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涯在线书库《www.tianyabook.com》 《好的故事》 总序 新活力:今日青年文学的高地 施战军 千人一面的文学时代早就成了历史,文坛的表情总是千姿百态的,“千变万化”才是它的常态。作为最活跃的文学生力军,青年小说家们更需要不断突破定型的拘囿,并随着不断的写作锤炼,变“小技”为“大气”,由“雕虫”而“雕龙”。名噪一时的“新生代”蝉蜕为今日的“新活力”,就是青年写作不断自觉调整并有效超越的结果。

告别与展开

九十年代“新生代”异军突起,如今回头翻检,它最大的贡献是把“日常生活”的艺术观念与“身体修辞”融为一体,消解既往的英雄戏剧化的理想型写作,把感同身受的世俗体验推向前台。人们已经习惯了的精神性的凌空高蹈,到“新生代”笔底已是身体性的贴地逡巡。作家的角色也相应地从代言者或“大写的人”的制造者,彻底转换为“人民”的一员或者“个人”遭遇的记述者。叙述的真切性——而不是故事或者精神的感染性——成为衡量新小说的重要尺度,于是对“新生代”的道德指控便随之而来。你想想,一个高大的英雄挺身而出,指出我们生活的重大矛盾之所在,带领我们向前奔驰,这样的作品,时代和家长都寄予厚望;而“新生代”辜负的恰恰是对这种美好的神话和童话的向往,让一个个面色与心地不甚清洁的男女闲逛街头,或大大咧咧声色犬马,或神情虚弱自我封闭,怎能不让“良知”持有者嗤之以鼻。到了一九九八年,朱文、韩东等发起的“断裂问卷”的出现,标志着他们与传统也可以叫做正统的文坛的对峙达到了最激烈的程度,成为日后经常被人们提起的“断裂事件”。“新生代”由此也产生了明显的分化,甚至可以说,“新生代”这一名称迅速缩略,为“断裂事件”的几位核心作家所专署。 “新生代”经典作品:韩东的《交叉跑动》、《障碍》,朱文的《弟弟的演奏》、《什么是垃圾,什么是爱》,李冯的《一周半》、《十六世纪的卖油郎》、《孔子》,吴晨骏的《梦境》,张生的《结局或开始》,海力洪的《药片的精神》等。 就像当年告别八十年代中期的“先锋”写作一样,告别“新生代”势在必行。新生代已经整体上“中年”化了,故事类型化之后,相应的品类规则相对僵化,语风大同小异,叙述上顺滑严密,没有什么明显纰漏,只是活力和冲劲不见了踪影。昔日那个善于捣乱的“新生代”形象,用重复性的动作腻歪着读者,那个正逢“边缘化”的时代而降生的闯将,已经退到了俗化漩涡的中心地带,活力已经消散,毫无创新意义的可以复制的“新生代”标准像,已经败坏了读者的视觉,在不求表达精神话语的探索中,也渐渐丧失了格调。“新生代”因为不痛不痒、世故圆通,已经在文学前沿消失。 也许是“断裂”事件用力过猛了,此后我们再没有听到发自青年写作群落的更为尖锐的声音。让作品默默地说话,总是比宣言、表演或者运动来得厚道扎实。一九九八年之后,诸多非榜样性的“新生代”作家已经走出“新生代”写作的套式,展示了新的可能性。即便初试身手的新秀们,也没有完全遵循现有的“新生代”格套,而是表现出更为丰富的前沿探索热情。如果我们再用“新生代”来框定他们则是不负责任愚不可及的削足适履之举。从目前的情况看,从大范围的“新生代”发展派生出来的青年作家,都在自觉地增强文本的可读性和现实参与功能。即便是隐喻性的写作,我们也能读出更大含量的内容,过去那种狭窄的个人抚慰式的写作正在为更宽广的生命思虑所刷新,他们表达着各自独到的体验、发现和丰富的想,而且比以往更多地指向个人生命和精神处境。在将人生与社会场景做充分的情境化理解之上,作家与历史生活切肤摩擦的痛感正赋予青年写作以强劲的动力,个人与周边世界的关系成为他们思考、叙述的主体内容。这就是质感丰盈的新活力。 ——“新活力”,一个雄心勃勃朝气蒸腾的青年文学图景,一个以世界文学经典发展史和本土历史、现实生态为参照系的新的青年文学时代,在不事张扬的建设中,已经蔚为大观,势成今日青年文学的高地。

新活力肖像选

他们是:毕飞宇、李洱、红柯、艾伟、荆歌、叶弥等。他们都曾是广义上的“新生代”较有代表性的作家,但是,跟理论上的“新生代”一直保持着明显的个性距离。他们每个人都有别人难以模仿不可复制的写作方位,更重要的是,他们的写作自然地跟本土的风情、心理、历史、现实发生关系,而角度和力度令人惊奇。他们各自所创造的《青衣》《玉米》《遗忘》《花腔》、《龙凤呈祥》,《美丽奴羊》、《吹牛》、《西去的骑手》,《越野赛跑》、《爱人同志》、《小卖店》,《枪毙》、《鸟巢》、《爱你有多深》,《美哉少年》、《天鹅绒》、《明月寺》、《猛虎》等不仅标志着目前青年写作的最高水准,也是当代中国文学发展曲线逶迤延伸到今天的波峰。 毕飞宇,一个天资聪颖的人,加上勤勉认真地爱惜每一个字句,写小说难免就成了小说精,成了精依然精益求精。这就是毕飞宇,一个不可多得的独出机杼的作家。他让我们知道人的细密的感应往往连筋带肉地牵扯着他(她)的境遇,人的向往以及为向往而挣扎的过程往往就是一个时代的悲剧,他让我们怀着悲悯,看一些原本美好的东西是如何由原初的美好、坚韧的追望走向残忍的破碎的。《青衣》里的三代青衣在日常生活里的代际冲突变得越来越酷烈。为获得A角席位而进行的争斗,在不同的时代里,显得那样虚妄。决定A角的,总是戏外的那个时代的A角。《玉米》从一个少女性格、心理和命运的小小隐秘之地,透视的却是中国农村乃至整个社会生活的潜在秩序。聪明善感的村长之女以独有的以静制动,打击与父亲胡搞的女人;嫁给空军飞行员的梦明亮的时候光彩四射,暗淡的当口阴森可怖;她看清了自己的掉价跟父亲失去权力的关系,咬紧牙关身许只会说“好”的“革委会”头目。故事以此而告终。《玉米》,也可以看成关于一个纯粹的村姑的成长小说。《玉米》、《玉秀》、《玉秧》,所有的叙述都是属于人物的,没有一句故作广袤之语,但她们的每一个小小的表情都可能充满了弦外之音。玉米、玉秀和玉秧,虽然分别成长在各自特殊的历史情境中,但她们也揭出了今天我们生活的底细,那是乡土中国的活生生的牵心扯肺的写照。 李洱,从早期的《导师死了》、《现场》、《喑哑的声音》、《午后的诗学》到后来的《遗忘》《花腔》,虽然一直没有离开他写知识分子的擅长,但是他是青年作家中自我跨越度最大的写作完成度最高的一个。他用中短篇表达了对现状的戏谑式的批判之后,接下来的两个长篇把触角深深地扎向被遮蔽雪藏的历史,一部比一部更具内在的颠覆力量。《遗忘》里的故事是荒诞的,荒诞中有着令人惊怵的真实性——表层的倾向是针砭的,指向高等教育某种荒唐颓败的事实;深在的用意在于,我们引以为骄傲的传统文化宝库之中,存在着为某种阴谋寻找堂而皇之的借口和凭据的无限用场,最悖谬的臆想也能从中找到真理性的印证。《花腔》则把触角伸向了现代史。一个革命时代的风云人物的消失的解谜过程,在几个当事者叙事人的讲述里,真假莫辨。不管是一个多么大的人物,是让他成为烈士还是成为奸细,是死了(包括让他如何死)还是幽闭起来了,都不是个人(主人公的名字与此谐音,名叫葛任)能自主的,只有最强有力的“花腔”才能决定。不明就理的人们在华丽的花腔引领之下,难以察觉的正是个人生命的呼吸。知识分子与革命的关系、文化传统与知识者生态的关系、个人与历史需要的关系,这些二十世纪中重要的文学母题,到李洱这里,无论写法还是意识,无论深度还是广度,无论谐趣性还是庄重性,《花腔》都可看做毋庸置疑的颠峰之作。99lib. 红柯,在内地读者眼里,通过他我们知道,西部是传奇的地域。八十年代“先锋”作家杨争光的西部传奇氤氲着阴森的杀气和人性的乖戾,九十年代张承志的作品把西部的血泪、艰难和仇视以愤激的言语方式表达出来,而到了红柯这里,西部的美和干净、温情和英雄性格,成为他个人西部生活感遇之下的真切倾说。《吹牛》里两个酒醉牧人的对话如回旋曲般涤荡世俗人心,《美丽奴羊》、《阿力麻里》、《金色阿尔泰》等,我们读到的是深挚的爱意;长篇小说《西去的骑手》是民国年间发生在西部的壮美凝重、荡气回肠的英雄史诗,战场的酷烈和人物性格的交手,使传说中的故事带上了“尕”气。它使得日渐慵懒和老气横秋的文坛,重新获得了血性的激活。红柯笔下的梦幻是自然而然的,因为他所枕着的西部,绝不狭隘凶毒,他宽广无边,雄浑无涯,美爱无尽。 艾伟,他让我们领略到什么是文学的艺术力量:文字的、思想的、想像的、结构的、时间的、命运的、人性的、欲求的、时代的……各种各样杂糅起来的力量,变本加厉,抟捏扭曲,虚构与现实之间的界限任你如何折腾,总是难以廓清,令人徒叹奈何。《越野赛跑》虚构了一匹白色的军马,它和现实中的村庄之间,从六十年代中期开始以后的三十年间,构成了互相比照互为隐喻的世界:飞升的想像和动荡的现实,都是激情和奇迹的渊薮,胆大妄为的技法下面是放荡不羁的心绪。艾伟用这部小说淋漓尽致地写出了屈伸于母土的灵魂史。《爱人同志》探向往日英雄和圣母情结的沉沦过程。主人公张小影宁愿靠虚拟的方式等待自己辉煌的“圣母”时代的回返,而当年的战斗英雄伤残勇士已经成为时代的多余人。在小说里面,两性的隐秘、精神与肉体的撕裂、时代变迁与身心伤痛、光辉岁月的记忆与饱受冷落时的幻想等等,不仅道出了世态炎凉,更呈现了人性的病灶。《爱人同志》也是“新活力”作品中最富现实精神勇气的佳作。 荆歌,他的小说一向给人自如的阅读感觉。九十年代中后期发表或出版的《漂移》和《粉尘》带着比较明显的“后先锋”与“新生代”观念痕迹,叙述技巧突出,人物行为意识大于对小说本体统一性的考虑,缺少一种相对较为整饬的自然天成的叙事能力;但是到了《枪毙》以后,《爱你有多深》就明显地展现了一个跨越的势头,对长篇小说的文体、架构、人物关系、场景、线索、节奏及内蕴都有不着雕痕的安妥布置,以至于有些细节略显密集,过于结实。到了《鸟巢》,我们可以觉察到,荆歌终于把快乐的叙述和倒霉的人物融为一体,前面的那些特征,不必刻意设置,不再是并排的而是相生相克的,被荆歌随手抟和任性摆弄就做成了一个漂亮精致的《鸟巢》。按照成长的年代顺序,《枪毙》写的是少年时期,《爱你有多深》是成年工作以后接近中年的现实,而《鸟巢》应该是在两者中间,写大学校园生活。但是正是对这段成长史的写作,他找到了不远不近的审美世界,自由地把握跳荡,放开来添油加醋,不吝不废,从心所欲不逾矩,聪明绝顶地装傻充愣。荆歌的小说宣示了一个写作定理,自由度和完成度成正比。《鸟巢》以及刚刚面世的《十夜谈》也将以它的高超的完成度使得目前的中国长篇小说令人刮目相看。 叶弥,她的《成长如蜕》几乎可以看做“新活力”开启的标志,这第一篇小说就使她站在了青年文学的至高点上。此后她的《现在》、《耶稣的圣光》等中篇直到一发而不可收的《父亲和骗子》、《天鹅绒》、《大叫上天堂》、《明月寺》、《猛虎》、《小女人》等短篇小说,灵感有如天赐,妙笔宛若天成,出落于江南,惹眼于全国文坛。她的长篇小说《美哉少年》将历史与成长融于少年混沌的直感和天真的流浪,正剧题材在轻喜剧的调子里不再有当事人情绪的峻急感,苦难被出走与返回四两拨千斤。这种叙事智慧实现了长篇文体的重构,在以往的诗化、散文化的变异经验基础上,预示了重生结构性的可能性。在“新活力”领军人物中,叶弥的艺术创新能力最为醒目,长、中、短篇均达到很高的艺术境界。她也是当今最难以用“风格”、“性别”、“题材”等固化尺度论之的中国作家。

新活力分布地形图

江苏、浙江、山东,是近年来青年小说最活跃的地域。 在江苏,除了毕飞宇、荆歌、叶弥,还有《高跟鞋》、《水姻缘》、《戴女士与蓝》的作者朱文颖,《流年》、《拐弯的夏天》、《化妆》的作者魏微,《练习生活练习爱》、《亮了一下》、《甲乙丙丁》的作者戴来(出自江苏现居河南),他们都是当今中国文坛出色的青年小说家。另有王大进、赵刚、中跃、楚尘、王传宏、陶文瑜等等。江苏历来文人辈出,而且往往引领风气之先。 浙江有了个艾伟,还有夏季风、吴玄、赵柏田、畀愚、王手、但及、海飞、柳营、杨怡芬等数量质量都相当可观的青年小说家,每年的“浙江青年文学之星”获得者,放在全国文坛格局中,同样光彩熠熠。 从异军突起的角度看,这几年,山东的青年小说完全配得上“崛起的新鲁军”这一称呼。刘玉栋的《我们分到了土地》、《跟你说说话》、《给马兰姑姑押车》,老虎的《地铁站口的赤脚医生》、《漂泊的屋顶》,王方晨的《乡村火焰》、《王树的大叫》,刘照如的《梁山》、《媒婆说媒》,凌可新的《从前的护林员老木》、《雪境》,李纪钊的《陪老师结婚登记》,卢金地的《吃阳光》、《斗地主》,路也的《幸福是有的》、《茑萝行》,宋潇凌的《生活艺术》、《个别女人》,鲁雁的《最后的庄稼》,张继的《村长的玉米》,王秀梅的《零度火焰》、《彼岸的舞台》,瓦当的《我的父亲母亲》,南北的《爱情门票》,桑邑的《一直往东走》等等,令人们对一向温吞的山东青年写作力量难以视而不见。 不能小觑的宁夏的“三棵树”——刘继明、石舒清和金瓯,甘肃的叶舟,佳作连连,后劲十足,给世人展现了西北青年小说出色的纯正和深远的文学景观。 相形之下,近年北京上海的新人显得匮乏,除了潘向黎、陆离、叶开等持续稳定地发表有一定影响的作品外,很少出现令人眼亮的新星。倒是福建的须一瓜、陈希我、北北,湖北的李修文,四川的麦加,深圳的谢宏,广东的巴桥、盛可以、黄咏梅、央歌儿、吴君,河北的刘建东、李浩,贵州的谢挺、盛慧,吉林的金银顺、刘庆、王齐君等人,使得中心城市之外的文学力量显得风情万种。

新活力与中年文学的差异

今天,活跃于文坛的中青年小说家在言说立场上的分化远比艺术形式上的区别要明显,当然更明显的是,对这些小说家的对比性选择有我自己的趣味限定。 如今的中年作家大都是在精神倾向和小说文体上为八十年代添加不安分因素的骁将。那时候,他们得到了长期压抑后的迅猛喷发的时机,文学的意识形态性仍然处于强化状态,只要胆子大一点动作怪一点故事讲法新奇一点,都有可能被评论界夸大为“打破禁区”或者“新潮”、“先锋”,并有可能成为文学史上的划时代图标。历史背景上文学性的苍白衬托着他们的新探索的陌生效果,等到他们成为中年作家的时候,风格已经基本定型,写作当然还要继续,而他们以创世纪般的热情所留下的那些作品,已经成为新一代青年作家的文学背景资料,青年毕竟要有所超越才能获取文坛准入资格。今天的青年作家身上已经没有可能被贴上代表思想解放进展的金光,文学处于时代主潮的边缘,他们努力要生长的林带还要处在事先已经抽穗结粒的中年庄稼地的边缘,茁壮成长的难度和勇气可想而知。因而,言说立场的微妙变化也是时势所趋。 可是我们看到,今天在中短篇小说领域,在读者号召力方面,中年和青年或许可以平分天下;但在长篇小说方面,中年作家整体上仍然占着上风:韩少功、贾平凹、李佩甫、莫言、尤凤伟、王安忆、张承志、张炜、铁凝、叶兆言、陈世旭、赵本关、黄蓓佳、阎连科、周大新、范晓青、赵德发、潘婧……提起来就是一长串。而青年作家实在很难凑成一样齐整的阵容:戴来、红柯、艾伟、李冯、荆歌、邱华栋、叶弥、徐坤、魏微、朱文颖、刘建东……在艺术形式方面,中年作家走得更远,青年作家在长篇小说的架构把握等艺术能力方面整体上不如中年老手——可是,在语风以及对历史和现实的言说立场上,青年作家的超越气质则是鲜明的,至少,他们褪去了中年作家普遍存在的代言偏执和表达的不自然痕迹,历史、精神、天理、人欲不再是刻意而为的符码,小说的人物、场景、叙述、描写、对话等基本因素不再是作者本人的偏见或“时代共识”的道具。 在广有影响的代表性中年作家和优秀青年作家之间,存在着言说立场和艺术趣味的“显”与“隐”的分别。当然,这种分别主要存在于“现实主义”与“知识分子”写作特征较为鲜明的作家中。相形之下,莫言、阎连科、叶兆言等就几乎没有这种中年写作特征。 这大概也就是种庄稼的和种树的价值差异所在。套用传统文论的说法,他们的审美力量的对象化过程和效果肯定不同。侍弄庄稼的过程——选种、翻耕、施肥、除草、间苗、松土、浇水、灭虫……因为有足够的经验,从一开始就预设了犹在眼前的美好景象,然后就是上述精耕细作,然后就是丰收在望,然后就是颗粒归仓。在讲求温饱实用的国度,粮食总是最基础的物质需要。中年作家的突出本领是把小说里的精神性充分物质化,可以解决“思想”的需要,较为醒目地发挥显而易见的社会批判功能。总之,可以提供现时代的“精神食粮”。种庄稼的收成自然显得比种树可观,我们可以在媒体上看到许多硕大的西瓜王白菜王土豆王,我们却看不到年轻的树王。尤其是有的中年作家习惯宣称一部新作品写了多少年,大概是把审美对象化的过程延长到了学农、选地、开荒的日子,但是他年年都有长篇问世。有时一年两三部,则可视为一年两三季作业的农场主。种树是没有可能如此风光的,长得慢不能当年收益还在其次,关键还在于它们的实用性离现今读者习惯性的对“精神食粮”的紧迫要求普遍太远,现实更需要实用性的砍伐,自顾自的生长,没法不被漠视。据说环保时代要求退耕还林,这如果跟文学扯到一起肯定招致讥笑,当然也不该这样简单类推。我只希望读者既重视为我们增产增收的庄稼地,也重视那些有望成材的新生林。

新活力的传承与创新

今日中国文坛,处在经济文化转型的时代,驳杂的价值观念,繁复的人间景象,纷沓的成长印迹,斑斓的想像天地,在已有的文学经验所能触及的层面之外,构成了新的写作的可能性。一批具有相对充足的文学素养、丰沛的感知能力和较为成熟的叙事技巧的青年作家恰逢其时,给我们的文学新时空增添了许多可观可喜的新活力。 新活力的写作资源,我们也完全可以无比正确也不无狡猾地说(跟所有的文学成功人士的经验之谈中神侃的差不多),是古今中外而有所偏好,是包罗万象又有所倚重。 只是,跟上个世纪八十年代中期的“先锋”作家相比,新活力作家的阅读资源更复杂,所喜爱的经典更不单一,但是他们在羡慕和学习过程中掌握了适度飞翔的言语方式和王顾左右而言他的小说奥秘。跟父兄辈现实主义作家相比,他们对现实主义的理解更为宽泛,从而导致他们在阅读中感兴趣的并非是“提问”,而是看经典作家是如何把繁复芜杂的现实生活生气盎然地活化在文本中,又怎样在叙述中表达言外之意的。 在写作境遇上,他们似乎都曾“新生代”过,以颠覆自命的写作时期,初生牛犊不知深浅,自顾自狂奔。很快,便有人发觉“欲望”并非止于“身体”,“平面”也可能通向“纵深”,文学不仅仅是“翻筋斗”,而是有它永恒的精神指向,探寻内心隐秘的路既可能来自“私人”也可能遍布世间。于是我们看到,文学延伸到新活力这里,就有了视域张大、吞吐能力增强、现实品格复归的倾向。本土的尚未真切的历史与充满谐趣的活生生的现实在新活力作家笔下有了厚重而新颖的艺术模样。 稍作细致的探察,我们就会从这些新的写作潮流中发现一些新鲜而又与我们的文学传统紧密联结的新因素: 在“成长”的范畴内,他们所叙写的个人成长史或成长片段,已经完全不同于父兄辈作家以情绪性理想性记忆构织故事的先验特质,经由上个世纪九十年代以来的“个人化”写作影响,无论写实还是悬幻,呈现与表现的美学观正在这一代青年的成长叙事实践中杂糅综合。 在这种杂糅综合的情势下,这些青年作家,既重视对外国文学经典的阅读理解,又对本土文学传统有某种自觉的接活意识,在同步关注国外文学动态以做参照的同时,对汉语文学的优长及创新倾注着更大的热情。他们意欲实现的是对十几年前先锋写作技法至上观念和几年前“新生代”叙事贴地行进姿态的双重超越,而且,所探索的层面与现实的生存状况和精神困境发生更加深广更加细微的关系。在确有其事和若无其事之间,他们的笔致开辟着属于文学的张力空间,没有激烈的质询,却有可贵的怀疑;没有责任的自弃,却有勇敢的自视。 我们还发现,他们已经具备了在想像与现实资源之间的整合能力和既发问又悬疑的艺术技巧,作者的立场既不寄托于某个人物的命运情感也不表现为社会道德人间伦理的判断,是世道99lib?人心与个人迷梦之间的巨大张力,使得小说弹性足,射程远。所以不会是纯“立场小说”——对了,新活力的探寻方位是那个可以“立”的“场”,不是“立”的炫耀,是“入场”探秘的窃喜。 ——于是,我们读到了可以接受的自然和耳目一新的陌生。这就是饱满着上升气息的新活力,这就是涵蕴着创新气质的新活力,这就是根基沉稳枝叶蓬勃的新活力! 新活力正在形成新的文学高地,这样的高地因基底牢固植被葱茏而并不显得突兀,而且仍在稳健地提升着海拔。我们给他们已有的写作实绩予以及时的关注梳理,从整体上把握他们创作新质和基本走向,对其中有代表性的个案进行言之有物的研究和跟踪批评,尤其将他们的代表作集中出版,肯定是一件对中国文学现时以至将来极其有益的事情。我们也期待着更多的读者和专业人士来到这片丰饶多姿的高地,进行文学的胜境游。 二〇〇四年四月 创作自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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短篇小说

我所渴望的短篇小说与经验的关系并不十分紧密,相对说来,我所喜爱的好的短篇似乎是“不及物”的。因为“不及物”,所以空山不见人,同样是“不及物”,所以但闻人语声。有时候,我认为短篇这东西天生就具有东方美学的特征。东方美学是吊人胃口的美学,我经常用一个庸俗的例子来说明这个问题,比如说一块羊肉,你把它烤一烤,它散发出来的香味让你直流哈喇子,简直要了你的命,可是,你真的把它送到嘴里,也就是那么回事。这里头还有一个“大”与“小”的关系,一块羊肉能有多大?然而,只要在街头烤了那么一下,神话马上出现了,“.羊肉”变得巨大无比,十里长街它无所不在,你看不见它,可它却放不过你。是眼不见为实的,它具有了压倒性的、统治性的优势。这就是“味道”的厉害。“味道”是事物的属性,却比事物大,比事物大几百倍。短篇就是一块羊肉,不同的是,它被“烤”了那么一下。 短篇是怎么“烤”出来的呢?我不知道。但是有一点是显而易见的,短篇难以回避它的技术性。在艺术问题上谈技术是危险的,它不如“主义”超凡脱俗,更不如“主义”振聋发聩。但是,技术有它的实践性,艺术同样有它的实践性,你可以无视它,但是,只要你从事,你绕不过去。写作和美术不同,和音乐不同,和竞技体育更不同,那些东西没有专门的细节训练是不可想像的。写作不一样,写作有它的宽泛性,有时候,会写字就可以了。这种宽泛性容易掩盖写作的技术。所以,上个世纪九十年代的中国文学“事件”多,思潮多,口号多,好的小说,尤其是好的短篇小说却不多。这和写作的宽泛性有直接的关系。写作不再是艺术生产,而直接是艺术股市,甚至于,是艺术期货,带有买空卖空的性质。几年前我读过一篇文章,文章说,好小说一定是最不像小说的小说。这是标准的回避常识的说法,这同时还是好大喜功的说法。西瓜不像小说,液体牙膏不像小说,浮肿不像小说,鼻涕也不像小说,这又能说明什么?只是一句空话。所以我坚持这样的观点,好小说应当经得起“意义”(如果有意义的话)的考验,同样也要经得起技术性的文本考验。

中篇小说

我所渴望的中篇首先应当具备分析的特征,分析的特征确保了事物的本质能够最充分地呈现出来。本质总是坚固的,可信赖的。有了这样一种底色,你想描绘的人物大多不会游移,从而使人物一下子就抵达了事件。 这不是什么深刻的道理,我们所缺少的是坚定不移的实践,实践的愿望、能力与勇气。我们看到了大量的放纵的创作,放纵的作品大多是人浮于事的。一些批评家们跟在后面起哄,把“人浮于事”的创作上升到了自由的高度。放纵和自由是完全不可对等的东西,它们是貌合的,却更是神离的。 王安忆有一个说法我十分地赞同,她强调小说的“推导”功能。“推导”这个词带有形式逻辑的学究语气,但是,在我看来,“推导”是小说中——尤其是中、长篇——必不可少的“判断的控制”(韦恩·布斯《小说修辞学》)。由人的行为(或内心)到人,到人的关系,再由人的关系到人,到人的内心(或行为)。 与短篇小说相反,我所渴望的中篇与经验有着血肉相连的关联。它是“及物”的,伸手可触,一开口说话就带上口红和晚餐的气味。

人称

“我”是新时期小说的第一人称。有人说,“我”应当是所有小说的惟一人称。这句话气派宏大。 我承认这是一个很大的话题,我甚至愿意承认,这是一个很有意义的话题。但是,这和结论是两码事。我对这个问题感兴趣是因为李敬泽,那是“多年以前”了,我和敬泽在一间房子里枯坐,他翻着一本杂志。敬泽突然丢下手里的东西,说,怎么离开“我”都不会写小说了?敬泽没有说下去,我也没有再问,但是这句话在我的心里留了下来。 怎么离开“我”就不会写小说了?是“我”大了?还是小说“小”了?朱苏进说,作家应当比作品大。这句话我同意。可是我想了又想,朱苏进的话和“人称”似乎并不相干。

现实主义

现实主义是我非常鄙视的东西。那是没有想像力的标志。在我做了父亲之后,我的看法有些变。徐坤说,做父亲改变了男人的内分泌,徐坤一语中的。做父亲之前,我想像着儿子,做了父亲之后,我凝视着儿子。这就牵扯到想像力与观察力的问题了。观察是有意义的,它会提醒你,你对别人有用,说得文气一点,它会让你有价值感。想像力绝对是不可或缺的,但是,观察力的价值就在于,它有助于你与这个世界建立这样一种关系:这个世界和你是切肤的,你并不游离;世界不只是你的想像物,它还是你必须正视的存在。这个基本事实修正了我对艺术的看法,当然也修正了我对小说的看法。观察的结果是这样的:它使我看到了世界的不安全,奇怪的是,我却比任何时候更关注这个世界。一个人在想像的时刻,他的眼神通常是不聚焦的,而在他观察的过程中,他的眼里布满了警惕。在我睁大眼睛四处张望的时候,我意识到,我是一个男人了,一个不能不关注未来和命运的男人。所以,我要说,现实主义不完全是小说修辞,它首先是凝视和关注。

叙述

叙述不是叙述,是你处理关系,以及你的处世方式。所以叙述的第一要素是你介入事件的通常心态,然后才是语言。我写小说的时候时常对自己怀着一种不良的动机:小子,你说吧,我看你怎么说。

事出有因

溟池不过是一汪死水,篮球场那么大,岸也不规则,叫溟池还是一九九四年的事。往年的池水一到夏天就臭,许多杂物在里头漂浮,水也成了浅绿色。学校好几次下决心把这里“动一动”,一预算事情就放下来了。工会的申主席早就说了,“动”过之后再种上荷花,可以恢复到校史上记录的旧样子。那时候溟池有过一个很风雅的名字,叫荷塘。荷塘时期的学校可不是现在的幼儿师范,而是民国年间声名赫赫的“省二师”,即省立第二师范学校。那时候溟池里头长满了荷花,一到夏天莲叶就无穷碧,荷花就别样红,是畅谈革命、憧憬社会主义的上好背景,要不怎么会有“荷塘”这样的好名字。工会的申主席一直缅怀旧时的红红绿绿,他始终想把溟池的重建也弄出“师范性”,使溟池洋溢出春风风人、夏雨雨人的古朴风韵来。 一九九四年四月二十一日,晴。东南风三到四级。最低温度十一度。最高温度二十六度。春风明媚,溟池的小桑树底下凭空出现了一只避孕套。发现这只避孕套的是一位男同学,他立住脚,拽了拽身边另一位男同学的衣袖,用下巴指给他看。两个人便站住了,默不作声地看。这种不动声色的凝视具有极大的号召力,又过来几个同学,三三两两,几秒钟的工夫就是一大片了,幼儿师范学校里一下子就炸开了,春雷一声震天响。 五分钟过后教导主任赶到现场,双手扒开一道人缝,挤到了桑树底下。在两只易拉罐一堆瓜子壳和几张卫生纸团旁边,避孕套皱巴巴的,很蔫,散发出沧桑劳累的气息,像刚刚挨了记过处分。教导主任总算处乱不惊,转过身来向半空伸出了两只巴掌,大声说:“散了,散了。”同学们就散了。学校从这一刻起笼罩了一层病态宁静,金童玉女们的眼里闪烁出异样光芒,又惊恐又兴奋。 当天下午开来了两辆奥迪车,锃亮漆黑。车子停在行政楼的旁边,钻出来一批领导,领导们神色严峻,每一张脸都忧心忡忡。办公室主任迎上去,很悲痛的样子,不说一句话,只是不停地眨巴眼睛,然后欠着身子做出许多手势,表示“请”或“这边来”。 同学们远远地看见领导在水坑四周信步巡视。穿夹克衫的矮胖领导是一位主要领导,依照人群与他的距离可以判断出来。矮胖领导的夹克衫没有系扣子,两只手背在腰后,两襟的下摆全鼓出来了。矮胖领导看了一圈,一路上没有人说话,都跟着他跑。矮胖领导后来立住脚,回过头来,很严肃地说:“没有嘛。”办公室主任立即跨上去,汇报说:“处理了。我亲自处理了。”办公室主任觉得说“亲自”有点不妥,马上就重说了一遍,把“亲自”换成了“亲手”。领导点点头,十分肯定地说:“好。” 现场办公会就是在池边的路面上召开的,领导说,这一次一定要动,再不动就动班子。领导强调说,对某些具体的事情,大家就不要再纠缠了,没有好处。对已经过去的事,宜粗不宜细;对下面的工作,只准细,不许粗。领导用食指点着水坑批示说,一定要把这里,建设成精神文明的窗口。领导放松了语气,拿目光找校长,指示说,预算一下,拟个报告来。在场的领导和被领导都鼓了掌。 特事特办,说动就动。四十八个小时过后电动水泵把水坑里的臭水抽干了。干底后学校里又闹了一点小轰动,谁也料不到臭坑里居然有鱼。老师和同学们都说“没想到”。大家在一块抓鱼,又有说又有笑,“某些具体的事情”所造成的紧张态势一下就松动了。修理工程开工了,学校随即恢复了常态,正像校领导在学校的喇叭里要求的那样,同学们又把“主要精力”花在“学习”上了。

溟池

臭水坑被修理一新,做了石头河工。水泥沿着石头的缝隙抹出了勾勒,又整齐又变动。四周种了花卉,每隔十五米就设一张水磨石凳。根据教导主任的提议,水坑的西北——东南对角线分别安装了两盏路灯。池内重新贮上自来水,一到晚上路灯的倒影就在池子底下炯炯有神,说不出的幽静与坦荡。 要不要种荷花?这时候提出这个问题显然是顺理成章的。只要有问题,当然就会有赞成派与反对派,这也是顺理成章的。工会的申主席是荷花派。种荷花没有什么不妥,可以找出一千个相应的理由。但申主席赞成的事,办公室主任就要反对。这就有了反荷花派,有了第三种力量——非荷花派。不种荷花也可以找出相应的一千个理由。几千个理由一对垒,事情便僵住了。但办公室主任最后摊牌了:“再种荷花,挡住了视线,水池边上再出现事情谁负责?”这一巴掌击中了荷花派的天灵盖。荷花派负不起这个责。非荷花派同样负不起这个责。非荷花派很快改变了初衷,立即加入到反荷花派的行列中来。人们看到了办公室主任眼睛里头的严重神情,那里头不仅有“某些具体的事情”,甚至还有某些“不具体”的事情。这样的大责任谁负得起来? 申主席拂袖而去,临走前丢下了句没用的狠话:“我不管了,你们看着办。” 办公室主任陷在沙发里,开始摆动他的小腿。他的小腿是他的旗帜,一遇上胜利就会在阵地的前沿呼啦啦飘扬。办公室主任说:“不种荷花,也就不能再叫荷塘啰。集思广益,大家一起想个名字。”有人提议,天鹅湖好,诗情画意。有人说桃花源更好些,听上去雅。但立即就有人反对了,说俗,雅名被用得通常了,比俗的更俗。一个年轻的老师大声说,干脆叫钓鱼台吧。大伙听了便哄笑,主任说:“严肃点!”为了配合表情的严肃,他把嘴抿上了。但抿完之后有一颗门牙还露在外面,就翘起上唇,又抿了一回。 主任最后请语文组的老师倪老师谈谈。倪老师不拿主意,一上来竟背诵了一段古文,是 href='1887/im'>《庄子》里的《逍遥游》。倪老师从“北溟有鱼”一段背诵到“不知其几千里也”。倪老师解释说,这是学校,造就人才的,人才就是 href='1887/im'>《庄子》里头的鲲鹏,既然鲲鹏来自“北溟”,臭水坑当然叫“溟池”最好了。大伙都说切,可以这么定的。但语文组的另一位老师荀老先生突然发话了。他摁掉烟头,笑着说:“怎么能叫‘池’呢,古语说,方为池,圆为塘,倪老师不会不知道吧?臭水坑不上规矩,不见方圆,怎么能叫‘溟池’?不通。”倪老师一脸尴尬,说:“本来就是打个比喻,是个意思。”荀老师正色说:“这是师范,一字一句讲究的是师范性,马马虎虎那怎么行?”主任接过话,说:“这要什么紧,过去不圆可以叫荷塘,现在不方称作溟池,这不是将错就错?三十年河西,三十年河东嘛。就这么定了,叫溟池。” 接下来就是立碑,立碑是一件大事,谁来书写就成了大问题。自古人因碑传,碑因人传,虽说寥寥数字,好歹也有“立言”的意思,那可是“三不朽”的要义,草率不得的。倪老师的行书不错,但“溟池”的名字是他起的,再让他书写,有点独吞了,摆不平。荀老师有一手好欧字,可是荀老师坚持“不通”,不肯命笔。其他能写毛笔字的都知道这点过节,一起不肯“献丑”了。办公室主任当机立断,请电脑打字员在微机上做了“溟池”两个字,圆头体,一身的和气生财,两个字被刻在了石碑上,说不出的别扭。立碑时许多人都说,其实也不错,蛮有新意的。荀老师那天微笑了一个下午,直到晚上关上了房门,荀老师才把脸拉下来,对他的妻子说出了四个字:狗屁不通。 溟池装上了路灯,装上了石凳,立了碑。溟池的故事全部结束。

君子协定

故事的终端一般来说总会出现一些枝杈,植物都是以这种格局生长的,故事就没有理由不这样。 立碑的当天晚上数学组的白老师敲响了工会申主席的大门。申主席一点都没有料到,溟池的后续故事已经冒出青芽了。申主席给白老师泡了一杯雨前茶,随后一起观看了赵本山的小品。小品很逗人,一有笑料申主席就眯起眼睛,喜滋滋地说:“娘的。”申主席的爱人不喜欢丈夫当着客人的面说粗话,就提醒他:“老申!”老申分不开神,全神贯注等待赵本山下一个“娘的”。白老师听出女主人的意思,只当不知道,跟着申主席笑,笑一回便说一个“他妈的”。这么一骂申主席的爱人也就不回头说“老申”了。小品播完之后电视屏幕上跳出来一个小姐,穿得晶晶亮亮的,戴了一副大耳环。小姐在舞台的中央扎成马步,脑袋像母鸡那样一愣一愣地左右摆动,接下来就唱,唱得太快,听不清,意思是老百姓手里有钱了,却不知道怎么花:“哎排骨乌鸡甲鱼海鳗基围虾,还有那四季常绿的菜,可急坏了老太太。”老申关上电视,对白老师说:“就好像老百姓有福不会享了,娘的。”老申的爱人加重了语气说:“老申!”白老师忙说:“谁他妈有福不会享!” 关上电视申主席和白老师正式开始了聊天,茶不住地进,话不住地出。白老师的思路又严密又跳跃,一会儿工夫就纵横了八万里,上下了五千年。申主席跟着他的话题转,脑子里塞满了全球观念,嘴里吐出来的也全是人类话题。但白老师的这次来访目的却是务实的、具体的,他的话锋一转就切回到现实事务上来了。白老师说:“水池子修好了吧?”申主席还没有回过神,眨巴着眼皮说:“是啊,好了。”白老师说:“水池子空在那儿,可惜了。”申主席以为白老师又要说荷花的事,很大度地敷衍说:“这样也好。”但白老师却冷不丁地冒出一句:“可以养鱼嘛。”申主席的表情很有政策性,说:“那怎么可以?”白老师立即抢过话,把准备好的台词往外背:“怎么不可以?鱼又不会坐到石凳上来,能惹上谁?谁还能管得了水底下的事。”申主席耐着性子说:“那里是精神文明的窗口嘛。”白老师笑起来,通情达理地说:“精神文明总不能建设到水下去,鱼吃草,吃蚯蚓,还能吃精神文明?”申主席不敢答应,一下子却也找不到服人的理由,只是说:“那怎么行。那种地方怎么能有商业行为?”白老师看到了好苗头,趁热打铁,赔上笑说:“怎么会是商业行为?养几条鱼自己吃,又不卖的啰。”申主席不高兴地说:“能省几个钱?传出去还当我们当教师的穷成什么样呢。”白老师极认真地说:“钱倒是小事,那么大的一块水资源,不利用太浪费了。”申主席的爱人插上来一句话,说:“白老师也真是太顶真了,你把鱼苗养进去,你不说,我不说,鱼还能到校长家里去告你?就算告了,你不认账,总不能到鱼身上查指纹。——又能怎么样?”申主席皱上眉头,说:“你掺和什么?”申主席的爱人把两只胳膊抱在怀里,说:“就当我没说。”她把眼神丢到白老师那边,话里有话了:“你也权当没说——权当今天没来。”白老师看到了这个女人目光里头的辅助线,连忙推出两只巴掌,附和道:“我什么也没说,申主席什么也没听见。”便端起茶杯,把话题岔开去了。他夸奖申主席的茶,越夸越觉得水下的茶叶像鱼了,在杯子的底部款款浮动、闲游,栩栩如生呢。 购买鱼苗和投放鱼苗,进行得相当诡秘,全校没有一个人知道这个秘密。深夜之时,白老师悄悄下了床,没有开灯,只是打开了手电。他把鱼苗从浴缸里捞出来,装进事先准备好的塑胶口袋,然后,白老师关上手电,倾听了片刻,打开门出去。 楼梯的过道一片漆黑,昨天晚上 href='8916/im'>《晚间新闻》过后白老师就关掉了楼道里的所有路灯。天上有月亮,有乌云,月亮的光线十分黯淡,随乌云的位移时隐时现。天上人间无不体现出事态的危险性与残酷性。白老师手提着鱼袋,迅疾地贴墙而行。他的脚上是一双黑色胶底运动鞋,步履无声无息,像一阵风,像机灵的猫科动物。白老师来到池边,他看到了路灯底下自己的身影,有些怕。白老师侦察了一遍,没有动静,立即跑到水边,把鱼袋浸进了池中。鱼袋入水之后白老师松开了手。水溶于水,所有的鱼苗在想像里头四处纷飞,真是如鱼得水啊!但是没有一点声音,这一点很关键。这一点从根本上保证了这次伟大的行动真正做到了人不知、鬼不觉。白老师没有逗留,说撤就撤。到家的时候他的妻子早就坐在客厅里等候他了。这位食堂白案组的女勤杂工压低了声音问:“成了?” 白老师呼出一口气,说:“成了。” 白案组女勤杂工杨春妹开始了她的地下工作。地下工作有一种暗处窥视生活的刺激性,让胆小的胆大,胆大的心细。依照杨春妹与白老师的周密部署,杨春妹每天至少往鱼塘,也就是溟池里头投食一次,根据就地取材这个原则,鱼食的主要原料是食堂里的剩饭、剩馒头和新鲜的蔬菜叶。杨春妹是一个热衷于说笑的女人,但鱼苗下了鱼塘之后杨春妹寡言多了。人就是这样,有了自己的事业言行上就庄重起来了,自从杨春妹的心里有了鱼,她的脸上就如同溟池的水面,又周密又亮丽了。 食堂里鱼饲料很多,怎么把饲料倒下溟池里去,这一点,让白老师和杨春妹头疼了一阵。天黑了是行不通的,天黑了之后隐蔽性是强了,但隐蔽性强可疑性就增大了,平平常常的事情鬼鬼祟祟地去做干什么?这就显得欲盖弥彰。最后是白老师定下了方案,就在光天化日之下!杨春妹照办了。她在正午时分把大米饭和碎菜叶都堆在案板上,而后撸到围裙的下摆里去,走到池边,撩起下摆,呼的一下掀出去,掸一掸。多平常?多隐蔽?屁大的事都称不出三钱,万事难在头,就如同蛇钻老鼠洞,头过得去,身子就过得去。 当天夜里白老师和杨春妹很愉快地做了一回房事,两个人都舍得花力气。这对穷夫妻终于有了自己的产业了。一切顺利的话年底少说也有几千块。那些闪闪亮亮的鳞片可全是现钱呢!贫贱夫妻百事哀,哀到极处好事来,古人不就是这么说的吗?

锦标赛

水捂得住鱼,但是纸包不住火。工会的阮副主席在暑假里的某一个大热天发现了溟池里的秘密,他透过九百度的近视镜片看到了烟,他敏锐地断定烟的底下可能有火。 作为学校的一名中层干部,阮副主席在八月十一日这一天担任暑期的总值班。阮副主席从传达室取过当天的日报,来到值班室,把报纸罩在脸上,开始了他的艰苦阅读。阮副主席的眼睛从去年开始步入了老花,这样一来他在阅读的时候只能把近视镜摘下来。但老花归老花,近视总归还是近视,只好把脑袋埋到报纸里去,目光的长度差不多等同于鼻梁的高度。“鼠目寸光”说的就是这么一回事。他的裸眼凸在外面像螃蟹的棍状眼球,伸到眼眶的前部,十分滞缓地左顾右盼。阮副主席看完报纸的头版,差不多用去一个小时。而后阮副主席戴上了眼镜,在校园里头四处察看。阮副主席特意留心了草长树茂的敏感地带,没有找到易拉罐、瓜子和粉色卫生纸团。阮副主席最后来到了溟池。阮副主席远远地看见溟池的对面站了一个人,一身白,看不真切。阮副主席提起嗓门客客气气地招呼说:“是谁呀?”这一声招呼惹了麻烦,对岸的白色身影似乎受到了巨大的惊吓,慌忙掀起围裙往溟池里头倒下一些东西,随后就逃走了。阮副主席认不出那人是谁,但是感觉到了异样。阮副主席绕堤走到对面去,看见水泥池边上散落了一些米粒和切碎的蔬菜叶片。阮副主席蹲下身子,拾起一片菜叶,仔细端详菜叶边沿,看到了相当精细的人为切痕。阮副主席扶了扶眼镜,预感到池水的底部潜藏着一些故事。 那个逃走的人到底是谁,这是一个问题。 那个逃走的人是谁?溟池里头到底发生了什么?这两个悬念在阮副主席的脑海里挂了半个暑期。事情的关键就在申主席知不知道。他要是不知道,阮副主席可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他若是知道,想从中悄悄捞点腥味,这件事情就必须水落而石出了。阮副主席在半个暑期里想出了两套方案:一、先侦察申主席;二、把水底下的故事全捞上来。当然,申主席住校,而阮副主席不住校,所有的方案只能在九月一日之后才能实施。学校就这样,寒假和暑假先编好故事,一旦开学,所有的故事将悉数登场。 八月二十九日,即正式开学的前两天,食堂里突然爆发了一场战争。交战的双方是两名女将:一、白案组组长杨春妹,二、白案组临时女工陈阿美。战争开始之前杨春妹正在清理案板。她往案板上洒上水,然后双手握住菜刀,很努力地用刀口在案板上刮面垢。这时候陈阿美进来了,喊了一声“杨姐”,杨春妹抬起头,叫了声“阿美”。一切都客客气气的,洋溢出久别重逢的祥和气氛。陈阿美上去接杨春妹手里的活,杨春妹不让,叫阿美先把食堂的旮里旮旯扫一遍。陈阿美很用心地扫出来一大堆脏东西,装进簸箕,出去倒掉,一眨眼的工夫就提了空簸箕回到食堂里来了。杨春妹随便问了一句:“怎么这么快?”陈阿美丢下簸箕,随口说:“倒进池子里去了。”杨春妹停下手,口气一下子就严重了,说:“怎么能倒进池子里头,那么脏的东西!”陈阿美笑嘻嘻地说:“谁还管这个,——你以前不也是倒进池子里的嘛。”杨春妹听了这话一下子便失态了,她把菜刀一把拍在案板上,当的一声,吓了所有的人一大跳。“谁倒进去了?”杨春妹破口骂道:“瞎了你的眼,谁倒进去了?”陈阿美在了无防范之际遭受到这个突然袭击,有些无措,又叫了一声“杨姐”。这时候走上来几个人,杨春妹回过神来,敛住自己,重新拾起菜刀。陈阿美有些下不了台,僵住一脸的笑,望着来人解释说:“我是看见杨姐倒了,要不我怎么敢?”这句话使得即将好转的态势急转直下。杨春妹提了菜刀冲上来,大声说:“你看见了?我还看见你不要脸呢!——你凭什么一个月多拿十块钱?别以为大伙不知道。”红案组的大肚子康师傅上来说:“杨师傅,能有多大的事,你怎么说这么伤人的话。”杨春妹放下刀,哼了一声,说:“我就知道有人要帮她,我故意找个话茬试探试探,果然就跳出来了。——姓陈的,你狠,你在这儿脚跟站得稳!我搬不动你的腿,有人搬得动。”这话一出口旁边的几个女临时工一起绷住笑,她的腿有人“搬得动”可是有一些隐秘出处的。大伙故意不看陈阿美,陈阿美汪了一眼的泪,说不出话,突然大声叫道:“你偷过两条猪大腿!我看见的。”杨春妹不动声色,反而笑了,说:“两条大腿让人偷了,你不清楚,还有谁清楚?”陈阿美大声说:“白老师和你一起偷了,狗屁老师,就是的,狗屁老师,就是的!” 工会的申主席准备到食堂里要一点色拉油,没有进门便撞上了这场战争。申主席把碗放在窗台上,虎着脸进去,指住杨春妹,厉声说:“你别瞎说,这种话要吃官司的,说这些没影子的气话!”又把指头转移到陈阿美这头,同样厉声说:“说这些没影子的气话!”陈阿美受了委屈,却又无从辩起,这个老实的女人,就会闭上眼睛尖叫:“就是的!”申主席大声喝住,威胁说:“你们这种话都要吃官司的!”申主席问道:“现在是什么时候了?”申主席斩钉截铁地自答说:“现在是法律时代!”申主席把“法律时代”的回音留在食堂的墙面上,背了手出去。回头看看窗台上的碗,这时候去取免不了瓜田李下,反正也是食堂的,狠狠心也就作罢了。 申主席的话威震食堂达一个月之久,只要有人问起现在是什么时候了,那些青年人就会神色庄重地回答: 现在是法律时代! 杨春妹与陈阿美的战争很快传播开来了。人们喜爱漫天纷飞的硝烟气味,喜爱大腿与大腿之间的美好传说。阮副主席全听说了。阮副主席对传说历来注重去粗取精,去芜存菁。他开始了调查与研究,观察与思考。他找来了在场者,以“逆推理”这种科学的方法追根溯源。谈话进行了二十分钟。“怎么就吵起来了呢?”阮副主席最后问。 “阿美往溟池里倒了垃圾,回来就吵起来了。” 阮副主席的眼镜片立刻像电炉一样一圈一圈放出了光芒。他看清楚了,全清楚了,溟池底下的故事、线索、人物关系在阮副主席的眼前昭然若揭了。 阮副主席站起身,长吁了一口气,对在场者说:“你去吧,都知道了。” 在场者看着阮副主席的脸色,有些不放心,试探着问了一句:“不会闹出什么大事来吧?” 阮副主席摘下眼镜,用前襟的下摆擦擦镜片,眯起眼睛,目光像一团雾。阮副主席很沉痛地说:“很复杂。” 阮副主席来到工会办公室,申主席正在办公室里清点不锈钢保温茶杯。这是作为教师节的礼物将在九月九日下午发到教职员工的手上去的。申主席实在聪明,他总是能弄到包装精美的伪劣产品,把广大教职员工哄得兴高采烈。教师天生就是穷坯子,买上伪劣产品当然伤心,但是“发”一个则另当别论了。“又不花钱”,“看看也是好的”。正因为如此,申主席什么权力都可以放,但“送温暖”这个积德聚财的权力不肯丢。正因为有这一层,申主席不允许阮副主席把办公桌搬到工会来。申主席没有专业,而阮副主席是教政治的,所以申主席的办公桌在工会,而阮副主席的办公桌只能在政治教研室。这是申主席的成功处,也是阮副主席的伤心处。 阮副主席帮申主席清点了茶杯,聊了好半天闲话和淡话。阮副主席选择了最靠近申主席的上好时机,说:“食堂里怎么弄的?听说吵起来了?”申主席听了笑笑说:“女人吵嘴,能骂出什么好听的话,全是七荤八素。”阮副主席的近视眼一直聚在申主席的脸上,注视他脸上的风吹草动。申主席抬起眼,却不接阮副主席的目光,只看他的耳朵。阮副主席便有了一二分。申主席批评杨春妹说:“老白那老婆,也不是东西,今天欺侮他,明天欺侮你,太放肆。”申主席点名道姓骂一个人是不同寻常的,依照常态,他骂谁,便是护了谁。阮副主席心里的数便陡增到七八分了。申主席说:“你怎么看?”他这么一问阮副主席就全有数了,他姓申的和溟池底下的故事血脉相连呢。阮副主席避实就虚,笑着说:“校长都不管,我们管它做什么?” 时隔两周,阮副主席在学校例会上突然宣布了一个好消息:他联系了一家养鱼场,为了迎国庆,工会决定举办“国庆杯”钓鱼锦标赛,有车来校。阮副主席补充说,鱼场老板是他的老同学,人太多不好意思,每个教研室最多两人,比赛只设个人奖不设团体奖,只计单尾数量不计重量,请各工会小组积极准备。 天下的好消息都有一个共同特征:有便宜藏在底下。人民教师不轻易讨便宜,但是对那些名目正当的便宜却不肯随手放过。他们要求放宽名额,要求有更多的人投入到迎国庆的伟大行列中去。阮副主席打了四次电话,允诺说:“下一次,下一次。” 比赛的当天下午队员们拿了自制的渔具,集中在行政楼广场。“车子”一点半来接人,但是一点钟不到所有的队员就站齐了。带了老婆、带了孩子,一位女教师争来了名额,却让给了父亲,为此招来一些非议。 一点零七分“找老阮”的电话打来了。老阮在教务处的办公室里拿起了黄色的耳机,电话打了很久,所有的老师都听到阮副主席在大声说话,是一种焦虑的电话语言,夹杂了“喂”和“听我说”之类的插入语。阮副主席后来放下了电话,面色严峻。阮副主席来到广场,伤心地说:“老同学的爱人出车祸了。”阮副主席询问大家:“怎么办?”没有人开口,没有人知道怎么办。阮副主席沉思片刻,当机立断:“不能扫各位老师的兴,比赛还是要搞的。”阮副主席大声说:“大家到溟池去玩玩,只要能钓上来一个会动的东西,哪怕是鱼孙子,哪怕是癞蛤蟆,工会都认账。冠军一台应急灯,参赛选手一人一块夏士莲香皂。”大伙遂转悲为喜,一起往溟池去。先把夏士莲拿到手再说。 故事的高潮发生在当天下午。白老师投进去的鱼苗使溟池再一次成为焦点。鱼的雪亮身影在半空划出一道又一道弧线,鲜活而又炫目。围过来许多老师,围过来许多学生。人们喜不自禁,为每一条小鱼而惊呼,而雀跃。鱼不算大,但是取之不尽,钓之不竭。在这样的喜庆气氛里谁也没有留意白老师的表情。他的表情早就成了一条死鱼,十分苍白地漂浮在喜庆之外。钓鱼选手忘记了应急灯和夏士莲。他们一边往鱼篓里装鱼,一边神情庄严地演讲奥林匹克精神:重要的不是取胜,而在参与。 当天晚上教工住家楼灯火分外通明了,整幢大楼笼罩了红烧鱼的好闻气味。老师们关上门,很幸福地吃鱼。倪老师晚饭过后完成了一张条幅书法“鱼,我所欲也,青菜,亦我所欲也,二者若能得兼,取鱼而复取青菜者也”。作品不错,一笔一画都有鱼的气韵,水灵活现的。 世界上怕就怕认真二字,而老师们就最讲认真。一清早学校的起身铃还没有响,溟池边上的老师们早就坐得整整齐齐了。一共有十三个。他们的样子是一丝不苟的,像给池里的鱼做思想政治工作,劝它们上钩,劝它们只咬自己的钩,咬住了就不放松。这个上午对所有的老师来说都是一次丰收,每个人的收成在一点五公斤不等。倪老师和荀老师坐在一起。为了一个共同的幸福目标,他们坐到一起来了。今天清早他们一见面就很客气,倪老师敬了荀老师一支香烟,而荀老师在十分钟之后也回敬了倪老师。他们的脸上都有微笑,眼角的鱼尾纹都起来了,真的像鱼的尾巴在欣喜里头款款游动。荀老师说,取鱼要比吃鱼乐,真的不假。其实钓鱼有什么意思,养性才是真,孤舟蓑笠翁,独钓寒江雪,要的不就是那么一个意思?倪老师不住地点头,表示认可。倪老师说,这些日子又犯失眠了,医生再三关照,最好是钓鱼,昨日小试,真的多睡了三个小时。这么说着话教化学的印老师扛着鱼竿打着哈欠过来,随便找个地方插进队伍。倪老师说:“小印老师,难得见你起这么早。”印老师又打了一个哈欠,嘟哝说:“都是我老婆,硬逼我来钓鱼,——你说我山区里长大的,怎么会钓这种东西?”荀老师笑笑,接藏书网了话茬说:“早睡早起,总是没有坏处。”印老师昨天夜里和朋友摸了八圈,输了钱,正提不起精神,没料到钓鱼的手气却是一等,钩一下水便是杠后开花。印老师高兴得了不得,大声说:“有意思,和自摸一种感觉。”说时迟那时快,就在说话的工夫印老师的鱼竿子连和了三把,活蹦乱跳地钓上来三条。印老师把鱼摔死了,齐齐地摊在一边,头靠头尾碰尾。一位穿着运动衫的学生刚跑完步,喘着大气走过来看热闹。这位学生看一眼印老师的鱼,说:“池子里的鱼是养的吧,怎么全一样长?”不远处回过一张脸,是这位学生的班主任,班主任厉声说:“马长河,回教室早读去!就你聪明!多话。”这一声呵斥所有的人都听得见。大家都默不作声,很专心地低着头。 工会申主席打完一套陈式太极拳,来到溟池边上看风景。申主席背着手,面带微笑,往池里吐一口痰,说:“真是靠水吃水啊。”没有人抬头和他说话。申主席独自点一根烟,有点像监考,在考生的身后转悠,再伸出脖子看上几眼。申主席一边走动一边想事情,工会的改选无论如何该提前进行了。姓阮的必须弄走。这一回一定要把姓阮的弄走。这样的人不吃点苦头是不行的。申主席回头看一眼教工宿舍楼,一扇窗户突然就关上了。申主席心里头数一数楼层,是白老师的家。老白这一回是亏了。老白的心里头这一回是十五个教师钓鱼,肯定是七上八下了。 作为这次钓鱼锦标赛的发起者,阮副主席突然就病倒了,两天没有上班,而整个学校里的老师似乎也病了,没有人对这件事情评论什么,批评什么。以往可不是这样的。校领导心里有数,但是教工不提,他们也就只能不知道。“不知.99lib?t>道”,事情就好办多了。整座学校笼罩在理性的宁静之中。养鱼的人不敢站出来禁止垂钓,钓鱼的人也就没有必要回避什么。抬头上课,低头吃鱼,还有什么好说的?还有什么好抱怨的?学校如同水一样寂静,老师们全像水下的鱼,叼着香烟畅游过来又畅游过去。香烟从他们的嘴里冒出来,仿佛唇边泛起了一连串的水泡泡,悠悠然呢。 但是,这天下午事情就闹大了,全校最老实的图书管理员参与到故事里来了,有时候老实人一出现故事反而会往高潮那边跑。

双雌会

下午的放学铃声是在四点三十分正点响起来的。图书馆的图书管理员黄温柔在四点三十一分锁上了图书馆的大门。黄温柔脾气很温,说话的声音又柔,老师们都叫他黄温柔。黄温柔遇事总要让三分,吃亏的时候当然多。谁也不曾想到黄温柔这一回胆大得包了天,居然弄来一只渔网,和他的老婆一起来到溟池。黄温柔的肩上挂着网,他的老婆手里提着两塑料桶。他们来到池边,满脸都是杀气。 早早就有两个老师在水里下了鱼钩。黄温柔谁也不看,一来到池边就开始料理渔网,刚理完,呼的一下,纲举目张,渔网在空中张开了一道漂亮的圆圈,一直罩到池的底部去。黄温柔扶了扶眼镜,老渔夫那样十分沉稳地收网,第一网就有收成。黄温柔的老婆把几条鱼捡到水桶里去,微笑着说:“真的有鱼。”黄温柔认真地说:“真的,真的有鱼。” 年轻的数学教师高老师刚刚打好鱼窝。他在中午才把鱼钩和鱼竿备齐,都向女儿保证了,今天晚上也吃鱼。眼前这样大的打击高老师实在是承受不起的。高老师放下鱼竿,走到黄温柔面前,说:“黄温柔,动静大了点吧?” 黄温柔的老婆客客气气地说:“高老师,你钓你的,不碍事的。” 高老师说:“我是不碍事,你碍我的事呢。” 黄温柔的老婆笑着说:“我们在这儿,你在那儿,怎么就碍着你的事了?” 高老师说:“一起来玩玩的嘛,怎么真的做起渔民来了?你这样凶猛,鱼哪有心思咬钩?” 黄温柔的老婆说:“捕鱼就是捕鱼,假斯文做什么——玩玩的,这么多年了怎么现在才来玩玩?你能玩我们家老黄为什么不能玩?” 高老师双手叉着腰,深叹一口气,说不出话。这时黄温柔的第二网又出水了,黄温柔抓了两条鱼,塞到高老师面前,说:“高老师你拿着,就算你钓的。” 高老师瞪起眼,大声说:“我要你的鱼做什么?” 黄温柔说:“拿着吧,我有网,来得快。” 高老师说:“把溟池搬到你们家冰箱里好了。” 这时候钓鱼的大军都来齐了。老师们扛着鱼竿,像揭竿而起的农民义军。十几个老师一起围在黄温柔的身边,斜着目光做谴责状。黄温柔的老婆高声喊道:“怕什么?有什么好怕的?他们都有职称,你呢?他们都上课堂,你呢?他们到了寒假都有课时费、年终奖,你呢?——不能什么事都吃亏,撒,给我撒,天上飞的水里游的全给我捞上来!” 群男斗不过好女。老师们怒目而视,不过,能做的好像也就是这么多了。他们有职称,能上课堂,年终有课时费,可不能对一个女人太过分了。 食堂白案组组长杨春妹就是在这个时候杀将出来的。杨春妹一出场便英姿飒爽。杨春妹走上来,不说一句话,提了黄温柔老婆的鱼桶就丢到池子里去。杨春妹说:“老师们钓钓鱼也是为了休息更好地工作,你怎么能这样?——我姓杨的眼里揉不得沙!回家去吧你!”周围的老师们一起鼓起掌。掌声响完了黄温柔的老婆才回过神来。她把双手抱在胸前,平心静气地说:“把鱼还给我。” 杨春妹说:“你算了,我治不了别人还治不了你?” “你还不还?” 杨春妹抱起胳膊一声冷笑。 杨春妹还是得意得太早了。黄温柔的老婆可不温柔,低下头对准杨春妹的胸脯就冲了过去。杨春妹倒了身子,栽进了溟池,咚的一声,溅起好大一块水花。黄温柔的老婆对准溟池呸了一口,拉起黄温柔,对老师们说:“钓吧,谁钓到这条母鱼就归谁。” 当天晚上校长在电话里听到了事态的最新报告。校长大声骂道:“不像话!哪里有一点为人师表的样子嘛?”校长当即指示,“明天”必须把溟池里的鱼“一网打尽”,绝不允许“留有后患”! 第二天是一个打鱼的日子。溟池里的鱼经过这一天的劫难差不多全部灭绝。鱼的故事暂此打住。溟池的故事告一段落。

承包

故事过了高潮就会往反处去。溟池几经波折,终于风静浪止了。生活中大事情总是不断地来,一个替代另一个,也是很正常的事。老师们的注意力很快迁移到住房改革上去了。溟池只好闲在那儿,天气好的时候把教学楼的倒影映照出来给大伙看,那些倒影软软绵绵的,像海藻,一直垂悬到很深的地方去。 不过惦记溟池的人总还是有的。政治组的邢老师就是。邢老师不喜欢赶热闹。邢老师对付热闹的事情有一个十六字原则:“敌进我退,敌疲我扰,敌困我打,敌退我追”。现在,老师们关心房改,邢老师当机立断:插手溟池。 从任何一个角度说,溟池终究是上等的自然资源,养鱼可,种荷亦可;养虾可,植蚌亦可。这些都不是关键,关键是必须从法律上得到溟池的所有权。数学组的白老师之所以把事情弄成了一出闹剧,说到底就是没有掌握溟池的命脉。在所有权这个大问题上,白老师的数学精明败给了白老师的农民心态。捞油水和讨便宜是干不成大事的。邢老师有前车之鉴,经过充分可行性论证,向校方递交了一份书面报告。报告称:他愿意从卫生、管理、维修等诸方面全面负责溟池,在此期间可以相应地成为溟池的使用者,若使用得当,偶有赢利,每年可向校方缴纳红利若干,他人未经许可不得侵犯使用权。 这依然是捞溟池的油水讨溟池的便宜,但性质就不一样了,一举一动合情合理又合法。说得大一点,这不就是改革么?不就是市场经济投向教育战线的一抹阳光与一缕微笑吗?溟池的波涛不就是时代的心律与脉搏吗? 邢老师敲响了学校党支部书记的大门。 这次谈判邢老师是有备而来的。他从宏观与微观论证了承包管理的外部态势与内部可能;他尽可能地回避“承包之后用溟池养什么”这个要害问题,他“还没有想好”,“没有想那么细”,他只是想“承包管理”,和校领导一起把“溟池建设成精神文明,同时也是物质文明的窗口”,把溟池建设成“政治教育的第二课堂”。邢老师不急、不躁,没有强烈的取胜欲望。邢老师娓娓而谈,口齿清晰,夹叙夹议,逻辑严密。但是不抒情、不咋唬,不搞字字血与声声泪,一步一个脚印,一步一个台阶。而后,书记点头了。书记答应在星期三的例会上“郑重地提出这个问题”。邢老师点到即止,不寒暄,不重复,不追忆似水年华,不憧憬光明未来,不枝不蔓,不卑不亢,起身告退。书记送到门口,关上门。书记关上门之后开始回味邢老师的话,喟然长叹:“人才,新型的管理人才。” 溟池的“承包管理”在星期三的例会上得到了全面肯定。书记意犹未尽,又在周五的教职工大会上全面介绍了邢老师的承包方案,书记说,不仅是溟池,行政楼、教学楼、食堂、体育馆、音乐楼、美术楼都欢迎广大教职工全方位地进行承包管理。 白老师坐在会议室的最后一排,叼着烟,很突然地大声说:“说了那么多,我看就是一句话,自己养鱼,不让别人钓!” 大伙便哄笑。 邢老师站起身,也笑。邢老师说:“有这个意思,但也不全是。机会均等,溟池现在归谁还说不上呢,大家都可以投标嘛。” 白老师取下香烟,说:“你出多少?” 邢老师瞟了一眼书记,书记有些茫然,至今为止,他们并没讨论价格问题。邢老师很平静地一口报出了价格:“两百。” “我两百二。”白老师说。 “两百四十七。”邢老师不急不慢地说,一副很在行的样子。谁也想不到他会报出这么一个古怪的数字来。教政治的就是比教数学的更会玩数字。 白老师往前排看了看,他的老婆正坐在第四排的偏左部位。白老师有点犹豫,说:“两百五。” 邢老师故意不开口。他不急于报价。邢老师把脸上的微笑弄得相当匀,点起香烟漫不经心地四处观察。姓白的他摸得透。真正的数学脑袋只会算抽象的账,一遇上具体的账目,他们都不灵。白老师的额头上出现了反光。那是汗。额头上的汗是智力的排泄物,同样也是沉着和镇定的腐烂剂。溟池给姓白的带来的惊恐太巨大了,至今没有能够平复。姓白的报完价就往四处看,目光里头有了紧张。他在找,找人买他的“二百五”,姓邢的万一真的撒手,他把二百五十块现金扔到臭水坑里做什么?这不是冤大头又是什么? 邢老师静了好半天,小声说:“二百五十一。”语气里头全是四两拨千斤。邢老师低着头,一副奉陪到底的自得样子。 两百五十一。溟池。成交。 然而当天晚上老师们就算过账来了。两百五十一,按鲫鱼价七块钱一斤算,再往细处抠,也就是三十六斤七两的鲫鱼。这不是白送又是什么?这个便宜他姓邢的可是讨大了。溟池是人民的财产,人民抛头颅,洒热血,换回了这江山一片,他姓邢的凭什么只用三十六斤七两的鲫鱼就承包了? 人民不答应。 “人民”是谁?人民就是除去当事人之外的所有的人。 “人民”有了冤就要伸冤。 “人民”当天晚上就找到了党,具体一点说,生物组的江老师和音乐组的史老师当天晚上就给支部书记打去了电话。电话开门见山,一上来就有了火药味,有人说对下午的拍卖,群众有想法。书记撷其要害,问曰:“谁?”人民避实就虚,答道:“群众。”书记严正相告:“会上已经产生决定了。”但“人民”不依不饶:“公证了没有?”书记说:“法律问题,你们找校长,他是法人代表。”书记在挂断电话之前重复了党的办事原则,书记厉声说:“党的原则是说话算数,取信于民。” 故事就陷入了僵局。僵局意味着故事既不肯往甲方发展,同样也不肯往乙方发展。一宿无话。

伤心的插曲

年轻的女教师叶雅林是生活在溟池故事之中的客人。这位学历史的佳人在大学一年级就匆匆恋爱了。她后来嫁给了那位中文系的才子,诗人哈桑。诗人哈桑在学生时代发表过三十七首诗,毕业之后却不行了,一首诗都写不出。然而哈桑走到哪里都不说自己的真实姓名,他总是这样介绍自己:“我是哈桑。”但是没有人知道哈桑是谁,这是一个令人伤心的现实。哈桑对此很不满意。他在一首诗里写道: 流鼻血的时代没有人认识哈桑 哈桑流下了伤心的鼻血 哈桑说 这是哈桑的鼻血啊 哈桑的血甚至哈桑自己都认不出来 …… 下面便写不下去了。 更要命的事情还不在诗写不出来,而是哈桑没有工作。哈桑大学并没有毕业,他在实习期间把诗歌都写到女中学生的肚子里去了,女中学生的肚子又藏不住事,事情就大了。哈桑是在临毕业不足一个月的时候让校方开除的。叶雅林就是让鬼迷了心窍,刚刚毕业便和哈桑结婚了。新婚之夜才子哈桑用天蓝色签字笔在叶佳人的胸脯上写下了两行诗: 年轻人的错误总有上帝原谅 我的错误因为你而越发芬芳 哈桑流泪了,叶雅林也流了泪。 结婚后哈桑依附在叶雅林的身边生活,决心静下心来好好写诗。后来写出毛病来了,写之前总要喝酒,酒不下肚子身体就找不到感觉。然而每次哈桑总要喝到大醉,醉了之后脑子里的诗“永远不属于哈桑的手”。很难办。后来哈桑说,决定亲自去干预生活了。先炒股,忙了好几天都没有能够弄到钱,罢了。后来哈桑结交了一批朋友,开始做起了生意,先是电脑,再是装潢,最后总算开了一家小面馆。每一次都像哈桑写诗,尚未落笔胸中的激情便呼啦啦汹涌,但是两行之后便不行了,浪峰与浪谷一平均,即刻如止水一般平整。好歹面条店是开起来了,哈桑只做了四十天,四十天之后哈桑十分忧伤地离开了。他忍受不了“中国人的吃相”。他撕下一张备课纸,向叶雅林交待了辞职不干的全部原因: 中国人,你的吃相总是那么恶! 啃包子,啃锅贴, 尤其是吃面条! 叶雅林望着丈夫的新作,伤心地说:“我晚几年生孩子,供你,养你,养到你能自立的那一天!” 叶雅林流泪了。哈桑也流了泪。哈桑擦完泪水便给他的爱妻献上了半首诗: 给Y·L 尽管我是你的丈夫 但女人终究是人类的母亲 …… 每天晚上叶雅林老师都要到校外兼课,不是上历史,而是讲童话。一个老板的七岁儿子患上了失眠症,没有童话是睡不进去的,老板的童话讲完了,老板太太的童话也讲完了,讲完了就得找人,叶雅林老师是老板家第七位童话叙述者,她的童话都是历史故事改编的,孩子爱听,大人也爱听。孩子很快就喜欢上叶雅林老师了,赏给她一百元人民币,叶老师不好意思要,孩子他妈就说:“孩子给你,你就拿着。”叶老师就拿着。 星期一的晚上叶老师准时去上班,哈桑一个人在家里喝闷酒,把心情给喝坏掉了。哈桑从抽屉里搜索了一些碎钱,一个人骑着自行车到生活里头找点意思。哈桑来到电子游戏室,远远地看见一个女人坐在角子机前,她叼着烟,穿了一件很短的裙子,两条腿分得很开,叉着跷在那里。一条大腿上放着烟缸,一条大腿上放着角子,哈桑走到她的身后去,替她观察角子机里的局势。哈桑只看了两眼就把手伸到角子盒里去了,替她投进去一枚。女人还没有回过头来,角子机便响了,咣丁咣当吐出来一串。女人取下香烟,弹掉烟灰,歪着下唇对哈桑笑起来,说:“手气不错嘛。”哈桑也笑了笑,说:“要看摸到什么了。”女人一听这话就开始认真打量哈桑,不像生意人,不是数票子的主,便开始往文人上猜。教书匠也不像,没那胆。哈桑往四周瞟了两眼,欠一欠身子,说:“换个地方玩玩。”女人话里有话地说:“你赌得起吧?”哈桑没有正面回答,说:“赌的意思不在钱,赌的是胆子。”女人知道不是跑码头的老客,老客只管价钱,不生事。这年头只有小文人还在学孔雀,交尾之前抖弄几下屁股后头的几根骚毛。他们是不嫖的,要弄花样,以爱的方式做嫖的事情。真是少花钱,多办事。哈桑看了看表,十分夸张地说:“你瞧你,天都快亮了。”女人很疲惫地笑一笑,眨巴眼睛,想努力着脸红,没红起来。女人和一个东北壮汉子在床上“整”了一下午,却没有捞到什么票子,心情正不好,想在星期一晚上好好玩玩的,放松一下,就遇上哈桑这么一个“冤大头”。女人咬住下唇,对自己说,我他妈的先消遣消遣你这个穷酸娃子再说。女人低下头,伤心地说:“你走吧,别拿我们开心,我知道你有老婆孩子的。”哈桑盯住女人,无声地摇头,似乎在怪她不晓事理,好半天才说:“俗了。两码子事。” “什么两码子事嘛。” “两码子事。俗了。” 但女人还是带哈桑走了。女人叫了一辆出租车,把哈桑带到了一幢楼的四楼上去。哈桑一进门就闻到了一股内分泌的燠杂气味。哈桑走到窗前,这座大楼居然就在幼儿师范学校的后身,站在四楼还能看见溟池呢,溟池的再那边不就是诗人哈桑的家吗?这一刻的溟池真是漂亮,墨黑墨黑的像抒情诗人的瞳孔,眨都不眨一下。女人关上门,身子贴在门板上,两只手背在身后,不动,看他的手段。无聊的时候捕鱼是一乐,做一条小银鱼让傻瓜去捕也是一乐,的确是很好玩的,就是贴上一回生意又能有什么,反正也亏不掉什么的。哈桑拉上窗帘,回过头来,走到她的面前,两只手支在门上,把女人关在怀里了。女人说:“君子动口不动手。”哈桑吻她一口,说:“君子先动口,再动手。”这么说着竟把她抱起来,十分孟浪地丢在席梦思上,女人在席梦思上颠了几下,生气了,很不高兴地说:“怎么这样?”哈桑用身子压住她,十分熟稔地把她扒了,脸上的赘疣闪耀出白色的油光,看上去无比地淫邪与下流。女人突然生出一股厌恶,就是给钱姑奶奶也不肯和他干的,女人厉声说:“放开,你怎么这样?”哈桑说:“装淑女有什么劲.99lib?,我一眼就看出你了。” 女人推了他一把,说:“你一眼看出什么了,你他妈的买双鞋还得问问价!”哈桑摁住她的手,又吻了一回,说:“告诉我,你是什么鞋?”女人的挣扎就是在这个时候开始的,女人正色道:“放开。你下来!”哈桑不下来,说进去就进去了,真的是说时迟,那时快。女人原想逗他解解闷的,没料到居然栽在这种东西的手上。哈桑开始动,女人想收住身子,但收不住,只好跟着他动,一边动一边骂:“下作,下作。” 哈桑弄完了,躺下来,长长地一声叹息。女人躺在一边大口大口地换气。哈桑拍拍她的腿,说:“知足吧。你知道你和谁上过床了?——你和著名诗人在床上共过事呢,我的名字可是上过世界名人录的。”女人不说话,她咽不下这口气,女人坐起身子,说:“你少废话,给钱,一千五。”哈桑说:“又俗了。”女人说:“嫌俗你给三千,——你给钱。”哈桑拽过上衣,点上烟,平静地说:“钱我是不能给的,——那成什么了?我从不做那种事的。做你们这种事的女人,不和名人厮守能有什么大出息?自古就有娼妓成了大明星的,名垂青史呢,凭什么?马湘兰身后有王穉登,柳如是身后是钱谦益,董小宛有冒辟疆,李香君有侯方域,卞玉京有吴伟业,侯慧卿有冯梦龙,而你呢?——有我。你总不会不想成名罢?”女人踹了他一脚,有些气急败坏,说:“我要成名做什么?——给钱!你他妈给不给钱?”哈桑摇摇头,开始套衣服,忧伤地说:“俗。钱我是不能给的,再说我也没有,要钱没有,要诗我可以送你一首。” 诗人哈桑在回家的路上忽略了一个重要细节,那个女人跟踪他了。战争年代大部分女间谍都是娼妓,而和平时期娼妓们都能成为间谍,这真是诗人哈桑的大不幸。那个女人一直跟到哈桑的楼下,一直看见哈桑进门,一直看见哈桑的窗口亮起灯光。女人从幼儿师范学校退出来,打了两个寻呼,把哈桑家的准确地址留到朋友的汉显寻呼机上去,随后叫了一辆出租,到电子游艺厅去继续她的角子游戏。叶雅林老师从校外归来的时候教工楼的空地上围了好几圈师生,有人正在楼上大叫,伴随着一阵打砸,好像是在自己的家里。接下来三四个男人真的从她的家门口出来了,他们一路走一路骂,骂得极难听,但却是打完了、砸过了的解气口吻。叶雅林老师听出了灾难种种,她从那些骂人的话里听出来了,灾难就在她的家里,伴随着窗口的灯光呈现出生存的癔态,呈现出夜间的骇人的局面。叶雅林老师没有敢露面。她躲在暗处。叶雅林老师感谢上帝留给她一块黑暗。这块温柔仁慈的黑暗挽救了她。至少,在某一个时刻黑暗帮助了这个辛苦与痴情的古典女人。 哈桑醒来的时候已经是上午十点半钟,昨天晚上他被揍得不轻,嘴里头出了很多血。客厅里躺了许多器皿的碎片。整个家像农贸市场上的生猪,被解构得面目全非。哈桑坐起来,吸了一支烟,突然记起来叶雅林到现在还没有回来,哈桑胡乱吃了几块饼干,倒下头又睡了。这个回头觉一直睡到下午两点。下午两点诗人哈桑真的饿空了,就叫了几声妻子的名字,没人应。哈桑下了楼,打算到门口吃一碗阳春面。刚走了两步听到溟池那边响起了纷乱的脚步声,有人尖叫说“漂上来了”。哈桑不关心溟池里的事,那些都是小市民的混杂故事,和诗人永远沾不上边的。哈桑坐在小店里头吃了一碗面条外加十只锅贴。饱了。这时候有人从校门口出来,说,叶雅林老师的尸体从溟池底下漂上来了。

无人承包

叶雅林老师的尸体被人捞了上来,平放在溟池边的水磨石凳面上。她的上衣口袋里有一条小鱼,活的,张大了嘴巴正在毫无意义地呼吸。叶老师的两只手攥成了拳头,拳头里全是黑色的淤泥。哈桑走到池边的时候所有师生全散去了,人们的目光里头有了许多浮动的东西,如受惊的小鱼,晶晶亮亮地疾速飞窜。 最早对叶老师之死做出反应的是邢老师。邢老师赶在下班之前找到了学校的支部书记,明确表示,由于“突发的不可抗力之因素”溟池他是不想再承包了。书记正和校长一起闷着脑袋抽烟,好半天回不过神来。但书记表示“理解”。邢老师把自己的话复述过一遍,书记无力地抬起手,朝手背的方向掸了掸,没有再说话。邢老师看见一截长长的烟灰掉落在地上,很快退着脚步出去。 溟池再一次成为热点,但是溟池第一次不是作为事态的中心,而是作为事态的背景被人们所关注、所谈论。在这次谈论中“承包”这个话题被人们舍弃了,人们开始追踪诗人哈桑与他的妻子叶雅林之间的隐秘生活,即隐私。人们传播、创造、补充、发挥,故事的脉络比生活自身还要清晰、完整、因果相连、合缝合榫。死去的人是不朽的,他们的生命一定会在人们的猜测和设定中重新生活一次,乃至于重新辉煌一次。人们用气声、耳语以及投入的激情描述和重复死者的往事,所有的人都是当局者,只有死者自身在冥冥之中悄然旁观。这个热门话题被持续了两个星期,是语文组的倪老师为这个热门话题做了最后总结。倪老师远远地望着溟池,这个昔日的荷塘,深情地说:“寒塘渡鹤影,冷月葬诗魂。”这是 href='2210/im'>《红楼梦》里头的句子,湘云和黛玉联出来的五言诗,又凄清又阴冷,听得老师们心里头凛凛的。人们也意识到似乎说得太多了,要招惹上叶老师的灵魂的,于是缄口,不提。 池水就这么静卧在溟池里,好几个月波澜不惊,水外面走的是人,水下面游的是鱼,互不干涉。故事就这么又完了一个段落。

继续承包

一九九五年的春光开始明媚了。时光就这样,转一圈之后又会过来的。春光可以回归,故事当然也就有了回归的可能。开春后不久溟池的故事就让人续上了。 过老师承包溟池几乎没有花力气,原因有二:一、叶老师事发之后溟池的水越发阴森了,一到晚上水的底部仿佛长出许多手来,稍不留神就会抓上来的。师生们避之惟恐不及,承包便没有任何竞争者。二、承包几经周折,几经失败,为后人留下甚为丰盛的战斗遗产。过老师胆小,近乎猥琐,类似于鼠科动物,整天伸头伸脑,举手投足里头都有防范和撤退的后继准备,这样的人或动物不参与捕杀,但他(它)们有一种本能,总是在事态的末尾参与进来,正好坐收利益。 过老师用一百五十元人民币承包了溟池。溟池到手得异常顺当,粗人的屁一样唾手可得。过老师交了钱就到溟池的岸边来了,背着手,款款漫步。过老师产生了首长的感觉,产生了地主的感觉。这两种感觉都很好,感觉一好过老师就要笑,忍不住。过老师伸出头看一眼水里的倒影,水底下他的笑相很丑。人一得意了笑起来往往会没有分寸,笑得撕开来了。过老师往池里头踢了一块小砖头,用波浪把自己的倒影抹掉,不笑了。 过老师通过学生的家长弄来了鱼苗,放到溟池里去。过老师发动学生砍了许多树枝,在溟池四周围起了一道栅栏。这样一来就有老师向学校反映了,说像什么?都像小富农的两亩三分地了。书记只好把过老师叫过来,让他注意“影响”。过老师不说话,一双眼就红了,噙了两朵泪,逼不回去,也淌不下来。书记只好作罢,关照一句“注意影响”兀自先走人了。 过老师自制了一副鱼竿,很悠然地坐到溟池边上开始钓鱼了。钓鱼是假,看塘是真。过老师出门之前关照他的老婆,他“钓鱼”去了。关照钓鱼是假,逃避家务是真。溟池里头还有旧时的鱼,个子已经很不小了。过老师一个傍晚钓了六条,高高兴兴地回家去了。老婆送上晚饭,问:“钓了几条?” 过老师说:“六条。” 老婆说:“鱼呢?” 过老师说:“放到我们家鱼塘里了。” 老婆把筷子拍在餐桌上,骂道:“你多大出息!” 过老师说:“肉烂在自家锅里,鱼养在自家塘里,怎么了?” 过老师的课余时间差不多都用在溟池了。蹲在那里闲也是闲着,就长肉。几十天下来人胖了十多斤,肉全长在脸上,加上整天日晒,眼看着就成了黑胖子了。因为有了肉,过老师的笑容变得缓慢又持久了,好不容易笑出来,就不容易消散。过老师的脸上终日悬挂着微笑了,胖胖的,微黑的微笑。

