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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片开满黄色小花的草地,
清澈的空气中有净水的芬芳。
群蜂飞舞,有颤动的光芒和曼妙的音乐。
这座寺院是桑木旦曾经住过的地方。
两位翩翩少年骑着白马出现在圣湖边,
一位被认作转世活佛,却并没有与之足配的根器与悟性。
而没做成活佛的桑木旦仍是自在而快乐的青年。
他钻进经学那浩渺无边的智慧里,却陷入叛逆的梦魇。
在群蜂飞舞的神迹中,得到起悟的是他们的恩师格西。
最终,活佛踏着月光而来,
把昔日的朋友从梦魇中解脱出来。
他们在草地上生起火,
宁静的月光中满是牛奶烧蘑菇的香甜气息。
任萍
今天是一九九二年六月的一天,我在这个故事发生的地方写这篇东西,就在寺院的客房中间。四周静寂无声。抬眼就可以看见大殿的屋脊上站着永不疲倦的铜鹿,它们站在那里守护法轮。在我和这些闪闪发光的东西之间,是一片开满黄色小花的草地。这里还是中国一条有名的大江发源的地方,清澈的空气中有净水的芬芳。我不由得面带微笑,写下了这几个字:群蜂飞舞。刚写完,我立即就感到了光芒和颤动,听到了曼妙的音乐,虽然我不知它来自何方。
于是,我往下写:
彩虹或佛光
我住的是桑木旦先生的房间。桑木旦先生去了美国后,寺院管理委员会与活佛共同决定把这里辟为接待来访学者的客房。
都说桑木旦先生是个奇妙的人物。
还在上中学的时候,他就以聪颖和懒散而闻名。故事是从他和一帮男女同学去野餐开始的,因为广阔草原终于迎来了短暂的夏天。桑木旦先生那时对数学充满兴趣。他把草原的广大与夏天的短促相比,说:“妈的,根本不合比例!”他们无意中选中了一个重要的日子去野餐。就是这一天,一个圆寂了十七年的活佛化身被预言将在这天出现。学生们上路的同时,我现在居住的这个寺院的僧人们早早就上路了。他们一路快马加鞭,正午时分就来到了圣湖边上。近处,洁白的鸥鸟在水上蹁跹:远处,一柱青烟笔直地升上蓝天。这一切当然都被看作吉祥的征兆。其实,那天梯般的烟柱下面是一群野餐的男女少年。一群马就在这群少年人附近游荡。两个十六岁的中学生逮住了白色的两匹,在同伴们钦敬的目光中奔向天边。其中一个在圣湖边上被认作了转世活佛。
桑木旦单马回去,用悲伤的表情说人家选了他最好的朋友,而不选他,他对放马的牧人说:“新活佛把你的白马骑走了,我以后叫他赔给你。”牧人惊惶地捂住桑木旦先生的嘴。接下来,这个英俊的汉子五体投地向着圣湖方向磕起头来。桑木旦没做活佛,仍然是一个自自在在的快乐青年。
桑木旦大学毕业在一所中学做了数学教师。他留起了一抹漂亮而轻佻的胡子,却不是个四处追欢逐乐的人了。他的工作很受欢迎,自己却心不在焉的样子。
终于,他对校长说:“我要辞职不干了。”他对认为他又在开什么玩笑的校长说:“我不会去做生意,想找个地方去学点经学的什么东西。”
于是,他来到了我现在所住的地方。树立起我背后这些书橱,摆下了我正伏身其上的这张桌子。活佛是他当年的同学和好友。为他剃度时却做出不认识的样子。桑木旦用最真诚最带感情的声音叫了当年好友的名字,说:“我真心地谢谢你。”
活佛对我说:“我不知怎么不高兴他来。”
我说:“其实,他是知道的。”
活佛说:“我说桑木旦先生你不能直呼我的名字。他那胡子看起来有讥笑的意思,我就叫人剃去了他的胡子。”
胡子一经剃去,他的脸就显得真诚了。于是,活佛带着点歉意说:“就是你,也要起一个法名。”
“我不要什么法名,我不是想来争你这里的什么功名,我只是来学点经学的东西。”
这句话非常冒失无礼,却引起了学问最好的拉然巴格西的兴趣。格西做活佛的经师十年有余,渐渐对他的悟性与根器失望起来。格西就对桑木旦先生说:“跟我学佛学中的根本之学内明学吧。只有它博大精深,奥义无穷啊。”
那天,格西讲授龙树菩萨的《中论》,说世间万物万象皆“空”,而这个“空”又不是没有。活佛听了半天也不得要领,没有形而上能力。桑木旦先生就说:“嘁,还不如数学难学。”他还对活佛说:“当年,你数学就不好,所以着急不得。”打这以后,活佛就拒绝跟桑木旦先生一起听讲了。
而桑木旦先生就坐在我现在坐着的地方,把拉然巴格西也未曾全部穷究过的经卷打开。阳光照进 7a97." >窗户,金粉写成的字母闪闪发光。桑木旦先生微笑着戴上变色眼镜,金光立即就消失了,纸上就只剩下了智慧本身,在那里悄然絮语。他带着遗憾的心情想:这个世界上,任谁也读不完这些充满智慧也浪费智慧的书了。格西却忧心忡忡,活佛已经拒绝上哲学课了。他把兴趣转向了医学,禅房内挂起了学习脉诊和人体经络的挂图。
这天,桑木旦先生正想着没有人能穷究所有经卷时,格西来了。格西叹口气说:“你的天资证明我们当初选错了活佛。”
“我不会想当活佛的。”
“是啊,那时就是你不肯当。”当时,是两位翩翩少年骑着白马出现在湖边,而叫相信预言的僧人们不知选定哪个才好。桑木旦那时就骑马走开了。
桑木旦先生把经卷用黄绸包好,放回架上,说:“那我们看看他去吧。”出门时,他提上来寺时带的包,并且把门上了锁,还把初来时就收起的金表也戴上了,指针停在两年前的某个时间。格西问:“你这是干什么?”
桑木旦先生也不答话,大步往大殿方向走去。到了大殿门口,格西想叫他站住。格西下定决心,既然一个寺院只有一个高级别的活佛而且无法更改,就要维护他的威仪,见活佛之前就要叫人预先通报。可桑木旦先生却径直走了进去。
格西站在大殿门外,看着阳光在花间闪烁,一些色彩艳丽的野蜜蜂停在花上扇动透明的翅膀。这时,活佛和桑木旦先生并肩从空洞的大殿中走了出来。他听见活佛边走边吩咐随从,叫他取个收音机来。他说:“桑木旦先生的金表不知道尘世上是北京时间几点。”
随侍的小和尚小跑着去了。活佛、桑木旦先生和拉然巴格西就顶着阳光,望着天上变幻不定的云朵。小和尚又小跑着来了,学着播音员庄重的声音说:“刚才最后一响,是北京时间十六点整。”弄得三个人都笑了起来。
桑木旦先生对表时,活佛伸手在快要触及他肩膀的地方做了个拍肩的姿势,就转身踅进了大殿。不远处的柏树林下,几个和尚在呜呜哇哇练习唢呐。格西这才明白,桑木旦先生要离开了。因为桑木旦先生提上了包,说:“真是个美丽的地方。”桑木旦先生还对格西说:“我去过你的家乡,那里也是一个很美的地方。夏天里也是到处都有蜜蜂在歌唱。”
说话时,他们已经相随着到了寺院的围墙外边,清澈的溪水潺潺流淌。
桑木旦先生叫了一声:“啊!哈!”转眼之间,他就把自己脱得一丝不挂,扑进了溪流中间。这个学问精深的人在清浅的水中扑腾。他噗噜噜喷水,像快乐的马驹打着响鼻。他把头整个钻进水中,结实的脊梁拱出水面,像一条大鱼。最后,他猛地站了起来,嗬嗬欢叫着摆动头颅,满头水珠迸散成一片银色水雾。这一瞬间,世间的一切都停顿下来。虽然鸟依然在叫着,轻风依
然从此岸到彼岸,但整个世界确实在这里骤然停顿一下。拉然巴格西看到罩在桑木旦先生头上的水雾,被下午西斜的阳光透耀,幻化出一轮小小的彩虹。
天哪!佛光!
格西两膝一软,差点就要对在水中嬉游的人跪下了。彩虹也就在这个时刻消失了。时光又往前流动。桑木旦先生坦然踏上了岸边草地。他站在那里蹦跳着,等太阳把身体晒干。高处,四面八方都是中止了功课出来围观的喇嘛和尚,风吹动他们宽大庄重的紫红衣衫,噼噼啪啪的声音像是有无数面旗帜在招展。
写到这里,..一团阴影遮住了明亮的光线。是格西来我这里做客了。我们一起用了乳酪和茶。之后,我把写好的故事念给他听。他说:“嗬嗬,是这么个味道。看来,你要写马了。”
人们都不注意时,两匹马越过了低矮的山口。一匹人骑着,一匹马的空背缎子样闪闪发光。没人看见两匹红马渐渐过来。都看着桑木旦先生一件件穿好另一个世界里的时髦装束,戴上金表,贴在耳朵上听听,转身,两匹马已经来到了狭窄的溪流的对岸。
桑木旦先生对马背上的人扬扬手,说:“很准时啊,你!”
来人在马上弓一弓身子说:“请上马,我们要十点才能到接你的汽车那里。”
“好啊,我们要在月光下经过湖岸了。”
桑木旦先生骑着红马头也不回,走了。
风便绕着院墙的一排排镀铜的经轮隆隆旋转起来,一时间,四处金光灿烂。拉然巴格西从这一片金光中往回走。经过大殿门口时,看见穿着杏黄衬衫的活佛站在石阶上瞩望。格西不禁想到赋予他威仪的是名号而不是学问,格西伸出双手:“这是他奉还的念珠与袈裟。”
“桑木旦他真的走了?”
格西不回答。格西的目光越过活佛的头顶,目光落在妙音仙女的琵琶上。这个仙女是佛教世界中的诗歌女神。格西仰望着女神,突然想写一首关于彩虹或者佛光的诗歌。一念及此,便只听得铮铮然一声响亮。是妙音仙女在空中拨动了手中的琵琶。只是一声,却余音绵长、轻盈、透亮,犹如醍醐灌顶,犹如是从采蜜花间的蜜蜂翅膀上产生的一样。
之后好久,这一声响亮还在拉然巴格西耳边回荡。
群蜂飞舞
秋天未到,就传来桑木旦先生在首都获得博士学位的消息。
传来的消息肯定有些走样。说是桑木旦先生答辩时一个问题也不回答那些哲学教授。桑木旦先生在传说中显得很有机锋,他说:“问题也好回答也不好回答。不信,就让我站着的问坐着的一点。”
但是,桑木旦先生已经写成了一本有关宗教哲学中诡辩论方法的书,填补了一个学术空白领域而获得博士学位。现今有一种比附,把寺院中显教密教学院比作大学,把格西比作博士。格西想,自己也是个博士,但却是穷经皓首才取得的啊。于是赞叹:“是根器很好的人哪!”
活佛说:“扎西班典。”
扎西班典是一个人的名字,同时也是这个寺院护法神祇的名字。藏传佛教的一些书中说:凡是以雪山为栅栏有青稞和牦牛的地域都是自己流布的地域。佛教在这个地域流传过程中不断增添着神祇。比如在传布过程中把许多妖魔鬼怪收服为护法。扎西班典三百年前是一个格西,也就是一个博士。他因为学问太多疑问太多,走上旁门左道,死后不能即身成佛,而成为邪魔,被当时功力深厚的活佛收摄而专门保护经典。
活佛问:“那天,桑木旦先生说了些什么?”
“哪天?”
“他走的那天。”
“他问我家乡是不是比这里更美,在这个季节。”
“你看是这样的吗?”
“我想花开得早,蜜蜂也更多一些。”
“嗬嗬!”
这个本寺有史以来的十九世活佛,说:嗬嗬!就是不太满意的意思了。格西决定不对活佛说彩虹或佛光的事情了。现在,他决定永远不说了。
之后,日子就平静下来。活佛也开始潜心向学。没有桑木旦先生在,活佛也就显出了相当的领悟能力。人也一天天重新变得亲切起来了。草原上的美好季节飞快消逝,落花变成飞雪。白雪在一片金黄的原野上降落,一点也没有萧索的味道。
寺院和桑木旦先生居住的城市并没有书信往返。但人们总能得到他的消息。知道他正在学习一种可以给世界上所有文字注音的奇妙语言。还说他正在写一本内明方面的书,兼及喇嘛们的修持术。而这正是拉然巴格西所专擅的啊。那本正在远方案头写作的书成了格西冥想的障碍。他想:自己也该写一本这样的书了。但是,众多的弟子环绕身旁,连活佛眼中也闪烁着因为有所领悟而更加如饥似渴的光芒。格西就只好指导他们诵读经典。
花正落着飞雪就降临,所以,下雪天里四处还暗游着浅淡的花香。在弟子们的诵经声中,有了一种更加轻盈的声音在飞旋,在比弟子们声音更高的地方。
弟子们也都抬起头来,从空中捕捉这美妙声音的来源。大家都把目光转向了壁画上的妙音天女。只有格西看到了是一只野蜜蜂在低垂的布幔间飞翔。本来,大家都是熟悉这种声音的。这种色彩的蜂就只在草原上生长,蜂巢筑在草棵下的土洞里。眼下这只蜂未能在落雪前及时归巢,却飞到这里歌唱来了。
格西不禁由衷赞道:“好啊!”
弟子们也心口如一,齐声赞道:“好啊!”
不说妙哉妙哉而说好啊是多么出乎本心!
射进窗口的阳光从高处投身下来,照亮了一张张脸。光芒背后,是雪花自天而降。格西更深稳地坐在黄缎铺成的法座上,闭上了双眼。他并不奇怪自己看到那个头顶彩虹的人,但那个人迅速隐身。格西于是又看到一个人——可能就是自己在花间行走,双手沾满了蜂蜜的味道,赤脚上沾满花香。
群蜂飞舞!
拉然巴格西只听訇然一声,天眼就已打开!
他感到庄严大殿厚重的墙壁消失,身上的衣裳也水一样流走。现在,他是置身于洁净的飞雪中了!沁凉芬芳的雪花落在身前身后、身里身外。而群蜂飞舞,吟唱的声音幻化成莲座,托着他轻轻上升起来。
桑木旦先生的梦魇
整个冬天,拉然巴格西闭关静修。春天,他重新出现在大家面前时,已是一副奇崛之相了:额头变得高而且亮堂,中间仿佛要生出角来似的凸起,放射着超然的光芒。格西不仅样子大变,性情也变得随和起来。他不再希望人人都师从他学习经院哲学,对弟子也不似原来严厉了。
活佛说:“格西以前话又多又长。”
格西说:“我梦见了桑木旦先生。”
“那是他要回来了吗?”
活佛发觉自己怀念着桑木旦先生,不知是他自动还俗还是他成了博士的缘故。活佛又看到多年前的情景。看到一帮男女同学出去野餐。他想:那两匹白马是白天而降的吧?它们那样洁白,那样轻盈优雅,应当不是俗世的产物。当时,他们却都没有想到这些,只是凭了少年人的敏捷身手和美好心情翻身上了马背,往宝石般湛蓝的湖边飞奔而去。湖泊幽蓝宁静像是落在地上的一片天空。两个少年人惊喜地欢叫起来。
活佛对我说:“我现在还听得见自己是怎么叫唤的,还有桑木旦先生。”
每天,他都来看我。一脸亲切庄重的神情。背后跟着他眉清目秀的侍从,小心翼翼地捧一罐牛奶。活佛把牛奶递给我,看我一口气把牛奶喝干。完了,我对着罐口大喘,里面就像大千世界一样发出回响。然后,他问:“写到什么地方了?”
“你们因为美景而叫喊。”
“我们>,我和桑木旦先生是喊了。喇嘛们就冲了出来。”
喇嘛们像埋伏的士兵一样从盛开的小叶杜鹃林中冲了出来。也许因为花香过于浓烈,他们像醉了一般摇摇晃晃。后来,他们说是因为终于找到了领袖的极度幸福。喇嘛们得到兆示:圆寂已久的十六世活佛早已转生,十七世将是一个翩翩少年骑白马出现在初夏的湖边。他们扑倒在马前,用头叩击柔软的草地。等抬头时,他们却一下子呆住了。面前是两个少年骑来了两匹白马!其余都像预兆中一样,鲜花悄然散发奇香,鸥鸟从湖面上飞起。看来,他们必须选择一个了。拉然巴格西的手伸向了看去更聪明俊美的少年。可桑木旦却一提缰绳,叫道:“不!”然后,一串马蹄声嗒嗒掠过湖岸。于是,巨大的黄色伞盖在如今这个活佛头上张开,在那团阴凉的庇佑下,少年人走上了他威仪万分的僧侣生涯。
活佛如今平静地向我追忆这些往事,当然也掩过了一些尴尬的段落。他总是以一个宗教领袖的口吻说:“桑木旦先生当了博士,我为此而感到安慰。我还要为他多多地祈祷。”我不好表示反对或赞同,就暧昧地笑笑。他又说:“我确实想念他。”
他也对格西说同样的话。
格西说:“等着吧,他十二天之内就会回来。”
桑木旦先生是十三天头上回来的。这次回来,桑木旦先生带着帐篷、睡袋、照相机、罐头食品。也就不再住如今我住的房子,而把营地扎在了寺院外边生长蘑菇的草地上了。桑木旦先生人也有些变了,不再是那种十分聪明而对什么都可以满不在乎的样子了。想是因为已经是国家的博士了。他在自己的帐篷里招待活佛与格西吃了一顿水果罐头:梨、荔枝、菠萝、杨梅。他戴着舌头很长的帽子,持着相机肆意拍摄:塑像、壁画、法器、日常生活用具。其余时间就趴在罐头箱子上写一本书。活佛趁他不在时看到了书名:在尘世和天堂之间——我短暂的喇嘛生活。那么,他永远地回到尘世了,往天堂方向走了一段又回去了。一股温情涌上了活佛的心头。晚上,活佛又去看他。昔日的朋友已经入睡了。帐篷四周荡漾着水果的甘甜味道,那是桑木旦先生打开的罐头所散发的。月光照亮了他的脸。这个快乐的人的梦看来并不轻松。他的眉头紧皱。活佛为他祈祷一阵,桑木旦先生叹息一声,眉头就舒展开了。
回去的时候,露水打湿了活佛的双脚。
第二天,活佛又去了帐篷。桑木旦先生不在。活佛又想起昔日两个少年人之间的小小把戏。他找来几块拳头大的石头,塞到了桑木旦先生的被褥下边。这些都被格西看在眼里。他说活佛已经有很好的心境接近真如了,格西是在活佛留他一起用饭时这样讲的。这时,桑木旦先生进来了,说是昨天晚上做了噩梦,梦到活佛打他,一拳又一拳。
格西笑了。
活佛就往桑木旦先生身上真打了一拳:“是这样吗?”
“没有什么痛,但确实在打。”
格西就说:“我看你要离开我们了。”
“是。”桑木旦先生低下头,说,“我要走了。”
沉默好一阵子,活佛说,“以前我也做过同样的梦嘛。”那时,总是桑木旦把什么东西塞到朋友的褥子下边。硌痛身子时就梦见有人打自己。活佛一提这事,桑木旦先生立即就明白过来了,脸随即也就涨红了。
活佛说:“我让你照个你没照过的东西。你知道我们的护法神不叫外人看见的。”活佛把一只挂着绣画的橱门推开。里面一组四只面具就被光芒照亮。这四只面具表示同一个人,就是那个很久以前因学问和疑问不能成佛的格西扎西班典。四只面具中三只狰狞恐怖是他成为护法神时的化身像,一只则是写他的真容。桑木旦先生虽然不如活佛曾把自己比作这个扎西班典,却也熟知他如何成为护法神祇的故事。从相机的取景框里,那人带着疑问的固执眼光刺痛了他的心房。
桑木旦先生就要到遥远的外国去了。带着从这里得到的全部东西,去外国教授东方神秘哲学。但他自己也有一种背叛了什么的感觉。
告辞时,活佛说:“我要送送你。”
长相奇崛而且正变得更加奇崛的拉然巴格西端坐着,含笑不语。隔着一道纱幕似的阳光望去,像是已化成一座雕像。桑木旦先生跪下来,向恩师磕头,感到了青草的柔软和芳香。
在帐篷里,活佛从褥子下取出石头,说:“我不会再打你了。”
两个昔日的朋友相对着哈哈大笑。
到了晚上,桑木旦先生迟迟不能入睡。睡着后也不得安生。老是感到有水浇在身上,醒来却是一片月
99lib.光。再入睡时,桑木旦先生就梦魇了。他梦见满月磨盘一般从空中压迫下来,闪烁一下,就变成了护法神扎西班典的脸。三百年前的叛逆对三百年后的叛逆断喝一声:“打!”
许多小拳头立即从背后袭来。一下,一下,又是一下。在梦中,他不断从窄小的睡袋中抬起身子,却又更重地落在拳头上面。桑木旦先生这个平常快乐而骄傲的人在梦中呻吟,央求。
活佛踏着月光来了,把昔日的朋友从梦魇中脱出来。前面说过,这是一片生长蘑菇的草地。今夜,露气浓重,草地上蘑菇开始破土而出了。正好有一小群顶在桑木旦先生的睡袋下面,造成了梦魇。
活佛和桑木旦先生在草地上生起火,不一会儿,宁静的月光中就满是牛奶烧蘑菇的香甜气息。
血脉
这就像是一种预兆,一生中间,爷爷、我、我的亲人都没有找到一个窗口进入彼此的心灵,我们也没有找到一所很好的心灵医院。
——《血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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爷爷是一个汉人,却在藏人当中度过了一生。
汉族或是藏族,成为他不得不做的选择题。
对藏人身份的极力寻求与融入,
却永远也放不下作为汉人的特质。
他在双方阵营中都没有找到归属,
永远的“他者”,宿命般的漂泊。
民族与身份,看似一个浅显的标签,
却是当事人需要背负一辈子的负担。
究竟要走过多少路才能找到身份的认同与心灵的皈依?
有时,这寻找没有结局。
任萍
我眼前又出现了爷爷那双长腿。
爷爷晃动那双长腿,晃动那双和双腿一样细长的胳膊穿行在故乡的麦地里,是一副落寞而又孤单的形象。我能记起的已是他成为老人时的样子。一个瘦削的老人穿过间种着蚕豆和小麦的土地,带着正在开放的蚕豆花香,穿过故乡的山水、房舍、家族墓地,一次又一次,像是在徒然寻找一种久已丢失的东西。这一切都构成一种完整深刻的美感。
而爷爷这样不知疲倦地行走,唯一目的,似乎就是要顽固地独立于这种美感之外,把自己从一个世界中完完全全剥离开来。
这个身材颀长、神情严峻、胡须拔得干干净净的老头的形象毫无疑问就是一个不知归宿何处,孤独、乖戾的人生过客的形象。
这个故乡是我的故乡。行政上属于四川,习俗及心理属于西藏。也就是说,这是一个藏族聚居的山间村落,这个村落就是我的故乡。
但不是爷爷的故乡。
爷爷是汉族人。
我是这个汉族爷爷的藏族孙子。
父亲给我取的藏族名字是:多吉。那以前,爷爷的脾气据说还没变得古怪。家里人对他的过去并不了解,都以为他生性柔弱,喜好沉默,甚至沉默到了给孙儿取名这样重大的事情也不发表意见。只是到了我开始牙牙学语,话一天比一天增多的时候,爷爷的话也就一天天多起来。
“就像是,”奶奶在很多年后对爷爷说,“你跟多吉重新出生了一次一样,话多了,脾气也大变了。”说这话的时候,我已经长大,他们已经更老了,不是一般的老,而是老到已经无以复加的地步了。这时,爷爷的眼睛已经混浊到不像眼睛的地步了。
奶奶却越来越像一个小孩,甚至她的声音中也还会有一点稚气的味道。
这时,盛夏已经来到。无论是在这世界任何一个地方,无论我在怎样稠密的人流中拥挤,我的眼前都会豁然开朗:故土的景色遽然展开。环山的森林、河谷,被巨大的核桃树阴所遮蔽的村庄。走进村子,是一座坚固的石头案子,粗糙的石墙上绘制了牛头和万能三宝的巨大图案,家人们坐在正午的院子中间,享受阳光和茶,牛虻和野蜂在茂盛花草中嗡嗡歌唱。一个杂种家庭以一种非常纯种的方式在时间尽头聚集在一起。这其中没有我,祖孙四代中就缺我一个,但我比置身其中的人更清晰地看到整个场景。奶奶这个当年的美人的脸只剩下皮肤包裹着骨头,额头像乌木一样闪闪发亮。而身材瘦长的爷爷仿佛已经日渐缩小,尖刻的脑袋从一堆皱褶深重的羊毛织物中伸出,青稞酒散发的酸味和酸牛奶散发的甜味给平静生活中的人们带来幸福的感觉。黄色的金黄花在木栅圈出的院子里盛开,使这个家庭不幸福的我已经远离。所以,奶奶想起了我,然后说:“多吉一走,你的脾气又变好了。”
爷爷的眼睛已经混浊到不能发出一点光芒,表示他不会关注什么了,但他还是动了动稀疏到几乎没有的眉毛。
奶奶又说:“多吉十年没来看我们了。”
“呃!”爷爷打了个嗝儿。
“你说什么?”
“呃呃!”
“你在说什么?”
爷爷说:“亚伟吗?你是说亚伟吗?我死了他就会回来。”
死,爷爷确实这样说了。
“爷爷确实说他死了我才回来?”我问父亲。父亲说是这样子的。父亲瞧着我,说:“是用我们的话说的。”这意思是爷爷这时用家乡一带的方言来讲这件事情,而不像当年要固执地用自己也已相当生疏的汉语来说的。父亲的口气是一个胜利者的口吻。他说,到死时,爷爷的藏话讲得比汉话还好。
父亲走了上千里路,到我教书的学院来看我。在全部藏式风格布置的客厅里,他坐在我的对面,向我宣布爷爷去世的消息,宣布一个地区、一个强大习俗对于一个孤单挣扎的个人的胜利。眼泪在我眼中弥散。父亲代表一种真正的东西端坐在我装饰浮华的房子里——因为浮华,这种藏式风格已不是真正的藏式风格了——他身上散发着我过去生活的那一段时光,故乡那一片土地的全部味道。也就在这一刻,故乡的景观遽然在眼前展开。而父亲站起身来,背着双手在屋子里踱步,这个乡下人嘴角显出了讥讽的微笑。他用骨节粗大的手指叩击挂在墙上的牛头,那些举止神态甚至和爷爷一模一样,叫我心中一股暖流左冲右突。父亲踱到我面前,看看悬在墙上的巨大的牦牛头骨,又翻翻矮几上的一本藏文史料,问:“你以为你是藏族,是吗?”
“我是。”
“你真的想是?”
这样咄咄逼人的不是我那个老实忠厚的父亲,爷爷倒应该是这个样子的,可是他说爷爷死前那么多年却已经那么乐天知命了。父亲提问已经学会直抵要害,我这一生,在一个一定要弄明白你属于一个什么民族的国度和文化里,只能属于一个民族。虽然我有两种血统,虽然我两种都是,两种都想是,却只能非此即彼,只选其一。
所以,我回答父亲:“想是又不想是。”
出乎意料的是,父亲点点头,脸上显出做父亲的人应有的祥和神色,坐了下来,他用命令的口吻说:“你这个假藏人,给我喝酒。”
“你这个假汉人,给你酒。”父亲仰脖子喝下一大口酒。
我眼中又有泪水荡漾。我说:“阿爸,你肯在我这里住一段时间?”
父亲认真地看看我,看我是真心挽留,才说:“要是你肯回家一趟。”
“我肯的。”我说,“我要去看看爷爷的坟。”
我和父亲在学院外面夏天的大街上行走,相对这个城市来说,学院里都是些遥远的地方有着种种古怪风俗与奇特行为的少数民族,是不开化的人。不开化的人到学院就是为了开化,所以,民族学院的人除非是在特别的节日,或是舞台上,或是电视新闻里,不然不会穿上本族的服装。在我们这帮教师中,甚至还保留了一些在这个城市已经过时的服装,老家有人来时好换掉他们的传统服装。情况就是这样,我也找出了这样的衣服。
父亲问:“为什么?”
我说:“这里太热,你的衣服又长又厚。”我没有说的是,他尽管穿着出客的衣服,但依然散发着另一块土地上人们食用的陈年油脂以及牛栏和马匹的味道,甚至日常使用的香料味道来到这里,他显得过于浓烈和沉闷了。所有这些,都会叫人显得怪异而且孤僻。
尽管父亲不像我,一辈子他都要做一个随和的、和故乡那块土地融洽无比的人,而且成功地做到了这一点。但现在,我看到他脸上浮现出以前爷爷脸上的那种神态:自尊、固执、讥讽。他说:“我不换,你要是怕我这样扫你面子,我马上就走。”
我陪父亲上街。
他说:“你不要陪我。”
我说:“要陪。”
他又露出爷爷那种受了委屈但仍然满不在乎的笑声:“哼哼。”然后,就大步走到前面去了。街上一如既往,很闷热的天气,很稠密的人流。父亲有爷爷的高个头,但粗壮的身胚确实是一个藏族人,而不是给他生命的那个汉人的了。我说过爷爷身子相当瘦削,在异乡的土地上有一种孤独的美感。现在,父亲也是一样,他摇晃着肥胖的身子,厚实的紫红色氆氇沉重地下垂,行走在衣着轻薄鲜艳而且香气扑鼻的人流中间。稠密的人流在他面前自动分开,就像他不是一个人,而是一头野兽来到了人群中间。我不知道是因为炎热的天气还穿着这么多的衣服,还是陌生的人群交叠错杂的脸上露出惊诧、惶惑、厌恶的神情的缘故,总之,汗水从父亲脸上流下来了。最初汗水只是从他厚实的头发间发源,像山间泉水一样,晶莹闪烁,顺着黝黑面庞淅沥而下。我要他走慢一点,他看我的眼光中满含怨恨:“我怎么会跑到你们的地方来了?”
我说:“都是中国,没有你们的地方和我们的地方。”
父亲停下来,大口呼吸着潮湿闷热的空气:“这个没有风的地方。”
“有的,只是现在没有。”
“那你叫风吹起来呀!”
