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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卡门·梅里美中短篇小说集》
一
历来的地理学家都如是说,芒达一役古战场位于巴斯菊里人与迦太基人聚居的地区之内,靠近马尔贝拉以北七八公里之处,即当今的蒙达镇附近,敝人一直怀疑他们言之无据,信口开河。根据佚名氏所著的《西班牙之战》一书以及在奥舒纳公爵丰富的藏书楼里所获得的某些史料,细加研究之后,窃以为当年恺撒破釜沉舟与共和国元老们一决生死的古战场,应该到蒙第拉附近去探寻才是。时值1830年初秋,敝人正好来到安达卢西亚地区,为了弄清楚心中尚存疑点的一些问题,便在整个地区考察了一大圈,寄希望于自己即将发表的地理考古论文,将使得那些有执着追求的考古学家脑子里的疑团都一扫而光。但在该文最终将全欧学术界这一悬而未决的地理学难题彻底加以解决之前,敝人且先给诸位讲一个小故事,此故事绝不会对芒达古战场究竟位于何处这个有趣的问题,造成先入为主的成见。
我在哥尔多雇了一名向导,租了两匹马,行囊里只装一本恺撒的《高卢战纪》和几件衬衣,就这么轻装上路了。有一天,在加希纳平原的高地上巡察,骄阳似火,肌肤灼痛,疲惫不堪,几近瘫倒,口渴难耐,如受煎熬,我正恨不得将恺撒和他的对手统统咒进地狱,忽见小路远处有一小块青绿的草地,其间稀稀疏疏长了些灯芯草与芦苇,使我预感到附近定有水泉。果然,继续前行,就见草地原来是一片沼泽,正有一道泉水暗涌潜淌于其中。那道泉水似乎是出自加布拉山脉中两面峭壁之间一个狭窄的峡谷。我断定,沿此泉流而上,水质当更为清冽纯净,蚂蟥与青蛙当更为稀少,或许在山崖岩石之间,还能找到若干绿荫凉爽之处。刚一进峡谷,我的马就昂首嘶叫,引得另一匹我尚未看见的马也回应了一声。我又往前走了百余步,峡谷口豁然开朗,眼前出现了一大块天然形成的圆状空地,四面皆有高崖峭壁拱立,恰把这空地笼罩在阴影之中。旅人不是想坐下来歇息歇息吗?再也找不到比这更美妙的处所了。峭壁之下,泉水突涌飞溅,直泻一小潭之中,水潭细砂铺底,洁白如雪。潭边有橡树五六株,雄伟挺拔,浓荫如盖,掩映于小潭之上,生态如此繁茂,皆因经年累月受群峰遮挡,免遭劲风骤雨之害,又近水楼台,幸得清泉滋润所致也。更有妙者,水潭四周,细嫩的青草铺陈于地,如绿茵卧席,你休想在方圆几十里之内任何上佳客店里找到如此美妙的床榻。
但是,慧眼识佳境的并不只有我。在我来到之前,便已有人捷足先登了。显而易见,我进入峡谷时,那人还在呼呼大睡,他被马嘶声惊醒了,就站起身来,向自己的马匹走去,那畜牲趁主人熟睡之际,正在周边的草地上大啃大嚼。这汉子年轻力壮,中等身材,体格结实,目光阴沉,神情桀骜不驯。他的肤色本来可能很好看,可惜被骄阳晒得黝黑,比头发还要黑。他一手抓着坐骑的缰绳,一手握着一管铜制的短铳。说老实话,他那管短铳与一副凶神恶煞的样子,颇使我吓了一跳,但我不相信是碰上了土匪,因为我老听说有强盗却从来没有遇见过。何况,老实本分的庄稼人全副武装去赶集的事,我也见得多了,总不能一见到枪就神经过敏,怀疑对方定有歹意吧。再说,我那几件衬衣和那本埃尔才维版本的《高卢战纪》,他拿去有什么用呢?这么一想,我便朝那拿枪的家伙,亲切地点了点头,笑着问他,我是否打扰了他的好梦。他未作回答,只把我从头到脚打量了一番。感到放心后,他又仔细打量那个随后来到的向导。不料那向导突然脸色煞白,惊慌失措,呆立不动。我心想,“坏了,碰上了强盗!”但为谨慎起见,我决定不动声色,不流露出任何惊恐不安。我下了马,吩咐向导卸下马辔,然后来到泉边跪下,把头和双手浸在水里,再喝上一口凉水,肚皮朝下往草地上一趴,就像基甸手下那些没出息的兵丁。
我仍留神观察我的向导和那个陌生汉子。向导很不乐意地走了过来,那汉子似乎对我们并无恶意,因为,他把自己的坐骑放走,本来他是平端着短铳,现在也枪口朝下了。
我觉得不应该因为对方没有太搭理自己而动气,便往草地上一躺,态度挺随和地问那持枪汉子身上可有火石,同时就掏出了我的雪茄烟盒子。那汉子一言不发,在衣袋里搜了搜,取出火石,主动替我打火。显而易见,他的态度和缓了一些,竟在我的面前坐下,不过,短铳仍不离手。我点着了雪茄,又在盒子里挑了一支最好的,问他抽不抽。
“我抽,先生。”他回答说。
这是他说的第一句话。我发觉他念“S”这个音不像安达卢西亚人,由此,我断定他和我一样,也是一个外乡的过路人,只不过不是从事考古职业的。
“这一支您一定会觉得不错。”说着,我递给他一支正牌的哈瓦那上等雪茄。
他向我稍微点了点头,用我的雪茄点燃了他自己的那一支,又点点头表示谢谢,然后高高兴兴地抽将起来。
“啊!我好久没有抽烟了!”他说着,慢吞吞把第一口烟雾从鼻孔里、嘴腔里吐放出来。
在西班牙,一支雪茄的一递一接,就足以建立起友谊,正如在近东,朋友之间分享面包和盐一样。出乎我的意料,那汉子倒是挺爱说话。他自称是蒙第拉地区的居民,但对该地区的情况并不太熟悉。我们当时歇脚的那个清幽的峡谷叫什么名字,他也不知道;附近有哪些村落,他也举不出来。最后,我问他是否在周围见过什么断壁残垣、卷边瓦当、石头雕塑,他回答说从来没有注意过这类东西。但另一方面,他对骑马术这一道却很是在行。他把我那匹马大大评论了一番,当然,这并非难事;但接下来,其行道之精就毕现无余了,他向我大谈特谈他那匹马的家族世系,说它出自赫赫有名的哥尔多养马场,据说,其血统高贵,耐力极强,藏书网曾经有一天跑了一百二十多里,而且不是飞奔就是疾走。正说到兴头上,他突然停住,仿佛有了警觉、感到后悔:怎么自己口无遮拦,竟说了这么多话。他有点局促不安,弥补了一句,说:“那是因为我急着要赶到哥尔多去,有一桩官司要求求法官。”他一边这么说,一边盯着我与向导,而那向导,一听此话,就低下眼睛朝地上看。
既有绿茵,又有清泉,真是不亦乐乎,我情不自禁想起蒙第拉的友人们送别我时,塞了几片上等火腿在我向导的褡裢里,便要他取出来,请那汉子随便吃点。刚才他说很久没有抽烟,我看他至少有四十八小时没有进食了。果然,狼吞虎咽,像个饿鬼。我想,这可怜的家伙那天遇上了我,真可谓天公赐福。但我的向导吃得不多,喝得更少,一声不吭,虽然一上路我就发现他是个无与伦比的话匣子。这陌生客人在场,似乎使得他感到不舒服,他们两个各怀戒心,互相回避,其原因何在,我不得而知。
最后一些面包渣、火腿屑也都一扫而光,我们每人又抽了一支雪茄。我吩咐向导把马套上,准备向我这位新朋友告别,这时,他突然问我打算在哪儿过夜。
向导赶紧对我做了个暗号,我没有来得及注意便脱口告诉那汉子,我打算去库埃尔沃客店。
“先生,那客店太糟,对您这样的人不合适……我也要到那边去,如果允许我奉陪,咱们可以结伴同行。”
“太好了,太好了。”我一边上马,一边回答。
向导替我扶着脚镫,又向我使了个眼色,我耸了耸肩作为回答,好让他明白我是泰然处之,满不在乎的,于是,一行三人就上路了。
向导安东尼奥神秘的暗号、不安的表情,陌生人说漏了嘴的某些话,特别是他一天赶了一百二十里的故事以及对此的牵强解释,已经使我对这位旅伴的身份心里有数了。我毫不怀疑自己是碰上了一个走私犯,或者是个强盗,可是这有什么关系呢?我对西班牙人的性格已经了解得入木三分,对于一个跟你在一块抽过烟、吃过饭的人,你是大可以放心的。有这条汉子同路,反倒是一种安全保证,不会被别的坏人所害。再说,我也很想见识见识土匪强盗究竟是怎么一种人,这类好汉可不是经常能够碰得见的。与危险人物在一起也不无某种妙趣,尤其是在这个主儿和善而斯文的时候。
我想慢慢套出那汉子的真心话,所以根本不去理睬向导频频向我使出的眼色,而故意把话题引到拦路剪径的强人身上,当然用的是很有敬意的语气。当时在安达卢西亚出了个赫赫有名的大盗,名叫何塞·马利亚,他做下的案件,真可谓家喻户晓,脍炙人口。“说不定我身边的这个主儿就是何塞·马利亚。”我这么思忖着。于是,我大谈特谈这位好汉的传闻故事,专拣赞赏颂扬的话来讲,表示对他的勇敢大胆、仗义行侠佩服得五体投地。
“何塞·马利亚只不过是无赖的小人一个。”那汉子冷冷地说。
“这是他的自我鉴定还是过谦之词呢?”我心里这样想。因为一经仔细打量,我发现这位旅伴的相貌,与张贴在安达卢西亚许多城门口的告示上说的十分相像。对!一定是他……金色头发,蓝色眼睛,大嘴巴,牙齿整齐,双手细巧,穿优质布料衬衣,披件绒外衣,上缀有银色纽扣,脚蹬白皮套靴,骑一匹红棕色马……一点也不假,准就是他!不过,他既然要隐匿自己的真实身份,那么我们就不必去点破吧。
一行三人到了小客店。我的旅伴说得没有错,这小店简陋到了极点,实为我从未遇见过的。只有一间大屋子,既是厨房,也兼作饭厅与卧室。房中间有一大块石板,那就是生火煮饭的地方,屋顶上有一个窟窿,炊烟就从那里出去,有时烟只停滞在离地面几尺的空间,像聚成了一团云雾。靠墙壁的地上,铺着五六张旧骡皮,就算是客铺了。整个屋子,就这么一大间,屋外二十步,有一个棚子,权作为马厩使用。这家美妙的宾馆,当时只有两个人,一个老婆子和一个约摸十岁到十二岁的小姑娘,她们的皮肤又黑又脏,像是烟煤,衣服破烂不堪。我心想:“古代蒙达·波蒂卡居民的后裔竟沦落到现在这副模样!唉,恺撒呀,塞斯土斯·庞培呀!假如你们死而复生,见此情景,定会惊讶不止!”
老婆子一见我那位旅伴,不禁惊叫了一声,脱口喊道:“啊,唐·何塞大爷!”
唐·何塞皱起眉头,威严地摆了摆手,老婆子就乖乖地不吭声了。我转过头去偷偷向向导递了个眼色,让他明白,对于这位将与我同榻而眠的旅伴,我已经了如指掌,用不着他再向我道明什么。出乎我的意料,晚饭倒还比较丰盛。饭菜摆在一张一尺高的小桌上,先是鸡丁炒饭,辣椒放得很多,然后是油炒辣椒,最后是“加斯巴丘”,即一种辣椒拌的沙拉。三道菜都很辣,我们不得不老是打开酒囊靠美味的蒙第拉葡萄酒解辣。酒足饭饱之后,见墙上挂着一把曼陀林,这是西班牙到处可见的一种乐器,我便问侍候我们的小姑娘会不会弹奏。
她回答说:“我不会,可是唐·何塞弹得好极啦!”
我便邀请他赏脸弹唱一曲,说:“敝人对贵国的音乐爱得入迷。”
“先生你是一位仁人君子,用这么名贵的雪茄款待我,您什么事情我都不该拒绝。”唐·何塞兴高采烈地喊道,说着,他要过曼陀林,自弹自唱起来。声音粗犷,但悦耳动听,曲调凄凉而古怪,至于歌词,我一个字也没有听懂。
“——如果我没有猜错的话,您刚才唱的并不是西班牙歌曲,倒像我在外省地区听见过的《佐尔齐科》,歌词大概是巴斯克语。”
“是的。”唐·何塞脸色阴郁地答道。
他把曼陀林放在地上,手臂交叉在胸前,呆呆地盯着快熄灭的火,脸上有一种异样的忧郁的表情。经小桌上的灯一照,他的脸显得既高贵又凶猛,使人想起弥尔顿诗中的撒旦。也许,我这位旅伴也像撒旦一样,在想着自己离别的家园,想着自己一失足而不得不流亡漂泊的生活。我想再挑引他打开话匣子,他却缄默不语,而完全沉浸在自己沉郁的默想之中。这时,老婆子已经在屋里一角睡下,那个角落拉了一道绳子,上面挂着一条破破烂烂的毯子,聊作为遮掩妇女卧榻的幕幔。随后,小姑娘也钻进了破毯子的后边。我的向导站起身来,要我陪他到马房去,一听这话,唐·何塞突然警觉起来,厉声问他要上哪里去。
“上马房去。”向导答道。
“你要干什么?马不是都喂饱了吗?你在这里睡下吧!先生会同意的。”
“我怕先生的马病了,希望他自己去瞧瞧,也许他知道该怎么办。”
显而易见,安东尼奥是想私下跟我说几句话,但我并不愿意由此引起唐·何塞的疑心,我觉得当时的情况下,最好是对他表示深信不疑,因此,回答向导说,我对马的事一窍不通,再说,我也很想睡觉了。于是,唐·何塞跟着向导去了马房,不一会儿,他自己就单独回来了,告诉我说,那马明明是好端端的,但那向导却把它当宝贝,硬要用自己的上衣去给它擦身,引它发汗,居然自得其乐,准备干上一通宵。我已经倒卧在骡皮上,用斗篷将身体裹得严严实实,唯恐脏毯子贴着皮肤。唐·何塞说了声对不起,就在我身旁躺下,正对着门口,而且没有忘记将短铳的雷管重新顶上,放置在当枕头用的褡裢下面。我们互道了晚安,五分钟后,两人都沉沉入睡。
我想自己实在是太累了,居然还能在如此简陋的条件下睡得着,可是,个把钟头之后,我浑身奇痒难忍,便醒了过来,我弄清楚了是臭虫在作祟,心想与其宿在这么一间令人难受的房子里,还不如去露天打发下半夜。我踮着脚尖走到门口,从呼呼大睡的唐·何塞身上跨过,我的动作极其小心翼翼,居然没有惊醒他就出了屋子。屋外有一条宽宽的长凳,我在上面躺下,准备就这么度过下半夜。正当即将再次进入梦乡的时候,我似乎感到有一个人影,有一匹马影先后从我跟前走过,悄无声息。我赶紧坐起,认出是安东尼奥。见他半夜三更跑出马房,我大感惊奇,便站起来向他走过去。他先看见了我,就立即站住了。
“他在哪儿?”安东尼奥低声问我。
“在屋子里睡觉,他倒是不怕臭虫。你为什么把马牵走?”
这时,我才发觉,他为了走出马房时无声无息,已用毯子的破片小心翼翼地将马蹄裹上。
“看在上帝的份上,您小声点,”安东尼奥对我说,“您还不知道这家伙是谁吗?他就是何塞·纳瓦罗,安达卢西亚鼎鼎有名的土匪。今天一天,我向您做了好些暗示,您却不愿意理会。”
“是不是土匪,不关我的事,”我答道,“他又没有抢我们,我敢打赌,他绝无害我的心思。”
“好吧,不过把他举报出来,便可得到二百个金币的奖赏。我知道离这儿五六里路,有一个枪骑兵的驻扎所。天亮以前,我可以带几个精壮的汉子回来。我本想把他那匹马骑走,但那畜牲很厉害,除了纳瓦罗,谁都没法靠近它。”
“你见鬼去吧!他有什么对不起你的?这可怜的家伙,你竟要告发他,再说,你能肯定他就是那个大盗?”
“绝对可以肯定,刚才,他跟着我进了马房,对我说:‘你好像认得我,如果你同那位好心的先生说出我是谁,我就要把你脑袋打开花。’先生,今夜您别走,就留在他身边,您不用害怕,只要他见您在这里,他就不会疑心。”
说着说着,我们离开那个客店已经有了一大段距离,不会有人听得见马蹄的声音了,于是,安东尼奥扯掉马蹄上裹着的破毯子,准备上马出发。我再做最后的九九藏书努力,连央求带威胁想要他止步。
“先生,我是个穷光蛋,”他回答我说,“不能轻易放弃二百个金币,何况,还能为本地除掉一个大害。不过,您自己要当心,如果那家伙醒过来,他必定会操起短铳,那您就得留神了!我嘛,我已经走到这一步,没法后退了,您自己想办法去对付吧!”
那混蛋翻身上马,两腿一夹,很快就消失在黑夜之中。
我对这向导固然很恼火,但心里着实有些不安。先思索了一会儿,我打定了主意,就回到屋里。唐·何塞仍在呼呼大睡,显然是因为最近几天颠沛流离而已疲惫不堪,好不容易补偿补偿。我只得用力把他摇醒。我永远也不会忘记他那凶狠的眼神与扑向短铳的动作,幸好我防了他一手,先把他的武器放在离卧榻稍远一点的地方。
我对他说:“先生,很抱歉把您叫醒,但我想冒昧地问一句,如果有五六个官兵来到这里,您是不是会不乐意?”
他猛地一跃而起,厉声喝道:
“这是谁告诉您的?”
“只要消息准确,别管它是哪儿来的。”
“您的向导把我出卖了,我饶不了他!他在哪儿?”
“我不知道……也许在马房里……是别人告诉我的……”
“谁告诉的?……不可能是老婆子……”
“是一个我不认识的人……别多说啦,您要不要等那些大兵来,如果不要,那就别耽误时间,不然的话,但愿您今晚平安无事,我把您吵醒了,抱歉抱歉。”
“咳,你的那个向导,那个向导,我早就对他起了疑心……可是……这个账我是要跟他算的……先生,后会有期。您帮了我一个大忙,上帝会保佑您的。我并不全像您所想的那么坏……是的,我天良未泯,还有些地方值得仁人义士的同情怜悯……再见啦,先生,我感到很遗憾,未能报答您的恩情。”
“如果您想报答我,那就请您答应我,不要怀疑任何人,也不要老想报复。喏,我还有几支雪茄,您拿去在路上抽。祝您一路平安!”说罢,我向他伸出手去。
他一声不吭地握了握我的手,拿起短铳与褡裢,用我听不懂的土话跟老婆子说了几句,然后就去了马房。不一会儿,就听见他在平原上飞奔了。
我回到长凳上躺下,但再也难以入眠。我扪心自问,把一个强盗,甚至是一个杀人犯从绞刑架下救出来,仅仅因为我跟他在一起吃火腿与瓦伦西亚式炒饭,这样做是否恰当?那个向导倒是在维护法律,我不是把他出卖了吗?不是会给他招来恶人的报复吗?可是,朋友之间总该讲义气呀!对此,我又想,此乃野蛮人的偏见陋习也;难道强盗以后犯了罪,也得要我负责……但是,种种冠冕堂皇的道理都难以容忍的这种内心良知,难道果真就是偏见?也许,在我当时所处的那种尴尬境况下,不论我怎么做,事后都难免会感到后悔。正当我在为自己的行为是否合乎道德规范而反复思量时,忽见来了六个持枪骑兵,安东尼奥则小心翼翼地走在后面。我迎将上去,告诉他们,强盗已经逃跑两个多小时了。老婆子在班长的盘问下,回答说,她的确认识纳瓦罗,但她一个人势单力薄,不敢冒生命危险去告发,还说,那家伙每次来,照例在半夜就离去。至于我这个证人,则必须走上十几公里,将护照交给区里的法官检验检验,再签署一份证词,然后才获得允许,可以继续我的考古勘察。安东尼奥对我颇有怨恨,疑心是我断了他二百金币的财路。但回到哥尔多后,我与他还是客客气气分手了;因为我在自己财力所容许的条件下,大大地给了他一笔厚重的报酬。
二
我在哥尔多停留了几天,有人告诉我,多明我教派的图书馆里,藏有一部手稿,可能会给我提供关于芒达地区的重要资料。和善的神父热情地接待了我,白天我便待在修道院里查阅资料,傍晚则到城里去闲逛。在这个城市,夕阳西下时,很多闲人都挤在瓜达基维尔河的右岸上。那儿有一股浓烈的皮革味,自古以来,当地就以制革业而闻名遐迩。在这河岸边,你还可以观赏到以下这么一道别有风味的景色,晚祷的钟声敲响前几分钟,就有一大批妇女聚集在河边高高的堤岸边,只等晚钟一响,大家以为天黑了,所有的女人在最后一响钟声落定之际,就纷纷脱掉衣服,跳进水中。于是,叫喊声嬉笑声汇成一片,闹得不亦乐乎。河岸上,男人们把眼睛睁得大大的,从高处盯着浴女戏水,可惜什么都看不清。深蓝的河水中,有影影绰绰的乳白色出水芙蓉,这就足以使有诗意的人悠然神往,浮想联翩,你只要略加想象,就不难将当前的情景当作狄安娜与仙女们的天浴,而用不着害怕自己碰上阿克泰翁那样的命运他因偷窥狄安娜入浴,被女神变成一头牝鹿,遭猎犬咬死。">。据说,有一天,几个轻薄无赖凑了些钱,买通寺院的敲钟人,将晚祷的钟声提前二十分钟敲响。虽然当时天色尚甚为明亮,但瓜达基维尔河岸上的仙女们对晚祷声比对太阳更为信任,便毫不迟疑,泰然自若换为“浴装”,而她们的“浴装”自古以来就是最最自然简单的。那一次我没有在场。我在哥尔多的期间,敲钟人从来不收贿赂,况且,暮色朦胧,只有猫的眼睛才能在一大群浴女中分辨出哪是年纪最大的卖橘子女人,哪是哥尔多城中最漂亮的女工。?99lib.