故事怀上的故事胎

溟池的四周围上栅栏,过老师终日厮守,故事的格局就这样形成了。总务处的花副主任偶尔也过去看看,和过老师说几句话,问几句水下面的情形,别的便再也没有什么了。 在故事的平稳阶段花副主任的出现是饶有趣味的。这里头就有“善者不来,来者不善”这一层古意。相当长的一段时间内花副主任都没有介入故事,现在,花副主任登场了。 过老师正式向溟池投放鱼苗不久,花副主任悄悄投进了蟹苗。当然,投放是极为保密的,投放前的侦察和论证工作也是极为严格的。溟池的池岸直上直下,又是水泥结构,这样一来螃蟹就比鱼苗更为隐蔽。鱼高兴了还会打几个水漂,但螃蟹不会,螃蟹生气了可以欺侮欺侮鱼苗,但鱼苗总是不会欺侮螃蟹的。就算有人偷着垂钓,螃蟹又不会吃钩。这样的借鸡下蛋神也不知鬼也不觉,又不吃亏,除了花副主任谁还能做得出这样的便宜买卖?从技术上说,惟一的难处就在干塘收获的那一天,水落螃蟹出,事情总要公开的。不过,魔高一丈就为了应付道高一尺,办法总是会有的。花副主任好歹也是个官,对付一个姓过的办法总是有。 花副主任把所有的有利因素和不利因素全想过了,过老师天天替他看着塘,只等着秋风起螃蟹肥了。花副主任就是没能想到车队的司机耿老二会插上一杠,当然,那是后话了。耿师傅的出现把溟池的故事推向了高潮。 而现在,故事怀上了故事胎。过老师正小心翼翼,像一个孕妇,腆着他的“大肚子”。花副主任则消受着过老师的悉心照料,也可以这么说,花副主任正以局外人的闲散心态注视着过老师的十月怀胎。花副主任过一些日子就会到溟池那里转悠的,看望或者说监督过老师漫长的养鱼生涯。 但是过老师很开心。 过老师开心花副主任自然也就很开心。 溟池里的鱼苗使溟池的故事风静浪止了。用三年级一位学生作文中的话说:“溟池在蓝的天白的云下面,如美人春睡,一双渴睡的眼欲开还闭,溟池,静静的溟池唷!” 就是在这样的平安无事里司机耿师傅卷了进来。耿师傅卷进来之后溟池无风就是三尺浪。耿师傅大头,大手,大眼睛,大嗓门,属于好话也要粗声恶气的那种好汉。耿师傅有一句伟大的口头禅,叫做“烦不了那么多”。耿师傅说这句话的时候惯于先吐口唾沫,而后吊起左眼的眉梢,做出财大气粗,或者说,做出“我是你爸爸”那样的神气,嘟哝一句:“烦不了那么多。”这样的人容易被人激将,这样的人骨子里也喜欢被人激将。反正是一乐,反正他做什么也不会有什么顾忌或后遗症。谁也奈何不得的。“烦不了那么多”。 这一天后勤人员一起挤在会议室开会。开完了大伙便轧成一堆神聊。食堂白案组的杨春妹老是把话题往鱼上引导,谁也没有留意。后来杨春妹说,春节前白老师的学生送过来一条鲤鱼,七八斤呢,用网养在池塘里居然让它逃了。这么一说几个爱钓鱼的就起哄,耿师傅说:“是鲤鱼啵?是鲤鱼我肯定能钓得出来。”杨春妹瞟了他一眼,说:“算了吧你,鲤鱼又不是桑塔纳,能听你摆弄。你要能钓上来,鱼归你,我贴你一条红塔山。”耿师傅被这么一激身上的汽油味全飘出来了,吊起左眉梢说:“还真有一条鱼?”杨春妹便不耐烦,嘎着嗓子说:“骗你做什么?我又不缺你做女婿。”大伙就笑。耿师傅说:“只要有,十天之内我不给你钓上来,你拿我的屁眼做气缸!” 这个赌打下来耿师傅就拿了钓鱼当事业做了。耿师傅提上茶杯,把香烟丢在石凳上,把火机压在烟盒上,端着鱼竿,像电影里站哨的二皇军。这么站了两天,钓上来的小鱼全让他砸出水来了。过老师把这一切全看在眼里,心里头上了一把钩,拽得疼。过老师终于走上来,轻声说:“耿师傅钓鱼呢?” 耿师傅支吾了一声。 过老师说:“我已经承包了。” 耿师傅就又支吾一声。 过老师说:“我是说,我已经承包下来了。” 耿师傅回过头,斜着眼睛,却不支吾了。 耿师傅不支吾过老师心里便没底,伸出一只巴掌,说:“你钓。” 这么说着话耿师傅又钓上来一条,耿师傅卸了钩,顺手就把鱼扔在地上。过老师走上去,重新把鱼丢在水里去。 耿师傅说:“你烦不烦?扔下去它又要吃钩,烦不烦?” “我承包了。” “承包就承包了,我又没弄你的池子,我是把水弄破了还是把水弄旧了,烦不烦!” “我真的承包了。” “你噜苏什么?你他妈的噜苏什么?” “你讲不讲道理?” “再噜苏我叫你下池子喝鱼汤,——你他妈酸不酸,你是教师,我是工人,我在乎你?奶奶个毬,噜苏!烦不了那么多!” 过老师是不该为这点小事找书记去的,书记也就更不该为这点小事找耿师傅了。书记语重心长,但书记的语重心长恰恰是一个致命的错误。书记要是这样就好了:先递上一根烟,然后破口就骂,既口气严厉,又亲切热乎,让人觉得书记和司机是一对仗义的兄弟,骂得,打得。可是书记就是语重心长了。书记刚刚语重心长耿师傅的脸便拉了下来。语重心长是什么鸟东西?耿师傅不吃这一套。 耿师傅的坏脾气在这个时候已经蹿出去了蓝色火苗。他的坏脾气真是炉火纯青。耿师傅正找不到机会了结杨春妹的那个赌,真他妈的天赐良机了。耿师傅没有听完书记的话,骂了一声“姓过的小赤佬”,转过身子就走了。耿师傅来到卡车的车库,打开锁,扔掉铁链子,轰隆隆地拉开大铁门,迎面扑过来一阵浓烈的柴油味。耿师傅提起柴油桶,桶内的柴油足足的三十升。耿师傅带上柴曲,开始发动汽车。耿师傅把汽车开到溟池边,车子嘎吱一声便刹住了。耿师傅提了油桶站到溟池的岸上去,拧开螺口铁盖,把三十升柴油一股脑儿全倒进去了。耿师傅扔开油桶,大声说:“我让你吃鱼,我让你泛泡泡,吃鱼屁!” 春光正融融。艳阳正当头。三十升柴油长满了脚,像一群蜈蚣爬满了溟池的水平面,一点空隙都没有留下来。柴油覆盖在池水的表面,阳光的七种组合色彩在水池里的油面上分解了、液化了,汪了一大摊。风乍起,吹皱一池斑斓。柴油在阳光下展示出一种漂浮的艳丽和癔态的聚散,又陆离又喧嚣,又诡异又妖冶;变动不居,油荡光漾,仿佛隐匿和溶解了一个好的故事,这故事很美丽,有趣。许多美丽的人和美丽的事错综起来,像一天云锦,而且万颗奔星似的飞动着,同时又展开去,以至于无穷。故事里的诸影诸物无不解散而且摇动,扩大,互相融和,刚一融和,却又退缩,复近于原形。耿师傅对走过来的学生挥了挥胳膊,大声说:“过来,好看。” 溟池里的缤纷景象没有能够久长,离盛夏尚远,溟池的水便黑掉了,发出丰富与肥沃的腐臭。溟池里没有一只蚊子,没有一只苍蝇,甚至没有一只水马。麻雀在天上飞,它们飞过溟池的时候都要在溟池的上空绕过一道巨大的弧线。没有人再提及溟池了,除了学校里的官方公告。公告说: 溟池乃国家资源,在任何时候任何人均不得以个人名义占有、租赁、转让、使用,如有觊觎,则任何个人之权利将得不到国法及校规之保护、特此通告。 溟池的故事便终止于臭气烘烘了。 林红的假日 十分钟之前飞机和太阳还都在天上,转眼飞机和太阳就一同落地了。林红走出机舱的时候侧过脸去看了一眼太阳,夕阳又大又红,依偎在地面,一副姣好而又无力的样子。机场的跑道两侧长满了狗尾巴草,毛茸茸的,大片大片浸淫在夕阳的彤光之中,像一种没有物质的燃烧,寂静安宁,却又如火如荼。林红看到了太阳的苦痛种种。这种过于绚烂的挣扎给人以倾尽全力的印象,隐藏了不甘或别的致命感受。 林红闻到了大海的气味。机场远离大海,然而大海的气味在海边的城市里无所不在。海的气味闻上去又清醒又混沌,有极好的背景感与空阔感。林红深吸了两口,她的身体一下就进入假期了。林红的这次远行差不多是隐秘的,她选择了这个北方的沿海城市。林红喜欢这个城市,绿色山坡上的绛红色建筑至今保留了相当浓郁的殖民地气息。殖民地气息有益于人们忘却故土,至少在心理上产生身处异地的恍惚印象。 处理完青果的事林红便感到自己的身体有些不对劲了。青果是文艺部的记者,一个又漂亮又能干的丫头,林红对她的印象一直都是不错的。公安人员深夜一点钟扫黄,居然把她和那个香港“著名歌星”扫出来了。香港“著名歌星”下午才到南京,从认识到上床你说能有几个小时?青果不声不响就是把这么大的动静全做掉了。到香港“著名歌星”的客房里扫黄本来只是一个误会,闭上一只眼完全可以混过去的,可是香港“著名歌星”的脾气就是太大,他用糟糕的国语反复高喊:“基(知)不基(知)道我系(是)谁?”公安人员下不了台,只好“不基(知)道”,便“带回去看看”。这一来青果的事便捅开来了。 林红是总编,又是女人,出了这样的事只好亲自把青果叫过来。青果的生活不够严谨,林红听说过一些的。林红就弄不懂,怎么男人到了她的面前不是聪明过度就是五迷三道的,是得好好问问,好好叫过来谈上一次。当然,这样的事总是好做不好说,青果不开口,林红也不会太过分,虚应几句,教育几句也就过去了。青果进门的时候披着长头发,一副美好如常的样子,一点都看不出深夜一点钟的巨大打击,一点都看不出羞愧、悔恨方面的积极心情,林红只看了一眼脸便沉下去了,挂上了脸色。她这种样子不给点颜色是不行的。青果的手上捏了一支鹅黄色圆珠笔,笔尾咬在嘴里,说:“林总你找我?”她的口气也太朝气蓬勃了。林红端详了半天,确认了青果的样子不像装出来的。林红便不开口,用右手示意她坐。青果坐下来。林红注意到青果“坐”得实在是漂亮,双腿并在一处,下蹲的时候腰和屁股那一把有非常微妙的韵律,真是美不胜收。这个小女人就是能把最日常的动态弄出无限风情来。这是练不出来的,只能与生俱来。林红看着她,保持了一以贯之的严厉做派,这是整个报社都明了的林总风格,不苟言笑,不怒而威。林总的行腔、走姿、手势、发型、衣着乃至眼神,一直都是严谨的、逻辑的、政策的、纪律的,同时也是几年如一日的。所以林总有魄力。林总从头到脚、一言一行都印证了这句话:简洁就是力量。 还是青果先开口了。青果说:“林总有事情吧?”林红说:“是你有事情。”青果又咬圆珠笔,把眼珠子插到楼板上去,侧着头反问说:“是我和那个香港人睡觉的事吧?”林红便语塞,料不到青果把“睡觉”说得这样镇定,说得这样一丝不挂。林红不喜欢青果用这种新闻语体说“睡觉”的事,脸色越发沉重了,便走到门口,给青果倒了一杯水,顺手把门关严。青果接过杯子,莞尔笑过了,抿了一小口,倾着上身把杯子放到桌面上去,还原的时候顺势把胸前的一缕头发甩到后肩。这个动作做得比“坐”来得更见风情。这个小女人从哪儿弄来的这么一身女儿态?林红看在眼里,脸上却静如止水。坐进椅子过后林红说:“你也不小了,怎么还这么容易上男人的当?”青果抿了嘴笑,用鹅黄色的圆珠笔不住地捋头发,脸上是追忆往事的样子。青果说:“是我提出来和他的,怎么是上当?这种事谁会上谁的当?”林红听到这话胸口无缘无故地一阵乱跳,林红的儿子都上小学了,居然在总编室里听一个未婚女孩给她讲“这种事”。林红的方寸无缘无故就是一阵乱,方寸一乱嘴里竟跟着乱了,随口说:“你为什么要和他做这种事?”这话一出口林红就后悔了,看见青果冲着她无声地微笑,还无声无息地摇头。青果摇过头,挑着眉梢说:“林总你到底想让我说什么?”这话不上路数了,简直是挑衅了。林红站起身,面色微红。今天真是见鬼了,今天怎么也不该找这个丫头来谈这种事情的。林红大声说:“我什么也不想听,我不想听这些乌七八糟的事!”青果侧着的脑袋点了两下,接下来眨了一回眼睛,眨得很慢,一慢就有了更复杂的意味。林红说:“这件事我是非常重视的。”青果说:“林总你也是,我睡都睡了,你怎么还这么挂在心上。”口气里全是四两拨千斤。林红急于完成话题,总结说:“你还年轻,应当把主要精力花在学习上、工作上,而不应当像现在这样。”青果接过话说:“放在床上,对不对?”林红被这句话呛住了,半天没有开口。青果抱着两只胳膊,突然把话锋岔开了,笑着说:“林总你其实很漂亮,也很年轻。”青果把这话撂给林红,林红一点也弄不清这句话是奉承还是挖苦。林红脱口说:“还可以和男人厮混,是不是?”林红一定是心情太坏了,这话由一个总编说出来怎么说也太轻薄了。林红意识到不妥,立即语重心长起来,说:“你还小,你那样生活累不累?”这一回轮到青果不开口了,青果把林总从头到脚打量过一遍,慢声细气地说:“林总,你这样活着累不累?”这是什么话!你听听这是什么话?林红在这张桌边和上千人次谈过话了,从来没有遇上这样被动的对话局面,都是别人成了“工作”,让她来“做”,绝对不会让别人去“做”她的“工作”的。林红居然不知道说什么好了,不是引而不发,是真的说不出什么了。林红就差说“你给我出去了”。幸好那部橘红色的电话响了。林红立即拿起耳机,听了一回,捂了话筒转声对青果说:“你先回去。”林红在拿起耳机之后还过了神来,严肃地说:“希望你再想想。”这件事到此为止。林红这辈子都不想和这个小女人说这件事了。林红对着耳机说:“哎喂——” 林红感觉到累。整个组版会林红都有些恍惚。用青果常用的话说,怎么好好的就“没劲”了。这种累很真实,成了肌体的某种组织。其实林红一直都是这样的,只是被日复一日的事务遮掩住罢了。那些事务没有一件不是“重要的”,“意义重大的”,上级指示,下级汇报,人事调配,内部改革,君子陈言,小人告状,食堂管理,设备更新,纸张涨价,人民来信,还有老干部去世,女记者生产,工会拔河比赛,年终双向选择,老高要调房,小吴要职称,刘东想入党,陈峰谋发展,都是大事,她都得过问,“重视”。一大框子的事情每天等着去“领导”与“被领导”。样样事情都“重要”,“意义重大”,更要紧的是,她必须让她的上级与下级与她一样,以一种“重要”和“意义重大”的心态去参与这些工作,完成这些工作。这样一来她的上级与下级又成了工作,她得去做。反复与耐心地做这个工作“做”通了,“做”好了,那个工作才能做实,做稳。所以林红不能累,只有“打起精神”走华山这条道。小丫头说得不错:“你这样活着累不累?”小丫头明白,其实谁都明白,只有林红她自己瞒着自己,满面春风,沿着电梯上蹿下跳,随着车轮东奔西跑。林红像一场梦,在梦中行走,然而每一步都是身不由己的。不是她指挥着梦,而是被梦牵着走。剩下来的,那才是林红她自己,仅仅是一个睡着的自己。这么一想林红就越发累了,对自己,对组版会上的每一张脸都产生了敌意。 然而林红不能不这样。她不这样就不能在自己的梦里行走,而成为别人梦中的一只牧羊狗。再虚妄的梦也是自己的好。 如果年轻十岁,二十岁,你是做林红还是做青果?林红这么问自己。林红在组版会上走神了。她的表情是严峻的,像头版的头条。林红看到了黑体的横排标题:做别人还是做自己? 林红不知道。 林红把手伸进了口袋。她摸到了一块硬币。 而组版会正在讨论头条。社会新闻部坚持只有上状元街派出所的那篇报道。社会新闻部说,济南有交警,上海有徐虎,我们不能落后。我们要有我们的英雄与英雄群体,状元街派出所应当宣传。经济部说,经济报道历来是我们报纸的特色,重中之重,7208厂有那么多下岗工人,经过内部挖潜,有“相当”一部分女工又回岗了,这样的报道对稳定与发展都是有导向意义的。 林红对自己说,国徽是自己,字是青果。林红在口袋里晃了晃,摸出来,是自己。林红说,三盘两胜。又晃,还是自己。这是命。然而林红不甘,决定五盘三胜。就赌这一回。 夜班部的坐在林红的对面,笑着说:“我们不要争了,抛硬币。” 众人一起笑。林红抬起头,看了看左右,左右没人,不会有人看到她的动静。林红放下硬币,双臂搁到椭圆形桌面,板起了面孔。林红说:“这样严肃的事,怎么能当儿戏?” 组版会静下来了。人们把身体靠向了椅背。夜班部的脸上有些挂不住,说:“总得解决吧。” 林红意识到刚才的语气重了,说:“人人说你是小诸葛,这么小的事情就把你难住了。郭部长常说,党报党报,物质文明精神文明都重要。明天一篇,后天一篇嘛。” 大伙又笑,“小诸葛”当然也笑。经济部的掏出红塔山,撒了一圈,笑着说:“两个文明重要,我们自己也重要。抽一根。” 林红把手撤回去,摸出硬币。是字。 林红回到办公室,在青果坐过的椅子上坐下去了。累。眼眶里头也干,像欠了几天的觉似的。她把自己的总编办公室打量了一遍,目光却在洗手架边上的那块香皂上停住了。办公室里的一切都是公物,包括她自己,而那块香皂却是她掏钱买的。香港演员杨采妮女士曾为它做过广告,杨采妮的声音沙哑中带了一股娇媚,她都那个岁数了还能那么嗲,也看不出什么不妥当。“女人就该对自己好一点,不是吗?” 林红弄不懂自己怎么就买了这么一块香皂了。女人就该对自己好一点,不是吗? 这么一追忆林红就更累了,甚至都有点难受了。林红渴望一块香皂,它不是用于清洁,不是用于洗心革面。林红渴望一种滋润,一种成堆的泡沫。它们蓬勃、轻柔却又纷繁地裹满整个裸身,不顾及他人,不顾及审视,是自己与自己的一场游戏,一次过家家。它们的气泡因为阳光的直射而剔透,而五彩纷呈。林红可以张开双臂,拥住自己,所有滑腻的感受全是自己,别无他物。林红就是想对自己好一回,就是的。 林红无处下手。所有的累与难受全在这儿。 司机从内线打来电话。林红拿过内线话机,说:“你先回去。”天天是司机接,司机送,走到哪里身边都少不了这么一个不相干的人。中国人当了屁大的官就开始抢车,实在是一件可怜的事。最终抢来的不是车,而是司机。司机们一个个耳聪目明,专门替别人侦破你的生活。总有一天司机会成为前轮,而你只能是后轮,除了出一场车祸,否则后轮就会不停地跟着前轮飞跑。 这么多年来林红第一回用自己的双脚往回走。林红绕到街心广场,正是华灯初上。这是城市的经典时刻。城市总是在这个时刻展示出它的迷人侧影。路灯们静然不动,而车灯则悄然流淌。人群像鱼,在灯光里明灭,在斑斓里或隐或现。林红走在人群里,居然产生了“进城了”这个古怪念头。林红在大街上居然记不起这些年自己生活在什么地方了。生活在这里,这句话被生活弄成了这个意义:生活在别处。我们到底生活在哪里,已经成了一个问题。 走在林红前面的是一个漂亮姑娘。她的裙子与其说裹住了身体,不好说展现了身体、丰富了身体。一本书上说,爱看女人的不是男人,恰恰是女人自己。林红想起了这句话。女人看女人比男人看女人往往存有更为幽眇的心理纵深,更加难以言说。漂亮的姑娘们长得都像青果,都会坐,会走,静有静姿,动有动态。林红记起了自己的“姑娘”时代,她的“姑娘”时代永远留在乡村了,那时候林红是知青里头著名的美人呢。林红用对付植物的办法处置了自己的天生丽质,让它悄然自生,而后悄然自灭。对付植物不这样又能怎样呢?林红望着满街的漂亮女孩们,眼神和步履都带上了缅怀、无奈和酸楚的复杂成分。林红对“姑娘”时代的追忆是以自慰开始的,却无可挽回地以怅然结束了。林红的日子是一张又一张日报,可以公开发行的。没有隐秘,没有私生活。林红用内心的一声长叹打发了自己。华灯初上,美丽得像林红胸中的一块心病。 林红一直是一个好姑娘。好小学生,好中学生,好知青,好大学生,好记者,好妻子,好总编。人人都这样说。“好”是什么?林红感觉到“好”只是回过头去的恍若梦寐,或者是掉过头来的空洞如风。一句话,是人的植物部分。林红握住了那只硬币。如果再年轻十岁、二十岁,林红会不会选择放肆,然后再浪子回头?再“好”?天上地下地放任一回,实在是有些迷人的。这样一想林红就觉得自己白活了。“白活了”这个印象太让人难过。林红的眼泪沁出来,泪水一下子就使大街缤纷了,变得通体透明。林红就想找个地方放肆一回,就想做一天“坏”女人,要死要活地放肆那么一回。 林红取出硬币。是字。 接车的是张国劲。作为兄弟报社之间的交流记者,张国劲在春节过后就飞到海滨来了。张国劲在前天接到南京的电话,大哥大里头居然是林总。林总说,她要到这边住“一些”日子。张国劲对着大哥大的底部大声说,你林总有什么话,尽管说,没有我办不了的事。林总说,还是我“亲自过来”妥当些,听上去事态重大。林总再三关照,不要惊动兄弟报社的领导,你替我安排一下,就行了。张国劲提着嗓门对南京说,林总你放心。 林红在出口刚一露面张国劲就迎上去了。张国劲很恭敬地叫一声“林总”,伸过手去抢林红的行李。张国劲开来了一辆崭新锃亮的小车,车体上全是马路两侧的广告倒影。张国劲替林总打开汽车的后排门,林红却绕到汽车的对面去,自己打开前门钻进来了。张国劲注意到林总的心情不错,一点都不像在南京那样生硬威严。张国劲高出林红一个头,可是多少有些怕她,她的心情好了张国劲的心情也就跟着水涨船高。张国劲上车后习惯性地戴上墨镜,拍拍车喇叭,很开心地说:“韩国货,还在走合期呢。”林红摁下车门的玻璃,右臂的肘部支到车体的外面去,左手指指空调键,说:“兜兜风。”张国劲关掉空调,悄悄把车子的速度踩上去了,透过墨镜看到林总的头发是披着的,蓝花花地正在脑后颠跳纷飞。张国劲想起来了,难怪林总看上去有些异样,是她把头发解放出来了。林总的头发一直都是盘在颈子的正上方的,从来没有这样放任过。林总的心情真的不错。张国劲说:“林总,晚上到哪家尝海鲜?”林红正眯着眼睛望着车外,没有回头,说:“你忙你的,把我安顿下来就可以了。” 窗户正对着大海。一打开窗子海风就在窗帘上撩动了。窗帘上印满了热带雨林的植物叶片,又茂密又舒张,在海风的卷送下有一种致命的苦痛。林红冲完澡,换上雅黛娜内衣。这件内衣是林红在出门之前选购的,广告词做得好,像一句陌生的耳语。广告词用黑颜色写在毛玻璃上,被背面的日光灯照得又醒目又迷蒙:“Adela藏不住魅力的自由奔放雅黛娜”。林红冲过澡之后身上只穿了这句广告词,来回走了几圈,有些怪怪的。海风吹在她的身上,有点像抚弄,林红都数得出风的五只指头了,胸口里头一下子涌上了许多温柔,一点来头都没有,就是往上涌。林红走到镜子面前坐下来,点上烟。林红抽烟从来都是隐秘的,只有丈夫和儿子才能看得到。林红的烟不上瘾,只是某种心情,或者说,依靠香烟辅助自己体验某种临在心情。林红隔着烟仔细详尽地打量过自己,揿掉烟,决定动手。决定把自己拾掇一遍,决定把自己往丰姿绰约那边靠近一些。林红在家的日子里偶尔也化化妆的,手艺并不生,丈夫见了也总是说好。可是林红就是跨不出门。林红在出门之前总是诚惶诚恐地洗掉,再三再四地问丈夫:“还看得出来么?”林红在怅然若失之余总是忘不了补充一句:“还是本色庄重的好。” 林红的这次化妆称得上“恶狠狠”的,夹杂了自我修复、自我抚慰、自我报复乃至自我伤残的诸多念头。林红把自己弄得很艳俗,好像不这样就不足以说明任何问题。香水和口红都过分了,近乎浪荡。林红带了一股险恶的愉悦审视自己,好像镜子的深处才是自己,而自己只是青果。这个古怪的念头很顽固地占据了林红,林红用了相当漫长的内心独白才解开了这个缠人的结扣。林红取出短裤和背心,那样的颜色和款式林红在南京从来都不敢上身的,属于被批判的范畴。可是林红现在就是想朝着自己想批判的那个方向上活。林红套上它们,在镜子里转动腰肢,左盼右顾了一回,是那个意思了。林红关上门,出去。宾馆的过道很长,那种透视效果容易使人义无反顾。林红踩在烟灰色地毯上,步履轻盈得像风在枝头。在陌生的地方一个人瞎逛,自由自在,无法无天,把手包甩在肩后,用食指勾住,另一只手握住冷狗,丢掉总编,做两天快活女人再说。再见了林总,林红我来也。 但一下楼林红就在大厅里和张国劲遇上了。林红的双脚分立在两个梯子上,好心情像脚下的楼梯,一层一层落到了地上,说沮丧就沮丧了。张国劲的食指上正转着汽车的钥匙扣,看见一个俏丽的女人正往楼下走,长得有点像林总,张国劲认出来了,真的就是林总。林红和张国劲都愣了一秒钟,很客气地走近了,心里头都堵着一大堆事,想解释,却不知道怎么说。林红说:“请我吃海鲜,怎么也不穿得漂亮些?”张国劲重新打量过林红,有些尴尬地赔上笑,说:“林总要是有事,就改日吧?”林红故作不解地说:“我有什么事?还没有吃你呢,海龟的头就缩进去了?”林红对自己的这句话极不满意,“海龟的头就缩进去了”,怎么听怎么别扭,真是慌不择言了,竟说出这种粗俗的话来。 张国劲认准了林总是和某一个男人廊桥遗梦来了。越想越像,也就越想越不对劲。汽车拐弯的时候好几次都差点刮到自行车了。张国劲想侧过头看看林总的脸色,又不太敢,只好拿出磁带插到录音机里去。一个女孩在唱,死去活来的,被爱情闹得上气不接下气。最后一句便格外伤心了,“别让我一个人在晚风里等候”。张国劲这么一听真的觉得有人在晚风里等候了,完全是自己才把事情弄到了这个地步,便对自己说,我他妈这是做了什么事? 菜很丰盛,连皮带壳红红绿绿地铺了一桌子。林红和张国劲都很努力,脸上都带了笑。张国劲端着很大的啤酒杯,说:“这儿的啤酒好,我敬林总一杯。”林红笑笑说:“又不是在报社,就叫名字吧。”林红的话一脱口又觉得有些不妥当,这样说就好像有什么把柄抓在他手里了。人一尴尬了说出的话都不能细想,一想就吃苍蝇。 这么说着话张国劲的大哥大竟响了。张国劲三言两语把电话打发了,林红伸手把大哥大要过去,却不会用。张国劲替她把电话拨通了,是林红的家。张国劲觉得林总这样做有些故意。林红侧着脑袋,向那边关照说,把505神功袋带上。张国劲听出来了,那头是她的丈夫。林红又关照说,在空调房间里少抽些烟。随后林红的嗓子变掉了,是在和儿子说话。林红听了一句,就说:“妈妈给你买。”林红又听了一句,又说:“妈妈给你买。”林红就这么把这句话重复了四五遍。林红合上大哥大的时候张国劲觉得林总她贤妻良母的样子做得有些过了,她都忘了自己这一身的打扮了。 张国劲只想着早点结束这顿饭,但是又不好太早了。太早收场就好像他什么都明白似的。撑到九点,张国劲说:“林总,你今天累了,送你回去早些休息吧。”林红知道他的意思,然而回去得太早她反而说不清了。林红说:“难得像这样喝酒,我还没喝够呢。”林红又要了两瓶啤酒,桌子上全是空瓶子,稍稍一晃动桌面上的瓶口就有晃动,像呕干净的醉汉。张国劲知道自己把林总的事搅了,猜得出林总正伤心。张国劲只想把自己灌醉,撂倒在马路上什么事就都拉倒了。但是林红把酒的速度控制得很慢,开始询问兄弟报社的一些情况了,诸如三项制度改革,诸如头版的经济报道与二版社会新闻的调配,诸如日报与晚报的关系。张国劲一一回答。借助于酒的力量张国劲在某些地方还作了发挥。话题到了报社事务方面林红又是总编了,而张国劲又回到交流记者了。张国劲不停地说,林红则不住地点头。她的点头是精力集中的,深入问题的,沉着的,充分体现总编的气度与身份的。他们的对话很快进入了工作交谈了。林红偶尔插一两句话,谈及报社的远景规划和近期设想,他们就这样悄声说话,夜一点一点深下去,远处的涛声一阵比一阵清晰起来。林红听着涛声,走神了。她想像起海浪的样子,它们扑向沙滩,像液化的黄金,在沙滩上毫无保留地铺展开来,无微不至,竭尽全力,然后又十分无奈地退回去,百般依恋而又难舍难分,仿佛海滩给扒了皮,给人以无尽的痛感。林红弄不明白怎么会对海浪产生这种印象的,就好像她又十八岁了,就好像她多情得不行了,都温柔出毛病来了。 然而林红开始盘算明天了。她是休假来的,没有任何大惊小怪的内容,她必须用一天的时间做给张国劲看,否则今天晚上的所有努力也就白费了。明天过去,一切就会安好如初的。林红看过时间,站起来,说:“我们回去吧,反正你明天要陪我游泳呢。” 说起来林红的游泳还有些来头。还在托儿所里林红就学会游泳了。林红游泳是科班出身,很正规地学习了蝶、仰、蛙、自,一招一式都看得见人体的对称关系。林红一直游到小学三年级。后来一位男同学说,他看见教练员在器材仓库里的垫子上游泳了。大伙就笑他,说他吹牛,没有水再好的教练也游不出来。这位男同学急了,他大声说,你们去问五年级的刘爱英,她和教练一起游的,刘爱英在下面,游仰泳,教练在上头,游的是蛙泳。这件事传得飞快,第二天上午林红她们做完了体检,游泳队就地解散了。这件事使林红对游泳产生了极其隐晦的认识。不久刘爱英和别的三个女生都转学了,而教练员居然给枪毙了。林红的游泳生涯告一段落。 林红在插队的日子里迎来了第二个游泳季节。这是苏北的水乡,每年夏天都要纪念毛泽东主席在武汉江面上的那场壮举,高音喇叭说,我们要走进大风大浪,所有下水的人都要先饮一杯水,上岸之后再吃一口鱼,毛主席就是这样的。在这个游泳大军中林红一枝独秀,只有林红在水中真正做到了闲庭信步,别的都不行,都令人联想起某种相应的家畜与家禽,林红因此当上了村小学里的代课教师。林红当上教师之后立即成立了一支游泳队。林红这样做主要是为了破除学生对鬼的畏惧。在苏北水乡,“鬼”历来是一种水下怪物,通身长满了手臂,那些手臂又绵软又修长,像水一样四处流淌。然而手臂的末端必然是手,这是乡村想像力的局限,也是乡村想像力自我恫吓的关键地方。在苏北的传说中,“鬼”的躯体一直相当模糊,而手是现实的,就是人手的样子。那些手在苏北的河汊里无所不在,防范的结果是防不胜防。人们说,那些手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从水下抓上来,即使你走在桥上也不能幸免。你像一根针,不是轰隆一声,而是悄然无息地就从桥上拽进水中了。这个过程只需一个眨眼。鬼魅给人们降临灾难通常就是在眨眼这一个瞬间。村子里每年都有小孩淹死,也就是让水鬼拖过去。所以林红大声说:“同学们,跟我下水。会游泳了鬼就会怕你们的。” 但是,就是林红自己把鬼招来了。林红在辅导她的学生的时候陈月芳从码头上走下来了。陈月芳说:“林红,也教教我吧。”陈月芳是一位扬州知青,有很好的面容和很好的皮肤,是一个典型的扬州美人。陈月芳到了水下一切动作都变得笨拙起来,张大了嘴巴一脸又兴奋又恐慌的样子。林红把她拖到自己的身边,利用水的浮力把陈月芳托在自己的手臂上。林红望着水面上的陈月芳,心里说,真是个扬州美人哟。林红一点都没有料到这个美人的面容已经走到美的尽头了,已经渗透了鬼的内容。这个致命的时刻令林红在未来的日子里想起来一次就后怕一次。 游完泳林红和陈月芳一起上岸。陈月芳的白色的确良短袖衬衫和白色短裤都贴在了身上,夹杂了雪白的肉的颜色。林红这才想起来陈月芳是不该穿这样的衣物下水的。这时候围上来好几个农民,他们的目光一起对准陈月芳。农民的目光是滞钝的,因而格外执著。陈月芳低下头,吃惊地发现自己的乳房差不多全裸了,不仅造型,就是色质也是一览无遗的。陈月芳慌忙用手捂住,好看的双腮涨得通红,近乎透明。林红都看在眼里。这阵美丽其实是陈月芳的回光返照。但是陈月芳的脸色即刻便灰掉了,她低下头,看到短裤也贴在肉上,相应的部位黑了好大的一块。陈月芳找不出第三只手来捂自己了。而99lib?农民的目光依旧不肯转移,还是那样。目光无声无息。现场也无声无息。危险都是在无声无息中悄然滋生的。这样的无声无息持续了很长时间。人们默然地散去,林红默然地回校。直到第二天早上一切都还是静悄悄的。后来终于有动静了,一有动静就惊天动地。有人大声尖叫,鬼!鬼!鬼在乡村学校的女厕所里,悬挂在半空。陈月芳穿上了冬天的棉衣,十分整洁地挂在厕所的悬梁上。她现在不是陈月芳了。她现在什么也不是了。她的眼睛睁着,但是没有目光。没有目光的眼睛是可怕的,美人陈月芳的目光就是让别的目光无声无息地杀掉的。这样一来有目光的眼睛也就格外可怕了。林红望着陈月芳遗留下来的身体,看到了“目光”峭厉、肃杀的一面,看到了“被看”的凶险一面,看到了“无声无息”的危险性。林红通体冰凉,牙根打起了冷颤。林红的游泳再一次中止了。游泳不仅隐晦,而且可怕。游泳生涯给了林红这样一条真理,人的一生只不过是活给人看。活得成功,完全取决于别人看得顺眼。有了这样的理论基础,林红的未来才风静浪止。 海滨浴场上全是人。花花绿绿密密匝匝。人这东西就这样,多到一定的程度反而就没有人了,在这儿放肆反而比独处更为隐蔽。林红走在人缝里,如入无人之境。人怕人,这句话推到极致也有这样的意思,人拿人不当人。林红穿了泳衣行走在人群之中,感觉好极了。光脚踩在沙滩就像在飞。这么多年来林红第一次穿上了泳衣,内心充满了暴露之后的温存刺激。要不是张国劲喊她“林总”,林红真的都不知道自己是谁了。把自己弄丢了是一件极幸福的事,女人一旦把自己弄丢了,就会有少女的感觉,满世界要风就有风,要雨就有雨。所以林红再一次关照张国劲:“叫名字,这是在哪儿?”张国劲租了两只救生圈,左右的肩上各套了一只,十分慌乱地跟在林红身后。稍不留神林红就消失在人群里了,人夹在人缝里就这样,近在咫尺有时候也会无影无踪。 下水之后他们躺在救生圈上,屁股埋在圈子的中央。这样一来林红和张国劲就不能算是游泳了。他们用了很长的时间从浅水的人群里游出去,一直漂到防鲨网的附近。现在,林红自由了。天蓝蓝,水也蓝蓝,眼里的世界有了一种单调之美、纯粹之美和孤寂之美。林红闭上眼睛,身体在波动。林红一闭上眼对身体的这种规律性波动反而格外敏感了。林红滚到水中去,扶着救生圈,想和张国劲说些什么。可是不说也很好,于是就不说。天的颜色和海的颜色都适合于休闲,林红躺在水面上,看水下的四肢,有些变形。林红发现人体到了海里多多少少都有点类似于藻类,一举一动都有了舒张的动态,有了惹是生非东撩西拨的娇媚腰肢,甚至于,有了一点性感。人类生命的确是从大海中诞生的,人在陆地上分成张三李四王五,一到了海里就变了,回到了生命的起源,有了抽象感,有了还原感。人一抽象了精神就会随之阔大,就会像蓝天那样晴朗起来,纯明起来,滋润熨帖起来,有了无穷无尽和无休无止的延伸欲望。林红追忆起自己在办公室里的样子,衣冠楚楚,终日不苟言笑,真是亏了林红了。林红就应该走上“T”形展示台的,迈着时装步一件又一件地换着婚纱;林红就应该被镁光灯包围的,身上的料子随身体的曲线而忽闪忽闪;林红就应该有好几个情人的,肆无忌惮,最后却总是被众星捧月。林红就这么天马行空。这么想想不也很好吗?这么对自己悄悄地放肆一回不也很好吗?林红闭了眼睛,在蓝天碧水之间一脸的含英咀华。这样想想真的很放肆。 张国劲一个人仰了好半天,却有些犯烟瘾了。张国劲吸下一口气,潜到水下去,憋几下或许就会好的。张国劲在水下睁开眼睛,深水区的海底颜色有一种特别异样的变幻。四周空无一物,只有颜色与浮力。再深处可能有一些海藻,墨黑墨黑的波动,有些阴森。张国劲浮上来,对林红说:“下面很漂亮。”林红的心情不错,吸下一口气倒着身子就扎下去了。她的水性好,心里有底。林红扎下去好几米才睁开了眼睛,身体是倒着的,一下子就看到海的底部了。那些墨黑墨黑的波动像数不尽的手,随时都有可能向林红抓过来。林红在这个瞬间里头突然就记起陈月芳了,止都没能止得住。林红立即转过身来往上游,浮力的速度都来不及了。林红在上浮的过程觉得自己就像悬挂着的陈月芳,这一想越发慌了,水下到处响起了她的心跳声。林红想喊,却呛了一口水。林红的那一口气快到极限的时候才浮出了水面。她张大了嘴巴想换气,刚好赶上一个浪,又呛了一口。林红的脸部因高度缺氧变得煞白,林红恐惧已极,她用近乎疯狂的动作扑向了张国劲,一把就抓住了,不放手,随即搂住了他的脖子。两条腿往上收,箍住张国劲的腰部,像海藻,像海蛇,越缠越紧了。张国劲幸亏扶在救生圈上,要不然真的会一起沉下去的。张国劲以为林红遇上鲨鱼了,心里一阵紧。但林红在一阵剧烈的挣扎后即刻就静止了,又不像,于是冷静下来。一静下来手脚又没地方放了。林红一阵干呕,随后便哭了,却没有声音。张国劲的身体感觉到林红腹部的猛烈收缩和她胸部的狂跳,猜想她在水下受了惊吓。张国劲挪出一只胳膊,搂住林红的腰,说:“没事了,好了,没事了。”这么一说林红却哭出声音来了。但是林红只哭了一个开头,却止住了,好像想起了什么,手脚一起从张国劲的身上脱离开来,说:“你放开。”张国劲只好放开。这场慌乱的举动就这么没头没脑地开始,又没头没脑地终止了。林红一个人游到自己的救生圈旁,扒在上头哭得更伤心了。这两天的委屈和尴尬一起袭上了心头。张国劲游过来,扒在林红的对面,小声说:“到底怎么了?”林红的左手捂在了脸上,只有嘴巴留在外头。林红说:“不要管我。我不用你管。” 水下的这场意外事故给了林红以极大的打击。回到房间的好几个小时内林红都没有能够从慌乱之中整理出来。但是,她一遍又一遍追忆的却不是陈月芳,而是张国劲,是自己搂紧张国劲的样子,箍住张国劲的样子。张国劲的身体贮满了浮力,沿着林红的想像力向上漂浮,就像在海水里展示出来的那样,一遍又一遍地向上漂浮。林红生了自己很大的气。林红清楚地看见自己的某种欲望正在抬头,那种欲望像一棵树,它在长,岔开了数不尽的枝枝杈杈。林红无法料定哪一个枝头或叶片才是这棵树的尽头。林红为此而神伤。但林红又是愉快的,内心的欢愉真的像一瓶啤酒,被启封了,无缘无故地、自发地或者说不可遏止地喷出了白色泡沫。这些泡沫本来就隐匿在啤酒的内部,在压力之下它们安之若素,呈现出极度虚假和极度自慰的真实。然而,林红听到了启封的声音。许多乳白色的颗粒正在向上升腾,它们争先恐后。林红注意到身体内部的化学反应,有些陌生。在某一个瞬间林红以为自己就是青果了,林红特地在镜子里把自己打量了一回,终于否定了这个荒谬念头。林红猜想这样的化学反应或许就是“女人”的自我感受。林红想起来了,自己天生其实就是一个女人,只是被自己弄忘了。林红的生活是容易使她忘却人的性征的。谁是我们的男人,谁是我们的女人,这个问题是生存的基本问题。可是林红的生活没有男人和女人,只有人。性征早就被上司、部下、同事和职工这样的职业称谓阉割了。林红记起来了,丈夫应当算是男人的,然而也不明晰。即使在做爱的短暂时光里也没有十分锐利的认识。这位税务所长的做爱总是有计划的,按步骤的,是工作的一个部分。丈夫怕林红。这个世袭的官员之后同样有很好的名声,就一个字:稳。他什么都不会,就会“稳”。整个大院都知道,他和金属保险柜一样稳重可靠。在和林红做爱的时候他也是稳重的,一举一动都有政策性,不搞冒进,不搞人来疯,不搞玩的就是心跳,从头到尾都照既定方针办。 林红冲了一个热水澡。冲澡的时候肩部和背部的皮肤疼得厉害。林红侧过身,扭动颈部看自己的后肩,密密麻麻排了数不尽的小水泡,像刚出炉的烤面点,分外瘆人。林红只看了一眼就出了一身的鸡皮疙瘩,而皮肤表层也就格外灼痛了。林红知道是在海水里头晒伤了,把水调得凉些,给自己打香皂。林红在给自己打香皂的时候又走神了,香皂在身上滚动,对林红“好”了一遍又一遍,浑身上下弄得全是泡沫。借助于肥皂的滑腻,林红的手指慢慢变得活跃起来,在肌肤上面毫无目的地游动。林红后来醒了,醒来的时候双眼是迷蒙的,双唇也张开了,两只手有些惊恐地放在了两乳之间。林红停下动作,可是身体有些不依,对十只指头说,给我,我要。两只奶头也硬硬地挺了出来,被胸脯弄得有了起伏。林红慌乱地拧大了水龙头,细碎的水柱十分有力,均匀而有效地散射在她的身上。林红草草冲完自己,点上了香烟。香烟会安慰人,也会体恤人,林红在这根香烟的劝导之下马上平静了。林红对自己说,不可以这样的。林红对自己说完了这句话却闻到了身上过浓的香皂气味。林红说,你不可以这样的。 林红取出了那件无袖的紫色真丝旗袍。这是林红最为喜爱的一件夏令装。因为喜爱,林红在南京一次都没敢穿过。林红喜爱购衣。她的收入不低,又没有什么去处,工资收入的相当一部分就用于购买这些无用服装了。林红一眼就看中的服装十有八九是不敢上身的,但是林红时常会把它买下来。作为对自己的一种安慰,林红往往会重新挑选另一种适合自己的大路货。就像林红在丈夫面前所说的那样:“衣服本来就是穿给别人看的。只有最终适合于别人的,才是真正适合于自己的。”林红在这次假日里一定要把那些“不合适”的衣服统统上一回身,好好在大街上走一遭,让那些衣服扬一回眉,吐一回气。 林红和张国劲约好了,晚饭吃自助餐。这样显得宽松一些,休闲一些。张国劲在定好的时间内来接林红。与昨天晚上一样,今天的林红让张国劲又陌生了一回。女人一旦从职业里头分离开来,还原成女人,你就无法肯定她到底是谁。无袖紫色旗袍使林红的两条胳膊越发醒目了,十分修长、十分姣好地垂挂在肩部的两侧。这样醒目的胳膊使张国劲一下子就想起了海里的事。张国劲有些不自在,不知道喊“林总”还是“林红”,只道了一声“你好”。林红没有任何表情,远不如昨天晚上神采飞扬,跟上来也说了一句你好。道过好两人竟生分了,有些不自在像战争国之间的外交使节,一切礼貌仿佛都成了潜在的敌意。这从一开始就决定了这顿晚餐不会有什么好结果。 晚餐只吃了一半,事态就变得糟糕起来了。自助餐大厅装潢得很富丽,光彩照人,甚至可以称得上流光溢彩。不过林红的胃口并不好,只拿了几片水果在那里磨牙。张国劲一直想说些什么,想了想,又想不出,也就罢了。林红吃完了水果便把两只胳膊支到桌面上,十只指头叉到一处,静悄悄地走神。张国劲后来说:“去拿点草莓吧。”林红一直没有注意到草莓,有了一些兴致。草莓的颜色很诱人,林红端着盘子,脸上浮上了些许笑容。林红把盘子伸到前面对张国劲说:“多来点。”张国劲差不多给林红装了半盘子。林红有些不好意思,抿了嘴不停地向四处打量。张国劲回过头,刚好看到了林红的窘相。这种表情与“林总”的表情如隔天壤,有特别的动人处。张国劲轻声喊了一声“林红”。张国劲自己也没有弄明白干吗要喊这一声“林红”的,真是他妈的情不自禁了。林红侧过脸,望着别处,“嗯”了一声,却是等张国劲说话的样子。林红的耳朵就在张国劲的嘴边,张国劲望着林红的精致耳廓,实在也没有什么话好说。张国劲把嘴巴就过去,小声说:“你真的很漂亮。”张国劲的脑子里并没有这句话,可是脱口就这么说了,说出口便有些惶恐。林红怔在原处,听得明明白白。这么多年,还没有一个男人敢这么说过她,心口里头咕咚就是一下,手里头竟滑了。盘子脱手了,跌在大理石地面上。十分灾难地咣当一声,碎得一地,草莓鲜鲜红红地四处窜动。张国劲蹲下去,毫无意义地捡一些碎片。林红站着没动,脸上的颜色早就走样了,两条胳膊发出醒目的白光。许多人正看着这边。张国劲慌忙说:“你先坐,我重给你装。”林红一个人便往门口去,她的走路模样表明了她糟糕透顶的复杂心情。张国劲捏着两块瓷片,心里头骂自己,你他妈的也太轻薄了。张国劲扔下瓷片,无力地招呼小姐,说:“买单。” 张国劲一个人往报社步行。进了宿舍张国劲就躺下了。这两天什么都没做,可是累透了。张国劲开始后悔,后悔今晚的话,后悔今晚的自助餐。后悔到最后就后悔到根子上来了,根本就不该到这边来。呆在南京不就什么事都没有了?这就叫早知今日,何必当初。当初不来哪里会有这样的屁事。 到兄弟报社做交流记者不外乎两层意思:一,做联络。两家报社相互串串门,这也是常有的事,你来秋游,我去避暑,这样的走动不仅有益于身心健康,对自家账目的廉政建设也大有好处,在“兄弟”处放个人,事情就容易多了。第二层则是最要紧的,是组织建设的一个环节。整天都呆在一起,要有人事上的变动就有些不妥当,用一些记者的话说,叫做“凭什么他能上,我就不能”。出去一趟回来之后就顺畅多了,都“出去锻炼过了”,这就不一样了。锻炼过了,回来总会有所“考虑”的。张国劲能“被交流”多少有些意外。他的嘴不好,喜欢说一些说起来痛快,说完了又后悔的俏皮话,一句话,“不稳”。张国劲能“被交流”完全适应了渔翁得利这一条至理名言。由于“交流”关系重大,所以暗地里争得也就厉害。能争的都是能人,定夺就难了。难了就不能硬来,否则就伤了同志。但是两面都伤了又等于没伤着,所以渔翁不得利也不行。张国劲得到这个消息时正在打八十分,一种由两副扑克组成的纸牌游戏。以副代正的部主任把他叫到自己的办公室去了,很严肃地递给他一支三个五香烟,给他点上,说:“报社又要派人出去交流了,我推荐了你,总编批下来了。”张国劲一连输了三把,纸牌还合在掌心里头,他把牌捻开来,十分性急地说:“你看看,我的将牌里有姊妹对,副牌里还有三个A。”以副代正的部主任依旧十分严肃地说:“你先去。”张国劲叼着三个五香烟回到了牌桌上,突然想起来了,主任可是从来不给人递香烟的,更不用说给人点火了。这么一想张国劲突然就觉得事情真的有些严肃了,真的要“被交流”了,凭空有了时来运转的感觉。下班的时候事情传开来了,不少人十分热情地和他打招呼。后来碰上了人事处的处长。处长和张国劲一同刹下自行车,用单脚支住车身,却又没说什么。处长伸出手拍一下张国劲的肩部,点着头笑了笑,又拍了一回,而后在拐角处分手了。这个无声的时刻使张国劲的浮想都联翩了。张国劲在车上想起了权力。张国劲以为自己一直很超然的,不惦记这些俗事,然而张国劲终于知道还是自己错了,权力很迷人,哪怕只是权力的影子。以前只是没有尝过它的好滋味罢了。权力对男人来说就像健美运动员身上的腱子肉,可以脱光了之后左右玩味的,可以产生强壮、有力的感觉的。张国劲笑笑,对自己说:“他妈的,这算什么事。” 张国劲在这头的工作不错,没有家累,干起活来有点不要命,第一个月就弄了五个头版头条,有两条还被多家报纸转载了。转载完了张国劲又到企业里头替报社拉了几笔广告。报社的上下都说得出张国劲的好。这边的同行都说:“你瞧人家。”“人家”就是张国劲。一个人被人家说“人家”,总是一件很开心的事。张国劲是外来的和尚,不用怕出头,所以该出的风头也就出了,越出也就越觉得风头正健了,理所当然是这么回事了。张国劲拿着大哥大对老婆感慨起来,说:“把中国人全变成客人,事情就好办了。真是外来的和尚好念经。”大哥大是向报社借的。报社的汽车他也是能借出来开两天的。张国劲都想把自己调到这边来了,然后再“交流”到南京去。那该多好。生活在别处才是生活的正解。 然而寂寞。单身男人怕寂寞。已婚的单身男人怕得又更厉害。张国劲好几次想放松一下,又不太敢。在这边无论如何是不能弄出什么好歹来的,否则以副代正的部主任给自己点火的感觉就再也不会有了,否则人事处长拍自己的肩膀时产生的那种感觉也就不会再有了。寂寞了就打电话,张国劲有事没事都往家里打电话给老婆。说南京那边又来人了,是几个快退下去的副总编和老“老记”,不好安排。说有人喜欢“白酒啤酒腾细浪,生猛海鲜走泥丸”,可有人偏不,就喜欢“更喜小姐白如雪,三陪过后尽开颜”。不好安排。老婆就在南京笑。老婆在南京一笑张国劲的身体内部就起海浪,一浪一浪地往上涌,又一浪一浪地往下退。老婆说:“怕是你自己不好安排自己吧?”张国劲便十分难受地说了几句近乎浪荡的话,老婆被他说得也伤心,半天不语。张国劲只能“喂”一声,南京说:“别说了,我都潮了。”南京后来就抽泣,说:“实在不行你就去,只要别染上病,我不会怪你的。”张国劲听懂了老婆的话,“就去”后头还有一个字,被她省去了。有时候省去的部分会沿着你的想像力奔走,从而变得格外惊心动魄,真是于无声处听惊雷。张国劲厉声说:“你瞎说了什么?”为了使声音的严厉效果逼真、动人,张国劲真的把脸拉下来了。后来老婆便说:“我爱你。”张国劲也说:“我也爱你。”这么爱情过了,便放下电话,一宿无话。 晚餐几乎没吃,张国劲饿得厉害,却又不想再吃什么了。张国劲一个人躺在床上,内中的滋味别扭而又愁伤,有一种没有缘由的焦虑。张国劲把手机拿在手上,漫不经心地玩。摁一下就响一下,跳出红字。电话后来竟通了,响起了传呼音。张国劲刚想把电话关上,手机里却有人说话了,“喂”了一声,是个女人。又“喂”了一声,居然是张国劲的老婆。他一不留神居然把无聊和焦虑都玩到自己的家里去了。张国劲想不应,情急中又觉得不妥,慌忙说:“哎喂,我,是我。”那边说:“是你吗?”张国劲说:“是我。”那边静了一刻儿,声音平白无故地警觉起来,说:“你和谁在一起?”张国劲愣了一会儿,明白那边的意思,说:“没有哇,我一个人。”那边不说话了,好半天不说话,突然说:“不对吧。”张国劲想了想,说:“在和一个小兄弟下围棋呢,他在长考。家里都好吧?”那边说:“家里好。——你近来又熬夜了吧?你把电话给下棋的小兄弟,我让他不要太晚了。”张国劲傻了几秒钟,说:“别瞎来。”那边说:“我不会瞎来,你让他接电话。”张国劲笑笑说:“我这儿没人。除了我,就是电话里头的你。”那头说:“不对吧?”张国劲说:“真的没人,别瞎闹了。”那边又没声音了。张国劲到了这个时候才发现事态的严重程度了。事情之所以严重就因为没有事。事情再大都有边,而没有的事情大如天。那边突然就哭了。听得出伤心。张国劲“喂”了一声,那边居然是儿子了。儿子说:“妈妈都生病了,还送我上学。”儿子的声音像背功课。张国劲听到远处有人说:“发烧三十九度七。”儿子就在电话里头背诵:“发烧三十九度七,是妈妈。”远处又说:“还给奶奶送鸡蛋了。”儿子又背:“还给奶奶送鸡蛋了,是妈妈。五斤。送了两次。”张国劲拧起眉头,他差不多都看见老婆这刻儿的庸俗嘴脸了,用食指指自己,儿子就说“是妈妈”,张开巴掌,儿子就说“五斤”,再伸出两只指头又是“两次”。张国劲突然上来了一阵坏脾气,厉声说:“把电话给妈妈。”张国劲大声说:“你搞什么搞?”但是张国劲的严厉立即遭到了回击:“你搞什么搞?”张国劲说:“搅什么?真他妈恶心。”那边不哭了,摔下了电话。张国劲听到了摔电话之前的最后一句话:“我找你们老总去!”张国劲听了几秒钟的电话忙音,把手机关了。关上手机之后那些红色数码全熄掉了,像死了一样。张国劲把手机扔到床上,说了两个字:“妈的。”想了想,又加了一个字:“他妈的。” 张国劲没睡好,夜里做了好多古怪的梦,醒来之后一个也没能想得起来。但是有一个梦一直留在他身体的内部,相当重要,不想起总是牵牵挂挂,难以释怀。张国劲最终也没能想得起来,还没有下床就已经满腹怅然了。 张国劲编了一个上午的稿子,中午吃完盒饭就躺在沙发上午休了。同事们看他心事沉重,也不便和他多说什么。张国劲的脸色是杆秤,一看就知道心事的斤两。洗完脸过后张国劲坐在沙发上剃须,电动剃须刀就那么在下巴上爬来爬去。已经很干净了,还在那儿爬。这么一剃张国劲的腮部和下巴就有了铁青色,脸色越发不好惹了。 手机突然响了。张国劲有些慌张地拉开了手机盖,林红开始和他说话了。到了这个时候张国劲才想起来,自己一直都在等林红的电话的。张国劲抬头看一眼墙上的钟,都下午三点了。林红的口气一点都听不出昨天的尴尬,就像这个世上从来就没有昨天。林红说她逛了一天的街了,两点钟才回来,睡了一个小时才歇过来。林红说:“有空就过来坐坐,反正也累了。”张国劲忙说:“我就来。”掐掉电话张国劲并没有即刻动身,对自己说:“这个女人要不是我的总编有多好。”这么一想人又懒下去了,把刚才的这句话反过来想了一遍:“我是他的总编就更好了。”想到这一层张国劲愈加感觉到权力的可贵与可爱了。张国劲自己冷笑了一回,骂自己说:“你原来就是这么一个破玩意,欲望和权力一夹击,男人的丑陋就全出来了。”张国劲从抽屉里取出一件鲜红色的意大利T恤,还是上一次参加新闻发布会主办单位送的,一直没穿。张国劲走进卫生间把T恤换上,下了楼出门。太阳正艳。张国劲从落地玻璃门里看见了自己,红红的一大块,三点多钟的太阳刚好体现出人体的明暗关系,肯定了他的英武与帅气,他的心情一下子轻松了,脸上顿时就没了斤两。 张国劲敲门的时候内心充满了相见时难的感觉。林红打开门,笑容可掬。但张国劲一下子便愣住了。林红不见了,眼前居然是“林总”。林总站在面前,衣着是刚下飞机的样子,头发也重新盘上去了,一句话,林红洗尽铅华又回到林总那边去了。张国劲鬼使神差地喊了一声“林总”。声音也不对。张国劲甚至都听出奴性来了。林红说:“请进。”张国劲走向沙发的时候就想掴自己一个大耳刮子。林红说:“这两天把你拖累了吧?”张国劲笑笑,说:“出来锻炼,就该跟在领导后头吃苦嘛。”张国劲的本意是想说句笑话缓冲一下的,幽默一下的,可是这句屁话还幽他妈的什么默!张国劲咽了一下,咽下去一把苍蝇。林红却笑了,说:“委屈了是不是?”林红摆了摆手,说:“从现在起,我陪你。用你的话说,叫做跟在群众后头吃点苦。你想到哪里去?我陪你。”张国劲眨巴了几下眼睛,一时没有明白过来。然而本能告诉他“林总”还是喜欢和他在一起呆着,可是做得就是没有一点痕迹。这么一想张国劲记起了刁德一参谋长夸阿庆嫂时说过的话:“这个女人,不寻(哪)常。”这个女人不是善良到家就是狡诈到家。张国劲现在已经不知道这个女人到底是谁了。她不停地换衣服,不停地转换角色。她的本质面目就那么在服装里头狡兔三窟,让你永远也逮不着。张国劲想了想,说:“我们去游泳。” 四点钟过后海边浴场再也不像蚁穴那样拥挤了。在色彩斑斓的泳衣之间,有了大片的空阔沙滩。这样的时刻海滩留下来的大半是情侣或露水夫妻。他们像某种禽类,成双成对地自成一块天地,互不打量,互不干涉,他们静静地私语,做一些碎动作,偶尔有一两声过分的呻吟,一定是有人的动静做大了,但随即就归于平静,不至放肆到身不由己的那一步。 大海就在林红和张国劲的面前。海是一片水。海是一片蓝颜色。海是那种无限涌动又归结于寂静的假想平面。海是平常岁月,是单调的日子。海是想像力的某个纵度。海是彼岸的漫长过程。海是局部的柔情与空旷的悲怆。海是虚妄中的美丽背景,是现实中的极限绝地。海是一种欲望,海还是一种语境。海是孤寂、无聊、飘零的载体,海又是空无的物质形骸。海是地球地貌上面惟一拒绝人类的庞大体系。海不像山,每一块石头都可能成为历史凭据,海是永恒的历史零度,没有上下五千年。没有唐宋元明清。海只有现在,此在,即时,瞬间。即时的快乐就是海的快乐,即时的忧伤就是海的忧伤。海不承载海以外的意义。海就是海,只是海。海在林红与张国劲的面前,它与沙滩有节奏地摩擦,发出高潮来临之前的娇喘和鼻息。 林红和张国劲躺在沙滩上,沙滩有很好的坡度,很好的粉尘与颗粒感受。这样的体贴容易使人伤怀,涌上过多的思绪和遐想。他们的脑袋都枕在交叉的掌心里,对着大海失神,对着身边的人做无限的缅怀。他们偶尔对视一回,毫无意义地微笑一回,随后又陷入刚才的情态。大海使他们临时忘却了生存背景,过去的心态、习惯,进入了生命本体的欢愉状态。张国劲坐起来,想起来了,他夜里做的就是这个梦,他梦见了一个很大的窟窿,他和林红想一同钻进去,然而,只能容得下一个。张国劲就不停地用手扒,扒得很累,却没有任何结果,令他十分丧气。张国劲愣了一会儿,开始完成他的梦了,他用巴掌十分用心地掏了一个人体巢穴,指了指,示意林红躺进去。林红咬住下唇,好奇而又幸福地挪进去,身体挺得笔直,做尸体状。张国劲随后跪在了她的身边,往林红的身上扒沙子。沙子覆盖在林红的身上,带了强烈的抚慰性重压。林红把双臂也张开来了,任凭张国劲把它们埋进沙里去。林红闭上眼,脑子里一片清晰,却又像睡着了,而海浪的声响却越发显著了。哗的一声,铺开来;再哗的一声,又铺开来。海浪的声音张开了手指,抚摸林红的梦,抚摸林红的自由呼吸。林红睁开眼,看见张国劲就睡在她的身旁,也把自己埋上了,就比自己多裸露一对胳膊。林红睁开眼来一眼就和张国劲对视上了。这不是林红与张国劲的对视,而是两个死去而又复活的人的一次对视。张国劲的目光不肯移开,林红也不。就像新婚后的第一个早晨。这次对视是一场赌博,和对方赌,和自己赌。两双近在咫尺的瞳孔终于拉开了一片大海,一片蓝颜色,一片无限寂静又归结于涌动的假想平面。林红的胸脯开始起伏了,林红想忍住,然而越忍越糟糕,越忍胸脯的起伏居然越大了。林红绝望地发现胸脯上的沙子开裂了,细腻而又固执地往两边流淌。林红看见张国劲身上的沙土同样慢慢地撑开了。沙粒的流淌给了林红以不可收拾的印象,以无力回天的印象。林红慌忙闭上眼。林红在闭眼之前看到了一道壮丽景观,张国劲身上的沙子飞扬起来,如彩虹一样腾空,如烟尘一样弥漫。张国劲扑上来了。林红被这阵猛烈的飞扑压疼了,一直疼到欲望的最深处。林红呻吟一声,无力地说:“别,现在别。” 他们在拦鲨网的附近停住了。他们一同钻进了救生圈内,抱住了。林红的双脚漂起来,箍在了张国劲的腰部。又“那样”了。他们的焦虑有了尽头,终于又“那样”了。海水在颠簸,他们在海水中上下浮动。林红身体的浮力全让海水弄丢了,往下沉。张国劲抱紧她,不让她滑掉。他们的吻热烈而又伤心,如同海鳗出水,在陆地上困厄而又鲜活地扭动。他们贴在一处,张国劲挪出一只手,伸进了林红的泳衣。林红的指头却犹豫了,如夏天的吊吊虫那样弓着背脊吃力地爬动,但它们突然冲出去了,脱兔那样,带着一股不许自己再犹豫的盲目性。林红捂住张国劲结实的臀部,它厚实而又有力。林红咬住张国劲的胸口,她想把牙齿连同自己一同埋进去。 张国劲开始颤抖。无助,热烈,而指头也就越发不安了。林红握住了他。身体随海浪一起在他的身上滑动。张国劲感觉到她的滑动与自己的身体出现了某种对应关系。张国劲让过去。林红在这个时候仰起了脸来。她的样子很怪,她在这个绵软的时刻脸上带上了一股质疑,或者像审视。它是她在报社处理公务时最常见的表情。张国劲醒来了,她是他的总编呢。张国劲身不由己地说:“林总。”林红说:“叫我名字。”张国劲在喊出“林总”的时候终于发现了自己的委琐和卑怯。委琐和卑怯时常隐藏在生活的盲点上,它们和故作姿态一同构成了男性世界。张国劲想起了自己的下半身,它们如同水下的现在那样被这个女人握在手上呢。张国劲再一次让开身体。林红的身子僵住了,伤心地说:“是不是我很老,很丑?”张国劲抱紧林红,说:“不是。我是狗屁,我是狗屎。” 服务生说:“二位喝什么?” 张国劲说:“一扎啤酒。” 林红说:“两扎。” 张国劲说:“算了,换一瓶王朝。” 林红说:“换白酒。” 服务生说:“到底喝什么?” 张国劲说:“孔府宴。” 林红说:“二锅头。” 包间里的这顿二锅头喝了近两个小时了。两个人不说话,用一种失神的目光望着自己的酒杯,只是喝。有一度林红的心情喝坏了,那些酒全长出了钩子,把林红心里的沉渣全翻出来了,林红的难受一点一点往上涌,可是林红实在也没有什么伤心的事,想来想去自己的一生都很顺,想倾诉都找不出话头。然而让林红堵心的也正是这一点,这就有了酸楚,胸中也就有了翻涌。林红只有依靠二锅头来阻止这种心情。可是越阻止越坏。林红望着酒,酒呈现出与世无争却又惹是生非的矛盾格局。林红就想豁出去,把自己豁出去。但豁出什么林红还没有想好,林红说:“这酒真好,越往后喝越绵,都不像酒了。”张国劲知道林红,快不对劲了,却不劝,只是更凶猛地往下灌。林红的大脑这一刻无比清晰,其实是大醉之前的回光返照。林红无缘无故地笑了,张国劲看看她,想不出她笑什么,也跟着笑。他们握住手,就这么傻笑了一阵子。林红说:“你傻笑什么?”张国劲说:“我没有,我看你笑了我才笑了。”林红说:“你瞎说,是你先笑了。”张国劲说:“我没有。”林红说:“这个假过得好,痛快。”张国劲说:“我也是,痛快。”林红取过张国劲的香烟,抽出一根。张国劲擦上打火机,把火送过去。林红吸了半天,点不着。其实火苗和烟头还岔了两寸多高呢。林红看看烟头,说:“你醉了,这哪里是火,你连火都认不出来了。”张国劲把手缩回来,重新点上,把右手的食指伸到火上去了。张国劲说:“这是火。是你醉了,我的手还疼呢。”张国劲就这么烧指头,林红都忘了用嘴吹了,却用半杯酒浇了上去。火苗轰的就一下,蹿得老高。出于本能,张国劲立即用毛巾捂上了。林红被吓得不轻。其实张国劲没有被酒烧着,火只是轰了一下,说过去就过去了。林红接过他的手,用嘴吹。林红说:“我们这是怎么了?我怎么觉得这两天我人不人鬼不鬼的。”张国劲说:“我长这么大了,天天都是人不人鬼不鬼的。”张国劲顺手取过卡拉OK的麦克风,说:“我们唱个歌。”林红已经醉得厉害了,抢过麦克风,说:“我唱,我还没唱过呢。”想了半天,却不知道唱什么。张国劲眯着眼说:“脑子里来什么,就唱什么。”林红起了很高的调门,用《花儿为什么这样红》的调子唱起了一首歌。“对虾为什么这样红,为什么这样红?哎——﹏﹏红得好像我的火锅,它象征着纯洁的荒唐而不是老婆。”张国劲站起身,打了一个趔趄,一开口就是俄罗斯愁伤的调子。“盘子打碎了红莓到处开,有一个女人她是我心爱,可是我怕她不能表白,一肚子二锅头吐又吐不出来。”这么一唱他们又对着麦克风弓着腰大笑。这种超越常规的笑声把服务生都招来了。张国劲给他塞过一张四个头,让他走人。林红突然就把笑收住了,她的目光里头有一种凛冽的青光,盯住张国劲。“我知道你怕我。”林红说,“知道我是谁?我是二锅头。”张国劲说:“我呢?”林红说:“你是狗屎。” 麦克风的声音一直传到外大厅,很响,近乎疯狂了。大厅里的食客们带着一脸的酒意,专心谛听那一对疯男女的现场直播。 手机的呼叫却从喇叭里响起来了,男人大声说:“我不在。”男人静了一会儿,说:“我是谁?我是狗屎。”随后就是关机的声音。人们听到女的问:“谁呀,你这么凶?”男的说:“丈母娘家的女儿。”女人说:“我出去,你们慢慢说。”男的说:“出去做什么?她正要找你呢。昨天就威胁我了,要找你。”女的说:“找我做什么?”男的说:“我知道找你,做什么。” 麦克风没声了。好半天之后有人站起来了,打碎了两只酒瓶。是那个女的。女的大声说:“我做,什么了?找我做什么?” “我的确不知——道。”男人嘟哝说。 再后来一点声音也没有了。晚会到此结束了。 林红被架进房间的时候已经近乎如泥了。他们是相拥着被出租汽车运送回来的。但是林红并没有不省人事。她清楚地记得张国劲的话,张国劲说,(我老婆)要找你呢!林红想问张国劲,问明白,她到底要做什么?她听说了什么了?然而林红的舌头被身体弄丢失了,不知道遗弃在身体的哪个角落。她只好用指头来表达这个内容,动了好多次,他张国劲就是不理睬。林红的身体漂浮在体内的酒精上,内心充满了担忧与难受,还有别扭。林红的泪水从眼角沁出来,全是二锅头。林红忘记了哭泣的方式,是泪水的自然流淌告诉了她,她在哭泣。 林红十分清楚张国劲正把她往床上放,放得很轻,轻到了令她感动的程度。而后床头灯打开来了。灯过于刺眼。林红皱了皱眉头,只皱了两下电灯便一点一点黯淡下去了。林红的身子不能动,然而脑子却清楚。张国劲坐在她的身边,拿过她的右手,放在掌心里抚摸。他的指头全部叉进她的指缝了,进去又出来,那样动人地摩擦。林红听到了他的酒嗝。嘴唇感受到他的吻,乳房感受到他的舌尖。他的舌尖又温和又坚硬。后来他狂野了起来,有了粗重的喘息。林红渴望他的体重。身体也开了,盼着他进来。被体重覆盖容易使她产生真实和稳定的生命感受。然而他的体重一直没有降临,这让她痛心,让她无枝可依。她伤心地皱起了眉头,她一皱眉身体上的抚摸就全爬走了,一点都没有剩下来。林红对此无限绝望而又无能为力,只好又皱眉。这一次连灯都关上了。后来海浪涌了上来,把林红全淹没了。林红被一阵失望裹住,睡着了。入睡之前林红对自己说:“他还是没醉。” 一早醒来的时候林红的头疼得厉害。她支撑起上身,却发现上衣上的扣子都是解开的。林红吃了一惊,双手捂在了胸前。林红用力回忆,就记得她和张国劲喝酒了,别的再也想不起来了。林红慌忙掀开身上的毛巾被,紧张而又仔细地检阅了下身以及床上的相应部位。一切都完好如初。林红叹口气,如释重负。但是林红的叹息里头不只有如释重负,还有怅然若失。林红把脑袋埋进了膝盖,无声地啜泣了。哭完了,林红便想,夜里做了很多梦的。她梦见了张国劲的老婆,居然是青果。青果十分傲慢地对林红说:“到我的办公室来一趟。”这么一想林红就记起来了,昨天晚上张国劲说,他的老婆要找自己的。这句话从任何一种逻辑关系上来看都有点不着边际,然而有一种潜在的和准确的杀伤力。林红反反复复地追记这句话的前后背景,想不起来。这不是一个好兆头,无论如何都不是一个好兆头。 林红走进卫生间开始冲澡,她闻到了身上的酒气。酒气笼罩了林红,使林红产生了一种渴望挣脱的欲望。可是又能挣脱什么呢?身上一丝不挂,一个裸了身子的女人又能挣脱什么呢?莲蓬头的水柱冲在林红的皮肤上,笔直而又凶猛,却使林红产生了纷乱如麻这个糟糕印象。林红仰起头,从头到脚都是疲惫。林红把头侧过来,想从镜子里头看一看自己,然而镜面让水汽盖住了,林红只看到一个大概,自己隐隐约约的,没有一样具体,充满了不确定性。林红跨出水池抹着镜面一把,自己的面部清晰起来,却有些错位,带上了擦痕。林红就这么对着镜子凝视。她的凝视只看见了自己的失神。 林红拿起马桶旁边的电话,拨过“0”,话机里响起了长长的脉冲拨号音。林红要过总台,无力地说:“给我订一张南京机票,越快越好。” 洗完澡身上便有些痒了。林红看到满身的水泡已经下去了,破了,留下了白色的枯头。林红在大臂上小心地抠了一下,却撕下了一块油皮,有指甲那么大。粉红色的新皮裸露出来了,像白癜风,说不出的难看。林红望着这块白斑,望着手上撕下来的皮,心里头冷笑一声,对自己说:“没白来,也算是脱胎换骨了。” 门在这个时候响了起来。林红听出来了,是张国劲,林红披了大浴巾打开门,张国劲站在门口,一脸失魂的样子。下眼睑青在那儿,呈现出疲态。张国劲一进门就把林红拥入怀中了,十分孟浪,林红一点准备都没有。但是张国劲不吻,也不说。张国劲深深地叹了一口气,慢慢地抚摸林红。张国劲看到林红的身上开始褪皮了,他用指头很小心地撕。他的手指在这个美妙的过程中出格地轻柔,撕得很慢,很长。林红闭上眼,尽量详细地体验那种脱胎的即时感,那种无痛的、动人的、感人至深的切肤感受,那种皮肤离开皮肤的陌生印象。她的嘴张开了,身子的深处有了流动的感觉。林红睁开眼,眼里头全是烟雨。张国劲的指头就在这个时候粗枝大叶起来的,他猛地抱起林红,一起卧上了席梦思。他吻住了林红。林红准确无误地接住,然后四张嘴唇便搅在了一处,拼命地吮吸。但林红伸出手,突然把张国劲的嘴巴反捂住了。张国劲近乎粗暴地让开她的手,说:“我们从现在开始。”这么一说林红竟不动了,泪水往外流。林红说:“不。”张国劲听到这话却把手插到林红的下腹去了。林红一手又捂住,伤心地说:“你只是想证明一下自己。我也是。可是我们都没有什么需要证明。荒唐够了。”张国劲扯她的手,但林红没有让步的意思。她闭上眼,一闭眼就是两颗大泪珠。林红说:“收收心吧,你老婆来了。现在正在路上。”张国劲不解地说:“你瞎说什么?”林红说:“我不瞎说。”张国劲说:“你怎么知道?”林红说:“我不知道。我就知道她现在正在火车上。”张国劲听了这话便愣在了那里,脸上是追忆的样子,将信将疑的样子,身体的硬度也一同退下来了,失去了刚才的冲击力。张国劲滚到一边,林红利用这个机会坐起来整理好自己,说:“我已经订了明天的机票了。”林红用那把米黄色的塑料梳子不停地梳头发,十分缓慢、十分机械地重复那个动作,都重复了几十回了。林红后来停下来,两只手一起交叉在腹部,自语说:“我想中午再到郊外的仙霞观去一趟,几千里路走过来,想看看。”张国劲坐起来,不住地吮自己的下唇,而后似听非听地点了几下头,说:“我送你去。”林红套上那件长袖的总编服,转到镜子面前扣纽扣去了。张国劲从身后抱住她的腰,低下头吻住了林红的颈部。林红没有呼应这个举动,只是拽了拽下摆,小声说:“衣服弄皱了。”张国劲的双唇和舌尖正贴在那块新换的皮肤上,却不敢动了,小心放开了林红。 夏天的这场暴雨几乎没有过渡,一上来就进入了高潮。没有走完走合期的韩国小汽车刚开到中途暴雨便从天而降了。几分钟之前,天还是碧蓝的,晴朗得一望无际。汽车行驶在半山腰,整个晴朗的海面刚好全在林红的眼底。林红宁愿承受热浪也要把茶色窗玻摁下来。海水干净得不可思议,波浪的背脊上是数不尽的太阳光点,那种无边的浩瀚与无边的闪烁一点都不体恤林红的心态,把林红的郁闷弄得无边无际、千闪万烁,愈加热烈而又锐利了。林红望着湛蓝的海面好几次都涌上哭泣的愿望。大海再巨大,永远也挣不脱岸的概念。正如人,再挣扎,你只能是自己。 而乌云就翻滚了,仿佛是从海底冒出来的,而狂风就飞沙了,大雨就滂沱了。张国劲把汽车依着山坡停下来,关上了车窗的玻璃。大雨淋在驾驶室的玻璃上,腾起了烟,整辆汽车成了一只音响,四处都是雨的脚步声。车前的雨刮器毫无意义地劳碌,在玻璃上留下片刻的清晰。林红倾过上身把雨刮器摁停了,看见张国劲点上了一根烟。林红也拿了一根,很熟稔地点上。张国劲看了林红一眼,不语,就那么静坐在方向盘的后面,吸烟。那个女歌手又在磁带里死去活来了,“别让我一个人在夜风里等候”。张国劲吐出一口烟。没有人。没有人在夜风里。没有人在夜风里等候。 大雨如注,而车子里的烟雾却在缭绕。车子里的烟仿佛潮湿的草木给点着了,只见烟霭不见火苗。这不是燃烧,而是烧烤。张国劲和林红感到了隐藏在深处的猩红色火烬,感到了疼痛。然而这种疼痛不是让肆虐的火舌给绞割的那种,一上来就疼到头、一上来就撕心的那种,而是缓慢的、由表及里的、越来越疼的、即使钻心还有点不愿撒手的那种熏烤。自戕的心情笼罩了他们。 大雨下了二三十分钟。与说来就来一样,大雨说走就走。窗外的空气一下子凉下来了,因沁人心脾而越发感人至深。张国劲发动起汽车,往下踩速度。几秒钟的工夫林红的头发全乱掉了。那一头纷乱的长发构成了林红的假日形象。 仙霞观在一场大雨过后越发显现出世外的意味了。滋润使空气加倍地宁静。那些古柏沉默了千万年,一枝一叶都有些飘飘欲仙。四周空无一人,停车的大草坪上只有一辆中型巴士,司机正在座位上睡觉,一副睡死掉了的样子。林红走下汽车,弄不懂这么幽静的去处怎么就没有人的。 仙霞观就在山腰的险要处,一道很长的廊桥依山而建,一曲一折地蜿蜒上去。 但是林红听到了尖叫声,在远处的树林子里头。声音刚好能够听得见。那种尖叫狂放而又夸张,有男有女,一大群,快活得近乎发疯了。没有语言,只有声音,好像在进行一场球赛。林红听了一会儿,十分好奇地往后面的树林里去。张国劲在后面说:“先到仙霞观去嘛。”林红听不见,只是往后面去。树林里头果然有一块空草地,十几个外国佬正挤在一个泥坑里,抢一只皮球。泥坑里的水只有半条小腿那么深,其实那已经不是水了,全是泥浆。这群老外的外衣全扔在一起,他们浑身是泥,看不出人种。他们像一群泥鳅在泥浆里滑动。他们抢那只球,又执著又卖力,女人的那种尖叫完全是本能的声响。林红和张国劲傻站在一边,看他们打。这时候一个男人爬到岸边喘气来了,他看见了林红。他的脸上只有眼珠与牙齿是干净的,其余的地方全让泥巴盖住了,像一个活灵活现的鬼。他对这边打了个快活的手势,脸上产生了某种表情。林红用了很大的努力才看清楚了,那一对眼珠子正看着自己,那一嘴的白牙正在笑。他在招手。林红彻底弄明白了,他在向林红招手。林红疑疑惑惑地走过去,站在了池边。男人站起身,对林红张开了粗壮的泥胳膊。林红穿得很整齐,脚上还踩了一双坡跟皮鞋。但林红在某一个致命的瞬间里鬼魂附身了。她扑向了泥池,她扑向了那张泥塑一样的怀抱。张国劲冲上去,可是晚了。几秒钟的工夫林红就面目全非了。林红参与到争抢之中了。林红的身肢在泥池里头分外鲜活,分外生猛,淋漓而又狂野。她发出母兽一样的尖吼声。她的手指在空中乱抓乱舞,像火苗一样摇曳,火苗一样哗啦作响。她扑得极凶,抢到那只球了。林红发出了令人生畏的那种叫声,就好像她抢这只球都抢了一辈子。林红没有把玩,把球扔向了空中,随后,那只被她亲手抛弃的东西又成了她的目标了。再后来林红便消失了,张国劲找不到林红了。张国劲只是打了一个愣就再也找不到林红了。她在一群泥人里头再也无法分辨了。林红的身体肯定就在面前,然而,她消失了,十分具象的无影无踪。张国劲点上一根烟,倚到一棵树上。树叶上抖落下来的雨珠打了他一个激灵。张国劲长叹一口气,开始想像林红的长相,居然一下子想不起来了。 林红是从泥池里头爬出来的。她的样子很怕人,像一个会动的塑像,正向张国劲这边蠕动。她的鞋和衣裤全没有了,就剩下了内衣。她举着手,向她的朋友们一一告别。这些朋友真的是未谋一面。那个男人把林红的衣服和皮鞋全捞出来,放在了岸边。林红躺在草地上,脸上只有一双眼,脸上只有一口牙,而一头长发也结成块了,比泥塑的头发更不像头发。她的胸脯起伏得厉害,平息不下来。林红的身子空掉了,脑子也空掉了,一股说不出的难受突然就把她的身躯贮满了。沉重消失了,一身的“轻”反而让她一下子无所适从。就像一本书的名字,是一种不能承受之轻。这本书林红没读过,可是见到过,青果曾经夹在腋下的。林红望着雨后的天,记起青果夹着这本书走路的样子了。那时候青果正侧着头,长头发挂挂的,盖住了一只眼睛。林红看不惯青果的这种忧伤做派,看不惯她身上的这种悲剧效果,就把她叫住了。林红记得叫住青果之后又无话可说的样子,只好问她,夹了什么书。青果不开口,却把书递了过来。书的名字有些怪,就是林红现在的这种感觉。林红坐起身子,心里头说:“轻的感觉你就是不能承受,林红你真他妈的是个贱货。”这么一想林红越发伤心了,自己把自己的心堵住了,两行泪也就沁了出来,往下淌,在眼袋下面冲出了干净的痕迹。张国劲看出了林红的伤心种种,心里的滋味也很坏。张国劲说:“林红你这是干什么?这又何苦?”林红从地上弹起身子,握着两只拳头尖声叫道:“我就是喜欢这样,我就是想弄得一身脏!” 哥俩好

