那么神气了,低垂着脑袋。 一股酸楚之情漫上秀秀的心头,又不禁泪雨纷纷。 东方的天色告诉秀秀,天快要亮了。她要很快离开这里。她实际上并没有时间回来,是硬挤出来的空闲。她必须在上午九点钟之前赶到三十里外的县城坐上长途汽车,然后经过两日颠簸,再坐三天三夜火车,赶到首都,然后重又飞渡重洋。 太阳即将升起。 她匆匆跑向马车。上车后,她看了看前方的村子,转而泪眼矇眬地望着柳树。 马车启动了。 喜鹊扑着翅膀,一直飞在马车的上空,为她送行…… 第二年春天,老柳树只冒出一根细细的绿枝。这是它攒足了全部生命才生出的绿枝。 也是在夏日的一个黄昏里,村里人看到,那只喜鹊用喙扭动了半天..,终于把那根唯一的柳枝扭断,然后衔着它,吃力地飞过村子的上空,往西方飞去了…… 一九八九年十二月于北京大学二十一楼一〇六室 海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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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家要买牛。 这里往西三百里是芦荡,往东三百里则是大海。这里用的牛分两种,从芦荡引回来的叫“荡牛”,从海边引回来的叫“海牛”。荡牛躯壳瘦小,力气单薄,一个小小的石磙子就会拖得它直喷鼻子,嘴边光泛白沫,肩胛像沉船一样倾斜下来。这种牛使人很有点儿瞧不起。“嘻,荡牛!”连孩子们都常用大拇指按住鼻子,不断扇动其他四指,表示深深的蔑视。只有一点好处:价贱。海牛是海滩上野放的牛,啃啮海滩上的芦苇长大。这种牛骨架高大,体格健壮,脾气如同它身边的大海,暴烈、力大无穷,沉重的铁犁插进再硬的泥土,它也能拉起撒蹄飞跑,溅起一团团黑色的泥浪,累得扶犁的大汉气喘吁吁、大汗淋漓。这牛往那儿一立,就显出一股昂然之气。握着这种牛缰绳的主人,脸上则会显出一派矜持和傲气。 他家有了一片地,一片荒地。 祖母说:“我要给孙子买条牛。” 买海牛。 祖母颤颤巍巍地捧着藏钱的黑陶罐,问他:“真不念书啦?” “我已经说过了,没考上高中。” 祖母是个十足的瞎子。但此刻,她的眼睛里却分明透着疑惑:老师曾不止一次上门向她夸耀过她孙子的成绩,怎没考上? 他的头因为难过而低垂…… 天底下,他唯一的亲人就是瞎祖母。父亲在他三岁时暴病身亡。仅隔一年,母亲又得病去世了。母亲下葬的那天,祖母把像小鸡雏一样哆嗦着的他紧紧搂在怀里。坐在妈妈的棺材远去的路口,她用手抚摸着他柔软而发黄的稀发,凄苦的面孔冲着阴沉的天空,只对他说了一句:“别怕!” 瞎祖母,独自一人,居然把他利利落落地拉扯到十五岁。 现在她衰老了。 那天,她捶着搓绳用的稻草,捶着捶着,榔头从她无力的手中滑脱出来,砸在了另一只发僵的手上,皮开了,紫黑色的血.99lib.从手指缝里一滴连一滴地落在金色的稻草上。她哆哆嗦嗦地摸起榔头还要捶,他一眼瞥见了血,跑过来抓起了她的手,用嘴唇轻轻地吮净了她手上的血迹:“你怎么啦?”祖母眨着眼睛,笑了笑:“榔头掉下来了。”他第一次仔细地打量着祖母:她的两个瘦削的肩胛高高耸起,麻网似的一头白发飞张着,暗黑色的脸上布满横七竖八的皱纹,牙齿脱落了,两腮瘪陷下去,嘴角承受不住面颊肌肉的松弛而低垂,双手的骨节变得粗大,弯曲着,不易伸直,也不易收拢。 她的身后堆着一堆草绳。 他松开她的手,拉过绳看着:她的手由于缺乏足够的力量,绳子搓得十分稀松,像根软带子。他双手捏着绳子一拢,那绳子便分为两股;而在过去,由于绳子带着一股含蓄的力量,立即会拧成麻花。人们总是夸祖母的绳子:“像根铁条似的。” 现在,她的绳子大概卖不出去了,身后竟堆了那么高高的一堆。 他丢下绳子,垂头走到阴凉的河边。 第二天,他把闭着眼睛都不会做错的题目,错得一塌糊涂…… “你怎么会考不上呢?”祖母盯着他。 他说:“把你攒的钱买条海牛吧。” 祖母从未见过自己一口饭一口水抚养大的孙子究竟长成了什么样子。她伸出手去,在孙子的身上摸着。 他有点儿不好意思。 他的身体还没有发育成熟,单薄得像片铁片,脖子、胳膊、腿,都是细长的,胸脯还是孩子样的扁平,但挺得很直,很有力感,眼睛既深又亮。整个儿看上去,像是一把过于锋利的刀削出来的,瘦,而有精神。 祖母把黑陶罐递给他:“够买一条牛啦。” “数数吗?” 祖母摇摇手。十几年里,她无休止地搓着草绳,卖掉,一分一分地投往黑陶罐。这钱一分一分,不是从她的手上过的,而是从她心里过的。她忘不了这个数目:七百块! “就请你德魁大叔帮咱下海牵回头大牛来吧。”祖母被这件大事所激动,所兴奋,显得精神蓬勃,那对瞎眼似乎也在熠熠发光。 “干吗请人呢?” 祖母摇摇头。她舍不得,也不放心让她唯一的、才十五岁的孙子去干这样艰辛的大事。去,坐汽车一天;回,得赶着牛,日夜赶路也得三天。再说,她是一个瞎子,和孙子合用一双眼睛,她也离不开他。 “我看不见,烧呀煮的,一个火星迸到干柴上,这茅屋……” 他不吱声。晚上,他把祖母托付给好朋友们,夜里,带着钱,悄然离开了家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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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边的人一律用惊奇而又不信任的目光迎接了他:“买牛?就你?” “不缺你们一分钱的。”依旧带着稚气的脸一阵臊红,他用十分硬气的话呛得那些海边的人面面相觑。 一个皮肤闪着古铜色光泽的大汉站在他面前。他的腿,短而粗,宽阔的肩膀,平直得像条木杠,胸脯厚得像堵墙,胳膊上的肌肉隆起,形成两个球形,一双小眼,透出一股海边人才有的野蛮。他嘲弄地一笑,把他带到海滩。 一片粗硕的芦苇,郁郁苍苍。茅草在海风中哆嗦。透过芦秆的空隙,看见大海在闪光。乍看,海滩是沉寂的。但大汉一声轰雷般的吼叫,芦苇丛中卧伏着的牛被惊起了,宛如一座座黑色的山峰平地突然升起。随着大汉又一声吼叫,那些山峰运动起来,聚向一处,朝远处的大海边凶猛地奔腾,芦苇在劈开,在折断,在牛们的践踏中发出“咔吧咔吧”的爆裂声。 大汉拉了他一把,用粗臂分开芦苇,跟着追去。 他紧紧地跟上。 牛群被一直逼到海与芦苇之间的一块空白的褐色地带,挤成一团,潮湿的海滩上留下无数混乱的蹄迹。 大汉坐下了,只给他一个脊背:“喂,要哪一头?” 他没有立即回答,用大得出奇的眼睛望着这令人激动不安的牛群。那些牛的一对对凸眼,琉璃球一般发亮,透出一股不可拘束的野性。被海风吹成金黄色的牛毛,在阳光下闪烁。牛蹄坚硬的叩击,震得海滩微微发颤。 那是一块块铸铁,一个个走雷,一团团力量。 “到底要哪一头?” 他仍然不作回答。十五岁了,十五岁的人办事当然得有几分样子了,得稳重、老练。 青灰色的天空,与远处的海水连接在一起,又猛然朝这边人的头顶上方高高地飞腾上去。一团团铅色的云,仿佛是远处的波浪腾入天空,被风推着,直朝人的头顶上方漫涌过来。无涯的大海汹涌沆漭,发出一片惊心动魄的澎湃之声。一排排巨浪,朝岸边滚动着,浪脊巍然耸起,形成一道道暗绿色的拱墙,压过来了,轰然摔在沙滩上,“哗哗”崩溃了,留下一片白沫退下沙滩,又一道拱墙耸起,倒下…… 他竟忘了他是来买牛的,久久地看着猛烈、癫狂的大海,转而又看着那群风餐露宿在海边、听着涛声长大的慓悍大牛。海风不住地掀动着他垂挂在额头上的粗硬的黑发。 “你还买不买了?”大汉说。 他站起来:“我要最高、最大、最凶的那一头!” 大汉古怪地一笑,朝他点点头。 他立即毫不含糊、报复性地也朝对方点点头。 大汉从地上弹起,朝牛群冲去。牛群炸了,四处奔突。一头小牛犊跌倒了,“哞哞”地惊叫着爬起来又跑。“嘚嘚”的牛蹄声汇集在一起,变成“隆隆”的巨响。 他的眼睛紧紧盯着一头鬃毛亮得发黑的大牛紧追不放,牛闪电般地从他身边不断闪过。 他站着不动。 那条大牛直朝大海扑去。在蓝白色的浪峰和高阔的蓝天映衬下,这家伙显得十分威武。 “就是它!就是它!”他在心中叫着。 大牛冲到了海里,一排浪头打过来,它忽地消失了。当海浪在它身上碰成碎末散落后,它昂首天空,响起重浊的“哞哞”之声。那声音和飒飒波声融和在一起,让人心颤。 大汉追了过去。它沿着海边浅浅的潮水疾跑,溅起一路水花,一直溅到大汉的脸上。大汉急了,解下挂在腰里的一圈绳索,“呼”地飞出去,绳圈不偏不斜地套在它的颈上。大牛把大汉拉倒了,但它也双腿跪在了沙滩上。不等它跃起,大汉已一跳而起扑上去骑到它颈上,用手抓住自它幼年时就穿在它鼻上的铜栓。大牛站起来继续跑动,并用力甩着脑袋,企图把大汉甩落下来。大汉一手死死抱着它的颈,一手迅速地在铜栓上扣上了绳子,然后抓着绳子的另一头往旁边一跳。缰绳一下绷直了,那牛从鼻子里发出一阵痛苦得叫人难受的嘶鸣,以大汉为圆心,蹦跳着打着圆圈。大汉慢慢收紧绳子。它暴躁地跺了跺蹄子,用犄角掀翻了几块泥土,终于站住了。 大汉气喘吁吁地牵着它走向他:“喂,行……行吗?” 他望着它:眼睛呈黑色,鼻孔喷出的气流冲倒了两旁的野草,一对如大象巨齿一般的犄角,有力地伸向两侧,然后拐了个很优美的月牙弯儿,角质坚硬,闪着黑光,角尖锋利得叫人担忧。它的身体仿佛是金属的,用巨锤砸出来,胸脯宽阔,胸肌发达,显出一团团强劲的肉疙瘩,脊背的线条几乎是用刀削出的一条直线,粗长的尾巴一刻不停地甩动着,发出“叭叭”的声音,把芦苇打得七倒八歪。 有那么片刻的时间,他有点儿胆寒了,用双手抱着肩。然而,当看到大汉那逗弄的目光时,他说:“回村吧。”他的声音分明在发颤,麻秸般的细腿禁不住在抖动。 显然,大汉看到了。大汉笑笑,把牛牵到村里。 众人围过来观看着。 大汉问:“你真要吗?” “我已说过了。” “七百块钱。”大汉把众人商定的价格告诉他。 他立即用手抓住了用绳子拴在脖子上的钱包,紧张地望着大汉。 “有这么多的钱吗?”大汉咬着厚嘴唇笑笑。 他又望着众人,钱在手里攥得更紧了。 大汉吁了口气,对大家说:“算了,让它重回到海滩上去吧。你们就不想想,大人们怎么会把‘哗哗’七百块票子搁在这么个小毛头身上?我只存心拿这个小蛋儿开开心罢了。”大汉又转向他,“喂,你长这么大,才摸过几个钢儿呀?你数数能数到七百了吗?啊?你买牛?去,还是找孩子和小狗们玩去吧!哈哈哈……”说完他就要解掉牛绳。 那些海边的人都张嘴大笑:“哈哈哈……” 他一把抓住牛绳,用尖利的牙齿一口咬断线绳,把钱包丢在地上。 “嗬!”大汉闭起一只眼睛看着他,像瞄准什么似的。过了一会儿,他捡起钱包,举在手里,朝众人:“你们看呀!”当他见到厚厚一沓票子时,脸“刷”地红了。 他讥讽地耸了耸鼻子。 大汉不住地用手指蘸着唾液,点完钱,他尴尬地笑着。 他睥睨了大汉一眼,牵着牛,拨开人群就走。 一位老汉拄着拐棍:“他能把这个畜生引回家吗?去个人,帮他送回去。” 大汉追上去,不再嘲弄,一派诚意:“好样的,小老弟!我喜欢你!不过我还得帮助你把它送回去。”见他不答理,大汉连忙说,“不是瞧不起你,这牛太凶!你……你没有这把力气。” “我能!”他紧紧地牵着牛绳。 说也怪,那家伙不躁也不怒,温顺得像匹母马似的跟着他。 “那你身边还有钱回家吗?还还价吧!”大汉说。 他回头看了看大汉:“有。”走了几步,他又回过头来,用手在嘴边做成喇叭,“大叔,你刚才逮牛可逮得真好看——!” 这声音在旷野荒郊上飞扬。等袅袅余音消逝在苍茫里,荒原一片静穆。他们长时间对望着。然后,他深情地一点头,掉转身去,沿着大路,向西走了。牛在盐迹斑斑的黄泥路上烙下一个又一个深深的蹄印。 大汉向他不断地摇动着手,一直看着他和牛消失在漠漠的荒原上……