一天傍晚,夜幕已经降下,我正在堤岸凭栏抽烟,忽然,沿着从河边延伸上来的石阶,过来了一个女人,在我身边坐下。她鬓间插着一大束素馨花,在夜色里发出一股醉人的香气。穿着朴素,甚至有点寒酸,一身黑衣服,就像大多数女工晚间所穿的那样。如果是大家闺秀,那就是早晨穿黑色衣服,而晚上则一身法国装束了。那刚出浴的女子来到我身边时,故意让披在头上的纱巾轻轻滑落在肩上,我借着朦胧的星光,看出来她很年轻,身材娇巧匀称,有一双大眼睛。我立刻将雪茄扔掉。她明白这是典型的法兰西礼貌,便赶紧对我说,其实她很喜欢闻烟草的味道,如果遇上味道醇和的卷烟,她还能抽上几口呢。正巧,我烟盒里有几支这种烟,便赶紧递了过去。她果然取出一支,花了一枚小钱向一个小孩取了个火,把烟点上。我跟这漂亮的浴女一边抽烟一边聊天,不觉时间过了许久,堤岸上几乎只剩下我们两个。这时我想,如果邀请她到冷饮店吃点冰淇淋,大概不至于有唐突冒昧之嫌。她略微谦让了一下也就接受了,但先问了问我是几点钟了。我把弹簧表一按,表就发出了铃声,她对此大感惊奇,说:“你们外国人发明的玩意儿真有意思!先生,您是哪国人?一定是英国人吧!”
“在下是法国人。您呢?小姐还是夫人?是哥尔多本地人吧?”
“不是的。”
“我想您该是耶稣国人氏,离天堂仅两步之遥。”(即指安达卢西亚也,这一隐喻的说法,我是从好友、著名的斗牛士弗朗西斯科·塞维利亚那里学来的。)
“得了吧!天堂!……本地的人都说,这天堂属于他们,而不是给我们准备的。”
“那么,您是摩尔人啰,要不然就是……”我打住了,不敢说犹太人这几个字。
“算了!算了!您明明知道我是波希米亚人。怎么,要不要我给您算个命?您可听见过人称卡门小姐的?那就是我。”
早在十五年前,我就是个不信邪不怕鬼的主儿,即使巫婆就站在我身边,我也不会被吓跑。这时一听卡门的自白,我心里就这么想:“好哇,上星期才跟拦路抢劫的大盗共进过晚餐,而今何妨带上一个魔鬼的女徒去饮冰纳凉。行走江湖,什么事都该见识见识。”除此以外,还有另一个动机促使我进一步跟她结交。说来惭愧,我中学毕业后曾浪费过不少时光研究巫术,甚至还玩过几回召神唤鬼的把戏。虽然这种怪癖早已戒掉,但我对一切迷信活动仍兴趣不减。若能见识见识波希米亚人的魔术修炼到了几层,真乃一大乐事也。
交谈之间,我们走进了冷饮店,找了一张小桌子坐下。桌上有一个玻璃罩,里面点着一支蜡烛。这时,我才有工夫仔细打量这个吉卜赛姑娘,屋里有几个正在喝冷饮的顾客,见我有如此一个美人做伴,脸上都露出惊讶的神情。
我怀疑卡门小姐并非纯粹的波希米亚人,至少她比我遇见过的同族妇女要美丽很多倍。据西班牙人说,一个美女必须具备三十个条件,换句话说,必须当得起十个形容词,而每个形容词还要适用于她身上的三个部位。例如,必须有三黑,眼睛黑、眼皮黑、睫毛黑;有三细,手指细、嘴唇细、头发细,等等。详见布朗托姆的论述。我面前这位波希米亚姑娘当然不是如此十全十美。她的皮肤虽然很是光洁柔美,但肤色近若黄铜。她的眼睛大得美轮美奂,但有点斜视;她的嘴唇略厚,不过线条极美,露出一口比杏仁还白的牙齿。她的头发也许有点粗,但又黑又长又亮,像乌鸦的翅膀闪映出蓝光。为了避免描写流于琐细冗长,招惹看官生烦生厌,我可以总括一句,她身上每一个缺点都伴随着一个优点,两相对照,反倒更衬托出美。那是一种别具一格的野性的美,她那张脸,初见之际使你感到惊讶,继而就永远难忘了。尤其是她的眼神,既妖媚又凶狠,我从没有见过像她这样的眼神。西班牙人有谚语曰,波希米亚人的眼是狼眼,此语观察入微,准确传神。如果列位看官无暇去植物园研究狼眼,只需观察您府上的猫儿捕麻雀时的眼神就行了。显然,在咖啡馆里算命不免叫人笑话。因此,我要求到这位美丽的女巫的家里去进行,她立即满口答应了,但要知道是几点钟了,要求我把弹簧表再打开一次。?.
“是纯金做的吗?”她专注地端>详着那只表,问道。
我和她离开咖啡馆时,夜幕已经完全垂下,大部分店铺已经关门,街上几乎没有行人了。我们走过瓜达基维尔大桥,一直走到城关的尽头,在一所毫无奢华体面可言的房子前停..了下来。一个孩子出来开门。波希米亚姑娘跟他讲了几句话,我听不懂他们在讲什么,后来才知道他们讲的是“罗曼尼”或“奇波里卡”,亦即波希米亚人的土话。那孩子听了后立刻就走了,将我们留在一间相当宽敞的房间里,房里有一张小桌、两把小凳和一个柜子,我不该忘了,还有一罐水、一堆橘子和一捆洋葱。
房间里只有我们两个人,波希米亚姑娘从柜子里取出一副已玩得很旧的纸牌、一块磁石、一条枯干的四脚蛇和其他几样法器,吩咐我手拿一枚钱币画个十字,接着,她便开始作法行术。她口里念念有词且不细表,仅从她的架势动作来看,显然绝非一个半吊子女巫。
可惜法事未行多久,就受到了打扰,突然,房门猛地一下打开,一个身裹棕色斗篷,只露出两只眼睛的男子走了进来,很不客气地对那姑娘大声呵责。我没有听懂他在说什么,但他的音调表明他很恼火。吉卜赛姑娘见了他,既不惊讶,也不生气,只迎了上去,用她刚才在我面前讲过的神秘土话,滔滔不绝地说了一堆。我只听出她重复了好几次“外国佬”这个词,知道那是波希米亚人对一切异族人的称呼。我猜想大概是在谈论我,看样子,来者不善,我会碰上麻烦,于是,我抄起一张凳子的腿,准备找准时机朝那男人头上扔去。他把波希米亚姑娘粗暴地推开,向我走近,接着又后退一步,嚷嚷道:“哦!先生,原来是您!”
我仔细端详,认出了这男子就是唐·何塞,我那位朋友。这时,我真有些后悔上次没让大兵把他抓去吊死。
“啊!老兄,原来是您!”我笑着对他说,尽可能笑得自然点,“小姐正在给我算命,正好被你打断了。”
“她的老毛病,非得要她改一改。”他咬牙切齿,目露凶光,直瞪着那姑娘。
波希米亚姑娘继续用土语跟他说话,而且越来越激动,两眼充血,凶光毕露,脸色陡变,还不停地跺脚,看样子似乎是在逼唐·何塞干一件事情,而他却犹豫不决、裹足不前。究竟是什么事情,我也心知肚明,因为她一再用她的纤纤小手在脖子上抹来抹去。我断定这手势是指要割断一个人的脖子,而这个人就是我。
对这姑娘滔滔不绝的一大堆话,唐·何塞只斩钉截铁回答两三个字。姑娘非常轻蔑地盯了他一眼,然后就走到房间一个角落里盘腿而坐,拣了一个橘子,剥了皮,吃了起来。
唐·何塞抓着我的胳臂,打开门,把我带到街上。我们两人谁也不吭声,走出二百来米,他用手一指,对我说:
“您一直往前走,就到大桥了。”
说完,他转过身去,很快走了。我回到客店,颇感尴尬,闷闷不乐。更糟的是,脱衣时发现怀表已不翼而飞。
出于种种考虑,我第二天没有去索回我的表,也没有要求本地当局去替我找回。我在多明我修道院结束了对那份手稿的研究,便动身去塞维利亚。在安达卢西亚漫游了好几个月之后,我就准备返回马德里了,而哥尔多正在必经的路上。这次我并不想在那里久留,因为这座美丽的城市与瓜达基维尔河岸的出水芙蓉,都已经使我心存反感。但是,我有几个朋友要拜访,有几件别人委托的事要办,我不得不在这个伊斯兰教的历代古都至少再逗留三四天。
我又到多明我修道院去了,有位对我研究芒达古战场一直很关心的神父,立刻张开双臂迎了上来,大声说道:
“感谢上帝!欢迎欢迎,老朋友,我们都以为您已经不在人世了,我告诉您吧,为了超度您的亡灵,我已经念了好些天的祷词。您能平安归来,我白念了一场也不后悔。这么说来,您没有被人谋害啰,因为您遭人抢劫的事,我们是知道的。”
“你们是怎么知道的?”我有点惊讶,问道。
“可不是吗,您知道,您有一只报时表,从前您在敞院图书馆工作期间,每当我们告诉您该去听唱圣诗,您便按机关报时,好啦,那只表要物归原主了,待一会儿就还给您。”
“这就是说,”我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急不可待地发问,“我丢了的那只表是……”
“抢表的那个坏蛋已经被关进牢里了,谁都知道,他这种恶人,哪怕只为了抢—枚小钱,也会朝一个基督徒开枪的。我们都担心他把您杀了。回头我就陪您到市长那里去,把您那块漂亮的表领回来。这样,您回去后就别说西班牙的司法当局效率不高!”
“实不相瞒,”我对他说,“我宁愿丢了那块表,也不愿意出庭指证一个穷光蛋,让他被吊死,尤其是因为……因为……”
“噢,您大可放心,那家伙罪有应得,只吊死他一次,他不亏。说吊死不够准确,抢您手表的那人是个贵族,所以后天他是受绞刑,当然,绝不赦免。您瞧,多抢一次少抢一次,根本就不影响他的判决。如果他只抢劫,那还得多感谢上帝!但是他呀,血债累累,一桩比一桩残酷。”
“他叫什么名字?”
“本地人叫他何塞·纳瓦罗。但他还有另一个巴斯克语的名字,发音别扭,你我休想念得出来。真的,此人倒值得一看,既然您喜欢探胜猎奇,饱览本地风光,那就该乘此机会去见识见识在西班牙是怎么打发坏蛋离开人世的。他目前被关在小教堂,马丁内斯神父可以领您去。”
这位多明我会的修士一再要我去看看“挺有意思的绞刑”是如何按部就班进行的。他的盛情难却,我便随人藏书网去看那个死囚,但请他原谅我去探监要带一盒雪茄。
我被领到唐·何塞的跟前时,他正在吃饭。他冷冷地向我点了点头,很有礼貌地谢谢我送他的雪茄,挑出了几支后,把其余的还给我,说这么多他抽不完。
我问他是不是花点钱,或者靠我跟有关人士的交情,能替他减减刑。他先是耸耸肩膀,苦笑了一下,然后又转了念头,托我找人为他做一台弥撒,超度他的灵魂。
“您能否……”他又怯生生地追加一个要求,“您能否为一个得罪过您的人,另外再做一台?”
“当然可以啦,朋友,可是,我实在想不出本地有谁得罪过我。”
他握起我的手,神情严肃地握着,沉默一小会儿,又说道:
“您能再替我办一件事吗?……您回国的途中,也许会经过纳瓦拉。至少会经过维多利亚,这两地相距不远。”
“是的,”我对他说,“我肯定得经过维多利亚。绕道去一趟班布罗那,也不是办不到的事,为了您,我乐意绕这个弯。”
“好极啦!如果您去班布罗那,一定可以看到不少您感兴趣的东西……那是一个美丽的城市……我把这枚徽章交给您,”说着,他用手指着挂在他脖子的一枚银质徽章,“请您用纸包好……”他又停了一下,努力调控自己激动的情绪,“请把它交给一个老妈妈,她的地址我待一会儿给您,您只告诉她,我死了,别说是怎么死的。”
我答应他一切照办。第二天,我又去探监,和他度过了大半天,下面这个悲惨的经历就是他亲口告诉我的。
三
他的讲述如下:
我名叫唐·何塞·里萨拉哥亚,出生于巴兹坦盆地的艾里狄多。先生,您对西班牙的情况很熟,一听我的名字就能知道我是巴斯克人,而且,祖祖辈辈都是基督徒。我姓氏前的“唐”字并非冒充的,而是我的本分,如果是在艾里狄多我的老家,我可以向您出示羊皮纸的家谱为证。我的家庭想让我进教会当神父,送我上学,但我一点也不上心。我玩心太重,特爱打网球,这就断送了我的前程。我们这些纳瓦拉人,一打起网球来,什么都忘得一干二净。有一天,我赢了球,一个阿拉瓦省的小伙子向我寻衅,两人都动了铁棍,在这场恶斗里我又是赢家,但是伤了人、闯了祸,就不得不逃离家乡躲避风头。路上碰到了龙骑兵,我便入伍进了阿尔曼萨骑兵营。我们这些山民习武打仗一学就会。我不久便当上了下士,上级正要提升我为中士时,倒霉的事情来了。我被派往塞维利亚烟草厂当警卫。如果您去塞维利亚,一定会看到城外瓜达基维尔河边那座大建筑,时至今日,我觉得那烟草厂大门与旁边的警卫室,仿佛仍历历在目。西班牙大兵值班时,不是打牌便是打瞌睡,我这个老实巴交的纳瓦拉人,却总想找点正事做做。有一天,我正在用黄铜丝编织一根链子,以用来拴住我枪上的铳针,忽听见弟兄们在嚷嚷:“敲钟了,敲钟了,姑娘们快回来干活啦。”先生,您知道,烟厂里足足有四五百女工,都在一个大厅里卷雪茄。任何男性若无“二十道条纹 ”的批准,皆不得入内,因为天热的时候,女工们都衣衫不整,尤其是年轻的。女工们吃过午饭回厂时,很多年轻小伙子都会观看她们招展而过,还油嘴滑舌地跟她们搭讪打诨。姑娘们对塔夫绸头巾之类的礼物,从来都不拒收。风流浪子只需以此为诱饵,上钩的鱼儿即可俯身而拾。大伙争相观赏之际,我正坐在大门旁边的板凳上。那时我还年轻,总思念自己的家乡,总认为不穿蓝裙子、肩上不拖着两条长辫子的姑娘,绝对算不上漂亮。况且,安达卢西亚的女孩子也叫我害怕,她们尖酸刻薄,没有一句正经话,这种作风使我很不适应。所以,当时我仍埋着头编我的链子,忽然,听见围观的人嚷起来:“瞧呀!那个吉卜赛妞来啦!” 我抬起眼睛,一下就看见了她,我永远不会忘记,那天是一个星期五。我瞧见的那个妞,便是您所认识的卡门,几个月前,我就是在她家里遇见您。
她穿一条红色的超短裙,露出一双破了好几个窟窿的长筒丝袜,脚上是一双漂亮的红皮鞋,上面系着火红的丝带。她撩开了头巾,露出她的肩膀与插在衬衣上的一束金合欢花。她嘴角边也叼着一朵小花,柳腰款摆,招摇而行,活像哥尔多养马场里一匹小牝马。若在我的家乡,大家看见一个如此装束的女人,都会惊骇得画十字,但在塞维利亚,她的体态风情却博得了每个人带轻薄意味的奉承;而她,则一唱一和,还两手叉着腰,向众人大抛媚眼,那种放浪淫荡的劲头,真不愧为地道的波希米亚妞。我起先并不喜欢她,便又埋头做我的活计。但是她呀,像所有的女人,像所有的猫儿,你叫她们,她们不来,你不叫她们,她们偏要来,她竟然在我跟前停下,跟我搭讪。
“大哥,”她用安达卢西亚的方式称呼我,“你的链子能不能送我,给我系钱柜上的钥匙?”
“这是我系铳针用的。”我回答说。
“你枪上的铳针!”她大肆嘲笑地嚷嚷,“哦,你老兄原来是做挑绣活计的,怪不得要用上钩针呀!”
在场的人哄然而笑。我满脸通红,尴尬得答不上话来。
她得寸进尺,说:“来呀,我的心肝,替我钩七尺黑色花边做一块头巾吧,亲爱的钩针师傅!”
说着,她取下嘴角边的小花,用大拇指一弹,正好将花弹中我的鼻梁。先生,那花简直就像一颗子弹……我无从躲闪,挨个正着,像待在那里的一根木头。她走进工厂后,我才发现那朵花已落在地上,正好在我两脚之间,我不知是中了什么魔,竟趁着弟兄们不注意的时候,将花捡了起来,如获至宝地放进上衣口袋。这是我干下的第一桩蠢事!
过了两三个小时,我还沉浸在对这件事的回味中,突然,一个看门人气喘吁吁、面无人色地跑进警卫室来,报告说卷雪茄的大厅里,有一个女人被杀,必须赶快派警卫去管。排长命令我带两个弟兄进去。我领着人上楼,先生,您能想象吗,我一进大厅,首先看到的是,三百个只穿着衬衣或几乎只有衬衣蔽体的妇女,正在又叫又嚷,指手画脚,闹成一片,声响震耳,即使天上打雷,大厅里也听不见。有个女人躺在地上,仰面朝天,浑身是血,脸上被人用刀划了个大十字,几个心肠好的女工正在忙着救护。靠近伤者的另一旁,卡门已被五六个同事逮着。受伤倒地的那个女人嚷道:“快叫神父来,我快死了!我要忏悔!”卡门则一声不吭,咬紧牙关,眼睛滴溜溜乱转,活像四脚蛇一样。
“怎么回事?”我问道。
女工们七嘴八舌,同时向我讲述,我好不容易才听清楚事情的经过。大致上是这样的,那受伤的女人夸口自己兜里有许多钱,足可以在特里亚纳集市上买一头驴子。多嘴好事的卡门取笑道:“嘿!你有一把扫帚还不够吗?”对方一听便恼,认为此语恶毒伤人,也许是由于扫帚一词犯了自己的忌讳,便针尖对麦芒,反击说,她对扫帚一窍不通,既没有荣幸做波希米亚人,也当不上撒旦的干女儿,不过,将来卡门小姐陪市长大人去散步,屁股后面跟着两个仆人轰苍蝇的时候,就会很快跟她买下的驴子混熟的。卡门一听对方的反唇相讥,便说:“那好吧,我先在你脸上挖几个槽让苍蝇喝水,还想给你脸上划一个棋盘哩。”说时迟,那时快,她拿起一把切雪茄烟的刀,咔嚓两下,让对方的脸上开了花。
案情一清二楚,我抓住卡门的胳臂,彬彬有礼地对她说:“大妹子,你得跟我走。”她瞅了我一眼,似乎认出了我,乖乖地说:“那就走吧,我的头巾呢?”她系上头巾,只露出一双大眼睛,柔顺得像一头绵羊,跟随我的两个兄弟走了。到了警卫室,排长认为案情严重,得把她关进监狱。押解的差事又落到我头上,我命令两个龙骑兵一边一个把她夹在中间,而我则按押解犯人的规矩,一人殿后。我们一行人就这么朝城里进发。起初,那波希米亚女子一声不吭,但到了蛇街——这条街您是认识的,弯弯曲曲,真是名副其实—— 一进街口,她故意让头巾滑落在肩上,让我看见她那迷人的脸蛋,而且老扭过头来,和我说话:
“长官,您要带我去哪儿?”
“去监狱,可怜的小家伙。”我尽可能以柔和的口气回答她,一个好军人对待囚犯,尤其是女犯,理当如此。
“哎哟,那我将来会变成个什么呀,长官大人,可怜可怜我吧。您这么年轻,这么和气……”然后,她压低声音说道,“放我逃吧,我会给您一块‘巴拉齐’,它可以使所有的女人都爱您。”
先生,“巴拉齐”是指一种磁石,据波希米亚人说,掌握了某种秘诀,可以用它施展许多法术。例如,刮下若干粉末掺入一杯白葡萄酒里让女人喝下,她就会任你摆布。当时,面对卡门以上的诱劝,我摆出最最一本正经的面孔,对她说:
“在这儿废话少说,要把你关进监狱,这是命令,绝无通融。”
我们巴斯克人说话有口音,一听就知道不是西班牙人。相反,西班牙人也没有一个能把“巴伊,姚纳”这句话说得清清楚楚。所以,卡门很容易就能猜出我是个外省人。先生,您知道,波希米亚人没有自己的祖国,四海为家,到处流浪,能讲各地的语言,他们大部分人定居在葡萄牙、法国、外省和加泰罗尼亚。他们甚至和摩尔人,和英国人也能对话。卡门的巴斯克语讲得相当好。她突然操这种语言对我说:
“拉古纳,埃内,比霍察雷那,我的心上人,您跟我是同乡吗?”
先生,我们的巴斯克语实在是太美了,客成异乡,一听到自己的家乡话,便不由得全身激动……(说到这里,那唐·何塞压低声音加了一句“我希望有一个外省神父来听我的临终忏悔”。接着,他又说下去。)
“我的老家是艾里狄多。”我听她讲我的家乡话,心里特别感动,便用巴斯克语回答说。
“我嘛,我的老家是艾查拉尔,”她说道(她讲的这地方,离我的家乡只有四个小时的路程),“我是被波希米亚人拐骗到塞维利亚来的。我在卷烟厂当女工,想挣些钱做路费回到纳瓦拉我妈身边去。我妈只有我这么一个依靠,家里只有一个巴拉切阿,种了二十棵酿酒用的苹果树。唉,要是我能回到家乡,站在白雪皑皑的山峰前,那该多好啊!刚才那些人辱骂我,就因为我不是本地人,跟那些流氓骗子与卖烂橘子的小贩不是同乡。那些臭娘们齐心合力跟我作对,因为我毫不客气地告诉她们,即使她们塞维利亚所有的‘雅克’手执刀枪一齐上,也敌不过咱们家乡一个头戴蓝贝雷帽、手执马基拉的汉子。喂,好伙计,好朋友,您就不能给同乡妹子帮个忙吗?”
这妞撒谎,先生,她撒谎成性,真不知道这妞一辈子是否讲过一句真话。但只要她一开口,我就信以为真,一物降一物,我自己也无能为力,虽然她的巴斯克语说得很蹩脚,我却真相信她是纳瓦拉人。其实,光看她的眼睛,还有她的嘴巴与肤色,就知道她是波希米亚人,当时,我真是鬼迷心窍,对所有这些都视而不见。我心想,如果西班牙人敢说我家乡的坏话,我也会像她刚才对付同伴那样,用刀子划破他的脸。总而言之,当时,我在她面前如痴如醉,说起话来傻里傻气,眼看就要干蠢事了。
她又用巴斯克语对我说:“老乡,如果我一推您,您只要往地上一倒,那两个卡斯提尔傻小子就休想抓得住我……”
我的天呀,我把押解犯人的命令忘到九霄云外,对她的鬼主意竟表示了同意:“那么,乡妹子,小乖乖,您不妨试试看,但愿山上的圣母保佑你!”