洒水车自西向东驶去。车上配备了电子合成乐,走一路响一路。没有和声,是一个又一个单音。深夜三点了,马路两边的高压氖灯分外绚烂,路灯的等距、对称,勾画出空街的漫长与开阔。几只飞蛾萦绕在橘黄色灯罩的边沿,它们迷迷糊糊的,有了夜的癔态。大街空旷而又单调,偶尔有一辆小汽车,开得飞快,呼的一下就过去了。深夜三点是都市的一个哈欠,这样的时刻路灯们既有灵犀却互不往来,它们不动声色,静静悄悄拉出了都市之夜的斑斓纵深和缤纷透视。洒水车驶过去,路面淋湿了,镜子一样透明。倒影使都市之夜越发豁达大度了,建筑群一半在地上,一半在地下。霓虹灯的杂色在倒影的最深处,完全液化了,一波一波地荡漾,一波一波地轮回。又一辆小汽车飞奔过去,车子的尾灯流光溢彩。小汽车往远处去,在潮湿的路面上既像上天,又像入地。 图北又梦见燕子了。燕子在图北的梦中一直没有色彩,类似于褪了颜色的陈旧相片。燕子在梦中从来不说话,紧闭了双唇,一双眼也不肯聚焦,却是一副凝视的样子。这样的凝视十分接近于含情脉脉。图北走上去,吻燕子的唇。接下来的事就发生在水里了。图北的梦一涉及到河水往往变得不可收拾。每一次都这样。梦里的水相当抽象,彻底失去了物质性,只剩下波动与浮力,只给图北留下失重和飞翔的致命感受。后来他们缠绕在一起,颀长的阔叶水藻那样,有秩序地摇曳,越发润滑舒张了。燕子闭紧的双唇到了这个时候总会不对称地错离开来,凭空生出一些温度与色彩,还有柔软。图北的梦便醒了,但他的身体还在梦中。图北每次醒来都想中止身体的奔腾态势,但是不行。这样的时刻图北身不由己。图北羞于这样的梦。图北不允许自己的身体在燕子面前有这种可耻的秘密。图北不许自己再梦见燕子了。可是梦比当事人更顽固。梦就会无中生有。像当事人照镜子,你看到的永远是你的对立面。图北为此而伤怀不已。 图北下了床,十分懊丧地为自己擦换。他点上烟。大哥图南正在隔壁打呼噜。他的呼噜听上去又满足又疲惫,和夜的颜色一样充满弹性。图北推开窗。窗子在七楼,正是俯视大街的最佳角度。那辆洒水车驶过来了,自西向东,像一只发情期的病孔雀。这只孔雀一路开屏,一路飞奔,既像爱的追欢,又像欲的放逐。图北听到了洒水车上的音乐,是威尔第的《女人多变心》。深夜三点。女人多变心。图北撒播完他的精液,很虚空地凭窗伫立。窗口吹进来一阵风,图北叼起烟,深深吸了一大口,再用叹息把那口烟送出去。烟在窗口盘旋了一圈,散掉了,又被一阵夜风倒灌回来。图北吸了一半,把烟弹出去。烟头在空中划了一道暗红色弧线,自杀那样十分忧郁地跳到楼下去了。 一九九四年的秋季殷图北离开了他的故乡断桥镇。这一年夏天殷图北高中毕业。按照正常顺序,他应当在高中毕业之后到大学里读大学的。他一心想读金融,利用大学混个城市户口,然后选择一家气派的贸易大厅,套上著名的黄马甲。谁也没有想到殷图北会落榜。殷家的人说什么也不会落榜的。填写志愿的那天图北的老父亲赶到学校,凭空虎下来一张老脸。断桥镇中学的校长给殷老先生端过来一张旧藤椅,请“老先生”坐。校长说:“有什么事你给学生吩咐一声就行了,怎么还亲自过来了?”老父亲虎下脸之后脸上的褶皱纤毫毕现,一撇一捺都不怒而威。老父亲七十多了,五十开外才生下图北。这位退休教师的嘴里没有一颗牙,就剩下一根舌头。这样的嘴巴适合于语重心长或苦口婆心,但关键的话却能说得比牙齿更为坚硬。老父亲当着校长的面,大声说:“殷图北只能报师范,不许报花里胡哨破玩意。我说的。”他把 4eb2." >亲生儿子叫得有名有姓,气氛当即就庄重了,校长的表情一下子处在了事态的要紧关口。校长轻声说:“知道了。”校长当着殷老先生的面重复了他的话,殷图北的班主任很严肃地点了点头,又重复了校长的话,说:“知道了。” 断桥镇的殷家是全县著名的教书世家。这段光辉的历史可以上溯到道光二十三年。那一年殷家出了一位贡生。道光二十三年(公元一八四四年)至公元一九九四年,一点五个世纪即一百五十年中,殷家一共出了四十六个(含儿媳和女婿)教书先生(也称作教书匠或人民教师)。从老贡生在断桥镇开设第一所私人学堂算起,图北的老父亲已经是殷家的第七代孙子。图北的大哥殷图南于一九七九年考入师范大学,正式成为殷家第八代教书匠。毕业后殷图南回到了断桥镇。殷图南结婚的那天老父亲送了长子图南一份家业:为人师表,祖宗八代。八个大字,口气里头全是功德完满。但图南在一九八九年的冬天突然出事了,先离婚,后辞职,一个人重新回到南方的省城去了。图南的举动事先没有一点动静,没有一点破绽。老父亲得到这个消息口吐了白沫,从医院回来之后一双老眼越发浑浊了。殷老先生就此失去了旧时的样子,像一个年迈的农夫,酷似罗立中当年的那张著名油画,耳朵上夹了一支圆珠笔,手执大海碗,终日呆坐在青石巷的石门槛上。老父亲动不动就说两句话:“……背负青天而莫之夭阏者,而后乃今将图南。”这是 href='1887/im'>《庄子》里的句子,有他长子的名字。而今图南真的图到南方去了。这是命中注定。老父亲那浑浊的目光终于移到图北的身上来了。图北成了他的八世单传。父亲的目光让图北害怕,图北看到了自己的命。他的命就是父亲的凝视——浑浊昏花,闪耀着白亮的泪光。图北决定反抗。图北只怕大哥,从来就不惧父亲。图北当着校长的面对父亲大声说,“我不!你怎么不替我想想!”老父亲猛拍藤椅的把手,想站起来。没有成功。但藤椅的吱呀声表明了老人的决心。老父亲的举止给人以竭尽全力和义无反顾的印象。“殷图北!”老父亲大声说,“殷家第八代!”老父亲的呵斥词不达意。但断桥镇的每个人都听得明白,在场的所有教师无不为之痛心,为之动容。校长走上去,轻声说:“老先生,由不得他,有我们呢。”图北的班主任瞟了图北一眼,重复说:“由不得他。有我们呢。” 殷图北不认教书匠这个命。他用怠工这种古老而朴素的方式开始了消极抗争。这是一段孤寂的日子,伤心的日子,惟一的安慰就是燕子与他的悄然对视。燕子是青石街上最好看的姑娘,她的面容和表情都可以称得上风景。燕子和图北一直同学到高中二年级,高三这一年燕子突然辍学了,从她的母亲手里接过了那爿杂货铺。燕子整天坐在她的铺子里,很娴静,似娇花照水,有一种无法挑破和不可识别的忧伤笼罩。燕子和每一个人都保持一种适当的距离,像生活在镜子里头,伸手可触却又不可企及。图北第一次向燕子表白是在一个停电的晚上,这样的夜晚总是适合于表达初恋情怀的。图北带上钱,去买蜡烛。燕子正站在两炷白蜡烛的中央,白烛光使她的面部轮廓表现出渴望和拒绝的矛盾效果。图北走上去,递过一张百元新钞,他在朱德头像左边的空白处抄了两句诗: 走不出青石巷 你的回眸,就是我的凝望 燕子显然注意到百元新钞上的两行字了。她侧过脑袋,很仔细地辨读。她的双手和整个身体就是在某个神奇的瞬间被一种东西击中的。烛光在墙上放大了这个惊慌举动。燕子后退一步,把钱塞进口袋,两只小火苗十分动人地向里侧了一回身子,随后又反弹回来了,一副故作镇静的样子。燕子随手拿出两支蜡烛,放在玻璃柜台上。图北抓起来就走。图北到家的时候电恰好来了,整条青石巷重新恢复了灯火辉煌。图北握住蜡烛,幸福地自语说:“她怎么知道我要蜡烛?”图北拉掉电灯,点上蜡烛,无限美好的感觉弥漫着烛光的最后辰光。在后来的城市岁月里,图北发现了一个最基本的事实:爱情只限于烛光时代,电灯亮起来,爱情其实就没有了。烛光是爱情的最后一丝柔嫩光芒。停电时期的烛光是爱情临终的回光返照。 当年七月,图北从高考中败下阵来了。考完的当天图北向父亲宣布了这个结果。老父亲抿上嘴,不说话。他的缺牙使他的抿嘴显示出无力回天的伤心。夸张了,变形了。这种夸张让看的人揪心。父亲把手背在腰后,他以为图北很痛苦,反而安慰起儿子来了。他的安慰和他教书育人一样,一开口就引经据典,无一字无来处。父亲说:“挟泰山以超北海,非不为也,乃不能也。罢了。”他说“罢了”的时候舌头动得很古怪,使人联想起京戏里青衣的水袖,伤神绝望地甩出去,“罢——了——” 当晚老父亲便喝多了,说了很多的话,有文言,有俚语,雅雅俗俗说了一屋子。图北陪着老父亲喝,最终听出意思来了。他的“罢了”不是冲着图北来的,是他的殷家血脉与殷家香火。“罢了”的潜台词是一句拽动祖宗八辈的哀伤话:殷家休矣!老父亲最后用两句民谚总结了两个不肖之子:“养儿如虎,不如养儿如父。”——是说图南。说图北的那句味道就越发差了:“养儿如羊,不如养儿如狼。”老父亲说完这两句便不再开口了,抿紧了双唇。他老人家的唇部造型使图北联想起他的教书匠家族,既坚实稳固,又弱不禁风。老父亲闭着眼向后倒下去,当天晚上就不省人事了。 老父亲被送进了医院。初步诊断是中暑。但又不像。转了两家医院过后父亲的病越来越复杂了。他老人家的身体像一座病矿,越往深挖病也就越多。先是钡餐,再是胃镜,后又是切片,结果出来了,吓了殷家的人一大跳,是晚期胃癌,都两三年了,一直没有发现罢了。老父亲的身体被护士推上了手术床,刚一打开就被主刀医生缝上了。老父亲从医院回来的那天只说了一句话:“少一茬就祖宗八代了,让后人笑骂都没能凑齐。”老父亲在后来的二十多天里拒绝任何治疗,整天躺在那张破藤椅上。旧藤椅的吱呀声比他的呻吟听上去还要痛。他侧着脑袋,傻看着青石街上来来往往的孩子。老父亲未能盈月竟郁郁而终了。他日日夜夜只重复一句话:“少一茬就祖宗八代了,让后人笑骂都没能凑齐。”这是他回家时说过的那句话。这句话成了他的临终遗言。他把遗言重复了上百遍。 图南一办完丧事就回到省城去了。一个星期后他又突然返回。图南一进门就给父亲上香、磕头。头磕完了,叫过图北,说:“磕头。”图北就磕。直起身子的时候大哥图南掏出了一只牛皮纸信封,是一张大学录取通知单,大哥没有表情,说:“特等自费,八万。”图北没回过神来,像做梦,有些将信将疑。图北接过来,只看了一眼便仰起脸来:“怎么还是师范?”大哥望着他,往前走了一小步。大哥说:“你再说一遍。”图北闭上嘴。大哥一说“再说一遍”图北就必须闭嘴。图北没有教书匠的命,却撞上了教书匠的运。这还是命,图北的命过去深藏在父亲的凝视里,现在埋进了大哥的沉默中。图北的目光从大哥的脸上移开去,心里一下子飞远了。眼里吹起了一阵风,这阵风很阴冷,它来自一百五十年前,来自道光二十三年。 图南发财用了五年时间。五年时间可以换算成一千八百二十五天。大哥图南说,他不是暴发户。大哥图南说,这年头暴发户发财是用小时计算的,大哥图南伸出一只指头再三强调,他不是暴发户。他的语调里没有半点断桥镇的乡间口音,他早就能够正确区分与合理使用“z,c,s”与“zh,ch,sh”了。 大哥图南就是被称作大款的那种男人,衣着考究,脑门油亮,牙齿爽洁有力,两只耳垂又红又厚,充盈了高蛋白与高脂肪。图南每时每刻都像刚从酒席上下来的样子,健康、满足,一招一式都有酒有肉。图南四十出头,但看不出具体岁数。既像中年的上限,也像中年的下限,成功的男人大多如斯。图南的年龄区限很阔绰,这给他的性事业提供了弹性跨度。和半老徐娘他能够春风放胆,与妙龄女郎也可以夜雨瞒人。真是生冷不忌,两头不误。各种款式的女人从他的寓所里进去又出来,她们进门的时候步子迈得像时装模特,一左一右地摇摆。但出门时就不一样了,变得柔和、娇媚,又慵懒又倦怠的样子,都接近于淑女了。女人的步态变化蕴涵了生活的无限神韵,这种变化给了图北想像力。想像力就是无师自通的那种张力,什么也挡不住。至于细节,图南枕下的避孕套为图北做了全部补叙。图北在某一个下午偷出来一个,开始研究当今男女的狎亲方式了。图北决定做点什么。图北一定要做点什么,但图北不情愿步大哥的后尘,他要从头开始。只有从头开始他才能成为另一个大哥,另一个完整的殷图南。图北走上街,嘴里咬着口香糖。他逛了很久,最终在一家药店门口站住。图北忍住心跳,目光正视前方,用余光四处寻找。他看到了六个字:计划生育专柜。六个字很讲究,圆头体,用橙色及时贴剪贴在玻璃柜台的外侧,图北走上去完全没有料到他的内心隐秘关涉到我们的基本国策。事态一下子就肃穆了。图北把钱摁放在柜台上,拿出周润发的做派,用一只指头推过去,迅速往下指了两指。营业员一手拿钱,一手取货。整个过程只有几秒钟,类似于地下工作者的飓风行动。他把“东西”夹进 href='6331/im'>《中国通史》。 href='6331/im'>《中国通史》一下子就更厚重了。.99lib. 十月一号图北就把女同学带进家门了。这是个好日子,好日子就该派上好用场。图北不喜欢这个音乐系的女孩子,图北只是闻到了她一身的骚味道。他们一起看了镭射电影,一起吃了肯德基,然后打了一辆桑塔纳出租车。在车上女同学就坐不稳了,反着胳膊把图北的脑袋勾下来。她的嘴里全是椒盐和罗宋汤的混杂气味。他们上了七楼。走过客厅,往左拐。往左拐才是图北的卧室,图北在拐弯处静了几秒钟,在这个几秒钟内图北感到他既是图南又是图北。但图北感到了他与大哥的区别,这种感受至关重要,蕴涵了一个男人相对于另一个男人的本质区别。图北拉着女同学的手,一路吻一路退。床沿挡住他们了。没有退路了。没有退路对每一个男人都意义重大。他们吻完了,开始为对方脱。开始很慢,只脱到一半就不行了。手脚一起张狂马虎,忘记了用心。 大哥图南就在这个节骨眼上回来了。上帝安排的。出于一个男人对另一个男人的出格敏锐,图南推开了图北的卧室。图南的眼睛通了电,两只手叉在胸前。图南慢腾腾地抽出右手,朝图北的脸抽过去,正手一个,反手一个。图南从地板上捡起花裙子,扔到女同学的身上,厉声说:“出去!给我出去!”女同学处变不惊,完全有能力应付各种突发事件。女同学捂住自己,双手捂的全是关键部位。她镇静地说:“你出去,你给我出去。”图南的眼里停电了,反显得无措。他点着头,退着身子出去。女同学跷起腿,套上裙子,表情很不满意。提拉锁的时候她不停地自语:“真是。”她很不高兴,不停地说:“真是。”她走了。进门的时候还有点半推半就,走得却这样生猛,称得上惊天动地,哪有一点柔和、娇懒?哪有半点淑女的样子?图北傻立在原处,都忘了穿衣服,脑门像浴室门上的玻璃,都沁出水珠来了。 图南很晚才回来。图南踹开门,浑身都是醉。图南在醉酒之后露出了他的真实年纪,露出了强硬男人的全部负面。在深夜的酩酊之中,图南内心的基础部分弱不禁风,全是些伤心细节。图南从密码箱里取出一张黑白相片,镶了金贵的红木边框。是他的父亲。图南在大醉之中记得箱子的密码,隐痛铸就了他的隐秘。图南问:“是谁?”图北说:“爹。”图南把父亲挂墙上,一把摁倒图北,让他跪。图南失声说:“你怎么能学我?啊?你怎么能学我?啊?”图南瘫坐在地板上,一只手撑住图北的胳膊。图南号哭的样子丑陋而又真实,让图北无法摆脱恐惧。“我他妈为了什么?”图南拖着哭腔说,“我他妈为了谁?——你给老子数,数到八万,一!二!三!大声点!你数,你把八万全数出声来!” 图北大约是在数到五千之后入眠的。数字很清晰,又很机械。它成了兄弟二人的催眠曲。图南不久就打起呼噜了。酒气飘得一屋子。兄弟二人横卧在客厅里,等同于某一个凶案现场。他们的身体被某种锐器解构了,弃置于夜间,彼此交叉,彼此抚恤,流露出亲近企图。但各自的梦分解了亲近的内在可能,使身体与身体无法呼应。图南打着呼噜,而图北也打起了呼噜。 图南再也不带女人回家了。但他的归家变得越来越晚,越来越成为图南生活的补充成分了。父亲被挂在墙上,以亡灵的心态微笑,以抽象的方式注视着图南与图北。这是亡父的方式,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方式。这是一个亡灵对现世的干预所能达到的最高程度。这句话可以这样解析:他用那只闭着的眼睛打量图南,而对图北,父亲他全神贯注,在冥冥之中炯炯有神。 图南点了根烟,这是他每天起床后的第一件事,图南不急于洗脸、刷牙,叼着烟往书房里去。图南的书房很体面,书的彩色背脊构成了一幅杂色平面。顺墙角拐了弯,环绕在书房四周。图南喜欢买书,不看。但买书成了他的习惯、毛病。买什么书他不在乎,但书的背脊要漂亮。衣服是女人,要有一张好面;而书是男人,首先得有一块好背。这样一来书就免不了杂,尽是各类学科的经典,压了膜、烫了金,码得归归整整,一副人类文明的持重派头。图南的书房压缩了上下五千年。他的经济基础轻而易举地支撑了人类的上层建筑。 刷牙洗脸之前图南有一道功课,翻一翻《成语词典》。这是图南每天的必修课。成语是中国人的文史哲与经政商,它浓缩了万卷书与万里路,有成语在肚子里垫底,什么样的人,什么样的事就全能对付。成语是中国人的魔圈,它既是中国人心智的起始,又是中国人心智的终结。成语不是汉语的“语言”,它是汉语的精神、实质、根本、源头和指向。中国人的心智只不过是成语内蕴的组合与融会,这是图南在整个教师生涯中凝练出来的精神晶体,中国人不论怎么活,永远活不出那几道成语。苦海无边,回头是岸。三十六计,走为上策。他山之石,可以攻玉。宁为鸡头,勿为牛尾。树挪死,人挪活。挂羊头,卖狗肉。不发财,毋宁死。 图南的另一门功课是在地图面前站一站。这个世界有两种人爱看地图,一种是绝对的精神游走者,一种是凶猛的利益追逐者。地图既是一种精神风貌,也是一种利益分布或利益战略。图南看地图属于后者。这是一张中华人民共和国行政图,比例:一比六百万,一九九二年六月第七版第三十九次印刷,是图南新买的一张。这里头潜藏了图南的全部生意。图南就靠一张地图和一部大哥大做生意。图南的大哥大后五位数是18888,听上去像一个口吃的家伙说“要发”。图南靠地图产生战略,而后用电波把这种战略送到前线。他的生意不吓人,只是建筑物上的硬塑料配件,诸如开关、插头、埋在墙内的线管。这些东西最小的只有几毛钱,真的不吓人,可是图南做的是大生意。这个地图上一巴掌拍下去全是城市。城市是什么?一个工地,一个永远无法封顶的水泥制品。城市沿着水泥的背脊一天一天往上长,那些硬塑料配件只能顺着水泥一天天水涨船高,这个没办法。图南就是被那些建筑物生拉硬拽着发财的,这个没办法。图南瞧不起投机生意,一锤子买卖他可是不做的。他不喜欢一“把”一“把”地挣钱,他喜欢让钱像溪水,无声无息地、从不间断地往他的身边“流”。“流”永远比“把”来得更持久,因而也就更巨大。图南的皮包公司最先做过钢材、镀锌板、日本尿素、电子产品。图南想把生意做得又巨大又体面,这是初入商场的年轻人最常有的大心思。是一位日本朋友教会他这一招,他开始了巨大空间里头的小块头生意。这就需要他不停地奔跑,把小生意做成板块,做成帝国。然后不停地重复,生意还是小生意,而利润就成了大利润了。 但是这样的生意起初是极艰难的。有将近四年的时间图南是在车轮子上熬过来的。那四年他站没有站相,坐没有坐相。除了会客,他都是半躺着的,眼睛是半眯着的,大脑是半睡眠的。余下来的就是陪客户吃、喝,感情吃出来了,事情就好办了。在一张桌子上一起醉过三次,醒来就是亲兄弟。亲兄弟不就是因为叼了一个奶头喝奶么?还是在吃喝上头,一回事。图南的跑动兵分两路,先往乡镇企业的小工厂跑,找到卖鸡的,后往大城市的建筑队跑,再找买鸡的。卖鸡和买鸡的当然不碰面。他们在图南的身上一会合,这就叫市场,就叫生意,就叫贸易,就叫钱。就这么回事。四年里头图南积累了两纸箱名片。一箱是买鸡片,一箱是卖鸡片。图南所有的买卖全在这两箱名片里头。但是图南不贪。这是图南生意得以恒常的根本。这就叫“有肉大伙都喝点汤”,“有花露水每人的头上都洒一点”,有了这个原则,买鸡的高兴,卖鸡的也高兴,他们高兴了图南必然跟着高兴。就这么回事。图南开始看到钱往他的身边流淌了。他听到了液体的流动声。那是钱的声音。 图南有钱了。图南先把现金变成股票,这是成为城市人的标志。正像养一头猪、十几只鸡才能成为农民,城市人的手上是必须有股票下几只蛋的。图南安稳下来了。他想起了父亲。这个贫穷和倔犟的老头对生存有一种匪夷所思的“理想”。这种“理想”吸附在他的种姓里头,血脉里头。这就要求他的后继生命统统变成既定生命。一招一式只能按“既定方针办”。图南成了最先的叛逆者。叛逆者的内心都有一种剥离本体的撕痛——它深入骨髓却又浅若切肤。有一种十指连心的感觉。但是图南的叛逆也是一种生命,这个生命是被这个世道孕育出来的。它十月怀胎,分娩也就不可回避了,即使撕破母体它也在所不惜。这个母体只能是图南的老父亲。作为长子,图南体恤到老父的苦痛,但图南身不由己,要不然就是他自己胎死腹中。每一个生命都不会自择死亡。这是没有办法的事。图南只能靠钱来补偿。这是儿女对祖上的通常做法。但图南没有敢太造次。他在有钱之后只给父亲寄了一千元人民币,这是一次试探,只要父亲收下了,一切就全好办了。只要父亲肯收下,图南的痛感会随着一张张汇款单得到平复。然而一千元汇款单在十天之后就退回来了。上书:查无此人。图南遭到了当头一棒。这一棒里头有剔除的意味,甚至还有死亡的意味。图南塞上这一千元走进了酒馆,喝得不省人事。醒来之后他的醉眼便开始盯上了弟弟图北。他要制定一个计划,靠这个计划去借尸还魂。弟弟图北的命运从这一刻起就已拟就了。 现在,图南站在地图的面前,吸烟与凝视,类似于战争年代的领袖们。他只要站在地图的面前,打打电话,看看传真,签签合同,然后,等钱上门。 图北起床后有点头晕。脸上挂满了梦遗之后的那种匮乏。他冲了两杯牛奶,加了点盐,给图南送过去一杯。兄弟俩早就和解了。他们在图南大醉之后和好如初,和解的那天晚上图南带回来一瓶洋酒。图南坐到图北的对面去,掏出香烟,抽出一根,却放到图北的面前,过滤嘴对准图北悬空在茶几的边沿。图南叼上烟,打上火,把火苗先送给图北。图北望着大哥,有些始料不及,近乎惶恐和恍惚了。“抽。”大哥说。图北拿起烟,很笨地伸出脑袋。这是图北与图南最靠近的一次,只有一根烟那么长,烟的长度等同于男人间的最佳距离。图南说:“我们喝点酒。”兄弟俩坐在沙发上抽烟,喝酒,不时瞥一眼他们的父亲。“我们兄弟俩姓殷,”大哥在沉默过后冒出了这么一句话,听上去文不对题。“殷家的事你知根知底,这么多年了,清一色,双七对,不容易。就差一张杠后开花。兄弟,就钓你这张牌了。你侄女儿都跟了你嫂子的姓了,还能指望什么?我有钱。除了犯法,你什么毛病都能有,就是裤裆里的事你给我看好了。女人好不好?好!可你才十九,这个岁数睡动头你就收不住身子了。就算你腿根子夹得紧,可女人夹不住,这是一回事。我有钱,但你不能像大哥,大哥废了。你好好读书,四年后回断桥镇去,替大哥我把那口香火续上。别想着钱。有我,有钱。国有大臣,家有长子,你替大哥我把祖宗八代凑齐了,大哥我不敢对不起你。你听清楚了?” “听清楚了。” “要喝酒,喝;要抽烟,抽;要花钱,花;也别过了头。我有钱。你将来得替我去为人师表,总得有点样子,不能像我。你好好读书,我生意上的事,你就当看不见,别管。可我得管住你,谁让我大你二十五岁。我抽了你两耳光,别往心里去。记在那儿。等你毕业,大哥我还你。” “我不要你还。” “我不欠你的。殷家有七代列祖列宗,他们的眼睛全在地下睁着,盯着你。殷图北,你得替我把它们闭上,这件事可不能马虎了。托你了。钱的事你别操心,就算我买你这一辈子。” 图北听了大哥话,泪水直往外涌。图北侧过头,大哥的手却搭到他的肩膀上来了,用力拍了两下。图北说:“大哥。”图北一开口便憋不住,要哭,图南眨了两下眼皮,说:“喝!” 那个叫尤欢的女人仰浮在水面。游泳池的水绿得有些怪,像得了某种疾病。尤欢的身体被水面弄得变形了,失去了骨骼的常态比例,像得了另一种疾病。她的比基尼是粉色的。除了比基尼,余下来的部分全是她的好皮肤,尤欢戴了一副墨镜,她的红唇一开一合,宛如蓝天下飞翔的彩蝴蝶。 图北没有去上课。这些日子燕子的面容如同她的名字,在图北的缅怀中飞来飞去。图北和燕子拥有同一条巷口与同一条河流,他们的初恋是一次忧伤的爱,水一样找不到色质、找不出形态。图北进城之前约过燕子,为了遮人耳目,他们在黄昏后一起来到了水里,他们的目光贴在水面上,交织在一起,目光里有一种水面一样不可挑破、却又如水面一样清澈透明的伤心效果。第二天一早图北就进城了。然而城市从来就不是燕子飞行的背景。图北进城了,燕子她只能无影无踪,图北只能依靠液体的拥抱去感受过去。图北决定找一条河,找来找去却找到了一块游泳池。 但是,水与水不一样。即时性是水的惟一品性。图北来到游泳池,看到的却是另一个女人,一个叫尤欢的女人。燕子掠过水面,飞远了,只给水面留下了尤欢。她戴了墨镜,漂浮在水面,四肢在水中自由开岔,留下了诸多空隙。这样的空隙蕴藏了生活的辅助性空间。图北倚在栏杆上,注目尤欢。游泳池里没有闲人,除了尤欢。尤欢侧过脑袋,半张着嘴,在墨镜的背后打量图北。图北就这么和尤欢对视。对视了两秒钟,图北决定离开。但尤欢却把墨镜推到额头上去了,这样一来对视变得具体了,成了目光与目光的交接,图北的胸口一点一点丁东起来。图北打消了走的念头,移开了目光只望着水。水很柔和,并没有长牙齿,一副不咬人的样子。其实这样的时候到水下玩玩也是不错的。图北吹起了口哨,气有点短,吹了两句又不吹了。图北脱掉衣服跳下水去,游了两个回合的自由泳。这是图北最擅长的泳姿。图北再回过头的时候却发现尤欢又把墨镜拉下了,表情是一副无人的样子,正在端详自己的胳膊。图北扎下去一个猛子,浮出水面时却发现自己和尤欢只隔了两三米了,都能看见尤欢的唇形了。水里的事真是太无常了,远远近近都那么不可恒定。尤欢咧开嘴,严格地说是咧开了口红,露出了一口好牙齿。图北望着尤欢咧开的嘴,胸口又是一阵跳。图北往外吹一些水泡,很意外地记起了家乡的一句古谚:苍蝇不叮无缝的蛋。图北看到那道缝隙了,就在口红与口红之间。这句古谚给图北带来了一股很陌生的勇气,做一只苍蝇也还是很好玩的。图北决定做苍蝇,在透明的水下飞。只要是苍蝇就一定能够击中那道鲜活的缝隙。图北想起来了,眼前的景象其实就是他夜里的梦。但这个梦很具体,图像和色彩都很饱满。图北再一次潜入水中,池水又滑又凉,滑过他的指缝与眼角膜。图北潜到了尤欢的身下,抬起头,头上是蓝的天,天上有一朵彩色的云。图北的胸口在水下跳得厉害,听上去色胆包天。尤欢放下了两条腿,站在池底白色的瓷砖上。她的腿分得很开,适合于鱼类穿梭往来。图北决定不做苍蝇了,做一条鱼,以海鳗的曲折姿态萦绕在水的浮力之间。 但图北不是鱼,不是海鳗。图北也不是苍蝇。尤欢的双腿毫不费力就把他抓住了。图北挣扎了几下,那口气用尽了。图北冲出水面,心脏狂跳不已,图北他自己都做不了主。水平面刚刚到他的胸口,他的心跳在水面上击起了阵阵涟漪。尤欢捕捉到了这个细节,她用一口气把这阵涟漪又吹散了。她的食指摁在图北的胸口,慢慢滑向图北的心脏,而后停止。尤欢咧了嘴,脸上是那种丰收的表情。尤欢悄声说:“贼心,贼胆,贼身板,你一样不缺。”图北慌不择言,脱口说:“不是,我是来找人的。”尤欢只是笑,摘下眼镜,听出了他的外地口音。尤欢丢过去一个眼风,斜着眼说:“撒谎。”尤欢的指尖摁一摁图北的胸口,故意拉下脸来,说:“重撒,撒一个我爱听的谎。” 整个晚上图南盘坐在地板上打电子游戏机,右侧的树脂椅上摞了一叠新书,下午才从书店里抱回来的。图南的购书现在有了针对性,全是图北的专业书。图南的挑书眼光又专业又考究,一本一本往家里拖。他不看。但图北必须看:“一页都不许滑过去。” 电子游戏是日本的武士闯关,充满了凶杀与暗算机巧。奖励的东西是一个新鲜活泼的俏丽女人,你冲过一关,她就脱一回衣裳。图南的最好成绩是脱到比基尼。但最后一道关口图南就是过不去。那个鲜活漂亮的女人满面凄恻,她挂下眼帘,流下两行苦泪。随后屏幕上跳出一行红字:努力加油。 图北在看书,样子很专注。“贼心,贼胆,贼身板,你一样不缺。”一个晚上图北就想着这句话。这句话让图北充满活力。“睡动头你就收不住身子了。”大哥的话有道理,没睡动头图北就有点明白“收不住身了”。真是好滋味。睡。睡动头。收不住。收不住身子。真的朗朗上口。贼心。贼胆。贼身板。图北的下身肿胀开来,生出一种力度,蛮横,固执,不听劝。游戏机里的女人酷似尤欢,图北从镜子的折射里看得见。女人在哭泣。她的哭泣让图北伤心。图南在客厅里点上烟,叹一口气,扔下操纵钮,大口喝闷酒。图北坐在书桌前,知道大哥要回头的,把 href='6331/im'>《中国通史》往前推一把。镜子转过来,图北看见了自己,一脸的苦大仇深。但图南没有回头,他坐在那里,沉思的样子。电子屏幕呈现出游戏的起始状态,图南猛吸了几口烟,重新拿起操纵钮,雄心勃勃的样子。比基尼让所有的优秀男人雄心勃勃。他要扯烂它。图南摆开决战的架势后侧过脸,关照图北,说:“睡吧,不要看得太晚了。”图北回过头,表情里头全是十年寒窗。图北翻翻手上的书,很用功地说:“就两页了。”图南把烟头摁在水晶烟缸里,不耐烦地说:“叫你睡,你就睡。” 图北躺在床上,睡眠的姿态等同于尤欢的戏水模样。图北回忆起来了,尤欢在游泳池里一共对他笑过三次。这个次数正是秋香击败唐伯虎的次数。三笑,多么好的故事,多么好的一部野史。中国史就这么怪,一写进正史人就不像人了,一个个峨冠博带,长了一张阶级脸;可在野史里就不一样了,是人是鬼都活灵活现,洋溢出口腔与腋下的生物气味。从这个意义上说,唐伯虎比唐寅来得更为可爱,更为真实。有诗为证:“我也不登天子船,我也不上长安眠,姑苏城外一茅屋,万树桃花月满天。”这可是唐伯虎认识秋香的当晚写下的,比唐诗宋词更叫人神怡,更叫人心驰。唐寅他写不出来。唐伯虎和唐寅可不是一个人,他们是一个人的正面与背面,是同一个心智的图南与图北。 图北睡着了。游泳池里的水沿着他的梦开始流动,变得汪洋恣肆,摇荡起碧绿与光影。尤欢的身体漂浮在半空,在液体水面凉丝丝地颠簸、滑动。水像图北的梦一样四处流淌,往低处流,涌向图北的欲壑。尤欢的身体后来就变了一只虾,通体晶莹,发出半透明的荧光,一排齿顺着虾的腹部有节奏地蠕动,虾的背弓起来,叭的一下打开,再弓起来,再叭的一下打开。图北的梦中断了。图北又一次体验到那种身不由己。他睁开眼,看到了自己。自己的身体饱和了,液化成了一种半透明的晶莹液体。液体喷涌而出,排泄了图北。 图北悄然下床,大哥依然盘坐在客厅。屏幕上刚好跳出一排红字:努力加油。

图北买了一副墨镜,一个人躺在游泳池的水面。天空晴朗,万里无云。但墨镜改变了天空的质地,像中药的汤剂,滋生出一股药味。高空有一架飞机,差不多在天的边沿了,又小又亮,近乎不动。距离使飞机寓动于静,距离修正了宇宙的性质,使浩瀚、辽阔成为一种麻木,成为感觉形象的懒散状态。飞机的尾部拖了一条乳白色的尾巴,有半个天那么长。尾大不掉终于使晴空呈现出疲态,很疲软地挂向四周,天的庄严早就虚空了,它抗不过飞机的一个屁。 但生活没有意外。欲望拟定了生存秩序,每个人都成了这个秩序的某个环节、某个节奏。尤欢她来了。她的脚步与游泳池中图北的视线刚好平齐。尤欢,她来了。尤欢穿着衣服反而不像她,不如她半裸了身子来得本色。尤欢跃入水中,她的入水动作使图北想起一个词:如鱼得水。 尤欢的四肢在水下蛙泳。图北没有心慌,这是一个好兆头。贼胆大了,贼心就会肃静。尤欢在图北的身边露出脑袋,她的睫毛上挑了几颗水珠,他们什么也不说,一起游了一段。他们相侧而游,像在床上了。尤欢把这个发现用目光告诉图北,图北的手脚忽然乱了,呛了一口水。但图北随即就平静了,男性的平静往往预示了事态发展的走向。图北掩饰性地转过身。水像床板那样咯吱响了一声。他们什么也不说,全因为在水里。水底下什么样的心思没有?但谁又听见水说过什么了?仁者乐山,智者乐水。水不说,大家都不说。满世界的水就在图北与尤欢之间,汹涌过去,又汹涌过来。 尤欢的住所很漂亮,既像家,又不像家。她从卧室出来时头上戴了一只洗发帽,身上穿的是那件乳色真丝长裙,又坠又透,像皮肤那样掩饰不住身子。尤欢给图北倒上酒,她前倾了上身,两只好奶子挂下来,又形象又具体,中间凹进去一条倒“U”形乳沟。尤欢坐在沙发的把手上,紧挨了图北,她的乳峰在某一个致命瞬间刮到图北的肩部了,像夏夜里的风,叉开了指头。图北的嘴干得厉害,他大口喝酒。法国葡萄酒在图北的体内重新还原成葡萄,光润、饱满,洋溢出开裂的危险性。尤欢随意摘下洗发套,她的头发突发性地散开来,弥漫出一股异常气味。图北十分孟浪地靠过去,把坚挺的鼻梁往尤欢的乳沟里塞。尤欢让开了,却很得体,显得轻松雅致。尤欢说:“不可以的。”尤欢坐到图北的对面去,取出绛红色口红,一点一点往外拧。口红伸出来,缓慢而又固执,散发出浓烈的暗示性。图北忍住自己,但图北的忍耐是有限度的。图北站起身,脑子里头对自己说:“别。”但他的所有器官全票否决了自己。他扑上去,用两只膝盖压住尤欢的腕弯,图北握住了尤欢的双乳,像一个笨拙的挤奶工。图北的双臂滑过她的皮肤,他的眼里流出泪,找不到合适的表达方式。他扯烂了乳色长裙,纺织品的破裂声使他充满了险恶快意。尤欢的长裙里没有内衣,没有比基尼。这一点出乎图北的意料,电子游戏居然提前展示出结果了。图北一时恍惚,却不知道下面的事怎么弄。尤欢在这个时候却挣扎得厉害了。几次挣扎图北居然上手了,无师自通了。图北体内的葡萄一起开裂了,飞进出汁。图北松开手。他的手握在她的十只指缝之间。尤欢的手指一点一点张开来,她的饱满指尖慢慢恢复了血色。尤欢的双眼藏在乱发后头,无力地眨巴。地毯上布满脚后跟的蹬踢痕迹,保留了现场感与动作性。尤欢侧过脑袋,面部的头发一绺一绺往边下坠。尤欢望着地毯上的纺织碎片,轻声说:“你叫什么?”图北说:“殷图北。” “殷图北。”尤欢说,“在哪儿读书?” “师大。” 尤欢便不言语了。过了一刻儿尤欢无力地说:“殷图北,你强奸了我。”图北望着她,她的表情没有任何内容。图北的脑子里轰的一下,即刻就坠入深渊了。 《现代汉语词典》第八百二十二页这样解释:“强奸:男子使用暴力与女子性交。”整整一个晚上图北守着字典,看这个条目。满眼视而不见。图南依旧在客厅里打游戏机,他坚持要让那个美人脱掉比基尼,她自己脱。图南可不会强奸任何人,他的性行为文质彬彬,是生意。甚至可以表述得更气派、更科学:是贸易。 图北就是在这天突然惧怕警笛的。飞驰而来的警车让他心惊,让他回头。他以一种酷似平静的神态远眺警车。街的两侧全是人,图北惊奇地发现许多男人正一起经历着同一种内心历程。这是一个大发现。恐惧使生活有了丰富复杂的人情世态。生活的真实状态隐匿在人们的隐秘处,谁也不会问,谁也不会说。心照不宣是一种成人生存。它在教育之外。 图北在这些日子里格外用功了,成天低着头,一连好几个小时看同一行字。图南对图北的状况很满意,他用“悬梁刺股”总结了图北的近期生活。成语是先哲们发明的,散发出智性光芒,这样的光芒如今照亮了有钱人的好心情。图南心情不错,他拍拍图北的肩,笑着说:“今天放松放松,大哥带你到资本主义花钱去。”图北满脑子都是心思,有些无精打采。图北随口说:“我不想去。”图南不喜欢图北说不,他像父亲一样盯住图北,目光说严厉就严厉。图北害怕这种目光,侧过头,墙上是父亲的遗像。图南盯住图北。图北望着父亲。父亲则目视图南。图南听得出图北侧目而视的画外音,对图北说:“转过头来,看着我。”图北回过头,大哥和父亲真的很像,可以说酷似,只是更生动、更严厉、更有一股父性气质。图北心里烦,壮着胆子说:“我是大人了,我自己会玩。”图南没开口。他眯着眼睛,下巴向左侧挪过去,好像没听明白,说:“你说什么?——刚才你说什么?”图北耷拉下眼皮,冲头冲脑地说:“你不要管我。”图南一把揪住图北的领口,提到自己的面前,“我不管你?我不管你我管谁?我不管你谁管你?”图北没有预料到这个猛烈的举动,他踮着脚尖,感受到图南的鼻息与口气。图北的鼻息也重了,但他不敢把过重的鼻息喷到大哥的脸上,很小心地控制住呼吸。图南的手机就在这个节骨眼上响起来了,响了好几遍,像尤欢被强奸时的呻吟,又焦躁又有节奏。图南松开手,提了手机,大声喂了一声。电话的那头是个女的,图北听出来了。图南打电话总是先喂一声,是男人他就财大气粗,是女的他的声音就贱,柔和得没分寸。图南走进卧室,歪在床头,小声说了几句就把天线摁到机身里去了。图南走回客厅,有点画蛇添足地说:“有笔生意,我晚点回来。”图南握着门后的镀镍把手却又回过了头来,先看了看父亲的遗像,又看了看图北,目光里有些犹豫,有些乱,但关门的那一声很猛,砰的一声,是当家人才会弄出来的声音。 图南彻夜未归。这是图北预料之中的事。深夜零时的报时声证实了图北的预料。这是一个紊乱的夜。它宁静,却不肃穆。图北如一只困兽行走在屋子里,宁静成了他的内心独白,不声不响却语无伦次。图北望着他的父亲的遗像,殷家的血脉现在涌动在他的身上,这是一种忧伤、无奈的涌动,一种迫不得已和身不由己的涌动。 图北点上烟,往水晶酒杯里倒了半杯酒。凭空想到了尤欢。图南说得不错,女人是个怪东西,睡动头你就收不住身了。深夜零点了,那种致命的感受再一次充盈了图北的身体。图北光着脚在客厅里走动。身子越来越热,地板却越来越凉。他感到身体的某个部位开始有了变化,变得肿胀与生硬,怎么忍都不肯低头。图北立在电视机前,他摁掉烟头,一口灌下那杯酒,打开了电视机,他要找到电子游戏机里的那个美人,那个尤欢,他要在今天晚上用他的全部智慧与耐心把她扒光。 图北只用了两个小时就让尤欢脱到比基尼了。在游戏机前,他的手指比大哥图南更为敏捷。尤欢在屏幕里对图北做出了媚态,胯部像车轮一样鲜活地转动。图北全神贯注,生活的庄重程度在这个节骨眼上只是游戏的可能性。在子夜零时,有什么比美人的脱衣奖励更关键、更令人欢欣鼓舞?图北手执键钮,那个武士,那个假想的殷图北正从屏幕的左侧跳将出来。形势是严峻的。图北只有一支冲锋枪,数字显示他还有五条性命,两千七百四十发子弹。而敌人还有六十七人。他们个个都是神枪手,个个视死如归,个个擅打冷枪。图北决定干掉他们。靠自己的五条性命、一支冲锋枪、两千七百四十发子弹,把尤欢从万恶的比基尼中解放出来。 敌人过来了。他们花里胡哨,翻着跟头。屏幕上不停地死人。战争的残酷性集中体现在生命的脆弱性上。图北又死掉两回了,两次都是他忘记了打回马枪。电子程序很厉害,它们比人类自身更了解人类的弱点与致命处。但电子有电子的世界观与方法论,它使生命成为自身的复制品和批量产物,你可以不停地死,也可以不停地生。“生命对于人来说只有一次”,在电子时代成了一句古典屁话。整个夜间图北端着那支冲锋枪,屡战屡败,屡败屡战,为尤欢的裸体事业浴血奋战。图北忘记了游戏,欲望使人率真,使人加倍地专注与投入。这是一个漫长的过程,它困厄、热烈,有一种肆虐式的悲壮。在凌晨五点四十分,图北杀掉了最后一个敌人,这时候天已微明,晨曦从百叶窗里渗透出来。图北迎来了曙光,迎来了尤欢的裸体。尤欢在《欢乐颂》中扔掉了她的比基尼,她的身体姣好流丽,像一条鱼,通身没有任何纺织品。她的美好部位做出一些美好动作,慢镜头,突出了她的动物性。动物性渲染了图北,他的身体被欲望之轮碾扁了,铺开来,类似于一张好宣纸,墨迹沿着他的干爽纤维四处爬动。图北的心旌开始摇荡,他扒掉自己的衣服,动物性从他的性器上延伸出来,拉长了当代都市人的现有体积。动物性是城市人的最后胜境,是肉的乌托邦,血的桃花源,动物性成了城市时代人性的花朵与诗篇,它散发出精液的醇厚气息。图北尖叫两声,像一只发情期的小公狗。 上午六时大哥依然没有归家。图北望着他的父亲,困乏了。太阳光已不再是抽象的光亮,而是光线,它们鲜艳、滋润、可感,带有浓厚的物质性。太阳升起了,图北要睡了。图北夹了一本讲义,带上钱,叫了一辆夏利出租车,到秦淮宾馆去了。图北为自己开了一间客房。他走过酱色花岗岩大厅,踏进电梯,手执秦淮宾馆的琥珀色门牌,由电梯带领他上升。电梯启动时图北产生了一种好感受,是那种充实却又飘忽、体现出生存意味的大幸福。幸福就是兄弟俩谁也不知道谁在哪里做梦。梦只有一种。但在哪里做梦比梦见了什么更能体现出城市况味。异床同梦体现了城市生活的纵深与宽度,正如同床异梦辐射出乡村生活的深度与密度。图北在上午七时躺在宾馆的席梦思上,睡着了。太阳升起来,胖胖的,裸了身子。 图南整个下午都呆在证券交易大厅里。墙上的电子终端上显示出绿色数码,一排又一排自下而上。他的那笔款子陷在股票里有些日子了。图南一手夹着烟,另一只手在裤兜里把玩几只硬币。他的裤兜里总是有几只硬币,把玩硬币成了他极隐秘的手部习惯。这是他的生活形态,在某些时刻甚至是他的思维方式。硬币汗津津的,边沿有均匀的齿痕。他不喜欢纸币。对图南来说钱这个东西只有两种形式:大宗的只是统计数字,而小宗的则是硬币。这种观点的形式得益于斯大林。斯大林说,死掉一个人我们会悲痛,而死掉成千上万的人我们只有一个抽象数据。钱就是一具美丽的尸体,我们对它的感情理当建立在最基础的可计单位上。图南把两块硬币放在指尖上搓动,它们发出粗糙的声音,图南的指头听得见。 他的钱有一半已经死掉了。谁杀掉了它们他不知道。图南看不见凶手,同时也看不见尸体。硬币在他的手里,油了。它们在口袋里又圆又黑,像枪口。他的钱总有一天会复活的,枪口总有一天会说话的。那些话简洁、直率、轰然有声,子弹一样直来直去。 大厅里挤满了人。汗在人们的毛孔里发酵,发出人体的酸臭。有人在骂娘。忧心忡忡成了股民的统一表情。他们的手在四处挥舞,只有图南的指尖保持了思维能力;只有图南的指尖体验到硬币的分量与硬度。图南默默不语。整个下午他望着电子终端,眼睛里一片茫然。他看到了另一只手,在电子终端里头。所有的股民都是一块硬币,被那只手抓住了,捏在指尖的中间,颠过来,再覆过去,汗津津的。 黄昏时分图南走上了大街。交通正值高峰,人们的心情比脚步更为迫切。每个人的脸上凝聚了一日原因与一日结果,这样的表情背后体现了这样一种哲学精神:有一天,过一天;过一天,是一天。图南叼着烟,夹在人群里,偶尔看一眼出租车里的漂亮姑娘。漂亮姑娘成了都市里黄昏时分的风景。她们在黄昏里倾巢出动,随出租车流向四面八方。 华灯初上。这是城市的经典时刻。光与色彩夸张了城市的物质性,夸张了建筑与人群的形而下意味。图南丢了烟头,尽量使自己不想事。图南保持住不想事的心态,顺着人流往前走。图南恐惧城市的黄昏。华灯初上后他的心情稍不留神就会光怪陆离,就会不可遏止地缤纷多姿,呈现出霓虹灯的动态与纷乱。图南不想事。这是外乡人在大都市里练就的一种生理功能。当这种功能发挥作用时,他的脸上就会平静,眼睛里头全是目中无人,呈现出绝对隔膜、绝对孤寂。图南走在人群中,既像鹤立鸡群,又像鸡立鹤群,身边的人不再是人,尽是些他类。 图南提起腕弯看一眼手表。他看的是日子,而不是时分。图南掏出手机,若有所思地拉出天线,边晃悠边往家里打电话。图北在那头拿起耳朵,大声说:“他不在。”图南说:“我知道他不在,他在街上呢。”图北那边静了片刻,气短下去了,说:“什么事?”图南停下脚步,人流从他的两侧分流过去。他再一次提起腕弯看表,说:“我们一起去洗个桑拿吧。”图北那边又静了片刻,这个时间正好是编一个谎言所需的长度。图北说:“我下午刚在学校洗过了。”图南说:“好吧。”图南关照说:“七点半你在长乐饭店的大厅等我。” 长乐饭店的顶部是一座旋宫,在都市的最高处,以分针的速度缓缓旋转,图北跟在图南的身后,经过一段电梯爬行之后,图北站在了这个都市的最高处。都市的万家灯火洒落在图北的脚下。都市的万家灯火正在图北的错觉中沿着时间的相反方向匀速运行。走上来一位女招待。女招待认识图南。她微笑着把图南和图北领到第十八号台。女招待说:“这是您订的座。”图北坐到图南的对面去,依然在打量窗外。图北觉得自己参与时间了,正在和时间一起工作,和时间一起推动都市的进程。远处的大街上全是汽车,它们的尾灯使它们的身体排成了几行亮丽的小瓢虫。 图南小声说:“不要东张西望的,哪像我的弟弟。”图北把目光收回来,开始注视面前的蜡烛灯。烛灯很洋气,带着夸张了的罗可可风格。旋宫里的光线有点怪,又明亮,又有些昏暗。图北用手支住下巴,又把脑袋转到窗外去了。落地的弧形玻璃墙在晚上成了镜子,反射出旋宫里的堂皇局面。镜子里的旋宫有点不真实,乐手的小号、萨克斯管和吧台上的雕像都浮在半空,但铜和石膏的质地却越发纯粹,越发本质了。镜像的下面是都市,灯火辉煌,气象阔大,都市之夜就在脚下,像现实里的天堂。萨克斯管吹得正伤心,一个中国女孩在唱。她的美式英语有过重的卷舌,带了很浓的蛙音。图北听不太懂,好像是她的“心肝”被自己的朋友拐跑了,伤心也是很自然的。图南点完酒,那里的歌声也停了,那个伤心的中国女孩却唱起了另一首英语歌,是最著名的生日歌。吧台上走下来一个穿旗袍的好看姑娘,她捧了一只大蛋糕,插满了蜡烛。纷繁的烛光随她的步态光彩熠熠。穿旗袍的姑娘径直走到图南面前,挪开罗可可烛灯,却把蛋糕放下了。图北望着大哥,有些不解,大哥叉着双手握成一只拳头,凝视着烛光。那些烛光静然不动,鲜嫩妩媚,照映在大哥的脸上。大哥的短暂静穆给了图北十分深刻的印象,有一些难过甚至痛心的地方。大哥突然吸了一口气,猛烈地吹下去只吹灭了一半。蜡烛过密,火苗反弹回来又复燃了几根,很不甘、很无奈,却又过于倔犟的样子。大哥又吹,他的气越来越短,但烛光总是有几处阑珊。大哥只能用手,一颗又一颗捏掉。指尖似乎灼着了,却疼在嘴角。大哥捏掉最后一支火苗,古怪地笑起来,说:“不讨上帝的便宜。”大哥举起杯子,对图北说:“给我说几句吉祥话。”图北猜想是大哥的生日了,却不知道今天是几号。图北举起杯,只望着那些彩色小蜡烛,那么多,那么挤,使图北想起一个词:“一把”年纪,这么多的蜡烛使“一把”年纪变得具体、可视,因而就格外真实、格外冷峻,甚至格外残酷。 图北说:“生日好。” 图南放下杯子,脸上有些不高兴。“生日好”过于粗枝大叶,缺少一种纷繁和茂密的兄弟情谊。图南移开话题说:“你近来有些魂不守舍,有什么事瞒了我?”图北立即记起了“强奸”这个词,侧过脸,指头却在杯子上很不安稳地爬动。图南注意到了这个危险细节。人的指头往往比表情更能说明内心隐秘。“没有。”图北故作不解地说,“我有什么事瞒你?” “你肯定有事瞒了我。” 图北从口袋里取出打火机,打上,关掉,再打上,再关掉。图北说:“没有。” 图南盯住图北,图北挂下眼皮,不接他的目光。图南不想在今晚闹得不愉快,想把话题移开去,一时却找不到合适的话可以对他的弟弟说。图南突然就上来一股伤心,这世上他就这么一个弟弟了,就这么一个亲人了,却找不到可以说的话。图南端起杯子,往图北的杯子碰了一下,说:“喝。” 酒一下肚图南的心情越发坏下去了。生意让他难过。生日让他难过。酒让他难过。亲兄弟也让他难过。图南调整好自己的表情,调整到成功和财大气粗的雍容做派。图南端详着图北。图北长得很像他。真的很像。这个事实一直就存放在他们的脸上,可是今天才让图南发现了。这种发现有一种感人至深的地方。血脉和亲情一旦被记起会产生一种异乎寻常的伤痛情怀。图南突然发现他一直很爱这个弟弟,这种爱基于对殷家家族的血缘忠诚。图南握住杯子,说:“这个世上就咱兄弟俩了。”图北不搭腔,只管喝。他从来就不是图南的弟弟,而是儿子。大哥图南像父亲一样凝视他,突然问:“你跟谁姓?” “父亲。”图北说。 “父亲他不在了。”图南说,“你跟我姓。你姓殷。你千万不能在城里头胡来,得有点殷家八代的样子。” “你也姓殷。”图北不高兴地说。 图南被图北的话堵住了。他掉过头,旋转大厅正对着远方的电视塔,塔尖有一盏红色闪灯,有节奏地明灭,像孤寂的上帝在夜幕上抽烟。图南把目光收回来,玻璃上有他的模糊剪影,与自己似是而非。图南自语说:“我早就不姓殷了。” “那我就跟大哥姓。” 图南盯住图北,胸口的酱色领带随胸脯有了起伏。图南尽力克制自己,他用掏香烟掩饰自己的凶猛心情。图南点上烟,猛吸了一大口。一位小姐走上来,弓着身子对图南耳语说:“对不起先生,这儿不能抽烟。”图南拿目光找烟缸,没找到。图南把香烟狠狠丢进酒杯,红色葡萄酒顺着香烟迅速爬上来了。图南说:“殷家怎么出了我们这一对狗杂种!” 两辆出租车几乎在同时停在家门口。图北先下了车。图南随后也下了车。图北回到自己的卧室,关上门。图南却提了一瓶白酒出来,推开了图北的门。图南说:“生日酒不能喝一半,你陪我把下一半补上。” 兄弟俩走进客厅,放下酒杯,两个人都平静了。没有饭菜,只有酒。兄弟俩找不出喝的理由和喝的话题,却又不甘心,只有划拳。他们伸出手,这顿为喝而喝的酒席立即带上了斗气与泄恨的性质。两个人起先还挺稳当的,越喝心情越复杂,酒性也狂野,嗓门就接着往上高。他们大喊五魁首与三桃园,四季财与八匹马。两只左手的十只指头在桌面的上空变幻,既把握自己,又猜度对方。指头像黄昏的老鼠那样进进出出。七巧——板哦,不出——门啊,哥俩——好哇,六六——顺啦。图南注意到了,图北最爱出的指头是大拇指。图南当即推出了自己的大拇指头,大喝一声:“哥俩——好哇。”这一次输的是图北。图北在连输了三局之后发现了大哥的固执。图北当即求变,出了两根指头,高叫三桃园。图南却不肯变化,他死守住自己的一根大拇指,近乎迷狂地只叫“哥俩好”。他一直认为图北会和他一样,只会出拇指。但图南屡出屡败。“哥俩好”就此输给了“三桃园”。图南喊“哥俩好”都喊出惯性来了,完全不顾了输赢,死抱住“哥俩好”不放。图南就在这次死心眼上输掉了十来局。越输越刻板,不松口了。他喝多了,脖子上粗血管毕现,眼眶里头意外地有了泪花花,像酒,洋溢出热烈和孤寂的度数。图北停下来。图北望着大哥的大拇指,抢过了酒瓶,失声说:“大哥。”图北把剩下来的酒一股脑儿灌下去,颓坐在椅子上。 屋子里静下来了,只有酒杯与酒瓶的清冽反光。兄弟俩喘着大气,而父亲的遗像被挂在墙上,束之高阁。他们静坐了十来分钟,毫无理由地以微笑面对微笑。 “燕子。”图北说。 图南说:“什么?” “燕子。”图北抬高了嗓门说。 “谁?”图南厉声说。 图北伤心透了。他拖着哭腔,酒精在肚子深处替他大声叫道:“燕子!”

尤欢摁响了汽车喇叭,连续摁了四五下。出于本能图北回过头来,一辆红色出租车正停在校对门的那棵梧桐下面。玻璃摇下来半尺多高,露出大半颗漂亮的脑袋,墨镜与口红都很显眼。那是尤欢的墨镜与尤欢的口红。图北的心里咯噔一下,慢慢往下沉。图北有些失措,腋下夹着书站立在原处。对面的墨镜很严厉,口红却咧开了,像是在笑。喇叭又响了一次,急促而又响亮。图北四处张望了两眼,低下头走过去。图北坐上车立即摇上了玻璃,尤欢取下墨镜,从反光镜里注视图北。她的脸在反光镜里变形了。图北注意到尤欢的颧骨高出了一块,整个脸带了一道外弧线,类似于狐狸或其他某种猫科走兽。 尤欢坐在客厅里,身上失去了那种荡妇气,举手投足都像一个淑女。图北坐在她的对面,显得非常局促。尤欢说:“这些日子你到哪里去了?”图北咬住下唇,弄出一脸追忆的样子,却想不起来。尤欢说:“呆样子。”尤欢拿起酒瓶倒了两杯酒,图北不敢动。图北记得上次的事情就是从酒那里变得糟糕的。图北的心里极不踏实,又不敢随意忤她的意愿。图北说:“你到底是谁?”尤欢挑着眉毛反问了一句:“你都睡了还不知道是谁?”她把“睡”字说得袅袅娜娜,类似于植物丛中的睡美人,生气盎然又意味深长。图北红了脸,却听出了话里的话,“睡”和“强奸”可是完完全全的两档子事,因此,脑子里的旧画面开始纷乱,心里的紧张却松动了,凭空生出一股自信:是那种进入生活、参与城市的生存活力。图北抬起头来看尤欢,她的唇部露出了牙齿的局部,呈现出欢迎的样子。图北说:“你带我来做什么?”尤欢只是笑,说:“我不要你做什么,你想做什么你就做什么。”图北听了这话身体有些僵硬,手脚找不到手脚的合适位置。尤欢说:“你看看你,怎么像个乡下人?”尤欢侧着身子挤到图北的身边,叉开指头插进图北的头发,就着图北的耳边说:“再那样。”图北没有听明白,问:“哪样?”尤欢低着声音说:“上次那样。” 图北从尤欢身上醒来已是晚上七点。这可算是图北第一次和女人做爱。尤欢是个好导师。尤欢怎么说,图北就怎么做。生活是“做”出来的,爱也是“做”出来的,图北一觉醒来之后就明白了这个大道理。做,多好的活法。 天早就黑了,屋子里有一只秋后的蚊子,叫得抒情而又宁静。尤欢的眼睛在黑暗中闪烁,无声无息。图北好几次想起来,都被尤欢的下巴止住了。尤欢探起身子,取过索尼牌电视遥控器,背过手去打开了身后的电视机。屏幕上的色彩映照过来,在尤欢的身体上切换颜色。图北仰起头,地球正蓝幽幽地在屏幕上旋转而出。都《新闻联播》了,都七点了。图北扯开毛巾被慌忙下了床,光脚踩在一大堆粉色卫生纸上。图北拽着牛仔裤的一只裤管,嘟哝说:“坏了,晚了。”尤欢转过身,用右手支住下巴,问:“什么事?慌成这样?”图北套上裤子,说:“我哥,他肯定等我了。”尤欢懒懒地说:“你哥?又不是你爷爷。”尤欢侧着身子,她的腰部在凸起的胯部前方凹下去一大块。图北跑到床上去,把头埋进那块凹穴。尤欢拍拍图北的头,说:“别撩我,光了屁股捣蜂窝,惹得起,撑不起。”图北说:“真的晚了。”这么说着床头柜上的电话铃突然响了。图北惊愕地抬起头,双眼直直地望着尤欢。尤欢笑着说:“你怎么老是一惊一乍的,和女人睡觉你都怕,多大的出息——把耳机递给我。”图北摇摇头,愣在那里听电铃响了一遍又一遍。尤欢也不接,就那么笑着注视图北。图北伸过手去,轻轻地把耳机塞到尤欢的手上去。尤欢接过耳机,脸上说开花就开花,大声说:“谁呀?我在煎鸡蛋呢。”尤欢听了一会,开心地说:“九点钟,怎么那么晚才来?”尤欢侧着脸听电话,却听见图北的喘息声越来越粗了。尤欢用脚背弹弹图北,图北张大了嘴巴,脑子里一片空。图北就看见尤欢的嘴唇在动,听不见了。尤欢挂上电话,捋好头发,披上一件上衣。尤欢拍拍图北的腮,说:“再多怕几次,你就长大了。”图北望着电话,问:“是谁?”尤欢说:“你只管自己快活,管别人是谁做什么?”尤欢吻了吻图北的下巴,说:“你哥在等你呢。”图北从惊愕中还过神来,很不高兴地说:“是谁?”尤欢说:“一个男人。” 整个晚上图北的心情很糟糕,一到家他就看见大哥的脸绷住了,甩脸色给他看。图南没有说一句话。他坐在客厅里,一手夹着烟,一手拿了电视遥控。他抽烟换频道,就是不说话。图北在回家的路上已经编好了一套谎话,和中国的史书一样逻辑严密、因果相连,几乎没有一点破绽。但图南没有盘问他。图南只是在图北的身边站了片刻,图北注意到大哥的鼻翼吸了两下,似乎从他的身上嗅到了什么气味,图北等他发问。但大哥就是不问,却转过身去了。大哥一言不发,就只会抽烟,换频道。图北回到卧室后脑子里全是自己的谎言,可以应付任何质疑和稽考。但谎言一旦面对沉默就成了负担,像放不出来的屁一样让人窘迫难受。谎言与历史真的一样,解释性越强,安慰自己的能力就越差。 第二天傍晚大哥很意外地显示出和善。大哥的双手插在裤兜,来到了图北的房间。图南说:“图北,大哥送你一样东西。”大哥取出一只BP机,黑色机身上印了一行漂亮的金色字母:MOTOROLA。图北说:“给我?”大哥说:“给你。”图南退出去。图北抚弄着黑色寻呼机脑子里却想起了尤欢。图北摁住那些功能键,新鲜而又快活。图北正在把玩,寻呼机很意外地却响了,真是破空而来。屏幕上亮出一排墨绿色电话号码。图北满腹狐疑推开了大哥的房间,突然想起来了,机上的号码却是大哥的电话。大哥坐在电话机旁,正对着图北微笑。大哥的微笑很古怪。图北把目光移到呼机上去,掂出了呼机的分量,从现在起,整整一座城市都是他图北的监狱。不论图北身处何处,大哥都可以对他进行有效监控了,因此他无处可逃。寻呼机是什么?是电子时代的科技大牢。图南走上来,帮图北把寻呼机别在裤带上,说:“喜欢吗?”图北嘟哝说:“喜欢。” 拳击的回声使体育馆的恢弘越发恢弘。那只柱形拳击袋吊在巨大空间的一个角落里头,发出结实的闷响。图北光了背脊,他的目光里有一个极其模糊的假想敌人。他要击倒他。但假想敌和他的拳头一样顽固,在空洞、开阔的回声里头,以一种肆虐、狂放、声势浩大的姿态回击图北。图北猛击了一组组合拳,发不出力气了,趴在拳击袋上,拳击袋却让开了。图北依偎在拳击袋旁边,大口喘息。图北躺到一块体操垫上,张开两只胳膊,累散了。拼木地板上洋溢着窗前的反光。空间安静下来。空间在空气里不动声色。 飞进来一只麻雀。它从半开的门缝隙里飞进来了。麻雀飞翔在大厅里。它的叫声表明了它的欢悦心情。图北躺在体操垫子上,以兽类的粗重心态打量麻雀的自由之身。麻雀在大厅的顶部飞了两圈,感受到这个空间的局限了。它决定飞出去。它对着玻璃窗这个虚拟的通道俯冲了过去。但它当即就被玻璃外面的空间反弹回来了,掉在了地板上。麻雀不死心,冲向另一面玻璃,另一个虚拟通道。它再一次被玻璃反弹回来。门的缝隙在不远处,这个惟一入口恰恰被它自己遗忘了。但麻雀没有放弃,图北望着它,注视它的努力,注视它的失败。体育馆里回荡着它的身体与玻璃的撞击声。那是肉与工业品的混合声响,有一种命中注定的悲伤。麻雀受伤了,疲惫了,它的飞行慌乱而又惶恐。它失去了与玻璃撞击的勇气,蹲在地板上四处打量。图北一动不动。图北怀着一种刻毒和快慰的心情大吼一声。麻雀应声而起,撞击玻璃,又应声落地。那一声吼叫在大厅里索绕,如病态的快感不绝如缕。麻雀不动了。图北从垫子上爬起身,冲过去,麻雀展开双翼做出最后一次努力,它的双眼出血了,所有的窗户都变得一片鲜红。窗户外面鲜红的天空正沿着麻雀血红色的目光绵延无尽。它的腿侧在一边,抽筋一样颤动。图北从地板上把它拾起来,捂在拳击手套里,从大门的缝隙里扔出去。门外就是自由的天空,但麻雀拒绝了。它像石头一样出手,又像石头一样落地。鲜红的天空慢慢变黑了,黑成一只放大的瞳孔。 秋天的到来是以一场雨或一阵风作为标志的。起风了,城市的马路上飘动起无边的落叶。落叶随风而起,刮在路面上,发出纷乱的声音,发出秋天的声音。秋天不仅是一个季节,它同样是城市人的行走动态,城市人的面部表情。刮风的日子里城市的水泥质地变得分外醒目,所有的建筑成了水泥的不同造型。天空被水泥封死了,像坟墓的穹形顶部。水泥的表情使每一个路人都似行尸。 图北从学校大门出来时缩着脖子,西服的两块垫肩耸出来了,看上去像美国橄榄球的比赛服。图北在校园里的服装历来很考究。这是他惟一能显示自己卓尔不群的最高阵地。“自费”与“走读”成了他的一大心病。是他自卑与故作自信的心理源头。图北在学校里几乎不与人交往,整天阴着一张脸,冷漠傲岸的样子。天冷了,秋风从衣服的各个开口往里头钻。校门的左前方有一家下等酒店,一块旧木板上用红漆刷了四个楷字:桃李酒家。酒家的生意历来很好,时常挤满了穷学生。图北犹豫了片刻,想喝酒,走到桃李酒家的招牌下面,却看见班里的五六个同学正围在一张圆桌上点菜。图北怕碰上他们,这帮傲慢的家伙一个个神气活现。图北低了头往回走。酒家里头,却传出了叫喊声,有人喊他的名字。图北回过头,是班上的体育委员。图北点了头微笑。体育委员大声说:“过来嘛,热闹热闹。”图北说:“不了,改日罢。”体育委员却走上来,很豪爽地说:“干吗呀?全班都知道你是大款,和我们老百姓一起乐乐嘛,过来嘛,要不大伙又说你瞧不起人。”图北愣在那里,这样的话听在耳朵里过于出乎意料。图北好半天才明白过来。图北走上去,决定顺水推舟,步子突然也走得自信结实了。图北放下书,笑着反问说:“我是那样的人吗?”班里最漂亮的女同学给他让出坐位,图北说:“你也别挪了,就坐我身边。”同学们便一阵笑。图北掏出三五香烟,抽出一根,点上,夹烟的指头捣捣烟盒,关照说:“自己拿。”图北说这话时感觉自己不是自己,而是大哥图南。这样的感觉又恶心又美妙。图北瞄了他的同学一眼,用一种走过码头的平静语调客客气气地说:“今天我请了。”图北回过头,对老板娘说:“加两个菜。” 有钱的感觉的确不一样。某种意义上说,钱就是自由与尊严,至少对图北来说是这样。图南之所以被图北称着大哥,并不完全因为图南年长,还因为他有钱。他的生意延及西安、重庆、哈尔滨,他的生意甚至把指甲都伸到洮南、武冈、田林、南召了。这些地方图北借助于放大镜才从地图上找出来。图北在断桥镇还不知道钱是什么,钱在乡村像生活的附庸、生活的辅助物质。可进了城钱就不一样,它一下子就上升到主宰地位,它决定了生活的性质、朝向与层面。对男人来说,钱是另一个意义上的女人,它是男性欲望的直接动因,它能让你在梦醒时分起生理反应,产生一种类似于色胆包天的攫取欲望。这样的迫切情怀取决这两种压力:无论是作为一个自费生相对于大学生活,还是作为一个小情人相对于“老女人”尤欢,图北都感到了钱的可贵与可爱。图北花的钱已经不少了,但是越花钱越觉得穷,这就是钱的狰狞处和可恨处。玩潇洒与玩女人都是人体内部的上层建筑,它们都需要一个支撑的基础:钱。图北走路的时候一直在思考一个问题,怎样才能弄到钱。他的目光在路面上寻觅,说不定就能白捡到一个钱包的,打开来,里面是钞票的墨绿色脊背,那是那么美好的人生经历啊!但是路上没有钱包。有钱包也早就让人捡跑了。图北亟需钱。只要有了钱,他又可以无限自信地在学校里玩一把“派头”,或者把尤欢约出来,到某个昏暗的小酒吧里坐一坐,像真正的男人那样,在尤欢面前谈笑自若,弄出财大气粗和目中无人的样子来。没有钱的男人在女人面前只有一个命运:儿女情长,英雄气短。好男人应当是儿女情短,英雄气长的。 图北决定从大哥那里弄到钱。不是讨,不是等候大哥的出手,而是借鸡下蛋。大哥的生意那么多,随便放几笔生意就可以保证图北的开销了。只要大哥松口,图北一个月至少可以过上一天的好日子,也就是通常所说的“花天酒地”。花天酒地,多好的词,它给人一种富丽和颓废之感,那才是城市之根本,生存之根本,尘世之根本。那里头有一种埋进钱堆和女人做爱的疯狂与恣意,所有的钱都压得皱巴巴的,沾满了内分泌物,洋溢出汗渍与精液的气味。为了花天酒地,图北必须挣钱。 图北选择了一个吃面条的机会和大哥商量起挣钱的事。大哥图南一到餐桌上就会犯有钱人的毛病,像九代贵族似的。但吃面条时就不一样了。中国人只有在吃面条的时候才能真正袒露出祖宗八代的真实面目。图南吃得很响,很流畅,汤汤水水都分外淋漓。额头上全是汗,鼻涕出来了,吸一吸又收回去。图北见大哥吃得痛快,小声说:“大哥,我帮你跑点生意吧,也好见见世面。”图南没有抬头,正拼命地用舌头剔除门牙上的菜叶,图南说:“没钱啦?”图北说:“不是钱的事,我只是想了解了解。”图南说:“了解什么?”图北说:“社会。”图南哈了一口气,说:“还了解什么?我可以告诉你,现在是社会主义初级阶段。”图北说:“我也好帮帮你。”图南把碗里的面汤全喝下去,双手撑住餐桌边沿,歪着嘴说:“图北,你一翘尾巴我就知道你拉什么屎,你死了这条心——不许和大哥再说这件事。我不喜欢你说这件事。明白了?”图北眨巴两下眼皮,没敢说一个字。 城市生活如同泔水缸一样芜杂,时刻产生记忆,时刻出现遗忘。但燕子的姣好面庞却变得十分固执,越来越清晰,纤毫毕现了。这种清晰有一种浮力,从液体的下面义无反顾地漂浮上来。浮力一定拴住了图北内心中的某个部位,它一上升图北就感受到某种扯痛,有点硬拉生拽。这些都是夜里的事,梦里的事。一到白天图北就不一样了,尤欢在白天往往更占上风。尤欢床上的种种风情让图北难忘,白日梦缠绕了图北。图北的想像力在白天里总是沿着尤欢的身体恣意波动,他的身体变得燥热,一种近乎亢奋的疲惫笼罩了图北,使他郁闷而又焦虑。渴望尤欢与痛恨尤欢交织在图北的胸中,它们纷乱如麻。图北命令自己,不许再见那个女人了。他以大哥的威严命令自己:不。不了。 图北用拳击和玩角子机打发了两天时光,但时间不停下来图北的焦虑就难以中止。图北骑上自行车,在巷子里四处游荡。图北一点不敢相信,自己怎么又骑到尤欢的住处来了。图北停下车,一只脚支在地面,眺望尤欢的窗帘。那幅窗帘从大街上看过去是单色的,但站在屋内打量就不一样了,布满了热带植物的叶片,像尤欢的身体一样舒张开阔。图北愣在坐垫上,一阵难受无端地浸渍上来。图北低下头,想稳住自己,却被这伤心咬紧了。图北掏出香烟,弓着背脊用双手掬起火苗。图北吸了一大口,吐出浓烟,伴随了一声长叹。 图北抬起头,尤欢却站在了他的对面,笑盈盈地看他,等待他的目光。尤欢的出现有点恍如梦寐。图北丢掉烟,看见尤欢的手伸了过来,把玩车龙头上的铃铛。尤欢说:“怎么啦?”图北望着马路对面的窗帘只是眨巴眼睛。尤欢顺着图北的目光远眺过去,猛摁了一阵车铃,自语说:“昨天走的。”这话听上去上文不接下文。尤欢一个人往马路的对面去了。图北等尤欢的身影消失了,锁上车,立即跟了过去。 图北一进门就把尤欢抱紧了,吻住了尤欢的双唇,动作又准、又稳、又狠。所有的痛恨在这个吻里头都消解了。吻的触觉充满了温情,充满了生活的悲伤与欣喜。图北流出了眼泪,他捂住尤欢的腮,痛心地说:“他是谁?”尤欢眨巴了两下眼睛,故作不解地问:“谁是谁?”尤欢用指头捏住图北的耳垂,一边捻一边说:“这房子的主人。”尤欢马上岔开话题,说:“猜猜看,我原来是干什么的?”图北听出了话里的话,“原来”这两个字也就分外地意味深长了。图北不开口,脑子里重复尤欢的那句话:原来。对新兴的都市人来说,“原来”早就成为现在的归宿与墓穴了。“原来”对今天的人们来说不再是历史,它是精神的栖息和内心的最后向度。图北想不起尤欢“原来”的样子,愣头愣脑地说:“我要你。” 尤欢给了他。整个下午他们在一起行云流水,一边温故,一边知新,穷尽了柳舞花翻。但图北的BP机就是在某一个要害时刻响起来的。图北像被电击了那样仰起头,止住动作,脑子里一片空白。尤欢的身子却正到了好处,焦躁了,有点不依不饶。尤欢说:“不要,不要。”尤欢有些词不达意,意思可是十分明了的。图北经过短暂的休整脑子清醒了些。清醒给图北带来了仇恨。该死的图南,该死的尤欢,见你们的大头鬼!图北重新开始了,他的愤怒使尤欢欢腾不已,每一个动作都伴随了伤心的新感受。图北痛心地说:“让我去死,我够了,够了!”尤欢的双腕被图北抓紧了,她张开指头,用身体的节奏重复说:“一起死,一起死。”锐利的快感灼痛了图北的悲伤处,就知道喊:“够了,够了。” 图北用完最后一丝力气,松手了。尤欢不让他下来,抱紧了他的背。他们平定好呼吸,图北的眼泪掉在尤欢的腮边。尤欢醒来后发现了这颗被压扁的泪珠,很满足地擦干净,小声说:“真的很好,很久没有这样了。”图北强迫自己不去牵挂该死的BP机,但怎么努力都不能抹杀BP机的顽固印象。图北若有所思地说:“我第一次这样。”尤欢的指尖在图北的后背细细抚弄,很温柔地说:“你活出滋味来了,我的小男人。”图北撑起身子,说:“我是说第一次不回大哥的话。”尤欢不高兴地说:“你怎么还想着电话?”图北说:“我总该撒个什么谎。”尤欢说:“撒谎做什么?谎越撒越被动,还是别撒的好。”图北说:“我总不能说正在和你睡觉,下不来。”尤欢说:“你就不能说寻呼机关上了?——真话就那么难说?” 图南的重感冒预示了他的身体开始入秋。每年都这样。每年秋季图南都要有一段糟糕的日子,没有任何大毛病,却又像病入膏肓,比平时要老上十岁。图南在生病的日子里会变得温和,流露出殷家家族的远古家训。疾病使这个孤寂的男人愈感孤寂。他怕喝酒,怕抽烟,怕碰女人,整天守住一杯白开水,云山雾罩地乱想心事,撩弄自己的坏心情。这样的心态由来已久了,每一次都会归结到最后一个话题:等有了钱之后再怎样怎样。这个话题带有浓郁的乌托邦式的田园韵味,笼罩了生存的终极光芒。但这个话题又是一个黑洞,深不见底,似苦海无边。问题往往集中在一点,有多少钱才算有了钱。他不能说服自己。钱是宿命,让你有命无运,让你有运无命。钱是拴在尾巴上的一块骨头,你追得越猛它跑得越快,它近在咫尺,无穷无近地满足你的视觉与嗅觉,最后你只能停下来,站在原地大口喘息。 图北很晚才回来。他每一次晚归身上都有同一种品牌的香水气味,很淡,似有若无。如殷家的使命一样似有若无。要命的是图北对这股气味总是浑然不觉的。这股下流的气味让图南伤透了心。图南望着图北走向卧室,感觉自己只是图北的一条三角内衣,只是一个象征,拴不住图北的任何东西。 但图南反而不敢问。他害怕知道图北生活的细枝末节。沉默对每一个人来说都是个禁忌。禁忌一旦丧失,欲望将愈加呼呼生风。图南跟过去,神情很严肃,却不敢开口。他一开口图北必然是谎话连篇。他怕看见自己的弟弟镇定自若的说谎模样。 “你怎么把呼机关上了?”图南厉声问。他说得痛心,他自己也奇怪怎么说出了这样的话。 “没有哇。”图北说。图北不看他的大哥。他的脸上很茫然,下眼睑在灯光下面发出青色光芒,浮乏而又疲惫。图北掏出呼机来,故意端详了两眼,自语说:“怎么会关上的?”图南望着他,涌上来一阵愤怒与辛酸,好久没有说出话来。 “电饭煲里有饭——饿了吧?” “还可以。” “最近功课紧不紧?” “还可以。” “吃不吃力?” “还可以。” “哥在和你说话。” “我是在和你说话。” 图南不吱声了,接下来就是一阵咳嗽。这阵干咳持续了很久,图南差不多像虾子一样弓起身子了。图南安静下来,坐在图北的身边,等图北开口。他在生病的日子希望听到图北说出一些关切的话,或者给他倒杯水。图南静然望着图北,图北的两只瞳孔在灯光下面只会愣神,装上时针都能做闹钟了。这样的目光实在让图南伤神。“去给我拿根烟。”图南说。图北不动。两只手往口袋里掏。左手掏出烟,右手掏出打火机,摞在图南面前。图南拿出香烟,放在手里把玩。屋子里很静,只有马路上汽车驶过的声音。马路上刚洒过水,汽车驶过时轮子不是从路面上滚过的,而是像撕开的,听上去带了一股勉强和疼痛的印象。这个家现在就是一个轮子上的世界,图南是前轮,图北是后轮。图南看见这只后轮正以一种疯狂的时速逼近自己。图南已经看到这一天了。这一天不远了。图南仔细端详图北,他瘦了,脸上露出了青春男子的骨骼轮廓。这个轮廓酷似当年的图南。图南伸出手,在图北的肩上拍了两下。在这个瞬间里图南真的觉得是他的父亲了。图南说:“你们这一代,废了。指望不上了。”图南的话里流露出父性的苍凉。图南丢掉香烟,关照说:“睡吧。”图南走到门口,却又回过头来,自语说:“该找个女人结婚了。”

