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涯在线书库《www.tianyabook.com》 《易卜生戏剧》 第一幕 五月十七日,挪威独立纪念日。宫廷侍从官家园子里正在开群众庆祝会。园子后方有人跳舞奏乐。树林里挂着五颜六色的灯火。中间靠后有一座演说台。右边是供应茶点的帐篷的入口,帐篷前面摆着一张桌子和几条长凳。前方左首还有一张桌子,桌上摆着鲜花,四面放着躺椅。 一大群人。伦德斯达胸前纽孔上挂着委员会徽章,站在演说台上。凌达尔也戴着委员会徽章,站在桌子左边。 伦德斯达 ——所以,诸位朋友,诸位同胞,我祝贺咱们的自由。咱们的自由是从祖宗手里传下来的,咱们要为自己和子孙把它好好地保持住。纪念节万岁!五月十七日独立节万岁! 群众 万岁!万岁!万岁! 凌达尔 (伦德斯达正从演说台上走下来)还有伦德斯达老先生万岁! 群众中几个人 (不满意的声音)嘘!嘘! 许多人的声音 (盖过了别人的声音)伦德斯达万岁!伦德斯达老先生万岁!万岁! 群众逐渐散开。孟森和他的儿子巴斯丁以及史丹斯戈、阿斯拉克森从人堆里挤到前面来。 孟森 这老家伙是个过时货! 阿斯拉克森 他讲的是本地老一套的情况!嘿嘿! 孟森 我记得他年年说来说去老是这一套!上这边来吧。 史丹斯戈 不,不,孟森先生,你走错了。咱们把你小姐撂在后头了。 孟森 啊,没关系,瑞娜会找到咱们的。 巴斯丁 没问题,有赫黎陪着她。 史丹斯戈 赫黎? 孟森 对,赫黎。(很亲热地用胳臂肘推推史丹斯戈)你怕什么,这儿有我,还有别人。快走!这儿人少了,咱们可以细谈一谈—— 说话时在左面的桌子旁边坐下。 凌达尔 (走过来)对不起,孟森先生——这张桌子有人定下了。 史丹斯戈 定下了?谁定的? 凌达尔 侍从官他们定的。 史丹斯戈 什么侍从官不侍从官的!他们一个都没来! 凌达尔 不错,可是他们一会儿就来。 史丹斯戈 回头让他们另找地方。(坐下) 伦德斯达 (用手按着椅子)不行,这张桌子定下了,说什么都不行。 孟森 (站起来)走吧,史丹斯戈先生,那儿也有好座位。(向右走)茶房!哼,连个茶房都没有。委员会办事真马虎。喂,阿斯拉克森,你进去给我们拿四瓶香槟酒。要顶好的。告诉他们记孟森的账! 阿斯拉克森走进帐篷,其余三人各自坐下。 伦德斯达 (悄悄走过来,向史丹斯戈)你别生气。 孟森 生气!哪儿的话!没有的事! 伦德斯达 (还是向史丹斯戈)这不是我的主意,是委员会决定下来的。 孟森 那还用说,委员会怎么吩咐,咱们就该怎么办。 伦德斯达 (还是那样)你想,这是在侍从官自己园子里。今天晚上他好意把园子借给咱们开庆祝会,咱们不能不—— 史丹斯戈 伦德斯达先生,我们在这儿很舒服——只要没人搅我们——我是指群众说的。 伦德斯达 (不动声色)好,那就没事了。(走向后方) 阿斯拉克森 (从帐篷里出来)茶房马上就拿酒来。 孟森 委员会给他们特别留下一张桌子,不许人坐!别的日子还不说,偏偏在咱们的独立纪念日!只要瞧瞧这件事,就知道咱们这儿是什么局面了。 史丹斯戈 你们这班好好先生为什么连气儿都不吭? 孟森 这是好几代的老脾气了。 阿斯拉克森 史丹斯戈先生,本地老一套的情况你不熟悉,要是你知道一点儿—— 茶房 (拿着香槟酒上)是您这儿要酒吗? 阿斯拉克森 不错,是这儿。把瓶子打开。 茶房 (斟酒)孟森先生,是不是记您的账? 孟森 都记我的账,放心,漂不了。(茶房下) 孟森 (跟史丹斯戈碰杯)史丹斯戈先生,我们欢迎你!能跟你交朋友,我心里真痛快。我觉得像你这么个人能在我们这儿住下,真是地方上的光荣。你的大名,我们在报纸上早看熟了。史丹斯戈先生,你生就一副好口才,并且热心公益。我想你会用全副精神为——嗯——为—— 阿斯拉克森 为改善本地情况而努力。 孟森 嗯,对,为改善本地情况而努力。我敬你一杯。(大家喝酒) 史丹斯戈 不论我干什么,我一定把全副精神拿出来。 孟森 好!好!为这句话再干一杯。 史丹斯戈 不行了,我已经—— 孟森 喔,哪儿的话!再干一杯,咱们一言为定。 大家碰杯豪饮,继续谈话,巴斯丁不断给大家斟酒。 孟森 现在既然谈起这件事,我老实告诉你,作威作福、大权独揽的人不是侍从官本人。躲在后头出主意捣鬼的是伦德斯达那老家伙。 史丹斯戈 我听见好些人都这么说。我不明白像他那么个自由党—— 孟森 你说的是伦德斯达?你说安德·伦德斯达是个自由党?不错,他年轻没爬上梯子的时候参加过自由党。后来他继承了他父亲的国会议员席。天啊!我们这儿什么都是世袭的。 史丹斯戈 这些坏事总得想法子清除才行。 阿斯拉克森 对,真他妈的,史丹斯戈先生,看你有办法没有! 史丹斯戈 我不是说我有—— 阿斯拉克森 你有办法!你干这个正合适。你这人,像老话说的,能言善辩,口若悬河。你不但嘴能说,笔下也来得快。你知道,我的报纸可以任凭你使唤。 孟森 要下手,就得快。初选还有三天就要投票了。 史丹斯戈 你要是当选了,你的私事能不能让你腾出手来? 孟森 我的私事当然要受影响。可是要是为了公众利益必须这么办,我也只好把自己的事搁起来。 史丹斯戈 好,好极了!你已经有了一个党,这一点我看得很清楚。 孟森 我敢说,大多数有进取心的青年—— 阿斯拉克森 喂,喂,小心奸细! 丹尼尔·海瑞从帐篷里出来。他眯缝着近视眼四面张望,一步一步走过来。 海瑞 我想借条空凳子,我要到那边去坐。 孟森 你看,这些长凳子都是钉死了的。你就在这桌上坐着好不好? 海瑞 在这桌上?啊,好极了。(坐下)嗳呀!是香槟酒吧! 孟森 是的,你要喝一杯吗? 海瑞 喔,不喝,谢谢!伦铎尔曼太太的香槟酒——也罢,喝半杯奉陪奉陪。可惜没杯子。 孟森 巴斯丁,去拿只杯子来。 巴斯丁 阿斯拉克森,你去拿。 阿斯拉克森走进帐篷。半晌无声。 海瑞 诸位先生,别让我打断你们的话头儿。千万别——!啊,劳驾,阿斯拉克森。(向史丹斯戈鞠躬)这位脸很生——大概是新到的客人吧!莫非就是著名律师史丹斯戈先生? 孟森 正是。(给他们介绍)这位是史丹斯戈先生,这位是丹尼尔·海瑞先生—— 巴斯丁 一位资本家。 海瑞 从前倒是。现在资本都没了,都从我手指缝里漏出去了。可是我没破产,诸位别误会。 孟森 喝吧,喝吧,趁着酒还有泡沫儿。 海瑞 可是无赖的行为——欺骗的手段,诸如此类的事情——我不多说了。我相信这只是暂时的情形。等我把那些官司和另外几件小事情撕掳开了,我就要动手对付那只有官衔的老狐狸精了。咱们先喝一杯庆祝庆祝,怎么样? 史丹斯戈 我想先听听你说的贵族老狐狸精是谁。 海瑞 嘻嘻!朋友,你别慌。你当我是指孟森先生说的吗?谁也不会说他是有官衔的。朋友,不是孟森先生,我说的是布拉茨柏侍从官。 史丹斯戈 什么!在钱财上头,侍从官绝对靠得住。 海瑞 是吗,年轻朋友?哼,我不多说了。(凑近些)二十年前我是个大财主。我父亲给我留下一份大产业。你们大概听见过我父亲的名字吧?啊?没听见过老汉斯·海瑞?他外号叫金子汉斯。他是个轮船老板,当年封锁大陆的时候发了大财。家里的窗格子门柱子都是镀金的,他花得起这份儿钱——。我不多说了。因此人家称呼他金子汉斯。 阿斯拉克森 听说他家里的烟囱帽儿也镀了金,是不是? 海瑞 不,那是小报记者造的谣言,这句话可早就有了。可是我父亲喜欢挥霍,我年轻时候也喜欢挥霍。比方说,那年我上伦敦去游历——你没听说过我上伦敦吗?我带了一大批随员,排场简直像王爷。唔,你真没听说过?还有我花在艺术和科学上的那些钱,为了提拔年轻人花的钱,那就更不用提了! 阿斯拉克森 (站起来)诸位先生,对不起,我要失陪了。 孟森 什么?你要走? 阿斯拉克森 是的,我想活动活动两条腿。(下) 海瑞 (低声)他也沾过我的光,嘻嘻!你们不知道我供他上过一年大学吗? 史丹斯戈 真的吗?阿斯拉克森上过大学? 海瑞 像小孟森一样,他也上过大学。可是他白糟蹋工夫,也像——。我不多说了。后来我只好撒手不管,那时候他已经沾上了喝酒的嗜好—— 孟森 你忘了刚才要跟史丹斯戈先生讲侍从官的事吗? 海瑞 哦,这件事说起来话长。我父亲得意的时候,老侍从官——就是现在这位侍从官的爸爸——正走下坡路。你知道,他们爷儿俩都是侍从官。 巴斯丁 那还用说,这儿什么事都是世袭的。 海瑞 社会上的特权都传代。我不多说了。币制变革,疯狂投机,个人挥霍,这些事凑起来逼着他在一八一六年左右不能不出卖一部分土地。 史丹斯戈 是你父亲买下来的? 海瑞 我父亲拿现钱买下来的。你猜后来怎么样?产业到了我手里,我做了许许多多改良的事儿—— 巴斯丁 那还用说。 海瑞 朋友,敬你一杯!我做了许许多多改良的事儿——像疏理树林这一类事情。过了几年,小狐狸精出来了——我说的是现在这一位——从前订的约他一概不承认! 史丹斯戈 岂有此理,海瑞先生,你当然可以不理他。 海瑞 事情不那么简单!他说,契约上有些小条款我们没照办。再说,那时候恰好我临时有困难,后来临时的困难又变成了永久的困难。你说这年头儿手里没钱能办什么事? 孟森 你说对了!可是,话又说回来了,在好些事儿上头,有了钱也不大顶用。我尝过这滋味儿,我是吃过亏的人。不用说别人,连我的孩子们—— 巴斯丁 (用拳头捶桌子)嘿,爸爸!只要有几个人帮我一把忙! 史丹斯戈 你说你的孩子们? 孟森 是啊,就拿巴斯丁说吧。也许我没给他好教育? 海瑞 他的教育可不坏,三重儿的!先上大学,后学画画儿,后来又——又学什么?他现在是土木工程师,对不对? 巴斯丁 惭愧! 孟森 一点儿都不假,他是土木工程师。我有他的学费收据和学业证书,可以作凭据!可是市政工程谁在搞?这两年地方上的筑路工程是谁包揽的?都是外国人,再不就是外乡人——反正都是咱们不认识的人! 海瑞 可不是吗!这些事真丢人。不用往远处说,今年年初储蓄银行经理出了缺,他们不提孟森,反倒找了个——(咳嗽)死攥着钱口袋不撒手的人——咱们这位主人的手面可大方。只要重要位置出了缺,每次都是老一套!补缺的老是当权的那批家伙的亲信人——永远轮不到孟森。这是罗马法里说的une suffragium,意思是:“市议会翻船”。真丢人!敬你一杯!99lib? 孟森 谢谢!咱们换个题目谈谈吧。你的官司打得怎么样了? 海瑞 还没了呢。这会儿我还不能多谈。这些事儿真把人烦死了!下星期我得要求市政当局出席仲裁委员会巴斯丁 听说有一回你自己也参加过仲裁委员会? 海瑞 我自己?不错,可是我没到场。 孟森 哈哈!你没到场? 海瑞 我有充分的理由:那年事情不凑巧,正是巴斯丁修的桥——我正要过河,扑通一下子,桥塌了—— 巴斯丁 他妈的! 海瑞 年轻朋友,别生气!不能埋怨你一个人。从前的工程师都得负责任。你知道,咱们这儿什么都是世袭——我不多说了。 孟森 哈哈!你不多说了?好,喝酒,别再说了。(向史丹斯戈)你看,海瑞先生的嘴是百无禁忌的,想说什么就说什么。 海瑞 不错,只有言论自由才是真有价值的公民权。 史丹斯戈 可惜法律要限制它。 海瑞 嘻嘻!我们这位律师朋友一心想抓一件造谣中伤的案子过过瘾,对不对?先生,你不必白操心!不瞒你说,我是行家! 史丹斯戈 说坏话糟蹋人的行家? 海瑞 对不起,年轻朋友!你生气足见你这人有情义。我这老头子不识时务,在你朋友背后说实话,请你别见怪。 史丹斯戈 在我的朋友背后? 海瑞 当然我不讨厌他儿子——也不讨厌他女儿。要是我无意中说话糟蹋了侍从官的名誉—— 史丹斯戈 侍从官的名誉?你把侍从官一家子当作我的朋友? 海瑞 我想你不会去拜望仇人吧? 巴斯丁 拜望? 孟森 什么? 海瑞 噢,噢,噢!我说话不留神,走漏了消息! 孟森 你上侍从官家里去过吗? 史丹斯戈 胡说!这是误会。 海瑞 只怪我太粗心。可是我怎么知道这是瞒人的事儿?(向孟森)再说,你也别把我的话看得太认真。我说的拜望只是应酬拜访,穿着大礼服,戴着黄手套—— 史丹斯戈 我告诉你,我没跟他家的人说过一句话。 海瑞 真的吗?第二次上门,他们也不见你?我知道你第一次去的时候,他们说“不在家”。 史丹斯戈 (向孟森)克立斯替阿尼遏有个朋友托我转交一封信——就为这么点事。 海瑞 (站起来)他妈的,真叫人生气!一个刚冒头儿的小伙子一心一意想靠近一个久经世故、在江湖上闯荡过的老前辈,他上门去求教——。我不多说了。那老家伙关紧大门不睬他,每次都挡驾,总说不在家——。我不多说了。(生气)真是,长了耳朵没听见过这么欺负人的事! 史丹斯戈 唉,别提那没意思的事儿了! 海瑞 不见客!那老家伙逢人便说:只要是品行端正的人上门找他,他从来不挡驾。 史丹斯戈 他真说过这话吗? 海瑞 其实也是句空话。孟森先生去找他,他也照样挡驾。可是我不明白他为什么那么恨你。他把你恨透了。你知道我昨天听见了什么话? 史丹斯戈 我不想知道你昨天听见了什么话。 海瑞 好,那我就不多说了。再说,那些话从侍从官嘴里说出来也不算稀奇。我就是不明白,他为什么还要加上个“捣乱分子”的称呼。 史丹斯戈 捣乱分子! 海瑞 既然你一定要问,我只好说实话。侍从官说你是投机分子和捣乱分子。 史丹斯戈 (跳起来)什么! 海瑞 投机分子和捣乱分子——再不就是捣乱分子和投机分子,次序我记不清了。 史丹斯戈 你亲耳听见的? 海瑞 我?要是我在场的话,史丹斯戈先生,我准会给你打抱不平。 孟森 你看,这就是—— 史丹斯戈 那个老混蛋竟敢—— 海瑞 算了,算了!别生气。也许他是打个比方,随便开个小玩笑。明天你可以当面质问他,他明天大请客,你不是也要去赴宴会吗? 史丹斯戈 我不赴什么宴会。 海瑞 拜访了两次,连张请帖都没弄到手! 史丹斯戈 骂我捣乱分子和投机分子!他安的是什么心? 孟森 来了!说起魔鬼——!巴斯丁,咱们走吧。(父子一同下场) 史丹斯戈 海瑞先生,侍从官说那句话是什么意思? 海瑞 一点儿都猜不出来。你听了心里难受,是不是?对不起,年轻朋友,恕我心直口快冒犯了你。老实说,往后你难受的事儿还多着呢。你年纪轻,心眼儿老实,容易相信人。这是长处,还叫人看着怪感动的。可是——可是——心眼儿老实是银子,经验阅历是金子:这是我发明的一句格言,先生!上帝保佑你!(走开)布拉茨柏侍从官、他的女儿托拉和费尔博医生从左边进来。 伦德斯达 (敲敲演说台上的铃)诸位请听凌达尔先生讲话。 史丹斯戈 (大声)伦德斯达先生,我要求发言。 伦德斯达 等会儿。 史丹斯戈 不行!我现在就要说话! 伦德斯达 这会儿你不能发言。大家请听凌达尔先生讲话。 凌达尔 (在演说台上)诸位女士!诸位先生!现在这儿来了一位贵客,咱们真是万分荣幸!这位贵客热心慷慨,仗义疏财,多少年来咱们一直把他当父亲看待,他随时随地用语言行动帮助咱们,他从来不拒绝品行端正的客人,他——诸位女士先生,咱们这位贵客不爱听长篇大段的演说,所以,我不再多说了,我只提议大家向布拉茨柏侍从官和他的家属三呼万岁!祝他们万岁!万岁! 群众 万岁!万岁!万岁! 群众踊跃欢呼,把侍从官团团围紧。侍从官向大家道谢,并且跟挨得最近的人拉手。 史丹斯戈 现在我可以说话了吧? 伦德斯达 可以。这演说台由你使用。 史丹斯戈 (跳上桌子)我有我自己的演说台一群青年 (挤上来围着他)说得好! 侍从官 (向医生)这个乱嚷乱叫的人是谁? 费尔博 是史丹斯戈。 侍从官 哦,就是他! 史丹斯戈 快乐的兄弟姐妹们,听我说几句话!虽然你们嘴里没声音,你们心里都在欢呼歌唱咱们这自由节!我在这儿是个外乡人—— 阿斯拉克森 不是! 史丹斯戈 谢谢那位说“不是”的朋友!我把他这句话当作一种对我有所期望的表示。虽然我是外乡人,可是我赌咒,我对于你们的欢乐和痛苦、成功和失败,都抱着深切的同情。要是我有力量—— 阿斯拉克森 你有,你有力量! 伦德斯达 别插嘴!你不配发言。 史丹斯戈 你更不配!我不承认委员会!青年们,自由节的自由万岁! 青年们 自由万岁! 史丹斯戈 他们剥夺你们的发言权!你们听见没有——他们想把你们的嘴堵住。打倒这种专制行为!我不愿意站在这儿对一群哑巴动物演说。我要说话,可是你们也应该说话。咱们要彼此开诚布公地谈话。 群众 (情绪更加热烈)说得好! 史丹斯戈 咱们以后不要这种死气沉沉的无聊庆祝会!从今以后,每年五月十七日都会出现一批新事业!五月!五月不正是发芽开花,一年之中最有生气的月份吗?到六月一日,我在你们这儿就整整两个月了,这两个月里,大大小小,好好坏坏,什么事儿我没见过? 侍从官 费尔博大夫,他唠唠叨叨说些什么? 费尔博 阿斯拉克森说,他讲的是本地老一套的情况。 史丹斯戈 我看见群众中间有出色的嫩芽,可是同时也看见一股腐朽力量把那些有希望的嫩芽紧紧压住,不让它们发展。我看见诚实热心的青年抱着希望奋勇前进,可是他们的路被人堵住了。 托拉 喔,天啊! 侍从官 他这些话是什么意思? 史丹斯戈 快乐的兄弟姐妹们!咱们周围有一种势力在盘旋,它是腐烂死亡的旧时代的幽灵,它把应该是活泼光明的世界搅成一个使人不能喘气的黑暗地狱。咱们必须打倒这幽灵! 群众 万岁!五月十七日独立纪念日万岁! 托拉 爸爸,咱们走吧! 侍从官 他说的幽灵是什么意思?费尔博大夫,他指着谁说? 费尔博 (急忙)啊,他说的是——(凑着他耳朵说了一句话) 侍从官 哈哈!原来如此! 托拉 (低声向费尔博)这还罢了! 史丹斯戈 要是别人不敢打老虎,我敢!可是,青年们,咱们必须同心协力! 许多声音 对!对! 史丹斯戈 咱们都是年轻人!这个时代属于咱们,可是咱们也属于这个时代!咱们的权利正是咱们的义务!咱们应该有发挥才能、意志、力量的机会!大家听我说!咱们必须组织一个同盟。财阀在咱们这儿掌权的时代已经过去了! 侍从官 说得好!(向费尔博)他说财阀。你说对了,果然是指孟森。 史丹斯戈 只要咱们肚子里有东西,咱们就是国家的财富。咱们的意志就是货真价实的黄金,一定要在群众中流通。谁敢妨碍它流通,咱们就跟谁拼命! 群众 好! 史丹斯戈 刚才有人向我叫了一声“倒好”。 侍从官 没有,没有! 史丹斯戈 我可不在乎!称赞和威吓都不能动摇坚强的意志。上帝保佑咱们!因为咱们怀着信心,仗着年轻,马上就要动手给上帝服务!现在大家都到帐篷里去吧。咱们的同盟马上就要成立了。 群众 好!把他抬起来!把他举得高高的! 史丹斯戈被群众举起来。 许多声音 说下去!往下说!往下说! 史丹斯戈 我说,咱们要同心协力!咱们青年同盟有上帝保佑。这地方应该归咱们统治! 一阵狂呼乱嚷,大家把他抬进帐篷。 伦铎尔曼太太 (擦擦眼睛)喔,天啊,他说得多好听!海瑞先生,你是不是想搂着他亲一亲? 海瑞 谢谢,我不想。 伦铎尔曼太太 喔,对了,你不想。 海瑞 伦铎尔曼太太,也许你倒想跟他亲个嘴吧。 伦铎尔曼太太 你这家伙真讨厌。 她走进帐篷,海瑞跟在她后面。 侍从官 幽灵——老虎——财阀!话说得真不客气,可是非常恰当! 伦德斯达 (走过来)侍从官,我很抱歉—— 侍从官 伦德斯达,你看人没睁开眼睛!算了,算了,谁都有看错人的时候。明天见,谢谢你,今天晚上真痛快。(转过去向托拉和医生)唉,可是我对这位青年志士太简慢了! 费尔博 你怎么简慢他了? 托拉 爸爸,你是不是说他来拜访过你—— 侍从官 他来过两回。都是伦德斯达的错儿,他说他是投机分子和——别的字眼我忘了。幸亏还来得及补救。 托拉 怎么补救? 侍从官 托拉,咱们马上就—— 费尔博 侍从官,你看犯得上吗? 托拉 (低声)嘘! 侍从官 一个人做错了事,应该马上改正,这是很明显的义务。明天见,费尔博大夫。不过今天晚上我还是过得很痛快,我得谢谢你。 费尔博 谢我,侍从官? 侍从官 当然,谢谢你,还要谢谢别人。 费尔博 我做了什么? 侍从官 费尔博大夫,别追究了。我从来不追究别人的事。好,好,别见怪,明天见! 侍从官父女从左边出去。费尔博若有所思地目送他们下。 阿斯拉克森 (从帐篷里出来)喂,茶房!把笔墨拿来!费尔博大夫,事情热闹起来了! 费尔博 什么事? 阿斯拉克森 他在组织青年同盟,差不多成功了。 伦德斯达 (悄悄走过来)签名的人多不多? 阿斯拉克森 我们差不多已经有了三十七个人,寡妇和一些别的人还没算在里头。笔墨呢!茶房也找不着!这是本地情况的缺点。(自帐篷后面下) 伦德斯达 嘿!今儿真热。 费尔博 恐怕更热的日子还在后头呢。 伦德斯达 你看侍从官是不是很生气? 费尔博 喔,一点儿都不,你看不出来吗?你对于这新成立的同盟有什么意见? 伦德斯达 唔,我没意见。有什么可说的? 费尔博 这是争夺本地政权的起点。 伦德斯达 争夺怕什么!史丹斯戈这小伙子很有才干。 费尔博 他一心想出头。 伦德斯达 年轻人都想出头。我年轻时候也想出头。谁也不能说这事不应该。可是咱们不妨进去看一看风色—— 海瑞 (从帐篷里出来)伦德斯达先生,你是不是要动议讨论先决问题?出来带头反对?嘻嘻!你得赶快才行。 伦德斯达 啊,你放心,我早晚会动手。 海瑞 太迟了!要是你愿意做教父,也许还来得及。(帐篷里传来欢呼声)你听,他们在唱“阿门”,洗礼已经做完了。 伦德斯达 我想,进去听听大概没关系吧。我决不多嘴。(走进帐篷) 海瑞 他也是一棵快要倒下来的树!瞧着吧,砍树刨根的热闹大场面就在眼前了!咱们这儿的情况不久就要像狂风暴雨之后的树林子了。我心里怎么能不痛快! 费尔博 海瑞先生,这事跟你有什么相干? 海瑞 相干?费尔博大夫,这事跟我一点儿都不相干。我心里痛快是为大伙儿。往后的事就有生气、有精神了。拿我自己说,反正谁来都一样。从前奥国皇帝跟法国国王打仗的时候,土耳其皇帝说过一句话——现在我也这么说——无论是猪吃狗,或是狗吃猪,对我反正都一样。(从右后方出去) 群众 (在帐篷里)史丹斯戈万岁!万岁!青年同盟万岁!葡萄酒!喷奇酒!嘻嘻!啤酒!万岁! 巴斯丁 (从帐篷里出来)上帝保佑你,保佑大伙儿!(兴奋得几乎流眼泪)喔,费尔博大夫,今天晚上我觉得有力没处使。我一定得干点儿什么才行。 费尔博 别管我。你想干什么? 巴斯丁 我想到跳舞厅里找人打架。(绕过帐篷,从后面出去) 史丹斯戈 (从帐篷里出来,没戴帽子,非常兴奋)我的好费尔博,你在这儿? 费尔博 人民领袖,有话请吩咐!你大概是当选了。 史丹斯戈 那还用说,可是—— 费尔博 以后怎么样?你可以得个什么好差事?银行经理?再不就是—— 史丹斯戈 喔,别跟我说这些话。我知道你是开玩笑。你这人爱装傻,其实你并不傻。 费尔博 装傻? 史丹斯戈 费尔博!咱们还是像从前似的做朋友吧!这一阵子咱们俩有点儿小误会。你的冷嘲热讽刺痛了我的心,伤害了你我的交情。说句老实话,你对不起我。(搂着他)喔,天呀,我真快活! 费尔博 你也快活?我跟你一样,我跟你一样! 史丹斯戈 上天待我这么好,要是我不好好儿做人,连条狗都不如了。费尔博,我有什么长处?像我这么个有罪孽的人,怎么配享受这么大的福气? 费尔博 咱们拉拉手!从今以后我是你的好朋友。 史丹斯戈 谢谢!咱们俩彼此要忠实!啊,群众相信我,跟我走,我心里的痛快真是没法儿说!单凭这一片感激的心情,我就不能不向上,不能不爱我的同胞!我恨不得把大家一齐都搂住,哭着求他们原谅我,因为上帝太偏心,待我比待大家好。 费尔博 (静静地)不错,人在走运的时候,无价之宝一齐都会送上门。今天晚上,哪怕是条小虫子,哪怕是片绿叶子,我都舍不得用脚踩。 史丹斯戈 你? 费尔博 不必谈这个了。这跟眼前的事不相干。我只是要表明,我已经了解你。 史丹斯戈 这一片夜景多可爱!你听音乐和欢笑的声音在草地上飘荡。山谷里多安静!要是一个人在这种时候还不肯把生命献给神圣的事业,他就不配在世界上活下去! 费尔博 你的话不错,可是从明天起,在将来的日常工作里你打算建设些什么? 史丹斯戈 建设?咱们先得做破坏的工作。费尔博,从前我做过一个梦——也许是我真看见的吧?不是看见的,是个梦,可是这个梦简直像真事儿!我觉得世界的末日好像到了。地球的轮廓我都看见了。太阳没有了,只剩下一道青灰的闪光。忽然起了一阵风暴,从西边扫过来,东西都在天空中乱飞,先是枯叶子,后来是一群人,可是那些人没让风刮倒,他们的衣服紧贴在身上,所以看起来好像他们是被风卷着走,自己不动脚。起初他们像是在大风里追帽子的平常人,可是走近一看,原来都是皇帝和国王,他们追的是王冠和珠宝,好像老是眼看着就要抓到手,可是永远抓不着。他们的人数足有好几百,可是谁也不明白究竟是怎么回事。其中有好些人一边哭一边问:“这阵风暴是从哪里吹来的?”有人回答说:“一个人发出了‘呼声’,这阵风暴就是那个‘呼声’的回音。” 费尔博 你这梦是什么时候做的? 史丹斯戈 我不记得了,大概是前几年的事。 费尔博 我想大概那时候欧洲各国正在闹乱子,你吃饱了晚饭就看报,吃的东西没消化,才做这个梦。 史丹斯戈 那天晚上我脊梁骨上好像触了电,今天晚上那股子劲儿又来了。我要把灵魂里的话全都说出来。我要做那个“呼声”—— 费尔博 别忙,我的好史丹斯戈,仔细想一想。你说你要做“呼声”。很好!可是你打算在什么地方做?在本区呢,还是至多在本州?你发出呼声,谁会响应你?谁会发动风暴?还不就是孟森、阿斯拉克森和笨家伙巴斯丁那一伙人!到那时候咱们看见的不是皇帝国王,而是伦德斯达失掉了议员位置,在大风里乱跑。结果怎么样?风暴卷走的不过是你在梦中最初看见的那些平常人。 史丹斯戈 不错,起头是这样。可是谁料得定这阵风暴会吹多远? 费尔博 什么风暴不风暴的,简直是胡闹!你糊里糊涂地上了人家的当,一开头就攻击本地的好人和有才干的人—— 史丹斯戈 你这话说错了。 费尔博 我没说错!你一到这儿,孟森和斯通里的那帮家伙就把你包围起来了。要是你不把他们撇得远远的,你准得遭殃。布拉茨柏侍从官是个正派人,这一点你可以放心。你知道孟森那家伙为什么恨他?因为—— 史丹斯戈 别再说了!我不愿意听别人说我朋友的坏话。 费尔博 你自己仔细想一想,史丹斯戈!孟森先生真是你的朋友吗? 史丹斯戈 孟森先生跟我很亲近。 费尔博 身份高的人不愿意亲近他。 史丹斯戈 哦,谁是身份高的人?无非是几个摆架子的臭官僚!什么事瞒得过我!斯通里的那些人很客气地接待我,对我很器重—— 费尔博 器重?糟糕!问题就在这儿。 史丹斯戈 不见得!我眼睛雪亮。孟森先生有才干,有学问,对于公共事业有责任心。 费尔博 才干?嗯,也算有点儿!也有学问,他天天看报,念你的演说,念你的文章。他称赞你的演说和文章当然也就证明他对公共事业有责任心。 史丹斯戈 费尔博,你脑子里的渣滓又在作怪了。你怎么永远扔不掉思想里的脏东西?为什么你总觉得别人一举一动都安着坏心眼儿?啊,我知道你是开玩笑。现在你不开玩笑了,让我把事情的底细告诉你。你认识瑞娜吗? 费尔博 孟森的女儿?嗯,也算认识吧——听别人说过。 史丹斯戈 我知道她有时也上侍从官家里去。 费尔博 不错,偷偷儿走动。她跟布拉茨柏小姐是老同学。 史丹斯戈 你觉得瑞娜怎么样? 费尔博 嗯,据我听人说,她仿佛是个很好的女孩子。 史丹斯戈 喔,你还没看见她在家里过日子呢!她的心整天都在两个小妹妹身上。从前她服侍她母亲,一定也是非常尽心的。你知道她母亲去世之前犯了好几年的精神病。 费尔博 不错,有一阵子我常去给他们看病。可是,好朋友,难道你—— 史丹斯戈 对,费尔博,我真心爱她,我不必瞒你。我知道你为什么纳闷儿。你一定觉得很奇怪,事情才过了没多久——不用说你一定知道我在克立斯替阿尼遏订过婚? 费尔博 知道,我听别人说过。 史丹斯戈 那件事糟透了。我不能不退婚,退了婚大家有好处。喔,为了那件事我的痛苦真是说不尽。我的心好像有刀子扎,又好像压着一块大石头!谢谢老天爷,现在我好不容易才从火坑里跳了出来。所以我不愿意再在京城里待下去。 费尔博 这回你把瑞娜·孟森看准了? 史丹斯戈 看准了。这回一定错不了。 费尔博 ,那么,你就放开手干吧!这是你的终身幸福!喔,我有一肚子话想跟你说。 史丹斯戈 当真?瑞娜说过什么没有?她把心事告诉布拉茨柏小姐了吗? 费尔博 我想谈的不是这件事。我不明白的是,你眼前正在过快活日子,为什么又要搞这乱七八糟的政治?人家嘴里胡扯的话怎么就会把你这样的人吸引住了。 史丹斯戈 怎么不会?人是个复杂的机器——至少我是这样。再说,我正要借重这些政治纠纷把瑞娜弄到手。 费尔博 这办法太庸俗。 史丹斯戈 费尔博,我是有志向的人,你是知道的。我一定得往上爬。我一想起自己已经三十岁了,还在梯子的末一级,我就觉得好像良心的牙齿在咬我。 费尔博 良心咬你的时候,用的不是智慧的牙齿。 史丹斯戈 跟你说话白费力。你从来不想往上爬,你不懂得那滋味儿。你一向糊里糊涂过日子——最初在大学,后来在外国,现在在这儿,都是白糟蹋时间。99lib? 费尔博 也许是吧,可是我的日子过得很轻松,并且没有像你从桌子上跳下来之后心里那股子不好受的味儿—— 史丹斯戈 住嘴!你说别的都没关系,这种话我可受不了。你太岂有此理——你扫我的兴。 费尔博 嗳呀!要是你这么容易扫兴—— 史丹斯戈 住嘴,听见没有!你为什么要叫我不痛快?难道你当我说的不是正经话? 费尔博 我知道你说的是正经话。 史丹斯戈 既然知道,为什么你要使我感觉空虚,心里烦腻,并且对自己怀疑呢?(帐篷里传来欢呼声)你听!他们正在为我干杯呢!一句话就能抓住这么些人,其中一定有道理! 托拉、瑞娜、赫黎从左边进来,往右后方走。 赫黎 布拉茨柏小姐,你看,史丹斯戈先生在那边。 托拉 那么,我不跟你们走了。瑞娜,明天见。 赫黎和瑞娜 (同时)明天见,明天见。(从右边出去) 托拉 (走上来)我是布拉茨柏侍从官的女儿。我父亲有封信给你。 史丹斯戈 有封信给我? 托拉 正是,信在这儿。(转身就走) 费尔博 要我送你回家吗? 托拉 不,谢谢。我不用人送。再见。(从左边出去) 史丹斯戈 (凑着一盏彩纸灯笼看信)这是什么? 费尔博 嗯——侍从官跟你说什么? 史丹斯戈 (放声大笑)哈哈!真想不到! 费尔博 什么事? 史丹斯戈 布拉茨柏侍从官没出息。 费尔博 你敢—— 史丹斯戈 我说他没出息!没出息!你告诉谁都没关系。再不,不提也好——(把信掖在衣袋里)这件事别告诉人! 群众从帐篷里出来。 孟森 主席先生!史丹斯戈先生在哪儿? 群众 在那儿!万岁! 伦德斯达 主席先生把帽子忘了。(把帽子递给他) 阿斯拉克森 来,这儿有喷奇酒!喝一大杯! 史丹斯戈 谢谢,我不能再喝了。 孟森 青年同盟盟员别忘了咱们明天在斯通里开会。 史丹斯戈 明天?不是明天吧? 孟森 是明天,开会起草宣言的稿子。 史丹斯戈 不行,明天我有事。改后天吧,再不就是大后天。再见,朋友们。谢谢大家,咱们的前途万岁! 群众 万岁!咱们欢送他回家! 史丹斯戈 谢谢,谢谢!诸位真的不必—— 阿斯拉克森 我们都跟你一块儿走。 史丹斯戈 很好,一块儿走。明天见,九九藏书费尔博,你不跟我们一块儿走吗? 费尔博 不。可是我告诉你,你说布拉茨柏侍从官的那些话—— 史丹斯戈 嘘,嘘!我的话太过火了,只当我没说。朋友们,你们要走,就一块儿走。我带头。 孟森 史丹斯戈,让我挽着你的胳臂走! 巴斯丁 唱歌!奏乐!来一支爱国的曲子! 群众 唱歌!唱歌!奏乐! 大家唱一支流行歌曲,有音乐伴奏。队伍从后面右首出去。 费尔博 (向留着没走的伦德斯达)多英勇的队伍。 伦德斯达 对——还有英勇的领袖。 费尔博 伦德斯达先生,你现在上哪儿? 伦德斯达 我?我回家睡觉去。 他点头走开。费尔博医生独自留下。 第二幕 罗斯莫的书房。通外面的门在左首。后方有个门道,通到罗斯莫的卧室,门帘是拉开的。右首有一扇窗,窗前有一张写字桌,桌上堆满了书籍稿纸。书房四周都是书架书橱。家具非常简单。左首摆着一张旧式沙发,前面摆着一张桌子。 罗斯莫穿着一件家常上衣,坐在写字桌前一张高背椅里。他正在裁割一本小册子的篇页,一边裁一边翻看。 有人敲左首的门。 罗斯莫 (身子不动)进来。 吕贝克 (穿着早晨便服,走进屋来)你早。 罗斯莫 (一边翻阅小册子)亲爱的,你早。有什么事? 吕贝克 我只想问问你昨晚睡得好不好。 罗斯莫 啊,昨晚我睡得又甜又安稳!(转过身来)你呢? 吕贝克 谢谢,我也睡得好——在天快亮的时候—— 罗斯莫 我的心境从来没有像现在这么轻松过。昨天我好歹把话说出来了,心里真痛快。 吕贝克 是啊,罗斯莫,从前你不该那么老不说话。 罗斯莫 我自己也不明白为什么那么胆怯。 吕贝克 那也不一定是胆怯。 罗斯莫 嗳,是胆怯。我把事情仔细想了一想,我觉得到底是因为我胆怯。 吕贝克 要是那样的话,那么,毅然决然改变方针就越发显得勇敢了。(在写字桌旁靠近他的一张椅子里坐下)现在我要告诉你我做的一件事,你听了千万别对我生气。 罗斯莫 生气?我怎么会对你生气? 吕贝克 这件事也许我做得鲁莽了一点,然而—— 罗斯莫 快告诉我是什么事。 吕贝克 遏尔吕克·布伦得尔昨晚临走时候——我托他带了一张字条给彼得·摩腾斯果。 罗斯莫 (有点不信)啊,亲爱的吕贝克,你写的什么? 吕贝克 我是这么写的:要是他肯好歹帮那倒运的家伙一把忙,那就是帮了你的忙。 罗斯莫 亲爱的,你不应该写那张字条。这么一来,你反倒害了布伦得尔了。再说,我也不愿意跟摩腾斯果那么个人打交道。你知道从前我跟他有过一段故事。 吕贝克 你看跟他讲和好不好? 罗斯莫 我跟摩腾斯果讲和?怎么个讲法呢? 吕贝克 你要知道,你跟你的一班老朋友决裂以后,你的地位就不能十分安稳了。 罗斯莫 (瞧着她,摇摇头)难道你真相信克罗尔或是另外那些人想在我身上报仇吗?难道你以为他们真会——? 吕贝克 亲爱的,人在气头上的时候——。谁都不敢说有把握。据我看,像克罗尔校长昨天那副一怒而去的神气—— 罗斯莫 你应该知道他那人不至于如此。克罗尔是个地道的君子。今天下午我要进城去找他谈谈。我要跟他们那批人一齐谈谈。你瞧着吧,事情很容易—— 海尔赛特太太在左首门口出现。 吕贝克 (站起来)海尔赛特太太,什么事? 海尔赛特太太 克罗尔校长在楼下门厅里。 罗斯莫 (慌忙站起来)克罗尔来了! 吕贝克 克罗尔校长来了!难道说——? 海尔赛特太太 他问可不可以上楼见见罗斯莫先生。 罗斯莫 (向吕贝克)你看我对你说的话怎么样?他当然可以上楼。(走到门口,向楼梯下高声呼唤)好朋友,请上楼!欢迎欢迎。 罗斯莫拉着门,站着等客人。海尔赛特太太下。吕贝克先把后方门道上的帘子拉好,然后动手收拾屋子。克罗尔校长手里拿着帽子走上楼。 罗斯莫 (心里激动,表面很平静)我早知道昨晚不会是咱们末一次见面。 克罗尔 今天我对事情的看法跟昨天大不相同了。 罗斯莫 是啊,克罗尔。你把事情仔细想了一想以后,我知道你的看法会不一样。 克罗尔 你把我的意思完全误会了。(把帽子搁在沙发旁桌子上)我非跟你单独谈一谈不可。 罗斯莫 为什么维斯特小姐不能——? 吕贝克 罗斯莫先生,没关系,没关系。我走就是了。 克罗尔 (从头到脚打量她)我还要请维斯特小姐原谅我来的不是时候——我突如其来害她来不及换—— 吕贝克 (惊讶)你这句话什么意思?难道说我在家里早晨穿便服还有什么不是吗? 克罗尔 你言重了!我绝没有这意思。我不知道罗斯莫庄现在的规矩。 罗斯莫 克罗尔,你今天的神情跟平日不一样。 吕贝克 克罗尔校长,我失陪了。 克罗尔 对不起。(在沙发上坐下) 罗斯莫 对了,克罗尔,请坐,咱们平心静气,仔细谈一谈。(在正对克罗尔校长的一张椅子里坐下) 克罗尔 从昨晚到现在我没合过眼,我躺在床上想了足足一整夜。 罗斯莫 你今天是怎么个看法呢? 克罗尔 罗斯莫,说起来话可长了。让我先说个引子吧。我先告诉你一点遏尔吕克·布伦得尔的消息。 罗斯莫 他来看过你没有? 克罗尔 没有。他住在一家小客栈里——不用说,当然是跟最下流的家伙混在一块儿喽——天天喝酒,只要手里有钱就做东。他喝了酒就骂人,骂那批家伙都是下流东西——其实他这句话倒没说错——大家生了气,打了他一顿,把他扔在街上臭沟里。 罗斯莫 这么看起来,他的脾气终究难改了。 克罗尔 他把衣服也当了,可是我听说后来有人又替他赎出来了。你猜是谁替他赎的? 罗斯莫 也许就是你自己吧? 克罗尔 不是我。替他赎衣服的是那位赫赫有名的摩腾斯果先生。 罗斯莫 哦,真有这事! 克罗尔 据我所知,布伦得尔先生第一个拜望的客人就是这位他所说的“傻瓜”和“下等人”。 罗斯莫 这是他运气好。 克罗尔 当然是喽。(身子靠着桌子,向罗斯莫凑过来)因此,为了咱们旧日的——为了咱们从前的交情,我不能不警告你一件事。 罗斯莫 克罗尔,有什么了不起的事? 克罗尔 是这么回事:你家里有人瞒着你进行活动。 罗斯莫 你为什么说这话?你是不是指吕贝——指维斯特小姐说? 克罗尔 一点儿都不错。从她那方面说,我觉得这事毫不足奇。她在你家里自作主张,独断独行,已经不是一朝一夕的事了。然而—— 罗斯莫 克罗尔,你把事情完全看错了。她和我——我们俩无论什么事谁都不瞒谁。 克罗尔 那么,她跟你说过她跟《烽火》编辑通过信吗? 罗斯莫 哦,原来你说的是她托遏尔吕克·布伦得尔带去的那张字条? 克罗尔 这么说,你已经知道了。摩腾斯果没有一个星期不在报上把我当作个校长、当作个社会活动家来挖苦嘲笑,你愿意维斯特小姐跟那么个下流文人有来往吗罗斯莫 克罗尔,我看维斯特小姐未必想到过那方面。再说,她跟我一样,当然完全有行动自由。 克罗尔 是吗?毫无疑问,这种说法是从你的新思想里发展出来的。大概维斯特小姐也采取你现在的立场了吧? 罗斯莫 是的。我们俩志同道合、努力前进。 克罗尔 (瞧着他,慢慢地摇头)唉,你是个盲目受骗的人! 罗斯莫 我盲目受骗?你为什么说这话? 克罗尔 因为我不敢——也不愿意往最坏的地方想。嗳,也罢,让我把老实话告诉你吧。罗斯莫,你是不是真看重我对你的交情?你是不是也看重我对你的尊敬?你说。 罗斯莫 我实在无须回答这问题。 克罗尔 然而另外有一串你必须回答的问题——你必须详细解释。你愿意不愿意接受我的查问? 罗斯莫 查问? 克罗尔 是的。你愿不愿意让我问你几桩提起来也许会叫你难过的事情?你要知道,你的反叛行为,你的所谓思想解放,跟许多别的事情都有密切联系。为了你自己的利益,你非把它们对我解释清楚不可。 罗斯莫 克罗尔,你爱问什么就问什么吧。反正我没有瞒人的事儿。 克罗尔 既然如此,老实告诉我,在你看来,碧爱特自杀的真正原因究竟是什么? 罗斯莫 在这件事上头难道你还有疑问吗?或者,换句话说,难道对于一个精神痛苦、长期有病的人的不由自主的举动,你还想追究原因吗? 克罗尔 你敢断定碧爱特对于自己的举动完全不能控制吗?无论如何,医生们不能相信这件事。 罗斯莫 如果医生们也像我一样跟碧爱特日夜相处,经常看见她的举动,他们也就不会有疑问了。 克罗尔 在当时,我也没有疑问。 罗斯莫 是啊,不幸并没有丝毫可疑之处。我曾经告诉过你,她有一股疯狂热情,并且她还希望我用同样的热情对待她。她那些举动真叫我害怕!临死以前那几年,她还无缘无故责备自己,糟蹋自己的身子。 克罗尔 不错,那是在她知道了自己一辈子不会生孩子以后的事情。 罗斯莫 是啊,你想!为了一桩自己完全做不了主的事,她会像发疯似的日夜磨折自己!你能说她那些举动是自己能做主的吗? 克罗尔 唔,你记得不记得那时候你家里有没有按照当时的“进步”思想讨论婚姻基本原理的书籍? 罗斯莫 我记得维斯特小姐曾经借给我一本那样的书。你知道,维斯特大夫去世以后,他的藏书都归了维斯特小姐。克罗尔,可是你总不至于以为我们会那么粗心大意、让我那位多病的太太接触那种思想吧?我可以向你郑重保证,这个过失不在我们。她那些颠三倒四的事情都是因为她自己精神错乱才干出来的。 克罗尔 有一句话我至少可以告诉你:心情紧张、精神痛苦的碧爱特所以自杀,无非是为了可以让你把日子过得快活一点——自由一点——并且称心如意。 罗斯莫 (从椅子里耸起半个身子来)你这话什么意思? 克罗尔 罗斯莫,静静地听我告诉你,现在我可以把话说出来了。在她死的那一年,她来找过我两次,对我诉说她的痛苦和绝望。 罗斯莫 她说的也是这件事吗? 克罗尔 不是。她头一次找我的时候是宣布你正在走上叛教的邪路,正在背叛你祖宗的信仰。 罗斯莫 (急切地)哪儿会有这种事。绝对不会有!你一定记错了。 克罗尔 为什么? 罗斯莫 因为碧爱特在世的时候我还正在彷徨犹豫,跟自己作斗争呢。并且我始终是独自在暗地里斗争,跟谁都没谈过。恐怕甚至于连吕贝克都不—— 克罗尔 吕贝克? 罗斯莫 哦,维斯特小姐。我叫她吕贝克是为了方便起见。 克罗尔 这我已经看出来了。 罗斯莫 所以我觉得碧爱特绝不会有那种想法。再说,她为什么不跟我本人谈这件事呢?她从来没跟我谈过——一个字都没提过。 克罗尔 碧爱特真可怜!她再三恳求我跟你谈一谈。 罗斯莫 那你为什么不谈? 克罗尔 那时候我确实相信她有精神病,因为她对你这么个人居然会说那种坏话!过了约莫一个月光景,她又来找我了。在表面上看,这次她比前一次安静。可是在临走的时候,她说,“在罗斯莫庄,白马不久就要出现了。” 罗斯莫 不错,不错,白马,她时常提起白马。 克罗尔 我劝她撇开那些凄凉的念头,她只是这么回答:“我是活不长的人了,因为约翰尼斯必定马上跟吕贝克结婚。” 罗斯莫 (几乎说不出话来)你说什么?我就要跟——? 克罗尔 那是一个星期四下午的事情。星期六晚上她就从桥上跳到水车沟里自杀了。 罗斯莫 事先你也不警告我们! 克罗尔 你当然知道她时常说自己觉得活不长了。 罗斯莫 是,我知道。然而——事先你还是应该警告我们! 克罗尔 我也想到过,可是等我想到的时候已经来不及了。 罗斯莫 可是后来你为什么不——?后来你为什么一字不提呢? 克罗尔 事后我再跑来火上浇油,给你增加痛苦,又有什么好处呢?我一向把她说的那些话当作胡言乱语,到了昨晚,我才明白不是那么回事。 罗斯莫 如此说来,你现在的看法跟从前不一样了? 克罗尔 碧爱特说你不久就要背叛祖宗的信仰,她不是看得很清楚吗? 罗斯莫 (目不转睛地向前呆望)我真不明白。这简直是世界上最不可解的事。 克罗尔 可解也罢,不可解也罢,反正事实摆在眼前。罗斯莫,现在我问你,碧爱特控诉你的罪名究竟有几分可信?我是指她后来控诉的那件事说。 罗斯莫 控诉?那个能算是控诉吗? 克罗尔 也许你没注意她的措辞。她说她非死不可了。为什么? 罗斯莫 为的是我可以跟吕贝克结婚? 克罗尔 她不是这么说的。她的说法跟这不一样。她说,“我是活不长的人了,因为约翰尼斯必定马上跟吕贝克结婚。” 罗斯莫 (看了他一会儿,站起来)克罗尔,现在我明白你的意思了。 克罗尔 明白了怎么样?你怎么答复我? 罗斯莫 (依然安定镇静)答复这么个岂有此理的——?最适当的答复是:请你出去。 克罗尔 (站起来)好吧。 罗斯莫 (站在他面前)听我告诉你。一年多以来——自从碧爱特去世以后——吕贝克·维斯特一直跟我同住在罗斯莫庄。这一年多工夫,你心里知道碧爱特控诉我们的罪名,可是我从来没看出你有不赞成吕贝克住在我家的意思。 克罗尔 从前我不知道,直到昨晚我才知道,原来是一个不信宗教的男人跟一个——解放的女人住在一块儿。 罗斯莫 啊!如此说来,是不是你觉得不信宗教的人和思想解放的人心地都不会纯洁?你不相信道德是他们天性中的本能法则! 克罗尔 我觉得不是拿教会的训条做基础的道德都不大可靠。 罗斯莫 你这句话的意思是不是把吕贝克和我都包括在内?也包括着我跟她的关系? 克罗尔 即使想要顾全你们的面子,我也不能否认,在那两件事中间并没有跨不过去的界线——一件是自由思想,另外一件是——嗯—— 罗斯莫 是什么? 克罗尔 ——是自由恋爱。既然你要我说,我就说。 罗斯莫 (低声)亏你有脸在我面前说这句话!你是我小时候就认识我的人! 克罗尔 正因为如此,我才说这话。我知道你这人跟谁在一起就最容易受谁的影响。至于你这位吕贝克——嗯,就说是维斯特小姐吧——她的底细我们简直不清楚。罗斯莫,总而言之,我决不放松你。并且你——你也趁早要把自己救出来。 罗斯莫 把自己救出来?怎么个救法呢? 海尔赛特太太在左首门口探头张望。 罗斯莫 有什么事? 海尔赛特太太 我要请维斯特小姐下去一趟。 罗斯莫 维斯特小姐不在楼上。 海尔赛特太太 她不在楼上?(周围看了一看)唔,这可怪了。(下) 罗斯莫 克罗尔,刚才你说——? 克罗尔 听我说下去。我不打算十分仔细追究碧爱特在世时这儿有过的——并且也许现在还有的秘密事情。我知道你的婚姻极不快活,这件事你大概会用来做一种借口。 罗斯莫 唉,你太不了解我了! 克罗尔 别打岔!我的意思是这样:如果你要照目前的方式跟维斯特小姐过下去,那么,她的坏影响在你脑子里造成的倒霉的叛教思想绝不能让大家知道。你别打岔!让我说下去!我告诉你,到了万不得已的时候,随便你爱想什么,爱信什么,都可以将就。然而你的思想只能藏在自己脑子里。这些事究竟纯粹是个人的问题,无须到处宣传,闹得通国皆知。 罗斯莫 我觉得非把暧昧虚伪的身份摆脱不可。 克罗尔 罗斯莫,然而你对于祖宗的传统有一种责任!你要好好记着!从古以来,罗斯莫庄好像是一座宣扬道德秩序和遵守上等社会一切信条的大本营。本地人都学罗斯莫庄的榜样。如果大家知道你已经抛弃了我所谓罗斯莫庄的传统思想,社会上就会发生不可补救的惶惑混乱。 罗斯莫 克罗尔,我的看法跟你不一样。罗斯莫家族世世代代是个黑暗和压迫的中心,所以我觉得我应该刻不容缓地在本地散播一点光明和欢乐。 克罗尔 (对他板着脸)嗯,这倒是你们家后代子孙的光辉事业!罗斯莫,可是你别管这种事,你是最不适宜做这种事的人。你生来就是个安安静静的读书人。 罗斯莫 这话也许不错。然而我也想偶然参加一次生活斗争。 克罗尔 你知道不知道这场斗争对于你有什么意义?这是你跟你全体朋友之间的一场生死恶战。 罗斯莫 (静静地)我的朋友不会都像你这么疯狂。 克罗尔 罗斯莫,你是个轻信寡断的人,也是个没有经验的人。你不知道就要打到你头上来的那阵排山倒海的风暴有多大力量。 海尔赛特太太在左首门口张望。 海尔赛特太太 维斯特小姐叫我问问—— 罗斯莫 问什么? 海尔赛特太太 楼下有个人想跟牧师说句话。 罗斯莫 是不是昨晚来的那个人? 海尔赛特太太 不是,今天来的是那个摩腾斯果。 罗斯莫 摩腾斯果? 克罗尔 哈哈!事情已经到了这步田地啦?真快! 罗斯莫 他找我干什么?为什么你不把他打发走? 海尔赛特太太 维斯特小姐叫我问问,他是不是可以上楼。 罗斯莫 告诉他,我现在没工夫。 克罗尔 (向海尔赛特太太)海尔赛特太太,让他上来。 海尔赛特太太下楼。 克罗尔 (拿起帽子)我暂时退出战场。可是大战还在后头呢。 罗斯莫 克罗尔,我可以赌咒,我跟摩腾斯果毫无来往。 克罗尔 我不信你的话。从今以后,在任何事情和任何关系上,我都不信你的话了。现在是拼死血战的时候了。我们要试试能不能使你卸甲投降。 罗斯莫 克罗尔,你简直下流得太不像话了! 克罗尔 我下流?你还自以为配骂我下流吗!别忘了碧爱特! 罗斯莫 你还唠叨那件事? 克罗尔 不是我唠叨。如果你还有一丝良心的话,你应该拿出自己的良心解决水车沟那一桩疑案。 彼得·摩腾斯果静悄悄地从左边上。他生得短小精悍,须发淡红稀疏。 克罗尔 (满脸憎恨)嘿,“烽火”在罗斯莫庄着起来了!(扣上衣钮)现在我不必再犹豫应该走哪条路了。 摩腾斯果 (恭恭敬敬)校长先生尽管放心,“烽火”的亮光永远会给你带路。 克罗尔 不错,你一向对我表示好意。当然,圣经里有一条训诫:不准人们捏造证据诬蔑邻居—— 摩腾斯果 克罗尔校长不必提出“十诫”来教训我。 克罗尔 连第七条都不必提吗?罗斯莫 克罗尔! 摩腾斯果 即使我需要人教训,那也应该是牧师的事情。 克罗尔 (暗含讽刺)牧师的事情?哦,对,对,这件事罗斯莫牧师最合适。两位先生,祝你们谈判成功! 他走出去,砰的一声把门使劲关上。 罗斯莫 (眼睛盯着关上的门自言自语)罢了,罢了,听其自然吧。(转过身来)摩腾斯果先生,请问你光临舍间有什么事见教? 摩腾斯果 其实我是来拜访维斯特小姐的。昨天承她写给我那么一封信,所以我今天特地亲自来道谢。 罗斯莫 我知道她给你写过信。你见过她没有呢? 摩腾斯果 见过了,还谈了几句话。(微微一笑)我听说罗斯莫庄近来发生了思想变化。 罗斯莫 在许多方面,我的思想都发生了变化。也许可以说,我的思想在各方面都有了变化。 摩腾斯果 维斯特小姐已经跟我谈过了,所以她说,最好我还是上来跟牧师当面仔细谈一谈。 罗斯莫 摩腾斯果先生,你想谈什么事? 摩腾斯果 我可不可以在《烽火》上宣布,说你的思想发生了变化,并且已经加入了自由进步党? 罗斯莫 当然可以。其实我还想请你替我宣布呢。 摩腾斯果 好,那么,明天报上一定登出来。要是大家一知道罗斯莫庄的罗斯莫牧师也准备为争取光明而奋斗,地方上必然会有一番大轰动。 罗斯莫 我不十分明白你的意思。 摩腾斯果 我的意思是,如果我们多吸收一个真正信仰基督教义的党员,我们党的精神地位就会特别加强一步。 罗斯莫 (有点惊讶)如此说来,你并不知道——?维斯特小姐没把那话同时告诉你吗? 摩腾斯果 罗斯莫牧师,什么话?维斯特小姐非常匆忙。她只说叫我上楼,其余的话你会亲自告诉我。 罗斯莫 那么,我老实告诉你吧,我已经把自己从各方面彻底解放出来了。我已经把教会的教条全部扔掉,从今以后它们跟我没有关系了。 摩腾斯果 (惊讶地瞧着他)哦!这件事简直比天塌下来还想不到!罗斯莫牧师居然自己宣布—— 罗斯莫 是的,我现在站的地方就是你已经站了多年的地方。这件事明天你也可以在《烽火》上宣布。 摩腾斯果 这件事也宣布?亲爱的牧师,对不起,不行。我觉得犯不上提起事情的那方面。 罗斯莫 犯不上提? 摩腾斯果 目前还是不提为妙。 罗斯莫 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摩腾斯果 罗斯莫牧师,你要知道——事情的底细也许你不如我知道得清楚。不过你既然加入了自由党——维斯特小姐还告诉我你打算积极参加这运动——所以我想,对于运动的本身和对于这次的特别鼓动,你大概都愿意有多少力量拿出多少来。 罗斯莫 不错,这是我的热烈愿望。 摩腾斯果 好。可是,罗斯莫牧师,我得提醒你一句话,如果你公开宣布了背叛教会的事,那么,一起头你就不能放开手去活动了。 罗斯莫 这是你的看法吗? 摩腾斯果 是。那么一来,你就不容易给本党出力了,至少在本地不容易有成就了。再说,罗斯莫牧师,我们党里已经有了许多宗教自由思想家——几乎可以说是太多了。本党需要的是一个大家都敬重的基督教分子。这是我们最需要的角色。所以我要劝你,与公众没关系的事不必宣布。这至少是我个人的看法。 罗斯莫 我明白了。是不是如果我公开承认了叛教,你就不敢跟我来往了? 摩腾斯果 (摇头)罗斯莫牧师,我不大愿意冒这个险。这些年我定下了规条,凡是积极反对教会的事情和人物我都不拥护。 罗斯莫 这么说,你自己又回到教会去了吗? 摩腾斯果 那是我自己的事,跟别人不相干。 罗斯莫 哦,原来是这么回事。现在我明白你的意思了。 摩腾斯果 罗斯莫牧师,你别忘了,我——特别是我——没有充分的行动自由。 罗斯莫 什么东西在阻碍你? 摩腾斯果 我是个众目睽睽的人物:这个事实在阻碍我。 罗斯莫 哦,真的吗! 摩腾斯果 罗斯莫牧师,我是个众目睽睽的人物。你特别应该记着这件事,因为我从前出丑丢脸主要是由于你的力量。 罗斯莫 假如那时候我站在现在我站的地方,那么,对于你犯的错误,我的态度就不会那么严厉了。 摩腾斯果 这话我信。然而现在已经来不及了。你在我身上烙了个火印,一辈子都磨不掉。那件事的滋味你未必能体会。罗斯莫牧师,可是现在恐怕要轮到你自己来尝尝那股滋味了。 罗斯莫 我自己? 摩腾斯果 正是。难道你以为克罗尔校长和他那群伙伴会饶恕你这种叛教行为吗?我听说《州报》正在张牙舞爪地准备咬人了。不久恐怕你自己也会变成一个众目睽睽的人物。 罗斯莫 摩腾斯果先生,在私人行为方面,我不怕别人攻击。我一生做人行事没有可以指摘的地方。 摩腾斯果 (狡猾的一笑)罗斯莫先生,你这句话口气可不小啊。 罗斯莫 也许是吧,然而我有资格说这话。 摩腾斯果 要是你把自己的行为像你当年把我的行为那么仔细检查一遍呢? 罗斯莫 你的口气很古怪。你的话里有什么文章?有没有确切事实? 摩腾斯果 有,只有一件,可是万一传到居心险恶的敌人耳朵里,那就够糟的了。 罗斯莫 你肯不肯告诉我是什么事? 摩腾斯果 牧师,你自己猜不出来吗? 罗斯莫 当然猜不出,我连影子都没有。 摩腾斯果 唔,唔,那么,恐怕我只好说实话了。我手里有一封怪信,是从罗斯莫庄发出来的。 罗斯莫 你说的是不是维斯特小姐那封信?那说得上怪吗? 摩腾斯果 不是,那封信当然说不上怪。可是我从前收到过从罗斯莫庄寄来的另外一封信。 罗斯莫 也是维斯特小姐写的吗? 摩腾斯果 罗斯莫先生,不是。 罗斯莫 那么是谁写的?究竟是谁写的? 摩腾斯果 是去世的罗斯莫太太写的。 罗斯莫 是我太太写的!你收到过我太太的信! 摩腾斯果 收到过。 罗斯莫 什么时候? 摩腾斯果 罗斯莫太太快要去世的时候。大概是在一年半以前。我说的怪信就是那一封。 罗斯莫 大概你也知道那时候我太太精神不正常。 摩腾斯果 知道。我也知道许多人都那么想。然而在那封信里却看不出她精神不正常。我说那是一封怪信,我有另外的意思。 罗斯莫 真怪,我那位去世的太太会有什么事写信告诉你? 摩腾斯果 那封信还藏在我家里。在信的开头,大意是说,她每天在忧虑恐慌的心境中过日子。她说,你们这儿有好些居心险恶的人,他们成天不想别的,只想惹乱子害你。 罗斯莫 惹乱子害我? 摩腾斯果 不错,她是那么说的。最奇怪的话还在后头呢。罗斯莫牧师,我要不要说下去? 罗斯莫 当然要说!把话都说出来,一字都别瞒我! 摩腾斯果 你那位去世的太太求我做个宽宏大量的人。她说,她知道,学校辞退我、不许我教书,祸根子是她的丈夫。她还求天拜地地劝我别报复。 罗斯莫 她怎么想得到你有法子报复呢? 摩腾斯果 她在信里说,万一我风闻罗斯莫庄有什么造孽的事情,叫我别相信是真的,那是坏人故意散播谣言想害得你不快活。 罗斯莫 信里还有别的话没有? 摩腾斯果 如果你愿意的话,将来你可以把信亲自看一遍。 罗斯莫 然而我不明白!她想象中的谣言究竟说些什么事? 摩腾斯果 首先,人家说牧师背弃了他祖宗的信仰。那时候你太太绝对不承认这件事。其次——唔—— 罗斯莫 其次怎么样? 摩腾斯果 其次,她在信里说——这一段文理写得不大清楚——她并不知道罗斯莫庄有什么造孽的勾当,她说她本人从来没受过委屈。她还说,万一外头有这一类谣言,她央告我别在《烽火》上登出来。 罗斯莫 信里没提人名吗? 摩腾斯果 没提。 罗斯莫 信是谁送来的? 摩腾斯果 我答应过守秘密。信是一天黄昏时送来的。 罗斯莫 如果当时你打听一下,你会知道我那位苦命太太对于自己的行动是不能完全做主的。 摩腾斯果 罗斯莫牧师,我打听过,可是老实说,我得到的印象并不如此。 罗斯莫 并不如此?今天你在我面前提起那封莫名其妙的旧信究竟是什么意思? 摩腾斯果 罗斯莫牧师,我无非要你记着:十分谨慎是必要的事情。 罗斯莫 你是不是指我的生活? 摩腾斯果 正是。你必须记着,从今天起你不是中立派了。 罗斯莫 这么说,你决意要我隐瞒一部分事情? 摩腾斯果 一个思想解放的人过日子当然应该尽量不受拘束。可是,我刚说过,你以后必须非常谨慎。万一有一桩触犯社会偏见的事情传播出去,整个自由主义运动一定都会吃亏。罗斯莫牧师,再见。 罗斯莫 再见。 摩腾斯果 我马上就回报馆把这件大事在《烽火》上发表。 罗斯莫 对,一字不要遗漏。 摩腾斯果 公众应该知道的材料我决不遗漏。 他鞠躬下。他下楼时罗斯莫站在门口不动。随后听见外头关门的声音。 罗斯莫 (在门口轻轻叫唤)吕贝克!吕贝——,唔?(高声)海尔赛特太太,维斯特小姐不在那儿吗? 海尔赛特太太 (在外厅)罗斯莫牧师,她不在这儿。 后面门帘忽然拉开。吕贝克在门道里出现。 吕贝克 罗斯莫! 罗斯莫 (转过身来)怎么!你在我屋里?亲爱的,你在我屋里干什么? 吕贝克 (走近他)我在听你们说话。 罗斯莫 嗳,吕贝克,那怎么使得? 吕贝克 我不能不听。克罗尔的话那么可恶,他说我穿便服什么的。 罗斯莫 这么说,克罗尔跟我谈话的时候你已经在我屋里了? 吕贝克 是的。我想听听他肚子里藏着什么心思。 罗斯莫 其实我会告诉你。 吕贝克 你未必会全都告诉我。并且你也绝不会用他原来的字句。 罗斯莫 这么说,你全都听见了? 吕贝克 差不多都听见了。只是摩腾斯果来的时候我下楼去了会儿。 罗斯莫 后来你又上来了? 吕贝克 好朋友,别跟我生气! 罗斯莫 你觉得怎么对就怎么办。你的行动可以自己做主。可是,吕贝克,你看这件事该怎么办?我似乎从来没有像今天这么需要你帮忙。 吕贝克 咱们俩早就准备有一天会出事儿。 罗斯莫 不,不,咱们准备的不是这件事。 吕贝克 不是这件事? 罗斯莫 我早就料到,咱们的美丽纯洁的友谊迟早会遭受别人的误解和诬蔑。我是指那批心胸粗鄙、见识卑陋的家伙,然而我绝没想到克罗尔会对咱们来那么一手。我一向把咱们俩的关系瞒得那么紧,不是没道理。这是个容易惹乱子的秘密。 吕贝克 那批人说的话咱们何必放在心上呢!反正咱们自己问心无愧就是了。 罗斯莫 我问心无愧?不错,从前我觉得问心无愧——今天可不同了。可是,吕贝克,现在——现在—— 吕贝克 现在怎么样? 罗斯莫 现在我怎么去解释碧爱特对我那个痛心的控诉呢? 吕贝克 (用力说)唉,别提碧爱特了!别再想她了!她虽然已经死了,可是你好容易才开始摆脱她对你的控制。 罗斯莫 自从我听了那些话以后,她好像又阴森森地活起来了。 吕贝克 啊,罗斯莫,没有的事!没有的事! 罗斯莫 我告诉你,确有其事。咱们一定得把这事弄清楚。碧爱特究竟为什么会把事情误会到那步田地? 吕贝克 现在你总不至于不信那时候她快发疯了吧? 罗斯莫 正是在这问题上我现在觉得有点拿不稳了。再说——即使她真是—— 吕贝克 即使她真是?唔,底下怎么样? 罗斯莫 我的意思是想问:把她的精神病激成疯狂症的决定因素究竟是什么? 吕贝克 你为什么要把谁都不能解决的问题老挂在心上呢? 罗斯莫 吕贝克,我自己也做不了主。我竭力想摆脱这些痛苦的疑虑,然而总摆脱不了。 吕贝克 可是把心思长年挂在一个烦恼的问题上,将来难免出乱子。 罗斯莫 (心神不定,一边想心事,一边来回走动)我一定是在什么事上头露出了破绽。碧爱特一定是看破了,自从你一到我们家我就快活起来了。 吕贝克 亲爱的,即使她看破了——? 罗斯莫 咱们俩看同样的书;新思想的讨论把咱们俩吸引到了一块儿;这些情形一定都没逃过碧爱特的眼睛。然而我还是不明白!我处处十分留神,为的是免得她伤心。现在回想起来,好像是我一心一意要把咱们的志趣隐瞒着不让碧爱特知道。吕贝克,你说我是不是这样? 吕贝克 是,是,你确实是这样。 罗斯莫 你也跟我一样。然而——!哦,想起来真可怕!碧爱特一定怀着满腔乖僻的爱情——成天一言不发——在旁边冷眼瞧着咱们——什么事都看在眼睛里——什么事都看错了意思。 吕贝克 (两手捏紧)唉,只怪我当初不该到罗斯莫庄来! 罗斯莫 唉,想想她暗地里受过多少委屈!她那有病的脑子给咱们捏造过多少肮脏材料!她从来没对你说过可以使你多心的话吗? 吕贝克 (仿佛吃了一惊)对我说过!如果她对我说过那种话,难道我还会在这儿多待一天吗? 罗斯莫 噢,当然不会。她挣扎得多可怜!吕贝克,并且她还是一个人独自挣扎!一个人拼死挣扎!最后她得到了控诉的胜利,演出了水车沟那出悲剧! 他一纵身坐在写字桌前的椅子里,两臂支在桌上,两手捂着脸。 吕贝克 (从椅子后面小心地走近他)罗斯莫,你听我说。假使你有法子能使碧爱特起死回生——能使她回到你面前——回到罗斯莫庄来——你愿意不愿意那么办? 罗斯莫 咳,我怎么知道什么事愿意什么事不愿意!别的我不知道,我只知道这件事已经无法挽救了。 吕贝克 罗斯莫,前一阵子你刚开始生活。你已经开始了。你把自己从各方面解放出来了。你开始感觉轻松快活了。 罗斯莫 不错,确有其事!可是现在我挨了这致命的当头一棒。 吕贝克 (站在他身后,两只胳臂搁在椅背上)暮色苍茫的时候咱们坐在楼下屋子里,互相帮助安排自己的新生命计划,那是多美的境界呀!你准备迈进你所说的今天的活世界,动手做一番事业。你准备挨家挨户去做一个思想解放的传达者。你想争取千万人的精神和意志,在你周围培养出数目越来越多的高尚人物,高尚人物。 罗斯莫 快乐的高尚人物。 吕贝克 不错——快乐的人物。 罗斯莫 吕贝克,快乐才能提高人的精神。 吕贝克 难道你不可以说悲哀也能提高人的精神吗?一个巨大的悲哀? 罗斯莫 可以那么说,只要一个人能熬得住、摆得脱、撇得开那种悲哀。 吕贝克 你就必须那么办。 罗斯莫 (凄然摇头)我永远不能完全摆脱这种悲哀。我心里老是揣着个疑团——存着个问题。那种能使生活非常甜美的精神乐趣我再也尝不到嘴了。 吕贝克 (把身子伏在椅背上,声音放低些)罗斯莫,你指什么说? 罗斯莫 (仰脸瞧她)我说的是快活宁静、清白纯洁的心情。 