像这样不讲理的人应该交给拳头来教训,但我知道我不能够。
“你不能吗?”父亲脸上又浮现出爷爷那种自以为是的骄傲神态。我想说,这种样子并不能叫你不受伤害。他说:“你叫风吹啊,你叫这些人不要躲开啊。”我无话可说。我在冷饮摊上买来两瓶酸奶。吸完奶,父亲脸上的汗水就消失了。退瓶时,那个女人把我的瓶子收了,而不收父亲的瓶子。她猩红的嘴唇间确实吐出了那个字:“脏。”我说:“那我补你钱。”
“五毛。”她说。
我掏了一张大钞递过去,我还在笑。但我的笑脸上肯定有什么特别的神情把她给吓住了。转身时,父亲已经不在了。我出了一身大汗,才在一座天桥上把他找到。这里已经接近郊区,楼群消失了,低矮的红砖房间现出一块块碧绿的田地,父亲从这里眺望着山。我告诉父亲从这里看不到故乡的群山,一是方向不对,二是距离太远。
他说他要回自己的地方去了。
我们就趴在栏杆上隔着蒸腾的暑气眺望那远山一抹隐约的影子。
父亲却又哼哼地笑起来,他说:“难怪你叫我穿你那些衣服。”
“回去吧,阿爸。”
“呸!我要回自己的地方去了。”
“你的地方,你的地方!那当年爷爷也跟你现在是一样的,他在那里多少年?死了也没有回到自己的地方。”
“谁请他去的?”父亲脸上露出胜利者的表情。
“又有哪个请你来的。”
父亲做出要冲下大桥、奔向那抹远山的样子。
我大声说:“想想你父亲,我爷爷。”
他果然就转过身来了,他看着我。我想我们都从彼此的脸上看到另一张脸,这张脸已经不再被这个世界的光芒所辉映。
他的嘴唇动了动,我的嘴唇也动了一动。我们这才又一次痛切地感到,我们连他的名字都不曾知道。所以,我们动动嘴唇,却叫不出他的名字。
在城市的另一头,楼群的犬牙之间,现出了一摊蛋黄似的夕阳。太阳落下的那一头,才是家乡的方向。这一刻,我才真正感到:爷爷已经死了。
我看到爷爷走动,那一片田野在黄昏的街景上渐渐浮现出来。
让自己看到自己。
我是一九五〇年出生的。出生时我的名字叫多吉,这是一个常见的藏族男孩或是男人的名字。那时,我还没有汉名,我也不知道爷爷是谁。那时,我是婴儿,被包裹在一大堆羊毛织物中间。而一个时代,一个和过去迥异的时代到来了,在我茫然无知吮吸手指的时候。过去有过好多时代,都和我故乡那一片沉静的土地擦肩而过,现在,它降临到了这片土地。我出生的这一年,川西藏区解放。在隔村子十多里的刷经寺,成师成团的解放军在那里聚集,只有一座喇嘛寺的地方变成了一座帐篷城。草原上战事频繁,村子里男人赶着牦牛给共产党的红色军队运送给养和弹药。一次,通司译错了后勤部首长的指令,支前队本该往东却往西。走了一天一夜,爷爷才对领头的人说,他们走错了方向。领队的人知道爷爷是汉人,这才没有把三门迫击炮和几百发炮弹送给敌方,也保住了村里的多个男人的性命。回到基地,爷爷得到好大一张奖状,据说后勤部长问他通司是不是有意译错。爷爷伸伸长脖子,咽了口口水,没有说话。部长又问他真像人家说的那样是一个汉人。爷爷眨眨眼,没有答话。部长宽宏大量,大手一挥,要是是汉人,我招了你这个老兵,不问你以前的事情。爷爷又伸长脖子,咽下又一口口水。隔着铺着军毯的炮弹箱,部长探过脸,说,不要害怕,你有什么问题,没有问题怎么会到这个地方。好多年后,我还在村里听到这个故事,部长给爷爷一支烟,准确地说是一张黄灿灿的烟叶,爷爷把半张卷好,但部长划燃火柴点燃自己的烟就吹熄了。爷爷就直接把烟叶塞进口中咀嚼,末了,把一大口黑色汁水吐在地上,就出了部长的帐篷。
第二天,他就从支前队回家。
他走了三天才回到家里。这不长不短的路程肯定给了他足够的时间回味自己不为人知的前半生的所有经历。这个我们无从知道,他对自己的经历矢口不谈。据说,部长还对他说,把问题说出来,你就跟我们一起,就又是汉族人了。爷爷却对命运的呼唤转过脸,把一口浓浓的烟草汁水吐在地上。
那些事情都发生在我出生那年。村里人都说:那个人是我们的人了。“那个人”就是我爷爷,人们不知道他的名字。有一天,他像是从天上落下来一样在村子的小广场上突然出现。风吹动他单薄的衣衫。风推着他走到小广场中央那棵最老的核桃树下,他干脆就在树阴下躺下了。以后,他和奶奶生下父亲,父亲和母亲又生下我,他都没有再离开过这个村子。穿着当地人的衣服,说着当地人的语言,吃着一样的粮食。只有奶奶说过:“还是你爷爷最初出现时最为漂亮。”那是怎么个漂亮法呢?是奶奶从未见过的汉人衣衫使然吗?我在一只箱底见过一件对襟上缝着盘纽的破烂府绸单衣。爷爷当初就是穿着这件衣服来到村里的吗?就是这件衣服或是他顺风行走的飘浮姿势赢得了奶奶的欢心吗?反正这之后有了父亲和他的姊妹,然后有了我,这也是一段足够长的时间了。村里的人容许这个异族人在这里生存,娶妻生子,但到了一九五〇年,他们才说:“那个人是我们的人了。”
“那个人”忧郁,而且沉静。起初人们以为他是个哑巴。两年之后,他突然开口,用的就是村子里人们通用的藏族乡音,但他还不是真正的村里人。人们总以为这样神秘出现的人会神秘地离开。奶奶在好些年头里不准爷爷靠近小广场中央那棵老核桃树。她第一眼看见他就在那里,这个当时村中的美女害怕爷爷一靠近那里就会突然消失。高原上的烈日落在爷爷身上,而庞大深厚的树阴就在近旁。爷爷那时喜欢树阴,因此能够保持修长的手指和清瘦的面庞,比村里的女人们还要白皙一点。
面庞黝黑光滑的奶奶抓住爷爷,露出了一口细小的白牙:“我爱你。”
爷爷只想奔到阴凉地里,奶奶就把饱满的胸脯靠在爷爷的手臂上:“你会从那里跑掉的。”
爷爷说:“好吧,”他那双忧郁的眼睛中邪火已经蹿上来了,“那就回屋去吧。”
“不,我们到麦地里去。”
风吹动碧绿的麦地,银光闪闪的麦浪,一波一波,由东到西,从河边向山脚拍击。
我问过奶奶:“你也不晓得爷爷的名字?”
“不晓得。”奶奶盯着翻滚的麦浪出神。夏天,我们的村子就成了一座海上的孤岛,被汹涌的麦浪所包围。我和奶奶站在岛子的边缘,望着碧波粼粼的大海,“那时我就叫他格巴,他就答应。”格巴是汉人的意思。奶奶把身子的重心倚在银木拐杖上,身子微微颤抖。
到我五岁那年,情况有了一些变化。
那天,似乎是我记忆开始,或者说我有了个人历史的开端。奶奶把一桶酸奶提到院子里的苹果树下。奔向那桶酸奶时,我从门前光滑的石阶上滑倒了,一头跌进一丛香气浓郁的金盏花丛里。爬起来时,我的脸上沾上了一些条状的黄色花瓣,奶奶笑了起来。那时,爷爷是个老人了,奶奶还显得年轻。奶奶说:“多吉,去叫你爷爷。”她的声音像空气中的花味一样甜蜜。爷爷腰挎一把弯刀,在麦地边修补栅栏。爷爷一边吹柳条,一边在说话。或者说,他口里正在发出一种声音,声音断断续续,这是我不明白意义的一种声音。这种陌生古怪的语言弄得爷爷满脸通红,他那样子就像病人呕吐一样:“呃——×——呃——××——呃,呃呃——×××——”他要让那种声音从喉咙深处挣出来,到后来,他连腰都深深地弯下去了。他自己往自己脑袋上揍了一拳。他一拳就把自己打倒在地上了。他紧闭的双眼中渗出了泪水。睁开眼睛时,他看见了我。
我问他怎么自己打自己。
爷爷说:“你说你没有看到爷爷自己打自己。”他后来还告诉我说那时他就很爱我了。他说我说了是多吉自己打了自己。
那句话我不记得了。
我还记得的是我们回到院子里的情景。奶奶把覆盖在酸奶上的大黄叶子揭开,用木勺给我们盛上满碗酸奶。在周围,是蜜蜂和牛虻在飞舞,在嗡嗡歌唱。这嗡嗡声使我最初的记忆出现了空白,或者说是使我的记忆有一段模糊一片。只记得后来爷爷握住奶奶的手,奶奶的肩胛奇怪地耸起。奶奶的哭声嘤嘤的,比蜜蜂和牛虻的声音要细长,明亮。
我说:“爷爷打奶奶。”
奶奶抱过我去,把她的泪水弄了我一脸:“多吉,多吉,你乖,你聪明,你爷爷太爱我了。我老了他才说他爱我!”
大概是从这时起,奶奶不再怕爷爷走到小广场上那株核桃树阴凉下面去了。
过一年,草原上的仗已经打完了,隔我们村十多里的刷经寺已经变成了一个新镇子。原先只有一座寺院的草原上建起了军分区,陆军医院,民族贸易公司,民族干部速成学校,政府机构,旅馆,食堂和汽车站,电影院,隔镇子三五里地还有一所劳改农场。支前的男人们有的留在镇上做事,有的回到了村里。他们带回来一些新奇的故事。他们津津有味反复讲说。比如骑兵的马也有好多要遵守的规矩,不得违反,严重的还要枪毙,枪毙马还要其他马看,诸如此类。爷爷明显地做出嫌人们少见多怪的样子,这样就惹得人不高兴。不高兴的人就会说:“哈!奇怪的红汉人!”并把重音放在汉人两个字上。
爷爷仰脸看天:“哈!见怪不怪的红藏人!”他把重音放在那个红字上面。
“你晓得你变得奇怪了吗?”
“哈!我奇怪了?你们见了那么大世面还会觉得我是个奇怪的人吗?”
就是这样,那个日新月异的镇子就这样影响着我们的生活。
爷爷领着我离开聚集的人群。他是紧攥着我细小的手臂把我拖走的,一直走到村边的磨坊跟前。这个季节,没人磨面,小路上长满了茸茸的细草。引水木槽中的水冲在挡水板上,晶莹透亮,像扇子一样溅开。水放出光芒,照亮了爷爷的脸。要是他笑,肯定十分好看。可他绷着脸,水光就在他脸上化成一张青幽幽的东西,有点怕人。爷爷那时还叫我的藏名:“多吉,你不想跟我来吧?”
我摇我的小脑袋。
他的声音变得甜蜜了:“那你就是想跟着爷爷了。”
我点头。
“你看水,多漂亮。”
我就说:“水。漂亮。”
去过刷经寺镇的人回来说,政府就要派人来到村子里建一所学校,而且是汉文学校了。爷爷兴奋得不能自禁,说:“真的吗?真的吗?”他搓着手指很好的手说:“那真是太好了。”这是确实的消息,村里已经在替未来的学校寻找地方了,最后定在村里那座不知什么年代筑起的几十公尺高的古碉里。在故乡,山脊、河谷、村寨四处都耸立着这种八扇六角直入云端的碉堡。碉堡四周除了几个窄小的枪眼,就什么都没有了。碉堡像一根巍峨的石柱,谁也不知道这种东西是何时何人所建。现在,人们也不用它打仗了,高高的碉楼就成了野鸽和红嘴鸦的巢穴。碉堡里每一层楼板早就垮掉了,村里人每年要进碉楼收一次肥力很足的鸟粪。现在,男人们在原来铺楼板的地方铺上楼板再加一层天花板。这样就在原来有十好几层的古碉的二楼上有了一间教室。起初,上 5230." >到二楼的楼梯是一根木头上砍出几茬斜口做成的。村里都用这种楼梯。爷爷说:“学校的楼梯不是这样。”人家有些不满,说那?99lib.你来做一架给我们看看。
“我不会做,”爷爷忍不住撇撇嘴角,“我会画个样子,你会做吗?”他挑衅似的把脸转向手艺最好的木匠。
木匠嘎托垂下了眼皮,信心不足地说:“你画出来了我看。”
“笔!”爷爷大咧咧地说。
爷爷跪在地上,伸手就在一块刨光的白木板上画起来。看来他是要画一条直线,但却画成了一条波浪。人们哄笑起来。爷爷仍然固执地画着,耳朵和后颈窝红彤彤的。结果,乱画一气,画了个什么连他自己恐怕也认不出来。木匠嘎托说:“我手艺不好,这种曲里拐弯的东西我可做不出来。”
谁也料不到爷爷就势一头撞在了木匠的肚子上面。木匠惨叫一声,倒在地上。不知是因为痛苦还是愤怒,木匠的脸色变得那么难看。爷爷呆了。父亲恨恨地一眼又一眼盯爷爷,同时也握紧拳头做好了替爷爷打架的准备。
而爷爷偏偏拧着头对父亲喊:“你恨我干啥!安!儿子可以恨老子?”
爷爷确实太可笑了。不要说别人,就是躺在地上的木匠也大笑起来。
我哇一声,哭了。
爷爷身子像风中的枯草一样颤抖,“好,好,”他莫名其妙地在原地转着圈子,“你们晓得我是外乡人,好,好。”男人们可受不了这种话。他们谁也不会想到欺负一个孤立无助的人,他们只是在笑一个有点自以为是的自负的老头罢了。他们立即不笑了,他们就此记住,这个老头不是因为脾气而古怪,而是因为是个异乡异族人而显得古怪。
爷爷突然感到了寂静,令人尴尬的寂静。他把那件人们以前也曾十分敏感后来又渐渐淡忘的事情挂起来了,只有我的哭声在高高的碉楼下飘荡。阳光不时把高处绕着碉楼飞翔的鸽群的影子投在脚前的地上。
“×!”爷爷用一个谁也不明白意义的音节对我一声断喝。这是他第一次当着人使用汉语。他的脸涨红到和常到村边来戏耍的猴子的屁股一样。爷爷和这些猴子有比较亲密的关系。爷爷宣称不出三天就要画出楼梯的样子,就从人群中逃开了。我远远地跟在他的后面。
那个时候也正是现在我所任教的这所民族学院建立的时候。围墙一修,就把好几座已被打倒、被剥夺的有钱人的公馆围了起来。现在,我就住在这样一个公馆的小楼的狭小房间里。每天上楼,木板楼梯都嘎嘎作响,牵动整个楼面轻轻晃动。我的父亲说:“我上去了,你再上来。”父亲高大肥胖,他爬上楼来,说:“你爷爷当年就是依这种楼梯画的样子?”回到这幽暗的地方,父亲在街上的火气也消失了,他说:“咳,他以前肯定就住在这样的地方。”
他还说爷爷难怪要跑到故乡那地阔天远的地方。父亲从他的见识,他的逻辑出发,用怜悯的眼光盯住我:“命啊,他逃开了,你又回来。”
和我亲爱的古怪的爷爷生活过那么些年,我还会对什么奇怪含混的思维感到奇怪呢?院墙外面正在建一座立交桥,打桩机夯砸的声音让这座小楼摇晃。我不向父亲解释爷爷来到我们村子的年代这种楼梯遍布有汉人的每一个地方,也不解释以前居住在这种楼房的人不是只有这么一间,而是整整一幢。我只要让父亲怜悯我,只要他因此而心里好过。我这个年纪,一个四十岁的男人,已不需要父母之爱了。再说,我从来就把爷爷当成父亲,不仅是精神上,而且觉得血缘上也是一样。
爷爷,爷爷!我喊着奔向他。他回过身来看我一眼,嘴角虽然紧闭,但隐含着笑意。爷爷又转身晃荡着手臂往前走了。他经常是这样,手里什么东西也没有。没有什么的手不背起来,不抄在胸前,也不插进衣裳里一个什么地方,就总是显得无所适从,叫人看了心里难受。
小时候,我问过好多人,老师,父亲,村里的其他人:“手不要一个地方吗?”这个问题跟“小兔子不要一个妈妈吗”这样的问题是一样的。可人们茫然不解:“什么?手,还要一个地方?”“手不是长在肩上吗?”“手不是你在什么地方就在什么地方吗?”
只有奶奶,她把额头顶住我的额头:“啊啊,孩子,你爷爷叫你小脑袋长了多少东西啊。”
奶奶用抚摸过罂粟花的手堵住我一只耳朵,然后把干枯的嘴唇凑到另一只耳朵眼儿。老太太使劲吸气。耳膜痛得我尖叫一声。奶奶说:“啊啊,好了,那些怪念头吃到我肚子里去了。”
奶奶在阳光下脱去皮袍两只宽大的袖子,整个上身就赤裸着了。她的乳房不是干瘪瘪地垂到肚脐那里,而是缩小到几乎没有了。
晚上,一家人在一起议论上学的事情。以前认字的人都是和尚和喇嘛。村里男人出家都是到那个新建镇子的寺院去,舅舅就在那里做一个无关紧要的和尚。父亲是老实人。老实人就把那句人人都想说的话说了出来:“为什么要教孩子们学习汉文,不学藏文?”
父亲望着爷爷。爷爷咕了一口痰。父亲还是那样憨厚地望着。
“藏文?”爷爷说,“学了藏文能做什么?”
“学了汉文又能做什么?”
爷爷被问住了。他也许想自己就学过的,又能做些什么。但他觉得那些齐刷刷投向他的询问目光具有挑衅性质,这肯定对他的尊严和一种伟大语言的尊严提出了挑战。于是,他一梗脖子:“当上等人!”
一家人都悄悄地笑了。父亲还在嘟哝:“上等人?学藏文当喇嘛不一样能当上等人?”
爷爷说:“要上汉文学校了。”他摸摸我的头:“该给他取个名字了。”
“多吉不是有名字吗?”
“那是名字吗,姓都没有,能叫名字吗?”看到爷爷额头上青筋绽起,父亲就不再言语了。爷爷得寸进尺:“我要给他取个汉名,有名有姓!”边说边看家里每一个人,而每个人都避开他的目光。于是,他就把身子转向我,他手放在我的头顶,就像活佛为人加持时一样。他慈祥的目光顷刻间就变得十分严厉了:“听着,我要叫你的新名字了,你上学的名字。”之后,爷爷挺胸收腹,严厉而又亲切地叫道:“亚伟。”
我一下回不过神来。
“亚伟!”
爷爷又叫了一声。我这才意识到这就是我的新名字了。对不懂汉语甚至从来没有听到过这种语言的耳朵,这两个低沉抑制的音节是多么的空洞而又古怪啊。因此我还是不能马上回答。
这时,奶奶叫我了:“多吉。”奶奶的声音恰好和爷爷的严厉相反,万分柔媚。以后,即使从情人口中,我也没有听到过自己的名字有这么甜蜜。
两双老人的眼睛都定在我嘴上了,他们愤怒的眼神由希望到失望。这是我六岁的时候,幼小的身体就感到了一分为二的痛楚。我用双手捧住脑袋,两个声音就在我小小的脑子中厮打。
亚伟。
多吉。
亚伟。
多吉。
多吉——亚伟——亚伟——多吉!!
抱住我的还是沉默寡言的妈妈。妈妈是另一篇故事才能细说的:妈妈是村里最丑的女子,丑到有时叫我也感到害怕。奶奶却是最美丽的女人,奶奶注定在年轻时追求新奇与神秘,所以投向了爷爷的怀抱。而父亲不爱母亲。
父亲也是个漂亮的男子汉,但因为爷爷的缘故,我们家因此不是血统纯粹的家族,而且门第也不高贵,所以父亲就只有娶下村里谁也不要的姑娘了。而我不像父亲,也不像母亲,完全是爷爷的长相,小小年纪我的脸上就显出忧伤的味道。我孤独的眼中燃烧着轻蔑的火苗。
那天,我没有回答爷爷。从此,他就经常用怨恨的口气说,他的一生好多祈求都未得到应答。奶奶却一言不发,她低垂眼皮,轻轻掸掉裙子皱褶里的积尘,脸上泛起蜡像般的安详光芒。
爷爷有一个古怪的姓:宇文。
他很孩子气地告诉我这种姓十分稀少。他说在这只有青稞牦牛和喇嘛的地方,他的姓是独一无二的。
“爷爷,姓是什么?”我问。
他想了好半天,就生起气来了。遇到这种问题他总以为是人家存心叫他难堪,一难堪他的脸就会像公鸡愤怒时的肉冠一样变得通红。他挥挥手说:“好了,好了,用汉话说你听不懂,用藏话我又说不来。”
说完,他转身往前走。一走动,那双手就从刚才有力的挥动中颓然垂下,晃晃荡荡,无所依凭了。
我追上去问:“为什么要姓少的姓?”
“尊贵。”
“为什么?”
“金子比铁少,金子尊贵。”
有些日子,我们像中了邪似的,老的庄严地走在前面,小的光着脚跌跌撞撞跟在后面,在村子里和村子周围的路口、桥头四处转悠。爷爷晦暗的脸放着光芒,他的一张脸因此生动起来。远处出现一个人影,爷爷就站住了,我也在距他几步之遥的地方站住。他转过身来,故意做出没有看到我的样子,我就努力踮脚,或是爬上就近的栅栏或小树,爷爷就做出惊奇的样子,做个鬼脸。这时,一股热流就从头顶直贯到脚底。这时,来人就已经走到我的眼前了。爷爷就拦住人家说:“我家亚伟要上学了。”
“亚——伟——是谁?”
“对,对。宇——文——亚伟。”
人家问:“你的舌头不难受吗?”或者人家问:“你说谁要上学了?”
爷爷只好屈服:“就是多吉。我给他取一个汉族名字,要上汉文学校……”
人家不等啰唆完,就说:“是啊,你孙子是个聪明的孩子。”
也有爷爷不肯屈服的时候,对方就拿出我们藏族人才有的耐心和平和固执等他解释什么是姓,什么是名,怎样发音,耐心地看着爷爷额头和鼻尖沁出许多汗水,并且频频点头。完了,对方又以我们藏族人特有的好脾气和耐心和固执说:“是啊,这样舌头多难受啊,还是叫多吉好听,而且意思也明明白白。”
要是老师不来,这一举动会把爷爷变疯的。到后来,不说别人,就是我也以为他快到了疯狂的程度了。他眼中火一样的光芒越来越炽烈,叫我害怕。
我要说到一件令人难以置信的事情了,所以这样说,是因为我写下的一些真实的事情总不被人相信。是我笔力不逮,达不到效果?还是我们的日子越来越纯粹平静的缘故?我不知道。我们的村子在外观上平静而美丽,当然,这并不是说它是人间乐园,可它确实是动物的天堂。鸽子和红嘴鸦每天围着村子中央高高的古碉飞翔,斑鸠和布谷鸟在荫庇了村子的核桃树上叫唤,狐狸在正午梦一样地溜进门前的院子。这是确实的景象。水獭在河岸的薄雪上行走,秋天熊坐在地头的栅栏边上。这就是三十多年以前,故乡村子的寻常景象。蚕豆刚刚结荚,猴群就下山来了。猴子看起来更多的时候不是在觅食,而是在嬉戏。它们在桦树和枧树混生的林里,蹲坐在枝杈上,从一棵树摆荡到另一棵树,光滑的皮毛金光灿灿。尽管大河就从村边流过,但村里人都到村子另一头的泉中取水。泉水被树林环绕,爷爷喜欢这个幽静沁凉的地方。这天,几十只猴子打破了泉边的平静,爷爷走近了也不逃开。爷爷咧嘴笑了:“看,亚伟,它们是我的朋友。”
我们在丛生苔藓的石头上坐下。猴群摇动树干,吱吱呱呱叫个不停。后来,一只老猴子携着一只小猴子从树上跳了下来。老猴子把吊在胸上的小猴子取了下来,让它坐在旁边,并伸手摁了摁小猴子的脑袋。
这时,爷爷讲话了。他在对老猴子讲话,而且是我还不懂的汉话!现在,我知道他说的是什么了。他说:“伙计,你又添孙子了?”
老猴子就拍拍小猴子的头。
“吱!”小猴叫了一声。
爷爷拍拍我的脑袋:“这是我孙子,亚伟。他要上学了,用你懂的话读书。他该有一个汉人名字,是吗?”这时,爷爷的喉头就哽住了:“那些人不高兴,那些人不叫他的名字。”
爷爷说着说着就哭了。他一哭,我就听不到猴群快乐的声音了。爷爷的哭声有点像风吹过河面上的声音。老猴子的嘴也咧开了,露出了牙龈和牙齿。牙齿洁白,牙龈粉红。老猴子也难过了。只有小猴子快乐地蹦蹦跳跳。爷爷又笑了。
我不断转身,看自己背后是不是长出了一条尾巴。
爷爷又说:“老朋友啊,老朋友啊。”
现在,这群猴子已经经过几次围歼,绝种好多年了。因为猴皮和猴骨都成了可以换钱的东西。村里成立了专门的打猎队,不大能打到獐子和狐狸时,就对人的亲戚开战了。
我爷爷的朋友老猴子在第三次围歼时,明白已经无路可逃。于是,荷枪实弹的人们看着老猴子把一只只小猴轰赶到树的最高处,这才从树上跳了下来。它坐下来,拍拍胸脯,这才闭上了双眼。心软的人都放下了枪。可是,时代已经进步到必须战胜无用的仁慈的时候了,说是我的乡亲中谁的手指扣动了枪机已经没有意义。反正枪声一响,爷爷的朋友就死了。或者说:“它完成了自己。”然后,所有的枪响了。小猴子们只是在树巅,而不是天上,灼热的子弹叫它们回到了地上。
父亲是打猎队的成员之一。
“畜生!”爷爷骂父亲。父亲也不说话,父亲笑笑,叹口气,说:“终于完了!”
那时,我就下决心不杀动物,可不到两年,我就杀死了一只兔子。
在我们等老师等得有些绝望的时候,老师来了。这之前,爷爷终于画成了楼梯的样子。木匠也就照样子做了出来,并把楼梯架在了古碉外面,还在墙壁上挖出一个门洞。教室里,桌凳都很长,并且固定在地板上,楼梯和桌椅地板散发着松脂的清香。我们站在初秋季节的田野里张望,爷爷站在更远的地方,正在黄熟的麦浪拍打着我们。
老师终于来了。远远地我们就看见他手中有什么东西在熠熠闪光,比阳光被河流反射的光芒还要明亮。老师近了,这是我们看到的第一个陌生人。因为他的打扮,更因为他是真正的汉人,我们都不知道他漂亮还是不漂亮。那另一个世界的人,我们不知道他们漂亮是什么样子,不漂亮又是什么样子。他对我们笑笑。他说:“孩子们,你们好!”他肯定在哪里速成了两句藏语。可我们一群孩子,一群面孔脏污的孩子却是连笑都不能笑一下了。他把我们吓住了,他那么干净,一下就把我们吓住了。
爷爷大叫:“亚伟!给老师提东西。”
我不敢。
老师手里的网袋里提着的东西我们一下就认出一种:书。其他的就不知道了。虽然它们只是很平常的东西:牙刷、杯子、口琴。对,就是口琴在闪闪发光。
爷爷过来,把手在衣服上反复蹭过,才伸出来,把老师伸出的手握住:“你好,老乡。”爷爷可能是找不到问候的词句,就一个劲叫先生,先生。
先生说:“叫教师,叫同志,老乡。”
“对,对。”爷爷说,“老师同志,我不是老乡,我是汉人!”
老师可能正想怎么就把速成的藏语学得这么流利。爷爷一说自己是汉人,他才醒悟过来,自己和这个老乡在用汉语寒暄。于是,穿汉装的胸袋上插了金笔的我们的章明玉老师,审慎地打量这个穿着藏服散发藏人味道而自称汉人的人。然后他说:“老乡,放心,党的政策是不会歧视少数民族的。”
爷爷说:“我不是假的!”
“你是什么地方人?怎么到这里来了?怎么是这个样子?”老师脸上有了高傲的神态。爷爷就站在那里,一动不动了,爷爷一生从不回答这类问题。老师就绕过他往前走了。老师对我们露出了亲切的笑脸,还伸手拍拍我的脑袋。爷爷又赶上来,说:“他是我孙子。他叫亚伟,我给他起的名字。”
这时,村口已经聚集起一大群人,老师就快步往前走了。
留下爷爷,在金灿灿的麦地中间,像个吓唬麻雀的草人一样。
我们急着上学,老师不急。老师在村里四处走动。大人们说,老师还是个十几岁的娃娃呢。老师是个女娃娃呢,可是我们看不出来。她穿着短衣服,而且看不见辫子,我们就认不出她是男人还是女人。老师戴一顶军帽在村里四处走动,对每一个遇见的人点头微笑,用半生半熟的速成藏话说:“你好。”再用汉话说:“你好。”她走到哪里,身后都有一群人跟着。她已经很快弄清楚了村里哪些是她不能问候和微笑的人。这时,民主改革完成,村里成立了高级社,当然也就有四类分子和一些没有帽子但身份可疑的人。一个是我舅舅,舅舅以前是刷经寺的喇嘛。现在,寺院被新建的镇子重重包围,又是大破封建迷信的时候,舅舅只好还俗回家。一个是爷爷。爷爷是汉人,这个老师已经了解了。但谁也不知道他故乡何处,是因为什么缘故流落异乡。那么,他的身份也就可疑起来。这天晚上,村子里响起悠扬的乐声,这是村子里从未有过的声音。音乐从老师居住的古碉底层响起,古碉上的鸟群在黄昏中惊飞起来。
一家人都在竖耳谛听。独居的舅舅来了,他也不问候大家,就坐在火光照耀不到的壁橱底下。奶奶会给他一碗茶,他就在暗影和我们闲聊的声音中面对那碗茶,间或,大家无话可说时,可以听见他在嘟嘟哝哝低声诵读一段经文。更多的时候,他静默无声。爷爷总是说些含讥带讽的话给舅舅听,爷爷说:“怎么不见有人用额头碰你
?t>的脚,用嘴舔你的手了?”
舅舅木雕一般。
爷爷又说:“嗨!你念一段经就叫挤了你庙子的房子消失啊。”当初,爷爷拒绝了在那镇上做一个共产党干部的机会,但汉人取得的胜利和汉人用藏族人闻所未闻的速度兴建起来的镇子叫他一反常态地嚣张起来。这个不讨人厌的怪人已在变成一个讨人厌的怪人,而这个怪人见舅舅不肯应战,就更直接地说:“来啊,我们吵一架吧,让我骂尊贵的喇嘛,看我会不会成哑巴。”
“哗啦!”
爷爷周身一个激灵。可舅舅只是把缠在腕上的佛珠抖下,拿在手中一粒粒拨动起来。舅舅懂得保护自己,并用这种方式叫爷爷出丑。
而明天,我们就要上学了,小广场中央的核桃树上贴出了一张有字的纸。爷爷说:“开学通知。卡尔拉村初级小学的开学通知。”爷爷又转脸问舅舅:“怎么,你不是认字的吗?”