说着,我们正经过一条小巷,在塞维利亚,这样的小巷遍布全城。说时迟,那时快,卡门霍地一转身,给我当胸一拳。我立即故意仰面一倒。她则乘势一蹦,从我身上跃过,拼命就跑,只容得我们看见她飞奔的两条腿……俗话说得好,巴斯克人有飞毛腿,果然不假,她那两条腿堪当此称,无半点逊色……不但跑得飞快,而且姿势优美。我当即赶快爬了起来,却故意将长枪一横,挡住了去路,两位兄弟正想去追,却被耽误了一下。然后,我才开始在后头追去,而他俩则尾随我后。我们三个追捕者,脚穿带马刺的军靴,腰挎军刀,手持长枪,要追上她?休想!不到我跟你讲这句话的工夫,那女犯就逃得无影无踪了。况且,附近街坊的妇女瞎起哄,也大大有助于她逃之夭夭,那些女人要么在旁边大肆嘲笑追捕者,要么故意给指错方向。害得我们来来回回搜索了好几趟,最后完全落空,只好返回原单位警卫室,不言而喻,未能带回监狱长收押女犯的收条。
跟随我的那两个弟兄,为了脱离干系,免受处分,供出了卡门曾用巴斯克语和我交谈,而且那么娇小的女子一拳就将我这样的壮汉撂倒,看来其中也有诈。所有这一切都十分可疑,明眼人一看便心里有数。我下了岗,被撤了职,送去蹲一个月监狱。这是我入伍后第一次受罚,本以为十拿九稳的排长一职,从此以后就彻底告吹。
入狱后的头几天,我情绪低沉,心境悲凉。当初两个同乡,龙加与米纳,他们早已经是将军了。还有夏巴朗加拉,他和米纳一样,也是个造反派,后来也逃亡到贵国去了,居然也当上了上校,他有个兄弟,跟我一样是个穷光蛋,我们在一起玩网球不下二十次之多。一进监狱,我就对自己说,你过去那些奉公守法的日子,全都付诸东流啦。现在,你的档案上有了污点,你要恢复你在长官们心目里的良好形象,就必须比你刚入伍时多花十倍的苦功!为什么我会受此处罚?仅仅是为了一个对我冷嘲热讽的波希米亚小婊子。说不定这臭娘们正在城里某个地方偷东西呢。偏偏我没有出息,还在想念着她。先生,您能相信吗?她逃走时腿上那双有窟窿的丝袜,仍然老在我眼前晃来晃去。我从监狱的铁窗向街上望去,见那些来来往往的妇女,竟无一人比得上这个鬼婆娘。我不由自主地还在闻她扔给我的那朵金百合花的香气,花虽已经干瘪,但芳香仍在……如果世界上真有妖女巫婆的话,她准是其中的一个。
有一天,狱卒走进来,递给我一块阿尔加拉面包,对我说:
“拿着,这是你表妹给你送来的。”
我接过面包,心里很是纳闷,在塞维利亚我并没有什么表妹呀。我看着那块面包,心想这也许是有人给弄错了。但是,那块面包美味诱人,令人垂涎欲滴,我也顾不上是哪儿来的,是谁送的,决定吃了再说。我用刀一切,却碰上了一块硬硬的东西。我发现原来是一片小小的英国锉刀,那是在和面时塞进去的。另外,还有一枚值两元钱的金币。显而易见,是卡门送进来的。对于她那个种族的人来说,人身自由比什么都重要,为了少坐一天牢,他们宁可把整个一座城市都烧得一干二净,那鬼婆娘她真狡诈,用这么一个面包就把狱卒骗过去了。要不了一个钟头,我就可以用这小锉刀把铁窗上最粗的那根铁条锯开,揣着那块金币,到最邻近的一家旧衣店,用身上的军大衣换上一套便服。您不难想象,一个常在自己家乡悬崖峭壁上掏鹰巢的小伙子,要从不到三丈高的窗口下到街道上,那简直就是轻而易举的事。但我不愿意逃,我还有军人的荣誉感,认为当逃兵是罪大恶极的行为。不过,卡门这种讲义气之举使我着实感动。要知道,一个人被关在牢房里,想到外面有人在想念你,总是很高兴的。只有那块金币使我不快,真想把它退回去,但谈何容易!到哪里去找这个塞钱给我的主儿呢?
革职程式举行之后,我自认为不会再受什么羞辱了;没有想到还有一桩丢脸的事要我去硬扛,出了监狱后重新上班,却是被派去和小兵一样站岗。你很难想象,这对于一个要脸面的男人来说,是多么难堪的事。我甚至觉得还不如被枪毙拉倒。至少你在行刑之时,可以昂首走在前头,一排士兵跟在屁股后面,围观的人都瞧着你,你觉得自己颇像个人物。
我被派到上校门外站岗。他是个有钱的年轻人,脾性随和,喜爱玩乐。营里所有的年轻军人常聚在他家里,还有许多平民百姓,也有一些女人,据说都是女戏子。我觉得似乎是全城的人都不约而同到他家门口来观赏我。喏,上校的马车来了。马车夫的旁边坐着上校的贴身男仆。您猜,从车上下来的是谁?就是那个吉卜赛女人。这一回,她打扮得花枝招展,浓妆艳抹,衣裙上金光闪闪,彩饰飘飘,整个人包装得就像一个圣人遗骸盒。裙子上装点着亮晶晶的缀片,蓝色的鞋子上也饰有闪亮的晶片,全身上下,不是彩绣便是花带。她手里拿着巴斯克鼓,与她一道的还有两个吉卜赛女人,一老一少。按惯例,领头的是一个老婆子,还有一个吉卜老头抱着一把吉他,是专门负责给她们的舞蹈伴奏的。您知道,有钱人聚会时常把波希米亚姑娘召来,要她们跳她们所特有的罗马利斯舞,此外,往往还要她们提供其他的乐子。
卡门认出了我。我俩互相看了一眼,不知怎的,这时我真恨不得躲进地底下去。
“阿居,拉居纳,”她跟我打招呼道,“长官,你怎么像小兵一
“乘船去或者走陆路经过圣洛克去,随你的便。到了直布罗陀,往码头上打听一个名叫罗约娜的巧克力小贩住在哪里,找到她后,你能知道那边的情况了。”
于是,大伙商定先一道去高辛山里,然后,我把他们撇下,自己装扮成一个水果贩子独自上直布罗陀。在龙达,我们的一个内应替我弄了一张护照。在高辛,又有内应给我弄来一头驴,我装满了橘子和甜瓜就上路了。到了直布罗陀,我发现许多人都认识罗约娜,不过,她已经死了,要不就是去了“天涯海角”。她的失踪,据我看,便是我们与卡门失去了联系的原因。我把驴子寄放在一个牲口棚里,自己背着橘子上街假装叫卖,其实是想试试能否碰见熟人。直布罗陀是世界各国的流氓盗匪聚集之地,简直就是一座巴别塔,在街上走上十步就能听见十种语言。我看见不少埃及人,但不敢贸然相信。我试探他们,他们也试探我。双方都猜出彼此是一路货色;重要的只是要搞清楚是否同属一个帮派。我就这么白跑了两天,有关罗约娜与卡门的消息一点也没有打听得到。于是,我采购了一些什物,打算回到两个同伙那里去,没想到,傍晚我在街上溜达时,忽听见有个女人在窗口叫我:
“卖橘子的!……”
——我抬头一看,见卡门肘靠在一个阳台上,旁边站着一个穿红色制服的军官,他佩戴金色肩章,一头鬈发,像个大贵人。卡门穿得也很华贵,大披肩,金梳子,浑身绫罗绸缎;那婆娘一如既往,轻狂依旧,正在那里笑得前仰后合。那个英国人憋出了两句西班牙语,叫我上去,说太太要买橘子。而卡门则用巴斯克语对我说:
“上来吧,别大惊小怪!”
说实话,她花样太多,我已经见怪不怪。与她异地重逢,我说不上心里是喜是忧。把门的是一个英国仆人,高高大大,头上扑着粉,他将我引进一个豪华的客厅。卡门立刻用巴斯克语命令我:
“你装作一句西班牙语也不懂,跟我也不认识。”
然后她转身对那英国人说:
“我不是告诉您,我一眼就看出他是巴斯克人,您听听他说的话多古怪。他长得呆头呆脑的,是不是?好像一只在食柜里偷东西吃的猫,被人当场抓住了。”
“哼,你呀,”我用巴斯克语顶撞她,“你的样子就像一个无耻的小淫妇,我真想当着你姘夫的面,用刀在你脸上划几道。”
“我的姘夫!”她反驳我说,“你真聪明,亏你想得出来!你是在跟这个傻瓜吃醋吗?自从咱俩在油灯街过了几夜以后,你就变得愈来愈蠢了。你这笨蛋,难道没有看出我正在做埃及买卖,而且手段更加高明了吗?这幢房子是我的,这只龙虾的金币也将归我所有。我正在牵着他的鼻子走,我要把他带到有去无回的境地。”
“我嘛,”我对她说,“如果你还用这种手段做埃及买卖,我会叫你永远再也干不了这一行。”
“哎哟!你是我的罗姆吗?敢这么来命令我!独眼龙觉得我这种办法很好,我这么干与你无关,你已经成为了我的独家明哥罗,难道你还不满足吗?”
英国人问道:“他在说些什么?”
卡门答道:“说他口渴得很,想喝一杯水。”
说罢,她倒在长条沙发上,因自己的翻译大笑不止。
先生,当这个女人笑起来时,谁都会神魂颠倒,跟着她笑。这时,那个大个子英国人也笑了,笑得像个傻子,他叫人拿酒给我。
我喝酒时,卡门对我说:
“你看见他手上那枚戒指了吗?如果你想要,将来我把它给你。”
我回答说:
“我宁愿自己砍断一根手指,只要能把你的这位贵人弄到山里去,各自手里拿一根玛基拉比试比试。”
“玛基拉,是什么意思?”傻乎乎的英国人问。
“玛基拉么,”卡门大笑不止地说,“就是橘子呀。把橘子叫做玛基拉不是太可笑吗,这小子说要让您吃吃橘子。”
“是吗,”英国佬说,“那好,明天再带些玛基拉来吧!”
我们正在这么说着,仆人进来禀报晚饭已经准备好了。英国佬站起来,赏给我一枚银币,伸出胳臂让卡门挽着,似乎她自己不会走路。卡门还在格格发笑,对我说:
“小伙子,我不能请你吃饭啦,可明天,你一听见阅兵的鼓声敲响,就带着橘子上我这里来。你会见到一个卧房,陈设要比油灯街的那一间好得多,你就会明白我还是不是你的小心肝。然后,咱们再谈埃及买卖。”
我没有搭腔,走到街上时,那英国佬还朝着我喊道:“明天带点玛基拉来!”接着,我又听见卡门的大笑声。
我走出那幢房子,不知干什么好。夜里,我睡不着,第二天早晨,我对这坏婆娘恨得咬牙切齿,真不想去找她,准备径直回直布罗陀去。但是,听见第一通阅兵鼓敲响,我的意志就彻底瓦解了,立即背着橘子篓直奔卡门的住所。她的百叶窗半开着,她正睁着大黑眼睛在东张西望。头上扑了粉的仆人把我领进去。卡门打发他上街办事。一等房间里只有我们俩,她就像鳄鱼般张开嘴大笑起来,一把搂着我的脖子。我从未见过她这么漂亮,装扮得像仙女,芬香扑鼻……家具配有绸缎的面料,窗口挂着绣花的帷帘……唉!而我却像一个盗贼。
卡门对我说:“我的心肝,我真想把这房子砸个稀巴烂,放一把火烧掉,然后逃到山里去。”
接着,我俩巫山云雨,百般温存!欢笑不止!而后,她又是跳起舞来,又是把衣服上的饰物扯下,还翻筋斗、做鬼脸,淘气胡闹,花样层出不穷,比猴子更顽皮。恢复了正经严肃后,她对我说:
“你听着,我得跟你讲清楚这一单埃及买卖。我要他陪我上龙达,那里有我一个做修女的姐姐……(说到这里,她又嗤嗤笑出声来。)我和他要经过什么地点,我会提前派人通知你。到时候,你们一拥而上,把他抢得精光。最好将他宰掉。”她说完,脸上露出一个狞笑,这笑谁见了都不会陪她去笑的,“你知道该怎么办吗?你让独眼龙先上,你们几个靠后—点,这只英国龙虾勇猛矫健,还有几把好枪,你们几个往后靠一点,让独眼龙先上……你明白吗?”
她没有把话讲完,就哈哈大笑起来,这使得我不禁毛骨悚然。
“不,”我对她说,“我恨独眼龙,不过他终归是我的同伙。也许,将来有朝一日,我会替你把他除掉,但我与他之间的过节得用我们家乡的规矩了断。我卷进埃及买卖是偶然的,但在很多事情上,我仍然是一个地道的纳瓦拉汉子,正如俗话所说的那样。”
卡门说:“你真是个蠢货,是个傻瓜,是地地道道的乡巴佬。你就像个侏儒,以为自己能把痰吐得远一点就是高个子了。你并不爱我,你走吧!”
当她下了这逐客令时,我却寸步难移。我答应很快就动身,回到我那几个同伙身边,等那个英国佬上钩。而她,则答应在英国佬这里装病,一直到离开直布罗陀动身去龙达为止。
我在直布罗陀又住了两天。卡门曾大着胆子,化了装到小客栈来会我。我终于离开了直布罗陀,心里也打定了自己的主意。我得到了英国佬与卡门将在什么时间途经什么地点的确切消息后,便返回约定的地方跟丹卡伊尔与独眼龙会合。我们在一个树林里过夜,用松实烧起一堆旺火。我向独眼龙提议打牌赌钱。他同意了。玩到第二局,我说他作弊,他就嘻嘻哈哈笑。我把牌扔在他脸上。他想掏枪动武,被我一脚踩住。我对他说:“听说你的刀法和马拉迦最棒的小伙子一样厉害,想跟我比试比试吗?”丹卡伊尔赶紧劝架。我揍了独眼龙几拳,他一怒之下壮起了胆,便拔出了刀。我也操刀在手。两人都叫丹卡伊尔站开,让我们公平交手,见个胜负。他眼见无法制止一场恶斗,只好闪开。独眼龙弓着身子,做出猫扑老鼠的态势,右手持刀前挺,左手以帽作为遮锋,这是他们安达卢西亚人常用的一招。我则使出纳瓦拉的架势,笔直地挺立在他的面前,左手上举,左腿向前,快刀则紧贴右腿,自己觉得威猛胜过巨人。独眼龙像箭一般扑过来,我把左腿一转,他扑了个空,而我的快刀已直插他的咽喉,戳刺得那么深,以致我的手竟触及他的下巴。我把刀猛然一转,用力过大,刀刃戛然而断。决斗告终,胜负已定。一股像手臂一样粗的血流,把断刃从伤口里冲了出来。独眼龙像一根柱子似的扑倒在地。
“你干的什么好事?”丹卡伊尔对我说。
“你听着,”我回答说,“我跟他势不两立。我爱卡门,不愿意她有另外的男人。再说,独眼龙是条恶棍,他用什么手段打死可怜的雷曼达多,我至今还记得。现在只剩咱们两人了,但咱们都是好汉。咱们说说,你愿不愿意跟我结为生死之交?”
丹卡伊尔向我伸出了手。他比我年长,有五十岁了。
“男欢女爱,去他妈的!” 他大声嚷道,“如果你要他把卡门让给你,本来只需向他付一个银币就行啦。现在只剩下咱们两个人,明天咱们怎么办?”
“让我一个人来扛,”我答道,“现在我是天不怕地不怕。”
我们埋了独眼龙,转移到二百步开外的地点露宿。第二天,卡门跟她那个英国佬带着两个骡夫与一个仆人过来了。我对丹卡伊尔说:
“我对付那个英国佬,你去吓唬其他人,他们都没有武器。”
那英国佬颇为厉害,要不是卡门推了他的胳臂一下,他肯定会把我打死。总而言之,那一天,我又把卡门夺回来了。我劈头第一句话,就是告诉她已经成了寡妇。当她弄清楚事情的经过后,对我说:
“你永远是个傻瓜!独眼龙本可以把你杀死,你那种纳瓦拉的防守招式,只不过是花架子,比你强的人死在他手下的多着呢。这一回是他的死期到了。你的死期也快来了。”
我立即回了她一句:“如果你不规规矩矩做我的老婆,你的死期也就到了。”
她答道:“好呀,我已经不止一次从咖啡渣里观测出,咱俩注定会同归于尽的,管他妈的!听天由命吧。”
说完,她便敲起响板,每当她想驱走某个烦人的念头时,总是这么做的。
一个人谈自己时,往往忘乎所以。这些鸡毛蒜皮的细节您一定是听烦了,不过,我很快就可以讲完了。那种非法生涯过了相当长的时间。丹卡伊尔与我又找了几个比原来的同伙更可靠的弟兄,专门从事走私,不瞒您说,有时也在大道上拦劫,但只是在山穷水尽、被迫无奈的时候。而且,我们只抢钱财,不伤性命。有那么几个月,我对卡门很是满意。她继续为我们一伙当耳目,对我们的买卖很有用处。她有时在马拉加,有时在哥尔多,有时又在格林纳达。但只要我捎个信去,她就丢下一切,到某个偏僻的小客栈,甚至到帐篷来跟我相会。只是有一次,她在马拉加,使得我很不放心。我得知她勾搭上了一个富商,可能想故伎重演,玩她那次在直布罗陀的把戏。我不顾丹卡伊尔苦口婆心的劝阻,径直在一个大白天闯进马拉加。我找到卡门后,立即就把她带走了。我俩为此大吵了一架。
“您知道吗?”她对我说,“自从你成为我真正的罗姆以后,我就不如你当情郎的时候那么爱你了。我腻烦别人的干预,我更不能忍受别人的发号施令。我要的是自由自在,爱干什么就干什么。小心别把我逼急了。如果你使我烦了,我会去找一个棒小伙子,用你对付独眼龙的法子来对付你。”
丹卡伊尔把我俩劝和了。但两人彼此伤害的一些话使我们都耿耿于怀,情爱大不如前了。不久,又来了一件倒霉的事。我们碰上军警,丹卡伊尔和两位弟兄丢了性命,另外两个被抓去,我则受了重伤,要不是我的坐骑跑得快,也一定会落在军警的手里。我筋疲力尽,有颗子弹还留在体内,跟唯一尚存的一个弟兄躲进了一个树林。一下马,我便晕倒过去,心想自己一定会像中了枪的野兔那样死在灌木丛里。那位弟兄先把我背到一个我们熟悉的山洞,然后就去找卡门。那时,卡门在格林纳达,闻讯后立即赶来。整整有半个月之久,她在我身边寸步不离,她难得合眼入睡,对我悉心照料,无微不至,即使是一个女人对自己最最心爱的男人也莫过如此。待我稍有康复,刚能站起来的时候,她便极为保密地带我到了格林纳达。要知道,波希米亚女人到任何地方都能找到藏身之处。就这样一连六个星期,我都藏在一所房子里,与下令通缉我的市长的府第仅有两个门面之隔。好几次,我就在百叶窗后面看见他走过。后来,我把伤养好了,但在养伤过程中,我经过反复的考虑,打算改一个活法。我对卡门说,我们不如离开西班牙,到新大陆去安安分分过日子。她对我的想法不屑一顾,说:
“咱们这种人生来就不是耕田种地的,注定要靠走江湖行骗为生。告诉你吧,我已经和直布罗陀的纳当·本·约瑟夫讲定了一桩买卖。他有一批棉织品,只待你去运过来。他知道你还活着,一心一意倚靠你来做。你如果失信撒手,咱们对直布罗陀的那些合伙人该怎么交待?”
我被她牵着鼻子走,又重操起非法买卖。
我躲在格林纳达的期间,城里举行了斗牛,卡门去看了。回来后她津津乐道,特别是大说特说一个名叫卢加斯的斗牛士,说他本领很高,他的马叫什么名字,他绣花上衣很值钱,等等,事无巨细,她都了如指掌。我起先没有在意。过了几天,我身边唯一的患难弟兄茹安尼托告诉我,他在查卡丹一家商店里看见卡门与卢加斯在一起。我立即警觉起来,质问卡门是怎么认识那个斗牛士的,为什么要跟他交往?
她回答我说:“那小子,咱们可以打打他的主意。只要河里有声响,不是水在流,就是掉进了石子。他斗牛挣了一千二百块钱。要么把这笔钱弄过来,要么招他入伙,两个办法,任选其一。他骑马的身手很好,胆子又大,咱们的弟兄一个个都死了,你得补充人手,就把他招进来吧。”
我断然拒绝道:“我既不要他的钱,也不要他这个人。我不许你再跟他来往。”
“我警告你,别人不许我做的事,我很快就要去做!”
幸亏那个斗牛士去了马拉加,而我也忙着准备把犹太人的棉织品偷运进来。这一趟买卖要做的事很多很多,卡门也忙得很。于是我忘掉了斗牛士,也许卡门也把他忘了,至少暂时如此。正是在这段时间,先生,我遇见了您,先是在蒙第拉,然后是在科尔多瓦,最近一次见面就不用我说了。您也许比我知道得更加详细。卡门偷了您的表,还想要您的钱,尤其是您手上戴的这只戒指,据她说,这是一个神奇的指环,对她的巫术很有用,一定要把它弄到手,我俩大吵一顿,我动手打了她。她脸色煞白,哭了。这是我第一次见她哭,这使得我当时颇为震惊。我请求她原谅,但她一整天都不搭理我。我动身返回蒙第拉时,她甚至不愿跟我吻别。我心里很难受。但三天之后,她来找我,满面春风,欢声笑语,快活得像一只燕雀。所有的不愉快都抛到脑后去了,我们又亲亲热热,像一对热恋的情人。
分别的时候,她对我说:
“哥尔多正在举行节庆活动,我要去赶集,很快就会弄清哪些人身上带着钱,我会通知你的。”
我让她去了。剩下我一个人的时候,我想了想这个节会,想了想卡门何以心情突然大变,认定她一定是先对我狠狠出了一口气,才跑来迁就我的。正好一个老乡告诉我,哥尔多城里有斗牛,我一听就血液沸腾,立即像疯了似的赶到现场。有人把卢加斯指给我看,我从靠边墙的观众席上,看见了卡门。只需要看上一眼,便知我的判断不错。果然不出我之所料,卢加斯斗第一条牛时,便当众献殷勤,把牛身上的绸结扯下来献给卡门,卡门立即戴在头上。但那条牛却替我报了仇。卢加斯连人带马被公牛当胸一撞,翻倒在地,还被牛从身上踩过。我再去看卡门,她已经离位而去。人群拥挤,我走不出去,只好等到比赛散场。我跑到您所认识的那所房子里,从傍晚直到深夜,我一直待在那里。清晨两点钟左右,卡门回来了,看见我觉得有点意外。
“跟我走!” 我对她说。
“好吧!” 她答道,“咱们走吧!”
我把马牵来,将她扶上去。我俩走了半夜,互相不说一句话。天亮时分,我俩来到一个僻静的小客栈歇下,附近正好有个静修神父的住所。我把她领到那里,对她说:
“你听着,我对你既往不咎,过去的事就不提了,但你一定要对我发誓,跟我到美洲去,在那边过安分守己的日子。”
“不!”她以赌气的腔调回绝说,“我不愿意去美洲。我在这里觉得很好。”
“这是因为你在这里可以接近卢加斯。但是,你好好考虑考虑,即使他的伤能够医好,也活不了太长。再说,为什么我要跟他纠缠呢?你的情人一个又一个我都杀腻了,再杀的话,我就该杀你了。”
她用野性十足的目光盯着我说:
“我早就想到你会杀我的。第一次见到你之前,我在自己家门口就碰见了一个神父。昨天夜里从哥尔多出来时,你没有看见有一只野兔从路上窜出来,正好从你的马脚之间穿过。都是不祥之兆,命中注定。”
我问她:“小卡门,难道你不爱我了吗?”