吕贝克 (倒退一步)对了,清白纯洁的心情。 半晌无言。 罗斯莫 (一只臂肘支在桌上,手托着头,眼睛瞧着前面)她的眼光多么深刻!她把那些材料编排得多么有条有理!第一步,她怀疑我的信仰不是正统思想——真怪,她怎么会怀疑呢?可是她确实怀疑了。第二步,她的怀疑在她脑子里变成了真事。那么一来,其余那一大串事情,在她看起来,当然都是可能的了。(身子坐直,两只手抄自己的头发)噢,这些可怕的想象!我再也摆脱不了啦。我有这种感觉。我有这种体会。那些想象随时都会涌到我脑子里,使我想起死人的事! 吕贝克 像罗斯莫庄的白马似的。 罗斯莫 对,它们像白马似的,在黑暗中,在寂静的境界中奔腾。 吕贝克 为了这无聊的幻想,你就想放松你对于现实世界刚抓住的那点儿把握吗? 罗斯莫 你也许觉得太过分。吕贝克,不错,太过分。然而我不得不如此。叫我怎么摆脱得了这桩事情呢? 吕贝克 (在他椅子后)你可以缔结新的关系啊。 罗斯莫 (吃惊,仰头)新的关系? 吕贝克 是啊,对于外界的新关系。你应该生活、工作、行动。不要坐在家里在无法解决的哑谜里沉思摸索。 罗斯莫 (站起来)新的关系?(走过去,在门口站了一站,又走回来)我心里想起了一个问题。吕贝克,不知你也想起过没有? 吕贝克 (呼吸困难)让我——听听——是什么问题? 罗斯莫 你看从今以后咱们俩的关系会变成什么方式? 吕贝克 我想咱们的友谊会永久存在——不论外界发生什么事。 罗斯莫 我不是说那个。我的意思是说,最初把咱们吸引在一起,把咱们紧紧团结在一起——咱们俩对于男女之间纯洁友谊的共同信心—— 吕贝克 是啊,是啊,怎么样? 罗斯莫 我的意思是说,像咱们这种关系是不是应该先有一个宁静、快乐、平安的生活作基础? 吕贝克 以后怎么样? 罗斯莫 然而现在摆在我眼前的却是一个奋斗、动荡、纷争、扰攘的生活。吕贝克,我要过自己的日子!我不愿意让可怕的外来事件把我压倒。我不愿意旁人,不论是活人还是——随便什么人,硬替我决定生活方式。 吕贝克 当然,千万别受旁人的支配。罗斯莫,你应该做一个绝对自由的人! 罗斯莫 可是你猜不出我的心事吗?莫非你不知道?难道你看不出我用什么方法最容易摆脱那些烦恼的回忆——伤心的旧事? 吕贝克 用什么方法? 罗斯莫 用一个新的、活的现实去抵挡它们。 吕贝克 (想用手抓住椅背)一个活的——?你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罗斯莫 (走近些)吕贝克——假使我向你求婚——你愿意不愿意做我的老婆? 吕贝克 (半晌说不出话,然后快活得叫起来)做你的老婆!做你的——!我! 罗斯莫 来,咱们试试。咱们俩合成一个人。死者的位子不能让它再空着。 吕贝克 叫我填补碧爱特的空位子! 罗斯莫 那么一来,她的事迹就不会再提起了——完全不提了——永远不提了! 吕贝克 (低声,发抖)罗斯莫,你相信事情真会如此吗? 罗斯莫 非如此不可!非如此不可!我不能——我也不愿意背着个死人过日子。吕贝克,帮我撇开这累赘。让咱们用自由、欢乐、热烈的心情来勾销那一大笔旧账。你要做我生平唯一的老婆。 吕贝克 (克制自己)别再提这件事了,我决不做你的妻子。 罗斯莫 什么!决不做!难道你将来不会爱我吗?咱们的友谊不是已经有了恋爱的气息吗? 吕贝克 (两手掩耳,好像害怕的样子)罗斯莫,别这么说!别说这种话! 罗斯莫 (抓住她胳臂)这是真话——咱们的关系越来越有这种希望。我看得出你心里也有这感觉。吕贝克,你说是不是? 吕贝克 (恢复了坚决安详的态度)听我说。老实告诉你——假如你不放松这件事,我就离开罗斯莫庄。 罗斯莫 你离开!你不能离开。你没法儿离开。 吕贝克 我更没法儿做你的妻子。无论如何我不能跟你结婚。 罗斯莫 (莫名其妙地瞧着她)你说“不能”,口气又那么古怪。你为什么不能呢? 吕贝克 (抓住他两只手)亲爱的朋友——为了你自己,也为了我——你别追问为什么。(放松他的手)罗斯莫,你千万别问为什么。(向左首门走去) 罗斯莫 从今以后,我只能老想这一个问题:为什么?. 吕贝克 (转过身来瞧着他)既然如此,只好一切都拉倒。 罗斯莫 咱们俩一切都拉倒? 吕贝克 正是。 罗斯莫 咱们俩永远不会拉倒。你也永远不会离开罗斯莫庄。 吕贝克 (手按着门拉手儿)嗯,也许我不会离开。可是如果你再追问那句话——那就一切都罢休。 罗斯莫 罢休?怎么个——? 吕贝克 到那时候我会走碧爱特走过的那条路。罗斯莫,现在你明白了吧。 罗斯莫 吕贝克——? 吕贝克 (站在门口,慢慢地点点头)现在你明白了吧。(出去) 罗斯莫 (大吃一惊,呆望着门,自言自语)这是——怎么——回事? 第三幕 罗斯莫庄起坐室。窗户和后面的屋门都开着。室外阳光照耀。上午。 吕贝克·维斯特穿得跟在第一幕里一样,站在窗口浇花。她的活计撂在窗口小沙发上。海尔赛特太太手里拿着毛撢正在走来走去,撢拂家具。 吕贝克 (沉默了会儿)我不明白为什么牧师今天老不下楼。 海尔赛特太太 噢,他常是这样。现在他大概快下楼了。 吕贝克 你看见他没有? 海尔赛特太太 我上楼给他送咖啡的时候看了一眼。他正在卧室换衣服。 吕贝克 我问这句话为的是他昨天身子有点儿不舒服。 海尔赛特太太 他气色不大好。我疑心也许他跟他内兄闹了什么别扭了。 吕贝克 你说他们为什么闹别扭? 海尔赛特太太 这我倒不知道。也许是摩腾斯果那家伙在他们中间挑拨吧。 吕贝克 很可能。你认识这个彼得·摩腾斯果不认识? 海尔赛特太太 不认识。小姐,你怎么问这话?我怎么会认识他那么个家伙。 吕贝克 你看不起他,是不是因为他编辑那张下流报纸? 海尔赛特太太 还不单为那个。小姐,你一定听说过,他跟一个被丈夫遗弃的女人生过一个孩子。 吕贝克 不错,我听说过。不过那一定是远在我到这儿以前的事。 海尔赛特太太 那时候他当然很年轻,那女人也太荒唐。他也想跟那女人结婚,可是当然做不到。我倒不是说他没吃大亏。可是,天呀,没想到从那以后摩腾斯果倒出名了。现在给他捧场的人可真不少。 吕贝克 是啊,穷苦的人有了为难的事情都找他帮忙。 海尔赛特太太 不但穷苦的人,也许还有别人找他呢。 吕贝克 (偷偷地瞧她)是吗! 海尔赛特太太 (在沙发旁,使劲撢拂)小姐,也许还有你最想不到的人去找他呢。 吕贝克 (忙着弄花)海尔赛特太太,这不过是你自己的猜想罢了。你说的话,你并没有把握。 海尔赛特太太 小姐,你说我没有把握?我告诉你,我有把握。好吧,要是你一定想知道的话,我就告诉你。有一次我亲自给摩腾斯果送去过一封信。 吕贝克 (转身)是吗? 海尔赛特太太 真是。并且那封信还是在罗斯莫庄写的。 吕贝克 海尔赛特太太,真有这事吗? 海尔赛特太太 真有这事。信纸挺讲究,信上还盖着个精致的红印。 吕贝克 信是交给你送去的吗?亲爱的海尔赛特太太,这么说,写信的人是谁就不难猜了。 海尔赛特太太 是谁? 吕贝克 一定是去世的罗斯莫太太在发病的时候—— 海尔赛特太太 小姐,这话是你说的,我可没说。 吕贝克 信里写些什么?哦,我忘了——你不会知道。 海尔赛特太太 唔,要是我知道又怎么样呢? 吕贝克 她没告诉你信里写些什么话? 海尔赛特太太 她倒没告诉我。可是摩腾斯果看完了那封信就把我仔仔细细盘问起来了。所以我马上就猜出了信里写的是什么事。 吕贝克 你猜信里写的是什么事?亲爱的海尔赛特太太,快告诉我。 海尔赛特太太 哦,不行。我怎么也不能告诉你。 吕贝克 你尽不妨告诉我。咱们俩是知己朋友。 海尔赛特太太 小姐,这件事万万不能告诉你。我只能告诉你,信里说的是他们哄着那位有病的太太相信的一件荒唐事。 吕贝克 哄她的是什么人? 海尔赛特太太 维斯特小姐,是一群坏人。他们是坏人。 吕贝克 坏人? 海尔赛特太太 坏人,我再说一遍。他们一定是真正的坏人。 吕贝克 你说他们究竟是谁? 海尔赛特太太 嗯,我心里当然有底子,可是我决不能说出来。反正城里有一位太太——呃哼! 吕贝克 我明白你是指克罗尔太太说。 海尔赛特太太 哼,那位太太派头可不小。她老在我面前摆架子。她也不见得太喜欢你。 吕贝克 你说罗斯莫太太写那封信给摩腾斯果的时候,脑子是不是正常? 海尔赛特太太 小姐,人的脑子是个怪东西。要说她脑子完全不正常,我看倒也不见得。 吕贝克 可是她一知道自己永远不会生孩子好像就精神错乱了。她的疯病就是那么起头的。 海尔赛特太太 是啊,真可怜,那一下子是她的致命伤。 吕贝克 (拿起活计,在靠窗一张椅子里坐下)海尔赛特太太,那件事对于牧师终究还是有好处,你说是不是? 海尔赛特太太 小姐,你说的是什么事? 吕贝克 我说,没有孩子对牧师有好处,你说是不是? 海尔赛特太太 唔,我简直不知该说什么好。 吕贝克 我告诉你,真的,牧师幸而没有孩子。家里有哭闹的孩子,罗斯莫牧师一定受不了。 海尔赛特太太 小姐,罗斯莫庄的孩子不会哭。 吕贝克 (瞧着她)不会哭? 海尔赛特太太 不会哭。从来没有人听说过,罗斯莫庄的孩子会哭。 吕贝克 这可真怪。 海尔赛特太太 可不是吗?世世代代都这样。还有一桩怪事呢,孩子们长大了也从来不会笑。他们一辈子不笑。 吕贝克 真是奇闻! 海尔赛特太太 小姐,你听见或是看见牧师大笑过一回没有? 吕贝克 没有。我现在想想,几乎觉得你的话很正确。可是我觉得这一带地方的人都不大笑。 海尔赛特太太 不错,他们都不大笑。人家说,这件事是从罗斯莫庄开头的,后来好像传染病似的就散布出去了。 吕贝克 海尔赛特太太,你是个很有智慧的女人。 海尔赛特太太 啊,小姐,你别拿我开玩笑。(听)嘘,嘘,牧师下楼来了。他不喜欢看人家撢东西。(从右下)罗斯莫拿着帽子和手杖从门厅上。 罗斯莫 吕贝克,你早。 吕贝克 亲爱的,你早。(沉默片刻。她照常做活计)你是不是要出门? 罗斯莫 是。 吕贝克 天气好得很。 罗斯莫 今天早上你没来看我。 吕贝克 没有。今天没来看你。 罗斯莫 往后你也不想来看我了吧? 吕贝克 亲爱的,现在我还不知道。 罗斯莫 有我的信件没有? 吕贝克 《州报》来了。 罗斯莫 《州报》? 吕贝克 在桌子上。 罗斯莫 (搁下帽子和手杖)报上有什么事没有? 吕贝克 有。 罗斯莫 你为什么不把报送上楼? 吕贝克 反正你就会看见的。 罗斯莫 哦?(拿起报纸,站在桌旁看)什么!“我们敬请读者严防无耻叛徒。”(转眼瞧她)吕贝克,他们骂我叛徒。 吕贝克 他们没提姓名。 罗斯莫 提不提还不是一样。(念下去)“暗中叛教的奸贼。”“这些像犹大一样的人一旦认为最方便——最有利的机会到了眼前的时候马上就无耻地招供自己的叛教行为。”“毫无顾惜地玷辱了一个世代相传的光荣姓氏。”“他们希冀从暂时掌权的党派手里得到适当的报酬。”(把报纸搁在桌上)他们知道我的为人不算不久,也不算不深,然而竟会用连他们自己都不信的丑话糟蹋我!他们明知那是一篇谎话,可是还把它登在报纸上。 吕贝克 还不止这些呢。 罗斯莫 (又拿起报纸念)“没有经验和缺乏判断力是他们唯一的借口——”“恶毒的影响——可能已经扩展到我们暂时不想公开讨论控诉的事件上。”(转眼瞧她)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吕贝克 这句话分明是指我说的。 罗斯莫 (放下报纸)吕贝克,这是下流人的行为。 吕贝克 是啊,其实他们用不着那么看不起摩腾斯果。 罗斯莫 (在屋里走动)总得想个办法才好。如果尽他们那么胡闹下去,人类的善良品质会全部沦亡。我绝不容许他们那么胡闹!噢,如果我能让一线光明射进这黑暗丑恶的角落,那够多快活! 吕贝克 (站起来)罗斯莫,这话对。在这件事里头,你可以找到一个伟大光荣的目标。 罗斯莫 吕贝克,但愿我能让他们睁开眼看看自己的面貌;激发他们的良心,让他们悔恨惭愧;并且把他们团结起来,互相容忍,互相亲爱! 吕贝克 对,把你的全部力量都放进去,你一定可以成功。 罗斯莫 我想一定可以。到那时候,过日子多快乐!世界上不再有恶意的争夺,只有善意的竞赛!大家的眼睛集中在一个目标上!每人的智力,每人的意志,都顺着天赋的途径各自努力前进,努力向上。大家有幸福——从大家身上得到幸福。(无意中向窗外看了一眼,吃了一惊,伤心地说)唉!从我身上却得不到幸福。 吕贝克 从你身上得不到? 罗斯莫 我本人也没有幸福。 吕贝克 罗斯莫,别让这些疑虑在你心里纠缠。 罗斯莫 亲爱的吕贝克,幸福主要是宁静快乐、清白纯洁的心境。 吕贝克 (瞧着前面)不错,清白纯洁的心境。 罗斯莫 唉,你怎么懂得犯罪是什么滋味。可是我—— 吕贝克 你才最不懂得呢! 罗斯莫 (指着窗外)那水车沟。 吕贝克 噢,罗斯莫! 海尔赛特太太在门口张望。 海尔赛特太太 维斯特小姐! 吕贝克 就来,马上就来。现在不行。 海尔赛特太太 小姐,我只有一句话。 吕贝克走到门口,海尔赛特太太告诉她一件事。她们俩咬了半天耳朵,海尔赛特太太点点头走了。 罗斯莫 (心绪不宁)是不是我的事? 吕贝克 不是,只是一件家务事。亲爱的罗斯莫,你应该上外头吸点新鲜空气。你应该出去多走一走。 罗斯莫 (拿起帽子)对,走。咱们一块儿出去。 吕贝克 亲爱的,现在我没工夫。你只能一个人去。可是千万要撇开那些伤心念头。 罗斯莫 恐怕我永远撇不开了。 吕贝克 哦,想不到那些没有根据的空想会把你缠得这么紧! 罗斯莫 吕贝克,我看未必完全没有根据。夜里我在床上睡不着,把这件事想了又想。也许究竟还是碧爱特看得最清楚。 吕贝克 看清楚什么? 罗斯莫 她看清楚我爱你,吕贝克。 吕贝克 她看清楚了吗! 罗斯莫 (把帽子搁在桌上)我心里老撇不开的问题是:咱们俩嘴里说是朋友,究竟是不是一直在欺骗自己? 吕贝克 你的意思是说,咱们的关系不妨叫作——? 罗斯莫 ——恋爱。对,吕贝克,我正是这意思。就是碧爱特还在世的时候,我的心思也全在你身上。我只爱慕你一个人。只有你在我旁边的时候我才觉得宁静快乐,心满意足。吕贝克,你仔细想想,是不是一起头的时候咱们彼此就有一种甜美而隐秘的天真恋爱——没有欲念,也没有梦想?你是不是也有那股滋味?老实告诉我。 吕贝克 (跟自己挣扎)噢,我不知道该怎么答复。 罗斯莫 咱们把这种密切难分、二人一体的关系当作了友谊。吕贝克,其实那并不是友谊,咱们的关系说不定一起头就是精神上的夫妻。所以我的灵魂里有了罪孽。我不配享受幸福,我犯了对不起碧爱特的罪过。 吕贝克 你说你不配过幸福日子?罗斯莫,你相信这话吗? 罗斯莫 碧爱特用她的恋爱眼光看咱们的关系——用她的恋爱方式判断咱们的行为。这也难怪,她没法子用别的方式判断。 吕贝克 可是你怎么能根据她的幻想责备自己呢? 罗斯莫 因为她爱我——照着她的方式爱我——所以她才跳进水车沟。吕贝克,这是一桩确切不移的事实,也是我永远不能撇开的心事。 吕贝克 不要想别的事,单想你终身致力的那桩伟大美好的事业。 罗斯莫 (摇头)亲爱的,那桩事业永远做不成了。在我手里做不成了。在我发现了这些情形以后,我再也做不成了。 吕贝克 为什么在你手里做不成呢? 罗斯莫 因为起源于罪孽的事业绝不会成功。 吕贝克 (愤激)噢,这些无非是祖宗传下来的疑虑——祖宗传下来的恐惧——祖宗传下来的顾忌。人家说,死人化成了一群奔腾的白马回到了罗斯莫庄。我看,你这情形倒可以证明人家的话不假。 罗斯莫 就算是不假吧,可是只要我一天撇不开那种念头,是真是假又有什么关系呢?吕贝克,你要相信我,我说的是真情实话。一桩事业要取得永久的胜利,必须有一个快乐清白的人支持它。 吕贝克 罗斯莫,你真是那么缺少不得快乐吗? 罗斯莫 快乐?对,亲爱的,我缺少不得。 吕贝克 像你这么个从来不会笑的人,也缺少不得快乐吗? 罗斯莫 对,还是缺少不得。真的,我能消受大量的快乐。 吕贝克 亲爱的,现在你出去散步吧。走远一点。听见没有?喏,你的帽子在这儿。还有你的手杖。 罗斯莫 (拿起帽子手杖)谢谢。你不跟我一块儿去吗? 吕贝克 不,不,现在不行。 罗斯莫 好吧。反正你还是没离开我。 他走后面屋门下。吕贝克站在敞着的门后,小心翼翼地看他走了以后才走到右首门口。 吕贝克 (开门,低声说)唉,海尔赛特太太。现在你请他进来吧。(走近窗口)过了会儿,克罗尔校长从右上。他一言不发客客气气地鞠了一躬,帽子拿在手里。 克罗尔 他出去了吗? 吕贝克 出去了。 克罗尔 他平常在外头待得很久吗? 吕贝克 很久。然而今天可难说。所以如果你不想看见他的话—— 克罗尔 不想,不想。我是来找你说话的——单找你一个人。 吕贝克 既然如此,咱们还是别耽搁时候。校长,请坐。 她在窗口小沙发里坐下。克罗尔校长坐在她旁边一张椅子里。 克罗尔 维斯特小姐——约翰尼斯·罗斯莫这次改变态度,你很难想象我为这事多伤心。 吕贝克 我们早就料到最初你会伤心。 克罗尔 只在最初? 吕贝克 罗斯莫料定你早晚会跟他走一条路。 克罗尔 我? 吕贝克 不但你,还有他所有别的朋友。 克罗尔 啊,你看!这正好证明在人情世故方面,他的见解不大靠得住。 吕贝克 然而既然他觉得必须把自己从各方面解放出来—— 克罗尔 对,可是咱们等着瞧吧——我就是不信会有这种事。 吕贝克 那么,你相信什么呢? 克罗尔 我相信一切事情都是你在背后鼓动。 吕贝克 克罗尔校长,这句话是你太太教你的。 克罗尔 谁教的都没关系。总之,我把事情仔细想了一想,把你来到这儿以后就我所知的各种行动合起来研究了一下,我确实起了一股非常厉害的疑心。 吕贝克 (瞧着他)亲爱的校长,我好像记得有一个时期你非常信任我,几乎可以说是热烈地信任我。 克罗尔 (低声)你想迷人的时候谁能不被你迷住呢? 吕贝克 我想迷住——? 克罗尔 你想过。我现在不再相信那时候你有什么真情真意。你无非想在罗斯莫庄找个站脚的地方——在这儿扎下根——想利用我在这件事上头做你的傀儡。现在我都看明白了。 吕贝克 你好像完全忘了当初是碧爱特请我来的吧? 克罗尔 是你先把她迷住了,她才请你来的。你能把她对你的那种感情叫作友谊吗?那是一种敬仰——近乎偶像崇拜,后来又从崇拜发展为——我应该怎么说才好呢?——发展为一种无可奈何的热情。嗯,这名词倒还恰当。 吕贝克 请你别忘了当时你妹妹的情况。就我本人说,我想谁都不能说我精神不正常。 克罗尔 你确实没有精神病。然而正因为如此,所以对于你想控制的人来说,你这人更危险。正因为你的心是冰凉的,所以衡量利害、估计后果,你很方便。 吕贝克 我的心是冰凉的?你看准了没有? 克罗尔 现在我看准了。要不然,你绝不会在这儿一年一年待下去,一心一意追逐你的目标。好,现在你如愿以偿了。你已经把他抓住了,一切都归你掌握了。然而为了做到这一步,你却毫无顾虑地害得他不快活。 吕贝克 这话靠不住。害得他不快活的不是我——是你自己。 克罗尔 是我? 吕贝克 是你,因为你哄得他真相信他应该对碧爱特的惨死负责任。 克罗尔 他真为这事那么难受吗? 吕贝克 难道你还不信吗?像他那么敏感的人—— 克罗尔 我还以为所谓思想解放的人是毫无顾忌的。然而现在我明白了!哦,其实我早就知道这事会有什么结果。做了墙上那些人物的子孙,他怎么能跟世世代代传下来的那些东西割断关系呢? 吕贝克 (低头沉思)约翰尼斯·罗斯莫的思想根子是结结实实地扎在他的祖宗身上的。这是无可怀疑的。 克罗尔 如果你爱他的话,你应该早就考虑到这上头。这种考虑当然不在你心上。你的历史跟他的历史的区别实在太大了。 吕贝克 你说的是什么历史? 克罗尔 维斯特小姐,我说的是你的出身,你的家庭历史。 吕贝克 不错!我的出身确实很低微。然而—— 克罗尔 我不是说门第和地位什么的。我说的是你的道德历史。 吕贝克 道德——?这是什么意思? 克罗尔 你出生的情形。 吕贝克 你指什么说? 克罗尔 我提起这件事,是因为它足以说明你的一切行为。 吕贝克 这话我不懂。你一定得解释一下。 克罗尔 我真没想到你会要我解释。如果没有原因,你怎么会让维斯特大夫收你作干女儿—— 吕贝克 (站起来)哦!现在我明白了。 克罗尔 并且你还改姓了他的姓。你母亲的姓是甘维克。 吕贝克 (走动)克罗尔校长,我父亲姓甘维克。 克罗尔 当初你母亲一定因为有事,所以常去找这位教区医生。 吕贝克 不错,常去找他。 克罗尔 你母亲一去世,维斯特大夫就把你收养在家了。他待你很不好,可是你还跟他待下去。你也知道他死后一个钱都不会留给你——事实上后来你只得到满满一箱子的书——然而你还是愿意待下去,耐着性子看护他,一直到他死。 吕贝克 (在桌旁站住,鄙薄地瞧着他)你先编派我的出身不道德、有罪恶,然后你就胡乱下解释吗? 克罗尔 我认为你那么爱护维斯特大夫是出于天性的孝心。我确实相信你的出身决定了你的一切行为。 吕贝克 (生气)你的话没有一个字靠得住!我有证据。维斯特大夫到芬马克来的时候,我已经出世了。 克罗尔 维斯特小姐,恐怕你记错了吧。他是在你出世前一年在那儿住下的。这一点我记得很清楚。 吕贝克 我告诉你,是你记错了!你完全记错了。 克罗尔 前天你亲口告诉过我,你现在已经过了二十九岁——不到三十岁。 吕贝克 是吗!我真那么说过吗? 克罗尔 你说过。因此我推算—— 吕贝克 得了!你不必推算了。我索性老实告诉你吧:我的真岁数比我对别人说的大一岁。 克罗尔 (微笑而不信)真的吗!这可怪了!你为什么要说小一岁? 吕贝克 作为一个没结婚的女人说,在我过了二十五岁的时候,我觉得年纪实在太大了,因此我就开始瞒岁数。 克罗尔 你?一个思想解放的女人?难道你对于结婚年龄还有偏见吗? 吕贝克 有,我这想法当然又笨又无聊。然而咱们身上都有一些甩不掉的毛病。咱们生来就是如此。 克罗尔 好吧,就算是这样。然而我的推算恐怕还是正确的,因为维斯特大夫在就职的前一年曾经到你们那儿去过一次。 吕贝克 (勃然大怒)胡说! 克罗尔 胡说? 吕贝克 嗯。我母亲从来没提过这事。 克罗尔 她没提过? 吕贝克 从来没提过。维斯特大夫也没提过,一字没提过。 克罗尔 维斯特小姐,会不会因为他们俩,也像你似的,都有理由要少说一年?这也许是个遗传的毛病吧。 吕贝克 (走来走去,捏弄两手)没有的事。你想哄我上当。绝无其事!断乎不会! 克罗尔 (站起来)亲爱的维斯特小姐,你为什么无缘无故这么暴躁呀?你把我吓坏了!叫我应该往哪方面揣测呢? 吕贝克 你不必揣测!什么事都没有。 克罗尔 既然如此,你得老实告诉我,你为什么那么着急,惟恐真有其事呢? 吕贝克 (耐着性子)克罗尔校长,理由非常简单。我不愿意人家把我当作私生子。 克罗尔 真的吗!好,暂时就算你的解释是可靠的。然而即使如此,我看在那个问题上你一定还有一种偏见吧? 吕贝克 唔,恐怕我有。 克罗尔 我看你嘴里说的“解放”大半都是这样。你在书本里捡了些新思想和新意见。你从各部门的新学说里抓了点皮毛——好像那些学说足以推翻一向公认为无懈可击的某些原理似的。维斯特小姐,其实这仅仅是理性知识——一点肤浅的认识。它并没渗到你的血液里。 吕贝克 (沉思)你这话也许不错。 克罗尔 只要你反省一下,你就会明白!如果你是这种情形的话,那就不难推测约翰尼斯·罗斯莫是怎么回事了。他想挺身出来,公开承认自己是个叛教的人——这简直是十足的疯狂举动,蒙着眼睛往死路上撞!你想,他的感觉多敏锐!要是有一天平常跟他来往的人不认他做朋友了,唾弃他,迫害他,社会上的优秀人物无情地攻击他,那他绝对受不了,无论如何受不了! 吕贝克 他受不了也得受!现在退步已经太迟了。 克罗尔 绝不太迟。一点儿都不迟。已经发生的事可以隐瞒起来——或者至少可以把它当作精神错乱的举动来掩饰,尽管这种举动是荒唐的。然而——有一件事却非做不可。 吕贝克 什么事? 克罗尔 维斯特小姐,你必须逼他用法律确定他的身份。 吕贝克 是不是他对我的身份? 克罗尔 正是。这件事你非逼他做不可。 吕贝克 这样说来,你是认定了我跟他的身份必须像你所说的,用法律确定一下? 克罗尔 我不愿意仔细推敲这问题。不过,据我观察,世界上最容易破除所谓偏见的场所恐怕莫过于——呃哼—— 吕贝克 莫过于在男女关系上,你是不是这意思? 克罗尔 对了,老实说,我是这意思。 吕贝克 (走过去,向窗外探望)克罗尔校长,我几乎要说:但愿你的话是正确的就好了。 克罗尔 你这话什么意思?你的口气那么古怪。 吕贝克 算了,咱们别再谈下去了。哦,他回来了。 克罗尔 这么快!那么我要走了。 吕贝克 (走上前去)请你别走。我还有话告诉你呢。 克罗尔 改天再说吧。我不怎么喜欢看见他。 吕贝克 我求你别走。别走!否则你不久就会后悔的。这是我末一次求你的事。 克罗尔 (诧异地瞧着她,放下帽子)维斯特小姐,好吧,既然如此,我就不走。 半晌无言。罗斯莫从门厅上。 罗斯莫 (看见了克罗尔校长就在门口站住)什么!你在这儿? 吕贝克 亲爱的,他不想跟你见面。 克罗尔 (不由自主)“亲爱的!” 吕贝克 对了,克罗尔校长,罗斯莫跟我彼此称呼“亲爱的”。这是从我们的“身份”里产生的一个结果。 克罗尔 你要告诉我的是不是就是这个? 吕贝克 除了这个,还有点儿别的事。 罗斯莫 (走上前来)你今天的来意是什么? 克罗尔 我想再试试能不能劝你回心转意。 罗斯莫 (指着报纸)在那篇文章发表以后? 克罗尔 那篇文章不是我写的。 罗斯莫 你用过丝毫力量阻止它发表没有? 克罗尔 阻止它发表就是背叛我信仰的主义。并且,我也没力量阻止。 吕贝克 (把那张报纸扯碎,搓成纸团,扔在炉子里)好了!现在眼睛看不见了。心里也别再想了。罗斯莫,以后不会再有这种事了。 克罗尔 嗯,那可说不定啊! 吕贝克 亲爱的,过来坐下。咱们三个人都坐下。让我仔细告诉你们。 罗斯莫 (呆呆地坐下)吕贝克,你究竟是怎么回事?脸上显现一股不自然的镇静——究竟是什么意思? 吕贝克 这是有了决心以后的镇静。(坐下)克罗尔校长,你也请坐。 克罗尔在沙发上坐下。 罗斯莫 你说决心?什么决心? 吕贝克 我准备把你过日子需要的东西交还你。亲爱的朋友,我要把你的快乐清白的良心交还你! 罗斯莫 你这话叫我摸不着头脑。 吕贝克 我只要告诉你一件事,你就明白了。 罗斯莫 什么事? 吕贝克 当年我跟着维斯特大夫从芬马克来到此地的时候,我仿佛觉得眼前展开了一个宽阔伟大的世界。维斯特大夫教给我许多东西——那时候我对于生活的零碎知识都是从他那儿学来的。(挣扎了一下,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后来—— 克罗尔 后来怎么样? 罗斯莫 吕贝克——可是我都知道。 吕贝克 (控制自己)对,对,你这话不错。你知道得够清楚了。 克罗尔 (仔细瞧她)也许我还是走的好。 吕贝克 不必,亲爱的校长,你坐着别动。(向罗斯莫)我告诉你,是这么回事:那时候我想参加新思想正在萌芽的新时代生活。有一天克罗尔校长告诉我,在你还是个小孩子的时候,遏尔吕克·布伦得尔在你身上发生过极大的影响。当时我想,我一定能够把布伦得尔的工作继续做下去。 罗斯莫 你来的时候暗中有计划? 吕贝克 我想,咱们俩应该并肩迈步,自由前进。永远前进,越走越远。然而在你走向彻底解放的路上,横着一道迈不过去的叫人发愁的栅栏。 罗斯莫 你说的是什么栅栏? 吕贝克 罗斯莫,我的意思是这样:只有在清明新鲜的阳光底下你才能走进自由的境界——然而你却在婚姻的幽暗气息里一天一天委顿憔悴。 罗斯莫 从前你对我谈起我的婚姻的时候不是这种口气。 吕贝克 不是。我不敢,我恐怕吓着你。 克罗尔 (向罗斯莫点点头)你听见没有? 吕贝克 (说下去)然而我看得很清楚,你的救星,你的唯一的救星,是在什么地方。于是我就动起手来了。 罗斯莫 动手?怎么动手? 克罗尔 你是不是说——? 吕贝克 啊,罗斯莫——(站起来)坐着别动。克罗尔校长,你也别动。现在我非说不可了。罗斯莫,这事跟你不相干。你没有罪过。引诱碧爱特,并且终于把她引上迷惑的道路的人是罗斯莫 (跳起来)吕贝克! 克罗尔 (从沙发里站起来)迷惑的道路! 吕贝克 就是那通到水车沟的道路。现在你们俩都明白了吧。 罗斯莫 (好像吓傻了似的)我不明白——她说的什么?我一个字都不明白! 克罗尔 罗斯莫,我倒渐渐明白起来了。 罗斯莫 (向吕贝克)你是怎么下手的?你究竟对碧爱特说了些什么话?其实没有什么可说的——绝对没有什么可说的! 吕贝克 后来她渐渐知道你在用力摆脱一切古老的偏见。 罗斯莫 不错,可是那时候我还没达到那个境界呢。 吕贝克 我知道那个境界不久就会来的。 克罗尔 (向罗斯莫点点头)啊哈! 罗斯莫 后来怎么样呢?还有什么?现在你都得告诉我。 吕贝克 过了一阵子——我恳求她让我离开罗斯莫庄。 罗斯莫 那时候你为什么想走呢? 吕贝克 我并不想走。我想在这儿待下去。可是我对她说,如果我及早离开罗斯莫庄,大家都有好处。我让她明白,如果我再待下去——我不敢——我不敢担保——不出什么事儿。 罗斯莫 你就是那么说的,那么做的! 吕贝克 对了,罗斯莫。 罗斯莫 这就是你所说的“动手”。 吕贝克 (声音凄哽)不错,我正是这意思。 罗斯莫 (沉默半晌)吕贝克,现在你把实话都说出来了吗? 吕贝克 都说出来了。 克罗尔 不,还有呢。 吕贝克 (害怕地瞧着他)还有什么可说的? 克罗尔 最后你是不是还向碧爱特透露过,为了你自己,为了罗斯莫,你必须——这不但是最聪明的并且是必须的办法——尽早离开罗斯莫庄? 吕贝克 (声音低而含糊)也许我说过这样的话。 罗斯莫 (有气无力地倒在窗口小沙发里)这一套谎言假话,她——我那位多愁多病的太太居然会信!还信得那么认真!那么至诚!(抬头瞧着吕贝克)她从来没找过我,也从来没在我面前提过一个字!啊,吕贝克,看你脸上的神气,我知道是你拦着不让她找我。 吕贝克 她有个固执的想法:既然自己不会生孩子,她就不配待在罗斯莫庄。她还以为应该把自己一笔勾销才对得起你。 罗斯莫 你——你也没想法说破她的糊涂念头? 吕贝克 没有。 克罗尔 说不定你反倒还怂恿过她,说她的念头并不糊涂呢,是不是?老实说! 吕贝克 我想她也许觉得我是有这意思。 罗斯莫 对了,所以无论什么事她都让你牵着鼻子走。她真把自己一笔勾销了!(跳起来)你怎么——你怎么会忍心玩弄这套狠心的把戏! 吕贝克 罗斯莫,我觉得你们夫妻俩不能同时活着,我得在两个人中间选择一个。 克罗尔 (正言厉色)选择之权不在你手里。 吕贝克 你难道以为我始终是一个冷静、沉着、心里有算计的人吗!那时候的我跟现在站在你面前说话的我不一样。并且,人都有两种意志。我好歹想把碧爱特打发开,然而我从来没想到这事当真会实现。在我摸索前进,每次迈步的时候,我似乎听见自己心里有个声音在喊叫:别走了!一步都不能再走了!然而我收不住脚步。我只能向前再走一丁点儿,只是再走一丝丝。可是走完了一步,我又走一步,最后终于出了事。这种事都是那么发生的。(半晌无言) 罗斯莫 (向吕贝克)照你看来,今后你的前途怎么样? 吕贝克 我的前途听其自然发展吧。那没多大关系。 克罗尔 你也没有一句后悔的话?难道你丝毫都不后悔? 吕贝克 (不慌不忙地把他那句问话撇开)克罗尔校长,对不起,这是我自己的事,跟旁人不相干。我自有办法。 克罗尔 (向罗斯莫)你跟这么个女人终日相处——并且还跟她亲密到极点!(抬头看看周围墙上的画像)可惜那些去世的人看不见我们现在的情形!.. 罗斯莫 你是不是要回城里去? 克罗尔 (拿起帽子)是。越早越好。 罗斯莫 (也拿起帽子)那么,我跟你一块儿走。 克罗尔 你也走吗!啊,我早就知道你绝不会永久扔下我们。 罗斯莫 走吧,克罗尔!走! 两人一齐穿过门厅下,也不看吕贝克一眼。过了会儿,吕贝克小心翼翼地走到窗口,藏在花草后面向外张望。 吕贝克 (低声自语)今天他也不走便桥。他绕着道儿走。绝不经过水车沟。绝不。(离开窗口)算了!算了!(走过去拉铃绳,过了会儿海尔赛特太太从右上) 海尔赛特太太 小姐,什么事? 吕贝克 海尔赛特太太,请你把阁楼上我那只箱子拿下来好不好? 海尔赛特太太 你那只箱子? 吕贝克 是啊,你知道,就是那只棕色海豹皮箱。 海尔赛特太太 我知道,我知道。可是天呀!小姐,难道你要出门旅行吗? 吕贝克 对了,海尔赛特太太,我要出门旅行。 海尔赛特太太 还马上就要走! 吕贝克 收拾好东西我就走。 海尔赛特太太 唉,我从来没听见过这种事儿!小姐,不用说,你去了就会回来的吧? 吕贝克 我再也不回来了。 海尔赛特太太 再也不回来了!天呀!小姐,你走了,你想罗斯莫庄会成个什么样儿?并且可怜的牧师刚把日子过得快活舒服点儿。 吕贝克 海尔赛特太太,你的话不错,可是我今天受了惊啦。 海尔赛特太太 受了惊啦!嗳呀!那是怎么回事? 吕贝克 我好像看见白马出现了。 海尔赛特太太 白马!青天白日会出现! 吕贝克 罗斯莫庄的白马不论早晚都会出现。(改变声调)算了——去拿箱子吧。 海尔赛特太太 好,好,我去拿箱子。 两人一齐从右下。 第四幕 罗斯莫庄起坐室。深夜时候。桌上点着一盏有罩的灯。 吕贝克站在桌旁把小零碎东西装在手提包里。她的外套、帽子和白毛线披肩都搭在沙发背上。 海尔赛特太太从右上。 海尔赛特太太 (心神不宁的样子,低声说话)小姐,你的东西都搬下来了,在厨房过道里搁着呢。 吕贝克 很好。你叫了马车没有? 海尔赛特太太 叫了。车夫问什么时候来。 吕贝克 叫他十一点左右来吧。轮船夜里十二点开。 海尔赛特太太 (犹豫了一下)那么牧师呢?到那时候他不回家怎么办? 吕贝克 我照样走。要是我见不着他,你可以告诉他我会给他写信——给他写一封长信。你这么说就是了。 海尔赛特太太 写信——写信当然很好喽。可是,我的苦命小姐——我觉得你应该想法儿跟他再谈一谈。 吕贝克 也许应该。然而——也许不应该。 海尔赛特太太 唉,想不到我会活着看见这件事!这种事我简直没想到过。 吕贝克 海尔赛特太太,那么,你想到过什么呢? 海尔赛特太太 我一向以为罗斯莫牧师是个靠得住的人,不至于如此。 吕贝克 靠得住? 海尔赛特太太 对了,是这么说。 吕贝克 亲爱的海尔赛特太太,你这话什么意思? 海尔赛特太太 我说的是公道话。他不应该这么甩开手。他真不应该。 吕贝克 (眼睛盯着她)海尔赛特太太,老实告诉我:你猜我为什么要走? 海尔赛特太太 唉,说也造孽,小姐,我想你是不能不走了。咳,罢了,罢了!可是我觉得牧师的举动很不大方。摩腾斯果好歹还有个借口,因为那个女人的丈夫还活着,所以尽管他们想结婚,他们做不到。可是罗斯莫牧师呢——呃哼! 吕贝克 (淡然一笑)难道你真相信牧师跟我会有那种事? 海尔赛特太太 哦,我绝没那意思。我的意思是,至少从前我不信。 吕贝克 那么,现在呢? 海尔赛特太太 唔——自从人家把报纸上骂牧师的那些丑话告诉我以后—— 吕贝克 嘿嘿! 海尔赛特太太 一个甘心投降摩腾斯果、愿意做他的思想信徒的人,天啊,是什么事都干得出来的。 吕贝克 嗯,也许是吧。可是我呢?你看我这人怎么样? 海尔赛特太太 小姐,天在头顶上!我觉得你没有什么大错处。一个孤零零的女人难免有疏忽的时候,这也是实在的情形。维斯特小姐,咱们都是有血有肉的活人啊。 吕贝克 海尔赛特太太,这话很对,咱们都是有血有肉的活人。你在听什么? 海尔赛特太太 (低声)嗳呀,那不是他回来了吗!?99lib. 吕贝克 (吃惊)到底又——?(态度坚决)算了,听其自然吧。 罗斯莫从门厅上。 罗斯莫 (看见了手提包什么的,转身问吕贝克)这是怎么回事? 吕贝克 我要走。 罗斯莫 马上就走? 吕贝克 马上就走。(向海尔赛特太太)那么,就十一点吧。 海尔赛特太太 是了,小姐。(从右下) 罗斯莫 (沉默片刻)吕贝克,你上什么地方去? 吕贝克 坐轮船往北去。 罗斯莫 往北去?往北去干什么? 吕贝克 我是从北边来的。 罗斯莫 可是你在那儿并没有什么亲人啊。 吕贝克 在这儿我也没有啊。 罗斯莫 往后你打算干什么? 吕贝克 我不知道。我只想撂开手拉倒。 罗斯莫 撂开手拉倒? 吕贝克 罗斯莫庄摧毁了我的意志。 罗斯莫 (注意起来)是吗? 吕贝克 全部摧毁,无法挽回了。我刚上这儿来的时候我的意志是不受拘束、勇往直前的。现在我低头服从了一条奇怪的法则。我觉得好像从今以后什么事都不敢做了。 罗斯莫 为什么不敢?你说的那条法则是什么? 吕贝克 亲爱的,咱们暂时不谈这问题。你跟克罗尔校长的事怎么样了? 罗斯莫 我们讲和了。 吕贝克 哦,原来如此。那么,事情就算完了。 罗斯莫 他把我们那一班老朋友都请到了家里。他们对我说明,提高人类精神的工作我不能胜任。吕贝克,这种工作根本就做不成。从今以后,我撒手不管了。 吕贝克 对,对,也许这么着最好。 罗斯莫 这是你现在说的话?这是你现在的想法? 吕贝克 对了,这是我最近几天的想法。 罗斯莫 吕贝克,你在撒谎。 吕贝克 撒谎! 罗斯莫 你是撒谎。在我身上你从来没有信心。你从来不信我有魄力能把事业彻底完成。 吕贝克 我当初以为咱们俩合作可以把事业完成。 罗斯莫 这不是真话。你以为自己可以干点大事,利用我推进你的计划。在你心目中,我不过是个可以利用的工具。 吕贝克 罗斯莫,你听我说—— 罗斯莫 (无精打采地在沙发上坐下)唉,说又有什么用?现在我都看透了。我好像是你手里的一只手套。 吕贝克 罗斯莫,听着。我有话跟你说。这是最后一次了。(在靠近沙发的一张椅子里坐下)我本打算回到北边以后写信一齐告诉你。可是我想现在让你马上知道了更好。 罗斯莫 难道说你还有要招供的事吗? 吕贝克 最重要的我还没说呢。 罗斯莫 最重要的? 吕贝克 是你从来没想到的事。这件事可以理清全部的线索。 罗斯莫 (摇头)你这话我一点儿都不懂。 吕贝克 我用过心计想在罗斯莫庄找个站脚的地方,这是确实情形。我以为我一定可以在这儿打开一个有利的局面,好歹总有个办法,你知道。 罗斯莫 你已经如愿以偿了。 吕贝克 那时候我觉得什么事都做得成,因为我还有勇往直前、无拘无束的意志。我不懂得什么叫顾忌,我不怕人与人之间的束缚。可是后来就发生了摧毁我的意志的事,压得我再不能抬头。 罗斯莫 发生了什么事?不要打哑谜。 吕贝克 在我心里发作了一股控制不住的狂暴热情。噢,罗斯莫! 罗斯莫 热情?你——!对什么的热情? 吕贝克 对你的热情。 罗斯莫 (想要跳起来)这话怎么讲? 吕贝克 (拦住他)亲爱的,别动。我的话还没说完呢。 罗斯莫 你的意思是不是说,你爱我——就是怀着那种心情? 吕贝克 那时候我以为那种心情应该叫作爱。我以为那就是爱,谁知并不是的,它只是我刚才说的一种控制不住的狂暴热情。 罗斯莫 (说话费力)吕贝克,你是不是在说你自己——说你本人? 吕贝克 罗斯莫,我是在说自己,你信不信? 罗斯莫 这样说来,是为了这股热情——是受了这股热情的支配,你才——用你自己的话——“动手”的? 吕贝克 这股热情好像海上的风暴突然打在我身上。它很像在北方冬季我们有时遭到的风暴。它把你紧紧裹住,卷着你前进,不由你做主。简直没法抵抗。 罗斯莫 所以后来它就把倒霉的碧爱特卷进了水车沟。 吕贝克 对了,因为那是我跟碧爱特的一场生死恶斗。 罗斯莫 你确实是罗斯莫庄最有力量的人。你的力量比碧爱特和我合在一起还大些。 吕贝克 有一件事我没把你看错,就是:必须等你在实际生活和精神两方面都得到自由以后,我才能把你拿到手里。 罗斯莫 吕贝克,我不能了解你。你——你本人和你的一举一动——在我看来,都是一个猜不透的哑谜。现在我已经自由了——精神和实际生活都自由了。你一起头就想达到的目标已经达到了。然而—— 吕贝克 我从来没有离开我的目标像现在这么远。 罗斯莫 然而昨天我向你求婚的时候,你好像很害怕,高声喊叫,说这事断乎使不得。 吕贝克 罗斯莫,我高声喊叫是由于绝望。 罗斯莫 为什么绝望? 吕贝克 因为罗斯莫庄消蚀了我的力量。我从前那股勇往直前的意志被人铰短了翅膀。翅膀被铰短了!什么事都敢做的日子已经过去了!罗斯莫,我已经丧失了行动的能力。 罗斯莫 你把这事的起因告诉我。 吕贝克 我跟你在一块儿过日子:这就是这事的起因。 罗斯莫 这可怪了,那是怎么回事呢? 吕贝克 在我单独跟你在这儿过日子的时候——在你又能重新自己做主的时候—— 罗斯莫 怎么样?快说? 吕贝克 ——只要碧爱特活一天,你就一天不能完全自己做主—— 罗斯莫 不幸让你说着了。 吕贝克 然而自从我跟你在一块儿过着那种安宁静穆的日子以后——你对我推心置腹,无话不谈,你对我的柔情蜜意也不隐瞒——于是我心里就发生了大变化。你要知道,变化是一点儿一点儿发生的。起初几乎觉察不出来,可是到了最后,它用排山倒海的力量冲进了我的灵魂深处。 罗斯莫 吕贝克,这是实话吗? 吕贝克 其他一切——沉醉于官能的欲望——都从我心里消失了。旋转激动的情欲一齐都安定下来,变得寂然无声了。一片宁静笼罩着我的灵魂——那股宁静滋味仿佛是在夜半太阳之下,在我们北方鹰隼盘踞的峭壁上头的境界一样。 罗斯莫 再多讲一点。把你能讲的都讲出来。 吕贝克 亲爱的,没有多少可讲的了。只有这一句话了:我心里发生了爱情,伟大忘我的爱情,满足于咱们那种共同生活的爱情。 罗斯莫 啊,可惜我一点儿都不觉得! 吕贝克 这样最好。昨天你问我愿意不愿意跟你结婚的时候——我快活得叫起来了—— 罗斯莫 吕贝克,可不是吗!我当时是那么想的。 吕贝克 当时那一会儿确是如此。我确是情不自禁,忘乎所以了。我的轻松活泼的意志一直想争取自由,可是它现在已经没有力量了——没有坚持的力量了。 罗斯莫 你怎么解释这些事的原因呢? 吕贝克 原因是:罗斯莫庄的人生观,或者可以说是你的人生观,感染了我的意志。 罗斯莫 感染? 吕贝克 并且把它害得衰弱无力,屈服于从前不能拘束我的法则。你——或者是,跟你在一块儿过的日子——提高了我的心智。 罗斯莫 但愿这是真话! 吕贝克 确实是真话!罗斯莫庄的人生观可以提高人的品质。然而——(摇摇头)然而——然而—— 罗斯莫 然而怎么样? 吕贝克 然而它可以毁灭幸福。 罗斯莫 吕贝克,这是你的看法吗? 吕贝克 它至少可以毁灭我的幸福。 罗斯莫 你敢断定确是如此吗?如果现在我再向你——?如果我再央求你——? 吕贝克 亲爱的,别再提这事了!这事绝对做不到!罗斯莫,你要知道,我还有——我还有一段历史呢。 罗斯莫 一桩没告诉过我的事? 吕贝克 对了,没告诉过你,并且性质也不一样。 罗斯莫 (淡然一笑)吕贝克,你说怪不怪?有时候我心里也有这种想法。 吕贝克 是吗?然而——?然而你还照样——? 罗斯莫 我不信那是真事。你知道,我只是把它藏在心里作个消遣。 吕贝克 如果你想听的话,我马上都告诉你。 罗斯莫 (截住她的话)不,不,我一个字也不想听。不管是怎么回事,我都能把它忘了。 吕贝克 我可忘不了。 罗斯莫 啊,吕贝克! 吕贝克 罗斯莫,最伤心的就是这一点:恰好在人生的幸福快要到手的时候,我的思想忽然改变了,我的历史把我的路挡住了。 罗斯莫 吕贝克,你的历史已经过去了。它再也不能拘束你,它跟你现在这人满不相干了。 吕贝克 亲爱的,这些无非都是空话。请问叫我上哪儿去找清白的良心? 罗斯莫 (伤心)啊,清白的良心! 吕贝克 是啊,清白的良心是快乐宁静的根源。这正是从前你想在快乐高尚的下一代人身上培植的真理。 罗斯莫 别再提那话了。吕贝克,那是一场没结果的大梦,一个不成熟的空想,我自己都不再相信了。吕贝克,我现在相信,咱们不能用外来的力量提高自己。 吕贝克 (低声地)罗斯莫,连平静的爱情都不中用吗? 罗斯莫 (沉思)嗯,如果中用的话,那倒是人间一桩最光荣的事情。(心神不定)然而我怎么能有把握呢?我怎么能相信确是如此呢? 吕贝克 罗斯莫,你不信任我吗? 罗斯莫 吕贝克,叫我怎么能完全信任你?你一直隐瞒着好些事!现在又出了新花样!如果你暗中有什么打算的话,老老实实告诉我。你是不是有什么企图?你知道,只要我办得到,什么事我都愿意给你做。 吕贝克 (两手紧握)啊,这种害人的疑心病!罗斯莫!罗斯莫! 罗斯莫 吕贝克,你说是不是可怕?然而我自己做不了主,我永远撇不掉这种疑心。我总不能绝对相信你对我的爱是纯洁完整的。 吕贝克 我的改变都是由于你一个人的力量,难道你不觉得吗? 罗斯莫 吕贝克,我不再相信我有改变别人的力量。我对自己的信心完全没有了。我既不信任自己,也不信任你。 吕贝克 (凄惨地瞧着他)那么你往后怎么过日子? 罗斯莫 我不知道。我无从想象。我恐怕没法过日子了。我觉得世界上没有值得我为它生活的东西。 吕贝克 生活——生活自己会产生新力量。罗斯莫,咱们把生活抓得紧紧的。咱们的日子本来就不多了。 罗斯莫 (烦躁地跳起来)那么,吕贝克,把我的信心交还我!我对于你的信心!我对于你的爱的信心!拿证据来!我非要证据不可! 吕贝克 证据?叫我怎么给你证据呢? 罗斯莫 你非给不可!(在屋里走动)我不能忍受这种凄凉寂寞——这种可怕的空虚——这种——这种—— 有人用力敲厅门。 吕贝克 (从椅子里跳起来)唉,你听见没有? 厅门开了,布伦得尔走进来。他身上穿着白衬衫,黑上衣,脚上穿着一双好靴子,裤腿塞在靴筒里。在其他方面,他的打扮跟在第一幕一样。他神色紧张。 罗斯莫 哦,布伦得尔先生,原来是你啊? 布伦得尔 约翰尼斯,我的孩子,你好啊——再见吧! 罗斯莫 这么晚你上哪儿? 布伦得尔 下山去。 罗斯莫 怎么——? 布伦得尔 亲爱的学生,我要回家。我想念那个巨大的空虚。 罗斯莫 布伦得尔先生,你出了事吧!究竟是怎么回事? 布伦得尔 你看出我改样子了吗?对,可以这么说。上回我到你这儿来的时候,我是个很殷实的人,手拍着胸前的衣袋。 罗斯莫 是吗!这话我不大懂。 布伦得尔 然而你看我今晚的模样像个废位的国王,宫殿变成了灰烬。 罗斯莫 如果我有什么能给你效劳的地方—— 布伦得尔 约翰尼斯,你这人依然有一副小孩子心肠。你可以借点东西给我吗? 罗斯莫 可以,可以! 布伦得尔 你能不能施舍给我一两个理想? 罗斯莫 你说什么? 布伦得尔 施舍一两个破旧的理想。这是一桩慈善事业啊。孩子,我现在是个穷光蛋。两手空空,像个叫化子。 吕贝克 你还没做讲演吗? 布伦得尔 没有,迷人的小姐。你猜为什么?在我正要把百宝箱里的东西倒出来的时候,我才很伤心地知道我是个穷光蛋。 吕贝克 你那些没写出来的文章呢? 布伦得尔 二十五年以来,我像守财奴似的蹲在锁着两道锁的财宝箱上。到了昨天,我打开箱子,想把财宝陈列出来的时候,才知道里头什么都没有!时间的齿轮把财宝磨成了灰尘。里头竟是空空如也。 罗斯莫 你真觉得是这样吗? 布伦得尔 我的好朋友,毫无疑问。会长告诉我这是确实的。 罗斯莫 会长? 布伦得尔 嗯,称呼他大人也行。Ganz nach Belieben罗斯莫 你说的是谁? 布伦得尔 当然是彼得·摩腾斯果喽。 罗斯莫 什么? 布伦得尔 (神秘莫测地)嘘!嘘!嘘!彼得·摩腾斯果是将来的主人和领袖。我从来没见过像他那么威严的人物。彼得·摩腾斯果有万能的秘诀。他想干什么就能干什么。 罗斯莫 别信那一套。 布伦得尔 孩子,不能不信。彼得·摩腾斯果从来不想做他做不到的事。他是个没有理想也可以过日子的人。你明白没有,这一点就是行动和胜利的大秘诀。这就是全世界智慧的总和。Basta!罗斯莫 (低声)现在我明白了,为什么你离开此地的时候比来的时候还穷。 布伦得尔 Bien!既然如此,你就应该把你从前的老师当个Beispiel。把他从前印在你脑子里的东西全都擦掉。不要把你的房子建筑在流沙上。小心点儿——先探探路线——不要轻易依靠使你日子过得甜蜜的那个美人儿。 吕贝克 你是不是指我说? 布伦得尔 正是说你这迷人的美人鱼。 吕贝克 为什么我这人依靠不得呢? 布伦得尔 (走近她一步)我听说我这位从前的学生打算干一桩大事业。 吕贝克 那又怎么样呢? 布伦得尔 成功是有把握的,然而——要记着我这句话——他必须有一个不可缺少的条件。 吕贝克 什么条件? 布伦得尔 (轻轻捏住她的手腕)这条件是:爱他的那个女人必须高高兴兴地走进厨房,把她那又红又白又嫩的小手指头——在这儿——正在中间这一节——一刀切断。还有,上文说的那位多情女子——必须也是高高兴兴地把她那只秀丽无比的左耳朵一刀削掉。(松开她的手腕,转向罗斯莫)再见,胜利的约翰尼斯。 罗斯莫 你现在就走吗?在黑夜里走? 布伦得尔 黑夜最好。祝你平安。(下。屋子里半晌无声) 吕贝克 (呼吸沉重)噢,这屋里空气沉闷得要命! 她走到窗前,把窗打开,站在窗口。 罗斯莫 (在火炉旁一张小沙发里坐下)吕贝克,终究没有别的办法了。我看,你非走不可了。 吕贝克 对,我也觉得非走不可了。 罗斯莫 咱们要把最后这一段时间好好地使用。过来,挨着我坐下。 吕贝克 (过去在沙发上坐下)罗斯莫,你有什么话要跟我说? 罗斯莫 第一,我要告诉你,你不必担心你将来的日子。 吕贝克 (一笑)哼,我将来的日子。 罗斯莫 我早就什么都安排好了。无论出什么事情,你的生活不会没着落。 吕贝克 亲爱的,你连那个都想到了吗? 罗斯莫 其实你早就该知道。 吕贝克 我已经好久不想那些事了。 罗斯莫 对,对,你以为咱们的事永远不会有变动。 吕贝克 我是那么想的。 罗斯莫 我也是那么想的。然而万一我先死的话—— 吕贝克 啊,罗斯莫,你会比我活得长。 罗斯莫 我这条无足轻重的性命当然该由我自己做主。 吕贝克 你这话什么意思?难道你打算——! 罗斯莫 你觉得奇怪吗,在我经过了这场伤心挫折以后?我本打算干一桩大事业,没想到战争还没开始,我就临阵脱逃了! 吕贝克 罗斯莫,再上去打呀!只要你肯试试,瞧着吧,你一定会胜利。你可以提高千百人的精神。只要你肯试试! 罗斯莫 噢,吕贝克,我已经不相信自己的使命了! 吕贝克 可是你的使命已经经过了考验。你至少提高过一个人——那个人就是我,我永久被你提高了。 罗斯莫 唉,可惜我不敢信你的话。 吕贝克 (两手捏紧)啊,罗斯莫,难道就没有办法能使你信我的话吗? 罗斯莫 (吃惊似的一跳)别谈那个!吕贝克,别提那件事!一字都别再提! 吕贝克 不,咱们非谈不可的正是这件事。你想得出什么办法解除你的疑心吗?我可想不出来。 罗斯莫 你想不出最好——对于咱们俩都有好处。 吕贝克 不,不,我不愿意这么拖延下去。在你看起来,如果你有什么办法可以使我把自己洗刷干净,我有权利要求你告诉我。 罗斯莫 (好像不愿意说似的)那么,咱们想想看。你说,你心里有一股热烈的爱;你又说,我把你的精神提高了。这话是真的吗?吕贝克,你的账算的正确不正确?咱们要不要把它核对一下?你看怎么样? 吕贝克 我都准备好了。 罗斯莫 什么时候都行吗? 吕贝克 随你的便,越早越好。 罗斯莫 既然如此,让我想想。吕贝克——如果为了我——你就在今天晚上——(把话截住)哦,使不得,使不得! 吕贝克 罗斯莫,说下去!快说!只要你说,我自有办法。 罗斯莫 你有没有胆量——你有没有决心——像遏尔吕克·布伦得尔说的——为了我,今天晚上——高高兴兴地——去走碧爱特走过的那条路? 吕贝克 (从沙发上慢慢站起来,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罗斯莫! 罗斯莫 吕贝克,在你走了以后,这个问题会永远缠着我。每天每时每刻,我都会盘算这问题。我好像看见你就在我眼前。你站在便桥上——正在桥中央。你探着身子伏在栏杆上——一阵子头晕眼花,不由自主地冲着急流扑下去!不!你又缩回来了。你不敢做她敢做的事。 吕贝克 如果我敢做又怎么样呢?如果我有决心高高兴兴地做了又怎么样呢? 罗斯莫 那我就不能不信任你了。我就会恢复对于自己使命的信心。我就会相信自己有提高人类灵魂的能力。我就会相信人类的灵魂可以达到高尚的境界。 吕贝克 (慢慢地拿起披肩,蒙在头上,安详地说)我一定让你恢复自己的信心。 罗斯莫 吕贝克,你有没有决心、有没有胆量干这件事? 吕贝克 明天——或者再迟些——他们捞着我的尸首的时候你就知道了。 罗斯莫 (手按着前额)这件事有一股可怕的吸引力! 吕贝克 我不愿意在水里不必要地多待。你一定得叫他们把我捞起来。 罗斯莫 (跳起来)这些简直都是疯话。走?还是待下去?这回只凭你口头一句话我就信任你。 吕贝克 罗斯莫,这是空话。亲爱的,咱们别再闪闪躲躲地不敢说老实话。从今以后,你怎么会相信我空口一句话? 罗斯莫 吕贝克,我没有胆量看你失败! 吕贝克 我不会失败。 罗斯莫 会。你绝不会走碧爱特那条路。 吕贝克 你说我不会? 罗斯莫 你一定不会。你跟碧爱特不一样。你没受畸形人生观的支配。 吕贝克 没有。然而我今天受了罗斯莫庄人生观的支配。我造了孽,我应该赎罪。 罗斯莫 (眼睛盯着她)这是你的看法吗? 吕贝克 是。 罗斯莫 (口气坚决)吕贝克,既然如此,我坚持咱们的解放人生观。没有人裁判咱们,所以咱们必须自己裁判自己。 吕贝克 (误会了他的意思)对,对。我一走,你身上最优秀的东西就可以保全了。 罗斯莫 我身上再没有什么可以保全的东西了。 吕贝克 有。然而从今天起,我只能做一个海怪,拖住你的船,不让你往前走。我应该跳下海去。我为什么一定要拖着我的残废的生命在世上挨日子呢?我为什么要念念不忘由于我过去的行为而永远丧失的幸福呢?罗斯莫,我非下场不可了。 罗斯莫 如果你走,我跟你一块儿走。 吕贝克 (几乎看不出来的一笑,瞧着他,放低声音)好,跟我走——亲眼看着我—— 罗斯莫 我是说,我跟你一块儿走。 吕贝克 对,走到便桥旁边。你要知道,你从来不敢跨上桥。 罗斯莫 这件事你看出来了吗? 吕贝克 (悲不成声)看出来了。正因为如此,所以我的爱情没有希望。 罗斯莫 吕贝克,现在我把手按在你头上(照做),我跟你正式做夫妻。 吕贝克 (拉着他两只手,低头挨着他胸口)罗斯莫,谢谢你。(撒手)现在我要走了,心里高高兴兴的。 罗斯莫 夫妻应该一块儿走。 吕贝克 你只走到桥边。 罗斯莫 我跟你一块儿上桥。你走多远,我也走多远。现在我有胆量了。 吕贝克 你确实以为这是一条最好的路吗? 罗斯莫 我确实知道,只有这一条路。 吕贝克 万一这是你给自己上当呢?万一这只是一个幻想,只是罗斯莫庄的一匹白马呢? 罗斯莫 也许是。我们罗斯莫庄的人永远躲不开那群白马。 吕贝克 罗斯莫,那么,你别走! 罗斯莫 丈夫应该跟老婆走,正如老婆应该跟丈夫走。 吕贝克 不错,可是你得先告诉我:究竟是你跟着我走,还是我跟着你走? 罗斯莫 这问题咱们永远没法回答。 吕贝克 然而我倒想听听。 罗斯莫 咱们互相跟着走——我跟着你,你也跟着我。 吕贝克 我看这倒几乎是实在的情形。 罗斯莫 因为咱们俩现在是一个人。 吕贝克 对。咱们是一个人。走!咱们高高兴兴地走。 他们手搀手的穿过门厅,从左下。门敞着,屋子空了一会儿。随后,海尔赛特太太开了右首的门走进来。 海尔赛特太太 维斯特小姐,马车已经——(四面一望)哦,不在这儿?这么老晚地一块儿出去了?唉,真是!哼!(走进门厅,四面一望,又回到屋里)也没在花园里坐着。算了,算了。(走到窗口,向外张望)哦,天啊!那边有一片白的!嗳呀,他们俩都站在桥上!可了不得,两个人不是搂在一块儿吗!(尖声喊叫)噢——跳下去了——两个人都跳下去了!跳在水车沟里了!救命啊!救命!(两膝发抖,扶着椅背,浑身打战,话几乎说不清楚)不行!救不了啦。去世的太太把他们抓走了。 ——剧终—— 第五幕 侍从官家大客厅。大门在后边。左右各有几扇门。凌达尔站在一张桌子旁边看文件。有人敲门。 凌达尔 请进。 费尔博 (从后面进来)你早。 凌达尔 你早,费尔博大夫。 费尔博 没出什么事吗? 凌达尔 喔,没有。可是—— 费尔博 可是什么? 凌达尔 不用说,那件大新闻你一定听见了吧? 费尔博 没听见。什么新闻? 凌达尔 难道你没听见斯通里出了事儿? 费尔博 没有。 凌达尔 孟森跑了。 费尔博 孟森跑了? 凌达尔 跑了。 费尔博 真想不到——! 凌达尔 昨天外头就有不好听的谣言,可是后来孟森又露了露面,他想迷惑别人的眼睛—— 费尔博 为什么?怎么回事? 凌达尔 据说是因为木料生意大亏本。克立斯替阿尼遏好几家木料行都不肯付款了,因此—— 费尔博 因此他就跑了! 凌达尔 大概是跑到瑞典去了。今天早晨官府派人接管了斯通里,现在正在把他的产业一件一件查抄登账—— 费尔博 他那些可怜的儿女呢? 凌达尔 他儿子好像跟这事没关系。至少我听说他装着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 费尔博 那么他女儿呢? 凌达尔 嘘!他女儿在这儿。 费尔博 在这儿? 凌达尔 今天早晨,他们家的老师赫黎带着她和两个小的躲到这儿来了。现在布拉茨柏小姐正在张罗他们,你知道,这件事是瞒人的。 费尔博 出了这件事,孟森女儿心里受得了吗? 凌达尔 喔,大概还受得了。你想,她在家里过惯了那种日子——再说,你要知道,她——喔,侍从官来了。 侍从官 (从左边进来)你来了吗,费尔博大夫? 费尔博 是,我出来得很早。恭喜,恭喜,侍从官。 侍从官 喔,说什么恭喜!反正我得谢谢你,我知道你是一片好意。 费尔博 侍从官,我要请问——? 侍从官 我插一句话,往后请你别再这么称呼我。 费尔博 这是怎么回事? 侍从官 我是个铁厂老板,别的什么都不是。 费尔博 这话真怪! 侍从官 我已经放弃了我的官衔。今天我就要把辞呈递上去。 费尔博 你先别忙。 侍从官 当初蒙国王加恩,赐了我一个官衔,那是因为我家好几代的名声都是清清白白的。 费尔博 现在怎么样? 侍从官 现在我家出丑丢脸,像孟森先生一样。不用说,你一定听见孟森的事儿了吧? 费尔博 不错,我听见了。 侍从官 (向凌达尔)还有他别的消息没有? 凌达尔 没什么别的,无非是他还连累了一大批年轻人。 侍从官 我儿子怎么样? 凌达尔 你儿子已经把结清的账目交给我了。他的欠款可以全部付清,可是没东西剩下了。 侍从官 唔。那么你把我的辞呈誊清一遍,好不好? 凌达尔 好吧。(从右边最靠前的门里出去) 费尔博 放弃官衔的事你仔细想过没有?这档子事只要悄悄地安排一下就行了。 侍从官 当真!外头出的事情我能假装不知道吗? 费尔博 喔,说了半天,到底出了什么事情?他不是已经写信给你,认错赔罪,求你饶恕他吗?这是他头一回干那种事。想个办法一遮盖不就完了吗? 侍从官 你肯干我儿子干的那种事吗? 费尔博 他下回不会再犯了,这是主要的一点。 侍从官 你怎么知道他下回不会再犯了? 费尔博 不说别的,单说你自己告诉我的他们小夫妻吵架的事情,就知道他以后不会再犯了。不管别的怎么样,这回吵过架,下回他就不敢胡来了。 侍从官 (在屋里走来走去)可怜的赛尔玛!我们不能再过太平幸福的日子了! 费尔博 世界上还有比太平幸福的日子更有价值的东西。你的幸福一向是一种幻象。老实告诉你,你的幸福和你其他许多东西都是建筑在空心基础上的。侍从官,你眼光太近,并且自以为了不起! 侍从官 (止步)我? 费尔博 不错,是你!你一向以为自己家世光荣,门第清白,瞧不起人,可是这件事经过考验没有?你敢担保它经得起考验? 侍从官 费尔博大夫,你不必教训我了。你以为经过了最近这些事情我还没得到教训吗? 费尔博 我想你是得到了教训,可是你应该用事实证明:你应该把度量放宽一点,把眼光看远一点。你只知道责备你儿子,可是你一向是怎么教育他的?你一心只顾培养他的才干,可是忘了培养他的品格。你只知道教导他怎么爱惜家世门第的荣誉,可是没在他性格里把荣誉观念培养成为一股子坚强的力量。 侍从官 你觉得是这样? 费尔博 我不但觉得,并且确实知道。不但你是这样,这儿一般人都是这样:大家都看重学问,不着重做人。结果怎么样?你看,许多有天才的人都变成了半生不熟的货色,他们的思想感情是一回事,他们的习惯行动完全是另外一回事。只要瞧瞧史丹斯戈—— 侍从官 哦,不错,史丹斯戈!你看他这人怎么样? 费尔博 他这人是一件各种材料杂凑起来的货色。打小时候起,我就认识他。他父亲是个不成器的家伙,是个脓包,是块废料。他父亲开小杂货铺,还带做点典押生意,凑合着过日子,其实都是他老婆一手替他经管。他老婆脾气坏透了,我没见过像她那么不守妇道的娘们儿。她搞得她丈夫被法院剥夺公权。她一点儿心肝都没有。史丹斯戈小时候就在这么个家庭过日子。后来他进了小学。他母亲说:“我得让孩子上大学。我得让我儿子当个出色的律师。”他在家里过的是邋遢日子,在学校过的是紧张生活,他的精神、气质、意志、才干,各奔各的路——结果不是人格的分裂是什么? 侍从官 你觉得不会有别的结果?我倒想听听什么才合你的意。在史丹斯戈身上我们没有指望了,在我儿子身上也没有指望了,可是我们也许可以指望你——? 费尔博 不错,一点都不错,可以指望我。喔,你别笑。我不是表扬自己,我一生的经历和处境都有条件使我养成平稳坚定的性格。我是在一个中等人家安静和谐的日子里长大的。我母亲是个最有德行的女人。我家的人从来没有非分的欲望,没有因为贪求什么而遭过祸殃,也没有因为亲近的人死了使我们感觉空虚寂寞。我们是在爱美的环境中长大的,爱美的心理已经融化在我们的整个人生观里,而不是一种可有可无的兴趣。