“我想那是汉字。”
这时音乐声飘了进来。
“那么这是什么?”
“音乐。”
“什么音乐?笛子?牛角胡?管号?你的藏语里叫不出名字吧。”
舅舅是爷爷唯一可以敌视而且轻慢的人。爷爷以为自己得胜而脸上闪闪发光时,舅舅用怜悯的目光看着他。这种争斗永不会终止,我溜了出去。这是一个星斗满天的夜晚,我们小孩子溜到了老师的窗下,音乐就从那里流溢出来。音乐又停了,我们爬上窗户,这是我第一次看到唱机。看到老师翻了唱片,又用摇柄摇,之后,唱片在灯下波光粼粼地旋转起来。又是美妙的声音流淌,散布向四面八方。现在,我知道了这最初两支曲子的名字:《岸边的茉莉》和《索尔维格之歌》。老师果然是女的。《岸边茉莉》响起时,她翩然起舞。就是旋舞间,她脱下帽子,美丽的长发犹如瀑布一泻而下!第二支曲子响起时,她就扑在床上哭了起来。最近,我新买了一张电声乐队演奏的《索尔维格之歌》,电子琴在背景上展开的一个声音就像老师当年的哭声。
音乐终止时,老师就停止了哭泣,起来收拾唱片,并吹灭了有个漂亮灯罩的油灯。
那天,我回去时一家人都睡了,但我知道爷爷在听着我的声音。我把脚步放得比耗子还要轻,但爷爷还是听到了。他咳嗽了一声,示意我去他那里。钻进牛毛毯子,我闻到尘土的味道。爷爷确实是个奇怪的人。村里的人是有气味的,村里人的气味是由身上的汗水和牛羊肉、酥油、奶、盐的气味所构成的,而爷爷也流汗,也吃这些东西,却没有这种气味。对于我的鼻子来说,没有那样一种气味就等于是没有气味了。偶尔,我会冒出念头,想这老头子兴许是个鬼魂,传说中一种无害于人的冤魂。
我听见爷爷几次想说什么,话到嘴边又咕噜一声咽了回去,我等着。爷爷终于说:“亚伟,我对不起你。”
“老师是个女的,真正的女的。”
“亚伟,你不该生在这样的地方。”
这是我不能明白的话。妈妈把我生在哪里,怎么由他来决定。我给爷爷描述唱机和那漂亮的油灯,结果他却都知道。他说,世界大得很哪,好好读书,可以离开这个背时的地方。外面世界上肯定有了好多他也没见过的东西,就让亚伟去看吧。
开学了!
太阳从村子上空升起来,驱散了初秋的迷漾雾气。我是村里唯一有大人相伴上学的孩子,所以,其他孩子就向我大声起哄。爷爷的手紧抓着我的肩头,甩也甩不开。爷爷的脸上露出前所未有的开心的笑容。他说:“好啊,好啊。”我和爷爷沿着宽阔的楼梯往上,他还在说:“好啊,好啊。”我们到门口了。阳光仿佛一匹缎子做成的门帘在门上闪闪发光,那后面就是以后我的许多日子,一个接着一个。
哨音响了!老师吹响了哨子!
学生们都往楼梯上拥。爷爷不敢往教室里去,他就站在门口楼梯上那小小的一个平台上。好多次,他都差点被学生们挤了下去,但他仍然笑着。他把双手高高举起,好叫自己不去碰到那些孩子的身体。他高举着双手,像是在舞蹈一般,像是被风吹动的树木一般。远远围观学校开学的大人们哄笑起来。
老师上楼来了,那张年轻的闪闪发光的脸变得严肃而庄重。爷爷却还站在那狭小的平台上,连我都在暗叫要他站开了。可他脸上堆满了笑容,几乎是带着谄媚的笑容。老师往上走,脚步越来越慢,在楼下观望的人也越来越多。
好心人说:“见到一个自己民族的人,他多高兴啊,可怜的人。”
“哼,人家是什么人?他是什么人?”
老师好像看不到平台上有人。她一直走到平台上,还不像要收住脚步,直到爷爷瘦长的身子挡住了照在她身上的阳光。老师笑了:“老乡,请你让开。”
爷爷说:“是,老师,我让开,可是,我要掉下去了。”爷爷手又举起来,他那双下垂时什么也捞不住的手向上举起也抓不住什么。
老师后退一点,爷爷站稳,一站稳他又说:“我送亚伟上学来了。”
老师说:“我中学毕业就走千里路跑到这个藏书网地方,谁送我了,就在村里上学还要人送?”
“可,可是……”
“你说什么?”
“我们是汉族!”爷爷脸涨得通红,眼里露出乞求般的目光。
“汉族?”老师说。
爷爷拼命点头。
老师却抬头望着很远的地方:“汉族又怎么样?汉族就不斗了?不杀了?你少跟我讲这些,下去!”
爷爷和老师想在小小的平台上错开身子,结果却撞了个满怀,我在那一瞬间闭上了眼睛。人家说老师给了爷爷一个耳光,我不相信,因为我没有看见。我只记得回家时,爷爷大概是喝醉了酒,不知是哭还是唱:“我不该,不该啊!出了丑啊出了丑!”
一听这声音,我的头就大了。我想,他不会再到学校来了。
可是,事情尚未结束。
上午,老师只是帮我们包书,帮我们削笔。除去对付爷爷显得有点可恶外,老师十分可爱。只一个上午,她就开始由衷地笑了。她的笑声多么好听!她的身上有花的气味!又是一种有气味的人!
下午,才正式上课。
她说:“同学们!”
我们一群又野又痴的孩子发出低低的笑声。她开始讲话了,她在许多汉话中夹杂一点生硬的藏话。她和我们都用了很大的力气,我们才大致听懂了意思。她说不会马上教我们认字识数,也就不必天天背书包来,我们要先学说汉话。可能是我失望的神情引起了老师的注意。
“当然,想把书包背来也是可以的。要把书爱护得好好的。”
“是。”我用汉话回答。
“你听懂了?”
“是。”
“他们呢?”
“不是。”
“把我的话讲给他们。”
就是这个时候。教室一下就变暗了。教室不能依靠窗户采光,因为窗户只是碉堡小小的枪眼,光线都来自敞开的门。爷爷的身子把门给堵住了,他叫:“亚伟!站起来,学生说话要站起来!”爷爷深深地弯着腰,如果站直,我从门里就只能看到他的胸口了。他佝着身子,把头伸进门框,活像一只受困的大鸟。我确实是他的孙子,所以我不喜欢他而喜欢体面的老师。
老师的话说得很有趣:“请你让开,你站在那里就像天阴了一样。”
“老师,”爷爷却极不识趣,“他姓宇文,他姓我的姓。”
“我们在上课,老乡。”
同学们发出了尖厉的叫声。爷爷慢慢转过身子,教室里又显得明亮起来。老师不让我受窘,过来拍拍我的肩头,我心头备感温暖。放学时,爷爷还等在下面,他就坐在广场中央的核桃树下。如今,也没有人害怕他会从那里突然消失。看来他不是神仙,不会像传说中的那样突然出现又突然随心所欲回到天上。我假装看不见他,他却追了上来。
“你不要来接我。”
“为什么,亚伟?”
“人家都没有人接,同学们要笑我。”
夕阳把我们的身影拉得很长,身影伸过整个院子,又爬上了墙壁。爷爷说:“你不要得意,你上的学校不是真正的学校。你们的老师连眼镜都没有一副!”是他,让我对学校产生那么美好的向往。而我刚刚上学,他就说出这种话来。他向我描绘真正的学校,什么礼堂、影墙、回廊,什么试验、外文,我统统不懂,因而爷爷的话自然也就没有什么效力了。
奶奶已经站在大门的台阶上等我们了。
“多吉。”奶奶声音甜蜜,“啊,我孙子的脑袋,我孙子的脑袋怎么样了?”
“我喜欢上学,奶奶。”
母亲在院子里挤奶,正在发生的事情好像与她无关,儿子上学也与她无关。父亲不在家,父亲也不会有多大兴趣的。打我记事起,我好像就是爷爷和奶奶的儿子。
奶奶叫我:“多吉!”
爷爷叫我:“亚伟!”
两个名字不能把人身子分开,却能叫灵魂备感无所皈依的痛苦。
故乡的村子坐落在川西北邛崃山脉西头的余脉里。村子背倚着这个山系中最后一座高山,面向渐渐开阔的草原。村子背后的山峰有一个奇怪的名字“鹧鸪”,现在我知道原来是一个汉语名字,那时却没有人知道这名字是什么意思。爷爷来到后,人们就知道了它的意思,原来山的名字就是我们叫“咕咕”的那种鸟的名字。暮春初夏,它们就在碧绿的四野里声声啼唤。
奶奶说:“可怜啊,咕。鸟儿们要不停地叫唤。”真正的藏族人有一个标志,不论自己处于什么境况,都能对任何人事表示合乎情理的怜悯。譬如舅舅送给我的一纸当时流行的五领袖像(毛、刘、周、达赖、班禅)。这张像贴在墙上,俯视着我们。孕雨孕雪的天气,烧火的烟不能上升,在屋里弥漫,妈妈一边揩熏出的眼泪一边就抬头,说:“可怜啊,好多烟火熏他们的眼睛啊。”
爷爷骂老师时,奶奶又说:“可怜,可怜她妈妈,女儿到了远远的地方。”
舅舅说:“是啊,是啊。”
爷爷说:“还是把那张像取下来吧,你们的达赖活佛已经跑了。你们的刷经寺也拆毁了。”爷爷说的,都是已经发生或正在发生的事情。舅舅因此也就不能静心诵经,而愿意同人找点话说了。
舅舅说:“他们在拆了庙子的地方盖电影院,你不去看看用汉话说的电影吗?”
“要去的。”爷爷说。
“你说你是汉族,他们就不要你买票,也不嫌你身上有虱子。”
爷爷不吭声了。老师给他的打击叫他明白,对于刚从汉族很多地方来的同胞,对你是什么民族没有太大兴趣,但他不会善罢甘休。爷爷说:“你是有学问的人,我问你,这山的名字是什么意思?”
这是两个命运相同的人,都失去了灵魂皈依的地方。有了这种特殊方式的交往,爷爷其实已经把舅舅看成是朋友了。
而我爱老师。
爷爷要我爱他。他觉得自己是汉族,觉得自己的族别高贵,而他早已深陷在不高贵的人们中间了。老师是真正的汉族,她有电唱机,带玻璃罩的油灯。她漂亮,干净,她经常洗澡。我偷看到过她赤裸的样子,我只觉得她像传说中的巨大宝石在那里闪闪发光。我不知道她看见了我在偷看。晚上,我梦见一股黑云要把仙女般的她裹走,我就在半夜里大声哭叫起来。醒来,爷爷问我怎么了。我说我偷看老师洗澡了。爷爷一下就兴奋起来:“是吗?是吗?是梦见的吗?”
“不!”我尖叫了一声,并用手指堵住自己的耳朵。
第二天,我们正在上课的时候,群猴又下山来了。不等老师招呼,我们就冲出了教室。我们一直冲到村头的栅栏边上喊啊叫啊,不让猴子到正在成熟的麦地里去。猴子就在地边的树林上奔窜跳跃。老师也跟在我们后面奔跑。她的头发向后招展,我们更加兴奋地和她一起跳跃。这时我看到爷爷的身影去到了井泉那边,我把爷爷会和猴子温习汉话的事给老师讲了。
这引起了老师的好奇心,叫我高兴万分。
老师走在我的后面!
果然,老猴子和爷爷隔着泉水对坐着。爷爷用汉语结结巴巴讲着我上学以来的事情。老猴子抓抓耳朵,挠挠腮帮算是回答。
“伙计,”爷爷说,“我忘了,那个怎么说我忘了。我以前经常做,又好多年不做,忘了。”
老猴子模仿爷爷的样子,抬起头来拼命回想。
使劲想,使劲想,我的小手心都帮爷爷攥出汗来了,而老师在自己嘴唇上也咬出了深深的牙印。爷爷肯定是想不起来了。他走近泉水,捧些水洒在身上、脸上,然后做出周身搓操的样子。我明白了,他是要告诉我偷看了老师洗澡的事情。
我怕他想起这汉话来,可他想起来了。他叫道:“对了,对了!洗——澡——”
为什么滚烫的东西落在我的后颈窝里,老师哭了。她紧咬住嘴唇,不发出一点声音,眼泪却啪啪嗒嗒落了我满头满脸。老师终于哭出声来了。猴子一蹿就消失在林中。爷爷回过身说:“不是我,不是我,是亚伟看的,他才是个娃娃!”
老师收住泪,说:“不是。”
“那是什么?”
“我爸爸是个坏资本家,他跑到外国去了!”
我不知道这件事和洗澡有什么联系。
老师又问:“你是从哪里来的?你叫什么名字?”
爷爷捧住头,蹲下身子,带着哭腔说:“我不会说的,不要问我,不要问我!”
我的身子像触电一样颤抖起来,爷爷要袒露自己的身世了!
爷爷说:“我不会说的!”同时,他的脸容平静下来,眼光也变得迷离恍惚。他已经陷入回忆了,可是,枪声响了。
“砰!”那声音久久回荡。砰!就这么一声,一扇即将开启的心灵门户永远关上了。
枪声很快响成一片。第一次对猴群的围剿开始了!猴群顷刻逃散,但有二十多只就永远落在沾满鲜血的地面上,不能再回到树上了。
我问父亲记不记得第一次打猴子的情景,他说记得。他说猴子命长,不像獐子、鹿子之类一枪就可以打死。他还说第一次打猴子觉得像是在杀人一样,有点痛快但更多是害怕。
枪声就像盖住爷爷脸的浮土一样,在那时,就把他的一个部分全部葬送了。不然,他就是另外一种样子了,但会是什么样子呢?
爷爷觉得自己可以和老师表示亲近了。于是,他对老师说话十分唐突。那天,老师按城里的规矩给我们放了星期,我跟舅舅上山放羊去了。舅舅还了俗就给高级社放羊。那天,舅舅跟我讲了一些做人的道理。这时,一个割草的女人走上山来。她假装没有看见我们,这个村里风骚的寡妇,她就在树阴下歌唱,并且脱去了上面的衣服,她那双乳像在凌空飞出一样。舅舅赶紧盘腿打坐,呼吸才渐渐平顺了。
我说:“你就要她吧。”
舅舅非常吃惊地看着我:“天哪,你才多大!”然后,他平静地对我说,他是一个喇嘛,他必须遵守的有好几十条戒律,他绝对不碰女人。他说:“我和你爷爷斗嘴已交了口恶了。阿弥陀佛。”
他还对我说:“多吉,以后人家说我怎么了,你不要相信。我要独自一人,这辈子我还有机会建起寺庙。”
就是这个时候,爷爷摇摇摆摆走到碉堡跟前,老师又披散了头发在音乐声中哭泣。爷爷就坐在门口。后来,老师回来了。他就说:“老师,以后洗澡我给你守着。”章明玉老师的脸就开始往下沉了。可爷爷还在自作多情。他说,汉族的女人是不能叫人看见的,更不该叫藏人看见。他说:“亚伟也不行,因为我不晓得他会不会变成一个真正的汉人。”
老师冷冷一笑,问:“那你就可以看了?”
“不,不是的。”
老师说:“我喜欢你的孙子,可你是一个疯子,你是一个老畜生。”
爷爷病了。
他的脸像醉酒一样通红滚烫,呼吸中也带着丝辣辣的气息。
“我要上医院!”舅舅给他念经驱邪时他说。舅舅一边念动咒语,一边把一把把麦子撒在爷爷身上,喇嘛们就是用这种东西驱除邪祟的。
“我要死了,我要上医院!”
爷爷给搁到毛驴背上,可他坐不稳,父亲就用绳子把爷爷捆在了毛驴背上。爷爷知道要去医院,就不那么绝望了。他说:“我没有疯,我的脑袋清清楚楚。”父亲牵着毛驴,奶奶看着一褡裢子家里最好的食物小跑着跟在后面。母亲抓住我的手,目送他们越走越远。爷爷,一家人都是爱你的啊。毛驴和爷爷、奶奶和父亲越走越远。这时,深秋里第一场雪下来了,落在了我们中间。
我和妈妈都哭了。
冬天一到,雪就下啊下啊,纷纷扬扬。
镇子上起初传来的都是不好的消息。舅舅每天冒着雪来探听一次消息。舅舅进屋的时候,寡妇秋秋就像跟踪兔子的狐狸一样在雪地里迎着寒风曼声歌唱。舅舅对妈妈说:“天哪,你的公公得的什么病啊。本来是我想病的。他一病我就不放心,不放心我就病不成了。”
母亲目不转睛地盯自己的兄长,说:“你就娶了她吧。”
舅舅说:“我要病了。还是说说你公公的病吧。”
爷爷住进了镇上的陆军医院。起初传回消息说,爷爷已经疯了,说他在医院里追逐护士。爷爷被人击倒在地,父亲把他扛东西一样扛回床上。
爷爷哭啊笑啊:“我疯了,谁也不要我了。叫亚伟来看我。”
我就去看他。临行,老师对我说:“告诉你爷爷我不是那个意思。”爷爷躺在床上,手和脚都被绑了起来。爷爷听了我转述老师的话,眨眨眼,说:“我也不是那个意思。”
老泪从他眼角滚落下来:“我不会疯的,我没有劲了。我没有劲了,你叫他们把我放开。”
可是我不敢。
我尾随着来送过药的护士,在寂静的走廊中往返数次,就是不敢说爷爷要我说的话。红色油漆地板闪着水一样的光芒,映照着我战战兢兢害怕滑倒的样子。从此,我就以为我自己的样子十分可笑。穿白衣服的人不像是在走动,而是在长长走廊中众多的门中飘来飘去,当时,我以为他们像神仙。多年后,看一部名叫《潜海姑娘》的纪录片,我又猛然想到她们多像银幕上那些飘逸的水母:洁净、温柔,里面好像没有什么东西。白衣仙女们在寂静的药味中飘浮。护士用软软的带着医院那种干净而又奇怪味道的手摸摸我的头,说:“好乖的头发。”
好乖的头发就是天生卷曲的头发。
回到病房,爷爷问:“你说了吗?”
我撒谎了:“她听不懂我的话。”
爷爷叹了口气:“那你说我想翻个身。”
“用汉话怎么说?”
爷爷的泪水又流下来了,说:“天啊,天啊,翻身怎么说啊,我忘了。”然后他闭上眼骂我:“蠢货!我让你上学,可你连个翻身都学不会说。我爱你干什么哟,我还爱你!”
这会儿,他骂我什么都无所谓。奶奶有自己的气味,老师、护士也有他们自己的气味,可是这个爷爷却成了个什么都没有的人。什么气味都没有的人就是什么都不是的人,就像鬼魂。
那一阵子,我就只想说:“请你不要再爱我了。”当然,这样的话我是永远也不会对他说的。病房门上的玻璃一闪,我就来到了走廊上。走廊尽头是一个宽大的阳台,奶奶就在那一片明亮的阳光中间。听见人,她立即就蹲在了地上。
她蹲着说:“多吉,你吓了我一跳。”她刚刚站起,当啷一声,一串东西就从她袍襟下掉了下来。当啷!当啷啷!一串东西接连从她身上掉了出来,这是些白色的形状奇特的搪瓷制品。
“你……偷?”
“我偷什么?”奶奶又露出她要命的孩子似的笑容。现在我知道她偷的是痰盂和便盆。那些干干净净的洁白的东西都口颈向下,整齐地在阳台上晾晒,散发着药水的味道。上面红色的十字和同样鲜红的“陆军第×××医院”的字样在闪闪发光。
“求求你。”我使奶奶吃惊了,因为我这个从不向人恳求的孩子清清楚楚地说,“我求求你,奶奶。”
老人晦暗的脸让惊喜给照亮了,惊喜像一盏灯,在她多皱的皮肤下闪闪发光。连高齐阳台的两株宝塔似的云杉树冠也似被照亮了,闪烁翠绿的光芒。奶奶跪下来,捧住了我的脸:“你肯求人了。多吉,你求人了!求过我你也就会求其他人了!”就在那样一个地方,陆军医院长长的、寂静的、散发着药味的走廊尽头,一个宽大的阳台上,我以为对我没有什么要求的奶奶,神采焕发地对我实行她的道德教育。她把我的手抓得那么紧,她就用这种方式向我传授她的人生经验。奶奶说,人在世上原本就不可以骄傲,而要谦虚,求人可以表示你对人、对命运的谦恭,更何况我们正需要帮助与拯救。奶奶用手指着病房门口,说:“那个人。”我?第一次听见她不说你爷爷,她说,“那个人带来了汉人中不好的东西,现在,那种东西把他压倒了。你想不是啃得满嘴泥巴,就要说,你刚才说什么来着?”
“我说求求你,不要拿这些东西。”
奶奶笑了:“你看,你是多么容易懂得道理啊。你改口了,好吧,你看,我把这些东西放回去了。”她果然就把从衣襟里掉出来的东西一一放回了原来的地方。
我没有料到奶奶说要我亲她一下。
那脸腮就凑过来了。
我的嘴唇很干燥,这一来就更干燥了。我闭上眼,碰到了一块比我嘴唇还要干燥的东西。
章明玉老师要走了!
一个假期下来,章老师刚刚回来,人们却说她要走了!那天我正在河岸边割草,奶牛在冬天总是要吃掉很多的青草。每天,许多青草带着尚未成熟的籽实倒在我的割刀下面。我还要不时地停下来,到河边的砂石上打磨镰刀,这时,我自己周身都是草的味道了。这时,有小伙伴告诉了我老师要走的消息。这时,扔下镰刀我就飞奔起来。等我快跑到我们的碉堡学校时,我站住了。我不知道这样跑来要干什么。阳光照在身上,汗水迷住了双眼,我又嗅到自己身上的青草味道。那么,是我变成老师故事里讲的那些没有父母,当然就更没有爷爷奶奶,所以就没有食物味道的孩子的?我想自己是那样的孩子,但我不是。这时,老师从门里走了出来。
老师向我招一招手,我立即就穿过阳光飞奔过去。她刚刚洗过了头发,那样子是我早已熟悉的,但依然使我陶醉。那湿漉漉的光泽,那淡淡的芬芳。
“我给你带来了好消息。”老师说。
“坏消息?”
“你要去真正的学校上学了。”
“你要走了!”
“我是要走了。”老师垂下了眼睑。她说她不会永远在这里,既然自己不属于这个地方,那不如早走。当然我爱你们这些孩子。
老师湿润的馨香的手抚摸着我的头,说:“我更是爱你,聪明而又孤独。把你生在这里,是命运的不公。”我像被雷电击中了一样。不知怎么,老师已经叫我进了屋。坐在了桌子前面,面前摆着好多精美无比的食品。关键是她摇响了唱机,里面响起了一个女人母亲般的也是姐妹般的歌声。接着,她说出了那个我想问的事情,她要去跟一个男人结婚了。老师像是安慰我也同时提醒她自己:“放心,放心吧,只要我要他对我好,他就会好的。只要我,只要我愿意。……而你,你就要到大地方读书去了。”
后来,我确实去了大地方。国家在内地城市的寄宿学校里招收少数民族学生,好多十来岁的娃娃就来到了大城市里,学习汉文、汉人的历史,以至汉文写成的本民族的文化和历史。当然,这一切都是后来的事了。
当时,老师问我愿意去一个名叫成都的地方吗?我点头,她就说那是她的故乡。她说着那里的一切,然后泪水就流下来了。
“你报名时说你是藏族,名字叫多吉。你不能是汉族,也不能是亚伟,不然你就去不了那地方。”
现在,我到了这个地方,就不再离开。学习研究的都是藏文化、历史、文学,等等等等。我是大都市中的知识分子,少数民族知识分子,少数中的少数,有点像家乡一带食箭竹为生的熊猫。
老师嫁给一个军队干部,才把我弄到这里。在这里,我是藏族人,生活在一小群藏族人中间。我们有我们一套独特的语言,有着一点稍微独特的情感。不是我要这样。不管我衣着如何,汉语如何地道流利,我的长相,鼻子的式样,头发的质感,都使这个城市的大多数人把你和他们一清二楚地区别开来。归根结底,人总归属于哪一个民族,我高兴这样。
这也是我许久不回去见爷爷的缘故。回到村里,我又要弄不懂自己了。
我对父亲说:“原谅我。”
送走他的同时,我去了西藏。机窗下面,逶迤的群山皱褶中有一个小山村是我的家乡。我用藏文写了几句自责的话,准备在大概的位置投下。我忘了机窗是不能开启的,为了安全。这也和我们为了保持一种心灵的状态所采用的方式有点相像。
那里,有一个孤独的人、骄傲的人已经死了。他以为自己还是汉族,却过着藏族人的生活。他希望他混血的孙子是他的继承者,但他不能。在城市,我是藏族人。在西藏,在种青稞、放牦牛的人眼中,我们又是另外一种人了。他们为我们讲述传统,低吟歌谣。我们把这些记在本子上,录在磁带里,换取不算丰厚的薪水。
飞机下降时,血往上涌。
我看看左手,又看看右手。两只手都被血充得很是饱满,但我总疑心两只手中涌动着不同颜色的血液。这时,我把头顶在前一排的椅背上,低低地叫了一声:“爷爷。”
原来,童年时那种感受依旧铭心刻骨。
爷爷住在医院里老不回来。那时候,军队和老百姓关系很好,人们在陆军医院看病却一分钱不花,而且爷爷大概爱上了那个地方。治完了肺炎,他犯了风湿,然后又是肺炎,然后是痔疮。他穿着有条纹的病号服,三天两头有护士来换上洁净的床单。
我问过父亲爷爷在医院住了多久,父亲说有四个月,就是说我离开村子后,他还住了三个月。“他的汉话真正讲得好了。”父亲说,“你爷爷真是可怜,他说他把汉话又全部记起来了,可谁也没听见讲过,因为老师走了,你也走了。”
“我有专门写给他的信,用汉字写的。”
“他看的。后来,眼睛不行了,他就把信吃到肚子里去。但从来不说什么,也不要求你的弟弟妹妹什么。”
我只能在心里暗叫一声:爷爷!
爷爷住在陆军医院里肯定渐渐消失掉了村里人身上特有的气味。在那里,他害完了他一辈子所有的病。要是他肯给医生护士讲一些一个汉族如何变成一个藏族的故事,肯定还可以在这个医院里再住些时候。但他毕竟住了四个月。汉语恢复到一定水平,他就叫奶奶给他买了搪瓷的缸子和碗,自己到食堂打饭。然后,就把老伴打发回家了。
奶奶哭了。她说:“他是想永远待在那里了。可是再好的人也不会永远要他。”
抹去眼泪,奶奶就给我们分发礼品了。最后,褡裢里还剩了些东西。我试探着用脚碰碰,里面清脆的声音告诉了我,我求过的人她把医院里那些东西带回来了。那个时候,家里的器具是木头,是铜,是陶瓷,而没有什么搪瓷制品。这应该是村里最早使用的搪瓷制品,洁白,而且给人细腻的感觉,上面的红色字样闪闪发亮。
“你骗了我。”在心里的话我没说出口来。
因为我看见奶奶若无其事,她吩咐母亲在壁橱上给那些东西腾出陈列的地方。所以,完全没有必要在请求之后又来谴责。
奶奶还说:“那小便的东西我们送给多吉舅舅一个吧。”
她还说爷爷起初为自己使这些东西在夜深人静时发出声音而感到羞耻,但现在习惯了。爷爷后来据说要求在医院看守大门,挑水,在他已经无毛病可害的时候。他说:“我孙子走了,我没有亲人了。”并且还做出许多与他性格不合的事情,人家把他留下,实际上是看他精神上有没有毛病,而顺便给他治好了痔疮。回家以后,他的性格又变回到我没出生之前的样子,甚至更好。所以,有人说,哦,这老头的怪脾气不是骨血,而是屁股上的毛病弄出来的。
爷爷摸摸胸口,打一个嗝儿:“呃。”
父亲说,临终前他甚至发了胖,满面红光。
“眼睛呢?”