3

在这头雄壮的公牛对比之下,他显得更加弱小。谁见了都会有这样的担心:一旦这公牛暴躁,卷起旋风来,就会将他轻而易举地挟裹、抛掷到任何角落。他觉察到自己在焦急不安地等待着什么,然而,整整一个上午都没有出现任何异常迹象。那牛一声不响地跟着他。当他转过头去察看它那双凸出的眼睛时,他忽然从那种安静里感到一种不祥,一种潜在的危机。他心里感到气虚,有点儿信不过自己,甚至有一种不期而然的恐怖感。他开始有点儿懊悔:为什么一定要挑选这头牛呢? 他很想哼一支歌。但他不会唱歌。 下午,它终于开始找他的麻烦了。它显出再也憋不住的恶相,喷着响鼻。他心一紧缩,不由得抓紧牛绳,并不时地掉过头去观察它。它的脑袋烦躁地甩了一阵,往脑前用力一勾,鼎立着不走了。 他拉了拉牛绳,它纹丝不动。 “不走吗?”他用威胁的口气说。 牛倔犟地挺立在原地。 “你等着!”他觉得该立即给它一点厉害看看,让它睁眼认识认识他。路还长着呢,任它这样下去还得了?他顺手从路边树上扳下一根树枝,“走还是不走?” 不走。 “好啊!”他用警告的口气,“再不走,我就要抽你了!” 它极为傲慢地一甩脑袋,把他打到了路边。 他打了一个踉跄,急了,挥起树枝就抽,它先是忍着,任打不动,突然猛然往前一跃,把绳子从他手里拽出,沿着大路飞奔而去。 “站住!”他赤着双脚,拼命地追赶上去。 它根本不顾他的呼喊,身体像海浪一样颠簸着猛跑,后蹄不住地向后抛着泥花。 “站住!”他被土疙瘩绊了一下,重重地栽倒在地,摔得满眼闪着金星。他用胳膊支撑起身子。他额头满是泥土,面颊擦破了,鼻子也流血了。他望着在他面前腾跃的大牛。他看不见它的脑袋,只见两根半截牛角、四只不停地向后掀动的蹄子和一堵墙似的臀部以及飞在空中的大尾。他是趴在地上仰看的,那跑动中的牛也就越发显得庞大、气派。他用手背擦去鼻下的血,用欢呼的声调叫着:“站住!”他跳了起来,撒腿猛追。 不知追了多远,牛突然站住了——过一座水泥桥时,牛绳正巧刹在两块水泥板的缝隙里被卡住了。 他喘着气笑那牛:“跑呀,你怎不跑呢?” 他又抓回了牛绳。他揍了它一顿,然后,轰它急急忙忙地赶路。一个下午,一会儿走,一会儿跑,一会儿拽,一会儿推,不住地吆喝,不住地咒骂,不住地流汗,不住地喘息。 夜慢慢笼罩下来。他两腿拖不动了,把牛紧紧地在树上拴好后,身体顺着一棵老树的树干溜下,软绵绵地躺在草地上,干咽着奶奶给他做的干粮。 天空没有一丝云彩,月亮和星星照耀着村庄、田野和河流,空气是透明的,能看出很远,近处,甚至连草茎都依稀可辨。不远,是条大河,水色茫茫。除了“豁啷豁啷”的流水声在夜空下传播着,整个荒原竟无一丝声息。 此刻,是这一天里面出现的最安静的时候。 夏末的夜已颇有几分凉气,加之又在生疏的异乡荒野,他无法入睡。仰望星空,他想:家在哪一颗星星下面呢?奶奶还在搓绳吗? 祖母为了她这个孙子,不分寒冬溽暑,搓了十几年的草绳,捶草的石头被捶出一个凹坑。她的手磨去一层一层皮。有时生活拮据,她会一宿坐在凳上,直搓到四方大亮。刚刚长出新皮的手又被搓破了,渗着鲜血,他见了想哭。祖母说:“别怕!”至今她搓的草绳一根根接起来该有多长呢? 他开始想念祖母。 牛卧在地上,它也在仰望着星空。夜色里,那两只眼睛,闪着生动的光彩,两只犄角显得更长,更美。月色在它迷人的黑色的剪影上笼上银色的光圈。 他挪了挪身子,挨近了它,倚在它光滑的身上,用后颈亲昵地摩挲着它的身体,望着星空,心里充溢着甘美的幸福:奶奶,等我和牛! 他猛然想起祖母一日三顿的烧煮,心一下缩紧了:不会有火星迸到干柴上吧?…… 时间在黑暗里无声无息地流动着。不知什么时候,远方拍击河岸的水声,在他的听觉里,变成了祖母捶草的榔头声——几乎每天夜里,总是这榔头声将他带进梦乡——他垂下眼皮睡着了。不知什么时候,他又被冻醒了。河上吹来凉丝丝的夜风,他浑身哆嗦,用胳膊紧紧抱住身体。一想起祖母,他立即跳起来,解开牛绳:赶路吧! 月光颤动着,广阔自由的夜风,吹在远处几株黑色的、弯曲着奋力向上的毛榉枝头,发出唿哨声。灌木林的顶上闪着亮光。似乎在很遥远的地方,有个赶牛车的或是守风车的老人,为了打发寂寥在哼着一支没词的古调,声音苍哑缓慢,摇曳不定。 不知什么时候,月亮沉没了。荒野变得朦胧、幽邃。芦苇、树木、水泊,一切,都变得虚幻,让人捉摸不定。远处,发绿的磷火宛如幽灵在徘徊。荒原的精魂在整个地带的上空徜徉叹息。 他紧紧地挨着牛。 牛用鼻子往他手背喷着热气。 尽管他不会唱歌,但他还是哼起了小曲,带着童音的、单薄的声音在夜空下荡漾着。 河上没桥,摆渡人在酣睡。望着迷的大河,他犹豫不决。祖母会不会把火星迸到干柴上?这个鬼问题像水草一样死死地纠缠着他。他立即把牛赶进水里,自己骑到牛背上。牛朝河中游去,发出划过细浪的漠然的潺潺声。很快,它的身体被河水淹没了。他的下身也都浸到了冰凉的河水里。 星星变得朦胧,遥远的对岸闪烁的灯光渐渐泯灭了——雾开始弥漫过来。发白的河水渐渐变黑了。 他想退回岸边,可是,拳头却在不停地催牛泅渡。 雾光是透明的,犹如轻纱在飘动,后渐浓,仿佛一垛燃烧的湿木柴飘出的烟,涌过来,滚过去,翻腾,追逐,再后来——当牛游到河心的时候,已浓得厚实、沉重了。天地间顷刻被大雾封闭,不透一星光亮。无边无际的雾,向这个泡在..水中年方十五的他扑将过来,缠裹着他,压迫着他。水声在雾里变得十分空洞。他的心不禁骤然收紧了,突然觉得自己的身体被大雾挤压成一个可怜巴巴的小点点。他环顾四周——被围困了!他下意识地推动了几下——在这软体但又推不开的雾面前,他完全无能为力了。 风渐大,从北方的旷野上刮来。大河开始晃动,掀起浪头,发出“哗哗”的扑击声。湿雾弥漫的半空里,水鸟发出凄厉的叫声。牛像一叶扁舟在看不见的波浪中游动,水浪不时被牛角击碎,变成无数水珠,分别从左边和右边朝他脸上纷纷泼来,一会儿工夫,他的衣服就完全被打湿,紧紧地裹着他瘦削的身体了。 他长到十五岁,从未经过这样的大雾,更何况是在一条似乎无边的大河之上。他充满恐惧的双眼紧盯前方——没有物体,没有亮光,没有一丝生气,什么也没有。当一个黑色的浪头整个儿扑在他身上时,他闭上了眼睛。他真的有点儿后悔了:我不该自己来买牛的。 牛不住地扇动着耳朵,发出呜咽声。 他彻底害怕了。他仰望天空:星星呢?他希望有一颗星星,哪怕只发一星光亮。他由自怜变为气恼,由气恼变为莫名的愤怒。这孩子突然无缘由地迁怒于安息在天国的父亲与母亲:你们为什么死那么早?为什么死那么早哇?! 雾像没有形状的怪兽,翻腾着,澎湃着,把他扑倒在它的腹下搓揉着。他忽然索索发抖,继而站在牛背上,挥动着两只瘦长的胳膊,向着苍茫,用尽力气呼喊:“奶奶—.99lib?—!” 仅仅这一声,他的声音顿时沙哑了,浑身的力气爆发得一丝不剩,软乎乎地伏到牛背上——此时此刻,他只有这头牛了。 当他睁开眼睛时,天已亮,牛站在高高的河堤上。他掉头一看,橙色的朝霞映照着变得明亮而平静的河水。 牛长长地吼叫了一声,划破了荒原之晨的宁静。