大人教导我们:无论在理智或是感情方面,都要避免过火的举动—— 侍从官 嗳呀!所以你就成了十全十美的人了,是不是? 费尔博 不,我绝不是这意思。我不过说,上天待我不薄,我觉得上天给我恩惠,我就有责任。 侍从官 好。可是要是史丹斯戈没有这种责任,他这人岂不越发可敬了? 费尔博 什么事使他越发可敬了? 侍从官 费尔博大夫,你把他看错了。你瞧,这是什么? 费尔博 这是你儿子的借据! 侍从官 不错,他给我送回来了。 费尔博 他是出于自愿的吗? 侍从官 是出于自愿的,不带任何条件。做得真漂亮,做得真大方。所以从今以后我许他随便来往。 费尔博 你再仔细想想!替你自己想想,替你女儿想想! 侍从官 喔,别啰嗦了!他好些地方都比你强。不管怎么样,他性格直爽,你做事可是鬼鬼祟祟的。 费尔博 我? 侍从官 不是你是谁!你毫不客气地把我的家当作你自己的家,来去自由。我什么事都跟你商量——可是—— 费尔博 唔?可是怎么样? 侍从官 可是你老是藏头露尾,并且还有点大模大样,实在叫我受不了。 费尔博 请你把话解释清楚点! 侍从官 我?你才应该把话解释清楚呢!不必多说了,现在你自作自受,别埋怨我。 费尔博 咱们彼此不了解,侍从官。我固然没有借据可交,可是你准知道我不能为你出一把更大的力吗? 侍从官 嗄!怎么出力? 费尔博 替你守秘密。 侍从官 守秘密,嘿嘿!要不要我告诉你,你过去做下圈套要我搞什么?你要我不顾自己的身份,信口骂人,加入青年同盟。费尔博大夫,像你这么个顽固的假道学,在我们的自由社会不时兴了。你看看史丹斯戈,他不像你,所以我许他在我家自由来往,我许他——我许他——!喔,跟你说也是白搭!反正你自作自受,自己倒霉。 伦德斯达 (从后面进来)恭喜恭喜,侍从官!祝你永远受人尊敬—— 侍从官 喔,我忍不住要说——去你的吧。我的好伦德斯达,这都是骗人的玩意儿。这个世界上除了骗人的玩意儿没别的。99lib? 伦德斯达 孟森先生的债主就这么说。 侍从官 哦,提起孟森——他的事儿你是不是觉得完全出乎意外? 伦德斯达 喔,侍从官,你不是早就料到了吗? 侍从官 唔,唔——不错,不错,我早就料到了。前天我还这么说呢。他来找我通融款子—— 费尔博 要是你答应了,也许能救他。 伦德斯达 不行,救不了啦,他的事儿没法收拾了。现在这样是最好的结局。 侍从官 这是你的看法?那么,昨天你选举失败也是最好的结局? 伦德斯达 我并没失败。事情都是照着我的意思做的。史丹斯戈这个人犯不上得罪,咱们不想要的东西他都有。 侍从官 我不十分明白你的意思。 伦德斯达 他有迷惑人的能力。他占便宜的地方,是不受人格、信仰或是社会地位的牵制,所以自由主义对他最方便。 侍从官 啊,咱们不都是自由党吗! 伦德斯达 不错,咱们当然是自由党,这毫无问题。可是里头有这么个分别:咱们的自由主义只限于自己,可是史丹斯戈的自由主义还应用到别人身上。新鲜事就在这儿。 侍从官 现在你是不是相信这些荒谬思想? 伦德斯达 从前我在旧小说里看见有一等人只会呼魔唤鬼,可是不会祛魔送鬼。 侍从官 嗳呀,伦德斯达,像你这么个明白人,怎么——? 伦德斯达 侍从官,我知道这不过是天主教的迷信说法。可是新思想很像魔鬼,进了门就不容易送出去了。最好的办法是竭力跟它们妥协。 侍从官 可是现在孟森已经垮台了,他手下那批捣乱分子一定—— 伦德斯达 要是孟森早两三天垮台,情势就大不相同了。 侍从官 是啊,事情不凑巧。也怪你太性急了。 伦德斯达 我性急,一半也是为你,侍从官。 侍从官 为我? 伦德斯达 咱们的党在群众中间一定得保持它的威信。咱们这批人代表挪威民族年代久远的光荣传统。要是在那时候我不跟史丹斯戈合作,你要知道他手里拿着一张东西—— 侍从官 那张东西现在不在他手里了。 伦德斯达 什么? 侍从官 那张东西在我这儿。 伦德斯达 他交还你了? 侍从官 交还了。就私人方面说,他是个正人君子,我不能抹煞他这点长处。 伦德斯达 (沉思)史丹斯戈先生的才干真是少有。 史丹斯戈 (站在后面门口)我能不能进来? 侍从官 (迎上去)欢迎,欢迎。 史丹斯戈 我想跟你道喜,行不行? 侍从官 我诚心诚意感谢你。 史丹斯戈 那么,我诚心诚意祝你幸福!我写的那些无聊文章请你千万别挂在心上。 侍从官 我看人根据事实,不根据言论,史丹斯戈先生。 史丹斯戈 这话说得真大方! 侍从官 从今以后,既然你愿意来,在我这儿尽管随便,不要客气。 史丹斯戈 当真?使得吗?(有人敲门) 侍从官 进来。 本地几个领袖人物、市参议员和其他的人走进屋来,侍从官起身迎接。大家向他道喜,他客气了几句,跟他们随意谈话。 托拉 (这时已经从左边第二道门进来)史丹斯戈先生,我得跟你道谢。 史丹斯戈 你跟我道谢,布拉茨柏小姐! 托拉 爸爸告诉我了,你的举动真是慷慨大方。 史丹斯戈 可是——? 托拉 我们从前把你看错了! 史丹斯戈 你们从前——? 托拉 那要埋怨你自己——不对,不对,还是得埋怨我们。喔,为了向你赔礼认罪,你要我干什么我都愿意。 史丹斯戈 是吗?你自己愿意?你真的——? 托拉 我们一家子都愿意,只要我们知道—— 侍从官 孩子,给客人预备茶点。 托拉 茶点马上就来。 她转身走向左边第二道门,一个用人恰好从门外走进来,端着酒和点心,分敬客人。 史丹斯戈 喔,伦德斯达!我觉得我好像是个打了胜仗的天神。 伦德斯达 大概昨天你也有这种感觉。 史丹斯戈 呸!今天的事儿完全不一样。这是最后的胜利!成功的顶点!我的生命上头罩着一片金光,一道光轮。 伦德斯达 嘿嘿,恋爱的迷梦! 史丹斯戈 不是梦!是现实,是光明灿烂的现实! 伦德斯达 这么说,她哥哥巴斯丁已经把回信带给你了? 史丹斯戈 巴斯丁? 伦德斯达 正是,昨天他在我面前露了点口风,他说他答应过替你在一位姑娘面前说好话。 史丹斯戈 喔,胡说。 伦德斯达 为什么要瞒人?要是你还没知道这消息,我可以告诉你。你的事儿成了,史丹斯戈先生。这是凌达尔告诉我的。 史丹斯戈 他告诉你什么? 伦德斯达 他说孟森小姐已经答应你了。 史丹斯戈 什么? 伦德斯达 答应了你的亲事。 史丹斯戈 答应了我的亲事!可是她父亲溜之大吉了! 伦德斯达 女儿可没溜呀! 史丹斯戈 她答应了我的亲事!家里正在乱糟糟的当口!好不懂道理!稍微有点情义的男人都讨厌这种女人!其实这件事完全是误会。我并没委托巴斯丁——这个糊涂东西怎么——?不过好在跟我不相干。他自己干的糊涂事让他自己担当。 海瑞 (从后面进来)嘻嘻!好热闹,真是济济一堂!这也难怪!像老话说的,大家都是来向贵人致敬请罪的。我也—— 侍从官 多谢多谢,老朋友! 海瑞 喔,老先生,这可使不得!你太屈尊了。(又一批客人来到)啊,衙役公差都来了——长官——。我不多说了。(走过去向史丹斯戈)哦,走运的年轻人,你也在这儿?来,来,老头子给你至至诚诚道个喜。 史丹斯戈 道什么喜? 海瑞 昨天你叫我在她面前说你几句坏话。 史丹斯戈 不错,不错,后来怎么样? 海瑞 我甘心情愿给你效劳。 史丹斯戈 唔——后来怎么样?她的态度怎么样? 海瑞 那还用说,真像个多情女子,听完了我的话,她就哇的一声哭起来了,躲到自己屋里,也不答话,也不露面—— 史丹斯戈 啊,惭愧! 海瑞 用这样手段考验寡妇的心肠,看着她伤心,自己心里痛快,真是太狠了!可是情人的眼睛像猫眼睛一样尖利——我不多说了。因为今天我经过那儿的时候,看见伦铎尔曼太太靠着敞开的窗口,高高兴兴,活活泼泼,正在梳头。说句不怕你生气的话,她的样子活像条美人鱼。她真是个出色的女子! 史丹斯戈 后来又怎么样? 海瑞 她在窗口一看见我,好像着魔的人似的放声大笑,拿着一封信在空中晃摇,嘴里嚷着:“求婚的信,海瑞先生!我订婚了。” 史丹斯戈 什么!她订婚了? 海瑞 恭喜恭喜,年轻朋友!我心里说不出的快活,我是头一个报喜的人。 史丹斯戈 简直无聊!真是胡闹! 海瑞 怎么是胡闹? 史丹斯戈 你误会了伦铎尔曼太太的意思。要不然就是她误会了——。订婚!岂有此理!现在孟森垮了台,恐怕她—— 海瑞 不会,不会!伦铎尔曼太太的财产毫无问题。 史丹斯戈 跟我不相干。我有别的打算。那封信是开玩笑的——是赌的东道,我不是跟你说过吗?海瑞先生,这桩无聊事请你在谁的面前都一字别提。 海瑞 我懂得,我懂得!这事不能告诉人,这是一段风流艳史。啊,青年,青年!除了风雅事儿别的都不在你心上。 史丹斯戈 对,对。记着:别说话。将来你决不吃亏——我帮你打官司。嘘!我把这事托付你了。(转身走开) 侍从官 (一直在跟伦德斯达说话)没有的事,伦德斯达——这话我再也不信! 伦德斯达 真的,侍从官——丹尼尔·海瑞亲口告诉我的。 海瑞 请问,我告诉你什么了? 侍从官 昨天史丹斯戈先生给你看过一张借据没有? 海瑞 哦,对了!那是怎么回事? 侍从官 将来我再告诉你。可是你对他说—— 伦德斯达 你对他说那张东西是假的? 海瑞 嗨!这不过是句玩笑话,在他趾高气扬的时候扫扫他的兴。 伦德斯达 你还跟他说两个签字都是假的? 海瑞 嗯,不错,我既然撒谎,为什么不顺便撒个痛快呢? 侍从官 这就是了。 伦德斯达 (向侍从官)他听了那句话之后—— 侍从官 就把那张借据交给凌达尔了! 伦德斯达 一张不能用来敲诈别人的借据。 侍从官 他假装慷慨大方!又来叫我上当!混到我家里,要我欢迎他,感谢他——这——这!这家伙正是—— 海瑞 你要说什么,侍从官? 侍从官 将来我再告诉你。(把伦德斯达拉到旁边)这家伙正是你照应、提拔、拉扯的人! 伦德斯达 你也上了他的当啊! 侍从官 唉,我恨不得——! 伦德斯达 (用手指着正在跟托拉谈话的史丹斯戈)你瞧!别人看着这样子,心里会怎么估计! 侍从官 不久我就要把事情揭开,不让别人瞎估计了。 伦德斯达 来不及了,侍从官。他会用空口白话、花言巧语一步一步钻进来—— 侍从官 我也有对付他的办法,伦德斯达先生。 伦德斯达 你打算怎么办? 侍从官 你瞧着吧。(走到费尔博身旁)费尔博大夫,你愿意不愿意帮我一把忙? 费尔博 愿意。 侍从官 那么,把那家伙给我轰出去。 费尔博 把史丹斯戈轰出去? 侍从官 不错,正是那投机分子。我连他的名字都不愿意提。把他轰出去! 费尔博 叫我怎么下手? 侍从官 这就是你的事了。你爱怎么办就怎么办。 费尔博 爱怎么办就怎么办!这话当真?怎么下手都行? 侍从官 是,怎么都行。 费尔博 你这话说了算数,侍从官! 侍从官 当然算数。 费尔博 好,就这么办。现在不下手,还等什么时候!(高声)诸位先生,听我说几句话! 侍从官 大家别做声,听费尔博大夫说话! 费尔博 我现在得了布拉茨柏侍从官同意,宣布我跟他的千金小姐订婚的事情。 大家一阵惊讶。托拉低低叫了一声。侍从官想要说话,又咽住了。一片高声谈话和道喜的声音。 史丹斯戈 订婚!跟—— 海瑞 跟侍从官——?侍从官——?这是怎么回事? 伦德斯达 费尔博大夫疯了吧? 史丹斯戈 可是,侍从官——? 侍从官 我有什么办法?我是个自由党!现在我加入青年同盟! 费尔博 多谢,多谢——请你原谅! 侍从官 结社入党现在很时兴,史丹斯戈先生!什么事都比不上自由竞争! 托拉 喔,爸爸! 伦德斯达 不错,订婚也很时兴。我也有一桩事要宣布。 史丹斯戈 胡说八道! 伦德斯达 一点儿都不是胡说八道。孟森小姐已经跟—— 史丹斯戈 撒谎,撒谎! 托拉 不是撒谎,爸爸,是真事。他们俩都在这儿。 侍从官 谁?在哪儿? 托拉 瑞娜和赫黎先生。他们俩都在屋里。(走向右边第二道门) 伦德斯达 赫黎先生!这么说,是他——! 侍从官 在这儿?在我家里?(也向右边第二道门走去)出来,好孩子。 瑞娜 (不好意思地,想出来又缩回去)喔,不,不,外头有那么些人。 侍从官 别害臊,家里出事不能怨你。 赫黎 现在她无家可归了,侍从官。 瑞娜 喔,你一定得帮我们一把! 侍从官 当然,这不用说。我还得谢谢你们允许我帮忙。 海瑞 订婚很时兴,这话一点不假。我也要添补一件。 侍从官 什么?你?你这岁数?太鲁莽了! 海瑞 喔——!我不多说了。 伦德斯达 事情没指望了,史丹斯戈先生。 史丹斯戈 是吗?(高声)海瑞先生,也要添补一件!诸位先生,我现在宣布,我也把终身大事定下了。 侍从官 什么? 史丹斯戈 有时候一个人做事不能不骑两头马,为的是遮掩别人的耳目。在争取公众幸福的紧急关头,我觉得这种手段是可以采用的。我的终身事业清清楚楚摆在我眼前,它是我的全部生命。我要把全副精力贡献出来,给本地人效劳。我觉得本地99lib?人的思想非常混乱,我一定要把这些混乱思想澄清一下。可是这事不是仗着一个投机分子单枪匹马做得成的。地方上的人必须自动拥护愿意担当这任务的人。因此我决定用爱情的联系把我的利益跟你们的利益紧紧结合在一起。要是有人上过我的当,我现在对他们道歉赔不是。我宣布我也订婚了。 侍从官 你? 费尔博 订婚了? 海瑞 我可以做见证。 侍从官 可是——? 费尔博 跟谁订了婚? 伦德斯达 不会是——? 史丹斯戈 这是感情和理智两方面的结合。诸位同胞,我跟伦铎尔曼太太订婚了。 费尔博 跟伦铎尔曼太太! 侍从官 那开店的寡妇! 伦德斯达 哼,真是! 侍从官 我简直摸不着头脑!你怎么——? 史丹斯戈 这是一条计策,布拉茨柏先生! 伦德斯达 他这人真有本事! 阿斯拉克森 (在后面门口张望)对不起—— 侍从官 哦,阿斯拉克森,进来!你是来道喜的,是不是? 阿斯拉克森 喔,不是,不是,我不敢——。可是我有极要紧的事情告诉史丹斯戈先生。 史丹斯戈 等会儿再说。你在外头等着。 阿斯拉克森 喔,不行,我一定得马上告诉你—— 史丹斯戈 少说话!你乱插嘴干什么?诸位先生,世界上的事真是千奇百怪,没法子捉摸。本地人和我需要一种联系,把我们紧密团结起来。我找着了一个老练成熟、可以帮我安家立业的女人。诸位先生,我已经摆脱了投机分子的身份,现在我跟你们站在一起,是你们一家人了。千万别把我当外人。要是你们委派我干什么,我一定舍着命去干。 伦德斯达藏书网 你胜利了。 侍从官 哦,想不到——(向刚从后面进来的女用人)什么事?你咯儿咯儿地笑什么? 女用人 伦铎尔曼太太——? 大家 (异口同声)伦铎尔曼太太? 侍从官 她怎么啦? 女用人 伦铎尔曼太太带着她的男人在外头等着呢。 大家 (互相诧问)她的男人?伦铎尔曼太太的男人?这是怎么回事? 史丹斯戈 胡说! 阿斯拉克森 不是胡说,刚才我正要告诉你—— 侍从官 (在门口)请进,请进! 巴斯丁搀着伦铎尔曼太太从后面进来。大家一阵骚动。 伦铎尔曼太太 我是不是太冒昧? 侍从官 没有的事,没有的事。 伦铎尔曼太太 我不能不把我的男人带来见见你和布拉茨柏小姐。 侍从官 不错,我听说你订婚了,可是—— 托拉 我们不知道—— 史丹斯戈 (向阿斯拉克森)这是怎么回事? 阿斯拉克森 昨天我脑子里事情太多——好些事儿要动脑筋—— 史丹斯戈 可是我把我的信给她了,并且—— 阿斯拉克森 不,你给她的是巴斯丁的信。你的信在这儿。 史丹斯戈 我给她的信是巴斯丁的?这封是——?(看了一眼信封上的字,把信一揉,往衣袋里一塞)你这该死的糊涂东西! 伦铎尔曼太太 当然我很愿意。我知道,男人嘴里的话靠不住,可是要是在信上写得明明白白,说是正式求婚——。哦,那不是史丹斯戈先生吗!史丹斯戈先生,你怎么不跟我道喜? 海瑞 (向伦德斯达)你瞧伦铎尔曼太太恨不得要把他一口吞下去。 侍从官 他当然应该跟你道喜,伦铎尔曼太太。可是你也应该跟你未来的小姑子道喜。 伦铎尔曼太太 谁? 托拉 瑞娜。她也订婚了。 巴斯丁 你也订婚了,瑞娜? 伦铎尔曼太太 真的吗?不错,巴斯丁跟我说过,仿佛是有个人。我跟你们两位道喜。史丹斯戈先生,现在你也是咱们一家人了。 费尔博 不,不,不是史丹斯戈! 侍从官 不是,是赫黎先生。真让孟森小姐挑着了。说起来,你也应该跟我女儿道喜。 伦铎尔曼太太 布拉茨柏小姐!哦,伦德斯达的话到底没说错。托拉小姐,恭喜恭喜!史丹斯戈先生,恭喜恭喜! 费尔博 你是想跟费尔博大夫道喜? 伦铎尔曼太太 什么? 费尔博 侍从官的新女婿是我。 伦铎尔曼太太 嗳呀,可把我弄糊涂了。 侍从官 我们也是刚弄明白。 史丹斯戈 对不起,我还有个约会—— 侍从官 (悄悄地)伦德斯达,他另外那名字叫什么? 伦德斯达 什么另外那名字? 侍从官 不是投机分子,是另外那个——? 伦德斯达 哦,捣乱分子。 史丹斯戈 我告辞了。 侍从官 还有一句话——只有一句话,史丹斯戈先生,一句老在我嘴边没说出来的话。 史丹斯戈 (在门口)对不起,我有急事。 侍从官 (追过去)捣乱分子! 史丹斯戈 再见,再见!(从后面出去) 侍从官 (走回来)朋友们,现在空气又干净了。 巴斯丁 侍从官,你不因为我家里出了事儿埋怨我吧? 侍从官 各人的事应该各人自己担当。 巴斯丁 其实事情真没我的份儿。 赛尔玛 (本来一直在右首第二道门口静听)爸爸!现在你高兴了,可以让他进来吧? 侍从官 哦,赛尔玛!是你!你给他讲情?事情刚出了两天—— 赛尔玛 喔,两天够长的了。现在没事了。现在我知道他有时候会走岔道儿—— 侍从官 你也不生气? 赛尔玛 他会走岔道儿,可是以后我就不让他走了。 侍从官 既然如此,带他进来。 赛尔玛从右边出去。 凌达尔 (从右边最靠前的门里进来)你的辞呈抄好了。 侍从官 费心,费心!可是你把它撕了吧。 凌达尔 把它撕了? 侍从官 是的,凌达尔,我又想了个别的办法。不用放弃官衔,我就能弥补这件事。从今以后我要认真—— 埃吕克 (跟赛尔玛一起从右边进来)爸爸,你肯饶我吗? 侍从官 (把借据递给他)命运待你这么好,我不能不饶你。 埃吕克 爸爸!从今以后,我不干你最恨的那宗买卖了。 侍从官 不必。你尽管干下去!别害怕!喜欢干什么,别缩手!有我帮着你。(高声)诸位先生,我宣布一件事!我跟我儿子合伙做买卖了。 几个客人 什么?你做买卖,侍从官? 海瑞 你老先生做买卖? 侍从官 是的。做买卖是个正经有用的职业。或者说,至少你可以把它当作正经有用的职业去干。现在我没有理由再站在旁边了。 伦德斯达 我告诉你,侍从官,既然你打算出来给本地人办事,要是像我这么个老兵反倒在营帐里躲着,那就太丢脸了。 侍从官 唔,这话什么意思? 伦德斯达 我不能再躲着了。史丹斯戈先生今天在恋爱上头碰了一大串钉子,咱们不应该逼着他在政治上再受折腾。他应该休养休养,恢复精神。他需要换个地方住住,这事我担保可以做得到。所以,要是我的选举人愿意我回来,我决不推辞。 客人们 (跟他热烈握手)谢谢,伦德斯达!这才是好朋友!你说了话可得算数! 侍从官 应该如此,现在事情又消停下来了。可是这些事究竟是谁的功劳? 费尔博 喂,阿斯拉克森,你仔细说一说,好不好? 阿斯拉克森 (惊慌)我?费尔博大夫?这些事跟我完全不相干。 费尔博 那么,那封信的事儿——? 阿斯拉克森 那也不是我的错!说到功劳,这都要谢谢选举、巴斯丁、机会、命运、伦铎尔曼太太的喷奇酒——酒里可没柠檬——还有我,整个报纸的负责人—— 侍从官 (走过来)什么?你说什么? 阿斯拉克森 我说的是报纸。 侍从官 报纸!不错,不错!我不是常说现在这年头儿报纸的势力大得很吗? 阿斯拉克森 哦,侍从官—— 侍从官 别假客气了,阿斯拉克森先生!从前我不看你的报,可是从今以后我要看了。我要订十份。 阿斯拉克森 你要二十份都行,侍从官! 侍从官 那么,好吧,我就订二十份。要是你需用款子的话,尽管找我。我愿意支持报纸。可是我跟你直截了当地说——我不给报纸写文章。 凌达尔 刚才你说什么?你说你的女儿订婚了? 侍从官 订婚了,你看怎么样? 凌达尔 好极了!什么时候订的? 费尔博 (急忙)改天再告诉你。 侍从官 五月十七日订的。 费尔博 什么? 侍从官 就在瑞娜小姐上这儿来的那天订的。 托拉 爸爸,爸爸,你莫非早就知道——? 侍从官 我知道,宝贝。我一向就知道。 费尔博 啊,侍从官——! 托拉 谁想得到——? 侍从官 下回我在窗口打瞌睡的时候,我劝你们这些小姐奶奶们说话声音小点儿。 托拉 哦!你在窗帘后头偷听? 费尔博 现在我明白了! 侍从官 你是个有话藏着不肯说的人。 费尔博 我早说了会有好处没有? 侍从官 对,费尔博。这些日子我学了些乖巧。 托拉 (低声向费尔博)你这人真藏着话不说。史丹斯戈先生的这些事儿——为什么你在我面前一字不提? 费尔博 老鹰在鸽子窝上头打旋的时候,我们只要暗地里保护小鸽子,不必惊动她。 他们的话头被伦铎尔曼太太打断。 海瑞 (向侍从官)对不起,侍从官,咱们俩那几件小债务官司只好无限期地搁起来了。 侍从官 是吗!为什么? 海瑞 你要知道,我已经担任了阿斯拉克森报馆社会新闻采访员的职务。 侍从官 好极了。 海瑞 不用说,你一定明白——我手里有这么些事儿—— 侍从官 好,好,老朋友,我等着就是。 伦铎尔曼太太 (向托拉)真是,我告诉你,他害我赔了不少眼泪,那坏家伙。现在我谢谢上帝,巴斯丁到了我手里。那家伙像海里的泡沫儿一样地靠不住。他烟瘾又那么大,布拉茨柏小姐,他吃东西还挑剔得厉害。我看他简直是个老馋嘴。 女用人 (从左边进来)饭开好了。 侍从官 走吧,大家一块儿来。伦德斯达先生,你得挨着我坐。还有阿斯拉克森先生,你也挨着我。 凌达尔 饭后,咱们得喝好几杯喜酒呢! 海瑞 对。你们也许得让我老头子给“不在座的朋友们”讨一杯喜酒喝。 伦德斯达 有一位不在座的朋友将来会回来,海瑞先生。 海瑞 你说的是史丹斯戈? 伦德斯达 正是。诸位先生,你们瞧着吧!再过十年或是十五年,史丹斯戈不是国会议员就是部长——说不定还是国会议员兼部长呢。费尔博 再过十年或是十五年?也许是吧。可是到那时候他不见得能当青年同盟的领袖了。 海瑞 为什么不能? 费尔博 因为到那时候他的青年就要——靠不住了。 海瑞 那么,他可以当“靠不住同盟”的领袖啊。这是伦德斯达的话。他学了拿破仑的口气说:“只有靠不住的人才能当政客。”嘻嘻! 费尔博 不论怎么说,咱们这个同盟,在青年时期也罢,在靠不住的时期也罢,都得让它站住脚,并且让它永远是青年同盟。当初史丹斯戈创办这个同盟,大家在独立日的兴头上把他抬起来的时候,他说过这么一句话:“咱们青年同盟有上帝保佑。”我想,尽管赫黎先生是一位神学家,他也会允许咱们借用那句话。 侍从官 朋友们,我也这么想,因为我们一直在黑暗中瞎摸乱撞,幸亏天使老在暗地里指点我们。 伦德斯达 喔,在这件事上头,我想天使的力量很有限。 阿斯拉克森 这是本地老一套的情况造成的,伦德斯达先生。 ——剧终—— 第一幕 博尼克家对着花园的一间大屋子。前方左首,有一扇门通到博尼克办公室。靠后些,也在左墙上,另有一扇形式相似的门。右墙中央是上外头去的大门。后墙几乎全是大玻璃窗,有一扇门,门外是廊子,廊下有一溜宽台阶通到花园里。廊子上张着一幅遮太阳的天幕。从廊子里望出去,可以看见花园的一角,花园周围有栅栏,栅栏中间有一扇小门。栅栏外头是一条平行的街,对面排列着一溜木头小房子,油漆得鲜艳夺目。正是夏天,太阳晒得热呼呼的。街上有人来来往往,有人站着谈话,在拐角一家铺子里,有顾客出出进进。 屋子里许多女客围桌而坐。博尼克太太坐在正中。在她左首是霍尔特太太和她女儿奈达,顺着下去是鲁米尔太太和她女儿希尔达。在博尼克太太右首是林纪太太、马塞·博尼克和棣纳·铎尔夫。女客们都在忙着做活。桌子上堆着好些内衣和别的衣服,有的做成了一半,有的只是刚裁好。再往后去,有张小桌子,桌子上摆着两盆花和一玻璃杯糖水,罗冷坐在桌子旁边,手里拿着一本金边的书正在朗诵,可是声音的高度只能使屋里的人偶尔听见一两个词。渥拉夫在外头花园里跑来跑去,手里拿着一张小弓练习射靶。 过了不多会儿,渥尼悄悄地从右边门里走进来。罗冷的朗诵稍微停了一下。博尼克太太冲着渥尼点点头,用手指指左边的门。渥尼悄悄地穿过屋子,在博尼克办公室门上轻轻敲一下,过了会儿又敲一下。克拉普从办公室走出来,手里拿着帽子,胳臂底下夹着一卷文件。 克拉普 哦,是你敲门? 渥尼 博尼克先生叫我来的。 克拉普 不错,是他叫你来的,可是他现在没工夫见你,他打发我告诉你—— 渥尼 打发你?可是我倒希望—— 克拉普 ——他打发我把话转告给你。他说,以后不许你在星期六给工人做讲演。 渥尼 真的吗?我一直觉得我可以用自己的闲工夫—— 克拉普 你不应该用自己的闲工夫挑拨工人在工作时间不干活。上星期六你对工人讲将来咱们厂里用了新机器新方法,他们会倒霉。你为什么说这种话? 渥尼 我说这种话是支持社会。 克拉普 这说法真怪!博尼克先生说你是破坏社会。 渥尼 克拉普先生,我说的“社会”不是博尼克先生的“社会”!我是工人协会主席,我不能不—— 克拉普 你是博尼克先生船厂的工头,你首先应该对这个“博尼克公司”的社会尽责任;你要知道,咱们这批人靠它吃饭。现在你知道了,这就是博尼克先生要跟你说的话。 渥尼 克拉普先生,博尼克先生不会这么说!可是我知道是谁闯的祸。都是那只进厂修理的倒霉美国船!那些美国佬要咱们照他们的办法给他们做活,并且—— 克拉普 好,好,我没工夫跟你谈大道理。反正你已经知道博尼克先生的意思,这就够了。你现在还是回厂去吧,那儿也许有事等着你。一会儿我就来。对不起,诸位太太小姐!(向女客们鞠躬,穿过花园,走上大街。渥尼悄悄从右边出去。克拉普跟渥尼谈话的时候,罗冷一直在念书,现在砰的一声把书合上了) 罗冷 喂,诸位太太小姐,故事念完了。 鲁米尔太太 听这故事真有好处! 霍尔特太太 是个劝人为善的故事! 博尼克太太 像这么一本书真能启发思想。 罗冷 一点儿都不错,这本书的内容跟咱们每天在报纸杂志上看见的不幸的事情正好是个鲜明的对照。瞧瞧那些现代的大社会,表面上金碧辉煌,里头藏着什么!说句不客气的话,除了空虚和腐败,别的什么都没有!那些社会没有道德基础。干脆一句话,现代的大社会像粉刷的坟墓,里头全是虚伪骗人的东西。 霍尔特太太 对!对! 鲁米尔太太 不用往远处说,只要看看眼前在咱们这儿的那只美国轮船的水手。 罗冷 喔,我不愿意提那些社会的渣滓。可是即使在那些地方的上等社会里,情形又怎么样?到处都是犹疑彷徨的景象,人们心神不安定,社会秩序在动摇。瞧瞧家庭生活给破坏得成了什么样子!瞧瞧最基本的真理受到了多么可耻的摧残! 棣纳 (做着活计,没抬头)可是他们也做了些伟大的事情,你说对不对? 罗冷 伟大的事情?这话我不懂。 霍尔特太太 (吃惊)天呀,棣纳! 鲁米尔太太 (同时)棣纳,你怎么说这话? 罗冷 要是这种“伟大的事情”在这儿流行起来,恐怕不是咱们的幸福。咱们应该感谢上帝,咱们的命运这么好。当然,咱们这儿也有坏人,像麦子里头有时候长杂草一样,可是咱们会老老实实把杂草拔干净。诸位太太小姐,最要紧的是要保持社会的纯洁,要小心提防别让这个急躁的新时代强迫咱们采用冒险的新花样。 霍尔特太太 啊,可惜新花样太多了。 鲁米尔太太 是呀,去年咱们好容易才把修铁道的计划推翻了。 博尼克太太 啊,那是卡斯腾推翻的。 罗冷 那是天意,博尼克太太。你可以相信,博尼克先生反对那个计划的时候他在执行上帝的意志。 博尼克太太 可是报纸上还说他那么些丑话!哦,罗冷博士,我们忘了谢谢你。你为我们花费了那么些时间,你的心肠真是太好了。 罗冷 喔,哪儿的话。现在是假期—— 博尼克太太 话是不错,可是在你还是一种牺牲,罗冷博士。 罗冷 (把椅子拉近些)博尼克太太,别这么客气。你们大家不也是为公益事情出力吗?并且还高高兴兴出于自愿。咱们目前搭救的这批堕落的女人好像战场上受伤的军人,你们诸位太太小姐好像红十字会的女护士,给受伤的人摘纱布,用绷带给她们轻轻地包扎伤口,给她们治疗,把她们治好—— 博尼克太太 把每件事都看得这么美,真是天才! 罗冷 大部分是天才,可是一部分是修养。最要紧的是咱们应该把事情看作庄严的使命。(问马塞)博尼克小姐,你说我的话对不对?你专心从事学校的工作是不是觉得脚底下比从前踏实点儿? 马塞 我实在不知道该怎么说。有时候,我在学校闷得慌,恨不能一下子漂到狂风大浪的海洋里。 罗冷 我的好小姐,这是叫人上当。这种不安分的思想千万别让它钻到脑子里。你说“狂风大浪的海洋”当然是打比方。你意思是指好些人在里头翻船的那个不安定的世界。人家嘴里说的那种乱哄哄的生活难道真能把你迷住吗?你抬头瞧瞧街上那些人,在大太阳底下,跑来跑去,满头大汗,忙些微不足道的小事情。咱们可比他们强多了,坐在阴凉地里,背朝着外头,眼睛看不见那出乱子的地方。 马塞 你说的不错。 罗冷 像你们这种人家——又善良,又纯洁——家庭生活达到了最美满的境界——亲亲热热,一团和气——(转过去问博尼克太太)你在听什么,博尼克太太? 博尼克太太 (脸朝着博尼克办公室的门)他们在里头说话声音那么大。 罗冷 有什么特别事情没有? 博尼克太太 不知道。大概我丈夫有客人。 希尔马·汤尼森抽着雪茄在右边门口出现。他一看见这么些女客马上站住。 希尔马 哦,对不起——(正要转身回去) 博尼克太太 没关系,希尔马,进来。你有什么事? 希尔马 没什么事,我路过这儿,顺便进来看看。诸位太太小姐早安!(向博尼克太太)结果怎么样? 博尼克太太 什么事结果怎么样? 希尔马 卡斯腾召集了一个会,你知道。 博尼克太太 是吗!为了什么事? 希尔马 喔,还不是为了那无聊的铁路。 鲁米尔太太 不会!真有这事吗? 博尼克太太 卡斯腾真可怜,他是不是又要操心了? 罗冷 汤尼森先生,究竟是怎么回事?博尼克先生去年不是明明白白说过他反对修铁路吗? 希尔马 不错,我也是这么想。可是刚才我碰见他的秘书克拉普,他告诉我铁路计划又提出来了,博尼克先生正在跟本地三个资本家商量这件事。 鲁米尔太太 真的,怪不得刚才我听见我丈夫在里头说话的声音。 希尔马 鲁米尔先生当然是其中的一个,另外两个是桑斯达和外号叫“圣麦克尔”的麦克尔·维纪兰。 罗冷 哼! 希尔马 对不起,罗冷博士。 博尼克太太 日子刚过得平平稳稳,又要出事情! 希尔马 他们翻旧账,重新吵架,我倒不反对。这至少是个消遣。 罗冷 我觉得这种消遣不必要。 希尔马 这要看各人的性格。有人喜欢大阵仗。可是在咱们这种小地方见不着大阵仗,并且也不是人人都——(一边说一边翻看罗冷刚才念的那本书)“妇女乃社会之奴仆”。好无聊的书! 博尼克太太 喔,希尔马,你别这么说。你又没看过这本书。 希尔马 不错,没看过,我也不想看。 博尼克太太 我看你今天身体不大舒服。 希尔马 嗯,不舒服。 博尼克太太 也许昨天晚上你没睡好觉吧? 希尔马 睡得很坏。昨晚我因为身体不舒服,出去散步,走到俱乐部,看了一篇北极探险的文章。那些人在冰天雪地里跟自然作斗争,看着很提神。 鲁米尔太太 汤尼森先生,可是那篇文章对你似乎没什么大好处。 希尔马 确实没好处。我在床上翻来覆去一整夜,半睡半醒,恍恍惚惚梦见一只可怕的海象在追我。 渥拉夫 (在他们谈话的时候已经从花园台阶上上来了)舅舅,你让海象追过吗? 希尔马 你这小傻瓜,我是做梦!你还拉那只没意思的小弓?为什么不弄支真枪打打? 渥拉夫 我倒想打枪,就是—— 希尔马 真枪还有点儿意思。扳枪的时候精神真爽快。 渥拉夫 舅舅,有了枪我不就可以打熊了吗?就是爸爸不许我弄枪。 博尼克太太 希尔马,你别拿这些话逗孩子。 希尔马 哼!咱们培养的这一代!咱们嘴里尽管说年轻人应该有气魄,有胆量,可是,天知道,结果全都是空话。咱们从来没认真打算把年轻人锻炼成不怕危险的好汉子。哎,傻瓜,别把你的弓冲着我拉——小心失手射出来。 渥拉夫 不会,舅舅,里头没箭。 希尔马 你怎么知道没箭?也许有。谁知道?快把弓拿开,听见没有!真怪,你为什么一直没搭你爸爸的轮船上美国去?在美国你可以打野牛,再不就跟印第安人去打仗。 博尼克太太 喔,希尔马! 渥拉夫 舅舅,我真想去。再说,在美国我也许还能碰见约翰小舅舅和楼纳阿姨呢。 希尔马 哼!胡说八道! 博尼克太太 渥拉夫,你再上花园玩儿去吧。 渥拉夫 妈妈,我上街行不行? 博尼克太太 行,就是别走得太远,记着。 渥拉夫跑进花园,又从花园栅栏门里跑到街上。 罗冷 汤尼森先生,你不应该跟小孩子说那些话。 希尔马 当然不应该,像许多别的孩子一样,他已经注定了一辈子死守着家不出门。 罗冷 你自己为什么不上美国去? 希尔马 我?带着我的病上美国?当然人家不会关心我的病。再说,我对自己的社会还有应尽的义务。咱们这儿必须有人高高举起理想的旗帜。嘿,他又嚷起来了! 女客们 (一齐说)谁在嚷? 希尔马 喔,我不知道。他们在里头说话声音那么大,我的神经实在受不了。 鲁米尔太太 汤尼森先生,你听见的是我丈夫的声音。你别忘了他在大会上说惯了话—— 罗冷 我觉得别人的嗓门也不算小。 希尔马 是啊,他们只要谈到掏钱的事——咱们这儿不拘什么事归根结底小算盘都是打到钱上头。嘿! 博尼克太太 无论如何总比从前每次胡闹一阵子强点儿。 林纪太太 从前这儿的情形真是那么糟吗? 鲁米尔太太 真的,林纪太太。那时候你不在这儿住,算是运气。 霍尔特太太 真是,年头改了!现在我回想我做女孩子的时候—— 鲁米尔太太 喔,不用往远处说,就拿十四五年前的事说吧,说句不怕造孽的话,那时候大家过的是什么日子!那时候有跳舞协会,有音乐协会—— 马塞 还有戏剧协会,我记得很清楚。 鲁米尔太太 不错,汤尼森先生,你的剧本就是他们排演的。 希尔马 (在后方)喔,胡说! 罗冷 汤尼森先生的剧本? 鲁米尔太太 不错,那是在你来之前好多年的事,罗冷博士。那个剧本只演了一次。 林纪太太 鲁米尔太太,不是你告诉过我在那出戏里你还扮演过女主角吗? 鲁米尔太太 (眼睛瞟着罗冷)我?林纪太太,我实在不记得了。可是我记得那时候大家无拘无束玩得真痛快。 霍尔特太太 是啊,我还记得有些人家每星期必定有两次大宴会。 林纪太太 我还听说有个旅行剧团上这儿来过。 鲁米尔太太 不错,有这么回事,这件事糟透了—— 霍尔特太太 (局促不安)嗯哼! 鲁米尔太太 你说什么旅行剧团?我一点儿都不记得了。 林纪太太 哼,我还听说那些唱戏的闹了不少的乱子呢。究竟是怎么回事? 鲁米尔太太 喔,林纪太太,没什么。 霍尔特太太 棣纳,好宝贝,把那件衬衣递给我。 博尼克太太 (同时说)棣纳,亲爱的,你去叫卡德利把咱们的咖啡拿来,好不好? 马塞 我跟你一块儿去,棣纳。 棣纳和马塞从左首靠后的门里出去。 博尼克太太 (站起来)对不起,我要失陪一会儿。我想咱们还是在外头喝咖啡吧。(走到廊下,动手摆桌子。罗冷站在门口跟她谈话。希尔马坐在外面抽烟) 鲁米尔太太 (低声)可了不得,林纪太太,刚才你把我吓坏了! 林纪太太 我? 霍尔特太太 可不是吗!鲁米尔太太,起头的可是你。 鲁米尔太太 什么!是我?你怎么说这话,霍尔特太太?我一句话都没说! 林纪太太 究竟是怎么回事? 鲁米尔太太 刚才你怎么提起那件事!难道你没看见棣纳在屋里? 林纪太太 棣纳?天啊,跟她有什么关系? 霍尔特太太 有关系,并且事情还出在这所房子里!你不知道是博尼克太太的弟弟—— 林纪太太 他怎么样?我一点儿都不知道。我到这儿不久,情形很隔膜。 鲁米尔太太 这么说,你没听说过——?嗯哼!(向自己女儿)希尔达,你上花园去散散步吧。 霍尔特太太 奈达,你也一块儿去。棣纳回来的时候跟她亲热点儿。 希尔达和奈达一同走进花园。 林纪太太 现在你可以说了,博尼克太太的弟弟怎么样? 鲁米尔太太 你不知道他是那件丑事的主角吗? 林纪太太 希尔马先生是丑事的主角! 鲁米尔太太 喔,不是他!林纪太太,希尔马是博尼克太太的叔伯弟弟。我说的是她亲弟弟。 霍尔特太太 你说的是那浪子汤尼森。 鲁米尔太太 他名字叫约翰。出事之后他跑到美国去了。 霍尔特太太 你知道,他不跑不行。 林纪太太 这么说,那件丑事是他干的? 鲁米尔太太 可不是吗。他跟棣纳的母亲发生了——叫我怎么说呢?——发生了某种关系。我记得清清楚楚,好像是昨天的事儿。那时候约翰在上一辈的博尼克太太公司里做事,卡斯腾·博尼克刚从巴黎回来——他还没订婚—— 林纪太太 可是那件丑事——? 鲁米尔太太 那年冬天,墨勒剧团正在本地演戏。 霍尔特太太 演戏的铎尔夫和他老婆都在班子里。本地的年轻小伙子都在那女人身上着了迷。 鲁米尔太太 嗳哟,天啊,那群男人真不开眼!可是有一天晚上,铎尔夫回去得很晚—— 霍尔特太太 并且谁也没料到他要回去。 鲁米尔太太 他看见——嗳,不说也罢,这种事实在难出口。 霍尔特太太 鲁米尔太太,其实铎尔夫什么也没看见,因为房门是在里头反锁的。 鲁米尔太太 是啊,我也正要这么说——他看见门锁着。屋子里那个人听见铎尔夫回来了,只能从窗户里跳下去。 霍尔特太太 从阁楼窗户里跳下去! 林纪太太 跳窗的那个人就是博尼克太太的弟弟? 鲁米尔太太 当然是他喽。 林纪太太 因此他就跑到美国去了? 霍尔特太太 是的,你知道,他不跑不行。 鲁米尔太太 因为后来又发现了一件事,也是见不得人的。你想,他私开银柜,盗窃公款。 霍尔特太太 鲁米尔太太,可是究竟谁也没拿住真凭实据,也许根本是谣言。 鲁米尔太太 嗯,不见得!后来不是大家都知道了?为了这件事,博尼克老太太不是几乎要破产?鲁米尔亲口告诉我的。可是我决不给他们说出去! 霍尔特太太 反正铎尔夫的老婆没到手那笔钱,因为她—— 林纪太太 后来棣纳的父母怎么样了? 鲁米尔太太 哦,后来铎尔夫把老婆孩子都扔下了。可是他老婆居然有脸在这儿住了整整一年。当然她不好意思再演戏,她靠着给人家洗洗缝缝对付过日子—— 霍尔特太太 后来她还想办跳舞学校。 鲁米尔太太 当然办不成。你想谁家父母肯把孩子交给这么个女人?可是她撑了没多久,这位爱享福的太太过不惯苦日子,得了肺病,没几天就死了。 林纪太太 真丢人! 鲁米尔太太 真的,你想博尼克一家子心里多难受。鲁米尔说得好,这是他家光明幸福生活上的一个黑斑点。林纪太太,以后你千万别在这儿再提这件事。 霍尔特太太 也别提博尼克太太的不同胞的姐姐。 林纪太太 哦,博尼克太太还有个不同胞的姐姐? 鲁米尔太太 从前有,幸亏现在没有了,她们现在不认姐妹了。她是个怪物!说起来你也不信,她把头发铰得精短,下雨天穿着男人的靴子满处跑! 霍尔特太太 她那没出息的不同胞的弟弟跑到美国之后,本地人当然全都在他身上说长道短的——可是你猜她怎么办?她也上美国找她弟弟去了! 鲁米尔太太 话是不错,可是,霍尔特太太,你别忘了她动身之前干的那桩丑事! 霍尔特太太 哧,别提了! 林纪太太 怎么,她也有丑事? 鲁米尔太太 林纪太太,听我告诉你。那时候博尼克先生刚跟贝蒂·汤尼森订婚,他挽着贝蒂的胳臂走进贝蒂姑姑的屋子,打算把订婚之事告诉老人家—— 霍尔特太太 你知道,那时候贝蒂的父母已经不在了。 鲁米尔太太 那时候楼纳·海斯尔正在屋子里,唿的一下子她从椅子里跳起来,照准这位漂亮大方的卡斯腾·博尼克脸上就是一巴掌! 林纪太太 天啊,真有这种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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霍尔特太太 真的,谁都知道。 鲁米尔太太 后来她就收拾行李上美国去了。 林纪太太 我猜她自己一定在博尼克身上打主意。 鲁米尔太太 这话说对了。她满心以为博尼克从巴黎一回来就会向她求婚。 霍尔特太太 她真是痴心妄想!像卡斯腾那么个男人——又老练,又和气——一个十足的上等人——女人全都喜欢他—— 鲁米尔太太 霍尔特太太,他品行还那么好——道德那么高。 林纪太太 这位海斯尔小姐到了美国之后怎么样? 鲁米尔太太 嗯,后来这件事——我丈夫有一回说过——就好像蒙上了一层纱,谁也不愿意再把它揭开了。 林纪太太 这话怎么讲? 鲁米尔太太 当然她跟家里人不通消息了,可是本地人都知道,她在美国是在酒店里卖唱过日子—— 霍尔特太太 并且还公开讲演—— 鲁米尔太太 还出版了一本胡说八道的书。 林纪太太 真的吗? 鲁米尔太太 可不是吗!楼纳·海斯尔也是博尼克一家子光明幸福生活上的一个黑斑点。好,林纪太太,现在你都知道了。我告诉你这件事只是要你以后说话小心点。 林纪太太 你放心。可是棣纳·铎尔夫这苦命孩子!我真替她难受。 鲁米尔太太 仔细想想,其实倒是她的运气。你想,要是她在自己父母手里过日子!——不用说,那时候我们对她都关心,时常给她讲点大道理。最后博尼克小姐把她接到家里来了。 霍尔特太太 可是这孩子很不好对付——她受了坏榜样的影响。当然她跟咱们自己的孩子不一样——咱们对她只能将就点。 鲁米尔太太 嘘——她来了。(提高嗓子)是啊,你说的不错,棣纳真是个聪明孩子。喔,棣纳,你来了?我们正想赶完这些活。 霍尔特太太 你煮的咖啡喷香,我的好棣纳。早晨喝这么杯咖啡—— 博尼克太太 (在廊下)咖啡预备好了,太太小姐们。 这时候马塞和棣纳帮着女用人把咖啡端出来。女客们走到廊下坐着,她们跟棣纳说话时争着跟她套亲热。过了会儿棣纳又回到屋里找她的活计。 博尼克太太 (在咖啡桌前)棣纳,你不——? 棣纳 谢谢,我不想喝。(坐下做活计。博尼克太太跟罗冷说了一两句话。过了会儿罗冷回到屋里,找个题目走到桌子旁边跟棣纳低声说话) 罗冷 棣纳。 棣纳 什么事? 罗冷 为什么你不愿意跟大家一块儿坐? 棣纳 刚才我端咖啡的时候看了那个陌生女客的脸,就知道她们在议论我。 罗冷 你没看出来她跟你说话多和气? 棣纳 我就是受不了那份儿和气! 罗冷 你的性格很倔强。 棣纳 不错,很倔强。 罗冷 为什么? 棣纳 我生下来就是这样儿。 罗冷 能不能想法子改一改? 棣纳 不能。 罗冷 为什么不能? 棣纳 (抬头瞧他)因为我是个“堕落的女人”。 罗冷 胡说,棣纳! 棣纳 从前我母亲也是个堕落的女人。 罗冷 这些话谁告诉你的? 棣纳 没人告诉我。他们从来不说。他们为什么不说?他们对待我都是那么轻手轻脚地,好像怕我禁不住碰,一碰就会碎。喔,我真讨厌这种好心肠! 罗冷 我的好棣纳,我很懂得你在这里住着心里受委屈,可是—— 棣纳 喔,我恨不能马上就走得远远的。我自己有办法,只要我不跟这些——这些—— 罗冷 这些什么? 棣纳 这些规矩正派人住在一块儿。 罗冷 喔,棣纳,这不是你的真心话。 棣纳 你知道我不是说着玩儿的。希尔达和奈达天天上这儿来就是让我学她们的好榜样。我不会学她们的那副千金小姐的正经派头,我也不想学。只要我能马上走得远远的,我就可以有出息。 罗冷 好棣纳,你已经很有出息了。 棣纳 在这儿有出息对我有什么好处? 罗冷 这么说,你真想走? 棣纳 要不是为了你,我一天也不愿意在这儿待下去。 罗冷 老实告诉我,棣纳——你为什么喜欢跟我在一块儿?.99lib. 棣纳 因为你教给我许多美丽的东西。 罗冷 美丽的东西?我教给你的那点儿东西你说是美丽的吗? 棣纳 是的。或者说得更正确些,你并没教我什么,可是我听你说话的时候,我脑子里出现了许多美丽的东西。 罗冷 你说的美丽东西究竟是什么? 棣纳 这问题我还没仔细想过。 罗冷 那么,你现在仔细想一想。你说的美丽东西究竟是什么? 棣纳 美丽东西是伟大的——并且在远处。 罗冷 唉!棣纳,我真替你担心。 棣纳 只是替我担心?没别的? 罗冷 你当然知道我心里多么喜欢你。 棣纳 要是我是希尔达或是奈达,你就不怕别人知道你的心事了。 罗冷 唉,棣纳,你不知道我心里有那么些顾虑!一个人要是命里注定了该做社会上的道德支柱,他就得步步留神。我希望人家别误会我。不过那也没关系,反正我得帮你往上走。棣纳,现在咱们先把话说好了,要是将来有一天我可以向你求婚,你得答应我,做我的老婆。你愿意不愿意? 棣纳 我愿意。 罗冷 谢谢!谢谢!喔,棣纳,我真爱你!嘘!有人来了。棣纳,看在我面上,出去跟大家一块儿坐着吧。 她走到外面的咖啡桌旁边。这时候鲁米尔、桑斯达和维纪兰都从办公室走出来,博尼克手里拿着一卷文件跟在后面。 博尼克 那么,事情就算决定了。 维纪兰 天啊,千万别再变卦了。 鲁米尔 博尼克,事情当然决定了!你知道,挪威人说的话像多佛尔海峡的岩石一样地牢靠。 博尼克 不管别人怎么反对,咱们谁都不许让步,不许打退堂鼓。 鲁米尔 博尼克,成功失败,咱们都是一条心。 希尔马 (从廊子上走进来)对不起,是不是铁路计划失败了? 博尼克 不但没失败,并且正在往前进行。 鲁米尔 正在飞快地进行,汤尼森先生。 希尔马 (凑近些)当真? 罗冷 什么? 博尼克太太 (在廊子门口)卡斯腾,你们说什么——? 博尼克 贝蒂,这种事你不爱听。(向那三个人)咱们赶紧把计划草案弄出来,越快越好。咱们四个人当然得先签名。咱们是社会上有地位的人,应该格外多出力。 桑斯达 这不用说,博尼克先生。 鲁米尔 咱们一定得把这件事做好。 博尼克 对,不怕做不成。咱们各人在自己熟人里头多拉拢。只要这事能引起社会上各种人的注意,地方当局自然会出来帮忙。 博尼克太太 卡斯腾,你快过来讲给我们听—— 博尼克 贝蒂,女人不懂得这些事。 希尔马 这么说,你真打算支持这个铁路计划了? 博尼克 当然。 罗冷 博尼克先生,可是你去年—— 博尼克 去年情形完全不一样。那时候的计划是沿海修铁路—— 维纪兰 沿海修铁路完全是多余的,罗冷博士,因为咱们有轮船。 桑斯达 并且那笔费用也太大。 鲁米尔 对,修了铁路,本地有些重要企业就会受影响。 博尼克 主要理由是,修那条铁路对于整个社会没好处。因此我去年反对那计划,结果才决定另修一条内地的路线。 希尔马 话是不错,可是这条新路线沾不着咱们附近的城市。 博尼克 希尔马,将来会沾着咱们这城市,因为我们还打算修一条支线。 希尔马 哈哈——这么说,完全是个新计划? 鲁米尔 对,这主意不错吧? 罗冷 哼! 维纪兰 真是,好像上天特别安排好的,叫咱们修一条支线。 罗冷 维纪兰先生,你这话是不是开玩笑? 博尼克 这话不是开玩笑。我觉得真像是天意。今年春天我有事出门,无意中走过一道从前没走过的山沟。我心里像闪电似的一亮,忽然想到正好在那儿修一条支线。我马上找工程师测量了一下。我手里这些就是初步勘查估计的材料。现在什么都没问题了。 博尼克太太 (还在廊子门口陪女客)卡斯腾,你为什么一直瞒得这么紧? 博尼克 喔,贝蒂,告诉了你,你也懂不透其中的道理。再说,我一直谁也没告诉,今天我才把事情说出来。现在事情已经到了决定阶段,咱们一定要把全副力量使出来,公开地干。即使有倾家荡产的危险,我也要干下去。 鲁米尔 博尼克,你放心,我们都支持你。 罗冷 诸位先生,修这条铁路真有像你们说的这么些好处吗? 博尼克 当然。你想,对于咱们整个社会有多大的推动力!你再想,修了铁路,大片的森林不就可以利用了吗!丰富的矿产不就可以开发了吗!还有一个瀑布连着一个瀑布的那条大河!总之,对于各种工业的好处简直说不尽。 罗冷 修了铁路,你不怕外头的坏风气更容易跟咱们接触吗? 博尼克 不怕。你尽管放心,罗冷博士。谢谢老天,咱们这个勤苦耐劳的小城市是建筑在坚固的道德基础上的。要是打个比方的话,我可以说咱们大家一直都在做打扫垃圾的工作,以后还要继续打扫。罗冷博士,你还得在咱们的学校和家庭里继续你那对于大家有益的活动。我们这些经营实际事业的人要努力推进社会福利,范围越大越好。至于咱们的妇女——诸位太太小姐——请走近一步——咱们的妇女,咱们的妻子女儿尽管去搞她们的慈善事业,帮助、安慰她们最亲近的人,就像我的贝蒂和马塞对待我和渥拉夫——(说到这儿,四面张望)渥拉夫今天上哪儿去了? 博尼克太太 喔,放假的日子可没法儿不让他出去。 博尼克 这么说,他准是又跑到海边去了!你瞧着吧,早晚会出乱子。 希尔马 呸!玩玩海里的波浪—— 鲁米尔太太 博尼克先生,你对家庭的事真热心! 博尼克 家庭是社会的核心。一个人要是有个好家庭,有几个可靠的正经朋友,亲亲密密地过日子,没有什么扫兴的事情—— 克拉普拿着许多信札和文件从右边进来。 克拉普 博尼克先生,这是国外来的邮件——还有纽约来的一封电报。 博尼克 (接过电报一看)哦,是“印第安少女”号老板打来的。 鲁米尔 邮件到了?对不起,那么我要失陪了。 维纪兰 我也要走了。 桑斯达 再见,博尼克先生。 博尼克 诸位先生,再见,再见。别忘了今天下午五点咱们有会。 三个人 是,是,忘不了。(三人一同从右边出去) 博尼克 (看过电报)真是十足的美国脾气!简直不像话! 博尼克太太 什么事,卡斯腾? 博尼克 克拉普,你瞧这封电报! 克拉普 (读电报)“修理从简。‘印第安少女’号速启碇。机不可失。必要时可装货开航。”哼,真怪! 博尼克 装货开航!这班老爷们明明知道,要是出点儿事的话,船装了货会像块大石头似的直沉海底。 罗冷 这就是那些被人称赞的大国家的情形。 博尼克 你这话很对。只要自己能发财,别人的性命不当回事。(向克拉普)“印第安少女”号四五天里头能开出去吗? 克拉普 能,只要维纪兰先生答应咱们把“棕树”号的工程暂时搁一搁。 博尼克 哼——他未必肯答应。好吧,你先去把那些信件看一遍。哦,我想起来了,你看见渥拉夫在码头上没有? 克拉普 没看见,博尼克先生。(走进办公室) 博尼克 (再看电报)这些股东老爷只顾发财,不顾十八条性命。 希尔马 乘风破浪是水手的本行。他们的性命跟海底只隔着薄薄的一层板,那种生活真叫人兴奋—— 博尼克 咱们这儿的船主没有一个良心这么坏。一个都没有,一个都没有!(一眼望见渥拉夫)哦,谢天谢地,他回来了,居然没出乱子。 渥拉夫手里拿着钓竿,从街上穿过花园跑进来。 渥拉夫 希尔马舅舅,我在海边看轮船。 博尼克 你又到码头上去了? 渥拉夫 不,我是坐小船出去玩的。舅舅,你不知道岸上刚到个大马戏团,带着好些马,好些野兽。另外还有好些旅客。 鲁米尔太太 什么,咱们真要看马戏了吗? 罗冷 咱们?我可不想看。 鲁米尔太太 咱们当然不想看,我是说—— 棣纳 我倒很想看马戏。 渥拉夫 我也想看。 希尔马 你是个小傻瓜。马戏有什么可看的?净是骗人的假玩意儿。看南美洲的牧人骑着野马在潘帕斯大草原上飞跑那才有意思呢。可是,真可怜,在咱们这种小城市—— 渥拉夫 (扯扯马塞的衣服)姑姑,快瞧!他们来了! 霍尔特太太 嗳呀,可不是吗,他们真来了! 林纪太太 哼,这些丑家伙! 好些旅客和一大群市民在街上走过。 鲁米尔太太 真是一群走江湖的。霍尔特太太,快瞧那肩膀上搭着背包穿灰衣服的女人。 霍尔特太太 不错——快瞧——她把背包挂在阳伞把儿上了。她一定是马戏团的老板娘。 鲁米尔太太 那个长胡子的男人一定是老板喽!简直像个海盗。希尔达,别瞧他! 霍尔特太太 奈达,你也别瞧他! 渥拉夫 妈妈,那老板在冲咱们鞠躬呢。 博尼克 什么? 博尼克太太 孩子,你说什么? 鲁米尔太太 可不是吗。天呀,那个女人也冲咱们点头呢。 博尼克 太不像话了!?99lib. 马塞 (不由自主地叫了一声)啊! 博尼克太太 什么事,马塞? 马塞 没什么,没什么。我只当—— 渥拉夫 (快活得叫起来)快瞧后头那些人,牵着马,还有好些野兽!还有美国人!“印第安少女”号的水手也来了! 一支木箫和一面鼓正在吹打《扬基歌》。 希尔马 (捂着耳朵)嘿!嘿!嘿! 罗冷 诸位太太小姐,我想咱们应该避一避,咱们犯不上看这些怪样子。还是做自己的事要紧。 博尼克太太 你看咱们把帘子拉上好不好? 罗冷 对,我正是这意思。 女客们重新回到桌子旁边。罗冷关上通廊子的门,把门帘窗帘都拉好,屋子变成半黑。 渥拉夫 (从帘子缝里朝外张望)妈妈,马戏团的老板娘站在喷水池旁边洗脸呢。 博尼克太太 什么?在大街上洗脸? 鲁米尔太太 并且还在大白天! 希尔马 要是我在沙漠里旅行,看见了一股泉水,我也会马上——喔,那支箫真难听! 罗冷 警察应该出来干涉他们。 博尼克 喔,对待外来的人不必太认真。那些人当然不会像咱们这么懂道理,做事有分寸。他们爱怎么就怎么,碍不着咱们。伤风败俗的坏风气幸而还没沾染咱们本地人——这是怎么回事! 一个陌生女人快步从右边门里进来。 女客们 (吃惊,低声)马戏团的女人!老板的老婆! 博尼克太太 天啊,这是怎么回事! 马塞 (跳起来)啊! 陌生女人 贝蒂,你好!马塞,你好!妹夫,你好! 博尼克太太 (惊叫)楼纳! 博尼克 (吃惊倒退)怪事! 霍尔特太太 嗳呀! 鲁米尔太太 难道真是—— 希尔马 嘿!嘿! 博尼克太太 楼纳!真是你吗? 楼纳 是我?一点儿都不错,是我,快过来跟我亲热亲热。 希尔马 嘿!嘿! 博尼克太太 你现在做了—— 博尼克 并且还想露面? 楼纳 露面?怎么露面? 博尼克 我意思是说——在马戏团里露面—— 楼纳 哈哈!妹夫!这是什么话!你当我是马戏团的人吗?不是。我倒确实做过好些事,也上过好些当—— 鲁米尔太太 哼! 楼纳 可是没学过演马戏。 博尼克 这么说,你不是—— 博尼克太太 喔,谢天谢地! 楼纳 我们在路上,吃,喝,住,都跟上等人一样。当然,舱位是二等,不过我们坐惯了,倒也不在乎。 博尼克太太 你说“我们”? 博尼克 (向前一步)“我们”是谁? 楼纳 当然是我和我的孩子喽。 女客们 (齐声喊叫)你的孩子! 希尔马 什么! 罗冷 真是——! 博尼克太太 楼纳,我不明白你的话。 楼纳 我当然是指约恩说的,我只有这么一个孩子——就是你们从前叫他约翰的那个孩子。 博尼克太太 约翰! 鲁米尔太太 (低声向林纪太太)就是那没出息的弟弟! 博尼克 (迟疑)约翰跟你一块儿回来了? 楼纳 那还用说,我不能把他扔下。你们大家为什么这么愁眉苦脸地坐在这阴惨惨的屋子里缝白衣服?是不是家里出了丧事? 罗冷 海斯尔小姐,在座的都是“堕落妇女进德会”会员—— 楼纳 (一半自言自语)什么?这些整整齐齐、规规矩矩的太太小姐难道真是—— 鲁米尔太太 喔,太不像话了! 楼纳 哦,我明白了!嗳呀,这不是鲁米尔太太吗!哦,霍尔特太太也在这儿!咱们三个人分手之后都不那么年轻了。可是,诸位善心的太太小姐,堕落的女人多等一天没关系。像今天这么个快活日子—— 罗冷 回家不一定是快活事情。 楼纳 是吗?牧师先生,那么,《圣经》你是怎么读的? 罗冷 我不是牧师。 楼纳 喔,你现在不是,将来一定是。可是——呸!这些道德衬衣有一股霉味儿——好像死人穿的寿衣。告诉你们吧,我是闻惯了大草原上新鲜空气的人。 博尼克 (擦擦头上的汗)不错,这儿的空气太闷了。 楼纳 别忙,咱们早晚有一天会从坟墓里爬出来。(把窗帘都拉开)回头我的孩子来的时候这屋子一定得豁亮通气才行。你们等着瞧吧,那孩子洗得干干净净的—— 希尔马 嘿! 楼纳 (打开门窗)他先得在旅馆里洗洗干净——他在轮船上脏得像猪一样。 希尔马 嘿,嘿! 楼纳 “嘿”?这不是——?(指着希尔马问别人)他还这么吊儿郎当不做事情,嘴里“嘿嘿嘿”的? 希尔马 我不是不做事,我有病,大夫叫我休养。 罗冷 嗯哼!诸位太太小姐,看样子大家不想—— 楼纳 (一眼看见渥拉夫)贝蒂,这是你的孩子吗?好孩子,把小拳头伸出来!你怕你的丑老阿姨吗? 罗冷 (把书夹在胳臂底下)诸位太太小姐,看样子今天大家不想再工作了。那么咱们明天见,好不好? 客人纷纷起身告辞。 楼纳 好吧。明天我也来。 罗冷 你也来?对不起,海斯尔小姐,你到我们会里来干什么? 楼纳 牧师先生,我想给你们放点新鲜空气进来。 第二幕 还是那间屋子。博尼克太太独自坐在活计桌子旁边缝东西。过了会儿,博尼克从右边进来,戴着帽子手套,拿着手杖。 博尼克太太 卡斯腾,你这么快就回来了? 博尼克 回来了,我约了人到家里来。 博尼克太太 (叹气)唉,不错,大概约翰又快来了。 博尼克 不,我约的是个工人。(放下帽子)那些女客今天怎么不来? 博尼克太太 鲁米尔太太和她女儿希尔达今天没工夫。 博尼克 哦!她们有信通知没有? 博尼克太太 有,她们说今天家里事情太忙,分不开身。 博尼克 哼,当然。大概其余那些人也不来喽? 博尼克太太 不来了,她们都说有事,不能来。 博尼克 我早就料到。渥拉夫在哪儿? 博尼克太太 我让他跟棣纳出去玩儿了。 博尼克 哼——棣纳那丫头很轻狂。你没看见她昨天一下子跟约翰那么亲热的样子? 博尼克太太 卡斯腾,棣纳一点儿都不知道—— 博尼克 她当然不知道,可是约翰应该有点分寸,不应该对她那么殷勤。从维纪兰脸上,我看得很清楚,他心里是怎么个想法。 博尼克太太 (把活计撂在腿上)卡斯腾,你猜约翰回来干什么? 博尼克 嗯——他在美国办了个农场,搞得不大好。你没听楼纳昨天说他们坐不起头等舱,只能坐二等—— 博尼克太太 我听见了,我看准是那么回事。可是她怎么有脸跟约翰一块儿回来?她从前那么侮辱过你! 博尼克 喔,那是过去的事,别再想了。 博尼克太太 我怎么能不想?他究竟是我亲兄弟。再说,我心里难受,不是为他,是担心他们回来会给你惹麻烦。卡斯腾,我真害怕—— 博尼克 害怕什么? 博尼克太太 你看人家会不会为他偷你母亲款子的事情叫他坐牢? 博尼克 胡说!谁能证明我母亲丢过钱? 博尼克太太 这件事人人都知道。并且你自己也说过—— 博尼克 我没说过什么。别人也不知道这件事。外头那些话全都是谣言。 博尼克太太 卡斯腾,你这人真是宽宏大量! 博尼克 别翻这些旧账了,好不好!你不知道,你翻这些旧账我心里多难受!(在屋里走来走去,忽然把手杖往旁边一扔)岂有此理,他们偏偏在这时候回来——目前这时候我最怕地方上和报馆里的人说闲话。各地的报纸上一定都有人写文章。不管我看了那些文章态度怎么样,他们反正会——像你似的——把从前的旧账翻出来。在咱们这社会里——(把手套往桌上一扔)我又没个知心的人可以谈谈这件事,可以帮我一把忙。 博尼克太太 卡斯腾,一个知心人你都没有? 博尼克 没有,你说是谁?偏偏在这当口他们回来给我添麻烦!不用说,他们准得闹乱子——楼纳更靠不住。有这种亲戚简直倒霉透了! 博尼克太太 可是我有什么办法—— 博尼克 你说什么事没办法?你没办法叫他们不做你的姐姐弟弟?这倒是实话。 博尼克太太 再说,我也没叫他们回来。 博尼克 对——又来了!“没叫他们回来!没给他们写信!没揪着他们的头发把他们拉回来!”喔,这些话我都背得出来了。 博尼克太太 (哭起来)你犯不上这么欺负我! 博尼克 对,动不动就哭,好让街坊邻居嚼舌头。贝蒂,别胡闹了。快上外头去坐着,这儿也许有人来。你是不是要让人家看见你红着眼睛?这事要是传出去,可就糟了——喔,外头过道里有人来了。(有人敲门)进来! 博尼克太太赶紧拿了活计走到廊子里。渥尼从右边进来。 渥尼 您早,博尼克先生。 博尼克 你早,你大概知道我叫你有什么事? 渥尼 克拉普先生昨天跟我说您不满意这—— 博尼克 渥尼,造船厂的情形我全都不满意。修理工程做得太慢。“棕树”号早就该开出去。维纪兰先生天天跑来说闲话。他这人爱找碴儿,跟他同事不容易对付。 渥尼 “棕树”号后天就能开出去。 博尼克 居然有这么一天!可是那只美国船“印第安少女”号在这儿五个星期了—— 渥尼 那只美国船?我当是您要我们把您自己的船先修好呢。 博尼克 我从来没给过你这种指示。你应该同时尽力赶修那只美国船,可是你没这么办。 渥尼 那只船的船底烂得像块糟木头,博尼克先生。越修理越糟。 博尼克 我知道并不是那么回事。克拉普把实情都告诉我了。原因是你不会用新机器——或者不如说,你不愿意用新机器。 渥尼 博尼克先生,我是眼看快六十的人了,打小时候起我就用惯了那套老办法—— 博尼克 那套老办法现在吃不开了。渥尼,你别以为我净是为多赚钱。我不是等钱花的人。我对社会和船厂都有责任。我得带头求进步,要不然事业就不会有进步。 渥尼 博尼克先生,我不反对求进步。 博尼克 不错,你不反对为自己的小圈子求进步——不反对为工人阶级求进步。嗯,你那一套鼓动风潮的本领我都知道!你会演说,你会煽动工人,可是一碰见真正进步的东西——像咱们厂里的新机器——你就不赞成了。你心里害怕。 渥尼 不错,我心里害怕。我怕新机器挤破工人的饭碗。先生,您常说咱们对社会有责任,可是,据我看,社会对咱们也有责任。为什么社会不先训练一批会用新技术的工人,就冒冒失失把科学上的新发明用在工厂里? 博尼克 渥尼,你书看得太多,问题想得太多。这对你没好处。你这人不安分也就在这上面。 渥尼 博尼克先生,这倒不是,我心里难受的是眼看着好工人一个个的让新机器挤得没饭吃。 博尼克 哼!从前发明了印刷技术,好些抄写员没饭吃,道理还不是一样。 渥尼 先生,要是您是个抄写员,您会不会那么喜欢印刷技术? 博尼克 我不是找你来斗嘴的。我叫你来告诉你,“印第安少女”号后天一定得开出去。 渥尼 可是,博尼克先生—— 博尼克 后天,听见没有?跟咱们自己的船同时开出去,晚一点钟都不行。我不是平白无故催你。你没看今天的报纸吗?看了报纸你就知道美国水手又在闹乱子了。这批下流东西把咱们这地方搅得天翻地覆。没有一个晚上酒馆里大街上没有打架的事情——更不用说别的下流事了。 渥尼 不错,那伙人真不是好东西。 博尼克 他们胡闹,挨骂的是谁?挨骂的是我!倒霉的是我!