“就是这个不大好使,他说也不想再看什么了。”
当然,偶尔害病,家人为他担忧。他就说:“不要伤心。我早就死了。这个我不是我,我已经早到别的地方去了。”他还说:“不要叫亚伟,这里不是他的家。”
这些都是我离开以后的事了。
看到奶奶接受了我的请求,却又偷回了那些东西,我跑出了家门。在村中的小广场上,我抚摸着老核桃树粗糙的树木,叫道:“爷爷。”可那些阴凉纹丝不动,没有回响。
我还没有把将要远走高飞的消息告诉给家里人,我知道奶奶、母亲会伤心地哭泣。我只要告诉他,他会替我高兴。
而他在医院害病,害了一种又害一种,在他认为的同类中间。
医生护士叫他老乡,使他万分欣喜。爷爷不知道时代变迁使这个词有了新的意思:不表示亲近而是一种有礼貌的疏远。于是,我跑回家,把这个消息告诉了家人。不等女人们哭出声来,又跑了出去。那个有点年纪穿着旧军装的干部来接老师和几个学生了,可是只有我愿意去到遥远的地方。
人们说:“爷爷来,孙子去。每一种血有自己的流向。”奶奶捧住我的头,用额头紧抵着我的额头,奶奶在母亲低低的哭声中颤抖。这是村里为我和老师送行的宴会上的事情,有几个大人甚至和我喝了几口酒。这是一个晴朗无云的日子,人们开始唱那些千年流传的忧伤的送别歌谣。
我却往山上奔去。
我越爬越高,回首眺望,村中小广场上人们仍然在穿梭舞蹈。感觉中,天上飘泊无依的云彩正向我降落下来。我依然奋力向上,虽然刚喝下的酒使我胸口像要燃烧。穿过一片片粉红色的小叶杜鹃花,惊起那些正在午寐的野兔和獐子,甚至还有一头犄角优美的公鹿。公鹿奔跑一阵,回过头来,愤怒地打了几个响鼻。这时,山顶已经在望了。我再一次回望村子,留在记忆中关于村子的印象,最深刻鲜明的就来自这回头一望。
村子那些石头砌成的寨楼和楼顶上雨雪漂白的木瓦闪着一片白光,在一片绿色的沉寂中。前面是河流,背后是山,左右两边是麦田。
直到今天,它一定还是这副模样。
山脊紧挨着碧蓝的天空。
当我终于爬到山顶时,天空更加高远了。现在,遥远的镇子,刷经寺镇出现在我的眼前。在群山和草原的中间,是又一群新奇的景观。红瓦白墙,高些的屋顶上,还有旗帜在飘扬。老师说,我去的是比这更大更美的地方。现在,我只是看见旗帜在那一簇簇的建筑上招展。在十五里地以外的地方,我想在那些建筑中找出医院的位置。我想象我能从一扇扇打开的窗户看见爷爷,看见他把白色的被单一直拉到颏下,我想他会说:“你不要我了吗?我病了。”
我就告诉他,他会当作喜讯来接受的、将会使他备感孤独的消息。
他说:“我成功了,我可以死了。”然后用白色的被单蒙住了脸。
于是,我走得毫无牵挂。
可是,镇子上肯定起风了。风从草原上吹来,风摇动了窗户,我眼前只见镇子上一片闪闪烁烁的光点。我发现我找不到医院,更找不到爷爷的窗口。这就像是一种预兆,一生中间,爷爷、我、我的亲人都没有找到一个窗口进入彼此的心灵,我们也没有找到一所很好的心灵医院。
阿古顿巴
他的脑袋很大,宽广的额头下面是一双忧郁的眼睛,正是这双沉静的、早慧的眼睛真正看到了四季的开始与结束,以及人们以为早已熟知的生活。
——《阿古顿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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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古顿巴是一个智者。
智者似乎天然与孤独和苦难结下了不解之缘。
阿古顿巴也是如此,母亲难产去世,父亲因此对他极其冷漠,他的童年只是森严沉闷的庄园中一道隐约的影子。
离开庄园,他踏上寻找智慧与真理的漫游之途。
漫游的路上充满了饥饿与疲惫,心爱的姑娘也另嫁他人。
但是于智者而言,苦难恰恰是对智慧的洗练。
他的眼神从未如此透彻,大脑从未如此清明。
他再次踏上流浪之路,有月亮陪着他。
只有孤独与自由形影不离。
任萍
产生故事中这个人物的时代,牦牛已经被役使,马与野马已经分开。在传说中,这以前的时代叫作美好时代。而此时,天上的星宿因为种种疑虑已彼此不和。财富的多寡成为衡量贤愚、决定高贵与卑下的标准。妖魔的帮助使狡诈的一类人力量增大。总之,人们再也不像人神未分的时代那样正直行事了。
这时世上很少出现神迹。
阿古顿巴出生时也未出现任何神迹。
只是后来传说他母亲产前梦见大片大片的彩云,颜色变幻无穷。而准确无误的是这个孩子的出生却要了他美丽母亲的性命,一个接生的女佣也因此丢掉了性命。阿古顿巴一生下来就不大受当领主的父亲的宠爱。下人们也尽量不和他发生接触。阿古顿巴从小就在富裕的庄园里过着孤独的生活。冬天,在高大寨楼的前面,坐在光滑的石阶下享受太阳的温暖;夏日,在院子里一株株苹果、核桃树的阴凉下陷入沉思。他的脑袋很大,宽广的额头下面是一双忧郁的眼睛,正是这双沉静的、早慧的眼睛真正看到了四季的开始与结束,以及人们以为早已熟知的生活。
当阿古顿巴后来声名远播,成为智慧的化身时,庄园里的人甚至不能对他在任何一件事情上的表现有清晰的记忆。他的童年只是森严沉闷的庄园中的一道隐约的影子。
“他就那样坐在自己脑袋下面,悄无声息。”打开门就可以望到后院翠绿草坪的厨娘说。
“我的奶胀得发疼,我到处找我那可怜的孩 5b50." >子,可他就跟在我身后,像影子一样。”当年的奶娘说。>99lib?
“比他更不爱说话的,就只有哑巴门房了。”还有许多人说。而恰恰是哑巴门房知道人们现在经常在谈论那个孩子,记得那个孩子走路的样子、沉思的样子和他微笑的样子,记得阿古顿巴是怎样慢慢长大。哑巴门房记起他那模样不禁哑然失笑。阿古顿巴的长大是身子长大,他的脑袋在娘胎里就已经长大成形了。因为这个脑袋,才夺去了母亲的性命。他长大就是从一个大脑袋小身子的家伙变成了一个小脑袋长身子的家伙,一个模样滑稽而表情严肃的家伙。门房还记得他接连好几天弓着腰坐在深陷的门洞里,望着外面的天空、列列山脉和山间有渠水浇灌的麦田。有一天,斜阳西下的时候,他终于起身踏
向通往东南的大路。阿古顿巴长长的身影怎样在树丛、土丘和苯波们作法的祭坛上滑动而去,门房都记得清清楚楚。
临行之前,阿古顿巴在病榻前和临终的父亲进行了一次深入的交谈。
“我没有好好爱过你,因为你叫你母亲死了。”呼吸困难的领主说,“现在,你说你要我死吗?”
阿古顿巴望着这个不断咳嗽,仿佛不是在呼吸空气而是在呼吸尘土的老人想:他是父亲,父亲。他伸手握住父亲瘦削抖索的手:
“我不要你死。”
“可是你的两个兄长却要我死,好承袭我的地位。我想传位给你。但我担心你的沉默,担心你对下人的同情。你要明白,下人就像牛羊。”
“那你怎么那么喜欢你的马?父亲。”
“和一个人相比,一匹好马更加值钱。你若是明白这些道理,我就把位子传袭给你。”
阿古顿巴说:“我怕我难以明白。”
老领主叹了口气:“你走吧。我操不了这份心了,反正我也没有爱过你,反正我的灵魂就要升入天堂了。反正你的兄长明白当一个好领主的所有道理。”
“你走吧。”老领主又说,“你的兄长们知道我召见你会杀掉你。”
“是。”
阿古顿巴转身就要走出这个充满羊毛织物和铜制器皿的房间。你走吧,父亲的这句话突然像闪电照亮了他的生活前景,那一瞬间他清楚地看到了将来的一切。而他挟着愤怒与悲伤的步伐在熊皮连缀而成的柔软地毯上没有激起一点回响。
阿古顿巴的脸上第一次出现了和他那副滑稽形象十分相称的讥讽的笑容。
“你回来。”
苍老威严的声音又在背后响起。阿古顿巴转过身却只看到和那声音不相称的乞求哀怜的表情:“我死后能进入天堂吗?”
阿古顿巴突然听到了自己的笑声。笑声有些沙哑,而且充满了讥讽的味道。
“你会进入天堂的,老爷。人死了灵魂都有一个座位,或者在地狱,或者在天堂。”
“什么人的座位在天堂?”
“好人,老爷,好人的座位。”
“富裕的人座位在天堂,富裕的人是好人。我给了神灵无数的供物。”
“是这样,老爷。”
“叫我父亲。”
“是,老爷。依理说你的座位在天堂,可是人人都说自己的座位在天堂,所以天堂的座位早就满了,你只好到地狱里去了!”
说完,他以极其恭敬的姿势弓着腰倒退着出了房间。
接下来的许多时间里,他都坐在院外阴凉干爽的门洞里,心中升起对家人的无限依恋。同时,他无比的智慧也告诉他,这种依恋实际上是一种渴望,渴望一种平静而慈祥的亲情。在他的构想中,父亲的脸不是那个垂亡的领主的脸,而是烧炭人的隐忍神情与门房那平静无邪的神情糅合在一起的脸。
他在洁净的泥地上静坐的时候,清新澄明的感觉渐渐从脚底升上头顶。
阿古顿巴望见轻风吹拂一株株绿树,阴凉水一样富于启迪地动荡。他想起王子释迦牟尼。就这样,他起身离开了庄园,在清凉晚风的吹拂下走上了漫游的旅程,寻找智慧以及真理的道路。
对于刚刚脱离庄园里闲适生活的阿古顿巴,道路是太丰富也太崎岖太漫长了。他的靴子已经破了,脚肿胀得难受。他行走在一个气候温和的地区。一个个高山牧场之间是平整的种植着青稞、小麦、荨麻的坝子,还有由自流的溪水浇灌的片片果园。不要说人工种植的植物了,甚至那些裸露的花岗岩也散发出云彩般轻淡的芬芳。很多次了,在这平和美丽的风景中感到身躯像石头般沉重,而灵魂却轻盈地上升,直趋天庭,直趋这个世界存在的深奥秘密,他感到灵魂已包裹住了这个秘密。或者说,这秘密已经以其混沌含糊的状态盘踞了他的脑海,并闪射着幽微的光芒。阿古顿巴知道现在需要有一束更为强烈的灵感的光芒来穿透这团混沌。但是,饥饿使他的内视力越来越弱。那团被抓住的东西又渐渐消失。
他只好睁开眼睛重新面对真实的世界,看到凝滞的云彩下面大地轻轻摇晃。他只好起身去寻找食物,行走时,大地在脚下晃动得更加厉害了。这回,阿古顿巴感到灵魂变得沉重而身躯却轻盈起来。
结果,他因偷吃了奉祭给山神的羊头被捕下狱。他熟悉这种牢房,以前自己家的庄园里也有这样的牢房。人家告诉他他就要死了。他的头将代替那只羊头向山神献祭。是夜无事,月朗星疏,他又从袍子中掏出还有一点残肉的羊齿骨啃了起来。那排锋利的公羊牙齿在他眼前闪着寒光,他的手推动着它们来回错动,竟划伤了他的面颊。他以手指触摸,那牙齿有些地方竟像刀尖一样。他灵机一动,把羊齿骨在牢房的木头窗棂上来回错动,很快就锯断了一根手腕粗的窗棂。阿古顿巴把瘦小尖削的脑袋探出去,看见满天闪烁的群星。可惜那些羊齿已经磨钝了。阿古顿巴想要是明天就以我的头颅偿还那奉祭的羊头就完了。他叹口气,摸摸仍感饥饿的肚子,慢慢地睡着了。醒来已是正午时分。狱卒告诉他,再过一个晚上他就得去死了。狱卒还问他临死前想吃点什么。
阿古顿巴说:“羊头。”
“叫花子,想是你从来没吃过比这更好的东西?”狱卒说,“酒?猪肉?”
阿古顿巴闭上眼,轻轻一笑:“煮得烂熟的羊头,我只要。”
他得到了羊头,他耐心地对付那羊头。他把头骨缝中的肉丝都一点点剔出吃净。半夜,才用新的齿骨去锯窗棂,钻出牢房,踏上被夜露淋湿的大路。大路闪烁着天边曙色一样的灰白光芒。大路把他带到一个地方又一个地方。
那时,整个雪域西藏还没有锯子。阿古顿巴因为这次越狱发明了锯子,并在漫游的路上把这个发明传授给木匠和樵夫。锯子又在这些人手头渐渐完善,不但能对付小木头,也能对付大木头了。锯子后来甚至成为石匠、铜匠、金银匠的工具了。
这时,阿古顿巴的衣服变得破烂了,还染上了虱子。由于阳光、风、雨水和尘?99lib?土,衣服上的颜色也褪败了。他的面容更为消瘦。
阿古顿巴成为一个穷人,一个自由自在的人。
在一个小王国,他以自己的智慧使国王受到了惩罚。他还以自己的智慧杀死了一个不遵戒律、大逆不道的喇嘛。这些都是百姓想做而不敢做的。所以,阿古顿巴智慧和正义的声名传布到遥远的地方。人们甚至还知道他以一口锅换得一个贪婪而又吝啬的商人的全部钱财加上宝马的全部细节,甚至比阿古顿巴自己事后能够回忆起来的还要清楚。人们都说那个受骗的商人在拉萨又追上了阿古顿巴。这时,阿古顿巴在寺
庙前的广场上手扶高高的旗杆。旗杆直指蓝空,蓝空深处的白云飘动。阿古顿巴要商人顺着旗杆向天上望,飘动的白云下旗杆仿佛正慢慢倾倒。阿古顿巴说他愿意归还商人的全部财物,但寺庙里的喇嘛要他扶着旗杆,不让它倒地。商人说:只要能找回财物,他愿意替阿古顿巴扶着这根旗杆。
阿古顿巴离开了,把那商人的全部钱财散给贫苦百姓,又踏上了漫游的道路。
那个商人却扶着那根稳固的旗杆等阿古顿巴带上他的钱财回来。
他流浪到一个叫作“机”的地区时,他的故事已先期抵达。
人们告诉他:“那个奸诈但又愚蠢的商人已经死在那根旗杆下了。”
他说:“我就是阿古顿巴。”
人们看着这个状貌滑稽、形容枯槁的人说:“你不是。”
他们还说阿古顿巴应有国王一样的雍容,神仙一样的风姿,而不该是一副乞丐般的样子。他们还说他们正在等待阿古顿巴。这些人是一群在部落战争中失败而被放逐的流民,离开了赖以活命的草原和牛群难以为生。这些人住在一个被瘟疫毁灭的村落里,面对大片肥沃的正被林莽吞噬的荒地,在太阳下捕捉身上的虱子。他们说部落里已经有人梦见了阿古顿巴要来拯救他们。
阿古顿巴摇头叹息,他喜欢上了其中的一个美貌而又忧郁的女子。
“我就是你们盼望的阿古顿巴。”
始终沉默不语的女子说:“你不是的。”
她是部落首领的女儿。她的父亲不复有以往的雄健与威风,只是静待死亡来临。
“我确实是阿古顿巴。”他固执地说。
“不。”那女子缓缓摇头,“阿古顿巴是领主的儿子。”她用忧郁的眼光远望企盼救星出现的那个方向。她的语调凄楚动人,说相信一旦阿古顿巴来到这里就会爱上自己,就会拯救自己的部落,叫人吃上许久都未沾口的酥油,吃上煮熟的畜肉。
“我会叫你得到的。”
阿古顿巴让她沉溺于美丽的幻想中,自己向荒野出发去寻找酥油和煮肉的铜锅。他在路旁长满野白杨和暗绿色青绿树丛的大路上行走了两天。中午,他的面前出现了岔路。阿古顿巴在路口犹豫起来。他知道一条通向自由,无拘束无责任的自由,而另一条将带来责任和没有希望的爱情。正在路口徘徊不定的阿古顿巴突然看见两只画眉飞来。鸟儿叽叽喳喳,他仔细谛听,竟然听懂了鸟儿的语音。
一只画眉说那个瞎眼老太婆就要饿死了。
另一只画眉说因为她儿子猎虎时死了。
阿古顿巴知道自己将要失去一些自由了。听着良心的召唤而失去自由。
他向鸟儿询问那个老太婆在什么地方。画眉告诉他在山岭下的第三块巨大岩石上等待儿子归来。说完两只画眉快乐地飞走了。
以后,在好几个有岔道的地方,他都选择了叫自己感到忧虑和沉重的道路。最后,他终于从岭上望见山谷中一所孤零零的断了炊烟的小屋。小屋被树丛包围掩映,轮廓模糊。小屋往前,一块卧牛般突兀的岩石上有个老人佝偻的身影。虽然隔得很远,但那个孤苦的老妇人的形象在他眼前变得十分清晰。这个形象是他目睹过的许多贫贱妇人形象的组合。这个组合而成的形象像一柄刀子刺中了他胸口里某个疼痛难忍的地方。在迎面而来的松风中,他的眼泪流泻了下来。
他听见自己叫道:“妈妈。”
阿古顿巴知道自己被多次纠缠的世俗感情缠绕住了。而他离开庄园四处漫游可不是为了这些东西。又有两只画眉在他眼前飞来飞去,啁啾不已。
他问:“你们要对我说些什么?”“喳!喳喳!”雄鸟叫道。
“叽。叽叽。”雌鸟叫道。
阿古顿巴却听不懂鸟的语言了。他双手捧着脑袋蹲在地上哭了起来。后来哭声变成了笑声。
从大路的另一头走来五个年轻僧人,他们站住,好奇地问他是在哭泣还是在欢笑。
阿古顿巴站起来,说:“阿古顿巴在欢笑。”果然,他的脸干干净净的不见一点泪痕。年轻的和尚们不再理会他,坐下来歇脚打尖了。他们各自拿出最后的一个麦面馍馍。阿古顿巴请求分给他一点。
他们说:“那就是六个人了。六个人怎么分五个馍馍?”
阿古顿巴说:“我要的不多,每人分给我一半就行了。”
几个和尚欣然应允,并夸他是一个公正的人。这些僧人还说要是寺里的总管也这样公正就好了。阿古顿巴吃掉半个馍馍。这时风转了向,他怀揣着两个馍馍走下了山岭,并找到了那块石头。那是一块冰川留下的碛石,石头上面深刻而光滑的擦痕叫他想起某种非人亦非神的巨大力量。那个老妇人的哭声打断了他的遐想。
他十分清楚地感到这个哭声像少女一样美妙悲切的瞎眼老妇人已不是她自己本身,而是他命运中的一部分了。
她说:“儿子。”
她的手在阿古顿巴脸上尽情抚摸。那双抖索不已的手渐渐向下,摸到了他揣在怀中的馍馍。
“馍馍吗?”她贪馋地问。
“馍馍。”
“给我,儿子,我饿。”
老妇人用女王般庄严的语调说。她接过馍馍就坐在地上狼吞虎咽起来。馍馍从嘴巴中间进去,又从两边嘴角漏出许多碎块。这形象叫阿古顿巴感到厌恶和害怕。想趁瞎老太婆饕餮之时,转身离去。恰在这个时候,他听见晴空中一声霹雳,接着一团火球降下来,烧毁了老妇人栖身的小屋。
阿古顿巴刚抬起的腿又放下了。
吃完馍馍的瞎老太婆仰起脸来,说:“儿子,带我回家吧。”她伸出双手,揽住阿古顿巴细长的脖子,伏到了他背上。阿古顿巴仰望一下天空中无羁的流云。然后,一弓身把老妇人背起来,面朝下面的大地迈开沉重的步伐。
老妇人又问:“你是我儿子吗?”
阿古顿巴没有回答。
他又想起了那个高傲而美丽的部落首领的女儿。他说:“她更要不相信我了。不相信我是阿古顿巴了。”
“谁?阿古顿巴是一个人吗?”
“是我。”
适宜播种的季节很快来临了。
阿古顿巴身上已经失去了以往那种诗人般悠然自得的情调。他像只饿狗一样四处奔窜,为了上天赐给他的永远都处于饥饿状态中的瞎眼妈妈。
他仍然和那个看不到前途的部落生活在一起。
部落首领的女儿对他说:“你,怎么不说你是阿古顿巴了。阿古顿巴出身名门。”说着,她仰起漂亮的脸,眼里闪烁着迷人的光芒,语气也变得像梦呓一般了,“……他肯定是英俊聪敏的王子模样。”
真正的阿古顿巴形销骨立,垂手站在她面前,脸上的表情幸福无比。
“去吧,”美丽姑娘冷冷地说,“去给你下贱的母亲挖几颗觉玛吧。”
“是,小姐。”
“去吧。”
就在这天,阿古顿巴看见土中的草根上冒出了肥胖的嫩芽。他突然想出了拯救这个部落的办法。他立即回去找到首领的女儿,说:“我刚挖到一个宝贝,可它又从土里遁走了。”
“把宝贝找回来,献给我。”
“一个人找不回来。”
“全部落的人都跟你去找。”
阿古顿巴首先指挥这些人往宽地挖掘。这些以往曾有过近千年耕作历史的荒地十分容易开掘。那些黑色的疏松的泥巴散发出醉人的气息。他们当然没有翻掘到并不存在的宝贝。阿古顿巴看新垦的土地已经足够宽广了,就说:“兴许宝贝钻进更深的地方去了。”
人们又往深里挖掘。正当人们诅咒、埋怨自己竟听了一个疯子的指使时,他们挖出了清洁温润的泉水。
“既然宝贝已经远走高飞,不愿意亲近小姐,那个阿古顿巴还不到来。就让我们在地里种上青稞,浇灌井水吧。”
秋天到来的时候,人们彻底摆脱了饥饿。不过三年,这个濒于灭绝的游牧部落重新变成强大的农耕部落。部落首领成为领主,他美貌骄傲的女儿在新建的庄园中过上了尊贵荣耀的生活。阿古顿巴和老妇人依然居住在低矮的土屋里。
一天,老妇人又用少女般美妙动听的声音说:“儿子,茶里怎么没有牛奶和酥油,盘子里怎么没有肉干与奶酪呀?”
“母亲,那是领主才能享用的呀。”
“我老了,我要死了。”老妇人的口气十分专横,而且充满怨愤,“我要吃那些东西。”
“母亲……”
“不要叫我母亲,既然你不能叫我过上那样的好生活。”
“母亲……”
“你这个没出息的东西想说什么?”
“我不想过这种日子了。”
“那你,”老妇人的声音又变得柔媚了,“那你就叫我过上舒心的日子吧,领主一样的日子。”
“蠢猪一样的日子吗?”
阿古顿巴又听到自己声音中讥讽的味道,调侃的味道。
“我要死了,我真是可怜。”
“你就死吧。”
阿古顿巴突然用以前弃家漫游前对垂亡的父亲说话的那种冷峻的腔调说。
说完,他在老妇人凄楚的哭声中跨出家门。他还是打算替可怜的母亲去乞讨一点好吃的东西。斜阳西下,他看见自己瘦长的身影先于自己的脚步向前无声无息地滑行,看到破烂的衣衫的碎片在身上像鸟羽一样凌风飞扬,看到自己那可笑的尖削脑袋的影子上了庄园高大的门楼。这时,他听见一派笙歌之声,看见院子里拴满了配着各式贵重鞍具的马匹。
也许领主要死了。他想。
人家却告诉他是领主女儿的婚礼。
“哪个女儿?”他问,口气恍恍惚惚。
“领主只有一个女儿。”
“她是嫁给阿古顿巴吗?”
“不。”
“她不等阿古顿巴了吗?”
“不等了。她说阿古顿巴是不存在的。”
领主的女儿嫁给了原先战胜并驱赶了他们部落的那个部落的首领,以避免两个部落间再起事端。这天,人不分贵贱都受到很好的招待。阿古顿巴喝足了酒,昏沉中又揣上许多油炸的糕点和奶酪。
推开矮小土屋沉重的木门时,一方月光跟了进来。他说:“出去吧,月亮。”
月光就停留在原来的地方了。
“我找到好吃的东西了,母亲。”
可是,瞎老太婆已经死了。那双什么都看不见的眼睛睁得很大。临死前,她还略略梳洗了一番。
黎明时分,阿古顿巴又踏上了浪游的征途。翻过一座长满白桦的山冈,那个因他的智慧而建立起来的庄园就从眼里消失了。清凉的露水使他脚步敏捷起来了。
月亮钻进一片薄云。
“来吧,月亮。”阿古顿巴说。
月亮钻出云团,跟上了他的步伐。
马车夫
这也是一种宿命,在机器成为新生与强大的象征物时,马、马车成了注定退出历史舞台的那些力量的符号,而麻子自己,不知不觉间,就成功扮演了最后骑手与马车夫,最后一个牧马人的形象。
——《马车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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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车夫》是一曲悲伤的挽歌,纪念那一去不返的老时光。
当年神气地跨在青鬃马上的麻子,
驾着他的马车用木轮丈量前进的速度。
他和他的马车成为人们目光的焦点。
然而似乎是一夜间,这慢悠悠的时光已成为历史。
一辆崭新的、雄赳赳气昂昂的拖拉机,宣告了马车时代的终结。
落寞的麻子卸下了马车,带着十几匹马走进了高山,
他还活着,却和他的马一道,已经成为一个传说。
隐藏在历史的背面,浮动于时光的缝隙中。
任萍
通常的乡村图景中,马车与马车夫都是古老的意象。但在机村,情形并不是如此。
车的关键是轮子。但在机村不可考的漫长历史上,轮子是有的,但可能是没有宽阔大道的缘故吧,很有历史的轮子只与宗教相关。手摇的、水冲的,甚至被风吹动的轮子里面,填满了整卷整卷写满简短、不断重复的祝诵的经文。还有一种轮子固定不动,装置在寺院最高的顶上,金光闪闪。
一直到了五十年代,外面是柔韧的黑色橡胶,里面由坚固的钢圈形成支撑,用于使物体移动的轮子才来到了机村。最不可思议的是,在轮子里外之间的那个空间,只是充满了经过压缩的空气——橡胶与钢结合时,产生了一种特别的魔法,使虚 65e0." >无缥缈的空气也变得无比坚硬了。
从古到今,轮子就是奇妙的东西。就说那些经轮吧,不管是用什么方式推动,一旦转动起来,大的经轮隆隆作响仿佛雷霆滚过,小的经轮嗡嗡出声仿佛蜜蜂飞翔。就这样,里面那些经文,不是一字一字、一句一句读诵出来,轮子转动一周,里面全部的经文就被整体地呈现一次,同时,也被上天的什么神灵笼统地领受了。
就是说,轮子转动的时候,上天的神就已经听见了。那么多的字符紧巴巴地挤在一起,嗡一声就飞上天去,神都能逐字听见,仅此一点,也可知其神通绝非一般。
但是,人没有听见。踟蹰于尘世中的人感觉早已被区隔,只能领受一字一字、一词一词的祝诵了。谁也听不见那么多轮子嗡然一声转动起来一瞬之间释放出来的字符与声音。依照佛在佛经中所说,正是这种浩大无边的无声之声才能称之为“大声音”,只有大声音才能上达天庭。而辗转于尘世中的人们早已失去了天听,他们只能听到轮子转动的声音。
所以,当轮子以车辆部件的形式出现时,人们感到了一种很新鲜的刺激,轮子提供的价值不再过于缥缈虚无了。当第一辆马车由崭新的车轮支撑着出现在人们眼中,还不等它运动起来,人们就意会到一种能够更快、更多地运送物品的运载工具已经出现了。
这个工具叫作“车”。
古歌里出现过这个词。古歌里车的驭手是战神。
现在,车出现在凡世,凡夫们谁又能成为它的驾驭者?因为这车与马相关,所有人立即就想到了最好的骑手。
骑手的形象与通常的想象大相径庭。这个人身材瘦小,脸上还布满了天花留下的斑斑印迹。但他就是机村最好的骑手。机村人认为,这样的人用马眼看去,会有非常特别的地方。怎么样的特别法呢?人生不出马眼,所以无从知道。这跟各种轮子的诵经声凡人的耳朵不得听闻大概是相同的道理。
试驾马车那一天,麻子一副事不关己的模样。人们扎成一圈,看村里的男子汉们费尽力气想把青鬃马塞进两根车辕之间,用那些复杂的绊索使它就范。这时,麻子骑着一匹马徘徊在热闹的圈子外边。这个人骑在马上,就跟长在马背一样
自在稳当。折腾了很长时间,他们也没有能给青鬃马套上那些复杂的绊索。青鬃马又踢又咬,让好几个想当车夫的冒失鬼都受了点小伤。
人们这才把眼光转向了勒马站在圈子之外的麻子。
在众人的注视下,他脸上那些麻坑一个个红了。他抬腿下了马背,慢慢走到青鬃马跟前。他说:“吁——”青鬃马竖起的尾巴就慢慢垂下了。他伸出手,轻拍一下青鬃马的脖子,挠了挠正呼出滚烫气息的鼻翼,牲口就安静下来了,这个家伙,脸上带着沉溺进了某种奇异梦境的浅浅笑容,开始嘀嘀咕咕地对马说话,马就定了身站在两根结实的车辕中间,任随麻子给他套上肩轭和复杂的绊索。中辕驾好了,两匹边辕也驾好了。
人群安静下来。
麻子牵着青鬃马迈开了最初的两步。这两步,只是把套在马身上那些复杂的绊索绷紧了。麻子又领着三匹马迈出了小小的一步。这回,马车的车轮缓缓地转动了一点。但是,当麻子停下了步子,轮子又转回到了原来的地方。
“走啊,麻子!”人们着急了。
麻子笑了,细眼里放出锐利的亮光,他连着走了几步。轮子就转了大半圈。轮箍和轮轴互相摩擦,发出了旋转着的轮子必然会发出的声音:
叽——
像一只鸟有点胆怯又有点兴奋地要初试啼声,刚叫出半声就停住了。
马也竖起了耳朵,谛听身后那陌生的声音。
他又引领着马迈开了步子。
三匹马,青鬃马居中,两匹黑马分行两边,牵引着马车继续向前。转动99lib.的车轮终于发出了完整的声音:
叽——吭!
前半声小心翼翼,后半声理直气壮。
那声音如此令人振奋,三匹马不再要驭手引领,就伸长脖颈,耸起肩胛,奋力前行了
。轮子连贯地转动,那声音也就响成了一串:
叽——吭!
叽——吭!叽——吭!叽——吭!
麻子从车头前闪开,在车侧紧跑几步,腾身而起,安坐在了驭手座上,取过竖在车辕上的鞭子,凌空一抽,马车就蹿出了广场,向着村外的大道飞驰起来。
从此,一直蜗行于机村的时间也像给装上了飞快旋转的车轮,转眼之间就快得像是射出的箭矢一样了。
这不,马车开动那一天的情景好像还在眼前,那些年里,麻子一脸坑99lib?洼里得意的红光还在闪烁,马车又要成为淘汰的事物了。因为拖拉机出现了。拖拉机不但比马车多出了四只轮子,更重要的是,一台机器代替了马匹。拖拉机手得意地拍拍机器,对围观的人说:“四十匹马力。什么意思,就是相当于四十匹马。”
人群里发出一声赞叹。
拖拉机手还说:“你们去问问麻子,他能不能把四十匹马一起套在马车前面?”
其实,拖拉机手早就看见麻子勒着手里的缰绳,骑在他心爱的青鬃马上,待在人圈外面,那情形,颇像是第一次给马车套马时的情形。但他故意要把这话让麻子听见。麻子也
不得不承认,拖拉机手确实够格在自己面前威风。不要说那机器里憋着四十匹马的劲头,光看那红光闪闪的夺目油漆,看那比马车轮大上两三倍的轮子,他心里就有些可怜自己那矮小的马车了。
拖拉机电门一开,机器的确就像憋着很大劲头一样怒吼起来。它高竖在车身前的烟筒里突突地喷射一股股浓烟。那得意劲就像这些年里麻子坐在行驶的马车上,手摇着鞭子,嘴里叼着烟头喷着一口口青烟时样子。看着力大无穷的拖拉机发动起来,麻子知道马车这个新事物在机村还没有运行十年,就已经是被淘汰的旧物了。
麻子转过身细心地套好了他的马车。他要驾着马车让所有想坐他马车的孩子们都坐上来,在路上去跑上一趟。过去,可不是随便哪个人都能坐上他的马车。他是一个不太喜欢孩子与女人的家伙。加上那时能坐马车也是一种身份的象征,所以很多人特别是很多孩子都没有坐过他的马车。但他驾着马车在村里转了两三圈,马车上还是空空荡荡的。那些平常只能爬到停着的马车上蹭蹭屁股的孩子们,这会儿都一溜烟地跟着拖拉机跑了。拖拉机正在人们面前尽情地展示它巨大的能耐。村外的田野里,拖拉机手指挥着人们摘掉了挂在车头后面的车厢,从车厢里卸下一挂有六只铁铧的犁头。熄了一会儿火的拖拉机又突突地喷出了烟圈,拖着那副犁头在地里开了几个来回,就干下来两头牛拉一套犁要一天才能干完的活路了。村里人跟在拖拉机后面,发出了阵阵惊叹。只有麻子坐在村中空荡荡的广场上,点燃了他的烟斗。
过去,他是太看重、太爱惜他的马车了。要早知道这马车并不会使用百年千年,就要“退出历史舞台”,那他真的就用不着这么珍重了。明白了一点时世进步道理的他,铁了心要让孩子们坐坐他的马车。第一天拖拉机从外面开回来时,天已经黑了。第二天一早,他就把马套上了。人们还是围着拖拉机热热闹闹。他勒着上了套的马,一动不动地端坐在马车之上。人们一直围着拖拉机转了两三个钟头,才有人意识到他和马车就在旁边。
“看,麻子还套着马车呢!”