4

这是往回走的第二天,干粮已经吃尽。饥饿、寒冷、恐惧、与牛不断的角力,使他身躯里的力量几乎消耗殆尽。他的心开始发慌,冷汗淋漓,嘴唇灰白,两眼发黑,双腿如雪地中初生的羊羔直打哆嗦。他的脚底板也早已磨出血泡。而此时,牛方才显出真的要他好看的架势。这畜生像蓄谋已久似的,要专等他力气耗尽了再施展自己的威风。它伏在地上,不管他怎么催赶,死活也不肯爬起,那条大尾巴来回甩动,把地面扫出一个坑来,弄得尘土飞扬。而当他坐在路边准备喘口气时,它却跃起,向前突进,逼着他只好爬起来追赶,它一会儿冲上满是瓦砾的路,让尖利的瓦片刺得他脚板钻心疼痛,一会儿冲入水中,逼他把刚刚晒干的衣服浸湿。它由着性子折磨它的主人。它现出了一条真正的海牛才有的凶顽和野蛮。 渐渐地,他没有力量制约它了,而只能受它任意摆布,他咬着牙,跌跌撞撞地跟着它。几次摔倒又几次爬起。他张大嘴巴,急促喘息,脸色蜡黄,两眼发黑。嘴唇由于体内水分严重散失而破裂,流着鲜血。好几次,他以为自己再也不能把它赶回家了,想就此松掉手中牛绳,任它跑去好了。 乌云又开始飞涨。先是小风,顷刻间,大风便呼啸着掠过田野,卷起枯藤萎蔓直入天空,冲击波使四周发出尖厉的树木折断声。他被压得抬不起头,只能侧着身子,用胳膊挡住眼睛赶着牛。掉雨点了,满是尘埃的土路扬着灰尘,如同飞驰过一群野马。他抬头看了看面目狰狞的天空,要把牛牵到躲避风雨的地方。它像是好不容易捞到一个最利于它撒野的机会,死活不肯依允主人,用前蹄抵着地面。转眼间,暴雨来临。锯齿形的电光割开天空、和着惊雷,它兴奋得“哞哞”高叫。雨猛得像是一只怒不可遏的手泼浇下来的。斜射下来的雨柱,组成了一道密不透亮的雨墙,四周白茫茫,一个水的世界。雨喷洒着,迸射着,淹没了一切。闪电不断落进河流,发出熄灭的“呼嘘”声。 雄浑而险恶,壮丽而残暴。 他睁不开眼,“哗哗”倒下的雨水,呛得他透不过气。风用无形的犄角恶狠狠地袭击着他,简直要把他席卷而去。他抓着牛绳,艰难地赶着牛。它开始一跃一跃地前进,后蹄溅起的泥水,溅了他一脸,刚被大雨冲刷干净,又溅了一脸。它还不时地甩尾巴抽打他。他只好忍着,因为,他已完全丧失了惩治它的力量。看来它下决心要他松开绳子,越跑越快。焦干的黏土一经雨水,变得泥泞不堪,粘胶一般,每走一步他都要咬紧牙关。他不时地张着嘴巴,往肚皮里吞咽着雨水,好增加点力量来紧追它。他又跌倒了,被牛拖出去五米远。它站住了,半天,他才从泥水中挣扎起来。他要改变一下他和它的关系,用尽力气跑到了它的前头,想由原来的追赶变成牵引。 牛暴躁起来,猛地一甩脑袋,只听见“叭”的一声,绳子断了! 他仰跌在地上,等他爬起来,牛已经消失在重重雨幕里。他急得乱转,大声呼唤。牛叫了,估摸在左侧五十米远的地方。他掉头追去,不知追了多久,才依稀看见它的身影。他怕自己倒下,从路边抓一根棍子拄着,两眼紧紧地盯着前方一团黑乎乎的影子——他的牛! 他恨自己竟被一头牛弄成这样。 大牛挺立在暴风雨里。 他一直爬到它眼前。他用手捂住了眼睛,向牛哭泣起来。 雷声隆隆,大雨滂沱。大牛神态傲然,对他置之不理。 他望着它,啜泣着,呜咽着。 天气继续恶化。突然,他跪在了它的面前! 大牛昂首天空,“哞哞”两声。接着它掉转头去,朝着大海的方向! 他依然木然地跪在雨地里。 它越走越急,好像要立即回到大海边。 他挥着双拳大声呼叫:“滚吧!滚吧!快点儿滚吧!”骂完了,他跳起来,以他自己都不能相信的速度狠追过去。牛蹄在泥水里发出“啪嗒啪嗒”的声响。它冲下大堤,他跟着冲下去。冲到半腰他滑倒了,骨碌碌直滚下去。沿着河边追逐了一阵,它又冲上大堤,然后掉头嘲弄地望着他。 他又一次跌趴在泥泞里,双臂伸开,两手无力地抓着泥巴。他感到脑袋十分沉重,脸颊贴着冰凉的泥水,闭合上眼睛…… 祖母在过桥。冬天,只一尺宽的木桥落满雪花,被冻成寒光闪闪的冰桥。祖母背着沉重的一大捆草绳,在高悬于冰河上的桥上爬行着。冰桥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她要去镇上卖草绳。他恰巧来到桥头,吓得一口咬住指头。他不敢喊叫,也不能过去搀扶——那样更危险。祖母爬呀爬呀,用老手紧紧抓着冰桥锋利的边沿,一寸一寸地挪动。寒风掀动着她的苍苍白发和发白的老布衣。泪眼,使他看不清祖母,只模糊地见她背负着小山一样的东西移动过来。祖母终于越过了冰桥。他连忙扶起她,只见她满额冷汗。“别怕!”她总是这么说…… 他到底用胳膊支撑起身体,仰望着大堤上的牛。它一动不动地侧卧着,踌躇满志地对着苍茫的天空。朦胧的雨幕里,它显得十分庄严,宛如一尊河神。 它尥了一下蹄子,哼了一声。 他高兴而轻蔑地乜了它一眼。 由于暴雨,河流凌乱无章地翻滚着黏土、树干和杂草,疾速流动着。他趴在河沿上,“咕嘟咕嘟”地喝着水。岸边的芦苇根上附着虾。极度饥饿使他见到那些虾而嘴角流下馋涎。他伸出手去,一把狠劲地抓住两只,一口一只吞进肚里。抓着,嚼着,吞着,带着一股野蛮的劲头。他吃饱了,站起来歇了口气,觉得自己又有了点儿力气。 他卷起裤管,依然瞪着它,眼睛里闪动着狠巴巴的亮光。当牛刚掉过头去时,他沿着陡峭打滑的河堤坡,三下两下冲上了河堤顶,一阵冲刺,他用手抓住了牛的尾巴。牛往前一蹿,他摔倒了,可他没有松手。牛拖着他,并用后蹄踢他的肚子,他死死抓住牛尾,身体在泥泞中拖过,瓦片划破了他的衣服,也划破了他的膝盖。“拖吧!拖死我也不松手!”他闭着眼睛,准备它一直不停地拖下去。除了两只..眼睛,他身上、脸上、头发上已满是泥巴,像是被从沼泽里拖出来的。 他身后,一道深深的凹痕越来越长…… 它终于站住了。 他爬起来走到它头前嘲笑它:“跑呀,你跑呀!”他一边说,一边解拴在腰里的绳子。正当他准备穿它的鼻子时,它猛然扬起锋利的犄角,只听见“嘶”的一声,他的衣服被豁破了。他感到一阵钻心的疼痛,低头一看,肚皮被豁出一道血口子。 雨暂时停住了。 他用手捂着伤口,望着远去的牛。他喜欢它的脾气。他瞧不起荡牛,也就因为荡牛容易被管束,让人欺侮,少这副脾气。血在流淌,他不管,继续追赶。被血染红的布条,在风中飘扬。 他机智地抄近路赶到牛前头,攀上一棵老树横向路中的横枝。牛过来了,过来了,他看准了一跃,准确地骑到了它的背上。牛惊得又蹦又跳,他却像膏药似的贴在它身上。他用手抓住了牛,并且一寸一寸地向它的颈上移动。当它再一次掀动屁股时,他顺势溜到它颈上,迅捷地用手抓住了牛角。它凶狠地甩着脑袋,忽左忽右,忽上忽下,要把他狠狠地摔在地上。此时他完全不懂何谓险恶,双腿紧夹它的颈,双手死拉它的角。 拼了! 有几次,他被甩了下来,但他抱住它的角,又翻到它的颈上。它蹿跳着,颠簸着,奔腾着。可是,无论怎么样也掀不掉它的主人。它开始喘息了。他腾出一只手,解下腰里的绳子,眼睛紧紧地盯着它穿在鼻子上的带眼的铜栓。 牛不再像以前那样凶猛了。当他把手伸出要抓住铜栓时,它猛然往上一跃,但它失败了,它的主人用双手抱住它的脖子,并用嘴咬着它的颈。它一下子垮了,双腿跪在泥泞里。 它顺从地让主人给它拴上了鼻子。 剩下的路已经不多。他疲倦之极,把牛绳死死地扣在手腕上,倒在路边一个草垛旁,合上了眼睛。他朦朦胧胧地感到天又下雨了。可他再没有力量睁开眼皮,在雨中沉沉地睡着了…… 他醒来时,天刚发白。天空还飘着雨丝。然而使他感到奇怪的是,他身上的衣服已被体温暖干了,竟没有一点儿潮湿。他再看牛,它浑身湿漉漉的在往地上滴水。他寻看地面,除了它蹄下的四个蹄印,泥泞的地面上竟然找不出一个另外的蹄印。 它整整一夜以一种固定不变的姿势站在那里,用庞大的身躯给他挡了一夜的风雨。 它的目光温暖而纯洁。 天空飘完最后一线雨丝。东方红霞万缕,原野上的一切都被染上金色或绯色。以这些光色为前导的那轮天体,终于在原野的尽头颤动着,从光影的深渊里冉冉升起。 他骑上它……