报馆里那些家伙都在暗地里骂咱们,说咱们把全副力量都用在“棕树”号船上了。带头作榜样是我的责任,可是结果反倒做了大家的箭靶子。这份儿冤枉我可受不了!我的名誉不能让人家这么白糟蹋。 渥尼 先生,您的名誉好得很,别说这点儿小风险,就是再大点儿也禁得住。 博尼克 目前可不行。目前这当口,我特别需要别人尊敬我,对我有好感。我正在计划一件大事业,也许你已经听说过。要是不怀好意的人破坏了我的信用,我以后的事可就难办了。无论如何我得把这些骂人的嘴堵一堵。我限你后天把“印第安少女”号开出去也是为这个。 渥尼 博尼克先生,其实您限我今天下午开船也一样。 博尼克 你是不是说后天开船绝对办不到? 渥尼 不错,咱们厂里总共只有那么些工人—— 博尼克 好吧,那么咱们只好到别处想法子。 渥尼 先生,您是不是想再开除几个老工人? 博尼克 不,我没这意思。 渥尼 您要是这么办的话,恐怕地方上的人和各报馆都会说闲话。 博尼克 很可能,所以我不想这么办。可是,要是“印第安少女”号后天走不成,我就开除你。 渥尼 (吓了一跳)开除我!(大笑起来)博尼克先生,您别跟我开玩笑。 博尼克 你别当我跟你开玩笑。 渥尼 您真想开除我?我爸爸,还有我爷爷,都在您厂里干了一辈子,我自己—— 博尼克 我问你,谁逼着我开除你? 渥尼 博尼克先生,您要我做的事根本办不到。 博尼克 哼,常言说得好,有志者事竟成。一句话,办得到还是办不到?干脆答复我,要不然我马上就把你开除。 渥尼 (走近一步)博尼克先生,您大概没仔细想开除个老工人是怎么回事。您说他可以到别处另找事。不错,他也许可以这么办,可是事情真这么简单吗?您应该到一个被开除的工人家里看一看,看他晚上带着家伙回家时心里是什么滋味儿。 博尼克 你以为我愿意开除你吗?我一向亏待过你没有? 渥尼 博尼克先生,所以更糟糕。正因为您一向待我不错,我家里人不会埋怨您。他们当着我的面不会说什么,他们不敢说。可是背着我的时候他们会埋怨我,说我自己犯了错,开除不冤枉。这个——这个我实在受不了。我是个平常人,可是在自己家里我坐惯了第一把交椅。博尼克先生,我的小家庭也是个小社会——我能养活、维持这个小社会,是因为我老婆信任我,我的孩子们也信任我。现在什么都完蛋了。 博尼克 要是没有别的办法,只好照顾大事,不照顾小事,为了大众的利益只好牺牲个人。我没别的话可说了,世界上的事就是这样。渥尼,你脾气很固执!你不听我的话,不是你没办法,是你不愿意证明机器比手工强。 渥尼 博尼克先生,您拿定主意这么办,是因为您知道,把我开除了,您可以对报馆表明责任不在您身上。 博尼克 就算是的,又怎么样?我已经跟你说过这件事对我有多大的关系,目前我只有两条路,一条是不得罪报馆里的人,一条是在我正在举办一桩社会福利事业的时候,让他们攻击我。你说我不开除你怎么办?你是不是要我,像你刚才说的,为了维持你的家,牺牲几百个新家庭?你要知道,要是我的计划不能实现,那些新家庭就永远建立不起来,得不到安身的地方。所以你得自己拿主意。 渥尼 好,要是您这么说,我就没话可说了。 博尼克 嗯,亲爱的渥尼,我实在不愿意跟你分手。 渥尼 您放心,咱们不会分手,博尼克先生。 博尼克 这话怎么讲? 渥尼 就是一个平常人也不肯放松自己的权利。 博尼克 对,对,这么说,你可以答应—— 渥尼 我担保“印第安少女”号后天开出去。(鞠躬,从右边出去) 博尼克 哈哈,那个顽固家伙到底拗不过我,这是个好兆头。 希尔马嘴里叼着雪茄,从花园门里进来。 希尔马 (站在廊子台阶上)你早,贝蒂!你早,卡斯腾! 博尼克太太 你早! 希尔马 嗯,我看你像刚哭过。这么说,你都知道了,是不是? 博尼克太太 知道什么? 希尔马 外头闹得不像话了。嘿! 博尼克 这话怎么讲? 希尔马 (走进屋子)从美国回来的两位朋友带着棣纳·铎尔夫在大街上大摇大摆地走来走去。 博尼克太太 (跟他进屋)希尔马,真的吗? 希尔马 可惜一点儿不假。不知趣的楼纳还当着大家叫我,我当然假装听不见。 博尼克 不用说,别人不会看不见。 希尔马 可不是吗!街上的人都转过脸来瞧他们。不多会儿,消息就像野火似的传遍了全城——那情形很像美国西部草原的大火。家家窗口都是人——窗帘后头挤得满满的——等着看热闹。嘿!贝蒂,你别怪我说“嘿”。这种事情我实在受不了。要是再这么闹下去,我只好找个地方换一换空气。 博尼克太太 其实你应该对约翰说明白—— 希尔马 在大街上跟他说话?对不起,我办不到。你想那家伙居然敢在这儿露面!咱们倒要看看报纸上会不会整他一下子。哦,对不起,贝蒂,可是—— 博尼克 你说报纸?你听见外头有风声吗? 希尔马 怎么没听见?昨儿晚上我从这儿出去,因为身体不大舒服,散步走到俱乐部,我一进门,大家马上不做声,我就知道他们准是在议论那一对美国人。在那当口,不要脸的报馆编辑海墨进来了,他当着大家跟我道喜,说我那叔伯兄弟从美国发财回来了。 博尼克 发财? 希尔马 他真这么说。不用说,我上上下下地瞪了他几眼,不客气地回答他,约翰·汤尼森发财的事情我完全不知道。他接着说,“真的吗?这可怪了!在美国,只要手里有几文钱,发财很容易,我们知道你那位贵本家上美国的时候手里很有几文钱。” 博尼克 哼——请你—— 博尼克太太 (心里难受)卡斯腾,你看—— 希尔马 总而言之,为了他的事,我一夜没合眼。你看,现在他在街上那副大摇大摆若无其事的样子。为什么他老不死呢?有些人的命真硬。 博尼克太太 希尔马,你说什么? 希尔马 没说什么。这家伙在火车上遇过几次险,跟加利福尼亚的灰熊和土人打过仗,他不但没送命,连头皮都没破一块。嘿!他们来了。 博尼克 (顺着街望过去)渥拉夫也跟他们在一块儿! 希尔马 那还用说!他们决不肯让别人忘了他们是本地第一号人家的亲戚。快瞧!那些从药房里出来看热闹的人都用眼睛瞪着他们,嘴里叽叽咕咕的。我的神经实在受不了。像这种情形我怎么能把理想的旗帜举起来—— 博尼克 他们来了!贝蒂,千万记着,你务必和和气气地招待他们。 博尼克太太 喔,卡斯腾,使得吗? 博尼克 当然使得。希尔马,你也和气点儿。他们在这儿住不长。等他们一走,过去之事不必再提。现在千万别得罪他们。 博尼克太太 卡斯腾,你这人真是宽宏大量! 博尼克 别说这话。 博尼克太太 我得谢谢你,你要原谅我性子太急。你本来满可以—— 博尼克 喔,别说了,别说了! 希尔马 嘿! 约翰·汤尼森和棣纳从花园里走上来,后面跟着楼纳和渥拉夫。 楼纳 诸位亲人,你们早! 约翰 卡斯腾,我们各处走了一走,瞧瞧这老地方。 博尼克 我听说了。是不是大改样子了? 楼纳 到处都是博尼克先生的伟大成绩。我们也到过了你捐款修造的公园。 博尼克 公园也去过了? 楼纳 大门上写着“卡斯腾·博尼克捐赠”。地方上的事情好像都是你一个人办的。 约翰 你还造了那么些漂亮轮船!我碰见了“棕树”号船长,他是我的老同学。 楼纳 你还修了个新学校。我还听说本地的煤气厂、自来水厂都是你创办的。 博尼克 喔,给地方上服务是应该的。 楼纳 你的成绩很不错,妹夫。看别人对你这么歌功颂德,我心里也痛快。我想,我不是爱面子的人,可是我跟人家谈话的时候,忍不住要提起我们跟你是亲戚。 希尔马 嘿! 楼纳 你说“嘿”? 希尔马 我没说“嘿”,我说的是“哼”。 楼纳 嗳,可怜的东西,你爱说就说吧。今天你们没客人? 博尼克 没有。 楼纳 刚才我们在市场上碰见你们进德会的两位会员。看样子她们忙得很。我还没机会跟你仔细谈一谈。昨天你们这儿有三个进步分子和一位牧师—— 希尔马 他是教师。 楼纳 我叫他牧师。现在我要你说说这十五年里头我的99lib?工作做得怎么样?他有出息了吧?谁看得出他就是当年从家里跑出去的那个荒唐小伙子? 希尔马 哼! 约翰 楼纳,别太夸口。 楼纳 没关系,我心里实在很得意。我一辈子几乎只做了这么一件事,可是因此我觉得活着不惭愧。约翰,我一想起咱们刚到美国时候只有两双空拳头—— 希尔马 两双手。 楼纳 说是拳头,并且脏得很。 希尔马 嘿! 楼纳 并且还是空拳头。 希尔马 空拳头?这就—— 楼纳 这就什么? 博尼克 哼! 希尔马 这就——嘿!(从花园里走出去) 楼纳 这人怎么回事? 博尼克 别理他,他近来神经有毛病。你要不要到花园里看一看?你还没去过,我正好有点闲工夫,可以陪你走一走。 楼纳 好极了。说老实话,我时常想起从前跟你们一块儿在花园里的日子。 博尼克太太 回头你瞧吧,花园大改样子了。 博尼克夫妇陪着楼纳走进花园,以后有时可以看见他们三个人在花园里走动。 渥拉夫 (在花园门口)希尔马舅舅,你猜约翰小舅舅问我什么话?他问我愿不愿意跟他上美国。 希尔马 你上美国!像你这么个成天离不开妈妈的小傻瓜—— 渥拉夫 往后我就不这样了。你瞧着吧,等我长大了—— 希尔马 胡说八道!你没有那股子冒险劲儿—— 他们走进花园。棣纳已经摘了帽子,站在右边门口,正在抖落衣服上的灰尘。 约翰 (向棣纳)你走得怪热的。 棣纳 是的,走得很痛快。我从来没走得这么痛快。 约翰 早晨你不常出去散步吗? 棣纳 去,可是只带着渥拉夫。 约翰 哦!你愿意上花园去,还是愿意在这儿待着? 棣纳 我愿意在这儿待着。 约翰 我也愿意待在这儿。以后咱们约定每天早晨出去散步,好不好? 棣纳 汤尼森先生,使不得。 约翰 为什么使不得?你不是已经答应了吗? 棣纳 不错,我答应了,可是再仔细一想,你不能跟我一块儿出去。 约翰 为什么? 棣纳 你刚回来——不明白其中的道理。我告诉你—— 约翰 告诉我什么? 棣纳 喔,我还是不说的好。 约翰 喔,怕什么?在我面前你说什么都没关系。 棣纳 我告诉你,我在这儿跟别的女孩子不一样。人家看起来,我这人有点儿——有点儿不顺眼。所以你别跟我在一块儿散步。 约翰 这句话叫我摸不着头脑。你又没做什么错事! 棣纳 我没做错事,可是——喔,现在我不想多说了。反正早晚你从别人嘴里会知道。 约翰 嗯! 棣纳 可是另外有件事我想问问你。 约翰 什么事? 棣纳 在美国找个站脚的地方是不是不太难? 约翰 不一定很容易。开头的时候常常很困难,一定得吃苦。 棣纳 我愿意吃苦。 约翰 你? 棣纳 我能工作,身体很健康。在马塞姑姑手里我学会了好些东西。 约翰 这么说,怕什么!跟我们一块儿回去吧。 棣纳 喔,你是拿我开玩笑,你对渥拉夫也说过这句话。我想打听的是,在美国的人是不是很——很讲道德。 约翰 讲道德? 棣纳 我想问的是,他们是不是像此地的人这么正经,这么规矩。 约翰 嗯,无论如何他们不像此地人说的那么坏。这一层你不必担心。 棣纳 你不明白我的意思。我希望他们不这么规矩,不这么讲道德。 约翰 哦?那么,你希望他们怎么样? 棣纳 我希望他们自自然然地做人过日子。 约翰 嗯,也许他们就是这样。 棣纳 那么我去倒合适。 约翰 你去很合适。所以你一定得跟我们一块儿走。 棣纳 不,我不跟你们走。我一个人走。我要想办法,我要找出路。 博尼克 (在花园台阶底下跟楼纳和他老婆说话)等一等——贝蒂,我去拿,你会着凉。(走进屋来找他老婆的披肩) 博尼克太太 (在外头)约翰,你也出来。我们要到假山洞里去。 博尼克 不,我要约翰待在这儿。喂,棣纳,你拿着博尼克太太的披肩跟他们一块儿去。贝蒂,我想听约翰谈谈美国的情形。 博尼克太太 好吧,回头你再找我们,反正你知道我们在什么地方。 博尼克太太、楼纳和棣纳三个人穿过花园向左走去。博尼克看她们走远了才走到左边靠后那扇门口,把门锁上,回到约翰旁边,抓住他两只手,亲亲热热地拉个不休。 博尼克 约翰,现在没别人了,我得好好儿谢谢你。 约翰 哦,这是什么话! 博尼克 我的家、我的家庭幸福——还有我在社会上的地位——这一切都是你成全我的。 约翰 卡斯腾,咱们撒的那个谎总算有成绩。 博尼克 (又跟他拉手)反正得谢谢你。你为我做的事一万人里头未必有一个肯做。 约翰 胡说!那时候咱们不都是年轻不懂事吗?闹了乱子,咱们两个人里头总得有一个出来担当。 博尼克 可是应该叫那有罪的人出来担当。 约翰 别说了!当时的情形恰好应该叫那没罪的人出来担当。你记得,那时候我无牵无挂——是个孤儿。我借机会摆脱公司的苦差使也算是运气。你的情形就不同了,那时候你母亲还活着,你刚跟贝蒂暗地里订了婚,她那么爱你。要是那件事传到她耳朵里,叫她怎么办? 博尼克 不错,不错,可是—— 约翰 不是为了贝蒂你才跟铎尔夫老婆断绝往来吗?为了想跟她了结这件事,那天晚上你才去找她—— 博尼克 是啊,那天晚上真不巧,偏让那醉鬼回家撞着了。约翰,你说得不错,我是为贝蒂,可是归根结底我还是得谢谢你,你那么慷慨,代人受过,害得你在本乡站不住脚。 约翰 我的好卡斯腾,你不必对我抱歉。那是咱们事先商量好的,你的名誉要紧,总得有人搭救你,你是我的朋友,我应该帮忙。老实告诉你,那时候我能跟你交朋友,心里很得意。你想,那时候我是个待在家里没出息的人,你呢,刚从外国回来,是个到过伦敦、巴黎的大人物。虽然我比你小四岁,你不嫌弃我,愿意跟我做好朋友——现在我当然明白了,那是因为你正在跟贝蒂搞恋爱——可是当时我心里很得意。你想,跟你交朋友谁会不得意?谁不愿意给你做替身?并且看当时的情形,只消一个月,风势一过去,我就可以借此溜到外国去。 博尼克 啊,我的好约翰,老实告诉你,这件事人家还没忘干净。 约翰 真的吗?嗯,那也没关系,我再回美国去种地,事情不就完了吗。 博尼克 这么说,你还要回去? 约翰 当然。 博尼克 大概不是马上就走吧? 约翰 能走就走。你知道,我这次回来是顺着楼纳的意思。 博尼克 是吗?这话怎么讲? 约翰 你看,楼纳年纪不小了,近来她常想家,虽然嘴里不肯说。(微笑)你想她怎么放心把我这么个靠不住的人扔在美国,我十九岁就闹过乱子—— 博尼克 后来怎么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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约翰 卡斯腾,现在我要说一句不好意思出口的话。 博尼克 你没把实话告诉她? 约翰 告诉她了。这件事我做错了,可是当时没办法。你不能想象楼纳待我怎么好。那种情形你一定受不了,可是她待我像母亲一样。我们刚去的那几年,事情很别扭,喔——她那种拼命苦干的精神!我病了好久,不能挣钱,她到酒店里卖唱,我拦不住她。她还公开讲演,大家听了都笑她。后来她还写了一本书,为了那本书她一直哭哭笑笑的——总之一句话,她都是为想挣钱养活我。去年冬天我看她常想家,我自己心里盘算,她一直那么出力养活我,现在她有心事我能不帮个忙吗?卡斯腾,当然我不能不帮忙。因此我就对她说,“楼纳,你回去吧。你不用为我担心,我这人不像你想的那么靠不住。”到后来——我只能把实话告诉她。 博尼克 她听了怎么说? 约翰 她说——她说得很对——既然我没做错事,跟她回来走一趟怕什么。不过,卡斯腾,你放心,楼纳不会说什么,以后我也不再多说话。 博尼克 是,是,我知道你不会。 约翰 我对你担保。现在咱们不必再谈过去的事情。幸亏咱们只干过这么一件荒唐事。我在这儿日子住不长,我要痛痛快快过一过。你不知道今天早晨我们在外头走得多痛快。谁想得到当初四处乱跑在戏台上扮演天使的小家伙现在——!喔,提起她,我想问你,后来她父母怎么样了? 博尼克 我知道的也就是你动身之后我马上写信告诉你的那几句话。我那两封信当然你都收到了? 约翰 两封都收到了。后来那醉鬼就把她扔下不管了? 博尼克 他自己拼命喝酒把命送掉了。 约翰 是不是他老婆不久也死了?你大概暗地里帮过她的忙吧? 博尼克 她脾气很高傲。她什么都不说,也不接受别人的帮助。 约翰 无论如何,你把棣纳收养在自己家里是对的。 博尼克 也许是吧。其实这件事是马塞安排的。 约翰 马塞安排的?提起马塞,她今天在什么地方? 博尼克 她?喔,她不是上学校教书,就是看护病人。 约翰 哦,我不知道照管棣纳的是马塞。 博尼克 是她。马塞一向喜欢教书,所以她在市立学校找了个事情。这事很无聊。 约翰 昨天我看她样子很疲劳。恐怕她身体吃不消。 博尼克 喔,她身体倒没问题。就是我面子上不好看。人家瞧着好像我做哥哥的不愿意养活她。 约翰 养活她?我以为她手里很够过的。 博尼克 她手里一个钱都没有。也许你还记得,你走的时候我母亲光景很不好。我帮她把买卖对付了一阵子,可是当然我不愿意永远那么干下去。后来我就跟她合了伙,可是买卖还是没起色。最后我只能把公司全部接过来。我把账目一清算,我母亲名下几乎一个钱都没有了。母亲不久就死了,不用说,马塞什么都没拿到手。 约翰 苦命的马塞! 博尼克 苦命!这是什么话!难道我会让她短吃的短穿的吗?不会,我敢说我是个好哥哥。不用说,她跟我们在一块儿吃饭不花钱,她教书的薪水足够穿衣服。一个没结婚的女人还要怎么样? 约翰 嗯,我们在美国的想法不一样。 博尼克 不错,你们的想法也许不一样。你们那儿捣乱的人太多。可是在我们的小圈子里,谢谢老天,腐败的风气还没钻进来,女人甘心做点不出风头的小事情。再说,也怪马塞自己不好,要是她愿意,她早就有办法。 约翰 你是不是说她早就可以结婚? 博尼克 一点都不错,并且还可以嫁个有钱的人。说也奇怪,像她这么个手里没钱、年纪不小、并且不出名的女人,居然有好几家有钱的人来求亲。 约翰 不出名? 博尼克 我不怪她不出名。我也不愿意她出名。你知道,像我们这种大户人家有她那么个稳稳当当的人,碰上有事的时候倒是有个依靠。 约翰 话是不错。可是她自己—— 博尼克 她自己?这话怎么讲?哦,不用说,她操心的事多得很,她要照管贝蒂、渥拉夫和我。一个人不应该先想自己的事——女人更不应该。不论咱们的社会是大还是小,咱们都应该为社会服务。无论如何,我是这么做的。(指着刚从右边进来的克拉普)你瞧,这就是个现成的榜样。你以为我这么操心是为自己的事吗?决不是。(急着问克拉普)怎么样? 克拉普 (低声回答,指着手里一卷文件)这是买产业的全部合同,手续都齐了。 博尼克 好!好极了!约翰,对不起,我要失陪一会儿。(低声,抓紧约翰的手)约翰,谢谢你!放心,需要我帮忙的时候——不用多说,你自然明白。克拉普,跟我来。(两人同入办公室) 约翰 (用眼睛盯了他们一会儿)哼!(正要转身走进花园,马塞胳臂上挎着一只小篮子从右边走进来)马塞! 马塞 哦,约翰——原来是你? 约翰 出来得这么早? 马塞 是的。等一等。那些人快来了。(走向左边门口) 约翰 马塞,你是不是老这么忙? 马塞 我? 约翰 昨天你好像躲着我似的,所以我始终没机会跟你说句话——你记得咱们小时候老在一块儿玩。 马塞 喔,约翰,那是好多好多年前的事了。 约翰 嗯——整整十五年,不多也不少。你觉得我大改样子了吧? 马塞 你?不错,你也改了样子了,虽然—— 约翰 你这话什么意思? 马塞 喔,没什么。 约翰 你好像不怎么高兴看见我回来似的。 马塞 约翰,我等得很久了——等得太久了。 约翰 等什么?等我回来? 马塞 是。 约翰 你为什么觉得我应该回来? 马塞 你做错了事应该回来赎罪。 约翰 我? 马塞 难道你不记得你害得一个女人没饭吃,没脸见人,把性命送掉?难道你不记得你害得一个女孩子在青春时期过痛苦的日子? 约翰 你怎么对我说这种话?马塞,难道你哥哥从来没—— 马塞 他从来没什么? 约翰 他从来没——喔,当然,我的意思是说,难道他连替我辩护的话从来都没说过一句? 马塞 约翰,你还不知道卡斯腾的古板脾气。 约翰 嗯——当然,不用说——我知道老朋友卡斯腾的古板脾气。不过这件事——嗯,我刚跟他谈过话。我觉得他好像大有改变,活动多了。 马塞 你怎么说这话?卡斯腾始终是个好人。 约翰 我不是这意思,不过没关系,不提算了。嗯,现在我才明白你把我当作怎么一等人,原来这些年你在等浪子回家。 马塞 约翰,我告诉你我把你当作怎么一种人。(指着外面的花园)你看见在草地上跟渥拉夫一块儿玩的那个女孩子没有?那就是棣纳。你记得不记得你临走时候写给我的那封前言不对后语的信?在信里你叫我信任你。约翰,我听了你的话,一直信任你。后来人家传说的那些坏事一定是你在走投无路的时候糊里糊涂做出来的—— 约翰 你说什么? 马塞 喔,你自己心里明白。不必再说了。可是当时你不能不走——到外头去重新做人。我——你小时候的同伴——就在家里接替了你的工作。凡是你忘了的义务,或者无力担当的义务,我都替你担当下来了。我告诉你这些事,为的是让你心里少难受些。我对待那受屈的孩子像对待自己女儿一样,我用全副力量把她教养成人—— 约翰 因此就耽误了你自己的一生! 马塞 这不算耽误。不过,约翰,你回来得太晚了点儿。 约翰 马塞——我恨不能告诉你——好,反正我得谢谢你这番深情厚谊。 马塞 (凄然一笑)唉!现在咱们把实话都说出来了。嘘,有人来了。再见。我不愿意让他们—— 她从左边第二道门里出去。楼纳·海斯尔从花园里上来,后面跟着博尼克太太。 博尼克太太 (还在花园里)嗳呀,楼纳,这可使不得! 楼纳 你别管。我一定要跟他谈一谈。 博尼克太太 闹出乱子来可不好听啊!哦,约翰,你还在这儿没走? 楼纳 出去,孩子。别老闷在不透气的屋子里。上花园里找棣纳说说话儿。 约翰 我正想去。 博尼克太太 可是—— 楼纳 约翰,你仔细瞧过棣纳没有? 约翰 嗯,我瞧过了。 楼纳 孩子,你应该把她仔细瞧一瞧。你正需要她这么个人。 博尼克太太 楼纳! 约翰 我? 楼纳 是的,你要仔细瞧瞧她。快走! 约翰 好,好,不用你催。(走进花园) 博尼克太太 楼纳,你吓了我一跳。你是开玩笑吧? 楼纳 不,我说的是正经话。她难道不是个活泼健康、诚实天真的姑娘吗?她给约翰做老婆正合适。约翰在美国需要像她这么个伴儿,不需要像我这么个不同胞的老姐姐。 博尼克太太 可是棣纳!棣纳·铎尔夫!这怎么使得! 楼纳 别的不管,我只为约翰的幸福着想。这件事我一定要给他帮忙。这种事他需要别人帮忙,女人的事情他一向不放在心上。 博尼克太太 你说他?约翰?可惜咱们有证据—— 楼纳 喔,别信从前那些鬼话!卡斯腾在什么地方?我要跟他说话。 博尼克太太 楼纳,这事千万做不得! 楼纳 我要做。要是约翰喜欢她,她也喜欢约翰,为什么不让他们做夫妻?卡斯腾是个聪明人,他一定有办法—— 博尼克太太 你以为大家能容忍这些美国丑事情—— 楼纳 胡说,贝蒂! 博尼克太太 你以为像卡斯腾这么古板方正—— 楼纳 喔,他不见得真那么古板方正。 博尼克太太 什么?你敢说—— 楼纳 我敢说卡斯腾的道德不见得比别人特别高。 博尼克太太 你是不是还这么恨他?要是你老忘不了从前的事,你回来干什么?我不明白你把他平白无故地侮辱了一场,怎么还有脸见他。 楼纳 不错,那件事我做得太鲁莽。 博尼克太太 你再想想,他没做错事白受了冤枉,还对你那么大量,不跟你计较。你在他身上打主意,他有什么办法?可是从那时候起你也把我恨上了。(哭起来)你老不甘心我过好日子。现在你又回来给我添麻烦,让大家看看卡斯腾老婆家里都是些什么人。这些倒霉事儿都落在我头上。现在趁了你的愿了。哦,你这人真可恨! 她一边哭一边从左边第二道门出去。 楼纳 (眼睛盯着她)可怜的贝蒂! 博尼克从办公室走出来。 博尼克 (还在门口)克拉普,好,好,就这么办——好极了。送四百克朗给贫民食堂。(转身)楼纳!(走过来)你一个人在这儿?贝蒂不在这儿? 楼纳 不在。要不要叫她? 博尼克 不必,不必!喔,楼纳,你不知道我一直想跟你痛痛快快谈一谈——求你饶恕我。 楼纳 卡斯腾,你听我说,不要婆婆妈妈的,咱们用不着来这一套。 博尼克 楼纳,你得听我说下去。自从你听见棣纳妈妈那段事情之后,我知道情势对我很不利。可是我敢对你赌咒,那只是我一时的糊涂。有一段时候我实实在在、真心诚意地爱你。 楼纳 你知道不知道这次我回来干什么? 博尼克 不管你心里打什么算盘,在我没把自己洗刷干净之前,求你暂且忍耐一下。楼纳,我有法子给自己洗刷,至少我可以证明不完全是我的错。 楼纳 现在你害怕了。你说,你从前爱过我?不错,在你给我的信里你常这么说。这话也许有几分可靠,因为那时候你在广大自由的世界里过日子,你自己有胆量运用广大自由的思想。也许那时候你觉得比起许多本地人来,我的个性强一些,我的意志也强一些。再说,那时候你爱我,别人不知道,你不怕人家笑你眼界低。 博尼克 楼纳,你怎么说这话! 楼纳 可是你一回国,情形就不同了。你一听见人家那么讥笑我,一看见人家嘲笑我的所谓怪脾气—— 博尼克 那时候你的举动是有点儿过火。 楼纳 我故意要让本地那批假正经的男女心里不舒服。后来你碰见了那个迷人的女演员—— 博尼克 那是我一时糊涂,没什么别的。我可以在你面前赌咒,人家在我身上造的那些谣言十句里头没有一句靠得住。 楼纳 也许是吧。可是后来贝蒂回来了——那时候她年轻,漂亮,人人都奉承她——大家又知道我们姑姑的产业将来都归她一个人,没有我的份儿—— 博尼克 对,楼纳,根本问题就在这儿。现在让我把实话告诉你。那时候我不爱贝蒂,我扔下你不是为了我有新相好。我扔下你,完全是为钱。我不能不那么做,我必须把钱弄到手。 楼纳 你有脸对我当面说这话! 博尼克 嗯。楼纳,听我说下去。 楼纳 可是你还写信给我,说你怎么爱贝蒂,一股无法抵抗的热情怎么缠着你。你求我饶恕你,央告我看在贝蒂面上别把咱们的事情说出去。 博尼克 老实告诉你,我是出于不得已。 楼纳 我并不后悔那天对你发脾气。 博尼克 让我平心静气细细地告诉你那时候我的情况怎么样。你知道,那时候我母亲是公司总经理,可是她不会办事。他们把我急急忙忙从巴黎叫回来。公司的情形很危险,他们叫我想办法。你猜那时候公司是什么局面?我仔细一查账——这件事你千万别告诉人——我发现这个经营了三代、信用可靠的公司实际上已经破产。母亲只有我一个儿子,你说我能白瞧着不管吗?当然我只能四面想法子挽救这局面。 楼纳 所以你牺牲一个女人挽救博尼克公司。 博尼克 你很清楚那时候贝蒂是爱我的。 楼纳 可是我呢? 博尼克 楼纳,你跟我过日子不会有幸福。 楼纳 这么说你扔下我是为我打算? 博尼克 难道你以为我是为自己打算?要是当时我是无牵无挂的人,我一定有勇气高高兴兴重新开创事业。可是你不知道,一个大公司的首脑,挑着千斤担子,跟他事业的利益是分不开的。你知道不知道,几百人甚至几千人的幸福都靠在他身上?万一博尼克公司垮了台,你我家乡的整个社会都要遭殃,这种情形能不能不考虑? 楼纳 这么说,这十五年你为了社会的幸福靠着撒谎过日子? 博尼克 我撒谎? 楼纳 贝蒂知道不知道你跟她结婚暗中藏着一大篇文章? 博尼克 难道我能无原无故地把这些事告诉她让她伤心? 楼纳 什么!你说无原无故地?嗯,你是个做买卖的人,你懂得什么叫无原无故地,什么叫不无原无故地。你听我说,卡斯腾,我也要平心静气跟你细细谈一谈。我问你,你究竟是不是真幸福? 博尼克 你是不是问我在家里的日子? 楼纳 当然。 博尼克 楼纳,我在家里很幸福。你并没有为我白牺牲。我跟你说实话,我的日子一年比一年幸福。贝蒂心地好并且肯听话。这些年她学会了怎么把自己的性格迁就我—— 楼纳 哼! 博尼克 当然,起头的时候,她对恋爱有一套不切实际的想法。她不承认,日子长了,恋爱会逐渐变成平静的友谊。 楼纳 现在她不是已经接受了新的看法吗? 博尼克 完全接受了。她跟我每天的接触在她性格上不会没有感染的力量。无论是谁,想在自己的社会里完成他的义务,必须降低个人权利的要求。贝蒂已经渐渐懂得这道理,所以我们的家庭是本地人的模范。 楼纳 可是本地人不知道你撒的谎话? 博尼克 谎话? 楼纳 是谎话——就是这十五年你用来支持自己的那个谎话。 博尼克 你说那是谎话? 楼纳 是的——是个三方面的谎话。第一,对我撒谎;第二,对贝蒂撒谎;第三,对约翰撒谎。 博尼克 贝蒂从来没要求我说实话。 楼纳 那是因为她不知道你撒谎。 博尼克 你也不会要求我说实话,为了照顾贝蒂,你不会这么做。 楼纳 喔,我不会,人家讥笑我,我有法子担当。我的肩膀很宽。 博尼克 约翰也不会要求我说实话,他已经跟我说好了。 楼纳 卡斯腾,那么你自己怎么样?难道你的良心不逼着你说实话? 博尼克 难道你要我自动地牺牲我的家庭幸福和社会地位! 楼纳 你有什么资格享受你现在的地位? 博尼克 十五年以来,我用行动、用力气、用成绩,每天都在争取这资格。 楼纳 不错,这十五年里头,你给自己、给别人出过许多力,做过许多事。现在你是本地第一号有钱有势的大人物。大家都得听你的话,因为在人家眼睛里你是个干干净净、没污点、没毛病的人。你的家庭可以做模范,你的行为也可以做模范。可是这些外表堂皇的东西,连你自己在内,只是建筑在一片流沙上。要是你不趁早打主意救自己,早晚有一天,只要有人说一句话,你和你这座富丽堂皇的空架子马上就会陷到泥坑里。 博尼克 楼纳,这次你回来干什么? 楼纳 卡斯腾,我回来想帮你找一块结实的站脚的地方。 博尼克 不,你想报仇!你想跟我算账!我早猜着了。可是你休想成功!只有一个人有资格说话,可是他不说话。 楼纳 你说的是约翰? 博尼克 正是约翰。要是别人控告我,我会赖得干干净净。要是你想摧毁我,我会跟你拼命。老实告诉你,你决不会成功。能摧毁我的人偏不肯说话,并且他也快走了。 鲁米尔和维纪兰从右边进来。 鲁米尔 你早,博尼克。你跟我们到商业协会去。你知道,咱们有个会,讨论修铁路的事。 博尼克 不行。现在我不能去。 维纪兰 博尼克先生,你非去不可。 鲁米尔 博尼克,你不能不去。现在有人跟咱们作对。海墨和那批赞成沿海修铁路的人公开说新计划后面暗藏着私人打算。 博尼克 那么,给他们解释解释—— 维纪兰 我们跟他们解释没用处。 鲁米尔 不行,你非亲自到场不可。当然,没有人敢怀疑你有私心。 楼纳 我想人家不会怀疑。 博尼克 我告诉你,我不能去。我身体不舒服。至少得等一等——让我定定神。 罗冷从右边进来。 罗冷 对不起,博尼克先生,你看我心里真难受。 博尼克 什么事? 罗冷 博尼克先生,我要问你一句话。是不是你允许那位在你家寄居的姑娘在大街上跟一个—— 楼纳 跟一个什么人,牧师先生? 罗冷 跟一个她最不应该接近的人在一块儿走。 楼纳 哈哈! 罗冷 博尼克先生,是不是你允许她这么做? 博尼克 我一点儿都不知道。(找自己的帽子和手套)对不起,我没工夫,我要到商业协会去。 希尔马 (从花园里进来走到左边第二道门口)贝蒂,快来,快来! 博尼克太太 (在门口)什么事? 希尔马 你快到花园里去拦住一个人跟棣纳·铎尔夫小姐调情。我听了那些话实在肉麻。 楼纳 真的吗?那个人说些什么话? 希尔马 喔,他只说要她跟他一块儿上美国。嘿! 罗冷 岂有此理! 博尼克太太 (向希尔马)你看怎么样? 楼纳 那太好了。 博尼克 没有的事!你一定听错了他的话。 希尔马 那么你去问他自己。那一对来了。千万别把我拉扯在里头。 博尼克 (向鲁米尔和维纪兰)你们两位先走一步,我马上就来。 鲁米尔和维纪兰从右边出去。约翰·汤尼森和棣纳从花园里走上来。 约翰 好极了,楼纳,她答应跟咱们一块儿走! 博尼克太太 喔,约翰,你真胡闹! 罗冷 难道真有这事?真有这种荒唐事?你用了什么下流手段引诱她—— 约翰 喂,喂,朋友,你说什么? 罗冷 棣纳,我问你,这是不是你自己的意思?你是不是经过仔细考虑,出于自愿? 棣纳 我非离开此地不可。 罗冷 可是偏要跟他走——跟他一块儿走? 棣纳 请问除了他谁敢带我走? 罗冷 好吧,那么,我只好老实告诉你他是个什么人了。 约翰 住嘴! 博尼克 别再说了。 罗冷 我有维持本地风化道德的责任,我不说实话对不起本地人,也对不起这位我也负过重大责任教育培养的小姐,她对我—— 约翰 你小心点儿! 罗冷 我非告诉她不可!棣纳,当年害你母亲吃苦丢脸的就是这家伙! 博尼克 罗冷先生—— 棣纳 是他!(向约翰)真的吗? 约翰 卡斯腾,你替我回答! 博尼克 别再说了。今天别再谈了。 棣纳 这么说是真的了。 罗冷 真的,真的!事情还不止这点。你准备把自己托付给他的这家伙不是空手逃走的——博尼克老太太保险箱失窃的事——博尼克先生可以作见证! 楼纳 你撒谎! 博尼克 嗳! 博尼克太太 天啊!天啊! 约翰 (举起手来向罗冷扑过去)你敢—— 楼纳 (拦住约翰)约翰,别打他! 罗冷 好,爱打尽管打。事实瞒不住人。我说的是事实。博尼克先生自己也这么说,全城的人都知道。棣纳,现在你知道他是怎么一等人了。(半晌无声) 约翰 (轻轻抓住博尼克的胳臂)卡斯腾,卡斯腾,你干的什么事? 博尼克太太 (低声,含泪)喔,卡斯腾,我连累你丢脸! 桑斯达 (急急忙忙从右边进来,嘴里说话的时候手还攥着门拉手)博尼克先生,你非到会不可了。整个儿铁路计划要垮台。 博尼克 (精神恍惚)怎么了?叫我怎么办? 楼纳 (严肃而又含蓄)妹夫,你应该去支持他们。 桑斯达 对,快走,快走!我们需要你的优越的道德力量。 约翰 (凑近他)这事咱们明天再谈,卡斯腾。 约翰穿花园出去。博尼克陪着桑斯达从右边出去,直僵僵地好像意志已经麻木。 第三幕 还是博尼克家对着花园的那间屋子。博尼克拿着根棍子怒气冲冲地从左边第二间屋子里进来,让门半敞着。 博尼克 哼!这回我可不客气了!这顿棍子他大概忘不了啦!(向隔壁屋里的人)你说什么?说你是个糊涂妈妈!你护着儿子,纵容他胡闹。你说不是胡闹?那么是什么?夜里溜出去,坐了小渔船下海,第二天老晚才回家,把我吓得半死,好像我自己的事还不够麻烦似的。这小流氓还敢吓唬我,说他要逃走!好,让他试试!你?恐怕做不到。他出乱子你不在乎。要是有一天他把命送掉——!哦,真的?可是的事业将来得有人接着干下去,我不愿意绝子绝孙。贝蒂,别跟我斗嘴,我的话一定得照办,从今以后不许他出门。(听)嘘,别让人家看出什么来。 克拉普从右边进来。 克拉普 博尼克先生,有工夫吗? 博尼克 (丢开棍子)有,有。你是不是从船厂里来? 克拉普 刚从那儿来。嗯—— 博尼克 怎么样?“棕树”号没出乱子吧? 克拉普 “棕树”号明天可以开出去,可是—— 博尼克 这么说,“印第安少女”号有问题?我早料到那顽固家伙—— 克拉普 “印第安少女”号明天也能开出去,可是我怕它走不了多少路。 博尼克 这话怎么讲? 克拉普 对不起,博尼克先生,门没关严,隔壁屋子里好像有人—— 博尼克 (把门关严)好了。这么鬼鬼祟祟的干什么? 克拉普 是这么回事:据我看,渥尼想把“印第安少女”号船上的人都送到海里去喂鱼。 博尼克 岂有此理!这是什么话? 克拉普 除此之外,我想不出别的道理,博尼克先生。 博尼克 你给我简单地说一说。 克拉普 好吧。你知道不知道,自从厂里安了新机器,雇了生手的新工人,咱们的工程做得多么慢? 博尼克 知道,知道。 克拉普 可是今天上午我到厂里去的时候看见那只美国船的修理工程做得飞快。船底的大窟窿——你知道,就是那个烂补钉—— 博尼克 是,是,窟窿怎么样? 克拉普 从外面看起来,窟窿完全补好了,勾抹得很整齐,看着像新的一样。我听说渥尼打着灯笼亲自动手干了一整夜。 博尼克 嗯,嗯,后来怎么样? 克拉普 我心里很纳闷儿。那时候正好工人都在吃早饭,我趁着没人,把那只船里里外外仔细瞧了一瞧。从货堆里钻到船舱里不是桩容易事,可是我看了几处,心里就明白了。博尼克先生,厂里有人在捣乱。 博尼克 不会,克拉普先生,我不信渥尼会捣乱。 克拉普 我也不愿意这么说,可是事情确实是这样。我想一定有人在捣乱。我仔细检查过,一块新木料都没用,只用薄木板、油布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胡乱把漏洞堵住,抹上油灰就算了。这简直是糊弄人!“印第安少女”号一定到不了纽约。它会像破罐子似的直沉到海底。 博尼克 这还了得!你看渥尼是什么居心? 克拉普 也许他成心要让新机器现眼,想给自己出口气,想逼着你再雇用那批老工人。 博尼克 为了这点事他就让船上的人去送死? 克拉普 有人听他说过“印第安少女”号的水手是群畜生,不是人。 博尼克 对,也许是,可是他不怕浪费资本吗? 克拉普 博尼克先生,渥尼对于资本没什么好感。 博尼克 你这话很对,他是个鼓动风潮的捣乱分子,可是像这种伤天害理的行为——!克拉普先生,我告诉你,这件事还得仔细调查调查。这会儿在谁面前都别提。要是这件事传到人家耳朵里,咱们船厂会倒霉。 克拉普 当然,可是—— 博尼克 回头工人吃饭的时候,你再到船上仔细看一看。我先得把真凭实据拿到手。 克拉普 博尼克先生,你放心。可是,对不起,我要请问有了真凭实据你打算怎么办? 博尼克 当然要报告地方当局。咱们不能跟着人家做坏事。我做事不能昧良心。再说,报告之后,报馆和地方上的人看我不计较私人利益,按着法律办事,对咱们会有好印象。 克拉普 一点不错,博尼克先生。 博尼克 可是,第一,必须先拿住真凭实据——这会儿千万别声张。 克拉普 博尼克先生,我一字不提。我一定能给你真凭实据。(穿过花园走上大街) 博尼克 (低声)真糟!不过不会有这事——不能想象!(正要转身走进自己的屋子,希尔马·汤尼森从右边走进来) 希尔马 卡斯腾,你早!恭喜你昨天在商业协会一战成功。 博尼克 谢谢。 希尔马 听说是个大胜仗,有理性的为公众服务的精神战胜了自私和偏见——这个仗打得像法国人兜拿凯比尔人一样。奇怪的是,昨天在这儿闹了一场小风波你还能—— 博尼克 好,好,别再提了。 希尔马 可是决定胜败的大仗还在后头呢。 博尼克 你是不是指修铁路的事? 希尔马 是。我想你大概已经知道咱们那位报馆朋友正在想法子捣蛋。 博尼克 (着急)我不知道!什么事? 希尔马 他抓住了外头的谣言,正要借题目发表一篇文章。 博尼克 什么谣言? 希尔马 当然是关于沿着铁路支线大批收买产业的事情。 博尼克 这话怎么讲?外头有这种谣言吗? 希尔马 全城都传遍了。我在俱乐部听见的。他们说,有人委托本地一个律师收买铁路沿线全部森林、矿山、水力—— 博尼克 大家知道不知道他给谁买的? 希尔马 俱乐部的人说一定是别处一家公司听见了你的新计划,趁着那些产业没涨价赶紧派人来收买的。你说丢脸不丢脸?嘿! 博尼克 丢脸? 希尔马 真丢脸,咱们的油水让外头人白蘸。并且还有本地律师给他们卖力气!肥水都落在别人的田地里了。 博尼克 这话靠不住。 希尔马 可是大家都相信。明天或是后天你等着看报纸的社评吧。这事已经惹起了公愤。我听见有人说,要是谣言一证实,他们马上就退股。 博尼克 不会有的事! 希尔马 你说不会有?你说那些只认识钱的家伙为什么愿意跟你合伙?难道你看不出他们自己在打主意—— 博尼克 我说不会。咱们这小社会里很有些热心公益的人。 希尔马 在咱们这儿?喔,你太乐观了,拿自己的心揣度别人。可是我的眼睛比你亮,我觉得咱们这儿没有一个人——当然咱们自己是例外——没有一个人举着理想的旗帜。(朝廊子走去)嘿,你瞧他们! 博尼克 谁? 希尔马 那两位美国朋友。(从右边朝外看)跟他们在一块儿的那个人是谁?哦,是“印第安少女”号的船长。嘿! 博尼克 他们跟他搅在一块儿干什么? 希尔马 哼,那种人正合他们的脾胃。人家说他是个奴隶贩子,再不就是当过海盗。谁知道这些年那一对宝贝在美国干什么。 博尼克 我告诉你,这些刻薄话都是冤枉他们的。 希尔马 不错,你是个乐观主义者。可是现在他们又找到咱们头上来了。所以我一定得趁早儿走。(朝左边的门走去) 楼纳 怎么,希尔马,是不是我把你撵走了? 希尔马 不是,不是。我早就要走。我有话告诉贝蒂。(从左边第二个门里出去) 博尼克 (静默半晌)怎么样,楼纳? 楼纳 嗯? 博尼克 你今天对我怎么看法? 楼纳 跟昨天一样——你反正还是撒谎。 博尼克 这件事我一定要对你说清楚。约翰上哪儿去了? 楼纳 他一会儿就来,他在外头跟人说话呢。 博尼克 你听了昨天的话,你可以明白,要是事实宣布出来,我这一辈子就完蛋了。 楼纳 我明白。 博尼克 当然我用不着告诉你,外头传说的那件坏事不是干的。 楼纳 当然。可是偷钱的究竟是谁? 博尼克 没人偷钱。根本就没丢钱——一个钱都没丢。 楼纳 什么? 博尼克 我告诉你,一个钱都没丢。 楼纳 那么谣言从哪里来的?怎么有些不要脸的人说约翰—— 博尼克 楼纳,我觉得只有在你面前我可以说实话。让我把实话告诉你。散布谣言也有份儿。 楼纳 你!你用这种下流手段对付一个从前为你—— 博尼克 你埋怨我可别忘了当时的情形。昨天我告诉过你,我回国的时候发现母亲搞了些赔钱买卖,正在走投无路。各种倒霉事儿接二连三地落到了我们头上,公司眼看要垮台。楼纳,那时候我一半是鲁莽急躁,一半是无路可走。主要为的是想消除自己的烦恼,我就安排了那么个圈套,逼得约翰在本国站不住脚。 楼纳 嗯—— 博尼克 你可以想得到,你们一走,各种谣言都起来了。有人说,这不是他所干的第一件坏事。有人说,他给了铎尔夫一大笔钱堵住他的嘴。又有人说,钱是给他老婆的。同时,外头也有谣言,说我们公司没钱还账。你想,根据当时的情形,造谣的人把两个谣言扯到一块儿,这不是很自然的事情吗?后来,铎尔夫老婆日子过得非常苦,人家就又说,约翰把钱拐到美国去了,钱的数目越说越大了。 楼纳 卡斯腾,你——? 博尼克 我拼命想抓住这谣言,就像掉在水里的人想拼命抓住一根草一样。 楼纳 你也帮着大家散布谣言? 博尼克 我没反驳这谣言。那时候债主都逼着我要钱——我不能不想法子敷衍他们,不让他们疑心公司内部很不稳。我想尽方法让他们相信我们公司只是暂时款子周转不过来,只要债主别逼得太紧,把期限放宽点儿,他们的钱一个都短不了。 楼纳 后来是不是全部还清了? 博尼克 都还清了,楼纳。那个谣言救了我们公司,还成全了我今天的地位。 楼纳 这就是说,一篇谎话成全了你今天的地位。 博尼克 你说谁吃了谣言的亏?约翰自己愿意一去不回来。 楼纳 你问我谁吃了谣言的亏?你问问自己的良心是不是吃了亏? 博尼克 谁的良心上都有见不得人的黑斑点。 楼纳 你们这种人还自命为社会支柱? 博尼克 社会上找不出比我们更好的人。 楼纳 那么,这种社会垮台不垮台有什么关系?现在社会上最流行的是什么?无非是撒谎、欺骗。就拿你来说吧,你是本地第一号人物,有钱有势,人人敬重你,可是你会把犯罪的恶名声安在一个好人的头上。 博尼克 难道你以为我做了对不起他的事心里不难受吗?难道你以为我不想赔偿他的损失吗? 楼纳 怎么赔偿?是不是打算把实话说出来? 博尼克 你要我说实话? 楼纳 除了说实话,你有什么法子赔偿他的损失? 博尼克 楼纳,我手里有的是钱,约翰要多少我可以给多少。 楼纳 好,你给他钱,看他怎么答复你。 博尼克 你知道不知道他打算怎么办? 楼纳 不知道。从昨天起他没跟我说过话。好像经过这件事之后,他从小孩子一下子变成了大人。 博尼克 我一定要跟他谈谈。 楼纳 他来了。 约翰·汤尼森从右边进来。 博尼克 (迎上去)约翰—— 约翰 (做手势叫他走开)让我先说。昨天早晨我答应你不说话。 博尼克 你答应过的。 约翰 可是那时候我不知道—— 博尼克 约翰,让我说两句话把当时的情形解释一下—— 约翰 不用解释。当时的情形我很清楚。那时候你们公司的情形很危险,我在美国,你可以把我的没保障的名誉随便利用和糟蹋。这也罢了,我不十分责备你,那时候咱们年纪小,脑子糊涂。可是我现在要你说实话,你非说实话不可。 博尼克 目前正是我最需要道德威望的时候,我不能说实话。 约翰 你在我身上捏造的那些谎话我倒不十分计较,可是另外那件事你必须自己担当。我一定要跟棣纳结婚,我要跟她在这儿住下去。 楼纳 你真打算这么办? 博尼克 你跟棣纳结婚!要她做你的妻子?还要在这儿住下去? 约翰 一点不错,正是在这儿。我要在这儿住下去,跟那些撒谎造谣的家伙斗口气。可是你先得把我洗刷干净,我才能跟她结婚。 博尼克 可是你想过没有,要是我承认了这件事,我也必须承认那件事?你也许会说,我可以公布公司的账目,证明并没有人盗窃公款。可是我不能公布账目,因为那时候我们的账目不大靠得住。退一步说,即使账目可以公布,公布了又有什么好处?公布之后,在人家眼睛里我至少是个借着撒谎搭救自己的人,并且十五年以来丝毫不肯认错。你说是不是?你一定忘了咱们的社会是怎么个社会,要不然,你会明白,说了实话我会身败名裂。 约翰 我再说一遍,我要跟铎尔夫太太的女儿结婚,在本地住下去。 博尼克 (擦擦头上的汗)约翰,你听我说——你也听着,楼纳。我目前的处境很特别。我目前的情形是这样,要是你这么打击我,我马上就会完蛋。不但我完蛋,并且本地的——也是你小时候家乡的——光明前途也就跟着完蛋。 约翰 要是我不打击你,我自己将来的幸福就会完蛋。 楼纳 你往下说,卡斯腾。 博尼克 好,你们听着。关键都在这铁路计划上,情形不像你们想的那样简单。你们一定听见过,去年有人提议修一条沿海铁路,那时候本地许多有势力的人都赞成那计划,新闻界尤其出力拥护。可是计划被我推翻了,因为那条线路会妨害我们轮船公司沿海的航业。 楼纳 轮船公司你有股份没有? 博尼克 有,可是没人敢疑惑我有私心。我的名声很清白,这是我极大的保障。我有力量担当轮船公司的损失,可是地方上没力量担当。后来就决定修一条内地铁路。路线一决定,我马上就暗地里盘算,想修一条通到本城的支线。 楼纳 卡斯腾,你为什么暗地里盘算? 博尼克 你没听说有人在沿线大批收买森林、矿山、水力的消息吗? 约翰 听说了,是别的地方一家公司收买的。 博尼克 这些产业分散在许多人手里可以说是毫无用处,所以卖价很便宜。要是等到修支线的消息传开之后再去收买,卖主就会漫天讨价。 楼纳 也许是吧,后来怎么样? 博尼克 现在我要说一件事,这件事可以有好的看法,也可以有坏的看法——这是一件冒险的事,除了本地有声望的人,谁也不敢做。 楼纳 嗯? 博尼克 收买整批产业的人就是我,不是别人。 楼纳 是你? 约翰 给你自己买的? 博尼克 给我自己买的。要是那条支线修得起来,我就是个百万富翁;要是修不起来,我就会倾家荡产。 楼纳 卡斯腾,这个风险可不小啊。 博尼克 我这做法可以说是“孤注一掷”。 楼纳 我不是指钱说,我是说万一泄漏了消息—— 博尼克 不错,这是关键问题。凭着我过去的名誉声望,即使泄漏了消息,我也有力量担当应付,我会向大家宣布,“诸位,我冒这风险是为了社会的福利!” 楼纳 社会的福利? 博尼克 是的,没人会怀疑我另外有私心。 楼纳 我觉得有几个人的举动好像比你光明些,他们没有私心,肚子里没鬼。 博尼克 你说的是谁? 楼纳 当然是鲁米尔、桑斯达和维纪兰。 博尼克 为了要他们支持我,我不能不把秘密告诉他们。 楼纳 他们怎么说? 博尼克 他们要求五分之一的利润。 楼纳 哼,这些社会支柱! 博尼克 难道你看不出是社会逼着我们采取偷偷摸摸的手段吗?要是我不偷偷地干,你猜局面会怎么样?不用说,人人都想伸把手,这件事一定会搞得乱七八糟,一塌糊涂。除了我,本地谁都没能力组织这么大规模的企业。咱们这儿真有办事能力的人几乎都不是在本地生长的。所以在这件事情上头我的良心并不难受。只有把产业集中在我手里,那一大批靠着这些产业生活的人才能得到永久的利益。 楼纳 卡斯腾,你的话也许不错。 约翰 你说的“那一大批人”跟我不相干,可是我一生幸福的关键都在这个问题上。 博尼克 你家乡福利的关键也在这个问题上。要是对于我早年历史不利的消息传出去,我的敌人会联合起来攻击我。在咱们这儿,年轻时候做的错事,人家永远忘不了。他们会把我从前干的事一件一件仔细推敲,把鸡毛蒜皮的小事儿全都翻出来,用新发现的材料解释和批评我从前的历史。他们会用谣言和谎话把我压得抬不起头来。到那时候我只好辞掉铁道委员会的职务。只要我一松手,整个儿计划管保会垮台,我不但要倾家荡产,并且也会身败名裂。 楼纳 约翰,听了这一段话,你非走不可了,并且一句话也别说。 博尼克 对,对,约翰,你非走不可! 约翰 好,我走,一句话也不说。可是将来我还要回来,那时候我要说话。 博尼克 约翰,你去了别回来。只要你肯不说话,我愿意分给你—— 约翰 我不要你的钱,我要你恢复我的名誉。 博尼克 你要我牺牲我自己的名誉? 约翰 这个问题你得跟你的“社会”去解决。我一定要跟棣纳结婚。所以明天我就搭“印第安少女”号上美国。 博尼克 搭“印第安少女”号? 约翰 是的,船长已经答应带我走。我告诉你,我到美国把农庄卖掉,把事情料理清楚,两个月以后就回来。 博尼克 到那时候你就要说话了? 约翰 不错,到那时候,犯罪的人就要自己担当罪名了。 博尼克 难道你忘了,除了我自己的罪名,我还要担当别人的罪名? 约翰 谁是在那十五年前无耻的谣言上头沾过光的人? 博尼克 你逼得我无路可走了!要是你宣布出来,我会一句都不承认。我会说,这是个害我的阴谋,你想在我身上报复,你这次回来是想敲诈我! 楼纳 不要脸,卡斯腾! 博尼克 我告诉你,我是个无路可走的人,我只能拼命!我会一句都不承认——一句都不承认。 约翰 我手里有你给我的两封信,我在箱子里找出来的。今天早晨我把两封信仔细又看了一遍,信里的话说得清清楚楚。 博尼克 你打算公布那两封信? 约翰 嗯,要是你逼得我没办法的话。 博尼克 是不是两个月以后你就回来? 约翰 大概是吧。这时候海里风浪很平静。要是“印第安少女”号不沉下去的话,三个星期我可以到纽约。 博尼克 (吃惊)沉下去?为什么“印第安少女”号会沉下去? 约翰 是啊,我也这么说,无缘无故怎么会沉下去。 博尼克 (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沉下去? 约翰 卡斯腾,现在你已经知道在你面前摆着个什么问题。在这两个月里头你必须作好准备。再见!替我问候贝蒂——虽然她待我不像个姐姐。可是我一定得见见马塞。她一定得告诉棣纳——她一定得答应我——(话没说完就从左边第二个门走出去) 博尼克 (自言自语)“印第安少女”号——?(很快地)楼纳,你得拦住他! 楼纳 卡斯腾,你亲眼看见的,我已经管不住他了。(跟着约翰走进左边屋子) 博尼克 (心神不定)沉下去? 渥尼从右边进来。 渥尼 博尼克先生,对不起,我可以跟您说句话吗? 博尼克 (转过身来,满脸怒容)你来干什么? 渥尼 博尼克先生,我想问您一句话。 博尼克 有话快说。什么事? 渥尼 我想问问,要是“印第安少女”号明天开不出去,是不是您还拿定主意——一点儿都不通融——非把我开除不可? 博尼克 怎么?不是明天可以开船吗! 渥尼 不错,明天可以开船。可是万一开不出去——是不是我一定得卷铺盖? 博尼克 问这些废话干什么? 渥尼 先生,我想问个踏实。请您告诉我:是不是我一定得卷铺盖? 博尼克 我是不是说了话不算数的人? 渥尼 是不是说,从明天起我在家庭里的地位要改变了?我在工人弟兄中间的力量要消灭了?我不再有机会帮助那些受人欺负的伙伴了? 博尼克 渥尼,这个问题咱们早就讨论过了。 渥尼 这么说,“印第安少女”号一定得开出去。 静默片刻。 博尼克 听我说,我不能事事自己操心,自己负责。我想你大概可以对我保证修理工程已经彻底完成了吧? 渥尼 博尼克先生,您给我的限期太短。 博尼克 可是你说过工程保证没问题? 渥尼 现在天气好,又正是夏天。 又是一阵静默。 博尼克 你还有别的话没有? 渥尼 我想没什么可说的了,先生。 博尼克 既然如此——“印第安少女”号要开出去—— 渥尼 明天? 博尼克九九藏书天。 渥尼 好吧。(鞠躬,出去)博尼克站了会儿,拿不定主意,他快步走到门口,好像想把渥尼叫回来,可是又在门口站住,攥着门拉手,犹豫不决。正在这当口,克拉普从外头开门进来。 克拉普 (低声)嘿嘿,他刚来过。他说实话没有? 博尼克 嗯——你查出什么毛病没有? 克拉普 还用查?难道你没看见那家伙一脸的亏心样子? 博尼克 喔,没有的话,这种事脸上看不出来。我问你查出什么毛病没有。 克拉普 我没法子查,我去得太晚了。他们正在忙着把船从船坞里拖出去。他们那种急急忙忙的样子正好证明—— 博尼克 不能证明什么。检验手续办过了? 克拉普 当然,可是—— 博尼克 你看!他们一定没发现毛病啊? 克拉普 博尼克先生,你知道检验手续多重要,在咱们这么个有名的船厂里关系更重大。 博尼克 没关系,反正责任不在咱们身上。 克拉普 博尼克先生,难道你真看不出渥尼脸上—— 博尼克 我告诉你,我对渥尼的工作很满意。 克拉普 博尼克先生,我告诉你,凭良心说—— 博尼克 克拉普先生,你这是怎么回事?我看得很清楚,你跟这个人有仇。可是你跟他作对不应该挑这时候。你应该知道,我有要紧事——或者可以说船主人有要紧事——“印第安少女”号明天必须开出去。 克拉普 好吧,就这么办。可是要是这只船不出事的话——哼! 维纪兰从右边进来。 维纪兰 你好,博尼克先生!有工夫说句话吗? 博尼克 有话请说,维纪兰先生。99lib? 维纪兰 我只想问问,你是不是同意明天把“棕树”号开出去。 博尼克 当然——这是已经决定的问题。 维纪兰 可是船长刚才跑来告诉我,风暴信号已经挂起来了。 克拉普 从今天早晨起,气压降得很快。 博尼克 哦?风暴就来了? 维纪兰 至少有阵急风,可是不是逆风,风向倒很顺。 博尼克 嗯,你的意见怎么样? 维纪兰 我的意见是,刚才我跟船长说过了,“棕树”号有上帝保佑。再说,它一起头只开到北海,眼前英国的运费高得很,所以—— 博尼克 对,要是咱们拖日子,可能受损失。 维纪兰 你知道,“棕树”号船身很结实,还保足了十成险。我告诉你,“印第安少女”号的情形可不同—— 博尼克 这话怎么讲? 维纪兰 它明天也要开出去。 博尼克 是啊,船老板催得紧,况且—— 维纪兰 要是那只破船可以开出去——再加上那批混蛋水手——咱们的船不能开可就丢脸了。 博尼克 对。船上的证件你都带来了吗? 维纪兰 都带来了,在这儿。 博尼克 好。那么请你跟克拉普先生去—— 克拉普 维纪兰先生,请走这边。咱们马上就可以办齐。 维纪兰 谢谢!博尼克先生,以后的事咱们就听天由命了。(跟着克拉普走进办公室。罗冷从花园里进来) 罗冷 哦!博尼克先生,这时候你还在家里待着! 博尼克 (心不在焉)是啊! 罗冷 我是来找你太太的。我想她也许需要我安慰她两句。 博尼克 也许是吧。可是我也想跟你说句话。 罗冷 好极了。你怎么回事?脸这么苍白,精神这么恍惚。 博尼克 是吗?真的吗?嗳,这也难怪,这么一大堆事儿一下子都挤在我头上。除了我原来那些事,再加上修铁路的事——罗冷博士,我想费你点儿时间,请教个问题。 罗冷 有话尽管说吧,博尼克先生。 博尼克 近来我心里发生了这么个问题:要是一个人正在创办一件大事业——对于千千万万人有利的事业——万一必须牺牲一个人—— 罗冷 这话我不懂。 博尼克 打个比方吧,有人打算创办一个大工厂,他心里很明白——因为他有经验——办工厂迟早总得牺牲几条人命。 罗冷 这是难免的。藏书网 博尼克 或者比方说,他想开矿,他雇用了一批有老婆孩子的和年轻力壮的工人。咱们是不是可以预先估计将来必定有一部分工人会送命? 罗冷 不幸可以这么说。 博尼克 好,这个人事先知道,在他的事业里,迟早一定有人会送命。可是他的事业是为大多数人谋福利,牺牲一条命,好几千人准可以得好处。 罗冷 啊,你是在想修铁路的事——怎么开地道、怎么炸山洞这一类危险玩意儿—— 博尼克 不错,不错,我是在想修铁路的事。再说,修了铁路,跟着就要办工厂开矿。可是你看是不是——? 罗冷 我的博尼克先生,你这人顾虑太多。要是你把这件事交给老天爷—— 博尼克 是,是,当然,老天爷—— 罗冷 要是你信任老天爷,你就可以问心无愧。你尽管大胆去修铁路。 博尼克 是,可是我要谈个特殊问题。比方说,有个危险地方必须用炸药,要是不炸开,铁路就得停工。工程师明明知道点引线的工人性命一定保不住,可是引线不能不点,工程师应该派人去做这件事。 罗冷 嗯哼—— 博尼克 我知道你会说:工程师应该自告奋勇拿火去点引线。可是这个办法行不通,所以他必须牺牲一个工人。 罗冷 咱们这儿的工程师都不肯这么办。 博尼克 可是大国家的工程师都肯这么办,一点儿不踌躇。 罗冷 大国家?嗯,也许是吧。在那种腐败无耻的社会里—— 博尼克 喔,那种社会也有长处。 罗冷 像你这么个人也说这种话? 博尼克 在大国家里,一个人至少还有机会做点有用的事业。在那些地方,人们有勇气为大事业牺牲。可是在咱们这儿就不同了,小顾虑太多,把人拘束得不能活动。 罗冷 一条人命难道能说是小顾虑? 博尼克 要是那条人命妨碍了几千人的福利,那就不值得顾虑。 罗冷 博尼克先生,你说的都是无中生有的例子!你今天说的话不容易懂。你提起大国家——请问在那些国家里一条人命算得了什么?他们把人命当作赌钱的筹码。可是咱们用完全跟他们不一样的道德观点来看问题。看看咱们的船厂老板们多正派!咱们这儿有没有一个老板肯为自己的小利益牺牲别人的性命?再看看大国家的那些没良心的坏蛋,他们只顾自己发财,把有毛病的轮船一只一只开出去—— 博尼克 我不是说有毛病的船! 罗冷 我可正说的是那些轮船,博尼克先生。 博尼克 你说那个干什么?那跟眼前的问题不相干。喔,这种缩手缩脚的小顾虑!我想,要是咱们国家有位将军带着队伍去打仗,打死了几个弟兄,大概他会几夜睡不着觉。在别的国家,情形就不一样。你应该听听那家伙怎么说——(说到这儿,指着左边的门) 罗冷 你说的是谁?是不是说那美国人? 博尼克 那还用说。你应该听他讲讲在美国—— 罗冷 他在屋里吗?你为什么不早告诉我?我马上就去—— 博尼克 你去也没用。反正你劝不动他。 罗冷 那也不一定。喔,他出来了。 约翰·汤尼森从左边屋里走出来。 约翰 (在门口冲着里屋说)是了,是了,棣纳,就这么办,可是我不会把你扔下。我还要回来,到时候咱们的事儿一定没问题。 罗冷 对不起,请问你说这些话是什么意思?你打算怎么样? 约翰 我打算跟昨天你在她面前糟蹋我的那个女孩子结婚。 罗冷 你跟她结婚?你真打算—— 约翰 我一定要跟她结婚。 罗冷 好,既然如此,我只能对你说实话——(走到那半开的门口)博尼克太太,请你出来做个见证,好不好——还有马塞小姐。请把棣纳也带出来。(看见楼纳)哦,你也在这儿? 楼纳 (在门口)我能不能进来。 罗冷 谁爱来谁来——人越多越好。 博尼克 你打算干什么? 楼纳、博尼克太太、马塞、棣纳和希尔马·汤尼森都从左边屋里走出来。 博尼克太太 罗冷博士,我把话都说尽了,可是没法子阻止他—— 罗冷 博尼克太太,我有法子阻止他。棣纳,你是个不懂事的女孩子。我不十分责备你。这些年你一直缺少精神上的支持。我只怪自己不能早支持你。 棣纳 你现在别说话! 博尼克太太 这是怎么回事? 罗冷 棣纳,虽然你昨天和今天的举动给我添了十倍的困难,可是我现在不能不说话。为了要搭救你,别的事就顾不得了。你一定还记得我答应你的那句话。你一定还记得,你答应过,到了适当的时候怎么答复我。现在我不能再迟疑了,所以我——(向约翰·汤尼森)——我告诉你,你追求的这女孩子已经跟我订了婚。 博尼克太太 你说什么? 博尼克 棣纳! 约翰 她跟你订了婚? 马塞 没有的事,棣纳! 楼纳 他撒谎! 约翰 棣纳——那家伙说的是真话吗? 棣纳 (沉默片刻)是真话。 罗冷 现在你那套勾引女人的手段大概没法子施展了。现在我要让大家知道,我走这一步路是为棣纳谋幸福。我希望——不,我简直有把握——人家不会误会我的意思。博尼克太太,现在我想最好把棣纳带到别处去,想法子让她的精神平静一下。 博尼克太太 对,跟我走。喔,棣纳,你好福气!(带着棣纳从左边出去。罗冷跟在她们后面) 马塞 约翰,再见!(出去) 希尔马 (在花园门口)哼——真不像话—— 楼纳 (眼睛盯着棣纳,向约翰)孩子,别灰心!我待在这儿监视牧师。(从右边出去) 博尼克 约翰,现在你不搭“印第安少女”号上美国了吧? 约翰 现在我越发要走。 博尼克 那么你去了不回来了? 约翰 我要回来。 博尼克 这么个局面你还回来?回来干什么? 约翰 回来跟你们这伙人算账,打倒你们几个算几个。(从右边出去。维纪兰和克拉普从博尼克办公室出来) 维纪兰 博尼克先生,证件都办齐了。 博尼克 好,好—— 克拉普 (低声)这么说,“印第安少女”号明天决定开出去? 博尼克 决定开出去。(走进办公室。维纪兰和克拉普从右边出去,希尔马·汤尼森跟在他们后面,这时候渥拉夫在左边门口偷偷探头张望) 渥拉夫 舅舅!希尔马舅舅! 希尔马 哦,是你?你为什么不在楼上待着?你知道爸爸不许你出门。 渥拉夫 (走近几步)嘘!希尔马舅舅,你听见新闻没有? 希尔马 我听见你今天挨了一顿打。 渥拉夫 (狠狠地瞧着他父亲的办公室)往后他再也别想打我了。你听见没有,约翰舅舅明天要跟那些美国人一块儿走? 希尔马 跟你有什么相干?快上楼去! 渥拉夫 舅舅,也许有一天我也能去打野牛。 希尔马 胡说!像你这么个乏货—— 渥拉夫 别忙,明天你瞧着吧! 希尔马 小傻瓜!