她一声不吭,只是盘腿坐在席子上,用手指在地上乱画。
我恳求她说:
“藏书网卡门,咱们换一种生活吧,住到一个咱俩永不分离的地方去。你知道,离这儿不远的一棵橡树下埋着一百二十盎司黄金……另外,咱俩在犹太人本·约翰夫那里还存有钱。”
她笑了笑,答道:
“反正先是我死,然后是你死。我知道结果一定如此。”
我接着说:
“你再想想,我的耐心与勇气都快到头了。你做决定吧,否则我可要下决心了。”
我从她身边走开,缓缓向神父的隐修所踱去,发现神父正在做祈祷。我也真想祷告,但我做不到。我等他祈祷完毕,他站起来时,我向他走去,对他说:
“神父,您愿意为一个命在旦夕的人做祈祷吗?”
“我为一切受苦难的人祈祷。”他答道。
“有一个灵魂也许很快就要去见上帝了,您能为她做一次弥撒吗?”我问。
“可以。”他回答说,眼睛直盯着我,见我神色有点不正常,便想引我开口,说:
“我好像在哪儿见过您。”
我把一块银币放在他的凳子上,问:“您什么时候做弥撒呢?”
“半小时以后。那个小客栈老板的儿子要来帮我做辅助工作。年轻人,告诉我,您良心上是否有什么不安?您愿不愿意听听一个基督徒的劝告?”
我觉得自己快要哭出来了。我告诉他等会儿再来,说完便赶紧溜走。我去躺在草地上,一直等到听见钟声敲响才回去,但我并没有走进小圣堂。弥撒做完后,我回到客栈,巴不得卡门已逃之夭夭,因为她满可以骑上我的马跑掉……但我发现她仍在那儿。她一定是不愿意别人说她惧怕我。我刚才不在的时候,她拆开自己裙子的贴边,取出里面的铅块。现在,她坐在桌前,正瞅着一个水钵中的铅块,那是她刚刚熔化之后又倒进水钵的。她全神贯注于她的巫术,竟没有发觉我回到了她的身边。她时而取出一块铅,愁容满面地将它翻来覆去,时而又哼起一首神秘的歌子,这歌是在对波希米亚人尊为至高无上女王的马利亚·帕狄亚进行祈求,她原本是唐·佩德罗王的情妇。
“卡门,”我对她说,“请跟我走。”
她站了起来,扔掉水钵,披上头巾准备要走。店伙计把我的马牵来,她坐在马后,我们就上路了。
走了一段路,我对她说:
“这么说来,我的卡门,你是愿意跟我远走高飞啰,是吧?”
“是的,我是跟你去死,但绝不跟你再生活在一起。”
我们到了一个偏僻的山口,我勒住马。
“就在这儿?”她问道。
她纵身跳到地上,摘下头巾,把它扔在脚下,一手叉腰,傲然挺立,两眼直瞪着我,说道:
“我看得很清楚,您想杀我,这是注定了的,但要我让步,你办不到!”
“我求你了,”我对她说,“你要放理智些,听我说,过去的一切都一笔勾销,不过你知道,是你断送了我,我是为了你才变成土匪和杀人犯的。卡门!我的卡门!让我来挽救你吧!让我在挽救你的同时把我自己也挽救出来吧!”
“何塞,”她回答说,“你的要求,我办不到。我已经不爱你了,可你还在爱我,因此要杀我。我完全可以对你撒个谎,哄哄你,可我不想再费这个事了。我们之间的缘分已经完啦,你是我的罗姆,有权杀死你的罗米,但卡门永远是自由的,她生来是加里,死也是加里。”
“这么说你是爱卢加斯啰?”我问道。
“是的,我爱过他,就像爱过你一样,但只是爱过一阵子。如今,我谁都不爱了,我恨我自己曾经爱过你。”
我扑倒在她脚下,抓住她的手,泪如雨下,泪珠落在她的手上。我向她重提过去我俩在一起的幸福时光,答应她为了讨她喜欢我愿意继续当强盗。先生,一切,所有的一切我都答应她,但求她仍然爱我!
她却对我说:
“仍然爱你,不可能。和你生活下去,我坚决不干。”
我怒上心头,狂暴失控,拔出刀子,这时,我但愿她表示害怕,向我求饶,但这个女人简直就是个魔鬼。
我朝她嚷道:
“我最后再问你一次,你愿不愿意跟我走?”
“不!不!不!”她一边说一边跺脚。接着又从手指上捋下我以前送给她的戒指,往荆棘丛里一扔。
我立即扎了她两刀。那是我从独眼龙那儿抢来的刀子,我自己的那一把早已弄断了。扎第二刀时,她一声不出地倒下。她那双又黑又大的眼睛直瞪着我,至今我仍历历在目。她的眼光逐渐暗淡模糊,接着双目闭上。我失魂落魄,在她尸体前待了好一个钟头。我想起了卡门常对我说她喜欢死后被葬在一个树林里,便用刀挖了一个坑,把她安放下去。我又去找她那只戒指,找了好半天终于才找到。我把那戒指也放进坑里,就在她的身边,还在坑外插上一个小小的十字架。也许,我这么做有违波希米亚人的习俗。
完事后,我翻身上马,直奔哥尔多城,向最先碰上的第一个兵站自首。我供认自己杀了卡门,但我不愿说出把她埋在何处。那位隐修的神父真是个圣人,居然为卡门做了祈祷,还为她的灵魂做了一次弥撒……可怜的孩子! 把她教养成这个样子,完全是加莱的罪过。
四
此种流浪民族,名称繁复,不一而足,或称波希米亚人,或称茨冈人,或称吉卜赛人,或称齐格奥内人,它散布于全欧各国,当今尤以西班牙数量最多,其所聚居或漂泊之地区,多为南部与东部各省,诸如安达卢西亚、埃斯特拉马杜以及穆尔西,此外,加泰罗尼亚省亦为数不少,其中一部分往往由此流入法国,故可在我们南方各集市上常见其踪影。男子多从事贩马、兽医、为骡子剪毛等营生,亦有修补锅子与铜器的,当然,走私与干不法勾当者自不乏其人。女人则是算卦、行乞与贩卖各种有害无害的药物。
波希米亚人之体征,易于辨识而难以描述。只需见过一例,即可从一千人中分辨出与他同种的那一个。和居住在同一地区的其他种族相比,他们的相貌与表情迥异,格外醒目。肤色黝黑,颜色总比当地其他种族的为深。因此,他们常以“加莱”即“黑皮肤的人”自称。眼睛又黑又大,明显睨视,睫毛修长而浓密。其目光大可与野兽相比,狂野与怯缩兼而有之。就此点而言,他们的眼睛充分反映出本民族的性格:狡诈而放肆,但像巴汝奇一样,“天生怕挨打”。男人大多身躯健美、矫健敏捷。我从未见过一个身材肥胖的。德国的波希米亚女人一般都很漂亮,而西班牙的吉卜赛女人则绝少美色天姿,年轻时虽丑,但不无几分可取,一旦生了孩子,便令人望而却步了。不论男人女人,无不脏得难以置信。谁要未曾见过波希米亚女人的头发,就想象不出它是怎么回事,即使比喻为最粗硬、最油腻、最灰黑的马鬃,亦不过分。在安达卢西亚的某几个大城市里,一些稍有几分姿色的姑娘较为注重打扮,她们以跳舞谋生,所跳的舞很像我们狂欢节公开舞会上禁跳的那些舞。英国传教士波罗先生,曾得教会的资助向西班牙境内的波希米亚人传教布道,写过两部兴味盎然的书,断言吉卜赛姑娘绝不会失身于一个异族男子。窃以为,波罗先生如此颂扬她们的坚贞,实在言过其实。首先,绝大部分吉卜赛姑娘都像奥维德笔下的丑女子,正如诗人所言,“无人问津的女人当然贞洁”。至于那些貌美的,则像所有的西班牙女人一样,选择情人时十分挑剔。既要能得到她们的芳心,又要男才女貌,两相般配。波罗先生举了一个事例以证明西班牙吉卜赛姑娘的道德观,其实倒正是证明了他自己的道德观,尤其是他的天真。他说,他认识一个拈花惹草成性的浪子,出了好几盎司黄金给一个吉卜赛女子,结果却未能如愿以偿。我把这个事例告诉了一个安达卢西亚人,他说,这个浪子如果只拿出两三个银币,说不定倒能马到成功,因为将几盎司黄金献给一个波希米亚女人,实无法使其确信不疑,正如答应送一两百万钱财给一个小客栈的姑娘一样。不论怎么说,吉卜赛女人对自己丈夫确实忠心耿耿,一旦需要,她们赴汤蹈火,在所不辞。波希米亚人对自己民族的称呼之一是“罗梅”,其原义是“夫妇”,在我看来,便足以说明该民族对婚姻关系的重视。总的来说,他们在与同族人的交往中很重乡情,也就是很讲义气,竭诚互助,患难与共;出事时严守秘密,不出卖同伙,凡此种种,实乃他们的主要优点。不过,在一切不法的帮派社团之中,亦何尝不是如此呢。99lib?
几个月前,我在孚日山区,访问过一个定居在该地的波希米亚部落。在一个女族长的小屋里,住着一个与她非亲非故的波希米亚男子,他患了不治之症,宁可离开照料甚好的医院,也要死在自己的同胞中间。他在这个家已经卧床十三个星期,得到的待遇比那家的儿子和女婿还要好。睡的床用干草与苔藓铺得柔软舒适,被褥洗得干干净净,而家里其他十一个人,却都睡在长不过三尺的木板上。他们待客的情义可见一斑。那个老妇如此仁爱,但却当着病人的面这样对我说:“快了,快了,他快要死了。”究其根由,实因这些人生活极为贫苦,故不畏言死亡也。
波希米亚人的另一特点,就是对宗教信仰甚不在乎,这并非因为他们桀骜不驯或对宗教持怀疑态度。他们从不标榜自己信奉无神论, 6070." >恰恰相反,他们居住在某个国家,便信奉那个国家的宗教。移居到另一个国家,就改信另一种宗教。开化程度低的民族往往以迷信代替宗教信仰,但波希米亚人却并不迷信。说实在的,利用别人的轻信以欺骗为生的人,怎么会迷信呢?但是,我发现西班牙的波希米亚人很害怕接触尸体,他们很少有人会为了钱而把死者抬往墓地。
我说过,大部分波希米亚女人都以算卦为生。她们很长于此道,但她们最大的生财之道是出售媚药与春药。她们用手逮住蛤蟆的腿声称可以拴住朝三暮四的心,还拿磁石粉末来使得对你无动于衷的人爱上你,甚至能够在必要时念咒施法把神魔召来助一臂之力。去年,一个西班牙女人给我讲了这样一个故事,有一天,她心事重重、神情忧郁,正从阿尔加拉大街上走过,一个盘腿坐在人行道上的波希米亚女人朝她喊道:“美丽的夫人,您的情人背叛您了。”实际上确有其事。“要不要我帮您使他回心转意?”不用说,这位夫人欣然接受了。对于一个能够一眼就看透你心事的人,怎么能不信赖呢?由于在马德里这条最热闹的大街上不便于施展法术,两人便约好第二天见面。见了面后,那吉卜赛女人说道:“要使得您那负心汉浪子回头实在太容易了。他给您送过什么手帕、围巾或面纱之类的东西吗?”那位太太拿出一块头巾。“现在您用深红色丝线在头巾的一角缝上一枚银币,在另一角缝半块银币。这儿缝一个小钱,那儿缝两个小钱,最后在中央缝一枚金币,最好是一枚高面值的。”那位太太一一照办不误。“现在把这块头巾交给我,等到半夜的钟声敲响,我就把它送到坟场去,如果您想亲眼见识见识我的法术,不妨跟我一道去。我向您保证,明天您就准能见到您的情人了。”后来,那波希米亚女人独自拿了头巾到坟场去了,那位太太不敢奉陪。至于这位被情人抛弃的女人能否收回自己的头巾,能否再见到她的情人,那就只好由读者自己去猜了。
尽管波希米亚人穷困且往往招人反感,但在开化程度甚低的人群中,倒受到相当的敬重,对此,他们甚感自豪,自认为在聪明才智上高人一等,并从..
骨子里瞧不起接纳了他们的当地东道主民族。
“这些当地人蠢得很,作弄作弄他们,真是轻而易举的事。”孚日山区的一个波希米亚女人这么对我说,“有一天,一个乡下女人在大街上喊住我。我跟她走进她家。原来是家里的炉子冒烟,求我念咒施法。我先是向她索取了一大块肥肉,然后就用波希米亚语念念有词,其实是这么骂她:你是笨蛋,生来就是笨蛋,死了也是笨蛋……走时,我在门口用地道的德语奚落她说,你要炉子不冒烟,最好的办法就是不生火……说完,我撒腿就跑。”
波希米亚人的历史至今仍是问题。众所周知,约在十五世纪初,他们最早的群落,零散地出现在欧洲东部,人数不多,谁也说不清他们是从哪儿来的以及为什么要到欧洲来。更为奇怪的是,他们分散在相距甚远的不同地区,居然能在短短的时期里,繁殖如此神速。波希米亚人对自己民族的渊源,并没有任何世代相传的传说。他们大都称埃及是他们远古的祖国,不过,这是一种由来已久的古老说法,他们只是信从采纳了而已。
研究过波希米亚人语言的东方学学者们,大都认为他们发源自印度。的确,罗曼尼的许多词根与语法形式,皆可在一些从梵语派生而来的方言中找得到。不难想象,波希米亚人在长期漂泊中吸收了很多外族的词语。罗曼尼的各种方言中便有大量的希腊语词汇,例如:骨头、马蹄铁、钉子等等。今天,波希米亚人散居于欧洲各地,彼此分隔,有多少群落,几乎就有多少种方言。他们讲当地的语言比自己的方言更为流利,而且,他们只是在有外族人在场时才讲自己的方言,以便于本族人的沟通。德国的波希米亚人与西班牙的波希米亚人互不往来已有好几个世纪,但如果将两者所操的方言加以比较,即可发现共同的词汇数量极多。然而,因为这些流浪的族群不得不使用所在地的语言,所以他们原来的语言与当地文明程度较高的语言接触之后,便产生了明显的变化,只是或多或少不同而已。一方面是德文,一方面是西班牙文,从两方面使得罗曼尼大有改观,因而,居住在黑森林区的波希米亚人便难以与安达卢西亚的波希米亚同胞交谈,虽然他们只要一张口说几句话,便可知他们不同的方言实则同出一源。我认为,有一些常用词在他们不同的方言中都是相同的。例如,在我所见到的所有波希米亚方言的词汇中,“Pani”都指水,“Manro”都指面包,“Mas”都指肉,“Lon”都指盐。
数词则几乎到处一样。我认为德国的波希米亚方言要比西班牙的纯得多,因为其中保留了很多原有的语法形式,不像西班牙的吉卜赛人采用了加斯提诺语的语法形式。但有几个词是例外,足以证明波希米亚语最初是统一一致的。在德国的波希米亚方言里,过去时态是在动词命令式的末尾加上“ium”,而命令式永远是动词的词根。西班牙的波希米亚方言中,动词则全部按加斯提诺语第一人称变位法的动词变位。原型动词“Jamar”(吃)按规则变为“Jame”(我吃了),原型动词“ Lillar”(拿),变为“ Lille”(我拿了)。但是,有一部分波希米亚老人都例外,仍读成“ Jayon”、“ Lillon”。 我不知道还有什么其他语言的动词也保留了如此古老的形式。
既然敝人在此炫耀了关于罗曼尼的浅薄知识,不妨列举出几个法语土话中的词汇,那是法国盗贼从波希米亚人那里学来的。《巴黎的秘密》使得我们上流社会知道 “Chourin” 一词的意思是“刀子”。这就是一个地道的罗曼尼词汇。“Tchouri” 这个词在波希米亚人各种不同的方言中也都有。维多克把马叫做“Gres” ,这个词在波希米亚各种方言中有多种变化,如“Gras” 、“Gre” 、“Graste” 、“Gris”。还有“罗曼尼歇尔”这个词,它在巴黎的土话中就是指波希米亚人,是“Rorrmmachave” (意即“波希米亚小伙子” )的变音。但使我沾沾自喜的是找到了“frimousse” (意即“脸蛋” 、“面孔” )一字的词源,这是我那个时代的小学生以及当今的小学生经常用的一个词。首先请注意,在乌丹1640年所编的那本猎奇性的字典里,就收入了“frilimousse” 这个词。而“菲尔拉” (firla)、“菲拉”(fila) 在罗曼尼中,便是脸孔的意思,“摩伊”(Mui99lib?)也与此同义,正等于拉丁文中的“奥斯”(Os)。把“firla” 与“Mui”组合在一起成为“菲尔拉摩伊”(firlamui),任何一个酷爱纯粹母语的波希米亚人一听这个词就能明白,而我个人认为这个组合词也正符合波希米亚人兼收并蓄的语言特点。
够了,对于 href='283/im'>《卡门》的读者来说,我在罗曼尼方面的学识已经炫耀得足矣,正好有一句波希米亚谚语可引以为戒:“嘴巴紧闭,苍蝇难入 。”就让我以此作为全书的结束吧。
第一章
但请你长眠无忧
为你报仇,她一人足够
——《尼奥罗挽歌》
且说十九世纪头十载的某一年,时值十月上旬之初的某一天,出类拔萃的爱尔兰籍英国军官,上校托马斯·内维尔爵士,携爱女畅游意大利之后,来到了马赛,下榻于 535a." >博伏大饭店。兴致极高的游客对旅游地赞不绝口,往往会引起某种逆反心理,而当今的旅游者为了显示自己与众不同,则会引用贺拉斯的名言“切勿少见过赞”作为座右铭。上校的独生千金莉狄娅小姐便属于此类爱挑剔的游客。她认为《耶稣显圣图》平淡无奇,正在喷发的维苏威火山仅比伯明翰工厂的烟囱略为壮观一点。总之,她对意大利最为不满的就是这个国家缺乏地方色彩与独特个性。何谓地方色彩、独特个性?仁者见仁,智者见智。几年前,我还颇为理解,而今倒不甚了然了。起始,莉狄娅小姐沾沾自喜,以为在阿尔卑斯山的彼麓目睹了前人从未观赏过的美景,回国后大可与那些高人雅士畅谈一番,就如同附庸风雅的茹尔丹先生那样。但不久,她就发现自己参观过的景点均已被同胞游客捷足先登,毫无希望再找到任何一件为别人所不知晓的东西,于是,她索性就变成反对派。的确,只要跟人一谈到意大利的珍品胜迹,对方总要问:“您一定见过某某城某某王宫中的那幅拉斐尔名画吧?那真是意大利最美的东西。”不料这恰巧是她所漏看了的,这种场面的确令人尴尬。既然要把所有的胜景全都看尽太费时费力,她就不如全盘否定一笔抹杀来得干脆。藏书网
在博伏大饭店,莉狄娅小姐还碰见一件令她很恼火的事。她从意大利带回来一幅精美的素描,画的是塞尼城那座班拉斯吉式或希科洛佩式的城门,她以为此乃空前绝后之作,从未有其他画家曾描绘过这一历史遗址。后在马赛得遇法朗西斯·范维克夫人,不意从她向自己出示的画册中,发现亦有描绘此门的画作赫然在目,夹在一首十四行诗与一朵干枯的花瓣之间,画幅上着的是浓烈的土黄色,即斯埃纳城的那种土黄色。她一怒之下就把那幅素描扔给了自己的贴身女仆,从此对一切班拉斯吉式的建筑不屑一顾。bbr>..
她这种不快的心情也传染了内维尔上校,因为自从丧偶以后,他看人看事均以自己女儿的眼光为准。在他看来,意大利既然使自己的千金不快,那就有天大的不是,因此,就要算世界上最为讨厌的国家。对于意大利的绘画与雕塑,他固然无话可说,但他可以断定,就打猎而言,这个国家的确贫乏无趣,往往要顶着烈日在罗马郊外田野上跑上四十公里,才能打着几只不像样的红胸斑山鹑。
抵达马赛后的第二天,上校请他从前的副官艾利斯上尉共进晚餐。上尉刚在科西嘉过了六个星期,他给莉狄娅小姐讲了一个精彩的绿林故事,讲得有声有色,而且妙就妙在与她从罗马到那不勒斯一路上所听到的强盗故事完全不同。到了饭后用甜点的时候,餐桌上只剩下了两个男人,他们面对着好几瓶波尔多酒,一边品用,一边大谈狩猎之道。直到此时,上校方才得知,科西嘉的飞禽走兽种类之多、数量之丰可谓举世无双。
“那里野猪很多,”艾利斯上尉说,“但家猪很像野猪,你必须学会把两者区分开来,因为,错猎了家猪,养猪人就会来找你算账,他们全副武装,从他们称之为‘林莽’的矮树林里冲将出来,要你做出赔偿,并狠狠将你冷嘲热讽一顿。还有岩羊,这是一种十分珍奇的动物,别的地方没有,是狩猎的好对象,但很难打到。科西嘉岛上的飞禽走兽,麋鹿、野鸡、小山鹑,各种各类,不胜枚举,如果阁下喜欢打猎,就到科西嘉去吧,在那里,就像我的一个客店主人所说,您能任意猎射任何目标,从斑鸠到人,无一不可。”
喝茶的时候,上尉又给莉狄娅小姐讲了一个株连家族的仇杀故事,比刚才那一个更为离奇古怪,听得她如醉如痴,上尉还给她描绘了当地蛮荒初开的奇特景象、野性风习以及本土居民的独异性情、好客热忱与原始习俗,使得莉狄娅小姐对科西嘉完全着了迷。最后,上尉还赠她一把精美的小匕首,此器的价值不在于它独特的形状与镶钢的刀柄,而在于其来历。它是一个声名赫赫的绿林好汉送给上尉的,并声言它曾捅穿过四个人的躯体。莉狄娅小姐如获至宝,便把它别在自己的腰间,晚上又放在床头柜上,入睡前还要拔出鞘来观赏两次。上校则做了一个美梦,梦见自己猎杀了一只岩羊,羊的主人向他索赔,他慨然照付,因为那只羊长相怪异,像头野猪,还长了两只鹿角和一条山鸡尾巴。
第二天,上校在和女儿共进午餐时说:
“艾利斯告诉我们,科西嘉的猎物非常丰富,如果路途不太遥远,我真想去住上半个月。”
“既然老爸有意,咱们何不去逛一趟?您可以去打猎,我可以去写生,艾利斯上尉说,那儿有一个拿破仑小时候学习的山洞,我要是能把它画进画册,那我就美死了。”
上校先生的意愿幸得自己宝贝女儿的赞同,这也许是破天荒的第一遭。他喜出望外,但出于心计,他又故意唱点反调以便把女儿一时兴起的良愿反激得更为强烈,如说那地方是蛮荒之地啦,女儿家到那儿旅行诸多不便啦,等等。他白费了心思,女儿对他所说的这一切都不怕,骑马旅行正是她心仪已久的乐事,谈到野外宿露,她更是兴高采烈。她甚至还吓唬老爸,声称自己要去小亚细亚呢。总而言之,你说一条,她顶一句,因为从来没有英国妇女去过科西嘉,所以她非去不可。试想,将来回到圣詹姆斯广场,拿出自己旅途中的画册给人欣赏,那该多美呀!