“嗨,麻子,你不晓得马车再也没有用处了吗?”
“麻子,你没看见拖拉机吗?”
麻子也不搭腔,他坐在车辕上,点燃了烟斗。
这时,拖拉机发动起来了,昨天就已经预告过了,拖拉机要装上自己拉来的那个巨大的铁铲,一铲子下去,够十几个人干上整整一天。
拖拉机的吸引力真是太大了,麻子想补偿一下村里孩子们,让他们坐一趟马车的心愿都不能实现了。他卸了马,把马轭和那些复杂的绊索收好,骑着青鬃马上山去了。这一上山,就再也没有下山。还是生产队的干部上山去看他。领导说:“麻子还是下山吧,马已经没有什么用处了。”
他反问:“马怎么就没有用处了?”
“有拖拉机了,有汽车了。”
“那这些马怎么办?”算上拉过马车的马,生产队一共有十多匹马,“不是还要人放着吗?那就是我了。”
第一个马车夫成了机村最后的牧马人了。机村人对于那些马,对于麻子都是有感情的。他们专门划出一片牧场,还相帮着在一处泉眼旁边的大树下盖起了一座小屋,那就是牧马人的居所了。时间加快了节奏飞快向前。新人新事不断涌现。同时,牧马人这样的人物就带一点悲情,隐没于这样的山间了。隔一段时间,麻子从山上下来,领一点粮,买一点盐,看到一个人,他那些僵死的麻子之间那些活泛的肌肉上浮起一点笑意,细眼里闪烁着锐利的光,就算是打过招呼了。当马车被风吹雨淋显出一副破败之相的时候,他赶着他的马群下山了。每匹马背上都驮上了一些木料。他给马车搭了一个遮风挡雨的窝棚。
机村终于在短短时间里,把马车和马车夫变成了一个过去,属于过去的形象。这个形象,不在记忆深处,马车还停在广场边一个角落里,连拉过马车的马都在,由马车夫自己精心地看护着。马和马车夫住在山上划定的那一小块牧场上,游走在现实开始消失、记忆开始生动的那个边缘。
拖拉机的漆水还很鲜亮,那些马就开始老去了。一匹马到了二十岁左右,就相当于人的六七十岁,所以马是不如人经老的。第一匹马快要咽气的时候,睁着一双水汪汪的大眼。麻子坐在马头旁边,看见马眼中映出晚霞烧红西天,当彤红的霞光消失,星星一颗颗跳上天幕时,他听见马的喉咙里像马车上的绊索断掉一样的声响,然后,马的眼睛闭上了,把满天的星星和整个世界关在了它脑子的外边。麻子没有抬头看天,麻子就地挖了一个深坑,半夜里,坑挖好了。他坐下来,抽起了烟斗。尽管身边闪烁着这明明灭灭的光芒,马的眼睛再没有睁开。他熄灭了烟斗,听见在这清冷的夜里,树上草上所起的浓重露水,正一颗颗顺着那些叶脉勾画的路线上滴落在地上,融入了深厚而温暖的土里。深厚的土融入了黑夜,比黑夜更幽暗,那些湿漉漉的叶片却颤动着微微的光亮。
他又抽了一斗烟,然后,起身把马尸掀进了深坑,天亮的时候,他已经把地面平整好了。薄雾散尽,红日破空而出,那些伫立在寒夜中的马又开始走动,掀动着鼻翼发出轻轻的嘶鸣。
麻子下山去向生产队报告这匹马的死讯。
“你用什么证明马真的死了?”
他遇到了这样一个从来没有想到的问题。
“埋了?马是集体财产,你凭什么随便处置?皮子,肉,都可以变成钱!”
他当然不能说是凭一个骑手、一个车夫对马的疼爱。他却因此受了这么深重的委屈。但他什么都不说,就转身上山去了。其实,领导的意思是要先报告了再埋掉。但领导不会直接把这意思说出来,领导也是机村人,不会真拿一匹死马的皮子去卖几个小钱。但领导不说几句狠话,人家都不会以为他像个领导。但麻子这个死心眼却深受委屈,一小半是为了自己,一多半还是为了死去的马和将死的马。从此,再有马死去,他也不下山来报告。除了有好心人悄悄上山给他送些日常用度,他自己再也不肯下山来了。
这也是一种宿命,在机器成为了新生与强大的象征物时,马、马车成了注定退出历史舞台的那些力量的符号,而麻子自己,不知不觉间,就成功扮演了最后骑手与马车夫,最后一个牧马人的形象。他还活着待在牧场上,就已经成为一个传说。
从村子里望上去,总能看到马匹们四散在牧场上的隐约影子。那些影子一年年减少,十年不到,就只剩下三匹马了。最后的那一年冬天,雪下得特别大。一入冬就大雪不断。马找不到吃的,又有两匹马倒下了。那一天,麻子为马车搭建的窝棚被雪压塌了。当年最年轻力壮的青鬃马跑下山来,在广场上咴儿咴儿嘶鸣。
全村人都知道,麻子死了。青鬃马是报告消息来了。人们上山去,发现他果然已经死去了。他安坐在棚屋里,细细的眼睛仍然隙着一道小缝,但里面已经没有了锥子一样锐利的光。
草草处理完麻子的后事,人们再去理会青鬃马时,它却不见了踪迹。直到冬去春来,在夏天,村里有人声称在某处山野里碰见了它。它死了还是活着?活着?它在饮水还是吃草?答案就有些离奇了:它快得像一道光一样,没有看清楚就过去了。那你怎么知道就是青鬃马?我也不知道,但我就是知道。就这样,神秘的青鬃马在人们口中又活了好多个年头,到了文化大革命运动,反封建迷信的声势那么浩大,那匹变成传说的马,也就慢慢被人们忘记了。
生命
他想要站起来。刚才那个疯狂的世界已在沙沙的细密的雪声中消失了。但他明白他站不起来了。这个神秘的世界就将这样叫人倒下。在无边的柔和,无边空旷的雪野中——他并不怕提到这个字眼——死去。
—— href='/article/598.htm'>《生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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死亡来临时是什么模样?
在肆虐的暴风雪面前,死亡从未显得如此逼近而狰狞。
在等待命运最终宣判的时间里,和尚与长发汉子,
回忆起他们的一生,跌宕而传奇。
死亡曾幻化作不同的面孔出现过,唯有这一次最真实。
年轻邮递员的加入给故事带来了转折。
死亡的临界状态中,他前所未有地认识到生命的价值。
他相信他正在读着一首深沉的、雄伟的诗篇,
他相信自己也许会变成一个壮歌的惠特曼。
生命的诗意与壮阔,在这个暴风雪之夜浩瀚地铺展开来。
任萍
燥冷的风迎面猛吹过来。几场秋霜后已经泛黄的草,被吹得紧紧地贴伏在山坡上。风势稍弱一点,草便趁势弓起来,不及变直就被一股更强烈的风压倒。每一棵草都摇晃着,发出唰唰的响声。很快,草中蕴蓄的那些水分,那些绿色在这唰唰声中迅速消退。风愈发啸得尖厉了,干枯了的草终于被拦腰扯断,打着旋儿飞快地升上天空,向很高很远的地方飞去。大半天来顺着山脊爬的尽是立陡的山路。现在,顶着风头人已很难迈开步子,就算人能走动也没用,牲口累了,不走了。驮脚汉没有鞭子,他们不是骑手。
蓄着长头发的汉子说:“歇下来吧。”
“歇。”光头的汉子应了一声。
把驮子卸下来,围成一个齐膝头高的小圈子。光头汉子的狐皮帽不时给风刮下来,戴上,又被刮下来。他干脆把帽子掖进怀里,一根根木棍被使劲楔进地里,用石头钉紧了,再把马缰绳穿过棍头的小铁环,系牢。一根棍子上拴好一匹马,牲口也围着驮子圈成一个大点的圆圈。这时,他才觉得头皮叫风吹得难忍,便狠狠地皱了几下头皮,口中喃喃地念着佛语。
长头发汉子头戴一顶帽檐耷拉着的蓝布棉帽,帽耳拉下来,紧紧地扣在下巴上。光头汉子从他微微抖动的胡须看出他暗暗地为自己的帽子得意,为自己的头发得意,而且还有话没有说出口:“唏!和尚。”
长发汉子胡须停止了抖动,说:“烧火吧。”
“烧火?”和尚哼了一声,“这风不光会叫你把胡子烧了,山烧起来怕连人也要像牛肉一样烧……”他赶紧掩住口,但不吉利的话已有大半溜出了口。听着尖厉的风声,心里不禁有些发毛。
长发汉子却一点儿也不计较这个:“那我先把你烧熟吃了。”
“阿弥陀佛,造孽。”
“啊!造孽。”长发汉子嘲讽着啊了一声,又恶声恶气地重复了一声:“造孽。”
马匹慌乱了一阵,这时已经安静下来了。两人都把头缩进皮袍襟里,一盘腿,靠着驮子蜷成了一团。已经被牲口圈减弱了的风势,让驮子圈一挡,变得更微弱了。满天飞旋的枯草败叶便降落在这平静的圈子中。皮袍里更是没有一点声响。沉默。沉默就是对严酷的自然最有力的抗争。
天空灰蒙蒙的。风正把那灰色大把大把地撕扯下来四处挥洒。整个世界似乎陷入一片混沌。而山脊上那些默然的牲口,犹如岩石岿然不动地昂首向天。似乎是山的精灵,正要生气勃发地嘶鸣。这时,要是有鹰能飞上天空,就可以看到,这些青色、白色、红色的马围成的圆圈在萧索的氛围中犹如一个怒放的花环。但看不见人,两个驮脚汉这时只是两块石头,两块不会风化的石头。
风已经把空旷的大山里一人一马踽踽而行的悠然情调一扫而光。那些自觉很是美妙的诗句不觉间都消失了。年轻的邮递员紧挽着马缰吃力地往前走。
第一次出来跑这条邮路,不想却遇上了这样的“好天气”。可不像在公路上骑着摩托神气地哒哒哒驰来驰去。这条路,来去五天,全靠马驮人背,通到一个僻远的十几户人家的村寨。不知是汽油味闻腻了,还是看着老邮递员僵手僵脚的样子有些不忍,他争取到了这趟远邮。现在不禁有些暗暗地后悔。也许还和这一向似通非通地读了几本惠特曼之类的书有些关系。
想到这里,脚步反倒添了些力量。年轻人觉得必须这样。必须有这风才更能显出自己的气度与胆量。遇到一个小小的岩洞他也没有停下来,却艰难地弓着背、挽着缰向山顶爬去。
山脊渐渐开阔,触目处尽是随风狂荡的草浪。风吹得十分猛烈,无遮无拦地横扫过来,发出饿狼似的嗥叫(只是一个比方罢了,他并没有听到过狼叫),他又感到惊慌了。步子迈得越来越艰难。渐渐,他心里便只想着一点,越迈不开步子越是想到这一点:停下不得。无论如何不能停下,老邮递员讲过。不然,不然……等到明天的太阳升起来,将会是这样一幅画面:干缩的嘴唇间露出紧咬的牙齿,叫人远远望见还以为是在嬉笑,实际上却是冻死了。那笑好惨,还不如哭。想到这里小伙子可怜巴巴地要流出眼泪来了,但他很快便控制住了自己。哭可不成样子,姑娘会掩口一笑:“嘻……男子汉。”当然,眼下不会有姑娘。有的只是正在陷入一片混沌的山。山藏起来了,但人还要往前走。马低下头,在还很新鲜的杂沓的脚印上嗅着,扇动几下鼻翼,像是受到了一种鼓舞,肩胛更有力地耸起。他手紧紧拉住一绺马鬃,把头靠在马脖子上艰难地走着。山脊渐渐升高,变陡,变阔,风更疯狂地迎面扑来,马的步子也更加有力了。风直往口里鼻里灌,噎得他喘不过气,嘴唇已经龟裂,流出的血又凝成了暗红的血块。他便干脆转到马屁股后躲过风势,揪住马尾,让马拽着往坡上走。
渐渐,接近了山顶。
年轻的邮递员情绪又变得高昂了。想到风,想到马,想到自己。手里还揪着马尾,觉得马匹身上那力量,那坚韧或许还有说不出的什么正通过十指、掌心进入自己的躯体。而这个躯体便可以无所顾忌地投入这总有风暴的大山。“真他妈的是匹好马!”他哼了一句,诗句应该粗鲁一点,才与这情景般配,他想。翻过山顶,下山道就轻松多了,他又想。
眼下这样的山顶,是完全超出他的想象的。放眼望去,山顶宽约里许,长度在目力可及的范围内无止境地延伸,只有无边的草浪在无规则地狂荡着,令人望而生畏。
他不禁沮丧地跌坐在地上。马也颓然卧倒在地,口里冒着白沫。路还很长。这时他才明白拽着马尾上坡是一个错误,一个不可以用写检查来弥补的错误。顶着风头,驮着邮件,又拽着一个男子汉攀那么久的山坡,马因而耗尽了气力。这就意味着,他将像老邮递员说过的那样木然地嬉笑,而感觉不到明天太阳的温暖。天哪!一个男子汉把自己的名字拴在马尾上而不是马缰上。连最好动感情的姑娘也不会洒一滴泪珠,而要掩口一笑:“嘻……男子汉。”
驮子歪斜在马背上。马褡口已经给风扯开,几页报纸的边和半截信封急剧地拍打着,就要给风拔出来,卷向天空。手指冻得很僵了,好不容易他才笨拙地系好了马褡口。他把挂在腰带上的风镜解下来,端端正正地戴上。把那个吓人的死字在心里对自己说出来,他反而变得镇静了。往前挪挪身子,紧紧抱着马脖子,马嘶哑地咴咴了两声,年轻人觉得泪水就要流出来,但他不要这样,便仰脸朝天望去。头顶,灰色的穹隆似乎马上就要崩塌。
和尚把皮袍襟敞开一点,露出一只耳朵。这时风的尖啸声已消失了,代之而起的是一片低沉雄劲的呼呼声,横掠过耳边,听不出有一点间隙。“更大了。”他轻轻地碰碰长头发汉子。
“像是……”
“雪要下来。”
“好像是。”长发汉子探出头来,眯缝着眼睛,打了一个长长的呵欠。
“想不到今年雪来得这么早。”
“没想到。”长头发汉子应了一声,接着便长长地伸了个懒腰。
和尚又皱着眉头说:“那今天就下 4e0d." >不了山了。”
“肯定?”
“你连这个还看不出来?”
“在山上过一夜就是了。”长头发汉子看着和尚那生气的样子,这才认真地问,“泥炭有吗?”
“有。”
“柴呢?”
“也有。”
长头发汉子整bbr>..了整腰间的打火镰。火石、火绒都有。他站起来,把驮子圈内积起的枯草一齐揽到怀中。
和尚口里喃喃地念叨着。
“哼……佛祖,火就是佛祖。”长发汉子斜了和尚一眼,就把头又缩进了皮袍襟里。他已经快要在羊皮袍那带着腥膻味的温暖中睡着了,却又被和尚撞了一下。
“喂,我说后边有人马。”
“你看见了?”
“我觉得……”
“觉得……觉得,你真修成神仙了。”
“不是,邮递员去我们寨子,该是今天。难怪我觉得。”
“哼!那老头可比你强多了。”
“哦,善有善报。这老头可不像别的工作同志。”
“善报?像别的工作同志他就不会来钻这大山。”
“也是。”和尚闷闷地说,吸了一撮鼻烟。善有善报,这是他遵奉的唯一信条。很难说这是信仰坚定,或是他的认识就仅止于此。想到自己的一生,长发汉子的一生,都与这信条相悖逆。但他宁可以为那许多跌宕的经历是一场梦魇,如虚幻,如过眼的云烟。只有死才是真实的,才通往宁静,通往平安。
“命。”和尚寻思了一阵,又吐出了一个字。
“命?”
“像天一样,这么大的风也把他怎么不了。”
“空的你都怎么样不了。死了也就空了。”上句还在反诘和尚,下句就不禁流露出了沮丧。
“死也不容易。”一句话点到两人的伤心处。
“唉!”长发汉子叹道。
“唉……”和尚叹道。
插在马鬃里的手掌感到马颈上的肌腱渐渐绷紧。马又低低地咴儿咴儿两声,一扬脖子,摇晃一下便站了起来,瞅了主人一眼,亲昵地扇动一下宽大的鼻翼,又往前走了。
他口里莫名地发出“啊!啊”的叫声,抓住马缰走在了马前面。风把棉大衣的下摆高高扬起,他微微弓着身子往前走,脸上现出一股凶狠的神情。他相信,张开的大衣下摆是他矫健的双翼,而自己则变成了一只秃鹫,一只精灵,不!是一只无名的猛禽正在穿透风雪弥漫的天空。双翼搏击着,而且遮蔽着。遮蔽着忠诚的马匹,遮蔽着那辆绿色的摩托车,遮蔽着自己心中关于姑娘们的那点温柔,遮蔽着急欲啜饮生活的年轻的自己。
……往前走。走。还默念着一些不知怎么冒上来的句子。从鱼形的巴门诺克出来,这山背多像是一条大鱼背啊!走。从……呵,这真是有男子汉气势的诗句。这些断续的诗句都汇聚向心中那个主题:走。心是多么广阔!那些邮件也一件件栖息在心中。太阳穴上像是有一只活塞在敲。他相信自己糊涂了,不然怎么想到胸口是鸽窠,邮件带着哨音飞舞而去。
马又一次腿一软,趴下了。
他把邮包从马背上卸下,自己背起来。一个星期来国家、省、州三级的日报,寥寥的几封信件,并不会有这三四十斤的重量。马褡里尽是些零碎的日用百货,全是老邮递员给寨子上的人捎带的。老邮递员本不愿再麻烦别人,但他自告奋勇地捎带上了。这也使他有点暗暗后悔。
他把邮件背好,丢下马鞍,马终于又站了起来。
尖利的耳鸣刺得太阳穴阵阵剧痛。天空也一阵一阵发黑,许多飞舞狂荡的星星就在其中嚣叫着。他仍跌跌撞撞地往前走。没有了思想,只是机械地往前移动着双腿。当风停下时,他也随之颓然倒地了。
细细密密的雪花洒落下来。马也随之沉重地卧倒了。
饥渴烧灼着他。他大张着口,让嘴唇、舌尖沾上点那凉丝丝的雪花。气喘得平顺一点了,他掏出仅剩的两个冷馒头。大咬了一口,囫囵咽下,又咬了第二口,下咽的同时,似在寻思什么。他蹭到马头边,把馒头掰碎了,塞进牲口嘴里。吃了馒头,牲口似乎长了些气力,便舔食着已堆积起来的雪。小伙子嘴边不禁浮起一丝微笑。马的眼睛里慢慢浮上一层亮光,愈来愈亮。他把冻僵的手捂在马鼻孔上,让它呼出的气息温暖一下,盯着马眼。而马一眨大眼,几滴泪水便唰唰地滚落下来。小伙子嘴角那丝温柔的微笑立即僵住了。
他想要站起来。刚才那个疯狂的世界已在沙沙的细密的雪声中消失了。但他明白他站不起来了。这个神秘的世界就将这样叫人倒下。在无边的柔和,无边空旷的雪野中——他并不怕提到这个字眼——死去。不过他相信马会有力量站起来,这不,它正慢慢地啃着身边的草。他脱下大衣,盖在邮件上。再把马缰缠在手腕上,系紧。一旦马站起来,就任它拖着往前走。它认得路,老马识途。任它把自己的身体拖烂、拖光,只要手还在马缰上……
雪下了好一阵了。
长发汉子探出头来。雪更大了,简直是在成团成块地往下掉。揽在怀里的干草让雪浸湿了许多,他赶紧把剩下的几把塞进衣襟里,这才从怀中掏出一个小酒瓶,猛喝了一口。和尚在皮袍里骂了一句什么。
“什么?”他问。
和尚伸出头来,并不看他:“我闻着了。”
“老圆菇。”长发汉子解嘲似的骂了一句。这是四清运动时从干部口里捡来的。人家本来骂的是老顽固,让他这不通汉话的一念就念成了这样。又这样念着去问别人这句话的意思。人家当然是照着字音给他讲了,他还暗暗佩服那干部真会说话,打了这么好的比方。油腻的皮袍上转动着这么个光头,啧啧!不活脱脱就是一朵鲜蘑菇。
和尚没有搭理,半跪着把手支在地上,哼了一声才站了起来,把雪地蹬打干净一块。之后,便把皮袍下摆提起遮住那地方。长发汉子在下面把干草堆好,放上火绒,再盖上一点干草,正要打火,和尚却突然扭过身去。几团雪花立即落到干草上化掉了。
“站好!骚和尚。”
“马叫。”
“鬼叫!”
“是不是邮递员……”
“也许,
”长发汉子说,“烧燃火再说。”他趴下身去正要打火镰,这时一声长长的凄惨的马嘶声撕开厚重的雪幕传来。“快!”不及收拾柴草,两人翻上马背,一夹腿,驰入了浓厚的雪幕里。
雪下着。
年轻的邮递员觉得自己就要沉沉睡去。
雪下得那么柔媚,又那么冷酷。简直就是那种美丽而又骄傲无情的姑娘。他觉得有些悲哀,合上双眼,自己感觉肢体正进入麻木状态。这样麻木到极端就是永恒?这个永恒可不怎么样,悠悠忽忽的,和生活,和理想都存在着距离。
牲口挣扎了几下,又站了起来。低低地咴儿咴儿两声,看到主人毫无动静,用鼻子蹭蹭主人冰冷的脸……一股温热,主人露出了一个浅浅的笑容。热。是马,砰砰响的摩托车也这样热,阳光在反光镜上一闪,一闪。也许,姑娘的吻……但他不知道,他知道邮件用大衣盖好了,而马,红得像火的马也烤不热我了,我的身体不在了,我也不知道到哪儿去了。“检查检查这四肢吧,红色的,黑色的,或白色的,它们的肌肉和神经……”又是一句惠特曼,可惠特曼也救不了我……马却在空中飞腾起来,四蹄慢慢像翅膀一样展开,在嘶鸣。像一道闪电,把灰色的天空撕开,而温暖的雨滴闪闪烁烁……马昂首凄厉地嘶鸣起来……哦,那个快活的绿衣天使,骑红马的快乐的小伙子,也要把腿举起来,腾上天空,变为翅膀,而腿却不在身上了……马好像是知道主人不会再站起来了,便移动几步,用高大的身躯遮挡风雪。他隐约感到脸上没有雪花了。雪片,不,分明是一封封信飞旋如鸽群,嚣叫着,随即,嗡的一声,便振羽四散了。
世界变得不真实了,连人也有些不真实。更别说那些死呀活呀,纯粹变成了空洞的字眼。和尚使劲把身子往前探着,双脚擂鼓般地磕着马肚子,但马在积雪中还是不能快起来,而自己头上反而升起了缕缕汗气。给人一种非常滑稽的感觉。
和尚抹了一把头上的汗水:“打马!打!”
“别嚎得像只饿狼。”长发汉子冷冷地说道。他心里知道,和尚怕的是人死,但更怕那个死字。自己也怕过,他因此鄙视过自己,更鄙视和尚。哦,这风,这雪……雪花在无休止地沉沉坠落。没有声音:人声,马嘶声甚至风声。没有声音反而显得实在一点。没有什么痕迹反而显得真实一点,反正有点什么痕迹也会很快被抹去。
“别害怕。”长发汉子安慰和尚说。
和尚又抹了一把头上的汗水,点点头。
和尚不禁想起了许多,都围绕着那个他不敢说出来的字眼。不知是因为迷信还是真的害怕。雪下得极大极密,视野所及只是一个帐篷大小的圆圈,一盏灯碗就可以照亮。天空像一个小小的罩子,一步不离地跟着他们移动着。好多年前两人看过一场电影《白毛女》,悲苦的女人一出场就有一个光罩子罩着,也像现在一样大小。和尚那时就觉得十分神秘。一声不响地看完了,走在半路上,才叹了一声:“命啊。”
边看电影边喝酒已经半醉的长发汉子却说:“灯。”
“命!”和尚正言厉色地说。
进入眼前的东西也显得不很真实。
一匹红马在纷飞的雪花中静静地垂首站立着,用高大的身躯遮蔽着主人,一动也不动。漫天的雪花就在他们周围飞舞,无声息地悄悄坠落。马身上以及马身子没有遮住的人腿上已积起了雪。
两人在马背上呆了一阵,才“啊”了一声滚身下马。
一丝笑容还僵在小伙子脸上,不知他最后想到了什么。和尚禁不住颤抖了一下:“死了?”
“屁!”长发汉子一腔焦躁终于发泄出来了,“你才该死。”他从怀中掏出小酒瓶,喝一大口含在嘴里,扯开小伙子的衣服,喷在小伙子胸口上,由慢而快地搓揉起来。和尚赶紧把两条腿上的积雪扒拉掉,塞进自己怀里。
小伙子胸膛终于泛起了一片潮红,长发汉子把耳朵贴上他的左胸聆听着。和尚则从他笑容里也听出了心脏咚咚的跳动声,竟然忘记了祈诵佛语,一点亮光在睫毛下闪动几次,一闭眼泪水便滚了下来。
长发汉子抬起头来,寻视着,看见后边雪里还有一团东西:“妈的,我说那老头不在嘛……”走过去一扒雪堆,提起一件大衣,又提出一件邮包。“玩命!妈的,玩命……”长发汉子看着那衣服单薄的小伙子,鼻腔里阵阵发酸,但嘴上骂得更厉害了,“几张纸打什么紧,我们什么都不懂,报纸也不懂!”骂着,火气倒真的上来了,“全寨子哪个认得!”
和尚用大衣把小伙子裹好。
那红马又长长地嘶鸣起来,连帘幕似的下垂着的雪都颤抖了一下。
长发汉子从背上把还昏迷着的小伙子放了下来,“我嗓子要燃了。”边说便抓了一大团雪塞进口中。和尚两腿一软,跌坐在地上。长发汉子扶抱着小伙子的手握成了拳头,挥舞着:“烧火,烧!”和尚愣了一下,赶紧趴下身去。但刚才堆起的柴草全给雪浸湿了,只得无可奈何地站了起来。
长发汉子掏出小酒瓶,倒一些洒在草上。碰碰火镰,没碰上。手已经冻得发木,寒气正在侵入脏腑,一身汗水马上就要在身上结成冰块。一急,再打一下,镰口铁撞在白石块上飞溅出一串火星,酒轰一下燃了起来。“啊!”他禁不住发出了快乐的叫喊,听起来又好似一直强忍着而未发出的呻吟。“好酒,一点就燃了。好酒……”他微笑了。很快,酒烧光了。草只是烤干了,并未点燃。摇摇酒瓶,空了。和尚诵佛语的声音又大了起来。他又哆哆嗦嗦地从邮包里抽出一张报纸:“试试这个。”长发汉子盯了和尚一眼,便漠然地走到小伙子身边坐了下来。和尚知道这意思:“你连这个小伙子都不如。”而以后,这事又会让他耻笑一辈子。当然,这首先得他们不被冻死,才有完完整整的一辈子。和尚团起报纸,放在草堆上。但火镰下溅出的那丁点儿火星根本无济于事,报纸太厚,和尚颓然地跌坐在地上。
那匹红马慢慢地靠过来,低低地咴儿咴儿两声,便在昏迷的主人身边躺下了。长发汉子把自己的皮袍脱下来,给小伙子裹上,让他斜倚着温暖的马腹躺好。自己则穿上那又轻又薄的大衣,靠在邮件上。和尚也默默地靠了过来,把小伙子的双腿揽进自己怀里。他知道,得听天由命了。这一来,脸上恐怖紧张的神情反倒渐渐消失,代之以一种深沉的平静。
“我说……”和尚犹犹豫豫地说。
“嗯?”
在和尚听来,长发汉子这一“嗯”里,潜藏着那么多的看不起。但只要他肯吭气,自己心里也就好受一点儿。“我说。”他想要说出那个正在向他们逼近的东西,“我们俩是几次遇到这个了……”但他还是不敢说出来。
“这个?这个什么?”
“死。”他闭着双眼,深深的一口气从胸中提起来,提起来,一使劲,才冲开了双唇:“死。”吐出这个字,他感到轻松,便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长发汉子冷笑了一下,随即又深深地沉默了。过了好久才说:“三次。”而雪仍在纷纷扬扬地无声地坠落。天黑下来,看不见雪花,只有一片簌簌落落的冰冷的声音,犹如一群不吉祥的黑鸦在头顶盘旋,带来厄运与死亡,告诉命运的不可抗拒与试图抗拒者的必然命运。
长发汉子把小伙子的头抱在胸口上,缓缓地开了口:“不是今天,我还早忘了我也跟你一样是和尚。你交上女人我还讨厌你不守规矩,骂你。”
“骂是应该的。可那女人也真正好。”那温暖的感觉又从逝去的某个年代隐秘地复苏了。
“像梦一样,唉!”
“梦一样。”和尚思绪还在一个遥远的年代。口里只是发出一点回音。
在两人的感觉里,那种面临死亡的不真实的感觉又浮上了心头。两人重新成为故事里的人物。
刚解放,人们便传说两个年轻和尚死了。不准念经,庙被封掉,老喇嘛烧了庙宇连自己也烧了。他俩跑了出来。许多和尚也大多跑出来了。他俩就这样赶驮帮,念经,守着和尚的规矩。给寨里驮去茶盐、布匹,其他零碎东西则由邮递员捎去。而人们却仍然传说那两个年轻和尚死了。
说到这里,长发汉子不禁轻轻地笑了。
“后来,六八年……”和尚提示说,“我也和那女人干干净净地断了。”他又急忙表白似的插上一句。完了,又有些羞惭地一笑。
那时,在传说里他们又死了。和尚是有戒律的,而工作队破除迷信,叫他们上山打猎。去了。套索套上了獐子,但那眼珠还在可怜地转着。放他们是不敢的,就让它死得快一点,使它少受点罪。一棍敲下去,没敲中,再敲。天哪,这倒不如自己死了的好。于是,人们又传说他俩跳崖凄凄惨惨地死了,死得冤枉。
“可我害怕。”和尚一下变得十分坦白。
“打这以后,杀戒、酒戒都开了。头发也长了。”
和尚变得无所畏惧了。半跪起身子把刚才团皱的报纸抻平,小心地装进马褡里。之后,两人便沉默了。
横躺在地上的马不时地眨眨眼睛,用眼睫毛遮挡住眼眶里掉落的雪花。长发汉子耷拉下眼皮便没有再抬起来。和尚呆呆地和马对视着,从马眼里看到那灰蒙蒙的天空,看到无情飞舞的雪花。
背靠在温暖的马腹上,头在长发汉子怀里,脚在和尚怀里,小伙子渐渐暖和过来了……脚,扎着许多细细密密的小针,这些针闪闪烁烁的……一切都又消失了。小伙子动了一动。
“咦?活了。”小伙子发出了一声细微的呻吟。
和尚悲切地说:“不如就死的好。”
“废话!他就一定要死?”