5

看见村子了。它在阳光下。这牛像是终于寻到了自己的家似的,“哞”地长叫一声,沿着村前的大路欢快地奔腾过去。跑到村头,他跳下了牛背。人们早看到远奔而来的牛,纷纷跑过来。仅仅只有四天,可是,他几乎让这里所有的人认不出来了:他的衣服破烂不堪,只剩下几丝布条,手上、 8eab." >身上到处是泥巴、伤口和血迹,他的身子瘦得只剩一副骨架,叫人害怕,他的脸瘦削,黑黑的,颧骨高高地突兀出来,只有深陷的眼睛,却比以往任何时候都亮。 他把牛绳拴在它角上,拍了拍它的头。 牛朝田野上走去。 他得赶快往家走——他要立即见到家,见到祖母。走着走着,他跑了起来…… 他站住了:出什么事了?茅屋前怎么围了那么多人? 一片寂静。 他望去,只见人们一个个浑身湿漉漉的,泥迹斑斑,每张脸都黑乎乎的,像是被浓烟熏染过,使这些庄稼人那本来就粗犷的神情里又加入了几分深沉。篱笆踩倒了,到处是水桶,被水弄得泥泞的地面烙下无数混乱的脚印。这里显然发生过大事,有过喊声震天的抢救,有过很壮观的激战。 这孩子对于一切可能发生的灾难皆无惧怕,却被眼前的场景感动着。 人群闪开了:祖母颤巍巍地守在门口,双手拄着拐棍,眼睛正对着前面的大路。 “孙子回来了!”有人轻声对她说。 她丢下拐棍,用两只伸不直的骨节嶙峋的手向前摸索着。她被地上的水桶绊倒了。 他连忙跑上去扶住她:“奶奶……!” 她抱住他,用哆哆嗦嗦的手在他身上、脸上到处摸索着:“火星迸到干柴上……乡亲们……救下了……” 他回过头,望着安然无恙的茅屋,望着这些始终给予他和祖母援助的善良、舍己的庄稼人,感激的泪水顺鼻梁而下。 “我把海牛引回来了。”他说,“是一条好海牛。” 一九八三年四月十六日于北京大学 海边的屋 海滩上,就只剩这一座茅屋。 霜走到爷爷身边去,和他一起坐在海边上。爷爷没有偏头瞧一瞧,知道是孙子来了。他把手指粗短、僵直、手掌圆而厚的大手放在霜的肩上,苍老的眼睛依然望着海。 海是彩色的,近处呈黄色,不远处呈绿色,远处呈蓝色,更远处是一片黑色。阳光从云罅里射下来,像一把金色的巨大扫帚。云慢慢地散开了,阳光将海染上玫瑰色。 岸边,一只小木船随着海水的起落轻轻地颠簸着。 爷爷只肯朝正前方的大海看。霜陪着爷爷看了一会儿海,注意力就被其他东西引开了:远处,海湾的尽头,正在拆毁一艘巨大的远洋海轮。切割钢板的蓝色火花,刺眼但很美丽。据说,要拆一年才能把它拆完。现在已切割得参差不齐,像一只残缺丑陋的黑色怪兽。 过一会儿,霜又完全背对大海望去。出现在他眼前的是几座新建成的乳白色的、米黄色的和浅蓝色的楼。建筑还在向海边延伸。天空下,吊车骄横地伸着钢铁的巨臂。就在这些楼房的脚下,他家的茅屋孤零零地站立着。霜忽然觉得它很可怜,很丑。不是爷爷的固执,这座茅屋去年就被推土机给推翻了。 太阳又升高了些,人们陆陆续续地到海边游泳来了,海滩渐渐热闹起来。沙子是银白色的,被潮水冲成一条条波纹,图案很好看。但不一会儿就被无数的男人的和女人的脚践踏了,海滩上是一片混乱的脚印。他们在海滩上树起一把把红的、蓝的、白的、金黄的……各种颜色的太阳伞。在海水中游累了,他们就舒展地摊开四肢,在伞下歇着,洁白的肌肤,在太阳下泛着白光。这些人有点贪婪,恨不能把衣服都剥光了来享受海风、海水、沙滩和海空的太阳。海滩上闹声嚷嚷,其间还夹着年轻女人放浪的笑声。 爷爷不看他们。 一个穿着杏黄色游泳衣的小女孩朝霜跑过来,挥着长长的胳膊:“霜!” “月!”霜认出她来了,站了起来,朝她跑去,跑了几步,他停住了,掉头去看爷爷的脸色。见爷爷并未用目光阻止他,他又朝月跑去。 爷爷轻轻叹息了一声。 月家原先也住在海边,去年搬进城里去了。霜和月是在这海滩上一起光屁股玩大的。他们双膝跪着,用湿沙子垒新房,做各种各样的动物和器具。他们打架,赤着身子,抱在一起,在海滩上滚动。他们一起与妈妈们坐在海边上,静静地等爷爷和爸爸们从遥远的海上打鱼归来。他们驾着小木船,在近处的海上钓鱼网虾,或到前面那座礁石上捉蟹。他们把皮肤晒得一样黑,一样有弹性。 曾与月耳鬓厮磨的霜现在见到月,显得拘束、害臊。城市把黑月变成了一个白月。霜不看月的眼睛,低头偷偷地望着月细长的、白嫩得透明的腿,再看看自己的肤色,他觉得月一下离他很远很远了。 “想进城吗?”月问。 霜说不清。 “城里好吗?”霜问。 月点点头,然后滔滔不绝地向他诉说城里的若干好处,说到后来,月在沙滩上坐下了,把腿朝前伸直,用胳膊支着身体:“城里也不都好。”她眼睛睁大了,痴迷地望着海。 霜离月远远地坐着。 不是爷爷,霜家去年就和月家一起进城了。当推土机要朝霜家的茅屋开来时,爷爷吼叫着冲上去躺在了推土机的轮下,吓得推土机倒了回去。爷爷的脾气变得很坏,动不动就骂爸爸忘记祖宗。霜听爷爷说过,他们家祖祖辈辈就生活在海边上。还有一桩事,大概也是爷爷不肯离开大海的原因。爷爷八岁那年,跟霜的曾祖父到海上去打鱼,大雾把船困在海上五天五夜。曾祖父把一罐淡水全都让给了爷爷,在浓雾退去时,曾祖父活活渴死了。霜还小,可他似乎能够理解爷爷。在爷爷被人从地上拉起后,他不再嚷嚷着要和月他们一起离开海边了。 说实在的,霜还挺喜欢海的。 起风了,海上起了密密麻麻的浪,远看像一条条银色的大鱼跃出水面,然后又扎入水中。海水冲击着岸边的沙滩,沙被搅起,水里闪着金屑。 “还记得帮大人们拉网吗?”月问。 霜点点头。 夏季是捕捞梭子鱼的季节。这种鱼全都来到离海岸很近的浅海里,只需将网用船运到离海岸三百米的地方撒了,然后在岸上拉就行了。两支长长的队伍,分别拉着两根网绳,将网朝岸边慢慢拢来。几乎全渔村的人都来拉网了。霜和月夹在大人中间,双手紧抓网绳,双脚蹬着沙滩,鼓着腮帮子,身子几乎倾斜到地面,用力拉着。两支队伍慢慢合拢了。当网离岸边十来步远鱼儿跃出水面的时候,人们就再也控制不住了,激动得“嗷嗷”地叫起来。霜和月松了网绳,朝水边跑去,用手去抓被网赶到边上的梭子鱼。那鱼很漂亮,长长的嘴,修长的身体是透明的,像一根淡蓝色的冰凌。可冰凌是坚硬的,而它是柔软的。一网拉上好多好多,在太阳下闪烁着银色的光。 可是现在渔村消失了,海滩全都被游人?们占领了。 “我们明天也要搬家了。”霜说。 “你爷爷同意啦?” 霜摇摇头。 “他不同意怎么好搬家呢?” “爸爸说,我们走,让他一个人住这儿。” 风大了,海水汹涌起来,一道道锯齿一般的水线,急速朝岸边推进,水声轰轰隆隆。 “月,”月的爸爸在叫她,“回家啦!” “我在城里等你。”月对霜说。 霜点点头。 月走出去十来步远,掉过头来:“快点到城里来藏书网!” 霜朝她摇摇手。 一会儿工夫,海滩上的人都撤走了,留了满滩的罐头、啤酒瓶、塑料袋,把海滩弄得很不像样子。 爷爷一直坐在海边上。 天晚了,月亮升上来了。月光照着爷爷,他的脸是古铜色的。霜疼爷爷,又陪他坐在海边上。 海又安静下来,均匀地呼吸着。细浪的声音,在夜空下温柔地传播着。在极遥远的地方,有几星神秘、朦胧的渔火。夜空里还有海鸟的叫声。空气湿润得像是下细软的毛毛雨,夜晚的海显得深邃莫测。 霜和爷爷就这么长久地默默地坐着。 爷爷轻轻地哼唱起来。不知是一首什么老歌。那歌比他人还要老——老多了。 海湾尽头,那艘残缺的海轮,还在被切割着,爆着蓝光。 爷爷把霜拢到怀里:“你明天也要走吗?” 霜伏在爷爷的膝上不吭声。 “走吧。有空回来看看爷爷。爷爷真傻,还指望你以后能出海打鱼呢。” “跟我们一起走吧,爷爷。” “爷爷老了,不想再动了。” 后来,霜伏在爷爷的膝上睡着了…… 搬进城里后,霜几乎整天想念爷爷和大海。有时,想着想着就哭了。月也哭。可是都不知道为什么要哭。哭得没有道理。霜隔几天就坐车来看爷爷。爷爷一日一日地消瘦下去,打鱼人特有的阔背渐渐驼了,干燥的灰发,蓬乱地堆在头上。 茅屋顽梗地挺立着。 起重机、大卡车、推土机、挖掘机……那些寒森森的钢铁怪物,正一寸一寸地朝茅屋逼来。那热闹的轰鸣声实在叫人兴奋。 霜又来看爷爷了。 爷爷手里举着一只火把,目光呆呆地望着茅屋。 霜坐在地上,不声不响地看着吼叫着的机器。 爷爷手中的火把颤抖着,火苗古怪地扭动着。爷爷的阔背一阵微颤,火把从他手中飞到茅屋上。 屋着了,火越燃越大。正是黄昏,通红的火光把爷爷粗糙的脸照得一片辉煌。大火在乳白色的大楼面前,在被霞光染成胭脂色的天幕下,很壮观。火的“轰轰”声、海的呼啸声,机器的轰鸣声融和在一起,十分动人。 霜抱着爷爷的胳膊。 火把>?茅屋烧成一摊灰烬。霜和爷爷一起走向大海。 木船被浪冲击得一会儿靠近岸,一会儿离开岸。 爷爷挥了挥手。 霜走下去,解了缆绳。 浪把小船卷走了,它在空大的海上随风漂泊着,载着流霞。远了,远了,还剩树叶那么大了…… 一九八六年于北京大学二十一楼一〇六室 金色的茅草