图北从体育馆出来,脖子上挂着拳击手套。图北深吸了两口气,抬起头看天。天很蓝,一口气就能吸到肺里去,从头到脚都秋高气爽。天上没有云,没有风,没有飞鸟。天上只有蓝色,那种抽象、纯粹、熨帖,接近于虚无的深蓝色。天空的虚幻性使蓝色变得寂寥,仿佛宇宙正经历着它的本体时刻,那种渴望慰藉的空洞时刻。图北望着天,只要有一片云或一只鸟,天空的忧伤顷刻间将会难以自禁。 图北立住脚,想起了燕子。好的天空总能让图北记起燕子。天一晴朗燕子就会斜了身子飞翔过来,没有一块云能挡得住。燕子的面容又一次清晰了,她的面容一清晰就会露出某种易损的迹象。像水中的倒影,一片落叶或一声叹息就会使她波动摇晃。这让图北难受。总是这样。 体育委员他们几个正吃着橘子往大门外走,男男女女一副散漫无聊的样子。体育委员叫住图北,喊了一声“殷大款”。图北堆上笑,招呼说:“又到哪里喝酒去呢?”体育委员回过头,对大伙说:“听见没有,殷大款请我们喝酒呢。”身后的男女便一同雀跃,图北没有心思请他们吃饭,但证明自己有钱的机会图北也不肯轻易放过。期中考试也快到了,这么些日子几乎没有读书,现在请了,到时也好有个照应。图北微笑着说:“这么说,我们就去潇洒一把?”身后又是一阵欢呼。图北一面说话一面默默地数人头,六个,只能请自助餐,三百块怎么也撑下来了,又省钱又气派。图北拦下一辆出租车,把女同学叫进来,又拦了一辆,丢给体育委员。图北上车之后看了看车子右侧的反光镜,自己的表情有点像人民币上的毛泽东,是当家做主的样子。图北挺挺上身,身子和新钞一样挺刮。感觉不错。 图北的双手插进裤兜,器宇轩昂地迈进大厅。图北第一次进这家星级饭店,却弄出熟门熟路的样子,像是到家了。图北知道他的同学在看他,一举一动越发带上了表演性与示范性。他的同学在他的面前反倒显得自卑起来了。这很好。这帮鸟东西考起试来是大爷,碰上花钱就当孙子了。 火锅上桌之后他们的心情一起泛起水泡了。酒下了肚去,话就开始多。酒全是话,喝进去多少当然就会说出来多少。体育委员能喝,图北陪着他,其他人只是做做样子,精力都花在吃上。体育委员说:“图北,我弄不懂你读师范做什么?你他妈哪里不能去?”图北叼着烟,歪着嘴说:“女厕所我就不能去。”大伙都笑,女招待立在一边,也抿了嘴笑。图北说:“大伙吃,反正是自助餐,拿出艰苦奋斗的精神,往死里吃。”大伙又笑,体育委员又站起身来搬了三只盘子回来,满满的全是羊肉。这一回女招待没有抿嘴,有点不高兴了,用慢镜头眨巴了一回眼睛。体育委员坐定后对图北说:“前天晚上班里的男生开了个会,金瓜配银瓜,乌龟配王八,把女生全分了——女生不够,你又不住校,就不考虑你了。”图北眨巴了两下眼皮,说:“还有三个任课女教师呢。”体育委员说:“那怎么可以?”图北说:“有什么不可以?”图北拿眼睛瞄了瞄三个女同学,严肃地说:“谁愿意分给我,请举手。”三个女同学也故意弄出很严肃的样子,一同举起手来。图北说:“我什么都好,就是打呼噜。”扎马尾巴的女同学说:“我知道。到了上午的第三节课,全班都听得见。”大伙又哄笑一回,一起干掉一杯。 这一杯刚下肚图北就觉得不对了。白酒太凶猛,直往上泛。图北招手叫过一位女招待,让她带自己到卫生间去。图北关上卫生间的门,耳朵里头说安静就安静了。这阵安静显得过分了,有些始料不及。黑色大理石墙面和巨大的墙镜反射出宁和阒静的光。图北站在门后和镜子里的自己对视,图北望着自己,在寂静中图北突然发现自己很丑,今天的一举一动都很丑,让自己作呕。这个发现让图北难过,一阵突如其来的伤痛在寂静之中涌向了他的咽喉。呕吐和哭泣的愿望一起上来了。“你在这里做什么?”图北对镜子说,“你这个贱货!”图北没有理会卫生间里的服务生,仰起头来大口喘息。图北掏出寻呼机,关上了。他不想让大哥在这个时候撞进这种生活,图北犹豫了片刻,又打开,把蜂鸣换成了振动。这时候图北打了个嗝,他跪到便池上,一阵狂呕,黏黏碎碎花花绿绿的渣滓一起喷涌而出。图北爬起来,图北总觉得燕子正站在他的身后,注视着他的丑态种种。服务生扶他到了水池边,打开水龙头,水是温和的,像燕子的手指头,像抚摸,有一种令人心碎的流动温存。服务生递过来白毛巾,图北接过来,一把捂在脸上。图北就是在毛巾捂到脸上之后涌出热泪的。他紧闭了眼睛,泪水从眼缝里渗透出来。服务生拽了他一把,图北放下毛巾,他的脸在镜子里越发难看,越发颓丧了。服务生说:“没事吧?”图北调整好自己,从口袋里掏出一张纸币,拍在洗手台上,说:“没事了。” 出了卫生间图北重新走进大厅,一听到吵闹图北又风度翩翩了,一脸含英咀华。马尾巴正从服务台过来,有些慌张地往钱包里塞电话磁卡。图北看一眼那台磁卡电话,弄不懂她打电话慌乱什么。图北走向坐位,寻呼机在裤兜里头忽然颤动起来了,像软体动物的挣扎,图北低下头,看见小便的部位不住地跳动。一位女招待看见了,不明白怎么回事,绷住笑,掉过了头去。图北掏出来,摁下选读键,屏幕显示出一行汉字:你的呼噜是我的梦呓。图北看不明白,抬起头,马尾巴入座前正给他送来温柔一瞥。图北刹那间就心花怒放了。图北把呼机上的字洗掉,重新入座,吩咐女招待拿酒。图北的两只胳膊反撑在靠背上,开始说话了,一口四川腔。“同学们,上课。”图北一开口大伙就知道他在模仿教当代史的那个四川小老头。大家给他鼓掌。图北晃着脑袋说:“我们来砍(看)一砍(看),这个神火(生活),到底摇(要)得摇(要)不得。”大伙借着酒兴,齐声唱和:“摇(要)——得。”餐厅的食客们注意到这里的风景了,一起转过头来看图北。图北端着啤酒杯,两只醉眼盯住马尾巴,打着手势说:“神火(生活),这个,是啥子?是次(吃)饭不摇(要)铅(钱)?” “丝(是)——唦唦。” “是把滤(女)娃娃们都分啰,一人一果(个)?” “丝(是)——魆魆。” 同学们齐声回答一次餐厅里就大笑一次。所有的食客都停下筷子,很开心地观摩眼前的喜剧小品。 “神火(生活),酒(就)丝(是)火锅烧开了,再加央(羊)肉。”图北弯下腰,伸出一只指头:“这丝(是)那果(哪个)的话?” “那(哪)——果(个)——” “饿鬼(俄国人),”图北慢腾腾地说,“车尔尼雪夫,那个斯基。” 大厅里响起热烈的掌声。整个大厅被图北的即兴表演弄成了一台综艺,像一盆火锅。 图北完全没有料到图南已经站在他的身后了。图南注视着他的弟弟已经好大一会儿了。他的弟弟丑态百出。图南一动不动,面色铁青。而图北一无所知,好兴致正如火如荼。图南走上来,腮帮上的肉鼓出来了,每一颗牙齿都在克制。图南伸出手,捏住图北的耳垂,拽过来。图南双目如电。图南说:“给我回去。” 图北认出图南时脸上的表情是失态的。大厅安静了,小丑的表演结束了。笑声戛然而止。人们一起注意到事态在这个瞬间里头发生了突发性变化。图北侧着脑袋,拿眼睛瞄他的同学。同学们看着他,表情错愕。图北一定得下这个台,图北的目光从马尾巴的脸上移开后恢复常态了。他壮起胆子,命令他的大哥:“放开。” “回去。” “你放开!” “你回去!” “你放不放?” “你回不回?” 图北的拳头就是在对话走到绝路时挥出去的。拳头击中了大哥的下腭。图南轰然倒地,仰在了地毯上。图北怎么也不敢相信,这个威严的大哥居然是这样的不堪一击。大哥的脸出血了。大哥撑起身,没有反击。图北自己却后怕了,瘫坐在椅子上。图南的眼里噙满泪光,像冬日冰面的阳光反射,冰凉而又炫目。图南的目光从图北同学的脸上一一走过,他们的脸上一个个酒饱肉足,桌上还摞了一大堆,吃不掉,又丰盛又狼藉。图南的目光最终归结到图北的脸上,居然歪着嘴笑了。图南说:“长江后浪推前浪,一代更比一代浪。” 夜深了,城市反而更像城市了。那辆洒水车从某个弯口拐了过来,像一只发情期的病孔雀,一路开屏,一路吟唱。这辆车上的电子合成乐不是《女人多变心》,而是《婚礼进行曲》,图北的酒似乎醒了,他跟在洒水车的身后,加快了步伐,像追赶一个盛大的婚礼。后面开过来一辆出租车,图北上车,让司机尾随在洒水车的身后。《婚礼进行曲》,多好的曲子,每一颗水珠都变得喜气洋洋,在高压氖灯底下飞舞飘扬,熠熠生光,像婚礼上的彩纸屑。图北让司机再靠上去一些,司机有些犹豫,但闻到了酒气,就提了车速,靠上去了。洒水车的司机似乎注意到身后的出租车了,摁了摁喇叭,想让过去。但出租车不领情,也摁了一下喇叭,把车速降了下来。 这次跟踪持续了半个多小时。出租车的中年男司机有效地控制了车身与水网的距离,像一只丑小鸭,一直追随在洒水车的身后。洒水车停下来了,靠在路边加水。图北丢下钱下车,站在垃圾箱旁边和洒水车的司机默然地对视。洒水车的司机有些紧张,加水的整个过程回过头看了好几眼。洒水车的司机加好水,上车后恶狠狠地关上车门。关门前回头骂了一句:“神经病!”图北也回过头去,对自己的影子同样骂了一句:“神经病!” 洒水车走远了。图北一下子便无聊了。图北在路边意外找到了一只女人的高跟鞋跟,一路走一路踢。路边有一块工地,那幢高楼已经有样子了,脚手架吸附在它的毛坯墙上,使高楼十分接近于遭到绑架的裸体新娘。地面积了很多碎砖,图北把鞋跟踢到碎砖堆里头,一只狗受了惊吓,抬起头,舔了舔肮脏的嘴角,一边一下,很对称。这只狗引起了图北的好奇,他忘记了洒水车,开始与狗对视,双方都含情脉脉了。图北决定蹲下来,这一蹲狗居然吓跑了。狗越过马路,它的身影在路灯底下孤独而又自在。夜很深了,灯火又寂静又辉煌。这只独行的狗增强了城市之夜的丰富性,它成了城市之夜的补白,成了城市之夜的恍惚形态。 一位身穿皮裙子、黑袜子的女孩就在这时出现了。她是从工地里头出来的。皮裙子和黑袜子之间有一块留空,露出一块大腿的皮肤。图北蹲在原处,这块留空刚好与图北的目光齐平。女孩的出现有风的性质,说来就来,不留痕迹。图北站起身,女孩背着皮包双手抱在胸前正打量他。她有些疲惫,身体的重心压在左腿上。女孩望着他,一双骚烘烘的眼睛没头没脑地抒情了。图北说:“我没带钱,你走吧。”皮裙子把身体的重心移向右腿,重心移动的过程袅娜而又娇媚。皮裙子笑道:“说钱做什么?只要感觉好,还说钱做什么?”图北仰起头,望着天说:“没感觉了,你还是走吧。”皮裙子马上说:“还不是嘛,不就是找感觉嘛,找找就能有的。”图北很疲惫地说:“都找了大半夜了,好不容易平静下来,我不要感觉。”皮裙子说:“感觉和感觉还不一样呢,找找嘛。”图北摊开双手,说:“真的没钱,要不先欠你?”皮裙子有点不开心,挪开脚步了,说:“买卖不成情义在,总归是缘分,要真的没钱,我先欠你。” 图北独自的时候开始注意自己的身影了。影子是一条忠实的狗,它卧在地表,证明主人的存在。远处传来火车的汽笛声,夜早就静透了,大街上没有一个人,甚至几乎没有一辆车。图北游荡在街心,掏出裆里的家伙,对准影子的头部就尿了过去。图北一路尿一路退,嘴里吹起口哨,是优美圣洁的《婚礼进行曲》。图北在路灯底下拿自己当洒水车了。图北终于在深夜的大马路上当了一回洒水车了。这是图北对这座城市做出的惟一贡献。 BP机对图北的封锁终于失败了。图南承认了这个现实,这是钱买来的麻烦,解决的办法也只能是钱。惟一的办法只有美国佬常用的办法:经济制裁。这次谈话进行在凌晨,凌晨五点二十分。图北结束了一夜的游荡,回来了。图南守候在沙发上,他的脸肿得厉害,不对称。门上响起了开门声,是一把钥匙相对于一把锁的声音。图北开门后愣在门口,不敢进来。他的目光从图南的脚尖往上移,移到上衣上的第二个纽扣就不动了。图北走进来,卑怯地站立在图南面前,等大哥发落。图南说:“事情过去了,我不怪你。”图南抽了一夜的烟,喉管上黏了层痰,听上去苍老而又支离。图南说:“是我的错,钱的错,是我花大价钱请来的一笔孽债,不怨你。”图南站起身,说:“从今天起我只管你的生活费,别的一个子儿都没有。你好自为之。”图南丢下这句话和一缸的烟头,回卧室去了。他的鼾声响起来。这样的鼾声在凌晨时分具有压迫性。图北站在客厅里,望着父亲的遗像。父亲很威严。大哥的鼾声像父亲的另一种语言,是他们家庭的延续代码,只有图北听不懂,只有图北在城市的凌晨伫立在家族之外。图北退出房间。站在楼梯的圆形窗口,遥视远方。东方亮了,城市的路灯还没有熄灭。路灯在东方的熹微晨光中阑珊而又凋零。圆形窗口的玻璃上积了一层灰,这层灰尘使早晨和每一缕晨光都像旧的,布满污垢和疲态。大都市的每一个早晨都带着夜游者的倦容,都有一种恍如隔世的阴森与委靡情怀。图北望着被路灯所羼杂的早晨,想起了故乡,想起了燕子。 图北回到断桥镇已是第二天的黄昏。深秋的黄昏称得上残阳如血。图北在旅途上昏睡了十多个小时,他的梦长了轮子,毫无意义地转动,毫无内容地周而复始。图北醒来的时候以为是早晨,他依靠故乡与太阳的位置关系确认了太阳正黄昏。图北走在石板路上,他的影子拉得很长,在青石板面上移动,这等于说,青石板一步一步拒绝他的影子,他的影子永远不能成为石板的另一种质地。几个月不见,断桥镇似乎繁荣多了,作为县城的断桥镇已经撤县建市了。所有旧招牌上的“镇”字已经被铲除掉了。“市”这个汉字以醒目和缺乏耐心的潦草形象替代了“镇”。“市”成了一个巨大的工地,到处是打夯机的汽锤声,到处是繁荣前的衰败景象。烟尘斗乱,灰尘使夕阳有了密度,有了质感,空气中泛出了殷殷橘红。人们的脸上做好了城市人的预备表情,像城市餐桌和病床前的花骨朵,呈现出开放与欣欣向荣的好神态。 图北走在老街上,双手插在裤兜里头。一路走动一路与人招呼。每一个招呼都是惊喜的,短促的,匆忙的。图北走到老家的电线杆旁边,老家的房子早就面目全非了,门楼被铝合金包装一新,成了餐馆了。红灯笼挂在两侧,落地玻璃门上贴了鲜红的“麻、辣、烫”,是魏碑,一笔一画都粗头硬脑。图北走进去,迎上来一位小姐,小姐用四川话请图北坐。图北说:“怎么成餐馆了?”小姐微笑着避实就虚,只问先生:“吃什么?”图北说:“怎么成餐馆了?”小姐说:“我怎么知道,老板把房子买下来的时候就成餐馆了。”图北坐在椅子上,望着台布上的大海虾图案,突然想起了父亲常做的红烧狮子头,悲伤说上来就上来了。这悲伤来得生猛,图北的胸口像一张宣纸被那阵难受泡蔫了,变得绵软而又无力。图北摸出香烟,小姐用打火机立即把火掬上来了。图北的目光在墙面上游走,家的感觉有如爬墙虎一样贴墙而生,又茂密又纷乱。他旧时卧室的位置上方挂了一只贺匾,用隶书写了一个很客气的成语:宾至如归。图北自己掏出打火机,笑着问小姐:“匾里头写的是什么意思?”小姐很茫然。图北说:“我讲你听,是说客人回到了自己的家,就像到家一样——哟西,你的明白?” 图北叼着烟从老屋里出来,一出门眼泪就在眼眶里打漂了。远处又传来打夯机的汽锤声,像棺材盖棺的声音,热烈、嚣张、兴高采烈、丧心病狂。图北的目光顺着石板巷望过去,他的故乡正一步一步被送进棺材,真的是宾至如归。图北倚在水泥电线杆上,夏天的那张白纸广告还在,但弧形表面早就破损了,只剩下宋体的“淋病、梅毒”那几个字。图北忍住泪水,对门的玻璃面照出图北的整个面部,他的忍受模样看上去很像微笑。图北叼上烟猛吸了一大口,呼出去,用那口浓烟模糊了自己的自我打量。 天黑之后燕子才从外面回来,事实上图北一直在耐心等待这个时候。燕子的出现使图北的胸口填满了温柔冲动。燕子坐在一辆摩托车的后座,她像一只小鸟依在那个高大的男人身上,这个男人使图北的满腔冲动立即粉碎了,腐烂了,变得绮丽哀艳。那是一辆太阳牌踏板式摩托车,开车的男人图北认得的,是石板巷菜场著名的小刀手。他用那把锋利的小尖刀行走在生猪的骨头关节,恢恢乎使猪变成了肉。语文老师常用他作为例子,讲解庄子的“庖丁解牛”。小刀手的摩托车玩得很溜,放下燕子之后他的摩托车在狭窄的石板巷掉过身子,呼的一下就开走了,只给小巷留下两只红尾灯和一溜蓝。图北叫住燕子。燕子提着一只包,走上来两步,突然认出了图北。她没有大喜过望,也没有悲喜交加。燕子热情又大方,一口气说出了许多问候的话。她的热情大方让图北难受。图北渴望一种羞怩的、失措的、欲说又止的对话状态。但燕子落落大方,燕子嗓门脆亮,一看就知道是“女人”了,再也不是烛光之夜的那个“姑娘”了。燕子的身上回荡着猪下水和汽油的混杂气味,这股气味让图北绝望。燕子说:“你大哥也真是,那么好的房子怎么就卖了?早知道还不如卖给我们家呢,少说也能多挣一万——你今晚住哪儿?要不住我家吧?”图北没有吱声。燕子站在他的面前。这个让他返回故里的女孩现在就站在他的面前。她的世俗热情让他心冷。图北抬起头用普通话说:“不了。”燕子余兴未尽,高高兴兴地说:“——改市了,你知道的吧?我们这儿现在也是城市了。”图北的脚尖在石板上来回摩擦,石板太滑,都留不住脚了。图北说:“挺好的。”燕子一只脚踩在路面,一只脚跨在她家的青石阶上,客客气气地说:“进屋坐坐嘛。”燕子这么说着话便往包里掏东西,是一张名片。图北接过来,就了灯光看过去,却不是燕子的。名片的上方用圆头字排了长长的一行字:中外合资断桥市生猪贸易有限公司。下面是高建国总经理。再下面是地址邮编电话寻呼机和手机号。图北记起来了,小刀手,正规的说法即高建国。燕子用下巴指着名片,关照说:“地址和电话全一样的。”图北毫无表情地附和说:“知道了。”图北捏住名片,正反看了又看,抬头对燕子重新笑了一回,燕子也跟着补了一个笑。这一笑把刚才的话题打断了,两个人一起忙着再找话题,但该说的似乎都说过了,寒暄过了,客气过了,交过名片了,现代交际能做的好像也就这么几样。图北的哭泣愿望也就是在这个沉默中再一次翻涌上来的。他望着燕子,想说几句知冷知暖的话,却不能开口,图北知道一开口说话就会哭出来的。燕子说:“坐坐吧。”图北咽了一口,说:“不坐了。”燕子说:“那么再见啦?”图北客气地点头说:“再见了。”燕子回头看了一眼,那辆摩托车早就走远了。燕子的这个举动让图北觉得自己是个贼,偷走了高建国总经理的一副肚肺或一捆蹄筋什么的。图北自己也弄不懂怎么会往燕子的胸脯看的。她的两只奶子还和过去一样好。燕子注意到图北的目光了,胸前顿时有了起伏。这个起伏让图北心碎。燕子站到家门的石门槛上去,送回来一瞥。图北转过头,再回过头来的时候燕子已经没有了,只有满街的青石反光和纷乱的烟尘。 断桥镇的夜总算安静下来了。图北趴在石拱桥的石栏杆上,对着水面失神。秋后的水面平展如镜,没有一处破损,没有一处褶皱,秋夜的星空使小河深不可测。星空藏匿在水的底部,那是虚妄的明亮、虚妄的博大与虚妄的浩瀚。它承受不住最轻微的撞击,一缕最轻柔的风都能消解它的脆弱宁静与假性深邃。图北走下拱桥,从一块废墟堆里找到一块大石头。图北搬起来,站在桥拱的正中央,怀着一股仇恨把石头砸向了故乡的液体平面,轰的一声,星星四处逃散。夜里的河水像一大盆墨汁,溅起臭烘烘的黑色浪花。图北望着水面的败乱景象,掸掸手,泪流满面,然而面带微笑。 整整一个上午图北在课堂上睡足了四节课,图北睡得很好。老师在讲述世界史,老师的叙述语调比世界本身更沉重,成了图北的枕头。图北趴在桌面上,流了很多口水。但口水不是水,它有张力,弹性饱满,愉快而又舒张。第四节课下课了。图北在老师中止讲授之后反而醒来了,没有老师的叙述语调,就等于没有睡觉的枕头。醒来之后教室里空无一人。图北抬起头,阶梯教室呈扇形拾级而下,有很好的视觉效果,像古罗马的角斗场。图北端坐在最后一排,也是最高的一排。图北一觉过后神清气爽,仿佛在角斗场的最高席上观赏了一场精彩角斗。 但图北的胳膊有些酸痛,是趴着睡觉压的。图北想起来了,他不是在观看别人角斗,而是他自己参与角斗给别人看。那个对手不是别人,是钱。回城的路上他满脑子想的都是钱。他必须挣钱。他已经是“大款”了,维持他的大款身份不能靠别的,只能靠钱。他的胳膊有些酸痛,在梦中他和钱肯定又进行过一场厮杀,钱没有投降。只要钱愿意,图北是可以向钱投降的,但怎么样投降钱才肯接受,也是一个大问题。图北从教室里出来,沿着冬青树的小夹道往校门外走。图北不想到食堂里吃饭,那种猪狗食图北实在是咽不下去的。图北出了校门,准备买汉堡包和酸牛奶。那座蘑菇形的白色电话亭正好空在一边,图北走上去,拿起话筒就摁下了一排号码,尤欢的电话号码已经被图北的指头记熟了,不要动脑子也能摁出来的。尤欢在电话的那头也是刚刚醒来。她用懒散餍足的腔调抱怨图北,说你哪里去了,怎么不来。图北回答说,是不是想他了。尤欢说,想。她把“想”字拖得很长,还拐了弯,说得要胸有胸,要腰有腰的。图北悄声说:哪里想?尤欢笑出声来,说你小东西学坏了,也会调情了。图北的眼珠子向四周溜了几趟,像美国电影里的风流公子一样说了声我就来。 图北说来就来,尤欢开门的样子还带了睡意,头发和身子都睡散了,像一只弓了身子伸懒腰的母猫,又骚又媚的样子。图北跨上去就要吻,尤欢让开了,就着图北的耳朵说,还没刷牙呢,呆子。图北不肯松手。尤欢让步了,抿着双唇在他的脖子上亲了一小口。尤欢的吻很温暖,带了一股被窝的气息。图北把她的腰搂了一把,收得更紧了。尤欢的两只奶子被图北的前胸压扁了,软塌塌地往后退让,贴在图北的胸口。图北至今不能确认是否爱这个女人,但这个女人的身子他撒不开手。图北搂住她,再一次记起燕子了。图北把头埋到她的乱发里去,心里头全是燕子的纷飞,又温馨又酸楚,又幸福又难受。图北吻住她的后颈,用力吮吸,匆匆打发掉刚才的念头。尤欢眯着眼,喘着气说:“别弄了,别这么弄。”图北抬起头,尤欢后颈的吻痕上沁出了许多小血芽。尤欢说:“难受死了。”尤欢用小拇指将乱发捋向耳后,带着一种夸张和撒娇的神情说:“我饿了。”图北听尤欢这么一说也觉得饿,但另一种饿来得更为迅猛。图北说:“我也饿。”尤欢从图北的眼神里头看出了话里的话,不声不响地只顾笑,好半天才骂道:“喂不饱的狗。”两个人重新抱起来,大口大口啃。一个是大碗酒,一个是大块肉,啃来啃去全啃疯掉了。 到底是中午,这场战争,有点草草过场的意思。图北卧在一边,用力喘气,却又走神了。又想到了钱。这是一个折磨人的话题,比燕子来得更为要命。图北一边盘算挣钱的事,一边吊着眼睛看床头墙面上的那块阳光。那块阳光有很古怪的几何形状,都不像阳光了。图北伸出手,张开五指,几何形状中间印上了一只手的阴影。图北抓了一把,空的。图北的巴掌只是抓住了自己的拳头。图北叹一口气,腆着脸说:“帮我做一件事好不好?”尤欢古怪地说:“我能帮你做什么?”图北脱口说:“我知道你认识的人多,帮我介绍一份工作——我要挣钱。”尤欢不解地问:“你要挣钱做什么?你还在读书呢。”图北摆了一下脑袋,说:“我要挣钱。”尤欢便不吱声,眼睛藏在头发后头打量图北,像两粒远方的孤星。“你想做什么工作?”尤欢问。“我什么工作也不想做,只是想挣钱。”尤欢撑起上身,两只奶子挂在那儿,一副沉思的样子。尤欢说:“你会做什么?”图北想了想,笑道:“什么也不会。”尤欢说:“你总该告诉我你有什么吧?”图北笑笑说:“我只有胆子和无所谓。”尤欢点点头,好像接通了上帝的电话,就会点头。尤欢用一只指头摁在图北的胸口,来来回回地滑动。图北半开玩笑地说:“我都想把自己卖了。”图北说完这话叹了一口气,说:“只可惜我的身子是泥做的,不是水做的。”尤欢听了这话愣在那里,眼里的光芒有了水分,既像泪,又像一种冰冷的温度。图北以为刚才的话碰着她的疼处了,扶住尤欢的胳膊,说:“我不是那个意思。”尤欢说:“我知道你不是那个意思。”尤欢有些伤感地摇了摇头,说:“我不是为我难过,是为你。才几个月,你怎么比我还不知羞耻。”图北歪着嘴笑,有些尴尬。图北说:“不知者不为过。”尤欢低下头,开始穿衣服,但尤欢只穿了一半,却又停住了。尤欢侧过脸,长时间地凝望图北。尤欢用手抚在图北的脸上,拍了拍,怅然地说:“殷图北,你长大了,是男人了。”尤欢只穿了一件衬衣,拉开抽屉找信封,装进去几张老人头,塞到图北的衣服口袋里去。图北有些惶恐地说:“你干什么?”尤欢说:“光了身子就该说光了身子的话,别人包了我,我包你,你迟早会走到那一步,——好在我还没有脏病。”尤欢走到卫生间,用右手的无名指摁掉眼窝里的泪珠,左边一颗,右边一颗。尤欢打开水龙头,站进去,对着热腾腾的洗澡水仰起了脸去。尤欢对自己说,我资助了一个大学生,这可是希望工程。我也算为教育事业做了贡献了。 图北不再回家了。 图南一个人坐在客厅里看电视,手里捏着遥控器。他手执遥控器看电视已经成了一种习惯了,看几眼,换一个频道,再看几眼,又换掉一个频道。那些电视画面像一张又一张不能和牌的麻将牌,来一张图南就打出去一张。图北不回来了。图南打开了所有的灯。这是图北离家之后图南养成的新习惯。这些独处的日子图南突然怕见自己的影子了,影子使图南产生了自我面对的坏感受。但灯全部打开来便好多了。灯光能产生身影,然而灯光多了自然也就消解了身影,这才算相信了这样一个事实:不是图北需要图南,恰恰是他图南需要图北。但图北不回来了。这个小狗日的,他的心肠就是硬得过大哥。图南放下遥控,想找点事情做做。他拿起一块抹布四处擦了擦,越擦越看见脏。其实这个世上没有什么真正的脏,脏只是人们对干净的一种努力。图南顺手把维纳斯女神像拿在手上,她的高贵和圣洁的乳房上积了一层灰。图南用抹布抹了一把,却更脏了,斑斑点点的,从局部看上去仿佛一个有色女人患上了白癜风。图南叹了一口气,提了维纳斯的脑袋到厨房里去。图南把维纳斯放到自来水的龙头下面,拧开来冲。这时候电话却响了,图南走到卧房去,是很久之前的一个女人。女人在电话的那头让图南猜:她是谁?图南知道她无聊,只是想找个人煲电话粥,干脆顺水推舟,陪她玩起了电话游戏。图南说:“这可不能乱猜,猜错了可要讨人嫌的。”电话那头的女人知道图南听出来了,把话题岔开去了,说:“你很忙吧,卫生间里是不是还有人在洗澡?哗啦哗啦的嘛。”图南笑起来,说:“你还是这个毛病,对卫生间里的声音情有独钟,是不是再过来听两回?”女人回话说:“是谁在洗澡嘛,能不能告诉我?”图南说:“是维纳斯,是真正的维纳斯。”女人说:“原来是个缺胳膊少腿的货。”图南说:“你客气一点嘛,干吗吃外国朋友的醋。”女人便不说话了。她在挂断电话之前狠狠地说:“我吃什么醋?我只是吃错了药。”图南把耳机提在手上,迟迟不挂上,有些不甘,又有些无奈。这个年头人们是吃错药了。图南放下电话之后无聊又重新袭上来,便点了根烟,吐了一个大烟圈,随后吐出一串小烟圈,让它们从大烟圈里游过去。图南注视着这个好玩的游戏,等电话铃响。但电话铃终于没有响,而一支烟也差不多吐光了。图南重走进客厅,那个穿老式棉袄的光头男人正在电视屏幕上说话,他说他的身体“全托了蓝天六必治的福”,嗨,牙好,身体就好,身体ber棒,吃饭ber香。他伸出双手,让图南“瞅准了”,是“蓝天六必冶”。图南,瞅准了。不过自来水的龙头还开着。所以图南只好先进厨房去,把水龙头关上。维纳斯的身体干净了,一副刚刚从海水中诞生的新鲜样子。但维纳斯动了一下,图南有些惊恐,却发现维纳斯的裙裾掉下来了。不是裙裙掉下来一块,而是石膏掉下来,接下来维纳斯的鼻子、乳房、耳朵一起腐烂了,像得了最厉害的麻风病,一大块一大块地往下坍塌。图南喊了一声“维纳斯”,伸出双手就去捂。这一捂维纳斯就没有了,只留下一堆烂石膏。这个过程只是一个眨眼,真是稍纵即逝。图南望着水池里的石膏泥,有些恍惚。一时弄不清发生了什么事。但是孤寂感却真的更具体了,更实在了。图南对自己说,明天一定要把图北找回来了,这个小狗日的,明天一定要把他拎回来。 图南找到图北的时候图北正在体育馆里打沙袋。图北背对着大门,嗓子里发出很吃力、很仇恨的声音。沙袋吊在体育馆的一个小角落里,远看过去沙袋与图北有一种相依为命的孤寂效果。图南推开门。图北回过头来。图南的背后全是阳光,图北看不清来人的面庞,只看见门框底下站了一个黑糊糊的剪影,像一块黑纸贴在阳光的白亮平面上。但图北认出了图南。只有他的大哥才有那样的轩昂剪影。图北认出大哥之后就不看他的大哥了,却听见拼木地板上响起了脚步声,向他靠近。大哥的脚步声和拼木地板的图案有相似之处,四方形的,铺满了整个大厅。图南的风衣挂在左臂上,立在图北的身后,等他说话。但图北不说话。图南掏出烟,点上。体育馆夸张了朗声打火机的开关声。当的一下,又啪的一下。 “你好几天没有回家了吧?”图南终于开口说。 图南的口气依旧很硬。但图北听出来了,他没有说“回去”。说话的字数与口气的强度历来只成反比的。图北听出来了,图北冷冷地说: “那已经不是我的家了。” “我的家在哪里,你的家就在哪里。” “家已经卖掉了。” “那只是房子,买了一个,当然要卖掉一个。” “卖掉了更好。我巴不得殷家早一点全卖掉呢。” “我不会做另一个你的。” “那就好,跟我回去,我不会让你做另一个我。” “你听岔了。我想做你,就像你现在这种样子。我只不过不想做殷家的另一个长房长孙——谁会那么傻。” “有大哥我,由不得你。” “你死掉那条心罢。我们已经是两代人了。” “殷图北!” “你放开。你已经打不过我了。你下不了手,我下得了。” “你一个月要多少钱?” “钱是腐蚀不了我捞钱的决心的。” “你怎么活?” “靠身体活。” 图南松开手。他的眼里已经没有泪水了。图南目送他的弟弟往大门口去。他的弟弟站在门框下面,背后是灿烂的阳光。图北的青春轮廓像一张黑纸剪贴在阳光的白亮平面上。“这一代人真他妈的走得快,”图南笑笑,对自己说,“他们只用了几个月就把老子的一生走完了。” 青衣

乔炳璋参加这次宴会完全是一笔糊涂账。宴会都进行到一半了,他才知道对面坐着的是烟厂的老板。乔炳璋是一个傲慢的人,而烟厂的老板更傲慢,所以他们的眼睛几乎没有好好对视过。后来有人问“乔团长”,这些年还上不上台了?炳璋摇了摇头,大伙儿才知道“乔团长”原来就是剧团里著名的老生乔炳璋,八十年代初期红过好一阵子的,半导体里头一天到晚都是他的唱腔。大伙儿就向他敬酒,开玩笑说,现在的演员脸蛋比名字出名,名字比嗓子出名,乔团长没赶上。乔团长很好听地笑了笑。这时候对面的胖大个子冲着乔炳璋说话了,说:“你们剧团有个叫筱燕秋的吧?”又高又胖的烟厂老板担心乔炳璋不知道筱燕秋,补充说:“一九七九年在 href='/article/4121.htm'>《奔月》中演过嫦娥的。”乔炳璋放下酒杯,闭上眼睛,缓慢地抬起眼皮,说:“有的。”老板不傲慢了,他把乔炳璋身边的客人哄到自己的坐位上去,坐到乔炳璋的身边,右手搭到乔炳璋的肩膀上,说:“都快二十年了,怎么没她的动静?”乔炳璋一脸的矜持,解释说:“这些年戏剧不景气,筱燕秋女士主要从事教学工作。”烟厂老板一听这话直着腰杆子反问说:“什么景气?你说说什么景气?关键是钱。”老板向乔炳璋送出他的大下巴,莫名其妙地颁布了他的命令,说:“让她唱。”乔炳璋的脸上带上了狐疑的颜色,试探性地说:“听老板的意思,老板想为我们搭台啰?”老板的脸上重又傲慢了,他一傲慢脸上就挂上了伟人的神情。老板说:“让她唱。”乔炳璋对小姐招招手,让她给自己换上白酒。炳璋捏着酒杯站起身,说:“老板可是开玩笑?”老板不仅傲慢,还严肃,一严肃就像做报告。老板说:“我们厂没别的,钱还有几个。——你可不要以为我们光会赚钱,光会危害人民的身体健康,我们也要建设精神文明。干了。”老板没有起立,乔炳璋却弓着腰站起来了。他用酒杯的沿口往老板酒杯的腰部撞了一下,仰起了脖子。酒到杯干。乔炳璋激动了。人一激动就顾不上自己的低三下四。乔炳璋连声说:“今天撞上菩萨了,撞上菩萨了。” href='/article/4121.htm'>《奔月》是剧团身上的一块疤。其实 href='/article/4121.htm'>《奔月》的剧本早在一九五八年就写成了,是上级领导作为一项政治任务交待给剧团的。他们打算在一年之后把 href='/article/4121.htm'>《奔月》送到北京,献给共和国十周岁的生日。可是,公演之前一位将军看了内部演出,显得很不高兴。他说:“江山如此多娇,我们的女青年为什么要往月球上跑?”这句话把剧团领导的眼睛都说绿了,浑身竖起了鸡皮疙瘩。 href='/article/4121.htm'>《奔月》当即下马。 严格地说,后来的 href='/article/4121.htm'>《奔月》是被筱燕秋唱红的,当然, href='/article/4121.htm'>《奔月》反过来又照亮了筱燕秋。戏运带动人运,人运带动戏运,戏台本来就是这么回事。不过这已经是一九七九年的事了。一九七九年的筱燕秋年方十九,正是剧团上下一致看好的新秀。十九岁的燕秋天生就是一个古典的怨妇,她的运眼、行腔、吐字、归音和甩动的水袖弥漫着一股先天的悲剧性,对着上下五千年怨天尤人,除了青山隐隐,就是此恨悠悠。说起来十五岁那年筱燕秋还在《红灯记》中客串过一次李铁梅的,她高举着红灯站立在李奶奶的身边,没有一点铮铮铁骨,没有一点“打不尽豺狼决不下战场”的霹雳杀气,反倒秋风秋雨愁煞人了。气得团长冲着导演大骂,谁把这个狐狸精弄来了? 但到了一九七九年, href='/article/4121.htm'>《奔月》第二次上马了。试妆的时候筱燕秋的第一声导板就赢来了全场肃静。重新回到剧团的老团长远远地打量着筱燕秋,嘟哝说:“这孩子,黄连投进了苦胆胎,命中就有两根青衣的水袖。” 老团长是坐过科班的旧艺人,他的话一言九鼎。十九岁的筱燕秋立马变成了A档嫦娥。B档不是别人,正是当红青衣李雪芬。李雪芬在几年前的《杜鹃山》中成功地扮演过女英雄柯湘,称得上红极一时。但是,在A档和B档这个问题上,李雪芬表现出了一位成功演员的得体与大度。李雪芬在大会上说:“为了剧团的明天,我愿意做好传帮带,我愿意把我的舞台经验无私地传授给筱燕秋同志,做一个合格的接力棒。”筱燕秋眼泪汪汪地和同志们一起鼓了掌。 href='/article/4121.htm'>《奔月》被筱燕秋唱红了。剧组在各地巡回演出, href='/article/4121.htm'>《奔月》成了全省戏剧舞台上最轰动的话题。所到之处,老戏迷抚今追昔,青年人则大谈古代的服装。全省的文艺舞台“和其他各条战线一样”,迎来了他们的“第二个春天”。 href='/article/4121.htm'>《奔月》唱红了,和 href='/article/4121.htm'>《奔月》一样蹿红的当然是当代嫦娥筱燕秋。军区著名的将军书法家一看完 href='/article/4121.htm'>《奔月》就豪情迸发,他用苍松翠柏般的遒劲魏体改换了叶剑英元帅的伟大诗篇:“攻城不怕坚,攻戏莫畏难,梨园有险阻,苦战能过关。”下面是一行行书落款:“与燕秋小同志共勉”。将军书法家把筱燕秋叫到了家中,他在抚今追昔之后亲自将一条横幅送到了筱燕秋的手上。 谁能料得到“燕秋小同志”会自毁前程呢。事后有老艺人说, href='/article/4121.htm'>《奔月》这出戏其实不该上。一个人有一个人的命,一出戏有一出戏的命。 href='/article/4121.htm'>《奔月》阴气过重,即使上,也得配一个铜锤花脸压一压,这样才守得住。后羿怎么说也应当是花脸戏,须生怎么行?就是到兄弟剧团去借也得借一个,否则剧组怎么会出那么大的乱子,否则筱燕秋怎么会做那样的事? href='/article/4121.htm'>《奔月》剧组到坦克师慰问演出是一个冰天雪地的日子。这一天李雪芬要求登台。事实上,李雪芬的要求不过分,她毕竟是嫦娥的B档。相反,过分的倒是筱燕秋。 href='/article/4121.htm'>《奔月》公演以来,筱燕秋就一直霸着毡毯,一场都没有让过。嫦娥的唱腔那么多,戏那么重,筱燕秋总是说自己“年轻”,“没问题”,“青衣又不是刀马旦”,“吃得消的”。其实大伙儿早就看出来了,闷不吭声的筱燕秋心气实在是旺了,有吃独食的意思。这孩子的名利心开始膨胀了,想着法子横在李雪芬的面前。可是谁也没法说,领导一找她,她漂亮的小脸就成了猪肝。筱燕秋没心没肺,就有猪肝,她是做得出来的。领导们只能反过来给李雪芬做工作,让她“多指导指点年轻人”,“多扶持扶持年轻人”。可是李雪芬这一次的理由很充分,李雪芬说,她演《杜鹃山》的时候就经常下部队,今天下午还有很多战士冲着她喊“柯湘”呢,她在部队有观众基础,她不上台,“战士们不答应”。 李雪芬在这个晚上征服了坦克师的所有官兵,他们从嫦娥的身上看到了当年柯湘的影子,当年的柯湘头戴八角帽,一双草鞋,一把手枪,威风凛凛的。而今夜的柯湘却穿起了古装。李雪芬嗓音高亢,音质脆亮,激情奔放,这种高亢与奔放经过十多年的巩固与发展,业已构成了李雪芬独特的表演风格,即李派唱腔。基于此,李雪芬在舞台上曾经成功地塑造过一连串的巾帼豪杰,透过李雪芬的一招一式,观众们可以看到女战士慷慨赴死,女民兵英姿飒爽,女知青豪情冲天,女支书须眉不让。李雪芬在这个晚上重点展示了她的高亢嗓音,战士们有组织地给她鼓掌,掌声整齐而又有力,使人想起接受检阅的正步方阵。没有人注意到筱燕秋。其实戏演到一半,筱燕秋已经披着军大衣来到舞台了,一个人站立在大幕的内侧,冷冷地注视着舞台上的李雪芬。谁都没有注意到筱燕秋,谁都没有发现筱燕秋的脸色有多难看。厄运在这个时候其实已经降临了,它笼罩着筱燕秋,同时也笼罩着李雪芬。 href='/article/4121.htm'>《奔月》演完了。五次谢幕之后,李雪芬来到了后台,脸上洋溢着一股难以掩抑的飞扬神采。李雪芬就是在这个时候和筱燕秋在后台相遇了,面对面,一个热气腾腾,一个寒风飕飕。李雪芬一看见筱燕秋的脸色便主动迎了上去,左手拉着筱燕秋的右手,右手拉着筱燕秋的左手,说:“燕秋,都看了?”筱燕秋说:“看了。”李雪芬说:“还行吧?”筱燕秋却不开口。说话的工夫许多人已经走上来了,围在了她们的四周。李雪芬掀掉肩膀上的军大衣,说:“燕秋,我正想和你商量呢。你看看这样,这样,这句唱腔我们这样处理是不是更深刻一些?哎,这样。”李雪芬这么说着,手指已经翘成了兰花状,一挑眉毛,兀自唱了起来。艺人们都是知道的,同行是冤家,即使是师傅传艺,“宁教一声腔,不教一个字,宁教一个字,不教一口气”。可是李雪芬不,她把李派唱腔的一字一气毫无保留地演示给了筱燕秋。筱燕秋不声不响,只是望着李雪芬。人们站立在李雪芬和筱燕秋的四周,默默地看着剧团里的两代青衣,一个德艺双馨,一个谦虚好学,许多人都看到了这个令人感慨的一幕,这个令人心宽的一幕。但是筱燕秋的眼神很快就出了问题了,是那种极为不屑的样子。所有的人都看得出,燕秋这孩子的心气实在是太旺了,心里头不谦虚就算了,连目光都不会谦虚了。李雪芬却浑然不觉,演示完了,李雪芬对着筱燕秋探讨性地说:“你看,这样,这才是旧社会的劳动妇女。我们这样处理,是不是好多了?”筱燕秋一直瞅着李雪芬,脸上的表情有些说不上来路。“挺好,”筱燕秋打断了李雪芬,笑着说,“只不过你今天忘了两样行头。”李雪芬一听这话就把双手捂在了身上,又捂到头上去,慌忙说:“我忘了什么了?”筱燕秋停了好大一会儿,说:“一双草鞋,一把手枪。”大伙儿愣了一下,但随即就和李雪芬一起明白起来了。燕秋这孩子真是过分了,眼里不谦虚就不谦虚吧,怎么说嘴上也不该不谦虚的!筱燕秋微笑着望着李雪芬,看着热气腾腾的李雪芬一点一点地凉下去。李雪芬突然大声说:“你呢?你演的嫦娥算什么?丧门星,狐狸精,整个一花痴!关在月亮里头卖不出去的货!”李雪芬的脚尖一踮一踮的,再一次热气腾腾了。这一回一点一点凉下去的却是筱燕秋。筱燕秋似乎被什么东西击中了,鼻孔里吹的是北风,眼睛里飘的却是雪花。这时候一位剧务端过来一杯开水,打算给李雪芬焐焐手。筱燕秋顺手接过剧务手上的搪瓷杯,呼的一下浇在了李雪芬的脸上。 后台立即变成了捅开的马蜂窝。筱燕秋愣在原处,看着无序的身影在自己的面前急速穿梭,耳朵里充斥着慌乱的脚步声。脚步声轰隆轰隆的,从后台移向了过道,从过道移向了远处,最后变成了远处汽车的马达声。眨眼的工夫后台就空荡荡的了,而过道更空荡,像通往月亮的路。筱燕秋站立在原处,愣了好大一会儿,沿着寂静的过道拐进了化妆间。筱燕秋站在镜子面前,吃惊地盯着镜子里的自己。直到这个时候筱燕秋才弄明白自己到底干了什么。她失神地望着自己的双手,一屁股坐在了化妆间的凳子上。 保温杯里的水到底有多烫,这个问题已经没有任何意义了。事情的“性质”永远决定着事态的严峻程度。一心扶持筱燕秋的老团长气得晃动了脑袋,他把中指与食指并在一处,对着筱燕秋的鼻尖晃了十来下。老团长说:“你,你,你,你你你你你呀——啊!”老团长急得都不会说话了,就会背戏文,“丧尽天良本不该,名利熏心你毁就毁在妒良才!” “不是这样的。”筱燕秋说。 “又是哪样?” “不是这样的。”筱燕秋泪汪汪地说。 老团长一拍桌子,说:“又是哪样?” 筱燕秋说:“真的不是这样的。” 筱燕秋离开了舞台。嫦娥的A角调到戏校任教去了,而B角则躺在医院不出来。 href='/article/4121.htm'>《奔月》第二次熄火。“初放蕊即遭霜雪摧,二度梅却被冰雹擂。” href='/article/4121.htm'>《奔月》没那个命。

谁能想到 href='/article/4121.htm'>《奔月》会遇上菩萨呢。 启动资金终于到账了。这些日子炳璋一直心事重重。他在等。没有烟厂的启动资金, href='/article/4121.htm'>《奔月》只能是水中月。其实炳璋只等了十一天,可是炳璋就好像熬过了一个漫长的岁月。等钱的日子里炳璋发现,钱不只是数量,还是时光的长度。这年头钱这东西越来越古怪了。 但是,炳璋没有料到反对筱燕秋重新登台的力量如此巨大,预备会在筱燕秋能不能登台这个问题上僵持住了。炳璋把玩着手上的圆珠笔,一直在听。后来他把手上的圆珠笔丢到会议桌的桌面上,上身靠在了椅背。炳璋笑了笑,说:“你们还是让步吧,人家可是点了筱燕秋的名的。这年头给钱让步,不丢脸。”会议室里一片沉默。人们不说话。不说话虽说还是反对,但通融的余地肯定就大了。幸亏李雪芬离开剧团开饭店去了,要不然,李派唱腔的高亢嗓音炳璋现在可是招架不住的。大伙儿继续沉默,不说是,也不说否。但无声有时就是默许。炳璋因势利导,很含糊地说:“我看就这样了吧。” 然而,谁担纲B档,问题又来了。对一个演员来说,给当红演员做B档,本来就是一个寒碜人的角色,更何况又是筱燕秋的B档呢。还是老高出了一个好主意,B档让筱燕秋自己在学生里挑。筱燕秋嫉妒心再重,再名欲熏心、利欲熏心,总不能和自己的弟子争风。大家都说好。可是老高接下来的一句话让炳璋心里不踏实了。老高说:“我看你们都白说,二十年过去了,筱燕秋也四十岁的人了,她的嗓子还能不能扛得住?我看玄。”这句话让炳璋觉得自己真的疏忽了,怎么就没有想到这个?毕竟是二十年呢。二十年,什么样的好钢不给你锈成渣?炳璋偷偷地叹了一口气。会议开来开去,在筱燕秋一个人的身上就纠缠了将近两个小时。这哪里是筹备?简直是回顾历史。没钱的时候想钱,钱来了却不知道怎么花。钱这东西不只是时光的长度,还有历史的脸色。钱这东西现在实在是太古怪了。 炳璋想听筱燕秋溜溜嗓子,这是必须的。要不然,烟厂的钱再多,还不如拿来卷鞭炮去放响呢。筱燕秋依照约定的时间来到会议室,刚一落座,炳璋发现自己又冒失了。很空的会议室里头只有他们两个,炳璋坐在这头,筱燕秋坐在那头,中间隔了一张长长的椭圆桌,有些公事公办的意味。筱燕秋胖了,人却冷得很,像一台空调,凉飕飕地只会放冷气。炳璋打算先和筱燕秋谈一谈 href='/article/4121.htm'>《奔月》的,可 href='/article/4121.htm'>《奔月》是筱燕秋永远的痛,炳璋越发不知道从哪儿开口了。 炳璋有几分惧怕筱燕秋。要是细说起来,炳璋比筱燕秋还长出一个辈分,不过筱燕秋的脾气戏校里头可是有名的。这个女人平时软绵绵的,一举一动都有些逆来顺受的意思,有点像水,但是,你要是一不小心冒犯了她,眨眼的工夫她就有可能结成了冰,寒光闪闪的,用一种愚蠢而又突发性的行为冲着你玉碎。所以戏校食堂里的师傅们都说:“吃油要吃色拉油,说话别找筱燕秋。”炳璋不知道怎么和筱燕秋挑开话题,就开始和筱燕秋绕。一会儿聊她的生活,一会儿聊她的教学、学生,还扯到了天气,有些前言不搭后语。东扯西拽了几分钟,筱燕秋闷头闷脑地说:“你到底想和我说什么?”炳璋被堵住了,心里头一急,脱口说:“你亮个相吧。”筱燕秋望着炳璋,把两只胳膊放到桌面上来,抱成了一个半圆,却又看不出任何风吹草动。筱燕秋毫无表情地望着炳璋,突然说:“想听什么?是西皮 href='3501/im'>《飞天》还是二黄《广寒宫》?” href='3501/im'>《飞天》和《广寒宫》是 href='/article/4121.htm'>《奔月》里著名的唱腔选段,筱燕秋因为 href='/article/4121.htm'>《奔月》倒了二十年的霉,这刻儿主动把话题扯到 href='/article/4121.htm'>《奔月》上去,无疑就有了一种挑衅的意思,有了一种子弹上膛的意思。炳璋本能地直了直上身,等着筱燕秋的唇枪舌剑。不过炳璋手里有牌,倒也没有过分担心。炳璋说:“那就来一段二黄。”筱燕秋站起身,离开坐椅,拽了拽上衣的前下摆,又拽了拽上衣的后下摆,把目光放到窗户的外面去,凝神片刻,开始运手,运眼,咿咿呀呀地居然进了戏。她的嗓音还是那样的根深叶茂。炳璋还没有来得及诧异,一阵惊喜已经袭上了心头,一个贪婪而又充满悔恨的嫦娥已经站立在他的面前了。炳璋闭上眼睛,把右手插进裤子的口袋,跷起了四只手指头,慢慢地敲了起来,一个板,三个眼,再一个板,再三个眼。 筱燕秋一口气唱了十五分钟,炳璋睁开眼,眯起来,仔细详尽地打量起前面的这个女人。这段二黄慢板转原板转流水转高腔有极为复杂的表现难度,音域又那么宽,一个离开戏台二十年的演员能把它一口气完成下来,答案只有一个,她一直没有丢。炳璋歪在椅子里头,没有动。但是,他在暗中唏嘘感叹了一回。二十年,二十年哪。炳璋有些百感交集,对筱燕秋说:“你怎么一直坚持下来了?” “坚持什么?”筱燕秋说,“我还能坚持什么?” 炳璋说:“二十年,不容易。” “我没有坚持。”筱燕秋听懂炳璋的话了,仰起脸说,“我就是嫦娥。” 筱燕秋从炳璋的办公室里出来,人却恍惚了。这是十月里的一个日子,一个有风有阳光的日子,像春天。风和阳光都有些明媚,都有些荡漾,但是恍惚,像梦寐,萦绕在筱燕秋的周遭。筱燕秋踩着自己的身影,就这么在马路上游走。后来筱燕秋停下了脚步,迷迷糊糊朝四下打量。筱燕秋低下头,失神地看着自己的身影。现在正是午后,筱燕秋的影子很短,胖胖的,像一个侏儒。筱燕秋注视着自己的身影,夸张变形的身影臃肿得不成样子,仿佛泼在地上的一摊水。筱燕秋往前走了几大步,地上的身影像一个巨大的蛤蟆那样也往前爬了几大步。筱燕秋突然凝神了,确信了这样一个事实:地上的身影才是自己,而自己的身体只是影子的附带物。人就是这样,都是在某一个孤独的刹那突然发现并认清了自己的。筱燕秋的眼神再一次茫然了,伤心与绝望成了十月的风,从一个不确切的地方吹来,又飘到一个不确切的地方去了。 筱燕秋突然决定减肥,立即就减。 在命运出现转机的时候,女人们习惯于以减肥开启他们的崭新人生。筱燕秋叫了一辆红夏利,直奔人民医院而去。人民..医院是筱燕秋的伤心之地。这么多年了,即使在肾脏闹得最厉害的日子,筱燕秋也没有到这家医院就诊过一次。她的命运其实就是在人民医院彻底改变的,或者说,她的内心就是在人民医院彻底被击垮的。李雪芬住院的第二天,筱燕秋就被老团长逼到人民医院来了。李雪芬躺在医院里发过话了,只有筱燕秋自我批评的“态度”让她满意,她才可以考虑“是不是放她一马”。老团长一心想保筱燕秋,这一点全团的上下都是知道的。老团长亲手给筱燕秋写了一份检查,让她到医院里念。事态是明摆着的,筱燕秋必须在李雪芬的面前走好这个场,剩下来的话才能往下说。筱燕秋看完检查书,合起来,急了。她一急就更加愚蠢。筱燕秋拼命地辩解说:“我没有嫉妒她,我不是故意想毁了她。”老团长盯着筱燕秋,到了这样的光景这孩子的心气还这么旺,老团长的眼睛都气红了,就想抽她一耳光,怔了好半天又下不了手。老团长甩开了胳膊,大声说:“大牢我呆过七年,我可不想到那地方去看你!”筱燕秋望着老团长的背影,她从老团长的背影里头看清了自己潜在的厄运。 筱燕秋还是到人民医院去了。李雪芬躺在床上,脸上蒙着一块很长的白纱布。团里的领导都在, href='/article/4121.htm'>《奔月》的主创也在,高高矮矮站了一屋子。筱燕秋把两手叉在小肚子面前,走到李雪芬的床前,耷拉着两只眼皮。她看着自己的脚步,开始骂。她把自己的祖宗八代里里外外都骂了一遍,骂成了一摊屎。骂完了,病房里静悄悄的,没有一个人说话,只有李雪芬在纱布的后面干咳了一声。气氛顿时压抑了。没有人好说什么。李雪芬到现在都没有把筱燕秋告到公安局去,已经算对得起她了。筱燕秋承受不了这样的压抑,泪汪汪地四处找人。老团长站在门框的旁边,对她瞪起了眼睛。筱燕秋没有退路了,她慢腾腾地从口袋里掏出检查书,一层一层地打开来,开始念。筱燕秋像油印打字机那样,一个字一个字地往外蹦。念完了,所有的人都松了一口气。检查书的内容最终肯定了检查者的“态度”。李雪芬把脸上的纱布掀开来,她的脸上紫红了一大块,涂着一层油亮亮的膏。李雪芬接过检查书,拉起筱燕秋的手,笑着说:“燕秋,你还年轻,心胸要宽,可不能再这样了。”筱燕秋看到了李雪芬的笑。还没看清,李雪芬却又把脸盖上了。筱燕秋感到李雪芬的笑容才是一杯水,并不烫,浇在了筱燕秋的心坎上。吱的一下,筱燕秋如焰的心气就彻底熄灭了。 筱燕秋走出病房的时候满天都是大太阳。她走到楼梯口,站在扶手的旁边停下了脚步,转过头来。她看到了老团长如释重负的叹息。老团长对她点了点头。筱燕秋就那么望着老团长,突然也笑了一下,可是没能收住。她笑出了声来,一阵一阵的,两个肩头一耸一耸的,像戏台上须生或者花脸才有的狂笑。许多人都听到了筱燕秋出格的动静,她们从病房里探出脑袋,一起望着筱燕秋。筱燕秋就知道傻笑,膝盖一软,顺着楼梯的沿口一头栽了下去,从四楼一直滚到了三楼半。大伙儿跟下来,筱燕秋趴在水磨石地板上,听见老团长不停地对众人说:“态度还是好的,态度还是深刻的。” 都二十年了。筱燕秋挂的是内分泌科,开过药,筱燕秋特地绕到了后院。二十年了,筱燕秋远远地看见了那座病房楼。一些人在那里进进出出。楼已经不是老样子了,墙面上贴上了马赛克,但是屋顶、窗户和过廊一如过去,这一来又似乎还是老样子。筱燕秋立在那里,发现生活并不像常人所说的那样,在伸向未来,而是直指过去。至少,在框架结构上是这样的。 筱燕秋比平时到家晚了近一个小时,女儿已经趴在餐桌上做作业了。筱燕秋打开门,丈夫正歪在沙发里头看电视,电视只有画面,没有声音。筱燕秋提着人民医院的药袋,懒懒地倚在了门框上,疲惫地看着自己的丈夫。丈夫从筱燕秋的神情里头感到了某些异样,连忙走上来。筱燕秋把药袋递到丈夫的手上,一径往卧室去,进了卧室就把卧室的门反关上了。丈夫把目光从筱燕秋的身上移到药袋里面,疑疑惑惑地掏出药盒子,反过来复过去地看。药盒子上全是外文,一副看不到底又望不到边的样子,这一来事态就进一步严峻了。丈夫从药盒子上预感到了大难,匆忙跟进卧室。刚一进门筱燕秋便扑在了他的身上,胳膊箍住他的脖子,用力往里收。她的腹部贴在他的腹部,一吸一吸的。他感到了她的努力。她用力忍着,一种强烈而又迅猛地伤恸。丈夫手里的药袋掉在了地上,大祸真的临头了。丈夫的身体向后退了一步,咚的一声,卧室的门重又关死了。丈夫就那么拥着自己的妻子,毁灭性的念头在脑袋里窜来窜去。筱燕秋终于开口了,她哭着说:“面瓜,我又上台了。”面瓜似乎没听清,拨过筱燕秋的脑袋,用那种侥幸的和将信将疑的目光再一次打量妻子。筱燕秋说:“我又能上台了。”面瓜一把把筱燕秋推开了,惊魂未定,脱口说:“至于嘛,你!弄成这样!”筱燕秋有些不好意思,瞥了一眼面瓜,笑了笑,却不停地掉泪,自语说:“我就是难过。”面瓜拉开门,准备给妻子热晚饭,女儿却怯生生地堵在房门口。面瓜逃出了假想中的劫难,骨头都轻了,故意拉下脸来,粗声恶气地说:“做作业去!” 筱燕秋把面瓜拉住了,对女儿招了招手,示意女儿过来。她让女儿坐到自己的身边,端详起自己的女儿。女儿一点都不像自己,骨骼大得要命,方方正正的,全像她老子。但是筱燕秋今天晚上觉得自己的女儿特别的耐看,细细地推敲起来还是像自己,只是放大了一号。面瓜又要上厨房,筱燕秋说:“你不要做,我要减肥。”面瓜站在卧室的门口,不解地说:“肥什么?我什么时候说你肥了?”筱燕秋把巴掌放到女儿的头顶上去,说:“你不嫌我肥,观众可不承认嫦娥是个胖婆娘。” 幸运的夫妻最急着要做的事情就是命令孩子上床。等孩子入睡了,他们好回到自己的床上,开始他们的庆典。幸福的夜晚都是宁静似水的,但又是轰轰烈烈的。这个夜晚实在让面瓜喜出望外,他上上下下地忙,里里外外地忙,进进出出地忙,都不知道怎么好了。 面瓜是一个交通警察,从部队上下来的,五大三粗,就是不活络。说起婚姻,面瓜最大的愿望也就是娶上一位国营企业的正式女工。面瓜做梦也没有想到著名的美人嫦娥会成为自己的老婆。真的像一个梦。 面瓜的婚姻算得上一桩老式婚姻,没有一丝一毫的新鲜花样。先是由介绍人在公园的一棵柳树下面介绍他们认识了,接下来便是“谈”。“谈”了一些日子,匆匆便步入了洞房。 那时的筱燕秋绝对是一个冰美人。她在公园鹅卵石的路面上不像一个行人,而更像一个梦游者,一个失魂的走尸。不过女人的落魄不仅没有妨碍女人的美丽,反而让她们炫目起来了。对于年轻而又漂亮的女人来说,落魄会赋予她们额外的魅力,在体貌的姣好之外,附带上一种气息的美——那种让人怦然心动的、招人怜爱的异质。面瓜一见到筱燕秋两只手就凉了,心口也凉了。筱燕秋一身寒气,凛凛的,像一块冰,要不像一块玻璃。面瓜顿时就自惭形秽了。面瓜甚至在暗中抱怨起介绍人来了,再怎么说他面瓜也配不上这样亮晶晶的美人的。面瓜小心翼翼地陪着筱燕秋沿着鹅卵石的路面往前走,筱燕秋不说话,面瓜就更不敢说了。最初的那些日子面瓜不是“谈”恋爱,简直是受罪。然而,这份罪受起来又有一份说不出来头的甜蜜。筱燕秋还是那么凛凛的,魂不守舍的,瞳孔里虚散着目光的。面瓜起初以为筱燕秋看不上他,可是又不像。只要面瓜约她,筱燕秋总是会病歪歪地准时到达的。面瓜一点都不知道筱燕秋现在的心思,筱燕秋中了邪了,她铁定了心思一心要把自己嫁出去,越快越好。但是筱燕秋却又不好好“谈”。她不说话,就知道和面瓜一起走。面瓜在筱燕秋的面前自卑得要了命,一点想像力都没有了。他反反复复地把筱燕秋约到公园的那条鹅卵石路上去,——既然他们是在那儿认识的,他们的“恋爱”就只能和必须在那儿“谈”了。筱燕秋从来不问心思以外的事,她只是面瓜的影子。面瓜怎么走她怎么走,面瓜往哪儿去她往哪儿去。其实面瓜也不知道往哪儿走,但是第一次既然那么走了,第二次当然也那样走。依此类推。他们第一次都走相同的路,以同样的方向向同样的地方走去,在同一个地方拐弯,在同一个地方休息,走完了,在同一个地方分手。然后,面瓜说同样的话,约好下一次见面的时间。局面的改变起源于一次意外。那一天筱燕秋的鞋后跟意外地在鹅卵石的路面上崴了一下,呼噜一下倒在了地上。在此以前筱燕秋一直斜着头,看着天上的月亮。她的鞋跟一定踩到了鹅卵石路上的罅隙,脚踝迅速地朝外一撇,说倒就倒下去了。面瓜的脸色吓得比月光还要白。面瓜天生的慢性子,是那种火上了头顶也能够不紧不慢地迈动四方步的男人。面瓜乱了。面瓜在手忙脚乱的时候越发不知所措。他慌慌张张地把筱燕秋送进医院,慌慌张张地把筱燕秋送到了家中。筱燕秋的脚踝肿起来了,青紫了一大块,肘部也蹭掉了一块皮。 筱燕秋对自己的受伤一点都没有在意。受伤的似乎是别人,她只不过是一个旁观者,偶然看见的罢了。她那种事不关己的样子使你相信,即使有人把她的脑袋砍下来,放在了桌面上,她也能镇定自若地、不慌不忙地眨巴她的眼睛。 疼的是面瓜。面瓜在疼。面瓜望着筱燕秋的脚脖子,不敢看筱燕秋的眼睛。后来他到底偷看了一眼筱燕秋,目光立即又避开了。面瓜说:“还疼么?”面瓜的声音很小,但是筱燕秋听见了。筱燕秋不是一块玻璃,而是一块冰。只是一块冰。此时此刻,她可以在冰天雪地之中纹丝不动,然而,最承受不得的恰恰是温暖。即使是巴掌里的那么一丁点余温也足以使她全线崩溃、彻底消融。面瓜木头木脑的,痛心地说:“我们还是别谈了吧,我把你摔成这种样子。”筱燕秋冷冷地望着面瓜,面瓜木头木脑的,扯不上边地胡乱自责。可胡乱的自责不是怜香惜玉又是什么?筱燕秋的心潮突然就是一阵起伏,汹涌起来了,所有的伤心一起汪了开来。坚硬的冰块一点一点地、却又是迅猛无比地崩溃了、融化了。收都来不及收,不能自已,不可挽回。她一把拉住面瓜的手,她想叫面瓜的名字,但是没有能够,筱燕秋已经失声痛哭了。她拼了命地哭,声音那么大,那么响,全然不顾了脸面。面瓜吓得想逃,没能逃掉。筱燕秋死死地拽住了面瓜,面瓜没有能够逃掉。 筱燕秋和面瓜都没有意识到这一次大哭对他们来说意味着什么。在某种时候,女人为谁而哭,她就为谁而生。 戏校的筱燕秋老师匆匆忙忙把自己嫁了出去。筱燕秋置身于大海,面瓜是她惟一的独木舟。在筱燕秋看来,这桩婚姻过了此村就再无此店了。面瓜是令人满意的,是那种典型的过日子的男人,顾家、安稳、体贴、耐苦,还有那么一点自私。筱燕秋还图什么?不就是一个过日子的男人么?面瓜惟一的缺点就是床上贪了些,有点像贪食的孩子,不吃到弯不下腰是不肯离开餐桌的。不过这又算什么缺点呢?筱燕秋只是有点弄不明白,床上就那么一点事,每次也就是那么几个动作,又有什么意思?面瓜哪里来的那么大兴致,每一次都像吃苦,把自己累成那样。但是面瓜是疼老婆的,他在一次房事过后这样肉麻地对老婆说:“只要没有女儿,你就是我的女儿。”面瓜的这句呆话让筱燕秋足足想了一个多星期。床上的事筱燕秋不太喜欢做,想起来有时候反而倒是蛮好的。 这个晚上是筱燕秋命令女儿上床的。面瓜从妻子垂挂着的睫毛上猜到了这个晚上精彩的压轴戏。结婚这么多年了,每一次做爱都是面瓜巴结着筱燕秋,都是面瓜死皮赖脸的,今天的光景还是头一次。筱燕秋在女儿的床边轻声喊了一声女儿,女儿那边没有了动静。面瓜站在客厅里头就高兴,又是转圈,又是搓手。后来筱燕秋回到了自己的卧室,默默地脱光了,钻进了被窝,再后来筱燕秋从被窝里伸出了一只胳膊,五根手指挂在那儿。筱燕秋对面瓜说:“面瓜,来。” 这个晚上的筱燕秋近乎浪荡。她积极而又努力,甚至还有点奉承。她像盛夏狂风中的芭蕉,舒张开来了,铺展开来了,恣意地翻卷、颠簸。筱燕秋不停地说话,好些话说得都过分了,又不敢大声,一字一句都通了电。她急促地换气,紧贴着面瓜的耳边,痛苦地请求:“要喊,面瓜。我想喊,面瓜。”筱燕秋像换了一个人,陌生了。这是好日子真正开始的征候。面瓜心花怒放,心旌摇荡,忘乎所以。面瓜疯了。而筱燕秋更疯。

炳璋算过一笔账,决定从启动资金里拿出一部分来请烟厂老板一次客。要想把这顿饭吃得像个样,费用虽说不会低,这笔费用也许还能从烟厂那边补回来的。现在,关键中的关键是必须让老板开心。他开心了,剧团才能开心。过去的工作重点是把领导哄高兴了,如今呢,光有这一条就不够了。作为一个剧团的当家人,一手挠领导的痒,一手挠老板的痒,这才称得上两手都要抓,把老板请来,再把头头脑脑的请来,顺便叫几个记者,事情就有个开头的样子了。人多了也好,热闹。只要有一盆好底料,七荤八素全可以往火锅里倒。革命不是请客吃饭,对的。炳璋不想革命,就想办事。办事还真的是请客吃饭。 烟厂的老板成了这次宴请的中心。这样的人天生就是中心。炳璋整个晚上都赔着笑,有几次实在是笑累了,炳璋特意到卫生间里头歇了一会儿。他用巴掌把自己的颧骨那么揉了又揉,免得太僵硬,弄得跟假笑似的。卖东西要打假,笑容和表情同样要打假。这可不是闹着玩的。 炳璋原以为启动资金到账之后他能够轻松一点的,相反,炳璋更紧张、更焦虑了。这么多年了,剧团没法上戏,一直干耗着,说过来居然也过来了。剧团不是美术家协会,不是作家协会,那些协会里的人老了,一个人呆在家里,写几块招牌,画几根腊梅、几串葡萄,再不就到晚报上骂骂人,伸胳膊抬腿都有银子跟着来。一句话,那些人都是越来越值钱的。剧团不一样,再好的演员一个人呆在家里也唱不来一台戏。当然了,为住房和职称找领导除外,在住房和职称面前,出色的演员一个人就能将生旦净末丑全部反串一遍。演戏这个行当说到底又与别的不同,不论是说唱念打还是吹拉弹奏,扛的是“艺术家”这块招牌,做的终究是体力活,吃的还是身体这碗饭,一到岁数身子骨就破了。他们的破身子骨全是沙漠,一盆水浇下去,不要说看不见水漂,就连“嗞”的一声都没有。他们挣不来一分钱,耗起银子来却是老将出马,一个顶俩。炳璋就愁钱。炳璋感到自己不只是一个剧团的团长,都快成商人了,就等着资本全部到位。炳璋想起了当年在学习班上听来的一句话,是一位领袖的著名格言:资本来到世上,从头到脚都滴着血和肮脏的东西。这话对。资本就是流淌的血,肮脏不肮脏事后再说。剧团等着这滴血,靠着这滴血,生产、生产、再生产、扩大再生产。急命呢。炳璋就等着 href='/article/4121.htm'>《奔月》上马,越快越好。夜长了难免梦多。钱哪,钱哪。 宴会在老板和筱 71d5." >燕秋认识的那一刻达到高潮,这就是说,晚宴从头到尾都是高潮。宴会尚未开始。炳璋便把筱燕秋十分隆重地领了出来,十分隆重地叫到了老板的面前。这次见面对老板来说只是一次交际,也可以说,是一次娱乐活动,然而,它是筱燕秋一生中的一件大事。筱燕秋的后半生如何,完全取决于这次见面。筱燕秋得到宴会通知的时候不仅没有开心,相反,她的心中涌上了无边的惶恐,立即想起了前辈青衣、李雪芬的老师柳若冰。柳若冰是五十年代戏剧舞台上最著名的美人,“文革”开始之后第一个倒霉的名角。她去世之前的一段往事曾经在剧团里头广为流传,那是一九七一年的事了。一位已经做到副军长的戏迷终于打听到当年偶像的下落了,副军长的警卫战士钻到了戏台的木地板下面,拖出了柳若冰。柳若冰丑得像一个妖怪,裤管上黏满了干结的大便和月经的紫斑。副军长远远地看看柳若冰,只看了一眼,副军长就爬上他的军用吉普车了。副军长上车之前留下了一句千古名言:“不能为了睡名气而弄脏了自己。”筱燕秋捏着炳璋的请柬,毫无道理地想起了柳若冰。她坐在美容院的大镜子面前,用她半个月的工资精心地装潢她自己。美容师的手指非常柔和,但她感到了疼。筱燕秋觉得自己不是在美容,而是在对着自己用刑。男人喜欢和男人斗,女人呢,一生要做的事情就是和自己做斗争。 老板在筱燕秋的面前没有傲慢,相反,还有些谦恭。他喊筱燕秋“老师”,用巴掌再三再四地请筱燕秋老师坐上座。老板并不把文化局的头头们放在眼里,但是,他尊重艺术,尊重艺术家。筱燕秋几乎是被劫持到上座上来的。她的左首是局长,右首是老板,对面又坐着自己的团长,都是决定自己命运的大人物,不可避免地有点局促。筱燕秋正减着肥,吃得少,看上去就有点像怯场了,一点都没有二十年前头牌青衣的举止与做派。好在老板并没有要她说什么。老板一个人说。他打着手势,沉着而又热烈地回顾过去。他说自己一直是筱燕秋老师的崇拜者,二十年前就是筱燕秋老师的追星族了。筱燕秋很礼貌地微笑着,不停地用小拇指捋耳后的头发,以示谦虚和不敢当。但是老板回忆起 href='/article/4121.htm'>《奔月》巡回演出的许多场次来了。老板说,那时候他还在乡下,年轻,无聊,没事干,一天到晚跟在 href='/article/4121.htm'>《奔月》的剧组后面,在全省各地四处转悠。他还回忆起了一则花絮,筱燕秋那一回感冒了,演到第三场的时候居然在舞台上连着咳嗽了两声,——台下没有喝倒彩,而是响起了雷鸣般的掌声。老板说到这儿的时候酒席上安静了。老板侧过头,看着筱燕秋,总结:“那里头就有我的掌声。”酒席上笑了,同时响起了掌声。老板拍了几下巴掌。这掌声是愉快的,鼓舞人心的,还是继往开来的、相见恨晚和同喜同乐的。大伙儿一起干了杯。 老板还在聊。语气是推心置腹的,谈家常的。他聊起了国际态势,WTO,科索沃,车臣,香港,澳门,改革与开放,前途还有坎坷;聊起了戏曲的市场化与产业化;聊起了戏曲与老百姓的喜闻乐见。他聊得很好。在座的人都在严肃地咀嚼,点头。就好像这些问题一直缠绕在他们的心坎上,是他们的衣食住行,油盐酱醋;就好像他们为这些问题曾经伤神再三,就是百思不得其解。现在好了,水落石出、大路通天了。答案终于有了,豁然开朗了,找到出路了。大伙儿又干了杯,为人类、国家以及戏剧的未来一起松了一口气。 炳璋一直望着老板。自从认识老板以来,他对老板一直都心存感激,但在骨子里头,炳璋瞧不起这个人。现在不同。炳璋对老板刮目相看了。老板不仅仅是一个成功的企业家,他还是一个成熟的思想家兼政治家。如果爆发战争,他也许就是一个出色的战略家和军事指挥家。一句话,他是伟人。炳璋有些激动,没头没脑地说:“下次人代会改选市长,我投厂长一票!”老板没有接他的话茬,点烟,做了一个意义不明的手势,把话题重新转移到筱燕秋的身上来了。 话题到了筱燕秋的身上老板更机敏了,更睿智也更有趣了。老板的年纪其实和筱燕秋差不多,然而,他更像一个长者。他的关心、崇敬、亲切都充满了长者的意味,然而又是充满活力的、男人式的、世俗化的、把自己放在民间与平民立场上的,因而也就更亲切、更平等了。这种平等使筱燕秋如沐春风,人也自信、舒展了。筱燕秋对自己开始有了几分把握,开始和老板说一些闲话。几句话下来老板的额头都亮了,眼睛也有了光芒。他看着筱燕秋,说话的语速明显有些快,一边说话一边接受别人的敬酒。从酒席开始到现在,他一杯又一杯,来者不拒,酒到杯干,差不多已经是一斤五粮液下了肚子。老板现在只和筱燕秋一个人说,旁若无人。酒到了这个份上炳璋不可能没有一点担忧,许多成功的宴席就是坏在最后的两三杯上,就是坏在漂亮女人的一两句话上。炳璋开始担心,害怕老板过了量。成功体面的男人在女演员的面前被酒弄得不可收拾,这样的场面炳璋见得实在是太多了。炳璋就害怕老板冒出了什么唐突的话来,更害怕老板做出什么唐突的举动。他非常担心,许多伟人都是在事态的后期犯了错误,而这样的错误损害的恰恰正是伟人自己。炳璋害怕老板不能善终,开始看表。老板视而不见,却掏出香烟,递到了筱燕秋的面前。这个举动轻薄了。炳璋看在眼里,咽了一口,知道老板喝多了,有些把持不住。炳璋看着面前的酒杯,紧张地思忖着如何收好今晚这个场,如何让老板尽兴而归,同时又能让筱燕秋脱开这个身。许多人都看出了炳璋的心思,连筱燕秋都看出来了。筱燕秋对老板笑笑,说:“我不能吸烟的。”老板点点头,自己燃上了,说:“可惜了。你不肯给我到月亮上做广告。”大伙儿愣了一下,接下来就是一阵哄笑。这话其实并不好笑,但是,伟人的废话有时候就等于幽默。 哄笑之中老板却起身了,说:“今天我很高兴。”这句话是带有总结性的。老板朝远处招招手,叫过司机,说:“不早了,你送筱燕秋老师回家。”炳璋吃惊地看了一眼老板,炳璋担心他会在筱燕秋面前纠缠的,但是没有。老板举止恰当,言谈自如,一副与酒无关的样子,就好像一斤五粮液不是被他喝到肚子里去了,而是放在裤子的口袋里面。老板实在是酒席上的大师,酒量过人,见好就收。整个晚宴凤头、猪肚、豹尾,称得上一台好戏。倒是筱燕秋有些始料不及,没想到这么快就结束了。筱燕秋一时不知道说什么,慌忙说:“我有自行车。”老板说:“哪有大艺术家骑自行车的。”老板一边坚持着“请”的手势,一边关照司机回头来接他。筱燕秋瞥了老板一眼,只好跟着司机往门口去。她在走向门口的时候知道许多眼睛都在看她,便把所有的注意力全部集中到走路的姿势上,感觉有些别扭,甚至都不会走路了。好在没有人看出这一点。人们望着筱燕秋的背影,她的背景给人以身价百倍的印象。这个女人的人气说旺就旺了。 老板转过身来,和局长闲聊,请局长得空的时候到他们厂去转转。炳璋插进来,抢过话茬,说:“老板好酒量,好酒量!”他一口气把这句话重复了四五遍。炳璋自己也弄不懂为什么逮着老板的酒量不要命地死奉承,听上去好像心里有什么疙瘩,受了什么惊吓似的。老板莞尔一笑,笑而不答,掐烟的工夫又一次把话题岔开了。

老话是对的,好运气想找你,就算你关上大门它也会侧着身子从门缝里钻进来。这年头好运气并不玄乎,说白了,就是钱。只有钱才能够侧着身子从门缝里钻来钻去的。烟厂的老板算什么?这年头大街上的老板比春天的燕子多,比秋天的蚂蚱多,比夏天的蚊子多,比冬天的雪花多。然而,烟厂的老板有钱,又不是他自己的,这就齐了。可是,剧团和戏校里的人们真正羡慕的倒不是筱燕秋,而是春来。春来这个小丫头这一回真的是撞上大运了。 春来十一岁走进戏校,从二年级到七年级一直跟在筱燕秋的身后,知道筱燕秋的人都知道,春来不仅仅只是筱燕秋的学生,简直就是筱燕秋的宝贝女儿。春来最初学的并不是青衣,而是花旦,是筱燕秋厚着脸皮硬把她拽到自己的身边的。青衣与花旦其实是两个完全不同的行当,只不过现在喜欢看戏的人少了,许多人都习惯于把戏台上的年轻女性统统称之为“花旦”。这种混淆局面的形成固然是后来的戏迷们功夫不到,但是,要是真的细究起来,这笔账还要记到著名大师梅兰芳的头上。梅老板博大精深,他在长期的舞台实践中把青衣与花旦的唱腔与表演程式杂糅在了一起,创建了一种有别于青衣同时又有别于花旦的新行当,也就是“花衫”。“花衫”行当的出现体现了梅老板的求新与创造的精神,也给后来的人们带来了不必要的麻烦,人们对青衣与花旦的区分也就再也不那么顶真,不那么严格了。比如说,当初所谓的“四大名旦”。这个统称其实就十分马虎,贴切的说法应当是“两大名旦,两大青衣”。好在所有的剧种都一起没落了,分不清青衣花旦也不算什么大事。可是,话还得反过来说,对于学戏和演戏的人来说,这可是一点含混不得的,青衣就是青衣,花旦就是花旦。它们的唱腔、道白、行头、台步、表演程式隔着九九艳阳天,真的是花开两朵,各表一枝的,永远弄不到一起去。 春来想学花旦有她的理由。就说道白,花旦的道白用的是脆亮的京腔,而青衣的韵白则拖声拖气的,在没有翻译、不打字幕的情况下,比看盗版碟片还要吃力,一句话,青衣的韵腔道白说的整个就不是人话。唱腔就更不一样了,花旦唱起来利索、爽朗,接近于捏着嗓子的流行歌曲,还歪着脑袋一蹦三跳,又活泼,又可爱,像一只叽叽喳喳的小麻雀。青衣则不同,就那么一个字,她也要咿咿呀呀的,一步三晃的,一手捂着小肚子,一手比划着,在那儿晃悠着,跷着个小指头,慢慢地哼,等你上完了厕所,把该尿的尿了,该拉的拉了,前前后后擦完了,一回头,那个字还没唱完呢。戏剧如此不景气,喜欢青衣的也就剩下那么几个离休老干部了。许多当红青衣都走下舞台了,不是穿上漆黑的皮夹克站在麦克风前面乱了头发狮吼,就是到电视连续剧里头演一回二奶,演一回小蜜。好歹也能到晚报的文化版上“文化”那么一下子。青衣说到底不能和花旦比,现在的晚会那么多,笑星歌星们再闹腾,民族文化总是要弘扬的,国粹总是要保留的,“爱江山更爱美人”之后,最次也得来个“打不尽豺狼决不下战场”。花旦的出路比青衣多少要好一些,要不然,人们也不会把剧团戏称为“蛋窝”的。 春来是在三年级的下学期改学的青衣。春来这孩子说话的嗓音和筱燕秋并不像。可是,一开腔,春来的唱腔简直就是另一个筱燕秋。戏校的老师们开玩笑说,春来的嗓子天生就是和筱燕秋唱对台戏的料。筱燕秋和春来商量,让她放弃花旦,改学青衣。春来不肯。商量来商量去,春来就是不肯。筱燕秋急了,筱燕秋的那句名言至今还是戏校里的一个笑话,一个笑柄。筱燕秋一急,拉下了脸来,对春来说:“你要是不肯拜我为师,我就拜你,我拜你做我的学生,你答应不答应?”做老师的把话说到了这个份上,春来还敢说什么? 戏校的人们还记得春来刚到戏校时的模样,一口浓重的乡下口音,衣袖和裤腿都短得要命,袜子的上方还留了一截小腿肚。那时的春来一到冬天两只腮帮总是皴着的,裂了好几道红颜色的口子。没有人会相信春来能出落成今天的这副模样,什么叫女大十八变?春来就是一个最生动的例子,一个最具感召力的例子。谁能想到筱燕秋能有今天?谁能想到春来能赶上这趟车? 筱燕秋在戏校呆了二十年了,教了那么多学生,细细排下来,却没有一个能唱出来的。大红大紫就不说了,显一下山露一下水的都没有过。这样的局面给筱燕秋带来了十分强烈的失败感。筱燕秋对自己是彻底死了心了,然而,毕竟又没有死透。一个人可以有多种痛,最大的痛叫做不甘。筱燕秋不甘。三十岁生日那一天筱燕秋就知道自己死了,十年里头筱燕秋每天都站在镜子面前,亲眼目睹着自己一天一天老下去,亲眼目睹着著名的“嫦娥”一天一天地死去。她无能为力。焦虑的过程加速了这种死亡。用手拽都拽不住,用指甲抠都抠不住。说到底时光对女人太残酷,对女人心太硬,手太狠。三十岁,我的亲爹,我的亲娘。三十岁生日那一天筱燕秋头一回喝了酒,不到二两。筱燕秋醉得不成样子。酒后的筱燕秋握着剪刀把厨房里的围裙剪成了两块。她把两块白布捏在手上,权当了水袖。筱燕秋挥舞着油迹斑斑的围裙,跌跌撞撞,油盐酱醋的罐子倒了一厨房,咣丁咣当的,碎了一厨房。她的手不知道被什么碎片刮破了,鲜红的血液流淌在水袖上,红白相间的围裙在半空中抛上去,又落下来,再抛上去,再落下来。面瓜冲进了厨房,抱住了筱燕秋,筱燕秋愣愣地盯着面瓜,喊面瓜“亲娘”。筱燕秋用纯正的韵腔对着面瓜念起了道白:“亲——娘——啊——啊!”面瓜知道筱燕秋醉了。面瓜担心妻子的叫喊传播出去,他把带血的围裙堵在了筱燕秋的嘴边。筱燕秋的嘴巴给堵紧了,腹部却激荡了起来,一挺一挺的,嗓子里发出母兽的呼噜声。面瓜心疼万分,不住地喊燕秋的名字。筱燕秋侧过头,回望着面瓜,叫不出声。然而,她的腹部还在叫,面瓜看得见。她用她的腹部一遍又一遍地呼喊:“亲、娘、啊、啊、啊、啊!” “千生万旦,难求一净”。这是旧时的艺人留下来的古话了。其实这话不对。筱燕秋从一开始就不能同意这句话。生、旦、净、末、丑,唱花脸的固然难求一个,然而,没有一个行当的演员可以成千上万地一把抓。自古到今,唱青衣的成百上千,真正把青衣唱出意思来的,真正领悟了青衣的意蕴的,也就那么几个。唱青衣固然要有上好的嗓音,上好的身段,——可是好嗓音算得了什么?好身段又算得了什么?出色的青衣最大的本钱是你是一个什么样的女人。哪怕你是一个七尺须眉,只要你投了青衣的胎,你的骨头就再也不能是泥捏的,只能是水做的,飘到任何一个码头你都是一朵雨做的云。戏台上的青衣不是一个又一个女性角色,甚至不是性别,而是一种抽象的意味,一种有意味的形式,一种立意,一种方法,一种生命里的上上根器。女人说到底不是长成的,不是岁月的结果,不是婚姻、生育、哺乳的生理阶段。女人就是女人。她学不来也赶不走。青衣是接近于虚无的女人。或者说,青衣是女人中的女人,是女人的极致境界。青衣还是女人的试金石,是女人,即使你站在戏台上,在唱,在运眼,在运手,所谓的“表演”、“做戏”也不过是日常生活里的基本动态,让你觉得生活就是如此这般的——话就是那样说的,路就是那样走的;不是女人,哪怕你坐在自家的沙发上、床头上,你都是一个拙巴的戏子,你都在“演”,演也演不像,越演越不像人。与此相应的是,花脸则是一个绝对的男人,或者说,是绝对男人的绝对侧面。男人就应当是简单的,所有的身心只是一张脸谱,简单到夸张的程度,简单到恒久与一成不变的程度。所以,戏的衰退首先是男人与女人的携手衰退。是种性的一天不如一天。 老天爷创造出一个花脸不容易,老天爷创造出一个青衣同样不容易。筱燕秋是其中的一个,其中的另一个则是春来。 春来的出现让筱燕秋看到了希望。春来是“嫦娥”能够活在这个世上最充分的理由。筱燕秋宛如一个绝望的寡妇,拉扯着惟一的孩子。只要有春来,筱燕秋的香火终究可以续上了,这是老天爷对筱燕秋的最后一点补贴,最后一点安慰。春来刚过了十七岁,严格地说,还是一个女孩子。但是春来从来就不是女孩子,她天生就是一个女人,一个风姿绰约的女人,一个风情万种的女人,一个风月无边的女人,一个她看你一眼就让你百结愁肠的女人。这不是早熟,只能说,它与生俱来。春来在十七岁的这个夏天就此步入了青衣的黄金年段,身段该有的都有,该没的都没。腰肢里头流荡着一股天成的婀娜态,风流态。春来的一双眼睛里头有一种独特而美妙的神采,她看所有的东西都不是看,而是盼顾,左盼盼,右顾顾,有股美目盼兮的意思,有股依依不舍的意思,还有股此怨不知所从何来的意思。春来运动的眼珠就像戏台上的运眼,她有一种将最戏剧化的程式还原到生活中来的禀赋,她同时还有一种将最日常化的动态提升到戏台上的异质。而春来的变声期也是格外地顺利,居然没怎么在意说过去就过去了,许多演员过不了变声期这么一个鬼门关,昨晚上洗澡的时候还好好的,一觉睡来,好嗓子已经被鬼偷走了。 春来这孩子命好。所有的一切好像都是给预备好了的。虽说只是嫦娥的B档,但是谁也不能否认,二郎神的灵光已经照亮春来了。