小伙子吸进几口冰冷的空气,渐渐清醒过来。白鸽群又驮着他回来了,然后又倏然飞散,剩下飘飘洒洒的白羽毛——雪花,多美的雪花。那么多蜂在腿上蜇着。长发汉子摇摇他:“嗯?”
“冷……”小伙子嗫嚅道。
“唉,没火,你还不如再睡。”和尚悲切地说。
“……火。火……”小伙子明白了,口齿也清晰了一些:“我有。”说完,便长长地喘了一口气,吃力地指指衣袋。长发汉子从中掏出一个打火机。但那堆草又让雪浸得潮湿了,打了几次火都没有点着。和尚又开始大声念佛。小伙子强撑着靠上来,拔出打火机下边的塞子,掏出浸满汽油的棉花,又让长发汉子从自己裤袋里掏出纸烟,撕下烟盒,堆在上面,再堆上草,一揿打火机,一串蓝色的火星欢悦地喷射出来。棉花团一下变成了一团淡蓝的火苗,火苗爬上香烟盒,厚厚的纸张变红,变白。火苗又爬上草堆,草堆哧哧地响了一阵。终于,一片红光升上三个人欣喜的脸膛。和尚赶紧放上小柴块,小柴块引燃了,又堆上大柴块,又压上草煤。长头发汉子让小伙子倚在自己腿上,拿起皮火筒一下一下打起来。三个人默默地烤了好久,又开始吃东西,吃>..饱了,仍然又吃下了许多东西。然后,便静听着雪花让火苗舔化的哧哧声。
“怎么老头子没来?”
“我想来一趟。”
“为什么?”
“我想写诗。”
“什么是诗?”长发汉子问。
“湿了没有?”和尚故作聪明地问。
“……”
“湿,没想到死吧?”长发汉子脸上闪过一丝微笑,问。
“没有。但后来也知道了。”小伙子平静地说。而且,他相信他正在读着一首深沉的、雄伟的诗篇,他相信自己也许会变成一个壮歌的惠特曼。
“怕吗?”
和尚赶紧插了进来:“怕人家还用大衣盖那些报纸?”
“怕也没用了,也就不怕。”小伙子淡淡地一笑。
“你为什么那样?”
“那样死得也有价值了。”
“价值?”他们就像没听到过诗一样,也没有听到过这个东西。
“就是。”小伙子觉得很难解释,诗里总是很少解释什么,他咽了口唾沫,“死得也光彩,像个人了。”对他们他不得不解释。
“哦。”
“那我们死了也像个人了。”和尚沉思着说。
“那两次可不算,不值得。”长发汉子说。
“守戒也不算?”难道过去那些日子就只换来三个字——不值得?和尚心里有些不甘。
“不算。”长发汉子回答得斩钉截铁。
“什么?”小伙子听不明白。
“没有什么。”和尚淡然一笑。
“真的没有什么。”长发汉子说。
没有什么。只有雪地上的篝火带着一股似乎是不可理喻的力量轰轰地燃烧。火苗应着人心跳的节律伸缩着,火光时明时暗。三张沉思的脸庞时而显得深奥莫测,时而显得更强健。除此之外就是雪,就是无边际的夜色。
野人
在村外的高地上,野人把爷爷放了下来,脸上露出了傻乎乎的笑容。雨水顺着她细绺的毛发淋漓而下,女野人张开双臂,想替爷爷遮住雨水。
—— href='/article/6495.htm'>《野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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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听来的故事,却在“我”的心中投下了不灭的暗影。
敏感而纤弱的男孩旦科,时常因野人的故事而梦魇。
竹巴村生活着一个孤独的女野人,
她特别喜欢亲近爷爷。
而作为村里最出色的猎人,
爷爷不得不受村人之托,杀死女野人。
当善良的女野人倒下,
泥石流伴随着大自然的怒气汹涌而至。
而谁也不会知道女野人内心的秘密。
传说中猎人临终时必然发出野人口中吐出的那种叫喊,
这是人类宽恕自己罪孽的一种独特的方式。
任萍
当眼光顺着地图上表示河流的蓝色曲线蜿蜒向北,向大渡河的中上游地区,就已感到大山的阴影中轻风习习。就这样,已经有了上路的感觉,在路上行走的感觉。
就这样,就已经看到自己穿行于群山的巨大阴影与明丽的阳光中间,经过许多地方,路不断伸展。我看到人们的服饰、肤色、口音以及精神状态在不知不觉间产生的种种变化。于是,一种投身于人生,投身于广阔大地,投身于艺术的豪迈感情油然而生,这无疑是一种庄重的东西。
这次旅行,以及这个故事以一次笔会的结束处开始。在泸定车站,文友们返回成都,我将在这里乘上另外一辆长途汽车开始我十分习惯的孤独旅行。这是六月,车站上飞扬着尘土与嘈杂的人声,充满了烂熟的杏子的味道,汽车轮胎上橡胶的味道。
现在,我看到了自己和文友们分手时,那一脸漠然的神情。听到播音员以虚假的温柔声音预报车辆班次。这时,一个戴副粗劣墨镜的小伙子靠近了我。他颤抖的手牵了牵我的袖口,低声说:“你要金子吗?”
我说不要镜子。我以为他是四处贩卖各种低档眼镜的浙江人。
他加重语气说:“金子!”
“多少?”
“有十几斤沙金。”
而据我所知,走私者往往是到这些地方来收购金子,绝对不在这样的地方进行贩卖,我耸耸肩头走开了。这时,去成都的班车也启动了,在引擎的轰鸣声和废气中他又跟上我,要我找个僻静地方看看货色。
他十分执拗地说:“走嘛,去看一看嘛。”他的眼神贪婪而又疯狂。
但他还是失望地离开了我。他像某些精神病患者一样,神情木然,而口中念叨着可能和他根本无缘的东西,那种使我们中国人已变得丧失理智与自尊的东西的名字:金子。
现在,我上路了。天空非常美丽,而旅客们却遭受着尘土与酷烈阳光的折磨。我还能清晰地看见自己到达丹巴县城时的模样和丹巴县城的模样:建筑物和我的面孔都沾满了灰尘,都受到酷烈阳光的炙烤而显得了无生气。我看见自己穿过下午四点钟的狭窄的街道,打着哈欠的冷落店铺,散发着热气的房子的阴凉、孤零零的树子的阴凉。一条幽深阴暗的巷道吸引了我,我听见了自己的脚步声在寂静的巷道中回响。从第一个门口探出一个中年汉子的脑袋,神情痴呆麻木,眼神更是空空洞洞,一无所有。我从这扇没有任何文字说明的门前走了过去,我在巷道里来回两趟也没有见到几个字指点我在哪里可以登记住宿。从巷道那一头穿出,我看见空地里只剩下我站在阳光底下,注视那一排排油漆已经褪尽了颜色的窗户。
一个身体单薄的孩子出现在我面前,问我是不是要登记住宿。他伸出蓝色血脉显现得十分清晰的手,牵我进了楼,到了那个刚才有人探出脑袋的房间门前。
“阿爸,生意来了。”
这个娃娃以一种十分老成的口气叫道。
门咿呀一声开了,刚才那个男 4eba." >人的脑袋又伸了出来,他对我说:“我想你是来住店的,可你没有说话我也就算了。”
“真热啊,这天气。”
“刚才我空着,你不登记。这阵我要上街打酱油去了,等等吧。我等你们这些客人大半天了,一个也没等到。现在你就等我十几分钟吧。”
我望着他慢吞吞地穿过阴暗凉爽的巷道,进入了微微波动的绚烂阳光中间。他的身影一从我眼光中消失,我的鼻孔中立即扑满了未经阳光照射的木板和蛛网的味道。这仿佛是某种生活方式的味道。
那孩子又怯生生地牵了牵我的衣角。
“我阿妈,她死了。还有爷爷、姐姐。”他悄悄说。
我伸出手抚摩他头发稀薄的脑袋,他缩着颈子躲开了。
“你爷爷是什么样子?像你阿爸一样?”
他轻轻地摇摇头:“不一样的。”
孩子低下了小小的脑袋,蹬掉一只鞋子,用脚趾去勾画地上的砖缝。从走道那头射来的光线,照亮了他薄薄而略显透明的耳轮,耳轮上的银色毫毛。
“我的名字叫旦科,叔叔。我爷爷打死过野人。”
他父亲回来了。搭着眼皮走进了房间,门砰的一声关上。我们隔着门板听见酱油瓶子落上桌面的声响,给门落闩的声响。
孩子踮起脚附耳对我说:“阿爸从来不叫人进我们的屋子。”
旦科的父亲打开了面向巷道的窗户,一丝不苟地办完登记手续。出来时,手拎着一大串哗哗作响的钥匙,又给自己的房门上了锁。可能他为在唯一的客人面前如此戒备而不太好意思吧。
“县上通知,注意防火。”他讪讪地说。
他开了房门,并向我一一交点屋子里的东西:床、桌子、条凳、水瓶、瓷盆、黑白电视、电视套子……最后,他揭开枕巾说:“看清楚了,下面是两个枕芯。”
我向站在父亲身后的旦科眨眨眼,说:“还有这么多的灰尘。”
这句揶揄的话并没有在那张泛着油汗的脸上引起任何表情变化。他转身走了,留下我独自面对这布满石棉灰尘的房间。县城四周赤裸的岩石中石棉与云母的储量十分丰富。许多读者一定对这种下等旅馆有所体验,它的房间无论空了多久都会留下前一个宿客的气味与痕迹,而这种气味只会令人在这个陌生的地方备感孤独。
那个孩子呆呆地望着我掸掉床铺上的灰尘,脸上神情寂静而又忧郁,我叫他坐下来分享饮料和饼干。
“你怎么不上学?”
他包着满口饼干,摇摇头。
“这里不会没有学校吧?”我说。
旦科终于咽下了饼干,说这里有幼儿园、小学、中学,可他爸爸不叫他上学。
“你上过学吗?”他问。
我点点头。
“你叫什么名字,我的名字都告诉你了。”
“阿来。”
“我有个表哥也叫阿来。”
“那我就是你表哥了。”
他突然笑了起来,笑声干燥而又清脆:“不,我们家族的姓是不一样的,我们姓寺朵。”
“我们姓若巴。”
“我表哥死了,我们的村子也完了,你知道先是树子被砍光了,泥石流下来把村子和许多人埋了。我表哥、妈妈、姐姐……”
我不知道如何去安慰这个内心埋葬着如此创痛的孩子。我打开窗帘,一束强光立即照亮了屋子,也照亮了从窗帘上抖落下来的云母碎片,这些可爱的闪着银光的碎片像一些断续的静默的语汇在空气中飘浮,慢慢越过挂在斜坡上的一片参差屋顶。
旦科的眼珠在强光下呈绵羊眼珠那样的灰色。他在我撩起窗帘时举起手遮住阳光,现在,他纤细的手又缓缓地放了下来。
“你想什么?叔叔。”
“哦……给你一样东西,要吗?”我问他。
“不。以前阿妈就不叫我们白要东西。以前村口上常有野人放的野果,我们不要。那个野人只准我爷爷要。别的人要了,他们晚上就进村来发脾气。”他突然话题一转,“你会放电视吗?”不知为什么我摇了摇头。
“那我来给你放。”他一下变得高兴起来,他爬到凳子上,接通天线,打开开关,并调出了清晰的图像。在他认真地拨弄电视时,我从包里取出一叠九寨沟的照片放在他面前。
“你照的?”
“对。”
“你就是从那里来的?”
“对。”
他的指头划向溪流上古老的磨坊:“你们村子里的?”
我没有告诉他那不是我们村子的磨坊。
他拿起那叠照片,又怏怏地放下了。
“阿爸说不能要别人的礼物,要了礼物人家就要进我们的房子来了。人家要笑话我们家穷。”
我保证不进他们的屋子,旦科才收下了那些照片。然后,才十分礼貌地和我告别。门刚锁上,外面又传来一只温柔的小狗抓挠门板的声响。我又把门打开,旦科又怯生生地探进他的小脑袋,说:“我忘记告诉你厕所在哪个地方了。”
我扬扬手说:“明天见。”
“明天……明天我可能就要病了。”小旦科脸上那老成忧戚的神情深深打动了我,“阿爸说我一犯病就谁也认不出来了。”
这种聪明、礼貌、敏感,带着纤弱美感的孩子往往总是有某种不幸。
“我喜欢你,你就像我弟弟。”
“我有个哥哥。你在路上见到他了吗?”见我没有回答,他轻轻说,“我走了。”我目送他穿过光线渐渐暗淡的巷道。太阳已经落山了,黄昏里响起了强劲的风声,从遥远的河谷北面渐渐向南。我熟悉这种风声。凡是林木滥遭砍伐的大峡谷,一旦摆脱掉酷烈的阳光,地上、河面的冷气起来,
大风就生成了。风暴携带尘土、沙粒无情地向人类居住地——无论是乡村还是城镇抛撒。离开时,又带走人类生活产生的种种垃圾去污染原本洁净美丽的空旷荒野。
我躺在床上,电视里正在播放系列节目《河殇》,播音员忧戚而饱满的男性声音十分契合我的心境,像一只宽厚的手安抚我入眠。
醒来已是半夜了,电视节目早已结束,屏幕上一片闪烁不定的雪花。
我知道自己是做梦了。因为有好一阵子,我盯着荧光屏上那些闪闪烁烁的光斑,张开干渴的嘴,期待雪花降落下来。这时,风已经停了。寂静里能听到城根下大渡河澎湃涌流的声音。
突然,一声恐惧的尖叫划破了黑暗。然后一切又归于沉寂。寂静中,可以听到隐约的幽咽饮泣的声音,这声音在没有什么客人的旅馆中轻轻回荡。
早晨,旦科的父亲给我送来热水。他眼皮浮肿,脸色晦暗,一副睡眠不足的样子。
“昨天晚上?”我一边注意他的脸色,小心探问。
他叹了口气。
“旦科犯病了,昨天晚上。”
“什么病?”
“医生说他被吓得不正常了,说他的神……经,神经不正常。他肯定对你说了那件事,那次把他吓出了毛病。”
“我想看看他。”
他静默一阵,说:“好吧,他说你喜欢他,好多人都喜欢他,可知道他有病就不行了。我们的房子太脏了,不好意思。”
屋子里几乎没有任何陈设,地板、火炉、床架上都沾满黑色油腻。屋子里气闷而又暖和。这一切我曾经是十分熟悉的。在我儿时生活的那个森林地带,冬天的木头房子的回廊上干燥清爽,充满淡淡阳光。而在夏季,森林里湿气包裹着房子,回廊的栏杆上晾晒着猎物的皮子,血腥味招引来成群的苍蝇。那时的房子里就充满了这种浊重的气息——那是难得洗澡的人体,以及各种经久不散的食物的气息。就是在这样晦暗的环境中,我就聆听过老人们关于野人的传说。而那时,我和眼下这个孩子一样敏感,娇弱,那些传说在眼前激起种种幻象。现在,那个孩子就躺在我面前,在乱糟糟一堆衣物上枕着那只小脑袋。我看着他浅薄柔软的头发,额头上清晰的蓝色血脉。看着他慢慢睁开眼睛。有一阵子,他的眼神十分空洞,过了又一阵,他才看见了我,苍白的脸上浮起浅淡的笑容。
“我梦见哥哥了。”
“你哥哥?”
“我还没有告诉过你,他从中学里逃跑了,他没有告诉阿爸,告诉我了。他说要去挣钱回来,给我治病。我一病就像做梦一样,净做吓人的梦。”小旦科挣扎着坐起身来,瘦小的脸上显出神秘的表情,“我哥哥是做生意去了。挣到钱给阿爸修一座房子。要是挣不到,哥哥就回来带我逃跑,去有森林的地方,用爷爷的办法去逮个野人。叔叔,把野人交给国家要奖励好多钱呢,一万元!”
我把泡软的饼干递到他手上,但他连瞧都不瞧一?眼。他一直在注意我的脸色。我是成人,所以我能使脸像一只面具一样只带一种表情。而小旦科却为自己的描述兴奋起来了,脸上泛起一片红潮。“以前我爷爷……”小旦科急切地叙述有关野人的传说,这些都和我早年在家乡听到过的一模一样。传说中野人总是表达出亲近人类模仿人类的欲望。他们来到地头村口,注意人的劳作、娱乐,进行可笑的模仿。而被模仿者却为猎获对方的愿望所驱使。贪婪的人通过自己的狡诈知道,野人是不可以直接进攻的,传说中普遍提到野人腋下有一块光滑圆润的石头,可以非常准确地击中想要击中的地方;况且,野人行走如飞,力大无穷。猎杀野人的方法是在野人出没的地方燃起篝火,招引野人。野人来了,猎手先是怪模怪样地模仿野人戒备的神情,野人又反过来模仿,产生一种滑稽生动的气氛。猎手歌唱月亮,野人也同声歌唱;猎手欢笑,野人也模仿那胜利的笑声;猎手喝酒,野人也起舞,并喝下毒药一样的酒浆。传说野人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喝下这种东西时脸上难以抑制地出现被烈火烧灼的表情。但接近人类的欲望驱使他继续畅饮。他昏昏沉沉地席地而坐,看猎人持刀起舞,刀身映着冰凉的月光,猎人终于长啸一声,把刀插向胸口,猎人倒下了,而野人不知其中有诈。使他的舌头、喉咙难受的酒却使他的脑袋涨大,身子轻盈起来。和人在一起,他感到十分愉快,身体硕壮的野人开始起舞,河水在月光下像一条轻盈的缎带,他拾起锋利的长刀,第一次拿刀就准确地把刀尖对准了猎手希望他对准的方向,刀楔入的速度非常快,因为他有非常强劲的手臂。
传说中还说这个猎人临终时必然发出野人口中吐出的那种叫喊。这是人类宽恕自己罪孽的一种独特方式。
传说讲完了。小旦科显得很倦怠,阳光穿过窗棂照了进来。这地方那可怕的热气又开始蒸腾了。
旦科说:“阿爸说人不好。”
“不是都不好。”
旦科笑了,露出一口稚气十足的雪白整齐的牙齿:“我们要变成坏人,哥哥说坏人没人喜欢,可穷人照样没人喜欢。”
他父亲回来终止了我们的谈话。
我忍不住亲了亲他的小额头说:“再见。”
旦科最后嘱咐我:“见到哥哥叫他回来。”
他父亲说:“我晓得你什么话都对这个叔叔讲了,有些话你是不肯对我说的。”语调中有一股无可奈何的凄凉。
孩子把一张照片掏出来,他争辩说:“你看,叔叔老家的磨坊跟我们村子里的那座一模一样。”
浊重的大渡河水由北而南汹涌流过,县城依山傍河而建。这些山地建筑的历史都不太长,它的布局、色调,以及建筑的质量都充分展示出急功近利、草率仓促的痕迹。我是第一次到达这个地方,但同时又对它十分谙熟。因为它和我在这片群山中抵达的许多城镇一模一样。它和我们思想的杂乱无章也是十分吻合的。
仅仅半个小时多一点,我已两趟来回走遍了狭窄曲折的街道。第一次我到车站,被告知公路塌方,三天以后再来打听车票的事情。第二次我去寻找鞋店。第三次走过时有几个行人的面孔已经变得熟识了。最后我打算到书店买本书来打发这几天漫长的日子,但书店已经关了。这时是上午十一点半。
“书店怎么在上班时间关门?这个地方!”因为灰尘,强烈的阳光,前途受阻,我心中有火气升腾。
终于,我在一家茶馆里坐了下来。
一切都和我想象的一模一样。无论是茶馆的布置、它的清洁程度、那种备受烈日照射地区特有的萎靡情调。只有冲茶的井水十分洁净,茶叶一片片以原先在植株上的形态舒展开来。我没有租茶馆的武侠小说,我看我自己带的书《世界野人之谜》,一个叫迈拉·沙克利的英国人写的。第四章一开始的材料就来自《星期日邮报》文章《中国士兵吃掉一个野人》,而那家报纸的材料又来自我国的考古学杂志《化石》。这引起我的推想,就在现在这个茶馆坐落的地方,百年之前肯定满被森林,野人肯定在这些林间出没,寻找食物和洁净的饮水。现在,茶馆里很安静,那偶尔一两声深长的哈欠可能也是过去野人打过的深长哈欠。这时,我感到对面有一个人坐下来了,感到他的目光渐渐集中到了我的书本上面。我抬起头来,看到他的目光定定地落到了那张野人脚印的照片上。这个人给我以似曾相识的感觉。这个人又和这一地区的大部分人一样皮肤粗糙黝黑,眼球浑浊而鼻梁一概挺括。
“野人!”他惊喜地说,“是你的书吗?”他抬起头来说。
“对。”
“啊,是你?”
“是我,可你是谁?”
“你不认得我了?”他脸上带着神秘的神情倾过身子,口中的热气直扑到我脸上。我避开一点。他说:“金子!”
我记起来了。他是我在泸定车站遇见的那个自称有十几斤金子的人,加上他对野人的特别兴趣,我有点知道他是谁了。
我试探着问:“你是旦科的哥哥?”
“你怎么知道?”他明显吃了一惊。
“我还知道你没有什么金子,只有待会儿会放出来的屁。”不知为什么我一下子对这个年轻人显得严厉起来了,“还有你想捕捉野人的空想。野人是捉不住的!”我以替野人感到骄傲的口吻说。
“能捉到。用一种竹筒,我爷爷会用的方法。”他得意地笑了,眼中又燃起了幻想的疯狂火苗,“我要回家看我弟弟去了。”我望着他从其中很快消失的那片阳光,感到沥青路面变软,鼓起焦泡,然后缓缓流淌。我走出茶馆,一只手突然拍拍我的肩膀:“伙计!”是一个穿制服的胖子。他笑着说:“你拿了一个高级照相机啊。”那懒洋洋的笑容后面大有深意。
“珠江牌不是什么高级照相机。”
“我们到那边阴凉地坐坐吧。”
我们走向临河的空荡荡的停车场,唯一的一辆卡车停放在那里看来已经有很长的时间了。
我背倚着卡车轮胎坐下来,面向滔滔的大渡河水。两个穿着制服的同志撇开我展开了别出心裁的对话。
“昨天上面来电话说一个黄金贩子从泸定到这里来了。他在车站搞倒卖,有人听见报告了。”
“好找,到这里来的人不多,再说路又不通了。”
胖子一直望着河面。
瘦子则毫不客气地逼视着我,他说:“我想我们已经发现他了。”
两人的右手都捂在那种制服的宽敞的裤兜里,但他们的手不会热得难受,因为他们抚弄着的肯定是某种冰凉的具有威胁性的金属制品。而我的鼻腔中却充满了汽车那受到炙烤后散发出的橡胶以及油漆的味道。
我以我的采访证证实了身份后,说:“到处声称有十几斤金子的
.99lib.人只是想象自己有那么富有。”
“你是说其实那人没有金子?”胖子摇摇头,脸上露出不以为然的笑容。
“嗨,你们知道野人的传说吗?”
“知道一点。”
“不久前,听说竹巴村还有野人,那个村子里连娃娃都见过。”
“竹巴村?”
“这个村子现>在已经没有了。”
“泥石流把那个村子毁了,还有那个女野人。”
我又向他们询问用竹筒捕捉野人是怎么回事,他们耐心地进行了讲解。原来这种方法也和野人竭力模仿人类行为有关。捕捉野人的人事先准备两副竹筒,和野人接近后,猎手把一副竹筒套在自己手上,野人也捡起另一副竹筒套上手腕。他不可能知道这副竹筒中暗藏精巧机关,戴上就不能褪下了。只能任人杀死而无力还击了。
“以前杀野人多是取他腋下那块宝石。”
“吃肉吗?”
“不,人怎么能吃人肉?”
他们还肯定地告诉我,沿河边公路行进十多公里,那里的庙子里就供有一颗野人石。他们告辞了,去搜寻那个实际上没有黄金的走私犯。
我再次去车站询问,说若是三天以后不行就再等到三天以后。这帮助我下定了徒步旅行的决心。
枯坐在旅馆里,望着打点好的东西,想着次日在路上的情形,脑子里还不时涌起野人的事情。
这时,虚掩的门被推开了。旦科领着他哥哥走了进来。我想开个玩笑改变他们脸上过于严肃的表情,但又突然失去了兴致。
“明天,我要走了。”
他们没有说话。
“我想知道野人和竹巴村里发生的事情。”
他们给我讲了已死的女野人和他们已经毁灭的村子的事情。那个野人是女的,他们又一次强调了这一点。她常常哭泣,对男人们十分友善,对娃娃也是。竹巴村是个只有七户人家的小村子,村民们对这个孤独的女野人都倾注了极大的同情。后来传说女野人与他们爷爷有染。而女野人特别愿意亲近他们爷爷倒是事实。
“爷爷有好长的胡子。”
后来村子周围的树林被上千人几年就砍伐光了。砍伐时女野人走了,砍伐的人走后,女野人又回来了。野人常为饥饿和再难得接近爷爷而哭泣。野人肆无忌惮的哭声经常像一团乌云笼罩在村子上面,给在因为干旱而造成的贫困中挣扎的村民带来了不祥的感觉。于是,村里人开始仇恨野人了,他们谋划杀掉野人。爷爷不得不领受了这个任务,他是村里德高望重的老人,也是最为出色的猎手。
爷爷做了精心准备,可野人却像有预感似的失踪了整整两个月,直到那场从未见过的暴雨下来。大雨下了整整一夜,天刚亮,人们就听见了野人嗥叫的声音,那声音十分恐惧不安。她打破了以往只在村头徘徊的惯例,嗥叫着,高扬着双手在村中奔跑。她轻易地就把那只尾随她吠叫不止的狗掼死在地上了,人们这次是非要爷爷杀死这个野人不可了。她刚刚离开,久盼的雨水就下来了,可这个灾星恰恰在此时回来想激怒上天收回雨水。
“阿妈跪在了阿爸面前,她的阿爸我们的爷爷面前,说杀死了这个女野人肯定村里的女人都会爱他。”
爷爷带着竹筒出现在野人面前。这时,哗哗的雨水声中已传来山体滑动的声音。那声音隆隆作响,像预示着更多雨水的隆隆雷声一模一样。人们都从自家窗户里张望爷爷怎样杀死野人。爷爷一次又一次起舞,最后惹得野人掼碎了竹筒。她突然高叫一声,把爷爷夹在腋下冲出村外。两兄弟紧随其后,在村外的高地上,野人把爷爷放了下来,脸上露出了傻乎乎的笑容。雨水顺着她细绺的毛发淋漓而下,女野人张开双臂,想替爷爷遮住雨水。这时,爷爷锋利的长刀却扎进了野人的胸膛。野人口中发出一声似乎是极其痛苦的叫喊。喊声余音未尽,野人那双本来想庇护爷爷的长臂缓缓卡住了爷爷的身子。爷爷被高高举起,然后掼向地上的树桩。然后,野人也慢慢倒了下去。
这时,泥石流已经淹没了整个村子。
旦科说:“磨坊也不在了,跟你老家一样的磨坊。”
“这种磨坊到处都有。”他哥哥告诉他说。
第二天早上我徒步离开了那个地方,顺路我去寻访那个据说供有野人石头的寺庙。寺庙周围种着许多高大的核桃树。一个僧人站在庙顶上吹海螺。螺声低沉幽深,叫人想到海洋。他说庙子里没有那样的东西。石头?他说,我们这里没有拜物教和类似的东西。
三天后,我在大渡河岸上的另一个县城把这次经历写了下来。
灵魂之舞
白马最后又回到山里,在月光底下。人们说,它就负着主人的灵魂一直越过了众多层叠的雪山。
—— href='9572/im'>《灵魂之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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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一个关于死亡的故事。
但死亡,并不总是沉重的黑色。
行将去世的老人索南班丹出门寻找他的白马。
他的灵魂摆脱了已然老朽而沉重的身体,
在最纯净的雪山之间,乘着风,进行了一次妙不可言的灵魂之舞。
河流、青草、阳光、雪山,生命从未如此轻盈而自由。
灵魂飞舞中,他再次重温了年轻时美好的一切。
当灵魂归来的时候,死亡也悄悄降临了。
白马也飞奔而来,为他送行。
人们不清楚它是有血有肉的生灵还是一道灵魂之光。
对索南班丹来说,灵魂之舞是一种恩赐。
只有幸福的人,才能享受如此自然宁静的死亡。
任萍
索南班丹准备在宜于出门的好天气里出门一次。
明亮阳光照亮的牧场一片翠绿,斑鸠在麦地里不断叫唤。
“出门干什么?”儿子嘎布问父亲。
“我吗?”须发粗硬斑白,面孔黄铜一样闪光的老人正走下楼梯,他就是在楼梯顶端的平台上望到这好天气宜于 51fa." >出门的。现在,老人走到了院子中间,全身披挂着马靴、笼头、马镫、马鞭,马具上那些银的铜的饰物闪闪发光,皮革咕咕作响。“我吗?要去骑骑我的马。”说话的时候,老人觉得心头什么东西刺痛一下,那是忧伤来了,忧伤。所以他又说:“还要骑了马,会会以前的老情人。”
儿子笑了。索南班丹从中看到了妻子的笑容,而那边修补栅栏的女人直起修长的腰身时,他才发现,那不是他的妻子,而是儿子的妻子。
你的妻子已经死去多年了。他听见一个声音平平稳稳地说。而且,不仅是妻子,曾经是他的情人的女人们也都不在人世了。
正埋头在院子里那些黄色灯盏花之间的孙女抬起头来叫他:“爷爷!”
声音、人都像一道明亮的光芒照亮他的双眼。
“爷爷要出门了。”
“你好多年没有出门了。”
老人眯缝起双眼四处眺望。
“你看什么?”
“我的马?”马具上银的铜的饰物闪闪发光,皮革咕咕作响。老人的神情有点迷离恍惚:“格西梅朵,你看到我的马了吗?”