(从花园里出去)克拉普正从右边进来,渥拉夫一眼看见他,马上躲进屋子,把门关上。 克拉普 (走到博尼克办公室门口,把门推开一点儿)博尼克先生,对不起,我又来了,现在外头正在起暴风。(等了会儿,里头没有人答话)有暴风,“印第安少女”号是不是照样开?(过了半晌,才听见下面这句话) 博尼克 (在办公室里回答)有暴风,“印第安少女”号还是照样开。 克拉普关上门,仍从右边出去。 第四幕 还是博尼克家对着花园那间屋子。桌子搬走了。黄昏时候,狂风怒吼,天气昏暗,夜色越来越深。 一个男用人在点烛台上的蜡烛,两个女用人把花盆、灯和蜡烛从外头搬进来,分别安置在桌子上和靠墙的架子上。鲁米尔穿着礼服,戴着白手套,系着白领带,站在屋里指挥用人。 鲁米尔 (吩咐男用人)杰克,蜡不用都点,一支隔一支就行了。屋子别布置得太刺眼,要做得像是突如其来的样子,不是预先安排的。这些花儿怎么办?喔,搁着没关系,让人看着好像原来就在屋子里。 博尼克从办公室出来。 博尼克 (在门口)唔,这是怎么回事? 鲁米尔 嘿,嘿,你来了?(吩咐用人)好,你们出去吧。 用人们从左边第二道门里出去。 博尼克 (走进屋子)鲁米尔,这是怎么回事? 鲁米尔 这就是说,你一生最光荣的时候到了。全体市民排着队伍就要上这儿来向公民领袖致敬。 博尼克 什么? 鲁米尔 他们打着旗子,带着乐队!本来还想拿火把,因为风太大,怕有危险,所以没拿。可是有灯彩——明天登在报纸上格外体面。 博尼克 鲁米尔,你听我说——我不要这一套。 鲁米尔 喔,来不及了,还有半点钟他们就来了。 博尼克 你为什么不事先告诉我? 鲁米尔 就因为怕你不赞成。这件事是我跟你太太安排的。她叫我把屋子布置一下,她自己在准备茶点。 博尼克 (听)这是什么声音?他们这么快就来了?我好像听见有人唱歌。 鲁米尔 (在花园门口)唱歌?喔,是那些美国人在唱歌。他们正在把“印第安少女”号从船坞里拖出去。 博尼克 从船坞里拖出去!喔——鲁米尔,今天晚上我不行,我身体不舒服。 鲁米尔 你脸色确实不好看。可是你得打起精神来。喂,喂,朋友,快把精神打起来。我和桑斯达、维纪兰都把这件事看得非常重要。咱们要用群众的力量压倒敌人。外头谣言四起,收买产业的事情不能再不发表了。今天晚上,趁着唱歌、演说、碰杯的当口——趁着庆祝会的热烈气氛——你一定得把你做的事当众宣布,说明是为本地人谋福利。借着庆祝会的热烈空气,我刚说过,你可以在群众中间取得巨大的胜利。可是咱们首先必须制造这种热烈气氛,不然就没办法。 博尼克 是,是,是—— 鲁米尔 咱们眼前这件事非常扎手,更得格外小心。博尼克,幸亏你的名誉很好,可以支持咱们。现在咱们必须安排几个节目。希尔马·汤尼森先生给你写了一首歌词。开头一句漂亮得很:“高举起理想的旗帜”。罗冷博士答应在会上致词。你当然要致答词。 博尼克 鲁米尔,今天晚上我不行。你能不能替我—— 鲁米尔 我倒很愿意,可是办不到。你要知道,罗冷博士今晚在会上致词,当然主要是对你说话,他在我们这几个人身上也许顺便只提一两句。这话我已经跟维纪兰和桑斯达说过。我们商量好了,你致答词的时候应该提议为社会公共福利干杯。你说完之后,桑斯达要谈一谈本地各阶层的友好关系,维纪兰也要说几句话,热烈希望咱们的新事业不至于破坏本地的道德基础。最后,我要用几句恰当的话请大家注意妇女的权利,她们力量虽然有限,对于社会却是很有用处。啊,你怎么不听—— 博尼克 哦,哦,我在这儿听。你说这时候海里风浪是不是很大? 鲁米尔 哦,你是为“棕树”号担心!它已经保足了险,你不知道吗? 博尼克 我知道它保了险,可是—— 鲁米尔 而且船身一点儿毛病都没有,这是最要紧的事。 博尼克 嗯。即使轮船出事,船上的人不一定都会死。船也许会沉下去,货物也许会沉下去——箱子和文件也许会沉下去—— 鲁米尔 嗳呀,箱子和文件没多大关系。 博尼克 没多大关系!不错,不错,我只是说——快听——他们又唱起来了! 鲁米尔 这是在“棕树”号船上唱。 维纪兰从右边进来。 维纪兰 他们正在把“棕树”号拖出去。博尼克先生,你好! 博尼克 (向维纪兰)飘洋过海,你是行家,怎么不再仔细—— 维纪兰 博尼克先生,我相信上帝!再说,我刚到船上去过,发了几份小册子,他们随身带着可以消灾免祸。 桑斯达和克拉普从右边进来。 桑斯达 (在门口跟人说话)不出乱子才怪呢!啊,诸位先生,晚安。 博尼克 克拉普先生,出了什么事? 克拉普 博尼克先生,我不知道。 桑斯达 “印第安少女”号的水手全都喝醉了。要是这群畜生能活着到美国,往后谁也别信我的话。 楼纳从右边进来。 楼纳 (向博尼克)约翰叫我替他给大家辞行。 博尼克 他已经上船了吗? 楼纳 还没上船,反正快了。我们在旅馆外头分的手。 博尼克 他还是拿定主意要走? 楼纳 决不改主意。 鲁米尔 (在一扇窗户上乱摸)这些新玩意儿真讨厌。我不会拉这窗帘。 楼纳 要拉上窗帘吗?我还以为你要—— 鲁米尔 海斯尔小姐,咱们先把窗帘拉上。你当然知道外头在干什么? 楼纳 喔,我知道。让我帮你拉。(拉住一根窗帘绳)我给妹夫闭上幕——其实我倒愿意给他把幕拉开。 鲁米尔 回头你可以再给他把幕拉开。等到花园里挤满了人,你把窗帘拉开,让人家看看这又惊又喜的一家子。公民的家庭应该让大家一目了然。 博尼克好像要说话,可是忽然急忙转身走进办公室。 鲁米尔 喂,咱们进去开一次最后的参谋会议吧。克拉普先生,你也进来,我们要请你供给点材料。 几个男人都走进博尼克办公室。楼纳已经把窗帘都拉好了,正要去拉开着的玻璃门的帘子,渥拉夫忽然从楼上屋子里跳下来,落在花园台阶的顶端。他肩膀上披着围巾,手里拿着一卷东西。 楼纳 天呀,孩子,你吓死我了! 渥拉夫 (不让她看见手里的东西)阿姨,别做声!藏书网 楼纳 你为什么从窗户里跳出来?你上哪儿去? 渥拉夫 嘘,阿姨,别告诉人。我去找约翰舅舅,就在码头上——给他送行。明天见,阿姨!(从花园里跑出去) 楼纳 别走!站住!渥拉夫!渥拉夫! 约翰·汤尼森穿着旅行服装,肩膀上背着背包,小心地从右边门里溜进来。 约翰 楼纳! 楼纳 (转身)怎么着!你又回来了? 约翰 还有几分钟工夫。我一定得再见她一面。我们不能就这么分手。 马塞和棣纳从左边第二道门里进来。她们都穿着外套,棣纳手里拿着个小旅行袋。 棣纳 我一定要见他!我一定要见他! 马塞 好,棣纳,你去找他吧! 棣纳 他来了! 约翰 棣纳! 棣纳 带我一块儿走! 约翰 你说什么! 楼纳 你真愿意走? 棣纳 真愿意,带我一块儿走。那家伙写信给我,说今天晚上他要宣布—— 约翰 棣纳——你不爱他吗? 棣纳 我从来没爱过那家伙!我宁可淹死在海峡里也不愿意跟他订婚!喔,昨天他说了一大篇迁就我的话,好像他是我的大恩人,好像我的身份比他矮一截儿。他好像要我明白他在抬举一个下贱女孩子!我不愿意再让人家瞧不起。我一定要走。我跟你一块儿走行不行? 约翰 行,行——一百个行! 棣纳 我决不长期拖累你。只要你把我带到美国去,帮我起个头儿—— 约翰 好极了!棣纳,这一定办得到。 楼纳 (指着博尼克办公室)嘘!声音小点儿! 约翰 棣纳,我一定用心照顾你。 棣纳 不,我不用你照顾。我自己会想办法。到了美国我一定有办法。只要让我离开这儿。喔,你不知道,那些女人真可笑,今天她们给我写信,说我运气怎么好,说他的气量怎么大,劝我必须知道好歹。从明天起,她们每天要注意我是不是对得起这步好运气。这番好意我实在受不了! 约翰 棣纳,老实告诉我,你想离开这儿是不是只为这件事?是不是你没把我放在心上? 棣纳 不,约翰,你是我最亲爱的人。 约翰 喔,棣纳—— 棣纳 他们都对我说,我应该恨你,应该瞧不起你——他们说这是我的义务。可是我不明白为什么这是我的义务。我一辈子不会明白。 楼纳 孩子,你不必明白! 马塞 真是,你不必明白,所以你一定得跟他结婚,一块儿走。 约翰 对,对! 楼纳 什么!马塞,我要亲你一亲!我没想到你会说这话。 马塞 不错,你大概没想到。连我自己都没想到。不过我知道事情早晚会发作。喔,本地的风俗习惯把咱们压得多苦啊!棣纳,起来反抗!跟他结婚!让大家看看,咱们有胆量反抗传统的风俗习惯! 约翰 棣纳,你怎么说? 棣纳 我愿意跟你结婚。 约翰 棣纳! 棣纳 可是首先我要工作,像你似的,做个有出息的人。我要对人家有贡献,不愿意只做个被人家收容的人。 楼纳 对,对!应该这样。 约翰 好,我愿意等待,希望—— 楼纳 孩子,你的希望会实现。现在上船去吧。 约翰 好,上船去!楼纳,我跟你说句话。过来——(把她带到后面,跟她很快地说了几句话) 马塞 棣纳——你这有福气的孩子!让我再看看你,跟你亲一亲——这是最后一次了。 棣纳 不是最后一次。我的好阿姨,咱们将来还能见面。 马塞 不会见面了!棣纳,答应我,不要再回来。(抓住她两只手,仔细瞧她)好孩子,飘洋过海去过幸福日子吧!我在学校里也常常盼望能到那边去过新生活。那地方一定很美丽,天比这儿宽,云比这儿高,人们呼吸的空气比这儿自由—— 棣纳 喔,马塞阿姨,早晚有一天你会来找我们的。 马塞 我?我永远不会来。我在这儿有点儿小事业,现在我想我可以一心一意地干下去。 棣纳 我舍不得撇下你。 马塞 棣纳,有好些事舍不得撇也得撇。(吻她)不过你将来吃不着这种苦,好孩子。你要答应我,让他快快活活过日子。 棣纳 我不愿意预先答应什么事。我最恨事情没做先许愿。事情该怎么样就一定怎么样。 马塞 是,是,你说得有理。只要你不改样子——对自己忠实。 棣纳 我一定这样,马塞阿姨。 楼纳 (把约翰刚给她的几张纸掖在衣袋里)好,好,约翰,我的好孩子,走吧。 约翰 对,不能再耽搁了。楼纳,再见,谢谢你一向这么照顾我。马塞,也谢谢你对我的深情厚谊。 马塞 约翰,再见!棣纳,再见!祝你们俩一辈子幸福! 马塞和楼纳催他们走到后门口。约翰和棣纳急忙穿花园出去。楼纳关上门,拉上门帘。 楼纳 马塞,现在剩下咱们两个人了。你丢了棣纳,我丢了约翰。 马塞 你——丢了约翰? 楼纳 喔,其实在美国我已经只能做他一半儿主了。这孩子一心想自立,因此我在他面前假装想家要回来。 马塞 原来是这么回事!现在我才明白你为什么回来。楼纳,可是他将来还要你去。 楼纳 像我这么个不同胞的老姐姐,他要我回去干什么?幸福生活一招手,男人就把亲爱的老朋友撇在脑后了。 马塞 有时候确是如此。 楼纳 马塞,咱们俩现在必须要靠紧。 马塞 我对你能有用吗? 楼纳 谁都比不上你对我用处大。咱们都做过干妈妈——现在咱们的干儿女都走了。只剩下咱们两个人。 马塞 不错,只剩下咱们两个人。现在我要老实告诉你一句话:他是我最心爱的人。 楼纳 马塞!(抓住她的胳臂)这是真话? 马塞 我的生命就在这句话里头。我爱他,我等着他。每年夏天我都盼望他回来。后来他果然回来了——可是不把我放在心上了。 楼纳 你从前爱过他!可是给他成全这段美满姻缘的就是你自己。 马塞 我既然爱他,我怎么能不成全他?不错,我从前爱他。自从他走了,我整个的心都在他身上。你也许要问,我有什么理由痴心等着他?喔,我想从前我有理由。可是后来他回来了,好像把从前的事都忘了。他不把我放在心上了。 楼纳 马塞,你被棣纳压下去了。 马塞 她把我压下去,倒是件好事情。约翰出去的时候我跟他年纪一样大。可是这回我再看见他——喔,见面时候真难受——我觉得自己比他大十岁。这些年他在光明灿烂的阳光里过日子,呼吸青春健康的空气,我却坐在家里不停手地纺线—— 楼纳 纺出线来给他织幸福的生活。 马塞 不错,我给他纺的是金线。我心里不难受!楼纳,咱们都是他的好姐姐,你说是不是? 楼纳 (拥抱她)马塞! 博尼克从办公室出来。 博尼克 (向办公室里的人)好,好,你们爱怎么办就怎么办。到那时候我会——(把门关上)哦,你们在这儿!喂,马塞,你把衣服穿整齐点儿。告诉贝蒂也换件衣服。当然我并不要你们穿得特别讲究,只要家常衣服整整齐齐就行。可是你们得快点儿。 楼纳 马塞,你得高高兴兴,快快活活的。要知道这是一件意外的大喜事。 博尼克 叫渥拉夫也下楼来。我要他站在我旁边。 楼纳 嗯,渥拉夫—— 马塞 我去告诉贝蒂。(从左边第二道门里出去) 楼纳 伟大庄严的时候就在眼前了。 博尼克 (走来走去,心神不定)不错,就在眼前了。 楼纳 在这么个时候,一个人一定觉得又骄傲又快活。 博尼克 (瞧她)嗯—— 楼纳 我听说今天晚上全城都要张灯结彩。 博尼克 嗯,大概有这么回事。 楼纳 各团体都要打着旗子排队游行。你的名字要用灯彩扎出来。今晚各报馆要用电报把这条新闻打到全国各城市,新闻里写着:“博尼克先生,被他的快乐家庭围绕着,接受了本地公民的致敬,大家公认他是社会的支柱。” 博尼克 不错,并且大街上的群众还要高声欢呼,要求我走到门口跟他们见面,我不能不出去鞠躬道谢。 楼纳 为什么不能不——? 博尼克 你以为那时候我心里快活吗? 楼纳 我想你不会很快活。 博尼克 楼纳,你心里瞧不起我。 楼纳 现在还不。 博尼克 你不应该瞧不起我。你不应该!楼纳,你不能了解,在这狭小局促的社会里,我完全是单枪匹马一个人做事——我本打算痛痛快快干点大事业——可是事业的圈子缩得一年比一年小。表面上看着很热闹,其实我做了什么事?我只做了点零零碎碎、微不足道的事。在这儿做不出大事业。要是我打算在思想上比别人多迈一小步,大家就会跟我过不去,我在社会上就会失掉势力。人家说我们是社会的支柱,其实我们是什么?我们不过是社会的工具。 楼纳 为什么你现在才明白这道理? 博尼克 因为自从你回来之后——尤其是今天晚上——我想得很多。喔,我只恨自己在那时候——在当初——为什么不能彻底了解你。 楼纳 了解了又怎么样? 博尼克 那我当初就不会把你撇开。你不离开我,我就不会弄到今天这地步。 楼纳 你撇了我跟贝蒂结婚的时候,难道没想过她将来是你怎么样的一个帮手? 博尼克 别的不说,反正我知道她不是我需要的那么个帮手。 楼纳 那是因为你从来没让她参加你的事业。因为你不让她跟你自由坦白地交换意见。因为你做了对不起她亲人的事情,害她成天心里难受。 博尼克 对,对,对,这都是我撒谎欺骗人的下场。 楼纳 既然如此,你为什么不把这些撒谎欺骗的丑事一齐都揭露出来? 博尼克 现在?楼纳,现在已经来不及了。 楼纳 卡斯腾,我问你——这套骗人的把戏究竟对你有什么好处? 博尼克 对我一点儿好处都没有。我迟早一定会垮台,这个乱七八糟的社会会跟着我完蛋。可是咱们这儿有新的一代,我正在为我儿子卖力气,给他的事业打基础。在咱们社会里,真理总有一天会抬头,那时候他的生活可以过得比他父亲更快活。 楼纳 可是他的生活还不是建筑在谎话的基础上?你仔细想一想,你给他的是一份什么样的产业? 博尼克 (忍住绝望的情绪)我给他的产业比你知道的坏一千倍。可是这个罪孽迟早会消除。可是——可是——(发狠)你怎么能把这些事情一齐堆在我头上!现在事情已经做出来了。干下去再说吧!你没法子打倒我! 希尔马·汤尼森手里拿着一封拆开的信,慌慌张张从右边跑进来。 希尔马 哦,这是——。贝蒂,贝蒂! 博尼克 干什么?他们已经来了吗? 希尔马 没有,没有。我要马上找人说句话——(从左边第二道门出去) 楼纳 卡斯腾,你说我们这次回来打算跟你过不去。我老实告诉你这个浪子是怎么一种人吧。你们这些假道学看他好像身上有鼠疫,不敢走近他。他是个好汉子。他不用你们帮忙,他已经走了。 博尼克 可是他还要回来—— 楼纳 约翰不回来了。棣纳也跟他走了。他们俩都永远不回来了。 博尼克 永远不回来了?棣纳也走了? 楼纳 走了,去做他老婆了。你看,像我从前似的,他们俩在你们这些正派人脸上狠狠地打了一巴掌——不必再提了! 博尼克 约翰走了!棣纳也走了!他们坐的是“印第安少女”号? 楼纳 不,约翰带着这件宝贝不敢坐混账水手开的那只船。他带着棣纳坐的是“棕树”号。 博尼克 啊!这么说都是白操心——(慌忙跑到办公室门口,把门使劲拉开,朝着里头喊)克拉普,赶紧截住“印第安少女”号!今晚别让它开出去! 克拉普 (在办公室里)博尼克先生,“印第安少女”号已经开出去了。 博尼克 (关门,低声说)来不及了——一切都是白操心—— 楼纳 这话什么意思? 博尼克 没什么,没什么!别管我的事! 楼纳 嗯。卡斯腾,你听我说。约翰叫我告诉你,从前你借用过他的名誉,他在外国时候你也偷用过他的名誉,现在他把他的名誉交给我保管。约翰自己不说话。这件事我想怎么办就可以怎么办。你看,现在我手里拿的藏书网是你给他的两封信。 博尼克 信在你手里!现在——现在你打算——许就在今天晚上——游行队伍来的时候—— 楼纳 我这次回来不是想揭开你的假面具,我只想试一试能不能劝你自己把假面具揭下来。这事我没做成功。你还照样在撒谎。你瞧,我把这两封信撕碎了。撕碎的信你拿去。卡斯腾,现在证据消灭了。你没有危险了,并且,要是你做得到的话,还可以尽量地快活。 博尼克 (非常感动)楼纳,你为什么不早这么做!现在太迟了。我这一辈子都完了。明天我就活不下去了。 楼纳 这是怎么回事? 博尼克 别问我。话虽然这么说,我还得活下去。为了渥拉夫,我还得活下去。我要他恢复我的事业,并且替我赎罪—— 楼纳 卡斯腾! 希尔马·汤尼森又慌慌张张走进来。 希尔马 一个人都找不着。都出去了。连贝蒂都不在家。 博尼克 你究竟有什么事? 希尔马 我不敢告诉你。 博尼克 什么事?你一定得告诉我。 希尔马 也罢——渥拉夫坐了“印第安少女”号逃走了。 博尼克 (身子摇晃着往后一退)渥拉夫——坐了“印第安少女”号逃走了!没有的事! 楼纳 真的!现在我才明白——我看见他从窗户里跳出去的。 博尼克 (在办公室门口,绝望悲哀地喊道)克拉普,无论如何要截住“印第安少女”号! 克拉普 博尼克先生,办不到了。咱们没法子—— 博尼克 咱们一定得截住它!渥拉夫在船上! 克拉普 什么! 鲁米尔 (从办公室出来)渥拉夫逃走了?没有的事! 桑斯达 (也从办公室出来)博尼克先生,领港的人会把他送回来的。 希尔马 不会,不会,那孩子有信给我。(把信拿出来)他说他要藏在货舱里,等船开到大海里他才钻出来。 博尼克 我再也见不着他了! 鲁米尔 喔,胡说。这么一只结实船,又是新修理—— 维纪兰 (也进屋来了)——并且还是在你自己厂里修理的,博尼克先生。 博尼克 我告诉你们,我再也见不着他了。楼纳,我没有儿子了,并且,我现在才明白,从前他也不能算是我儿子。(听)什么声音? 鲁米尔 奏乐的声音。游行队伍来了。 博尼克 我不能见人,我不愿意见人。 鲁米尔 你在打什么主意?不行—— 桑斯达 不行,不行,博尼克先生,这件事可不能开玩笑。 博尼克 现在我还有什么可计较的?现在我还给谁出力? 鲁米尔 这是什么话?你可以给我们出力,给社会出力。 维纪兰 一点不错。 桑斯达 博尼克先生,你一定记得,咱们—— 马塞从左边第二道门里进来。街上远处有音乐声。 马塞 游行队伍来了,可是贝蒂不在家,不知她上哪儿去了—— 博尼克 她不在家!楼纳,你看!快活的时候,伤心的时候,都没人支持我。 鲁米尔 快把窗帘门帘都拉开!克拉普先生,过来帮我拉!桑斯达,你也来!真糟糕,偏偏在这时候他们一家子东一个西一个的不在一块儿!跟预定的节目完全不一样。 门帘窗帘全都拉开了。满街都是明晃晃的灯彩。博尼克住宅对面有一幅灯彩大标语:“社会支柱卡斯腾·博尼克万岁!” 博尼克 (往后退)快把标语摘下来!我不愿意看!快把灯吹灭! 鲁米尔 博尼克先生,对不起,你是不是神志不清? 马塞 楼纳,他怎么了? 楼纳 嘘!(凑在马塞耳朵上说话) 博尼克 快把挖苦我的标语摘下来,听见没有!你们难道看不见这些灯光一闪一闪地都在眨眼笑咱们? 鲁米尔 嗳,我知道—— 博尼克 喔,你知道什么!可是我——我——我看这些灯光像送丧的蜡烛! 克拉普 嗯—— 鲁米尔 喂,我告诉你,你把事情看得太认真了。 桑斯达 你那孩子在大西洋上走一趟就会回来的。 维纪兰 博尼克先生,你只要信任上帝。 鲁米尔 并且信任那只船。我知道那只船很靠得住。 克拉普 嗯—— 鲁米尔 我听说大国家的轮船公司常把破烂的棺材船装运客货,要是“印第安少女”号也像那种船,那就糟了—— 博尼克 我急得头发都白了。 博尼克太太头上蒙着大披肩,从花园门里进来。 博尼克太太 卡斯腾,卡斯腾,你知道不知道——? 博尼克 我知道——可是你——你真糊涂,不把儿子的事情放在心上—— 博尼克太太 喔,听我说—— 博尼克 你为什么不小心照管他?现在儿子丢了。你有本事给我把他找回来? 博尼克太太 我有本事!我把他找着了! 博尼克 你把他找着了! 男人们 (同时)啊! 希尔马 啊,我早就料到。 马塞 卡斯腾,现在你儿子又找回来了。 楼纳 是的,并且还得让他真心爱你。 博尼克 你把他找着了!真的吗?他在什么地方? 博尼克太太 等你饶了他,我才告诉你。 博尼克 喔,饶他,当然饶他!可是你怎么知道他—— 博尼克太太 做母亲的难道是瞎子?我提心吊胆怕你知道这件事。昨天他露了点儿口风。后来楼上屋子里没人了,他的背包和衣服也不见了—— 博尼克 后来怎么样? 博尼克太太 我马上跑出去,抓住渥尼,我们坐了他的小船追出去,那时候那只美国船正要往外开。幸亏我们到得早——我们到货舱里一阵子搜查——才把他找着了。喔,你千万别责罚他! 博尼克 贝蒂! 博尼克太太 你也别责罚渥尼! 博尼克 渥尼?跟他什么相干?“印第安少女”号后来开出去了吗? 博尼克太太 没有,现在我要说的就是这件事—— 博尼克 快说,快说! 博尼克太太 那时候渥尼像我一样地心慌。搜查耽误了时候,天黑下来了,领港的不愿意开船。因此渥尼假借你的名义——自己做主—— 博尼克 怎么样? 博尼克太太 把开船的日期往后推了一天。 克拉普 嗯—— 博尼克 喔,我真是说不出的高兴! 博尼克太太 你不生气? 博尼克 喔,贝蒂,我高兴极了! 鲁米尔 你太紧张了。 希尔马 喔,跟自然斗争的时候当然会紧张——嘿! 克拉普 (在窗口)博尼克先生,游行队伍从花园门里进来了。 博尼克 好,现在让他们来吧! 鲁米尔 花园里挤满了人。 桑斯达 大街上也挤满了。 鲁米尔 博尼克,全城的人都出来了。真叫人高兴。 维纪兰 鲁米尔先生,咱们的态度要谦虚点儿。 鲁米尔 旗子都打起来了。队伍多整齐!啊,代表团来了,罗冷博士带着头。 博尼克 让他们进来! 鲁米尔 博尼克,可是你这么心慌意乱的—— 博尼克 怎么样? 鲁米尔 我倒愿意替你说话。 博尼克 不,谢谢你。今天晚上我要自己说话。 鲁米尔 你知道不知道该说什么话? 博尼克 喔,鲁米尔,别害怕——现在我知道该说什么话了。 这时候音乐停止。花园门突然敞开。罗冷率领代表团从外头进来,两个雇工抬着一只有盖儿的篮子跟在后头。各种各样的市民随着进屋,把屋子挤得水泄不通。花园里,大街上,到处都是打旗子拿标语的人。 罗冷 博尼克先生!看了你脸上惊讶的神气,我就知道今天晚上你坐在安静幸福的家庭里,公正热心的同事朋友围着你,你没想到我们这些客人会突然跑来打搅你。我们敢来打搅你,是因为我们的热情逼着我们来向你致敬。当然,我们不是第一次向你致敬了,可是今天的规模特别大。我们不止一次地感谢你把咱们的社会像大楼似的,建立在宽广稳固的道德基础上。今天我们向你致敬,主要因为你是个有眼光、有毅力、不自私并且肯牺牲自己的公民,你带头办了一件事,我们相信,这件事会大大地促进本地的物质繁荣和公共福利。 群众的声音 (喝彩)好!好! 罗冷 博尼克先生,这些年你在本城是个赫赫有名的模范人物。现在我不提你的模范家庭和你的高尚品格。你的这些美德是私人谈心的题目,不必当着大家宣扬。今天我要说的是你在公共事业上表现的成绩。船身坚固、设备完善的轮船一只一只从你的船厂里开出去,挂着咱们的国旗在大海洋上航行。一大批快乐幸福的工人把你当父亲那么敬重。你创办了许多新工业,给好几百个家庭带来了幸福。换句话说,你简直是咱们社会的支柱、社会的基础。 群众的声音 好,好!说得好! 罗冷 你的大公无私的光明举动给地方上带来了说不尽的利益,尤其是在这时候。目前你正在给我们筹划——不怕俗气说句老实话——一条铁路。 群众的声音 好!好! 罗冷 不过这个计划似乎注定了有困难,主要是因为有一批人只在自己狭小的利益上头打算盘。 群众的声音 听吧,听吧!听他说什么,听他说什么! 罗冷 现在我们知道,有几个外来的人偷偷地抢在埋头苦干的本地人前面,把应该属于本地社会的利益抓在自己手里。 群众的声音 对,对!听他说,听他说! 罗冷 博尼克先生,当然你不是不知道这件不幸的事情。可是你还照样埋头苦干,因为你知道一个爱国公民不应该只顾本地的利益。 群众的声音 (不同的意见)嗯!不对,不对!对,对! 罗冷 所以我们今晚开会向你致敬,你是个理想的公民,你是一切公民道德的模范。我们预祝你的事业会促进本地的真正永久的福利!不用说,修了铁路,恶劣分子容易从外头钻进来,可是,修了铁路,咱们也可以很快地把恶劣分子从内部清除出去。目前,外来的恶劣分子还没肃清。可是,我听说就在今天晚上咱们这儿清除了几个这样的恶劣分子,这是意外的好消息,要是这消息可靠的话—— 群众的声音 嘘,嘘! 罗冷 ——我认为对于咱们的事业这是个吉利的预兆。现在我提起这件事,是因为咱们知道在眼前这位模范公民的家庭里,道德观念比亲属关系更被重视。 群众的声音 说得好,说得好! 博尼克 (同时说)让我—— 罗冷 博尼克先生,我只剩几句话了。你给本地人出力办事当然不希望物质报酬。可是本地市民感激你,对你有一点儿小小的表示,你决不能推辞——在目前这重要当口更不能推辞,因为做实际事务的人告诉我们,我们正在跨进一个新时代。 群众的声音 说得好!听他说,听他说! 罗冷对两个雇工打了个招呼,他们马上把篮子抬上来。罗冷说下面的话的时候,代表们照着他说的次序把篮子里的礼物一件一件递上来。 罗冷 博尼克先生,现在请你收下这套银咖啡用具,等到将来我们像过去一样到你府上打搅的时候,你可以把它摆在桌子上做个点缀的东西。 还有你们几位跟咱们领袖热诚合作的先生,我们也准备了几件不成意思的小东西,务必请你们赏脸收下来。鲁米尔先生,这只银酒杯是送给你的。你不止一次地在宴会碰杯的时候发表流利动听的演说,拥护大众的利益。祝颂你将来常有机会用这只杯子在宴会上干杯。桑斯达先生,请你收下这本相片簿,里头是本地公民的照片,你待人慷慨厚道,所以社会各阶层都有你的朋友。维纪兰先生,我们送你这本家庭祷告书,它是羊皮纸印的,装潢很精致,随着年龄的增长,你做人的态度严肃起来了。崇高神圣的思想提高了你在世俗生活中的行动。(转过脸去对群众)朋友们,现在咱们给博尼克先生和他的同事们致敬!社会支柱万岁! 全体群众 博尼克先生万岁!社会支柱万岁!万岁!万岁!万岁! 楼纳 妹夫,我给你道喜! 群众肃静无声,等博尼克说话。 博尼克 (严肃而迟缓地)诸位朋友,你们的发言人刚才说过咱们正在跨进一个新时代,我希望事实确是如此。可是,要想跨进新时代,咱们必须认识一个咱们这社会从前不认识的真理。(群众表示惊讶)我首先必须声明,我不能接受罗冷博士那一篇在这种场合照例有的颂扬文章,我担当不起,因为到现在为止,我的行动并不是大公无私。即使我并不一味只想发财,至少在大部分事情上头我的动机是为争取权力、地位和别人对我的尊敬。 鲁米尔 (低声)底下怎么样? 博尼克 在大家面前,我不说这是我的错误,因为我至今还相信,在本地最会办事的人里头,我也算得上一把好手。 许多人 对,对,对! 博尼克 我的毛病是喜欢用拐弯抹角的手段,我不敢老老实实,因为我知道我们无论做什么事,社会上的人总疑惑我们居心不正。现在让我举个眼前的例子。 鲁米尔 (着急)哼——哼! 博尼克 外头有谣言,说有人在新铁路线旁边收买大批的产业。这些产业都是我买的——都是我一个人买的。 群众 (窃窃私语)他说什么?他?博尼克先生? 博尼克 这些产业目前都在我手里。当然,我没瞒我的同事鲁米尔、维纪兰和桑斯达三位先生,我们商量好—— 鲁米尔 这话不是真的!拿出证据来!拿出证据来! 维纪兰 我们没商量什么! 桑斯达 哼,这简直是—— 博尼克 不错,关于刚才我正要谈的那件事,我们的意见还不一致。可是我现在决定组织一个开发这些产业的股份公司,愿意入股的人都可以入股,我想这三位先生一定赞成我的主张。 许多人 好!博尼克先生万岁! 鲁米尔 (低声向博尼克)这种出卖朋友的下流举动—— 桑斯达 (也低声地)这么说,你一直在耍我们—— 维纪兰 真混账!喔,天呀,我说的什么话! 群众 (在外头)万岁,万岁,万岁! 博尼克 诸位朋友,请安静点儿。你们的敬意我不敢接受,因为我现在决定的办法不是我原来的意思。我原来打算把全部产业都留在自己手里。并且我现在还相信,要是全部产业交给一个人经营,成绩可以做得特别好。究竟怎么办,应该让股东们决定。要是股东愿意把事情交给我,我一定拿出最大的力气给他们服务。 群众的声音 赞成,赞成! 博尼克 可是,诸位,首先你们必须彻底了解我,然后每人也扪心自问,让咱们在今天晚上真正开始一个新时代。咱们要抛弃旧时代,把旧社会的假面子、假道德、假正经和怯懦的劣根性都送进博物馆让大家去展览,当做个教训。这套咖啡用具,这只酒杯,这本相片簿和这本羊皮纸印的精装祷告书,是不是也应该送进博物馆? 鲁米尔 当然。 维纪兰 (嘴里叽咕)要是别的东西你都拿走了,那么—— 桑斯达 随你的便。 博尼克 现在我要清算最主要的一笔账。刚才有人说,恶劣分子今天晚上走掉了。我可以补充一个你们不知道的消息:你们说的那个恶劣分子不是单身走的,他还带走了个女人给他做老婆—— 楼纳 (高声)那个女人是棣纳·铎尔夫! 罗冷 什么! 博尼克太太 你说什么?(一阵骚动) 罗冷 跑了?跟他跑了!没有的事! 博尼克 罗冷先生,她要做他的老婆。底下我还有话说。(低声向他老婆)贝蒂,沉住气,听我说下去。(高声)我说,我要向那个人致敬,因为他勇敢地把别人的罪名担当在自己肩膀上。朋友们,我要招认这件撒谎欺骗的事情,我身体上每个细胞里几乎都沾染了欺骗的毒素。现在我要说实话。十五年前犯罪的人是我。 博尼克太太 (声音发颤,低声地)卡斯腾! 马塞 (同样)喔,约翰—— 楼纳 现在你总算认清了自己的真面目! 听众惊讶得说不出话。 博尼克 朋友们,犯罪的是我,逃走的是他。后来传布的那些下流无稽的谣言现在来不及反驳了,可是我用不着抱怨。十五年前我借了这些谣言的力量青云直上,爬到了社会的上层,现在谣言揭穿了,我是不是也跟着下台,这应该让大家决定。 罗冷 真像是个晴天霹雳!本地第一号大人物——(低声向博尼克太太)喔,博尼克太太,我真替你难受! 希尔马 一篇好供状!唉,这真是—
博尼克 可是今天晚上你们不必急于作决定。我劝诸位回家去——平心静气,扪心自问。头脑清醒之后,你们就可以判断,今天我说了实话,是吃亏还是不吃亏。诸位朋友,明天见!我还有好些事情要忏悔,不过那是我自己的良心问题。明天见!把这场面赶紧收起来,谁看着都觉得刺眼。 罗冷 真是刺眼。(低声向博尼克太太)她跑了!这么说,她到底不配受抬举。(把声音提高些,向代表团)诸位,事情到了这步田地,咱们还是赶紧散会吧。 希尔马 以后叫我怎么再把理想的旗帜举起来——嘿! 这时候消息已经在群众中悄悄地传开,参加游行的人陆续走出花园。鲁米尔、桑斯达和维纪兰一边走一边低声热烈地争辩。希尔马·汤尼森从右边溜出去。屋里只剩下博尼克夫妇、马塞、楼纳和克拉普。半晌无声。 博尼克 贝蒂,你能不能原谅我? 博尼克太太 (带笑瞧他)卡斯腾,你知道不知道这些年我从没像今天晚上这么快活过?现在我有了新希望。 博尼克 为什么? 博尼克太太 这许多年我老觉得你曾经爱过我,后来才不爱我了。现在我才知道,你从来就没爱过我,可是总有一天我会使你真爱我。 博尼克 (把她搂紧)喔,贝蒂,我现在已经爱你了!听了楼纳一篇话我才真正了解你。快叫渥拉夫进来。 博尼克太太 你放心,他会来的。克拉普先生——(在后方对克拉普低声说了句话,克拉普从花园门里走出去。随着,各处的灯光逐渐熄灭) 博尼克 (低声)楼纳,谢谢你,你保全了我的良心——并且还救了我。 楼纳 你以为我原先有别的打算吗? 博尼克 是啊,你原先有什么打算?我猜不透。 楼纳 嗯—— 博尼克 这么说,你不是恨我?也不是要报仇?你究竟回来干什么? 楼纳 撇不下从前的旧交情。 博尼克 楼纳! 楼纳 约翰把十五年前的谎话在我面前揭穿的时候,我就发狠对自己说:“我一定要让我年轻时候的意中人做个自由诚实的人。” 博尼克 喔,像我这没出息的人不配你这么抬举! 楼纳 喔,卡斯腾,说什么配不配,要是我们女人在这上头太认真—— 话没说完,渥尼带着渥拉夫从花园里进来。 博尼克 (跑过去)渥拉夫! 渥拉夫 爸爸,下回我不这样了。 博尼克 不逃走了? 渥拉夫 嗯,爸爸,你放心,我不走了。 博尼克 你也放心,以后我不会再把你逼走了。你长大了有自己的事业,我不强迫你干我的事业。 渥拉夫 将来我想做什么你就让我做什么吗? 博尼克 你爱干什么就干什么。 渥拉夫 谢谢你,爸爸。那么,我不愿意做社会支柱。 博尼克 啊!为什么不愿意? 渥拉夫 喔,我想那一定怪没意思的。 博尼克 渥拉夫,你应该做你自己;做了你自己,别的事自然就有办法了。渥尼,你—— 渥尼 博尼克先生,我知道,您把我开除了。 博尼克 不,渥尼,咱们不分手。并且还要请你原谅我—— 渥尼 什么?今天晚上船开不出去。 博尼克 明天也不开。我给你的期限太短了。那条船必须彻底大修理。 渥尼 对,应该大修理——还得装新机器! 博尼克 就这么办——记着,要老老实实地彻底修理。咱们这儿有好些事都应该老老实实地彻底修理。你去吧,渥尼,明天见! 渥尼 明天见,博尼克先生。谢谢您。(从右边出去) 博尼克太太 现在他们都走了。 博尼克 只剩下咱们几个自己人了。我的名字不在灯光里照耀了。窗户外头的灯都灭了。 楼纳 你要那些灯再点起来吗? 博尼克 再也不要了。这些年我过的日子是什么滋味?你知道了会吓一大跳。我现在好像中了毒的人刚醒过来。可是我觉得——我觉得我还可以做个年轻有力的人。喔,你们凑紧点儿——过来挨着我。贝蒂,过来!渥拉夫,过来!马塞,你也过来,这些年我好像没看见你似的。 楼纳 恐怕是。你的社会在本质上是光身汉的社会,你眼睛里看不见女人。 博尼克 你说得一点儿都不错。正因为如此,楼纳,你别离开贝蒂和我。咱们就这么约定了,好不好? 博尼克太太 对,楼纳,你千万别走! 楼纳 好,我不走。你们一对年轻人刚起头过日子,我怎么舍得把你们扔下。难道我不是你们的干妈妈吗?马塞,咱们是两个老姑姑——喂,你在瞧什么? 马塞 你看,天晴了,海面上多光明。“棕树”号运气真好。 楼纳 幸福就在那船上。 博尼克 咱们——咱们面前还摆着一大串正经事,我的事比别人格外多。可是我不怕!只要你们这几个忠实可靠的女人紧紧挨着我。这几天我学会了一条道理:你们女人是社会99lib?的支柱。 楼纳 妹夫,你学会的道理靠不住。(把手使劲按在他肩膀上)你说错了。真理的精神和自由的精神才是社会的支柱。 ——剧终—— 第一幕 一间屋子,布置得很舒服雅致,可是并不奢华。后面右边,一扇门通到门厅。左边一扇门通到海尔茂的书房。两扇门中间有一架钢琴。左墙中央有一扇门,靠前一点,有一扇窗。靠窗有一张圆桌,几把扶手椅和一只小沙发。右墙里,靠后,又有一扇门,靠墙往前一点,一只瓷火炉,火炉前面有一对扶手椅和一张摇椅。侧门和火炉中间有一张小桌子。墙上挂着许多版画。一只什锦架上摆着瓷器和小古玩。一个小书橱里放满了精装书籍。地上铺着地毯。炉子里生着火。正是冬天。 门厅里有铃声。紧接着就听见外面的门打开了。娜拉高高兴兴地哼着外面走进来,身上穿着出门衣服,手里拿着几包东西。她把东西搁在右边桌子上,让门厅的门敞着。我们看见外头站着个脚夫,正在把手里一棵圣诞树和一只篮子递给开门的女用人。 娜拉 爱伦,把那棵圣诞树好好儿藏起来。白天别让孩子们看见,晚上才点呢。(取出钱包,问脚夫)多少钱? 脚夫 五十个欧尔娜拉 这是一克朗。不用找钱了。 脚夫道了谢出去。娜拉随手关上门。她一边脱外衣,一边还是在快活地笑。她从衣袋里掏出一袋杏仁甜饼干,吃了一两块。吃完之后,她踮着脚尖,走到海尔茂书房门口听动静。 娜拉 嗯,他在家。(嘴里又哼起来,走到右边桌子前) 海尔茂 (在书房里)我的小鸟儿又唱起来了? 娜拉 (忙着解包)嗯。 海尔茂 小松鼠儿又在淘气了? 娜拉 嗯! 海尔茂 小松鼠儿什么时候回来的? 娜拉 刚回来。(把那袋杏仁饼干掖在衣袋里,急忙擦擦嘴)托伐,快出来瞧我买的东西。 海尔茂 我还有事呢。(过了会儿,手里拿着笔,开门朝外望一望)你又买东西了?什么!那一大堆都是刚买的?我的乱花钱的孩子又糟蹋钱了? 娜拉 嗯,托伐,现在咱们花钱可以松点儿了。今年是咱们头一回过圣诞节不用打饥荒。 海尔茂 不对,不对,咱们还不能乱花钱。 娜拉 喔,托伐,现在咱们可以多花点儿了——只多花那么一丁点儿!你知道,不久你就要挣大堆的钱了。 海尔茂 不错,从一月一号起。可是还有整整三个月才到我领薪水的日子。 娜拉 那没关系,咱们可以先借点钱花花。 海尔茂 娜拉!(走到她面前,开玩笑地捏着她耳朵说道)你还是个不懂事的小孩子!要是今天我借了一千克朗,圣诞节一个礼拜你随随便便把钱都花完了,万一除夕那天房上掉下一块瓦片把我砸死了—— 娜拉 (用手捂住他的嘴)嘘!别这么胡说! 海尔茂 要是真有这么回事怎么办? 娜拉 要是真有这种倒霉事,我欠债不欠债还不是一样。 海尔茂 那些债主怎么办? 娜拉 债主!谁管他们的事?他们都是跟我不相干的外头人。 海尔茂 娜拉!娜拉!你真不懂事!正经跟你说,你知道在钱财上头,我有我的主张:不欠债!不借钱!一借钱,一欠债,家庭生活马上就会不自由,不美满。咱们俩硬着脖子挺到了现在,难道说到末了反倒软下来不成。 娜拉 (走到火炉边)好吧,随你的便,托伐。 海尔茂 (跟过去)喂,喂,我的小鸟儿别这么耷拉着翅膀。什么?小松鼠儿生气了?(掏出钱包来)娜拉,你猜这里头是什么? 娜拉 (急忙转过身来)是钱! 海尔茂 给你!(给她几张钞票)我当然知道过圣诞节什么东西都得花钱。 娜拉 (数着)一十,二十,三十,四十。啊,托伐,谢谢你!这很够花些日子了。 海尔茂 但愿如此。 娜拉 真是够花些日子了。你快过来,瞧瞧我买的这些东西。多便宜!你瞧,这是给伊娃买的一套新衣服,一把小剑。这是巴布的一只小马,一个喇叭。这个小洋娃娃和摇篮是给爱密的。这两件东西不算太好,可是让爱密拆着玩儿也就够好的了。另外还有几块衣料几块手绢是给用人的。其实我应该买几件好点儿的东西送给老安娜。 海尔茂 那包是什么? 娜拉 (大声喊叫)托伐,不许动,晚上才让你瞧! 海尔茂 喔!乱花钱的孩子,你给自己买点儿什么没有? 娜拉 给我自己?我自己什么都不要。 海尔茂 胡说!告诉我你正经要点儿什么。 娜拉 我真不知道我要什么!喔,有啦,托伐,我告诉你—— 海尔茂 什么? 娜拉 (玩弄海尔茂的衣钮,眼睛不看他)要是你真想给我买东西的话——你可以—— 海尔茂 可以什么?快说! 娜拉 (急忙)托伐,你可以给我点儿现钱。用不着太多,只要是你手里富余的数目就够了。我留着以后买东西。 海尔茂 可是,娜拉—— 娜拉 好托伐,别多说了,快把钱给我吧。我要用漂亮的金纸把钱包起来挂在圣诞树上。你说好玩儿不好玩儿? 海尔茂 那些会花钱的小鸟儿叫什么名字? 娜拉 喔,不用说,我知道,它们叫败家精。托伐,你
先把钱给我。以后我再仔细想我最需要什么东西。 海尔茂 (一边笑)话是不错,那就是说,要是你真把我给你的钱花在自己身上的话。可是你老把钱都花在家用上头,买好些没用的东西,到后来我还得再拿出钱来。 娜拉 可是,托伐—— 海尔茂 娜拉,你能赖得了吗?(一只手搂着她)这是一只可爱的小鸟儿,就是很能花钱。谁也不会相信一个男人养活你这么一只小鸟儿要花那么些钱。 娜拉 不害臊!你怎么说这话!我花钱一向是能节省多少就节省多少。 海尔茂 (大笑)一点儿都不错,能节省多少就节省多少,可是实际上一点儿都节省不下来。 娜拉 (一边哼一边笑,心里暗暗高兴)哼!你哪儿知道我们小鸟儿、松鼠儿的花费。 海尔茂 你真是个小怪东西!活像你父亲——一天到晚睁大了眼睛到处找钱。可是钱一到手,不知怎么又从手指头缝里漏出去了。你自己都不知道钱到哪儿去了。你天生就这副性格,我也没办法。这是骨子里的脾气。真的,娜拉,这种事情都是会遗传的。 娜拉 我但愿能像爸爸,有他那样的好性格,好脾气。 海尔茂 我不要你别的,只要你像现在这样——做我会唱歌的可爱的小鸟儿。可是我觉得——今天你的神气有点儿——有点儿——叫我说什么好呢?有点儿跟平常不一样—— 娜拉 真的吗? 海尔茂 真的。抬起头来。 娜拉 (抬头瞧他)怎么啦? 海尔茂 (伸出一个手指头吓唬她)爱吃甜的孩子又偷嘴了吧? 娜拉 没有。别胡说! 海尔茂 刚才又溜到糖果店里去了吧? 娜拉 没有,托伐,真的没有。 海尔茂 没去喝杯果子露吗? 娜拉 没有,真的没有。 海尔茂 也没吃杏仁甜饼干吗? 娜拉 没有,托伐,真没有,真没有! 海尔茂 好,好,我跟你说着玩儿呢。 娜拉 (朝右边桌子走去)你不赞成的事情我决不做。 海尔茂 这话我信,并且你还答应过我——(走近娜拉)娜拉宝贝,现在你尽管把圣诞节的秘密瞒着我们吧。到了晚上圣诞树上的灯火一点起来,那就什么都瞒不住了。 娜拉 你记着约阮克大夫没有? 海尔茂 我忘了。其实也用不着约。他反正会来。回头他来的时候我再约他。我买了点上等好酒。娜拉,你不知道我想起了今天晚上过节心里多高兴。 娜拉 我也一样。孩子们更不知怎么高兴呢,托伐! 海尔茂 唉,一个人有了稳固的地位和丰富的收入真快活!想想都叫人高兴,对不对? 娜拉 对,真是太好了! 海尔茂 你还记不记得去年圣诞节的事情?事先足足有三个礼拜,每天晚上你把自己关在屋子里熬到大后半夜,忙着做圣诞树的彩花和别的各种各样不让我们知道的新鲜玩意儿。我觉得没有比那个再讨厌的事情了。 娜拉 我自己一点儿都不觉得讨厌。 海尔茂 (微笑)娜拉,可是后来我们什么玩意儿都没看见。 娜拉 喔,你又提那个取笑我呀?小猫儿要钻进去把我做的东西抓得稀烂,叫我有什么办法? 海尔茂 是啊,可怜的娜拉,你确是没办法。你想尽了方法使我们快活,这是主要的一点。可是不管怎么样,苦日子过完了总是桩痛快事。 娜拉 喔,真痛快! 海尔茂 现在我不用一个人闷坐了,你的一双可爱的眼睛和两只嫩手也不用吃苦了—— 娜拉 (拍手)喔,托伐,真是不用吃苦了!喔,想起来真快活!(挽着海尔茂的胳臂)托伐,让我告诉你往后咱们应该怎么过日子。圣诞节一过去——(门厅的门铃响起来)喔,有人按铃!(把屋子整理整理)一定是有客来了。真讨厌! 海尔茂 我不见客。记着。 爱伦 (在门洞里)太太,有位女客要见您。九九藏书 娜拉 请她进来。 爱伦 (向海尔茂)先生,阮克大夫刚来。 海尔茂 他到我书房去了吗? 爱伦 是的。 海尔茂走进书房。爱伦把林丹太太请进来之后自己出去,随手关上门。林丹太太穿着旅行服装。 林丹太太 (局促犹豫)娜拉,你好? 娜拉 (捉摸不定)你好? 林丹太太 你不认识我了吧? 娜拉 我不——哦,是了!——不错——(忽然高兴起来)什么,克里斯蒂纳!真的是你吗? 林丹太太 不错,是我! 娜拉 克里斯蒂纳!你看,刚才我简直不认识你了。可是也难怪我——(声音放低)你很改了些样子,克里斯蒂纳! 林丹太太 不错,我是改了样子。这八九年工夫—— 娜拉 咱们真有那么些年没见面吗?不错,不错。喔,我告诉你,这八年工夫可真快活!现在你进城来了。腊月里大冷天,那么老远的路!真佩服你! 林丹太太 我是搭今天早班轮船来的。 娜拉 不用说,一定是来过个快活的圣诞节。喔,真有意思!咱们要痛痛快快过个圣诞节。请把外头衣服脱下来。你冻坏了吧?(帮她脱衣服)好。现在咱们坐下舒舒服服地烤烤火。你坐那把扶手椅,我坐这把摇椅。(抓住林丹太太两只手)现在看着你又像从前的样子了。乍一见的时候真不像——不过,克里斯蒂纳,你的气色显得没有从前那么好——好像也瘦了点儿似的。 林丹太太 还比从前老多了,娜拉。 娜拉 嗯,也许是老了点儿——可是有限——只是一丁点儿。(忽然把话咽住,改说正经话)喔,我这人真粗心!只顾乱说——亲爱的克里斯蒂纳,你会原谅我吧? 林丹太太 你说什么,娜拉? 娜拉 (声音低柔)可怜的克里斯蒂纳!我忘了你是个单身人。 林丹太太 不错,我丈夫三年前就死了。 娜拉 我知道,我知道,我在报上看见的。喔,老实告诉你,那时候我真想给你写封信,可是总没工夫,一直就拖下来了。 林丹太太 我很明白你的困难,娜拉。 娜拉 克里斯蒂纳,我真不应该。喔,你真可怜!你一定吃了好些苦!他没给你留下点儿什么吗? 林丹太太 没有。 娜拉 也没孩子? 林丹太太 没有。 娜拉 什么都没有? 林丹太太 连个可以纪念的东西都没有。 娜拉 (瞧着她不敢相信)我的好克里斯蒂纳,真有这种事吗? 林丹太太 (一边伤心地笑着,一边抚摩她的头发)娜拉,有时候真有这种事。 娜拉 一个人孤孤单单的!这种日子怎么受得了!我有三个顶可爱的孩子!现在他们都跟保姆出去了,不能叫来给你瞧瞧。可是现在你得把你的事全都告诉我。 林丹太太 不,不,我要先听听你的话—— 娜拉 不,你先说。今天我不愿意净说自己的事。今天我只想听你的。喔!可是有件事我得告诉你——也许你已经听说我们交了好运? 林丹太太 没听说。什么好运? 娜拉 你想想!我丈夫当了合资股份银行经理了。 林丹太太 你丈夫!哦,运气真好! 娜拉 可不是吗!做律师生活不稳定,尤其像托伐这样的,来历不明的钱他一个都不肯要。这一点我跟他意见完全一样。喔,你想我们现在多快活!一过新年他就要接事了,以后他就可以拿大薪水,分红利。往后我们的日子可就大不相同了——老实说,爱怎么过就可以怎么过了。喔,克里斯蒂纳,我心里真高兴,真快活!手里有钱,不用为什么事操心,你说痛快不痛快? 林丹太太 不错。不缺少日用必需品至少是桩痛快事! 娜拉 不单是不缺少日用必需品,还有大堆的钱——整堆整堆的钱! 林丹太太 (微笑)娜拉,娜拉,你的老脾气还没改?从前咱们一块儿念书时候你就是个顶会花钱的孩子。 娜拉 (笑)不错,托伐说我现在还是。(伸出食指指着她)可是“娜拉,娜拉”并不像你们说的那么不懂事。喔,我从来没机会可以乱花钱。我们俩都得辛辛苦苦地工作。 林丹太太 你也得工作吗? 娜拉 是的,做点轻巧活计,像编织、绣花一类的事情。(说到这儿,口气变得随随便便的)还得做点别的事。你是知道的,我们结婚的时候,托伐辞掉了政府机关的工作。那时候他的位置并不高,升不上去,薪水又不多,当然只好想办法额外多挣几个钱。我们结婚以后头一年,他拼命地工作,忙得要死。你知道,为了要多点收入,各种各样的额外工作他都得做,起早熬夜地不休息。日子长了他支持不住,害起重病来了。医生说他得到南边去疗养,病才好得了。 林丹太太 你们在意大利住了整整一年,是不是? 娜拉 住了一整年。我告诉你,那段日子可真难对付。那时候伊娃刚生下来。可是,当然,我们不能不出门。喔,说起来那次旅行真是妙,救了托伐的命。可是钱也花得真不少,克里斯蒂纳! 林丹太太 我想大概少不了。 娜拉 花了一千二百块!四千八百克朗!你看数目大不大? 林丹太太 幸亏你们花得起。 娜拉 你要知道,那笔钱是从我爸爸那儿弄来的。 林丹太太 喔,原来是这样。他正是那时候死的,是不是? 娜拉 不错,正是那时候死的。你想!我不能回家服侍他!那时候我正等着伊娃生出来,并且还得照顾害病的托伐!嗳,我那亲爱慈祥的爸爸!我没能再见他一面,克里斯蒂纳。喔,这是我结婚以后最难受的一件事。 林丹太太 我知道你最爱你父亲。后来你们就到意大利去了,是不是? 娜拉 是。我们钱也有了,医生叫我们别再耽误时候。过了一个月我们就动身了。 林丹太太 回来时候你丈夫完全复原了吗? 娜拉 完全复原了。 林丹太太 可是——刚才那位医生? 娜拉 你说什么? 林丹太太 我记得刚才进门时候,你们的女用人说什么大夫来了。 娜拉 哦,那是阮克大夫。他不是来看病的。他是我们顶要好的朋友,没有一天不来看我们。从那以后托伐连个小病都没有害过。几个孩子身体全都那么好,我自己也很好。(跳起来拍手)喔,克里斯蒂纳,克里斯蒂纳,活着过快活日子多有意思!咳,我真岂有此理!我又净说自己的事了。(在靠近林丹太太的一张矮凳上坐下,两只胳臂搁在林丹太太的腿上)喔,别生气!告诉我,你是不是真不爱你丈夫?既然不爱他,当初你为什么跟他结婚? 林丹太太 那时候我母亲还在,病在床上不能动。我还有两个弟弟要照顾。所以那时候我觉得不应该拒绝他。 娜拉 也许不应该。大概那时候他有钱吧? 林丹太太 他日子很过得去。不过他的事业靠不住,他死后事情就一败涂地了,一个钱都没留下。 娜拉 后来呢? 林丹太太 后来我对付着开了个小铺子,办了个小学校,反正有什么做什么,想尽办法凑合过日子。这三年工夫在我是一个长期奋斗的过程。现在总算过完了,娜拉。苦命的母亲用不着我了,她已经去世了。两个弟弟也有事,可以照顾自己了。 娜拉 现在你一定觉得很自由了! 林丹太太 不,不见得,娜拉。我心里只觉得说不出的空虚。活在世上谁也不用我操心!(心神不定,站起身来)所以在那偏僻冷静的地方我再也住不下去了。在这大地方,找点消磨时间——排遣烦闷的事情一定容易些。我只想找个安定的工作——像机关办公室一类的事情。 娜拉 克里斯蒂纳,那种工作很辛苦,你的身体看上去已经很疲乏了。你最好到海边去休养一阵子。 林丹太太 (走到窗口)娜拉,我没有父亲供给我钱呀。 娜拉 (站起来)喔,别生气。 林丹太太 (走近她)好娜拉,别见怪。像我这种境遇的人最容易发牢骚。像我这样的人活在世上并不为着谁,可是精神老是那么紧张。人总得活下去,因此我就变得这么自私,只会想自己的事。我听见你们交了好运——说起来也许你不信——我替你们高兴,尤其替自己高兴。 娜拉 这话怎么讲?喔,我明白了!你想托伐也许可以帮你一点忙。 林丹太太 不错,我正是那么想的。 娜拉 他一定肯帮忙,克里斯蒂纳。你把这事交给我。我会拐弯抹角想办法。我想个好办法先把他哄高兴了,他就不会不答应。喔,我真愿意帮你一把忙! 林丹太太 娜拉,你心肠真好,这么热心帮忙!像你这么个没经历过什么艰苦的人真是尤其难得。 娜拉 我?我没经历过——? 林丹太太 (微笑)喔,你只懂得做点轻巧活计一类的事情。你还是个小孩子,娜拉。 娜拉 (把头一扬,在屋子里走来走去)喔,你别摆出老前辈的架子来! 林丹太太 是吗? 娜拉 你跟他们都一样。你们都觉得我这人不会做正经事—— 林丹太太 嗯,嗯—— 娜拉 你们都以为在这烦恼世界里我没经过什么烦恼事。 林丹太太 我的好娜拉,刚才你不是已经把你的烦恼事都告诉我了吗? 娜拉 哼,那点小事情算得了什么!(低声)大事情我还没告诉你呢。 林丹太太 大事情?这话怎么讲? 娜拉 克里斯蒂纳,我知道你瞧不起我,可是你不应该小看我。你辛辛苦苦供养你母亲那么些年,你觉得很得意。 林丹太太 我实在谁也没看不起。不过想起了母亲临死那几年我能让她宽心过日子,我心里确是又得意又高兴。 娜拉 想起了给两个弟弟出了那些力,你也觉得很得意。 林丹太太 难道我不应该得意吗? 娜拉 当然应该。可是,克里斯蒂纳,现在让我告诉你,我也做过一件又得意又高兴的事情。 林丹太太 这话我倒信。你说的是什么事? 娜拉 嘘!声音小一点!要是让托伐听见,那可不得了!别让他听见——千万使不得!克里斯蒂纳,这件事,除了你,我谁都不告诉。 林丹太太 究竟是什么事? 娜拉 你过来。(把林丹太太拉到沙发上,叫她坐在自己旁边)克里斯蒂纳,我也做过一桩又得意又高兴的事情。我救过托伐的命。 林丹太太 救过他的命?怎么救的? 娜拉 我们到意大利去的事情我刚才已经说过了。要不亏那一次旅行,托伐的命一定保不住。 林丹太太 那我知道。你们花的钱是你父亲供给的。 娜拉 (含笑)不错,托伐和别人全都那么想。可是—— 林丹太太 可是怎么样? 娜拉 可是爸爸一个钱都没给我们。筹划那笔款子的人是林丹太太 是你?那么大一笔款子? 娜拉 一千二百块。四千八百克朗。你觉得怎么样? 林丹太太 我的好娜拉,那笔钱你怎么弄来的?是不是买彩票中了奖? 娜拉 (鄙视的表情)买彩票?哼!那谁都会! 林丹太太 那么,那笔钱你从什么地方弄来的? 娜拉 (嘴里哼着,脸上露出一副叫人捉摸不透的笑容)哼!特拉——拉——拉——拉! 林丹太太 当然不会是你借来的。 娜拉 不会?为什么不会? 林丹太太 做老婆的不得她丈夫的同意没法子借钱。 娜拉 (把头一扬)喔!要是做老婆的有点办事能力,会想办法—— 林丹太太 娜拉,我实在不明白—— 娜拉 你用不着明白。我没说钱是借来的。除了借,我还有好些别的办法。(往后一仰,靠在沙发上)也许是从一个爱我的男人手里弄来的。要是一个女人长得像我这么漂亮—— 林丹太太 你太无聊了,娜拉。 娜拉 克里斯蒂纳,我知道你急于要打听这件事。 林丹太太 娜拉,你听我说,这件事你是不是做得太鲁莽了点儿? 娜拉 (重新坐直身子)搭救丈夫的性命能说是鲁莽吗? 林丹太太 我觉得你瞒着他就是太鲁莽。 娜拉 可是一让他知道这件事,他的命就保不住。你明白不明白?不用说把这件事告诉他,连他自己病到什么地步都不能让他知道。那些大夫偷偷地跟我说,他的病很危险,除了到南边去过个冬,没有别的办法能救他的命。你以为一开头我没使过手段吗?我假意告诉他,像别人的年轻老婆一样,我很想出门玩一趟。他不答应,我就一边哭一边央告他为我的身体想一想,不要拒绝我。并且我的话里还暗示着要是没有钱,可以跟人借。克里斯蒂纳,谁知道他听了我的话非常不高兴,几乎发脾气。他埋怨我不懂事,还说他做丈夫的不应该由着我这么任性胡闹。他尽管那么说,我自己心里想,“好吧,反正我一定得想法子救你的命。”后来我就想出办法来了。 林丹太太 难道你父亲从来没告诉你丈夫,钱不是从他那儿借的吗? 娜拉 没有,从来没有。爸爸就是那时候死的。我本打算把这事告诉我爸爸,叫他不要跟人说。可是他病得很厉害,所以就用不着告诉他了。 林丹太太 你也没在你丈夫面前说实话? 娜拉 嗳呀!这话亏你怎么问得出!他最恨的是跟人家借钱,你难道要我把借钱的事告诉他?再说,像托伐那么个好胜、要面子的男子汉,要是知道受了我的恩惠,那得多惭愧,多难受呀!我们俩的感情就会冷淡,我们的美满快乐的家庭就会改样子。 林丹太太 你是不是永远不打算告诉他? 娜拉 (若有所思,半笑半不笑地)唔,也许有一天会告诉他,到好多好多年之后,到我不像现在这么——这么漂亮的时候。你别笑!我的意思是说等托伐不像现在这么爱我,不像现在这么喜欢看我跳舞、化装演戏的时候。到那时候我手里留着点东西也许稳当些。(把话打住)喔,没有的事,没有的事!那种日子永远不会来。克里斯蒂纳,你听了我的秘密事觉得怎么样?现在你还能说我什么事都不会办吗?你要知道我的心血费得很不少。按时准期付款不是开玩笑。克里斯蒂纳,你要知道商业场中有什么分期交款、按季付息一大些名目都是不容易对付的。因此我就只能东拼西凑,到处想办法。家用里头省不出多少钱,因为我当然不能让托伐过日子受委屈。我也不能让孩子们穿得太不像样,凡是孩子们的钱我都花在孩子们身上,这些小宝贝! 林丹太太 可怜的娜拉,你只好拿自己的生活费贴补家用。 娜拉 那还用说。反正这件事是我一个人在筹划。每逢托伐给我钱叫我买衣服什么的时候,我老是顶多花一半,买东西老是挑最简单最便宜的。幸亏我穿戴什么都好看,托伐从来没疑心过。可是,克里斯蒂纳,我心里时常很难过,因为衣服穿得好是桩痛快事,你说对不对? 林丹太太 一点儿都不错。 娜拉 除了那个,我还用别的法子去弄钱。去年冬天运气好,弄到了好些抄写的工作。我每天晚上躲在屋子里一直抄到后半夜。喔,有时候我实在累得不得了。可是能这么做事挣钱,心里很痛快。我几乎觉得自己像一个男人。 林丹太太 你的债究竟还清了多少? 娜拉 这很难说。那种事不大容易弄清楚。我只知道凡是能拼拼凑凑弄到手的钱全都还了债。有时候我真不知道应该怎么办。(微笑)我时常坐着心里瞎想,好像有个阔人把我爱上了。 林丹太太 什么!那阔人是谁? 娜拉 并不是真有那么个人!是我心里瞎想的,只当他已经死了,人家拆开他的遗嘱时,看见里面用大字写着:“把我死后所有九九藏书的财产立刻全部交给那位可爱的娜拉·海尔茂太太。” 林丹太太 喔,我的好娜拉,你说的那人究竟是谁? 娜拉 唉,你还不明白吗?并不是真有那么个人。那不过是我需要款子走投无路时的穷思极想。可是现在没关系了。那个讨厌的老东西现在有没有都没关系了。连人带遗嘱都不在我心上了,我的艰难日子已经过完了。(跳起来)喔,克里斯蒂纳,想起来心里真痛快!我完全不用再操心了!真自由!每天跟孩子们玩玩闹闹,把家里一切事情完全按照托伐的意思安排得妥妥当当的。大好的春光快来了,一片长空,万里碧云,那该多美呀!到时候我们也许有一次短期旅行。也许我又可以看见海了。喔,活在世上过快活日子多有意思! 门厅铃响。 林丹太太 (站起来)外头有人按铃。我还是走吧。 娜拉 不,别走。没人会上这儿来。那一定是找托伐的。 爱伦 (在门洞里)太太,外头有位男客要见海尔茂先生。 娜拉 是谁? 柯洛克斯泰 (在门洞里)海尔茂太太,是我。 林丹太太吃了一惊,急忙躲到窗口去。 娜拉 (走近柯洛克斯泰一步,有点着急,低声说道)原来是你?什么事?你要见我丈夫干什么? 柯洛克斯泰 可以说是——银行的事吧。我在合资股份银行里是个小职员,听说你丈夫就要做我们的新经理了。 娜拉 因此你—— 柯洛克斯泰 不是别的,是件讨厌的公事,海尔茂太太。 娜拉 那么请你到书房去找他吧。 柯洛克斯泰转身走出去。娜拉一边冷淡地打招呼,一边把通门厅的门关上。她回到火炉边,对着火出神。 林丹太太 娜拉——刚才来的那人是谁? 娜拉 他叫柯洛克斯泰——是个律师。 林丹太太 这么说起来真是他? 娜拉 你认识他吗? 林丹太太 从前认识——那是好多年前的事了。那时候他在我们那儿一个律师事务所里做事。 娜拉 不错,他在那儿做过事。 林丹太太 他样子可改多了! 娜拉 听说从前他们夫妻很别扭。 林丹太太 现在他是不是单身汉? 娜拉 是,他带着几个孩子过日子。好!火旺起来了! 娜拉关上炉门,把摇椅往旁边推一推。 林丹太太 人家说,他做的事不怎么太体面。 娜拉 真的吗?不见得吧。我不知道。咱们不谈那些事——讨厌得很。 阮克医生从海尔茂书房里走出来。 阮克 (还在门洞里)不,不,我要走了。我在这儿会打搅你。我去找你太太说说话。(把书房门关好,一眼看见林丹太太)哦,对不起。我到这儿也碍事。 娜拉 没关系,没关系。(给他们介绍)这是阮克大夫——这是林丹太太。 阮克 喔,不错,我常听说林丹太太的名字。好像刚才我上楼时咱们碰见的。 林丹太太 是的,我走得很慢。我最怕上楼梯。 阮克 哦——你身体不大好? 林丹太太 没什么。就是工作太累了。 阮克 没别的病?那么,不用说,你是进城休养散闷来了。 林丹太太 不,我是进城找工作来的。 阮克 找工作?那是休养的好办法吗? 林丹太太 人总得活下去,阮克大夫。 阮克 不错,人人都说这句话。 娜拉 喔,阮克大夫,你自己也想活下去。 阮克 那还用说。尽管我活着是受罪,能多拖一天,我总想拖一天。到我这儿看病的人都有这么个傻想头。道德有毛病的人也是那么想。这时候在里头跟海尔茂说话的人就是害了道德上治不好的毛病。 林丹太太 (低声)唉! 娜拉 你说的是谁? 阮克 喔,这人你不认识,他叫柯洛克斯泰,是个坏透了的人。可是他一张嘴,就说要活命,好像活命是件了不起的事情似的。 娜拉 真的吗?他找托伐干什么? 阮克 我不清楚,好像是为银行的事情。 娜拉 我从前不知道柯洛克——这位柯洛克斯泰先生跟银行有关系。 阮克 有关系。他是银行里的什么职员。(向林丹太太)我不知道你们那儿有没有一批人,东抓抓,西闻闻,到处搜索别人道德上的毛病,要是让他们发现了一个有毛病的人,他们就摆开阵势包围他,盯着他不放松。身上没毛病的人,他们连理都不爱理。 林丹太太 我想有毛病的人确是需要多照顾。 阮克 (耸耸肩膀)对了!大家都这么想,所以咱们的社会变了一所大医院。 娜拉正在想心事,忽然低声笑起来,拍拍手。 阮克 你笑什么?你懂得什么叫“社会”? 娜拉 谁高兴管你们那讨厌的社会?我刚才笑的是别的事——一桩非常好玩的事。阮克大夫,我问你,是不是银行里的职员现在都归托伐管了? 阮克 你觉得非常好玩的事就是这个? 娜拉 (一边笑一边哼)没什么,没什么!(在屋里走来走去)想起来真有趣,我们——托伐可以管这么些人。(从衣袋里掏出纸袋来)阮克大夫,你要不要吃块杏仁甜饼干? 阮克 什么!杏仁甜饼干!我记得你们家不准吃这个。 娜拉 不错。这是克里斯蒂纳送给我的。 林丹太太 什么!我——? 娜拉 喔,没什么!别害怕。