1

像漂泊在茫茫大海上的一只小船,矮小的草棚在深不可测的黑暗中沉浮着。 那只四方灯,就在这深秋的黑暗中,孤独地发着微黄的光芒。 这是一片荒无人烟的海滩。它长着一片膝盖深的茅草。茅草在白天的阳光下,十分好看:金色,像一根根结实的铜丝,很有弹性,让人觉得能发出金属声响。海风吹过,草浪如同海浪一样晃动起伏,打着一个个漩涡,朝蓝色的天空耀起一片夺目的亮光,把那些飞在它上空的鸥鸟们变成了金铸的一般高贵。 黑暗中的茅草,却又显得荒凉:海风掠过,草梢发出“呜呜”鸣音,这种声音在荒无人烟的海滩上听来,不免使人感到有点悲哀。 青狗和父亲就是为了这片茅草而来的。父亲把所有积攒下来的钱都拿了出来,租了这片海滩,要把茅草统统刈倒,然后用船运回去盖房子。 青狗正在上学,是父亲硬将他逼来的。 他抱着膝盖,坐在草棚的门口,望着寂寞的天空。四周空空的,黑黑的,无声无息的,只远远地有一两声鸥鸣和低低的潮涌声。这孩子忽然觉到了一种压抑,一种恐惧,一种深刻的忧伤。 他如饥似渴地想念起三百里外的家乡来——那个傍水而坐的村庄。想念田野,想念小船,想念风车和在村巷里捉迷藏…… 他扭过头去,冲着父亲:“我已离开家十天了!” 父亲抬起头来,用对立的目光望着他。 “我要回家!” 父亲重又躺下。 “我要回家!” 父亲慢慢地爬起来,摇晃着高大的身躯,从草棚门口的架子上摘下四方灯,侧过头瞪了青狗一眼,“噗”地一口将灯吹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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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吝啬、乖戾、暴躁、不近人情。 青狗是一天到晚瞧着父亲冰冷的脸长大的——冷冷清清地长到了十二岁。十二年,养成青狗一个用眼睛在眼角战战兢兢看人脸色的习惯。可是,就在几个月前,忽然地,仿佛是在一个早上,青狗觉得自己长大了,敢与爸爸的目光对峙了,甚至敢大声地提出自己的要求了。 “我要一个书包!”青狗勇敢得有点夸张,就在秋季开学的前夕。 父亲从怀里掏出两块钱来,刚想放到他手上,却又将它放在眼前好好看了看,然后狠劲地塞回怀里。 后来,父亲只是很精心地用一块结实的牛皮纸给青狗糊了一个书包。 青狗把这个书包摔在地上。 父亲忽然从凳子上站起来。父亲的个儿好高哟!并在那张永无笑容的脸上写着:你敢! 青狗哭着捡起这个书包。 青狗背着这样的书包上学去,招惹得孩子们前呼后拥地看,“哧哧”地笑。青狗只得把头高高地昂着,大踏步地往前走。 一天放学,走在半途中,天下起了大雨,青狗竟忘了那书包是纸糊的,不往怀里揣,背着它就往家跑。就在离家几步远时,纸书包被雨水泡烂了,里面的那些刚发到手才五六天的新课本,全都掉在了泥汤里。 青狗紧张地朝门口望。 青狗竟忘了捡书。它们就那样丑陋地躺在泥汤里,在雨点的敲打下,肆无忌惮地发出“的的笃笃”的声音。 当青狗终于想起来那些书,把它们捡起来,要走进门去时,父亲的巴掌重重地落在了他的后脑勺上。 青狗颤着嘴唇,一声不哭地转过身去,毫无目标地朝密匝匝的>99lib.雨幕里走去…… 雨后的星空很明亮。 青狗坐在河边的树墩上。他不觉得冷,也不觉得饿,凝望着无边无涯的星空,牵肠挂肚却又很虚幻地在想:妈妈在哪儿呢? 他从来就没有见过妈妈。 这孩子满脸闪耀着泪光。 ……他听到了父亲粗浊的喘息声。 他微微侧过头去:父亲手里抓着一件他的衣服,垂头站着。他看不清父亲的眼睛,却觉到了父亲眼中含着的歉疚。他先是小声地哭,继而一哭不可收,号啕在夜空中有力地传播着。 父亲朝他走过来。 他委屈地朝父亲哭着叫着:“我要妈妈,我要妈妈!” 月光下,父亲用近乎于凶恶的眼睛久久地望着青狗,然后把他的衣服狠狠地扔在地上……

3

青狗极疲倦,但,父亲还是一早上就把他从铺上赶起来。 父亲扔过一只铁桶,独自扛着打草的刀离开了草棚。 青狗磨蹭了一会儿才提起铁桶。每天早上,他都必须完成一个任务:翻过海堤,提一桶淡水回来。他走得很慢,脑袋有气无力、忽左忽右地摆动着。走到大堤脚下,他把铁桶扔在一边,干脆把自己掼倒在一片茅草上。他摊开四肢,慵懒地闭上了眼睛。 那时,太阳才在海的那边抖颤出一半。 他居然迷糊了一阵。等他坐起身来,揉着惺忪的眼睛时,太阳已高高地挂在海上了。他忽然有点紧张,下意识地看了看远处父亲的身影。但他却还是坐着,心里一个劲地、充满理由地说:我困,我还要睡一会儿呢!当然,他最终也没有再敢睡,嘟囔着提起铁桶,翻过了大堤。 当他提着一铁桶水再翻过大堤时,太阳又朝上冒了好高一截子。 他觉得那桶水很沉,走几步就“咚”地放在地上,又是喘气,又是扭腰地歇上一阵子。那桶水由于他身体的大幅度晃动,提回草棚时,已剩下不多了。最后,他几乎是把铁桶掷在地上,水又溅出去一部分。 这时,他感到父亲冷冷的目光正斜刺着他。 他背对着父亲蹲下去,既是心虚,又是一种无声的对抗。 刈草的“刷刷”声越来越强烈地响着,仿佛一根导火索在“哧哧”地向前燃烧。 一片让人难忍的寂静。 光光的太阳,尴尬地照耀着他们。茅草在阳光作用下,仿佛是一片灼人的大火。鸦雀无声的海滩上,只有一老一小两颗灵魂的喘息。 青狗胆怯而又满不在乎的,甚至带着几分挑战的神情,提着水桶朝父亲走去。 父亲赤着脊梁。一把细长的大刀,足有五尺多长。它装在一杆长柄上。父亲把柄的底部抵在腰上,用双手用力抓住柄的中部,一下一下,猛地转动身体,随着一道又一道人的寒光,茅草“沙啦沙啦”地倒下了。 青狗要把这些草抱起,然后垒成一垛。 青狗望了一眼父亲汗渍闪闪的褐黄色脊背,把水桶放在地上,并 6709." >有意摇动了一下提手,使它与铁桶碰撞,发出声响。 父亲扔下大刀,张着焦渴的大嘴,朝铁桶走过来。 青狗一边抱草,一边偷偷地看父亲。 父亲走到铁桶跟前,身体笔直地站着,把目光长久地、垂直地砸向那只铁桶。 青狗看到父亲终于弯下腰去。可是他又很快看到,父亲在把铁桶往嘴边送时,突然停住了,紧接着站起身,一脚将铁桶“哐当”踢翻在地上。水“吱吱”响着,眨眼的工夫,就被海滩吮吸了。 青狗颤动着嘴唇。 父亲又更加凶猛地打起草来。 青狗“哗啦哗啦”地拢着草,然后超出可能地将它们抱起来,一路上,草“噼里啪啦”地往下落。 父亲扬起大刀:“狗日的,我用刀劈了你!” 青狗身子不动,只是偏转过脸去,梗着脖子,用蒙住泪水的眼睛,毫不示弱地去顶撞父亲的目光……