一部戏总是从唱腔戏开始。说唱腔俗称说戏,你先得把预设中一部戏打烂了,变成无数的局部、细节,把一部戏中戏剧人物的一恨、一怒、一喜、一悲、一伤、一哀、一枯、一荣,变成一字、一音、一腔、一调、一颦、一笑、一个回眸、一个亮相、一个水袖,一句话,变成一个又一个说、唱、念、打,然后,再把它组装起来,磨合起来,还原成一段念白,一段唱腔。说戏过后,排练阶段才算真正开始。首先是连排。一个人成不了一台戏,“戏”首先是人与人的关系。那么多的演员挤在一个戏台上,演员与演员之间就必须沟通、配合、交流、照应,这样的完善过程也就是连排。连排完了还不行。演员的唱腔、造型还得与乐队、锣鼓家伙形成默契,没有吹、拉、弹、奏、打,那还叫什么戏?把吹、拉、弹、奏、打一同糅合进去,这就是所谓的响排了。响排过了还得排,也就是彩排。彩排接近于实弹演习,是面对着虚拟中的观众进行的一次公演,该包头的得包头,该勾脸的得勾脸,一切都得按实在演出的模样细细地走场。彩排过去了,一出大戏的大幕才能拉得开。 几乎所有的人都注意到了,从说了唱腔的bbr>藏书网第一天开始,筱燕秋就流露出了过于刻苦、过于卖命的迹象。筱燕秋的戏虽说没有丢,但毕竟是四十岁的人了,毕竟是二十年不登台了,她的那种卖命就和年轻人的莽撞有所不同,仿佛东流的一江春水,在入海口的前沿拼命地迂回、盘旋,巨大的旋涡显示出无力回天的笨拙、凝重。那是一种吃力的挣扎、虚假的反溯,说到底那只是一种身不由己的下滑、流淌。时光的流逝真的像水往低处流,无论你怎样努力,它都会把覆水难收的残败局面呈现给你,让你竭尽全力地拽住牛的尾巴,再缓缓地被牛拖下水去。 截止到说戏阶段,筱燕秋已经从自己的身上成功地减去了四点五公斤的体重。筱燕秋不是在“减”肥,说得准确一些,是抠。筱燕秋热切而又痛楚地用自己的指甲一点一点地把体重住外抠,往外挖。这是一场战争,一场掩蔽的、没有硝烟的、只有杀伤的战争。筱燕秋的身体现在就是筱燕秋的敌人,她以一种复仇的疯狂针对着自己的身体进行地毯式轰炸,一边轰炸一边监控,减肥的日子里头筱燕秋不仅仅是一架轰炸机,还是一个出色的狙击手。筱燕秋端着她的狙击步枪,全神贯注,密切注视着自己的身体。身体现在成了她的终极标靶,一有风吹草动筱燕秋就会毫不犹豫地扣动她的扳机。筱燕秋每天晚上都要站到磅秤上去,她对每一天的要求都是具体而又严格的:好好减肥,天天向下。筱燕秋一定要从自己的身上抠去十公斤——那是她二十年前的体重。筱燕秋坚信,只要减去十公斤,生活就会回到二十年前,她就会站在二十年前,二十年前的曙光一定会把她的身影重新投射在大地上,颀长、婀娜、娉婷,举世无双。 这是一场残酷的持久战。汤、糖、躺、烫是体重的四大忌,也就是说,吃和睡是减肥的两大法门。筱燕秋首先控制的就是自己的睡。她把自己的睡眠时间固定在五个小时,五个小时之外,她不仅不允许自己躺,甚至不允许自己坐。接下来控制的就是自己的嘴了。筱燕秋不允许自己吃饭,不允许自己喝水,更不用说热水了。她每天只进一些瓜果、蔬菜。在瓜果与蔬菜之外,筱燕秋像贪婪的嫦娥那样,就知道大口大口地吞药。 减肥的前期是立竿见影的,她的体重如同股票遭遇熊市一样,一路狂跌。身上的肉少了,然而,皮肤却意外地多了出来。多余的皮肤挂在筱燕秋的身上,宛如捡来的钱包,浑身上下找不到一个存放的地方。多出来的皮肤使筱燕秋对自己产生了这样一种错觉:整个人都是形式大于内容的。这是一个古怪的印象,一个恶劣的印象,这还是一个滑稽的和歹毒的印象。最要命的还在脸上,多出来的皮肤使筱燕秋的脸庞活脱脱地变成了一张寡妇脸。筱燕秋望着镜子里的自己,寡妇一样沮丧,寡妇一样绝望。 真正的绝望还在后头。减肥见了成效之后筱燕秋整日便有些恍惚,这是营养不良的具体反应。精力越来越不济了。头晕、乏力、心慌、恶心,总是犯困,贪睡,而说话的气息也越来越细。说戏阶段过去了, href='/article/4121.htm'>《奔月》就此进入了艰苦的排练阶段,体力消耗逐渐加大,筱燕秋的声音就不那么有根,不那么稳,有点飘。气息跟不上,筱燕秋只好在嗓子里头发力,声带收紧了,唱腔就越来越不像筱燕秋的了。 筱燕秋再也没有料到自己会出那么大的丑,当着那么多人的面。她在给春来示范一段唱腔的时候居然“刺花儿”了。“刺花儿”俗称“唱破”了,是任何一个靠嗓子吃饭的人最丢脸的事。那声音不像是人的嗓子发出来的,像玻璃刮在了玻璃上,像发情期的公猪趴在了母猪的背脊上。其实“刺花儿”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每一个演员都会碰上的,然而,筱燕秋到底又不是别人,她不能忍受一起集中过来的目光。那些目光不是刀子,而是毒药,它不需要你流一滴血,不让你有半点疼痛,活生生地就要了你的命。筱燕秋决定挽回她的体面。她必须在众人的面前捞回这个脸面。筱燕秋强作镇定,示意再来。连续两次,嗓子就是不肯给筱燕秋下这个台。筱燕秋的嗓子痒得要了命,宛如爬上了一万只小虫子,想咳。筱燕秋用力忍住,咬着牙,把满嘴的咳嗽堵在嗓眼里头。坐在一边的炳璋端来了一杯水,递到筱燕秋的面前,故意轻松地对大伙儿说:“歇会儿,歇会儿了,哈。”筱燕秋没有接炳璋的杯子,接杯子这个动作筱燕秋无论如何是不肯做的。筱燕秋看着演后羿的男演员,说:“我们再来一遍。”筱燕秋这一回没有“刺花儿”,她的高音部只爬到了一半,筱燕秋自己就停下来了。筱燕秋重重地吁出一口气,僵在那儿。没有一个人敢上来和筱燕秋搭腔,没有一个人敢看筱燕秋。筱燕秋强忍着,越忍越难忍。人在丢脸的时候不能急着挽回,有时候,你想挽回多少,反过来会再丢出去多少。她开始用目光去扫别人,他们像是约好了的,都是一副过路人的样子,似乎什么都没发生过。众人的心照不宣有时候更像一次密谋,其残忍的程度不亚于千夫所指。筱燕秋想再来一遍,到底没有勇气了。炳璋端着茶杯,大声对众人宣布:“筱燕秋老师感冒了,就到这儿,今天就到这儿了,哈。”筱燕秋泪汪汪地盯着炳璋,知道他的好意。可是筱燕秋就想扑上去,揪着炳璋的领口给他两个耳光。 排练厅立即走空了,只留下了筱燕秋与春来。春来同样不敢看她的老师,弓着腰,假装收拾东西。筱燕秋长久地望着春来,她年轻的侧影是多么的美,颧骨和下巴那儿发出瓷器才有的光。筱燕秋失神了,反反复复在心里问:自己怎么就没她那个命?春来直起身来,发现老师的目光一直罩在自己的身上,唬了一大跳。筱燕秋突然说:“春来,你过来。”春来停住了,愣在那儿没有动。筱燕秋说:“春来,你把刚才我唱的那一段重来一遍。”春来咽了一口,她在这样的时候怎么敢做那样的事。春来说:“老师。”筱燕秋没开口,却挪了一张椅子,坐了下来。春来的心里头慌乱了一回,不过看老师的架势,躲是躲不过去了,反倒镇定下来了,站好了,进了戏。筱燕秋坐在椅子上,用心地看着春来,听着春来,几分钟过后筱燕秋却走神了。她瞥了一眼墙上的大镜子,大镜子像戏台,十分残酷地把春来和自己一同端出来了。筱燕秋有意无意地拿自己和春来做起了比较。镜子里的筱燕秋在春来的映照之下显得那样的老,几乎有些丑了。当初的自己就是春来现在的这副样子,她现在到哪儿去了呢?人不能比人,这话真是残忍。人不能比别人,人同样不能和自己的过去攀比。什么叫青山遮不住,毕竟东流去?镜子会慢慢地告诉你。筱燕秋的自信心在往下滑,像水往低处流,挡都挡不住。她想起了当初复出时的那种喜悦,那样的喜悦说到底也不过是过眼的烟云,刹那之间就荡然无存了。筱燕秋动摇了,甚至产生了打退堂鼓的意思,却又舍弃不下。虽说春来的表演还有许多地方需要打磨,然而,从整体上说,这孩子超过自己也就是眼前的事了。春来如此年轻,未来的岁月实在是不可限量。筱燕秋突然就是一阵难受,内中一阵一阵地酸,一阵一阵地疼。筱燕秋知道自己嫉妒了。细细说起来,筱燕秋就因为嫉妒吃了二十年的苦头,可是,她实在没有嫉妒过李雪芬,从来没有,一天都没有。但是,面对自己的学生,筱燕秋遏制不住。筱燕秋知道自己在嫉妒,她第一次尝到了嫉妒的厉害。她看到了血在流。筱燕秋痛恨自己,她不能允许自己嫉妒。她决定惩罚。她用指甲拼命地掐自己的大腿,越用力越忍,越忍越用力。大腿上尖锐的疼痛让筱燕秋产生了一种古怪的轻松感。她站起身来,决定利用这个空隙帮春来排练,不允许自己有半点保留。筱燕秋站到春来的面前,面对面,手把手,从腰身到眼神,一点一点地解释,一点一点地纠正,她一定要把春来锻造成自己的二十年前。太阳落下去了,梧桐树的巨大阴影落在窗户的玻璃上,抚摸着玻璃,絮絮叨叨的,苦口婆心的。排练大厅里的光线越来越暗,越来越安静了。她们忘记了开灯,师徒两个在昏暗的光线下面反反复复地比划,一遍又一遍,每一个动作都细微到手指的最后一个关节。筱燕秋的脸离春来只有几寸那么远,春来的眼睛忽闪忽闪的,在昏暗的排练大厅里反而显得异样的亮,那样的迷人,那样的美。筱燕秋突然觉得对面站着的就是二十年前的自己,二十年前的筱燕秋就在自己的面前,亭亭玉立。筱燕秋迷惑了,像做梦,像水中观月。眼前的一切都像梦幻那样飘忽起来了,充满了不确定性。筱燕秋停下来,侧着看,用那种不聚集的、近乎烟雾的目光笼罩了春来。春来不知道自己的老师怎么了,也侧过了脑袋,端详着自己的老师。筱燕秋绕到了春来的身后,一手托住春来的肘部,另一只手捏住了春来跷着的小拇指的指尖。筱燕秋望着春来的左耳,下巴几乎贴住春来的腮帮。春来感到了老师的温湿的鼻息。筱燕秋松开手,十分突兀地把春来揽进了怀抱。她的胳膊是神经质的,搂得那样的紧,乳房顶着春来的后背,脸贴在了春来的后颈上。春来猛一惊,却不敢动,僵在了那里,连呼吸都止住了。但只是一会儿,春来的呼吸便澎湃了,大口大口地换气,她喘息一次两只乳房就要在筱燕秋的胳膊里软绵绵地撞击数回。筱燕秋的手指在春来的身上缓缓地抚摸,像一杯水泼在了玻璃台板上,开了岔,困厄地流淌。她的手指流淌到春来腰部的时候春来终于醒悟过来了,春来没敢叫喊,春来小声央求说:“老师,别这样。” 筱燕秋突然醒来了。那真是一种大梦初醒的感觉。梦醒之后的筱燕秋无限地羞愧与恓惶,她弄不清自己刚才到底做了些什么。春来捡起包,冲出了排练大厅。筱燕秋被丢在排练大厅的正中央,耳朵里头充满了春来下楼的脚步声,急促得要命。筱燕秋想叫住春来,可她实在不知道还能对春来说什么。筱燕秋就觉得羞愧难当。天已经黑了,却又没有黑透,是梦的颜色。筱燕秋垂着手,呆呆地站住,不知身在何处。 下班的路上筱燕秋就觉得这一天太古怪了,大街是古怪的,路灯的颜色是古怪的,行人走路的样子也是古怪的。筱燕秋一直想哭,但是,实在又不知道要哭什么。不知道要哭什么就不那么容易哭得出来。这一来筱燕秋的胸口反而堵住了。胸口堵住了,肚子却出奇的饿,这阵饿是丧心病狂的,仿佛肚子里长了十五只手,七上八下地拽。筱燕秋走到路边的一家小饭店,决定停下脚步。她怀着一股难言的仇恨走进了小饭店,要过菜单,专门挑大油大腻的点。一上来筱燕秋就恶狠狠地吞下了三只大肉丸。筱燕秋又是嚼,又是咽,一直吃到喘息都困难的程度。

春来并没有在筱燕秋的面前流露什么,戏还是和过去一样地排。只是春来再也不肯看筱燕秋的眼睛了。筱燕秋说什么,她听什么,筱燕秋叫她怎么做,她就怎么做,就是不肯再看筱燕秋的眼睛,一次都不肯。筱燕秋与春来都是心照不宣的,不过,这不是母亲与女儿之间才有的心照不宣,是女人与女人之间的那种,致命的那种,难以启齿的那种。 筱燕秋再也没有料到会和春来这样别扭,一个大疙瘩就这样横在了她们的面前。这个疙瘩看不见,也就越发无从下手了。筱燕秋恢复了饮食,可还是累。筱燕秋说不出这种累掩藏在身体的哪个部位,它具有发散性,在身体的内部四处延展,都无所不在了。好几次她都想从剧组退出,就是下不了那个死决心。这样的心态二十年以前曾经有过一次的,她想到过死,后来竟一次又一次犹豫了。筱燕秋责怪自己当初的软弱。二十年前她说什么也应当死去的。一个人的黄金岁月被掐断了,其实比杀死了更让你寒心。力不从心地活着,处处欲罢不能,处处又无能为力,真的是欲哭无泪。 春来那里一点动静都没有。她永远都是那样气闲神定的,没有一点风吹,没有一点草动,远远地,和筱燕秋隔着一两丈的距离。筱燕秋现在怕这孩子,只是说不出。如果春来就这么和自己不冷不热地下去,筱燕秋的这辈子就算彻底了结了,一点讨价还价的余地都没有了。“嫦娥”要是不能在春来的身上复生,筱燕秋站二十年的讲台究竟是为了什么? 筱燕秋终于和老板睡过了。这一步跨出去了,筱燕秋的心思好歹也算了了。这是迟早的事,早一天晚一天罢了。筱燕秋并没有什么特别的感觉,这件事说不上好,也说不上不好,从古到今反正都是这样的。老板是谁?人家可是先有了权后有了钱的人,就算老板是一个令人恶心的男人,就算老板强迫了她,筱燕秋也不会怪老板什么的。更何况还不是。筱燕秋在这个问题上没有半点羞答答的,半推半就还不如一上来就爽快。戏要不就别演,演都演了,就应该让看戏的觉得值。 可是筱燕秋难受。这种难受筱燕秋实在是铭心刻骨。从吃晚饭的那一刻起,到筱燕秋重新穿上衣服,老板从头到尾都扮演着一个伟人,一个救世主。筱燕秋一脱衣服就感觉出来了,老板对她的身体没有一点兴趣。老板是什么?这年头漂亮新鲜的小姑娘就是货架上的日用百货,只要老板喜欢,下巴一指,售货员就会把什么样的现货拿到他们的面前。筱燕秋是自己脱光衣服的,刚一扒光,老板的眼神就不对劲了,它让筱燕秋明白了减肥后的身体是多么的不堪入目。老板一点都没有掩饰。在那个刹那里头筱燕秋反而希望老板是一个贪婪的淫棍,一个好色的恶魔,她就是卖给老板一回她也卖了,然而,老板不那样。老板上了床就更是一个伟人了。他十分从容地躺在了席梦思上,用下巴示意筱燕秋骑上去。老板平躺在席梦思上,一动不动,筱燕秋骑上去之后就只剩下筱燕秋一个人忙活了。有一个阶段老板对筱燕秋的工作似乎比较满意,嘴里哼叽了几声,说,“哦,叶儿。哦,叶儿。”筱燕秋不知道老板到底在哼叽什么。几天之后,筱燕秋伺候老板之前老板先让她看了几部外国毛片,看完了毛片筱燕秋才算明白过来,大老板在学洋人叫床呢。老板在床上可是冲出了亚洲走向了世界,一下子就与世界接轨了。这固然不是做爱,可是,这甚至不是性交,筱燕秋只是莫名其妙地巴结着一个男人,伺候着一个男人。筱燕秋就觉得自己贱。她好几次都想停止下来了,然而,性是一个歹毒的东西,不是你想停就停得下来的。这样的感觉筱燕秋在和面瓜做爱的时候反而没有过。筱燕秋一边动作一边骂着自己,她这个女人实在是下贱得到了家了。 筱燕秋从老板那儿回来的时候外面下了一点小雨,马路上水亮水亮的,满眼都是汽车尾灯的倒影与反光,猩红猩红,热烈得有些过分,有些无中生有,因而也就平添了许多颓伤的意思。筱燕秋望着路面上的斑驳反光,认定了自己今晚是被人嫖了。被嫖的却又不是身体。到底是什么被嫖了,筱燕秋实在又说不上来。她弓在巷子的拐角处,想呕吐出一些什么,终于又没有能够如愿,只是呕出了一些声音。那些声音既难听,又难闻。 女儿已经睡了。面瓜正看着电视,陷在沙发里头等着筱燕秋。筱燕秋进了门就没有看面瓜。她不肯和面瓜打照面,低着头径直往卫生间去。筱燕秋打算先洗个澡的,又有些过于多疑,担心这样匆忙地洗澡面瓜会怀疑什么,只好坐到便池上去了。坐了一会儿,没有拉出什么,也没有尿出什么。只是拽着内衣,正过来看了看,反过来又看了看。筱燕秋把自己的上上下下全都检查了一遍,没有发现任何点点斑斑,放下心来走出了卫生间。筱燕秋困乏得厉害,为了不让面瓜看出来,便故意弄出一副精神饱满的样子。面瓜还坐在那儿,弄不懂筱燕秋为什么这样开心,傻笑起来,说:“喝酒啦?脸红红的。”筱燕秋的心口咯噔了一下,轻描淡写地说:“哪里红。”面瓜认真起来,说:“是红了。”筱燕秋不敢纠缠,立即把话岔开了,说:“孩子呢?”面瓜说:“早就睡了。”筱燕秋不情愿面瓜老是站在自己的面前,她实在不能承受面瓜的目光。筱燕秋说:“你先上床去吧,我冲个澡。”她回避了“睡觉”这两个字,但“上床”的意思其实还是一样的。筱燕秋说这句话的时候迅速地瞥了一眼面瓜,面瓜却开心起来了,不住地搓手。筱燕秋的胸口平白无故地便是一阵痛。 筱燕秋把洗澡水的温度调得很烫,几乎达到了疼痛的程度。筱燕秋就希望自己疼。疼的感觉具体而又实在,甚至还有一点快慰,有一种自虐和自戕的味道。筱燕秋把自己冲了又冲,搓了又搓。她用指头抠向身体的深处,企图抠出一点什么,拽出一点什么。洗完了,筱燕秋坐在了客厅里的沙发上,皮肤上泛起了一层红,有些火烧火燎的。大约在深夜十一点,面瓜裹着毛巾被出来了。面瓜显然没睡,挂着一脸巴结的笑,面瓜说:“魂不守舍的,捡到钱包了吧?”筱燕秋没有搭腔。面瓜文不对题地嗨了一声,说:“今天是周末了。”筱燕秋凛了一下,紧张起来了,不动。面瓜挨着筱燕秋坐下来,嘴唇正对着筱燕秋的右耳垂。面瓜张开嘴巴,顺势把筱燕秋的耳垂衔在了嘴里,手却向常去的地方去了。筱燕秋的反应是她自己都始料不及的,她一把就把面瓜推开了,她的力气用得那样猛,居然把面瓜从沙发上推下去了。筱燕秋尖声叫道:“别碰我!”这一声尖叫划破了宁静的夜,突兀而又歇斯底里。面瓜怔在地上,起先只是尴尬,后来竟有些恼羞成怒了,夜深人静的,又不敢发作。筱燕秋的胸脯一鼓一鼓的,像胀满了风的帆。筱燕秋抬起头来,眼眶里突然沁出了两汪泪,她望着自己的丈夫,说:“面瓜。” 今夜不能入眠。筱燕秋在漆黑的夜里瞪大了眼睛,黑夜里的眼睛最能看清的就是自己的今生今世。筱燕秋的一只眼睛看着自己的过去,一只眼睛看着自己的未来。可筱燕秋的两眼都一样的黑。筱燕秋好几次想伸出手去抚摸面瓜的后背,终于忍住了。她在等天亮。天亮了,昨天就过去了。 除了学戏,春来总是闷不吭声,静得像一杯水。空闲的时刻春来习惯于一个人坐在一边,又长又弯的眉毛挑在那儿,大而亮的眼睛这儿睃睃,那儿瞅瞅,一副妩媚而又自得的模样。春来的身上有一种寂静的美,恬然的美,一举一动都透出弱柳扶风的意味。但是,这样的女孩子说来动静就来了动静。春来无风就是三尺浪。她带来了消息,一个让筱燕秋五雷轰顶的消息。 临近响排的那一天炳璋突然把筱燕秋叫住了。炳璋的脸上很不好看,他闷着头,不声不响地只是把筱燕秋往自己的办公室里带。春来坐在炳璋的办公室里,安安静静地翻着当天的晚报。筱燕秋一看见春来就预感到有什么事发生了。 “她要走。”炳璋一进办公室就这样没头没脑地说。 “谁要走?”筱燕秋懵在那儿。她看了一眼春来,不解地问:“要到哪里去?” 春来站起身来,依旧不肯看自己的老师。她站在筱燕秋的面前,一言不发,只是望着自己的脚尖。春来的模样再一次使筱燕秋想起了自己的当初,她当初站在李雪芬的病床前面就是这副样子的。但是,自己的心气和春来的现在显然是不可同日而语的。春来磨蹭了半天,开口说话了。春来说:“我想走。”春来说:“我要到电视台去。” 筱燕秋听清楚了,就是不明白。春来的那两句话前言不搭后语的,筱燕秋弄不清里面的山高水深。筱燕秋说:“你要到哪里去?” 春来直接把底牌亮出来了。春来说:“我不想演戏了。” 筱燕秋听明白了,每一个字都听清楚了。筱燕秋静静地打量着她的学生,慢慢歪过了脑袋。筱燕秋轻声说:“你不想做什么?” 春来又沉默了,接下来的话是炳璋帮她说的。炳璋说:“电视台要一个主持人,她报名去了,一个月之前她就报名去了。都已经面试过了,人家要她。”筱燕秋想起来了,说戏的那些日子里头电视台的确是在晚报上面做过广告的,那有一个月了,这孩子不声不响居然把什么都准备好了。筱燕秋傻在了沙发旁边,身体晃了一下,就好像被谁拽了一把。筱燕秋顿时就乱了方寸。她伸出双手,打算搭到春来的肩膀上去的,刚一伸手,又收回了原处。筱燕秋喘息了,突然喊道:“你知道你在说什么?” 春来看了看窗外,不说话。 “你休想!”筱燕秋大声说。 “我知道你在我的身上花费了心血,可我走到今天也不容易。你不要拦我。” “你休想!” “那我退学。” 筱燕秋抬起了双手,就是不知道要抓什么。她看了看炳璋,又看了看春来,双手抖动起来。她一把拽住了春来的衣襟,心碎了。筱燕秋低声说:“你不能,你知道你是谁?” 春来耷拉着眼皮,说:“知道。” “你不知道!”筱燕秋心痛万分地说,“你不知道你是多好的青衣——你知道你是谁?” 春来歪了歪嘴角,好像是笑,但没出声。春来说:“嫦娥的B档演员。” 筱燕秋脱口说:“我去和他们商量,你演A档,我演B档,你留下来,好不好?” 春来掉过头去,说:“我不抢老师的戏。” 春来还是那样生硬,然而,口气上毕竟有所松动了。筱燕秋抓住了春来的手,慌忙说:“没的,你没有抢我的戏!你不知道你多出色,可我知道。出一个青衣多不容易,老天爷要报应的——你演A档,你答应我!”她把春来的手捂在自己的掌心里,急切地说,“你答应我。” 春来抬起了头来,望着她的老师。这么些日子来春来还是第一次这样正眼看她的老师。筱燕秋仔细地研究着春来的目光,这是一种疑虑的目光,一种打算改弦更张的目光。筱燕秋全神贯注地看着春来,就好像春来的目光一移开立即就会飞走了似的。炳璋一直注视着春来,他从春来细微的变化当中看到了玄机。那绝对是七不离八的。炳璋有底了,知道和春来的谈话从哪儿入手了。炳璋对筱燕秋摆了摆手,示意她先出去。筱燕秋不动,都有些神经质了,直到炳璋把手搭在了她的肩上她才还过了神来。筱燕秋一步一回头,炳璋悄声说:“先回去,你先回去。” 筱燕秋回到了排练大厅,远远地打量着炳璋的那扇窗。那扇窗现在是她的命。排练结束了,人去楼空,空荡荡的排练大厅孤零零地吊着筱燕秋的身影。筱燕秋在焦急地等。夕阳残照,大厅里的粉尘悬浮在半空,橙黄橙黄的,弥漫着一股毫无由头的温馨,植物的叶片被残阳放大了,已经看不出植物叶片的轮廓。筱燕秋抱着胳膊,在大厅里来来回回。炳璋的窗户突然打开了,探出了炳璋的脑袋和一条手臂。筱燕秋看不见炳璋的表情,然而,她看到了炳璋挥舞胳膊。炳璋挥得很有力,最后还把指头握成了拳头。筱燕秋明白了。她扶着墙边的练功架,泪水涌了上来。她的身体沿着墙面慢慢滑落了下去。在她坐在地板上的时候,筱燕秋终于哭出了声来。她的一切差一点就付诸东流了,这真的是一场劫后余生。这是多么幸福的泪水?多么令人欣慰的泪水?筱燕秋扶着一把椅子,扶着椅子的靠背坐了上去。她在椅子上慢慢地哭,慢慢地体会这份幸福和欣慰。筱燕秋在抹眼泪的时候认认真真地责备了自己一回,剧组一成立她其实就应该和春来说明白的,春来要是有戏演,她断不至于去找别的出路的。自己都这个年纪了,一个青衣到了这个岁数,还争什么戏?还演什么A档?这样多好!反正春来都已经顶上来了,再怎么说,春来终究是另一个自己,是自己的另一种方式。只要春来唱红了,自己的命脉一样可以在春来的身上流传下来的。这么一想筱燕秋突然轻松了,心中的压力与阴影荡然无存。放弃,彻底放弃。筱燕秋深深地出了一口气,心情为之一振。 减肥真的像一场病。病去如抽丝,病来如山倒。开禁没几天,磅秤的红色指针呼啦一下就把筱燕秋的体重反弹上去了,还捞回了零点五公斤,都有点像有奖销售了。筱燕秋的心情爽朗了一些日子,但是,等体重真的回复到过去,筱燕秋便又后悔了。刚刚到手的机会说失去就这么失去了,这样的伤心实在是毁灭性的。筱燕秋望着磅秤上的红色指针,指针上去一点筱燕秋的心就沉下去一点。但是筱燕秋不允许自己伤心,不是不允许自己流露出伤心,而是不允许自己产生一点点难受的念头,产生多少就掐死多少。做出放弃的承诺之后,筱燕秋原以为自己从此就能够心静如水的。但是没有。相反,登台的念头甚至比以往更强烈了。可是放弃A档毕竟是筱燕秋在炳璋的面前亲口承诺的,这个承诺是一把剑,筱燕秋亲眼看着自己被这把剑劈成两个,一个站在岸上,另一个则被摁在了水底。当水下的筱燕秋企图浮出水面的时候,岸上的筱燕秋毫不犹豫地就会用鞋底把她踩向水的深处。岸上的筱燕秋感到了水下的窒息,而水下的筱燕秋则亲眼目睹了谋杀的冷酷。岸上和水下的两个女人一起红眼了,怒目相向。筱燕秋在水底与岸上两头挣扎,疲惫万分。她选择了拼命进食,宛如溺水的人拼命喝水。她的体重就此一路飙升。捞回来的体重不仅是对春来的一种交待,同样也是对自己最有效的阻拦。筱燕秋第一次发现自己这么能吃,实在是好胃口。 剧组的人们从筱燕秋的身上看出了反常种种。这个沉默的女人在减肥初见成效的时刻说放弃就放弃了。没有人听到筱燕秋说起过什么,然而,人们看着筱燕秋的脸色重新红润起来了,而唱腔的气息也再一次落了地,生了根。有人猜测,那次“刺花儿”对筱燕秋的刺激一定太大了,要不然,像筱燕秋这样好强的女人不可能说放弃就放弃了。真正反常的也许还不是筱燕秋放弃了减肥,几乎所有的人都注意到了, href='/article/4121.htm'>《奔月》刚进入响排,筱燕秋其实已经把自己撤下来了。实地排练的差不多全是春来,筱燕秋只是提着一张椅子,坐在春来的对面,这儿点拨一下,那儿纠正一下。筱燕秋显出一副愉快万分的模样,只是愉快得有些过了头,就好像太阳都已经放到她们家冰箱里了。这一来就免不了夸张和表演的意思。筱燕秋把所有的精力全都耗在了春来的身上,看上去再也不像一个演员在排练,更像一个导演,严格地说,像春来一个人的导演。人们不知道筱燕秋到底怎么了,没有人知道这个女人的脑子里栽的是什么果,开的是什么花。 一到家筱燕秋的疲惫就全上来了。那种疲惫像秋雨之后马路两侧被点燃的落叶,弥散出的呛人的浓烟,缭绕着,纠缠着,盘旋在筱燕秋的体内。筱燕秋甚至连眼睛都有些累了,只要一看住什么东西,一看就是好半天,眼珠子就再也懒得挪动一下了。好几次筱燕秋都直起了腰,大口大口地做深呼吸,想把虚拟的烟雾从自己的胸口呼出去,可是深呼吸总也是吸不到位,努力了几次,筱燕秋只好作罢了。 筱燕秋的失神自然没有逃出面瓜的眼睛,她那种半死不活的模样不能不引起面瓜的高度关注。她在床上已经连续两次拒绝面瓜了,一次冷漠,另一次则神经质。她那种模样就好像面瓜不是想和她做爱,而是提了一把匕首,存心想刺刀见红。面瓜已经暗示了几次了,有些话说得都已经相当露骨了,她竟然什么都没有听得进去。这个女人的心一定开岔了,这个女人看来是不为所动了。

炳璋在筱燕秋给春来示范亮相的时候找到了筱燕秋。春来在亮相这个问题上老是处理得不那么到位。亮相不仅是戏剧心理的一种总结,它还是另一种戏剧心理无言的起始。亮相有它的逻辑性,有它的美。亮相最大的难点就是它的分寸,艺术说到底都是一种恰如其分的分寸。筱燕秋连续示范了好几遍。筱燕秋强打着精神,把说话的声音提到了近乎喧哗的程度。她要让所有的人都看出来,她热情洋溢,她还心平气和,她没有丝毫不甘,没有丝毫委屈,她的心情就像用熨斗熨过了一样平整。她不仅是最成功的演员,她还是这个世上最幸福的女人,最甜蜜的妻子。 炳璋这时候过来了。他没有进门,只在窗户的外面对着筱燕秋招了招手。炳璋这一次没有把筱燕秋叫到办公室里去,而是喊到了会议室。他们的第一次谈话就是在办公室里进行的。那一次谈得很好,炳璋希望这一次同样谈得很好。炳璋先是询问了排练的一些具体情况,和颜悦色的,慢条斯理的。炳璋要说的当然不是排练,可他还是习惯于先绕一个圈子。他这个团长不知道为什么,就是有点害怕面前的这个女人。 筱燕秋坐在炳璋的对面,专心致志。她那种出格的专心致志带上了某种神经质的意味,好像等待什么宣判似的。炳璋瞥了一眼筱燕秋,说话便越发小心翼翼了。 炳璋后来把话题终于扯到春来的身上来了,炳璋倒也是打开窗子说起了亮话。炳璋说,年轻人想走,主要还是担心上不了戏,看不到前途,其实也不是真的想走。筱燕秋突然堆上笑,十分突兀地大声说:“我没有意见,真的,我绝对没有意见。”炳璋没有接筱燕秋的话茬,顺着自己的思路往下走。炳璋说:“照理说我早就该找你交流交流的,市里头开了两个会,耽搁了。”炳璋自我解嘲似的笑了笑,说:“你是知道的,没办法。”筱燕秋咽了一口,又抢话了,说:“我没意见。”炳璋小心地看了一眼筱燕秋,说:“我们还是很慎重的,专门开了两次行政会议,我想再和你商量商量,你看这样好不好——”筱燕秋突然站起来了,她站得如此之快,把她自己都吓了一跳。筱燕秋又笑,说:“我没意见。”炳璋紧张地跟着站起了身,疑疑惑惑地说:“他们已经和你商量了?”筱燕秋茫然地望着炳璋,不知道“他们”和她“商量了”什么了。炳璋把下嘴唇含在嘴里,不住地眨眼,有些欲言又止。炳璋最后还是鼓起了勇气,磕磕绊绊地说:“我们专门开了两次行政会议,我们想呢,——他们还是觉得我来和你商量妥当一些,能够从你的戏量里头拿出一半,当然了,你不同意也是合情合理的,你演一半,春来演一半,你看看是不是——” 下面的话筱燕秋没有听清楚,但是前面的话她可是全听清楚了。筱燕秋突然醒悟过来了,这些日子她完全是自说自话了,完全是自作主张了!领导还没有找她谈话呢!一出戏是多大的事?演什么,谁来演,怎么可能由她说了算呢?最后一定要由组织来拍板的。她筱燕秋实在是拿自己太当人了。一人一半,这才是组织上的决定呢,组织上的决定历来就是各占百分之五十。筱燕秋喜出望外,喜出了一身冷汗,脱口说:“我没意见,真的,我绝对没有意见。” 筱燕秋的爽快实在出乎炳璋的意料。他小心地研究着筱燕秋,不像是装出来的。炳璋悄悄地松了一口气。炳璋有些激动,想夸筱燕秋,一时居然没有找到合适的词句。炳璋后来自己也奇怪,怎么说出那样一句话来了,几十年都没人说了。炳璋说:“你的觉悟真是提高了。”筱燕秋在返回排练大厅的路上几乎喜极而泣,她想起了春来闹着要走的那个下午,想起了自己为了挽留春来所说的话。筱燕秋突然停下了脚步,回头看会议室的大门。筱燕秋当着炳璋的面说过的,春来演A档,可炳璋并没有拿她的话当回事。显然,炳璋一定只当是筱燕秋放了个屁。筱燕秋对自己说,炳璋是对的,她这个女人所做的誓言顶多只是一个屁。不会有人相信她这个女人的,她自己都不相信。 过道里旋起了一阵冬天的风,冬天的风卷起了一张小纸片。孤寂的小纸片是风的形式,当然也就是风的内容。没有什么东西像风这样形式与内容绝对同一的了。这才是风的风格。冬天的风从筱燕秋的眼角膜上一扫而过,给筱燕秋留下了一阵颤栗。纸片像风中的青衣,飘忽,却又痴迷,它被风丢在了墙的拐角。又是一阵风飘来了,纸片一颠一颠的,既像躲避,又像渴求。小纸片是风的一声叹息。 天气说冷就冷了,而公演的日子说近也就近了。老板在这样的时刻表现了老板的威力,老板实在是一个操纵媒体的大师,最初的日子媒体上只是零零星星地做一些报道,随着公演一天一天地逼近,媒体逐渐升温了,大大小小的媒体一起喧闹了起来。热闹的舆论营造出这样一种态势,就好像一部 href='/article/4121.htm'>《奔月》业已构成了公众的日常生活,成了整个社会倾心关注的焦点。媒体设置了这样一个怪圈:它告诉所有的人,“所有的人都在翘首以待”。舆论以倒计时这种最为撩拨人的方式提醒人们,万事俱备,只欠东风。 响排已经接近了尾声。这个上午筱燕秋已经是第五次上卫生间了,一大早起床的时候筱燕秋就发现身上有些不大对路,恶心得要了命。筱燕秋并没有太往心里去。前些日子服用了太多的减肥药,感受好像也是这样的。第五次走进卫生间之后,筱燕秋的脑子里头一直挂牵着一件事,到底是什么事,一时又有点想不起来,反正有一件要紧的事情一直没有做。筱燕秋就觉得自己胀得厉害,不住地要小解。其实也尿不出什么。利用小解的机会筱燕秋又想了想,还是觉得有一件要紧的事情还没有做,就是想不起来。 洗手的时候一阵恶心重又犯上来了,顺带着还涌上来一些酸水。筱燕秋呕了几口,突然愣住了。她想起来了。筱燕秋终于想起来了。她知道这些日子到底是什么事还没做了。她惊出了一身汗,站在水池的面前,一五一十地往前推算。从炳璋第一次找她谈话算起,今天正好是第四十二天。四十二天里头她一直忙着排戏,居然把女人每个月最要紧的事情弄忘了。其实也不是忘了,破东西它根本就没有来!筱燕秋想起了四十二天之前她和面瓜的那个疯狂之夜。那个疯狂的夜晚她实在是太得意忘形了,居然疏忽了任何措施。她这三亩地怎么就那么经不起惹的呢?怎么随便插进一点什么它都能长出果子来的呢?她这样的女人的确不能太得意,只要一忘乎所以,该来的肯定不来,不该来的则一定会叫你现眼。筱燕秋下意识地捂住了自己的小肚子,先是一阵不好意思,接下来便是不能遏制的恼怒。公演就在眼前,她那天晚上怎么就不能把自己的大腿根夹紧呢?筱燕秋望着水池上方的小镜子,盯着镜子中的自己。她像一个最粗鲁的女人用一句最下作的话给自己做了最后总结:“操你妈的,夹不住大腿根的贱货!” 肚子成了筱燕秋的当务之急。筱燕秋算了一下日子,这一算一口凉气一直逼到了她的小腿肚子。公演的日子就在眼前,要是在戏台上犯了恶心,呕吐起来,救火都来不及的。首选当然是手术。手术干净、彻底,一了百了。可手术到底是手术,皮肉之苦还在其次,恢复起来可实在是太慢了。上了台,你就等着“刺花儿”吧。筱燕秋五年之前坐过一次小月子,刮完了身子骨便软了,拖拉了二十多天。筱燕秋不能手术,只有吃药。药物流产不声不响的,歇几天或许就过去了。筱燕秋站在水池的前面,愣在那儿,突然走出了卫生间,直接往大门口的方向去。筱燕秋要抢时间,不是和别人抢,而是和自己抢,抢过来一天就是一天。 筱燕秋的手上捏了六粒白色的小药片。医生交待了,早晚各一粒,后天上午两粒,吃完了再去找他。小药片的名字起得实在是抒情,“含珠停”。就好像筱燕秋的肚子里头这刻儿含着的是一粒锃亮的珍珠,正在缓缓地生长,筱燕秋要做的事情是把它停下来。难怪现在写诗的少了,写戏的少了,他们都忙着给大大小小的药丸子起名字去了。筱燕秋望着手里的小药片,心中涌起了一阵酸楚。女人的一生总是由药物相陪伴,嫦娥开了这个头,她筱燕秋也只能步嫦娥的后尘。药物实在是一个古怪的东西,它们像生活当中特别诡异的阴谋。 筱燕秋的家离医院有一段路,筱燕秋还是决定步行回去。一路上她生着自己的气,更多的是生面瓜的气。到家的时候她已经不是在生面瓜的气了,而是对面瓜充满了仇恨。一进家门她就没有给面瓜好脸。筱燕秋没有吃,没有洗,倒下头便睡。 筱燕秋没有请假,说到底流产这样的事情也不是什么了不得的光荣,没必要弄得路人皆知。只不过筱燕秋有点扛不住“含珠亭”的药物反应。她恶心得厉害了,身子骨全轻了,像是从月亮上刚飞回来的。筱燕秋用力支撑着,总算把这一天的排练挺过来了。但是,她的仇恨却与日俱增。筱燕秋这一次总算把面瓜恨到骨子里头了。第二天的夜晚是昨天晚上的翻版,气氛却比昨天更为凌厉。筱燕秋走进家门的时候更加严峻地阴着一张脸,不吃,不喝,不洗,不说,一声不响地上床。家里异样了。冬天的风一起堵在了面瓜的门口,顺着门缝扁扁地劈了进来。面瓜静静地听了一会儿,不知所以,不知所措。 但是筱燕秋并没有睡。面瓜在夜深人静的时候听到了她的沉重叹息。她把气吸得那么深,而呼的时候却故意收住了,静悄悄的,好像故意不让人听见似的。这又瞒得住谁呢?面瓜也轻轻地叹了一口气。生活出了问题了,生活绝对出了问题了。面瓜看到了生活的尽头。 面瓜开始缅怀起过去。一个人学会了缅怀,必然意味着某一种东西走到了尽头。面瓜是在筱燕秋最落魄的时候鸠占了雀巢,两个人原本就不般配的。人家现在又能演戏了,又要做大明星了,做了嫦娥的人除了想往天上飞还往哪儿飞?她迟早总是要飞回到天上去的。这个家离鸡飞狗跳的日子绝对不远了。面瓜记起了筱燕秋这些日子里的诸种反常,面对着夜的颜色,兀自冷笑了一回。 一大早筱燕秋吃掉最后两粒药片,坐在家里静静地等。上午九点,筱燕秋带上擦换的纸巾往医院去。医生没有做别的,还是命令她吃药。这一回医生给她的是三颗六角形的白色片剂,筱燕秋一口吞进了肚子,转了一会儿,在一边的椅子上静静地坐等。腹部的阵痛在她坐下之后慢慢开始了,一阵紧似一阵。筱燕秋弓在那里,不声不响地喘息。后来医生过来了,厉声说:“坐在这儿做什么?要等四个小时呢。出去跑,跳,坐在这儿做什么?”筱燕秋来到了楼下,肚子却疼得咬人了,有些支撑不住,就想找个地方好好躺下来。筱燕秋不敢回到楼上,实在又不愿意呆在医院的门口,万一碰上熟人免不了丢人现眼。筱燕秋实在熬不过去,一赌气就回到了家中。家中没有人,整座楼上都没有人。筱燕秋站在客厅里头,突然想起了医生的话。她决定跳,决定在这个无人的时刻弄出一点动静来。筱燕秋脱了鞋,光着脚,呼的一下一蹦多高。光着的脚后跟落在了楼板上,楼板咚的一下,吓了筱燕秋一跳,听上去却鼓舞人心。筱燕秋倾听了片刻,再跳,楼板咚的又一下。楼板的轰隆声激励了筱燕秋,筱燕秋越跳越疼,越疼越跳,颠跳伴随着疼痛,疼痛伴随着颠跳。筱燕秋越跳越高,越跳越来神了。一阵空前的畅快与轻松突然间布满了筱燕秋全身,这真是一次意外的收获,意外的惊喜。筱燕秋扒掉了大衣,在自己的大衣上拼命地跳跃、拼命地扭动。她的头发散开来了,像一万只手,在半空中乱舞乱抓。筱燕秋就想叫,只想叫。不过不叫也没有关系,这样就足够了。筱燕秋都忘记了为什么而跳的了,她现在只是为跳而跳,为咚咚作响而跳,为地动山摇而跳。筱燕秋痛快淋漓了,升腾起来了,飞起来了。她竭尽了全力,直至耗尽了最后一丝体力。筱燕秋躺在地板上,眼窝里沁出了幸福的泪。 楼下小卖部的女人听到了楼上的反常动静。她伸出了脖子,自语说:“楼上这是怎么啦?”她的丈夫正在数钱,没有抬头,嗨了一声,说:“装修呢。” 中午时分那粒“珍珠”从筱燕秋的体内滑落了出来。血在流,疼痛却终止了。无痛一身轻,从疼痛中解脱出来的时刻多么令人陶醉!筱燕秋疲惫万分。她躺在床上,仔细详尽地体会着这份陶醉、这份轻松、这份疲惫。陶醉是一种境界。轻松是一种领悟。疲惫是一种美。 筱燕秋睡着了。 筱燕秋不知道这一觉睡了有多久,昏睡之中筱燕秋做了许多细碎的梦,连不成片断,像水面上的月光,波光粼粼的,密密匝匝的,闪闪烁烁的,一个都捡不起来。筱燕秋甚至知道自己在做梦,但是醒不来。 咣当一声,面瓜下班了。今天下午面瓜下班到家之后显得有点异样,手上没有了轻重,似乎什么都碍他的事。面瓜摔摔打打的,这儿咚的一下,那儿轰的一下。筱燕秋想支起身子和他说些什么,但是整个人都绵软了,只好罢了。筱燕秋翻了个身,接着睡。 筱燕秋看出了事态的严重性。事实上,当一个人看出了事态的严重性的时候,事态往往已经超出了当事人的认知程度。说起来还是女儿提醒了筱燕秋,那天女儿晚上故意绕到了卫生间里头,问筱燕秋说:“爸爸最近怎么啦?”女儿的脸上是一无所知的样子,孩子的一无所知往往意味着知根知底。这句话把筱燕秋问醒了,她从女儿的目光当中看到了自己的恍惚,看到了家中潜在的危险性。第二天排练一结束筱燕秋就撑着身子拐到了菜场,买了一只老母鸡,顺便还捎了一些洋参片。天这么冷了,面瓜一天到晚站在风口,该给他补一补了。再说自己也该补一补了,等吃完了这顿饭,筱燕秋一定要和面瓜好好聊一聊的。 面瓜回家的时候脸上紫紫的,全是冬天的风。筱燕秋迎了上去。筱燕秋一点都不知道自己热情得有多过分,一点都不像居家过日子的模样。面瓜疑疑惑惑地看了筱燕秋一眼,挪开之后的目光愈加疑云密布了。女儿远远地看了看父母这边,趴在阳台上做作业去了。客厅里头只有筱燕秋和面瓜两个。筱燕秋回头瞄了一下阳台,舀了一碗鸡汤端到了餐桌上。筱燕秋像一个下等酒馆的女老板,热情地劝了,说:“喝点吧,天冷了,补补,鸡汤,还加了洋参片。” 面瓜陷在沙发里头,没动,却点起了一根香烟,面瓜的胸脯笑了一下,脸上的笑容就不那么像笑,看上去有些古怪。面瓜把打火机丢在茶几上,自语说:“补补。鸡汤。还加了洋参片。”面瓜抬起头,说,“补什么补?这么冷的天,让我夜里到大街上去转圆圈?” 这话伤人了。这话一出口面瓜也知道伤人了,听上去还特别的别扭,就好像夫妻两个在一起生活就为了床上那些事似的,这一来又戳到了筱燕秋的痛处。面瓜其实并没有细想,只是心情不好,脱口就出来了。面瓜想缓和一下,又笑,这一回笑得就更不像笑了,看上去一脸的毒。筱燕秋当头遭到了一盆凉水,生活中最恶俗、最卑下的一面裸露出来了。筱燕秋重新把脸拉了下来,说:“不喝拉倒。” 说完这话筱燕秋瞄了一眼阳台,目光正好和女儿撞上了。女儿立即把目光避开了,仰起头,做出一副认真思考的样子。

彩排极其成功。春来演了大半场,临近尾声的时候筱燕秋演了一小段,算是压轴。师生同台,真的成了一件盛事了。炳璋坐在台下的第二排,控制着自己,尽量平静地注视着戏台上的两代青衣。炳璋太兴奋了,差不多溢于言表了。炳璋跷着二郎腿,五根手指像五个下了山的猴子,开心得一点板眼都没有。几个月之前剧团是一副什么样子,现在说上戏就上戏了。炳璋为剧团高兴,为春来高兴,为筱燕秋高兴,然而,他还是为自己高兴。炳璋有理由相信自己成了最大赢家。 筱燕秋没有看春来的彩排,她一个人坐在化妆间里休息了。她的感觉实在不怎么好。后来筱燕秋上台了,筱燕秋一登台就演唱了《广寒宫》,这是嫦娥奔月之后幽闭于广寒宫中的一段唱腔,即整部 href='/article/4121.htm'>《奔月》最大段、最华彩的一段唱,二黄慢板转原板转流水转高腔,历时十五分钟之久。嫦娥置身于仙境,长河既落,晓星将沉,嫦娥遥望着人间,寂寞在嫦娥的胸中无声地翻涌,碧海青天放大了她的寂寞,天恩浩荡,被放大的寂寞滚动起无从追悔的怨恨。悔恨与寂寞相互厮咬,相互激荡,像夜的宇宙,星光闪闪的,浩淼无边的,岁岁年年的。人是自己的敌人,人一心不想做人,人一心就想成仙。人是人的原因,人却不是人的结果。人啊,人哪,你在哪里?你在远方,你在地上,你在低头沉思之间。人总是吃错了药,吃错了药的一生经不起回头一看,低头一看。吃错药是嫦娥的命运,女人的命运,人的命运。人只能如此,命中八尺,你难求一丈。 这段二黄的后面有一段笛子舞,嫦娥手里拿着从人间带过去的一把竹笛,众仙女飘飘然,徐徐而上。嫦娥在众仙女的环抱之中做无助状,做苦痛状,做悔恨状,做无奈状,做盼顾状。嫦娥与众仙女亮相。整部 href='/article/4121.htm'>《奔月》就是在这个亮相之中降下大幕的。 照炳璋原来的意思,彩排的戏量筱燕秋与春来一人一半的,筱燕秋没有同意。她对自己的身体没有把握。嫦娥在服药之后有一段快板唱腔,快板下面又是一段水袖舞,水袖舞张狂至极,幅度相当大。不论是快板还是水袖舞,都是力气活儿。放在过去筱燕秋自然是没有问题的,今天却不行。筱燕秋流产毕竟才第五天。虽说是药物流产,可到底失了那么多的血,身子还软,气息还虚,筱燕秋担心自己扛不下来,到底也不是正式演出。筱燕秋的决定的确是明智的,笛子舞过后,大幕刚刚落下,筱燕秋一下子就坍塌在地毯上了,把身边的“仙女们”吓了一大跳。好在筱燕秋并不慌张,她坐在毡毯上,笑着说:“绊了一下,没事的。”筱燕秋没有谢幕,直接到卫生间去了。她感到了不好,下身热热的,热热的东西在往下淌。 筱燕秋从卫生间里出来,一拐弯就被众人围住了。炳璋站在最前面,冲着她无声地微笑,跷着他的大拇指。炳璋在赞美筱燕秋。炳璋的赞美是由衷的,他的眼里噙着泪水。筱燕秋的嫦娥实在是太出色了。炳璋把左手搭在筱燕秋的肩膀上,说:“你真的是嫦娥。” 筱燕秋无力地笑着。她突然看见春来了,还有老板。春来依偎在老板身边,仰着脸,满面春风,一路走一路和老板说着什么。老板步履矫健,神采奕奕,像微服私访的伟人。老板亲切地微笑着,边微笑边点头。筱燕秋从他们的神态上面敏锐地捕捉到了异样的征候,心口“咯噔”了一下。筱燕秋笑了笑,迎了上去。 href='/article/4121.htm'>《奔月》公演的这天下起了大雪,一大早就是雪霁之后晴朗的冬日。晴朗的太阳把城市照得亮亮的,白白的,都有些刺眼了。大雪覆盖了城市,城市像一块巨大的蛋糕,铺满了厚厚的奶油,又柔和,又温馨,笼罩着一种特殊的调子,既像童话,又像生日。筱燕秋躺在床上,目光穿过了阳台,静静地看着玻璃外面的巨大蛋糕。筱燕秋没有起床,她就是弄不明白,下身的血怎么还滴滴答答的,一直都不干净。筱燕秋没有力气,她在静养。她要把所有的力气都省下来,留给戏台,留给戏台上的一举一动,一字一句。 临近傍晚的时分厚厚的蛋糕已经被糟蹋得不成样子了,有一种客人散尽、杯盘狼藉的意味。雪化了一部分,积余了一部分,化雪的地方裸露出了大地的乌黑、肮脏、丑陋,甚至狰狞。筱燕秋叫了一辆出租车,早早来到了剧院。化妆师和工作人员早到齐了。今天是一个不一般的日子,是筱燕秋这一生当中最为重要的日子。一下车筱燕秋就在台前与台后都走了一遍,看了一遍,和工作人员招呼了几回,然后,回到化妆间,查看过道具,静静地坐在了化妆台的前面。 筱燕秋望着镜子里的自己,慢慢地调息。她细细地端详着自己,突然觉得自己今天是一个古典的新娘。她要精心地梳妆,精心地打扮,好把自己闪闪亮亮地嫁出去。她不知道新郎是谁,尚未拉开的红色大幕是她头上的红头盖,把她盖住了。一阵慌张十分突兀地涌向了筱燕秋的心房,筱燕秋慌张得厉害。红头盖是一个双重的谜,别人既是你的谜,你同样又构成了别人的谜。你掩藏在红头盖的下面,你与这个世界彻底变成了互猜的关系,由不得你不紧张,不心跳,不神飞意乱。 筱燕秋深吸了一口气,定下心来。她披上了水衣,扎好,然后伸出了手去。她取过了底彩。她把肉色的底彩挤在了左手的掌心上,均匀地抹在脸上,脖子上,手背上。抹匀了,筱燕秋开始搽凡士林。化妆师递上了面红,筱燕秋用中指一点一点地把自己的眼眶、鼻梁画红了,左右研究了一回,满意了,拍定妆粉。筱燕秋开始上胭脂了。胭脂搽在了面红抹过的部位,面红立即出彩了,鲜亮了起来,镜子里青衣的模样顿时就出来了一个大概。现在轮到眼睛了。筱燕秋用指尖顶住了眼角,把眼角吊向太阳穴的斜上方,画眼,画眉。画好了,筱燕秋松开手,眼角的皮肤一起松垮垮地掉了下来,而眼眶却画在了高处,这一来眼角那一把就有些古怪,妖里妖气的。 化完妆,筱燕秋便把自己交给了化妆师。化妆师湿好了勒头带,开始为筱燕秋吊眉,化妆师把筱燕秋的眼角重新顶上去,筱燕秋感到有点疼。化妆师用潮湿的勒头带把筱燕秋的脑袋裹了一圈又一圈,勒住了眼角的皮,紧绷绷的,吊上去的眼角这一回算是固定住了,筱燕秋的双眼呈到“八”字状,看上去有点像传说中的狐狸,妩媚起来了,灵动起来了。吊好眉,化妆师为筱燕秋贴上大片,左腮一个,右腮一个,筱燕秋的脸型一下子变了,居然变成了一只剥了壳的鸡蛋。上好齐眉穗,盖好水纱,戴上头套、假发,一个活灵活现的青衣立时就出现在镜框里了。筱燕秋盯着自己,看,她漂亮得自己都认不出自己来了。那绝对是另一个世界里的另一个人。但是,筱燕秋坚信,那个女人才是筱燕秋,才是她自己。筱燕秋挺起了胸,侧过头,意外地发现化妆间里挤了好些人。他们一起愣在那儿,专心地看着她,用一种疑惑的眼光研究着她,筱燕秋看到了春来,春来就在身边。春来一直就站在筱燕秋的身边。春来呆在那儿,她不敢相信面前的女人就是与她朝夕相处的老师筱燕秋。筱燕秋简直就是变魔术,突然变出一个人来了。筱燕秋睃了春来一眼。她知道这个小女人此时此刻的心情,她看得出,这个小女人妒忌了。筱燕秋没有开口,她现在谁也不是。她现在只是自己,是另一个世界里的另一个女人。是嫦娥。 大幕拉开了。红头盖掀起来了。筱燕秋撂开了两片水袖。新娘把自己嫁出去了。没有新郎,这个世界就是新郎,所有的人都是新郎。所有的新郎一起盯住了惟一的新娘,筱燕秋站在入口处,锣鼓响了起来。 筱燕秋没有料到一出戏如此之短,筱燕秋只觉得刚开了一个头,刚刚离开了这个世界,说回来就又回来了。筱燕秋起初还担心自己的身体吃不消的,刚刚登台的时候是有那么一点紧张,很快她就完全放松下来了。她开始了抒发,开始了倾诉,她彻底忘记了自己,甚至,彻底忘记了嫦娥,她把满腔的块垒抽成了一根绵延的细长的丝,一点一点地吐了出来。缠绕了起来,挥洒了起来。她在世界的面前袒露出了她自己,满世界都在为她喝彩。她越来越投入,越来越痴迷,筱燕秋越陷越深。这是喜悦的两个小时,哭泣的两个小时,五味俱全的两个小时,缤纷飞扬的两个小时,酣畅的两个小时,凄艳的两个小时,恣意的两个小时,迷乱的两个小时,这还是类似于床第之欢的两个小时。筱燕秋的身体连同她的心窍,一起全都打开了,舒张了,延展了,润滑了,柔软了,自在了,饱满了,接近于透明,接近于自溢,处在了亢奋的临界点。筱燕秋就感到自己成了一颗熟透了的葡萄,就差轻轻的、尖锐的一击,然后,所有黏稠的汁液就会了却心愿般地流淌出来。可是,戏完了,没戏了,结束了,“那个女人”说走就走了,毫不留情地把筱燕秋留给了筱燕秋。筱燕秋置身于巨大的惯性之中,她停不下来,她的身体不肯停下来。筱燕秋欲罢不能,她还要唱,还要演。筱燕秋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谢幕的,可大幕黑了一张脸,拉下了。那感觉就如同高潮临近的时候男人突然收走了他的器具。筱燕秋伤心欲绝。筱燕秋就想对着台下喊:“不要走,我求求你们,你们都回来,你们快回来!” 散场了,一切都结束了。筱燕秋不是不累,而是有劲无处使。她在焦虑之中蠢蠢欲动。她在百般失落之中走向了后台,炳璋站在那儿,似乎在等着她。炳璋张开了双臂,正在出口那边高兴地迎候着她。筱燕秋走到炳璋的面前,委屈得像个孩子。她扑在了炳璋的怀里。她把脸埋进炳璋的胸前,失声痛哭。炳璋拍着她,不停地拍着她。炳璋懂。炳璋一个劲地眨巴他的眼睛。没有人知道筱燕秋的心思,没有人知道筱燕秋此时此刻最想做的是什么。筱燕秋自己也说不上来。嫦娥飞走了,只把筱燕秋一个人留在了这个世界上。筱燕秋就觉得自己想找一个男人,不要命地做一次爱。筱燕秋突然抬起了头来,脸上的油彩糊成了一片,三分像人,七分像鬼,炳璋吓了一跳。炳璋再也没有料到筱燕秋会说出这样的话来,炳璋听了筱燕秋的话才知道自己并不懂得这个女人。筱燕秋冷冷地望着炳璋,说:“明天还是我。你答应我。明天我还是要上!” 筱燕秋一口气演了四场。她不让。不要说是自己的学生,就是她亲娘老子来了她也不会让。这不是A档B档的事。她是嫦娥,她才是嫦娥。筱燕秋完全没有在意剧团这几天气氛的变化,完全没有在意别人看她的目光,她管不了这些。只要化妆的时间一到,她就平平静静地坐在了化妆台的前面,把自己弄成别人。 天气晴好了四天,午后的天空又阴沉下来了。昨晚的天气预报说了,今天午后有大风雪的。下午风倒是起了,雪花却没有。午后的筱燕秋又乏了,浑身上下像是被捆住了,两条腿费劲得要了命。下午刚过了三点,筱燕秋突然发起了高烧,而下身又见红了,量比以往似乎还多了些,都没完没了了。高烧来得快,上得更快。筱燕秋的后背上一阵一阵地发寒,大腿的前侧似乎也多出了一根筋,拽在那儿,吊在那儿,无缘无故地扯着疼。筱燕秋到底不踏实了,到医院挂了妇科门诊。筱燕秋计划好了的,开上药,吃了,好歹也不会耽搁晚上的演出。可这一回医生倒是没有忙着让她吃药,而是问了又问,开出一大串的检查单子,叫她查了又查。医生一脸的肃穆,既没有吓人的话,也没有宽慰人的话,一副死不了也不怎么好的样子。医生最后开口了,医生说:“怎么拖到现在?内膜都感染成这样了,你看看血项。”医生后来说,“手术还是要做。最好呢,住下来。”筱燕秋没有讨价还价,生硬地说:“我不住。”筱燕秋又追了一句,说,“手术能不能等些时候?”医生的目光从眼镜框的上方看过来,说:“身体不等人哪。”筱燕秋说:“我不住。”医生拿起了处方,龙飞凤舞,说:“先消炎,再忙你也得先消炎。先吊两瓶水再说。” 利用取药的工夫筱燕秋拐到大厅,她看了一眼时钟,时间不算宽裕,毕竟也没到火烧眉毛的程度。吊到五点钟,完了吃点东西,五点半赶到剧场,也耽搁不了什么。这样也好,一边输液,一边养养神,好歹也是住在医院里头。 筱燕秋完全没有料到会在输液室里头睡得这样死,简直都睡昏了。筱燕秋起初只是闭上眼睛养养神的,空调的温度打得那么高,养着养着居然就睡着了。筱燕秋那么疲惫,发着那么高的烧,输液室的窗户上又挂着窗帘,人在灯光下面哪能知道时光飞得有多快?筱燕秋一觉醒来,身上像松了绑,舒服多了。醒来之后筱燕秋问了问时间,问完了眼睛便直了。她拔下针管,包都没有来得及提,拔完了针管就往门外跑。 天已经黑了。雪花却纷扬起来。雪花那么大,那么密,远处的霓虹灯在纷飞的雪花中明灭,把雪花都打扮得像无处不入的小婊子了,而大楼却成了器宇轩昂的嫖客,挺在那儿,在错觉之中一晃一晃的。筱燕秋拼命地对着出租车招手,出租车有生意,多得做不过来,傲慢得只会响喇叭。筱燕秋急得没病了,一个劲地对着出租车挥舞胳膊,都精神抖擞了。她一路跑,一路叫,一路挥舞她的胳膊。 筱燕秋冲进化妆间的时候春来已经上好妆了。她们对视了一眼,春来没有开口。筱燕秋上课的时候关照过她的,化上妆这个世界其实就没有了,你不再是你,他也不再是他,——你谁都不认识,谁的话你也不要听。筱燕秋一把抓住了化妆师,她想大声告诉化妆师,她想告诉每一个人:“我才是嫦娥,只有我才是嫦娥!”但是筱燕秋没有说。筱燕秋现在只会抖动她的嘴唇,不会说话。此时此刻,筱燕秋就盼望着王母娘娘能从天而降,能给她一粒不死之药,她只要吞下去,她甚至连化妆都不需要,立即就可以变成嫦娥了。王母娘娘没有出现,没有人给筱燕秋不死之药。筱燕秋回望着春来,上了妆的春来比天仙还要美。她才是嫦娥。这个世上没有嫦娥,化妆师给谁上妆谁才是嫦娥。 锣鼓响起来了。筱燕秋目送着春来走向了上场门。大幕拉开了,筱燕秋看见老板坐在了第三排的正中央。他像伟人一样亲切地微笑,伟人一样缓慢地鼓掌。筱燕秋望着老板,反而平静下来了。筱燕秋知道她的嫦娥这一回真的死了。嫦娥在筱燕秋四十岁的那个雪夜停止了悔恨。死因不详,终年四万八千岁。 筱燕秋回到了化妆间,无声地坐在化妆台前。剧场里响起了喝彩声,化妆间里就越发寂静了。她望着自己,目光像秋夜的月光,汪汪地散了一地。筱燕秋一点都不知道她做了些什么,她像一个走尸,拿起水衣给自己披上了,然后取过肉色底彩,挤在左手的掌心,均匀地、一点一点地往脸上抹,往脖子上抹,往手上抹。化完妆,她请化妆师给她吊眉、包头、上齐眉穗、带头套,最后她拿起了她的笛子。筱燕秋做这一切的时候是镇定自若的,出奇的安静。但是,她的安静让化妆师不寒而栗,后背上一阵一阵地竖毛孔。化妆师怕极了,惊恐地盯着她。筱燕秋并没有做什么,也没有说什么,只是拉开了门,往门外走。 筱燕秋穿着一身薄薄的戏装走进了风雪。她来到剧场的大门口,站在了路灯的下面。筱燕秋看了大雪中的马路一眼,自己给自己数起了板眼,同时舞动起手中的竹笛。她开始了唱,她唱的依旧是二黄慢板转原板转流水转高腔。雪花在飞舞,剧场的门口突然围上来许多人,突然堵住了许多车。人越来越多,车越来越挤,但没有一点声音。围上来的人和车就像是被风吹过来的,就像是雪花那样无声地降落下来的。筱燕秋旁若无人。剧场内爆发出又一阵喝彩声。筱燕秋边舞边唱,这时候有人发现了一些异样,他们从筱燕秋的裤管上看到了液滴在往下淌。液滴在灯光下面是黑色的,它们落在了雪地上,变成了一个又一个黑色窟窿。 雨天的棉花糖 如果我不能做 我想做的事情 那么我的工作就是.. 不做我不想做的 事情 这不是同一回事 但这是我能做的最好的 事情 …… ——尼基·乔万里《雨天的棉花糖》

七月三日,那个狗舌头一样炎热的午后,红豆咽下了最后一口气。红豆死在家里的木床上。阳光从北向的窗子里穿照进来,陈旧的方木棂窗格斜映在白墙上,次第放大成多种不规则的几何图形。死亡在这个时刻急遽地降临。红豆平静地睁开眼睛,红豆的目光在房间里的所有地方转了一圈,而后安然地闭好。我站在红豆的床前。我听见红豆的喉咙里发出很古怪的声响,类似于秋季枯叶在风中的相互摩擦。随后红豆左手的指头向外张了一下,幅度很小,这时红豆就死掉了。红豆的生命是从他的手指尖上跑走的,他死去的指头指着那把蛇皮蒙成的二胡,红豆生前靠那把二胡反复搓揉他心中的往事。 红豆的母亲、姐姐站在我的身边。她们没有号哭。周围显示出盛夏应有的安静。他的父亲不在身旁。等待红豆的死亡我们已经等得太久了。我向外走了两步,一屁股坐进旧藤椅中,旧藤椅的吱呀声翻起了无限哀怨。我的脑子里空洞如风,红豆活着时长什么样,我怎么也弄不清了。我只能借助于尸体勾勒出红豆活着时的大概轮廓。他的手指在我的印象里顽固地坚持死亡的姿势,指责也可以说渴望那把二胡。 红豆死的时候二十八岁。红豆死在一个男人的生命走到第二十八年的这个关头。红豆死时窗外是夏季,狗的舌头一样苍茫炎热。 少年红豆女孩子一样如花似玉。所有老师都喜欢这个爱脸红、爱忸怩的假丫头片子。红豆曾为此苦闷。红豆的苦闷绝对不是男孩的骄傲受到了伤害的那种。恰恰相反,红豆非常喜欢或者说非常希望做一个干净的女孩,安安稳稳娇娇羞羞地长成姑娘。他拒绝了他的父亲为他特制的木质手枪、弹弓,以及一切具有原始意味的进攻性武器。姐姐亚男留着两只羊角辫为他成功地扮演了哥哥,而红豆则脸蛋红红地、嘴唇红红地做起了妹妹。但红豆清醒地知道自己不是妹妹,他长着女孩子万万长不得的东西。那时我们刚刚踩进青春期,身体的地形越长越复杂。有机会总要比试裆部初生的杂草,这算得上青春期的男子性心理的第一次称雄。红豆当时的模样犹如昨日。红豆双手捂紧裤带满脸通红,望着我不停地说,不,我不。我说算了,大龙,算了吧。大龙这家伙硬是把红豆给扒了。扒开之后我们狂笑不已,红豆的关键部位如古老的玉门关一样春风不度。大龙指着红豆的不毛之地说:“上甘岭!”红豆伤心地哭了。 生命这东西有时真的开不得玩笑。我坚信儿时的某些细节将是未来生命的隐含性征兆。一个人的绰号有时带有极其刻毒的隐喻性质。小女孩一样的红豆背上了“上甘岭”这个硝烟弥漫的绰号,最终真的走上了战场,战争这东西照理和红豆扯不上边的,战争应该属于热衷于光荣与梦想的男人,不属于红豆。从小和我一起同唱“长大要当解放军”的,不少成了明星、老板或大师。爱脸红、爱歌唱、爱无穷无尽揉两根二胡弦的红豆,最终恰恰扛上了武器。这真的不可理喻,只能说是命。 红豆参军的那年我已经进入了大学。我整天坐在图书馆里对付数不清的新鲜玩意。那年月的汉语语汇经历了一个战国时代,“主义”和“问题”蚂蚁一样繁殖问题与主义。“只要你一个小时不看书,”我的一位前辈同学在演讲会上伸出一个指头告诫说,“历史的年轮将从你的脊椎上隆隆驶过,把你碾成一张煎饼!” 图书馆通往食堂的梧桐树阴下我得到了红豆当兵的消息,这条笔直的大道使图书馆与食堂产生了妙不可言的透视效果。班里的收发员拿着红豆的信件对我神秘地?眼。这个身高不足一米六的小子极其热衷旁人的隐私,为了收集第一手资料,他拼死拼活从一个与黑人兄弟谈恋爱的女生手里争取到了信箱钥匙。收发员走到我的面前,说,请客。我接过信,认出了红豆听话安分的女性笔迹。后来全班都知道了,我交了一个女朋友,名字起得情意缠绵。红豆用还没有涨价的八分钱邮件告诉我,他当兵去了。听上去诗情画意。 红豆熟悉大米的肠胃还没来得及适应馒头与面条,就在一个下雨的子夜静悄悄地钻进了南下的列车。他走进了热带雨林。他听到了枪声,真实的枪声。在枪声里头生命像夏天里的雪糕,红豆在一个夜间对我说,看不见有人碰你,你自己就会慢慢化掉。你总觉得你的背后有一支枪口如独眼瞎一样紧盯着你,掐你的生辰八字。 红豆的部队在湿漉漉的瘴气世界里不算很长。我一直没有红豆的消息。战争结束后战斗英雄们来到了我们学校,我突然想起红豆的确有一阵子不给我来信了。英模们的报告结束后我决定到后台打听红豆。宣传部穿中山装的一位干事用巴掌挡住了我:“英雄们有伤,不能签名。”我说我不是求签名,是打听一个人。穿中山装的干事换出了另一只巴掌:“英雄们很虚弱,不能接待。”我看见我们的英模们由我们的校领导搀扶着走下阶梯,心中藏书网充满了对他们的敬意。但我没能打听到红豆。回寝室的路上已是黄昏,说不出的不祥感觉如黄昏时分的昆虫,在夕阳余晖中吃力地飘动并且闪烁。 噩耗传来已是接近春节的那个雪天。纷扬的雪花与设想中的死亡气息完全吻合。红豆家的老式小瓦屋顶斑斑驳驳地积下一些雪,民政厅的几位领导在雪中从巷口的那端走向红豆家的旧式瓦房。他们证实了红豆牺牲的消息。红豆的母亲侧过脸让来人又说了一遍,随后坍倒了下去。红豆的父亲庄重地用左手从领导手中接过一堆红色与金色的东西,他的右手被美国人的炮弹留在了一九五二年的朝鲜。红豆父亲接过红色与金色的东西时,觉得今天与一九五二年只有一只断臂一样长,一伸手就能从这头摸到那头。民政厅的领导把红豆的骨灰放在日立牌黑白电视机前,说:“烈士的遗体已经难以辨认了,不过,根据烈士战友的分析,除了是烈士,不可能是别的人。”民政厅领导所说的烈士也就是红豆。红豆的名字现在就是烈士了。

我们都在努力,试图从记忆中抹去红豆。那个漂亮的爱脸红的小伙子正在黑框的玻璃后面,用女性气很浓的眉眼以四十五度的视角微笑着审视人间。红豆的母亲把红豆那把二胡搁在遗像的左侧。红豆的母亲每天都要用干净的白布擦拭一尘不染的镜框玻璃。玻璃明亮得如红豆十八岁那年的目光一样清澈剔透。但那把二胡红豆的母亲从来不碰,两根琴弦因日积的粉尘显得臃肿。红豆的母亲说,这孩子的魂全在那两根弦上了,碰不得,一碰就是声音。 小学五年级红豆买回了这把二胡。红豆的父亲相当生气甚至是相当绝望:红豆用十七元人民币买回了这把需要坐着玩的东西。这位光荣的残废军人盼望龙门出虎子,他的儿子能够威风八面。红豆令他绝望。红豆却从一个算命的瞎老头那里得到了二胡演奏的启蒙。蛇皮里沙哑的声音让红豆痴迷,一听到目光就呆了。红豆不认识乐谱,乐谱完全是视觉世界里的阿拉伯数字,不是流动好听的音符。红豆依靠瘦长指尖的耐心抚摸使琴弦动了恻隐之心。胡琴把所有的心思全都倾诉给红豆了。两根琴弦很听红豆的话,就像红豆听所有人的话一样。红豆放学后拿一张竹凳放在巷口,一巷子都塞满横秋老气。不满一年红豆学会了许多电影插曲。红豆的音乐记忆与生俱来,他母亲把它与红豆一同生下来了。红豆听完了乐曲就回家到胡琴上寻找,多难的曲子红豆都能找到,多贵重的曲子胡琴也总是愿意给他。看完了《英雄儿女》,红豆开始迷恋那些英雄赞歌,那些无限抒情的曲子成了红豆每日练习的压台戏。巷子里的人们很快听出来了,任何一首歌曲都能被红豆弄出伤心来,优美得走了调样。即使是革命歌曲也总是要哀婉凄迷的。那一回学校演出,红豆正在彩排《英雄赞歌》,校长走了过来。校长说,停。校长指着红豆说:“你伤心什么?”红豆怯生生地抬起头,两眼汪了两垛泪:“王成叔叔死了。”“不是死了,是牺牲!”校长拿了一根鼓槌,“要拉得勇敢、自豪,要拉得有力量!是牺牲,不是死!”在鼓槌的威胁下红豆的演出果然一反常态,变得雄壮豪迈。但回到小巷口不久红豆就又把自己还给自己了。老太太们听着红豆的琴声时常背着红豆的母亲议论:“这孩子,命不那么硬。”话里头有了担忧。 红豆这孩子现在什么也不是了,只是一把灰,放在一只精制的木盒子里。那把灰被人们称作烈士。 毕业之后我令人陶醉地从高等学府返回故里,走进了机关大院。我对我的父母说,过些年我就会做官的。我一点也不脸红,一点也不。读书而做官本来就是中国历史的发展脉络。我既不是智者也不是仁者,我不做官谁做?我不做官做什么?我们不能让历史从我们这代人身上断了香火。我心安理得地走进了机关大院宣传部,端坐在淡黄色“机宣0748”号办公桌前,等待微笑与恭维话登门拜访。 这一天风和日丽。风和太阳都像婚后第十七天的新娘,美丽而又疲惫。天上地下都是平安无事的样子。我坐在办公室里盼望出点什么事,但一切都很正常,正常安静得让人沮丧。我泡了茶,开始起草部长让我起草的讲演报告。 事情发生在我写到“取得了伟大胜利”之后。这个我记得相当清楚。一般说,讲演报告中不能缺少“伟大胜利”这样营养丰富的词汇,但在这样的大补过后必须是一个减肥过程。减肥是困难的。这是常识。不能太腻了,却又不能伤了筋骨。我点上了一根烟,“取得了伟大胜利”之后时常令我大伤脑筋。 这时候走进来了一个人,径直走到我的“机宣0748”号办公桌前,左手的指关节敲击我的办公桌面。我很不情愿地抬起头。是一个男人,满脸胡茬。我打量这个没带微笑与恭维话的陌生男人。只一秒钟,我手上的烟就掉下来了。我挂下了下巴,脑袋里头轰的就一下。“你不用怕,”他说,“很对不起,我是红豆。”我笨拙地站起身,我认出了那双韭菜叶子一样宽的双眼皮和那种永远都是二十摄氏度的眼神。这种眼神习惯于后退与寻求谅解。“实在对不起,红豆。”我说,我感觉到我说“红豆”时有一种特别异样的感觉,不像汉语。红豆对我笑笑:“我没有死,我还活着。”红豆这样说。他的样子很怪,笑容短促而又渺茫,好像费了吃奶的劲才从玻璃镜框中挣脱出来。我握过他的手,他的手也像玻璃那样冰冷,是另一个世界的阴凉。