“亲爱的,您为什么把这幅漂亮的素描快快地翻了过去呀?”
“噢,那不算什么,只是我作的一张速写,画的是一个著名的绿林好汉,他在科西嘉给我们当过向导。”
“怎么,您去过科西嘉呀……”
在那个时代,从法国本土到科西嘉,还没有火轮通航,他们多方打听有没有驶往科西嘉的帆船,莉狄娅小姐深信一定能够找到。当天,上校便写信去巴黎,把先前预订好的房间退掉,同时与一位船主洽谈,欲乘他的双桅船去阿雅克修。船上正有两个现成的房间。他们储备了充足的食物,船主则大力保证,他有一个水手是非常高明的厨师,所做的海鲜汤无人能及,而且一路上风平浪静,小姐一定不会有任何不适的。
此外,上校按照女儿的意愿,限定船主不得搭载任何其他旅客,且必须沿着科西嘉岛的海岸行驶,以便观赏岛上的山景。
第二章
到了动身的那一天,一切都准备就绪,大清早大家都上了船,但双桅船要等到有晚风的时候才起航。在等待的时候,上校和小姐正在加恩比埃尔大道上散步,船主突然走过来,要求上校允许他顺便搭载一个亲戚,是他大儿子教父的一个外甥,此人有急事要赶回科西嘉,一时又找不到其他的船。
“他是一个挺可爱的小伙子,”船主马泰补充说,“是军人,禁卫军步兵军官。如果那一位还在皇位上的话,他早就晋升为上校了。”
“既然是军人,”上校说道,他正准备往下讲“我同意他来跟我们做伴”,莉狄娅小姐已抢先用英语表态了:
“一个步兵军官!”其父是在骑兵中服役的,她自然对其他兵种不屑一顾,“这样的人很可能毫无教养,他肯定会晕船,会把我们渡海的乐趣全都破坏了!”
她讲的是英语,船主一个字也没有听懂,但从她樱桃小嘴的一撅,也不难猜出她的意思。于是,便赶快将他这位亲戚大大夸赞一番,最后,还保证他是个有教养的青年,出身于班长世家,绝不会打扰上校先生,因为他会被安置在船上偏僻的一角。
在科西嘉,居然还有班长一职世袭传承的家庭,这使上校父女颇感奇怪。但他们既然真的相信了那个人是兵营中的步兵班长,便以为此人一定很穷,船主是大发慈悲才决定捎他一程。如果他是位军官,你就不得不跟他周旋应酬,可是对一个班长,你就用不着拘礼了,只要他手下的那一班人,不是荷枪实弹地将你押到什么鬼地方去,那他便是一个无足轻重的人。
“您那位亲戚晕船吗?”莉狄娅小姐直率地问道。
“他从不晕船。小姐,不论在陆地或在海上,他都结实得像岩石。”
“行!您可以让他上船。”她说。
“您可以让他上船。”上校鹦鹉学舌似的重复了一句,说完,父女二人又继续散步去了。
傍晚五点钟左右,船主来接他们上船。到了码头,他们看见船主的舢板旁边站着一个身材高大的年轻人,身着蓝色的外套,纽扣一直扣到下巴,脸晒得呈棕色,一双眼睛又大又黑,炯炯有神,看样子是个爽直而聪明的人。从..
他侧身而立的姿势与两撇卷曲的小胡子来看,一眼便知是个军人,因为那个时代留胡子的风气尚未流行,而国民卫队军人的姿态习惯也尚未被人普遍模仿。
那青年一见上校,就脱帽致意,举止从容,措辞恰当地向他表示感谢。
“我很高兴能帮你的忙,小老弟。”上校友好地点点头对他说。
说着,上校便登上了舢板。
“您的这位英国雇主倒是挺当仁不让的。”年轻人低声用意大利语对船主说。
船主把食指放在左眼下方,两边嘴角往下撇。年轻人懂得这个手语,知道它的意思是说,这个英国佬懂得意大利语,而且他是个怪物。年轻人笑了笑,用手点了点额头表示回答,似乎是说,所有英国人的脑子都有点毛病,然后,他在船主的身旁坐下,仔细打量那位美丽的女性旅伴,但并没有放肆的神情。
“这些法国军人都很有风度,”上校用英语对女儿说,“所以他们很容易就晋升为军官。”
接着,他用法语对年轻人说:
“小老弟,您是哪个部队的?”
年轻人用臂肘碰了碰他的表亲,忍笑回答说,他原属禁卫军中的步兵,最近刚从第七步兵营退役。
“您参加过滑铁卢战役吗?您还很年轻嘛。”
“对不起,上校,那是我参加过的唯一一次战役。”
“那一仗可抵得上两仗啊。”上校说。
年轻的科西嘉人咬了咬嘴唇。
“爸爸,问问他科西嘉人喜不喜欢他们的拿破仑。”莉狄娅小姐用英语对父亲说。
上校还没有来得及给年轻人译成法语,他便径直以英语来回答了,虽然法国口音很重,但说得相当标准。
“您知道,小姐,任何人在自己的故乡都当不上圣人。虽然我们科西嘉人跟拿破仑是同乡,但崇拜他的程度也许还不如法国本土人。至于我,尽管我的家族与他的家族过去有世仇,我却喜欢他,钦佩他。”
“您会说英语!”上校惊呼起来。
“说得很差,您可以听得出来。”
莉狄娅小姐虽然对这青年随随便便的口吻颇有不快,但一想到小小一个班长居然跟一位皇帝有世仇,便不禁一笑。科西嘉此地之古怪由此可见一斑。她打算把这一点写进她的日记。
“也许您在英国当过俘虏吧?”上校问藏书网道。
“没有,上校。我的英语是在法国学的,是跟贵国的一个俘虏学的。”接着,年轻人转向莉狄娅小姐说:
“马泰告诉我,您刚从意大利回来。小姐,那您一定会说一口地道的托斯卡纳语,我担?心您听不大懂我们科西嘉的方言。”
“小姐能听懂意大利任何方言,她对语言很有天赋,比我强多了。”上校说。
“我们科西嘉民歌里,有这么两句歌词,是牧童对牧女唱的,不知小姐是否能听懂?”
即使我进入了神圣的神圣天堂,
如果你不在,我也会退出那个地方。
莉狄娅小姐听懂了,觉得对方引用这歌词颇有大胆之嫌,特别是他念词时的那种目光,不禁脸一红,用意大利语答道:“我懂。”
“这次您回乡是否有六个月的长假?”上校问。
“不,上校,我是半饷遣返,大概是因为参加过滑铁卢战役,而且,又是拿破仑的同乡。我这次回乡,正像歌谣中所唱的,希望渺茫,钱囊空荡。”
说罢,他仰望天空,叹了一口气。
上校将手伸进口袋,用手掂量着一块金币,想找出一句恰当的话来,以便把金币塞进这个倒运的宿敌手里。
“我也如此,”他以豁达轻松的口气说,“我也是半薪退役。不过,您的半饷也许不够抽烟。拿着,班长。”
他试图把金币塞进年轻人的手里,那手扶在船舷上,一直没有张开。
科西嘉青年脸一红,挺直了身子,咬了咬嘴唇,正待发作,脸部表情却突然一变,反倒哈哈大笑起来。上校手里握着那枚金币,惊愕得不知所措。
“上校先生,”年轻人恢复了严肃的表情说,“请允许我奉劝阁下两点,第一,千万不要送钱给科西嘉人,我那些老乡会很不客气地把钱朝您脸上扔回来。第二,不要用别人不稀罕的头衔去称呼对方。您称呼我为班长,可我是中尉。当然,这两个称呼差别不大,但是……”
“中尉,”托马斯爵士不禁叫了起来,“中尉!可是船主告诉我说您是班长,令尊大人以及您历代家族里的人都是班长呀。”
听了此话,年轻人身子往后一仰,哈哈大笑起来,笑得那么爽朗开怀,把船主和两个水手都逗乐了。
“对不起,上校,”末了,年轻人说,“这纯属误会,我终于弄明白了。的确,我的家族有幸,历史上曾经出过几个班长,但我们科西嘉的班长,从来没有正式的军衔。大约是在公元一千一百年,有一些村镇起来造反,反抗山区贵族专制残暴的统治,推选出了几位首领,称之为‘班长’。在我们科西嘉岛上,凡是祖先曾经为民请命、伸张正义的家族,都享有无上光荣。”
“对不起,先生!”上校大声说,“真是抱歉之至。既然您明白我的误会事出有因,希望您多多包涵原谅。”
说罢,他向年轻人伸出了手。
“上校,我年少气盛,咎由自取。”科西嘉青年一边笑,一边热烈地紧握着英国佬的手说,“我一点也不怨您,既然我的朋友马泰没有把我的情况介绍得清清楚楚,那就允许我来自我介绍,我名叫奥索·德拉·雷比亚,是退伍的中尉。看你们带了两条漂亮的猎狗,如果我没有猜错的话,两位是到科西嘉来打猎的。我非常乐于陪两位去看看我们的林莽与群山……如果我还没有把它们忘了的话。”说着,他叹了一口气。
这时,舢板已靠近双桅船的一侧。中尉扶着莉狄娅小姐上了船,又帮助上校登上甲板。到了船上,上校还一直对自己闹出的那场误会心存歉意,不知如何才能使一个有悠久家世的人士原谅自己,便急不可待地未征求自家千金小姐的同意,径自邀请中尉共进晚餐,同时又一再表示歉意,一再握手言欢。莉狄娅小姐对此当然有所不悦,柳眉微微一皱,但她弄明白了班长是怎样一种人,终究也不是一件坏事。何况,这位客人并不叫她讨厌,她甚至觉得此人还有点贵族味,只不过太坦直、太嘻嘻哈哈,不像小说戏文里的男主人公。
“德拉·雷比亚中尉,”上校端起一杯马德拉葡萄酒,以英国的方式向客人敬酒说,“我在西班牙见过许多您的同乡,都是属于声名赫赫的狙击步兵团的。”
“不错,他们之中很多人都战死在西班牙了。”年轻的中尉神情肃穆地说。
“我永远也忘不了维多利亚战役中一个科西嘉营的作为,”上校接着说,“我实在是忘不了,”他揉了揉自己的胸脯又继续说下去,“整整一天,他们都躲在园子里、篱笆后进行狙击,打死了我们很多弟兄与马匹。他们决定撤退时,便集合在一起,飞快地跑掉了。我们本想到了平原地带好好回敬他们一下,可是,那些家伙……对不起,中尉,我是说,那些好汉,却列成了方阵,我们怎么也攻不破。那方阵的中央,我至今还历历在目,有一位军官骑着一匹小马,待在鹰旗旁边抽雪茄,悠悠闲闲的,就像在咖啡馆。他们的军乐队还不时奏起曲子,根本就不把我们放在眼里……我派出两支骑兵直冲过去……怎么也没有想到!不仅冲不进方阵,反倒被反弹出来朝斜向折挫,结果是一片溃散,好些马匹只剩下了空鞍……而对方那可恶的军乐队仍在奏个不停!当笼罩着敌军的硝烟散开时,我又看见那个军官仍站在鹰旗旁抽着雪茄。盛怒之下,我便亲自率领队伍做最后一次冲锋。敌军的枪管因过热而不能再射击了,他们便排成六行,上了刺刀直指我军马队,宛如一道铜墙铁壁。我振臂高呼,激励部下,自己也策马向前逼进,但见我说的那位军官总算拿下了嘴上的雪茄,向他的一部下指了指我,好像说了一声:‘瞄准那个白毛打!’我当时正戴着有白色翎毛的军帽。然后我就不省人事了,因为一颗子弹正射中了我的胸脯。哎呀,德拉·雷比亚中尉,那一营兵真是了不起,称得上是第十八轻步兵团中的精锐,后来有人告诉我,他们全营都是科西嘉人。”
“是的,”奥索说,他听上校叙述这段故事,听得眼睛都发亮了,“他们掩护大队人马撤退,也没有仓皇丢掉自己的鹰旗,但全营三分之二的弟兄都在维多利亚平原上献出了自己的生命。”
“也许您知道统率这个营的那个军官的名字吧?”
“就是家父。他当时是第十八轻步兵营的少校,因为在那次壮烈一仗中指挥有功,后来晋升为上校。”
“原来就是令尊!我的天呐,他真是个了不起的汉子!我很想再见见他,我保证一定还能认出他。他还健在吧?”
“不在了,上校。”年轻人回答时,脸色略显苍白。
“他参加了滑铁卢战役吗?”
“参加了,上校,可惜他没有战死在沙场的福气……而是两年前在科西嘉去世了……天哪!瞧这海景有多美,我没有看见地中海足有十年了。”
接着,他转向莉狄娅说:“小姐,您不觉得地中海要比大西洋更美吗?”
“我觉得地中海太蓝了……波涛也不那么雄伟。”
“小姐,您是喜欢粗犷雄浑的美?由此,我相信您一定会喜欢科西嘉。”
“小女只喜欢一切与众不同的东西,”上校说,“所以她并不那么喜欢意大利。”
“在意大利之中,我只熟知比萨这个地方,我在那儿念过中学,”奥索说,“我一回想起当地的墓园、圆顶大教堂、斜塔,便不禁悠然神往,尤其是那墓园,您记得奥加涅画的那幅《死神图》吗?……那幅画使我过目不忘,印象极为深刻,至今也许还能凭记忆把它摹画出来。”
莉狄娅小姐唯恐中尉又来一大篇赞美之词,她打了一个呵欠说道:“那幅画的确很美。父亲,很抱歉,我有点头疼,想回房休息。”
她亲了亲父亲的额头,端庄大方地向奥索点了点头,就回舱去了。两位男士便大谈起滑铁卢之战与狩猎之乐。
两人发现,过去互相对垒,甚至还互相射击过,反倒使他们有了不打不相识的投缘感。他们对拿破仑、惠灵顿与布律赫逐一加以评点之后,又大谈打猎,谈打麋鹿、打野猪、打岩羊等等。终于,夜深了,最后一瓶波尔多葡萄酒也喝得精光,上校才握手告别了中尉,祝他晚安,还说他们的友谊虽开始得如此可笑,但希望能继续发展下去。说罢二人分手,各自回舱就寝。
第三章
夜景迷人,月色抚波,轮船在微风中缓缓前行。莉狄娅小姐全无睡意,海上明月,当此胜境,稍有诗情画意,亦不免怦然心动,只因同船的有一俗客,英国少女才难以滋生稍许雅兴。等到她断定那年轻的中尉已经像毫无情怀的粗人呼呼大睡之后,便起身披衣,唤醒女仆,走上甲板。甲板上空无别人,只有一个把舵的水手在用科西嘉方言吟唱一种哀歌,那歌子曲调粗犷,很少变化。在此宁静的夜里,这怪怪的音乐倒也自有其魅力。可惜的是,水手的唱词莉狄娅小姐不能全都听懂。在那些普普通通的唱段中,有一首激昂慷慨的诗引起了她强烈的兴趣,只可惜唱到最为壮烈之处,忽然夹杂了几句她不明白的土语。不过,她听懂了那首诗是讲一个凶杀复仇故事。对凶手的诅咒,对死者的赞颂,对复仇的决心,全都混杂在诗里,有一些歌词她记下来了,这里,我且试着译述如下:
大炮当前,刺刀直面——他仍然面不改颜——在沙场上镇定自若——像夏日的天空宁静而炽烈——他是凌空的飞隼,与猛禽鹭鹰共属同类——待友他甘甜如蜜——对敌他狂如怒涛——他比太阳更雄伟崇高——他比月亮更温柔亲切——法兰西的敌人从来都伤不了他分毫——他家乡的恶棍却背后将他击倒——就像维托罗杀害了桑皮埃罗——恶棍们从来不正面看他,完全无视他精神的崇高。——请把我征战沙场所获的军功章——挂在我床前的墙上——绶带的颜色红殷殷——我的衬衣更是一片血染的风采——我的儿子哟,我儿在远方——留给他,我的军服与勋章——军衣上有两个被枪击的弹孔——对敌人要一弹还一弹,一孔还一孔——复仇还不能仅此罢手——要挖出那只瞄准我的眼——要剁下那只开枪的手——还要挖出仇人的心脏,那滋生出恶念的源头……
唱到这里,水手突然停住了。
“你为什么不唱下去,朋友?”莉狄娅小姐问。
水手摆了摆头,向她示意有人从船舱里出来,那是奥索走上甲板来赏月。
“请你把哀歌唱完好吗?”莉狄娅小姐说,“我很喜欢听。”
水手向她俯身低低地说:“我不愿意给人一个‘兰贝科’。”最后这个词,他用的科西嘉土语。
“什么?你说什么……”
水手没有回答,开始吹起口哨来。
“内维尔小姐,幸会,碰上您在观赏我们的地中海景色。”奥索说着走到她身边,“这么美的月景在别处是见不到的,您一定同意吧。”
“我并不是在赏月,我在专心考察科西嘉语。这位水手正唱着一支苍凉的悲歌,不料唱到重要关头停住了。”
水手低下头,假装在仔细观察罗盘,却故意使劲扯了一下莉狄娅小姐的大氅。显而易见,他那支悲歌是不能在奥索中尉的面前露头的。
“你刚才唱的是什么歌,保罗·法兰瑟?”奥索问道,“是巴拉塔?还是沃采罗?小姐听得懂,她很想听你唱完。”
“以下的歌词,我全忘了,奥斯·安东。”水手答道。
接着,他放开嗓子唱起一首圣母颂歌。
莉狄娅小姐漫不经心地听着,也不再追着要水手仍唱原来的那一首,却打定主意稍后非把这谜底弄清楚不可。她的贴身女仆虽然是佛罗伦萨人,对科西嘉方言懂得并不比自己的主子更多,但她好奇心重,也想弄个明白。女主人还没有来得及用臂肘碰碰向她示意,她已经脱口而出,问道:“中尉先生,给人一个‘兰贝科’,是什么意思?”
“‘兰贝科’嘛!”奥索答道,“那是对科西嘉人最大的侮辱,谴责一个人有仇不报。谁跟您讲起‘兰贝科’的?”
“昨天,在马赛,”莉狄娅小姐连忙打岔说,“船主先生提到过这个词。”
“当时他说的是谁?”奥索急促地追问。
“噢!他给我们讲了一个从前的故事……是什么年代的?……对啦,是瓦尼娜·德·奥纳诺那个时代。”
“我想,小姐,瓦尼娜之死,一定使您不怎么喜欢我们的那位民族英雄,了不起的硬汉桑皮埃罗吧?”
“您觉得他那种杀妻行为很英雄吗?”
“当时的风俗很野蛮,他那种行为情有可原,再说,桑皮埃罗正在跟热那亚人拼杀得你死我活,如果他不严惩那个企图与敌人打交道的老婆,他的同胞又怎么能信任他呢?”
“瓦尼娜没有得到丈夫的允许就私自去谈判,桑皮埃罗扭断她的脖子是应该的。”水手也帮腔说。
“但是,”莉狄娅小姐辩护说,“她是为了去救丈夫呀,正是出于对自己丈夫的爱,她才去向热那亚人求情的。”
“替自己丈夫求情,便是对丈夫的侮辱!”奥索中尉厉声嚷道。
“丈夫便亲手杀了自己的妻子!”内维尔小姐便紧逼一句,“简直就是一个恶魔!”
“您要知道,是妻子自己像要求恩典一样要求死在丈夫的手里。小姐,您是不是把奥赛罗也视为一个恶魔?”
“那完全是两码事!奥赛罗是出于嫉妒,而桑皮埃罗只不过是因为虚荣心。”
“嫉妒不就是一种虚荣心吗?是爱情上的虚荣心,您大概是因为这种特定的动机而原谅这种虚荣心吧?”
莉狄娅小姐以庄严的神情瞄了中尉一眼,转身去问水手船何时可以到岸。
“如果风向不变,后天可以到。”水手答道。
“我真想马上就看到阿雅克修,这条船坐得叫人烦死了。”
她站起身来,挽着女仆的胳臂,在甲板上走了几步。奥索呆立在舵旁,不知如何是好,是陪她去散步?还是知趣识相,就此结束这场令英国小姐大为不悦的谈话?
“我的圣母啊,这姑娘多美呀!”水手叹道,“如果我床上的臭虫都像她一样,即使我被咬死,我也不会抱怨!”
莉狄娅小姐也许听见了水手这番对她五体投地的傻话,看来颇感不悦,因为她几乎立即就回舱去了。不一会儿,奥索也去睡了。他刚一离开,莉狄娅小姐的女仆便返回甲板上,把水手彻底盘问了一通,然后就回舱对女主人做了以下这番汇报:
两年前,奥索的父亲德拉·雷比亚上校被人谋杀。刚才水手因为奥索的来到而停唱的那支挽歌便是暗杀事件之后流行起来的。水手认为此次奥索回乡是要“报杀父之仇”——他原话就是这么说的。他断言,过不了多久,彼埃特拉纳拉村便会有“鲜肉”上市,把当地的这个词翻译过来,就是说,奥索大爷将会把谋杀他父亲的那两三个嫌犯统统杀掉。事实上,这几个人也罪有应得,他们曾一度被司法当局通缉,仅仅因为他们买通了法官、律师、省长与警察,才得以逍遥法外。“科西嘉是个无法无天的地方,”水手接着说,“我不相信皇家法院的官员能顶什么用,我只相信有支好枪就能摆平一切。如果一个人有了仇家,他就只能在三S之中做出选择。”99lib?