4

青狗有时也有点可怜父亲。 父亲生得很魁梧,并且,在青狗看来,在他所见到的男人中,是没有一个人能与父亲的漂亮相比的。可是,不知为什么,父亲却总是显得有点萎缩。打记事起,青狗就好像没有见过父亲在人面前抬头走路——他老将头低低地垂着,仿佛压了一块沉重的磨盘。 青狗也总闪闪烁烁地想起: 夏夜,男人们都到桥头乘凉去了,或吹拉弹唱吹牛皮说大话,或挑一盏四方灯甩扑克赌钱赌耳刮子,只父亲独自一人坐在河岸边一只废弃的反扣着的老船上。发白的月光洒落在他身上。他俨然是一尊雕像,一动不动地直坐到月从天空中消失,露珠水打湿他的全身。 漫长的春夜,更是父亲孤独的时候。他给青狗盖好薄被,披着衣服,一人拉开门走进冰凉的夜色中。青狗爬起来,踮起脚,从窗子里往外看着父亲的身影,直到父亲完全溶解在夜色中。青狗就在床上等父亲。总是等不着,便渐渐睡去。不知什么时候,他隐隐约约地听见空旷的原野上传来一阵哼唱——是父亲的声音。父亲含含糊糊地哼唱着,道道地地的男人的声音。那声音像从深沉的酒瓮中发出,浑厚,沙哑,虽然不怎么自然,但却让人禁不住一阵阵动心。这声音一会儿压抑着,一会儿又沉重地向高处冲击。像有生命似的,这声音在夜空中挣扎、扭曲着,鞭子一般抽打着黑夜。 青狗不知不觉地哭了。 父亲一年四季总是很辛苦的。他除了干庄稼活,总找机会挣钱去。给人家货船下货,到建筑工地上打短工……只要能挣钱,父亲什么都干。有些情景,在青狗的记忆里有些模糊了,但有一个形象,却如刀子刻的一样,总在青狗的记忆里抹不去—— 秋后,父亲去粮站做工。 中午,青狗给父亲送饭去。打老远,他就站住了。粮囤很高,青狗要仰起头来望,父亲扛着一大箩稻子,踏着只有五寸宽的跳板往上走。那跳板的斜度近乎垂直着。父亲只穿一件短裤,那只大箩就像小山一样压在他赤着的肩上,他一步一步地走,每走一步,都停顿一下,努力使摇晃着的快要失去重心的身体保持平衡。父亲低低地哼着号子,但那号子似乎并不能起什么作用,也仅仅是哼着。父亲终于登到了顶处。父亲的身子直立起来,又瘦又长,远处天空的浮云在他背后飘动着,使青狗觉得父亲悬在半空里。那形象倒让青狗有几分激动和自豪,但给青狗更多的是伤心。青狗就这样呆呆地看着。有一回父亲差一点从高高的跳板上摔下来。父亲终于走下了跳板,走过来揭开青狗手中竹篮上的毛巾。他一边吃,一边望着青狗,那目光里含着感激……

5

父亲有点不要命了,五更天就起来打草去。 过于疲倦,饮食草率,加之海风,使青狗变得又黑又瘦,裤子束在瘦腰上,仿佛束在一束草把上。可是父亲似乎丝毫也不在意,仅仅是让他比自己多睡一刻,就会虎声虎气地冲着草棚把他叫醒。 青狗一声不吭地闷干着。 这天父亲居然说:“把那一片草打完,才能吃中午饭!”而那时,太阳已有点倾西,青狗早饿得腰杆发软直不起身来了。 “我要吃饭!” “打完了吃!” 青狗把怀里的草“哗”地撒在地上。 “你滚回家去吧,现在就滚,你这不懂事的小畜生!”父亲往手掌上吐了一口唾沫,疯狂地挥舞着大刀。他的身体一会像麻花一样拧着,一会儿又松开。拧紧,松开,松开,拧紧,随着一拧一松,力从他的躯体里“咔巴”一声爆发出来,传达到手上,于是,那把大刀在一丈多的距离里来回疾驰着,茂密的茅草,“喀嚓喀嚓”应声倒下。有时,刀过于压低,砍到泥土上,便溅起一蓬蓬泥花,碰到石头,便击起几星金蓝色的火花。 青狗“呼哧呼哧”地拢草、抱草、堆草,他有点发疯了。 风很大,大海从天边往岸边凶猛地推着排浪,形成一道道锯齿形的白线。鸥鸟们在浪尖上兴奋地尖叫着。风从海上猛烈地刮过来,茅草被压迫得几乎趴在地上。可是风稍微一减弱,它们又坚挺起来。 父子俩就在这草浪里,一寸一寸地往前拓进。他们的头发被风吹得飞张起来。青狗常被这草浪淹没了。像是搏斗,父亲暴着眼珠,对这片草浪狠狠地挥动着大刀,青狗则寸步不让地撵在父亲的身后,把他打倒的草狠狠甩到一起,然后仿佛要勒死它们一样,死死将它们抱住,送到草垛下,扎成捆,扔死狗一样扔上垛顶。 那片草总算是打完了。父亲走进草棚,拿出饭来,盛了一碗放到青狗面前。青狗把眼珠溜到眼角看了看饭,用劲咽了一口唾沫,头也不回,朝前走去,拿起地上的大刀,用尽力气朝茅草砍去。 父亲扔掉筷子,把饭倒回篮子里,走过来,夺过大刀,随即朝着更大一片的茅草刈去。 青狗咬着嘴唇,带着一种蹂躏的心情,把倒在地上的茅草揪到一起…… 青狗的眼前一阵阵发黑,有时连太阳都是一个墨团团。可是,他绝不走向那只盛饭的竹篮。 父亲不转身,一直把后背扔给他,只是朝前猛砍,仿佛要一直砍到天边。 月亮升起来了,他们还在海滩上往前挣扎着……

6

终于,父亲租下的这片海滩变得光秃秃的了,海滩显得有点凄凉。但那三大垛茅草,却像三座璀璨夺目的金山,高高地耸立在海岸上,煞是壮观。 晚上,父亲从铺角上拿出一瓶酒来,用牙齿掀掉盖子,“哗啦啦”全倒进碗里,露出从未有过的激动和亲热:“狗,喝点!” 青狗与父亲之间似乎有海样深的怨恨,把脸扭到一边去。 父亲居然不在意青狗的敌意,一边大口地喝酒一边兴奋地说:“你小子知道个屁!我们要盖三间茅草屋,三间!茅草屋比瓦房还好,你懂吗?茅草屋冬暖夏凉。找几个好瓦匠,把这茅草一根一根地厚厚地压结实了,盖好了,往上扔一把火,乱草燎了,茅草却不着,再用大扫帚一刷,平平整整!天下最好的屋,是用海边的茅草盖的屋!” 青狗倒在铺上,不一会儿就睡着了。 父亲喝完酒,有了点醉意,抽着烟,竟唱了起来,那声音是哀怨的,凄楚的,却又有几分壮烈。 草棚依然像一只夜航的独船,在黑暗中漂泊着…… 烟蒂从困倦的父亲的手中滑落在地上…… 大约五更天,青狗觉得脸热烘烘的难受,睁眼一看,吓得他半天才叫出声来:“火!” 父亲只是含含糊糊地哼了一声,依然沉没在酣睡中。 “火!”青狗使劲摇着父亲的身子。 父亲太疲倦了,一旦放松,竟睡得像死过去一般。 青狗朝父亲的胳膊咬了一口! 父亲突然坐起身来,此时,火已从草上蛇一样爬上了草棚。等父亲终于从发愣中清醒过来时,火已四处乱突,“呼呼”地轰响开了。 他们逃出草棚一眨眼工夫,草棚便焚成灰烬。 几条火蛇贪婪地吐着舌头,迅捷地向那三垛茅草游去。 父亲哆嗦了一下,冲到了火蛇前头。他想用脚踩死它们,可是根本无济于事,它们还是扭曲着,昂着蓝莹莹的头往前游去。父亲索性躺倒在地上,不顾一切地向它们滚过去。然而,它们在稍微收敛了一下之后,还是朝前“噼噼啪啪”地蔓延过去。 青狗一旁站着,弄不清楚自己是什么样的心情。 父亲被火蛇甩在了后面。他绝望地看着它们。忽然,他把额头死死地抵在地上。过一会儿,他又猛地抬起头来,仰望着那隆起的森严的天空,长叫了一声:“天——哪——!” 无数条火蛇几乎同时蹿到了三垛茅草垛脚下,并一个劲地朝上爬去…… 火“轰隆隆”地响着。青狗心里起了一阵莫名其妙的激动。 父亲发疯似的向大火扑过去。 青狗觉得父亲很可笑,很可怜。他心里有一种残忍的满足,尽管随即一种负罪的感觉便充塞了他幼小的灵魂。 三垛草完全点着了。它们像三座爆发的火山,火焰冲天而起,映红了半个天空,也映红了半个海面。借着海风,火的声音像巨大的海潮一样咆哮着,震得人脑发麻,热浪向外一阵阵地爆发着热量。几只冒险的海鸥飞临火的上空,不一会儿,像几朵金色的美丽花朵在大火中好帅气地化为乌有。 青狗出神地看着这一切,兴奋得身子一阵阵发冷。 “啊——!啊——!”父亲在三垛茅草堆中间的空地上,挥动着胳膊,歇斯底里地吼叫着。 青狗忽然想起父亲。他朝火光里望去,只见父亲在火光中形体不定地闪烁着。他的身影一会儿拉长,被映到天幕上,一会儿缩短,似乎缩进海滩里。他通体透亮,仿佛连肉体都烧着了。一团燃烧的草从空中飘落下来。青狗看见了父亲绝望的眼睛和痛苦地抽搐着的嘴唇。父亲脸上的神情清楚地告诉青狗,他要与那三垛茅草一起葬身于海滩了。 “爸爸——!”青狗大声地喊着。 父亲岿然不动地站在三座火山中间。 “爸爸——!”青狗号哭着向火山冲去。 父亲听见了青狗的呼喊声,浑身一震,朝大火外望着。 “爸爸——!”青狗跪倒在地上。 父亲回头看着青狗。 “爸爸……”青狗望着父亲。 父亲看了看三座火山,一低头冲出了火圈。他的衣服已经烧着了。 青狗立即爬起来,朝大海拼命奔过去。 父亲跟着他。 青狗把身上冒着火苗的父亲一直领进大海里。 天已拂晓。三座火山渐渐地矮小下去。 青狗和父亲安静地坐在海边上。 父亲除了一件破烂的裤衩,衣服全被烧毁了,在海风中赤裸着躯体。 不知过了多久,父亲把那只被灰烬弄黑了的大手落在青狗的头上,眼睛依然望着那三堆火光:“你想你妈妈吗?” 青狗点点头。 父亲还是望着那三堆火光:“你妈妈走了十一年啦,是跟着一个唱戏的男人走的。因为,我没有能让她看见三间茅草屋。我答应过她,结婚后就给她盖三间茅草屋的。你妈妈长得很漂亮。谁都说她漂亮。她说她要走。我双手抱着你——那时你还不满一岁,跪在她面前求她:三年……三年我把茅草屋盖起来……她朝我笑笑:废物!你也能盖出三间茅草屋!……” 青狗抬起头来望着父亲:父亲的肋骨一根一根地显露着,肩胛坚硬地耸起来,眼睛有点浑浊了,但目光凶凶的,头发像割过的茅草,一根一根地倔强地篬着。 三堆茅草熄了。天空是红色的,仿佛那燃烧了很久的大火都飘到天空中去了。 海一片宁静。 海边,青狗伏在父亲的大腿上,与父亲一道,没有任何思想地睡着了。只有柔和的海风轻轻地掀动着父子俩的头发…… 一九八八年十月于北京大学二十一楼一〇六室 大水