我告诉弦清,红豆他回来了。弦清放下手里的塑料葡萄,不高兴地说,你胡说什么。弦清在马尾松的尾部创造性地烫了几道波浪,兴高采烈地筹办我们的婚事。我说我不是胡说,是真的。弦清转过身研究了我好大一会儿,才说,是真的?我说是真的。弦清没有出现我期待的大喜过望。不是说红豆牺牲了吗?弦清说。没有,我对她说,还活着,虾子一样活蹦乱跳!弦清用小拇指漫不经心地捋头发,手指在耳坠那里停住。红豆他又回来了?弦清这样自语。她的冷淡让我失望。女人一到结婚的前沿就变得愚蠢和残酷,就只知道买塑料水果和变更发型。 我请来了“上甘岭”时的几位朋友,为红豆接风。朋友这东西就这样,闹了一大圈,到后来又回到了儿时的一圈中来了。弦清把天井扫得很干净,洒了水。说是吃晚饭,下午两点多钟人就齐全了。我买了很多菜,我自己也弄不清为什么要买那么多,就好像赌了天大的怨气,就好像明天不活了。花钱时我有一种说不出的仇恨与痛快。今晚得把红豆灌醉。我进了机关从来没醉过。不敢醉。今晚谁要不醉我让他钻裤裆。 几位朋友带来的女士或小姐在弦清的调度下忙菜。我们五六个干坐了一会儿,后来红豆很寂寥地打开了九英寸黑白电视。一个呆头呆脑的男人讲述会计。别的频道清一色是雪花。随着红豆手腕的转动,民政厅的同志就迎着雪花向红豆的旧式瓦房款款而至了。令人心碎的瞬间在红豆的手指间切换,红豆当然浑然不知。我发了一圈香烟。我注意到他们几个今天约好了似的不提红豆。红豆的脸上一直挂着很多余的客套性微笑,这使他看上去很累。我不知道他对我为什么要这样。我拿出两副纸牌,关上电视,说,打牌,这东西有什么看头。 红豆说,你们玩,我玩不好。大家让了一回,后来他们几个玩起了八十分。利用这个美好的时刻我和红豆坐在一角谈起了过去的一些时光。人生中美好的时光总是由怀旧开始。红豆夹着烟,夹烟的样子很笨拙,烟在手上仿佛是长错了位置的手指头。红豆的记忆力好得惊人,许多过去的时光能被他十分细腻地抓回来,红豆的存在使你坚信生活这东西从来就不会“过去”。红豆的归来让我觉得生活一下子美好如初,如青春期的新鲜感觉桃红柳绿地漫山遍野。好极了。真他妈想哭。 我很快注意到红豆的讲述时常在“曹美琴”周围闪闪烁烁。他不止一次地提及曹美琴,说起时又仿佛是淡忘了,总是说成“那个曹什么什么的”。红豆能叫出所有人的名字,对这个漂亮风骚的文娱委员反而陌生。红豆在我面前这么躲藏让我觉着生分、难过。红豆那时候一定经历过无限伤痛的单恋,如烈日下的芭蕉吃力地疯狂与妖娆,却从来错过了花季,年复一年地枯萎而不能表达。红豆历来就是这样的男人,爱上一回便灾难一次。曹美琴是我们班第一个勇敢地挺着两个小奶头走路的女生。这个小骚货把她的凤眼均匀地播给每一个和她对视的男人,包括我们的校长和班主任。我和曹美琴有过一次惊心动魄的见面。这次会晤发生在梦中,醒来时我惊奇地发现老子已经是男人了。曹美琴这刻早就成了老板娘了,她的财富如她的腰围一样每况愈上。好几次我想对红豆说,“她结婚了”,看他茫然的样子,又总是没说。 弦清在天井里喊,该杀鸡了。我和红豆走进天井。我从弦清手里接过菜刀,递给红豆。“红豆,玩一玩,你来杀。”弦清怨我胡闹,怎么能叫客人杀鸡。我说没什么,红豆便接过了刀。我去拿碗接鸡血。 从厨房出来红豆呆愣愣地站在天井中央,右手提刀,左手上却全是血。这家伙当了几年兵鸡都杀不好。我回头看了一眼,鸡却好好的,圆圆的眼睛一愣一愣地对我眨巴,而红豆的手掌却鲜血如注。“怎么了,红豆?” 红豆盯着我。红豆的目光几秒钟内彻底改变了形式与内容。红豆的眼睛发出了类似于崩溃的死光,滚出了许多不规则几何体,如两支引而待发的卡宾枪口,发出蓝幽幽的色泽。 “不……”红豆怔怔地说。 “怎么回事?” “我不杀。”红豆这样说。菜刀响亮地坠地,在水泥地上砸出一道白色印迹。 这时的红豆已经完全不对劲了。我扑上去抱紧了红豆。 “我不杀。”红豆在我怀抱里挣扎。所有的眼睛都瞪大了,默不作声地面面相觑。 “红豆。” “我不杀。” “红豆!” “我不杀。我绝对不杀。”

夜里下起了小雨。夏夜的小雨有一种与生俱来的感伤调子,像短暂的偷情,来也匆匆去也匆匆。我躺在床沿,猛吸下午剩下的半包香烟。弦清坐在草席上面,下巴搁在一条腿的膝盖上。好半天弦清突然说:“我早就知道会是这样。” “你早就知道会是怎样?” “还能怎样,就是这样。” “我问你到底是怎样?” “我不是说了,就是这样。” 弦清不看我,由于下巴的固定她说话时头部不住地向上跃动。这使她的回话多了一种机械与刻板。其实我们都明白我们不想说出的东西。为了回避这份明白,我们不得不自欺欺人。即使面临蜜月也只能是这样。我们保持原样坐着,一宿无话。 最先发现天井门口站着红豆的是他的姐姐亚男。那是早晨七点钟左右。亚男拿着牙缸牙刷站在天井角落的阴沟入口处刷牙。因为某种预感,亚男回过头来,看见一个男人高高大大地堵在门口,一身褪色草绿军装没有佩戴帽徽和领章,手里提了一只印有花体“北京”字样的黑色人造革皮包。男人盯着亚男,疲惫的眼神热烈地翻涌澎湃。亚男瞪大了眼睛,下巴缓缓挂了下去,满嘴泡沫毫无阻拦地向外流淌。“姐。”红豆站在原地说。亚男手里粉红色牙刷落在地上摔成了两截,随后搪瓷牙缸咣当一声在天井里滚了一个半圈。 姐,我是红豆。 亚男的一声尖叫是在对视了十秒钟之后发出来的。她的双手叉进头发捂紧了头部,叫出来的声音类似于某种走兽。亚男吼道,别过来,你别过来。 红豆向我叙述这些细节时冷静得有点怕人。红豆说,后来我妈出来了,我妈抓住我的手只是上气不接下气。后来我妈说话了,我妈说出来的话这几天来我一直没有想通,妈说:“豆子,妈看你活着,心像是用刀穿了,比听你去了时还疼豆子。”红豆后来一直缄默,只盯着鞋尖不语。“我妈这话什么意思?好像是巴不得我死掉。”红豆茫然地抬起眼这样问我。我听了只是心堵,却解释不出。有些事完全属于生死两极世界,彼此彻底不能沟通。 红豆没有提及他的父亲。我注意到红豆甚至有意回避他的父亲。他没有解释,我没有问。 红豆不喜欢他父亲,这是我知道的。虽然父亲从朝鲜归来后就成了英雄,红豆的父亲那只不存在的手掌赢得了所有人的敬重。他的故事与回忆也总是与朝鲜半岛的爆炸声联系在一起。红豆父亲靠惟一的巴掌在学校与工会的讲台上威武地打着手势。亚男眼里的父亲光芒万丈,坐在同学们中间她的心中充满自豪。“这是爸爸,是我的!”她见人就这样说。“你爸真了不起。”老师和同学全这么说的。没有人在红豆面前说这些。父亲赢得满堂掌声与热泪盈眶时红豆总低着头。红豆看不见悲壮与英勇,看见的只是凭空高出的背部和空空荡荡的袖管。和父亲一起去澡堂是红豆最头痛的事,望着父亲,红豆自卑而又难受。“真正的一把手”,有同学在背后称红豆的父亲。红豆如同听到了“上甘岭”一样委屈伤心。 电话是红豆打来的,听上去郁闷沮丧。我说了声“是我”,那头就没有声音了。耳机里只有嘈杂的电流声嗡嗡驶过。我想像不出电话那头他的表情。“我想见你。”好半天后红豆这么说。 “我想见你”,这是红豆在沉默之后对我说的,我从来没有听过男人说这样的话。 红豆的天井里是瓷器与石膏的碎片。这些珍贵的瓷片躲在墙角,如童年时代的儿子面对醉酒的父亲。红豆的父亲又发了脾气,他的脾气必然伴有战争、爆炸与破碎。只有他能这样。 红豆把自己关在房子里,低着头吸烟。满屋子都是烟霭。他没有抬头。按道理他听得见我的脚步。他没有抬头。房子里所有的东西仿佛像烟一样飘忽不定,包括红豆,蓝幽幽地飘忽不定。 我搬过旧藤椅,坐在他的对面。他不看我。我不看他。 红豆把玩手里的香烟,并不吸。后来他终于说:“他都知道了。”“他”就是红豆的父亲,红豆历来不说“爸爸”或“父亲”,红豆的父亲在红豆的任何叙述中都是第三人称单数,第三人称单数是哲学的,正如第二人称单数是抒情的一样。 红豆把目光移向了我。红豆的面部向我转移时我的心中缓缓开始紧张。我知道他要告诉我什么。我不想知道。我不愿意看到红豆的眼光不像红豆他自己。我低着头,看他的袜子,他的脚趾在袜子里不安地蠕动。我是给放回来的,他这样说。 我完完全全听懂了他的话。我是给放回来的,过了一会儿他这样重复。语调和语速几乎一样。听到第四遍时我反而弄不清红豆告诉我的到底是什么事。我的脑袋成了一只馒头,浸在了水里,头皮连同我的思想与感觉一起膨胀开来,浮肿得要离我而去。 他换了一根烟。他换烟的手指细长而又苍白,墨蓝色的血管感伤地蜿蜒在皮肤下面,有一种儒雅浪漫的调子,与他所叙述的战争极不协调。 “那是几号我记不清了,”红豆追忆说,“上了山我就记不清时间了,好像生活在时间外头。”在山上的日子里红豆和别的所有人一样,只能依靠白昼和黑夜来断定光阴。日子变得特别的悠长,每一分每一秒都要用很大的力气才能度过去。石洞的四壁坚硬而又潮湿,红豆蜷着身体如一条虫子蜗居于拐弯的石洞中间,脚一次又一次麻木了,像套上了硕大无比的棉鞋。 那个黑夜红豆钻出了山洞。他被时间弄得快发疯了。他下了一百次决心,就是死也要死在外头,站一站,再倒下去。他走出山洞,扶着枪,耐心地在感觉里寻找脚与腿,困难地蠕动。血液开始倒流,他的腿涨得有锅那么粗,长满针尖与麦芒。他喘着气又跨出一步,就听见“轰——”气浪把他掀了下去。厚粗的棉鞋、棉帽、棉手套被迅速地扒光了,随后什么都没有了。 醒来是在一个早晨。第二个还是第三个没有把握。太阳刚刚升起,热带雨林飘动起冷蓝色的雾,弥漫铁钉的锈味。雾在树干与树枝之间伸出鬼舌头,懒洋洋地舔。其实那实在是鬼的魂,披头散发,栩栩如生。出征前连长说过,这不是雾,是瘴气。红豆躺在地上,阴森潮湿。半空的阳光与瘴气相互搅拌,变幻形态与色彩,如幻觉里的阴府,光怪陆离与狰狞艳丽昭示出死亡召唤。红豆的心中恐怖升腾起来,游丝那样生动活泼。这时候响起了脚步声,在听觉里慢慢向红豆靠近。是人。是三个敌人。戎装。红豆的心里反而平静了。他们走近红豆,又立在红豆的身边,袖口卷上去,手里垂握着苏式冲锋枪。枪口对着地面。红豆看见来人的下唇和颧骨很夸张地突出来,在半空俯视自己微笑。红豆挣扎了几下,向上探出头,看见自己像粽子给裹紧了。一个外国兵单手伸出了枪,用枪管把红豆的下巴拨向了自己,似乎对红豆不满意,笑完了之后便给红豆的脑袋一脚。是皮鞋,红豆晕厥前感受得到皮革的触觉。 红豆从此就被带进了一个陌生的山沟,被换了一身衣裳,左胸有一块淡蓝色的咔叽布,上面缝有白布剪成的阿拉伯数字:003289,红豆看着这块咔叽布,不止一次对自己用汉语说,我是003289…… “我有过自杀的机会,”红豆说,“可我怕。我怕死掉。”红豆这样说,满脸愧色。 “你已经赢了红豆,你活着。”我说。 红豆不吭声了。他的目光清澈了几秒钟,即刻又回复到迷茫。红豆笑着对我说,不要你安慰我,大学生,我也是二十来岁的人了。我没有安慰你,我对红豆说,你不欠别人什么,你谁也不欠,你得到的生命本来就是你自己的,本来就这样。红豆看着我,只是轻轻地摇头。你不懂,他说,你真的不懂。我是不懂,我说,可我知道,你比别人做得更多。红豆的眼里有许多潮湿的东西,眼光委屈而又怯弱。你不懂,红豆说,弄懂一些事,有时靠大脑,有时直接要用性命。你不懂,你真的不懂。红豆说完这句话就把目光移向了窗外。木棂格把天空分成均等的鲜蓝色块,天空的色彩清纯宁和,没有气味和形状。红豆望着天上自由仁慈的嫩蓝色,说,多好,窗格子外面的蓝天多好。 红豆的父亲又开始了猛灌烧酒。这个光荣的志愿军战士在酩酊之中追忆起一个又一个至死不渝的英雄们。他又看见了他们视死如归。红豆的父亲心中涌起了豪情万丈,只有他们这一代人才理解视死如归。他们用生命坦然地一次又一次解释这个词:走向死亡,就像回家一样。 就像回家一样。他的儿子也回家了。他没有死,是真的回家。他为什么不死?妈妈个毬!他为什么还活着?他把酒壶砸在了地上,抬起胳膊指向了远方:“三班长,加强火力,给我冲,杀!” 革命烈士三班长完全可以不死的。那次包围其实已经成功了。美国佬的汽车被拦在了七号公路上,双方对峙,相互射击。美国佬看不见我们的人,他们龟缩着脑袋盲目放枪。三班长用中国英语重复那句话:投降,美国佬!美国佬不投降。他们趴在汽车底下就是放枪。三班长扔了三八枪操起了两颗美式手雷,高叫了一声,共产党员,上!三班长满身豪气一身虎胆,高举手雷呼啸着下山。美国人马上发现三班长了,他们一起向三班长射击。三班长是站着牺牲的。打扫战场时有人发现三班长趴在地上保持着冲锋的姿势。三班长用生命吸引了敌人。团长听到这样的汇报后背过身沉默良久,转过身团长流着热泪高声说,我们的生命是党的,党什么时候要,我们什么时候给。团长这句话传遍了三八线内外,战士们举起枪纵情高呼:敌人有钢枪,我有热胸膛;飞机大炮不可怕,赤手空拳揍扁它。美国佬幸好听不懂汉语,要不然,少不了屁滚尿流。

下班的路上碰上了亚男。她显然在等我。亚男的样子很疲惫,失神的大眼四周有一圈淡黑色。亚男冲我无力地一笑,算是招呼。我停下车,和亚男一起站在路边。亚男不停地向四处张望,好像怕遇上什么熟人。我点了支烟,说,说吧,亚男。亚男的嘴唇张了几下,眼圈却红了。我说,红豆出事了?亚男摇摇头。好半天才说,没有。亚男的双眼斜视着大街的拐角不停地眨巴。亚男说,你救救红豆吧,他快要饿死了。亚男说完这话就把脸捂进了巴掌,她尽力克制的样子使她看上去憔悴不堪。那些泪珠很快从她的指缝隙里岔了出来。到底怎么了?我说。亚男的脸侧到墙那边去,说,这么多天,他一天就吃一个馒头,他说他不配吃家里的饭,一天就一个馒头,走路都打晃了。亚男从上衣口袋里掏出几张钞票,慌乱地塞在我手里,说,求你了,我求你了。亚男离去的背影使大街充满秋意。 点菜时红豆的神情很木讷。我大声说,兄弟我发财了,今天白捡了三千块。红豆恍恍惚惚地问,真的?我说当然是真的,要不我请你做什么?我又不是冤大头。红豆脸上的样子幸福起来,也漂亮活络了起来。长得周正的人就这样,心里头幸福了脸上就越发神采飞扬。红豆脸上的幸福模样在第一道菜上桌之后就飞走了。是鱼。红豆低着头,全神贯注地望着鱼。红豆孩子那样按捺不住脸上的馋样,显得无从下手。无论如何也是不该先点鱼的,红豆吃得很猛,他的慌张吃相穷凶极恶,让人心碎。他的嗓子马上给卡住了。卡住之后红豆的脸给憋得通红,直愣愣地望着我。红豆走出去,弓下腰用手抠挖。他呕吐时痉挛的腰背使他看上去像一只刚出水的海虾。霓虹灯光在他的身上变幻,有一种热烈的伤心。过了一会儿红豆进来了,双眼的眼袋处挂着泪珠。红豆高兴地说,行了。这时候招待送上来麻辣豆腐,我说,你慢点。红豆埋下头,嘴里发出凌乱无序的咝咝声。红豆歪着嘴巴毫无章法的咀嚼使我胸中的一样东西被慢慢地咬碎了。我说,我买包烟。出了门我的眼泪就流下来了。抬起头,满天的星光浩瀚,无情无义。 进门时红豆在打嗝。红豆的脖子都直了。我说红豆,明天我给你找份工作,兄弟我大小是个官了,明天就带你去图书馆。红豆只是打嗝,在打嗝的间歇清晰地说,不。我笑起来,说,累不死你,你的头儿是我的一个朋友。红豆说,我不。为什么不?我说,工资不比我少。红豆不开口。又猛吃了一气,红豆低声说,我这样的人怎么能到那种地方工作。为什么就不能,我说,你又不欠他的。红豆愣神了,目光也晃动模糊起来。你不要安慰我,红豆说,我不要你安慰我。 我料不到红豆会这样。红豆他不该做这种事的。送他回家后我就悄悄走了。半路上不甘心,又回来劝他,他还是去图书馆上班的好。红豆的屋子里灯光很暗,类似于神经质的眼神,有一种极不寻常的癔态。我轻轻走过去,却听见了里头很吃力的声音。红豆身体弓在那儿,低着头,裤子踩在地上,两只手在身前慌乱地忙弄。红豆的嘴里发出困难阻隔的呼吸,在期待中痛苦地战栗。后来红豆抬起头,绝望地弯下腿。红豆的身影躺在镜子的深处,如已婚女人随意丢弃的秽物。 半夜醒来时万籁俱寂,烟头在黑暗中吃力地闪烁,那种挣扎和猩红色的悲伤让我联想起红豆。这些日子红豆的失神模样顽固地占据了我的伤感高地,使我的整个身心受控于那份隐痛。 说到底红豆还是不该做男人的,如果他是女人,一切或许会简单起来。上帝没有让红豆做成女人,是他的失误之一。上帝万能,却不宽容,这也许是创世纪的不幸,也是人类沉痛的万苦之源。生命是讨价还价不得的,无法交换与更改。说到底生命绝对不可能顺应某种旨意降临你。生命是你的,但你到底拥有怎样的生命却又由不得你。生命最初的意义或许只是一个极其被动的无奈,一个你无法预约、不可挽留同时也不能回避与驱走的不期而遇,你只要是你了,你就只能是你,就一辈子被“你”所钳制、所圈定、所追捕。交换或更改的方式只有一个:死亡。红豆,你没法不是你。不必祈祷或抱怨,红豆,你只能忍耐你自己。 红豆,那天你对我说,回来时我站在遗像前,怎么看也不像我自己。我对你笑笑。我说当然不像,那时候你如花似玉呢。沉默了好久你终于说,我真希望这一切全是真的,一个我死掉了,另一个我又回来了。我笑笑拍了拍你的肩膀,就是没有注意你说话的神情。我掐灭了烟头,为我的粗疏而哀叹。人类总是与生活中最重要、最本质的东西失之交臂,那些东西又总是展示得那么平淡。 遗像是我去照相馆放大的。走向照相馆时我的内心一片寒冷。马路西侧和房屋的檐口堆满积雪,马桶们和老太太们蹲在太阳底下怀旧。我和你的父亲翻遍了你的遗物,没能找到任何身着戎装的相片。我一直纳闷,你怎么就是没有一张英姿飒爽的军人肖像呢?军服与手握钢枪无疑能展示出死亡者的悲壮,但我们就是找不到。最后你的父亲失望地翻到了那张穿夹克衫的黑白相片。你的脸上挂满稚气,对着四十五度的左上方害羞而又英俊地憧憬未来。你妈端详了你好大一会儿,说,天太冷,这件夹克太薄了。在照相馆的柜台前,我后来接过了带有上光机热温的遗像。你的憧憬被无比肃杀严厉的黑框关紧了。我的心一点一点地沉下去,手上的相片也一点一点变得冰凉,你的生命被无情的黑框抠走了。你的生命成了一张黑白相间的二维平面。 你妈时常对着遗像愣神,她老是说,这么活生生的,怎么能做遗像?他还活着呢。 而你终于看见了你的遗像。我不知道你拿起那张带有黑框的自己时内心是怎样一种涌动。只是在很久之后你对我说,那张相片不像你。后来那张相片在你父亲醉酒之后破碎了,你的父亲撕扯着你,带着极浓的酒气吼叫,你不是烈士。你活着干什么!他举着惟一的拳头说,你不是我的种,我没你这个儿! 红豆的房子里又响起了二胡声。那条深长的灰褐色长巷从头到尾飘动起颤悠悠的琴声。看不见二胡演奏者,那些与蛇皮一样粗糙沙哑的声音与咸鱼气味和腐烂的韭菜气味相混杂,构成了小巷不可变更的历史性脉络。琴声不是曲子或旋律,是一个又一个单音的升降爬动,1﹏﹏2﹏﹏3﹏﹏4﹏﹏5﹏﹏6﹏﹏7﹏﹏1然后又是1﹏﹏7﹏﹏6﹏﹏5﹏﹏4﹏﹏3﹏﹏2﹏﹏1。在漫长绵软的爬音之后,红豆开始演奏一些旋律;是他自己随意拉出来的调子,婉约而又松散,多数带有不确定的内心怨结。实际上不是那些声音依赖于他,而是他必须依赖于那些声音。他的揉弦越来越臻于完美,一丝一丝液体旋涡那样百结愁肠。红豆二胡里那种没有故事的抽象叙述和没有情感的抽象抒发打动了所有驻足的人们。许多过路人会停下自行车,用一只脚尖支在地面询问,谁,谁拉这么伤心的二胡?红豆不知道这些,红豆早就不关心二胡的演奏效果了。

我和弦清的婚礼如期举行。按照我们民族的习惯,我一直想把婚礼安排在春节前后,借助满天的劈里啪啦和遍地的碎红碎绿,把婚礼弄得大雅大俗。弦清说,她的肚子天天在长,怕是等不到那么遥远的日子了。我说,要么就结了吧。 我的蜜月是一个极其尴尬的蜜月,没有一个新郎像我这样无所事事。每到晚上弦清就会摸着腹部对我苦笑。为了分散注意力,弦清常和我说一些闲散话题。她近来喜欢谈论红豆,红豆时常恭敬地喊她嫂子。红豆喊弦清嫂子的一呼一答里,他俩之间充满了一种宁静的幸福。我发现对新婚女子最好是喊她嫂子,“嫂子”会使年轻的女人更像女人,通体发出母性的奶质芬芳。 “我今天在大街上看到红豆了,”弦清这么说,“他在娇娇时装店里,好像是卖东西。”“你说什么?”我问弦清,“红豆在哪个时装店?”“娇娇时装店呀,这个我总不会看错的。”弦清肯定地说。我没有再开口,过了很久弦清捅了捅我的胳膊。“怎么啦你?”“你知道那家时装铺子是谁开的?”我说:“是曹美琴。你听我说过没有?曹他娘的美琴。” 曹美琴的店铺夹在两幢旧楼房中间,从门口向空中看去,那两幢楼房仿佛外国兵俯视被俘的红豆。“娇娇”两字用了圆角的儿童体绛红色,不规则地斜放在门楣上方,对着大街撒娇。千百惠的歌声从里头飘出来,使小店笼罩了一种咖啡色的焦虑春情。 曹美琴的嘴巴长在她的口红那儿。她的嘴唇又饱满又肉感。曹美琴歪在“收银台”的左侧,棕褐色的“摩尔”香烟在她的胖指头之间显得修长而又华丽。她吐烟时把嘴唇和口红撅得很远,有一种渴望吻或暴力式的妩媚。红豆坐在内口和一个在少女舞蹈队中笨手笨脚的男孩差不多,多余而又不协调。每过一些时候红豆就要找点话题和曹美琴搭讪几句。曹美琴说,红豆你喜不喜欢这儿?红豆说,我喜欢,我就是喜欢逛大街,一家商店换了一家商店地乱跑。曹美琴笑笑,红豆你还是那样。红豆想了想,也跟着笑起来,说,我还是哪样?曹美琴摁灭香烟瞟了身边的两个女工,脸上欲说又止的样子,使她富态的脸上多出了别样的风情。这时候一对勾肩的恋人走进了小商店,红豆马上想站起来。曹美琴伸出手,摁在了红豆的肩头。你站起来做什么?有她们呢,曹美琴说。红豆的眼神被她的手指弄得慌乱不安起来,不停地打量那些玫瑰色指甲。红豆注意到曹美琴的手指柔软丰腴,发出蜡质光芒,有一种美丽淫荡的双重性质。老不干活,这成什么规矩了?红豆红了脸这样说。她们会干的,曹美琴说,再给她们加点薪水不就得了。你看看,我来了,就多花你的开销。曹美琴故意生气地说,你就看到钱,亏你还是个男人。红豆望着曹美琴只是傻笑,心里头装了一千只幸福的小狐狸。曹美琴抿紧了嘴巴,用中指弹了弹红豆的领口。红豆僵了上身,十只脚趾开始在袜子里乱动。 曹美琴又点上“摩尔”,给了红豆一根。红豆拿在手上只是把玩。人呢,就这样,曹美琴望着大街自语说,飞了一大圈又全回来了,你看看你们几个。我不一样,红豆低声说,我和他们几个不一样。什么一样不一样,你瞧瞧你,把口袋放到打桩机里,也压不出二两油来,还差一点把性命赔了。你真是,要是呆在家里,红豆你少说也能赚二十万。红豆愣愣地说,你才说叫我不要只盯着钱的。曹美琴摇摇头,笑起来,一脸怜爱的样子。呆子,红豆,你真的是个呆子。 高中一毕业我们这一窝鸟就散了。我们读大学,这是天经地义的;红豆考不上,这也是顺理成章的。在高考最紧张的日子里红豆都没能放得下那把二胡。高考对他只是个样子,他的父亲盼望着红豆能够进入军事学院,成为能和麦克阿瑟平起平坐的五星将军。初中时代红豆就萌发了走进音乐学院的美梦,父亲指着那把二胡说,做你的梦,这东西能拉一辈子?能当饭吃?红豆有没有打消他最初的念头我不得而知,总之红豆没能拉成二胡,也没能进入大学。 红豆的待业时代整天在家里抄写乐谱。他靠自学领悟了七个阿拉伯数字标示的高低、长短和调式。这个时候的红豆依然人见人爱,被他的母亲视为明珠。左邻右舍的大妈和阿姨们评价男孩依然取样于红豆的尺度。“你瞧他脏不拉叽的,比不上人家红豆的一半。”大家都这么说。 秋季是梧桐树叶纷飞的季节,也是恋爱、结婚、征兵的季节。父亲从外头回来说,红豆,征兵了。红豆半张着嘴巴望着他的父亲,又把目光移向了他母亲。“妈——”红豆这样说。红豆的母亲说,你瞧他,可是个当兵的料?红豆的父亲沙着嗓子说,部队是革命的大熔炉,什么样的人都能百炼成钢。当兵的人多着呢。红豆妈说,咱家豆子还是个孩子,还没有全发育好呢。那就更应该去,父亲加大了音量说,是男人就该去当兵,三年的萝卜干,回来时保证你的小东西长得像酒盅子一样粗。红豆听了这话脸上的颜色就变了,红豆就是听不得父亲这种粗鲁的样子,低着头,脸上红得十分厉害。这时候红豆的妹妹刚刚放学回来,开了门就说,哥,人家都报名参军了,你怎么不去?父亲说,谁说你哥不去了?妹妹说,我哥要穿上军装,一定更帅。红豆虎着脸走上前来说,小丫头家疯疯癫癫地瞎掺和什么! 红豆,打仗好不好玩? 不要和我说打仗好不好,我不想说打仗。 打仗到底是怎么回事嘛? 打仗就是我杀掉你,要不就是你杀掉我。 死了多可惜。 死是责任。打仗就是让军人承担这样的责任。 谁让你承担了,他肯定是个浑蛋。 你不要瞎说。美琴,这不是玩笑的话。 打仗肯定和电影上一样。 不一样。电影上人老是死不掉,打仗时一枪就死了。打起仗来一颗子弹就是一条命。 红豆,你打死过外国人没有? 不要和我谈打仗。你再不要问我打仗的事了。 问问嘛。 我记不清了。我不知道有没有打死过人,我就晓得放枪,我不放枪别人就会对我放枪,我记不清了。 有女人吗? 我不知道。打仗时就只有人。没有男和女,老和少,贵和贱,美和丑,胖和瘦,上和下,没有这些。打仗时就只剩下了人,你要我的命,再不就是我要你的命。 你怎么老是命呀命的? 打仗就好比赌博。赌性命。打仗时一条命就是一张牌。红桃3或黑桃A全是一张牌。一打仗就想起来命值钱,枪声一响命又太不值钱。子弹可全是长眼睛的,在天上乱飞,寻找你的性命,找到了它就要拿走,就把你的尸体丢给你。 红豆你瞧你说的,打仗要真这么吓人,还拍那么多打仗的电影干什么。 世界上就只有两种人,一种人看,另一种人被看。看的人永远不会被看,被看的人永远不知道看。 你瞎说什么嘛红豆,我怎么一句也听不懂了嘛。 我的话全是废话。最听不懂的该是枪声,枪声…… 红豆你全把我弄糊涂了红豆。 我说得太多了。我真的说得太多了。我也弄不懂怎么每次和你在一起都说这么多话,我从来不说这么多的话的,我每次我就是几次就…… 你真是个乖孩子…… ……你不要这样……这样不好。真的你不要这样。 红豆……嗯红豆。 你不要这样。你真的不要这样。

热带雨林远不只是空中看到的那种妖娆。大色块的绿颜色被泼洒得铺天盖地。瘴气与潮湿如中国画的空白,绵延流荡。 红豆半躺在坑道内,背部倚着石壁。不规整的石头如肾虚者的睡眠,盗出一身又一身冷汗。贝雷帽倒放在左侧,冲锋枪被他抱在怀里,枪口搁在了肩头。光线昏沉又有气味。红豆闭着眼,坑道里所有的人都用这种坐姿怀旧或茫然。红豆的胃部一阵一阵的灼痛隐约地蜿蜒,那是大剂量的抗生素在胃里烧的。为了抵御雨林的瘴气和伤口过早的感染或化脓,走上前线每个人都必须极限剂量地服用抗生素。坑道里的空气又厚又浑,有一种半透明的阻隔,红豆昏然欲睡,但又难以入眠。衣服是脱不得的,脱下来就会被蚊虫包围,就会在皮肤上黑黑密密地压上一层。红豆奇怪人一走上战场毛孔里流出的怎么就不是汗了,是油。这些油在皮肤上结了一层硬硬的壳,让你恹恹欲睡又烦躁不安。红豆闻到了自己的气味,红豆不喜欢自己身体的气味。洗个澡,吸一口干净的空气,再喝一口透明的白开水——只有上帝才能享受这样的礼遇。 这里是318高地。红豆就晓得这里是318高地。战争使一切都变得简单成了阿拉伯数,像未被演奏的乐谱一样枯燥。红豆用了两个黑夜才随安徽籍的二排长来到坑道。在地图上他看到过他的阵地,像一个大指纹。现在红豆就在这个指纹底下,蚂蚁一样一动不动。 爬进坑道红豆闻到一股极浓的尿臊。红豆问二排长,这里有人住过了?二排长说,有。他们哪里去了?红豆问。二排长说,下去了,要么死了。红豆注意到二排长没有说“牺牲”或“光荣”了,而是说“死了”,觉得“死”咔嚓一声又向自己跨了一步。死这个东西在战场上特别感性,手一伸就能摸到。红豆紧张地问,我们也会死吗?二排长看了红豆一眼,好半天才说,军人不该问这样的问题。 偶尔有枪声在远处响起,分不清是敌人的还是我们的。人类有多种语言,枪声却只有一种。 夜里一批客人走进了红豆他们的石洞。不是敌人,是蛇。 最先发现这种爬行动物的是一位南京籍战士。大早他从地上起身时习惯地摁了摁上衣口袋。他的袋里多了一样东西,手感柔和而又绵软。拍了一下,就动了。他把手伸进去,一把就抓住了,往外拖。拖着拖着他的眼睛就绿了,这位写过血书的战士摔着手就喊,蛇,蛇。大家全惊醒了。醒了之后大家四处寻找,看自己的身边有没有。越找越多,就像青春期的噩梦一样,蛇一条又一条地找出来了。不知什么时候它们一点声响都没有地弯弯曲曲地爬进了石洞了;它们卧在石头的边缘或腹部,你一动石头它冲着你吐信子。它们自信而又沉着,安静地望着这批惊恐不安的年轻人。过了一刻就有人从鞋里倒出蛇来了,然后就是水壶、帽子和子弹箱。那些蛇一尺来长,躺在所有的地方等待你的触觉。 最后那位南京籍的战士说,看看洞门后头。二班长打了手电往黑暗的门后照去,顺着柱形电光大伙看见数十上百条花蛇正挤成一个大肉团子,勾打连环首尾相接地挤动。它们光滑柔和的棍形身体游动时显得张力饱满,它们曲折地扭压,缓慢固执,伤心悲痛,发出轻轻的吱吱声。一些蛇向别处爬去,另一些则又从别处爬来。它们搅得淋漓而又黏稠,就看见无数小舌头在这个大肉团的表层上来下去,进去出来。 二排长关了手电,每个人都感到身体上皮肤的面积收紧了。他们手拉手、身体紧贴身体,弓着腰一动不动。他们不说话,尽量控制呼吸的声音。小南京叫了一声就要拉开枪栓,被二排长缴了,吃了一个嘴巴。 二排长,你毙了我,我不怕死,你毙了我! 住嘴。你这狗娘养的。 小南京的眼睛就怔在那里,目光里全是蛇的爬行曲线。 那些蛇终于走了,像它们无声无息的来,一条不剩。战士们在蛇的光临之后养成了一个习惯,坐下时先用枪托敲一敲,响了,才坐下去。 一切平静如常。 那是红豆当班的夜。红豆恰恰是在他值班的那个夜里睡着了的。上山以来红豆第一次睡了一个凉凉爽爽的觉。他轻松幸福地睡着了。他梦见了家乡,在家乡的护城河游泳。天快亮时红豆醒来了。他感到一个战士的大腿压在他的身上。他推了推,没推动。但红豆的手很快感到那条大腿特别地凉,手感也特别地粗糙,正缓缓慢慢地呈“之”字形向内蠕动。红豆睁开眼,睁开眼后红豆就大叫了一声,二排长!红豆自己都听得出这一声“二排长”不像自己发出来的。一条五米多长的巨蟒正懒懒散散地爬过他的身躯。红豆的身体僵在那儿,红豆听见了一阵极猛烈的枪声。枪声在坑道里有一种惊天动地的效果。红豆的两只手绝望地往石头里抠,那条巨蟒的秃尾在红豆的身上裹紧了,极有韧性地收缩。一位战士用长刀砍下去,刀却给弹了回来,这时候走上来几个人一起推,巨蟒的尾巴重重地摔在了地上扭动。红豆猛扑到了二排长的怀里。我怕。红豆张大了嘴巴哭着喊道,二排长我怕。坑道里又是一阵枪声,五米多长的巨蟒给打烂了,许多肉片飞离了身体,黏在石头上抽动。 战士们又挤成了一团。他们分开时满脸是羞愧。他们望着二排长,这个坑道里的最高指挥官。我也怕,二排长终于说,我能够面对死亡,却不能忍住恐怖,我怕,我也怕…… 这么说着光线慢慢明亮了。大家向洞口望去,两团黑糊糊的东西圆垫子一样垫在洞口。二排长爬过去,圆垫子活动了,伸出了两只巨大的脑袋,对着二排长叉出一寸多长的蛇信子。二排长跳过来,大声说,打打打,机枪给我狠狠地打。 红豆躺在坑道里反复回忆起父亲。这个顽固的念头像父亲一样刚愎。整个童年与少年,有关战争的内涵是父亲带了酒意的自豪与怀念。战争是父亲的初恋。战争在父亲的眼里妩媚动人。他们的生命是怎样演绎战争的,在红豆看来是个谜。红豆是从声光组合里了解战争的,他在电影里对号入座地寻找过父亲。找来找去父亲始终在家里讲述“在朝鲜”。父亲喜欢打仗,电影上父亲那一辈永远拿生命不当事,在死亡与恐惧面前神采飞扬兴高采烈。他们没有眼泪,没有胆怯,没有感伤,也没有后退。只要能胜利,能凯旋,能完成那一份光荣与梦想。死可以含笑九泉,而贪生则活得和猪一样脏。人……是个什么,人怎么这一刻是这样,那一刻又是那样。 “我不是人,”红豆轻声对自己说,“要么他就不是。”红豆很突兀地高声说。“我不是人,要么他就不是。”二排长回过头,问:“你在说谁呢?”红豆安稳下来,一连一个星期再也没开口。

红豆好久不来了。弦清几次问我,红豆近来怎么样了,我说挺好。说这样的话我并没有太多的把握。上午我骑车出去办事,曾拐到娇娇时装店,两个小丫头在里头张罗。我说,老板呢?小丫头说不在。那么红豆呢?小丫头还是说不在。我说他们哪里去了,两个丫头相望了一回,说,我们哪里知道。小女孩们的相对一望有时具有极隐晦的性质。 红豆的青春年华昏睡了多年之后在一个午后启碇萌动。他的生命以飞翔的姿态翩然闪烁。这个午后有极柔和的橘黄色阳光,阳光从曹美琴所喜爱的乳色百叶窗中间斜插进来,在床头上方叠映出窗的平面构成。经过漫长的试探、启蒙、心照不宣之后,曹美琴终于和红豆平躺在她的席梦思上了。红豆不停地打量百叶窗,说,拧紧吧,这么多的阳光。曹美琴拍了拍红豆的腮,说,呆子,外面太亮,看不见房间里的。红豆不做声了,回过头来盯着曹美琴,一下子就掉到她的瞳孔里去了。两人的对视使呼吸变得急促而又失去了逻辑性。红豆手忙脚乱起来,脑子里一片空白。不行,红豆说,不行,我要化了。 红豆的身体开始了一场惨痛的战争,最痛苦最残酷的幸福与愉悦刺进了他的每一个角落与指尖。 这是怎么了,红豆说,我这是怎么了,我怎么像触了电了。 曹美琴没有动。这个老到的女人了解初次的男人,他们总是渴望跳过最艰难的开垦与跋涉,以期直接到达胜利与辉煌。曹美琴吮着红豆的食指尖说,还是第一次吧? 我从没有做过这种事,红豆幸福地低着头说,我第一次做这种事。 你怕不怕? 怕。我怕。 你怕什么呆子。我又不是母老虎你怕什么。我是喜欢你才让你这样的。 红豆感动得要哭了。红豆想说什么,却什么都说不出了。红豆又一次提起了自己的生命全部倾注给了她…… 红豆……曹美琴闭着眼睛,头部在蓬勃的长发中间来回转动。红豆你疯了……红豆你真的疯了…… 红豆的胃就是在这样飘香的日子里发病的。他坐在墙角里捂着胃部用生动的目光望着我。这些疼痛的日子是不是他一生中最幸福的时光无人知晓,我所能知道的只是他爱着曹美琴,这个相当关键。大部分男人在二十岁之后都能学会把他一切放在心底,红豆这一点相当糟糕。他的黑白分明的眼睛是他灵魂的闭路电视,一和你对视就向你做现场直播,他转播时那些黑白就成了彩色的了,就把这个世界弄得红装素裹了。 活着多好,红豆这样说。红豆说话时歪着嘴巴,他的手向胃部摁得更深了。“人是什么?人就是身体。身体多好。” 我和红豆安静地坐着,听他偶尔来一句没头没脑的话。天气开始变凉了,外面的风和外面的树都流露出了苍老的气息。我给了红豆一支烟,红豆说他不想抽,我便不停地抽那包用公款购买的红塔山。这样的香烟我怕是抽不到了,我已经得罪了管票子的顾太太了。三天前就得罪了。我走进会计室大门时顾太太正在数钱,她的胖手每捻动一次她的胖下唇就哆嗦一次。顾太太看见我后便向前起来,放下了手里的活,拽住我的衣袖把我拖进了隔壁。 你有个同学去打仗了? 打过了,他在家里。 做了汉奸了吧? 别瞎说,现在哪里有汉奸。 是这样,做了叛徒了,是吧? 怎么会呢。 啧,你呀你,还瞒我。我老头子在民政局,亲口对我说,他给抓了。 这是哪儿对哪儿。 什么哪儿对哪儿。抓了还不就是叛徒,还不就是汉奸。 谁他妈的这么说。谁他妈的说胡话。 这还用谁说。这个道理谁不懂。中国人都懂。 我操。 咋这么说话呢,你操谁? …… “嫂子什么时候生?”红豆静了一刻突然这样问,“嫂子怎么怀得这么快?”“当然怀得快,”我说,“要不怎么是嫂子呢?嫂子总得有嫂子样子吧?”“嫂子生了孩子让我来起名字,是丫头呢,就用个红字,是小子呢,就用个豆字。”“算了吧,红豆,”我说,“孩子不成了你的了,你那个‘红’‘豆’还是分给你孩子吧。”“我给你说真的。”红豆的眼神突然充满抑郁,蒙上了一层淡蓝色的雾。“我怎么能要孩子。你的孩子就是我的了。”“怎么会这样呢。”我笑了笑,笑完了我突然觉得这笑声太假,“你会有自己的孩子的。”“我怎么能要孩子呢,我这种人怎么能要孩子。算了。你不答应就算了。”红豆这样嘟囔。“你会有的,你结了婚想没有都要烦死人。你一不小心就会有的。”红豆的嘴角浅浅地拉了两下,说,不说这个了。我们不说这个。我的胃疼得太厉害了。

红豆的父亲从红豆生还的那天起开始风蚀。越来越深刻的变化显现于他的发愣之中。他时常站立于碎瓦片之间,如古代的圣贤先哲巡视破碎裂痕中间的考古意义。孤独感如他皮肤上的褶皱一样越来越深了。他曾经奢望他的后代能在他千古之后重新烛照他的雄壮当年。他真的这么想过。枪声和炮声是不该淡忘的。首先忘记的恰恰是他的儿子。好几次,他甚至想追问老婆,红豆这个王八羔子到底是不是“他的”。但他终于从红豆清晰起来的面侧轮廓否定了自己的虚证。红豆颧骨那一把太像他了。如他水中的影子,只是在轻飔乍起之后轻柔地波动了起来。红豆父亲的叱咤身躯缓慢地走向委顿,他肩部的倾斜坡度变得陡峭。一场战争塑就了他,另一场战争却又消释了他。 坑道里燠热得让人晕厥。每一次呼吸都是一次希望又是一次绝望。你的肺叶永远都打不开来,如初恋中固执的女子老是不停地对你说不。他们不打仗,整日整日地听见自己说不,我不。战争并不意味着打仗。打仗只是战争的一个部分。所有的忍耐、接受、焦虑、恐怖,都成为打仗的附属物,吸附在战争的隐体下面。 坑道里没有打仗,但坑道里笼罩了战争。坑道里的战士至今没有打过一次仗。他们接受的命令就是“待命”。“命令”和“待命”才是战争。战争中似乎惟一重要的只剩下命令。生命退位到了命令的载体、命令的生物形式与意动状态。生命存放在你的躯体内,有命令你就用他去执行,没有命令你就让他继续等待。 呼吸越来越难以忍受。红豆感到呼出来的气都像大便一样干结。 黎明时分红豆听见有人在喊:“我要出去,你让我出去!”这个时候许多人都在半昏迷的睡眠之中。人们没有听得清是谁在叫喊,就听见有人站在了洞外,站在洞外用枪对着天空猛烈地扫射,用汉语诅咒。 远处也响起了枪声。是一排枪声。许多弹头在洞口的岩石上击起火光,反弹出去拖着悠扬的金属尾音。然后一个身躯便倒下了,红豆在昏暗的光线中看见身躯底下蜿蜒出黑色液体,越淌越粗越淌越长宛如一条游动大蟒。 不再呼吸的南京籍战士被抢回了坑道。抢回来时已经是一具“烈士”。战争中生命不是一回事,尸体却是值大钱的。对尸体任何一方都会像秃鹫,在天上盘旋,投下移动的阴影,等待机会使尸体属于自己。为了这具南京籍战士的遗体,敌人却又丢下了三具。短暂的战斗使坑道付出了很大代价,几乎每个人都轻重不等地受了枪伤。 红豆没有受伤。令人不可思议的是红豆没有受伤。红豆只是在左臂让弹片划开了一寸多长的口子。战争仿佛就是与人体过意不去,每一次都让你毁灭,让你残缺。战争是另一种意义上的男女做爱,以惊心动魄开始,以身心俱空收场。 事情的发展表明,或者说后来的事迹表明,红豆没有受伤才有了他多年之后的松散岁月。命运使红豆在战争里头往深处越爬越远。 二排长坐在红豆面前的子弹箱子上。他扔掉那支短得烫手的烟头,说,红豆,只能是你去了。 哪儿? 那儿。二排长指了指苍莽的雾中,说,9号洞,那个战土牺牲了。 我一个人? 你一个人。 洞里头死过人? 每一块地方都死过人。 这是命令对不对?我一定得去对不对? 是命令。我是你的长官。长官的话就是命令。 再和我说说话,好不好? 好。 给我一只小镜子,好不好,我的丢了。 我没有镜子。打仗时人不能照镜子。这种时候人不能看自己。忘掉自己。 我……有点怕。 你不要不好意思。人人都怕。什么是了不起,了不起就是心里害怕却硬去做。伟人就是这种人。你手里有枪。枪里有子弹。子弹里头有火药。那是我们的祖先发明的。你怕谁你就杀掉谁。 我知道。 你不要出洞,你就很安全。千万别出来。 我知道。 你一出来就有眼睛瞄准你。到处都有枪口望着你。 我知道。 不能射击老鼠,也不能射击蟒蛇。千万不要杀生。除了杀人。 我知道。 好了。向我敬个礼,你可以走了。 红豆本能地提着枪,准备起立。二排长把他摁住了,指了指头上的坑道顶。 红豆就坐着向二排长侧手举右掌。二排长回了一个军礼,标准肃穆的军礼,斩钉截铁而又意韵深长。

日子美好如常。弦清的肚子按部就班地发展。没有什么好抱怨的。我日复一日地做一些极重要而又仿佛没有“屁用”的事情。“屁用”这两个字必须用上引号,我转引了弦清的话。“屁用”这一说法从汉语意义上考证一番是极尴尬的。明明是说“用”,而一“屁”便没用了。汉语习惯于用生理意义上的东西表示肯定或否定。 每个晚上总要看电视,看看电视里各国领袖们参加各种会议,为世界人民的幸福与和平而微笑,而干杯。当然,每天都有战争,感觉上又茫然又遥远与我们生活比邻若天涯。没有人振奋与同情。战争仿佛是少不得的,歌舞升平里总要一些点缀,这也是人类通往神圣的方式与途径。电视里的战争都是具有“美学意义”的,正如大街上肝脑涂地的车祸,总是有人看的,只要死者不是自己,正如一个孩子掉进老虎的笼子在虎齿之间挣扎,也是有人看的,只是千万别是自己的孩子。看完了就有了传说,有了童话,有了神奇,就有了艺术,就有了“美”。 无聊的日子里我多次拿起该死的钢笔,提起钢笔我就情不自禁地,也可以说不由自主地往红豆的身上联想。这个卑鄙的念头令我兴奋而神往。我的想像力如亚力牌啤酒泡在红豆的那边升腾横溢。我终于弄清了为什么一次又一次听他讲那场战争。人一不小心就让自己骗走了。我就是这样的。 在许多夜里我都做那种启示录式的遐想,如乞丐,如犹大,如圣徒先知、施洗者约翰。我的手放在弦清的腹部,靠手感、靠播种者的直觉倾听自己小生命的律动。我做这种抚摸时脑子里想着那块绿色雨林,雨林下面的雷场和生与死。我的许多伟大思想就是在手掌下面的律动中萌生的,我一次又一次看见上帝的下巴与指尖,看见魔鬼的峭厉牙齿与瞳孔,看见行脚僧人的脚趾,那些脚趾在草鞋里对前方的泥路微笑,在溪水中和上帝的指尖嬉戏。上帝给僧人们洗脚,僧人们吻上帝的下巴。我想写一部创世纪式的巨著,书名都想好了:《脚趾与下巴一起歌唱》。后来想得太远了,我就收住,一觉醒来又是一个“屁用”的日子,红彤彤的像日出一样美好。那些思想及下巴和脚趾们就没有了,不可追忆。飘,随风而去。 但那些跳动节奏依旧,在掌心的下面。我抚摸另一个我。我呼唤我与热爱我。生命仿佛在这种延动中不朽,如镭的辐射,时间一样无动于衷。 我想不起哪天弦清怀上我的孩子了。弦清说那天我喝了好多酒。我记不清我做了什么。弦清说一定就是那天怀上的。 问题是为什么你要怀孕。一次冲动就一个生命。孩子,你只是你爸爸酒后冲动的排泄物。 这个念头让我愤怒而又绝望。 “你为什么要怀孕!”我这么大声说。我原来只是这么想的,却真的这样对弦清叫出了声来。 “真对不起,”弦清卧进我的怀里。“你忍一忍吧。”弦清很温顺地说。 “我不是说这个,”我掀掉了缎面被子,“我问你为什么要怀孕。” 弦清望着我。她的样子吃惊而又怪诞:“我为什么要怀,你说我为什么要怀?” “是我在问你!” “你说的是些什么话?你怎么能说这样的话?我为什么要怀,你怀疑这孩子不是你的是不是?” “你给我打掉。” “你疯了。” “我没疯。你打不打?” “我不打。你神经出了毛病?我又不是你的两亩地,想播就播,想除就除。” “你打不打?” “我不打。你真以为孩子是你的?孩子不是我的,也不是你的,孩子是孩子自己的。他会长到你今天这种样子,比你高,比你壮,比你帅气,比你聪明!” 弦清在说完了“我不打”,声音就变了,声音就充血变得声嘶力竭,她的泪水汹涌出来,她说完这几句话用的是哭诉。弦清如一只母狗竖起了后背上的鬃毛。弦清说完了就开始穿衣服。 “你哪儿去?” “我回去。我到我娘那里去。” 这个黑夜糟糕透顶。除了黑色,几乎一无所有。天空明明是空的,就是堆满了该死的混账的黑色。黑色真他奶奶的该死。天一亮丈母娘如我的预料走来了。“好你个小子,你胆子可真的不小。”丈母娘进门就这样说。 “我不是那个意思。” “你不是那个意思?什么意思?你们男人!弦清没成亲就怀了你的种,你如今对她又不放心了。孩子不能打,打了更说不清。我说的。生下来你自己看看是不是你的种。走了。你不要送。”丈母娘雷厉风行。人做了长辈就学会了言简意赅。 一批又一批新鲜时装在娇娇时装店里进来又出去。它们悬挂在空中被各种彩灯照得如新娘新郎。红豆终日恍惚在这样的强烈色彩里,把一叠又一叠工农兵的微笑转送给曹美琴。 红豆醒来时阳光已经照到被角。红豆从噩梦中惊醒,后背黏了整块冷汗。曹美琴睡在另一侧,半张脸埋在枕头里,头发蓬松开来,脑袋似乎特别的硕大。曹美琴的一条腿搁在红豆的腹部。红豆的噩梦一定起因于这条粗重的腿。红豆推了推她的腿,曹美琴蠕动了几下。曹美琴像一条巨蟒的感觉就是在这个触目瞬间注入红豆的内心的。他凝视着曹美琴,她的眼和嘴边都突然间出现了蟒的相似处。红豆的身体不由自主地往内收缩,曹美琴这时恰巧醒来。曹美琴睁开枕头外侧的一只眼睛说,红豆你干吗?红豆说我要起床了。起床干吗?曹美琴松懒地说,他一个星期才回来,我们说好的,你陪我睡一天。红豆说我到店里去。曹美琴闭着眼说你不要去,你睡回来。红豆提着裤子不动,看了一眼镜子,红豆的模样在镜子里特别地难看。红豆有些失望地把头回过去,“红豆你过来。”红豆便过去了。曹美琴一把将红豆重新拖进被窝。红豆闻到被窝里洋溢着内分泌的复杂气味。曹美琴说,我就喜欢在大清早,你来,你再来。红豆说你怎么这样,怎么这么喜欢做这种事。曹美琴说什么喜不喜欢,人都活死了,就剩这么一点乐趣,只有做这种事我才是活的。红豆便不吱声,任随曹美琴动作。照道理红豆是不该在这种时候想起那条蟒蛇的,但红豆就是在这个节骨眼上被那条巨蟒吓倒了的。红豆叫:“二排长!”整个身子就像皮球给戳了个洞,气全放光了。这时候曹美琴的上齿咬着下唇正在专心地寻觅,感觉到红豆的整个身体抽动了一下,就听他叫,二排长!随即他的一切就没脾气了。软了。曹美琴睁开眼,绝望而不连贯地说,红豆你干什么?红豆你存的什么坏心思?曹美琴坐到了一边,胳膊拥着两个圆肩头,一个劲地瑟瑟发抖,好半天才调整过来。曹美琴拿起一件苹果色的上衣甩到了镜子上,拉着脸走进卫生间打开了热水器。红豆跟过去,光背倚在门框上,看着曹美琴裸露的身子在水帘和雾气里向上升腾。冲完了澡曹美琴拿着一把黄色塑料梳子插在头上,绕过了红豆,说: 没用!要不给外国人抓了过去。 红豆站在那里,感觉身上有一样东西一点一点坠陷下去。红豆说,我就是没用,我怎么就是没用。 红豆的父亲从酒店回家时发现那扇木棂门半开着。他伸进头去看见红豆把身子蜷在一床棉絮里。棉絮散发出一股闲散久搁的气味,红豆闭眼张嘴,嘴巴像面部的一口浮井。 你回来做什么?红豆的父亲大着嗓门说。 红豆撑起身来,掀开了上半身的棉絮,上衣上黏了许多白色颗粒。红豆眯着眼,说,我回来睡觉。 睡觉?你睡什么觉?大白天睡什么觉?老鼠才在白天里睡觉。 我只是想睡觉。 你看你半死不活的,哪里还有人样!你就知道大白天和老鼠一起睡觉。 我想做一只老鼠,红豆说,是别人把我生成一个人了。 你说什么?浑小子你敢对我说这样的话?你放屁把胆子放掉了。美国佬都给我们打趴下了你跟我说这样的话。美国佬今天也神气起来了,有本事让他冲着我来。中国人死都不怕还怕什么! 我要睡觉。 弦清终于又回来了。我陪她的父亲喝了一瓶竹叶青,弦清就披着我刚买的山羊皮夹克回来了。她的腹部把羊皮上衣弄成了一只米花机,她自己看着也觉得不好意思。人的身体要出了问题衣服越新越美越难看。弦清回过头来说脱了吧,等生了再穿。我说穿着,挺好的,不是挺漂亮的吗! 走进家门弦清极其幸福,她疲惫地坐进沙发,两条腿伸到前面去,像京戏台上的判官。孩子真的是你的,她说。我坐在扶手上拥她入怀,就说对不起,我诚心诚意地说,对不起你。弦清听了这话止不住啜泣,她哭得伤心委屈又甜蜜自豪。女人一生中有这样哭泣的机会并不多。我就这么拥着弦清,脑子里很空,刮起了方向不定的风。孩子是我的,这不挺好吗。孩子不是性冲动的排泄物还能是什么?书上不全这么说的? 生活又平平静静,这不是很好吗。

十一

红豆拉完了曲子就开始愣神。许多风瘦瘦长长地在天井墙上舞蹈。屋檐口一排整齐的乳形滴漏倒挂在那里,悠久而又抑郁。红豆望着乳形滴漏想起了曹美琴的乳房,心中泛起极浓的不知所措。那种渴望而又焦躁无味的心绪如西部民歌中的半个月亮,爬上来,在蓝蓝的背景上空旷无比地爬上来,晕晕黄黄地爬上来,就半个,残缺不全地爬上来了。 红豆停止了二胡演奏,追忆他第一次与曹美琴接吻。吻住曹美琴的下唇时他的手就自然地抚在了她的乳房上面。这样的感受让他幸福与感伤。只有儿童被哺育时才这样,一只手摸着乳房吸吮,另一只手神圣地搭在另一只乳房上面。红豆坚信男人接吻时的心态不是男人的,是男婴的。红豆后来开始吻她的乳峰,乳峰像抽象意义上的母亲,不是妈妈。红豆禁不住流了泪水,说,这才是我的家,曹美琴用一只指头封住了红豆的嘴,让他别出声。红豆就不动了,心里只是重复。这才是我的家。我什么也不怕了。 红豆放下了二胡就往娇娇时装店里跑了。他要抱他的曹美琴吻他的曹美琴。马路拐弯的地方他看见了一只老鼠卧在了水泥地上,这只可怜的老鼠早就让汽车轮子压扁了,像画在地上,二维地在地面只剩下老鼠的抽象意味。红豆站住了。红豆站在马路的拐弯处,自语说,这是老鼠。那只老鼠如一张纸,儿童画一样贴在了地表。 红豆在时装店的门口没有找到曹美琴。一个中学生模样的小伙子问红豆说,先生您买什么。红豆看看这个中学生,脸上的样子说变就变掉了。红豆盯住了中学生。中学生很慌张地向后退了两步,对身边的两个女伙计解释说,我不认识这个人,我真的不认识。 红豆到我家时是夜间十点。电视上正是 href='8916/im'>《晚间新闻》的片头,宁和的音乐中一只透明的地球正蓝蓝地滚动过来放到电视的中间。红豆倚在我的房门框上,身上带进来很寒的秋意,红豆失神地说,给我倒点酒。 红豆坐在沙发里脸上的样子像青春期的某个糟糕片刻。他的小拇指一直在不安地折动。我点了根烟,在我点烟的工夫他随意拿起了我的工作手册和钢笔。我们都不说话。他懒懒地在软面抄上随手抹些什么。这时候弦清也披上上衣坐了过来,她的手上打着件毛线裤,粉红色的,裤腿只有我的巴掌那么长。红豆抬起头,看看毛衣,又看看弦清,很累地笑了笑。弦清望着红豆,也笑了笑。三个人就这么坐着,一直到十二点钟。红豆后来就放下手里的小本子,面色微酡,说,你们睡,我回去了。弦清探过头指着红豆画下的古怪图案只是说,什么?红豆你画的是些什么?红豆指着满页的,说: 这是山洞。 第二页像毛衣编织: 这个呢?弦清问。 这是雷区。 这个,这个是什么? 坟。 你画这么多坟做什么。吓人。 吓人什么,坟是泥土的乳房,我们的家。 红豆的二胡声出现了某种几何形状,标准的正方那样经不起抗击。红豆拉二胡把二胡的灵魂给拉出来了,整夜在没有路灯的巷子里瞪着碧眼游荡,尾巴一样蛇形地跟踪人迹,追探人们的听觉。红豆整日抱住他的二胡在时间里颤悠,太阳被他拉亮了又拉黑了,月亮被他拉弯了又拉圆了。后来红豆的指尖揉出了血迹。红豆的妈说:“祖宗,你别拉了。”红豆说,我不能不拉,曲子全关在琴里头,我不拉他们就出不来,他们在喊救命。他们在说,红豆,你救救我——你听见没有,妈,你听听,他们在喊你奶奶。 红豆的妈用手掌捂住了红豆的指头,豆子,红豆妈这么说,你别拉了,妈求你,妈给你跪下了,你一气拉了两天半了祖宗。 红豆就停住了,眼睛散了光,说,妈我不拉了,妈你给我把琴拿下来,红豆的母亲用了很大的气力才把马尾弓从红豆的手上掰开,红豆的手却伸不直,依旧保持了那种指形做有节奏的颤动。 妈,我饿了。 我给你做。 妈,我要喝奶。 红豆妈钉在了那里。不动。脸上的皱纹全挂了下来。 妈,红豆抬起头说,屋檐上挂了一排奶子,我要喝奶。 红豆的妈听了这话一屁股坐在了天井的地砖上。冬季就是在这样的时刻来临的。 天冷得相当快。梧桐树叶如丧家的狗跟着风走走停停。许多人的脸被腌在冬季的风里,上了一层霜。优美的植物相继死去,只剩下根与水泥同一种色彩。人们说冷。人们抱怨鬼天气。人们在冬天说夏天好,就像在夏天说冬天好。 咖啡屋里挤了许多人。不因为咖啡,因为空调。咖啡屋里没有自然光,用了杂色彩灯及茶色镜子的反射。人就像置身于想像里,在那里接吻、吸烟、做生意。声音都很低,如咖啡的色质。 红豆坐在我的对面。左侧是一堵镜子墙,把小咖啡屋拉得极有纵深感。我们坐在中间,一半实,一半虚。我们断断续续地说话,断断续续地喝雀巢。雀巢像我们的政治一样,有越来越高的透明度。红豆新理了发,头发吹得很高。这样的造型使他显得陌生,不像红豆他自己。屋子里的色调与音乐柔化了红豆,使红豆越发渴望倾诉。红豆说了很多的话,没有逻辑,时空也相当混杂,完全是现代派的叙述方式,他的眼睛依旧很大,只是失去了水分,显得滞钝。双眼皮的两道折皱拉得也很松弛,看人时就有了似是而非的无精打采。后来红豆说,我的胃又疼了,就不再说话。脸上的样子一直在疼。我说我送你回去。红豆笑笑,在哪里都疼。我说那就别喝咖啡了,我给你买杯莲子汤。红豆说好。 我转回的时候红豆坐在那里不动。他的脸转了过去,对着镜子。他在正视镜子里的自己。我注意到身后的窗了正打开了一扇,窗上面也有一面镜子,这两面镜子把红豆拉得相当长,许多红豆就在咖啡屋里无限地延伸了下去,从我这里直到宇宙的角落没有尽头和归宿。我看得见红豆咖啡色的目光,他的目光已经走到宇宙的外面去了。我捏着莲子汤的票根,说红豆。 红豆把脸移向我,眼睛却没有离开镜子。红豆指着镜子对我说:“你快看,那是红豆。”我看见红豆的灵魂从他的眼睛里飞到镜子的那头去了。我站在那里,不敢动了。 这时候服务小姐走过来,说,先生,您的莲子汤。 “那是红豆,”红豆说,“你看见没有,那是红豆。” 我说我们回家。 “你抓住他——那是红豆。他是一只鸡,你把他杀掉。” 我冲上去转动他的脑袋。他的脑袋很轻但目光却越来越顽固。 “你逮住他,”红豆说,“杀了他我就可以回家了。你杀掉他,你快去。” 红豆已经完全不对劲了。许多毛孔在我身上冰冷地竖立着。我想我已经疯了。我拿起了一只凳子,砸向了茶色镜子墙。咣当一声,世界就变得可怕地安静下去,黯淡下去。世界就只剩下了藏书网半个,许多人站起来,看我们。红豆的脸因玻璃的飞溅而流血不止。 我说,我杀掉他了。 红豆将信将疑地伸出手,摸了摸墙与破镜片。红豆推开我。你骗我,红豆说,你在骗我。红豆像个姑娘似的站起来,走,我们回家。 很晚我才回到家里。弦清仿佛有什么预感,她站在卧室门口,望着我不语。我站在堂屋门下面,和她对视了好大一会儿,我说,出事了。 会怎么样? 我不知道。 空间变得十分的无情无义。我害怕这种目光之间的纵深距离。 寒夜在灯光的外面。月光干干凉凉的,又亮又清又冷,又冷又清又亮。有月光的夜里窗户上的玻璃都干净透明。内外都亮了就透明了。内暗外亮也不坏,可以成为一个视点,观察、看。最糟的是内亮而外黑,这样的玻璃就成了镜子,就成了审视自己的判席,就成了绞架。 人的灵魂不能被点亮,点亮了就是灾难。人不能自己看自己,看见了便危险万分。要命的是红豆恰恰选择了这样一个位置,在镜子与镜子之间。 大清早我终于入睡了。一夜的似睡非睡使我头部肿胀得要开裂。做梦了没有,我没有把握。但我听见了亚男的声音,红豆的姐姐在我的梦中大声地叫:“快,快,红豆出事了。” 睁开眼我就看见了亚男。她失态地把我从被子里拖了起来。她的身上有一股极浓的血腥味。她的衣袖和前襟溅满了紫红色的血污。 “他用刀子捅了自己了,肚子还有脖子。” 为什么?许多人都爱你,母亲和亚男,弦清还有我。许多人。 我要杀掉他…… 你杀谁? 红豆。我要杀了他。 你杀了红豆你是谁?谁又是你红豆? 你不懂……杀了他我就是我了。我就可以到屋檐上去,老鼠和蛇,还有乳房二胡。你懂不懂? 我不懂红豆。 我杀了他你就懂了。 你就是红豆,红豆就是你自己。你杀了红豆就是杀自己。 我只能杀自己,我怎么能杀别人,我杀谁? 你杀了红豆你自己就没有了。 杀了才有。不杀就没有。你不懂。你不要管我,我还要杀。

十二

在冬季这个伤口难以愈合的漫长岁月里,红豆躺在医院的白色之中,顽固地坚持杀掉红豆的宏伟梦想,他的身上插进了许多管子。那些干净、透明的液体像时间的秒针,一滴又一滴耐心地抚慰红豆。这些液体的清冽光芒无数次感动过红豆。他望着这些液滴,一连几个小时。而后红豆的泪就流出来。是他生命里的男性汁液。 失血过多的红豆终于被看出了血色,在没有人照看的时刻他又有气力能够完成自己的梦了。红豆下了床能够走动后就忙着自杀。他偷了一把水果刀。夜里三点钟他走在宁静的白色过道,过道很长,有一种走向阴间的狰狞透视。世界弥漫着以酒精为主体的混杂气味。他走向厕所。红豆决定在厕所里捉住红豆,然后把红豆杀死在大便池里。然后把刀还给病友。然后回家。然后对母亲说,我回来了。然后对他说,我和你一样回家了。然后放下包到曹美琴那里去说,美琴和我上床。 红豆的回家梦想没有能够实现。他走错了门。他没有敏锐地发现便池和便座的不同处,就站在了女厕所里常见的镜子面前。夜如镜子一样宁静。三点钟换岗的女护士习惯性地在上岗之前处理一下私事,她推开卫生间,看见里头站着一个男人。女护士倒吸了一口气手里的搪瓷盆就掉下来了,在死寂的病房里发出了丧心病狂的声音。盆里的小玩意在白色马赛克上侧着身子往角落里飞窜。红豆大吃了一惊,拿刀的手就提了上来,眼睛在镜子里头和小护士对视。红豆看见小护士的下巴只是往下挂,却是没有声音。红豆提着刀目光呆滞地转过身来,红豆刚想说你回去吧,就听见小护士终于叫出来了。小护士叫的是杀人,杀人了! 许多人从病房和值班室里冲出来了。大部分病人的脸上忍着疼痛。红豆站在门口,不高兴地对大家说,这关你们什么事。 当天夜里红豆就被送走了,上车之前红豆给慌里慌张地打了一针。红豆隐约地记得自己明明给抬上的是汽车,过了一刻就觉得是火车了。向南,无尽无止地向南。红豆想睁开眼看看窗外,连长虎着脸说,不许看,这是命令。红豆便把眼睛闭上了,闭得很紧,很累。身子底下就咣啷咣啷咣啷。 大家都争着要到最前线去。每个人的眼睛都陌生了,生出一股杀气。大家举着枪高呼震耳的口号。连长看了红豆一眼,红豆就举起手高叫:我要到最艰苦的地方去。红豆反复高喊这句话,直到再也喊不出来。大家后来开始写血书,连长又看了红豆一眼,红豆就咬破了食指,写下了自己的名字。红豆说,连长,怎么这一回咬得一点也不疼?连长说,当然不疼,这点疼算什么?我们连不许有一个怕死鬼! 知道红豆的下落已经是来年春光明媚的日子了。我一直没有红豆的消息,在这个问题上老志愿军战士说了谎,这位残疾老人告诉我,红豆到南方去了,他的战友在那里开了一家很大的公司。红豆不回来了。我望着长者的空袖管相信他的话。老者的谎言比真理更有力量。 那个晚上亚男来敲门。亚男瘦成这样出乎我的意料。亚男见到我就扑到了我的怀里,当着弦清的面。“你救救红豆,”她的身子疾速地抽搐,“你一定要救救红豆。”我被这个突如其来的事弄得很懵,我说红豆怎么了?你告诉我怎么了,他在广东出了什么事?亚男哇的一声哭出了声来,亚男说,他在疯人院里,他一直都关在疯人院里。 我茫然地抱着亚男,我就那样茫然地抱着亚男,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当着弦清的面。我不知道这个世上发生了什么,我很难受。我十分地难受。我太难受。我他妈的太难受。 红豆坐在床沿。大剂量的镇静剂使他的体形虚胖浮肿。他的背后是窗户,阳光照耀过来,窗外的花朵一朵一朵开得又大又肥。花朵的美丽也如同红豆一样身不由己,离不开那杆枝头。 红豆的目光像煮熟的某种动物,看着一处地点。眼神没有意义。我站在他的面前,他一直不知道我站在他的面前。他的头发胡子都很蓬勃,好像所有生命全长到那些上面了。我的酸楚在胸中猛烈地翻涌,无声静息地翻涌。我站在那里,不知道如何开始。 嗨。我终于说。 他没有动。 红豆。我说。 红豆就抬起头,望着我。红豆望着我两只眼睛就慢慢地活了。两只眼睛就如同春天那样释放出许多汁液,有了许多返青的植物和风。红豆张开了嘴巴,一只手抓住我,很突然地抓住我。他的手没有力量,却让我感觉到绝望和神经质的穿透力。我的整个感知就全给他抓住了,缩成了一团。 我疯了没有?你告诉我,我到底疯了没有? 你没有,红豆,你没有疯。 为什么要关我在这儿,这儿全是疯子他们全疯了。我要回家去。你带我回去。 我不能,红豆。 我疯了?这么说,我真的疯了? 你没有。 你带我回去。 我不能。 我到底有没有疯,你告诉我我是不是真的疯了? 你没有疯。你没有。 为什么要关我在这儿? 我不知道。 我是疯了。我肯定还是疯了。 送药的护士就是这样的时候到来了。小护士们美丽的影子像鱼一样在病人之间摇晃。小护士推着不锈钢送药车来到红豆的面前,拿起一只樵木瓶盖,瓶盖里装满了色彩斑斓的药片。小护士说,您该吃药了。红豆把目光从我这里移给了小护士,他的目光也变成了不锈钢的。我为什么要吃?您不是天天都这么吃的?小护士瞟了我一眼,笑着这么说。你自己吃,红豆说,你不吃就送给曹美琴,我不吃。红豆,我说,吃罢。我不吃,红豆的嗓门这时就大了,你们全是一伙的,你们通好的,我为什么要听你们?我不吃。红豆从不锈钢药车上拿起了一只搪瓷盘,呼的一下那些彩色的药片就落英一样缤纷。随着红豆的叫喊迅速走过来几个长方体的白色男人。他们的头上全是白布只有一双眼睛闪闪发光。一阵争斗后他们熟稔地擒拿了红豆,红豆被他们摁在床板上,所有的关节都固定了,只有腹部在剧烈地向上挺动,每一次挺动喉咙里都要发出很有节奏的压迫声。我说红豆,走过去便拉开那些男人。一根针管这时就插进了红豆的肌肤,针剂明丽剔透像少女初恋时的眼泪。你们放开他,我大声说,你们放开,他没有疯!过了好大一会儿一个男人才抬起头来,他的声音在口罩里头含糊不清:你是不是也想来一支镇静?这时的红豆似乎被药水说服了,张着嘴嘴里流淌口水。他的眼没闭,望着天花板。活的,但是一眨不眨。我用手在他的眼前摇摆了两下还是没眨。 我就这么望着红豆。时间昏迷过去了。 弦清在一个干净美丽的早晨分娩了我儿子。她的预产期超过了整整四天。我不知道我的儿子对这个世界犹豫什么。我在产房的通道外面一支接一支地吸烟。我望着圆形告示牌上一支白色的香烟被红色的×所覆盖。我已经连续三夜没睡了。是另一个刚刚当父亲的男人陪我度过了前面的两夜。我的舌尖很麻木,记不清说话了没有。我觉得昏迷过去的时间一直没有醒来。 第四个早晨我注意到太阳升起得很迟。我一直希望孩子的出生能选择在日出这个伟大的时分,这一设想无限诗意情调。但这样的早晨我没有过多地奢望孩子与太阳之间的巧合,我焦虑地祈盼孩子能早点来到世上。 后来来了一位护士,这个瘦小的女护士在我的记忆中永远天使一样美丽。她拉开玻璃门,笑着对我说,你当爸爸了。我头脑里轰的一下太阳就跳出来了,我冲进去就听见了极其愤怒极其委屈极其撒娇极其抒情的一道哭声,如金属丝在苹果色过道里纷扬。这是我的儿。顷刻间我的胸中许多东西化开了,直往眼眶里冲,不可遏止。我看见了血淋淋的小东西在护士的掌心里握紧了拳头诅咒什么。我想冲上去对孩子说我是你爸爸。 小护士的下巴把我赶出去了。在这个四五米的甬道里我体会到了千古悲伤。我伤心得不行了。出了玻璃门我蹲下去就用巴掌捂紧面庞了。那些该死的泪珠子从我的指缝中间汹涌而出。我不知道我为什么会这样。我真的不知道为什么会是这样。 这时候丈母娘从楼梯口拐角处出现了。见了我的模样她脸上就不对了。生了?生了。弦清呢?挺好。团的还是长的?长的。顺不顺?顺。那你哭什么?我不知道,我就是要哭,我止不住。这么说着我的伤心就又袭上来了。二五,好好的你哭什么,丈母娘说,吓我一大跳,你毛病??。 生儿子是要发红蛋的,规矩就这样。规矩就是有道理没道理你必须这样。第一家当然是红豆的母亲。 二胡的音质沙哑,具有极松的穿透力。二胡的音色有一种美丽的忧伤。二胡的旋律有一种与生俱来的倾诉欲望,欲说又止,百结愁肠。 离红豆家至少还有五十公尺我就听见二胡声了。我知道不可能是红豆的,我甚至怀疑是不是幻听。推开门我透过木棂格看见红豆端坐在家里,他的大腿上搁着他的二胡。我不知道他是什么时候出院的。他的脸很胖,宇宙一样苍茫。 红豆看着我的脚。他的目光抬到我的腹部却不再往上爬了。他不看我也不说话,拉了一小段我们儿时常听的那些曲子。完了就放下胡琴,说,你来了。 你什么时候回家的,红豆? 有一阵子了。 为什么不找我? 我在拉琴。我拉得很轻松,很快活。这把琴很听话,又聪明,真是一把好琴。 我把三只红鸡蛋放在红豆家的茶几上,红豆妈看了一眼红蛋又看了一眼红豆,这个交替的目光是明了易懂的。红豆妈笑笑说恭喜了。我也就对她笑笑,想说什么,也想不大起来。红豆妈走到我的面前,低声说,红豆他又不吃饭了,他总说饭里头有药。红豆看上去挺胖嘛,我说。天晓得,他妈说,不吃又不睡,他哪里来的一身肉。他为什么不睡?我哪里知道,红豆妈茫然说,我想是怕噩梦,他睡着了老是喊,蛇——哪里来的蛇,真是造孽。他不吃也不睡,他就晓得拉琴。 这么说着话我们听见了厢房里传出了很古怪的声音。那把二胡丢在了地砖上,琴弓和琴身构成了天象式的构图。红豆站在那里,两只手垂得老老实实。蛇。红豆站在一边,指着地上的二胡说,蛇。我走上去刚想捡起二胡,红豆就把我止住了。红豆对着二胡上的蛇皮说,是蛇,二胡声不是我拉出来的,是蛇在哭,你听,是蛇在哭。 红豆妈听了这几句一个踉跄就又侧在了门框上,红豆妈望着二胡说,这回真的没救了,又要去医院了。 不!红豆走上来就揪住了我。不,红豆望着我,目光四分五裂,别把我送过去,我永远呆在洞里,我听你的命令,我这一辈子都在洞里,你别送我去医院。