“塔公喇嘛来念过经,你把它放生了,早就放了。”
索南班丹说了句什么,好像是说佛祖不会计较自己再骑它一次,也好像是说他要把自己也一齐放生了。但谁也没有听见,包括他自己也没有听见。他全身披挂着马鞍,马鞍下的毡垫、马缰、笼头以及鞭子,走出了院门,下了院门前光滑的石阶,垂在他胸前的马镫互相碰撞,叮咣叮咣响。
儿子、媳妇、孙女目送他渐渐远去。
他们目送他渐渐远去,要在下午时分那件事发生时,才想起当时怎么没人阻止他呢?这一切当然只能归于天意。天意并不说你这样你那样,你就这样那样了。
索南班丹顺着山坡上斜挂的路穿过麦地,穿过一些零零落落的柳树丛和青桐树丛。他觉得自己随着这些植物的颜色而改变颜色。当他走进一片野樱桃树林,感到了白色的落花从阳光消失那一刹开始纷纷扬扬。阳光哗然一下,像一道金属屏幕降落在面前时,他还像有一道瀑布降落在面前似的后退几步。
居然,他就上到牧场上来了。
牧场在峡谷中的一个平台上。平台上就是牧场,青草茂密而茁壮,平台有好几里长,名字叫作“以前有冰”。确实,平台上四处孤零零地散布着巨大的碛石,黝黑的巨石带着金属的质感。
留在谷底的家人们登上楼顶,许久,才看到老人从樱桃树林中走上了牧场。
嘎布说:“我以为花妖把他迷住了呢。”
孙女问:“花妖是个漂亮的女人吧?”
“不要对女儿说这些。”
“你的女儿已经长大了。”
索南班丹却是没有遇到什么花妖,只觉得这一天开始的时候花香弥漫。脚下黑土云一样松软。要是那个过程开始的话,那就是在那一片缤纷的白色落英中就开始了。他走到了牧场上,寻找那匹白马,他最后的一匹坐骑。有一阵子,他以为看到了,定睛再看,却是一朵从山脊背后升起的云团。
“我以为你就是它。”他对那云团说。云团变成另外的东西。再舒卷一下,云团又变成了另一种东西。
未及走到牧场中央,披挂在身上的马具就自动滑下他肩头,噼噼啪啪落在了地上。索南班丹也随即坐了下来,另一个索南班丹就从身体中走了出来,那是另一个轻盈的身体。沉重的身体坐在地上,背倚那一大堆皮子、毡子和铜钉银饰做成的东西,那张眼睛半睁半闭的脸,闪闪发光,皱纹深刻,坐着的身体被宽大、质地坚实的袍子包围了。袍子已不像真正的袍子了,而像乌木雕成的东西,中间包围着一个鲜活的人脑。
坐着的索南班丹想:我在做梦,梦见了另一个索南班丹步态轻盈,稍微带点蓝色和淡淡雨水味道的风使他的身影飘动、膨胀。那风再一吹动,坐着的人就完完全全睡着了,连心跳也慢下来了。只剩下走动的索南班丹感到鸟鸣清丽、花香深远。到了河里的时候,他身上有了感觉,河水滑过肌肤,像丝绸一样,光滑、清凉。河上漂满牛头,在一排排浪花中间起落。这是牛群正从河上过渡。它们沉重的身子沉在水下,鼻孔扑哧扑哧朝天喷水,坚硬的牛角互相碰撞。一条牛尾拽他游过大河,水浪扑打他,像女人们用笑声泼溅他。“你会死在水里。”她们说,她们露出一排贝壳一样漂亮的牙齿,赶着牛群从南山的牧场转移到北山的牧场时。哪一个牧人不是这样呢?女人把他抱住,珊瑚项链硌在背上。
“不。”索南班丹说,“我是来找我的马,叫它送我去一个远处的地方。”
转身时,没有牛群,也没有河水,又是一片草地从蓝空底下奇怪地伸展过来。一些羊聚集在草地上,羊群中央是自己的妻子,她仍在咀嚼酸草,嚼啊嚼啊,直到你从牙根酸到胃,酸到脑门,她还含着满口酸草,而她竟然就没有变成酸草。
“嘎觉!”
索南班丹听见自己的声音越传越远而不再回来。羊群又变成云团升起来,上面是没有变成酸草的嘎觉,是怀上儿子嘎布就学会吃那种草茎的嘎觉,嘴唇染绿的嘎觉。云团飘在他的头顶,云团飘过他头顶。
索南班丹追那云团时,人又变得年轻了。他甚至还看到了一个没有马匹却有全套上等马具的老人深陷在袍子中间睡着了,奇怪的是老人沉沉的心跳在他的身躯中激起了回响。他想摸一摸那些马具,风却把他像一片经幡似的吹得轻轻飞扬起来。
背倚马鞍的人醒来,睁了睁眼,看到阳光,静谧的牧场和那些巨大而永远走不到一起的碛石,就又闭上眼,让灵魂出去自由行走了。一群红嘴鸦飞过头顶像一片乌云,一群喜鹊飞过时,喜便从天而降,落在袍子上,嗒嗒作响。
这是一个故事也不是一个故事。在一九九一年夏天,在一个空旷寂静的峡谷,低处是流水,稀疏的林落,高处是提供丰富水源的晶光夺目的雪峰,牧场在林落和雪山之间。这个山谷中生活的是藏人中一支名叫嘉绒的部族,一个半农半牧的部族,一个男人们勇敢善良,喜欢马和女人的部族。这个部族中一个这样的老人就要死了,就要寿终正寝。我的同胞们相信,这样一种死亡方式是存在的。享受这种死亡方式的人有福了。索南班丹是有福了。一个将来也会享受这种死亡方式的老人对我说:这种死法是有的,年轻人,要死的人让灵魂去经历一下过去的事情,以前是人人都能这样去死的,现在不行了。老人叹息一声说,唉,现在不行了。现在你病啊痛啊,灵魂也看不到光亮了。那光是灵魂的腿,也是灵魂的路啊。这也是阳光明亮,绿草青翠的季节。这个老人也叫索南班丹。
索南班丹他想,我要小心,我只稍稍张望一下那边的情景,但谁能担保恰好就不偏不倚就在生死界限的正中呢。脚步稍稍偏差一点,就到了另外一边。这边,大地静止不动,那边的地面却像是在空中飞行。飞动的大地运载他来到一匹马的跟前。这不是他正在找寻的白马,不是,而是他以前的坐骑,青鬃马昂首嘶鸣。
“你,”索南班丹说,“你不是死于那次雪崩了吗?”
话音未落,四野就变成了一片雪地。朔风怒号。他骑在青鬃马上追逐一只红狐。枪声未及响起,子弹就使奔逃的红狐高高地优美地飞向空中,红狐未得落地,初冬季节还不结实的雪就从高处崩塌下来了。雪浪扑住了马,而把人抛到了远远的地方。
“你就是这阵死的。”
马说:“你再看。”
于是,他就看到马被扑到雪下时,一道青光乘虚而起,穿过雪崩震天撼地的声音。索南班丹因此知道那是青鬃马的灵魂升到天界里去了。
“你是山神的坐骑吗?”
“山神的坐骑是狮子。风是我的坐骑。”
这时,坐骑驰过一片红霞就变成枣红色了。一瞬间就越过了好多个季节。季节交替那么敏捷,仿佛马四蹄生风地奔跑就是为了追赶一个季节,让它在某个记忆深刻的地方停留下来。
于是,奔跑的大地和在上面跑得更快的季节就停留下来了。于是,索南班丹这个爱惜牲口的人就下马步行了。回身想取下马口里嚼铁时,就看到马脑门正中那个枪眼,像一颗黑色玛瑙。
是那匹名噪四方的马。
“那匹马是枣红色的,”索南班丹老人说,“那时它名噪四方。”那是两年以前的事情了。
在什么都时兴展览的年代,良马也要送到县上去展览。展览的那个土台子据说是平常审判犯人的地方。三匹马被牵上台子,下面人头攒集,呼声震天,索南班丹眼睁睁看着马身上汗水流了下来,双眼也慢慢充血。他想提醒一句,但一上午又干又渴,嘴唇已经紧紧黏合在一起了。军代表掰开马口,用尺子敲敲马牙,说:“看。”麦克风没有把这个“看”字送出去。军代表再重复一遍,高音喇叭却吱吱哇哇胡乱叫唤起来。在那鬼怪般的声音里,枣红马腾身而起,从高高的土台上飞跃而下,成千上万人发出惊叹与恐怖的呼喊。就在那一刹那,军代表抓住马缰绳一起飘飞起来,只是他先于马着地,马蹄落下时,踩着了他的胸膛,同时,他开枪了,枪声尖锐。连续三颗子弹洞穿的是同一个地方,从颈项进去,从面门中间出来。
索南班丹说:“马,你死了,他们还按骑兵的规矩重新判了你死刑。”
马咴儿咴儿嘶鸣,血就从那伤口中又一次涌了出来。
空中响起女人笑声时,他对马说再见。他又仰脸向空中问道:“看到我的白马了吗?”没有人回答。笑声变成一股小旋风扑向湖面,吸足水,又飞旋到他所在的地方,摇撼缠绕一阵,就淋得他浑身精湿一片了。
“我做梦了。”
索南班丹想。而且果然就是做梦。身上没有一滴水,那浑身精湿的感觉依然存在,那种感觉又保持了好一会儿才渐渐消失。他说:“佛的太阳啊,感谢你把我晒干。”
老人慢慢吃力地站起身,听到周身的关节嘎嘎巴巴发出脆响。那种响声啊,像是风摧折一株青松壮大的枝子,那东西就要来了。
那个东西。
那个东西。
有那么短暂的一瞬间,他想,那个东西是什么呢?意识就此中断了。
那东西是灰色的,巨大的,从背后悄悄过来,锁住呼吸,踮起脚尖,伸出爪子,想要搭上你的肩头。那熊一样的东西是……死。
它的爪子又举起来了,索南班丹遽然转身,却没有那东西,只有阳光。就这猛一转身,索南班丹脑袋里轰然一下,什么东西就迸裂开了。夏天的景物慢慢在眼中有了淡淡的红色,口中也有了腥甜的味道。
“我的眼睛出血了。它来了,来了。找不到你我也要回
..家了,我的白马。”
大概是十多年前吧,一个从首都来的医疗队到过这个偏远宁静的山区。他们为这里老人们如此强健震惊了,也为这些老人大都突然干干脆脆死去震骇不已。于是,其中一个老医生留下来,在山里盘桓了将近两年。索南班丹老人说:门巴用机器尝我们的水,称我们的空气。一个被迫还俗的喇嘛说:“这是要叫人尝够了病痛才死去。”人们就齐声抗议:哦啧!
门巴背着机器,还背一块黑板,他
把黑板竖立在随便什么地方,用红色画成管子:血脉:用蓝色画成云雾:大气、气压。他说,就是这个,就是这样。又画一个吹火时鼓起的腮帮一样的东西,又说,心,心脏。门巴把嘴靠在心脏上吹气,举手在头部的血管上把红色加深加重,最后叫血管“嘣”一声爆炸开来。
“嘣!”门巴说,然后捧着脑袋做成死去的样子。
后来,门巴在另外一个村子作同样讲解时,果然,一歪头就干干脆脆死了。
往山下走时,索南班丹那嗡嗡响的脑子想起了这件事情,拖挂着全套马具和沉重的身子,他还说:“嗬嗬,是个好门巴。”马具卸在院子里。
索南班丹躺到了房中的地板上,地板光滑凉爽,房子里朦胧的光线和空气中淡淡的尘土味道都像是那个景象了。闭上双眼,房子就成为声音的世界。赤脚踩过地板的声音,火苗抖动的声音,人们在楼梯上上下下奔忙的声音,人们交谈的声音,最后是哭声。
泪水降落下来了。落在他脸上,雨水落在地里、树上、石头上,四野充满了清新的气息,他的身体在这种气息中飘浮起来。
索南班丹躺在儿子的怀中:“阿爸,阿爸……”
“我要到你阿妈那里去了,”老人说,“叫亲人们回来送我,我等着。”
等他听到马蹄声响起时,老人又昏过去了。
这一次灵魂更加轻盈了,灵魂从窗户上出去,并且马上就感到了风的飞翔。风在下面,原来人的双脚是可以在风中的味道中行走的。风中是花、草、泥土,蒸腾而起的水的味道。索南班丹的灵魂从一..群群正在萌发新芽的树梢上,循着溪水往上游行走,下面的树不断变化,先是柏树,后来是银杉,再后来就是间杂的大叶杜鹃和落叶松树了。树林下面,浪花翻涌。
树林过渡到草地时,羊群出现了,羊群里腥热的气息冲天而起,使他不能降落到羊群中间。他看见孙儿玛尔果在草地上睡着了,于是就想进入他的梦中,于是就进入了孙儿的梦中。
“梦见了我吗,玛尔果?”
“你刚刚推门进来。”
“我要走了,永远离开你了。”
“不,爷爷。”
“梦中是什么都抓不住的,哪怕是一个要死的老头。”
孙儿哭了,泪水先使梦变热变烫,然后才流到梦的外面。
“你姐姐呢?”
“她到温泉去了。”这时索南班丹已从梦里出来,看见睡梦中的孙子说着梦话,他说姐姐不准他像以前一样跟到温泉去沐浴。脸上的泪水在太阳下闪闪发光。于是,索南班丹飞往温泉。这时,飞机隆隆作响,横过头顶,这是往返于北京和拉萨的定期航班。飞机在高高的天上,所有碧绿山峰和冰川的上面,像银子做成的梦境,闪闪发光。这时,索南班丹已经到了温泉边上。那个裸浴的女子,在温泉中央,多么像一轮皎洁月亮,一朵莲花含苞待放啊,年轻的纯洁啊。孙女一甩长发,从水中站立起来,仰望天空,正在成熟的身体闪闪发光。在浓重的硫黄味中,索南班丹的灵魂幸福地晕眩了。将逝的灵魂绕着美丽充满生命的躯体飞扬。温泉上的水汽使灵魂也变得有些沉重了。他不得不后退一些。飞机飞走了,她又仙女一般守护着女人最最美丽的地方,坐下,一切又渐渐融入一片温热之中,最后是美丽长发和新鲜的脸留在了水面上。水慢慢荡漾,那张脸因此慢慢失去了形状。
接着,索南班丹看到了自己的那匹白马。
几年前,他感到自己老了,就把白马放生上山了。这时白马远游跟着最新鲜的草和最凉爽
的风直到雪山下面。最后,春天最终要消失一阵了,夏天到来,流水日益壮大,高山上正在酝酿雪崩,马知道这个。现在,大地轻轻颤动起来。雪峰上传来隆隆声响,雪慢慢地从最高处倾覆下来。白马惊了,尾巴高竖,鬃毛飞扬,拼命向山下奔跑。
雪崩止息时,它看见了久违的主人,看到主人飞在天上。
于是,更拼命地向山下跑去。白马仿佛一道银色光芒,但也赶不上灵魂如此轻捷地飞翔。
灵魂归来了。
索南班丹已经不能通过躯体说话,而且一张脸也全部麻痹了。他不能向围着的家人、亲戚、乡亲做一个表示他已归来的表情。这次,灵魂被束缚住了,被框定在滚烫的东西中间。
但他抬起手臂,就那么吃力地轻轻抬起一点。人们立即就明白了。他被抬到屋外的平台上。四肢僵直麻木的老人面对渐渐西沉的夕阳。往事的影子显现,像眼前一张张模糊的脸,纷乱错落,涌现,又猛然一下消失。空洞的眼睛里一无所有,只有红光,晚霞一般燃烧。
老人实际上已经死了。听不到哭声和祈祷,眼睛里光芒正渐渐黯淡。趁他四肢温软,儿子亲手给他穿上上路的衣服,那是怎样的盛装啊。但针尖大一点亮光还在眼里闪烁不已。
“你是在等孙女回来?”儿子俯在他耳边问,那针尖大的亮光就闪动一下。
“还是等你的马?”
那针尖大的亮光又闪动一下。
寂静的黄昏里立即就响起羊群归栏的声音。孙女奔上楼来,长长的哭声拔地而起,像一柱旋风越升越高。老人双眼里那亮光就渐渐放大了。夕阳把环绕在他四周的人影拉得越来越长,堆叠在房子下边空旷的平地上。羊子咩咩叫唤,声音悲凉。美丽的牧羊女子披着一头美丽长发,向爷爷俯下身去。这个正在成熟的生命在老人额头上亲吻一下,老人得到祝福的灵魂就要上天国里去了。夕阳正向山野、河流、林子和牧场挥洒最后的金光。
“马!”
一串蹄声,索南班丹的坐骑到了。他的放生多年的坐骑。那时,他说:“你去吧,我老了,你像风一样自由自在了。”现在,白马飞奔而来,人们在这种境况里甚至弄不清楚它是一匹有血有肉的生灵还是一道灵魂之光。
儿子把父亲用过的全套鞍鞯拿来,放在老人身边:“阿爸,它来了,你的马。”
白马飞奔而来,鬃毛飞扬,草地、森林的颜色正在变得深沉幽暗。白马咴儿咴儿地嘶鸣起来。
老人的眼中滚出了硕大的钻石般的泪水。那光芒晶莹闪烁,夺人心魄。泪水滚落下来,眼中的光芒也就渐渐熄灭了。
顷刻之间,暗影立即袭满大地,松涛声和流水声立即高涨起来。
白马最后又回到山里,在月光底下。人们说,它就负着主人的灵魂一直越过了众多层叠的雪山。
月光下的银匠
每到满月之夜,人们就说,听啊,我们的银匠又在干活了。果然,就有美妙无比的敲击声从天上传到地下:叮咣!叮咣!叮叮咣咣!那轮银子似的月亮就把如水的光华倾洒到人间。看哪,我们伟大银匠的月亮啊!
—— href='9405/im'>《月光下的银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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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连名字都没有的奴隶,
被老土司赐予月亮的名字——达泽。
他的一生就这样与月亮永远连在了一起。
这个奴隶有一颗骄傲的心。
出逃后他成为一个技艺高超的银匠。
能打造出比天上的月亮还要圆满和轻盈的银月,
却没有一点银子为心爱的姑娘打造一副耳环。
与两代土司间的恩怨,终于把银匠的命运纠缠成莫大的悲剧。
银匠失去了巧手,也就失去了他的骄傲,
最终,他将生命也抛掷。
但人们把天边那轮满月永久送给了银匠。
叮咣,叮咣,叮叮咣咣。
每当满月升起,
月光里、月亮上就传来了银匠锻打银子的声音。
任萍
在故乡河谷,每当满月升起,人们就说:“听,银匠又在工作了。”
满月慢慢地升上天空,朦胧的光芒使河谷更加空旷,周围的一切都变得模糊而又遥远。这时,你就听吧,月光里,或是月亮上就传来了银匠锻打银子的声音:叮咣!叮咣!叮叮咣咣!于是,人们就忍不住要抬头仰望月亮。
人们说:“听哪,银匠又在工作了。”
银匠的父亲是个钉马掌的。真正说来,那个时代社会还没有这么细致的分工,那个人以此出名也不过是说这就是他的长处罢了——他真实的身份是洛可土司的家奴,有信送时到处送信,没信送时就喂马。有一次送信,路上看到个冻死的铁匠,就把那套家什捡来,在马棚旁边砌一座泥炉,叮叮咣咣地修理那些废弃的马掌。过一段时间,他又在路上捡来一个小孩。那孩子的一双眼睛叫他喜欢,于是,他就把这孩子背了回来,对土司说:“叫这个娃娃做我的儿子、你的小家奴吧。”
土司哈哈一笑说:“你是说我又有了一头小牲口?你肯定不会白费我的粮食吗?”
老家奴说不会的。土司就说:“那么好吧,就把你钉马掌的手艺教给他。我要有一个专门钉马掌的奴才。”正是因为这样,这个孩子才没有给丢在荒野里喂了饿狗和野狼。这个孩子就站在铁匠的炉子边上一天天长大了。那双眼睛可以把炉火分出九九八十一种颜色。那双小手一拿起锤子,就知道将要炮制的那些铁的冷热。见过的人都夸他会成为天下最好的铁匠,他却总是把那小脑袋从抚摩他的那些手下挣脱出来。他的双眼总是盯着白云飘浮不定的天边。因为养父总是带着他到处送信,少年人已经十分.喜欢漫游的生活了。这么些年来,山间河谷的道路使他的脚力日益强壮,和土司辖地里许多人比较起来,他已经是见多识广的人了。许多人他们终生连一个寨子都没有走出去过,可他不但走遍了洛可土司治下的山山水水,还几次到土司的辖地之外去过了呢。
有一天,父亲对他说:“我死了以后,你就用不着这么辛苦,只要专门为老爷收拾好马掌就行了。”
少年人就别开了脸去看天上的云,悠悠地飘到了别的方向。他的嘴上已经有了浅浅的胡须,已经到了有自己想法,而且看着老年人都有点嫌他们麻烦的年纪了。父亲说:“你不要太心高,土司叫你专钉他的马掌已经是大发慈悲了,他是看你聪明才这样的。”
他又去望树上的鸟。其实,他也没有非干什么,非不干什么的那种想法。他之所以这样,可能是因为对未来有了一点点预感。现在,他问父亲:“我叫什么名字呢,我连个名字都没有。”
当父亲的叹口气,说:“是啊,我想有一天有人会来告诉我你叫什么名字,那他们就是你的父母,我就叫他们把你带走,可是他们没有来。让佛祖保佑他们,他们可能已经早我们上天去了。”当父亲的叹口气,说:“我想你是那种不甘心做奴隶的人,你有一颗骄傲的心。”
年轻人叹了口气说:“你还是给我取个名字吧。”
“土司会给你取一个名字的。我死了以后,你就会有一个名字,你就真正是他的人了。”
“可我现在就想知道自己是谁。”
于是,父亲就带着他去见土司。土司是所有土司里最有学问的一个,他们去时,他正手拿一匣书,坐在太阳底下一页页翻动不休呢。土司看的是一本用以丰富词汇的书,这书是说一个东西除了叫这个名字之外,还可以有些什么样的叫法。这是一个晴朗的下午,太阳即将下山,东方已经现出了一轮新月淡淡的面容。口语中,人们把它叫作“泽那”,但土司指一指那月亮说:“知道它叫什么名字吗?”
当父亲的用手肘碰碰捡来的儿子,那小子就伸长颈子说:“泽那。”
土司就笑了,说:“我知道你会这样说的。这书里可有好多种名字来叫这种东西。”
当父亲的就说:“这小子他等不及我死了,请土司赐你的奴隶一个名字吧。”土司看看那个小子,问:“你已经懂得马掌上的全部学问了吗?”那小子想,马掌上会有多大的学问呢,但他还是说:“是的,我已经懂得了。”土司又看看他说:“你长得这么漂亮,女人们会想要你的。但你的内心里太骄傲了。我想不是因为你知道自己有一张漂亮的脸吧。你还没有学到养父身上最好的东西,那就是作为一个奴隶永远不要骄傲。但我今天高兴,你就叫天上有太阳它就发不出光来的东西,你就叫达泽,就是月亮,就是美如月亮。”当时的土司只是因为那时月亮恰好在天上现出一轮淡淡的影子,恰好手上那本有关事物异名的书里有好几个月亮的名字。如果说还有什么的话,就是土司看见修马掌的人有一张漂亮而有些骄傲的面孔而心里有些隐隐的不快,就想,即使你像月亮一样那我也是太阳,一下就把你的光辉给掩住了。
那时,土司那无比聪明的脑袋没有想到,太阳不在时,月亮就要大放光华。那个已经叫作达泽的人也没有想到月亮会和自己的命运有什么关系,和父亲磕了头,就退下去了。从此,土司出巡,他就带着一些新马掌,跟在后面随时替换。那声音那时就在早晚的宁静里回荡了:叮咣!叮咣!每到一个地方那声音就会进入一些姑娘的心房。土司说:“好好钉吧,有一天,钉马掌就不是一个奴隶的职业,而是我们这里一个小官的职衔了。至少,也是一个自由民的身份,就像那些银匠一样。我来钉马掌,都要付钱给你了。”
这之后没有多久,达泽的养父就死了。也是在这之后没有多久,一个银匠的女儿就喜欢上了这个钉马掌的年轻人。银匠的作坊就在土司高大的官寨外面。达泽从作坊门前经过时,那姑娘就倚在门框上。她不请他喝一口热茶,也不暗示他什么,只是懒洋洋地说:“达泽啦,你看今天会不会下雨啊?”或者就说:“达泽啦,你的靴子有点破了呀。”那个年轻人就骄傲地想:这小母马学着对人尥蹄子了呢。口里却还是说:是啊,会不会下雨呢。是啊,靴子有点破了呢。
终于有一天,他就走到银匠作坊里去了。
老银匠摘下眼镜看看他,又把眼镜戴上看看他。那眼镜是水晶石的,看起来给人深不见底的感觉。达泽说:“我来看看银器是怎么做出来的。”老银匠就埋下头在案台上工作了。那声音和他钉马掌也差不多:叮咣!叮咣!下一次,他再去,就说:“我来听听敲打银子的声音吧。”老银匠说:“那你自己在这里敲几锤子,听听声音吧。”但当银匠把一个漂亮的盘子推到他面前时,他竟然不知自己敢不敢下手了,那月轮一样的银盘上已经雕出了一朵灿烂的花朵。只是那双银匠的手不仅又脏又黑,那些指头也像久旱的树枝一样,枯萎蜷曲了。而达泽那双手却那么灵活修长,于是,他拿起了银匠樱桃木把的小小锤子,向着他以为花纹还须加深的地方敲打下去。那声音铮铮地竟那样悦耳。那天,临走时,老银匠才开口说:“没事时你来看看,说不定你会对我的手艺有兴趣的。”
第二次去,他就说:“你是该学银匠的,你是做银匠的天才。天才的意思就是上天生你下来就是做这个的。”
老银匠还把这话对土司讲了。土司说:“那么,你又算是什么呢?”
“和将来的他相比,那我只配做一个铁匠。”
土司说:“可是只有自由民才能做银匠,那是一门高贵的手艺。”
“请你赐给他自由之身。”
“目前他还没有特别的贡献,我们有我们的规矩不是吗?”
老银匠叹了口气,向土司说:“我的一生都献给你了,就把这点算在他的账上吧。那时,你的子民,我的女婿,他卓绝的手艺传向四面八方,整个雪山栅栏里的地方都会在传扬他的手艺的同时,念叨你的英名。”
“可是那又有什么意思呢?”
老土司这样一说,达泽感到深深绝望。不是因为别的,就是因为土司说得太有道理了。一个远远流布的名字和一个不为人知的名字的区别又在哪里,有名和无名的区别又在哪里呢?达泽的内心让声名的渴望燃烧,同时也感到声名的虚妄。于是,他说:“声名是没有意义的,自由与不自由也没有多大的关系,老银匠你不必请求了,让我回去做我的奴隶吧!”
土司就对老银匠说:“自由是我们的诱惑,骄傲是我们的敌人,你推荐的年轻人能战胜一样是因为不能战胜另外一样,我要遂了他的心愿。”土司这才看着达泽说,“到炉子上给自己打一把弯刀和一把锄头,和奴隶们在一起吧。”
走出土司那雄伟官寨的大门,老银匠就说:“你不要再到我的作坊里来了,你的这辈子不会顺当,你会叫所有爱你的人伤心的。”说完,老银匠就头也不回地走了。留下一地白花花的阳光在他的面前,他知道那是自己的泪光。他知道骄傲给自己带来了什么。他把铁匠炉子打开,给自己打弯刀和锄头。只有这时,他才知道自己失去了什么,他才知道自己是十分的想做一个银匠的,泪水就哗哗地流下来了。他叫了一声:“阿爸啦!”顺河而起的风掠过屋顶,把他的哭声撕碎,扬散了。他之所以没有在这个晚上立即潜逃,仅仅是因为还想看银匠的女儿一眼。天一亮,他就去了银匠铺子的门口,那女子下巴颏夹一把铜瓢在那里洗脸。她一看见他,就把那瓢里的水扬在地上,回屋去了。期望中的最后一扇门也就因为自己一时糊涂,一句骄傲的话而在眼前关闭了。达泽把那新打成的弯刀和锄头放到官寨大门口,转身走上了他新的道路。他看见太阳从面前升起来了,露水在树叶上闪烁着耀眼的光芒。风把他破烂的衣襟高高掀起。他感到骄傲又回到了心间。他甚至想唱几句什么,同时想起自己从小长到现在,从来就没有开口歌唱过。即或如此,他还是感到了生活与生命的意义。出走之时的达泽甚至没有想到土司的家规,所以,也就不知道背后已经叫枪口给咬住了。他迈开一双长腿大步往前,根本就不像是一个奴隶逃亡的样子。管家下令开枪,老土司带着少土司走来说:“慢!”
管家就说:“果然像土司你说的那样,这个家伙,你的粮食喂大的狗东西就要跑了!”
土司就眯缝起双眼打量那个远去的背影。他问自己的儿子:“这个人是在逃跑吗?”
十一二岁的少土司说:“他要去找什么?”
土司说:“儿子记住,这个人去找他要的东西去了。总有一天他会回来的。如果那时我不在了,你们要好好待他。我不行,我比他那颗心还要骄傲。”管家说:“这样的人是不会为土司家增加什么光彩的,开枪吧!”但土司坚定地阻止了。老银匠也赶来央求土司开枪:“打死他,求求你打死他,不然,他会..成为一个了不起的银匠的。”土司说:“那不正是你所希望的吗?”
“但他不是我的徒弟了呀!”
土司哈哈大笑。于是,人们也就只好呆呆地看着那个不像逃亡的人,离开了土司的辖地。土司的辖地之外该是一个多么广大的地方啊!那样辽远天空下的收获该是多么丰富而又艰难啊!土司对他的儿子说:“你要记住今天这个日子。如果这个人没有死在远方的路上,总有一天他会回来的。回来一个声名远扬的银匠,一个骄傲的银匠!你们这些人都要记住这一天,记住那个人回来时告诉他,老土司在他走时就知道他一定会回来99lib?。我最后说一句,那时你们要允许那个人表现他的骄傲,如果他真正成了一个了不起的银匠。因为我害怕自己是等不到那一天的到来了。”
小小年纪的少土司突然说:“不是那样的话,你怎么会说那样的话呢?”