这些甚有意思的讯息,大大改变了莉狄娅小姐对德拉·雷比亚中尉的看法与心态。从这时开始,他成为了那位充满浪漫遐想的英国姑娘心目里的英雄偶像。他那种对一切满不在乎的神气,口无遮拦、嘻嘻哈哈的语调,本来使她有点不以为然,现在倒成为了他难能可贵的优点,因为这表明此人内心坚毅刚强,外表不露声色,别人是难以看出其内心感情的。她觉得,奥索颇有菲埃斯克族人之风,放浪形骸而胸怀大志。虽然杀几个坏蛋与解救国家无法相比,但报仇雪耻干得漂亮亦不失为一桩美事。况且,女人爱的是英雄而不是政治人物。经过这样的心路历程后,内维尔小姐才发现年轻的中尉原来眼睛大大的,牙齿整齐洁白,身材挺拔,举止甚有教养,且不失上流社会的风度。在第二天,她便好几次主动去和他聊天,并觉得他讲得很有意思。她还询问了很多有关他家乡的事,中尉有问必答。他从小就离开了科西嘉,起先是去念中学,后来入了军校,但故乡在他心目里始终是个充满诗意的地方。一谈起故乡的群山与林莽,以及居民的奇风异俗,他便兴高采烈。可以理解,他在叙述中不止一次提到了复仇这个字眼,因为只要谈到科西嘉人,便不可能不对他们这种尽人皆知的习俗不置可否。大体上说来,奥索对自己同胞这种冤冤相报、恶性循环的仇杀,是持谴责态度的,这使莉狄娅小姐颇感奇怪。在奥索看来,农民之间这种打打杀杀倒是可以谅解,说家族仇杀其实就是穷人之间的一种决斗。
他是这样说的:“的的确确,互相暗杀之前必须先按规矩向对方提出挑战——‘当心你的小命,我盯上啦’,设套暗算之前,双方必须如此郑重其事地警告对手。”接着奥索又说,“在我们家乡,仇杀暗算的凶案层出不穷,比哪儿都多,但没有一桩是出自卑鄙的动机。的确,我们这里有许许多多杀人犯,但他们绝没有一个是贼。”
当他提到复仇与谋杀之类的字眼时,莉狄娅小姐总是关注地盯着他,但并没有发现他脸上流露出任何激动的痕迹。既然她已经认准中尉有不动声色之定力,别人自是看不透他的内心状态的,当然,只有自己的这双慧眼除外,因此,她深信不疑,等不了多久,他父亲雷比亚上校的在天之灵,就可以得到大仇已报的慰藉。
船行快速,科西嘉海岸已然在望。虽然莉狄娅小姐对岸上的地点完全陌生,船主仍然向她一一指点介绍,使她觉得知其名亦不失为一种乐趣。观风景而不知其名是最败兴不过的事了。有时,英国上校望远镜里出现了一个岛民,身穿棕色长袍,背着长枪,骑着一匹小马,在陡峭的山坡上奔驰。在莉狄娅小姐看来,这种山民不是强盗便是去为父报仇的儿子。但奥索却断言,那只是附近村镇的良民百姓出门办事而已,身上背着枪并非要大开杀戒,只是抖抖威风,追求时髦,如同一个花花公子出门必带一根漂亮的手杖。以武器而论,虽然长枪不及匕首那么雅致而富有诗意,但在莉狄娅小姐看来,对男人而言,枪要比手杖更为优雅。她还记得拜伦爵士笔下的英雄都死于子弹,而非古色古香的匕首。
海上航行三日,船终于到达桑吉奈尔群岛,眼前,阿雅克修湾壮丽的全景历历在目。有人将它与那不勒斯湾相比,实为有理。当双桅船缓缓驶入港口时,正有一处丛林着火,烟雾笼罩了季拉托锋,令人不禁联想起维苏威火山,更增阿雅克修湾酷似那不勒斯湾之感。但如果要两者完全相像,只要再有一支阿提拉的大军到那不勒斯郊区扫荡一圈就行了,因为阿雅克修的周围一片荒凉,渺无人迹。在那不勒斯,从卡斯特拉玛尔直到米塞纳角,到处是工厂林立,好不壮观,而阿雅克修湾的周围,只见黑压压的丛林,其背后则是一片光山秃岭。既无一座别墅,也无一所民房。城市周围的高岗上,有若干稀疏的白色建筑点缀于绿丛之中,那都是亡人的灵堂与家族墓地,景色虽美,但呈现出来一股肃杀凄凉之气。?99lib.
城市的外观,尤其是在当时那个季节,更增添了郊区的荒凉感。大街小巷,冷冷清清,空旷寂寥,只见几个无所事事的闲人,而且老是那几个。除了寥寥几个进城购物的农妇外,不见任何其他妇女。这里,可不像意大利其他城市那样欢声笑语处处可闻。偶尔,在街道的树荫底下,有十几个武装的乡民在赌纸牌或围观。他们既不叫喊,也不争吵。赌得紧张的时候,便响起手枪声,那通常是威吓的前奏。科西嘉人天生沉默寡言,沉稳肃穆。傍晚,有几个人出来乘凉,但在林荫大道上散步的几乎全是外地人。岛上的居民则总是站在自己的家门口,像老鹰蹲在自己的巢边一样,时刻防备着敌人。
第四章
父女一行在科西嘉登岸两天之后,去拿破仑出生的旧.99lib.居参观了一趟,莉狄娅小姐用半正派半不正派的手段,从旧居墙上的壁纸上弄了一点样品,过程一完,莉狄娅小姐的新鲜感顿失,感到郁闷起来,但凡外人来到一个国家,如果因与当地居民习俗不同格格不入,而陷入隔离状态的话,大抵都会有此种感受。这位英国小姐后悔当初不该一时冲动要来此地,但现在刚一到达就告别离开,势必有损她不畏险阻的旅行家之名声,只好耐下性子,但求消磨时光,打发日子。她下定决心之后,便端出画笔与颜料,勾画了一幅海湾风景图与一个卖甜瓜老乡的肖像。这个农民皮肤黝黑,很像大陆上的菜农,但蓄着一把白胡须,神情凶神恶煞。这一切还不够她消遣,便决心去作弄作弄那位班长的后人。这事不难,因为奥索并不急于回自己的村落,看来颇为乐意在阿雅克修滞留几天,虽然他在此地并无需要拜访的亲戚朋友。此外,莉狄娅小姐给自己规定了一个崇高的任务,就是要感化这个狗熊般的汉子,使他放弃回乡复仇的计划。自从她特别关注他以后,便深感让这么个年轻人去铤而走险、白白送命,实在太可惜了,而且对她来说,能够使得一个科西嘉汉子回心转意,是一件很光荣的事。
在当地,这几位旅客是这么度过一天的:早上,上校与奥索同去打猎,莉狄娅小姐作作画,给女友写写信,仅为了在信上能署上“由阿雅克修寄出”的字样。傍晚六点钟左右,男士满载猎物而归。接着,大家聚在一起用晚餐,餐后,莉狄娅小姐唱歌,上校打瞌睡,一对青年男女倾谈到深夜。
不知道办护照有个什么手续,使99lib.得内维尔上校不得不去拜访省长大人。此位省长与其他大多数同僚一样,也闲得发慌,百无聊赖,一听有位英国上流社会的富人来访,还带着自己漂亮的女儿,不禁喜出望外,当即殷勤接待,一口答应了访者的要求;不仅如此,几天后他即回访上校。那天,上校刚吃完饭,正舒舒服服躺在沙发上蒙眬欲睡。他的千金小姐则在一架破钢琴前自弹自唱。旁坐的奥索一边翻看着她的琴谱,一边欣赏她的玉肩与金发。下人通报省长先生来访,琴声戛然而止,上校赶紧坐了起来,揉揉眼睛,就向女儿介绍省长,又说:
“我不介绍德拉·雷比亚先生了,您大概认识他吧?”
“先生是雷比亚上校的公子吧?”省长略带窘态地问。
“是的,先生。”奥索答道。
“我曾有幸认识令尊。”
老一套的应酬话很快就讲完了。上校不由自主地频频打呵欠;奥索是个自由主义分子,不愿意跟官方的走卒打交道;只有莉狄娅小姐独自与来客应对。而省长也不愿意使交谈冷寂下来,显然是很想和一位认识全欧洲社会名流的女士谈论谈论巴黎与上流社会。他在交谈之中,不时以一种奇特的眼光打量着奥索。
“您是在大陆认识德拉·雷比亚先生的吗?”他探问莉狄娅小姐。
莉狄娅小姐略显尴尬地回答说,是在这条来科西嘉的船上认识的。
“这个年轻人很有教养。”省长低声说,接着把嗓音压得更低问,“他向您谈起过他这次回科西嘉有什么意图吗?”
莉狄娅小姐正色答道:“我从没有向他打听过,您可以直接问他。”
省长沉默不语了。但稍过了一会儿,他听见奥索在用英语和上校交谈,便问:“先生,您一定到过很多地方,大概已经把科西嘉忘掉了……也忘了当地的习俗。”
“您说得对,我离开科西嘉的时候,年纪还很小。”
“您一直在军队里服役?”
“我现在已经退伍了,先生。”
“您在法国军队里待了这么久,先生,我深信您一定变成了一个地道的法国人。”
说到最后几个字时,他故意加重了语气。
对科西嘉人而言,提醒他们乃从属于法国,这绝非恭维敬重之语。他们一心想要自立门户,独立成族。他们的特立独行的确表现出了这一点,由此,旁人也就视之为另类而予以默认了。当下,奥索气往上冲,颇为不快,顶了省长一句:“阁下,您难道以为,一个科西嘉人非得在法国军队里吃过粮,才能成为体面人吗?”
“当然不是,”省长赶紧辩白,“我绝没有这种偏见。我只是说,科西嘉当地有某些习俗,是我等为官当差者所不乐于看见的。”
他故意着重“习俗”二字,脸上摆出十分严肃的表情。不一会儿,他起身告辞,并要莉狄娅小姐改日务必赏光来省长府会会他的夫人。
他走了后,莉狄娅小姐说:“我真不虚此行,要知道省长为何等人物,非来科西嘉不可。我觉得这个省长倒是蛮和气的。”
“我嘛,”奥索说,“我可不敢这么说,此人装模作样,故弄玄虚,我觉得他很古怪。”
上校此时已快进入梦乡。莉狄娅小姐朝父亲那边瞅了一眼,低声对奥索说:“我可不觉得如您所说他是在故弄玄虚,他言下之意我是听出来了。”
“内维尔小姐,您固然耳朵灵敏,不过,如果您在他刚才那番话里听出了什么弦外之音,那肯定是您自己加进去的。”
“德拉·雷比亚先生,您引用的这句话,我记得是马斯卡里侯爵说的……可是,要不要我向您证实一下我颇能料事如神?我有那么一点法力,只要见过某个人两次,我就能洞悉他心里在想什么。”
“我的上帝呀!您可把我吓坏了。如果您能看透我的心事,我不知道应该高兴还是应该苦恼……”
“德拉·雷比亚先生,” 莉狄娅小姐脸色羞红,继续说,“我们相识不过几天。但是,在海上,在蛮荒之地——希望您原谅我这么说——在蛮荒之地,大家比在交际场中容易互相熟悉……所以,如果我以朋友的身份提及您的私事,请您不要感到讶异,这种私事本来是外人不应该多嘴的。”
“啊,内维尔小姐,别说什么外人不外人,我更喜欢你把我当朋友。”
“那好!先生,我必须声明,我并非有意打听您.99lib.的秘密,但我偶然得知了一星半点,其中有的事情使我深感悲痛。先生,我知道您的家庭曾惨遭不幸。我也多次听说贵同乡有仇必报的习性以及他们的种种报复方式……省长刚才含沙影射的不就是这回事吗?”
“莉狄娅小姐是否以为我……”奥索脸色煞白得像死人。
“我不会那么以为,”莉狄娅小姐打断他的话,“我知道您是一个谦谦君子。您曾经亲口对我说过,在您的家乡,现在只有粗野平民才搞‘仇杀’……您把它戏称为一种决斗方式……”
“您认为我有朝一日会变成杀人犯吗?”
“奥索先生,既然我已经和您谈起了这件事,您就该明白我对您并没有什么不放心,不过,我之所以和您谈这件事,”她说着垂下了眼睛,然后又继续道,“那是因为我很清楚,您一旦回到家乡,很可能就会被野蛮的成见所包围,到那时,我希望您知道有一个人是信赖您的,深信您一定有勇气顶住这些成见……好吧?”她边说边站了起来,“咱们别谈这些烦心事了,谈起来我就头疼,再说,天色也不早啦。您不会见怪吧?按我们英国人的习惯,道声晚安吧。”说着,她把手伸给奥索作别。
奥索严肃而感动地紧紧握了握她的手。
“小姐,”他说道,“您知道,有时候,我内心里又复燃起家乡的报仇心理,有时,当我想起我那悲惨的父亲……种种可怕的念头便又萌生了出来。现在全亏了您,我才得以解脱。谢谢,谢谢!”
他还想继续说下去,但莉狄娅小姐将一把茶匙弄掉在地上,响声把上校惊醒了。
“德拉·雷比亚,明早五点出发去打猎,可要准时啊!”
“一定准时,上校。”
第五章
第二天,在上校与伙伴打猎归来之前不久,莉狄娅小姐也从海边散步往回走。与女仆回到旅馆时,忽见一全身黑素衣装的年轻女子,骑着一匹矮小精壮的马进了城来。那女子后面紧随着一个农民模样的跟班,也骑着马,身穿一件臂肘处已磨破的棕色上衣,背上斜挎着一个葫芦,腰间掖着一把手枪,手里还握着一支长枪,木柄枪托则插在鞍架上的一个皮袋里,总之,此人的穿扮活像舞台剧中的强盗,正是科西嘉岛上老乡出门赶路常有的那种装束。那女子姿容艳丽,当即引起了内维尔小姐的注意。她约摸二十岁,身材高大,肌肤白皙,双眸澄蓝,红唇艳如玫瑰,皓齿像上了釉的细瓷。其面部表情既高傲,又不安,且忧伤外露。她头披黑色面纱,此品名为“美纱罗”,由热那亚传入科西嘉岛,妇女披戴最为相宜。她一头栗色秀发,扎成长辫盘在头上,如一袭头巾。她衣着洁净,装束极其简朴。
内维尔小姐有充足的时间端详这位戴美纱罗的女子,因为她在街上停了下来向行人打听什么,而从其眼睛的表情来看,所打听的事情似乎关系甚为重大。得到回答后,她便扬鞭策马,飞奔而去,一直到托马斯·内维尔爵士与奥索下榻的旅舍前才停下。向店主询问了几句后,她翻身下马,往大门旁的石凳上一坐,她的跟班随即把她的坐骑牵到马厩里去了。穿着巴黎时装的莉狄娅小姐打她面前走过时,她连眼皮也没有抬。一刻钟以后,莉狄娅在自己房间里推窗外望。见那戴美纱罗的女子仍然坐在原地未动,连姿势也没有变。过了不久,上校与奥索打猎归来。店主对那位身穿丧服的女子说了几句话,并用手指了指年轻的德拉·雷比亚,那女子脸一红,霍地站起来,迎前几步,又骤然停下,像发愣似的站着不动。奥索离她很近,好奇地打量着她。
“您是奥斯·安东尼奥·德拉·雷比亚吗?”她问,声音因激动而颤抖,“我是高龙芭。”
“高龙芭!”奥索惊叫起来。
他立刻把她搂进怀里,温柔地吻着。上校与他的女儿不胜惊讶,因为,在英国,从没有人在街上当众拥抱。
“哥哥,”高龙芭说,“ 我没有得到您的允许就来了,请原谅。我是听朋友们说您已经到了,能见到您,对我真是莫大的安慰……”
奥索又吻了吻她,然后转身对上校说:“这是我妹妹,如果她不自报姓名,我真认不出是她。高龙芭,这位是托马斯·内维尔爵士。上校,请原谅,我今天不能与您共进晚餐了……我妹妹……”
“哎,我亲爱的先生,你们还想上哪儿另开一席呀?您知道,这该死的旅馆只备一桌饭,而且是专为我们做的。请这位小姐凑合跟我们一道吃,也让小女高兴高兴。”
高龙芭瞄了哥哥一眼,他没有多作推辞,于是,大家一道进了旅店最宽敞的一间房,那是给上校一人做客厅兼餐厅用的。德拉·雷比亚小姐被介绍给了内维尔小姐,她向英国小姐深深施了一礼,但一言未发。看得出来,她很是慌张失措,也许是因为她生平第一次与外国上流社会人士相处。但是,在举止上,她却并不土里土气。她与众不同的气质弥补了她的生硬不自然。而内维尔小姐反倒喜欢她这一点。自从上校一行人一入住,这家旅馆就没有空房间了。内维尔小姐居然愿意屈尊降格,或者是出于好奇,特邀请德拉·雷比亚小姐在自己房里另搭一张床,两人同住一室。
高龙芭结结巴巴道了几声谢,便急忙跟随内维尔小姐的女仆梳洗去了,她一路上驱骑顶晒,风尘仆仆,自当收拾清洗一番。
她回到客厅,看到上校与奥索出猎归来放在角落里的猎枪,便停下脚步,说:“真是好枪,哥哥,是您的吗?”
“不是,是上校的英国枪,不仅美观好看,而且打得很准。”
“我真希望哥哥也有这样一支好枪。”高龙芭说道。
“这三支枪中,当然有一支是属于德拉·雷比亚的,”上校大声嚷道,“他的枪法实在太好了,今天打了十四枪,全都命中!”
上校执意要赠予一支,奥索则辞谢坚拒,两人之间好一番互推互让,上校盛情难却,最终奥索答应接受了。这使得高龙芭大为高兴,喜形于色,旁人一眼就可以看得出来,哥哥拒收时,她板着脸,现在却满脸都是孩子般的欢乐。
“好朋友,挑一支吧。”上校说。
奥索仍然不好意思挑。
“那么,请令妹为你挑吧。”
高龙芭不用对方再敦请一遍,便挑了一支装饰得最少的,但是曼顿名牌的大口径精品。她说:“这一支射程肯定很远。”
她的哥哥显得不好意思,连连道谢,恰好饭菜及时端上,才使他趁入座就餐而摆脱了窘态。高龙芭起先不肯入席,哥哥对她使了个眼色,她才做了让步,并且在吃饭以前,以虔诚天主教教徒的方式,先画了个十字,莉狄娅小姐看着她这一番作态看得入迷,心想:“妙啊,这才叫古朴民俗呢。”
于是,她打算对这位代表着科西嘉古老民风的妙龄女郎,多做一番有趣的观察。奥索显然有点不大自在,唯恐自己妹妹的言谈举止有些土气。但妹妹老关注着哥哥,一举一动都学他的样。有时,则又定睛看着他,眼里流露出一种异样的哀伤表情;而当奥索的目光与妹妹的偶尔相遇时,他总是把目光转移到别处,似乎有意避开他妹妹无言地向他提出的某个问题,那个问题正是他们两兄妹都心知肚明的。席上,大家都用法语交谈,因为上校的意大利语实在不够用,高龙芭听得懂法语,而且不得不和主人应酬的那几句话,说起来也还算过得去。
晚饭后,上校发现两兄妹之间有那么一点拘谨,便以他一贯的坦率问奥索是否需要同高龙芭单独说说话,如若需要,他可以和女儿到隔壁房间去回避,但奥索连忙谢绝了,说他们兄妹到了彼埃特拉纳拉会有充足的时间拉家常,彼埃特拉纳拉就是他将要定居的村子。
于是,上校就在沙发上他惯常的位置落座,内维尔小姐为了想方设法让美丽的高龙芭开口说话,试着换了好几个话题,终未能如愿,只好请奥索朗诵一首但丁的诗,因为但丁是她最喜爱的诗人。奥索选了《地狱篇》中描写法朗塞斯卡·达·里米妮的爱情故事的部分。他朗诵起来,把那些三行一韵的优美诗句,那些描写两个青年男女共阅言情小说是如.?何堕入危险关系的诗句,朗诵得抑扬顿挫。他诵读的时候,高龙芭靠近桌子,把原来低垂的头抬了起来,一双秀眼睁得大大的,闪耀着异样的光芒,俊脸一会儿泛红,一会儿发白,身躯在椅子上不停地扭动。意大利人的气质真是了不起,根本用不着由老学究来指点诗歌之美,他们自然就能感受体味。
诗歌朗诵完毕,高龙芭叫嚷了起来:
“这诗真美!哥哥,是谁写的?”
奥索对此提问替她感到有点不好意思,莉狄娅小姐笑了笑,答道是好几个世纪前一个佛罗伦萨诗人写的。
“回到彼埃特拉纳拉,我要教你读读但丁的作品。”奥索说。
“我的天呀,这诗真美,”高龙芭连连称赞道,接着,她把记住了的三四节背诵了出来,起初声音很低,后来越来越激动,竟高声朗诵起来,比她哥哥刚才朗诵得更加有声有色。
莉狄娅小姐对此十分惊讶,说:
“您似乎非常喜爱诗歌,您将来自己第一次读但丁的作品时一定会很陶醉,我真羡慕您!”
“内维尔小姐,”奥索说,“您看,但丁的诗有多么了不起的魅力,居然把一个只会念念《天主经》的乡村姑娘也感动了……噢不,怎么我搞错了,高龙芭其实也要算是个内行。她从小就喜欢写诗,先父曾经在他的家信里告诉我,她在彼埃特拉纳拉村与方圆八公里的范围里,是最有才华的丧歌女。”
高龙芭带着央求的神情看了她哥哥一眼。内维尔小姐早就听说过,科西嘉有些妇女能够即兴作歌,便很想当面饱饱耳福,因此,恳求高龙芭一展歌才。奥索十分懊悔自己刚才说起了妹妹写诗的本领,只好解释说,科西嘉的哭丧歌单调乏味,朗诵过但丁的作品以后再来吟科西嘉的诗,那简直就是丢他本方本地的脸。但是不管他怎么说也无济于事,反倒更激起了内维尔小姐的好奇心,终于,奥索只好对妹妹说:“那么,你就即兴诌几句吧,但可要短一些。”
高龙芭叹了口气,对桌上的台布凝视了一分钟,又抬头看了看房梁,然后用手捂住眼睛,就像有些鸟儿看不见旁人就以为旁人也看不见自己一样,大大放心地用颤悠悠的声音唱了起来,其实就是一种朗诵,以下就是她诵唱的内容:
少女与斑尾林鸽
群山背后有一个深谷
太阳每天只在这里照耀一个小时
深谷里有一所幽暗的房屋
野草蔓延,窗户紧闭
屋顶上也没有炊烟
但太阳照临的时候,正当每天正午
一扇窗户打开,坐在窗口纺纱的是一个孤女
她一边歌唱,一边纺织
唱的是一首悲伤的歌
歌声却无人回应
春天来临的一天
一只斑尾林鸽飞来,停栖于附近的一棵树上
它听见了少女的悲歌
它说,姑娘啊,不要以为世上只有你在悲痛
我的伴侣也被凶残的老鹰抓走遭难
姑娘答道,鸽子啊,请你帮我认准那只抢你伴侣的凶鹰
即使它飞入了云端
我也能把它击落
可是我呀我可怜的姑娘
我还有一个兄长在远方,谁能使他回到我身旁
请告诉我,你的哥哥现在何方.99lib.
我展翅就能飞到他的身旁。
“好一只有教养的鸽子!”奥索一边高声嚷着,一边拥抱自己的妹妹,他真实的激动与他那假装出的开玩笑的声调颇为不相称。
“您唱的歌实在很有魅力。”莉狄娅小姐说,“希望您把它写在我的纪念册上,我要把它译成英文,还要叫人配上音乐。”
好心的上校虽然一点也没有听懂高龙芭歌唱的内容,也跟着附和自己女儿连声叫好,还问上一句:
“小姐,您说的那种鸽子,是否就是咱们今天吃的那种烤鸽?”