你当然不知道托伐不准吃。他怕我把牙齿吃坏了。喔,别管它,吃一回没关系!这块给你,阮克大夫!(把一块饼干送到他嘴里)你也吃一块,克里斯蒂纳。你们吃,我也吃一块——只吃一小块,顶多吃两块。(又来回地走)喔,我真快活!我只想做一件事。 阮克 什么事? 娜拉 一件要跟托伐当面说的事。 阮克 既然想说,为什么不说? 娜拉 我不敢说,说出来很难听。 林丹太太 难听? 阮克 要是难听,还是不说好。可是在我们面前你不妨说一说。你想跟海尔茂当面说什么? 娜拉 我恨不得说“我该死”! 阮克 你疯了? 林丹太太 嗳呀,娜拉—— 阮克 好——他来了。 娜拉 (把饼干袋藏起来)嘘!嘘!嘘! 海尔茂从自己屋里走出来,帽子拿在手里,外套搭在胳臂上。 娜拉 (迎上去)托伐,你把他打发走了吗? 海尔茂 他刚走。 娜拉 让我给你介绍,这是克里斯蒂纳,刚进城。 海尔茂 克里斯蒂纳?对不起,我不认识—— 娜拉 托伐,她就是林丹太太——克里斯蒂纳·林丹。 海尔茂 (向林丹太太)不错,不错!大概是我太太的老同学吧? 林丹太太 一点不错,我们从小就认识。 娜拉 你想想!她这么大老远地专诚来找你。 海尔茂 找我! 林丹太太 也不一定是—— 娜拉 克里斯蒂纳擅长簿记,她一心想在一个能干人手下找点事情做,为的是自己可以进修学习。 海尔茂 (向林丹太太)这意思很好。 娜拉 她听说你当了经理——这消息她是在报上看见的——马上就赶来了,托伐,看在我面上,给克里斯蒂纳想想办法,行不行? 海尔茂 这倒不是做不到的事。林丹太太,现在你是单身人吧? 林丹太太 可不是吗! 海尔茂 有簿记的经验? 林丹太太 不算很少。 海尔茂 好吧,既然这样,我也许可以给你找个事情做。 娜拉 (拍手)你看!你看! 海尔茂 林丹太太,你这回来得真凑巧。 林丹太太 喔,我不知该怎么谢你才好。 海尔茂 用不着谢。(穿上外套)对不起,我要失陪会儿。 阮克 等一等,我跟你一块儿走。(走到外厅把自己的皮外套拿进来,在火上烤烤) 娜拉 别多耽搁,托伐。 海尔茂 一个钟头,不会再多。 娜拉 你也要走,克里斯蒂纳? 林丹太太 (穿外套)是,我得找个住的地方。 海尔茂 那么咱们一块儿走好不好? 娜拉 (帮她穿外套)可惜我们没有空屋子,没法子留你住—— 林丹太太 我不想打搅你们。再见,娜拉,谢谢你。 娜拉 回头见。今儿晚上你一定得来。阮克大夫,你也得来。你说什么?身体好就来?今儿晚上你不会害病。只要穿暖和点儿。(他们一边说话一边走到门厅里。外头楼梯上有好几个小孩子说话的声音)他们回来了!他们回来了!(她跑过去开门。保姆安娜带着孩子们走进门厅)进来!进来!(弯腰吻孩子们)喔,我的小宝贝!你看见没有,克里斯蒂纳?他们可爱不可爱?.99lib. 阮克 咱们别站在风口里说话。 海尔茂 走吧,林丹太太。这股冷风只有做妈妈的受得了。 阮克医生、海尔茂、林丹太太一块儿下楼梯。安娜带着孩子进屋来,娜拉也走进屋来,把门关好。 娜拉 你们真精神,真活泼!小脸儿多红!红得像苹果,也像玫瑰花。(娜拉说下面一段话时,三个孩子也跟母亲叽里呱啦说不完)你们玩儿得好不好?太好了!喔,真的吗!你推着爱密跟巴布坐雪车!——一个人推两个,真能干!伊娃,你简直像个大人了。安娜,让我抱她一会儿。我的小宝贝!(从保姆手里把顶小的孩子接过来,抱着她在手里跳)好,好,妈妈也跟巴布跳。什么?刚才你们玩雪球了?喔,可惜我没跟你们在一块儿。安娜,你撒手,我给他们脱。喔,让我来,真好玩儿。你冻坏了,快上自己屋里去暖和暖和吧。炉子上有热咖啡。(保姆走进左边屋子。娜拉给孩子们脱衣服,把脱下来的东西随手乱扔,孩子们一齐乱说话)真的吗!一只大狗追你们?没咬着你们吧?别害怕,狗不咬乖宝贝。伊娃,别偷看那些纸包。这是什么?你猜猜。留神,它会咬人!什么?咱们玩点什么?玩什么呢?捉迷藏?好,好,咱们就玩捉迷藏。巴布先藏。你们要我先藏? 她跟三个孩子在这间和右边连着的那间屋子里连笑带嚷地玩起来。末了,娜拉藏在桌子底下,孩子们从外头跑进来,到处乱找,可是找不着,忽然听见她咯儿一声笑,他们一齐跑到桌子前,揭起桌布,把她找着了。一阵大笑乱嚷。娜拉从桌子底下爬出来,装作要吓唬他们的样子。又是一阵笑嚷。在这当口,有人在敲通门厅的门,可是没人理会。门自己开了一半,柯洛克斯泰在门口出现。他站在门口等了会儿,娜拉跟孩子们还在玩耍。 柯洛克斯泰 对不起,海尔茂太太—— 娜拉 (低低叫了一声,转过身来,半跪在地上)哦!你来干什么? 柯洛克斯泰 对不起,外头的门是开着的,一定是有人出去忘了关。 娜拉 (站起来)柯洛克斯泰先生,我丈夫不在家。 柯洛克斯泰 我知道。 娜拉 那么你来干什么? 柯洛克斯泰 我来找你说句话。 娜拉 找我说话?(低声告诉孩子们)你们进去找安娜。什么?别害怕,生人不会欺负妈妈。等他走了咱们再玩。(把孩子们送到左边屋子里,关好门。心神不定)你要找我说话? 柯洛克斯泰 不错,要找你说话。 娜拉 今天就找我?还没到一号呢—— 柯洛克斯泰 今天是二十四号,是圣诞节的前一天。这个节能不能过得好全在你自己。 娜拉 你要干什么,今天款子我没预备好。 柯洛克斯泰 暂时不用管那个。我来是为别的事。你有工夫吗? 娜拉 喔,有工夫,可是—— 柯洛克斯泰 好。刚才我在对门饭馆里,看见你丈夫在街上走过去—— 娜拉 怎么样? 柯洛克斯泰 陪着一位女客。 娜拉 又怎么样? 柯洛克斯泰 请问你那女客是藏书网不是林丹太太? 娜拉 是。 柯洛克斯泰 她是不是刚进城? 娜拉 不错,今天刚进城。 柯洛克斯泰 大概她是你的好朋友吧? 娜拉 是。可是我不明白—— 柯洛克斯泰 从前我也认识她。 娜拉 我知道你认识她。 柯洛克斯泰 哦!原来你都知道。我早就猜着了。现在老实告诉我,是不是林丹太太在银行里有事了? 娜拉 柯洛克斯泰先生,你是我丈夫手下的人,怎么敢这么盘问我?不过你既然要打听,我索性告诉你。一点儿都不假,林丹太太就要进银行。举荐她的人就是我,柯洛克斯泰先生。现在你都明白了? 柯洛克斯泰 这么说,我都猜对了。 娜拉 (走来走去)你看,一个人有时候多少也有点儿力量。并不是做了女人就——柯洛克斯泰先生,一个人在别人手下做事总得格外小心点儿,别得罪那——那—— 柯洛克斯泰 别得罪那有力量的人? 娜拉 一点都不错。 柯洛克斯泰 (换一副口气)海尔茂太太,你肯不肯用你的力量帮我点儿忙? 娜拉 什么?这话怎么讲? 柯洛克斯泰 你肯不肯想办法帮我保全我在银行里的小位置? 娜拉 这话我不懂。谁想抢你的位置? 柯洛克斯泰 喔,你不用装糊涂。我知道你的朋友躲着不肯见我。我也知道把我开除了谁补我的缺。 娜拉 可是我实在—— 柯洛克斯泰 也许你真不知道。干脆一句话,趁着现在还来得及,我劝你赶紧用你的力量挡住这件事。 娜拉 柯洛克斯泰先生,我没力量挡住这件事——一点儿力量都没有。 柯洛克斯泰 没有?我记得刚才你还说—— 娜拉 我说的不是那意思。我!你怎么会以为我在丈夫身上有这么大力量? 柯洛克斯泰 喔,从前我们同学时候我就知道你丈夫的脾气。我想他不见得比别人的丈夫难支配。 娜拉 要是你说话时对我丈夫不尊敬,我就请你走出去。 柯洛克斯泰 夫人,你的胆子真不小。 娜拉 我现在不怕你了。过了一月一号,我很快就会把那件事整个儿摆脱了。 柯洛克斯泰 (耐着性子)海尔茂太太,你听我说。到了必要的时候,我会为我银行的小位置跟人家拼命。 娜拉 不错,我看你会。 柯洛克斯泰 我并不专为那薪水,那个我最不放在心上。我为的是别的事。嗯,我索性老实都对你说了吧。我想,你跟别人一样,一定听说过好些年前我闹了点小乱子。 娜拉 我好像听说有那么一回事。 柯洛克斯泰 事情虽然没闹到法院去,可是从此以后我的路全让人家堵住了。后来我就干了你知道的那个行业。我总得抓点事情做,在那个行业里我不能算是最狠心的人。现在我想洗手不干了。我的儿子都长大了,为了他们的前途,我必须尽力恢复我自己的名誉,好好儿爬上去,重新再做人。我在那银行里的小位置是我往上爬的第一步,想不到你丈夫要把我一脚踢下来,叫我再跌到泥坑里。 娜拉 柯洛克斯泰先生,老实告诉你,我真没力量帮助你。 柯洛克斯泰 那是因为你不愿意帮忙。可是我有法子硬逼你。 娜拉 你是不是要把借钱的事告诉我丈夫? 柯洛克斯泰 唔,要是我真告诉他又怎么样? 娜拉 那你就太丢人了。(带着哭声)想想,我这件又高兴又得意的秘密事要用这么不漂亮的方式告诉他——并且还是从你嘴里说出来。他知道了这件事会给我惹许多烦恼。 柯洛克斯泰 仅仅是烦恼? 娜拉 (赌气)好,你尽管告诉他。到后来最倒霉的还是你自己,因为那时候我丈夫会看出你这人多么坏,你的位置一定保不住。 柯洛克斯泰 我刚才问你是不是只怕在家庭里闹别扭? 娜拉 要是我丈夫知道了,他当然会把我欠你的钱马上都还清,从此以后我们跟你就再也不相干了。 柯洛克斯泰 (走近一步)海尔茂太太,听我告诉你。不是你记性太坏,就是你不大懂得做生意的规矩。我一定要把事情的底细跟你说一说。 娜拉 你究竟是怎么回事? 柯洛克斯泰 你丈夫害病的时候,你来找我要借一千二百块钱。 娜拉 我没有别的地方可以想法子。 柯洛克斯泰 当时我答应给你想法子。 娜拉 后来你果然把钱给我借来了。 柯洛克斯泰 我答应给你弄钱的时候,有几个条件。当时你只顾着你丈夫,急于把钱弄到手让他出门去养病,大概没十分注意那些小节目。现在让我提醒你一下。我借钱给你的时候,要你在我写的一张借据上签个字。 娜拉 不错,我签了字。 柯洛克斯泰 不错,你签了字。可是后来我又在那借据上加了几句话,要你父亲做保人。你父亲应该签个字。 娜拉 应该签?他确是签了字。 柯洛克斯泰 我把借据的日期空着没填写。那就是说,要你父亲亲笔签字填日期。这件事你还记得不记得? 娜拉 不错,我想大概是—— 柯洛克斯泰 后来我把借据交给你,要你从邮局寄给你父亲。这话对不对? 娜拉 对。 柯洛克斯泰 不用说,你一定是马上寄去的,因为没过五六天你就把借据交给我,你父亲已经签了字,我也就把款子交给你了。 娜拉 难道后来我没按日子还钱吗? 柯洛克斯泰 日子准得很。可是咱们还是回到主要的问题上来吧。海尔茂太太,那时候你是不是正为一件事很着急? 娜拉 一点儿都不错。 柯洛克斯泰 是不是因为你父亲病得很厉害? 娜拉 不错,他躺在床上病得快死了。 柯洛克斯泰 不久他果然就死了? 娜拉 是的。 柯洛克斯泰 海尔茂太太,你还记得他死的日子是哪一天? 娜拉 他是九月二十九死的。 柯洛克斯泰 一点都不错。我仔细调查过。可是这里头有件古怪事——(从身上掏出一张纸)叫人没法子解释。 娜拉 什么古怪事?我不知道—— 柯洛克斯泰 海尔茂太太,古怪的是,你父亲死了三天才在这张纸上签字! 娜拉 什么?我不明白—— 柯洛克斯泰 你父亲是九月二十九死的。可是你看,他签字的日子是十月二号!海尔茂太太,你说古怪不古怪?(娜拉不做声)你能说出这是什么道理吗?(娜拉还是不做声)另外还有一点古怪的地方,“十月二号”跟年份那几个字不是你父亲的亲笔,是别人代写的,我认识那笔迹。不过这一点还有法子解释。也许你父亲签了字忘了填日子,别人不知道他死了,胡乱替他填了个日子。这也算不了什么。问题都在签名上头。海尔茂太太,不用说,签名一定是真的喽?真是你父亲的亲笔喽? 娜拉 (等了会儿,把头往后一仰,狠狠地瞧着柯洛克斯泰)不,不是他的亲笔。是签的父亲的名字。 柯洛克斯泰 啊!夫人,你知道不知道承认这件事非常危险? 娜拉 怎么见得?反正我欠你的钱都快还清了。 柯洛克斯泰 我再请问一句话,为什么那时候你不把借据寄给你父亲? 娜拉 我不能寄给他。那时候我父亲病得很厉害。要是我要他在借据上签字,那我就一定得告诉他,我为什么需要那笔钱。他病得正厉害,我不能告诉他,我丈夫的病很危险。那万万使不得。 柯洛克斯泰 既然使不得,当时你就不如取消你们出国旅行的计划。 娜拉 那也使不得,不出门养病,我丈夫一定活不成,我不能取消那计划。 柯洛克斯泰 可是难道你没想到你是欺骗我? 娜拉 这事当时我并没放在心上。我一点儿都没顾到你。那时候你虽然明知我丈夫病得那么厉害,可是还千方百计刁难我,我简直把你恨透了。 柯洛克斯泰 海尔茂太太,你好像还不知道自己犯了什么罪。老实告诉你,从前我犯的正是那么一桩罪,那桩罪弄得我身败名裂,在社会上到处难以站脚。 娜拉 你?难道你也冒险救过你老婆的性命? 柯洛克斯泰 法律不考虑动机。 娜拉 那么那一定是笨法律。 柯洛克斯泰 笨也罢,不笨也罢,要是我拿这张借据到法院去告你,他们就可以按照法律惩办你。 娜拉 我不信。难道法律不许女儿想法子让病得快死的父亲少受些烦恼吗?难道法律不许老婆搭救丈夫的性命吗?我不大懂法律,可是我想法律上总该有那样的条文允许人家做这些事。你,你是个律师,难道不懂得?看起来你一定是个坏律师,柯洛克斯泰先生。 柯洛克斯泰 也许是。可是像咱们眼前这种事我懂得。你信不信?好,信不信由你。不过我得告诉你一句话,要是有人二次把我推到沟里去,我要拉你做伴儿。(鞠躬,从门厅走出去) 娜拉 (站着想了会儿,把头一扬)喔,没有的事!他想吓唬我。我也不会那么傻。(动手整理孩子们刚才脱下来的衣服。住手)可是——?不会,不会!我干那件事是为我丈夫。 孩子们 (在左边门口)妈妈,生人走了。 娜拉 我知道,我知道。你们别告诉人有生客到这儿来过。听见没有?连爸爸都别告诉! 孩子们 听见了,妈妈 。可是你还得跟我们玩儿。 娜拉 不,不,现在不行。 孩子们 喔,妈妈,来吧,刚才你答应我们的。 娜拉 不错,可是现在不行。快上你们自己屋里去。我有好些事呢。快去,快去,乖乖的,我的小宝贝!(轻轻把孩子们推进里屋,把门关上。转身坐在沙发上,挑了几针花,手又停住了)不会!(丢下手里的活计,站起身来,走到门厅口喊)爱伦,把圣诞树搬进来。(走到左边桌子前,开抽屉,手又停下来)喔,不会有事的! 爱伦 (搬着圣诞树)太太,搁在哪儿? 娜拉 那儿,屋子中间。 爱伦 还要别的东西不要? 娜拉 谢谢你,东西都齐了,不要什么了。 爱伦搁下圣诞树,转身走出去。 娜拉 (忙着装饰圣诞树)这儿得插支蜡烛,那儿得挂几朵花。那个人真可恶!没关系!没什么可怕的!圣诞树一定要打扮得漂亮。托伐,我要想尽办法让你高兴。我给你唱歌,我给你跳舞,我还给你—— 说到这儿,海尔茂胳臂底下夹着文件,从门厅里走进来。 娜拉 喔,这么快就回来了? 海尔茂 是。这儿有人来过没有? 娜拉 这儿?没有。 海尔茂 这就怪了。我看见柯洛克斯泰从咱们这儿走出去。 娜拉 真的吗?喔,不错,我想起来了,他来过一会儿。 海尔茂 娜拉,从你脸上我看得出他来求你给他说好话。 娜拉 是的。 海尔茂 他还叫你假装说是你自己的意思,并且叫你别把他到这儿来的事情告诉我,是不是? 娜拉 是,托伐。不过—— 海尔茂 娜拉,娜拉!你居然做得出这种事!跟那么个人谈话!还答应他要求的事情!并且还对我撒谎! 娜拉 撒谎? 海尔茂 你不是说没人来过吗?(伸出一只手指头吓唬她)我的小鸟儿以后再不准撒谎!唱歌的鸟儿要唱得清清楚楚,不要瞎唱。(一只胳臂搂着她)你说对不对?应该是这样。(松开胳臂)现在咱们别再谈这个了。(在火炉前面坐下)喔!这儿真暖和,真舒服!(翻看文件) 娜拉 (忙着装饰圣诞树,过了会儿)托伐! 海尔茂 干什么? 娜拉 我在盼望后天斯丹保家的化装跳舞会。 海尔茂 我倒急于要看看你准备了什么新鲜节目。 娜拉 喔,说起来真心烦! 海尔茂 为什么? 娜拉 因为我想不出什么好节目。什么节目都无聊,都没意思。 海尔茂 小娜拉居然明白了? 娜拉 (站在海尔茂椅子后面,两只胳臂搭在椅背上)托伐,你是不是很忙? 海尔茂 唔—— 娜拉 那一堆是什么文件? 海尔茂 银行的公事。 娜拉 你已经办公了? 海尔茂 我得了原经理的同意,人事和机构方面都要做一些必要的调整。我要趁着圣诞节把这些事赶出来,一到新年事情就都办齐了。 娜拉 难怪柯洛克斯泰—— 海尔茂 哼! 娜拉 (还是靠在椅背上,慢慢地抚摩海尔茂的头发)托伐,要不是你这么忙,我倒想向你求个大人情。 海尔茂 什么人情?快说! 娜拉 谁的审美能力都赶不上你。我很想在后天化装跳舞会上打扮得漂亮点儿。托伐,你能不能给我帮忙出主意,告诉我扮个什么样儿的角色,穿个什么样儿的服装? 海尔茂 啊哈!你这任性的孩子居然也会自己没主意向人家求救。 娜拉 喔,托伐,帮我想想办法吧。你要是不帮忙,我就没主意了。 海尔茂 好,好,让我仔细想一想。咱们反正有办法。 娜拉 谢谢你!(重新走到树旁。过了会儿)那几朵红花多好看。托伐,我问你,这个柯洛克斯泰犯过的事当真很严重吗? 海尔茂 伪造签字,一句话都在里头了。你懂得这四个字的意思不懂得? 娜拉 他也许是不得已吧? 海尔茂 不错,他也许像有些人似的完全是粗心鲁莽。我也不是那种狠心肠的人,为了一桩错处就把人家骂得一文不值。 娜拉 托伐,你当然不是那等人。 海尔茂 犯罪的人只要肯公开认罪,甘心受罚,就可以恢复名誉。 娜拉 受罚? 海尔茂 可是柯洛克斯泰并没这么做。他使用狡猾手段,逃避法律的制裁,后来他的品行越来越堕落,就没法子挽救了。 娜拉 你觉得他—— 海尔茂 你想,一个人干了那种亏心事就不能不成天撒谎、做假、欺骗。这种人就是当着他们最亲近的人——当着自己的老婆孩子——也不能不戴上一副假面具。娜拉,最可怕的是这种人在自己儿女身上发生的坏影响。 娜拉 为什么? 海尔茂 因为在那种撒谎欺骗的环境里,家庭生活全部沾染了毒气。孩子们呼吸的空气里都有罪恶的细菌。 娜拉 (从后面靠得更近些)真的吗? 海尔茂 我的宝贝,我当了多少年律师,这一类事情见得太多了。年轻人犯罪的案子差不多都可以追溯到撒谎的母亲身上。 娜拉 为什么你只说母亲? 海尔茂 当然父亲的影响也一样,不过一般说都是受了母亲的影响。这一点凡是做律师的都知道。这个柯洛克斯泰这些年一直是在欺骗撒谎,害他自己的儿女,所以我说他的品行已经堕落到不可救药的地步。(把一双手伸给她)我的娜拉宝贝一定得答应我,别再给他说好话。咱们拉拉手。怎么啦?把手伸出来。这才对,咱们现在说好了。我告诉你,要我跟他在一块儿工作简直做不到。跟这种人待在一块儿真是不舒服。 娜拉把手抽回来,走到圣诞树的那一边。 娜拉 这儿好热,我事情还多得很。 海尔茂 (站起来,收拾文件)好,我也要在饭前看几个文件,并且还得给你想服装。也许我还能给你想点用金纸包着挂在圣诞树上的东西。(把手按在她头上)我的宝贝小鸟儿!(说完之后走进书房,把门关上) 娜拉 (过了会儿,低声地)没有的事。不会有的事! 安娜 (在左边门口)孩子们怪可怜地嚷着要上妈妈这儿来。 娜拉 不行,不行,别让他们上我这儿来!安娜,让他们跟着你。 安娜 好吧,太太。(把门关上) 娜拉 (吓得面如土色)带坏我的儿女!害我的家庭!(顿了一顿,把头一扬)这话靠不住!不会有的事! 第二幕 还是第一幕那间屋子。墙角的钢琴旁边立着一棵圣诞树,树上的东西都摘干净了,蜡烛也点完了。娜拉的外套和帽子扔在沙发上。 娜拉心烦意乱地独自在屋里走来走去,突然在沙发前面站住,拿起外套。 娜拉 (又把外套丢下)外头有人来了!(走到通门厅的门口仔细听)没人。今天是圣诞节,当然不会有人来。明天也不会有。可是也许——(开门往外看)信箱里没有信。里头是空的,什么都没有。(走向前来)胡说八道!他不过说说罢了。这种事情不会有!决没有的事。我有三个孩子。 安娜拿着一只大硬纸盒从左边走进来。 安娜 我好容易把化装衣服连盒子找着了。 娜拉 谢谢你,把盒子搁在桌上吧。 安娜 (把盒子搁在桌子上)那衣服恐怕得好好整理一下子。 娜拉 我恨不得把衣服撕成碎片儿! 安娜 使不得。不太难整理。耐点性儿就行了。 娜拉 我去找林丹太太来帮忙。 安娜 您还出门吗,太太?这么冷的天!别把自己冻坏了。 娜拉 或许还有更坏的事呢!孩子们在干什么? 安娜 小宝贝都在玩圣诞节的玩意儿,可是—— 娜拉 他们想找我吗? 安娜 您想,他们一向跟惯了妈妈。 娜拉 不错,可是,安娜,以后我可不能常跟他们在一块儿了。 安娜 好在孩子们什么事都容易习惯。 娜拉 真的吗?你看,要是他们的妈妈走掉了,他们也会不想她吗? 安娜 什么话!走掉了? 娜拉 安娜,我时常奇怪你怎么舍得把自己孩子交给不相干的外头人。 安娜 因为我要给我的小娜拉姑娘当奶妈,就不能不那么办。 娜拉 你怎么能下那种决心? 安娜 我有那么个好机会为什么不下决心?一个上了男人的当的苦命女孩子什么都得将就点儿。那个没良心的坏家伙扔下我不管了。 娜拉 你女儿也许把你忘了。 安娜 喔,太太,她没忘。她在行坚信礼和结婚的时候都有信给我。 娜拉 (搂着安娜)我的亲安娜,我小时候你待我像母亲一个样儿。 安娜 可怜的小娜拉除了我就没有母亲了。 娜拉 要是我的孩子没有母亲,我知道你一定会——我在这儿胡说八道!(开盒子)快进去看孩子。现在我要——明天你瞧我打扮得多漂亮吧。 安娜 我准知道跳舞会上谁也赶不上我的娜拉姑娘那么漂亮。(走进左边屋子) 娜拉 (从盒子里拿出衣服,又随手把衣服扔下)喔,最好我有胆子出去走一趟。最好我出去的时候没有客人来。最好我出去的时候家里不出什么事。胡说!没有人会来。只要不想就行。这个皮手筒多好看!这副手套真漂亮!别想,别想!一,二,三,四,五,六——(叫起来)啊,有人来了。(想要走到门口去,可是拿不定主意)林丹太太把外套和帽子搁在门厅里,从门厅走进来。 娜拉 哦,克里斯蒂纳,原来是你。外头有没有别的人?你来得正凑巧。 林丹太太 我听说你上我那儿去了。 娜拉 不错,我路过你那儿。我有件事一定要你帮个忙。咱们在沙发上坐着谈。明天晚上楼上斯丹保领事家里要开化装舞会,托伐要我打扮个意大利南方的打渔姑娘,跳一个我在喀普里岛上学的塔兰特拉土风舞林丹太太 喔,你还想扮那个角色。 娜拉 嗯,这是托伐的意思。你瞧,这就是那一套服装,托伐在意大利给我做的,现在已经扯得不像样子了,我不知道该—— 林丹太太 喔,整理起来并不难,有些花边带子开了线,只要缝几针就行了。你有针线没有?喔,这儿有。 娜拉 费心,费心! 林丹太太 (做针线)娜拉,这么说,明天你要打扮起来了。我告诉你,我要来看你上了装怎么漂亮。我还忘了谢谢你,昨天晚上真快活。 娜拉 (站起来,在屋里走动)喔,昨天,昨天不像平常那么快活。克里斯蒂纳,你应该早几天进城。托伐真的有本事把家里安排得又精致又漂亮。 林丹太太 我觉得你也有本事,要不然你就不像你父亲了。我问你,阮克大夫是不是经常像昨天晚上那么不高兴? 娜拉 不,昨天晚上特别看得出。你要知道,他真可怜,身上害了一种病,叫作脊髓痨。人家说他父亲是个吃喝嫖赌的荒唐鬼,所以他从小就有病。 林丹太太 (把手里活计撂在膝盖上)啊,我的好娜拉,你怎么懂得这些事? 娜拉 (在屋里走动)一个女人有了三个孩子,有时候就有懂点医道的女人来找她谈谈这个谈谈那个。 林丹太太 (继续做针线,过了会儿)阮克大夫是不是天天上这儿来? 娜拉 他没有一天不来。他从小就是托伐最亲密的朋友,他也是我的好朋友。阮克大夫简直可以算是我们一家人。 林丹太太 他这人诚恳不诚恳?我意思是要问,他是不是有点喜欢奉承人? 娜拉 不,恰好相反。你为什么问这句话? 林丹太太 因为昨天你给我们介绍的时候,他说时常听人提起我,可是后来我看你丈夫一点都不认识我。阮克大夫怎么会—— 娜拉 克里斯蒂纳,他不是瞎说。你想,托伐那么痴心爱我,他常说要把我独占在手里。我们刚结婚的时候,只要我提起一个从前的好朋友,他立刻就妒忌,因此我后来自然就不再提了。可是阮克大夫倒喜欢听从前的事情,所以我就时常给他讲一点儿。 林丹太太 娜拉,听我告诉你,在许多事情上头,你还是个小孩子。我年纪比你大,阅历也比你深。我有一句话告诉你,你跟阮克大夫这一套应该赶紧结束。 娜拉 结束什么? 林丹太太 结束整个儿这一套。昨天你说有个爱你的阔人答应给你筹款子—— 娜拉 不错,我说过,可惜真的并没有那么一个人!你问这个干什么? 林丹太太 阮克大夫有钱没有? 娜拉 他有钱。 林丹太太 没人靠他过日子? 娜拉 没有。可是—— 林丹太太 他天天上这儿来? 娜拉 不错,我刚才说过了。 林丹太太 他做事怎么这么不检点? 娜拉 你的话我一点儿都不懂。 林丹太太 娜拉,别在我面前装糊涂。你以为我猜不出借给你一千二百块钱的人是谁吗? 娜拉 你疯了吧?怎么会说这种话?一个天天来的朋友!要是真像你说的,那怎么受得了! 林丹太太 这么说,借给你钱的人不是他? 娜拉 当然不是他。我从来没想到过——况且那时候他也没钱借给我,他的产业是后来到手的。 林丹太太 娜拉,我想那是你运气好。 娜拉 我从来没想跟阮克大夫——可是我拿得稳,要是我向他开口—— 林丹太太 你当然不会。 娜拉 我当然不会。并且也用不着。可是我拿得稳,要是我向他借钱—— 林丹太太 瞒着你丈夫? 娜拉 另外有件事我也得结束,那也是瞒着我丈夫的。我一定要把它结束。 林丹太太 是的,我昨天就跟你说过了,可是—— 娜拉 (走来走去)处理这种事,男人比女人有办法。 林丹太太 是,自己丈夫更有办法。 娜拉 没有的事!(自言自语,站住)款子付清了,借据就可以收回来。 林丹太太 那还用说。 娜拉 并且还可以把那害人的脏东西撕成碎片儿,扔在火里烧掉! 林丹太太 (眼睛盯着娜拉,放下针线,慢慢地站起来)娜拉,你心里一定有事瞒着我。 娜拉 你看我脸上像有事吗? 林丹太太 昨天我走后一定出了什么事。娜拉,赶紧老实告诉我。 娜拉 (向她身边走过去)克里斯蒂纳——(细听)嘘!托伐回来了。你先上孩子们屋里坐坐好不好?托伐不爱看人缝衣服。叫安娜帮着你。 林丹太太 (拿了几件东西)好吧。可是回头你得把那件事告诉我,不然我不走。 海尔茂从门厅走进来,林丹太太从左边走出去。 娜拉 (跑过去接他)托伐,我等你好半天了! 海尔茂 刚才出去的是裁缝吗? 娜拉 不是,是克里斯蒂纳。她帮我整理跳舞衣服呢。你等着瞧我明天打扮得怎么漂亮吧。 海尔茂 我给你出的主意好不好? 娜拉 好极了!可是我听你的话跳那土风舞,不也是待你好吗? 海尔茂 (托着她下巴)待我好?听丈夫的话也算待他好?算了,算了,小冒失鬼,我知道你是随便说说的。我不打搅你,也许你要试试新衣服。 娜拉 你也要工作,是不是? 海尔茂 是。(给她看一叠文件)你瞧。我刚从银行来。(转身要到书房去) 娜拉 托伐。 海尔茂 (站住)什么事? 娜拉 要是你的小松鼠儿求你点事—— 海尔茂 唔? 娜拉 你肯不肯答应她? 海尔茂 我得先知道是什么事。 娜拉 要是你肯答应她,小松鼠儿就会跳跳蹦蹦在你面前耍把戏。 海尔茂 好吧,快说是什么事。 娜拉 要是你肯答应她,小鸟儿就会唧唧喳喳一天到晚给你唱歌儿。 海尔茂 喔,那也算不了什么,反正她要唱。 娜拉 要是你肯答应我,我变个仙女在月亮底下给你跳舞。 海尔茂 娜拉,你莫非想说今天早起提过的事情? 娜拉 (走近些)是,托伐,我求你答应我! 海尔茂 你真敢再提那件事? 娜拉 是,是,为了我,你一定得把柯洛克斯泰留在银行里。 海尔茂 我的娜拉,我答应林丹太太的就是柯洛克斯泰的位置。 娜拉 不错,我得谢谢你。可是你可以留下柯洛克斯泰,另外辞掉一个人。 海尔茂 喔,没见过像你这种拗脾气!因为你随随便便答应给他说好话,我就得—— 娜拉 托伐,不是为那个,是为你自己。这个人在好几家最爱造谣言的报馆里当通讯员,这是你自己说的。他跟你捣起乱来可没个完。我实在怕他。 海尔茂 喔,我明白了,你想起从前的事情,所以心里害怕了。 娜拉 你这话怎么讲? 海尔茂 你一定想起了你父亲的事情。 娜拉 那还用说。你想想当初那些坏家伙给我爸爸造的谣言。要不是打发你去调查那件事,帮了爸爸一把忙,他一定会撤职。 海尔茂 我的娜拉,你父亲跟我完全不一样。你父亲不是个完全没有缺点的人。我可没有缺点,并且希望永远不会有。 娜拉 啊,坏人瞎捣乱,谁也防不胜防。托伐,现在咱们可以快快活活,安安静静,带着孩子在甜蜜的家庭里过日子。所以我求你—— 海尔茂 正因为你帮他说好话,我更不能留着他。银行里已经都知道我要辞掉柯洛克斯泰。要是现在消息传出去,说新经理让他老婆牵着鼻子走—— 娜拉 就算牵着鼻子走又怎么样? 海尔茂 喔,不怎么样,你这任性的女人只顾自己心里舒服!哼,难道你要银行里的人全都取笑我,说我心软意活,棉花耳朵?你瞧着吧,照这样子不久我就会受影响。再说,我不能把柯洛克斯泰留在银行里,另外还有个原因。 娜拉 什么原因? 海尔茂 如果有必要的话,他品行上的缺点我倒也许可以不计较。 娜拉 托伐,真的吗? 海尔茂 并且我听说他的业务能力很不错。问题是,他在大学跟我同过学,我们有过一段交情,当初我不小心,现在很后悔,这种事情常常有。我索性把话老实告诉你吧——他随便乱叫我的小名,不管旁边有人没有人。他最爱跟我套亲热,托伐长托伐短的叫个没有完!你说,我怎么受得了。要是他在银行待下去,我这经理实在当不了。 娜拉 托伐,你是说着玩儿吧? 海尔茂 不,我为什么要开玩笑? 娜拉 你这种看法心眼儿太小。 海尔茂 你说什么?心眼儿太小?你说我心眼儿小? 娜拉 不,不是,托伐。正因为你不是小心眼儿所以我才—— 海尔茂 没关系。你说我做事小心眼儿,那么我这人一定也是小心眼儿。小心眼儿!好!咱们索性把这件事一刀两断。(走到门厅门口喊)爱伦! 娜拉 干什么? 海尔茂 (在文件堆里搜寻)我要了结这件事。(爱伦走进来)来,把这封信交给信差,叫他马上就送去。信上有地址。钱在这儿。 爱伦 是,先生。(拿着信走出去) 海尔茂 (整理文件)好,任性的太太。 娜拉 (提心吊胆)托伐,那是什么信? 海尔茂 是辞退柯洛克斯泰的信。 娜拉 托伐,赶紧把信收回来!现在还来得及。喔,托伐,为了我,为了你自己,为了孩子们,赶紧把信收回来!听见没有,托伐?赶快!你不知道那封信会给咱们惹出什么大祸来。 海尔茂 来不及了。 娜拉 不错,来不及了。 海尔茂 娜拉,你这么着急,我倒可以原谅你,可是这是侮辱我。为什么要怕一个造谣言的坏蛋报复我?可是我还是原谅你,因为这证明你非常爱我。(搂着她)我的亲娜拉,这才对呢。什么事都不用怕,到时候我自有胆子和力量。你瞧着吧,我的两只阔肩膀足够挑起那副重担子。 娜拉 (吓愣了)你说什么? 海尔茂 我说一副重担子。 娜拉 (定下心来)不用你挑那副重担子! 海尔茂 很好,娜拉,那么咱们夫妻分着挑。这是应该的。(安慰她)现在你该满意了吧?喂,喂,喂,别像一只吓傻了的小鸽子。这都是胡思乱想,都是不会有的事。现在你该用手鼓练习跳舞了。我到里屋去,把门都关上,什么声音我都不会听见。你爱怎么热闹都可以。(在门洞里转身)阮克大夫来的时候,叫他到里屋来找我。(向娜拉点点头,带着文件走进自己的房间,随手关上门) 娜拉 (吓得糊里糊涂,站在那儿好像脚底下生了根,低声对自己说)他会干出来的。他真会做出来。他会什么都不管,他干得出来的。喔,使不得,使不得,万万使不得!什么都使得,只有那件事使不得!喔,总得想个脱身的办法!叫我怎么办?(外厅铃响)是阮克大夫!什么都使得,只有那个使不得! 娜拉两只手在脸上摸了摸,定了定神,走过去开门。阮克医生正在外头挂他的皮外套。从这时候起,天色渐渐黑下来。 娜拉 阮克大夫,你好。我听见铃声就知道是你。你先别上托伐那儿去,他手里事情忙得很。 阮克 你有工夫吗?(一边问一边走进来,关上门) 娜拉 你还不知道你来我一定有工夫。 阮克 谢谢你。你对我的好意,我能享受多么久,一定要享受多么久。 娜拉 你说什么?能享受多么久? 阮克 是的。你听了害怕吗? 娜拉 我觉得你说得很古怪。是不是要出什么事? 阮克 这事我心里早就有准备,不过没想到来得这么快。 娜拉 (一把抓住他胳臂)你又发现了什么?阮克大夫,你得告诉我。 阮克 (在火炉旁边坐下)我完了,没法子救了。 娜拉 (松了口气)是你的事? 阮克 不是我的事是谁的事?为什么要自己骗自己?海尔茂太太,在我的病人里头,我自己的病最严重。这些日子我正在给自己盘货底,算总账。算出来的结果是破产!也许不到一个月我就烂在坟墓里了。
99lib.
娜拉 喔!你说得真难听。 阮克 这件事本身就难听。最糟糕的是还得经过好些丑恶的阶段才会走到末了那一步。还有一次最后的检查。到那时候我差不多就可以知道内部总崩溃从哪一天开始。我要嘱咐你一句话:海尔茂胆子小,一切丑恶的事情他都怕,我不要他到病房来看我。 娜拉 可是,阮克大夫—— 阮克 我决不要他来看我,我会关上门不让他进来。等到我确实知道了最后的消息,我马上会给你寄一张名片,你看见上头画着黑十字,就知道我的总崩溃已经开始了。 娜拉 你今天简直是胡闹,刚才我还盼望你心情好一点。 阮克 死在临头叫我心情怎么好得了?别人造了孽,我替他活受罪!这公平不公平?你仔细去打听,家家都有这么一笔无情的冤枉账。 娜拉 (堵住耳朵)胡说,胡说!别这么伤心! 阮克 这件事实在只该招人笑。我父亲欠了一笔荒唐账,逼着我这倒霉冤枉的脊梁骨给他来还债。 娜拉 (在左边桌子前)是不是他太喜欢吃芦笋和馅饼? 阮克 是的,还有香菌。 娜拉 不错,还有香菌。还有牡蛎,是不是? 阮克 是的,还有牡蛎。 娜拉 还有葡萄酒、香槟酒!真可怜,这些好东西都会伤害脊梁骨阮克 最可怜的是,倒霉的脊梁骨并没吃着那些好东西。 娜拉 啊,不错,真倒霉。 阮克 (凝神看着她)嗯—— 娜拉 (过了会儿)刚才你为什么笑? 阮克 我没笑,是你笑。 娜拉 阮克大夫,我没笑,是你笑。 阮克 (站起来)我从前没看透你这么坏。 娜拉 我今天有点不正常。 阮克 好像是。 娜拉 (两手搭在阮克医生肩膀上)阮克大夫,要是你死了,托伐和我不会忘了你。 阮克 过不了多少日子你们就会忘了我。不在眼前的人很容易忘掉。 娜拉 (担心地瞧着他)你真这样想吗? 阮克 一般人一结交新朋友就会—— 娜拉 谁结交新朋友啦? 阮克 我死之后,你和海尔茂就会结交新朋友。我觉得你已经在抢先准备了。那位林丹太太昨天上这儿来干什么? 娜拉 嘿,嘿!你是不是妒忌可怜的克里斯蒂纳? 阮克 就算是吧。将来她会在这儿做我的替身。我一死,这个女人说不定就会—— 娜拉 嘘!声音小点儿!她在里屋呢。 阮克 她今天又来了?你瞧! 娜拉 她是来给我整理衣服的。嗳呀,你这人真不讲理!(坐在沙发上)乖点儿,阮克大夫。明天你看我跳舞的时候只当我是为了你——不用说也是为托伐。(从盒子里把各种东西拿出来)阮克大夫,坐到这儿来,我拿点东西给你瞧。 阮克 (坐下)什么东西? 娜拉 你瞧! 阮克 丝袜子。 娜拉 肉色的。漂亮不漂亮?这时候天黑了,明天——不,不,只许你看我的脚。喔,也罢,别处也让你看。 阮克 唔—— 娜拉 你在仔细瞧什么?是不是那些东西我不配穿? 阮克 这些事情我外行,不能发表意见。 娜拉 (瞧了他半晌)不害臊!(用丝袜子在他耳朵上轻轻打一下)这是教训你。(把丝袜子卷起来) 阮克 还有什么别的新鲜玩意儿给我瞧? 娜拉 不给你瞧了,因为你不老实。(一边哼着一边翻东西) 阮克 (沉默了会儿)我坐在这儿跟你聊天的时候,我想不出——我真想不出——要是我始终不到你们这儿来,我的日子不知怎么过。 娜拉 (微笑)不错,我觉得你跟我们非常合得来。 阮克 (声音更低了,眼睛直着看前面)现在我只能一切都丢下—— 娜拉 胡说。我们不许你离开。 阮克 (还是那声调)连表示感谢的一点儿纪念品都不能留下来,几乎连让人家叹口气的机会都没有——留下的只是一个空位子,谁来都可以补上这个缺。 娜拉 要是我问你要——?不。 阮克 问我要什么? 娜拉 要一个咱们的交情的纪念品。 阮克 说下去! 娜拉 我的意思是,要你给我出一大把力。 阮克 你真肯让我有个快活的机会吗? 娜拉 你不知道是怎么回事。 阮克 那么老实告诉我。 娜拉 阮克大夫,不行,我没法子出口。这件事情太大了——不但要请你出点力,还要请你帮忙出主意。 阮克 那就更好了。我猜不透你说的是什么。赶紧说下去。难道你不信任我吗? 娜拉 我最信任你。我知道你是我最靠得住、最要好的朋友,所以我要告诉你。阮克大夫,有件事你得帮我挡住。托伐怎么爱我,你是知道的。为了我,他会毫不踌躇地牺牲自己的性命。 阮克 (弯身凑近她)娜拉,你以为世界上只有他一个人肯—— 娜拉 (有点吃惊)肯什么? 阮克 肯为你牺牲自己的性命。 娜拉 (伤心)喔! 阮克 我已经发过誓,在我——在我走之前一定要把话说出来。我再也找不到一个比这更好的机会了。现在我已经说出来了,你也知道你可以放心信任我。 娜拉 (站起来,慎重安详地说道)让我过去。 阮克 (让她过去,可是坐着不动)娜拉—— 娜拉 (在门洞里)爱伦,把灯拿进来。(走到火炉边)喔,阮克大夫,刚才你太不应该了。 阮克 (站起来)我像别人一样地爱你难道不应该? 娜拉 不是说那个,我说你不应该告诉我。实在用不着—— 阮克 什么?你从前知道—— 爱伦把灯拿进来,放在桌子上,又走出去。 阮克 娜拉——海尔茂太太,我问你,你从前知道不知道? 娜拉 喔,我怎么知道我知道不知道?我实在没法儿说——阮克大夫,你怎么这么没分寸?咱们一向处得很合适! 阮克 不管怎么样,你现在已经知道我的整个生命都可以由你支配。往下说吧。 娜拉 (瞧着他)往下说?现在还能往下说? 阮克 告诉我,你想要我做什么。 娜拉 现在我不能告诉你了。 阮克 快说,快说!别这么捉弄我。只要是男人做得到的事,我都愿意给你做。 娜拉 现在我没有事情要你做了。再说,我实在也不要人帮忙。将来你会知道这都是我胡思乱想。不用说,一定是胡思乱想!(在摇椅里坐下,含笑瞧着他)阮克大夫,你是个知趣的人!现在屋子里点了灯,你自己害臊不害臊? 阮克 不,不一定。可是也许我该走了——永远不再来了。 娜拉 那可不行。以后你应该跟我们照常来往。你知道托伐没有你不行。 阮克 不错,可是你呢? 娜拉 喔,你知道我一向喜欢你上这儿来。 阮克 我上当就在这上头。你是我猜不透的一个哑谜儿。我时常觉得你喜欢我跟你做伴,几乎像喜欢海尔茂跟你做伴一样。 娜拉 是呀,你不是看出来了吗?有些人是我最爱的,也有些人我喜欢跟他们说话做伴。 阮克 不错,这话有道理。 娜拉 我小时候当然最爱我爸爸。可是我老喜欢溜到用人屋子里,因为,第一,她们从来不教训我,第二,听她们聊天怪有意思的。 阮克 喔,我明白了。现在我代替了她们的地位。 娜拉 (跳起来,赶紧向他跑过去)啊,阮克大夫,我不是这意思。你要知道,跟托伐在一块儿有点像跟爸爸在一块儿—— 爱伦从门厅走进来。 爱伦 对不起,太太——(低低说了一句话,把一张名片递给她) 娜拉 (向名片瞟了一眼)哦!(把名片揣在衣袋里) 阮克 出了什么事? 娜拉 没什么,没什么。只是为了我的新衣服。 阮克 你的新衣服!不是在那儿吗? 娜拉 喔,不是那件。是另外定做的一件。千万别告诉托伐。 阮克 哈哈!原来是桩瞒人的大事情。 娜拉 当然是。你去找他吧,他在里屋。我这儿有事,别让他出来。 阮克 别着急,反正他跑不了。(走进海尔茂的屋子) 娜拉 (向爱伦)他在厨房里等着吗? 爱伦 是,他从后楼梯进来的。 娜拉 你没跟他说我没工夫吗? 爱伦 我说了,可是不中用。 娜拉 是不是他不肯走? 爱伦 不肯走,太太,他说要见了您才肯走。 娜拉 那么就让他进来吧,可是要轻一点儿。爱伦,你别跟人家说。这事得瞒着我丈夫。 爱伦 是了,太太,我明白。(走出去) 娜拉 事情发作了!祸事到底发作了。喔,不会,不会,祸事不会落在我头上! 她走到海尔茂书房门口,从外面轻轻把门闩好。爱伦给柯洛克斯泰开门,等他进来之后又把门关上。柯洛克斯泰身上穿着出门的厚外套,脚上穿着高筒靴,头上戴着皮便帽。 娜拉 (迎上去)说话声音小一点,我丈夫在家。 柯洛克斯泰 好吧。其实跟我没关系。 娜拉 你来干什么? 柯洛克斯泰 报告一个小消息。 娜拉 那么,快说。什么消息? 柯洛克斯泰 你知道你丈夫已经把我辞掉了。 娜拉 柯洛克斯泰先生,我实在没法子阻挡他。我用尽了力量帮助你,可是不中用。 柯洛克斯泰 你丈夫把你这么不放在心上?他明知道你在我手心里,还敢—— 娜拉 我怎么能把实话告诉他? 柯洛克斯泰 老实说,我也没想你会告诉他。我的朋友托伐·海尔茂本不像那么有胆量—— 娜拉 柯洛克斯泰先生,请你对我丈夫客气点。 柯洛克斯泰 当然尽量地客气。不过我看你这么着急想把事情瞒起来,大概因为今天你对于自己做的事比昨天多明白了一点儿。 娜拉 我心里比你说的还明白。 柯洛克斯泰 是啊,像我这么个坏律师。 娜拉 你究竟来干什么? 柯洛克斯泰 没什么,海尔茂太太,只是来问候问候你。我替你想了一整天。我虽然是个放债鬼,虽然是个下流记者,总之一句话,像我这样一个人到底也还有一点儿人家常说的同情心。 娜拉 有就拿出来。替我的孩子想一想。 柯洛克斯泰 你和你丈夫替我的孩子想过吗?不过这种话不必再提了。我今天来只想告诉你,不要把这事看得太认真。我目前不会控告你。 娜拉 当然不会。我知道你不会。 柯洛克斯泰 这件事很可以和平解决。用不着告诉人。只有咱们三个人知道。 娜拉 千万别让我丈夫知道。 柯洛克斯泰 那怎么做得到?剩下的债务你能还清吗? 娜拉 一时还不清。 柯洛克斯泰 这几天里头你有法子凑出那笔钱来吗? 娜拉 法子倒有,可是那种法子我不愿意用。 柯洛克斯泰 即使你有法子,现在也不中用了。不论你给我多少钱,我也不肯把你的借据交还你。 娜拉 你留着做什么用? 柯洛克斯泰 我只想留着它,抓在我手里。不许外人知道这件事。万一你把心一横,想做点儿傻事情—— 娜拉 那又怎么样? 柯洛克斯泰 万一你想丢下丈夫和儿女—— 娜拉 那又怎么样? 柯洛克斯泰 再不然万一你想做点儿——比这更糟的事情—— 娜拉 你怎么知道我想做什么? 柯洛克斯泰 万一你有那种傻念头,赶紧把它收起来。 娜拉 你怎么知道我心里想什么? 柯洛克斯泰 咱们这种人第一步差不多都是这么想。当初我也那么想过,只是没胆量做出来。 娜拉 (声音低哑)我也没胆量。 柯洛克斯泰 (放心)我没有。你也没有吗? 娜拉 我没有,我没有。 柯洛克斯泰 再说,有也很无聊。至多家里闹一场,事情过去就完了。我身上带着一封给你丈夫的信。 娜拉 信里把这事完全告诉他了? 柯洛克斯泰 信里把情节尽量说得轻。 娜拉 (急忙)别让他看那封信。快把信撕了。我好歹给你去弄钱。 柯洛克斯泰 对不起,海尔茂太太,我记得我说过—— 娜拉 喔,我不是说我欠你的那笔债。我要你告诉我,你想问我丈夫要多少钱,我去想法子凑出来。 柯洛克斯泰 我一个钱都不想跟你丈夫要。 娜拉 那么你想要什么? 柯洛克斯泰 告诉你吧。我想恢复我的社会地位。我想往上爬,你丈夫一定得给我帮忙。在过去的一年半里我一件坏事都没干。虽然日子苦得很,可是我耐着性子咬着牙一步一步往上爬。现在我又被人一脚踢下来了,要是人家可怜我,只把原来的位置还给我,我决不甘休。我告诉你,我想往上爬。我一定要回到银行去,位置要比从前高。你丈夫必须给我特别添个新位置—— 娜拉 他决不会答应。 柯洛克斯泰 他会答应。我知道他的脾气,他不敢不答应。等我做了你丈夫的同事,你瞧着吧。用不了一年工夫,我就是经理离不开的一个好帮手。那时候合资股份银行真正的经理是尼尔·柯洛克斯泰,不是托伐·海尔茂。 娜拉 不会有这种事。 柯洛克斯泰 你是不是会——? 娜拉 现在我有胆量了。 柯洛克斯泰 喔,你别打算吓唬我!像你这么个娇生惯养的女人—— 娜拉 你瞧着吧!你瞧着吧! 柯洛克斯泰 是不是躺在冰底下?钻在冰凉漆黑的深水里?明年春天开冻的时候漂到水面上,头发也没有了,丑得叫人不认识—— 娜拉 你别打算吓唬我。 柯洛克斯泰 你也吓唬不了我。海尔茂太太,没人会干这种傻事情。再说,干了又有什么用?到那时候你丈夫还是在我手心里。 娜拉 以后还是在你手心里?将来我不在的时候——? 柯洛克斯泰 你忘了,你的名誉也在我手心里。(娜拉站着不做声,两眼瞧着他)现在我已经通知你了。别干傻事情。海尔茂一接到我的信,我想他就会答复我。你要记着,逼着我重新走上邪路的正是你丈夫。这件事我决不饶他。海尔茂太太,再见吧。 他从门厅里出去。娜拉赶紧跑到门口,把门拉开一点,仔细听。 娜拉 他走了。他没把信扔在信箱里。喔,这是不会有的事!(把门慢慢拉开)怎么啦!他站着不走,他不下楼!难道他改变了主意?难道他——(听见一封信扔到信箱里。柯洛克斯泰下楼脚步声渐渐地远了。娜拉低低叫了一声苦,跑到小桌子旁边,半晌不做声)信扔在信箱里了!(蹑手蹑脚地走到门厅门口)信在里头了!托伐,托伐,现在咱们完了! 林丹太太拿着衣服从左边进来。 林丹太太 衣服都弄好了。咱们试一试,好不好? 娜拉 (声音低哑)你过来,克里斯蒂纳。 林丹太太 (把衣服扔在沙发上)什么事?我看你好像心里很乱。 娜拉 你过来。你看见那封信没有?瞧,从信箱玻璃往里看。 林丹太太 不错,我看见了。 娜拉 那封信是柯洛克斯泰的。 林丹太太 借钱给你的就是柯洛克斯泰吗? 娜拉 是,现在托伐都要知道了。 林丹太太 娜拉,我告诉你,他知道了对于你们俩都有好处。 娜拉 你还不知道事情的全部底细呢。我冒名签过字—— 林丹太太 什么! 娜拉 克里斯蒂纳,听我说下去。将来你要给我作证人—— 林丹太太 怎么作证人?要我证明什么事? 娜拉 要是我精神错乱了——这种事很容易发生—— 林丹太太 娜拉! 娜拉 或是我出了什么别的事,到时候我不能在这儿—— 林丹太太 娜拉,娜拉,你真是精神错乱了! 娜拉 将来要是有人要把全部责任、全部罪名拉到他自己身上去—— 林丹太太 是,是,可是你怎么想到——? 娜拉 那时候你要给我作证人,证明不是那么一回事,克里斯蒂纳。我的精神一点儿都没错乱,我自己说的话自己都明白。那件事是我一个人做的,别人完全不知道。你记着。 林丹太太 我一定记着。可是我不明白你说的什么话。 娜拉 喔,你怎么会明白?那是一桩还没发生的奇迹。 林丹太太 奇迹? 娜拉 不错,是个奇迹,克里斯蒂纳,可是非常可怕,千万别让它发生。 林丹太太 我马上去找柯洛克斯泰谈谈这件事。 娜拉 你别去,你去会吃亏。 林丹太太 从前有一个时期我要他做什么他都肯答应。 娜拉 是吗? 林丹太太 他住在什么地方? 娜拉 我怎么知道?喔,有啦——(在自己衣袋里摸索)这是他的名片。可是那封信,那封信—— 海尔茂 (在书房里敲门)娜拉! 娜拉 (吓得叫起来)喔,什么事?你叫我干什么? 海尔茂 别害怕。我们不是要进来,门让你闩上了。你是不是正在试衣服? 娜拉 是,是,我正在这儿试衣服。衣服很合适,托伐。 林丹太太 (看过名片)喔,他住得离这儿不远。 娜拉 不错,可是现在你去也不中用。我们完了。他那封信已经扔在信箱里了。 林丹太太 信箱钥匙在你丈夫手里吗? 娜拉 老是在他手里。 林丹太太 咱们一定得想法子叫柯洛克斯泰把信原封不动要回去,叫他想个推托的主意。 娜拉 可是现在正是托伐每天—— 林丹太太 你想法子拦着他,找点事,叫他没工夫开信箱。我一定尽快赶回来。(急急忙忙从门厅走出去) 娜拉 (开了海尔茂的屋门朝里望)托伐! 海尔茂 (在里屋)现在我可以走进自己的屋子了吧?来吧,阮克大夫,咱们去瞧瞧——(在门洞里)这是怎么回事? 娜拉 什么事,托伐? 海尔茂 阮克大夫叫我准备看一套大戏法。 阮克 (在门洞里)刚才我是那么想。恐怕是我弄错了。 娜拉 明天晚上才许你们看我的打扮,现在不许看。 海尔茂 娜拉,我看你很疲乏,是不是练习得太辛苦了? 娜拉 不是,我还没开始呢。 海尔茂 可是你一定得—— 娜拉 喔,是,是,我一定得练习。可是,托伐,我没有你帮忙不行。我全都忘了。 海尔茂 咱们温习温习就熟了。 娜拉 很好,托伐,你帮我温习。你一定得答应我。喔,我心里真着急,明天晚上当着那么许多人。今天晚上你得把工夫都给我,别的事一件都不许做,连笔都不许动一动。好托伐,你肯不肯答应我? 海尔茂 好吧,我答应你就是了。今天晚上你叫我干什么我就干什么,可怜的小东西!哦,我想起来了,我要去——(向通门厅的门走过去) 娜拉 你去干什么? 海尔茂 我去看看有信没有。 娜拉 你别去,托伐。 海尔茂 为什么? 娜拉 你别去,那儿没有信。 海尔茂 喔,我去看一看。 他正走过去的时候,娜拉在钢琴上弹起塔兰特拉舞曲的开头几节。 海尔茂 (在门口站住)哈哈! 娜拉 今天我要是不跟你先练习一遍,明天我准跳不成。 海尔茂 (走近她)娜拉,你真这么紧张吗? 娜拉 真的,我紧张得要命!让我马上就练习。晚饭前还来得及练一遍。喔,好托伐,坐下给我弹钢琴,像从前似的,指点我,别让我出错儿。 海尔茂 好吧,我都依着你。 他在钢琴前坐下。娜拉从盒子里抓出一面手鼓来,慌忙裹上一块杂色的长披肩,一步跳到屋子当中。 娜拉 快给我弹琴!我要跳舞了! 海尔茂弹琴,娜拉跳舞。阮克站在海尔茂后头看跳舞。 海尔茂 (一边弹琴)慢一点!慢一点! 娜拉 我慢不了! 海尔茂 别这么使劲儿,娜拉。 娜拉 一定得使劲儿! 海尔茂 (停止弹琴)不行,不行,娜拉,你这步法完全不对头。 娜拉 (一边摇手鼓一边大笑)刚才我不是跟你说过吗! 阮克 让我给她弹钢琴。 海尔茂 (站起来)好吧,你来。这么着我可以腾出手来指点她。 阮克坐下弹琴。娜拉跳得越来越疯狂。海尔茂站在火炉旁边随时指点她,她好像没听见。她的头发松开了,披散在肩膀上,她自己不觉得,还接着跳下去。林丹太太走进屋子来,在门洞里呆住了。 林丹太太 啊! 娜拉 (不停地跳)克里斯蒂纳,真好玩儿! 海尔茂 娜拉,你这种跳法好像是到了生死关头似的。 娜拉 本来是嘛。 海尔茂 阮克,算了吧。这简直是胡闹!别弹琴了! 阮克停止弹奏,娜拉突然站住。 海尔茂 (向她走过来)我真不信,你把我教给你的东西全都忘了。 娜拉 (扔下手鼓)你看,我没说错吧? 海尔茂 你真得从头学。 娜拉 是啊,我真得从头学。你得陪我练到底。托伐,你答应不答应? 海尔茂 答应,答应。 娜拉 今天和明天,只许你想我的事,不许想别的。不许你看信,也不许你开信箱。 海尔茂 啊,你还在怕那个人—— 娜拉 不错,我心里还是怕。 海尔茂 娜拉,从你脸上我可以看出来,信箱里有他寄来的一封信。 娜拉 我不知道,也许有。可是现在你什么都不许看。现在别让丑事来打搅咱们,等到这件事情完了再说。 阮克 (低声嘱咐海尔茂)你要顺着她。 海尔茂 (伸出一只胳臂搂着她)我就顺着这孩子。可是明天晚上开完跳舞会—— 娜拉 那时候你爱干什么就干什么。 爱伦在右边门洞里出现。 爱伦 太太,饭开好了。 娜拉 我们要喝点儿香槟酒。 爱伦 是,太太。(出去) 海尔茂 嗳呀!好讲究的酒席! 娜拉 可不是吗,咱们要吃到大天亮。(叫喊)爱伦,多拿点杏仁甜饼干——就这一回。 海尔茂 (抓住她的手)别这么瞎胡闹!还是乖乖地做我的小鸟儿吧。 娜拉 好。上饭厅去吧。你也去,阮克大夫。克里斯蒂纳,你帮我把头发拢上去。 阮克 (一边走出去一边低声问海尔茂)会不会发生什么事?她是不是—— 海尔茂 喔,没什么。就是刚才我跟你说的那种小孩子爱发愁的脾气。 两人一同从右边走出去。 娜拉 怎么样? 林丹太太 他出城去了。 娜拉 刚才我看你脸上的神气就知道。 林丹太太 他明天晚上就回来。我给他留了个字条。 娜拉 其实你不该管这件事。应该让它自然发展。再说,等着奇迹发生也很有意思。 林丹太太 你等什么? 娜拉 喔,你不懂。快上饭厅去,一会儿我就来。 林丹太太走进饭厅。娜拉独自站了会儿,好像要定定神,接着看了看表。 娜拉 现在是五点。到半夜里还有七个钟头。到明天半夜里再加上二十四个钟头。那时候跳舞会已经开完了。二十四加七?还可以活三十一个钟头。 海尔茂在右边门口出现。 海尔茂 我的小鸟儿在哪儿? 娜拉 (伸开双手跑过去)在这儿! 第三幕 还是那间屋子。桌子摆在当中,四面围着椅子。桌上点着灯。通门厅的门敞着。楼上有跳舞音乐的声音。 林丹太太坐在桌子旁边,用手翻弄一本书。她想看书,可是没心绪。她时时朝着通门厅的门望一眼,仔细听听有没有动静。 林丹太太 (看表)还没来,时候快过去了。只怕是他没有——(再听)喔,他来了。(走进门厅,轻轻开大门。门外楼梯上有轻微的脚步声。低声地)进来,这儿没别人。 柯洛克斯泰 (在门洞里)我回家时候看见你留下的字条。这是怎么回事? 林丹太太 我一定得跟你谈一谈。 柯洛克斯泰 当真?一定得在这儿谈? 林丹太太 我不能让你到我公寓去。公寓只有一个门,出入不方便。你进来,这儿只有咱们两个人。女用人已经睡觉了,海尔茂夫妻在楼上开跳舞会。 柯洛克斯泰 (走进屋子来)啊!海尔茂夫妻今天晚上还跳舞? 林丹太太 为什么不可以? 柯洛克斯泰 问得对。为什么不可以? 林丹太太 尼尔,现在咱们谈一谈。 柯洛克斯泰 咱们还有什么可谈的? 林丹太太 要谈的话多得很。 柯洛克斯泰 我可没想到。 林丹太太 那是因为你从来没有真正了解我。 柯洛克斯泰 有什么可以了解的?这是世界上最平常的事——一个没良心的女人有了更好的机会,就把原来的情人扔掉了。 林丹太太 你真把我当作那么没良心的人?你以为那时我丢下你心里好受吗? 柯洛克斯泰 有什么不好受? 林丹太太 尼尔,你当真这么想? 柯洛克斯泰 要是你心里不好受,你为什么写给我那么一封信? 林丹太太 那是没办法。既然那时我不能不跟你分手,我觉得应该写信让你死了心。 柯洛克斯泰 (捏紧双手)原来是这么回事。总之一句话——一切都是为了钱! 林丹太太 你别忘了那时我有个无依无靠的母亲,还有两个小弟弟。尼尔,看你当时的光景,我们一家子实在没法子等下去。 柯洛克斯泰 也许是吧,可是你也不应该为了别人就把我扔下,不管那人是谁。 林丹太太 我自己也不明白。我时常问自己当初到底该不该把你扔下。 柯洛克斯泰 (和缓了一点)自从你把我扔下之后,我好像脚底下落了空。你看我现在的光景,好像是个翻了船、死抓住一块破船板的人。 林丹太太 救星也许快来了。 柯洛克斯泰 前两天救星已经到了我跟前,可是偏偏你又出来妨碍我。 林丹太太 我完全不知道,尼尔。今天我才知道我到银行里就是顶你的缺。 柯洛克斯泰 你既然这么说,我就信你的话吧。可是现在你已经知道了,你是不是打算把位置让给我? 林丹太太 不,我把位置让给你对于你一点儿益处都没有。 柯洛克斯泰 喔,益处,益处!不论有益处没益处,我要是你,我一定会把位置让出来。 林丹太太 我学会了做事要谨慎。这是阅历和艰苦给我的教训。 柯洛克斯泰 阅历教训我不要相信人家的甜言蜜语。 林丹太太 那么,阅历倒是给了你一个好教训。可是你应该相信事实吧? 柯洛克斯泰 这话怎么讲? 林丹太太 你说你像翻了船、死抓住一块破船板的人。 柯洛克斯泰 我这话没说错。 林丹太太 我也是翻了船、死抓住一块破船板的人。没有人需要我纪念,没有人需要我照应。 柯洛克斯泰 那是你自愿。 林丹太太 那时候我只有一条路。 柯洛克斯泰 现在呢? 林丹太太 尼尔,现在咱们两个翻了船的人凑在一块儿,你看怎么样? 柯洛克斯泰 你说什么? 林丹太太 两个人坐在筏子上总比各自抱着一块破板子希望大一点。.99lib. 柯洛克斯泰 克里斯蒂纳! 林丹太太 你知道我进城干什么? 柯洛克斯泰 难道你还想着我? 林丹太太 我一定得工作,不然活着没意思。现在我回想我一生从来没闲过。工作是我一生唯一最大的快乐。现在我一个人过日子,空空洞洞,孤孤单单,一点儿乐趣都没有。一个人为自己工作没有乐趣。尼尔,给我一个人,给我一件事,让我的工作有个目的。 柯洛克斯泰 我不信你这一套话。这不过是女人一股自我牺牲的浪漫热情。 林丹太太 你什么时候看见过我有那种浪漫思想? 柯洛克斯泰 难道你真愿意——?你知道不知道我的全部历史? 林丹太太 我知道。 柯洛克斯泰 你知道不知道人家对我的看法? 林丹太太 你刚才不是说,当初要是有了我,你不会弄到这步田地吗? 柯洛克斯泰 那是一定的。 林丹太太 现在是不是太晚了? 柯洛克斯泰 克里斯蒂纳,你明白自己说的什么话吗?我想你明白,从你脸上我可以看得出。这么说,难道你真有胆量—— 林丹太太 我想弄个孩子来照顾,恰好你的孩子需要人照顾。你缺少一个我,我也缺少一个你。尼尔,我相信你的良心。有了你,我什么都不怕。 柯洛克斯泰 (抓紧她两只手)谢谢你,谢谢你,克里斯蒂纳!现在我要努力做好人,让人家看我也像你看我一样。哦,我忘了—— 林丹太太 (细听楼上的音乐)嘘!这是塔兰特拉土风舞!快走,快走! 柯洛克斯泰 为什么?这是怎么回事? 林丹太太 你没听见楼上的音乐吗?这是末一个节目,这个一完事他们就要下来了。 柯洛克斯泰 是,是,我就走。可是走也没有用。你当然不知道我对付海尔茂夫妻的手段。 林丹太太 我都知道,尼尔。 柯洛克斯泰 知道了你还有胆量—— 林丹太太 我知道一个人在走投无路的时候,什么手段都会使出来。 柯洛克斯泰 喔,我恨不能取消这件事。 林丹太太 现在还来得及。你的信还在信箱里。 柯洛克斯泰 真的吗? 林丹太太 真的。可是—— 柯洛克斯泰 (仔细瞧她)难道你的目的就在这上头?你一心想救你的朋友。老实告诉我,是不是这么回事? 林丹太太 尼尔,一个女人为了别人把自己出卖过一次,不会出卖第二次。 柯洛克斯泰 我要把那封信要回来。 林丹太太 不行,不行。 柯洛克斯泰 我一定得把信要回来。我要在这儿等海尔茂回家,叫他把信还给我,我只说信里说的是辞退我的事,现在我不要他看那封信。 林丹太太 尼尔,你千万别把信要回来。 柯洛克斯泰 老实告诉我,你把我弄到这儿来是不是就为这件事? 林丹太太 一起头我很慌张,心里确实有这个打算。可是现在一天已经过去了,在这一天里头,我在这儿看见了许多想不到的事。海尔茂应该知道这件事。这件害人的秘密事应该全部揭出来。他们夫妻应该彻底了解,不许再那么闪闪躲躲,鬼鬼祟祟。 柯洛克斯泰 好吧,要是你愿意冒险,你就这么办吧。可是有件事我可以帮忙,我马上就去办。 林丹太太 (细听)快走!快走!舞会散了,咱们再待下去就不行了。 柯洛克斯泰 我在街上等你。 林丹太太 好,你一定得送我回家。 柯洛克斯泰 我从来没像今天这么快活! 柯洛克斯泰走大门出去。屋子与门厅之间的门还是开着。 林丹太太 (整理屋子,把自己的衣帽归置在一块儿)多大的变化!多大的变化!现在我的工作有了目标,我的生活有了意义!我要为一个家庭谋幸福!万一做不成,决不是我的错。我盼望他们快回来。(细听)喔,他们回来了!让我先穿上衣服。 她拿起帽子和大衣。外面传来海尔茂和娜拉的说话声音。门上锁一转,娜拉几乎硬被海尔茂拉进来。娜拉穿着意大利服装,外面裹着一块黑的大披肩。海尔茂穿着大礼服,外面罩着一件附带假面具的黑舞衣,敞着没扣好。 娜拉 (在门洞里跟海尔茂挣扎)不,不,不,我不进去!我还要上.99lib.楼去跳舞。我不愿意这么早回家。 海尔茂 亲爱的娜拉,可是—— 娜拉 亲爱的托伐,我求你,咱们再跳一个钟头。 海尔茂 一分钟都不行。好娜拉,你知道这是咱们事先说好的。快进来,在这儿你要着凉了。(娜拉尽管挣扎,还是被他轻轻一把拉进来) 林丹太太 你们好! 娜拉 克里斯蒂纳! 海尔茂 什么!林丹太太!这么晚你还上这儿来? 林丹太太 是,请你别见怪。我一心想看看娜拉怎么打扮。 娜拉 你一直在这儿等我们? 林丹太太 是,我来迟了一步,你们已经上楼了,我不看见你,舍不得回去。 海尔茂 (把娜拉的披肩揭下来)你仔细鉴赏吧!她实在值得看。林丹太太,你说她漂亮不漂亮? 林丹太太 真漂亮。 海尔茂 她真美极了。谁都这么说。可是这小宝贝脾气真倔强。我不知该把她怎么办。你想,我差不多是硬把她拉回来的。 娜拉 喔,托伐,今天你不让我在楼上多待一会儿——哪怕是多待半点钟——将来你一定会后悔。 海尔茂 你听她说什么,林丹太太!她跳完了塔兰特拉土风舞,大家热烈鼓掌。难怪大家都鼓掌,她实在跳得好,不过就是表情有点儿过火,严格说起来,超过了艺术标准。不过那是小事情,主要的是,她跳得很成功,大家全都称赞她。难道说,大家鼓完掌我还能让她待下去,减少艺术的效果?那可使不得。所以我就一把挽着我的意大利姑娘——我的任性的意大利姑娘——一阵风似的转了个圈儿,四面道过谢,像小说里描写的,一转眼漂亮的妖精就不见了!林丹太太,下场时候应该讲效果,可惜娜拉不懂这道理。嘿,这屋子真热!(把舞衣脱下来扔在椅子上,打开自己书房的门)什么!里头这么黑?哦,是了。林丹太太,失陪了。(进去点蜡烛) 娜拉 (提心吊胆地急忙低声问)事情怎么样? 林丹太太 (低声回答)我跟他谈过了。 娜拉 他—— 林丹太太 娜拉,你应该把这件事全部告诉你丈夫。 娜拉 (平板的声调)我早就知道。 林丹太太 你不用怕柯洛克斯泰。可是你一定得对你丈夫说实话。 娜拉 我不说实话怎么样? 林丹太太 那么,那封信会说实话。 娜拉 谢谢你,克里斯蒂纳。现在我知道怎么办了。嘘! 海尔茂 (从书房出来)怎么样,林丹太太,你把她仔细鉴赏过没有? 林丹太太 鉴赏过了。