十三

红豆终于在渴望拉二胡与不停摔二胡之间黯淡消瘦下去。天气渐渐变暖,变热。空气中积郁了越来越浓的怀旧气息,那是夏日千古以来不变的气息。植物们该绿的绿,该红的红了。红豆说,我要拉琴。红豆说,蛇。红豆说这两句话的气息越来越弱。他家的大门也越关越严。红豆的父亲不允许别人窥视他们家的不幸秘密。 越来越多的皮肤多余地褶皱在红豆身上。他的身上出现了许多肤斑,仿佛怀过孕的女人腹部留下的那种。许多不正常的气味很幽黯地在落日时分飘拂,如一只手从死亡的那边凉飕飕地抓过来,与腐草和植物的腐烂气味勾肩搭背。红豆终于卧床了。红豆说 我 要 拉 琴 红豆说 蛇 红豆说 不 要 送 我 出 去 红豆说 我 就 在 洞 里 红豆的手与胳膊变得冰凉,与夏季的炎热极不相称。我弄不懂他身体的温度哪里去了。我抓住他的胳膊,我看见死亡一直在他的手边游丝一样转动。死亡在他的眼睛里蒙上一层半透明的膜。铁青色爬上了红豆的腮部,半透明的眼在不确切地看,无力的手指在不确切地抓。不知道红豆的目的是什么,不知道他要做什么。红豆的父亲在一个午后说:“他的胆已经吓破了。他是起不来了。他的胆肯定是破了。”后来下起了雨,雨猛得生烟,雨脚如猫的爪子一样四处蹦跳。那些雨把整个红豆家的老式瓦房弄得一个劲地青灰。红豆身上那些类似铁钉和棺材的气味就是在雨住之后和泥土的气味一同弥散出发的。许多多余的皮在红豆的骨头上打滚。 红豆没有留下任何遗言。只是在他死前的一个星期,他说了一组阿拉伯数字,003289。这是六月二十六号的事。后来红豆就再也没有开过口。红豆的妈问我,是不是谁的电话,我说不是。红豆妈又问,到底是什么,我说我不知道,可能没什么意思。红豆妈想了想,也就不问了。红豆后来就老是张嘴,他看着我们,嘴张得很大,嗓子里发出一种声音,像哪里在漏气。 七月三日,那个如狗舌头一样炎热的午后,红豆咽下了最后一口气。红豆死在自己家里的木床上。这一天天晴得生烟,阳光从北向的窗里照射进来,陈旧的窗格方木棂斜映在墙上,次第放大成多种不规则的几何方格。后来红豆平静地睁开眼,红豆的目光在房间里的所有地方转了一圈,而后安然地闭好。他的左手的指头向外张了一下,这时的红豆就死掉了。他死去的手指指着那把蛇皮蒙成的二胡,红豆生前靠那把二胡反复他心中的往事。 …… 此刻谁在世界上某处走 无端端地在世界上走 在走向我 此刻谁在世界上某处死 无端端地在世界上死 在望着我 ——里尔克《严重的时刻》 武松打虎 说书人说,武松跨进小酒店的门槛,大声喊道:“店家,酒!”我们全听出来了,打虎的故事离我们不远了。喝酒是打虎的前奏,虎打得好不好看,全要看酒喝得好不好看。我们没有喝过酒,可我们见过施家阿三撒酒疯。阿三是村子里最温吞的男人,人见人欺的货。但四两酒下肚你就不认得阿三了。有酒撑腰,阿三一反常态,立马豪气逼人,所到之处鸡飞狗跳,满村子无风就是三尺浪。 酒壮脓包胆,更何况酒入英雄肠。所以,说书人在武松的酒桌上做足了书场。这顿酒喝得大起大落,大开大阖,处处是大模样。武松这顿酒喝出了草莽气、江湖气、英雄气,恣意旷放,痛快畅酣。你说三碗不过冈,爷爷我灌十八碗给你看。你要不拿酒来,我把你这鸟店子粉碎了。大英雄想做什么,凡世休想挡得住。武松把十八只空碗撂在一边,站起身,他一抬腿就地动山摇,十八只空碗摇摇晃晃。武松手提了哨棒,直往景阳冈去。 武松手提了哨棒,独自往景阳冈走去。说书人在月光下拿起醒堂木,中止了月光下的打虎故事。说书人秃顶,满头满脑的月亮反光,下巴上却长了密匝匝的一把银须。他有一口地道的扬州口音,“武松”两个字念得浩气跌宕,充满了酒意,唱出来一样:吴——松!他在每年秋天来到我们村,每年只说一出书,就是武松打虎。他的书场摆在秋夜的打谷场上,打谷场月光如洗,打谷场的背后是一条河,河面的月光平整而又安静。新稻草在场上垛成垛,稻草的气味和月光一起笼罩在夜的四周,然后,说书人喝了酒登场。他穿着一身白,白胡须在月光下面银银闪烁。月夜阒然无声,扬州口音带着五成酒意横冲直撞,在秋月下面虎虎生风。 大英雄武松的事家喻户晓了。我一直以为,武松故事的发明者是那个白胡子说书艺人。很久之后我才知道,其实不是。最早传播武松故事的是那个叫施耐庵的才子。施耐庵乃扬州府兴化县人氏,他的墓至今静卧在兴化县大营乡施家桥村。我说这些可不是废话。我的老家就在大营乡施家桥村。我在家乡的打谷场上听说书人演义武松,那时候施耐庵就安息在打谷场边,他的墓离书场只有十几步。 从空间上说,书场与墓地近在咫尺。但距离不能说明任何问题。事实上,我们不知道墓地里埋的是谁。我们只关心现世。施耐庵躺在墓里,他可听不见几百年之后的扬州口音。施耐庵的墓很大,看上去像一座小丘。我们时常聚集在墓顶上做打虎游戏。施氏坟墓成了我们的景阳冈。 我们的游戏很简单。说穿了就是相扑擂台。两个好汉站在墓的顶部,把对手往下推。输掉一个再上一个,最后的胜者就是当日武松。相对说来臭虫的赢面大些。臭虫有一身好力气,臭虫成了我们的常任武松。他和他的铁匠父亲一样,口臭、脚臭、放屁臭,他们一家人一年到头都臭气烘烘。但是他有一身好力气。他只能是武松。规则就是这样的。 这一天秋高气爽,村子里的老老少少都很开心,真的像过节那样。武松昨天晚上往景阳冈去了,今天晚上他要同大虫摆阵厮打的,我们都很开心。白胡子老头打虎这一段说得绝好,他就靠一张嘴,能把武松和大虫弄得历历在目,你可要听好了,是历历在目,和看在眼里一样,逼真鲜活。这天黄昏我们一起到景阳冈,我们怎么也没有料到,今天的武松打虎会打成这样。 鼻涕虎过来时臭虫正站在墓顶。臭虫今天又赢了,举着两只胳膊朝我们挥舞。鼻涕虎是施家阿三的儿,一年四季鼻孔底下挂着两根黄鼻涕,我们从来不和他玩的,赢了他也是一手脏。但鼻涕虎今天自己找上门来了,他放了两条猪。鼻涕虎扔下手里的赶猪棍,兀自往施耐庵的墓顶上去。臭虫看到了鼻涕虎的目光。鼻涕虎虎视眈眈。臭虫对突发事件显然缺乏镇定,大声说:“你来干什么?下去!”鼻涕虎什么也没说,大叫一声扑上去,一下子就将臭虫掀下去了。鼻涕虎站在施耐庵的坟头擤了一把鼻涕,然后叉着腰,弄出一副武松样。我们不愿意看到鼻涕虎当武松。他的一脸鼻涕哪一点像?我们一起沉默,很严重地关注臭虫。这样的关注使臭虫没有退路,臭虫只能冲上去。他冲得太猛,收不住脚,自己把自己摔到坟墓的另一面去了。臭虫的脑袋撞在了墓碑上。墓碑上有九个字:大文学家施耐庵之墓。臭虫的额头涌出鲜血了。他的血同样有一股臭气。 臭虫捂着头站起身,他一定会像个好汉那样再冲上去的,他至少会说:“你等着。”当然,臭虫可能什么都不说,一声不响地离开,那就更厉害了。鼻涕虎呆在家里一定会后怕的。但臭虫的举动一点都不像英雄,他竟哭了,拖着哭腔说:“鼻涕虎,你妈妈和队长睡觉!” 这个黄昏全臭掉了。秋高气爽却臭气烘烘。 这个傍晚说书人一直在喝酒。说书人登台之前总是要喝酒的。但是,哪一场书喝多少,说书人很讲究。说书人总是在打虎的这个节骨眼上喝得很多,把自己喝足了,喝开了,但不能醉。说书人说,武松的那身精气神,凡人的嘴巴要想说出来,没有酒拉一把,做不到。武松是谁?八百里英雄,有人硬要把武二爷打虎弄成除害,俗大了。大英雄本色,你真的让他上山来打,他不一定肯,不一定敢,大英雄就这样,潦潦草草,混混沌沌,莽莽撞撞,碰上了就碰上了。那只大虫是谁?也是个英雄。两个英雄一见面,什么也不为,这才有了千古绝唱。李逵同样是杀虎,杀得急,报仇太切,味道上就差;武松打完了虎也杀过人,先是怒杀潘金莲,后是醉打蒋门神,再后来大闯飞云浦血溅鸳鸯楼,弄来弄去总不如景阳冈上惊天动地。 说书人喝酒时施家阿三得到了儿子带回的消息,阿三听完鼻涕虎的话顺手就给了儿子一个嘴巴。阿三低着头不语了,拿着酒瓶闷闷地往里灌。阿三知道老婆和队长睡觉的事,但是,只要没人挑明了,他可以装得不知道。这不丢脸。现在别人就是不让他装,一点余地都不给,你说这是什么世道。阿三闷头灌了几大口,回来拿一双红眼找儿子:“你他妈的不去打虎哪会有这样的事!”阿三操起烧火棍就往儿子的屁股上抽,鼻涕虎大呼小叫,活蹦乱跳。邻居四婶没有过来拉劝,她站在天井的凳子上,细心地理丝瓜藤。四婶慢悠悠地说:“阿三,这种事怎么能怪儿子。这种事打自己的儿做什么?”四婶的话听上去句句是理,调子里头还有语重心长。阿三弓着身子,静了好半天,听出门道来了。阿三把酒瓶喝得底朝天,带着一身豪气直往队长家门口走,阿三站在院子外大声吼道: “凭什么!凭什么!队长,你凭什么!”bbr>99lib? 队长从院子里出来,叼着一根火柴枝。队长一脸不高兴。队长说:“阿三,晚上还要听书,今晚上打虎了,你瞎闹什么?” 队长站在石阶上,一只手叉在腰间。队长的老婆从院子里跟出来,说:“什么事?” 队长说:“没你的事,回去!管我的闲事,欠揍!”队长对阿三说:“阿三,回去吧。”阿三站在石阶下面矮了一大块。阿三回过头。身后围了一帮闲人,阿三舞着两只瘦胳膊大声吼道:“回去,回去!” 今天晚上打虎了。天上一轮满月。这样的月夜适合于饿虎下山,这样的月夜更适合英雄独行。月光无际无边,月光构成的大背景浩气绵延。武二郎的月夜正是今天的月夜,村子里空了,打谷场上人头攒动。我们都知道说书人快来了,那只吊睛白额大虫和武二郎沿着不同的道路往景阳冈去了。龙生雨,虎生风。我们全听见了,虎虎生风。这阵雄浑浩荡之风响了一千年了。 书案空在月光底下。说书艺人快来了。他即将站在书案面前让武松与老虎会面,他的白胡子使他的话句句有来头。他的牙一定很好,每个字都咬得结结实实。白胡子老头打虎这一节说得脆亮,一定是他的酒喝到了好处。酒使他成了武松,也可以说,酒使他成了饿虎。他自己冷冷地与自己对视,武二郎和老虎的事静静开始了。你分不出胜负。说书人说到武松时气压河山,提到老虎却又神采飞扬。他谁都不让输。武松和老虎交替着占优,整个月夜被他的扬州话搅得浑浊了,处处是尘垢、断枝,处处是草丛狼藉。最后,说书人的酒力涌上来了,完全靠着十八碗透瓶香,说书人大喝一声。这一声是武二郎的吆喝在千年之后的回声。说书人提起了拳头,这个造型是武二郎千年之后的月下身影,“当当当”武松只顾打,打到了七十拳,那大虫便不动了,口里、鼻子里、耳朵里,都迸出鲜血来,更动弹不得,只剩口里兀自气喘。打谷场上所有人不敢呼吸,一起张大了嘴巴。说书人不语了,他的秃脑门上汗珠细密。说书人叉开五指,一上一下捋自己的胡须。而后,他呼出一口气,我们跟他一同呼出一口气。月亮还是那个月亮,星星也还是那颗星星。武松站起身,摇摇晃晃。浩瀚的天体里处处是武二爷的英雄气。这股英雄气重新涤荡了秋夜,月夜纤尘不动,朗朗乾坤万里无埃。 但是,说书人迟迟不来。武松手提了哨棒,迟迟不往景阳冈去。 我们等得太久了。去找的人都走过三趟了,回话都一样,说空酒壶还在,就是不见人。人们坐在打谷场上开始焦急。阿三的邻居四婶站起了身,四处看了看,大声说:“凭什么,凭什么,说书的,你凭什么?”这句话,很有嚼头,分量也足,每一只耳朵都听出意思了。打谷场静下来,四婶的脸在月光下一副天真样,好像自己都不知道自己说了什么。阿三老婆坐在人群里,人们注意到她脸上的月光变色了,青了,爬过好几条小青蛇。阿三的老婆很突然地尖叫说:“臭婊子。”阿三的老婆把指尖指向了四婶,大声说:“臭婊子!”四婶很沉着。她知道队长坐在哪儿,她把脸朝那个方向侧过去,不解地小声说:“谁是臭婊子?”打谷场一阵哄笑,猛虎就是在这阵哄笑中下山的。猛虎伸直了两只胳膊,朝四婶扑将过来。四婶一闪,闪在猛虎背后。那猛虎背后看人最难,吼一声,却似半天里起个霹雳,四婶一个愣神时,那猛虎早揪住了她的头发。原来那猛虎拿人,只是一扑、一吼、一揪。阿三的老婆揪紧了四婶的头发,批了一个嘴巴,大喊道:“撕烂你这×嘴!”四婶有些慌神则个,不住地说:“母老虎,骚老虎,母老虎,骚老虎。”打谷场全乱了。队长的老婆却从身后杀将上来,提起拳头打在阿三老婆的背上,一边打一边说:“打,打,打,打死你这母老虎!” 队长老婆的介入使事态复杂化了。这等于说,她默认了一件重要事实,一个潜在事实。队长的脸虎下来了。人们退开去,留下一块空,只把队长留在中间。队长的脸有点像吊睛白额。队长一把拉开老婆,厉声说:“说过多少次了,不要管闲事,不要干涉我的领导工作。——你们也别打了!”队长老婆“呸”了一声,说:“你也就是在外头硬,到了家就软成吊吊虫了!”队长给了老婆一耳光,命令说:“滚回去!”队长的老婆立马回敬了一句:“你滚回去!你滚到小婊子的洞里去!” 说书艺人的光头第二天一早浮出水面了。他淹死在打谷场边的木桥下面。他的白胡须在水面泛起波涛,许多小鱼在他的指缝中间一上一下。普遍的看法是,他喝多了,过桥时掉进了河底。这个说法有疑点,这么多人在打谷场上,他掉下去,不该听不见的,他又不是一阵风。富于想像的解释应运而生了。说,说书人肯定是喝多了,误拿了自己当武松,过桥时看见了水中的满月,以为是大虫的前额,兀自迎了上去。这种说法当然解得通,但过于精巧,过于精巧离事体的真性总有点远。 能肯定的只有两点:一是他喝多了,有他的空酒壶为证;二,他死了,有他的尸体为证。这两点又可以引发出一点,武松提了哨棒没有上山,他没有与大虫相遇,也就是说,他没有打虎。从这个意义上说,武松没有打虎,武松其实也就不存在了,这个英雄传说是一次虚设。至少可以这样认为,武松在扬州府兴化县大营乡施家桥村的小水沟里已经淹死了。 武松死于兴化,死在施耐庵的故土。这是理所当然的。但故事没有完。我现在坐在南京的书房,想起了当年的秋夜,当年施氏墓顶的游戏。我们不知道武松与施耐庵的关系,这让我喟然长叹。是那个说书艺人把武松的事从《水浒》这本书里带到了兴化。他差一点让英雄传说成为事实。他为武松出台做好了全部预备,然后,一撒手,把好山好水好酒好肉全留下了,丢给了满世界的泼皮与小喽啰。我只好从书架上抽出《水浒》来,抄下最关键的一段: 武松正走,看看酒涌上来,便把毡笠儿背在脊梁上,将哨棒绾在肋下,一步步上那冈子来。回头看这日色时,渐渐地坠下去了。此时正是十月间天气,日短夜长,容易得晚。武松自言自说道:“那得甚么大虫?人自怕了,不敢上山。”武松走了一直,酒力发作,焦热起来。一只手提着哨棒,一只手把胸膛前袒开,踉踉跄跄,直奔过乱树林来。见一块光挞挞大青石,把那哨棒倚在一边,放翻身体,却待要睡,只见发起一阵狂风来…… ——《水浒》第二十三回 男人还剩下什么 严格地说,我是被我的妻子清除出家门的,我在我家的客厅里拥抱了一个女人,恰巧就让我的妻子撞上了。事情在一秒钟之内就闹大了。我们激战了数日,又冷战了数日。我觉得事情差不多了,便厚颜无耻地对我的妻子说:“女儿才六岁半,我们还是往好处努力吧。”我的妻子,女儿的母亲,市妇联最出色的宣传干事,很迷人地对我笑了笑,然后突然把笑收住,大声说:“休想!” 我只有离。应当说我和我妻子这些年过得还是不错的,每天一个太阳,每夜一个月亮,样样都没少。我们由介绍人介绍,相识、接吻、偷鸡摸狗、结婚,挺好的。还有一个六岁半的女儿,我再也料不到阿来会在这个时候出现。阿来是我的大一同学,一个脸红的次数多于微笑次数的内向女孩。我爱过她几天,为她写过一首诗,十四行。我用十四行汉字没头没脑地拍植物与花朵的马屁,植物与花朵没有任何反应,阿来那边当然也没有什么动静。十几年过去了,阿来变得落落大方,她用带有广东口音的普通话把十四行昏话全背出来了,她背一句我的心口就咯噔一次,一共咯噔了十四回。千不该,万不该,我不该在咯噔到十四下的时候忘乎所以。我站了起来,一团复燃的火焰呼的一下就蹿上了半空。我走上去,拥抱了阿来,——你知道这件事发生在哪儿?在我家客厅。 别的我就不多说了,再交待一个细节。我的妻子在这个节骨眼上回来了。刚刚蹿上半空的那团火焰呼的一下就灭了。客厅里一黑,我闭上眼。完了。 妻子把一幢楼都弄响了。我不想再狡辩什么。像我们这些犯过生活错误的人,再狡辩就不厚道了。我的妻子以一种近乎疯狂的口气和形体动作对我说:“滚!给我滚!”我对我妻子的意见实在不敢苟同,我说:“我不想滚。”妻子听了我的话便开始砸,客厅里到处都是瓷器、玻璃与石膏的碎片。这一来我的血就热了。时代不同了,男女都一样,女同志能做到的事,我们男同志也一定能够做到。我也砸。砸完了我们就面对面大口地喘气。 妻子一定要离。她说她无法面对和忍受“这样的男人”,无法面对和忍受破坏了“纯洁性”的男人。我向我的妻子表示了不同看法。阿来为了表示歉意,南下之前特地找过我的妻子。阿来向我的妻子保证:我们绝对什么也没有干!妻子点点头,示意她过去,顺手就给了她一个嘴巴。 事态发展到“嘴巴”往往是个临界。“嘴巴”过后就会产生质变。我们的婚姻似箭在弦上,不离不行,我放弃了最后的努力,说:“离吧。我现在就签字。” 离婚真是太容易了,就像照完了镜子再背过身去。 有一点需要补充一下,关于我离婚的理由,亲属、朋友、邻居、同事分别用了不同的说法。通俗的说法是“那小子”有了相好的,时髦一点的也有,说我找了个“情儿”,还有一种比较古典的,他——也就是我——遇上了韵事,当然,说外遇、艳遇的也有。还是我的同事们说得科学些:老章出了性丑闻。我比较喜欢这个概括,它使我的客厅事件一下子与世界接轨了。 最不能让我接受的是我的邻居。他们说,老章和一个“破鞋”在家里“搞”,被他的老婆“堵”在了门口,一起被“捉住”了。性丑闻的传播一旦具备了中国特色,你差不多就“死透了”。 我签完字,找了?几件换洗衣服,匆匆离开了家。我在下楼的过程中听见我前妻的尖锐叫喊:“这辈子都不想再见到你!” 我临时居住在办公室里。我知道这不是办法,然而,我总得有一个地方过渡一下。我们的主任专门找到我,对我表示了特别的关心。主任再三关照,让我当心身体,身边没有人照顾,“各方面”都要“好自为之”。主任的意思我懂,他怕我在办公室里乱“搞”,影响了年终的文明评比。我很郑重地向主任点点头,伸出双手,握了握,保证说,两个文明我会两手一起抓的。 住在办公室没有什么不好。惟一不适应的只是一些生理反应,我想刚离婚的男人多多少少会有一些不适应,一到晚上体内会平白无故地蹿出一些火苗,蓝花花的,舌头一样这儿舔一下,那儿舔一下。我曾经打算“亲手解决”这些火苗,还是忍住了。我决定戒,就像戒烟那样,往死里忍。像我们这些犯过生活错误的人,对自己就不能心太软,就应该狠。 但是我想女儿。从离婚的那一刻起我就对自己说了,把一切都忘掉,生活完全可能重新开始,重新来,我不允许与我的婚姻有关的一切内容走进我的回忆。我不许自己回忆,追忆似水年华是一种病,是病人所做的事,我不许自己生这种病。 我惊奇地发现,我的女儿,这个捣蛋的机灵鬼,她居然绕过了我的回忆撞到我的梦里来了。 那一天的下半夜我突然在睡梦中醒来了,醒来的时候我记得我正在做梦的,然而,由于醒得过快,我一点也记不得我梦见的是什么了,我起了床,在屋子里回忆,找。我一定梦见了什么很要紧的事,要不然怅然若失的感觉不可能这样持久与强烈。这时候我听见有人喊我,是我的女儿,在喊我爸爸。那时正是下半夜,夜静得像我女儿的瞳孔。我知道我产生了幻听。我打开门,过廊里空无一人,全是水磨石地面的生硬反光。过廊长长的,像梦。我就在这个时候记起了刚才的梦,我梦见了我的女儿。离婚这么久了,我一直觉得体内有一样东西被摘去了,空着一大块。现在我终于发现,空下的那一块是我的女儿。这个发现让我难受。 我关上门,颓然而坐。窗户的外面是夜空。夜空放大了我的坏心情。我想抽烟,我戒了两年了。我就想抽根烟。 第二天一早我就找到我的前妻。她披头散发。我对她说:“还我女儿!” “你是谁?” “我是她爸!” “你敲错门了。” 她说我敲错门了。这个女人居然说我敲错门了!我在这个家里当了这么多年的副家长,她居然说我敲错门了!我一把就揪住了她的衣领,大声说:“九〇年四月一号,我给你打了种,九一年一月十六,你生下了我女儿,还给我!” 我想我可能是太粗俗了,前妻便给了我一耳光。她抽耳光的功夫现在真是见长了。她的巴掌让我平静了下来。我深吸了一口气,说:“我们谈谈。” 这次交谈是有成果的。我终于获得了一种权利,每个星期的星期五下午由我接我的女儿,再把我的女儿送给她的 5988." >妈妈。前妻在我的面前摊开我们的离婚协议,上头有我的签名,当时我的心情糟透了,几乎没看,只想着快刀斩乱麻。快刀是斩下去了,没想到又多出了一堆乱麻。前妻指了指协议书,抱起了胳膊,对我说:“女儿全权归我,有法律做保证的。你如果敢在女儿面前说我一句坏话,我立即就收回你的权利。” 我说:“那是。” 前妻说:“你现在只要说一句话,下个星期五就可以接女儿了。” “说什么?”我警惕起来。 “阿来是个狐狸精。”前妻笑着说。 我把头仰到天上去。我知道我没有选择。我了解她。我小声说:“阿来是个狐狸精。” “没听见。” 我大声吼道:“阿来是个狐狸精!好了吧,满意了吧?” “握起拳头做什么?我可没让你握拳头。”前妻说。 女儿正站在滑梯旁边。一个人,不说一句话。我大老远就看见我的女儿了,我是她的爸爸,但是,女儿事实上已经没有爸爸了。我的女儿大老远地望着我,自卑而又胆怯。 我走上去,蹲在她的身边。才这么几天,我们父女就这么生分了。女儿不和我亲昵,目光又警惕又防范。我说:“嗨,我是爸爸!”女儿没有动。我知道就这么僵持下去肯定不是办法,我拉过女儿的手,笑着说:“爸带你上街。” 我们沿着广州路往前走。广州路南北向,所以我们的步行也只能是南北向,我们不说话,我给女儿买了开心果、果冻、鱼片、牛肉干、点心巧克力、台湾香肠,女儿吃了一路。她用咀嚼替代了说话。我打算步行到新街口广场带女儿吃一顿肯德基,好好问一些问题,说一些话,然后,送她到她的母亲那里去。我一直在考虑如何与我的女儿对话。好好的父亲与女儿,突然就陌生了,这种坏感觉真让我难以言说。 一路上我们一直没有说话。后来我们步行到了安琪儿面包房。这爿由一对丹麦夫妇开设的面包铺子正被夕阳照得金黄,面包们刚刚出炉,它们的颜色与夕阳交相辉映,有一种世俗之美,又有一种脱俗的温馨。刚刚出炉的面包香极了,称得上热烈。我的心情在面包的面前出现了一些转机。夕阳是这样的美,面包是这样的香,我为什么这样闷闷不乐?我掏出钱包,立即给女儿买了两只,大声对女儿说:“吃,这是安徒生爷爷吃过的面包。” 女儿咬了一口,并不咀嚼,只是望着我。我说:“吃吧,好吃。”女儿又咬了一口,嘴里塞得鼓鼓的,对着我不停地眨巴眼睛,既咽不下去又不敢吐掉,一副撑坏了的样子。我知道女儿在这一路上吃坏了。我弄不懂自己为什么要这样,拼命给女儿买吃的,就好像除了买吃的就再也找不出别的什么事了。我知道自己和大部分中国男人一样,即使在表达父爱的时候,也是缺乏想像力的。我们在表达恨的时候是天才,而到了爱面前我们就如此平庸。 然而,再平庸我也是我女儿的父亲。我是我女儿的父亲,这是女儿出生的那个黎明上帝亲口告诉我的。要说平庸,这个世界上最平庸的就是上帝,捣鼓出了男人,又捣鼓出了女人,然后,又由男人与女人捣鼓出下一代的男人和女人——你说说看,在这个世界我们如何能“诗意”地生存?如何能“有意义”地生存?我们还剩下什么?最现成的 4f8b." >例子就是我,除了女儿,我一无所有。而女儿就站在我的面前,一副吃坏了的样子。我的心情一下又坏下去了,这么多年来我还真是没有想过怎么去爱自己的孩子。这让我沮丧。这让我想抽自己的嘴巴。我从女儿的手上接过面包,胡乱地往自己的嘴里塞。我塞得太实在了,为了能够咀嚼,我甚至像狗那样闭起了眼睛。 吃完这个面包我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夕阳还是那样好,金黄之中泛出了一点嫩红。我打发了去吃肯德基的念头。我低下脑袋,望着我的女儿。女儿正茫然地望着马路。马路四通八达,我一点都看不出应当走哪一条。我说:“送你到你妈那边去吧。”女儿说:“好。” 再一次见到女儿的时候我决定带她去公园。公园依然是一个缺乏想像力的地方,几棵树,几湾水,几块草地,煞有介事地组合在一起。这一天我把自己弄得很饱满,穿了一套李宁牌运动服,还理了一个小平头,看上去爽朗多了。我从包里取出几张报纸,摊在草地上,然后,我十分开心地拿出电子宠物。我要和我的女儿一起注视那只电子猫,看那只猫如何满足我们的好奇心,如何开导我们的想像力。 女儿接过电子宠物之后并没有打开它。女儿像一个成人一样长久地凝视着我,冷不丁地说:“你是个不可靠的男人,是不是?” 这话是她的妈妈对她说的。这种混账话一定是那个混账女人对我的女儿说的。“我是你爸爸。”我说,“不要听你妈胡说。”但是女儿望着我,目光清澈,又深不见底。她的清澈使我相信这样一件事:她的瞳孔深处还有一个瞳孔。这一来女儿的目光中便多了一种病态的沉着,这种沉着足以抵消她的自卑与胆怯。我没有准备,居然打了一个冷颤。 我跪在女儿的对面,拉过她,厉声说:“你妈还对你说什么了?” 女儿开始泪汪汪。女儿的泪汪汪让做父亲的感觉到疼,却又说不出疼的来处。我轻声说:“乖,告诉我,那个坏女人还说爸爸什么了?” 女儿便哭。她的哭没有声音,只有泪水掉在报纸上,叭的一颗,叭的又一颗。 我说:“爸送你回去。” 女儿没有开口,她点了点头,她一点头又是两颗泪。叭一下,叭又一下。 当天晚上办公室的电话铃便响了。我正在泡康师傅快餐面,电话响得很突然。我想可能是阿来,她南下这么久了,也该来一个电话慰问慰问了。我拿起了电话,却没有声音。我说:“喂,谁?——你是谁?” 电话里平静地说:“坏女人。” 我侧过头,把手叉到头发里去。我拼命地眨眼睛对着耳机认真地说:“我不是那个意思。” “我不追究你的意思,我没兴趣。”电话里说,“我只是通知你,我取消你一次见女儿的机会。——做错了事就应当受到惩罚。” 我刚刚说“喂”,那头的电话就挂了。 对女人的告诫男人是不该忘记的。星期五下午我居然又站到女儿的幼儿园门口了。我拿着当天的晚报,站立在大铁门的外侧。后来下课的铃声响了,我看见了我的女儿,她没有表情,在走向我。 大铁门打开的时候孩子们蜂拥而出。他们用一种夸张的神态扑向一个又一个怀抱。我的女儿却站住了,停在那儿。我注意到女儿的目光越过了我,正注意着大门口的远处。 我回过头,我的前妻扶着自行车的把手,十分严肃地站在玉兰树下。 我蹲下去,对女儿张开了双臂,笑着对女儿说:“过来。”就在这时,我听见我的前妻在我的身后干咳了一声。女儿望着我,而脚步却向别处去了。我的前妻肯定认为女儿的脚步不够迅捷,她用手拍了一下自行车的坐垫。这一来女儿的步伐果然加快了。这算什么?你说这算什么?我走上去,拉住自行车的后座。我的前妻回过头,笑着说:“放开吧,在这种地方,给女儿积点德吧。”我的血一下子又热了,我就想给她两个耳光。我的前妻又笑,说:“这种地方,还是放开吧。放开,啊?”真是合情合理。我快疯了。我他妈真快疯了。我放开手,一下子不知道我的两只手从哪里来的。 我拨通了前妻的电话,说:“我们能不能停止仇视?” “不能。” “看在我们做过夫妻的分上,别在孩子面前毁掉她的爸爸,能不能?” “不能。” “你到底要做什么?” 那头又挂了。 再一次见到女儿的时候我感到了某种不对劲。是哪儿不对劲,我一时又有点儿说不上来。女儿似乎是对我故意冷淡了,然而也不像,她才六岁大的人,她知道冷淡是什么? 我们在一起看动物。这一次不是我领着女儿,相反,是女儿领着我。女儿相当专心,从一个铁窗转向另一个铁窗。我只不过跟在后头做保镖罢了。女儿几乎没有看过我一眼,我显然不如狮子老虎河马猴子耐看。我是一个很家常的父亲,不会给任何人意外,不会给任何人惊喜。你是知道的,我不可能像动物那样有趣。 这是女儿愉快的黄昏。应当说,我的心情也不错。我的心情像天上的那颗夕阳,无力,却有些温暖,另外,我的心情还像夕阳那样表现出较为松散的局面。我决定利用这个黄昏和女儿好好聊聊,聊些什么,我还不知道。但是,我要让我的女儿知道,我爱她,她是我的女儿,任何事情都不能使我们分开,当然,我更希望看到女儿能够对我表示某种亲昵,那种稚嫩的和娇小的依偎,那种无以复加的信赖,那种爱。我什么都失去了,我只剩下了我的女儿。我不能失去她。 出乎我意料的是,女儿在看完动物之后随即就回到孤寂里去了。她不说话,侧着脑袋,远远地打量长颈鹿。我知道她的小阴谋。她在回避我。一定是她的母亲教她的,我的女儿已经会回避她的爸爸了。我严肃起来,对我的女儿说:“我们到那棵树下谈谈。” 我们站在树下,我一下子发现我居然不知道如何和我的女儿“谈”话。我无从说起。我感觉我要说的话就像吹在我的脸上的风,不知道何处是头。我想了想,说:“我们说的话不要告诉你妈妈,好不好?” 女儿对我的这句话不太满意,她望着我,眨了一下眼睛。她那句气得我七窍生烟的话就是在这个时候说出来的,她的话文不对题,前言不搭后语。女儿说:“你有没有对别的女人耍流氓?” 我愣了一下,大声说:“胡说!”我走上去一步,高声喊道:“不许问爸爸这种下流的问题!” 我的样子一定吓坏女儿了。她站到了树的后面,紧抱着树。过去她一遇威胁总是紧抱住我的大腿的。女儿泪眼汪汪的,依靠一棵树防范着她的父亲。我真想抽她的耳光,可又下不了手。我只有站在原地大口地呼吸。我一定气糊涂了,我从一位游客的手上抢过大哥大,立即叫通了我前妻的电话。 “你他妈听好了,是我,”我说,“你对我女儿干什么了?” 妻在电话里头不说话。我知道她在微笑。我不由自主地又握紧了拳头,当着所有动物的面我大声说:“你对我女儿干什么了?” “我嘛,”我的前妻说,“第一,宣传;第二,统战。你完了。你死透了。” 与阿来生活二十二天 二黑这小子进去了两年,出来的时候人反而精神了,随便往哪儿一坐都威风凛凛的。华哥给他接风的那天他喝了很多酒,大概有一斤上下,四五种牌子,两三种颜色,最后又用两瓶啤酒清了清嗓子。那一天好多人都趴下了,二黑却稳如磐石。他一杯又一杯地往下灌,脸上还挂着说不上来路的微笑。他脸上的颜色一点也没变,倒是额头上的那块长疤发出了酒光。进去的时候二黑的额头上没有疤,现在有了。一斤酒下肚二黑额上的长疤安安静静地放着光芒。我们轮番向二黑敬酒,他并不和我们干杯,我们的意思一到他就痛快地把酒灌下去。 华哥那一天好像多喝了两杯。人比平时更爽朗了。他当着大伙的面高声说,他决定把上海路上的333酒吧丢给二黑,每个月交给他几个水电费就拉倒了。华哥有钱,他不在乎333酒吧的那点零花。不过华哥肯把333酒吧丢给二黑,多少表明了二黑的面子。333酒吧可是有名的,艺术家们弄女人大多在那儿。女人们想上艺术家的床,不在333酒吧走一遭是难以实现她们的理想的。二黑这小子有福,一出来就能挣上很体面的钱,等头发和胡子的长度都到位了,他当然也就成了艺术家。 我一直忙,接下来的好几个月都没有和二黑联系。有一天深夜,大约两三点钟吧,二黑突然呼我,让我过去坐坐。我正在乡下,为文化馆拍摄一组宣传照片,离城里有好几个小时汽车的路程呢。我只能告诉他去不了。不过我从电话的背景声响上知道二黑的酒吧生意不错。我说改日吧。二黑说:“改日?”二黑用老板兼艺术家的腔调对我说:“改日就改日吧。” 一晃又是好几个月。城里头的日子经不起过,这个大伙儿都知道。我突然想找个地方一个人坐坐。都已经是晚上十一点多钟了。我想起333。十一点钟正是333的早晨,是一天刚开始的时候。我一进333就被名贵烟酒的气味裹住了。许多艺术家的眼珠子正在这里闪闪发光。我到后间和二楼找了一通二黑。他不在。其实这样更合我的心意。我找了一张空台坐下来,开始喝。我喜欢这个地方。我喜欢看艺术家的长相,他们的头发、胡子。我还喜欢听艺术家的笑。 大约在深夜零时,也就是一个日子与另一个日子相交接的性感时刻,一个漂亮的丫头走进了333。这绝对是个丫头,不是已婚女人。和我一样,她到后间的门口张望了片刻,随后就在楼梯边上的台子上坐下来了,也就是我的台子。她气呼呼的,可能在生什么人的气。她叉着两条腿,不停地用舌尖舔上唇和门牙。后来男招待端上来一杯东西,看样子大概是西洋酒。这丫头一定是常客,她和333有默契。再后来我们就对视了。因为我一直在看她。这丫头犟,她以为我会把目光让开去,可是我不,她就那么盯着我。 “看什么?” 我笑笑,说:“看看。” “没看过?” 我说:“没看过。” 这丫头就是阿来。一个小我十四岁的新派丫头,言谈举止让我觉着自己旧。我们在一个日子与另一个日子相交接的性感时分相识在333。后来我们又换了两个酒吧。到了凌晨三时四十五分,我们的手指已经长在对方的指缝里了。我们喝了一夜,天快亮的时候,酒吧里除了烟味和酒气之外,已经没有什么人了。阿来开始向我叙述她的生活理想。她说她只热爱两件事:第一,性爱;第二,麻将。阿来说,只要有这两样东西,生活其实就齐了。这丫头是个注重个人体验的人,这丫头一定还是一个害怕独处的人,所以她“只”热爱性爱与麻将。这是两项极端个人化的集体活动。 阿来说,她就希望两三天能摸一回麻将,两三天能享受一次稳定的、持久的、高质量的性爱。“这样就好。”阿来叼着红樱桃对我说,“这就是我的英特纳雄耐尔。” 这丫头是个骚货。这很叫我着迷。我的同代人中很少有这样的天才骚货。后来的事实证明..了这一点。我喜欢她在床上的奔放风格。她能把床上的一切都上升为行为艺术。她是不留络腮胡子的艺术家。这孩子肯定和许多男人上过床,要不然她不可能这样。我说:“别整天在酒吧里泡了,和我呆在一起吧。”我一定是忘形了,居然说了一句又酸又臭的话。我说:“我们恋爱吧。”阿来斜了我一眼,歪着嘴角挖苦我说:“丑不丑?难听死了。”我很不好意思。好在我还算沉着。我拍了拍她的屁股,说:“就这么说吧,别再往别的男人床上爬了。”阿来一撂头发,弄得像做洗发水广告似的,反问说:“凭什么呀我?”我说:“就这么说吧。” 我终于在四牌楼租了一套单居室住房,我和阿来就这样生活在一起了。为了表明我对阿来的珍惜,我决定为我们买一张红木床,谁让我们这样喜爱床上的事呢。但是阿来反对。阿来说:“床上的事,精彩的是人,不是床。”我说:“我总得为你花点钱吧,好歹也是个意思。”阿来脱口说:“谁不让你花钱了?买一套最高档的红木麻将桌嘛。”我就知道这丫头不省油。麻将桌是买回来了,但是我有点别扭,家徒四壁,除了一张席梦思,就是价值上万元的麻将桌。这有点过,有点不着四六。然而,这正是阿来的风格,大处可以马虎,全局可以马虎,所热衷的细节却必须完美。 这丫头是一匹母马,她在奔跑的时候认定了她的尾巴比四只蹄子更重要。 当然,我美化了我们的环境。我为我的阿来拍了近十卷彩照。我把相片放大了,挂在墙上。阿来的各种表情和肌肤掩盖了墙面的驳离。阿来在墙体上千姿百态,又浪荡又圣洁,又破鞋又处女。这丫头经得起拍。她有无数的瞬间心情与瞬间欲念。她的心中装满了千百种女人,惟独没有她自己。我甚至认为这世上其实没有阿来这丫头,她像水一样把自己装在想像的瓶子里,瓶子的造型就是她的造型,瓶子的颜色就是她的颜色。这样纯天然的水性我们这一代人是不具备的。由于寒冷,我们被结成了冰。我们的生硬体态只表明了温度的负数。阿来是流淌的,阿来是淙淙作响的,阿来是卷着旋涡的。如果说,人不能踏进同一条河流,我要说,我不能和同一个阿来做爱。这个小骚货实在太迷人了。 我还想重点介绍我的一幅摄影作品,那是我用B门为阿来在灯下拍摄的。由于感光的时间长达一秒,我要求阿来静止不动。但是,她的手闲不住。她不停地用双手在脑后撂头发。照片出来的时候她的脸庞似娇花照水,安娴而又静穆,然而双手与头发却糊成了一片。她的十只指头几乎燃烧起来了,而头发也成了火焰。照相机是从来不说谎的。我只能说,阿来不只是水,她还是燃烧与火焰。我把这幅相片放大到三十四英寸,挂在我们的床前。由于这幅照片,阿来在高潮临近的时候不是说“我淹死你”,就是说“我烧死你”。我喜欢我们的水深与火热。 我们的好日子只持续了二十二天。 我们同居的第二十二天是星期六,依照常规,星期六的下午阿来的舅舅又打麻将来了。阿来的舅舅做外装潢生意,有数不尽的钱。他的一举一动包括轻轻一笑都透射出大款的派头,有点像电视剧里的黑社会老大。我注意过欧美电影,欧美电影里的有钱人一个个都像哲学教授,而我们的舅舅一有钱就成了黑老大了。这蛮好玩的。我和阿来都喜欢黑老大舅舅,他每次带了司机过来其实不叫打牌,而是输钱。黑老大舅舅在大把输钱的时候面目十分慈善。所有的黑老大都觉得输钱是一种风度,一种美。 我们和黑老大舅舅围着红木麻将桌坐下来,一摞一摞地码牌,再一张一张地出牌。我们的桌面上没有铺垫子,我们追求并且喜爱骨牌拍在红木桌面上所产生的那种效果:决然,清脆,大义凛然,义无反顾。而最迷人的当数和牌,尤其在门清的时候,一排充满了骨气的骨头十分傲岸地倒下去,这一倒也叫摊牌,骨头们在红木桌面上蹦蹦跳跳的,愉悦,却不张狂。 这个晚上,我的手气背极了。更要命的是,我不停地走神。我不停地想起与麻将无关的事。比方说红木。我记起了我的同事小窦,这个受过高等教育的广西人居然把红木上升到了历史文化和东方审美的高度,他说,由于明朝皇帝对红木的病态迷恋,红木在中国经历了明清两代早就不是植物了,它汉化了,堕落了,成了中国人的病。时间是一把斧头,把明代以后的所有疾病都打进了红木。我就这么开着小差,居然忘记了摸牌,眼睁睁地做起了相公。但是阿来机灵,她把牌摊在红木桌面上,轻描淡写地说:“和了。”我瞄了一眼阿来的牌,她诈和。她在诈和的时候居然也能够这样气闲神定。舅舅看也没看,用手背把面前的牌掸开去,笑着说:“皇帝是假,福气是真。”舅舅叼着烟,眯着眼问阿来:“几个花?”随后便掏钱。 十一点钟不到黑老大舅舅就把他的钱输光了。他心满意足地站起身,准备走人。我和阿来都没有留他的意思,顺了他的意送他下楼。下楼的时候阿来挽着她舅舅的手,小脑袋还依偎到他的胸前,弄得跟一对老夫少妻似的。到了楼下阿来踮起了脚跟,在黑老大舅舅的腮帮子上亲了半天。阿来这丫头逮住谁都会小鸟依人,不管是三叔还是四舅。还是黑老大舅舅中止了她的腻歪,他用大手拍了拍阿来的屁股蛋子,拖声拖气地说:“好啦,好啦。” 手里有了钱,我们决定到酒吧里再坐上两三个小时,反正明天是星期天。我说:“我们去333吧。”阿来怔了一下,脱口说:“不去。”这不是阿来的风格。我说:“去吧,我正好去看一个兄弟。”阿来说:“换一个地方。”我说:“怎么啦?又不是找情人。”这话一出口我就后悔了,这句话说不定会让阿来不高兴的。出乎我的意料,阿来居然笑了,说:“换酒吧当然就是换情人。”阿来说完这句便把十只指头叉在一起,放在腹部,说:“我过去在333有个情人,还没了断呢。”我静了一会儿,批评阿来说:“这就是你的不对了,在特定的历史时期内,我坚决反对两个萝卜一个坑。”阿来很有风情地斜了我一眼,说:“可是你自己插进来的。”我说:“那家伙怎么样?”阿来说:“还行,就是脾气大了点。——进去过,挺酷。”我的头皮一阵发紧,连忙问:“是二黑吧?”阿来不解地眨巴了几下眼睛,反问我:“你偷看我call机了?” “你他妈怎么不早说!”我突然高声叫道,“我们是十多年的仗义兄弟。” “喊什么?”阿来说,“喊什么?”阿来轻描淡写地说,“是你半路上拦截了你仗义兄弟的女人,又不是我。” 妈拉个巴子的。你说这是什么事。我把头侧到左边去,窗外霓虹灯的灯管正一组连着一组地闪烁。事情都这样了,我不知道霓虹灯还在那儿添什么乱。妈拉个巴子的。 问题严重了。我要说,问题已经相当严重了。我和二黑是十几年的仗义兄弟,都称兄道弟十多年了。兄弟们在一起的时候是怎么说的?“兄弟的女朋友,最多摸奶头,不能上枕头”,这话其实就是“朋友妻不可戏”的现代版本。你让我如何在兄弟们面前见人? 我们没有去333。我们吵完了架就上床了。阿来在床头上方的照片里望着我,一只眼里是水,另一只眼里是火。而身体的阿来就在我的身边。我们不说话。不说话的关系才是男人和女人最真性的关系。我把手指叉进阿来的指缝,脑子里全是二黑。他额上的伤疤在我的记忆深处放射着酒光。我和阿来对视,打量了好大一会儿。后来我便把阿来扒光了。她不呼应,不反抗。她的样子就好像我们在打麻将。她是白皮,我是红中。 在这个晚上我的身体没有能够进入那种稳定、持久、高质量的能动状态。在某一个刹那,我认定了我并不是我。这让我难过。我忙了半天,结果什么也干不了。真是发乎情,止乎身体。 阿来的话就更伤人了。阿来说:“没有金刚钻,不要揽瓷器活。” 我必须和二黑谈一次。为了仗义,我也应当和我的兄弟谈一次,否则我没脸见我的兄弟们。二黑当初就是为了兄弟们才进去的。他仁,我不能不义。 走到333的门口我又犹豫了。我承认,这件事并不好开口。还有一点我必须有所准备,我们动起手来怎么办?二黑的脑子慢,然而拳头比脑子快。他是男人,问题在于,我也是。他动手了我就不能不动手。更何况我不想放弃阿来。即使为了性,我也会拼命。二黑一定和阿来上过床,他懂。 权衡再三我决定给二黑去个电话。我走到马路对面,站在IC卡电话机的旁边就可以看见333的吧台。虽然隔了一层333酒吧的玻璃,我还是清晰地看见了二黑。这个电话打起来真是怪,我的眼前是无声的现实场景,而耳朵里却是二黑的同期声。差不多是一部电影了。我看见一个女招待把电话递给了二黑。二黑的头发长了,而胡子更长。 “谁?”二黑在吧台边上动起了嘴巴,在电话里说。 “是我。”我说。 二黑在电话里哎呀了一声,没有说“狗日的你死哪儿去了”。二黑说:“怎么没你的动静,忙什么呢?”二黑这小子文雅了,不仅说话的口气开始像艺术家,连做派也是。 “我把阿来接到我那儿住了。”我说。话一出口我自己就吃了一惊。刚才我打过腹稿的,先虚应几下,再慢慢步入正题。可是我一见到二黑我就不好意思了,做不出,也说不出。我一下子就把事情端了出来。 “哪个阿来?”二黑的身影机警起来。 “就是那个阿来。”我说。说完了我就把电话挂了,我不情愿和我的仗义兄弟在电话里大吵。隔了玻璃,我看见二黑也挂了电话。他走到玻璃窗前,双手叉在腰间。我看到二黑的下嘴唇歪到左边去了。这是一个相当具有杀伤性和危险性的信号。随后二黑兀自摇了几下脑袋,阴着脸,走到后间去了。 我知道二黑不会放过我。我有数。我会等待那一天。不过我还是轻松多了,至少我没有欺骗我的仗义兄弟。这一点至关重要。 二黑的反应如此之快,我有些始料不及。刚过了两天,也就是四十八小时,二黑就约我去吃晚饭了。请人吃饭往往是复仇的套路,著名的鸿门宴就开始了。二黑约我到三岔河去,那是郊区。那种地方除了能暗算一个朋友,我不知道还能吃些什么。我知道,我的麻烦已经来了,比预想的要迅猛得多。凌厉、干净,这正是二黑的风格。 吃饭是五点。而我接到呼机已经临近下午三点了。两个小时,我有许多事情要做。我决定先把阿来呼回来。我得好好和她做一回爱。我特别想这样。晚上的事我是没法预料后果的,也许我会躺到医院去。但是现在,我应当和阿来彼此享受一下身体,那种吮吸,以及那种喷涌。阿来回来的时候显得很不开心,她正在逛街,我硬是把她呼回来了。阿来一进门我就把她抱紧了。她没有准备。她不知道我这刻儿的心情有多坏。阿来说:“怎么回事嘛,我还在买衣裳。”我说:“女人为什么买衣裳?”阿来没好气地说:“穿呗。”我告诉她:“不,是为了给男人脱。” 在这个下午,我们借助于对方的身体天马行空。我们折腾得半死。我感觉到了空,身体是这样,而心情更是这样。我光着身子躺在床上,对阿来说:“我晚上有点事。晚饭你一个人吃。”阿来又不高兴,说:“那我找舅舅打牌去。”我说:“好好玩,把好心情赢回来。” 阿来离开之后我开始精心准备。我穿上了牛仔裤,牛仔上衣。那条最宽的牛皮裤带我也得用上。还有高帮皮鞋。这些东西对我都有好处。让我犹豫不决的是那把蒙古匕首,犹豫再三我还是把它插进了裤带的内侧。如果二黑只是揍我,我会忍着。我欠他一顿,这没说的。不过,要是有人对我下毒手,我总得有一把刀子保命。命不能搭进去,这是原则。我把一切准备妥当,打开门出去。就在离家的时候我突然发现,满屋子都洋溢着阿来的气味。这让我有一种说不出的难受。 五点钟,我准时在三岔河大街与二黑会面。到了这个时候我反而平静了。二黑也是。二黑拍了拍我的肩膀,把我带进了一家很脏很大的面条店。二黑为我们要了两碗面。等待的时候二黑不时地东张张西望望。我警惕起来,也开始东张张,西望望。 “你知道我叫你来干吗?”二黑这样问我。 “知道。”我说。 “华哥都对你说了?”二黑说。 我不知道二黑在说什么。这小子进去过,现在也学会绕弯子了。我真不知道他在说什么。 “这儿刚开发,”二黑说,“华哥想把这间房子买下来,开一家666吧。你是摆弄相机的,给我规划规划。” 我斜了二黑一眼,说:“这个容易。” 这顿面条我们吃了近四十分钟,我们的话题一直没有离开这间又脏又大的房子。我们谈了地势,结构,大门的朝向,色调,一切都是因地制宜的。谈完了,我们上了出租车。出租车开到上海路的时候,二黑拉我到333喝酒。我决定下车,说:“改日吧,阿来等我呢。”二黑一脸恍然大悟的样子,说:“那就改日吧。” 我下了车,站在路灯底下。直到这个时候我才确信,这个晚上二黑不是装的。这个鸟男人简直不是二黑。二黑进去之前绝对不这样,他一定会把我揍得金光四射。我站在路灯底下,回头看看,满大街都是红色夏利出租车,灯光闪闪,我不知道哪一个是二黑。我宁可不还手,让二黑痛痛快快地揍一顿,那也比这样好。我欠揍,你知道吧?我他妈真欠揍。我这么大声叫着,一不小心就碰上腰里的蒙古匕首了。我把匕首拔出来,有钢和锈的气味。这把匕首现在让我恶心。在城市的夜灯底下,这把匕首滑稽透了。妈拉个巴子的。我把匕首丢进了垃圾桶。妈拉个巴子的。 阿木的婚事 什么是奇迹?奇迹就是不可能发生的事情最后发生了。奇迹就是种下了梨树而结出来的全是西瓜,奇迹就是投下水的是鳗苗而捞上来的全是兔子。消息立即被传开了。一顿饭的工夫村里人都听说了,梅香在城里给阿木“说”了一个未婚妻,姓林,名瑶,二十七岁。村里人不信。林瑶是一个多么美妙的名字,电视剧里常有,通常都是总经理的文秘或卡拉OK大奖赛三等奖的获得者。有这样美妙姓名的女人居然肯嫁给阿木,你说这世上还有什么不能发生?然而,事情是真的。梅香证实了这一点。梅香逢人就说,阿木和林瑶“真的是一见钟情”。 阿木有一颗极大的脑袋,方方的。阿木还有一副称得上浓眉大眼的好模样,只可惜两眼间的距离大了一些,与人说话的时间一长,两眼里的目光就做不了主了,兀自散了开来。阿木在大部分情况显得很安静,不论是上树还是下地,阿木都把他的双唇闭得紧紧的,动作迅猛而粗枝大叶。没事的时候阿木喜欢钻到人堆里头,两只大耳朵一左一右地支楞在那儿,静静地听,似乎又没听。不过阿木的脾气有些大,总是突发性的,事先没有一点预兆。谁也不知道哪句话会得罪阿木的哪根筋。大伙儿笑得好好的,阿木突然就站起身,气呼呼地甩开大伙儿,一个人走掉。生气之后的阿木走到哪里哪里无风就是三尺浪,不是鸡飞,就是狗跳。阿木有一身好肉,当然也就有一身的好力气。阿木最大的快乐就是别人夸他有力气,不管哪里有什么粗活儿,只要有人喊一声“阿木”,阿木一定会像回声那样出现在你的面前。干完了,你一定要说一声“阿木真有力气”,阿木听了这话就会不停地撅他的嘴巴,搓着他的大手十分开心地走开。你要是不说就会很麻烦,用不了多久全村的鸡狗就会蹿出来,一起替阿木打抱不平。 最能证明好消息的还是阿木他自己。返村之后阿木一个人坐在天井的大门口,一声不吭。但他的嘴唇不停地往外撅,这是阿木喜上心头之后最直观的生理反应。对于一般人来说,心里有了喜事一张大嘴巴就要咧得好大,还嘿嘿嘿嘿的。可是阿木不。阿木一点声息都没有,就会撅嘴唇,迅速极了。熟悉阿木的人都说,阿木撅嘴唇其实是在忍。阿木要是急了,什么事都干得出,可是喜事来临的时候,阿木却忍得住。 这刻阿木正坐在自家的门槛上,天井的四周一片安详,都有些冷清了。阿木家的天井平时可不是这样的,这里经常是村子里最快乐的地方。傍晚时分村子里的人都喜欢围在阿木家的天井四周,你不知道天井里头会传出怎样好玩的笑话来。依照常规,阿木只要在外面一发脾气,到家之后一台综艺大观其实也就开始了。要命的是,阿木在外面发脾气的次数特别多,因为阿木喜欢往人多的地方钻。 花狗和明亮他们几个一闲下来就喜欢聚在巷口说笑。花狗和明亮他们在城里头打过工,见得多,识得广,根本不会把阿木放在眼里。阿木挤在他们中间完全是长江里面撒泡尿,有他不多,没他不少。但是花狗和明亮他们聊完了之后都要把话题引到阿木和梅香的身上。梅香是村长的老婆,一个小村长十多岁的镇里女人。花狗就问了:“阿木,这几天想梅香了没有?”阿木极其认真地说:“想了。”明亮又问:“哪儿想了呢?”阿木眨巴着眼睛,看了看自己的胳膊,又看了看自己的脚丫,不能断定自己是哪儿“想了”。明亮说:“想不想睡梅香?”阿木说:“想睡。”花狗再问:“知不知道怎么睡?”这一回阿木被彻底难住了。于是有人就把阿木拖到梅香上午站过的地方,用一根树枝在地上画出梅香的身影,让阿木从裤裆里掏出东西,对着梅香的影子撒尿。花狗问:“知不知道怎么睡?”阿木说:“知道了。”“说说看?”阿木说:“对着她尿。” 大伙儿便是一阵狂笑。阿木并不会说笑话,只会实话实说,但他的大实话大部分都能达到赵本山的喜剧效果。许多人都知道自己的老婆曾经被村长睡过,他们在床上也时常恶向胆边生,勇猛无畏地把自己的老婆想像成梅香,但“睡梅香”这样的大话绝对说不出口。大伙儿听了阿木的话笑得也就分外地畅快。他们把阿木称作“村里的赵本山”。可是阿木这个农民的儿子就不会像赵本山那样,反复强调自己是“农民的儿子”,所以阿木不可能是赵本山,只能是“村里的”小品艺术家。 如果花狗这时候要求阿木和梅香“再睡一回”,阿木离发脾气就不远了。刚刚尿完的人说什么也尿不出来的。你一催,阿木便急,离得很开的大眼睛里头就会冒出很焦急的光芒,左眼的光芒和右眼的光芒也不聚集。阿木憋着一口气,恶狠狠地说:“尿你妈妈×!”撂下这句话阿木掉头就走。 这一走花狗和明亮他们笑得就更开心了。但他们不会立即散去。他们在等,用不了多久阿木一定会回家去的。事实往往如此。用不了一根烟,阿木说杀回家就杀回家了。阿木一脚踹开木门,杀气腾腾地站在天井的中央,闭着眼睛大声喊道:“我要老婆,给我讨个老婆!”阿木的老爹,一个鳏居的养鸡人,就会皱巴巴地钻出鸡舍,用那种哀求的声音小声说:“阿木,我也托了不少人了,人家女的不肯哎,你让我替你讨谁呢?”阿木不理他老子的那一套。阿木扯着嗓子说:“不管,只要是女的!” 阿木发了脾气之后每一句话都是相声或小品里的包袱,他说一句围墙外面就要大笑一阵。即使阿木天天这样说,大伙儿还是天天这样笑。好段子就是这样的,好演员就是这样的,百听不厌,百看不厌。有阿木在,就有舞台在。只要有了舞台,村子就一定是快乐的、欢腾的。 阿木这会儿彻底安静了,阿木家的天井这会儿也彻底安静了。阿木居然要娶一个叫“林瑶”的女人了。——你说谁能想得到?只能说,皇帝是假,福气是真。 阿木的婚事原计划放在开春之后,但是阿木的老爹禁不住阿木的吼叫和天井外面越来越大的笑声,只能花钱买了日子,仓促着办。一个大风的日子阿木用一条木船把林瑶娶回了村庄。村子里所有的人都赶到了石码头。新娘子一下喜船就不同凡响。林瑶的身段修长而又挺拔,一身红,上身是收腰的红外罩,该凸的凸,该凹的凹,而下身则是一条鲜红的裙子。林瑶的模样像一条上等的红金鱼,足以让村子里的人目瞪口呆。可是没完,因为风大,林瑶戴了一副漆黑的墨镜,而脸上又裹上了一张雪白的大口罩。林瑶的出场先声夺人。人们痛心地发现,林瑶和阿木的关系绝对是鲜花和牛粪的关系,绝对是金鱼与茅坑的关系。林瑶迎着冬天的大风款款而行,鲜红、漆黑、雪白。阿木走在林瑶的身边,合不拢嘴。他那种合不拢嘴的死样子实在让人气得发疯。难怪天下的美女越来越少了,答案就在眼前,全让阿木这样的榆木疙瘩娶回家了。 没有人能看到新娘的脸。但人们一致确认,林瑶的面部绝对有一到三处的致命伤,诸如独眼、翘天鼻、兔唇,再不就是刀疤。否则没有道理。墨镜和口罩说明了这个问题。这一点还可以从林瑶的陪嫁上得到解释。除了一只大木箱,林瑶没有陪嫁。人们的注意力很快从林瑶的身上转移到大木箱子上来了。大木箱实在是太沉了,它几乎把四个男人的背脊全压弯了。一路上就有人猜,大木箱子里头究竟是什么?总不能是黄金吧?花狗决定揭开这个谜。花狗便走上去帮忙。在迎亲的队伍开进天井的时候,花狗一不小心让门槛绊了一脚,一个趔趄,花狗连人带箱一起摔倒在地上。大木箱里的东西散了一地——谜底终于被揭开了:里面全是书。花花绿绿的压塑封面,全是琼瑶、席绢、席慕蓉,一扎一扎的。林瑶听到了身后的动静,回过头来蹲在了大木箱的旁边。林瑶摘下墨镜,解开雪白的口罩,用红裙子的下摆把每一本书都擦了一遍,重新码进了大木箱。热闹的迎亲队伍即刻静了下来,所有的人都目睹了这个寂静的过程。人们失望地发现,林瑶的面部一切正常。尽管林瑶的脸蛋只能算中下,可是五官齐整,没有致命伤。村里人痛心不已,两眼里全是冬天的风。 村里人百思不得其解。你说这到底是什么事?但是当晚的婚宴上村里人终于松了一口气。婚宴很隆重,阿木的老爹养了这么多年的鸡,把能花的钱全砸在阿木的婚宴上了。阿木的老爹借了学校的教室,摆了四十八桌。整个婚宴林瑶和阿木一直低着头,也没有引起太多的注意。后来有人提议,让新娘和新郎去给媒婆梅香敬酒。这个当然是必需的,大伙儿一起鼓掌起哄。让村里人松了一口气的事情就是在这个时候发生的,阿木和林瑶站起了身来。刚走了两步阿木和林瑶却停下脚步了,他们站在乱哄哄的人缝里,端着酒杯,你看着我,我看着你。先是阿木的嘴唇撅了四下,林瑶跟上来嘿嘿嘿嘿就笑了四下,然后阿木的嘴唇又撅了四下,后来就是林瑶嘿嘿嘿嘿地再笑了四下,都把敬酒的事弄忘了。喜宴上突然没有了声息,人们放下筷子,严重关注着这一对新人。林瑶的表情和笑声一点都收不住,一点都做不了自己的主。她那种旁若无人的模样简直像在梦游。下午还痛心不已的人们一直盯着林瑶,他们后来把目光从林瑶的脸上挪了开去,相互对视了一眼,心照不宣地在鼻子里松了一口气。然而林瑶还在笑,只是没有了声音,内心的满足与幸福使她的脸上出现了无可挽救的蠢相和痴相,让心肠软的人看了都心酸。阿木的老爹急了,慌忙说:“阿木,给梅香姐敬酒唦!”阿木一副没魂的样子,伸出手却去碰林瑶手中的酒杯。这对新人把媒婆撂在一边,你敬我一杯,我敬你一杯,自己却喝上了,恩爱得要命。梅香连忙走上来,用酒杯往阿木和林瑶的杯子上撞了一下,不停地说:“敬过了,敬过了。”这时候隔壁教室里的客人都围过来了,他们堵在门口与窗前,不说一句话,默默地凝视林瑶。阿木的老爹转过身来,堆上一脸的笑,招呼说:“大伙儿喝,大伙儿痛快喝。” 婚礼之后阿木有些日子不往人堆里钻了,人们注意到,阿木一有空就和林瑶厮守在天井里头,不是林瑶帮阿木剪指甲,就是阿木帮林瑶梳梳头,恩爱得都不知道怎么好了。村里的女人们有些不解,她们说:“他们怎么就那么恩爱的呢?”花狗极其权威地摇了摇头,他以牲口们终日陪伴为例,坚决否定了所谓“恩爱”的说法。不过阿木不往人堆里钻,花狗和明亮他们总有些怅然若失。村子里显然比过去冷清了。直到现在他们才发现,不是阿木需要他们,相反,是他们自己需要阿木。阿木对他们来说意义重大。花狗和明亮不能让生活就这么平庸下去。他们不答应。村里人也不答应。他们叫过来一个孩子,让孩子去把阿木叫出来,说有要紧的事情“和他商量”。阿木出来得很晚,他把两只手抄在衣袖里头,站在一大堆的人面前,瓮声瓮气地问:“什么事?”花狗走上去搂住了阿木的肩膀,拍了几下,却什么也不说。随后花狗就拿起了一根树枝,在地上画了几个圆,一条线。花狗严肃起来,说:“大伙儿静一静,我们开会了。”花狗就着地上的简易图,把乡里修公路的事情对大伙儿说了。“——公路到底从哪儿过呢?”花狗的脸上是一筹莫展的样子。花狗看了看大家,说:“我们得有个意见。”大伙儿都不说话,却一起看着阿木,目光里全是期待与信任。阿木从来没有受到过这样高级的礼遇,两只巴掌直搓,两片嘴唇直撅。花狗递给阿木一根烟,给阿木点上,阿木受宠若惊,都近乎难为情了。花狗说:“阿木,大伙儿最信得过你,你的话大伙儿都听,你得给大伙儿拿个主意。”阿木蹲在地上,想了半天,突然说:“那就从我们家门口过吧。”花狗他们相互看了一眼,一言不发。最后花狗说:“我看可以。”大伙儿就一起跟着说好。阿木再也没有料到自己把这么重大的事情给决定了,人有些发飘,拔腿就要往回跑,把这个好消息告诉林瑶。花狗一把把阿木拉住了,关切地问:“林瑶妹妹对你还好吧?” “好。”阿木说。 花狗说:“说说看。” 阿木低下头,好像在回顾某个幸福的场面,只顾了撅嘴,却笑而不答。花狗一副不高兴的样子,说:“我们都替你高兴,关心你,连公路都从你们家门口过了,——说说嘛阿木。”阿木看了看身后,小声说:“林瑶关照我,不要对别人说的。”明亮接过话茬儿,说:“林瑶关照你不要对别人说什么?”这一问阿木就开始了沉默,但又有些忍不住,仰着头,喜滋滋地说:“那你们不要告诉别人。”大伙儿围着阿木,十分郑重地做了保证。阿木便开始说。可是阿木的叙述过于啰嗦,过于枝蔓,有些摸不着边际。花狗和明亮他们就不停地打断他,把话题往床边沿上拉,往枕头边上拉。阿木的话慢慢就走了正题。阿木像转播体育比赛的实况那样开始了床上的画面解说。听众朋友们不停地用笑声和掌声以资鼓励,这一来阿木的转播就更来神了。 阿木的实况转播点缀了多风的冬日,丰富了村里人的精神生活。由于阿木的转播,阿木和林瑶的新房甚至天井的围墙都变得形同虚设。开放了,透明了,外敞了。人们关心着他们,传诵着他们的故事。阿木一点都不知道他们的婚姻生活对村子的人来说意义是多么的重大。阿木能做的只有一点,不停地在家里忙,再不停地在外面说。村子里重新出现了生机。 遗憾当然有。阿木现在再也不发脾气了,这是村里的人十分无奈的事。这一点使阿木的意义大打折扣。阿木走路的时候如果没有鸡飞与狗跳相伴随,就如同花朵谢掉了花瓣,狐狸失去了尾巴,螃蟹折断了双螯,而孔雀也没有了羽毛。这个不行。花狗和明亮做了最大的努力,阿木就是不发脾气。真叫人毫无办法。花狗痛心地总结说:“阿木让那个女人废了。” 出人意料的是,林瑶出场了。林瑶成功地补偿了阿木留下来的缺憾。人们意外地发现,在某些方面,林瑶成功地替代了阿木,继承并发展了阿木家天井的观赏性。根据知情者们透露,林瑶一直把自己安排在一个无限虚妄的世界里,不肯承认自己是在乡下,嘴边挂着一口半吊子的普通话。她坚持把阿木称作相公,并在堂屋、鸡舍、茅坑的旁边贴上一些红纸条,写上客厅、马场、洗手间。林瑶的头上永远都要对称地插上两支绢花、一对蝴蝶或别的什么。而太阳好的日子林瑶就要把她的被褥捧出来,晒晒太阳。然后拿上一只小板凳,坐到被褥的旁边,顶着一颗大太阳,手里捧着厚厚的一本书。中午的太阳光线太强了,林瑶便把她的墨镜掏出来,戴上,认真地研读,如痴如醉。阿木家的天井门口经常三三两两地聚集着一些人,他们并不跨过门槛,隔着一些距离打量着林瑶,她那副古怪、沉迷、恍惚而又痴醉的样子实在有点好笑。林瑶不看他们,绝对置身于无人之境。林瑶的样子虽然有些滑稽,但她是瞧不起一般的人的。学校里的老师们听说了林瑶的情状,午饭后正无聊,就一起过来看看。 “林小姐,看书哪?”高老师慢腾腾地说。高老师一进门阿木就把晒着的被褥抱回家了,高老师看在眼里,笑了笑,说:“这个阿木。”高老师说着话,伸?.出手便把林瑶手上的书拽过来了,“看的什么书呢?” 林瑶一把抢过书,泪汪汪地拍着书的封面,说:“这里头全是爱情噢。” 王老师说:“高老师不要你的爱情,就借你的书看看。” 高老师笑笑,拿眼睛去找阿木他爹,说:“阿木爹,你们家的马一天下几个蛋呢?” 阿木的老爹堆上笑,说:“孩子玩玩的,闲着无聊,孩子写着玩玩的。” 高老师拍了拍阿木的头,亲切地说:“阿木啊。” 林瑶走上去,拉开高老师的手,脸上有些不高兴。 高老师笑起来,背上手,说:“我是阿木的老师,我总共教过五年的一年级,有四年就是教阿木的来。” 老师们一阵笑,阿木老爹已经掏出香烟来了,一个人发了一支。 高老师埋着脑袋,从阿木老爹的巴掌心里点了烟,很缓慢地吐出来,说:“阿木啊,还是你有福气啊,娶到了太太。蛮好的。蛮不错的。爱看书。太太的身材蛮不错的。” 林瑶一听到高老师夸奖自己的身材就来神了,身材是林瑶最得意的一件事。林瑶挤到高老师的身边,眨巴着眼睛说:“我袅娜哎。” 老师们的一阵大笑在一秒钟之后突然爆发出来了。看得出,他们想忍,但是没能忍住。迟到而又会心的大笑是分外令人开心的。阿木的老爹没有能听懂林瑶的话,但是,他从老师的笑声和体态上看出儿媳的丑态种种。阿木的老爹转过脸,命令阿木说:“阿木,还不给老师们倒水?” 老师们笑得都直不起身子,他们弓着背脊,对着阿木直摆手。他们弯着腰,擦着眼窝里的泪水,退出了天井。这是村里的老师最快乐的一天。他们把“袅娜”带回了学校,而当天下午“袅娜”这两个字就在村子里纷扬起来了,像不期而然的大雪,眨眼的工夫便覆盖了全村。“袅娜”声此起彼伏。村里人不仅成功地把那两个古怪的发音变成了娱乐,还把它们当成了咒语与禁忌,两个星期之后,当两个女教师在校长室里吵架的时候,她们就是把“袅娜”作为屎盆子扣到对方的头上的,一个说: “——都怕了你了!告诉你,你再袅娜我都掐得死你!” 另一个不甘示弱,立即回敬说: “——你袅娜!你们全班袅娜,你们一家子袅娜!” 林瑶的灾难其实从花狗进镇的那天就开始了。四五天之后,花狗回到了村上。花狗把他的挂桨机船靠泊在阿木家门前的石码头上,许多人在巷子的那头远远地看到了花狗。花狗叼着烟,正从石码头上一级一级地爬上来。人们对花狗在这个时候出现表示出了极大的热忱,因为林瑶正站在码头上。众所周知,林瑶傲慢得厉害,除了阿木,几乎不把村子里的人放在眼里。花狗好几次在半道上截住林瑶,拿林瑶搞搞笑,效果都十分的不理想。花狗是村子里著名的智多星,可是不管花狗如何在林瑶的面前巧舌如簧,林瑶都只是冷冷地看着他,不等花狗说完,林瑶的鼻孔里就对称地喷出两股冷气,一副看他不起的样子,转过身哼着小曲走掉。花狗当然想争回这份脸面,屡战屡败,却又屡败屡战。人们远远地看见花狗爬到岸上来了,慢慢走近了林瑶。许多人都看见花狗站到了林瑶的面前,把烟头丢在地上,踩上一只脚,在地上碾了几下。出人意料的事情就是在这个时候发生的。人们都以为林瑶会傲气十足地掉过脸去,像头顶上的两只蝴蝶那样飘然而去的。可是没有。花狗的嘴巴刚动了两下,林瑶的身体就像过电了一样怔在了那里,两只肩头急速地耸了一下。最让人吃惊的景象终于发生了。林瑶抱住头,撒腿就跑。林瑶逃跑的样子绝对称得上慌不择路,她居然没有看清自家大门的正确位置,一头撞在了围墙上。她那种慌不择路的模样像一只误入了教室的麻雀,为了逃命,不顾一切地往玻璃上撞。 花狗站在原处,没动,重新点了一根烟,微笑着走向了人群。大伙儿围上去,问:“花狗你使了什么魔法,怎么三言两 8bed." >语就把林瑶摆平了?”花狗一个人先笑了一会儿,伸出一只拳头,把大拇指和小拇指跷出来,说:“什么三言两语,六个字,就六个字,我就把她打发了。——傲什么傲?这下看她傲。”花狗长长地嗨了一声,说:“还城里的呢,还林瑶呢,猪屁!和梅香一样,镇上的,箍桶匠鼻涕虎的三女儿,许扣子。什么林瑶?全是她自己瞎编的。——撒谎的时候倒不呆。刚才一见面,我只说了六个字,鼻涕虎,许扣子!呆掉了,路都不认识了。傲什么傲?这下看她傲!” 整个村子如梦方醒,人们表现出了应有的愤怒,许扣子说什么也不该欺骗乡里乡亲的。就连小学里的学生们都表达了他们诚实的热情,他们在放学的路上围在了阿木家的天井四周,用他们脆亮的童声齐声高叫:“鼻涕虎,许扣子!鼻涕虎,许扣子!”他们只能这样。因为事实就是这样。 临近春节,人们在镇上赶集的时候听到了一则好玩的事情,当然是关于许扣子的。现在,村子里的人在赶集的时候又多了一分趣味了,打听打听许扣子的过去,摸一摸许扣子的底。许扣子好玩的事情实在是多。根据许扣子的邻居说,许扣子蛮有意思的,都这个岁数了,天冷了还在被褥上画地图的。“画地图”是一个有趣的说法,其实也就是尿床。 许扣子尿床的事理所当然被带回了村庄,可是大伙儿并没有太当回事。事情当然是好玩的,不过发生在许扣子的身上,说到底也就顺理成章了,也就正常了。 没有想到阿木在这个问题上死了心眼。谁能想得到呢,否则也不会发生那么大的事。那一天其实很平常。中午过后,花狗从阿木的天井旁边经过,阿木正在天井里头晒太阳。花狗看见阿木,说:“阿木啊,太阳这么好,还不把被褥拿出来晒晒?”花狗其实是好心,正像花狗所说的那样,要不然,阿木在99lib?“夜里头又要湿漉漉的了”。阿木听了花狗的话,站在天井的正中央愣了老半天。阿木红着脸,小声说:“没有。”花狗说:“阿木,你可是不说谎的。”阿木闭着眼,大叫一声:“就没有!”花狗正在笑,突然发现阿木已经不对了。阿木涨得通红的脸膛都紫了,额头上的青筋和分得很开的眼珠一起暴了出来。花狗看到阿木发过无数次的脾气,从来没当回事,但阿木这一次绝对有些怕人。花狗怕阿木冲出来,悄悄就走了。走了很远之后还听见阿木在天井里狂吼“没有”。 林瑶这时候从卧室里出来了,看见阿木的手上拿了一根扁担,歪着脖子,一边喘着粗气一边用发了红的眼睛在天井里四处寻找。林瑶不知道自己的相公发生了什么事,四周又没有人,因而阿木的寻找也就失去了目标。林瑶走上去,说:“相公,什么没有?”却被阿木一把推到了墙上,又反弹了回来。阿木一点都不知道睡在地上的林瑶后脑勺已经出血了。他的眼睛还在找。他终于找到家里的鸡窝了。阿木扑上去,一脚踢烂了栅栏,挥起手里的木棍对着老爹的几百只母鸡下起了杀手。几百只母鸡受惊而起,连跑带飞,争先恐后。它们冲进了天井,满天井炸开了母鸡们的翅膀,鸡毛和母鸡的叫声四处纷飞。阿木对着漫飞的鸡毛尖声喊道:“没有!没有!就没有!” 婶娘的弥留之际 那种病在医学上怎么说,我至今不知道。民间习惯于称作痴呆症。婶娘死于这种病。她体面了一辈子,却死得那么脏。她的死法比死亡本身更叫人揪心。父亲说,婶娘死的时候胳膊腿没有一样放得齐,连死的样子都没有。 送进敬老院之前婶娘就有病兆了,记忆力越来越硬,黏不住东西。婶娘在敬老院共住了三百二十九天,这些日子她没有一天过得明晰,其实是她的弥留。她的病没有皮肉苦,婶娘没有一句抱怨,没有一声呻吟。但她的样子却叫所有活着的人心酸。她总是那样笑。她当了一辈子聋哑教师,对那些失聪失语的孩子微笑了一辈子,笑得总是那样和善慈爱。等她进了敬老院,她的笑容里已经没有什么内容了,只是一种皮肤组织或皱纹走向。看见她老人家笑,我就忍不住难受。过于善良的人其实不宜在世上活,对亲人来说,他们永远是灾难;温良慈祥的人活不出什么滋味来,一生只不过在为悲剧做铺垫。 婶娘没有子嗣,一个人在世上寡居。退休之前她有过一群聋哑孩子,退休后也一度有我的叔父,但不久叔父就下世了。那么多年来婶娘一直拿我当儿子,只是不好说出口。叔父咽气的那一天我赶到医院,婶娘正握着叔父的手,静静和叔父说话。我不敢惊动她,一个人站在氧气瓶旁边。后来婶娘看见我了,她抓住我的胳膊,对我说:“这世上我只有你一个亲人了。”婶娘的手上全是叔父尸体的温度,还没有还过阳来。婶娘说话的时候脸上有一层青白颜色,类似于冰面上的那层白光。我说不出话,就那么怔怔地望婶娘。后来我们一起看叔父。叔父死于绝症,生前五大三粗。他的身躯让他的生命耗尽了,留下来的尸骨瘦得只剩下一把。 婶娘曾是一位好老师。那些可怜的家长都愿意把孩子交给她。这样的时候婶娘总是很欢喜。家长们都说得出婶娘的好。其实家长们不懂得婶娘,婶娘不是给孩子们当老师,是当妈妈。婶娘胖胖的,双眼皮双得很宽,笑起来她的好心肠总能钻到人的心里去。孩子们都懂,人前人后用大拇指头夸她。这种时候婶娘的表情格外复杂,粗一看是幸福,细一看却是忧伤。 婶娘进敬老院之前已经发现自己病了。就在那年的开春她把自己送到了敬老院。婶娘预料到往后的日子,不想麻烦我们,趁着脑子清爽,自己料理自己的后事了。 婶娘走进敬老院不久就出现异态了,脑子一天比一天坏,和人说话越来越喜欢用手语了。婶娘在她的教师生涯中说了一辈子手语,手语和她的呼吸与步行一样,成了皮肉,忘不掉。好多事她记不得怎么说,却能够脱手而出。她的手语在孤寂的日子里越说越流畅。手语越流畅,日子也就更孤寂。没有人听得懂她的话,人们都说,那个疯婆子又在装神弄鬼了。 婶娘在敬老院不讨人喜欢。人们不喜欢装神弄鬼的人。记忆力衰退后,婶娘再也不关心自己是谁了。时间在她身上倒过来流,她越过越小了,做母亲的欲望一天一天地抬头,最后把她缠紧了,裹住了。婶娘天生对人好,进了敬老院就争着给别人做好事,后来越闹越大,拿了自己当大伙的母亲了。她整天拿着小塑料盆、肥皂、小剪刀,逼着人家,要给人家洗手,剪指甲。她批评这个手脏,批评那个耳根不爽洁,闹得人人都不喜欢她了。后来她又管到人家的作息时间上去,一清早拿着一只砖头,挨户挨户地敲,叫大伙起来,活动活动。敬老院给她弄乱了,大家劝不住她,就把她关起来,反锁在一间小屋子里。婶娘一心想着关心别人,这不是她的记忆,是母性的天质。她得了痴呆症,再也不会掩饰了,一心一意往别人那里送母爱。但没有人领她的情,她的爱也就无处落实,她就是这么疯掉的。 那些日子婶娘惦记着我。我远在南京,一点也不知道她已经那样了。婶娘整天在屋子里,拿手语和自己一问一答。 她用手语问:你几个孩子? 婶娘说:“一个。” 她又用手语说:男的还是女的? 婶娘高兴地说:“男的。” 他在哪儿? “南京。” 他怎么不来看你? 婶娘自己把自己问住了,她就追忆,想。想不起来,就不好意思,一个人笑。婶娘笑着对自己的手指说:“记不得了,记性坏,一点也记不得了。” 那些日子我远在南京,一闲下来我就会想起那个午后。那个午后婶娘去取叔父的骨灰,我陪她去了。叔父的身材高大,高出婶娘一个头。当他变成骨灰之后,婶娘能够抱动他了。那一天赶上天阴,没有一个人脸上有阳光,满街的人都像行尸和走肉。婶娘解开自己的上衣,把叔父裹在怀里。婶娘的下巴抵在骨灰盒上,样子?像抱着一个婴孩。我怕她太伤心,说:“我来吧。”婶娘不肯,摇了摇头。婶娘说:“等我过世,你要这样接我回家。”婶娘的话叫我心堵,我把目光移向她的身后去,没有太阳,地上也就没有她的身影。婶娘在殡仪馆走了长长一段路,身后就是没有身影相随,婶娘走过的地方空空荡荡,不留任何痕迹,这很像婶娘她的一生。种豆不能得豆,种瓜不能得瓜,的确也是难免的事。我总觉得那一天不出太阳事出有因,其中隐含了某种征兆。 接回叔父的那些日子我住在婶娘家里。每个晚上婶娘都要对着叔父的骨灰发呆。我陪婶娘,婶娘陪叔父。婶娘的记忆力真的太好了,连续三四天她向我追记叔父和她的婚姻岁月。叔父的灵魂这时候会从盒子里爬出来,变成举手投足,和他生病以前一样逼真。偶尔说到高兴的事,婶娘就不语了,样子格外忧戚。但婶娘的这种状况也只持续了四五天。人的一生真的太短,三四个晚上就能把人的一生说光了。这样一来活下来的人越发难了。岁月之所以漫长,长就长在说剩下来的东西太缠人。那时我真的太年轻,过得粗,没有几天就回家去了。我对父亲说:“看来好些了。”父亲没有说什么,脸上有许多言外之意。现在看来,父亲的缄默是一种大觉悟。对长者的言外之意,我们所有的人其实都无能为力。 就在这年的腊月婶娘有了变化。年底我从南京赶回故里过春节,父亲说,婶娘大不如从前了。我去看她,她的眼神和手脚果真都慢,婶娘慢慢地认出我来,一认出来就怪我瘦。婶娘一个人寡居在家里,她把自己各个时期的相片都放大了,挂在墙上。全是黑白照。老老少少一屋子。我说:“婶娘,你挂这么多相片做什么?”婶娘笑着说:“陪我。”时光真是无情,婶娘在黑白相片里一张一张往前老。能变的全给时光变掉了,只是一脸的和善慈祥还是旧样子。人身上总有一些东西时光不愿意改变,时光对它们肃然起敬,想方设法绕着它们走。父亲说得不错,婶娘真的大不如从前了,但我以为父亲也是多虑。人总是越活越老,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 大年初一我才知道事情严重了。中午父亲请婶娘过来吃饭,我的母亲为她做了鸡块烧板栗。但鸡块和板栗没有为我的婶娘带来“吉利”,在我的记忆中,这是婶娘一生中最后的午餐。午饭后天气变坏了,婶娘不肯久坐,要回家。我起身送她,婶娘她不肯,婶娘她坚持自己回去。婶娘她从来不肯麻烦别人的。差不多在黄昏时分我出门租录像带,在路口我意外发现了我的婶娘。她站在电线杆底下。这时候下了小雪,婶娘的白发像雪花那样纷飞,能看见风的坏脾气。我走到婶娘面前,说:“婶娘,你站在这里做什么?”婶娘看见我,只管笑,笑的时候有许多不好意思。我又问了一遍,婶娘说:“不认识了,我不认识回家的路了。”婶娘的这句话把满巷子的雪花弄得分外寒冷,婶娘的乱发在雪花中间无限苍茫。她的生命快到尽头了,过剩下来的日子只不过是她的弥留。我扶了婶娘送她回去,她走路的时候只有一只脚留在阳间,另一只脚已经踩到阴府里去了。 婶娘只有一只脚留在人间。她利用最后的回光返照料理了自己。她把自己送进了敬老院,而叔父的骨灰在这段日子里最终成了一个谜,谁也不知道被婶娘遗忘在什么地方了。这很像某种谶语,生和死,说到底就是记忆与遗忘——当记忆不能再记住记忆的时候,遗忘也只能遗忘一切遗忘。这很叫人伤心,甚至找不到伤心的由头与借口。叔父彻底湮灭了,生存与死亡里头都没有他。他的一生把他自己的一生全弄丢了。 婶娘在敬老院不久就被关起来了。在此之后婶娘的生命就成了一个梦,睡在她自己的身体里了。婶娘的身体只是她生命的一只茧子,身不由己,己也不由身了。我在夏季得到婶娘被锁的消息,我专程赶回老家,隔着铁窗我望着我的婶娘,她坐在床沿,正和自己的手指头说话。