内维尔小姐拿出自己的纪念册,看着那位即兴女歌手书写诗歌的方式特别节省纸张篇幅,不禁大为诧异,她不是把诗句写成一句一行,而是前后连成一片,直抵纸张的尽头,完全不顾写诗的格式,即所谓的“行短,长短不一,两边各留天地”。高龙芭小姐在单词拼写上别出心裁,也颇不规范,对此,内维尔小姐好几次不禁失笑,奥索作为哥哥则倍感难堪,99lib?无地自容。
就寝的时间到了,两位姑娘告退回房。莉狄娅小姐卸下项链、耳环与手镯的当儿,发现高龙芭从衣裙下取出一件东西,长长的像鲸鱼骨做的裙撑,但形状却又不同。她小心翼翼,几乎是悄悄地把它往桌子上她那块美纱罗下面一塞,然后跪下来虔诚地祈祷,两分钟后,才上床躺下。莉狄娅小姐生性好奇,而且像所有英国妇女一样,卸装脱衣的动作慢慢吞吞的。她走近桌子,假装在找一枚别针,掀起了那块美纱罗,但见一把相当长的匕首赫然在目,它镶着螺钿与白银,做工精巧,即使对武器收藏家而言,也堪称一件价值连城的古兵器。
“姑娘家在紧身衣下面携带这么个小玩意,是本地的习俗吗?”内维尔小姐笑着问道。
“不得已呀,”高龙芭叹口气说,“坏人实在太多了。”
“您真敢给人来这么一刀?”
说着,内维尔小姐手持匕首,像在舞台上演戏一样,从上往下用力一戳。
“当然有,在危急的情况下,”高龙芭用温柔得像音乐般的声音说,“为了自卫或者为了保护朋友……但是您不能用这个姿势持匕首,否则对方一退,您反倒会伤着自己,”她坐了起来,“您瞧,要这样持刀,从下往上刺,据说这么做才能致对方死命,唉,不需要用这种武器的人才叫有福气哩!”
她叹了口气,倒在枕头上,闭上双眼。她那张脸,显得那么漂亮、高贵而纯洁,真是人间少有,天下无双,想当年,菲狄亚斯雕塑智慧女神弥涅耳瓦的时候,如果看见这张脸,就绝不会另找模特儿了。
第六章
我遵从贺拉斯的教导,且将本故事“从半中间讲起”。现在,美丽的高龙芭与上校父女都已入睡,我趁此空当,将读者所不应不知的某些情况做个交代。如果看官想更加深入了解这个真实的故事,那是非知悉这些脉络不可的。看官已经知道,奥索的父亲,德拉·雷比亚上校,是被人暗杀的。不过在科西嘉不像在法国那样,凶手往往是一个越狱的苦役犯,他要偷你的银器,找不到有效的办法,就把你杀掉了。在这里,暗杀则往往出自仇家之手。至于血仇是怎么结下来的,却往往难以说清楚。许多家族都有世仇,而世仇的缘起却早已尘封泯灭。
德拉·雷比亚上校的家族,同好几个家族都有仇,尤其与巴里契尼家族结仇最深。据说,远在十六世纪,德拉·雷比亚家的一个青年勾引了巴里契尼家的一个少女,后来被女子的亲人刺死了。另一种说法则完全相反,说是被勾引的女子是德拉·雷比亚家族的,而被刺死的是巴里契尼家的男子。不管真相如何,两个家族之间有血债,皆为世人所确认。不过,与通常习惯不同,这桩血案并未立即引发出其他的仇杀,因为雷比亚家族与巴里契尼家族同样都被热那亚政府所迫害,年轻的男子都流亡在外,两个家族有好几代都没有强势的代表人物。到了上个世纪末年,有一个在那不勒斯军队里当差的德拉·雷比亚家族男子,在赌场里与几个军人吵了起来,对方朝他破口大骂,骂他是科西嘉的贱羊倌,他拔出剑来,但一对三,寡不敌众。幸亏当 573a." >场另有一个赌客大喊了一声:“我也是科西嘉人。”并拔刀相助。此人乃巴里契尼家族成员,但并不认得自己这位同乡。待互报姓氏后,双方以礼相待,甚为热诚,并发誓结为金兰。可见,如果是在大陆上,科西嘉人很容易友好结交,这和在他们本乡本土的岛上大不相同。在意大利,这位德拉·雷比亚与那位巴里契尼一直亲如知己,但一回到科西嘉,两人就很少见面了,虽然都住在同一个村子里。当他们去世时,据说已经有五六年互不说话了。他们的后人,按岛上人的说法,也“老死互不往来”。其中一方的后人,即奥索的父亲吉尔福契奥当了军官,另一方的后人,吉乌狄契·巴里契尼则成了律师,两人都当上了各自家族的族长,由于职业不同,隔行如隔山,他们几乎没有任何机会碰面,哪怕是听到旁人谈到对方。
但是有一天,那是1809年的时候,吉乌狄契在巴斯蒂亚城一家报纸上,看到吉尔福契奥被授予勋章的消息,便当着众人的面说,他对此毫不感到意外,因为此人的后台是某某将军。这话传到了身在维也纳的吉尔福契奥的耳里,他便对一个同乡反讽说,等他回到科西嘉之日,吉乌狄契一定暴富了,因为他从败诉的官司里赚得的钱,比从胜诉的官司里所赚得的钱更多。他讽刺的话意何所指,谁也猜不透。究竟是指这位律师出卖了自己的委托人,还是只不过道出了职业行当中最普通不过的真相,那就是输一场官司比赢一场官司,可以给律师带来更为丰厚的收入。不管怎样,巴里契尼耳闻了这番讽刺话,并一直怀恨在心。到了1812年,他谋求出任村长一职,正当他即将达到目的时,某某将军致函省长大人,推荐吉尔福契奥妻子的一个亲戚来担任。省长立即迎合了将军的授意。对此,巴里契尼毫不怀疑是吉尔福契奥捣的鬼。1814年,拿破仑皇帝倒台,将军推荐的那个村长被指控为拿破仑分子遭到撤职,取代的是巴里契尼。到了拿破仑的百日政变时期,又轮到巴里契尼被撤职。最后,拿破仑彻底失败,一场政治风暴终于过去,巴里契尼又风风光光举行盛典,将村长的印章与户籍簿册重新接收了回去。
从此,他吉星高照,官运亨通,而德拉·雷比亚上校却被迫退伍,回到故里彼埃特拉纳拉村,还不得不去应付巴里契尼阴损的刁难排挤。有时,说他的马窜进了村长家的园子而传讯他,要他赔偿损失;有时,村长又借口修补教堂前的路面,故意将德拉·雷比亚家族某成员坟墓上一块刻有族徽标志的石板扔掉了。如果有羊群啃了上校家的青苗嫩叶,羊主人一定会得到村长的袒护。接着,有两个一直深受德拉·雷比亚家族保护的人,一个是在本村邮政局兼职的那个杂货店老板,一个是负责看守园林的那个残废老兵,都相继丢了差事,而被巴里契尼家族的人所取代。
上校的太太去世,临终希望把她葬在她生前经常散步的一个小树林里,村长闻讯立即宣布她必须葬于本村的公共墓地,理由是他未得到上级授权允许村民另单建墓冢。对此,上校勃然大怒宣称,在等待上级授权批下来之前,他的太太必须葬在她本人生前指定的地点,还派人挖了墓穴。村长则针锋相对,也叫人在本村的公墓里挖了一个,而且还派来了警察,说是为了显示法律的权威。出殡的那天,两派人众悉数到场,摆开阵势,颇有为争夺德拉·雷比亚太太的遗体而不惜大打出手之势。死者的亲属招来四十多个全副武装的农民,强迫本堂神父走出教堂,取道朝小树林进发;另一派人,由村长亲率两个儿子,加上一群党羽与警察,则挺身阻挡。当他出现在阵前并喝令送葬行列后退时,对方发出了一阵嘘声与恐吓声,且人多势众,意志坚决,有些枪支还上了膛准备开火。据说,有个牧羊人就瞄准了村长,但上校将那支枪往上一抬,说道:“没有我的命令,谁也不许开枪!”村长此人颇像巴汝奇那样,“天生怕挨打”,见此阵势,不敢应战,便领着党羽退走了。于是,送葬行列开始上路进发,还故意绕最远的道而行,非得从村公所面前经过不可。在行进中,有一个冒失鬼加入了行列,竟斗胆高喊了一声:“皇帝万岁!”跟着喊的还有两三个人。这时,又碰巧有一头村长家的牛挡住了去路,这一帮人越来越得意放肆,竟想把这头牛宰掉,幸亏有上校出来阻止,才没有发生血腥事件。..
不难想象,这场纠纷当即已被记录在案,村长用生花妙笔给省长打了一份报告,说天国的神规与人间的法律是如何被践踏,他村长的尊严还有神父的威信是如何受到藐视与侮辱,德拉·雷比亚上校是如何带头闹事,纠集拿破仑余党妄图颠覆正统王朝,挑起岛上民众的武装械斗,这一连串罪状触犯了刑法第八十六条与第九十一条,当严惩不贷。
这份加油添醋、夸大其词的告状反而没有达到其目的,对手上校也没有闲着,他也致函省长与皇家检察官。他太太还有一个亲戚与皇家法院的一位表亲沾亲带故,..此位表亲正好是本岛的议员,全靠这些关系维护打点,阴谋造反的罪名便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德拉·雷比亚夫人得以安息在她的小树林里。只有那个喊口号的冒失鬼被判在监狱里关了半个月。
巴里契尼律师对此大逆不道案件竟被如此从轻发落深为不满,便再接再厉换了一个方向继续进攻。他不知从何处弄出一张陈年旧契,据此否认上校对一条设置了一座磨坊的水流拥有主权。官司打了很久。快到一年时,法院行将判决,从所有的迹象看来,上校将要胜诉。此时,巴里契尼先生突然交给皇家检察官一封信,此信的签名者是一个名声响亮的强盗,名叫阿戈斯契尼,他信中威胁村长,如果不撤诉停止官司,便要以血光之灾相加。众所周知,在科西嘉,强盗为了报答朋友,往往插手一些私人纠纷,拔刀相助,能得到强盗的庇护,是来之不易、弥足珍贵的事情。村长正要利用此信大做文章,不料又意外发生一事,使得事情变得更为扑朔迷离、真相难辨,那就是大盗阿戈斯契尼致函皇家检察官,声言有人假冒他的笔迹,写了威胁村长的信件,使世人怀疑他的人格,以为他是一个以自己的威名做交易的小人,在这封信的末尾,他这样说:“如果我查出那个伪造信件者,必将严加惩处,以儆效尤。”
很明显,那封给村长的恐吓信并非出自强盗阿戈斯契尼之手。于是,德拉·雷比亚一方就控告村长巴里契尼一方假造了威胁信,而后者则反唇相讥。双方互相指责,法院一时无法弄清究竟是哪一方在作假。
就在此关键时刻,吉尔福契奥上校被人暗杀了。据法院档案记载,经过情形如下:18××年8月2日,傍晚时分,一个名叫玛德莱娜·皮埃特里的妇女带着粮食去彼埃特拉纳拉村,猛听见两声连续的枪响,好像是从通往村子的一条低洼路上发出来的,距离她约有一百五十步远。几乎与此同时,她看见有个男子俯身沿着葡萄园里的小路往村里跑去。这人边跑边稍停一下,回头望望,可惜距离太远,她看不清他的面容。何况,他嘴上还叼着一大片葡萄叶,几乎把整个脸都遮住了。那人向藏在一旁没有现形的同伙做了一个手势,便钻进葡萄园不见了。
妇人撂下粮食,奔向出事的那条小路,在那里发现德拉·雷比亚上校倒在血泊里,身上中了两枪,但尚未断气。他的身边撂着他上了膛的枪,看样子,他正要举枪迎敌朝对面的来袭者开火,却被另一个敌人从背后击中。他大声喘气,垂死挣扎,但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据后来医生的解释说,这是子弹打穿了肺部所致。鲜血使得他窒息,血流得很慢,像红色的泡沫。妇人想把他扶起来,问了他好几句话,都白费力气,毫无结果。她看出来他很想说点什么,但已经说不清楚了。她又发现他试图把手伸进口袋,便赶紧帮他从口袋里掏出一个活页夹,把它打开递了过去,受伤者取出活页夹里的铅笔,想要写点什么。目击证人见他费了好大的劲写了几个字母,但她不识字,看不懂是什么意思。上校写得筋疲力尽,把活页夹交到皮埃特里的女人手里,使劲握着她的手,神情古怪地看着她,似乎想要告诉她,用女证人自己的话来说,就是这么一个意思:“事关重大,这是杀我的凶手的名字!”
皮埃特里的女人向村里跑去时,迎头碰见巴里契尼村长与他的儿子文桑德罗。那时,几乎已经完全天黑了。她把自己所见到的一切给他们讲了一遍。村长拿过活页夹,跑回村公所去系上执行公务时必须佩戴的肩带,又叫来文书与警察。他们走后,玛德莱娜·皮埃特里单独与文桑德罗留下时,她求年轻人去救助上校,说不定他还有一口气。但文桑德罗回答说,上校是他家不共戴天的仇人,如果他走近去,别人一定会说是被他杀死的。过了一小会儿,村长回来了,发现上校已经气绝,便叫人把尸体抬走,并做了笔录。
巴里契尼村长忙乱得不知所措,在当时的情况下这很自然,尽管如此,他还是赶紧把死者的文件夹封存起来,并在他的职权范围里,尽量做了一番调查探究,但始终没有任何重大发现。
预审法官到场后,打开那个活页夹,只见一张血迹斑斑的纸上,有几个字母,写字的手已经软弱无力,但笔迹尚清楚可见,纸上写着:阿戈斯契尼……法官毫不怀疑上校是想指控阿戈斯契尼就是杀他的凶手。可是,上校的女儿高龙芭·德拉·雷比亚应法官的传讯到场后,要求仔细地察看那个活页夹。她翻阅了好久好久,猛然一伸手指着村长,大声喊道:“他就是凶手!”虽然悲痛欲绝,但她仍然令人惊讶地以准确而清晰的言词陈述出她的理由,她说,其父不久前接到了儿子奥索的一封信,看后便把信烧掉了,但在烧毁之前,用铅笔在活页夹里抄下儿子的地址,因为奥索刚刚换了驻地,可如今活页夹里抄下了地址的那一页没有了,这说明是村长把它撕掉了,而正好这一页上她父亲写明了凶手的名字。按高龙芭的推断,村长在另一页补写了阿戈斯契尼的名字用来混淆视听。法官的确也发现写有名字的那个小纸本上 7f3a." >缺了一页,但他马上又发现那纸本上还有其他一些缺页。有证人说,上校有撕活页夹里的纸来点雪茄的习惯,因此极有可能不留神把抄有地址的纸页撕下来烧掉了。此外,有人认为,村长从皮埃特里的女人手里接过活页夹后,由于已经天黑,根本没有可能去翻看。还有人证实,村长在走进村公所之前,一刻也没有停,警察队长一直陪着他,眼见他点起了灯,把纸夹装进一个信封里,当着队长的面把它封存好。..
警察队长陈述完毕,高龙芭悲愤欲绝,扑倒在他脚下,以世上最圣洁的名义恳求他说说当时是否离开过村长,哪怕只有一小会儿。警察队长犹疑片刻,显然是被这姑娘呼天抢地的激昂所感动,便承认自己确曾到隔壁房间取过一大张纸,但离开不足一分钟,当他摸黑在抽屉里找纸时,村长还在不停地跟他说着话。而且,他证实,当他回来的时候,那个染着血迹的活页夹仍放在原来那张桌子上,村长起初进屋时,就是把活页夹放在那里的。
轮到巴里契尼村长陈述时,他神情自若,从容镇定。他说,他原谅德拉·雷比亚小姐的偏激言行,并愿意放下尊严来证实自己的清白。他有证据表明自己整个傍晚都在村子里,血案发生时,他儿子文桑德罗和他正站在村公所前面,他还说,他的另一个儿子奥兰杜契奥那天正发烧病卧在床。他还出示了自己家里所有的枪支,没有一杆是最近使用过的。至于那个活页夹,他补充说,他当时就深知其重要性,所以立即就把它封存起来,交给了他的助理,因为他已经预料到,由于他与上校不和,他很可能受到怀疑。最后,他还提醒大家,大盗阿戈斯契尼曾经发出恐吓说,要杀死假冒他的名字伪造了那封信的人,暗示这个土匪很>可能是怀疑上了上校,因此制造出这桩凶杀案。众所周知,根据强盗行事的惯例,出于类似的原因而进行了同样报复的,并非没有先例。
德拉·雷比亚上校遇害后五天,阿戈斯契尼遭到一支巡逻队的袭击,他负隅顽抗,被当场打死。在他身上搜出一封信,是高龙芭写给他的,信上说,人人都认定他是杀害上校的凶手,请他站出来宣告一下究竟是或不是。对此,这个强盗未予理睬,于是,人们一般都认定他是没有勇气向一位姑娘承认自己杀了她的父亲。但是,那些自认为很了解阿戈斯契尼性格的人,私下都认为如果真是他枪杀了上校,他定会自我吹嘘一番,另有一个名叫布朗多拉契奥的强盗,则交给高龙芭一份声明,说他以名誉担保他的老伙伴绝未干下这桩血案,但他只有唯一一条证据,那便是,阿戈斯契尼从未跟自己说起过他怀疑上校曾假冒了他的名义写威胁信。
结果是,巴里契尼一家脱尽干系,平安无事,预审法官将村长大大称颂了一番;而村长则进一步锦上添花,宣称撤回他跟上校关于那条水流的诉讼,以更彰显其高风亮节。
按照当地的风俗习惯,高龙芭当着众多亲友的面,在父亲的遗体前,即兴创作了一首哭悼歌,公开谴责巴里契尼父子是杀人凶手,尽情发泄了对凶手的仇恨,威胁说她的兄长必将为父报仇。这首哭悼歌流传甚广,莉狄娅小姐听那个水手唱的就是此歌。奥索当时正在法国北部,得知父亲的死讯后,便请假回家,但未获批准。起初,他接到妹妹的来信,以为巴里契尼父子就是凶手,但不久后,他又收到审讯过程中所有文件的副本以及法官本人的一封私人信,他就几乎完全确信强盗阿戈斯契尼才是不二的凶手了。高龙芭每三个月要写一封信给他,把她认定为证据的那些怀疑向他唠叨一遍。读了妹妹来信的指控,他身上科西嘉人的热血不禁沸腾而起,有的时候,几乎认同了妹妹的偏激之见。但每次给妹妹回信,他都一再指出她的猜测并无确凿的证据,因而令人难以置信,他甚至不许她再提这件事,但始终无效。这样又过去了两年,奥索奉命退伍。返乡之念自然而生,其目的倒不是要去把无辜者当作罪人加以报复,而是要去给妹妹找个婆家,把她嫁掉,同时也想把他那点小产业变卖掉,如果卖出好价钱,那他就到大陆去定居。
第七章
也许是妹妹的来到使奥索产生了强烈的祖屋故园情,也许是妹妹乡野的穿着与举止使他在文明朋友面前感到有点难堪。第二天,他便宣布要离开阿雅克修,返回彼埃特拉纳拉。但他要上校答应,去巴斯蒂亚时,顺道到他家寒舍小住,而作为回报,他则保证一定带上校去打麋鹿、山鸡、野猪以及其他飞禽走兽。
返乡的前一天,奥索提议不去打猎而去海湾附近散散步。他把手臂递给莉狄娅小姐让她挽着,以便尽情与她聊天。高龙芭则留在城里进行采购。上校则不时离开这对青年人去打海鸥与鲣鸟,路人见上校如此行径大为诧异,不懂他为何浪费弹药去打此类小猎物。
两个青年人沿着通往希腊教堂的那条路走去,从教堂可以欣赏到海湾最美丽的风景,但他们都无心观赏。
“莉狄娅小姐……”奥索停顿了好久,久得令人有点难堪,之后继续说,“您不妨直言相告,您觉得舍妹怎么样?”
“我很喜欢她,”莉狄娅小姐回答说,“胜过喜欢您。”她微笑着加上一句,“因为她是地地道道的科西嘉人,而您这个蛮荒人,则已经太文明化了。”
“太文明化!……好呀,自从我一踏上这个蛮荒之岛,我就不由自主在恢复野性。成千上百个可怕的念头纷至沓来,把我折磨得好苦……在我一头扎进我家乡那个沙漠之前,我需要好好地与您谈谈。”
“必须要有勇气,先生,您瞧瞧令妹对世事的隐忍态度,她给您树立了榜样。”
“啊,您可不要看错了她,以为她以隐忍为上,直到现在,她还什么都没有对我说,但从她每一个眼神里,我已看出了她期待我去做什么。”
“她要您去干什么呀?”
“唉,没有什么……只不过是要我试一试,令尊大人的那种枪,射击人是不是跟射击山鹑同样利落好使。”
“什么古怪的念头!亏您想得出来,您刚才告诉我,她还什么也没有对您说,您的猜疑太可怕了。”
“如果她从没有想到要报仇,她准会先跟我谈起我们的父亲,但她没有那样做。她准会道出被她视为凶手的那两个人的名字。当然,我认为她是误判了他们。但是,她却一句也不提。这是因为,您也看得出来,我们这些科西嘉人,是一个狡黠的族群。我妹妹明白她还没有完全把握住我,所以在我还有可能逃避的时候,先不来惊动我,一旦她把我引到了悬崖边上,我一开始感到晕头转向,她便会将我推进仇恨的深渊。”
说着,奥索便把父亲被杀的某些细节告诉了莉狄娅小姐,还提供了他认定凶手就是阿戈斯契尼的主要依据。
他接着说:“我说什么也没法叫高龙芭信服,从她最近一封信便可以看出,她发誓要巴里契尼父子两人的命。内维尔小姐,我如此坦言相告,您瞧我多么信任您……而且,如果不是由于野蛮的教育使她养成了一种偏见,认为为父亲报仇本应是我这个一家之长分内的事,直接关系到我的名誉,那么她早就自己动手了,叫巴里契尼父子活不到今天。”
“德拉·雷比亚先生,您简直是在诽谤您妹妹了。”内维尔小姐说。
“不是的,您自己也说过……她是科西嘉人……她的想法和所有科西嘉人的想法完全一样。您知道我昨天为什么心里那么憋堵吗?”
“不知道,不过,您近来常常心情不好……咱们相识之初的那段时..期里,您比较轻松快乐,也更令人愉快。”
“昨天的情况相反,我比平时更高兴,更快活,因为我看见您对舍妹那么友好,那么包容……我昨天和上校两人是坐船回来的,您知道其中有个船夫用他那讨厌的土话对我说了什么吗?他说‘您打的猎物可真不少,奥斯·安东。不过,您会发现奥兰杜契奥·巴里契尼打猎的本领比您更高’。”
“他这两句话有什么可怕呢?难道您真那么计较要当一个顶级猎手吗?”
“您难道没有听出来,那个混蛋是在嘲笑我没有勇气去杀奥兰杜契奥吗?”