现在我要走了。明天见。 海尔茂 什么!就要走?这块编织的活计是你的吗? 林丹太太 (把编织活计接过来)是,谢谢,我差点儿忘了。 海尔茂 你也编织东西? 林丹太太 是。 海尔茂 你不该编织东西,你应该刺绣。 林丹太太 是吗!为什么? 海尔茂 因为刺绣的时候姿态好看得多。我做个样儿给你瞧瞧!左手拿着活计,右手拿着针,胳臂轻轻地伸出去,弯弯地拐回来,姿态多美。你看对不对? 林丹太太 大概是吧。 海尔茂 可是编织东西的姿势没那么好看。你瞧,胳臂贴紧了,针儿一上一下的——有点中国味儿。刚才他们的香槟酒真好喝!林丹太太 明天见,娜拉,别再固执了。 海尔茂 说得好,林丹太太! 林丹太太 海尔茂先生,明天见。 海尔茂 (送她到门口)明天见,明天见,一路平安。我本来该送你回去,可是好在路很近。再见,再见。(林丹太太走出去,海尔茂关上大门回到屋子里)好了,好容易才把她打发走。这个女人真啰嗦! 娜拉 你累了吧,托伐? 海尔茂 一点儿都不累。 娜拉 也不想睡觉? 海尔茂 一点儿都不想。精神觉得特别好。你呢?你好像又累又想睡。 娜拉 是,我很累。我就要去睡觉。 海尔茂 你看!我不让你再跳舞不算错吧? 娜拉 喔,你做的事都不错。 海尔茂 (亲她的前额)我的小鸟儿这回说话懂道理。你看见没有,今儿晚上阮克真高兴! 娜拉 是吗?他居然很高兴?我没跟他说过话。 海尔茂 我也只跟他说了一两句。可是我好久没看见他兴致这么好了。(对她看了会儿,把身子凑过去)回到自己家里,静悄悄的只有咱们两个人,滋味多么好!喔,迷人的小东西! 娜拉 别那么瞧我。 海尔茂 难道我不该瞧我的好宝贝——我一个人的亲宝贝? 娜拉 (走到桌子那边)今天晚上你别跟我说这些话。 海尔茂 (跟过来)你血管里还在跳塔兰特拉——所以你今天晚上格外惹人爱。你听,楼上的客要走了。(声音放低些)娜拉,再过一会儿整个这所房子里就静悄悄地没有声音了。 娜拉 我想是吧。 海尔茂 是啊,我的娜拉。咱们出去做客的时候我不大跟你说话,我故意避开你,偶然偷看你一眼,你知道为什么?因为我心里好像觉得咱们偷偷地在恋爱,偷偷地订了婚,谁也不知道咱们的关系。 娜拉 是,是,是,我知道你的心都在我身上。 海尔茂 到了要回家的时候,我把披肩搭上你的滑溜的肩膀,围着你的娇嫩的脖子,我心里好像觉得你是我的新娘子,咱们刚结婚,我头一次把你带回家——头一次跟你待在一块儿,头一次陪着你这娇滴滴的小宝贝!今天晚上我什么都没想,只是想你一个人。刚才跳舞的时候,我看见你那些轻巧活泼的身段,我的心也跳得按捺不住了,所以那么早我就把你拉下楼。 娜拉 走开,托伐!撒手,我不爱听这些话。 海尔茂 什么?你成心逗我吗,娜拉?你不爱听!难道我不是你丈夫?(有人敲大门) 娜拉 (吃惊)你听见没有? 海尔茂 (走到门厅里)谁? 阮克 (在外面)是我。我能不能进来坐会儿? 海尔茂 (低声叽咕)讨厌!这时候他还来干什么?(高声)等一等!(开门)请进,谢谢你从来不肯过门不入。 阮克 我走过这儿好像听见你说话的声音,因此就忍不住想进来坐一坐。(四面望望)啊,这个亲热的老地方!你们俩在这儿真快活,真舒服! 海尔茂 刚才你在楼上好像也觉得很受用。 阮克 很受用。为什么不受用?一个人活在世界上能享受为什么不享受?能享受多少就算多少,能享受多久就算多久。今晚的酒可真好。 海尔茂 香槟酒特别好。 阮克 你也觉得好?我喝了那么多,说起来别人也不信。 娜拉 托伐喝的香槟酒也不少。 阮克 是吗? 娜拉 真的,他喝了酒兴致总是这么好。 阮克 辛苦了一天,晚上喝点儿酒没什么不应该。 海尔茂 辛苦了一天!这句话我可不配说。 阮克 (在海尔茂肩膀上拍一下)我倒可以说这句话。 娜拉 阮克大夫,你是不是刚做完科学研究? 阮克 一点儿都不错。 海尔茂 你听!小娜拉也谈起科学研究来了! 娜拉 结果怎么样,是不是可以给你道喜? 阮克 可以。 娜拉 这么说,结果很好? 阮克 好极了,对大夫也好,对病人也好,结果是确实无疑的。 娜拉 (追问)确实无疑? 阮克 绝对地确实无疑。知道了这样的结果,你说难道我还不应该痛快一晚上? 娜拉 不错,很应该,阮克大夫。 海尔茂 我也这么说,只要你明天不还账。 阮克 在这世界上没有白拿的东西,什么全都得还账。 娜拉 阮克大夫,我知道你很喜欢化装跳舞会。 阮克 是,只要有新奇打扮,我就喜欢。 娜拉 我问你,下次化装跳舞会咱们俩应该打扮什么?海尔茂 不懂事的孩子!已经想到下次跳舞会了! 阮克 你问咱们俩打扮什么?我告诉你,你打扮个仙女。 海尔茂 好,可是仙女该怎么打扮? 阮克 仙女不用打扮,只穿家常衣服就行。海尔茂 你真会说!你自己打扮什么角色呢? 阮克 喔,我的好朋友,我早打定主意了。 海尔茂 什么主意? 阮克 下次开化装跳舞会的时候,我要扮隐身人。 海尔茂 这话真逗人。 阮克 我要戴一顶大黑帽子——你们没听说过眼睛瞧不见的帽子吗?帽子一套在头上,人家就看不见你了。 海尔茂 (忍住笑)是,是。 阮克 哦,我忘了进来干什么了。海尔茂,给我一支雪茄烟——要那种黑的哈瓦那。 海尔茂 请。(把雪茄烟盒递过去) 阮克 (拿了一支烟,把烟头切掉)谢谢。 娜拉 (给他划火柴)我给你点烟。 阮克 谢谢,谢谢!(娜拉拿着火柴,阮克就着火点烟)现在我要跟你们告别了! 海尔茂 再见,再见!老朋友! 娜拉 阮克大夫,祝你安眠。 阮克 谢谢你。 娜拉 你也应该照样祝我。 阮克 祝你?好吧,既然你要我说,我就说。祝你安眠。谢谢你给我点烟。 阮克向他们点点头,走出去。 海尔茂 (低声)他喝得太多了。 娜拉 (心不在焉)大概是吧。(海尔茂从衣袋里掏出一串钥匙来,走进门厅)托伐,你出去干什么? 海尔茂 我把信箱倒一倒,里头东西都满了,明天早上报纸装不下了。 娜拉 今晚你工作不工作? 海尔茂 你不是知道我今晚不工作吗?唔,这是怎么回事?有人弄过锁。 娜拉 弄过锁? 海尔茂 一定是。这是怎么回事?我想用人不会——?这儿有只撅折的头发夹子。娜拉,这是你常用的。 娜拉 (急忙接嘴)一定是孩子们—— 海尔茂 你得管教他们别这么胡闹。好!好容易开开了。(把信箱里的信件拿出来,朝着厨房喊道)爱伦,爱伦,把门厅的灯吹灭了。(拿着信件回到屋里,关上门)你瞧,攒了这么一大堆。(把整叠信件翻过来)哦,这是什么? 娜拉 (在窗口)那封信!喔,托伐,别看! 海尔茂 有两张名片,是阮克大夫的。 娜拉 阮克大夫的? 海尔茂 (瞧名片)阮克大夫。这两张名片在上头,一定是他刚扔进去的。 娜拉 名片上写着什么没有? 海尔茂 他的名字上头有个黑十字。你瞧,多么不吉利!好像他给自己报死信。 娜拉 他是这意思。 海尔茂 什么!你知道这件事?他跟你说过什么没有? 娜拉 他说了。他说给咱们这两张名片的意思就是跟咱们告别。他以后就在家里关着门等死。 海尔茂 真可怜!我早知道他活不长,可是没想到这么快!像一只受伤的野兽爬到窝里藏起来! 娜拉 一个人到了非死不可的时候最好还是静悄悄地死。托伐,你说对不对? 海尔茂 (走来走去)这些年他跟咱们的生活已经结合成一片,我不能想象他会离开咱们。他的痛苦和寂寞比起咱们的幸福好像乌云衬托着太阳,苦乐格外分明。这样也许倒好——至少对他很好。(站住)娜拉,对于咱们也未必不好。现在只剩下咱们俩,靠得更紧了。(搂着她)亲爱的宝贝!我总是觉得把你搂得不够紧。娜拉,你知道不知道,我常常盼望有桩危险事情威胁你,好让我拼着命,牺牲一切去救你。 娜拉 (从他怀里挣出来,斩钉截铁的口气)托伐,现在你可以看信了。 海尔茂 不,不,今晚我不看信。今晚我要陪着你,我的好宝贝。 娜拉 想着快死的朋友,你还有心肠陪我? 海尔茂 你说的不错。想起这件事咱们心里都很难受。丑恶的事情把咱们分开了,想起死人真扫兴。咱们得想法子撇开这些念头。咱们暂且各自回到屋里去吧。 娜拉 (搂着他脖子)托伐!明天见!明天见! 海尔茂 (亲她的前额)明天见,我的小鸟儿。好好儿睡觉,娜拉!我去看信了。 他拿了那些信走进自己的书房,随手关上门。 娜拉 (瞪着眼瞎摸,抓起海尔茂的舞衣披在自己身上,急急忙忙,断断续续,哑着嗓子,低声自言自语)从今以后再也见不着他了!永远见不着了,永远见不着了。(把披肩蒙在头上)也见不着孩子们了!永远见不着了!喔,漆黑冰凉的水!没底的海!快点完事多好啊!现在他已经拿着信了,正在看!喔,还没看。再见,托伐!再见,孩子们! 她正朝着门厅跑出去,海尔茂猛然推开门,手里拿着一封拆开的信,站在门口。 海尔茂 娜拉! 娜拉 (叫起来)啊! 海尔茂 这是谁的信?你知道信里说的什么事? 娜拉 我知道。快让我走!让我出去!海尔茂 (拉住她)你上哪儿去? 娜拉 (竭力想脱身)别拉着我,托伐。 海尔茂 (惊慌倒退)真有这件事?他信里的话难道是真的?不会,不会,不会是真的。 娜拉 全是真的。我只知道爱你,别的什么都不管。 海尔茂 哼,别这么花言巧语的! 娜拉 (走近他一步)托伐! 海尔茂 你这坏东西——干得好事情! 娜拉 让我走——你别拦着我!我做的坏事不用你担当! 海尔茂 不用装腔作势给我看。(把出去的门锁上)我要你老老实实把事情招出来,不许走。你知道不知道自己干的什么事?快说!你知道吗? 娜拉 (眼睛盯着他,态度越来越冷静)嗯,现在我才完全明白了。 海尔茂 (走来走去)嘿!好像做了一场噩梦醒过来!这八年工夫——我最得意、最喜欢的女人——没想到是个伪君子,是个撒谎的人——比这还坏——是个犯罪的人。真是可恶极了!哼!哼!(娜拉不做声,只用眼睛盯着他)其实我早就该知道。我早该料到这一步。你父亲的坏德行——(娜拉正要说话)少说话!你父亲的坏德行,你全都沾上了——不信宗教,不讲道德,没有责任心。当初我给他遮盖,如今遭了这么个报应!我帮你父亲都是为了你,没想到现在你这么报答我! 娜拉 不错,这么报答你。 海尔茂 你把我一生幸福全都葬送了。我的前途也让你断送了。喔,想起来真可怕!现在我让一个坏蛋抓在手心里。他要我怎么样我就得怎么样,他要我干什么我就得干什么。他可以随便摆布我,我不能不依他。我这场大祸都是一个下贱女人惹出来的! 娜拉 我死了你就没事了。 海尔茂 哼,少说骗人的话。你父亲从前也老有那么一大套。照你说,就是你死了,我有什么好处?一点儿好处都没有。他还是可以把事情宣布出去,人家甚至还会疑惑我是跟你串通一气的,疑惑是我出主意撺掇你干的。这些事情我都得谢谢你——结婚以来我疼了你这些年,想不到你这么报答我。现在你明白你给我惹的是什么祸吗? 娜拉 (冷静安详)我明白。 海尔茂 这件事真是想不到,我简直摸不着头脑。可是咱们好歹得商量个办法。把披肩摘下来。摘下来,听见没有!我先得想个办法稳住他,这件事无论如何不能让人家知道。咱们俩,表面上照样过日子——不要改变样子,你明白不明白我的话?当然你还得在这儿住下去。可是孩子不能再交在你手里。我不敢再把他们交给你——唉,我对你说这么一句话心里真难受,因为你一向是我最心爱并且现在还——!可是现在情形已经改变了。从今以后再说不上什么幸福不幸福,只有想法子怎么挽救、怎么遮盖、怎么维持这个残破的局面——(门铃响起来,海尔茂吓了一跳)什么事?三更半夜的!难道事情发作了?难道他——娜拉,你快藏起来,只推托有病。(娜拉站着不动。海尔茂走过去开门) 爱伦 (披着衣服在门厅里)太太,您有封信。 海尔茂 给我。(把信抢过来,关上门)果然是他的。你别看。我念给你听。 娜拉 快念! 海尔茂 (凑着灯光)我几乎不敢看这封信。说不定咱们俩都会完蛋。也罢,反正总得看。(慌忙拆信,看了几行之后发现信里夹着一张纸,马上快活得叫起来)娜拉!(娜拉莫名其妙地瞧着他) 海尔茂 娜拉!喔,别忙!让我再看一遍!不错,不错!我没事了!娜拉,我没事了! 娜拉 我呢? 海尔茂 当然你也没事了,咱们俩都没事了。你看,他把借据还你了。他在信里说,这件事非常抱歉,要请你原谅,他又说他现在交了运——喔,管他还写些什么。娜拉,咱们没事了!现在没人能害你了。喔,娜拉,娜拉——咱们先把这害人的东西消灭了再说。让我再看看——(朝着借据瞟了一眼)喔,我不想再看它,只当是做了一场梦。(把借据和柯洛克斯泰的两封信一齐都撕掉,扔在火炉里,看它们烧)好!烧掉了!他说自从二十四号起——喔,娜拉,这三天你一定很难过。 娜拉 这三天我真不好过。 海尔茂 你心里难过,想不出好办法,只能——喔,现在别再想那可怕的事情了。我们只应该高高兴兴地多说几遍“现在没事了,现在没事了!”听见没有,娜拉!你好像不明白。我告诉你,现在没事了。你为什么绷着脸不说话?喔,我的可怜的娜拉,我明白了,你以为我还没饶恕你。娜拉,我赌咒,我已经饶恕你了。我知道你干那件事都是因为爱我。 娜拉 这倒是实话。 海尔茂 你正像做老婆的应该爱丈夫那样地爱我。只是你没有经验,用错了方法。可是难道因为你自己没主意,我就不爱你吗?我决不会。你只要一心一意依赖我,我会指点你,教导你。正因为你自己没办法,所以我格外爱你,要不然我还算什么男子汉大丈夫?刚才我觉得好像天要塌下来,心里一害怕,就说了几句不好听的话,你千万别放在心上。娜拉,我已经饶恕你了。我赌咒不再埋怨你。 娜拉 谢谢你饶恕我。(从右边走出去) 海尔茂 别走!(向门洞里张望)你要干什么? 娜拉 (在里屋)我去脱掉跳舞的服装。 海尔茂 (在门洞里)好,去吧。受惊的小鸟儿,别害怕,定定神,把心静下来。你放心,一切事情都有我。我的翅膀宽,可以保护你。(在门口走来走去)喔,娜拉,咱们的家多可爱,多舒服!你在这儿很安全,我可以保护你,像保护一只从鹰爪子底下救出来的小鸽子一样。我不久就能让你那颗扑扑跳的心定下来,娜拉,你放心。到了明天,事情就不一样了,一切都会恢复老样子。我不用再说我已经饶恕你,你心里自然会明白我不是说假话。难道我舍得把你撵出去?别说撵出去,就说是责备,难道我舍得责备你?娜拉,你不懂得男子汉的好心肠。要是男人饶恕了他老婆——真正饶恕了她,从心坎里饶恕了她——他心里会有一股没法子形容的好滋味。从此以后他老婆越发是他私有的财产。做老婆的就像重新投了胎,不但是她丈夫的老婆,并且还是她丈夫的孩子。从今以后,你就是我的孩子,我的吓坏了的可怜的小宝贝。别着急,娜拉,只要你老老实实对待我,你的事情都由我做主,都由我指点。(娜拉换了家常衣服走进来)怎么,你还不睡觉?又换衣服干什么? 娜拉 不错,我把衣服换掉了。 海尔茂 这么晚还换衣服干什么? 娜拉 今晚我不睡觉。 海尔茂 可是,娜拉—— 娜拉 (看自己的表)时候还不算晚。托伐,坐下,咱们有好些话要谈一谈。(她在桌子一头坐下) 海尔茂 娜拉,这是什么意思?你的脸色铁板冰冷的—— 娜拉 坐下。一下子说不完。我有好些话跟你谈。 海尔茂 (在桌子那一头坐下)娜拉,你把我吓了一大跳。我不了解你。 娜拉 这话说得对,你不了解我,我也到今天晚上才了解你。别打岔。听我说下去。托伐,咱们必须把总账算一算。 海尔茂 这话怎么讲? 娜拉 (顿了一顿)现在咱们面对面坐着,你心里有什么感想? 海尔茂 我有什么感想? 娜拉 咱们结婚已经八年了。你觉得不觉得,这是头一次咱们夫妻正正经经谈谈话? 海尔茂 正正经经!这四个字怎么讲? 娜拉 这整整的八年——要是从咱们认识的时候算起,其实还不止八年——咱们从来没在正经事情上头谈过一句正经话。 海尔茂 难道要我经常把你不能帮我解决的事情麻烦你? 娜拉 我不是指着你的业务说。我说的是,咱们从来没坐下来正正经经细谈过一件事。 海尔茂 我的好娜拉,正经事跟你有什么相干? 娜拉 咱们的问题就在这儿!你从来就没了解过我。我受尽了委屈,先在我父亲手里,后来又在你手里。 海尔茂 这是什么话!你父亲和我这么爱你,你还说受了我们的委屈! 娜拉 (摇头)你们何尝真爱过我,你们爱我只是拿我消遣。 海尔茂 娜拉,这是什么话! 娜拉 托伐,这是老实话。我在家跟父亲过日子的时候,他把他的意见告诉我,我就跟着他的意见走。要是我的意见跟他不一样,我也不让他知道,因为他知道了会不高兴。他叫我“泥娃娃孩子”,把我当作一件玩意儿,就像我小时候玩我的泥娃娃一样。后来我到你家来住着—— 海尔茂 用这种字眼形容咱们的夫妻生活简直不像话! 娜拉 (满不在乎)我是说,我从父亲手里转移到了你手里。跟你在一块儿,事情都归你安排。你爱什么我也爱什么,或者假装爱什么——我不知道是真还是假——也许有时候真,有时候假。现在我回头想一想,这些年我在这儿简直像个要饭的叫化子,要一口,吃一口。托伐,我靠着给你耍把戏过日子。可是你喜欢我这么做。你和我父亲把我害苦了。我现在这么没出息都要怪你们。 海尔茂 娜拉,你真不讲理,真不知好歹!你在这儿过的日子难道不快活? 娜拉 不快活。过去我以为快活,其实不快活。 海尔茂 什么!不快活! 娜拉 说不上快活,不过说说笑笑凑个热闹罢了。你一向待我很好。可是咱们的家只是一个玩儿的地方,从来不谈正经事。在这儿我是你的“玩偶老婆”,正像我在家里是我父亲的“玩偶女儿”一样。我的孩子又是我的泥娃娃。你逗着我玩儿,我觉得有意思,正像我逗孩子们,孩子们也觉得有意思。托伐,这就是咱们的夫妻生活。 海尔茂 你这段话虽然说得太过火,倒也有点儿道理。可是以后的情形就不一样了。玩耍的时候过去了,现在是受教育的时候了。 娜拉 谁的教育?我的教育还是孩子们的教育? 海尔茂 两方面的,我的好娜拉。 娜拉 托伐,你不配教育我怎样做个好老婆。 海尔茂 你怎么说这句话? 娜拉 我配教育我的孩子吗? 海尔茂 娜拉! 娜拉 刚才你不是说不敢再把孩子交给我吗? 海尔茂 那是气头上的话,你老提它干什么? 娜拉 其实你的话没说错。我不配教育孩子。要想教育孩子,先得教育我自己。你没资格帮我的忙。我一定得自己干。所以现在我要离开你。 海尔茂 (跳起来)你说什么? 娜拉 要想了解我自己和我的环境,我得一个人过日子,所以我不能再跟你待下去。 海尔茂 娜拉!娜拉! 娜拉 我马上就走。克里斯蒂纳一定会留我过夜。 海尔茂 你疯了!我不让你走!你不许走! 娜拉 你不许我走也没用。我只带自己的东西。你的东西我一件都不要,现在不要,以后也不要。 海尔茂 你怎么疯到这步田地! 娜拉 明天我要回家去——回到从前的老家去。在那儿找点事情做也许不太难。 海尔茂 喔,像你这么没经验—— 娜拉 我会努力去吸取。 海尔茂 丢了你的家,丢了你丈夫,丢了你儿女!不怕人家说什么话! 娜拉 人家说什么不在我心上。我只知道我应该这么做。 海尔茂 这话真荒唐!你就这么把你最神圣的责任扔下不管了? 娜拉 你说什么是我最神圣的责任? 海尔茂 那还用我说?你最神圣的责任是你对丈夫和儿女的责任。 娜拉 我还有别的同样神圣的责任。 海尔茂 没有的事!你说的是什么责任? 娜拉 我说的是我对自己的责任。 海尔茂 别的不用说,首先你是一个老婆,一个母亲。 娜拉 这些话现在我都不信了。现在我只信,首先我是一个人,跟你一样的一个人——至少我要学做一个人。托伐,我知道大多数人赞成你的话,并且书本里也是这么说的。可是从今以后我不能一味相信大多数人说的话,也不能一味相信书本里说的话。什么事情我都要用自己脑子想一想,把事情的道理弄明白。 海尔茂 难道你不明白你在自己家庭的地位?难道在这些问题上没有颠扑不破的道理指导你?难道你不信仰宗教? 娜拉 托伐,不瞒你说,我真不知道宗教是什么。 海尔茂 你这话怎么讲? 娜拉 除了行坚信礼的时候牧师对我说的那套话,我什么都不知道。牧师告诉过我,宗教是这个,宗教是那个。等我离开这儿一个人过日子的时候,我也要把宗教问题仔细想一想。我要仔细想一想,牧师告诉我的话究竟对不对,对我合用不合用。 海尔茂 喔,从来没听说过这种话!并且还是从这么个年轻女人嘴里说出来的!要是宗教不能带你走正路,让我唤醒你的良心来帮助你——你大概还有点道德观念吧?要是没有,你就干脆说没有。 娜拉 托伐,这个问题不容易回答。我实在不明白。这些事情我摸不清。我只知道我的想法跟你的想法完全不一样。我也听说,国家的法律跟我心里想的不一样,可是我不信那些法律是正确的。父亲病得快死了,法律不许女儿给他省烦恼。丈夫病得快死了,法律不许老婆想法子救他的性命!我不信世界上有这种不讲理的法律。 海尔茂 你说这些话像个小孩子。你不了解咱们的社会。 娜拉 我真不了解。现在我要去学习。我一定要弄清楚,究竟是社会正确,还是我正确。 海尔茂 娜拉,你病了,你在发烧说胡话。我看你像精神错乱了。 娜拉 我的脑子从来没像今天晚上这么清醒、这么有把握。 海尔茂 你这么清醒、这么有把握,居然要丢掉丈夫和儿女? 娜拉 一点不错。 海尔茂 这么说,只有一句话讲得通。 娜拉 什么话? 海尔茂 那就是你不爱我了。 娜拉 不错,我不爱你了。 海尔茂 娜拉!你忍心说这话! 娜拉 托伐,我说这话心里也难受,因为你一向待我很不错。可是我不能不说这句话。现在我不爱你了。 海尔茂 (勉强管住自己)这也是你清醒的有把握的话? 娜拉 一点不错。所以我不能再在这儿待下去。 海尔茂 你能不能说明白,我究竟做了什么事使你不爱我? 娜拉 能。就因为今天晚上奇迹没出现,我才知道你不是我理想中的那种人。 海尔茂 这话我不懂,你再说清楚点。 娜拉 我耐着性子整整等了八年,我当然知道奇迹不会天天有。后来大祸临头的时候,我曾经满怀信心地跟自己说,“奇迹来了!”柯洛克斯泰把信扔在信箱里以后,我决没想到你会接受他的条件。我满心以为你一定会对他说,“尽管宣布吧”,而且你说了这句话之后,还一定会—— 海尔茂 一定会怎么样?叫我自己的老婆出丑丢脸,让人家笑骂? 娜拉 我满心以为你说了那句话之后,还一定会挺身出来,把全部责任担在自己肩膀上,对大家说,“事情都是我干的。” 海尔茂 娜拉—— 娜拉 你以为我会让你替我担当罪名吗?不,当然不会。可是我的话怎么比得上你的话那么容易叫人家相信?这正是我盼望它发生又怕它发生的奇迹。为了不让奇迹发生,我已经准备自杀。 海尔茂 娜拉,我愿意为你日夜工作,我愿意为你受穷受苦。可是男人不能为他所爱的女人牺牲自己的名誉。 娜拉 千千万万的女人都为男人牺牲过名誉。 海尔茂 喔,你心里想的嘴里说的都像个傻孩子。 娜拉 也许是吧。可是你想的和说的也不像我可以跟他过日子的男人。后来危险过去了——你不是怕我有危险,是怕你自己有危险——不用害怕了,你又装作没事人儿了。你又叫我跟从前一样乖乖地做你的小鸟儿,做你的泥娃娃,说什么以后要格外小心保护我,因为我那么脆弱不中用。(站起来)托伐,就在那当口,我好像忽然从梦里醒过来,我简直跟一个陌生人同居了八年,给他生了三个孩子。喔,想起来真难受!我恨透了自己没出息! 海尔茂 (伤心)我明白了,我明白了,在咱们中间出现了一道深沟。可是,娜拉,难道咱们不能把它填平吗? 娜拉 照我现在这样子,我不能跟你做夫妻。 海尔茂 我有勇气重新再做人。 娜拉 在你的泥娃娃离开你之后——也许有。 海尔茂 要我跟你分手!不,娜拉,不行!这是不能设想的事情。 娜拉 (走进右边屋子)要是你不能设想,咱们更应该分开。(拿着外套、帽子和旅行小提包又走出来,把东西搁在桌子旁边椅子上) 海尔茂 娜拉,娜拉,现在别走,明天再走。 娜拉 (穿外套)我不能在陌生人家里过夜。 海尔茂 难道咱们不能像哥哥妹妹那么过日子? 娜拉 (戴帽子)你知道那种日子长不了。(围披肩)托伐,再见。我不去看孩子了。我知道现在照管他们的人比我强得多。照我现在这样子,我对他们一点儿用处都没有。 海尔茂 可是,娜拉,将来总有一天—— 娜拉 那就难说了。我不知道我以后会怎么样。 海尔茂 无论怎么样,你还是我的老婆。 娜拉 托伐,我告诉你。我听人说,要是一个女人像我这样从她丈夫家里走出去,按法律说,她就解除了丈夫对她的一切义务。不管法律是不是这样,我现在把你对我的义务全部解除。你不受我拘束,我也不受你拘束。双方都有绝对的自由。拿去,这是你的戒指。把我的也还我。 海尔茂 连戒指都要还? 娜拉 要还。 海尔茂 拿去。 娜拉 好。现在事情完了。我把钥匙都搁在这儿。家里的事,用人都知道——她们比我更熟悉。明天我动身之后,克里斯蒂纳会来给我收拾我从家里带来的东西。我会叫她把东西寄给我。 海尔茂 完了!完了!娜拉,你永远不会再想我了吧? 娜拉 喔,我会时常想到你,想到孩子们,想到这个家。 海尔茂 我可以给你写信吗? 娜拉 不,千万别写信。 海尔茂 可是我总得给你寄点儿—— 娜拉 什么都不用寄。 海尔茂 你手头不方便的时候我得帮点忙。 娜拉 不必,我不接受陌生人的帮助。 海尔茂 娜拉,难道我永远只是个陌生人? 娜拉 (拿起手提包)托伐,那就要等奇迹中的奇迹发生了。 海尔茂 什么叫奇迹中的奇迹? 娜拉 那就是说,咱们俩都得改变到——喔,托伐,我现在不信世界上有奇迹了。 海尔茂 可是信。你说下去!咱们俩都得改变到什么样子——? 娜拉 改变到咱们在一块儿过日子真正像夫妻。再见。(她从门厅走出去) 海尔茂 (倒在靠门的一张椅子里,双手蒙着脸)娜拉!娜拉!(四面望望,站起身来)屋子空了。她走了。(心里闪出一个新希望)啊!奇迹中的奇迹—— 楼下砰的一响传来关大门的声音。 ——剧终—— 第一幕 一间通花园的大屋子,左边一扇门,右边两扇门。屋子当中有一张圆桌,桌子周围有几把椅子。桌上有书籍、杂志、报纸。左前方有一扇窗,靠窗有一张小沙发,沙发前面有一张带抽屉的针线桌。后方接连着一间比这间略小些的养花暖房,四面都是落地大玻璃窗。暖房右边有一扇门,开门出去就是花园。大玻璃窗外迷迷蒙蒙,正在下雨,隐隐约约可以望见峡湾里的苍茫景色。 木匠安格斯川站在通花园的门边。他的左腿有点瘸,左脚靴子底下加了一层厚木头底。吕嘉纳手里拿着一把空喷水壶,拦着不许他进来。 吕嘉纳 (低声)你干什么?站着别动。你瞧你身上的雨水直往下滴答。 安格斯川 这是上帝下的好雨,我的孩子。 吕嘉纳 我说这是魔鬼下的雨! 安格斯川 天呀,这是什么话,吕嘉纳。(往前拐了一两步)我要跟你说的是这么档子事—— 吕嘉纳 你那只脚别这么呱哒呱哒的,听见没有!少爷在楼上睡觉呢。 安格斯川 睡觉?晌午还睡觉? 吕嘉纳 你管不着。 安格斯川 昨儿晚上我出去喝了个痛快—— 吕嘉纳 这话我倒信。 安格斯川 嗳,孩子,咱们都是拿不定主意的人—— 吕嘉纳 是啊。 安格斯川 ——外头迷魂阵太多,不容易抵挡。可是今儿大清早五点半我就上工了。 吕嘉纳 好,好,你还是快走吧。我不愿意站在这儿,好像跟你有rendez vous似的。 安格斯川 你说好像跟我有什么? 吕嘉纳 我不愿意人家瞧见你在这儿。你明白了吧,快走。 安格斯川 (走近一两步)那可不行!我得跟你说几句话才走。今儿晚半晌学校工程都完了,夜里我就搭轮船回家。 吕嘉纳 (嘴里咕哝)祝你一路平安! 安格斯川 谢谢你,孩子。明天孤儿院开幕,不用说,准得热闹一下子,大伙儿喝顿痛快酒。我不能让人说杰克·安格斯川看见迷魂汤舍不得走。 吕嘉纳 哼! 安格斯川 你瞧着吧,明儿来的阔人管保少不了。听说曼德牧师也要下乡来。 吕嘉纳 他今儿就来。 安格斯川 你瞧,我没说错吧!我得特别留点儿神,别让他抓出错来。你明白不明白? 吕嘉纳 嘿嘿!是不是你又想捣鬼? 安格斯川 你说我又想什么? 吕嘉纳 (仔细打量他)这回你又想在曼德牧师身上打什么鬼主意? 安格斯川 嘘!嘘!你疯了?我想在曼德牧师身上打主意?这是什么话!曼德牧师待我那么好,我能算计他!刚才我要跟你说的是我今晚回家的事儿。 吕嘉纳 你越走得早越好。 安格斯川 可是我想把你带着一块儿走,吕嘉纳。 吕嘉纳 (吃惊)你要把我带走?这是什么话? 安格斯川 我要把你带回家。 吕嘉纳 (瞧不起他)干脆一句话,办不到! 安格斯川 嗯,咱们瞧着吧! 吕嘉纳 哼,你放心,咱们瞧着吧!我是在阿尔文太太这么个大户人家长大的!她待我跟自己女儿差不多!你想把我带回家?带到你那么个乌糟地方去?你真不要脸! 安格斯川 他妈的,你说什么?臭丫头,你敢跟你老子顶嘴? 吕嘉纳 (嘴里咕哝,连看也不看他)你说过不知多少回我不是你生的。 安格斯川 呸!提那些话干什么? 吕嘉纳 你不是骂过好几回,说我是个——?不害臊!安格斯川 我敢赌咒没说过这种脏字眼。 吕嘉纳 我清清楚楚记得你说过。 安格斯川 那一定是我说话时候多喝了点儿酒。世界上的迷魂阵太多,我的孩子。 吕嘉纳 嘿! 安格斯川 再说,那时候你妈一定正在发脾气,我得找句话顶住她。你妈最爱装腔作势,混充上等人。(学他老婆说话)“别管我,安格斯川,你管不着。别忘了我在罗森伏庄园阿尔文老爷家里待过三年,他家的人见过皇上。”真肉麻!她老忘不了在他家当差时阿尔文上尉封了宫廷侍从官。 吕嘉纳 苦命的妈!没几天你就把她折磨死了。 安格斯川 (把肩膀一耸)哼,不用说!什么都是我的错。 吕嘉纳 (转过身去,声音不大)哼!还有那条腿! 安格斯川 你说什么? 吕嘉纳 羊腿。安格斯川 你说的是英国话? 吕嘉纳 是。 安格斯川 对,对,你在这儿学的东西真不少。现在也许有用了,吕嘉纳。 吕嘉纳 (半晌不说话)你要我进城干什么? 安格斯川 我只有你这么一个孩子,亏你问得出我要你回去干什么!我现在还不是个无依无靠的孤老头儿? 吕嘉纳 哼,别给我来这套鬼话!干脆说你要我回去干什么? 安格斯川 老实告诉你,我一直想干个新行当。 吕嘉纳 (瞧不起他)你的行当换过不止一回了,可是哪回都是一团糟。 安格斯川 这回你瞧着吧,吕嘉纳!他妈的,要是我—— 吕嘉纳 (跺脚)嘴里干净点儿! 安格斯川 嘘!嘘!这话对,孩子。我要跟你说的是——在这孤儿院的工程上我很攒了几文钱。 吕嘉纳 是吗?那更好了。 安格斯川 你说这乡下地方有钱能往哪儿花? 吕嘉纳 那你打算怎么办? 安格斯川 我想搞点儿挣钱的买卖。我打算开个水手饭店。 吕嘉纳 呸!99lib? 安格斯川 当然是个规规矩矩的上等饭店,不是那种接待平常水手的乌糟的烂猪窝。不,没那事儿!我这饭店专伺候船长和大副,还有——还有——地道的阔主顾。 吕嘉纳 你要我去——? 安格斯川 不用说,要你去帮忙。我只要你做幌子,一点儿粗活都不让你碰。你爱干什么就干什么。 吕嘉纳 哦,原来是这么回事! 安格斯川 你知道,开饭店总得有个娘们儿,这是明摆着的事。到了晚半晌儿,总得唱唱歌,跳跳舞,来点什么热闹玩意儿。你知道饭店主顾都是飘洋过海、在船上住腻了的人。(走近一步)吕嘉纳,你别想不开,别把自己耽误了!在这儿待下去你将来怎么个了局?阿尔文太太用心栽培你,可是对你有什么好处?听说她要你上孤儿院照管小孩子。那种事儿是你干的吗?难道说你真这么死心眼儿,愿意一辈子给那群臭孩子当苦力? 吕嘉纳 不,只要事情能如意,我就——唔,事情难说——事情难说。 安格斯川 什么叫“事情难说”? 吕嘉纳 你不用管。你究竟攒了多少钱? 安格斯川 算到一块儿,大概有七八百克朗。 吕嘉纳 倒也不算少。 安格斯川 起头足够了,我的孩子。 吕嘉纳 你不肯给我点儿吗? 安格斯川 这可办不到! 吕嘉纳 连买块料子做件新衣服的钱都不给? 安格斯川 姑娘,只要你跟我进城,管保你新衣服穿不完。 吕嘉纳 呸!要是想新衣服穿不完,我自己也有办法。 安格斯川 可是你得有做爸爸的给你出主意,吕嘉纳。我在小港街看中了一所好房子,不用付多少现钱就能租下来。咱们可以开个水手公寓。 吕嘉纳 可是我不想跟你在一块儿过日子!我跟你丝毫不相干。快走! 安格斯川 姑娘,你跟我反正住不长。我没那么大造化!只要你开窍,像你在这两年长得这么漂亮—— 吕嘉纳 怎么样? 安格斯川 用不了多少日子你准能抓上个大副——说不定还能找个船长。 吕嘉纳 我不愿意嫁那等人。做水手的不懂得礼貌。安格斯川 你说他们不懂得什么? 吕嘉纳 老实告诉你,我知道水手是怎么一等人。那等人嫁不得。 安格斯川 那就别嫁他们。不结婚照样能弄钱。(更为机密地)你还记得那个英国人——坐着游艇的那家伙——在她身上就花了七十英镑,她长得一点儿也不比你漂亮吕嘉纳 (逼近他)滚出去! 安格斯川 (倒退)嗳!嗳!你敢揍我? 吕嘉纳 敢!你要这么说话糟蹋我妈妈,我就敢揍你。滚出去,听见没有!(把他推到园门口)关门声音小点儿。少爷在—— 安格斯川 他在睡觉,我知道。真怪,你这么关心小阿尔文先生。(声音放低了些)哦嗬!难道他—— 吕嘉纳 快滚!你简直胡说八道。喂,别走那条路。曼德牧师来了,你快从厨房台阶下去。 安格斯川 (向右走)是,是,我就走。回头他来的时候,你跟他谈一谈。他会教导你做女儿的该怎么孝顺爸爸。不管怎么说,我总算是你爸爸。你不信,我有教堂登记簿。 他从吕嘉纳给他打开的右边第二道门里走出去,吕嘉纳随手关上门,匆匆忙忙在镜子里照了一照,用手绢儿把身上掸一掸,整一整领带,就忙着浇花儿。 曼德牧师从通花园的门里走进暖房来。他穿着外套,拿着雨伞,肩膀上用皮带背着个旅行小提包。 曼德 你早,安格斯川姑娘。 吕嘉纳 (转过身来,装出一副又惊又喜的样子)哦,我当是谁,原来是曼德牧师,您好!轮船到得这么早? 曼德 刚到。(从暖房走进大屋子)这些日子天天下雨,真讨厌。 吕嘉纳 (跟他进来)这雨庄稼人可喜欢。 曼德 对,对。我们城里人想不到这上头。(脱外套) 吕嘉纳 来,让我帮您脱!好了。您瞧外套湿得这样子!我给您挂在门厅里。还有那把伞,我拿去张开,让它吹吹干。 吕嘉纳拿着外套、雨伞,从右边第二道门里走出去。曼德牧师把提包从肩膀上卸下来,连帽子一齐搁在一把椅子上。这时吕嘉纳已经回到屋里。 曼德 啊,从外头进来真舒服。这儿事情大概都顺当吧? 吕嘉纳 都顺当,谢谢您关心。 曼德 你们准备明天的事儿大概很忙吧? 吕嘉纳 可不是吗,事情真不少。 曼德 阿尔文太太大概在家吧? 吕嘉纳 在家。她刚上楼给少爷预备巧克力去了。 曼德 哦,我正要问你,刚才我在码头上听说欧士华回来了。 吕嘉纳 是。他前天回来的。我们本来算计他今天才能到家。 曼德 他身体很好吧? 吕嘉纳 谢谢您,很好。就是路上太累了。他从巴黎一直赶回来,整天坐火车,路上没休息。这时候他也许正睡觉呢,咱们说话声音还是小点儿好。 曼德 对,越小越好。 吕嘉纳 (把一张扶手椅推到桌子旁边)请坐,曼德牧师,别客气。(曼德牧师坐下,吕嘉纳给他搬过一个脚踏来)好!这么舒服吗? 曼德 谢谢,这么很舒服。(瞧着她)安格斯川姑娘,自从我上回看见你之后,你真长高了。 吕嘉纳 是吗?阿尔文太太说我也长胖了。 曼德 长胖了?唔,也许是,不太胖,正合适。(沉默了一会儿) 吕嘉纳 要不要告诉阿尔文太太说您来了? 曼德 谢谢,不忙,好孩子。哦,我想问问你,吕嘉纳,你爸爸在这儿过得怎么样? 吕嘉纳 喔,谢谢您,他过得很好。 曼德 他上回进城时找过我。 吕嘉纳 是吗?他最爱跟您老人家说话。 曼德 你大概常到工地瞧他吧? 吕嘉纳 我?喔,当然,我有工夫的时候,总是—— 曼德 安格斯川姑娘,你爸爸是个没主意的人,他不大靠得住,必须有人照管他。 吕嘉纳 喔,他是这么个人。 曼德 他经常需要一个能照顾又能指点他的人。这是他上回进城找我亲口说的话。 吕嘉纳 是的,他也跟我说过这一类的话。可是我不知道阿尔文太太能不能让我走。现在新盖的孤儿院正好又需要人照管。再说,我也不愿意离开阿尔文太太,她一向待我那么好。 曼德 可是,好孩子,做女儿的应该——当然,咱们先得问你主人愿意不愿意。 吕嘉纳 可是我不知道像我这么大的女孩子给单身汉管家合适不合适。 曼德 什么话!安格斯川姑娘!那单身汉是你自己的爸爸呀! 吕嘉纳 就算是吧,可是——要是真是个好人家,真是个上等人—— 曼德 喔,吕嘉纳—— 吕嘉纳 ——要是真是个值得亲爱,值得敬重,够得上做我爸爸的人—— 曼德 喔,我的好孩子—— 吕嘉纳 那我倒也愿意进城去。这儿乡下的日子太冷清,曼德先生,一个人过日子的滋味您是知道的。要是有好地方,我真愿意去。曼德先生,您能不能给我找个合适的事儿? 曼德 我?我办不到。 吕嘉纳 曼德先生,好歹别把我忘了,要是—— 曼德 (站起来)喔,当然不会忘,安格斯川姑娘。 吕嘉纳 因为,要是我—— 曼德 请你告诉阿尔文太太,说我要见她。 吕嘉纳 好,我马上就去。(从左边走出去) 曼德 (来回走了几步,背着手在屋子后方玻璃窗口站着往外瞧。随后他又回到桌子旁边,随手拿起一本书,看看封面,吓了一跳,再看一些别的书的封面)哦!可了不得! 阿尔文太太从左边走进来。吕嘉纳跟在后面,可是马上就从右边第一道门走出去。 阿尔文太太 (伸出手来)曼德牧师,你好? 曼德 阿尔文太太,你好?我答应来现在真来了。 阿尔文太太 你倒老是那么准时。 曼德 这回我下乡可真不容易。我要参加那么些教区会和董事会—— 阿尔文太太 这么说,你来得这么早就更得谢谢你了。咱们把事情赶完了再吃饭。你的行李呢? 曼德 (赶紧回答)我的行李在旅馆里。今儿晚上我在旅馆住。 阿尔文太太 (忍着不笑出来)难道说现在还没法子劝你在我家里住一夜? 曼德 不,不。多谢,多谢!我还像每回似的住旅馆好。那儿离码头近,上轮船最方便。 阿尔文太太 当然随你的便。可是我觉得实在没关系,现在咱们都老了—— 曼德 哈哈!你又说笑话。也难怪你今天兴致这么好,孤儿院明天要开幕,欧士华又是刚回家。 阿尔文太太 可不是吗?你说我心里多痛快!他有两年多没回家了。他说这回要陪着我过个冬。 曼德 真的吗?这是他孝顺你,要不然他怎么肯扔下罗马和巴黎的繁华生活到乡下过日子。 阿尔文太太 是啊,可是他妈妈在乡下呀。真是个好孩子,他心眼儿里还有他妈妈! 曼德 要是为了学艺术那种东西就把母子感情冷淡了,那可太不像话了。 阿尔文太太 你说得很对。可是我儿子没问题。我很想看看你是不是还认识他。他快下楼了。这会儿他在楼上沙发上躺着休息呢。请坐,亲爱的牧师。 曼德 谢谢。你有工夫吗? 阿尔文太太 当然有。 曼德 很好。那么让我拿几件东西给你看——(走到搁小提包的椅子边,从提包里拿出一包文件来,在阿尔文太太对面坐下,想在桌子上找块空地方搁文件)这是第一桩——(把话打住)阿尔文太太,你先告诉我,桌子上这些书是干什么的? 阿尔文太太 你问这些书?是我看的呀。 曼德 你看这一类东西? 阿尔文太太 不错。 曼德 你看了这种书心里是不是舒服点儿,快活点儿? 阿尔文太太 我看了这些书好像觉得自己心里多点儿把握。 曼德 真怪!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阿尔文太太 喔,我平日心里想的问题好像在书里都得到了答案,得到了证实。曼德牧师,最奇怪的是,这些书里说的都是平常人想得到、信得过的道理,不是什么新鲜玩意儿。不过平常人不是没把那些道理整理起来,就是不敢说出来。 曼德 嗳呀,天啊!难道你真相信平常人—— 阿尔文太太 我真相信。 曼德 这儿的人总不会这样吧?像咱们这些人总不会这样吧? 阿尔文太太 为什么不?乡下城里都一样。 曼德 我真想不到—— 阿尔文太太 再说,你为什么讨厌这些书? 曼德 讨厌?我有闲工夫看这些无聊东西吗? 阿尔文太太 其实你并不懂得你所讨厌的东西。 曼德 我读过好些批评这些书的文章,所以我不赞成这些书。 阿尔文太太 不错,可是你自己的见解—— 曼德 阿尔文太太,在好些事情上头咱们必须倚仗别人的意见。世界上的事就是这么安排的,这么安排很恰当。要不然,咱们的社会还成什么样子? 阿尔文太太 你说得也许有道理。 曼德 我当然不否认这种书可能很吸引人。而且,我听说在外国——就是你让你儿子去待那么些年的地方——各种各样的思想讲得很热闹,你想知道点儿情况,我也不能埋怨你。可是—— 阿尔文太太 可是什么? 曼德 (声音低下来)可是嘴里不许说,阿尔文太太。一个人在自己家里想些什么,看些什么书,当然不必一五一十地去告诉别人。 阿尔文太太 当然不必。我的意见完全跟你一样。 曼德 可是你得替这孤儿院想一想,在你决定创办孤儿院的时候——要是我没看错的话——你对宗教的看法跟现在很不一样。 阿尔文太太 喔,不错,这一点我承认。可是咱们刚才正要谈孤儿院—— 曼德 不错,咱们正要谈孤儿院的事。我只想嘱咐你一句话:你要小心,阿尔文太太!现在咱们谈正经事。(打开纸包,拿出几张文件来)你看见没有? 阿尔文太太 是不是文件? 曼德 是。都在里头了——手续全都办齐了。老实告诉你,把这些东西按时弄到手可真不容易。我一步都不能放松。遇到产权问题,地方当局认真得要命。可是现在到底都办齐了。(翻看文件)你瞧!这是罗森伏庄园索尔卫那块地的过户契约——连地带新盖的教室、教员住宅、教堂、全部建筑都在里头了。这是孤儿院章程的批准书。你看一遍好不好?(念道)“阿尔文上尉孤儿院章程”。 阿尔文太太 (对文件瞧了好半天)喔,都办好了。 曼德 我故意用“上尉”,没用“侍从官”。“上尉”不像“侍从官”那么招摇。 阿尔文太太 对,对,你觉得怎么好就怎么办。 曼德 这是银行存款簿,存款利息指定作为孤儿院的经常开支。 阿尔文太太 谢谢。可是别交给我,你拿着方便些。 曼德 好吧。我想目前还是把款子存在银行里。利息确是不大,年息四分,提款六个月前通知。要是将来能做利息大点儿的押款——当然抵押品一定得来历分明,确实可靠——咱们再重新安排。 阿尔文太太 对,对,曼德牧师。这些事你最会安排。 曼德 反正我随时留意就是了。可是还有一件事,我好几回想问你。 阿尔文太太 什么事? 曼德 孤儿院的房子要不要保火险? 阿尔文太太 那还用说,当然要保险。 曼德 啊,别忙,阿尔文太太。咱们再仔细想一想。 阿尔文太太 我家里什么东西都保了火险——房子、家具、牲口、粮食,什么都保了险。 曼德 不用说,那是你私人的产业。当然我也是这么办的。可是孤儿院就完全不同了。孤儿院可以说是桩神圣的事业。 阿尔文太太 是啊,可是咱们不应该因此就不—— 曼德 就我自己说,我觉得保火险预防意外,并没什么不应该。 阿尔文太太 我的想法也一样。 曼德 可是本地一般人的想法怎么样?这一点当然你比我更清楚。 阿尔文太太 唔——一般人的想法—— 曼德 会不会有一批——真正重要的人物——不赞成保火险? 阿尔文太太 什么叫“真正重要的人物”? 曼德 我指的是那些有地位有势力的人,他们的意见咱们不能不理会。 阿尔文太太 本地有几个这样的人会反对,要是咱们—— 曼德 你看!这样的人城里也很多。拿我同事的教友们说吧,他们就会说咱们保火险就是不相信上帝。 阿尔文太太 可是在你这方面,我的好牧师,你心里至少该明白—— 曼德 当然,我知道——我知道。我问心无愧,决没问题。可是咱们还是难免让人家误会,人家的误会就许对孤儿院不利。 阿尔文太太 既然如此,那么—— 曼德 还有一层,我也不能不考虑我将来的处境可能发生困难——或者甚至于很苦恼。城里那些有势力的人非常注意咱们这孤儿院。不用说,这个孤儿院也应该照顾城里人,那些人希望能给他们大大减轻贫民救济税。我一向是你的顾问,替你照管孤儿院的事,所以我怕心里怀恨的人将来会拿我开刀—— 阿尔文太太 喔,你千万别担这风险。 曼德 更不用说有些报纸杂志准会骂我喽。 阿尔文太太 好,好,我的好牧师,既然如此,咱们就把事情决定下来。 曼德 那么你的意思是孤儿院不必保火险? 阿尔文太太 对,不必保火险。 曼德 (靠在椅子里)可是万一出点儿乱子呢?事情可难说啊——到那时候你有没有力量弥补那笔损失? 阿尔文太太 没有。老实告诉你,我也决不想弥补。 曼德 不过,我得告诉你,阿尔文太太,不保火险,咱们肩膀上的责任可不轻啊。 阿尔文太太 你看有没有别的办法? 曼德 没有。问题就在这儿。咱们简直没别的办法。咱们不应该让人家发生误会,也不该做得罪教友的事。 阿尔文太太 你是牧师,当然不应该那么办。 曼德 并且我觉得咱们可以相信这么个慈善事业不会遭殃——上天一定会特别保佑它。 阿尔文太太 但愿如此,曼德牧师。 曼德 那么,咱们就碰碰运气吧? 阿尔文太太 好。 曼德 很好。就这么决定了。(记下来)好——不保火险。 阿尔文太太 说起来真可笑,凑巧你今天提起这件事—— 曼德 我想问你这件事不是一天了。 阿尔文太太 ——因为昨天咱们工地上差点儿没着火。 曼德 真的吗? 阿尔文太太 真的,幸亏没什么大关系。木工场里有一堆刨花让火引着了。 曼德 是不是安格斯川做活的地方? 阿尔文太太 是。人家说他划了洋火老爱随地乱扔。 曼德 他心里事情太多——怪可怜的——他有那么些心事。谢天谢地,现在好了,听说他想规规矩矩过日子了。 阿尔文太太 真的吗?谁说的? 曼德 是他自己告诉我的。他手艺真不坏。 阿尔文太太 嗯,不喝酒的时候倒是不坏。 曼德 嗳,那个害人的毛病!可是他说长了那只坏腿不能不喝点儿酒。他上次进城找我的时候,我听了他的话心里很感动。他千恩万谢地感激我给他在这儿找活做,让他好跟吕嘉纳在一块儿。 阿尔文太太 他不常看见吕嘉纳。 曼德 可是他说他跟她天天见面说话儿。这是他亲口告诉我的。 阿尔文太太 唔,也许是吧。 曼德 他自己很明白迷魂阵包围他的时候必得有人好好儿管着他。他怪可怜地跑来找我,自己骂自己,承认自己的毛病,这是杰克·安格斯川最可爱的地方。他上回进城找我提起——阿尔文太太,要是他真用得着吕嘉纳回家的话—— 阿尔文太太 (急忙站起来)吕嘉纳! 曼德 ——你可别反对。 阿尔文太太 哼,我一定反对。再说,吕嘉纳将来在孤儿院有工作。 曼德 可是你别忘了,他究竟是吕嘉纳的爸爸。 阿尔文太太 哼,我很清楚他一向怎么对待吕嘉纳。不行!我决不让她跟他走。 曼德 (站起来)我的好太太,别生气。你错怪了安格斯川。你好像很担心—— 阿尔文太太 (安静了些)那没关系。从前我照管吕嘉纳,以后我还得照管她。(听)嘘,曼德先生,别再说下去了。(面有喜色)你听!欧士华下楼来了。现在咱们只该想他的事。 欧士华·阿尔文身上穿一件薄外套,手里拿着帽子,嘴里叼着一只海泡石大烟斗,从左边门里走进来。 欧士华 (在门口站住)哦,对不起,我以为你在书房里。(走上前来)曼德牧师,你好。 曼德 (瞪着眼瞧他)哦!真怪! 阿尔文太太 你看他怎么样,曼德先生? 曼德 我——我——难道真是—— 欧士华 不错,正是那浪子,曼德先生。 曼德 亲爱的年轻朋友—— 欧士华 迷路的绵羊回来了。 阿尔文太太 欧士华是在想你从前反对他学画画儿的事情。 曼德 有些事乍一看似乎不妥当,可是后来——(抓住他的手)不管怎么样,欢迎你回家!亲爱的欧士华——现在我还能叫你欧士华吗? 欧士华 有什么别的可叫的? 曼德 很好,谢谢你。我想说的是,亲爱的欧士华,你别以为我完全反对学艺术。我相信有好些人虽然学艺术,可是跟学别的东西一样,还能不损伤自己的内心。 欧士华 但愿如此。 阿尔文太太 (笑容满面)我知道有一个人外表和内心都没受损伤。你瞧瞧那个人,曼德先生。 欧士华 (心神不定,走来走去)是,是,亲爱的妈妈。咱们别再说了。 曼德 没问题,谁都得承认。你已经渐渐地出名了。报纸上时常提起你,对你的批评很好。可是近来我好像不大看见你的名字了。 欧士华 (朝暖房走去)近来我不能多画画儿。 阿尔文太太 艺术家还不是跟别人一样,有时候也得休息休息。 曼德 对,对。休息的时候可以养精蓄锐,准备更伟大的创作。 欧士华 对。妈妈,快开饭了吗? 阿尔文太太 再等不到半点钟。他胃口这么好,倒是要感谢上帝。 曼德 并且还爱抽烟。99lib? 欧士华 我在楼上屋子里找着了爸爸这只烟斗—— 曼德 哦,怪不得! 阿尔文太太 怪不得什么? 曼德 怪不得刚才欧士华走进门的时候嘴里叼着烟斗,样子活像他父亲。 欧士华 真的吗? 阿尔文太太 喔,没有的事!欧士华像我。 曼德 话是不错,不过看他嘴边那股神气——那两片嘴唇——我就想起阿尔文先生来了——现在他抽烟的时候特别像父亲。 阿尔文太太 一点儿都不像。我倒觉得欧士华的嘴弯弯的有点像牧师。 曼德 对,对,我有几个同事的嘴都是这样子。 阿尔文太太 可是,好孩子,你得把烟斗搁下。我这儿不许抽烟。 欧士华 (放下烟斗)好吧。我只是学抽着玩儿,因为我小时候抽过一回。 阿尔文太太 你? 欧士华 是,那时候我才一点儿大。我记得有天晚上走到楼上爸爸屋里去,正赶上他很高兴。 阿尔文太太 喔,那时候的事情你怎么会记得。 欧士华 我记得很清楚。他抱我坐在他腿上,叫我抽他的烟斗。他说,“抽吧!孩子,使劲儿抽!”于是我就使劲儿抽,抽得脸都发青了,脑袋上的汗珠子像黄豆那么大。爸爸就哈哈大笑—— 曼德 真是太怪了。 阿尔文太太 曼德先生,不是真事,是欧士华做的梦。 欧士华 不,妈妈,我不是做梦。你忘了吗?你进来把我抱到我自己屋子里,后来我就病了,我还看见你哭呢。爸爸是不是常爱这么开玩笑? 曼德 他年轻时候兴致好—— 欧士华 可是他还做了那么些事——又好又有用的事——虽然他死得那么早。 曼德 不错,欧士华·阿尔文,你父亲是个精明强干、了不起的人,你有这么个父亲,一定可以鼓励你上进—— 欧士华 不错,应该这样。 曼德 你能回家参加你父亲的纪念会,是你的孝心。 欧士华 纪念我爸爸,我不能不回来。 阿尔文太太 并且他还要在家里陪我住那么些日子!这件事我最高兴。 曼德 我听说你要在家里过冬。 欧士华 我要长期待下去,曼德先生。喔,在家里待着真好! 阿尔文太太 (面有喜色)可不是吗,好儿子! 曼德 (同情地望着欧士华)我的好欧士华,你很早就出门上外头去了。 欧士华 是啊。有时候我也想那是不是太早了点儿。 阿尔文太太 喔,一点儿都不早。身体健康的孩子出去得早更好。他要是没有姐妹兄弟,更不应该在家里老挨着爸爸妈妈,把脾气惯坏了。 曼德 嗯,这还是个值得讨论的问题,阿尔文太太。一个小孩子的正常住处应该是他自己的家。 欧士华 这一点我的意思跟你完全一样,曼德牧师。 曼德 就拿你自己的儿子说吧——咱们不妨当着他的面说——结果对他怎么样?他今年二十六七岁了,还不知道一个规规矩矩的家庭是什么样子。 欧士华 对不起,牧师,这话你可完全说错了。 曼德 是吗?我还以为你差不多老在艺术家的圈子里过日子呢。 欧士华 一点儿都不错,我是这样。 曼德 主要是跟青年艺术家待在一块儿,是不是? 欧士华 是,一点儿都不错。 曼德 可是我一向总以为那些年轻人难得有力量成家立业,养活老婆孩子。 欧士华 是,好些人没钱结婚。 曼德 是啊,我说的正是这意思。 欧士华 可是他们还是可以有个家,事实上好些人确是有家,并且还是个规规矩矩、舒舒服服的家。 阿尔文太太用心细听儿子的话,点头赞成,可是没说什么。 曼德 喔,我不是说单身汉住的地方。我说的“家”是一个家庭住的地方——一个男人带着他的老婆孩子过日子的地方。 欧士华 是啊,或者是带着他的孩子和孩子的妈妈过日子的地方。 曼德 (吃惊,捏紧双手)你说什么? 欧士华 怎么样? 曼德 跟他孩子的妈妈? 欧士华 是啊,难道你要他把孩子的妈妈撵出去吗? 曼德 闹了半天你说的是不合法的结合!那叫作不正常的婚姻! 欧士华 我看不出那些人过的日子有什么特别不正常的地方。 曼德 要体面的青年男女难道好意思公开过那种日子? 欧士华 他们有什么别的办法?一个是年轻的穷艺术家——一个是苦命的女孩子——结婚的费用大得很。你说,叫他们怎么办? 曼德 叫他们怎么办?阿尔文先生,让我告诉你他们应该怎么办。他们一起头就应该管住自己。这才是他们应该做的事。 欧士华 正在恋爱的热情青年男女可不容易接受你这条道理。 阿尔文太太 实在不容易接受! 曼德 (接着说下去)政府当局怎么不干涉!让他们公然干这种事!(向阿尔文太太)现在你看,当初我为你儿子担心难道是多事?有些地方不道德的行为非常流行,并且还有人支持——99lib? 欧士华 曼德牧师,我告诉你,每星期日我差不多总到一两个这种不正常的人家去做客—— 曼德 偏偏还在星期日! 欧士华 星期日难道不是应该休息玩儿的日子?在这种人家我从来没听见过一句难听的话,更没看见过一件可以叫作不道德的事情。从来没有。你知道不知道我在什么时候,什么地方,看见过艺术界有不道德的事情? 曼德 喔,我怎么知道! 欧士华 好,让我告诉你。我看见不道德的事情是在你们的模范丈夫和模范父亲私自上巴黎开眼界、光顾艺术圈子的时候。他们是行家。我们连梦都没做过的地方和事情,他们都能告诉我们。 曼德 什么!你是不是说规矩人一到外头就会—— 欧士华 这些规矩人回到家里的时候,你没听见过他们批评外头风俗怎么坏、道德怎么堕落吗? 曼德 是,是,我当然听见过,不过—— 阿尔文太太 我也听见过。 欧士华 你可以信他们的话。他们有些人是这里头的老行家。(双手抱头)喔!想不到外头那种伟大、自由、光辉的生活让人家糟蹋到这步田地! 阿尔文太太 欧士华,你别生气。生气对你没好处。 欧士华 是,妈妈,你说得很对。我知道生气对我没好处。你看,我疲乏得要命。我想出去活动活动再吃饭。曼德牧师,对不起,我知道你决不会同意我的看法,可是我不能不说老实话。(从右首第二道门里出去) 阿尔文太太 可怜的孩子! 曼德 你说得不错。这就是他的下场! 阿尔文太太瞧着他,一言不发。 曼德 (走来走去)他说自己是个浪子。唉!唉! 阿尔文太太还是瞧着他。 曼德 你的意见怎么样? 阿尔文太太 我觉得欧士华的话句句都正确。 曼德 正确?正确?这种意见还算得上正确? 阿尔文太太 曼德牧师,我一个人在家的时候心里也有他那种想法。只是我从来不敢说出来。好!现在有我儿子替我发言了。 曼德 阿尔文太太,你真可怜。可是现在我要正正经经跟你说几句话。现在站在你面前的不是替你办事的经理,不是你的顾问,也不是你和你丈夫的老朋友。现在站在你面前的是你的牧师,就像当年有一次在你走岔道的紧要关头他站在你面前一样。 阿尔文太太 请问牧师要跟我说什么话? 曼德 首先我要用过去的事情来提醒你一下。现在这时候非常合适。明天是你丈夫去世的十周年。明天他的纪念碑就要揭幕了。明天我要在全体到会的人面前发言。可是今天我要跟你单独先说几句话。 阿尔文太太 很好,曼德牧师。有话请说! 曼德 你还记得不记得,在你结婚不到一年的时候,有一次你走到了悬崖峭壁的边沿?你还记得不记得,你扔下了你的家庭,从你丈夫那儿逃走了?阿尔文太太,你还记得不记得,你逃走了,并且不管你丈夫怎么央告,你还是坚决不回去? 阿尔文太太 你难道忘了我结婚第一年日子多痛苦? 曼德 想在这个世界上求幸福就是反叛精神的表现。咱们有什么权利享受幸福?咱们只能尽自己的义务,阿尔文太太!那时你的义务就是靠紧你自己选定的并且上帝叫你贴紧的那个男人。 阿尔文太太 那时我丈夫过的什么日子,他怎么荒唐,怎么胡闹,你不是不知道。 曼德 外头对他的传说我都知道,要是传说靠得住的话,你丈夫年轻时那些行为我最不赞成。可是做老婆的不是她丈夫的裁判人。你的义务是低声下气地忍受上帝在你身上安排的苦难。可是你偏不那么做,不肯忍受苦难,你扔下你应该扶持的堕落男人,损伤你自己的名誉,并且还差点儿损伤了别人的名誉。 阿尔文太太 别人的名誉?你大概是说某一个人的名誉吧。 曼德 你最鲁莽的一件事是跑来找我。 阿尔文太太 找我们的牧师算鲁莽?找我们的知己朋友算鲁莽? 曼德 正因为是朋友,你更不该找我。你应该感谢上帝,亏得那时候我主意拿得稳,劝你丢掉了原来的荒唐计划,并且上帝保佑我,使我终于把你重新带上正路去尽义务,去找你自己的丈夫。 阿尔文太太 不错,曼德牧师,这是你的成绩。 曼德 我不过是替上帝办事的仆人。难道我当初劝你回去尽义务,服从命令,后来没证明是为你的幸福打算吗?难道我的预料后来没实现吗?难道你丈夫后来没认识错误、改邪归正吗?难道他从此以后没一直跟你和和气气、规规矩矩地过日子吗?难道他没捐款施舍,做地方上的恩人吗?难道他没把你抬得像他自己那么高,指导你帮他处理事务吗?并且你还是个头等的好帮手!阿尔文太太,我不应该埋没你这点功劳。可是现在我要谈你一生的第二个大错误了。 阿尔文太太 你指什么说? 曼德 正像你第一次抛弃了做老婆的义务,后来你又抛弃了做母亲的义务。 阿尔文太太 啊—— 曼德 你一生吃了固执任性的大亏。你脑子里老是有不服从、不守法的念头。你从来不肯忍受束缚。凡是你应该负担的义务你都肆无忌惮地推开,好像是一副你可以随意推开的担子。你不高兴做老婆,就马上丢下你丈夫。你嫌做母亲太麻烦,就把孩子送到生人手里过日子。 阿尔文太太 不错,我是这么做的。 曼德 所以你儿子就跟你疏远了。 阿尔文太太 不!不!他没跟我疏远! 曼德 他跟你疏远了,一定疏远了。现在你儿子回来了,他的思想怎么样?你仔细想一想,阿尔文太太。从前你很对不起你丈夫,这件事你自己也承认,所以你才给他办这所孤儿院。现在你也应该承认怎么对不起你儿子——现在也许还来得及把他引到正路上。你自己赶紧回头,挽救在他身上还来得及挽救的东西。因为(举起食指)阿尔文太太,你确实是个罪孽深重的母亲!我不能不对你说这句话,这是我的义务。 静默。 阿尔文太太 (话说得很慢,自己管着自己)曼德牧师,现在你的话都说完了,明天你要在大会发言纪念我丈夫。我明天不发言。可是现在我要老老实实跟你说几句话,就像刚才你跟我说话那样。 曼德 不用说,你一定想找理由替自己辩护—— 阿尔文太太 不是。我只想讲个故事给你听。 曼德 什么故事? 阿尔文太太 刚才你说的关于我和我丈夫的事情,关于你把我劝回去尽义务之后——这是借用你的话——我们的生活情况,这一切你都是从别人那儿听来的,不是亲眼看见的。从前你是我们的知己朋友,可是从那时候起你的脚就再没沾过我们家的地。 曼德 你和你丈夫后来不是就搬出城了吗? 阿尔文太太 是的。我丈夫在世的时候你也没再来看过我们。后来你担任了孤儿院的事才不能不找我。 曼德 (声调低柔吞吐)海伦——要是你说这话埋怨我,我只能请你想一想——九九藏书 阿尔文太太 不错,想一想你的职位;再想一想我是个从丈夫家里私奔出来的女人。像我这种不要脸的女人,人家当然越躲得远越好。 曼德 亲爱的——阿尔文太太,你这话说得太过火了—— 阿尔文太太 好吧,就算我过火。我主要的意思是,你对于我婚后生活的批评,除了一般的传说没有别的根据。 曼德 这一点我承认。底下你还想说什么? 阿尔文太太 好,曼德牧师,让我把真情实话告诉你。我曾经赌过咒,迟早有一天要把真情实话告诉你——只告诉你一个人。 曼德 真情是什么? 阿尔文太太 真情是这样,我丈夫死的时候还像他活着时候那么荒淫无度。 曼德 (用手摸索,想找一张椅子)你说什么? 阿尔文太太 结婚十九年之后,他还像你给我们证婚时那么荒淫无度——至少他心里还是那么想。 曼德 少年放荡——不守规矩——哪怕有点过火,能说是荒淫无度吗? 阿尔文太太 这句话是给他看病的医生说的。 曼德 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阿尔文太太 你也不必明白。 曼德 我听了你的话脑袋发晕。这么说,你这些年的日子——表面上像夫妻在一块儿过活——其实是一片别人不知道的苦海! 阿尔文太太 正是如此。现在你算明白了。 曼德 这事——这事我真想不到。我没法子了解!我没法子体会!世界上怎么会有——?这种事怎么瞒得过人? 阿尔文太太 正是为了要瞒人,我才一天一天地不断挣扎。欧士华生下来之后,我觉得我丈夫的情形似乎好了一点儿。可是好了没几天。后来我得加倍使劲地挣扎,好像在拼命,为的是不让人知道我孩子的父亲是怎么一等人。你是知道的,阿尔文最有本事叫人喜欢他。人家好像只相信他是个好人,不信他有别的事。有些人的生活方式不妨碍他们的名誉,阿尔文就是其中的一个。可是到最后,曼德先生——我得把故事全部告诉你——发生了一桩最丑的事情。 曼德 比你告诉我的那些事还丑? 阿尔文太太 虽然他在外头那些偷偷摸摸的事儿我知道得很清楚,我一直耐着性子不做声。可是后来他索性把丑事闹到自己家里来了—— 曼德 在家里!不会吧! 阿尔文太太 正是在我们自己家里。就在那儿,(用手指着右首第一道门)我头一回知道是在饭厅里。那时候恰好我在饭厅里有点事,门开着一点儿。我听见我们的那个女用人从花园里走进来,拿着水壶浇花。 曼德 后来怎么样? 阿尔文太太 过了不多会儿我听见阿尔文也从花园里进来了。我听见他跟女用人低低地说了两句话。后来我就听见(一声冷笑)——喔!现在那声音还在我耳朵里,叫人好气又好笑——我听见我自己的女用人低低地说,“撒手,阿尔文先生!别这么着!” 曼德 他怎么那么轻狂!可是我想不会有别的事,阿尔文太太,一定不会有。 阿尔文太太 不久我就明白是怎么回事了。阿尔文把那女孩子弄上了手,上手之后就有了下文,曼德先生。 曼德 (好像吓呆了似的)这些事都出在这所房子里!出在这所房子里! 阿尔文太太 在这所房子里我吃过不少的苦。为了傍晚和夜里不让他出门,我只好耐着性子陪他在屋里偷偷地喝酒胡闹,做他的酒伴儿。我不能不一个人陪着他,跟他碰杯喝酒,听他说一大堆不堪入耳的无聊话。最后我得用尽力气,把他硬拉上床睡觉—— 曼德 (心里不忍)这些事你都能忍受! 