我找到院长,命令她打开。我说再不打开我把你眼珠子抠出来。 婶娘坐在床沿迎接了我。她脏得没形了,一举一动伴随着厕所的气味,夏季把这股气味放大了,使婶娘很不体面。婶娘微笑着拍拍床沿,让我坐,床框上有一块压扁的大便bbr>?,干了,痂一样结在木头上。我用指甲抠掉一块,坐在婶娘身边。我说:“婶娘。”婶娘望着我文不对题地说:“学生的作业本你发下去没有?”我愣住了,望着我的婶娘,只好说:“发了。”这两个字说得我肝疼。婶娘说:“还有几天开学?”我不死心,我说:“婶娘,我是谁?”婶娘向左侧过头,又向右侧过头,婶娘她认不出我来了。婶娘她都认不出我来了。婶娘很歉意地说:“上了岁数了,都记不清了。” “我是小三子。”我说。我的声音都变掉了,我自己听得出来。 婶娘没有恍然大悟,也没有大喜过望。婶娘只是尴尬而又不好意思地笑,说:“上岁数了,记不清了。”我一把拉住她的手,用力一拽,拽皱了她的一把皮。我的心里和她手上多余的皮一样,皱起来了,说不出的难受。我说:“你有儿子吧?”婶娘想了想,说:“有。”“——在哪儿?”婶娘说:“在南京。”我变得十分激动,大声说:“就是我,就是我!” 婶娘审视我,看了老大一会儿,又不好意思了,脸上浮上了一层大希望。婶娘讪笑着说:“你骗我。”婶娘笑了笑,很坚决地说: “你不是你。” 婶娘把嘴就到我耳边,神神叨叨地想说什么,却什么也没说。她打了一通手语,问我明不明白。我说我不明白。婶娘说,小声点,她的孩子在隔壁睡觉,刚断了奶的。 我的脑袋僵在那儿,答应了。我想我也快疯了。我想不出能为我的婶娘做点什么,婶娘在遗忘、幻觉之中重新开始了她的生命。而我太具体了,我不能成为婶娘的幻觉。这是一个错误,是上帝才犯得起、是上帝才犯得起来的错误,当事人无能为力,当事人只有掉过头去,把一切留给上帝。可是我太难受。晚上我对父亲说:“婶娘怎么连我都不认识了?”父亲说:“她怎么能认识你,她连她自己都不认识了,保健员给她梳头,她对着镜子给自己打招呼,让自己进来坐坐,她那种样子,怎么能认得你。” 在那个夏日午后我花大价钱请了两个女保健员,她们帮我的婶娘冲洗了房间,并给婶娘洗了一个热水澡。婶娘洗完澡由女保健员搀扶了过来,新浴后的婶娘神清气爽,至少看上去是这样,像一个体面文雅的退休女教师了。许多孤寡老人围过来看,他们凝视我的眼睛既不转动又不眨巴,他们的目光除了“看”之外丧失了一切功能。他们走路的时候身体内部发出骨头的碰撞声。他们就那样围过来,他们一点意识不到自己的瞳孔里有目光。 我再也想不到婶娘会那样,婶娘让我不知道怎么做才好。婶娘走到我的面前,抚摸我的头。她的目光里充盈了慈祥与母爱。婶娘的抚摸让我很窘。我不习惯这样,我都三十岁的男人了。我看了看四周,全是孤寡的眼睛,不转动也不眨巴。 婶娘突然说:“乖,喝妈妈一口奶。” 婶娘的手抬起来,要解她的前襟了。我慌忙摁住她的手,婶娘却无端起固执起来。“喝妈妈一口奶。”我不知道说什么好。我的脑子里空了,我说:“婶娘。” 婶娘没有坚持。她望着我,没有表情,甚至没有忧戚与失望。我不知道我伤害了她没有,看不出来。这个院子里的人都这样,目光和内心世界没有一点关系。我疑心婶娘已经认出我来了,这让我惶恐,让我万分内疚。我倒是希望她就此把我忘了。老人的记忆似是而非,实在是下人的大不幸。我甚至不敢正视婶娘的眼睛了,一无所有有时恰恰就是无所不知。 我只能匆匆逃脱。我悄悄离开了敬老院,悄悄离开了老家,当天夜里我就赶往南京去了。一路上我很悲伤,生命之旅这样漫长,至少有一半用做了逃跑。这个比例相对于动物来说,人类已经是相当进化的了。 回到南京后我给婶娘的院长去了电话,我恳求她把我的婶娘放出来。院长说:“不行的,这几天她又多了一个毛病了,动不动就解开上衣,让自己的乳房喝另一只乳房的奶水,——这叫我怎么放?”我想了想,把话筒放下了。我从父亲那里得到了婶娘的死讯。婶娘的死讯又突兀又顺理成章。我得到消息时婶娘的丧事已经完结了。父亲说,他也没有见到婶娘的最后一面,就知道她死得又脏又乱。父亲说这话时样子很茫然,我们这个家族的人历来看重人的死法。死法比活法更重要,死不仅是活的总结,也是活的实质。可婶娘不知道怎么弄的,死法和活法出现了这样大的逆差,不知道是哪个环节出了毛病。 得到婶娘的死讯后我反而记不得婶娘生病的样子了。我就记得她怀抱叔父从火葬场回家时的模样。婶娘对我说:“等我下世,你要这样接我回家。”婶娘的容貌犹如昨日。我该把婶娘接回来了,我不能再欠婶娘了,这是我完全可以做到的。我选择了一个暖和的冬日赶回老家,没想到到了家天竟阴了。我叫了一辆马自达三轮车,穿着黑色呢大衣,一个人往火葬场去。我有些悲痛,但到底又有些轻松。我在内心安慰自己,似乎可以还去一笔大债了。我很方便地找到了婶娘的骨灰,把她捂在胸口,用呢大衣裹好。我沿着冬青路往回走,天竟下起小雨了。这时候我不免想起我的叔父,不知道他现在安息在哪里了。对逝者来说,无人知道的归宿到底算不算归宿,很让活着的人伤神。天上下着小雨,我抱着婶娘走上了大街,街上的人正用两条腿行走,一个个有血有肉。我突然想起来,我到底要把婶娘的骨灰安放到哪里去?这个最要害的问题居然让我忽略了。叔父的骨灰没有了,合葬是不可能的;放在我家显然也不合适;婶娘她自己的老家早就没有了;带回南京似乎更不妥当。我站在十字路口,有些慌,看了看脚下,地上没有我的身影,我突然就觉得自己行走在梦里,没有身影相随,我的每一步仿佛都离开了今生今世。我抬起头,无限茫然。道路四通八达,我的手却无端地沉重起来。我想起了父亲的话:“不幸的人从来就不会死去。”大街上纷乱如麻。只有冬雨下得格外认真,它们一丝不苟。 火车里的天堂 四年前我相当荣幸地离了婚,在离婚的现场我和我的妻子接了一个很长的吻,差不多就有火车这么长。那一天风和日丽,一草一木都像是为我们的离婚搭起来的布景,这样的日子不离婚真是糟蹋了。那时的人们普遍热衷于离婚,最时髦的一句话是这样说的,离婚是现代人的现代性。这话多出色。正如马季先生推销张弓酒所说的那样,不好,我能向您推荐吗?现代性是什么?我不知道。不知道就沉默,这样一来就连我的沉默也带上现代性了。这在大多数人的眼里绝对是一件望尘莫及的事。 离婚之前我们活得很拥挤,更糟糕的是,我们都有些“岁月感”。真正的生活似乎是不应该带有岁月感的。我们便学会用“距离”和“批判”这两种方式来审核生活了。距离,还有批判,这一来第一个遭到毁灭的只能是婚姻。在这样的精神背景底下,我认识了我的“小九九”,而我妻子也出了问题,她和她的小老板对视的时候目光再也不垂直了,多了一种角度,既像责备,又像崇敬,简直是美不胜收。我们结婚之后妻就再也没有用这样动人的目光凝视过我了。不过我和我的妻子说好了的,周二、周四和周六在家里恩爱,其余的晚上则各得其所。也就是一三五不论,二四六分明。没有多久我就发现妻子彻底不对劲了,她走路的时候脑袋居然又歪过去了。她的那一套程序我熟,她走路时脑袋歪过去就说明她和小老板已经爱出“毛病”来了。“毛病”是妻子的私人话语,它表明了一种至上境界。可是我沉得住气,尽管我也有“小九九”,我还是希望见到这样一种局面:不是我,而是妻子对不住婚姻与爱情。谁不指望既当婊子又立牌坊呢?等我有了妻子的把柄,我会以一种宽容的姿态和她摊牌的。然而,妻子迫不及待。她在一个周末的晚上伸起了懒腰,打着哈欠对我说,怎么越来越想做少女呢?这话很露骨了。她在用露出来的骨头敲我的边鼓。我想还是快刀斩乱麻吧,与其她装沉痛,不如我来。我脸上的皱纹多,沉痛起来有深度。我点上烟,说,我们还是尊重一下现代性吧。妻子听不懂我的哲学语气,然而,她凭借一种超常的直觉直接破译了哲学,妻说:“你不是想和我离婚吧?”我说:“是。”妻子便哭了。妻在当天晚上哭得真美啊,泪光点点的,就跟林妹妹服用了冷香丸之后又受了屈似的。你要是看到了肯定会怜香惜玉。女人遂了心愿之后哭起来怎么就那么迷人呢?连身姿都那么袅娜。我走上去,拥住了她,妻说: “你不要碰我。我不用你管。” 后来我们便离掉了。离婚的时候我们手拉手,腻歪歪的就像初恋。我们把这个爱情故事演到最后的一刻,连离婚办理员都感动了。她用一句俚语为我们的婚姻做了最后的总结。她说,唉藏书网,恩爱夫妻不到终啊! 和妻子一分手我就给我的小九九打去了电话,我大声说,快点来,到我这里来掉头发!我的小九九在愉快的时候总是掉头发,弄得我常为这个细节又懊恼又紧张。可在那个下午我的小九九一根头发也没有掉。我都怀疑她的过去是故意的了。她这个人就喜欢在别人的生活里头制造蛛丝马迹。果然不错,当天下午我的小九九懒洋洋的,不像过去,一见面就像刚刚拧紧的闹钟发条,分分秒秒都咔嚓咔嚓的。但那个下午从容得就像婚姻。我的小九九赌气地说:“一点气氛都没有。” 她的“气氛”指的是紧张。我不知道故意设定紧张再人为地消解紧张是不是现代性。这是学问,需要研究。我就觉得我这个婚离得太平庸了,没有距离,没有批判,一点异峰突起都没有。 ——这些都是旧话喽。 我现在在火车上。火车以每小时八十公里的速度奔向我的前妻。上车之前我又一次体验到荣幸的滋味,我要复婚了。听明白没有,不是结婚,也不是再结婚,是复婚。这里头太复杂了。火车每小时八十公里,它归心似箭。我的心情棒极了,长满了羽毛,扑棱扑棱的。我现在依然不知道婚姻是什么,现代性是什么,然而,既然结婚的心情像小鸟,复婚的心情就不可能不长羽毛。光秃秃的心情怎么能每小时八十公里呢? 离婚使我们的“距离”与“批判”失却了参照,为了现代性,行之有效的办法就是把扔掉的东西再捡回来。这多好!复婚吧,兄弟们,姐妹们,老少爷儿们。捡起羽毛,把它插到心情上去。 现在正是夜晚,我的火车融入了夜色。只有一排修长的、笔直而又明亮的窗口在风中飞奔。火车夹在两条铁轨中间,往黑暗里冲,铁轨咣唧咣唧的,真令人心花怒放。眼下正是三月,火车里空空荡荡,火车驶过了一座铁桥的时候整个车身都发出空洞的呼应,像悬浮。我努力把火车想像成天堂,事实上,天堂在夜色之中绝对就是一列火车。火车送我们到黎明,终点站不可能不是天刚放亮的样子。 我的口袋里捂着妻子的信。信上只有一句话:丈夫,来,和你的妻子结婚。 多么美妙的十个字。它是汉语世界里有关婚姻的最伟大的诗篇。 而它就取材于我们的生活,它是我们基础生活中的一个侧面。我把这十个字默诵了一千遍,享受生活现在就成了享受语言。我想对我的妻子说,我来了,每小时八十公里。 但是我并没有飞。我坐在软席上,寂然不动,手里夹了一根烟。我把这四年的生活又梳理了一遍,它们让我伤心。距离,还有批判,是我们对自身的苛求,并不涉及其他。所有的难处都可以归结到这么一点:我们厌倦了自我重复,我们无法产生对自己的不可企及。这句话怎么才能说得家常一点呢?还是回到婚姻上来,当我们否定了自我的时候,我们,我,用离婚做了一次替代。我想我的妻子也是这样的。我们金蝉脱壳,拿生命的环节误作自我革新与自我出逃。婚姻永远是现代人的替罪羊。 我还想起了我的小九九,她差不多就在我离婚的时候离开了我。她给我只留下了这样一句话:我不想和你结婚,我不想用大米饭零食。 她怎么就这么深刻呢? 不过这四年里总算有一个温柔插曲,我在南方的沿海城市邂逅了我的妻子。我们擦肩而过,却又回过了头来。我的妻子戴了一副大墨镜,她说:“哎,这不是你么?”她摘下墨镜,我激动得发疯,大声说: “嗨,是你,都不像她了!” 听出来没有?好丈夫永远是“你”,而好妻子>.99lib?则永远是“她”。 我的妻子变漂亮了,从头到脚都是无边风月。他乡遇故知,洞房花烛夜,两件事合到一块去了,你说人能够不爆炸么?我们把自己关在饭店里,三十个小时都没出门。 妻望着我,这么多年过去了,她瞳孔里头光芒越来越像少女了。妻感染了我。我们歪在枕头上,执手相看泪眼。他妈的,我在恋爱呢。 分手之后我们开始通信。我们再也不像初恋的日子那样,整天抱住电话腻歪了。我们写信,用这种古典的方式装点现代人生。我们用神魂颠倒的句子给对方过电,鸡皮疙瘩整天竖在后背上,后来我对她说,嫁给我吧!妻子便再也没有回音了。 半年之后妻子回话了,她一上来就给我写来了一首伟大的诗篇。 你说我的后背能够不竖鸡皮疙瘩么?我的鸡皮疙瘩上头能够不长羽毛么? 不到九点火车驶进了中转站。下去了几个人,又上来了几个人。上车的人里头包括一对新婚的夫妇和一个漂亮的女人。我希望那一对年轻的夫妇离我远一点,而那个单身女人能够坐在我的身边。结果那一对恩爱的夫妻坐在我的斜对过,而女人坐在了我的对面。我就知道天堂里头不会有不顺心的事。只有那一对夫妇太近了点。他们显然是正月里刚结婚的,正到南方度蜜月。他们手拉着手,一对白亮的情侣钻戒在他们的无名指上闪亮闪亮的。他们架好行李就开始悄悄说话了,他们拥在一起,脸上的笑容又满足又疲惫,说话的唇形都是那样的情深意长。要不是我的心情好,哪里受得了这份刺激。 不尽如人意的事还有。我对面的单身女人一直是一副很冷漠的样子,一副忧心忡忡的样子,就好像她是出使中东的政治家。她的紫色的口红傲慢得要命,时时刻刻都像在拒绝。你说你傲慢什么?拒绝什么?我都是快复婚的人了。我一直想和她打招呼,我想说:“嗨!”这有点太好莱坞了。中国式的开局应当是“你吃了没有”,这话又问不出口。于是我只好用手腕托住下巴,傲慢,兼而忧心忡忡。我一定要弄出政治家或外交家行走在中东的模样。 女人拿出了“三五”香烟,她的指甲上全是紫色的指甲油。我也掏烟,掏火柴,比她快。这样我就有机会给她点烟了。我给她点上,而后用同一根火柴给我自己点上。我叼着烟,很含糊地说:“上哪儿?” “终点,”她说,“你呢?” 我说:“我也是终点。” 终点,多么好的一个站台。 其实上哪儿去对我们来说并不要紧,那是机车和铁轨的事,重要的是,在哪儿都必须有我们的生活。不是有这样一个好比喻么,人的一生,就像人在旅途。我们没有任何理由拒绝天堂里的一生。 我说:“做生意还是开会?” 她说:“离婚。——你呢?” 我没有料到她这99lib?样爽快,一下子就谈及了这样隐秘的私人话题。我有些措手不及,支吾说:“我复婚。” 她说:“当初怎么就离了?” 这个问题太专业,也太学术化。这是一个难以用一句话概括的大问题。我想说,整天拥挤在一起,精神和肉体都觉得对方“碍事”。但是我没有这样说。我用一种类似于禅宗的办法回答了她。我划上火柴,把火苗塞到火柴盒的黑头那一端,整个火柴盒内一个着,个个着,呼的就是一下。 “就这么回事。”我说。 她点点头。 我说:“你呢?” 她说:“要是有人愿意和我一块儿烧死,我现在就往火坑里跳。——他一年回来十来天,钱倒是寄回来不少。我要那么多钱做什么?谁死的时候收不到一大堆的纸钱?我还没有死呢,他就每个月给我烧纸了。我连寡妇都比不上,寡妇门前还有点是非呢。” 她的男人不是“小老板”就是“总经理”,像火柴盒里的火柴,出去之后就不回来了。 不过旅途真好,只要有缘分面对面,任何一个陌生人都比你最好的朋友靠得住。你一上来就可以倾诉、吐露,享受天堂的信赖与抚慰。整个天堂就是一节车厢,世界只能在窗户外面,而玻璃外的夜也只能是宇宙的边缘色彩。我甚至很肉麻地认为,在这个时候我就是亚当,而对面的女人必须是夏娃。我们厮守在一起,等待一只苹果。而苹果的汁液没有他妈的现代性,它只是上帝他老婆的奶水,或人之初。 她真的拿出了水果。是橘子。给了我一只。在这样的时刻我不喜欢橘子,裹了一张皮,一瓣一瓣的,又挤在一块又各是各。只有苹果才能做到形式就是内容。除了用刀,它的“皮”没有任何可剥离性,咬一口,苹果的伤口不是布满了血迹就是牙痕。 她似乎说动头了,岔不开神。她说:“他就是寄钱,不肯离。他在电话里头对我说,实在寂寞了,就‘出去’,这是人话么?我要是‘出去’我花你的钱做什么?” 我说:“离了也好,再复。一来一去人就精神了。” 她说:“我不会和他复的。我有仇。” 我说:“怎么会呢?再怎么也说不到仇上去。” 她说:“是仇。婚姻给我的就是仇。你不懂。” 我不知道我的“夏娃”为什么如此激动,但是我看得出,她真的有仇,不是夸张。她的目光在那儿。她的目光闪耀出一种峭厉的光芒,在天堂里头寒光飕飕,宛如蛇的信子,发出骇人的咝咝声。 “人有了仇,人就不像人了。”她说。 我们说着话。我们一点都没有料到那对恩爱的夫妻已经吵起来了。他们分开了,脸上的神色一触即发。新郎看了我一眼,似乎不想让我听见他的话。他压低了声音说:“以后再说好不好?再说,好不好?” “少来!”新娘说。 我避开新郎的目光,侧过头去。我在玻璃里头看得见这对夫妇的影子。新郎在看我。我打过司诺克,我知道台球的直线运动与边框的折射关系。他在看我。 新郎低声说:“我和她真的没有什么,都告诉你了,就一下嘛。” 新娘站起身。她显然受不了“就……一下”的巨大刺激,一站就带起来一阵春寒。她的声音不大,然而严厉:“都接吻了,还要怎样?” 新郎的双手支在大腿上,满脸是懊丧和后悔。新郎说:“这又怎么样呢?”他低下头,有些自责。他晃着脑袋自语说:“他妈的我说这个做什么?” 但新娘不吱声了。新娘很平静地坐下去,似乎想起来正在火车上。她的脸上由冲动变成冷漠,由冷漠又过渡到“与我无关”的那种平静上去了。这么短的时间里头她就完成了内心的全面修复,她的吐纳功夫真是了得,她的内功一定比梅超风更像“九阴真经”的真传。我看新郎的喜气是走到头了。她的表情在那儿,她不看他,不理他,旁若无人。新郎很可怜地说:“嗨——!”她就是望着窗外。 “我把我的嘴唇撕了好不好?”新郎突然说。 火车里的人们听到这句吼叫全站立起来了。没有人能够明白一个男人为什么要撕自己的嘴唇。这里头的故事也太复杂了。但是闲人的表情总是拭目以待的。 “随你。”新娘轻声说。 新郎的疯狂正是从这句话开始的。他从行李架上取下行李,怒冲冲地往回走。他那种样子完全是一只冲向红布的西班牙牛。但是他只冲了一半,火车便让他打了个趔趄。他终于明白他是走不掉的了。他返回来,央求说:“都不相干了,你怎么就容不下一个不相干的人呢?” “只有厕所才容别人呢。” 新郎丢下包,说:“你说怎么办吧。” “离。”新娘说,“做不了一个人就只能是两个人。” 这句伟大的格言伴随着火车的一个急刹车,天堂“咣当”一声。火车愣了一下,天堂就是在这个瞬间里头被刹车甩出车厢的。 然而火车马上就重加速了。它在发疯,拼命地跑,以一种危险的姿态飞驰在某个边缘。速度是一种死亡。我闻到了它的鼻息。火车的这种样子完全背离了天堂的安详性。我感觉到火车不是在飞奔,而是自由落体,正从浩瀚的星光之中往地面掉。它窗口的灯光宛如一颗长着尾巴的流星。 我担心地问:“会离么?” 对面的女人撅起了紫色口红,说:“不管人家的事。” 这话说得多亲切,就好像我们已经是两口子了,背靠背,或脸对脸,幸福地被橘子皮裹在怀里。我笑起来。我敢打赌,我的笑容绝对类似于向日葵,在阳光下面十分被动地欣欣向荣。但一想起阳光我的心思就上来了,阳光,那不就是天亮么?那不就是终点站么? 车厢里的排灯终于熄灭了。夜更深了。我对面的女人从行李架上掏出了一件毛衣,裹在了小腿上。她自语说:“睡一会儿。”我点上烟,用丈夫的那种口吻说:“睡吧。”她在黑暗里头看了我一眼。我突然发现我的口气温柔得过分了,都像真的了,都像在自家的卧室了。天堂的感觉都让我自作多情得出了“毛病”了。我摁掉烟,掩饰地对自己说:“睡吧。”我听出了这一次的口气,对终点与天亮充满了担忧,那是一种对自我生存最严重的关注。我想我脸上的样子一定像政治家行走在中东,忧心忡忡。 充满瓷器的时代 地址的选择绝对是先验的,它从一开始就决定了“是这儿”而不会“在那儿”。这一点从英语的发音也可以得到证明:here,多么决绝、充满信念;而there就恍惚得多,悠悠得多,拉开了一段模糊距离。蓝田选择他的店铺地址时一开口就咬定了T形巷口的阳面拐角。许多人劝他,你怎么糊涂了,你怎么忘记豆腐店老板娘吊死的长舌头了?蓝田显得义无反顾,但蓝田的回答从一开始就有点阳气不足,他说,我卖瓷器,又不出豆腐。蓝田的女人一直盼望铺子能开在剃头店的对面,那里人多嘴杂,是三十至四十岁的女人最喜爱的隐私风景线。蓝田的最终决定打消了蓝田女人的如意算盘,蓝田站在T形巷口的阳面拐角,甚至是恶狠狠地说,就这儿。这句话在上帝的耳朵里一定就是here,众所周知上帝的两只耳朵同样精通英语。 豆腐店的生意原先就好,在秣陵镇与阳光植物们一起妖娆。许多人主张对豆腐应当缄默,因为豆腐的历史完全对等秣陵镇的历史,这样的话题引发开来将不可收拾。豆腐罗列在柴米油盐酱醋茶之后,是秣陵镇开门的第八件事。有一年冬天外乡人王五连同他的老婆一起来到秣陵,他们带来了两样陌生的东西:他们的外地方言和王五老婆白嫩的皮肤。见过王五老婆的男人们都说,哪里是人,分明是块豆腐。男人们针对有没有碰触王五老婆的皮肤用了这样一句隐语:吃豆腐了?是男人都知道这句话已成了典故。这是秣陵镇对汉语的惟一贡献。由此不难考证,汉语的发展与不光明的社会需要密切相连。 王五的豆腐店风靡秣陵镇时大约处在王五仿学秣陵镇的口音过犹不及的时代。也就是说,王五差不多被秣陵镇认同,但同时又无疑是外乡人的这段时间。每天清晨王五的老婆坐在热腾腾的新豆腐旁边,她坐在椅子上,抱着一只膝盖弯或另一只膝盖弯,十只长指头叉在一处,宛如未开放的花瓣与花瓣。她挑着画成的假眉毛对每一个买豆腐的客人说,今天吃豆腐?她的外乡口音很快使秣陵镇对豆腐充满了激情。人们用它宴客待宾祭祀祖宗。今天的秣陵镇人学会了忆旧,这是T形巷口的阳面拐角对秣陵镇的最大贡献。 蓝田的铺子在初六开张,那天来了许多观望的人们。多数人的表情都不像蓝田那样喜庆,那样如日中天。人们的脸上是一种不确切的神色,也就是说,人们选择了一种似是而非的面部静态满足了他们的内心需要。人们看清了铺子里一摞一摞口径不等的瓷质器皿。是饭碗。透过爆竹开炸的黄色烟雾,那些饭碗显得很麻木,瓷的光芒使人们想起出水豆腐的水色。出于比较,瓷质显得无情无义。用瓷器发明饭碗一开始就文不对题。瓷器在秣陵镇应该充当何种角色,是一个博大精深的话题,人们复杂的表情表明了大伙对这一问题的无能为力。 后来蓝田女人怀里的奶娃就哭了。蓝田女人两条褪的旁边各有一个难分性别的孩子。他们(?)抱着蓝田女人的腿,用惊恐的白眼打量四周。怀里的孩子一声惊哭蓝田的女人便抖动起两只胳膊,她的两只大乳房水袋子一样发出液体晃动的声音。蓝田听见了奶娃哭嚎,脸上说变就变。蓝田大声说,你怎么孩子也不会带?你的两个奶头让狗吃了!蓝田的女人走到了铺子的后面,那里堆满杂货,弥散出驴粪蛋的悠久气息。许多人都记得那里原先喂了一头驴,磨粉的时候双眼被两片黑布罩住。迷失了方向的毛驴往往会一往无前。主人手里拿了鞭子,驴的眼睛变成了最无意义的生物部分。蓝田的女人把酱黑色奶头塞进了奶娃的嘴里,奶娃掉过头吐了出来。蓝田的女人就势换了另一只,奶娃用刚出蕾的牙齿咬住了。蓝田的女人尖叫了一声便在奶娃的屁股上猛拍几下。蓝田对儿子的啼哭耿耿于怀,说不出理由,好多日子以后心里头都隐隐不快。 蓝田和他的女人有意无意地学起了秣陵镇的声腔音调。这是接近异乡人的惟一途径。蓝田不久就学会了用秣陵话骂秣陵人了,秣陵人接受了蓝田这个讨好性做法。蓝田这样说:“是你啊张哥,我日你龟婆!”“张哥”则这样答曰:“是啊我日你龟婆。” 秣陵人很快发现他们当初的疑虑毫无道理。饭碗的生意好得惊人。秣陵人自己也发现了,饮食器皿比饮食本身更能引起人们的兴致,蓝花白底的饭碗就这样从养毛驴的地方搬上柜台,再走进每一个家庭。与此同时,另一样手工业在秣陵得到了飞速发展,他们拿着一把小锤和钢錾,挨家挨户在碗底凿上男人的姓氏。根据审美趣味的不同,这些手工业者预备了行、草、隶、楷等四样字体,另外配制蓼蓝、朱砂和墨黑三种颜色,这样的组合基本保证了每家每户饭碗的百花齐放。据说殷寡妇一时心血来潮,也在饭碗上刻下了她死鬼男人的姓,殷寡妇吃饭时捧着那只碗四处游荡,脸上的样子幸福得像新娘,好像第一次端起了她男人的饭碗。 秣陵镇总结出了外乡人的厉害,外乡人总能在秣陵镇呼风唤雨,他们点头哈腰,到头来受制于人的却是秣陵镇自己。 蓝田的女人不识字,甚至不识阿拉伯数码。然而,蓝田女人的记忆和大多数目不识丁的聪明女人一样眉清目秀。在每天开门和打烊的这段时间,蓝田的女人守着成打成捆的瓷器,显得寂寞孤楚。在生意的间隙蓝田的女人几乎记住了方圆几十户人家的老小姓氏。不久以后蓝田的女人神经质地念叨一个灿若桃花的名字:展玉蓉。熟稔秣陵镇历史的人都知道,叫这个名字的女人是王五他老婆,一个豆腐一样白嫩、指头摸两下就要咧开身子的俏丽女人。蓝田的女人开始了史学探究,她对展玉蓉当初的一颦一笑有一种疯狂的投入,她几乎向每一个在T形巷口驻足的女人打听豆腐坊的过去。但展玉蓉的名字有一种魔法,使所有飞短流长的女人顾左右而言他。 最初满足修史者好奇心的往往被修史者称为“历史”。这里同样存在得来全不费工夫这条真理。终于有一个麻脸婆子给了蓝田的女人一把研究展玉蓉的金钥匙。麻脸婆子用更年以后的干涩嗓音(这样的嗓音完全适宜叙述历史)告诉蓝田的女人: (展玉蓉)先前在城里做姑娘的。 做姑娘?什么是做姑娘? 你怎么这个也不晓得,就是做那个。 哪个? 卖嘴皮子。 什么卖嘴皮子? 木头。是下面那张嘴。 蓝田女人恍然大悟的神情泡在苍茫的暮色之中。即使是一个单个人的历史依然是空旷的。做姑娘。蓝田的女人开始设想展玉蓉在秣陵镇的诸种细节,每一个细节自然都是“做姑娘”的派生部分。晚上睡觉时蓝田的女人说,你知道王五他老婆是做什么的?蓝田说,我哪里知道。在城里头做姑娘,女人说。做姑娘?什么是做姑娘?你怎么这个也不晓得,就是做那个。哪个?卖嘴皮子。什么卖嘴皮子?木头,是下面那张嘴。蓝田脸上的神情认真起来,你怎么知道的?蓝田女人的脑海里顿然出现了历史空缺,但蓝田的女人立即把展玉蓉“做姑娘”推向了历史的最高真实,蓝田的女人说:“谁不知道。” 在那个暴雨的午后麻脸婆子开始了展玉蓉的历史补充。历史的叙述方法一直是这样,先提供一种方向,而后补充。矛盾百出造就了历史的瑰丽,更给定了补充的无限可能。最直接的现象就是风景这边独好。从这个意义上说,补叙历史是上帝赐予人类的特别馈赠。 麻脸婆子依照本能一下就把握了叙述历史的科学方法,即针对死去的人一律采用批判眼光。这给讲述与接受都带来了无限快慰。“她(展玉蓉)不是在城里做姑娘吗?”麻脸婆子说,“不知怎么弄的(这为另一位补充者提供了契机)就嫁给了王五。他们来到秣陵镇,就像从石头缝隙里钻出来的一样。他们来到秣陵镇。做豆腐是后来的事。豆腐的确白,但豆腐能不白吗?不白不成臭豆腐了?” 麻脸婆子说,我长这么大没见过这么白的女人。麻脸婆子说,一眼就晓得是做姑娘的。你说说,那么白不做姑娘还能做什么?麻脸婆子说,你白吗?我白吗? 不白。蓝田的女人又认真又惶恐地说。 不过我年轻时还是蛮波俏的,麻脸婆子说,要不是生了天花,我原先是个美人呢。谁不看我。麻脸婆子喟叹一声说,你看看现在。 这又怎么了,蓝田的女人说,还不是一样波俏,五官七孔在这儿。 麻脸婆子脸上的每一个麻子都发红光了。你晓得她怎么死的?吊死的?是让她男人勒死的!她和剃头店里的每一个男人都睡过,把那些剃头的腰都睡闪了。你瞧瞧她出的豆腐,哪一块不臊气烘烘的,男人全像猫见了腥。 这个午后的雨把巷子全下空了。整个T形拐角布满雨的声音。每一家店铺的滴漏上都拉着密匝匝的雨帘。空间积满了茫然与空闬。瓷器在午后的雨中恪守安宁,同时散发出了一种稳固的忧郁,与它们作为碗的身份不相符合。然而,作为谈话时的背景,尤其是女人向女人叙述历史时的场景部分,瓷器以及它们的忧郁恰如其分。这个不容置疑,要不然这故事就没法说了。在一段相当长的沉默过后,麻脸婆子说,这也不能怪她,她就是做这行的,再说,一个外乡人,不那样又怎么呆得下去。麻脸婆子说这话时每一颗麻子里都放了好多同情,只要她一笑那些同情就会挤脱出来。麻脸婆子说完这句话回头看了一眼蓝田的女人,蓝田的女人脸上一下就灰了,像雨中无人的街心。两只眼睛吹拂起秋后的风。麻脸婆子慌忙地说,我这话没别的意思。蓝田的女人回头时的动态像一只鸡,很突兀地笑起来,说出来的话历史结论一样五歹六歹:我的哪一只碗炖不得豆腐。 蓝田的铺子在十五那一个大集市遇上了实质性麻烦。和所有的集市一样,秣陵镇的集市一律安排在可以被五除尽的日子。无论是公历还是农历都不能解释这种选择。日子的遗传往往造就了规律。赶集的人依仗上天预备好了的满月把集市拖到了暮色上梢时。人们知道过了这一刻夜会再亮起来,一点不比白天差。蓝田的铺子不知道麻烦即将来临。蓝田的女人晃动着两只大水奶,正在完成最后一笔贸易。蓝田的女人手把拼木门板预备打烊,高财主的下人走过来,大声说,妹子,拿十只大碗十只二碗,三少爷做十岁,急等呢。蓝田的女人一张脸提前被月光照亮了。她提了粗厚的草绳把一摞大碗递过去。她提得小心翼翼,任何红白喜事中饭碗是切切打不得的。瓷器的背脊在暮霭中流荡出孤青的光。交手与接手之间高财主下人的指尖出现一种严重企图。而后就咣当一声。是丧心病狂的咣当一声。T形巷口所有的声音就死了。在月光的照耀下,雪白瓷片四处飞窜,有一种被解放的幸福与酣畅。碎片在暮色中回光返照,炯炯有神。蓝田女人的手僵在那儿,保持现场造型。后来散集的人都听到了财主下人的一声鼻息:哼!鲜嫩的月光把人们悄悄送走了,鲜嫩的月光照出了空街瓷片的狰狞。秣陵镇人很快发现,饭碗破碎时面目可怖,长了尖长的牙。瓷器的溜光浑圆一开始就靠不住。难怪仇人用砸碗来诅咒仇人的喜丧。 蓝田的女人在烛光下告诉蓝田,事情坏了。蓝田宛如被窑烧过了一样沉默。蓝田的女人说,事情坏了。蓝田默然走近样品货架,随手操起一只碗。咣。又操起一只。咣。又操起一只。咣。整个满月的夜被那种迸裂声砸得星空浩瀚。 更糟糕的是第二天财主并没有上门。事实上,财主永远也没有上门。所有人都认为财主不可能善罢甘休,蓝田和他的女人当然更这样认为。预防和警惕的心态在外乡人夫妇的心中与日俱增,明天一样绵绵无期。 蓝田的铺子在一度萧条过后迎来了梅雨季节。天空永远是女人来红时的脸色,无目的的厌倦和无原因的无聊构成了另一种日常。瓦屋的青灰色瓦楞里长满了青灰色的瓦花,只有在夜间猫的叫春声中才走进人们的想像。人们依靠嗅觉在梅雨季节里推算时辰,烧饼、油条以及麻团、薰烧的气味在细雨中难以扩散,沿着巷口告知人们何时宽衣解带何时上锅下厨。蓝田的女人在经历过一场心灵灾难后整日恍惚如梦。挂着两只大水奶子,歪着脖子,就那样看对门屋顶上的青灰瓦花。整个梅雨季节好像就为她一个人准备的,她就那样闻着铺子里的霉味,让一个又一个飘散梅雨的日子在失神的眼中纷飞如风。 蓝田在旷日持久的缺席之后突然出现。那一天晴,东南风一至二级。最高温度十九摄氏度,最低温度十一摄氏度。蓝田出现在秣陵镇的这一天脸上晴空万里。他的铺子一开门就迎来了哗啦哗啦的阳光。人们站在蓝田的铺子前惊呆了,铺子撤走了瓷器,三面墙挂满了镜面与玻璃,干净和雪白的光照亮了所有空间,巷子也挂到最高一排的镜面里去了,青石路面和行人一律斜过来四十五度,世界的秩序全乱套了。围过来很多人,蓝田亲自站柜,他在两排墙的镜子中间拉成了两道对称的身体长廊,他的女人退在后面,烘托出蓝田呼风唤雨的举手投足。蓝田大声说,快来买,透明的玻璃,不透明的是镜子,玻璃装在窗子上,又不透风又不渗雨。一个女人在人群里说,家里的事全让人家看去喽!大伙一阵哄笑,蓝田也笑。蓝田说,不要紧,灯一熄别人什么也看不见。大伙又一阵哄笑,蓝田的女人也笑。不过一定有人注意到,蓝田女人的表情有点怪异,玻璃一样随喜喧闹,却也玻璃一样清冽易碎。但蓝田的样子充满自信。他相信贸易的革命会带来一连串的革命。 日子一亮丽蓝田的女人就会追忆展玉蓉。那个未谋一面的传说中的女人占据了蓝田女人的全部憧憬。她一次又一次坐在门口的凳子上,跷着腿抱住膝盖,十只指头交叉在一块,她自己就发现这样的画面离展玉蓉隔了遥远的距离。她去过剃头店,那些闪了腰的男人而今腰板很好。然而,蓝田的女人在意外之中发现展玉蓉的故事离自己已经相当贴近。那是一个无聊安静的中午,蓝田的女人来到剃头店,只有姓马的师傅在那里养神。他们坐着说了几句家常,马师傅说,你脑后的头发有点翘,削薄一点就好了。蓝田的女人笑着说,别把我削成尼姑。事情到了这个份上都是平静的。后来事情起了质的变化,是从指头与皮肤的关系开始的。先前蓝田的女人感觉过马师傅的指头,蓝田的女人没往心里去。那是一种工作关系。但后来指头一个一个全高兴起来,在她的耳坠和下巴之间春蛇一样爬动。蓝田的女人惊慌地睁眼盯住镜子,屏住了呼吸,刹那间看见了镜子里的展玉蓉。这个瞬间的错觉使蓝田的女人跃跃欲试,蓝田的女人小心地在镜子中看了马师傅一眼,马师傅的表情若无其事,望着巷口。蓝田的女人僵了好半天终于做出了大胆的举动,她用腮帮主动蹭了那些春蛇几下。蓝田的女人看见那些蛇竟然不动了,仰着头嗤嗤吐信子。蓝田的女人看见大幕业已拉开,另一个外乡女人将从秣陵镇走向传说。蓝田的女人临走之前又看了一眼镜子。没有留下任何迹象,这是镜子的好处之一。 秣陵镇人一致认为蓝田舍弃饭碗买卖是一个关键性错招,尤其在铺子毁灭之后。人们指出,东西越透明越光亮就越危险。蓝田一定是昏了头了。蓝田无论如何不该弄那些东西放到铺子里来,那么多镜子,把这个世界弄得无处躲藏,和世界对着干能有什么好结果?世界总有一部分见不得人与光,这完全符合八卦的阴阳学说。就像老鼠洞,蓝田怎么也不该做那样的恶作剧,用镜子的反光把太阳刀子一样捅进去,那些老鼠从洞里冲出来时路都不认识了,对着地上的镜子就向镜子夺路而逃,结果撞得头破血流。这样的玩笑开大了。但有人做评述补充时选择了另一个审视角度,另有人说,豆腐店也好,瓷器店也好,关键是暴发了。钱一多就会出事。朝朝代代都这样。要是光有钱不出事,几千年下来这世上不全是钱了?人还怎么活?这句话出自另一位外乡人之口,这已经是多年之后的事了。 但是蓝田卖玻璃并没有发财。事情是明摆着的。不久以后三面墙的镜子就照出了蓝田的伤神模样。蓝田女人难以遏止的焦虑被镜子的投射拉出了无限的虚幻空间,蓝田的女人面对大街,但人们看见的却是镜子里的那些背影,好像蓝田的女人整天给大街一个背,尽朝着世界的反面默然不语。 女人对第一次偷情胜过新婚。双重意义上的冲动造就了所谓色胆包天。蓝田的女人在蓝田进县城后的当天下午就来到了剃头店。蓝田的女人是带着她的大奶子、口干的感觉和相互扯动的心思踏上剃头店石门槛的。互怀鬼胎的目光在镜子里对视过后,蓝田的女人坐在一旁。过路的人招呼说,怎么有空坐到这里来了?蓝田女人的回答有点似是而非又急不可耐,她说:“死鬼进城了。”心跳的时候蓝田的女人有些后悔,这句话完全可以等一等再说的,展玉蓉肯定不会这样。 美人的死亡经历过传说就只剩下美学意义。死的原因与过程全成了其次。展玉蓉的身体被吊在木门的后面,一丝不挂。即使是死亡也不能更改她的雪白如玉。展玉蓉的十只指头如寒冬屋檐的冰凌,由粗到细晶莹多芒,指甲盖失却了血色有了半透明的透视,能看见骨头的竹状关节。展玉蓉的脖子留了一道绛红色的血印,她的生命就是由这道血印扣走的。不幸的是她的舌头。这是展玉蓉的死亡遭受指责最集中的部分。那个让无数男人魂不守舍的精致玩意失去了张力与弹性,吐了出来,很长很长。许多人做过努力,她们怎么吐也不能把舌头吐到下巴的下面去。这些话被广为流传。许多死亡因为传说的美学需要失掉了价值,即历史感与哲学深度。蓝田的女人是一个极端的例子,很多年后另一位外乡人听说了展玉蓉的死亡过后讲了这样一句话:“诸神不关心我们的安全,却很注意我们所受的惩罚。”没有人对他的话感兴趣。但他接着说,展玉蓉满足了秣陵镇人对死亡的幸灾乐祸。死亡对她来说是最后一次体面。 天黑之后蓝田的女人安顿好孩子,用两块布遮住了拼木门板的空隙。点好蜡烛,铺子里一片雪亮。夜就像镜子里的世界一样阒寂。是多种角度的阒寂。门被敲响了。幸福的恐怖从天而降。马师傅听见门里问,谁?蓝田的女人听见门外说:我。 世界在某种时刻与豆腐、碗、玻璃一样不堪一击。蹑手蹑脚满足了世界的强度需要。慌乱的亲嘴过程心跳得像打架。后来蓝田女人的下巴没了力气,午后的河蚌那样咧了开来。马师傅的双手挤牛奶一样搓她的水袋子。他们抬头时看见巨大的镜子墙面很吃了一惊,疯狂的折射拉开了疯狂的八百里夜空,诸多矛盾的力量冬季的风一样方位不定。马师傅捏掉了烛光,光和空间即刻被上帝没收了。他们慌乱地抚摸与寻找,找到了彼此身体的高低形势,随后开始了第一回合。死去活来,不见胜负。蓝田的女人顺应着身体的节奏说,不要了,不要了,全给你,全给你。第二回合刚要开始,蓝田的女人突然紧张地说,快点灯,我看见墙上全是眼睛。点好灯马师傅一脸不高兴。这么多镜子,任何心思插翅难逃。我怕镜子,蓝田的女人说,魂都给它们弄出来了。马师傅刚要灭灯,蓝田的女人说,不要灭,镜子在看我。马师傅的脸上就没底了,晃动浮泛起来。这么多镜子,谁的心思也插翅难逃。 我好看不好看?好看。喜欢不喜欢?喜欢。全让你偷走了,蓝田女人讲这话时马师傅从那个镜子的尽头一直笑到另一个镜子的尽头。我白不白?白。我身子香不香?香。马师傅说完“香”鼻息又粗了。蓝田的女人突然严肃认真起来:“我像不像展玉蓉?” 蓝田的女人看见马师傅烙着了那样惊恐地站起来。他站得太猛,蜡烛歪了一下就翻灭了。蓝田的女人看见巨大的黑影站在高空。蓝田的女人站起身,两只大水奶子贴着他的胸,伸长了舌尖舔马师傅的下巴。蓝田的女人轻声说:“我就是展玉蓉。” 蓝田的女人被一股巨大的力量推倒了。她听见一声开叉的尖叫。马师傅的黑色身影打足了气一样原地乱跳。黑色的身影迅疾地向外奔跑,一块黑色镜面被撞掉了,玻璃的炸裂声在寂静的夜里灿烂强烈,发出耀眼绚丽的弧光。当啷。随后又当啷。整个秣陵镇全听到了。是脑袋与玻璃的撞击声。 第二天一早秣陵镇人一个个神色庄严。夜间的历史转折使他们学会了用眼睛四处打听。人们都知道剃头店的马师傅在家里奄奄一息,而T形拐角的铺子一直关着。每一块木板都原封不动。有人试图从缝隙里找到一点头绪。未果。 但人们很快发现了一条线索。有人从蓝田家铺子的后院发现了几滴血迹。顺着这些血迹人们一路寻找过去,血迹越来越大,越来越密,运行的轨迹也愈加曲折晃动。到后来血迹在马师傅家的青石阶上站住了,是两个绛红色脚印。故事在高潮成为结局,戛然而止。 一年之后传说就把这些事全弄清楚了,虽然蓝田和他的女人再也没有出现,马师傅再也没有起床。什么也别想逃过人们的想像力。历史是沿着想像力顺流而下的局面。 九层电梯 我三十五岁生日那天女儿一清早就出去了,书包里又塞了只空包。女儿说过爸爸再见,走到妻的身边和她母亲咬耳朵。她们俩像亲姐妹那样交换了神秘笑容,还伸出小拇指勾了两下,女儿上了电梯我问妻,孩儿说什么了?妻说,要送你生日礼物呢。我点了烟说,现在的孩子这么小就知道这些。我说,送我什么?妻笑起来,孩儿不让说。我也就笑笑,说,我早晚要被你们母女俩卖掉。 中午女儿回家时胸前叉了两道书包带,威风得像红色娘子军。妻给女儿接下包,我就给女儿推进了我们的卧室。女儿说,爸爸闭眼,我就闭眼。女儿说爸爸不许偷看,我就说爸爸不偷看。我睁开眼时女儿正紧张地拽着一只踏花被角。说过爸爸生日快乐,女儿掀开了被子,两只可怜巴巴的幼猫冲着我柔声细气地叫开了。我怎么也料不到女儿会弄这么两个东西放到我的床上。我平时在床上吸烟妻也要抱怨的。妻对床上用品有一种洁癖,让她看见了少不了一顿脸色。我说小乖乖,快拿下来。女儿却固执地问,喜欢吗爸爸,你喜欢吗?女儿的问话有了三年级学生造句的语法性。我说喜欢,爸爸很喜欢。我抱起女儿拍拍她的屁股蛋说谢谢你小乖乖。我向来不许女儿说违心话的,我这样说话时觉得自己生活在别处。我不能在这样的时候泼女儿的凉水。我转弯抹角地把猫抱到地板上,两只猫打了蝴蝶结,东张西望像小偷出身的绅士。妻倚在门框旁苦笑,随后无可奈何地摇头。我拉过她们姐妹俩的手,高声宣布开饭,今天吃烧龙虾鲫鱼丝瓜汤。 两个绅士搅乱了我的生日午宴。女儿几乎不吃饭了,她忙于用最好的饭菜招待她的客人。问题是,这两个绅士似乎并没有多少绅士风度,它们竟跳上餐桌把头埋进了汤钵,鼻子里发出满足快活的呼噜声。妻有些忍不住了,她阻止猫的办法是把目光转向女儿。妻说,毕小蓝!妻只有在严重关注的时刻才这么周全地喊女儿的名字。孩儿没动。妻放下筷子,说,毕小蓝,你的猫!孩儿抬着头说,不要紧,汤不烫了,烫不着它们的。 在常见的这种争执里,我大多处于中立。 女儿说,爸,我已经给它们取好名字了,黄的叫耶萝,黑的就叫布莱克。我知道女儿的所谓起名不过是“黄色”和“黑色”的英文发音。我说,怎么不起个漂亮好听的中国名字?女儿说,不好。 耶萝和布莱克开始了它们的九楼生活。起初它们还能在每个房间里闲庭信步,不久就不能这样没管教了。它们把我们的枕头、大衣、沙发套上弄满了斑斑尿迹,甚至一台录音机也让它们的尿给短路了。我的家里给弄得飘满尿臊。我们只能把它们关在卫生间。其实猫是最干净的动物种类,像我的妻子一样热衷爽洁。儿时乡下家里的猫每回大解都要用前爪刨一个土坑,再用泥土盖得严实。问题是九楼哪里有土?现代文明把我们和泥土隔得很开了。我们生活在一个充满电插头、四处都是玻璃的明亮环境,泥土早就被当作污垢了。当然,猫吃得不差,除了滋补品外,它们和女儿享受同等待遇。 有一点我一直弄不清,——女儿终于发现,耶萝和布莱克越长越瘦,胆子也越来越小。女儿好几次给它们冲了公爵牌牛奶,电视里都说,买奶粉,我喜欢公爵牌,看那女孩的长相,就知道这牌子不坏。它们就是不爱吃,闻几下就掉过头去。它们连公爵牌牛奶都不爱吃了。 耶萝和布莱克一天一天长大,又瘦又长,像好莱坞的女明星,举手投足都展示出优秀的骨感。我从来没见过它们为某样食物凶猛地争斗过。那种胡须贲张、鬃毛四起的出击模样,成了它们的祖先留给我们的遥远过去。它们甚至不怎么追逐、跳跃,做几个类似于体操的动作。它们就趴在那儿,游戏都免了。外婆说,猫其实了不得呢,是虎的大师傅呢。老虎的扑、抓、撕、咬全是猫手把手教会的。老虎由于心浮气躁,猫才不肯教它们跳跃和上树的。要不兽王就不会是狮子了。猫只是小了点,哪里也不比老虎差。三十年前外婆家有过一只虎皮猫,硕壮而又凶猛,外婆从不喂它,它每天下午都要懒懒地卧在天井的围墙头上,舔唇边的老鼠血迹。到了晚上它才弓起身,调一调嗓子,找它的相好去花前月下。那只虎皮猫在外婆家有特殊的身份,五大三粗的黑狗也从不惹它的。那只黑狗和虎皮猫在外婆的天井大院各自为政,独尊一方。虎皮猫粗硕的身躯款款落步时的漫不经心,你只要一眼就能看出大自然赋予它们的自信气质。我小时候不怕那只狗,独惧那只猫。我可以把指头伸到狗的嘴里去。那只狗除了不爱笑,处处像个哥哥,但虎皮猫不一样,它夜间冰凉的绿眼和锋利的硬爪让你不便贸然造次。狗到后来多少通点人性,一通人性离狗的本质就远了。猫似乎镇定得多,它与人类的距离永远恰如其分。 女儿说,爸,它们怕是病了吧?我说不会的,它们又不上学,哪有你那样娇气。女儿说,让它们到阳台晒晒太阳吧。我推开书稿说当然可以。这本该死的书已经拴住我近两年了。我和女儿一人抱了一只走到阳台,一走近栏杆手里的布莱克就看见了遥远的地面,它就慌乱起来,几乎乱了方寸。它惊恐的模样让人看了心酸。我的巴掌感觉到了它的心跳,几乎像炒蚕豆。女儿说,爸,耶萝不敢看天,也不敢看地,你看它怕的,爪子全硬了。我说算了,孩子,算了吧。 夜里妻就抱怨,说猫把这个家全折腾乱了,说你们父女俩全疯了。妻叹气说,蓝蓝这孩子怎么搞的,怎么就吃不胖,头发那么黄牙也那么稀,怕是缺钙缺得厉害了。我说是啊,可她营养也不差。妻说,要不我明天买点西洋参来。我说你瞎说什么,才多大的孩子,怎么能这么补。妻说,我愁死了。妻摇摇头把头枕到我大臂上,妻望着天花板说,能长你这么结实就好了。妻是分到我们研究院和我相爱的,追她的人不少,有一个还专程上黄山自杀去了。一个星期后他回来说,祖国河山美如画,想开了,不值。我真替他高兴。妻来追我时我老大的没自信,我人不坏,但长得坏。一些同情妻的人告诫说,好端端的插到牛粪上去了。我带妻到乡下时指着一大摊牛粪给妻看过,说,这就是牛粪,所里的人说你就插在这上头。妻说,不挺好的,比狗屎好多了。恋爱时妻常问我,你吃什么长大的,怎么这么棒这么有力气。我说我啃窝头啃到进大学。你胡扯,妻说,窝头还不喂出非洲难民来?我龇开牙让妻看我牙上的一道黄垢,看见没有,我说,这里还有标记,啃窝头长大的都有这个。妻用指甲敲了敲我的门牙,幸福地说,你一点不像他们。其实我并没有从妻的话里听出什么来,是妻自己添足地解释说,她谈过一个的,都“那个”了。这话把我从幸福的巅峰撂下了山谷,差点粉身碎骨。一个月后我才从乡下回来找她。见到妻我自己也没料到会哭起来,我说,我爱你。我们乡下长大的人一般是不会这样表达感情的,我就用乡下的家乡方言这么说,我爱你。这么一说我的眼泪全下来了。幸福得站不稳,路也不会走。 我说,要不过些日子把蓝蓝送到乡下去。妻仰起头,你疯了?送到那儿去,不病死才怪呢。我说你舍不得她吃苦头,身子骨怎么硬得起来。妻说,不行。我给她吃钙片,吃中华鳖精珍珠燕窝,我带她到公园骑自行车、爬假山。 女儿送给我的猫早成了她自己的礼物。我惟一可做的是再给它们当爸爸。买菜时我多了一份工作,买几条小鱼或别的带腥的什么。猫是爱腥的,人们甚至用这一点来形容一些人的特别嗜好,比如说好色之徒辩解时就说猫哪有不吃腥的。诸如此类。猫真的不吃腥了,至少对耶萝布莱克是这样。它们对着食物,不动,不吃,只会叫。那种声音和它们成长起来的身体极不相称,弄得你又烦又觉得可怜。女儿说,明天是星期天,带它们去玩吧。这个提议实在太好。 一路上一家五口情绪很好。但不久耶萝就吐,后来布莱克又吐。女儿和妻紧张起来,怎么了,它们怎么了。我说,下车吧,它们晕车。 这个大煞风景的细节令人不快。然而事情总有许多不同的层面。下车后的耶萝和布莱克居然表现得欢欣鼓舞。妻和女儿给猫套上绳子,它们又像模像样地粗豪狂野起来,它们亮开嗓子,在树林里撒腿狂奔。多么令人欣喜,心情舒畅。 事情急转直下。猫的叫声惊动了一只巨大田鼠。老鼠的灰色身影拼命地在草丛里惊慌飞窜。老鼠的逃命模样要了两只猫的命,它们神经质地趴在地上,眼里发出了吓人的死光。我见过这样的英文报道,但亲眼所见让我说不出的悲伤。我 4e0d." >不能责备老鼠什么,人家要逃命,这是人家的权利。我当然更不能抱怨我的猫,谁不害怕恐惧?问题是,你为什么要怕逃命的老鼠。这世界真的变了,理不出头绪了。 女儿一下泄了气。女儿说,回家99lib.,不玩了。怎么劝也不行。回家。不玩了。你把这两个脏东西扔了,妻突然说。我说,怎么发这么大脾气。一进家门妻就开始了第二次进攻,你扔不扔?我点根烟,随手抽出一本书。妻抢过书合在手上,——你听见没有?我听见了。你扔不扔?不扔。你要老婆还是要猫?都要。是家重要是猫重要?都重要。妻把书摔到我怀里倒上床就蒙住了头。你说这怨谁?好像猫喜欢怕老鼠似的。 整个晚上我追忆那只虎皮猫。它午睡时四条腿伸得笔直,一种毫无防范的大气隐藏在它的睡姿里。它睡得安详而又疲惫,那只黑狗从它的身边走过时尽量轻手轻脚,显示了一种本能的知书达理,既是一种自律,也是对猫的礼遇与尊重。猫睁开眼,睃了一转,狗很知趣地舔它的嘴唇去了。大自然最初的本意是一种自自然然,一种与生俱来的生命契约,一种对异己生命的信赖和自身均衡的自信。 那天晚上外婆发了一阵大脾气。虎皮猫被后院的三狗蛋捉住了,硬给它塞了一条生鱼干。虎皮猫回到家孕妇一样干呕不止。外婆站在天井高声叫骂,骂得生动活泼淋漓痛快。狗蛋娘终于接话了,在后院抽打三狗蛋的屁股。她有节奏地说,我看你狗咬吕洞宾,我看你狗咬吕洞宾。外婆站在方杌子上推开了北窗,外婆说,鱼不在天上飞,鸟不在水里游,你狗咬耗子驴下蛋,好事让你家做绝喽! 我记得那是五月的夜。天蓝得均匀、柔和,却又有点感伤。我对蓝色的一贯偏爱与家乡的夜空有关。外婆家的虎皮猫干呕完毕,又舔干净身子出去..了。不久我就听到了虎皮猫凄长的惨叫。我不放心,果然看见枇杷树下两只猫在尽力厮咬,一只大些的肯定就是虎皮猫,它们扭成一团,痛苦地悲嚎,它一定在诉说干鱼片的不幸遭遇。它每叫一声眼里的两道绿色就像通上了电,照亮了枇杷树下的恐怖空间。我喊过外婆,我说,打架了,它们又打架了!外婆一反吵架时的凶悍常态,笑眯眯地说,让它们打,小乖乖,让它们打。 妻还在生气。夜已经很静了。她每回生气总要四至五个小时,劝是劝不开的。时间到了,自己就会说饿,给她弄点吃的,一切又都好了。我走进女儿的小卧室,女儿早就歪在床上睡着了。她的床头全是书,比我还要多。没完没了的习题一直在屁股后面追赶我的女儿。女儿是个好孩子,开家长会老师全这么说。女儿不聪明,妻怀她时生过不少病,又打针,又吃药。我多次暗示妻去做掉,但一看到满脸胎斑的脸上回过来一双绿光,我就忍住了,想起了虎皮猫的硬爪。女儿刻苦、自觉、用功,全靠笨鸟先飞保持了各门功课全班第一。我并不要求她这样的,看她为第一而终日劳累,我又心酸又无奈。去年期末考了一回第三,女儿的小脸拉得像小丝瓜条,女儿的虚荣让我无能为力。她完全不该有这么多痛苦和欲望。我劝她,算了,第三不挺好的。女儿泪汪汪地说,同学要瞧不起我了。我说,怎么会呢,爸爸就没有瞧不起你。女儿说,下次开家长会爸爸妈妈不能坐第一排了。女儿说完这话就去做作业,她幼嫩的脸上过于刻苦的模样让我一阵又一阵心疼,我积蓄了诸多酸痛,难以言传的哀凉在胸中回荡。我不能打击她,更不敢勉励她。任何勉励都会成为女儿的枷锁。孩子仅有的童年是在她母亲的胎腹里,一出母体,童年就结束了。 我静坐在女儿身旁,女儿削瘦而又疲惫的下巴尖尖地翘在那儿。嘴巴张开来,牙齿的缝隙有半片牙那么大,小闹钟被女儿放在手边,闹铃的指针指着早晨六点五十。闹铃发条这时候一定像女儿一样疲惫,吃力地绷紧了身子,时刻盼望在早晨六点五十伸个懒腰。时间和女儿是对立的。你轻松他就不轻松。我们每天清晨的睡梦总是由孩子的闹钟打断的。六点五十分,乡下的孩子们多么幸福的时刻,蜷在厚大暖和的被窝里,像一只小虫子,打着小呼噜,做着小梦,青葡萄的藤蔓一样探头探脑,再磨磨牙或嘟哝嘟哝小嘴巴,可六点五十我亲爱的小孩子不得不闭着眼睛打哈欠了,眼里又干又涩,像进了肥皂沫。 我俯下身吻我的女儿。看女儿熟睡当父亲的总是百感交集。我给女儿拽了拽枕头,一只小塑料皮笔记本却掉了下来。捡起打开,是女儿歪歪扭扭的日记。女儿记日记了,孩子的日记是对我们的一种批判,至少是不相信。女儿这么小就学会了选择孤独和自我咀嚼。女儿你干吗急于这样。你为什么要记该死的日记。 卫生间传来了猫叫,起先还沉着,后来就肆虐了。这些零散的叫声里有极勉强的洪亮、极压迫的外张、极无奈的泣诉。我关了灯,卫生间里传出了骇人的绿光。声音越来越狂躁,一种伟大的原力在两只羸弱的小猫里神圣地萌发了。它将创造出伟大的延续、伟大的永恒、伟大的进化与伟大的变异。妻这时被吵醒了,我说,听见了,它们在喊青春万岁。妻拧着眉头说,像抓了心,烦死了。我说,它们要当爸爸要做妈妈了。妻说,省点心吧,两只母猫,干嚎。 我实在没注意原来是两只母猫。 女儿说,怎么了,怎么回事?是不是又病了?我说,去睡吧孩子,猫做了个噩梦。梦见什么了?女儿问。梦见了老鼠,我说。 两只母猫绝望的叫春使人听上去不忍。它们的爪子批判卫生间马赛克的声音在你的听觉上拉开一道长长的裂缝。它们在渴望星空、树阴、缀满露珠的大地、老鼠洞、爬满青苔的破檐、洋溢烂谷子陈芝麻的仓库以及沾满血腥的墙壁。可我的九楼哪有这些给你们?我的猫。我的孩子们。 我的家快被这种无助的叫声弄疯了。 我终于对女儿说,把它们放了吧,明年爸爸还有生日,你送爸一块大蛋糕。女儿说,不行的爸爸,它们会饿死,被汽车压死,要不就是让老鼠吃掉。我想了想,也不是办法。 女儿和妻的脸色显然难看了。她们和猫一起承受了一个又一个难忍的夜间。女儿的眼周围一圈黑晕。女儿说,爸,又要考试了,我天天头晕,又要考不好了。我说,考不好算了,放了假爸给你补,爸比老师的学问还要大。女儿失神了,女儿说,考完了再补有什么用?都考过了,再学有什么意思。女儿用她母亲结婚分房时的失落眼神望着窗外,自语说,这一回不一样了,名次下降了要罚款,还要用黑色写上名字,和上升的红色名字挂在一起。 我把女儿抱到腿上。我的女儿从什么时候起学会了虚荣。我的宝贝孩子瘦得只有猫那么重。我的宝贝乖乖整天叫她累,她一到家放下书包说累死了。我至今不太明白累的概念,我的童年和狗、兔、鸟、蚱蜢一样精力充沛。我就生活在它们中间。我对季节的嬗替不是以日历和天气预报作参照的。我对时间位移惟一的判定参数是气味,扒根草、野茼蒿、稻光麦浪棉花朵的气味。土地每天有每天的表情,每天有每天的生动气息,每天有每天舒筋活血、血运旺盛的吱吱声。我儿时的一切都是长了眼耳鼻舌的,你的心跳它们全听得见。土地和植物动物们是你生命的一个部分,梦的边沿,在你的童话中变成鹧鸪、蛙声、白胡子爷爷、赤脚狐狸、一块糖、一双新鞋、一块橡皮、一只石榴或青枣。我们的奢侈品是鸟窝、树根下的螳螂和蚂蚁穴、芦笛以及冰面上的喧哗。童年没有厌倦,没有累。 这一回耶萝真的病了,湿溽溽的红鼻头黏满乳状鼻涕。妻用卫生纸给它擦了又擦,引来的是一串喷嚏。女儿买来了舟山鱼干和靖江肉脯,它不吃。你摸摸它,给你的手感是打衣板。 这个下午非常忙碌。女儿补课也要很晚才能回家。下班时下起了雨雾,我和妻下班时大街上的霓虹灯光全是湿的,加重了浮躁与焦虑。99lib?上了电梯妻就说,累死了,我累死了。一进家门就是卫生间里猫的哀叫。打开卫生间,耶萝已经硬了,侧在白色马赛克上面,一只眼盯着半空,视而不见。瞳孔散开了,和死亡一样大。布莱克努力往墙上爬,发出一阵又一阵叫声。 我叫过妻,说,耶萝死了。 妻好半天没开腔。后来她说,我们快埋了吧,女儿快回来了。我说,等她回来。 女儿一回来我就拉她走进了卫生间。我准备好了许多宽慰她的话。女儿看见了耶萝的尸体,脸上的平静与她的年纪极不相称。女儿说,我就知道它活不长。我没敢问下去。女儿有女儿的感觉依据,关键是,她是对的。我承认两只猫把我弄得神经过敏了。 当天夜里发生的事跨出了我的想像,使我陷入惶恐与悲哀。我把布莱克从卫生间放出来,把那里冲洗一遍,再洒上84消毒液。布莱克盘在沙发的一隅,满脸是追忆和茫然。修长的胡子使它一进入青春期就衰败了。这时候楼下突然传来猫叫,是都市里不常见的野猫的呼唤。野猫的蓬勃气息顿时感染了布莱克,布莱克立起身,瞪圆了眼睛,尾巴昂然翘起陡增了老虎师傅的威严气概。布莱克对楼下说:“我在这儿!”眼里燃烧起深绿色火光。我们被布莱克的轩昂模样惊呆了。布莱克弓着脊背义无反顾冲上了阳台,它的身躯舍弃了现代建筑,所有的现代建筑在布莱克腾空之后疯狂地向上生长。我们一家同时听见了瓮瓮实实的“叭”,是生命告别生命属于泥土的声音。 赶到楼下时布莱克张了嘴巴,血汪了开来。我弄不懂怎么会有那么多血,比猫的身体还要重。远处的围墙上一双绿眼正对着我们虎视眈眈。 女儿在那个晚上不爱说话了。到了晚上她的瞳孔就会飞出所有网状结构。猫让她伤透心了。在许多伟大人物趴在写字台上进行历史解剖和宇宙探索时,我的女儿望着并不透明的夜空憧憬她的理想状态。 临近暑假女儿终于兴高采烈了。女儿回家时高兴地宣布,同学送给她一样极好极好的礼物。一只玻璃瓶子,里头有两只大蚂蚁。两只蚂蚁在瓶壁上吃力地爬行,仿佛现代人热衷的霹雳舞。女儿大声说,是蚂蚁!这是蚂蚁!爸爸这是蚂蚁!女儿幸福得不行了。 我的心一下就碎了。我望着女儿幸福的面容我的心碎得不可收拾。我抱起我的女儿一个劲地亲。女儿被我吓坏了,女儿不知她爸发生了什么。我的泪水不可遏止,我说,爸爸对不起你。女儿的双手捂住我的腮,紧张地问,爸爸你怎么了,我做错什么了? 怀念妹妹小青 如果还活着,妹妹小青应当在二月十日这一天过她的四十岁生日。事实上,妹妹小青离开这个世界已经整整三十一年了。现在是一九九九年的二月九日深夜,我坐在南京的书房里,怀念我的妹妹,我的妹妹小青。妻已经休息了。女儿也已经休息了。她们相拥而睡,气息均匀而又宁静。我的妻女享受着夜,享受着睡眠。我独自走进书房,关上门,怀念我的妹妹,我的妹妹小青。 应当说,妹妹小青是一个具有艺术气质的女孩子。她极少参与一般孩子的普通游戏。在她五六岁的时候,她就展示了这种卓尔不群的气质。小青时常一个人坐在一棵树的下面,用金色的稻草或麦秸编织鸟类与昆虫。小青的双手还有一种不为人知的本领。小青是一个舞蹈天才,如果心情好,她会一个人来一段少数民族舞。她的一双小手在头顶上舞来舞去的,十分美好地表现出藏族农民对金珠玛米的款款深情。我曾经多次发现当地的农民躲在隐蔽的地方偷看小青跳舞。小青边跳边唱,“妖怪”极了(当地农民习惯于把一种极致的美称做“妖怪”)。但是当地的农民有一个坏习惯,他们沉不住气,他们爱用过分的热情表达他们的即时心情。他们一起哄小青就停下来了。小青是一个过于敏感的小姑娘,一个过于害羞的小姑娘。小青从来就不是一个人来疯式的小喇叭。这样的时刻小青会像一只惊弓的小兔子。她从自我沉醉中惊过神来,简直是手足无措,两眼泪汪汪的,羞得不知道怎么才好。然后小青就捂住脸一个人逃走了。而当地的小朋友们就会拍着巴掌齐声尖叫:“小妖怪,小妖怪,小青是个小妖怪!” 小青秉承了父亲的内向与沉默,母亲却给了她过于丰盈的艺术才能。小青大而黑的瞳孔就越发显得不同寻常了。在这一点上我与妹妹迥然不同。我能吃能睡,粗黑有力,整天在村子里东奔西窜,每天惹下的祸害不少于三次。村子里的人都说:“看看小青,这小子绝不是他爹妈生的,简直是杂种。”基于此,村里人在称呼妹妹小青“小妖怪”的同时,只用“小杂种”就把我打发了。我们来到这个村子才几个月,村里人已经给我们一家取了诨名。他们叫我的父亲“四只眼”,而把我的母亲喊成“哎哟喂”——母亲是扬州人,所有的扬州人都习惯于用“哎哟喂”表达他们的喜怒哀乐。一听就知道,我们这一家四口其实是由四类分子组成的。 妹妹很快就出事了。她那双善舞的小手顷刻之间就变得面目全非,再也不能弓着上身、跷着小脚尖向金珠玛米敬献哈达了。那时候正是农闲,学校里也放了寒假,而我的父母整天都奋战在村北的盐碱地。那块盐碱地有一半泡在浅水里,露出水面的地方用不了几天就会晒出一层雪白的粉,除了蒲苇,什么都不长。但村子里给土地下了死命令:要稻米,不要蒲苇。具体的做法很简单——用土地埋葬土地。挖地三尺,再挖地三尺,填土三尺,再填土三尺。这样一来上三尺的泥土和下三尺的泥土就彻底调了个个。工地上真是壮观,邻村的劳力们全都借来了,蓝咔叽的身影在天与地之间浩浩荡荡,愚公移山,蚂蚁搬家,红旗漫舞,号声绵延,高音喇叭里的雄心壮志更是直冲天涯。那个冬季我的父母一定累散了,有一天晚上父亲去蹲厕所,他居然蹲在那里睡着了。后果当然是可以想像的,他在翻身的时候仰到厕所里去了。轰通一声,把全村都吓了一跳。因为此事父亲的绰号又多了一个,很长时间里人们不再叫他“四只眼”,直接就喊他轰通。 父母不在的日子我当然在外面撒野,可是妹妹小青不。她成天呆在铁匠铺子里头,看那些铁匠为工地上锻打铁锹。对于妹妹来说,铺子里的一切真是太美妙了,那些乌黑的铁块被烧成了橙红色,明亮而又剔透,仿佛铁块是一只透明的容器,里面注满了神秘的汁液。而铁锤击打在上面的时候就更迷人了,伴随着当的一声,艳丽的铁屑就像菊花那样绽放开来,开了一层子,而说没有就没有了。铺子里充满了悦耳的金属声,那些铁块在悦耳的金属声中延展开来,变成了人所渴望的形状。我猜想妹妹一定是被铁块里神秘的汁液迷惑了,后来的事态证明了这一点。她趁铁匠把刚出炉的铁块放在铁砧上离去的时候,走上去伸出了她的小手。小青想把心爱的铁块捧在自己的手上。妹妹小青等待这个时刻一定等了很久了。妹妹没有尖叫。事实上,妹妹几乎在捧起铁块的同时就已经晕倒了。她那双小手顿时就改变了模样。妹妹的手上没有鲜血淋漓,相反,伤口刚一出现就好像结了一层白色的痂。 妹妹是在父亲的怀里醒过来的,一醒来父亲就把妹妹放下了。父亲走到门口,从门后拿起了母亲的捣衣棒。父亲对着我的屁股下起了毒手。要不是母亲回来,我也许会死在父亲的棒下。父亲当时的心情我是在自己做了父亲之后才体会到的。那一次我骑自行车带女儿去夫子庙,走到三山街的时候,女儿的左脚夹在了车轮里,擦掉了指甲大小的一块皮,我在无限心疼之际居然抽了自己一个大嘴巴。就在抽嘴巴的刹那我想起了我的父亲。我愣在了大街上。女儿拉住我的手,问我为什么这样。我能说什么?我还能说什么? 妹妹的手废了。这个自尊心极强的小姑娘从此便把她的小手放在了口袋里,而妹妹也就更沉默了。手成了妹妹的禁忌,她把这种禁忌放在了上衣的口袋,左边一个,右边一个。但妹妹的幻想一刻也没有停息过,一到过年妹妹就问我的母亲:“我的手明年会好吗?”母亲说:“会的,你的手明年一定会好。”妹妹记住了这个承诺。春节过后妹妹用三百六十五天的时间盼来了第二年的除夕。除夕之夜的年夜饭前妹妹把她的双手放在桌面上,突然说:“我的手明年会好的吧?”母亲没有说不,却再也没有许愿。她的沉默在除夕之夜显得如此残酷,而父亲的更是。 第二年如愿的是村北盐碱地里的蒲苇。开春之后那些青青的麦苗一拨一拨全死光了,取而代之的还是蒲苇。这一年的蒲苇长得真是疯狂。清明过后,那块盐碱地重又泡进了水里,而蒲苇们不像是从水里钻出来的,它们从天而降,茂密、丰饶、油亮,像精心培育的一样。盛夏来临的时候那些蒲苇已经彻底长成了,狭窄的叶片柔韧而又修长,一支一支的,一条一条的。亭亭玉立。再亭亭玉立。一阵哪怕是不经意的风也能把它们齐刷刷地吹侧过去,然而,风一止,那些叶片就会依靠最出色的韧性迅速地反弹回来,称得上汹涌澎湃。大片大片的蒲苇不买人们的账,它们在盐碱地里兀自长出了一个独立的世界,一个血运旺盛的世界。盐碱地就是这样一种地方:世界是稻米的,也是蒲苇的,但归根结底还是蒲苇的。 但我们喜欢蒲苇,尤其是雄性蒲苇的褐色花穗。我们把它们称作蒲棒。在蒲苇枯萎的日子里,我们用弹弓瞄准它们,蒲棒被击中的一刹那便会无声息地炸开一团雪白,雪白的蒲绒四处飞迸,再悠悠地纷扬。我们喜欢这个游戏。大人们不喜欢,原因很简单,蒲绒填不饱肚子,纷飞的雪绒绝对是稻米与麦子的最后葬礼。 在冬季来临的时候,我们选择了一个大风的日子。我们手持蒲棒,十几个人并排站立在水泥桥上。大风在我们的耳后呼呼向前,我们用手里的蒲棒敲击桥的水泥栏杆,风把雪绒送上了天空。我们用力地敲,反正蒲棒是用之不竭的。满天都是疯狂的飞絮,毛茸茸的,遮天蔽日。 我不知道妹妹那时候在什么地方。她从不和众人在一起。然而从后来的事情上来看,妹妹小青一定躲在一个不起眼的地方,偷看我们的游戏。妹妹喜欢这个游戏。但她从不和众人在一起。元旦那天,妹妹小青终于等来了一场大风。妹妹一个人站上水泥桥,把家里的日历拿在了手上,那本日历是母亲两天前刚刚挂到李铁梅和李奶奶的面前的。妹妹在大风中撕开了元旦这个鲜红的日子,并用残缺的手指把它丢在了风里。然后,是黑色的二号,黑色的三号,黑色的四号,黑色的五号,黑色的六号。——妹妹把所有黑色的与红色的日子全都撕下来,日子们白花花的,一片一片的,在冬天的风里沿着河面向前飘飞,它们升腾,翻卷,一点一点地挣扎,最后坠落在水面,随波浪远去。许多人都看到了妹妹的举动,他们同时看到了河面上流淌并跌宕着日子。人们不说话。我相信,许多人都从眼前的景象里看到了妹妹的不祥征兆。 妹妹做任何事情都不同寻常,她特殊的禀赋是与生俱来的。如果活着,妹妹小青一定是一个极为出色的艺术家。艺术是她的本能。艺术是她的一蹴而就。她能将最平常的事情赋予一种意味,一种令人难以释怀的千古绝唱。但是,妹妹如果活着,我情愿相信,妹妹小青是一个平常的女人,一个平常的妻子与平常的母亲,我愿意看到妹妹小青不高于生活,不低于生活。妹妹小青等同于生活,家常而又幸福,静心而又知足。生活就是不肯这样。 就在这一年的冬天,村子里又来了一大批外地人。他们被关在学校里头,整天在学校的操场上坐成一个圈,听人读书、训话。而到了晚上,教室里的灯光总是亮到很晚。我们经常能在夜深人静的时候听到学校那边传来严厉的呵斥与绝望的呜咽。没事的时候我们就会趴在围墙上,寻找那个夜间哭泣的人。但是,这些人不分男女老少,他们的神情都一样,说话的语气、腔调甚至连坐立的姿势都一样。最让人不可思议的是,他们走路的时候就像一群夜行的走兽,小心、狐疑、神出鬼没,你根本不能从他们的身上断定他们在夜间曾经做过什么。 那件事情发生在黄昏,妹妹小青正在校前的石码头上放纸船。这时候从围墙里走出来一个女人,五十多岁,头发又长又白,戴着一副很厚的眼镜,样子有些怕人。女人蹲在妹妹的身边,开始洗衣服。出于恐惧,妹妹悄悄离开了码头,远远地打量。女人在洗衣服的过程中不时地回头张望,确信无人之后,女人迅速地离开了码头,沿着河岸直往前走。而她的衣物、脸盆却顺着水流向相反的方向淌走了。妹妹是敏锐的,她的身上有一种超验的预知力。妹妹跟在女人的身后,一直尾随到村头。一到村头女人就站到冬天的水里去了,往下走,水面只剩下上半身,只剩下头,只剩下花白的头发。妹妹撒腿就往回跑,一边跑一边大声尖叫:“救命哪!救命——” 妹妹成功地救了一条人命。人们带着好奇与惊讶的神情望着我的妹妹。妹妹害羞极了,她知道自己做了一件了不起的事情,而脸上的表情却像犯了一个错误。那个女人被人从水里拽上了岸,连她很厚的眼镜也被渔网打捞上来了。但第二天上午发生的事证明了妹妹不是“像犯了一个错误”,真的就是犯了一个错误。第二天女人在操场的长凳子上站了一整天,所有的人都围在她的四周,围了一个很大的圈。临近傍晚的时候,女人的身体在长凳子上不停地摇晃。但是,这个女人有极为出色的平衡能力,不管摇晃的幅度有多大,她都能化险为夷。根据我们在墙头上观察,后来主要是凳子倒了,如果凳子不倒,这个女人完全可以在长凳子上持续一个星期。凳子倒了,女人只能从长凳子上栽下来。不过问题不大,她只是掉了几颗门牙,流了一些血,第三天的上午她又精神抖擞地站到长凳子上去了,直到这个女人莫名其妙地大笑起来。她笑得真是古怪,浑身都一抽一抽的,满头花白的头发一甩一甩的,只有声音,没有内容,我从来都没有听过这种无中生有的欣喜若狂。 妹妹小青救了这个女人的命,应当说,在妹妹短暂的一生中,这是她做得最成功的一件事。而事实上,这件事是一个灾难。妹妹小青的半条性命恰恰就丢在这件事上。 还有几天就要过春节了,我们都很高兴。春节是我们的天堂。那一天中午,学校里的神秘来客终于离开我们村庄了。他们排起队伍,行走在小巷。许多人都站在巷子的两侧,望着这些神秘来客。他们无声无息地来,现在,又无声无息地走。妹妹小青再也不该站在路边的。她从来就不是一个爱热闹的人,一个爱站在人群里的人。然而,那一天她偏偏就在了。世事是难以预料的。悖离常理的事时常发生在我们的身边。没有人能把这个世界说明白,没有人。 队伍走到妹妹身边的时候突然冲出了一道身影。是那个女人。由于过分猛烈,她一下子扑倒在地了。当她重新站立起来的时候她的头发全都散了,很厚的眼镜也掉在了地上。她伸出双手,一把就揪住了妹妹的衣襟,疯狂地推搡并疯狂地摇晃,而自己的身体也跟着前合后仰。她花白的头发在空中乱舞,透过乱发,妹妹看到了女人极度近视的瞳孔,凸在外面,像螃蟹。妹妹当然还看到了失去门牙的嘴巴,黑糊糊的,像一只准备厮咬的蛐蛐。女人把鼻尖顶到妹妹的鼻尖上去,发出了歇斯底里的尖锐喊声:“就是你没让我死掉,就是你,就是你!”妹妹的小脸已经吓成了一张纸,妹妹眼里的乌黑灵光一下子就飞走了。只有光,没有内容。妹妹看见鬼了。妹妹救活了她的身体,而她的灵魂早就变成了溺死鬼,在小青的面前波涛汹涌。女人的双手被人掰开之后妹妹就瘫在了地上。目光直了。嘴巴张开了。 妹妹小青再也不是妹妹小青了。妹妹小青不会害羞了。妹妹小青再也不是小妖怪了。 父亲没有揍我。母亲也没有。 寒假过后妹妹再也没有上学。她整天坐在家门口,数她伤残的指头。只要有人高叫一声:“小妖怪,跳一个!”妹妹马上就会手舞足蹈起来。妹妹在这种时候时常像一根上满了弦的发条,不跳完最后一秒,她会永远跳下去,直到满头大汗,直到筋疲力尽。有一回妹妹一直跳到太阳下山,夕阳斜照在空巷,把妹妹的身影拉得差不多和巷子一样长。长长的阴影在地上挣扎,黑糊糊的,就好像泥土已经长出了胳膊、长出了手指,就好像妹妹在和泥土搏斗,而妹妹最终也没有能够逃出那一双手。 在妹妹去世的这么多年来,我经常做这种无用的假设,如果妹妹还活着,她该长成什么样?这样的想像要了我的命,我永远无法设想业已消失的生命。妹妹的模样我无法虚拟,这种无能为力让我明白了死的残酷与生的忧伤。死永远是生的沉重的扯拽。今生今世你都不能释怀。 开春之后是乡下最困难的日子,能吃的差不多都吃了,而该长的还没能长成。大地一片碧绿,通常所说的青黄不接恰恰就是这段时光。家境不好的人家时常都要到邻村走动走动,要点儿,讨点儿,顺手再拿点儿。再怎么说,省下一天的口粮总是没有什么问题的。那一天我们村的三豁来到高家庄,他五十多岁了,但身子骨又瘦又小,看上去就像一个皱巴巴的少年。午饭时分三豁把高家庄走动了一大半,肚子吃得那么饱,走路的时候都腆起来了。这已经很让人气愤了。千不该,万不该,他不该在高大伟家的家门口动起黑心思的。高大伟是去年刚刚退伍的革命军人,门前晒着他的军用棉帽、棉袄、棉裤和棉鞋。三豁真是鬼迷了心窍,他把退伍军人的那一身行头呼噜一下全抱起来了,躲进厕所,把乞丐装扔进了粪坑,以革命军人的派头走了出来。他雄赳赳的,又沉着、又威武,一副将革命进行到底的死样子。但是他忘记了一个最要紧的细节,衣帽裤鞋都大了一大圈。当他快速转动脑袋的时候,脑袋转过来了,帽子却原地不动。这一来三豁的沉着威武就越发显得贼头贼脑了,更何况这一天又这么暖和,任何一个脑子里没屎的人都不可能把自己捂得这样严.实。三豁一出厕所就被人发现了。一个叫花子冒充革命军人,是可忍,孰不可忍?高家庄全村子的人都出动了,他们扒去了三豁的伪装,把他骨瘦如柴的本来面目吊在了树上。他的身上挂满了高家庄的唾沫与浓痰。高家庄的村支书发话了,这绝对不是一般的小偷小摸,其“性质”是严重的。村支书让人用臭烘烘的墨汁在三豁的前胸与后背上分别写下了“反动乞丐”,只给他留下一条裤衩,光溜溜地就把他轰出了高家庄。 高家庄的人再也没有想到我们村会报复。大约在二十天之后,高家庄的高中毕业生高端午到断桥镇去相亲,欢天喜地的。我们村是高家庄与断桥镇的必经之路,高端午回家的时候一头就钻进了我们村的汪洋大海。“反动?乞丐”高端午同样被扒得精光,一身的唾沫与浓痰。我们村到处洋溢着仇恨,所有的人都仇恨满胸膛。这种仇恨是极度空洞的,然而,最空洞的仇恨才是最具体的。高端午被痛打了一顿,回村之后他没有往家走,而是赤条条地站在了村支书的家门口。高端午对着支书家的屋檐大声喊道:“支书,报仇哇!” 报仇是一种仇恨的终结,报仇当然也是另一种仇恨的起始。我们村料到高家庄的人不会就此罢休的。我们提高警惕。我们铜墙铁壁,我们还众志成城。我们在等他们。 他们没有来,第二天没有,第十天还没有。一个月之后我们却迎来了公社里的电影放映队。天黑之后我们高高兴兴地坐..在学校里的操场上。我带着我的妹妹。我的父母亲从来不看电影的,他们给我的任务就是带好我的妹妹。我和妹妹坐在观众的最前排,我们仰着头,看银幕上的敌人如何被公安局像挖花生那样一串一串地挖出来。电影刚放到一半,一个陌生的声音突然大声叫喊起来:“高家庄的人来啦,高家庄的人把我们包围啦!”声音刚一传来几个不相识的外乡人就从凳上跳了起来,他们踩着人头与肩膀,迅速地从人群里向外逃窜。我知道出事了,拉起妹妹就往边上跑。这时候公安局长还在银幕上吸烟沉思,而人群已经炸开了。所有的人都在往围墙和大门那儿挤,操场中央只剩下放映员和他的放映机。围墙挡住了慌不择路的人们,人们开始往人身上踩。妹妹就是在这个节骨眼上被人冲散的,她的手心几乎全是疤,滑得厉害。我一点也不能明白妹妹被人挤到什么地方去了。这个慌乱的场景大约持续了十来分钟,十来分钟之后人群就散开了,所有的人都不知所终。我躲在隐蔽的地方,仔细观察了一会儿,没有人。没有一个高家庄的人。一切都是那样的无中生有。 电影已经停止了,只有很亮的电灯亮在那儿。空空的操场被照得雪亮。妹妹与十几个横七竖八的身体倒在墙角。都是些老人与孩子。有人在地上呻吟,但是妹妹没有。我走上前去,妹妹的嘴角和鼻孔里全是血。妹妹脸上的血在电灯的白光底下红得那样鲜。我跪在妹妹的身边,托起妹妹,妹妹小青一动不动,腹部却一上一下地鼓得厉害。我说:“小青。”小青没有动。我又说:“小青。”小青还是没有动。妹妹的眼睛睁得很大,她望着天。天在天上。后来妹妹的腹部慢慢平息了,而手上的温度也一点一点冷下去。我用力捂住,但我捂不住执意要退下去的温度。她望着天。天在她的瞳孔里放大了,无边无际。我怕极了,失声说:“小青!” 我不知道我的父母是什么时候赶来的。我就知道父亲一把把我拽过来了。我知道我没命了。妹妹死在我的手上,父亲一定会把我打死的。这时候许多人又回到操场上来了,我听到了一片尖锐的喊叫。我没有跑,我等着父亲把我打死。父亲没有。父亲一把就把我搂在怀里了。这是我这一生当中父亲对我惟一的一次拥抱。我颤栗起来。眼前的这一切,包括父亲的拥抱,都是那样的恐怖至极。 现在是一九九九年的二月九日,妹妹如果还活着,明天就是她的四十岁生日了。但是妹妹小青离开这个世界已经三十一个年头了。我一次又一次追忆她生前的模样,我就是想不起来。按理说妹妹小青已经人过中年了,可是我的妹妹小青她在哪里?天涯在线书库《www.tianyabook.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