1

漂儿被大水堵在了这座小城。 大水冲垮了桥梁,毁坏了所有通往别处的道路。走到城边一看,四周白茫茫一片。水从遥远的天边还在继续涌来,仿佛是一支身着素服的庞大军队正向这里疯狂扑击,像一匹匹抖着鬃毛的银色战马不顾一切地掩杀过来了。高大结实的防护堤傲然地阻挡了它们。于是,它们便跳跃着,撕咬着,咆哮着,一副狗急跳墙的样子。 除了水还是水。 小城像一片秋天的落叶,漂在茫无边际的水上。 漂儿绝望地看了一眼长途汽车站紧关着的大门,心情落寞地走上了已被夜色浸染的街头。 雾气如烟,在街道上慢吞吞地飘,路灯发着红光。 空气湿漉漉的。路上几乎没有行人。小城像座荒古时遗存下的空城。 成千上万只老鼠从水里爬上岸,像溃退的逃兵,在街上穿梭着,有时一队,有时一片。还有三两只,雄赳赳地走着,仿佛是倍珍昔日荣耀的老兵。 漂儿背挎着包袱,毫无目的地往前走。 跟随他的,是自己瘦弱的影子。 他隐隐约约地觉察到了孤独,认为应当唱支歌。他从来不记唱词,并且从来不能把一支曲子完整地唱到头。于是,他只能胡乱地哼唱。这种颤颤抖抖的哼唱,慢慢演变成一种近乎于小公牛式的荒野叫喊。这种叫喊振奋了他的神经,使他怪模怪样莫名其妙毫无意义地在街上扭动起来,跳跃起来,转动起来,疯跑起来。 突然,那股掩埋在心灵深处的悲凉之情一下抓住了他。 漂儿的声音有了一种哭腔。 冰凉的夜色中,漂儿真的哭了。 他坐到了马路牙上。 不远处,一位行乞的老者,朝漂儿张望着。他衣衫褴褛,蓬乱的头发、多年不剃的胡须、久不清理的污垢使他的面孔变得一片模糊。他似乎朝漂儿笑了笑,便去将背囊中的食物的残渣掏出来,一点一点地撒在地上。于是,老鼠们便纷纷围了过来。他没有一点吃惊的样子,倒显出几分悠闲。这使漂儿想到黄昏时一个老奶奶在给入笼前的鸡雏们喂食的情景。 行乞的老者往前走去。 老鼠们拥挤着,“吱吱吱”地叫着,争先恐后地跟着老者。 又是沉寂。 漂儿迷迷糊糊地睡去…… 远处,似乎传来手风琴的声音。 漂儿微微睁开眼。 手风琴在演奏一首快乐的曲子。声音忽高忽低,节奏忽紧忽慢,在夜空下跳跃着。它驱散了小城的凄凉和夜晚的寂寞。它给人带来一份热闹,一份活气,一份心灵的慰藉。 手风琴的声音牵着漂儿,他迎着它一步步走去。 拉手风琴的是一个中年男人。他坐在路灯下,全神贯注地演奏着。一顶破旧的草帽过多地遮住了他的额头。他的脚旁,是一个铺盖卷。他的形象和神情,都证明着他是一个到处流浪的人。 漂儿觉得很有趣,因为他看到拉手风琴的人只不过是在为一只狗而充满热情地演奏着。 那是一只丑陋的小狗。它蹲着,忘我地听着音乐。 拉手风琴的人一会儿朝狗点点头,一会儿歪着脑袋,把耳朵几乎贴到手风琴上聆听着,一副陶醉的样子。 那狗一动不动,听得极认真。 像是受到狗的鼓舞,拉手风琴的人越发卖力地演奏着。他似乎使出了全部的情感和演技。 漂儿终于憋不住笑起来。 拉手风琴的人停止演奏,抬头望着漂儿。 漂儿觉得那两束目光极有力量和神采。 “像我一样,被大水堵在这儿了?” “嗯。” “去哪儿?” “很远很远。” “你爸爸妈妈怎么放心你一个小孩家出远门?” “他们不在了。大滑坡,他们连房子一起被埋了。” 拉手风琴的人有所醒悟地点着头:“那你要去干什么?” “投奔一个亲戚家。” “噢,投奔?投奔!”他收起手风琴,用脚轻轻踢了一下还未从音乐中拉回心思的小狗,“滚蛋吧,小东西!”他走过来,意味深长地拍了拍漂儿的肩,“小老弟,走,跟我去酒馆。” 漂儿便跟了他。

2

拉手风琴的人带着漂儿踏入了一家酒馆,寻了一张桌子,先请漂儿坐下,然后自己放下铺盖卷、手风琴,将草帽往桌上一扣,极有派头地喊道:“来瓶好酒,凉菜有多少种上多少种。”随即坐下。他见漂儿露出“这要花多少钱呀”的惊讶与吝啬,捏起草帽,往边上一撂,道:“想吃,就吃。别为难自己。不知道享受还能叫人?记住钱是人挣的!” 那位服务员小姐分明听见了拉手风琴的人的招呼,但却并不答理,只顾伺候别人去了。 拉手风琴的人沉默地等待着。 “你是干什么的?”漂儿问。 “你看呢?” “乐师?” 拉手风琴的人笑着摇摇头:“我是修手风琴的。” “来瓶好酒,凉菜有多少种上多少种!”拉手风琴的人又等待了一会儿,再次提高嗓门叫道。 那位小姐正不太情愿地朝这边走来,忽见进来一对衣着华贵的男女,她又马上转身迎去:“请进。”然后就只顾去伺候他们,将拉手风琴的人又冷淡了。 拉手风琴的人双手托着下巴,极有风度地保持着一种忍耐。这忍耐是那么的沉重和高贵。它在短短的几分钟内,使漂儿的灵魂增添了几分重量。漂儿也有了一种傲视一切的感觉,与拉手风琴的人一样冷冷地沉默着。 过了很久很久,那个姑娘才带着轻慢甚至厌恶的神情走过来。 拉手风琴的人捏起草帽,歪歪地戴在头上,然后斜视着那个姑娘,突然用双手猛然掀翻了桌子。 漂儿又紧张又痛快地与拉手风琴的人站在一起。 拉手风琴的人背起手风琴,用胳膊夹起铺盖卷,拉着漂儿的手,朝门外走去。那姑娘赶忙闪到一边。 “必须反击!”走出酒馆,上了街头,拉手风琴的人用冷峻的语调对漂儿说。 他们又进了一家酒馆。当服务员将酒菜送上时,拉手风琴的人往漂儿面前的空碗中斟了半碗酒。 “我不会喝。”漂儿说。 “喝!酒是为咱们男人造的,喝醉了也没有什么了不起。一个男人一辈子醉个几回,才是对头的。来呀,小老弟!” 漂儿大胆地呷了一口,顿觉一条火蛇从喉咙中游过。等这种热辣辣的感觉消失后,代之而起的是一种向全身辐射的热量。酒使漂儿瞬间变成了一个大人。他对自己的能量、能力有了一种完全不同于过去的认识。不久前脸上的萎靡、可怜巴巴、惨兮兮、黄几几一下子被酒冲散了。他显得那么健康,那么英俊。 拉手风琴的人好酒量,自斟自酌,十分快活,仿佛世界上的一切都是顺心如意的。 “要活好。凭什么不活好呢?别那么垂头丧气没情绪。记住,太阳既照着他,也照着你,为什么要无缘无故地生出许多可怜呢?” 漂儿喝了一大口酒。他从未喝过酒。过去,他望见酒,总有几分恐惧。 “别做酒鬼。做酒鬼的人,终究还是因为他自己觉得可怜。” 拉手风琴的人是在痛饮。这种痛饮激动人心。几杯落肚,拉手风琴的人变得意气风发、神采奕奕。 “你别想着自己什么都没有,得想着自己什么都有,有眼睛,有鼻子,有双手,有挑担的肩!你还要什么呢?抬起头来往前走,海阔天空!” 这是一位哲人。这些似乎随意说出的话与酒一起流入了漂儿的血管,与那温热鲜红的血溶在一起,在血管中奔流,像大水冲击堤岸一样,冲击着漂儿那颗时时觉得寒冷萎缩的心脏。 已是深夜。 他们走出酒馆。 他们睡觉的地方是一座大楼的檐下。 凉气袭人的夜晚,无处归宿,这是很容易让人伤感的。街是空寂的。小城似乎完全没有意识到这两个流浪者的存在而已经自顾自地睡去了。只有无神的路灯在远处向他们洒来微弱的光。 漂儿凄凄惶惶地张望着。 拉手风琴的人似乎很能体会漂儿的心情,用胳膊轻轻地温暖地搂了他一下:“睡在我脚下。”他铺开席子,放下被子,“一样地睡觉。” 漂儿很拘谨地脱掉衣服,钻到被窝里。 拉手风琴的人披着衣服坐在被窝里,朝苍茫的夜空望,似乎那深处蕴含着什么他所期待向往的东西。 漂儿从未有过这种感觉。天就在他的上面,黑色的,极深邃。风在他的肌肤上似有似无地掠过。夜是那么的苍凉。此时的夜,似乎在无声地向人们诉说许多深刻的道理。寥落的星辰,苍茫的夜色,凉丝丝的空气,触动着人的情感,也触动着人的理.智,让人往深处去体味生活和人生。在漂儿这种年纪上,对一切都是模糊的,但,他确实在一秒一秒地走入真正的生活和人生,虽然他不知道。 不远处的高楼上还有一家人尚未歇息。橙色的窗帘,明亮而温和。无边的黑暗中就只有这一方窗帘。它映衬得这小城的深夜更是寂寞,甚至是凄凉。 拉手风琴的给漂儿掖好被子:“我们大家都是在生活。活着不在乎是在大楼里,还是在人檐下。关键的关键在于,你总要记住自己是个人!”他平静地拉响了手风琴。那是一首微微忧伤但总给人宁静、纯洁和安详的小夜曲。这声音从大楼的阴影中慢慢地进入了夜的胸膛。漂儿渐渐睡去。 这是他出生以来的第一次露宿。