阿尔文太太 我为了自己的孩子不能不忍受。可是后来事情闹得太不像话了,连我自己的女用人都——我就自己发狠赌咒说:我决不能容许他再闹下去!因此我把权柄一把抓过来——无论是他的事或是别的事都归我掌管。你知道,我手里有了对付他的武器,他就不敢不听话了。就在那时候我把欧士华打发出门了。那时候欧士华还不到七岁,像普通小孩子一样已经开始懂事,懂得问话了。那种情形我不能忍受。我觉得要是那孩子呼吸这个家庭的肮脏空气一定会中毒。因此我就把他打发出门了。现在你该明白为什么父亲在世的时候我老不让孩子回家来。谁也不知道为了这件事我心里多痛苦。 曼德 你的那种日子实在不好过。 阿尔文太太 要不是我有事情做,那种日子我也没法儿过。不是我自己夸口,这些年我确实做了不少事。我添置了产业,做了些改革工作,采用了节省人力的新设备,为了这些事人家都满口称赞阿尔文,都说这一切是他做出来的成绩。其实呢,他成天躺在沙发上看一本旧缙绅录,你说他会有精神干那些事?没有的事。我索性都告诉你吧。在他脑子清醒的时候,是我逼着他做人,硬给他撑面子;在他老毛病发作,或是长吁短叹发牢骚骂人的时候,是我挑着那副千斤担子,一个人受罪。 曼德 你给他造纪念碑的就是这么个人? 阿尔文太太 你看良心不安逸多么可怕。 曼德 良心不安逸?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阿尔文太太 我一直担心,怕事情瞒不住,早晚会让人知道。所以我就创办这所孤儿院,平平外头的谣言,解解别人的疑心。 曼德 你的目的可真是达到了,阿尔文太太。 阿尔文太太 另外,我还有个理由。我打定主意不让我自己的孩子欧士华承继他父亲一丝一毫的产业。 曼德 这么说,你是用阿尔文先生的产业—— 阿尔文太太 一点儿都不错。这些年我花在孤儿院上头的款子——我仔仔细细核算过——恰好抵过阿尔文原有产业的价值,就是为了那份产业,当年人家都把阿尔文中尉当作一块肥肉。 曼德 我不明白—— 阿尔文太太 那份产业就是我当初的卖身钱。我不愿意把我的卖身钱留给欧士华。我打定主意,欧士华的钱都得由我给他。 欧士华·阿尔文从右首第二道门里进来。他已经摘了帽子,脱了外套,把帽子和外套搁在门厅里。 阿尔文太太 (迎上去)你已经回来了?我的宝贝儿子! 欧士华 是的。老是下不完的雨,在外头有什么可干的?听说饭已经预备好了。好极了! 吕嘉纳 (手里拿着个小包裹,从饭厅里进来)阿尔文太太,有人给您送来一包东西。(把包裹递给她) 阿尔文太太 (看了曼德一眼)大概是明天孤儿院开幕唱的歌词。 曼德 嗯—— 吕嘉纳 饭开好了。 阿尔文太太 好。我们马上就来。我先把——(动手解包裹) 吕嘉纳 (问欧士华)阿尔文先生喝红葡萄酒还是白葡萄酒? 欧士华 两样都要,安格斯川姑娘。 吕嘉纳 好。很好,阿尔文先生。(走进饭厅) 欧士华 我帮你开酒瓶。(跟着她走进饭厅,饭厅门半敞着) 阿尔文太太 (已经把包裹解开)果然是。这就是开幕典礼唱的歌。 曼德 (合着双手)明天叫我在大会上怎么说话呢! 阿尔文太太 喔,你好歹总会对付过去的。 曼德 (低声,为的是不让饭厅里的人听见)不错,咱们千万别让人家起疑心。 阿尔文太太 (低声,可是口气很坚决)是的。从此以后这出演了多少年的丑戏就可以结束了。从后天起,我过日子就只当没我丈夫这个人,只当他从来没在这所房子里住过。从今以后,除了我的孩子和他的母亲家里再没有第三个人了! 饭厅里传来一把椅子倒下来的声音,同时听见吕嘉纳低声用力说:“欧士华!别闹!你疯了?快撒手!” 阿尔文太太 (吓得跳起来)啊—— 她紧张地用眼睛瞪着那扇半开的门。欧士华在饭厅里咳着,笑着,嘴里还哼着调子。接着听见酒瓶拔塞子的声音。 曼德 (慌张起来)怎么回事,阿尔文太太?什么事? 阿尔文太太 (哑着嗓子)鬼!鬼!暖房里的两个鬼又出现了! 曼德 会有这种事?吕嘉纳——?难道她——? 阿尔文太太 是。快来。别做声—— 她抓着曼德牧师的胳臂,摇摇晃晃地朝着饭厅走过去。 第二幕 还是那间屋子。外头的景致依然笼罩在浓雾里。曼德和阿尔文太太从饭厅里进来。 阿尔文太太 (还在门口)请便,曼德先生。(转过身去朝着饭厅)欧士华,你也进来,好不好? 欧士华 (在饭厅里)不,对不起。我想出去会儿。 阿尔文太太 好,去吧。天气似乎好点儿了。(关上饭厅门,走到门厅口,叫道)吕嘉纳! 吕嘉纳 (在外头)太太,什么事? 阿尔文太太 快去洗衣服,把那些花圈儿也拾掇拾掇。 吕嘉纳 是,太太。 阿尔文太太等吕嘉纳确实走了才把门关上。.99lib. 曼德 他大概听不见咱们说话吧? 阿尔文太太 关了门听不见。再说,他就要出去。 曼德 我心里还是那么乱。我不知道刚才那顿饭是怎么咽下去的。 阿尔文太太 (走来走去,竭力压住心里的烦躁)我也不知道是怎么吃的。可是现在该怎么办呢? 曼德 是啊,该怎么办?我简直想不出主意。这种事我一点儿经验都没有。 阿尔文太太 我相信眼前还没出乱子。 曼德 乱子可千万出不得!不过这已经不像话了。 阿尔文太太 你放心,这是欧士华一时糊涂,开个小玩笑。 曼德 是啊,我刚说过,这种事情我外行。不过我想应该—— 阿尔文太太 吕嘉纳非走不可——并且还得马上就走。这一点是毫无疑问的。 曼德 当然,她非走不可。 阿尔文太太 可是叫她上什么地方去呢?咱们不应该—— 曼德 上什么地方去?当然回家找她父亲。 阿尔文太太 你说找谁? 曼德 找她的——唉,安格斯川不是她的——喔,天呀,难道真会有这种事?我想一定是你弄错了。 阿尔文太太 可惜我一点儿都没弄错。乔安娜在我面前全都承认了,阿尔文也没法儿抵赖。所以那时候我没办法,只好把事情瞒起来。 曼德 是啊,你也只好那么办。 阿尔文太太 当时我们马上就把乔安娜打发走,还给了她一笔钱堵住她的嘴。她到了城里就自己想办法。她又去找她的老相好安格斯川,不用说她一定先对他露口风,说自己手里有多少钱,还对他撒了个谎,说什么那年夏天有个坐游艇的外国人上这儿来。后来她跟安格斯川就急急忙忙结了婚。唉,那件事还是你自己给他们办的呢。 曼德 可是我不明白怎么——我清清楚楚记得安格斯川来找我商量结婚的事情。他后悔的了不得,埋怨自己不该跟未婚妻干那种丑事情。 阿尔文太太 他当然只好把罪名担当在自己身上。 曼德 可是他那么不老实!并且还在我面前撒谎!我真想不到杰克·安格斯川会干这种事。我一定得狠狠地教训他一顿,我一定不饶他。这种婚姻多么不道德!为了几个钱——!你们给了那女孩子多少钱? 阿尔文太太 三百块钱。 曼德 想想!为了三百块钱那么个小数目就愿意跟一个堕落的女人结婚! 阿尔文太太 那么你说我呢?我也让自己跟一个堕落的男人结了婚。 曼德 喔,岂有此理!你这是什么话!一个堕落的男人! 阿尔文太太 你以为跟我结婚时的阿尔文比跟安格斯川结婚时的乔安娜清白干净点儿吗? 曼德 这两件事完全不一样—— 阿尔文太太 其实并没什么不一样——区别只是在身价数目上:一个是三百块钱的小数目,一个是一整份大家当。 曼德 你怎么能把两件绝不相同的事情相提并论呢?我想那时候你自己心里一定盘算过,也跟自己家里人商量过。 阿尔文太太 (眼睛不瞧他)你该知道你说的我那颗心当时在什么地方。 曼德 (冷淡地)要是那时我知道你的心事,我就不会天天到你丈夫家里来了。 阿尔文太太 反正我自己并没考虑过这问题,这是实话。 曼德 那么,你一定跟你最亲近的人——跟你母亲,跟你两个姑姑——商量过,这是你的义务。 阿尔文太太 不错,这件事是她们三个人替我决定的。现在回想起来真奇怪,她们怎么看得那么准,说我要是拒绝那么一门好亲事,那简直是糊涂透了顶。要是我母亲今天还活着,我真要让她看看这门亲事的好下场! 曼德 有这个下场,谁也不负责任。你的婚姻完全没违背法律、没违背秩序,这一点至少没问题。 阿尔文太太 (在窗口)喔!老是法律和秩序!我时常想这世界上作怪害人的东西就是法律和秩序。 曼德 你说这话是罪过。 阿尔文太太 也许是吧。可是我一定要撇开这一套拘束人欺骗人的坏东西。我再也不能忍受了。我要争取自由。 曼德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阿尔文太太 (轻轻敲着玻璃窗)我不应该隐瞒阿尔文过的是什么样的生活。可是那时我不敢告诉人——一半也是为自己。那时我是个胆怯的人。 曼德 胆怯的人? 阿尔文太太 当时我担心,要是别人知道了那件事,他们会说,“可怜的男人!他老婆从他那儿逃走了,难怪他胡作非为。” 曼德 这两句话倒不是完全没道理。 阿尔文太太 (眼睛盯着他)要是我有胆量的话,我应该老实告诉欧士华,“听我告诉你,我的孩子,你父亲是个荒唐鬼——” 曼德 岂有此理—— 阿尔文太太 我还应该把我刚才告诉你的话从头到尾、一字不漏地告诉他。 曼德 你的话把我吓坏了,阿尔文太太。 阿尔文太太 是,我知道。我很明白。我自己也吓了一跳。(离开窗子)我胆子太小。 曼德 你尽了义务能说是胆小吗?难道你忘了做儿子的应该敬爱父母吗? 阿尔文太太 咱们别说这种空泛话。咱们要问:欧士华应该不应该敬爱阿尔文爵爷? 曼德 难道你做母亲的就忍心破坏你儿子的理想吗? 阿尔文太太 顾了理想,真理怎么办? 曼德 顾了真理,理想怎么办? 阿尔文太太 喔,理想!理想!当初我要是不这么胆怯就好了! 曼德 别瞧不起理想,阿尔文太太。理想会报仇。就拿欧士华说吧,可惜他没有很多的理想,可是我觉得在他脑子里他父亲却是个理想。 阿尔文太太 你这话不错。 曼德 他所以会把父亲当作个理想,是你自己多少年来给他写信培养出来的。 阿尔文太太 不错,我受了义务的压迫,再加上对别人的顾虑,就只好一年一年地对我儿子撒谎。唉,我胆子真小——我一直是个胆小的人! 曼德 阿尔文太太,你在你儿子心里已经培养了一个幸福的幻想,你不应该看轻它。 阿尔文太太 哼!谁知道这究竟是不是好事呢?不过,无论如何,我不能让他跟吕嘉纳胡闹。我不能让他害那女孩子一辈子。 曼德 对。真要那样,可就太造孽了! 阿尔文太太 要是我知道他真爱她,跟她结婚他能有幸福,那么—— 曼德 怎么?你打算怎么样? 阿尔文太太 可是不行,可惜吕嘉纳不合适。 曼德 我不明白。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阿尔文太太 要是我不这么胆小,不这么不中用,我会对我儿子说:“跟她结婚,要不然,就另想你愿意的办法——只是别做鬼鬼祟祟的事情。”曼德 岂有此理!让他们结婚!没听见过这种荒唐事情! 阿尔文太太 什么叫“没听见过”?说老实话,曼德牧师,你以为咱们这儿许多夫妻的血统关系不是这么近吗? 曼德 我一点儿都不懂你的意思。 阿尔文太太 其实你懂得。 曼德 你大概是在想,可能——喔,不错,有些人的家庭生活不太清白,不过像你说的这种事可不一定有,至少不能说准有。再说,你是做母亲的,怎么能让你儿子—— 阿尔文太太 我不许他干这种事。我不愿意有这种事。我说的就是这个。 曼德 你不许他干这种事,因为,像你自己说的,你是个“胆小”的人。可是如果你不是个“胆小”的人,那么难道——天呀!这种结合实在太荒唐! 阿尔文太太 据说咱们的老祖宗就是这么结合的。当初是谁把这世界这么安排下来的,曼德牧师? 曼德 我不能跟你讨论这一类问题,阿尔文太太,你的心情很不正常。可是你竟把良心的顾虑当作“胆小”—— 阿尔文太太 让我把我的意思告诉你。因为有一大群鬼把我死缠着,所以我的胆子就给吓小了。 曼德 你说什么东西死缠着你? 阿尔文太太 一大群鬼!我听见吕嘉纳和欧士华在饭厅里说话的时候,我眼前好像就有一群鬼。我几乎觉得咱们都是鬼,曼德牧师。不但咱们从祖宗手里承受下来的东西在咱们身上又出现,并且各式各样陈旧腐朽的思想和信仰也在咱们心里作怪。那些老东西早已经失去了力量,可是还是死缠着咱们不放手。我只要拿起一九九藏书张报纸,就好像看见字的夹缝儿里有鬼乱爬。世界上一定到处都是鬼,像河里的沙粒儿那么多。咱们都怕看见光明。 曼德 嘿嘿!这都是你看坏书的结果。那些书可真把你害苦了!哼,那些讲革命、讲自由、坏心术的书! 阿尔文太太 我的好牧师,你的话说错了。当初使我动脑子思想的人正是你自己。这件事我非常感激你。 曼德 感激我! 阿尔文太太 是的,在你逼着我服从义务遵守本分的时候,在你把我深恶痛绝的事情说成正确、合理的事情的时候,我才动脑子思想。那时候我就开始检查你讲的那些大道理。我本来只想解开一个疙瘩,谁知道一个疙瘩解开了,整块的东西就全都松开了。我这才明白这套东西是机器缝的。 曼德 (低声,伤心)这就是我一生最艰苦的一场斗争的结果? 阿尔文太太 不如说那是你一生最大的失败。 曼德 海伦,那是我最大的胜利——我在我自己身上的胜利。 阿尔文太太 那是对于咱们俩的一桩罪恶。 曼德 那时候你走错了道儿,跑来找我,对我说:“我来了!把我收留下吧!”我吩咐你:“女人,快回到自己丈夫那儿去!”难道这是罪恶吗? 阿尔文太太 我觉得是罪恶。 曼德 咱们俩彼此不了解。 阿尔文太太 至少现在不了解。 曼德 就是在最见不得人的心窝儿里,我也从来没不把你当别人的老婆看待。 阿尔文太太 哦,真的吗? 曼德 海伦! 阿尔文太太 一个人很容易忘记自己过去的情形。 曼德 我没忘记。我现在还是跟从前一样。 阿尔文太太 (换话题)好,好,好,别再谈过去的事了。现在你一天到晚忙的是教区会和董事会的事情,我忙的是跟鬼打架,跟心里的鬼和外头的鬼打架。 曼德 外头的鬼我可以帮你打。我今天听你说了这些可怕的事情,良心不容我让那没人保护的女孩子在你家里住下去。 阿尔文太太 你看最好的办法是不是给她找个安身地方?——我意思是说,给她找一门好亲事。 曼德 没问题。从各方面说,这个办法对她都合适。吕嘉纳的年纪已经——这些事我当然太外行,不过—— 阿尔文太太 吕嘉纳成熟得很早。 曼德 不错,我也这么想。我记得给她安排受坚信礼的时候,她的身体已经发育得很好了。可是这会儿她应该先回家——让她父亲照管她——喔,安格斯川当然不是她的——唉,真荒唐,他不把实话告诉我! 有人敲外厅门。 阿尔文太太 是谁?进来!藏书网 安格斯川穿得很齐整,站在门口。 安格斯川 对不起—— 曼德 嘿嘿!哼—— 阿尔文太太 哦,原来是你,安格斯川? 安格斯川 用人都不在,我就大胆自己敲门了。 阿尔文太太 好,没关系。进来。你是不是有事找我? 安格斯川 (走进来)不是,谢谢您,太太。我想跟曼德牧师说一两句话。 曼德 (在屋里走来走去)哼,你!你想跟我说话,是不是? 安格斯川 是的,我很想—— 曼德 (在他面前站住)你有什么事? 安格斯川 喔,不是什么别的事,曼德牧师。我们工程做完了,工钱也算清了——阿尔文太太,我得特别谢谢您。现在什么事都结束了,我想我们这些一向在一块儿规规矩矩做活的伙伴儿——我想今儿晚上我们是不是应该开个小小的祷告会。 曼德 祷告会?在孤儿院开祷告会? 安格斯川 喔,要是您老人家觉得不合适的话—— 曼德 唔,合适。不过——嗯—— 安格斯川 每天晚上我自己也总爱做点儿祷告—— 阿尔文太太 是吗? 安格斯川 是,说不上什么,无非做点儿小功德。可惜我是个平常人,没什么德行,上帝可怜我!——所以我想趁着曼德牧师老人家在这儿,也许—— 曼德 你听我说,安格斯川。我先得问你一句话。你的心情是不是可以开会做祷告?你的良心干净不干净?好受不好受? 安格斯川 喔,上帝饶恕我这有罪孽的人!曼德牧师,我的良心值不得您提。 曼德 可是咱们必须谈的正是这问题。刚才我问的话你怎么回答我? 安格斯川 我的良心?喔,有时候我的良心很不好受。 曼德 哦,你自己承认了。既然这样,你肯不肯一点儿都不撒谎,把吕嘉纳的实在情形老老实实告诉我? 阿尔文太太 (急忙拦阻)曼德先生! 曼德 (叫她别慌)让我来—— 安格斯川 您问吕嘉纳的事?嗳呀,可把我吓坏了!(瞧着阿尔文太太)她没闹什么乱子吧? 曼德 但愿没有。我要问你,你跟吕嘉纳究竟是什么关系?你算是她父亲,是不是? 安格斯川 (慌张)嗯——嗯——我跟可怜的乔安娜的事儿,您老人家都知道。 曼德 快说老实话,别再吞吞吐吐的!你老婆辞工回去之前在阿尔文太太面前把实话全说出来了。 安格斯川 什么!她真说了吗? 曼德 你看,现在你不能撒谎了,安格斯川。 安格斯川 那时候她还赌过咒,拿着《圣经》赌过咒—— 曼德 她拿着圣经赌过咒? 安格斯川 唔,没有,她只是赌咒,可是很认真。 曼德 这些年你一直把实话瞒着我?瞒着我这么个完全信任你的人? 安格斯川 这我没法子抵赖。 曼德 你凭什么欺骗我,安格斯川?难道我没用话没用行动随时随地尽力帮助过你?你说? 安格斯川 有好几件事要不是您老人家帮忙,我就走投无路了。 曼德 所以你就这么报答我!你害我在教会登记簿上填写假材料,并且这些年你还把应该告诉我并且凭良心应该说的实话瞒着我不说。你的行为绝不能宽恕,安格斯川,从今以后我再也不管你的事了! 安格斯川 (叹口气)是了!恐怕也没办法了。 曼德 你还能给自己的行为辩护吗? 安格斯川 难道您要我把丑事告诉别人,让那苦命的女孩子多出点儿丑吗?您老人家想想,要是您自己干了乔安娜的事儿,过她那种日子—— 曼德 我! 安格斯川 对不起,我不是说您跟她完全一样。我的意思是,比方说,要是您老人家干了见不得人的丑事。曼德先生,咱们男人不应该把个苦命的女人责备得太狠。 曼德 我责备的不是她。我责备的是你。 安格斯川 我能不能大胆问您老人家一句话? 曼德 你问吧。 安格斯川 一个人应该不应该帮助堕落的人? 曼德 当然应该。 安格斯川 一个人起誓说的话能不能不算数? 曼德 当然不能,那还用说。可是—— 安格斯川 乔安娜跟那英国人闹了乱子之后——有人说是美国人,也有人说是俄国人,他们说法不一样——她就进城来了。可怜的女人,从前我碰过她一两回钉子,那时候她眼睛里只看得上漂亮男人,我偏偏长着这条倒霉腿。您老人家该记得有一回我闯进一家跳舞厅,看见一群水手正在喝酒瞎胡闹,我上去想劝他们改邪归正—— 阿尔文太太 (在窗口咳嗽)嗯哼! 曼德 我知道,安格斯川,那群畜生把你从楼上推下来了。这件事你从前已经跟我说过。你腿上的毛病就是你的成绩。 安格斯川 我倒不想居功,牧师先生。我想告诉您的只是,乔安娜来找我的时候,一五一十的跟我说了实话,她一边哭一边咬牙,不瞒您老人家说,那时候我听了她的话心里真难受。 曼德 真的吗,安格斯川?后来怎么样? 安格斯川 后来我就跟她说:“那美国佬是个到处为家的家伙。你呢,乔安娜,你做了天大的错事,你是个堕落的女人。可是,眼前有我杰克·安格斯川,他很靠得住,两条腿长得结结实实的——”对不起,您老人家,我这句话只是打个比方。 曼德 我很明白你的意思。快往下说。 安格斯川 我就这么救了她,跟她结了婚,为的是不让人家知道从前她跟外国人有过事。 曼德 这些事你做得都很对。我只是不赞成你收下那笔钱—— 安格斯川 钱?我?一个钱都没拿! 曼德 (转过去问阿尔文太太)可是—— 安格斯川 哦,别忙!我想起来了。乔安娜手里是有几个钱。可是我没要。我说:“呸,我才不希罕这昧心钱呢。这是造孽得来的。这些臭金子——或是钞票,不管它是什么——应该当面摔还那个美国人。”可是他漂洋过海,走得没影儿了。 曼德 他真走了吗,我的好朋友? 安格斯川 真走了。所以乔安娜和我说好了把那笔钱留给孩子作教育费。后来那笔钱就是这么花的,我有细账,一个钱都不含糊。 曼德 照你这么说,情形可就大不相同了。 安格斯川 这是实在情形。我敢说我这做爸爸的从来没亏待过吕嘉纳——只要我力量办得到,可惜我是个拿不定主意的人! 曼德 好,好,我的朋友—— 安格斯川 可是我还敢说我到底把孩子带大了,我跟苦命的乔安娜和和气气过日子,像圣经上说的那样管着家务事。可是我从来不敢在您老人家面前夸自己,说像我这么个人居然也会做桩好事情。不,我不这么办。要是杰克·安格斯川做过一件好事情,他自己决不提。不过就是好事情不常有。每次我找您老人家,总有好些麻烦事、好些倒霉事跟您谈。因为我刚说过,现在再说一遍,一个人的良心有时候不那么太好受。 曼德 把手递过来,杰克·安格斯川。 安格斯川 喔,使不得!您老人家—— 曼德 胡说。(抓紧他的手)这才对了! 安格斯川 要是您老人家肯原谅我—— 曼德 原谅你?恰好相反,我倒应该请你原谅我—— 安格斯川 喔,这可使不得! 曼德 确实是这样。我说的是真心话。对不起,我错怪了你。我恨不得给你出点儿力,一则算是对你抱歉,二则表示我对你的好意—— 安格斯川 您老人家真愿意帮忙? 曼德 真愿意。 安格斯川 好极了,眼前凑巧倒有个机会。我手里攒了几个钱,正想在城里开个水手公寓。阿尔文太太 你? 安格斯川 是的。这公寓也可以算个孤儿院。水手们一上岸,撞来撞去都是迷魂阵。我想,他们住在我这公寓里就好像孩子们有了父母的照应。 曼德 你看这事怎么样,阿尔文太太? 安格斯川 一起头我手里的钱不大够,可是要是有人帮我一把忙—— 曼德 好,好,咱们以后再细谈。我很赞成你的计划。现在你先回到孤儿院,把东西准备齐,把蜡烛点起来,让人看着像个喜庆事。然后咱们再在一块儿做会儿祷告,现在我很相信你的心情可以做祷告。 安格斯川 是的,我想可以。那么我走了,阿尔文太太,谢谢您的好心。求您好好儿给我照顾吕嘉纳。(擦眼泪)苦命的乔安娜的孩子。说起来也怪,我越来越喜欢她,她好像是我心上的一块肉。真是的。 他鞠了一躬,从门厅里出去。 曼德 现在你看这人怎么样,阿尔文太太?他这段话跟别人说的完全不一样。 阿尔文太太 很不一样。 曼德 这么看起来,咱们批评人一点儿都不能马虎。可是我发现自己错怪了好人,心里真痛快!你觉得我的话对不对? 阿尔文太太 曼德,我觉得你是个大孩子,将来也不会改样子。 曼德 你说我? 阿尔文太太 (两只手按着他肩膀)我真想搂着你的脖子,亲一亲。 曼德 (赶紧往后退)使不得,使不得!真是岂有此理! 阿尔文太太 (一笑)喔,你不用怕我。 曼德 (在桌子旁边)你的举动有时候真太过火。现在让我把文件收在皮包里。(一边说一边收拾)好,收拾完了。我要走了,回头见。欧士华回来时候你要小心。回头我再来。 他拿了帽子,从外厅门出去。 阿尔文太太 (叹口气,对着窗出了会儿神,把屋子稍稍整理了一下,正要走进饭厅,却低低地惊叫一声,在门口站住)欧士华,你还在饭桌上坐着? 欧士华 (在饭厅里)我想抽完这支雪茄烟。 阿尔文太太 我还以为你出去散步了呢。 欧士华 这样的天气还出去散步? 一只酒杯叮当地响了一下。阿尔文太太让门敞着,拿起活计坐在窗口沙发上。 欧士华 刚出去的是不是曼德牧师? 阿尔文太太 是,他上孤儿院.99lib.去了。 欧士华 唔。 又听见酒壶碰酒杯的声音。 阿尔文太太 (脸上发愁)欧士华,小心,那酒很厉害。 欧士华 酒能挡潮气。 阿尔文太太 你进来,到我这儿坐着好不好? 欧士华 我进来就不能抽烟了。 阿尔文太太 你还不知道,抽雪茄没关系。 欧士华 好吧,那么我就进来。让我再喝一小口。好!(抽着雪茄走进来,随手把门关上。半晌不说话)牧师上哪儿去了? 阿尔文太太 我刚说过,他上孤儿院去了。 欧士华 哦,不错,你说过。 阿尔文太太 欧士华,你不该在饭桌上坐那么些时候。 欧士华 (把雪茄藏在背后)我觉得坐着很舒服,妈妈。(用手摸她,跟她亲热)你替我想想——回到家里,坐在妈妈的饭桌上,待在妈妈的屋子里,吃妈妈给我预备的好东西,这多有意思。 阿尔文太太 我的亲宝贝! 欧士华 (一边走一边抽烟,有几分不耐烦)在家里除了吃喝,叫我干什么?我没法子工作。 阿尔文太太 你为什么不能工作? 欧士华 天气这么坏,整天见不着一丝太阳光!(在屋子里走来走去)喔,不能工作简直是—— 阿尔文太太 也许你这次回家打错了主意? 欧士华 喔,我没打错主意,妈妈。我不回来不行。 阿尔文太太 你知道,我宁愿你不回来,让我心里牵挂,不愿让你—— 欧士华 (在桌子旁边站住)妈妈,老实告诉我,我回家你心里是不是真快活? 阿尔文太太 亏你怎么问得出这句话! 欧士华 (搓弄一张报纸)我还以为你有我跟没有我几乎是一样。 阿尔文太太 欧士华,你怎么忍心对你妈妈说这种话? 欧士华 可是这些年你没跟我在一块儿,日子不也过得挺好吗? 阿尔文太太 这些年我没跟你在一块儿过日子,这倒是实话。 半晌无声。天色慢慢黑下来。欧士华在屋子里走个不停。他已经把雪茄放下了。 欧士华 (在阿尔文太太身旁站住)妈妈,我挨着你坐在沙发上行不行? 阿尔文太太 (让出点儿地方)当然可以,好孩子。 欧士华 妈妈,有件事我一定得告诉你。 阿尔文太太 (着急)什么事? 欧士华 (向前呆看)我不能再瞒下去了。 阿尔文太太 瞒什么?什么事? 欧士华 (还是那样)我没法子写信告诉你。自从我回家之后—— 阿尔文太太 (抓住他胳臂)欧士华,到底是什么事? 欧士华 昨天,今天,这两天我总想撇开这些念头,把脑子安静下来,可是做不到。 阿尔文太太 (站起来)欧士华,你非把实话告诉我不可。 欧士华 (重新把她拉到沙发上)妈妈,坐着别动,让我慢慢儿告诉你。这次路上我觉得很疲乏—— 阿尔文太太 疲乏?疲乏又怎么样? 欧士华 我不是说那个。我的疲乏跟平常人不一样—— 阿尔文太太 (想要站起来)你不是病了吧,欧士华? 欧士华 (又把她拉下去)坐着别动,妈妈。别着急。我不能算真有病,我害的不是平常的“病”。(两手抱着脑袋)妈妈,我的脑子坏了,完全不中用了,我再也不能工作了!(两手捂着脸,钻在她怀里,抽抽噎噎地哭起来) 阿尔文太太 (脸色发白,浑身打颤)欧士华!抬起头来!没有的事! 欧士华 (抬起头来,眼睛里露出绝望的神情)我再也不能工作了!完了!完了!我像个活着的死人!妈妈,你说世界上有这么伤心的事情没有? 阿尔文太太 可怜的孩子!这个怪病怎么在你身上害起来的? 欧士华 (重新坐直身子)我正是想不通这件事。我从来没做过荒唐事——无论从哪方面说都没有。这一点你得相信我,妈妈!我从来没荒唐过。 阿尔文太太 我确实相信你没荒唐过,欧士华。 欧士华 可是这病平白无故在我身上害起来了——你说多倒霉。 阿尔文太太 喔,没关系,过几天就好了,好孩子。不是别的,是你工作太累了。相信我的话,确实是这样的。 欧士华 (伤心)一起头我也这么想,可是现在我知道不是那么回事。 阿尔文太太 你把事情从头到尾告诉我。 欧士华 好,让我告诉你。 阿尔文太太 你什么时候开始觉得不舒服? 欧士华 那是在我上次从家里回到巴黎的时候。从那时候起我就开始觉得脑袋痛得要命——后脑痛得最厉害,好像有个铁箍儿套紧了我的脖子,在一直往上拧。 阿尔文太太 后来怎么样? 欧士华 最初我以为只是发育时期常犯的那种头痛病。 阿尔文太太 是,不错—— 欧士华 后来才知道不是。不久我就明白了。我不能再工作了。我想动手画一张新的大画,可是我的脑子好像不听我指挥,我的体力好像也支持不住了。我的思想也不能集中了,东西在我眼前乱转乱晃——来回打圈子。喔,那股滋味实在不好受!后来我请了个医生来看病——从医生嘴里我才明白是怎么回事。 阿尔文太太 这话怎么讲? 欧士华 给我看病的是巴黎的一位名医。我先把病症告诉他,接着他就仔细问了一大串我觉得跟这病毫不相干的问题。我不明白他是什么意思—— 阿尔文太太 快往下说。 欧士华 最后他说:“你生下来的时候身上就带着一种有虫子的病。”他说的那个字是虫蛀的阿尔文太太 (提心吊胆)那个字怎么讲? 欧士华 我听了也不懂,我就请他再仔细讲一讲。那只老狐狸精就说了——(捏紧拳头)喔——! 阿尔文太太 他说什么? 欧士华 他说:“父亲造的孽要在儿女身上遭报应。” 阿尔文太太 (慢慢站起来)父亲造的孽! 欧士华 当时我气得几乎要照他脸上打过去—— 阿尔文太太 (走到屋子那头)父亲造的孽—— 欧士华 (惨笑)是啊,你说他可恨不可恨?不用说,我马上告诉他,他的说法一点儿根据都没有。可是你猜他认错不认错?他不认错,他一口咬定自己那套话,到后来我把你写给我的那些信拿出来,把提到爸爸的地方翻译出来给他看—— 阿尔文太太 后来怎么样? 欧士华 后来他当然不能不认错,就换了另一套说法——这一下子我才明白了——明白了一个不容易理解的事实!原来我不应该跟朋友过那种快乐自在的日子。我的体力吃不消,因此我才害了病,这怨我自己不好! 阿尔文太太 欧士华!不是,不是,别信医生的话! 欧士华 他说,不可能有别的解释。自己不小心,断送了自己的一生!这件事最让我伤心!我打算做的那些事——喔,我不敢再想了——我也不能再想了。喔,我恨不得能重新投胎再做人——把我做过的事都取消! 他把脸伏在沙发上。阿尔文太太捏紧双手,静悄悄地走来走去,心里在斗争。 欧士华 (过了会儿,把头抬起来,支在胳臂肘子上)要是这是遗传病——不是我自己招惹的,倒也罢了!可是偏偏是因为我自己荒唐,自己糊涂,自己不小心,断送了自己的幸福,自己的健康——自己的前途,自己的生命—— 阿尔文太太 不,不,我的好孩子,没有的事!(俯着身子看他)情形不至于像你说的这么坏。 欧士华 喔,你不知道——(跳起来)妈妈,我还连累你,害你这么伤心!我有时候恨不得要你别这么疼我。 阿尔文太太 别疼你,欧士华?我只有你这么一个儿子!你是我的宝贝!我只疼你一个人! 欧士华 (抓住她两只手,用嘴去亲)是,是,我知道你爱我。我在家的时候当然知道你真爱我,这可以说是我心里最难受的事。现在我把话都告诉你了,今天咱们不必再谈了。我不能一下子想得太长久。(走到屋子上方)给我点儿东西喝喝,妈妈。 阿尔文太太 喝喝?你想喝什么? 欧士华 喔,什么都行。家里有没有凉果子酒? 阿尔文太太 有,可是亲爱的欧士华—— 欧士华 别拦着我,妈妈。行行好吧!我一定得喝点儿什么冲洗冲洗在我脑子里抓咬的东西。(走进暖房)并且——这儿又这么阴沉沉的!(阿尔文太太拉了拉铃绳)雨老下不完!一个星期一个星期接着下——说不定会连下几个月。见不着一丝太阳光!我记得几次在家的时候都没见过出太阳。 阿尔文太太 欧士华——你心里想离开我! 欧士华 唉!——(长叹一声)我什么都没想。我什么都不能想!(低声)我也只好不想。 吕嘉纳 (从饭厅里进来)您拉铃了吗,太太? 阿尔文太太 拉了,给我们把灯拿进来。 吕嘉纳 好,太太。灯早就点好了。(出去) 阿尔文太太 (走到欧士华身边)你要跟我说老实话。 欧士华 我没瞒你什么事,妈妈。我觉得告诉你的话已经不少了。 吕嘉纳把灯拿进来,搁在桌子上。 阿尔文太太 吕嘉纳,你给我们拿一小瓶香槟酒。 吕嘉纳 好吧,太太。(出去) 欧士华 (一只手搂着阿尔文太太的脖子)这才对了。我早就知道妈妈舍不得让儿子干着嗓子没酒喝。 阿尔文太太 我的亲宝贝儿子欧士华,现在什么事我能不依你? 欧士华 (急忙)真的吗,妈妈?你真的愿意? 阿尔文太太 愿意什么? 欧士华 愿意什么都依我? 阿尔文太太 喔,我的好孩子—— 欧士华 别做声! 吕嘉纳用托盘托着一小瓶香槟酒和两只玻璃杯走进来,把盘子搁在桌上。 吕嘉纳 酒瓶要不要开? 欧士华 不用,谢谢。我自己开。(吕嘉纳又走出去) 阿尔文太太 (在桌子旁边坐下)刚才你说我什么事都得依你——这是什么意思? 欧士华 (忙着开酒瓶)咱们先喝一杯——要不就两杯。 瓶塞子啪的一声响,他先斟满一杯,刚要斟第二杯。 阿尔文太太 (用手捂着酒杯)我不喝,别给我斟。 欧士华 哦,你不喝?那么我喝!(把酒喝干,斟满,又喝干,这才在桌旁坐下) 阿尔文太太 (焦心地等待)怎么样? 欧士华 (眼睛不看她)刚才吃饭时我觉得你和曼德牧师的神气那么古怪——话那么少,告诉我,究竟为什么? 阿尔文太太 你看出来了吗? 欧士华 是的。嗯哼——(过了会儿)老实告诉我:你觉得吕嘉纳怎么样? 阿尔文太太 我觉得怎么样? 欧士华 是。你看她是不是真不错? 阿尔文太太 亲爱的欧士华,你看她没有我看她那么清楚—— 欧士华 那又怎么样? 阿尔文太太 可惜吕嘉纳在自己家里待得太久了。我应该早把她带过来。 欧士华 是啊,可是她长得够漂亮的吧,妈妈?(斟酒) 阿尔文太太 吕嘉纳有好些毛病。 欧士华 喔,那有什么关系?(又喝酒) 阿尔文太太 可是我还是喜欢她,要照顾她。无论如何我不能让她吃亏。 欧士华 (跳起来)妈妈,只有吕嘉纳能救我! 阿尔文太太 (站起来)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欧士华 我不能老是一个人忍受这种精神上的痛苦。 阿尔文太太 你不是有你妈妈帮你忍受吗? 欧士华 是啊,我从前是这么想,所以我才回家来。可是没用处。现在我知道满不是那么回事。在家里我没法子过日子。 阿尔文太太 欧士华! 欧士华 我得换个样儿过日子,妈妈。我只好离开你,我不愿意叫你看着我,让你难受。 阿尔文太太 可怜的孩子!欧士华,可是现在你病成这个样子了—— 欧士华 要是我只是有病,那我可以在家里跟你住下去,因为你是世界上待我最好的人。 阿尔文太太 是啊,欧士华,可不是吗? 欧士华 (心神不定,来回走动)可是最难受的是精神上的痛苦和良心上的责备——还有那叫人提心吊胆的恐惧。喔,我害怕得要命! 阿尔文太太 (跟着他走)害怕?害怕什么?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欧士华 喔,别再追问我。我自己也不知道。我没法子形容。(阿尔文太太走到右边拉铃)你干什么? 阿尔文太太 我要我儿子快活——这是我的心愿。我不让他把事情老憋在心里。(吕嘉纳刚到门口,就对吕嘉纳说)还要香槟酒——再拿一大瓶来。(吕嘉纳答应了出去) 欧士华 妈妈! 阿尔文太太 你是不是觉得我们在乡下住的人不懂得过日子? 欧士华 你看她多美!身段多漂亮,体格多健康! 阿尔文太太 (在桌子旁边坐下)坐下,欧士华,咱们安安静静地在一块儿说说话。 欧士华 (坐下)妈妈,你大概不知道我还该着吕嘉纳一笔小债呢。 阿尔文太太 你? 欧士华 事情都怪我说话不小心,喔,怎么说都行——反正不是什么了不起的事。上次我回家的时候—— 阿尔文太太 怎么样? 欧士华 她常跟我打听巴黎的情形,我也常跟她随便讲点儿。我记得有一天顺口问了她一句:“你也想上巴黎吗?” 阿尔文太太 怎么样? 欧士华 我看她脸一红,接着就说:“我很想去。”我就说:“好,也许办得到。”——或者是类似这样的一句话。 阿尔文太太 后来呢? 欧士华 这件事我当然不记得了,可是前天我无意中问起她是不是愿意我在家住得那么久—— 阿尔文太太 她怎么说? 欧士华 她听了之后拿一副奇怪的眼光瞧着我,问我:“那么我上巴黎的事儿怎么办?” 阿尔文太太 她上巴黎的事! 欧士华 我这才明白原来她把我那句话认了真,她一直在想我,并且还一直在用心学法文—— 阿尔文太太 怪不得—— 欧士华 妈妈——当时我看见那么个娇嫩、可爱、漂亮的女孩子站在我面前——从前我简直没注意过她——她站在我面前,就好像张开了胳臂等着我—— 阿尔文太太 欧士华! 欧士华 我一下子才明白我的救星就在她身上,因为我看她浑身都是生活的乐趣。 阿尔文太太 (吃惊)生活的乐趣——?那里头怎么有救星? 吕嘉纳 (拿着一瓶香槟酒从饭厅里进来)对不起,我去了这半天,我得下地窖去拿酒。(把酒瓶搁在桌子上) 欧士华 再去拿只玻璃杯。 吕嘉纳 (瞧着他,不明白他的意思)太太的杯子在那儿。 欧士华 我知道,我说给你自己拿一只,吕嘉纳。(吕嘉纳吃惊,从侧面对阿尔文太太瞟了一眼)你为什么不去拿? 吕嘉纳 (低声,犹豫)这是不是太太的意思? 阿尔文太太 去拿杯子吧,吕嘉纳。(吕嘉纳走进饭厅) 欧士华 (眼睛盯着她)你看她走道儿的姿态多么美!又稳重又轻松! 阿尔文太太 这事办不到,欧士华。 欧士华 事情已经决定了。难道你看不出来吗?反对也没用。 吕嘉纳拿着一只空杯子进来,没把杯子放下。 欧士华 坐下吧,吕嘉纳。 吕嘉纳眼睛瞧着阿尔文太太,看她意思怎么样。 阿尔文太太 坐下吧。(吕嘉纳在靠近饭厅门的一把椅子上坐下,空杯子还拿在手里)欧士华,刚才你说什么生活的乐趣? 欧士华 啊,妈妈,生活的乐趣!你们在这儿过日子的人不懂得。我在家里也没尝过那种滋味。 阿尔文太太 跟我在一块儿过日子你也没有生活的乐趣? 欧士华 在家里永远得不到。你不懂得这件事。 阿尔文太太 我懂,我现在差不多懂了。 欧士华 并且还有工作的乐趣!其实两件事是一件事。可是你也不懂得工作的乐趣。 阿尔文太太 你的话也许不错。你再多讲点儿给我听,欧士华。 欧士华 我的意思是,此地的人从小就相信工作是遭殃,是罪孽的报应,生活是烦恼,越早摆脱它越好。 阿尔文太太 不错,这是个“烦恼世界”,我们是在想尽方法自寻烦恼。 欧士华 可是外头的人可不信这套话。外头没人再相信这种骗人的教条。他们觉得只要能活着,就是真幸福,就是最大的快乐。妈妈,你看出来没有,我画的画儿都是集中描写生活的乐趣。永远是生活的乐趣——光明,太阳,节日的气氛——只看见人们脸上闪耀着幸福。所以我怕待在家里跟你过日子。 阿尔文太太 怕?为什么怕跟我在一块儿? 欧士华 我怕我的本性会被歪曲成丑恶的样子。 阿尔文太太 (目不转睛地看着他)你觉得待在家里就会发生这种事? 欧士华 是的。就是在家里过跟外头一样的日子,也还是不同。 阿尔文太太 (一直很焦心地听他说话,现在满脸心事地站起来)现在事情的前因后果我都明白了。 欧士华 你明白了什么? 阿尔文太太 这是我头一次明白。现在我可以说话了。 欧士华 (站起来)妈妈,我不懂你的意思。 吕嘉纳 (也站起来)也许我该走吧? 阿尔文太太 不,别走。现在我可以说话了。我的儿子,让我把实话全都告诉你。你听了之后自己打主意。欧士华!吕嘉纳! 欧士华 嘘!牧师来了! 曼德 (从门厅里走进来)你们瞧!我们在孤儿院做了点对精神有益的工作。 欧士华 我们也做了。 曼德 咱们一定得帮安格斯川开水手公寓。吕嘉纳一定得回去帮她父亲—— 吕嘉纳 谢谢您,曼德先生,我不去。 曼德 (这时候才看见她)什么?你在这儿?手里还拿着酒杯! 吕嘉纳 (赶紧放下杯子)对不起!欧士华 吕嘉纳就要跟我走,曼德先生。 曼德 她就要走!跟你走! 欧士华 是的,跟我结婚——要是她愿意的话。 曼德 天呀—— 吕嘉纳 这不能怪我。 欧士华 要不然,我在这儿待着,她也在这儿待着。 吕嘉纳 (不由自主)在这儿! 曼德 阿尔文太太,你的举动实在叫我摸不着头脑。 阿尔文太太 两条路他们都不会走,因为我现在可以跟他们说实话了。 曼德 你千万别说!说不得,说不得! 阿尔文太太 我不但可以说,并且一定要说。并且说出来也碍不着谁的理想。 欧士华 妈妈——你究竟有什么事瞒着我? 吕嘉纳 (一边听一边说)喔,太太,您听!您没听见外头有人嚷吗?(走进暖房,往外瞧) 欧士华 (走到左边窗口)什么事?那片火光是什么地方来的? 吕嘉纳 (大声喊叫)孤儿院着火了! 曼德 着火了!没有的事!我刚打那儿来。 欧士华 我的帽子呢?喔,不戴没关系——爸爸的孤儿院要紧——(从花园门里跑出去) 阿尔文太太 我的披肩呢,吕嘉纳!整个儿孤儿院都着了! 曼德 多可怕!阿尔文太太,这场大火是造孽人家的报应! 阿尔文太太 一点儿都不错。快跟我来,吕嘉纳。 她和吕嘉纳急急忙忙从门厅里出去。 曼德 (双手捏紧)咱们偏偏没保火险!(也从门厅里出去) 第三幕 还是那间屋子。所有的门都敞着。桌子上的灯还点着。外面漆黑一团,只是后面左边窗外还有点淡淡的火光。 阿尔文太太头上蒙着披肩,站在暖房里往外瞧。吕嘉纳也围着披肩,站得比阿尔文太太略靠后些。 阿尔文太太 整个儿都烧完了!烧成了一片平地! 吕嘉纳 房子的底层还在烧。 阿尔文太太 欧士华怎么还不回来?反正救不出什么东西来了。 吕嘉纳 我把帽子给他送去好不好? 阿尔文太太 他连帽子都没戴? 吕嘉纳 (指着门厅)没有,帽子在那儿挂着呢。 阿尔文太太 没关系。他一会儿就会回来。我自己去找他。(从花园门里出去) 曼德 (从门厅里进来)阿尔文太太不在这儿吗? 吕嘉纳 她刚上花园去。 曼德 我从来没遇见过像今天晚上这种可怕的事情。 吕嘉纳 是啊,可不是一场大祸吗? 曼德 喔,别再提了!我连想都不敢想。 吕嘉纳 这场大火是怎么着起来的? 曼德 别问我,安格斯川姑娘!我怎么知道!难道你也想——你父亲还不够我受的—— 吕嘉纳 他又怎么了? 曼德 他几乎把我气疯了。 安格斯川 (从门厅里进来)曼德牧师—— 曼德 (转过身来,吓了一跳)你索性追到这儿来了? 安格斯川 是,我该死,可是我不能不——喔,老天爷!我说什么.99lib.来着?这个乱子可不小,曼德牧师! 曼德 (走来走去)嗳!嗳! 吕嘉纳 怎么回事? 安格斯川 你瞧,都是刚才我们做祷告惹的乱子。(低声向吕嘉纳)孩子,这回老头儿可叫咱们拿住了。(高声)唉,这都是我的错儿,连累曼德牧师闯这场大祸! 曼德 安格斯川,可是我并没有—— 安格斯川 除了您老人家,谁手里都没拿蜡烛。 曼德 (站住)你这么说吗?可是我不记得我手里拿着蜡烛。 安格斯川 我瞅得清清楚楚您老人家怎么拿着蜡烛,使手指头夹蜡花儿,把一截有火的烛芯子扔在一堆刨花里。 曼德 你在旁边看见的? 安格斯川 是的,我瞅得清清楚楚,一点儿不假。 曼德 这我可不明白了。再说,我从来不用手指头夹蜡花儿。 安格斯川 是啊,这不像您老人家平素干的事。可是谁想得到会惹这么大的乱子呢? 曼德 (来回走动,心神不定)喔,别问我。 安格斯川 (跟着他走)您老人家也没保火险? 曼德 (不停地走)没有,没有,我已经跟你说过了。 安格斯川 (跟在他后头)不保火险!还放火把那整片房子烧得干干净净!唉,真倒霉! 曼德 (擦头上的汗)你也可以这么说,安格斯川。 安格斯川 偏偏这场火烧的是一所据说城里乡下都沾得着光的慈善机关!我想报馆里一定不会放过您老人家。 曼德 是的,我现在想的正是这件事。最糟的就是这个。将来那些恶毒的咒骂和攻击!唉,我想起来都害怕! 阿尔文太太 (从花园里进来)我没法子劝他离开火场。 曼德 哦,你来了,阿尔文太太。 阿尔文太太 现在你不必硬着头皮致开幕词了,曼德牧师。 曼德 喔,我倒宁愿—— 阿尔文太太 (低声)这场火烧得很好。这所孤儿院反正不会有好下场。 曼德 你觉得不会? 阿尔文太太 你觉得会吗? 曼德 这究竟是一场大祸。 阿尔文太太 咱们不必大惊小怪的,把它当作一件普通事情处理就是了。安格斯川,你是不是在等曼德先生? 安格斯川 (在门厅门口)我是在等他老人家,太太。 阿尔文太太 那么你先坐一坐。 安格斯川 谢谢,太太,我愿意站着。 阿尔文太太 (向曼德)你是不是坐轮船走? 曼德 是,还有一个钟头开船。 阿尔文太太 那么请你把全部契约文件都带走。这件事我一个字都不愿意再听了。我心里还要想别的事—— 曼德 阿尔文太太—— 阿尔文太太 过几天我再把委托书寄给你,你觉得怎么合适就怎么办。 曼德 我愿意效劳。那笔遗产基金原来的计划恐怕整个儿都要变动了。 阿尔文太太 当然。 曼德 我想首先把索尔卫那份产业拨给教区。那块地很值几个钱,将来好歹总有用处。至于银行存款利息,我想最好拨给一个对本城有好处的事业。 阿尔文太太 你爱怎么办就怎么办。这件事现在完全不在我心上了。 安格斯川 曼德先生,您老人家别忘了我的水手公寓。 曼德 对,这意见不坏,不过我们还得考虑考虑。 安格斯川 (低声)哼,考虑个鬼!喔,老天爷! 曼德 (叹气)唉,我不知道这些事能管多少时候——不知道社会上的舆论会不会逼着我辞职。这就完全要看官方调查起火原因的结果了。 阿尔文太太 你说什么? 曼德 结果怎么样可没法子预料。 安格斯川 (走近曼德)嗯,也许可以。因为这儿有我杰克·安格斯川。 曼德 话是不错,可是—— 安格斯川 (放低声音)杰克·安格斯川不是俗语说的见死不救、忘恩负义的那号人。 曼德 是的,可是,老朋友,怎么—— 安格斯川 打个比方吧,您老人家可以把杰克·安格斯川当作命里的救星。 曼德 不行,不行,我不能让你替我担错儿。 安格斯川 喔,将来反正是那么回事。我知道从前有过一个人把别人的过错担在自己肩膀上。 曼德 杰克!(抓紧他的手)像你这样的好人真少有。好,水手公寓的事我一定帮忙。你放心吧。 安格斯川想要道谢,可是感激得说不出话。 曼德 (把旅行提包搭在肩膀上)现在咱们走吧。咱们俩一块儿走。 安格斯川 (站在饭厅门口,低声对吕嘉纳)我的好姑娘,你也跟我进城吧!管保你舒服得骨头发酥。 吕嘉纳 (把头一扬)谢谢! 吕嘉纳走进门厅,把曼德的外套拿来。 曼德 再见,阿尔文太太!
99lib?
希望法律和秩序的精神赶紧走进你们的家门! 阿尔文太太 再见,曼德牧师。 她看见欧士华正从花园门里进来,马上走进暖房去接他。 安格斯川 (和吕嘉纳一起帮着曼德穿外套)孩子,再见。要是出了什么事,你知道上哪儿找杰克·安格斯川。(低声)记着,小港街,唔!(向阿尔文太太和欧士华)我给水手们安的这个家名字要叫“阿尔文公寓”,我一定这么办!要是事情能遂我的心,我还敢大胆说一句,准得让它对得起去世的阿尔文先99lib.生。 曼德 (在门口)喂,喂,走吧,我的好朋友。再见!再见!(和安格斯川从门厅里出去) 欧士华 (走到桌子旁边)他刚才说的是什么公寓? 阿尔文太太 喔,他说的是他想跟曼德牧师合办的一个公寓。 欧士华 将来也会像孤儿院似的烧得精光。 阿尔文太太 你为什么这么说? 欧士华 什么东西都会烧掉。凡是纪念我爸爸的东西全都保不住。就拿我说吧,我这人也在这儿烧。(吕嘉纳吓了一跳,转眼看他) 阿尔文太太 欧士华!刚才你不应该在外头待得那么久,可怜的孩子。 欧士华 (在桌子旁边坐下)你这话差不多说对了。 阿尔文太太 我给你擦擦脸,欧士华,你满脸都是水。(拿自己的手绢儿给他擦脸) 欧士华 (瞪着眼睛向前呆看)谢谢你,妈妈。 阿尔文太太 你累不累,欧士华?想不想睡觉? 欧士华 (心神不定)不,不,不想睡!我从来不想睡。我只是假睡觉。(伤心)睡觉的日子反正不远了。 阿尔文太太 (瞧着他发愁)好孩子,你真是病了。 吕嘉纳 (关心)阿尔文先生病了吗? 欧士华 (烦躁)喔,快把门都关上!我害怕得要命! 阿尔文太太 吕嘉纳,把门都关上。 吕嘉纳把门都关上,站在门厅门口。阿尔文太太摘下披肩。吕嘉纳也摘下披肩。阿尔文太太拉过一张椅子,在欧士华旁边坐下。 阿尔文太太 好啦!现在我挨着你欧士华 对,挨着我坐。吕嘉纳也别走。吕嘉纳永远得陪着我。你肯不肯救救我,吕嘉纳? 吕嘉纳 我不懂你的话。 阿尔文太太 救救你? 欧士华 是啊,在必要的时候。 阿尔文太太 欧士华,难道你母亲不能救你吗? 欧士华 你?(一笑)这件事你不肯做。(伤心地大笑)你,哈哈!(一本正经地瞧着她)其实你不救我谁救我?(急躁)吕嘉纳,你为什么不跟我亲热点儿?为什么不叫我“欧士华”? 吕嘉纳 (低声)我怕阿尔文太太不愿意。 阿尔文太太 不久你就可以叫他“欧士华”了。你先过来挨着我坐下。(吕嘉纳静静地不好意思地在桌子那一头坐下)可怜的受罪的孩子,我现在要把压在你心上的那块石头搬开—— 欧士华 你,妈妈? 阿尔文太太 我要把你说的那些懊恼痛苦扫除干净。 欧士华 你做得到吗? 阿尔文太太 现在我做得到了,欧士华。刚才你提起生活的乐趣。我听了那句话,我对自己一生的各种事情马上就有了一种新的看法。 欧士华 (摇头)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阿尔文太太 你早就该知道你爸爸当陆军中尉时候是怎么一个人。那时候他浑身都是生活的乐趣! 欧士华 不错,我知道他是那么个人。 阿尔文太太 那时候,人家一看见他就觉得轻松快活。他真是生气勃勃,精力饱满! 欧士华 后来怎么样? 阿尔文太太 后来,那个快活的孩子——那时候你爸爸还像个小孩子——憋在一个不开通的小地方,除了荒唐胡闹,没有别的乐趣。除了衙门里的差事,他没有别的正经事可干。没有事需要他用全副精神去做,他只做点无聊的事务。他也没个朋友懂得什么叫生活的乐趣——跟他来往的净是些游手好闲的酒肉朋友—— 欧士华 妈妈—— 阿尔文太太 因此就发生了那桩不可避免的事情。 欧士华 什么不可避免的事情? 阿尔文太太 就是刚才你自己说的要是你在家里待下去也会发生的那件事情。 欧士华 你是不是说爸爸—— 阿尔文太太 你爸爸憋着一股生活的乐趣没地方发泄。我在家里也没法子使他快活。 欧士华 连你都没法子? 阿尔文太太 从小人家就教给我一套尽义务、守本分,诸如此类的大道理,我一直死守着那些道理。反正什么事都离不开义务——不是我的义务,就是他的义务,再不就是——喔,后来我把家里的日子搞得你爸爸过不下去了。 欧士华 为什么你从前写信给我的时候不提这些事? 阿尔文太太 你是他儿子,我从前没想到可以把这种事告诉你。 欧士华 从前你是怎么个看法? 阿尔文太太 (慢慢地)从前我只看清楚这一件事:在你生下来之前,你爸爸已经是个废物了。 欧士华 (语音哽塞)哦——(站起来走到窗口) 阿尔文太太 后来我每天心里都撇不下一件事,就是:照道理,吕嘉纳应该像我自己的儿子一样,待在我家里。 欧士华 (急忙转过身来)吕嘉纳——! 吕嘉纳 (跳起来,低声问)我——? 阿尔文太太 不错,现在你们俩都明白了。 欧士华 吕嘉纳! 吕嘉纳 (自言自语)原来妈妈是那么个女人。 阿尔文太太 吕嘉纳,你妈妈长处很多。 吕嘉纳 不错,可是她反正是那么个女人。喔,从前我也怀疑过,可是——太太,我现在是不是可以马上就走? 阿尔文太太 你真想走,吕嘉纳? 吕嘉纳 是的,我真想走。 阿尔文太太 当然,你高兴怎么办就怎么办,可是—— 欧士华 (走近吕嘉纳)你现在就走吗?这是你的家呀。 吕嘉纳 Merci,阿尔文先生!现在我也许可以叫你欧士华了,可是老实说,这情形可跟我从前预料的完全不一样。 阿尔文太太 从前我没跟你说老实话—— 吕嘉纳 你没跟我说老实话。要是我早知道欧士华是个病人——现在我跟他也没什么正经事可说了。我不能待在乡下把精神白费在病人身上。 欧士华 跟你这么亲近的病人你都不愿意照看他? 吕嘉纳 我不愿意。一个穷人家的女孩子应该趁着年轻打主意,要不然,一转眼就没人理她了。再说,我也有我的生活乐趣,阿尔文太太! 阿尔文太太 真可惜,你也有你的生活乐趣。可是别把自己白白地糟蹋了,吕嘉纳。 吕嘉纳 喔,事情该怎么一定得怎么。要是欧士华像他爸爸,我也许就像我妈妈。阿尔文太太,我能不能问你一句话,我这些事曼德牧师知道不知道? 阿尔文太太 曼德牧师都知道。 吕嘉纳 (忙着围披肩)既然如此,我还是赶紧搭这班轮船走。曼德牧师是个容易对付的老实人,他给那个混账木匠的钱我也应该得一份儿。 阿尔文太太 我希望你能得一份儿,吕嘉纳。 吕嘉纳 (仔细瞧她)阿尔文太太,要是从前你把我当大户人家女儿那么调理我,也许对我更合适。(把头一扬)哼,好在也没关系!(对那瓶没开的酒狠狠地斜盯一眼)我总有一天能跟上等人在一块儿喝香槟酒。 阿尔文太太 吕嘉纳,要是你需要一个家,尽管来找我。 吕嘉纳 谢谢你,用不着,阿尔文太太。我知道曼德牧师会给我想法子。到了没办法的时候,我还有个地方可以去。 阿尔文太太 什么地方? 吕嘉纳 “阿尔文公寓”。 阿尔文太太 吕嘉纳——现在我明白了——你打算毁掉你自己。 吕嘉纳 哼,没有的事!再见吧。(对他们点点头打了个招呼,从门厅里出去) 欧士华 (站在窗口朝外看)她走了吗? 阿尔文太太 走了。 欧士华 (自言自语)我觉得这件事做错了。 阿尔文太太 (走到他身后,两手按在他肩膀上)欧士华,好孩子,你是不是很难受? 欧士华 (转过脸来对着她)你是不是说我为了爸爸的事情很难受? 阿尔文太太 不错,是说你那可怜的爸爸。我担心你听了受不了。 欧士华 你为什么这么想?当然我听了很吃惊,不过反正跟我不相干。 阿尔文太太 (把手放下)不相干!你爸爸一辈子倒霉跟你不相干! 欧士华 我当然可怜他,像我可怜别人一样。可是—— 阿尔文太太 只是可怜他就完了?你不想他是你爸爸! 欧士华 (不耐烦)藏书网,“爸爸”,“爸爸”!我对爸爸很生疏。我不记得他别的事,只记得有一次他把我弄病了。 阿尔文太太 想起来真可怕!不管怎么样,难道做儿子的不应该爱父亲? 欧士华 要是做儿子的没事可以感谢父亲呢?要是做儿子的根本不知道他父亲是怎么一等人呢?在别的事情上头你都很开通,为什么偏偏死抱着这个古老的迷信? 阿尔文太太 难道只是一种迷信吗? 欧士华 当然是,妈妈,难道你不明白?世界上的迷信多得很,这是其中的一种,所以—— 阿尔文太太 (感情激动)它们是鬼! 欧士华 (走过去)不错,是鬼,你可以这么说。 阿尔文太太 (忍不住)欧士华——这么说,你也不爱我了! 欧士华 我了解你,这一点没问题—— 阿尔文太太 不错,你了解我,可是就这么完了吗? 欧士华 当然我也知道你怎么疼我,我不能不感激你。再说,现在我病了,你对我的用处大得很。 阿尔文太太 可不是吗,欧士华?我几乎要感谢这场病把你逼回家。我看得很清楚,你的心不在我身上,我得想法子把你的心拉过来。 欧士华 (不耐烦)对,对,对。这些话不过白说说罢了。妈妈,你要记着,我是个病人。我不能在别人身上多操心。我自己的事就够我操心的了。 阿尔文太太 (低声)我一定耐着性儿将就你。 欧士华 并且你还应该高高兴兴的,妈妈。 阿尔文太太 好孩子,你说得很对。(走近他)现在我是不是把你心里的懊恼痛苦全都解除了? 欧士华 不错,这一点你已经做到了。可是现在谁能解除我心里的害怕呢? 阿尔文太太 害怕? 欧士华 (走过去)要是吕嘉纳不走,只要我求她一句话,她就办得到。 阿尔文太太 我不明白你的意思。你害怕的是什么?那跟吕嘉纳又有什么相干? 欧士华 天是不是很晚了,妈妈? 阿尔文太太 已经是大清早了。(从暖房的窗里往外看)山上的天光已经亮起来了。天快晴了,欧士华。再过一会儿你就可以看见太阳了。 欧士华 我很高兴。也许还有好些事能让我快活,能让我活下去—— 阿尔文太太 我想是的。 欧士华 即使我不能工作—— 阿尔文太太 喔,好孩子,不久你就可以工作了——现在你心里没有痛苦烦闷的事情了。 欧士华 是的,你替我除掉了那些胡思乱想,这是好事情。等我再把这件事打发开之后——(在沙发上坐下)现在咱们说几句话,妈妈。 阿尔文太太 好,说吧。 她把一张扶手椅推到沙发旁边,挨着他坐下。 欧士华 太阳快出来了。到那时候你就都明白了。我也不用再害怕了。 阿尔文太太 我明白什么? 欧士华 (没听她的话)妈妈,刚才你不是说,只要我求你,你什么事都愿意替我做? 阿尔文太太 不错,我是这么说的! 欧士华 你是不是说得到做得到? 阿尔文太太 你放心,我的亲儿子。我活着就为你一个人。 欧士华 那么,很好。现在让我告诉你。妈妈,我知道你是个有胆量的人。你听我说话的时候要静静地坐着。 阿尔文太太 究竟是什么可怕的事情? 欧士华 你听了可别吓得叫起来。你听见了吗?你答应不答应?咱们坐下静静地谈一谈。你答应不答应,妈妈? 阿尔文太太 好,好,我答应。你说吧! 欧士华 你要知道,我疲乏,我不能用心想工作,这些都不是病根子。 阿尔文太太 那么你的病根子是什么? 欧士华 我的病是从胎里带来的——(用手摸摸前额,轻轻地说下去)——我的病在这儿。 阿尔文太太 (几乎说不出话来)欧士华!没——没有的事! 欧士华 别嚷!我受不了。不错,妈妈,我的病在这儿等着我。这病每天都可以发作——随时都可以发作。 阿尔文太太 喔,真可怕! 欧士华 妈妈,安静点儿。这是我的实在情形。 阿尔文太太 (跳起来)不是,欧士华!没有的事!不会这样! 欧士华 在巴黎的时候我的病发作过一次,亏得一下子就过去了。可是后来我知道了自己的病情,我马上就害怕起来了,所以我就赶紧回家来。 阿尔文太太 这就是你从前说的那种害怕吗? 欧士华 是的,你知道,这种滋味真难受。喔,要是我的病只是一种寻常的绝症,那倒没有什么!因为我并不怎么怕死,虽然能多活一天我也愿意多活一天。 阿尔文太太 是,是,欧士华,你一定得活下去! 欧士华 可是这种滋味真难受。重新再做一个什么都不懂的小孩子——要人家喂东西,要人家——!喔,简直不能说! 阿尔文太太 小孩子有他妈妈照顾啊。 欧士华 (跳起来)不,那可不行!我就是不愿意过那种日子。我想起来就害怕,也许我会一年一年这么挨下去,挨到老,挨到头发白。你在这段时间里也许会撇下我先死。(在阿尔文太太的椅子里坐下)因为医生说我这病不一定马上就会死。他说这是一种脑子软化一类的病。(惨笑)我觉得这名字真好听,一听就让我想起红丝绒——摸上去软绵绵的。 阿尔文太太 (尖声喊叫)欧士华! 欧士华 (跳起来,在屋里来回走动)现在你把吕嘉纳从我手里抢走了。有她在这儿,事情就好办了!我知道她会救我。 阿尔文太太 (走近他)你这话是什么意思,宝贝孩子?难道说有什么事我不肯帮你做? 欧士华 我的病第一次在巴黎发作治好了,医生告诉我,要是第二次再发作——并且一定会发作——那就没有指望了。 阿尔文太太 他就这么狠心地说—— 欧士华 是我逼他说的。我告诉他,我还有些事要准备。(狡猾地一笑)我果然就准备了。(从前胸内衣袋里掏出一只小盒子,把盒子打开)妈妈,你看见没有? 阿尔文太太 这是什么? 欧士华 吗啡。 阿尔文太太 (吓得对他呆看)欧士华——我的孩子! 欧士华 我一共攒了十二颗丸子。 阿尔文太太 (伸手抢盒子)把盒子给我,欧士华。 欧士华 还不到时候呢,妈妈。(又把盒子藏在前胸内衣袋里) 阿尔文太太 要是真有这种事,我一定活不下去。 欧士华 你一定得活下去。要是吕嘉纳还在这儿,我会把我的实在情形告诉她,求她最后帮我一把忙。我知道她会答应我。 阿尔文太太 决不会! 欧士华 到了最后的关头,要是她看我躺在那儿像个刚生下地的小孩子,自己不会动,像废物一样,没希望,没法子挽救—— 阿尔文太太 吕嘉纳决不会干这件事! 欧士华 她会。她是个快乐活泼的女孩子。她不会有耐性长期照顾我这么个病人。 阿尔文太太 这么说,谢谢老天,亏得吕嘉纳不在这儿。 欧士华 现在到了要你救我的时候了。 阿尔文太太 (高声喊叫)我! 欧士华 不是你是谁? 阿尔文太太 我!我是你母亲! 欧士华 正因为你是我母亲。 阿尔文太太 你的命是我给你的! 欧士华 我没叫你给我这条命。再说,你给我的是一条什么命?我不希罕这条命!你把它拿回去! 阿尔文太太 救命啊!救命啊!(跑到门厅里) 欧士华 (跟她出去)别把我扔下!你上哪儿去? 阿尔文太太 (在门厅里)我去找医生,欧士华!让我出去! 欧士华 (也在外面)不许你出去。别人也不许进来。(听见锁门的声音) 阿尔文太太 (又走进来)欧士华!欧士华!我的孩子! 欧士华 难道你这做母亲的心肠这么狠,看着我活受罪不肯救一把? 阿尔文太太 (静了会儿,定定神,咬咬牙)好,我答应你。 欧士华 你是不是愿意——? 阿尔文太太 要是必要的话。可是那个日子永远不会来。不会,不会,决不会! 欧士华 好,但愿如此。让咱们在一块儿活下去,能活多久就活多久。谢谢你,妈妈。 他在刚才阿尔文太太搬到沙发旁边的扶手椅里坐下。天亮起来了。灯还在桌上点着。 阿尔文太太 (轻轻走近他)现在你心里平静了吗? 欧士华 平静了。 阿尔文太太 (俯着身子看他)欧士华,这都是你胡思乱想——其实什么事也没有。你这么着急,身体会吃亏。现在你可以在家里长期休息了。跟着妈妈过日子吧,好孩子。你要什么我就给你什么,就像你小时候那样。好了。病的凶势过去了。你看过去得多容易!喔,我早就知道。欧士华,你看今儿天气多么好。金黄的太阳!现在你可以仔细看看你的家了。 她走到桌前把灯熄灭。太阳出来了。远方的冰河雪山在晨光中闪耀。 欧士华 (坐在扶手椅里,背朝着外头的景致,一动都不动。突然说)妈妈,把太阳给我。 阿尔文太太 (在桌子旁边,吓了一跳,瞧着他)你说什么? 欧士华 (声调平板地重复说)太阳。太阳。 阿尔文太太 (走到他身边)欧士华,你怎么啦?(欧士华在椅子里好像抽成了一团,他的肌肉都松开了,脸上没有表情,眼睛呆呆地瞪着。阿尔文太太吓得直哆嗦)这是怎么回事?(尖声喊叫)欧士华!你怎么啦?(跪在他身边,使劲摇他)欧士华!欧士华!抬头瞧我!你不认识我了吗? 欧士华 (声调还是像先前一样平板)太阳。太阳。 阿尔文太太 (绝望地跳起来,两只手乱抓头发,嘴里喊叫)我受不了!(好像吓傻了似的,低声说)我受不了!不行!(突然)他把药搁在哪儿了?(在他胸前摸索)在这儿!(退后几步,喊叫)不行,不行,不行!——啊!也罢!——喔,不行,不行!(站在离他几步的地方,双手插在头发里,吓得说不出话,瞪着眼看他) 欧士华 (依然坐着不动,嘴里说)太阳。太阳。 ——剧终——天涯在线书库《www.tianyabook.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