老土司又哈哈大笑了:“我的儿子,你是配做一个土司的!你是一个聪明的家伙!只是,你的心胸一定要比这个出走的人双脚所能到达的地方还要宽广。”
事情果然就像老土司所预言的那样。
多年以后,在广大的雪山栅栏所环绕的地方,到处都在传说一个前所未有的银匠的名字。土司已经很老了,他喃喃地说:“那个名字是我起的呀!”而那个人在很远的地方替一个家族加工族徽,或者替某个活佛打制宝座和法器。土司却一天天老下去了,而他浑浊的双眼却总是望着那条通向西藏的驿道。冬天,那道路是多么寂寞呀,雪山在红红的太阳下闪着寒光。少土司知道,父亲是因为不能容忍一个奴隶的骄傲,不给他自由之身,才把他逼上了流浪的道路。现在,他却要把自己装扮成一个用非常手段助人成长的人物了。于是,少土司就说:“我们都知道,不是你的话,那个人不会有眼下的成就的。但那个人他不知道,他在记恨你呢,他只叫你不断听到他的名字,但不要你看见他的人。他是想把你活活气死呢!”
老土司挣扎着说:“不,不会的,他是一个聪明的孩子,他的名字是我给起下的。他一定会回来看我的,会回来给我们家做出最精致的银器的。”
“你是非等他回来不可吗?”
“我一定要等他回来。”少土司立即分头派出许多家奴往所有传来了银匠消息的地方出发去寻找银匠。但是银匠并不肯奉命回来。人家告诉他老土司要死了,要见他一面。他说,人人都会死的,我也会死,等我做出了我自己满意的作品,我就会回去了,就是死我也要回去的。他说,我知道我欠了土司一条命的。去的人告诉他,土司还盼着他去造出最好的银器呢。他说,我欠他们的银器吗?我不欠他们的银器。他们的粗糙食品把我养大。我走的时候,他们可以打死我的,但我背后一枪没响,土司家养的有不止一个在背后向人开枪的好手。所以,银匠说,我知道我的声名远扬,但我也知道自己这条命是从哪里来的,等我造出了最好的银器,我就会回去的。这个人扬一扬他的头,脸上浮现出骄傲的神情。那头颅下半部宽平,一到双眼附近就变得狭窄了,挤得一双眼睛鼓突出来,天生就是一副对人生愤愤不平的样子。这段时间,达泽正在给一个活佛干活。做完一件,活佛又拿出些银子,叫他再做一件,这样差不多有一年时间了。一天,活佛又拿出了更多的银子。银匠终于说,不,活佛,我不能再做了,我要走了,我的老主人要死了,他在等我回去呢。活佛说,那个叫你心神不定的人已经死了。我知道你是怎么想的,你是想在这里做出一件叫人称绝的东西,你就回去和那个人一起了断了。你不要说话,你是一个伟大的艺术家,但好多艺术家因为自己心灵的骄傲而不能伟大。我看你也是如此,好在那个叫你心神不定的人已经死了。银匠觉得自己的五脏六腑都叫这个人给看穿了,他问,你怎么知道土司已经死了,那你知道他叫什么名字吗?
活佛笑了,来,我叫你看一看别人不能看见的东西。我说过,你不是普通人,而是一个艺术家。
在个人修炼的密室里,活佛从神像前请下一碗净水,念动经咒,用一支孔雀翎毛一拂,净水里就出现图像了。他果然看见一个人手里握上了宝珠,然后,脸叫一块黄绸盖上了。他还想仔细看看那人是不是老土司,但碗里陡起水波,就什么也看不见了。
银匠听见自己突然在这寂静的地方发出了声音,像哭,也像是笑。
活佛说:“好了,你的心病应该去了。现在,你可以丢心落肚地干活,把你最好的作品留在我这里了。”活佛又凑近他耳边说,“记住,我说过你是一个伟大的艺术家。”也许是因为这房间过于密闭而且又过于寂静的缘故吧,银匠感到,活佛的声音震得自己的耳朵嗡嗡作响。
他又在那里做了许多时候,仍做不出来希望中的那种东西。活佛十分失望地叫他开路了。
面前的大路一条往东,一条向西。银匠在歧路上徘徊。往东,是土司辖地,自己生命开始的地方,可是自己欠下一条性命的老土司已经死了,少土司是无权要自己性命的。往西,是雪域更深远的地方,再向西,是更加神圣的佛法所来的克什米尔,一去,这一生恐怕就难以回到这东边来了。他就在路口坐了三天,没有看到一个行人。终于等来个人却是乞丐。那家伙看一看他说:“我并不指望从你那里得到一口吃食。”
银匠就说:“我也没有指望从你那里得到什么。不过,我可以给你一锭银子。”
那人说:“你那些火里长出来的东西我是不要的,我要的是从土里长出来的东西哩。”那人又说,“你看我从哪条路上走能找到吃食?再不吃东西我就要饿死,饿死的人是要下地狱的。”那人坐在路口祷告一番,脱下一只靴子,抛到天上落下来,就往靴头所指的方向去了。银匠一下子觉得自己非常饥饿。于是,他也学着乞丐的办法,脱下一只靴子,让它来指示方向。靴头朝向了他不情愿的东方。他知道自己这一去多半不会有什么好结果,就深深地叹口气,往命运指示的东方去了。他迈开大步往前,摆动的双手突然一阵阵发烫。他就说,手啊,你不要责怪我,我知道你还没有做出你想要做的东西,可我知道人家想要我的脑袋,下辈子,你再长到我身上吧。这时,一座雪山耸立在面前,银匠又说,我不会叫你受伤的,你到我怀里去吧,这样,你冻不坏,下辈子我们相逢时,你也是好好的。脚下的路越来越难走,那双手却在怀里安静下来了。
又过了许多日子,终于走到了土司的辖地。银匠就请每一个碰到的人捎话,叫他们告诉新土司,那个当年因为不能做银匠而逃亡的人回来了。他愿意在通向土司官寨的路上任何一个地方死去。如果可以选择死法,那他不愿意挨黑枪,他是有名气的,所以,他要体面地,像所有有名声的人都要的那样。少土司听了,笑笑说:“告诉他,我们不要他的性命,只要他的手艺和名声。”
这话很快就传到了银匠的耳朵里。但他一回到这块土地上就变得那么骄傲,嘴上还是说,我为什么要给他家打造银器呢。谁都知道他是因为土司不叫他学习银匠的手艺才愤而逃亡的。土司没有打死他,他自然就欠下了土司的什么。现在他回来了,成了一个声名远扬的银匠。现在,他回来还债来了。欠下一条命,就还一条命,不用他的手艺作为抵押。人们都说,以前那个钉马掌的娃娃是个男子汉呢。银匠也感到自己是一个英雄了,他是一个慷慨赴死的英雄。他骄傲的头就高高地抬了起来。每到一个地方,人们也都把他当成个了不起的人物,为他奉上最好的食物。这天,在路上过夜时,人们为他准备了姑娘,他也欣然接受了。事后,那姑娘问他,听说你是不喜欢女人的。他说是的,他现在这样也无非是因为自己活不长了,所以,任何一个女人都伤害不了他了。那姑娘就告诉他说,那个伤害了他的女人已经死了。银匠就深深地叹了口气。那姑娘也叹了口气说,你为什么不早点回来呢。你早点回来的话我就还是个处女,你就是我的第一个男人。这话叫银匠有些心痛。他问,谁是你的第一个。姑娘就咯咯地笑了,说,像我这样漂亮的女子,在这块土地上,除了少土司,还有谁能轻易得到呢。不信的话,你在别的女人那里也可以证明。这句话叫他一夜没有睡好。从此,他向路上碰到的每一个有姿色的女人求欢。直到望见土司那雄伟官寨的地方,也没有碰上一个少土司没有享用过的女子。现在,他对那个少年时代的游戏里曾经把他当马骑过的人已经是满腔仇恨了。
他在心里暗暗发誓,决不为这家土司做一件银器,就是死也不做。他伸出双手说,手啊,没有人我可以辜负,就让我辜负你吧。于是,就甩开一双长腿迎风走下了山冈。
少土司这一天正在筹划他作为新的统治者,要做些什么有别于老土司的事情。他说,当初,那个天生就是银匠的人要求一个自由民的身份,就该给他。他对管家说,死守着老规矩是不行的。以后,对这样有天分的人,都可以向我提出请求。管家笑笑说,这样的人,好几百年才出一个呢。岗楼上守望的人就在这时进来报告,银匠到了。少土司就领着管家、妻妾、下人好大一群登上平台。只见那人甩手甩脚地下了山冈正往这里走来。到了楼下,那紧闭的大门前,他只好站住了。太阳正在西下,他就被高高在上的那一群人的身影笼罩住了。
他只好仰起脸来大声说:“少爷,我回来了!”
管家说:“你在外游历多年,阅历没有告诉你现在该改口叫老爷了吗?”
银匠说:“正因为如此,我知道自己欠着土司家一条命,我来归还了。”
少土司挥挥手说:“好啊,你以前欠我父亲的,到我这里就一笔勾销了。”
少土司又大声说:“我的话说在这亮晃晃的太阳底下,你从今天起就是真正的一个自由民了!”
寨门在他面前隆隆地打开。少土司说:“银匠,请进来!”银匠就进去站在了院子中间。满地光洁的石板明晃晃地刺得他睁不开双眼。他只听到少土司踩着鸽子一样咕咕叫的皮靴到了他的面前。少土司说,你尽管随便走动好了,地上是石头不是银子,就是一地银子你也不要怕下脚呀!银匠就说,世上哪会有那么多的银子。少土司说,有很多世上并不缺少的东西有什么意思呢。你也不要提以前那些事情了。既然你这样的银匠几百年才出一个,我当然要找很多的银子来叫你施展才华。他又叹口气说:“本来,我当了这个土司觉得没意思透了。以前的那么多土司做了那么多的事情,叫我不知道再干什么才好。你一回来就好了,我就到处去找银子让你显示手艺,让我成为历史上打造银器最多的土司吧。”
银匠听见自己说:“你们家有足够的银子,我看你还是给我当学徒吧。”
管家上来就给了他一个嘴巴。
少土司却静静地说:“你刚一进我的领地就说你想死,可我们历来喜欢有才华的人,才不跟你计较,莫不是你并没有什么手艺?”
一缕鲜血就从银匠达泽的口角流了下来。
少土司又说:“就算你是一个假银匠我也不会杀你的。”说完就上楼去了。少土司又大声说:“把我给银匠准备的宴席赏给下人们吧。”
骄傲的银匠就对着空荡荡的院子说,这侮辱不了我,我就是不给土司家打造什么东西。我要在这里为藏民打造出从未有过的精美的银器,我只要人们记得我达泽的名字就行了。银匠在一个岩洞里住了下来。第二天,太阳升起的时候,达泽已经带着他的银匠家什走在大路上了。他愿意为土司的属民们无偿地打造银器。但是人们都对他摊摊双手说,我们肯定想要有漂亮的银器,可我们确实没有银子。银匠带着绝望的心情找遍了这片土地上所有的人:奴隶,百姓,喇嘛,头人。他几乎是用哀求的口吻对那些人说,让我给你们打造一个世界上绝无仅有的银器吧。那些人都对他木然地摇头,那情形好像他们不但不知道这世界上有着精美绝伦的东西,而且连一点同情心都没有了似的。最后,他对人说,看看我这双手吧,难道它会糟蹋了你们的那些白银吗?可惜银匠手中没有银子,他先把这只更加修长的手画在泥地上,就匆匆忙忙跑到树林里去采集松脂。松脂是银匠们常用的一种东西,雕镂银器时作为衬底。现在,他要把手的图案先刻画在软软的松脂上。他找到了一块,正要往树上攀爬,就听见看山狗尖锐地叫了起来,接着一声枪响,那块新鲜的松脂就在眼前迸散了。银匠也从树上跌了下来,一支枪管冷冷地顶在了他的后脑上。他想土司终于下手了,一闭上眼睛,竟然就嗅到了那么多的花草的芬芳,而那银匠们必用的松脂的香味压过了所有的芬芳在林间飘荡。达泽这才知道自己不仅长了一双银匠的手,还长着一只银匠的鼻子呢。他甩下两颗大愿未了的眼泪,说:“你们开枪吧。”
守林人却说:“天哪,是我们的银匠呀!我怎么会对你开枪呢。虽然你闯进了土司家的神树林,但土司都不肯杀你,我也不会杀你的。”银匠就禁不住倒吸了一口凉气,一时忘形又叫自己欠下了土司家一条性命。人说狗有三条命,猫有七条命,但银匠知道自己是不可能有两条性命的。神树也就是寄魂树和寄命树,伤害神树是一种人人诅咒的行为。银匠说:“求求你,把我绑起来吧,把我带到土司那里去吧。”
守林人就把他绑起来,狗一样牵着到土司官寨去了。这是初春时节,正是春意绵绵使人倦怠的时候,官寨里上上下下的人都睡去了。守林人把他绑在一根柱子上就离开了,说等少土司醒了你自己通报吧,你把他家六世祖太太的寄魂树伤了。当守林人的身影消失在融融的春日中间,银匠突然嗅到高墙外传来了细细的苹果花香,这才警觉到又是一年春天了。想到他走过的那么多美丽的地方,那些叫人心旷神怡的景色,他想,达泽你是不该回到这个地方来的。回来是为了还土司一条性命,想不到一条没有还反倒又欠下了一条。
守林人绑人是训练有素的,一个死扣结在脖子上,使他只能昂着头保持他平常那骄傲的姿势。银匠确实想在土司出现时表现得谦恭一些,但他一低头,舌头就给勒得从口里吐了出来,这样,他完全就是一条在骄阳下喘息的狗的样子了。这可不是他愿意的。于是,银匠的头又骄傲地昂了起来。他看到午睡后的人们起来了,在一层层楼面的回廊上穿行,人人都装作没有看见他给绑在那里的样子。下人们不断地在土司房中进进出出。
银匠就知道土司其实已经知道自己给绑在这里了。为了压抑住心中的愤怒,他就去想,自己根据双手画在泥地上的那个徽记肯定已经晒干,而且叫风抹平了。少土司依然不肯露面。银匠求从面前走过的每一个人替他通报一声,那上面仍然没有反应。银匠就哭了,哭了之后,就开始高声叫骂。少土司依然不肯露面。银匠又哭,又骂。这下上上下下的人都说,这个人已经疯了。银匠也听到自己脑子里尖厉的声音在鸣叫,他也相信自己可能疯了。少土司就在这个时候出现在高高的楼上,问:“你们这些人,把我们的银匠怎么了?”没有一个人回答。少土司又问:“银匠你怎么了?”
银匠就说:“我疯了。”
少土司说:“我看你是有点疯了。你伤了我祖先的寄魂树,你看怎么办吧。”
“我知道这是死罪。”
“这是你又一次犯下死罪了,可你又没有两条性命。”
“……”
少土司就说:“把这个疯子放了。”
果然就松绑,就赶他出门。他就拉住了门框大叫:“我不是疯子,我是银匠!”
大门还是在他面前哐啷啷关上了,只有大门上包着门环的虎头对着他龇牙咧嘴。从此开始,人们都不再把他当成一个银匠了。起初,人们不给银子叫他加工,完全是因为土司的命令。现在,人们是一致认为他不是个银匠了。土司一次又一次赦免了他,可他逢人就说:“土司家门上那对银子虎头是多么难看啊!”
“那你就做一对好看的吧。”
可他却说:“我饿。”可人们给他的不再是好的吃食了。
他就提醒人们说,我是银匠。人们就说,你不过是一个疯子。你跟命运作对,把自己弄成了一个疯子。而少土司却十分轻易就获得了好的名声,人们都说,看我们的土司是多么善良啊,新土司的胸怀是多么宽广。少土司则对他的手下人说,银匠以为做人有一双巧手就行了,他可能永远也不会知道做一个人还要有一个聪明的脑子。少土司说,这下他恐怕真的要成为一个疯子了,如果他知道其实是斗不过我的话。这时,月光里传来了银匠敲打白银的声音:叮咣!叮咣!叮咣!那声音是那么的动听,就像是在天上那轮满月里回荡一样。循声找去的人们发现他是在土司家门前那一对虎头上敲打。月光也照不进那个幽深的门洞,他却在那里叮叮咣咣地敲打。下人们拿了家伙就要冲上去,但都给少土司拦住了。少土司说:“你是向人们证明你不是疯子,而是一个好银匠吗?”
银匠也不出来答话。
少土司又说:“嗨!我叫人给你打个火把吧。”
银匠这才说:“你准备刀子吧,我马上就完,这最后几下,就那么几根胡须,不用你等多久。我只要人们相信我确实是一个银匠。当然我也疯了,不然怎么敢跟你们作对呢。”
少土司说:“我为什么要杀你,你不是知错了吗?你不是已经在为你的主子干活了吗?我还要叫人赏赐你呢。”
这一来,人们就有些弄不清楚,少土司和银匠哪个更有道理了,因为这两个人说的都有道理。但人们都感到了,这两个都很正确的人,还在拼命要证明自己是更加有道理的一方。这有什么必要呢?人们问,这有什么必要呢?证明了道理在自己手上又有什么好处呢?而且就更不要说这种证明方式是多么奇妙了。银匠干完活儿出来不是说,老爷,你付给我工钱吧。而是说,土司你可以杀掉我了。少土司说,因为你证明了你自己是一个银匠吗?不,我不会杀你的,我要你继续替我干活。银匠说,不,我不会替你干的。少土司就从下人手中拿过火把进门洞里去了。人们都看到,经过了银匠的修整,门上那一对虎头显得比往常生动多了,眼睛里有了光芒,胡须也似乎随着呼吸在颤抖。
少土司笑笑,摸摸自己的胡子说:“你是一个银匠,但真的是一个最好的银匠吗?”
银匠就说:“除去死了的,和那些还没有学习手艺的。”少土司说:“如果这一切得到证明,你就只想光彩地死去,是吗?”
银匠就点了点头。
少土司说:“好吧。”就带着一干人要离开了。银匠突然在背后说:“你一个人怎么把那么多的女人都要过了。”
少土司也不回头,哈哈一笑说:“你老去碰那些我用过的女人,说明你的运气不好。你就要倒霉了。”银匠就对着围观的人群喊道:“我是一个疯子吗?不!我是一个银匠!人家说什么,你们就说什么,你们这些没有脑子的家伙。你们有多么可怜,你们自己是不知道的。”人们就对他说,趁你的脖子还顶着你的脑袋,你还是操心操心你自己。银匠又旁若无人地说了好多话,等他说完,才发现人们早已经走散了,面前只有一地微微动荡的月光,又冷又亮。
银匠想起少土司对他说,我会叫你证明你是不是一个最好的银匠的。回到山洞里去的路上,达泽碰到了一个姑娘,他就带着她到山洞里去了。这是一个来自牧场的姑娘,通体都是青草和牛奶的芳香。她说,你要了我吧,我知道你在找没人碰过的姑娘。其实那些姑娘也不都是土司要的,新土司没有老土司那么多学问,但也没有老土司那么好色。他叫那些姑娘那样说,都是存心气你的。银匠就对这个处女说,我爱你。我要给你做一副漂亮的耳环。姑娘说,你可是不要做得太漂亮,不然就不是我的,而是土司家的了。银匠就笑了起来,说,我还没有银子呢。姑娘就叹了口气,偎在他怀里睡了。银匠也睡着了。他做了一个梦,梦见自己给这姑娘打了一副耳环,正面是一枚美丽的树叶,上面有一颗盈盈欲坠的露珠。背面正好就是他想作为自己徽记的那个修长灵巧的手掌。醒来时,那副耳环的样子还在眼前停留了好一会儿。他叹了口气,身旁的姑娘平匀的呼吸中,依然是那些高山牧场上的花草的芬芳。又一个黎明来到了,曙色中传来了清脆的鸟鸣。银匠也不叫醒那姑娘就独自出门去了。他忽然想到,这副耳环就是他留在这世上最为精湛的东西了。要获得做这副耳环的银子,只有去求土司了。太阳升起时,他又来到了土司家门前,昨晚的小小改动确实使这大门又多了几分威严。太阳把他的身影拉得很长,他望着那是自己又不是自己的影子想,让我为这个姑娘去死,让我骗一骗土司吧。于是,他就大叫一声,在土司官寨的门口跪下了。
这回,很快就有人进去通报了。少土司站在平台上说,我就不下去接你了,你上来和我一起用早茶吧。
银匠抬头说,你拿些银子让我给你家干活吧。我想不做你家的奴才,我想错了,我始终是你家的奴才,这没有什么好说的。
少土司说,你果然还算是聪明人。你声称自己是最好的银匠,带了一个不好的头,如今,好多银匠都声称自己是天下最好的银匠了。这是你的罪过,但我有宽大的胸怀,我已经原谅你了,你从地上起来吧。
当他听说有那么多人都声称自己是最好的银匠时,心里就十分不快了。现在,仅仅就是为了证明那些人是一派谎言,他也会心甘情愿给土司干活了。他说,请土司发给我银子吧。
少土司却问,你说银匠最爱什么。
他说,当然是自己的双手。
少土司说,那个想收你做女婿,后来又怂恿我杀了你的老银匠怎么说是眼睛呢?
银匠就说,土司你昨晚看见了,好的银匠是不要眼睛也要双手的。
少土司就笑了,说,我记下了,如果你今后再犯什么,我就取你的眼睛,不要你的双手。
太阳朗朗地照着,银匠还是感到背上爬上了一股凛凛的寒气。他说,那时,土司你就赐我死好了。
少土司朗声大笑,说,我要留下你的双手给我干活呢。
银匠想,他不知要怎么地算计我,可他也不知道我是要匀他的银子替那姑娘做一副耳环呢。于是,又一次请求,给我一点活儿干吧,匠人的手不干活是会闲得难受的。
少土司说,你放宽心再玩些日子。我要组织一次银匠比赛,把所有号称自己是天下最好的银匠都招来,你看怎么样?银匠就很灿烂地笑了,银匠说,那就请你恩准我随便找点活儿干干,你不说话,谁也不敢拿活儿给我干啊。少土司说,一个土司难道不该这样吗?说句老实话,当年如果我是土司,你连逃跑的想头都不敢有。不过既然那些银匠都在干活,那么,你也可以去找活儿干了。不然,到时候赢了还好,若是你输了,会怪我不够公平呢。像个爱名声的人,我也很爱自己的名声呢。
银匠找到活儿干了,每样活计里面攒下一丁点银子。直到凑齐了一只耳环的银子时,那个牧场姑娘也没有露面。少土司则在紧锣密鼓地筹备银匠比赛,精致的帖子送到了四面八方。从西边来了三十个银匠,北边来了二十个银匠,南边那些有着世仇的地方,也来了十个银匠,从东边的汉地也来了十个银匠。据说,那广大汉地的官道上,还有好多银匠风尘仆仆地正在路上呢。银匠们住满了官寨里所有空着的房间。四村八寨的人们也都赶来了,官寨外边搭满了帐房。到了夜半,依然歌声不断。明天就要比赛了,一轮明月正在天上趋于圆满。银匠支好炉子,把工具一样样摆在月光下面。而且,他听见自己在唱歌!从小到大,他是从来没有唱过歌的。他藏书网想自己肯定是不会唱歌的,但喉咙自己歌唱起来了。银匠就唱着歌,开始替那个不知名字的姑娘做耳环了。太阳升起时耳环就做好了,果然就和梦中见到的一模一样。他说,可惜只有一只,不然我也用不着去比赛了。他想,哪个银匠不偷点儿银子呢?你说不偷也不会有人相信。早知如此,不要等到现在才动手,那还不是把什么想做的东西都做出来了。他把家什收拾好,把耳环揣在怀里,就往比赛的地方去了。
少土司把比赛场地设在官寨那宽大的天井里。银匠们围着天井坐成一圈,座下都铺上了暖和的兽皮。土司还破例把寨子向百姓们开放了。九层回廊上层层叠叠地尽是人头。银匠达泽发现那个有着青草芳香的姑娘也在人群中间,就对她扬了扬手。姑娘指指外边的果园,银匠知道她是要他比赛完了在那里等她。银匠就摸了摸自己的耳朵。这时,少土司走到了他的面前,说,你要保重你自己,输了我就砍下你的双手,你说过你最爱你的双手。银匠立即就觉双手十分不安地又冷又热。但他还是自信地笑笑说,我不会输的。少土司又说,手艺人就是这样,毛病太多了,你可不要犯那些毛病,不然我同样不会放过你的。
少土司又问:“记住了?”
银匠说:“记住了。”
“我只是怕你到时候又忘了。”
少土司回到二楼他的座位上,挥挥手,一筐银圆就哐啷啷从楼上倒到天井里了。
开初的几个项目,都是达泽胜了。少土司亲自下来给他挂上哈达。
夜晚也就很快到来了。银匠们用了和土司一样的食品:蜜酒、奶酪、熊肉和一碗燕麦粥。用完饭,少土司还和银匠们议论一阵各地的风俗。这时,月亮升起来了。又一筐银圆从楼上倒了下去。少土司说:“像玩儿一样,你们一人打一个月亮吧,看哪个的最大最亮。”
立时,满天的叮叮咣咣的声音就响了起来。很快,那些手下的银子月亮不够大也不够圆满的都住了手承认失败了。只有银匠达泽的越来越大,越来越圆,越来越亮,真正就像是又有一轮月亮升起来了一样。起先,银匠是在月亮的边上,举着锤子不断地敲打:叮咣!叮咣!叮咣!谁会想到一枚银圆可以变成这样美丽的一轮月亮呢。夜渐渐深了,那轮月亮也越来越大,越来越晶莹灿烂了。后来银匠就站到那轮月亮上去了。他站在那轮银子的月亮中央去锻造那月亮。后来,每个人都觉得那轮月亮升到了自己面前了。他们都屏住了呼吸,要知道那已是多么轻盈的东西了啊!那月亮就悬在那里一动不动了。月亮理解人们的心意,不要在轻盈的飞升中带走他们伟大的银匠,这个从未有过的银匠。天上那轮月亮却渐渐西下,折射的光芒使银匠的月亮发出了更加灿烂的光华。
人群中欢声骤起。
银匠在月亮上直了直腰,就从那上面走下来了。
有人大叫,你是神仙,你上天去吧!你不要下来!但银匠还是从月亮上走下来了。
银匠对着人群招了招手,就径直出了大门到外边去了。
少土司宣布说,银匠达泽获得了第一名。如果他没有别的不好的行为,那么,明天就举行颁奖大会。人们的欢呼声使官寨都轻轻摇晃起来。人们散去时,少土司说,看看吧,太多的美与仁慈会使这些人忘了自己的身份的。管家问,我们该把那银匠怎么办呢?少土司说,他成了老百姓心中的神仙,那就没有再活的道理了。这个人永远不知道适可而止。少土司发了一通议论,才吩咐说,跟着银匠,他自己定会触犯比赛时我们公布了的规矩的。管家说,要是抓不住把柄又怎么办呢?少土司说:“你们把心放在肚子里。凡是自以为是的人,他们都会犯下过错的。因为他不会把别的什么放在眼里。”
银匠在果园里等到了那个牧场姑娘。她的周身有了更浓郁的花草的芬芳。银匠说:“你在今天晚上怀上我的儿子吧。”
姑娘说:“那他一定会特别漂亮。”
她不知道银匠的意思是说,也许,过了今天他就要死了,他要在这个世界上留下一个不信服命运的天才的种子。于是,他要了姑娘一次,又要了姑娘一次。最后在草地上躺了下来。这时,月亮已经下去了。他望着渐渐微弱的星光想,一个人一生可以达到的,自己在这一个晚上已经全部达到了,然后就睡着了。又一天的太阳升起来了,他拿出了那只耳环,交给姑娘说:“那轮月亮是我的悲伤,这只耳环是我的欢乐,你收起来吧。”
姑娘欢叫了一声。
银匠说:“要知道你那么喜欢,我就该下手重一点,做成一对了。”
姑娘就问:“都说银匠会偷银子,是真的?”
银匠就笑笑。
姑娘又问:“这只耳环的银子也是偷的?”
银匠说:“这是我唯一的一次。”
埋伏在暗处的人们就从周围冲了出来,他们欢呼抓到偷银子的贼了。银匠却平静地说:“我还以为你们要等到太阳再升高一点动手呢。”被带到少土司跟前时,他把这话又重复了一遍。少土司说:“这有什么要紧呢,太阳它自己会升高的。就是地上一个人也没有了,它也会自己升高的。”
银匠说:“有关系的,这地上一个人也没有了,没人可戏弄,你的日子就不好过了。”
少土司说:“天哪,你这个人还是个凡人嘛,比赛开始前我就把该告诉你的都告诉你了,为什么还要抱怨呢。再说偷点儿银子也不是死罪,如果偷了,砍掉那只偷东西的手不就完了吗?”
银匠一下就抱着手蹲在了地上。
按照土司的法律,一个人犯了偷窃罪,就砍去那只偷了东西的手。如果偷东西的人不认罪,就要架起一口油锅,叫他从锅里打捞起一样东西。据说,清白的手是不会被沸油烫伤的。
官寨前的广场上很快就架起了一口这样的油锅。
银匠也给架到广场上来了。那个牧场姑娘也架在他的身边。几个喇嘛煞有介事地对着那口锅念了咒语,锅里的油就十分欢快地沸腾起来。有人上来从那姑娘耳朵上扯下了那一只耳环,扔到油锅里去了。少土司说,银匠昨天沾了女人,还是让喇嘛给他的手念念咒语,这样才公平。银匠就给架到锅前了。人们看到他的手伸到油锅里去了。广场上立即充满了一股奇怪的味道。银匠把那只耳环捞出来了。但他那只灵巧的手却变成了黑色,肉就丝丝缕缕地和骨头分开了。少土司说,我也不惩罚这个人了,有懂医道的人给他医手吧。但银匠对着沉默的人群摇了摇头,就穿过人群走出了广场。他用那只好手举着那只伤手,一步步往前走着,那手也越举越高,最后,他几乎是在踮着脚行走了。人们才想起银匠他忍受着的是多么巨大的痛苦。这时,银匠已经走到河上那道桥上了。他回过身来看了看沉默的人群,纵身一跃,他那修长的身子就永远从这片土地上消失了。
那个牧场姑娘大叫一声昏倒在地上。
少土司说:“大家看见了,这个人太骄傲,他自己死了。我是不要他去死的。可他自己去死了。你们看见了吗?!”
沉默的人群更加沉默了。少土司又说:“本来罪犯的女人也就是罪犯,但我连她也饶恕了!”
少土司还说了很多,但人们不等他讲完就默默地散开了,把一个故事带到他们各自所来的地方。后来,少土司就给人干掉了。到举行葬礼时也没有找到双手。那时,银匠留下的儿子才一岁多一点。后来流传的银匠的故事,都不说他的死亡,而只是说他坐着自己锻造出来的月亮升到天上去了。每到满月之夜,人们就说,听啊,我们的银匠又在干活了。果然,就有美妙无比的敲击声从天上传到地上:叮咣!叮咣!叮叮咣咣!那轮银子似的月亮就把如水的光华倾洒到人间。看哪,我们伟大银匠的月亮啊!天涯在线书库《www.tianyabook.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