3

大水不肯退去。 它很阴险地往上爬着,几乎就要爬上大堤漫上岸来了。它像困兽一般闹腾着,张牙舞爪,气哼哼泛着白沫,一副腌臜样子。 小城真正的绝路了。 漂儿很发愁:“这样耽搁,哪儿来的钱呢?” “虽是个小城,总有手风琴好修的。”拉手风琴的人泰然一笑,“走!”便用洪亮的嗓音朝这小城信心十足地吆喝起来,“修理手风琴——!” 走过一条条街,穿过一条条巷子。拉手风琴的人真是副好嗓子。对于这一点,他本人也已经意识到。他似乎并不在乎有无手风琴好修,吆喝本身就很有意义。这声音给这绝路的小城以一种生命的冲动,小城仿佛一下变得生机勃勃。他有时干脆站住,双手叉腰,朝高空呐喊着。 漂儿跟着他,没有一丝忧愁,有的只是快乐和希望。 “我家手风琴坏了。”一个小孩跑过来,并领着他们到他家去。 但小孩父亲却藏书网拉回孩子关上门:“不修不修。” 拉手风琴的人并不走,弯起手指,很有礼貌地叩响了门。 小孩的父亲探出脑袋:“说了,不修嘛。” “咣当”关上门。 “走吧。”漂儿失望地说。 拉手风琴的人无可奈何,只好走开。可是没走几步又折回去,固执地再一次将门敲响。 “你这人是怎么搞的?!”小孩的父亲见又是拉手风琴的人敲门,恼怒地责问。 “请把你的手风琴修一修!”拉手风琴的人居然用一种命令的口气说。 “告诉你,那手风琴不值得修了!” “看看再说!” “算了算了。走吧走吧。” 小孩的父亲没一点念头,顽梗地又将门关上。 漂儿有点尴尬。 拉手风琴的人背倚门上,一脸不屈不挠的神情。 “走吧。”漂儿说。 “不!”拉手风琴的人有点蛮横地说,“这手风琴我修定了!”他一屁股坐在门口的台阶上,卷了卷袖子,拉响手风琴,并且越拉越起劲。 门终于再一次打开了。 “决定修了?”拉手风琴的人侧过脸问。 门没有关。 拉手风琴的人朝漂儿一招手:进! 小孩的父亲把一架落满灰尘的手风琴扔在沙发上:“修吧,只给五块钱!” 拉手风琴的人随意拉了拉那架手风琴,点点头。 小孩的父亲对这架手风琴显然已不抱任何希望,只是缠不过这个修手风琴的人罢了。他扔下五块钱,便进卧室睡觉去了。 “他信不过我。”拉手风琴的人说,“就给我几块板子,再给我几片铜片,我都能做出一架好手风琴来。”他拿出工具,眨眼工夫,把那架手风琴拆了个“稀里哗啦”。 漂儿有点担心:装不起来怎么办呢? 随即,漂儿被拉手风琴的人的神奇怔住了:他粘胶、换键、调整铜簧……动作麻利,节奏分明,这中间竟无一丝犹疑和停顿,一气呵成。 “记住,人总得有点本领。”说话间,拉手风琴的人又将那手风琴装好,并将它的外表擦得锃亮,他轻试了几个音符,随即大弧度地拉开风箱,一首热情活泼的曲子便从那只手风琴中奔涌而出。 漂儿简直佩服得五体投地。 小孩的父亲走出来,惊异地:“那手风琴……是我的?” 漂儿连忙点头。 拉手风琴的人把修好的手风琴放到沙发上,将五块钱往口袋里一插,收拾起自己的东西,拍了拍漂儿:“走了。” 小孩的父亲连忙又掏出十元钱来。 拉手风琴的人用手推开了:“说好了的,五块!” 出了门,拉手风琴的人又不知疲倦地用那洪亮的嗓门吆喝起来往前走。 漂儿就这样跟着他,一天、两天……他们奔走、辛劳、不吝啬地付出,但也享受了这小城能够给予的一切。漂儿觉得自己无时无刻不在长大,无时无刻不在增添智慧和力量。漂儿对漫漫茫茫的路程不再恐惧,不再觉得孤单。 他全心全意地崇拜着这个其貌不扬的拉手风琴的人。

4

大水在夜空下颤着灰白色的亮光。远处水涛的“轰隆”声与近处水浪撞叩堤岸的“豁啷”声,夜风之悲鸣声,没有归宿的水鸟在浪尖上偶尔发出的叫喊声,给灰蒙蒙的小城蒙上一层忧郁的色彩。 漂儿与拉手风琴的人坐在堤岸上。 手风琴朝大水,朝小城,朝夜空响起来了。不知是为环境所染还是拉手风琴的人今晚忽然有了悲壮的回忆,手风琴奏出的乐曲总带着悲凉雄壮的意味。 “你想知道我的故事吗?” 漂儿不知如何回答。 “我不知道我从哪儿来。当我记事时,我已经是一个乞丐。我像一条无家可归的狗,在街上,在荒野流浪,靠别人的施舍,一天一天地度过光阴。那生活是腌的。在垃圾桶里,在人家屋后的废物堆上,我像只刨食的鸡那样刨着。有时是为了寻找食物,有时是为了寻找破鞋、破衣服或是空瓶子之类的东西。晚上,我或是睡在车站,或是睡在人家猪圈里。我确实是条狗!当我有了点力气的时候,我也帮人家干过活。不过,那总是看着人家的脸色。我巴结人家,奉承人家,顺着人家说话,人家发火,我一边往后退一边点头,屁也不敢99lib.放一个。为了混口饭吃,我无数次心甘情愿地被人侮辱过。一个狗娘养的寻开心,让我亲他的屁股,亲一次一元钱。我亲了,还笑嘻嘻地说好听的。我确实是条狗!就这么长大了。过了十六岁,我隐隐地痛苦起来,特别是当深夜独自一人思想着的时候。屈辱感一天一天地咬着我的心。我懂得了咬牙,懂得了用眼睛冷看这个世界。一个念头越来越清楚地横在我的脑海里:人得有人的活法!是的,我确实很可怜,没有家,没有亲人,甚至不知道自己是谁。但,终究也是个人。这么想着,我敏感起来,仇恨起来。一次,我向一个杂种求点食物,他朝我恶毒地一笑,将手中的饼一撅两半,一半给了我,一半扔到地上给了一条狗。我抓着那半拉子饼,浑身颤抖不止。我将饼猛地砸到他脸上,随即扑上去撕咬他。我怎么也想不到,人一旦愤怒起来会那样地不顾一切。我咬他的胳膊,咬他的耳朵,最后居然咬他的喉咙……那人受了重伤。我被抓进了牢房。那年我十八岁,已是一个小伙子。” 拉手风琴的人停住话头,拉起手风琴。琴声告诉漂儿,他还沉浸在苦涩的回忆里。 “后来,我和许多犯人一起,被送到一个荒无人烟的地方。在那地方,我九死一生,度过了整整十个年头。但那十个年头我黄金不换。它给我的东西,终生享受不尽。我认识了一个人,一个会拉会修手风琴的人。他使我懂得了‘人’,并教给我谋生的本领。我活着走了出来,他却永远留在那里了。我开始了新的路程。路很难走,但我坚决地往前走,从不灰心,也从不可怜自己。与其瞧着别人的脸色到碗里去夹肉,还不如独身一人喝西北风去。总而言之,我必须作为一个人生活于这个世界上。是的,我不过是一个修手风琴的。别人会瞧不起我,比如那天晚上酒馆里那个姑娘。可我自己不能轻瞧自己。一个人不在乎他一辈子做什么行当,关键在于他在做这一行当时得有一种人的神圣感。一有了这种感觉,你便会觉得自己那点微不足道的谋生手段顿时变得无与伦比的伟大。当我终于弄到了一笔生意,当我用我的手我的心灵使那些将要被主人当作破烂而抛弃的手风琴重新有了演奏能力时,我看见了自己。你看见过自己吗?自己!” 他兴奋地拉着手风琴,一会儿挺起胸脯,一会儿弯下腰去,像是在拥抱怀中的手风琴。他久久地浸泡在音乐声中,不肯把思路拉回来,继续给漂儿叙述他的人生。 “当然。我也很知道享受人生。我反对苦行僧,绝对反对!人到世界上走一遭,光知道吃苦,不知道享受,这只能说明他还没把‘人’悟出来。小兄弟,告诉你,我只要愿意并且有钱,我也会像那些大亨们一样,住豪华的大饭店,哪怕是一晚,哪怕是第二天我只能喝白开水。有人吵吵着要人一辈子勒紧裤带,他不是不懂人生,就是胡说!我干吗来了?你说,干吗来了?!你能成为一个最富有的游客,你为什么不?问题倒在这一面:当你一无所有的时候,你不要顾影自怜!几十年里,我到处漂泊,走过一座座城市,一个个村庄,天南海北,行踪不定。我走过荒野,也走过世界上最繁华的大街。我在山顶上迎过日出,也在海边一直看着那轮月亮慢慢落进大海。我都是靠自己走的路。我还要什么呢?整个世界不都是我的吗?整个!……” 漂儿瞧见此时拉手风琴的人即使在黑暗里两眼也闪闪发亮。 “当然会有痛苦,可是,小老弟,你必须记住,这个世界上最宝贵的东西不是别bbr>藏书网的,正是痛苦。那刻骨铭心、让你泪流满面、让你咬牙切齿的痛苦。要珍视它,特别特别地珍视它!” 沉默。具有无限意义的像冬雷一样轰鸣的沉默。 “我要离开这座小城了。”拉手风琴的人说。 “哪儿有路呢?”漂儿望着大水说。 “那也得走。我这个人等不得。我得往前走,不停地往前走。” 同是天涯沦落人。这两人情意切切,竟一夜未眠。那手风琴也断断续续地响了一夜。

5

他说走就走。他掏出身上所有的钱,又卖掉了两件衣服,凑足了数,买动了两个敢于冒险的船工。 漂儿呆呆地站在岸边。萍水相逢,短短几日,别离却是那么的伤心。 拉手风琴的人深表歉意:“对不起,小老弟,我喜欢一个人闯荡江湖。再见了!” 漂儿举起手,但泪水模糊了他的视线,拉手风琴的人浑然如一片烟云。 船启动了,在茫茫的大水上,坚定地向前驶去。 拉手风琴的人回过头来,大声地留下一句话:“小老弟,记住,这几天是我养活了你,等你有了钱,要想着还我。也许,我们永远地不能相遇了。但你必须想着!因为你不可以欠别人的东西!” 漂儿向他点头,泪水夺眶而出。 大水。 大水。 手风琴在大水之上,雄壮有力地鸣响着。 船越来越小,后来竟成了一个黑点。手风琴的声音也渐渐微弱下去。 一九八四年于北京大学二十一楼一〇六室天涯在线书库《www.tianyabook.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