“德拉·雷比亚先生,您知道吗?您真使我害怕。看来,你们这个岛上的空气不仅令人头脑发烧,而且还能使人发疯。幸亏我们很快就要离开了。”
“你们在离开之前,无论如何要到彼埃特拉纳拉去一趟,这是您答应过舍妹的。”
“如果我们不履行这个诺言,就得受到某种报复,是吗?”
“您是否还记得,那天令尊大人给我们讲过的那些印度人的故事?他们向东印度公司的主管威胁说,如果不满足他们的要求,他们就绝食。”
“这就是说,您也要绝食?我相信您不会。只要您一天不进食,高龙芭小姐就会端来一盘美味的布鲁契奥,您一见就会放弃您的绝食计划。”
“内维尔小姐,您的嘲笑真伤人。您应该帮帮我。我现在正孤立无援,只有您才能使我不至于如您所说的那样走向疯狂,您就是我的守护神,而现在……”
“现在,”莉狄娅小姐声调严正地说,“您可以用您的男子汉荣誉感与军人荣誉感,去支撑容易动摇的理性,还有……”她转身去摘了一朵花,接着说,“如果对您能起作用的话,您也可以想想您的守护神在关心您。”
“啊,内维尔小姐,如果我可以确认您对我真有一些关心,那该多好……”
“德拉·雷比亚先生,请听我一言,”内维尔小姐有点激动地说,“既然您还像个孩子,我就把您当作孩子对待。我小的时候,母亲给了我一条美丽的 9879." >项链,那是我渴望已久的,但她给我的时候这样说,‘每当你戴上这条项链的时候,你要记住,你还没有学会法语。’一听这话,这项链的价值在我眼里就打了折扣,并使我心里产生某种欠债感。但我仍然把它戴上,结果也学会了法语。瞧,我手上这只戒指,上面是埃及的圣甲虫像,据说是从一座金字塔里发现的。这个奇怪的图像,您也许会把它看作一个瓶子,其实它的意思是指‘人生’。我们国家里有不少人觉得象形文字很有意思。戒指上的第二个图像是一块盾牌和一条手执长矛的胳臂,意思是‘战斗拼搏’,这两个象形文学连在一起,就成为了我认为相当有励志意义的一句格言:‘人生就是战斗’。您不要以为我能轻易地把象形文字翻译出来,这几个字的意义其实是一位老学究告诉我的。您拿着,我把这圣甲虫像送给您。以后,每当产生什么科西嘉邪念时,您就看看我送您的这个法宝,对自己说,必须战胜这些邪念。说实在的,我这番说教真还不错。”
“我一定想着您,内维尔小姐,我一定对自己说……”
“您要对自己说,您有一位红颜知己,如果……如果她得知您犯事被处绞刑,她是会伤心的,而且,您的祖先,那些行伍出身的先人也会感到痛心。”
说完这些话,她笑着放开奥索的胳臂,向她父亲跑去,说道:
“爸爸,放过那些可怜的鸟儿吧,跟我们到拿破仑山洞去赋诗。”
第八章
即使是短暂的分手,告别时总不免有点肃穆庄重的气氛。奥索与妹妹一清早就要动身,所以前一天晚上便向莉狄娅小姐道了别,因为不想要莉狄娅小姐次晨为了他们而破例改变睡懒觉的习惯。双方道别时既冷淡又严肃。自从他们在海边倾谈过一次以后,莉狄娅唯恐自己对奥索表现得过分关心,而奥索则对她的嘲讽,特别是对她轻描淡写、满不在乎的口吻心存不快。有一阵子,他以为自己在这英国姑娘的态度中,觉察出一种萌生的绵绵情愫,但面对她的揶揄玩笑顿时就破灭..无遗。他心想,自己在她眼里只是一个普通朋友而已,很快就会被她忘记。因此这天早晨,当他和上校坐在一起喝咖啡的时候,猛见莉狄娅小姐走了进来,后面跟着他的妹妹,心中不禁大为惊讶。莉狄娅小姐竟五点钟就起床了,这对一位英国女士,特别是对内维尔家的千金小姐来说,真是太不容易了,这足以使他感到沾沾自喜。
“这么早就惊动您,很抱歉!”奥索说,“一定是舍妹不顾我的嘱咐,把您弄醒了,您心里准会咒骂我们,或许会希望我这样的人还是早些‘被绞死’为好吧?”
“绝无此意,”莉狄娅小姐低声用意大利语说,显然是为了不让她父亲听见,“我昨天跟您无心说了几句玩笑话,您便恼了,我可不愿意您带着对我的不良印象回老家去。你们这些科西嘉人真可怕!好啦,再见吧,希望不久以后再见到您。”说着,她向奥索伸出了手。
奥索又叹了口气,未作回答。高龙芭走了过来,把他领到窗前,给他看她藏在美纱罗下的一件东西,低声对他说了一会儿话。
“小姐,”奥索向内维尔小姐说,“舍妹想送您一件很特别的礼物。我们科西嘉人没有什么好东西可以送人……除了我们的一片情意……那是时光磨灭不掉的。舍妹告诉我,您见过这把匕首,觉得款式很奇特。这是我们家传的一件古董,很可能是某一位当过班长的祖先佩戴在腰间的东西。正是靠了那些班长先人,我才有幸结识您。高龙芭觉得这把匕首很珍贵,事先征求我的同意把它转送给您,而我却不知道该不该送,因为我害怕您会笑话我们。”
“这把匕首很漂亮,”莉狄娅小姐说,“可是,它是府上的家传兵器,我不能接受。”
“这并非家父的匕首,”高龙芭急忙解释说,“这是国王泰阿多尔赐给家母一位先?人的。如果小姐您愿意收下,我们会感到很高兴。”
“瞧,莉狄娅小姐,”奥索说,“您就别看不起一位国王的匕首啦。”
对于一位鉴赏收藏家而言,国王泰阿多尔的遗物比任何一位英武强大君主的遗物都要珍贵得多。这份诱惑实在难以抗拒,莉狄娅小姐似乎已经看到了将这兵器摆在圣詹姆斯广场她家里一张漆桌上所产生的奇效。
“可是,”莉狄娅小姐拿着匕首,意欲收下又颇为踌躇,她向高龙芭展露出一个最甜美的微笑,说道,“亲爱的高龙芭小姐……我不能……也不敢让您这样不带防身武器就走呀。”
“我有哥哥跟我在一起呢。”高龙芭以自豪的声调说,“而且我们带着令尊大人赠送的那把好枪。奥索,你装上子弹没有?”
内维尔小姐终于收下了匕首。高龙芭为了祛除以凶器赠人的不祥忌讳,要了莉狄娅小姐一枚小钱,算是一笔买卖。
最后,动身的时候到了。奥索再一次同莉狄娅小姐握了手。高龙芭则拥抱了她,然后把红唇伸给上校。上校对此种科西嘉礼节又惊又喜。莉狄娅小姐站在客厅的窗口,眼看着兄妹二人跨上了坐骑。那高龙芭的眼睛里,闪耀着一种既快乐又狡黠的光芒,那是莉狄娅从未发现过的。这身材高大、体格健壮的女子狂热地信奉野蛮人的荣誉观念,额头上焕发出骄人的傲气,双唇弯曲,露出嘲讽的微笑,正引领着这个武装着的青年扬长而去,似乎正踏上凶险莫测、危机四伏的征途。莉狄娅小姐不由得想起了奥索原本的担心害怕,她仿佛眼见着他被自己的克星恶煞所牵引,正步向自己的死路。奥索这时已经骑在马上,抬头望见.99lib?了莉狄娅,也许是猜到了她的心思,也许是为了最后一次表示道别,他取出系在一根细绳上的那个埃及指环,举向唇边吻了吻。见此,莉狄娅小姐满面绯红地离开了窗口,但她几乎立即又回到窗前,但见科西嘉兄妹,跨着他们矮小的骠骑,朝群山疾驰而去。半小时以后,上校通过望远镜指给她看,那两兄妹正沿着海湾深处奔驰,她看见奥索不时回头向城里遥望,最后消失在当时的一片沼泽地中,而今那片沼泽已变成一片美丽的苗圃了。
莉狄娅照了照镜子,发现自己脸色苍白。她寻思着:
“这个年轻人心里对我有什么意思?而我对他又有什么想法呢?我为什么要想这个……他只不过是旅途中的一个相识者……我来科西嘉是干什么的?……噢,我一点也不爱他……不爱,不爱;何况,这也是不可能的……还有个高龙芭……她手执匕首……口唱挽歌……我怎么能去当她的嫂夫人!”想到这里,莉狄娅发觉泰阿多尔国王的那把匕首正握在她自己手里,便立即把它扔在梳妆台上,她接着想到:“试想,高龙芭到了伦敦,还跑到阿尔马克大厅去跳舞,我的天呀,那会成为怎样一头‘狮子’……也许她还会红极一时呢……我相信,奥索是爱我的……他是个小说中的英雄,但他的冒险生涯却被我遏止住了……不过,他果真想按科西嘉的方式去为父报仇吗?他原本是一个介于康拉德与花花公子之间的人物……如今我却使他变成了一个地地道道的花花公子,一个穿着科西嘉服饰的花花公子了……”.99lib.
她上床就寝,想入梦乡,但辗转折腾,实难入眠,她喃喃自语,不断重复说道,德拉·雷比亚先生过去、现在与将来都和她自己无任何关系,如此独语,多达百次,在下就不加赘述了。
第九章
此时,奥索兄妹正策骑赶路,开初,马儿驰骋急奔,他们不便说话交谈,后来,地势陡险,坐骑不得不缓步前行,他们便谈起了刚才告别的几位朋友。高龙芭甚为兴奋,说着内维尔小姐的美貌、她的金发以及她优雅的举止,接着问她哥哥,上校是否真的像他外表上看起来那么富有,莉狄娅小姐是否是他的独生女。
“这倒是一门好亲事,”她说,“她父亲似乎对您颇有好感……”见哥哥不作答她便继续说,“咱们家从前也很富有,直至今天,仍是本岛最受尊敬的家族之一。所有那些‘老爷’都是杂种,只有出身行伍的家族才是货真价实的贵族。奥索,您知道吗,您是岛上最早一批班长的后裔。您要知道,咱们家族本是山那边的人,是内战把咱们逼到这边来的。奥索,如果我处于您的位置,我一定毫无犹疑向上校要求娶他的女儿……(奥索耸了耸肩。)我会用她的嫁妆,买下法尔瑟达的那片树林和咱们家山坡下的葡萄园;再用巨石建造起一幢漂亮的房屋,我还要把那座赫赫有名的古塔再加建一层,美男子亨利伯爵时代,桑布库契奥就曾在那里杀死了无数的摩尔人。”
“高龙芭,你真是个疯丫头。”奥索说着策马而奔。
“奥斯·安东,您是个男子汉,您一定比一个女人更知道您该有何作为。不过,我倒想知道,这个英国人有什么理由反对与咱们家联姻。他们藏书网英国有班长吗……”
兄妹两人这么边走边聊了很长一段路程,来到了离博科涅亚诺不远的一个小村落停歇下来,在一位世交朋友家里吃饭住宿。他们受到了科西嘉式的热忱款待,其殷勤周到是未曾亲历其境的人所体会不到的。那位接待的主人原来就是德拉·雷比亚夫人的教父,第二天,他一直把奥索兄妹送到四公里开外之远,分手时对奥索说:
“您瞧见这些树丛与林莽了吗?一个‘犯了事’的人可以在这里面平安无事地过上十年,绝不会有警察与巡逻队来找。这些树林与维萨沃纳大森林相连,只要在博科涅亚诺或者在这附近有朋友,躲在森林里就什么都不缺。您有一支好枪,射程一定很远。天呐!口径这么大!用这支枪,可不止能打野猪啰。”
奥索冷淡回答说,他的枪是英国造的,射程的确很远。然后,主人与宾客拥抱告别,分道扬镳。
这时,我们的两位赶路人已经离彼埃特拉纳拉不远了,当他们进入一个必经之路的山口时,突然发现前方有七八个带枪的汉子,有的坐在岩石上,有的躺在草地上,有几个站立着,像是在放哨。他们的坐骑就在附近吃草。高龙芭从任何科西嘉人出门必带的皮口袋里拿出望远镜观望了一会儿,她兴高采烈地叫了起来:“是咱们自己人!彼埃鲁契奥把他该办的事都办妥了。”
“什么人呀?”奥索问。
“咱们的羊倌,”她答道,“前天晚上,我叫彼埃鲁契奥去召集这帮弟兄来护送您回家,进入彼埃特拉纳拉,您没有护卫可不行,您要知道,巴里契尼父子什么缺德事都干得出来。”
“高龙芭,”奥索以严厉的语气说,“我对你说过多次,请你不要再跟我谈巴里契尼父子,也不要再提你那些捕风捉影的怀疑。我绝不要这帮游手好闲之辈陪着我回家,以免遭人笑话。你没有预先跟我打招呼就把他们召集过来,我很不高兴。”
“我的老兄,你可忘掉了自己家乡的现实。您如此疏忽大意,会有危险的,我有责任来保护您,我不得不这样做。”
此时,羊倌们从远处看见了奥索兄妹,便奔向各自的坐骑,飞驰下山相迎。
“奥斯·安东万岁!”一个身板硬朗、胡子花白的老头这样大声喊道,虽然天气炎热,他仍然披着一件带风帽的外套,是科西嘉本地的呢料做的,足比他放牧的羊儿身上的皮毛还厚。
“简直跟他父亲长得一模一样,只不过更高大、更健壮,他这支枪真漂亮!乡亲们都会赞不绝口的,奥斯·安东。”
“奥斯·安东万岁!”羊倌们都跟着齐声高喊,“我们知道他最后一定会回来的。”
“唉,奥斯·安东,”一个皮肤呈砖红色的彪形大汉说,“如果令尊大人现在还活着接你回家,他该多么高兴啊,他真是个好人,他要是当初听了我的话,把吉乌狄契交给我去办,您今天一定还能见到他……他真是个好人!可惜他当时不听我的,现在该知道我原来是对的了。”
“没关系,”老头儿又说,“吉乌狄契活到了今天,狗命照样难保。”
“奥斯·安东万岁。”随着这一声喊,羊倌们向天空连发十几枪。
这群骑着马的人七99lib?嘴八舌,争着挤过来跟奥索握手。奥索被围在中间颇为不悦,他一时无法叫他们听自己说话,最后就把脸一沉,像当年自己带兵时在行伍面前训话、宣布处罚决定那样,开腔说道:
“诸位朋友,谢谢你们对我和对家父的这番心意。但是,我不需要,也不愿别人替我出主意,我知道自己该怎么办。”
“他说得在理,说得在理,您放心,有事就交给我们办好了。”
“是的,我相信你们,但现在我不需要任何人,我家也还没有遇上危险,你们回去放你们的羊吧,我认识到彼埃特拉纳拉的路,不需要带路的。”
“您一点也不用害怕,奥斯·安东。”那老头说,“今天他们是不敢露面的。猫一回来,耗子就躲进了洞里。”
“你才是猫哩,白胡子老头!”奥索说,“你叫什么名字?”
“怎么,您不认得我了?奥斯·安东。从前,我常把你驮在我那匹爱咬人的骡子后面,我叫波洛·格里福,您不认得了吗?您瞧,我是条汉子,全心全意忠于德拉·雷比亚一家。只要您招呼一声,您那支大枪一响,我这把老得像我一样的火铳就不会闷着。相信我吧,奥斯·安东。”
“好的,好的,可是你们得让开,让我们赶我们的路。”
牧人们终于离开奥索兄妹,朝村子的方向飞奔而去,但每到一处地势较高的地方,就要停下来察看一番是否有埋伏,而且同奥索兄妹始终保持不远的距离,以便有危险时能赶过来相助。白胡子老头波洛·格里福对他那些伙伴们说:
“我了解他,我了解他,他要干的事嘴上不说,但他准会去干的,跟他爹一模一样,好呀,你就瞪眼说白话,说你不恨任何人好啦!你不是向女圣人尼加发过誓吗?好得很呀!在我看来,村长的皮肉一钱不值,不出一个月,他的皮拿来做皮囊都没有用了。”
就这样,前有一队尖兵探路引导,德拉·雷比亚家族的后人,回到了其班长祖先的老宅。久已群龙无首的族人集合起来迎接他,其他保持中立的村民也都站在门口目送他走过,巴里契尼族99lib?党则猫在家里,从百叶窗的缝隙往外窥视。
科西嘉境内所有的村落全都一样,建筑布局皆无章法可言,只有德·马尔伯夫所兴建的加尔赛斯市才有一条像样的街道。彼埃特拉纳拉自不例外:房屋零零乱乱散布在山坡的一块平地上。村子中央有一株绿荫蔽日的大橡树拔地而起,旁边有一道花岗石砌成的水槽,由一根木管将附近的山泉引了过来。这个公用水槽是德拉·雷比亚与巴里契尼两家合资修建的,但如果你以为这是两个家族曾一度和好的标志,那就大错特错了,恰巧相反,它倒是两家勾心斗角的产物。当初,德拉·雷比亚上校捐了一小笔款子给村议会修建一个公共水池,巴里契尼律师不甘落后,同样也捐出了一笔数额相等的款项,正是由于两家争着慷慨解囊,彼埃特拉纳拉才有了用水。那棵绿油油大橡树与水池的周围,有一块空地被人们称为广场,晚上,闲着没事的人都聚集在这里,有时玩玩牌,而每年一度的狂欢节时,则在这里跳舞。广场的两端,耸立着两座花岗石与叶纹石造的建筑物,面积均不大,但都相当高。这就是德拉·雷比亚与巴里契尼两家对峙而立、分庭抗礼的“塔楼”,两者的建筑样式与高度都一样,足见两个家族长期以来一直势均力敌,难分高下,任何一方均未曾得到过命运之神的偏袒。
在这里,我们似乎应该解释一下何谓“塔楼”,那是一种方形的建筑,高约四十尺,若在其他国家,干脆就叫做鸽楼。狭窄的门离地约八尺来高,有一阶梯可及,阶梯甚为陡峭。窄门上方有一窗,窗前有一阳台之类的东西,其下方凿有一孔,如同炮眼,如有不速之客来犯,便可居高临下置对方于死地而自己安然无恙。在窗与门之间,有两个雕工粗糙的盾形纹章,其中一个原本雕着热那亚的十字徽章,如今已经剥落,只有古物鉴赏家方能辨认出来。另一个盾形纹章上则刻着塔楼主人的家族徽章。还得补充一句,那些盾形纹章上与窗柜上都弹痕累累,更平添了一层装饰,这样,你就足可以知道科西嘉中世纪的府邸是个什么样子了。我还忘了交代一句,住宅是与塔楼相连的,其间通常有甬道相通。
德拉·雷比亚家族的塔楼与住宅坐落在彼埃特拉纳拉广场的北面,巴里契尼家族的则在南面,从北塔楼到水槽为止,是德拉·雷比亚家族散步活动的区域,而对面的一片地方则是巴里契尼家族的散步区。此乃不成文的约定,自从上校夫人安葬以后,就从未见这两个家族的成员在对方的区域出现过。为了不绕路,奥索打算径直从村长家的门口经过,但他的妹妹立即拦住他,要他另走一条小路,不要径直穿过广场回家。
“为什么要绕路?广场不是公共的吗?”说着,他策马前进。
“好样的!”高龙芭见此低声赞了一声,“我的老爸,你的仇可以报得了啦。”
到了广场,高龙芭走在巴里契尼家的房子与她哥哥之间,眼睛盯着仇家的窗户,她发现那些窗户都增加了防护物,还凿了“箭眼”。所谓“箭眼”,就是先用粗木把窗户从里面封死,在粗木上留下缝隙作为枪眼。如果害怕有人进攻,就可以躲在封闭的窗户后,还可以通过箭眼去射击来犯之敌。
“胆小鬼!”高龙芭骂了一声,“您瞧,哥哥,他们已经开始防卫了,把窗户都关闭起来了,但他们总有一天要出来的!”
奥索在广场南边的露面,成为了彼埃特拉纳拉村轰动一时的新闻,大家认为他此举胆大无畏得近乎冒失轻率。对于每天傍晚都聚集在那株绿色橡树下的中立派村民来说,这简直就是一个说不完的话题。
有人说:“幸亏巴里契尼的两个儿子没有回来,他们可不会像律师老子那么忍气吞声,一定不会让自家的仇人大摇大摆走过他们的地界而不让这家伙不为他的逞勇之举付出代价。”
“邻里乡亲们,你们记住我对你们说的话吧。”村里一个料事如神的老者插话道,“我今天观察过高龙芭的脸色,可以肯定她脑子里已经打定了主意,我嗅出空气中有火药味了,要不了多久,彼埃特拉纳拉的肉铺里就有便宜肉卖了。”
第十章
奥索很年轻时便离开了父亲,?难得对其父有所了解。年方十五岁,他就告别家乡去到比萨念书,后来进了军校。当时,他父亲吉尔福契奥正高举着帝国的鹰旗转战欧洲各地。在大陆上,奥索难得见上父亲一面,只是在1815年,他才调到父亲指挥的团队。但是,上校治军法纪严明,对待儿子和其他青年军官一视同仁,均严厉有加,绝不徇私。奥索所保存的对父亲的记忆有两种:一是在彼埃特拉纳拉老家每当父亲外出打猎归来的时候,总是把军刀交给他去收拾,还让他把猎枪里的子弹卸下来。或是在他仍是一个稚童的时候,第一次让他坐上餐桌与全家的成年人一道用餐。另一种记忆则是,这位为父的德拉·雷比亚上校,常常因为他犯了点小错就关他禁闭,而且从来都称呼他为德拉·雷比亚中尉:“德拉·雷比亚中尉,你没有站到位,禁闭三天——你的狙击兵离后备队超过了五米,禁闭五天——你中午十二点五分还戴着便帽,禁闭八天。”
只有那么一次,在四臂村,父亲对他说:“你干得好极了,奥索。不过以后要小心些。”
但回到彼埃特拉纳拉老家,他想起的并非这些往事。眼见儿时熟悉的场所,亲爱的母亲使用过的家具,他心头便泛起了一阵阵温馨而惆怅的情绪。接着,他想到自己暗淡的未来,不免神伤,想到自己的妹妹,则隐隐感到不安。特别是想到内维尔小姐即将光临自己的寒舍,更倍感这个家如此窄小,如此寒酸.99lib.,实在难以接待一位过惯了锦衣玉食生活的大小姐,也许她会因此而瞧不起他。凡此种种烦恼,在他脑子里纠缠,使他深陷于沮丧之中。
吃晚饭的时候,他坐在一张已经发黑的橡木大靠椅上,这是从前全家就餐时父亲坐的主位。看见妹妹高龙芭怯生生地来陪他同桌用餐,他便微微一笑。高龙芭吃饭时一言不发,吃完就立即告退。这使他顿感如释重负,因为他觉得自己心情本来就不平静,而高龙芭有要说服他的预定计划,要是她现在就对他展开说服攻势,他肯定是招架不住的。但这时高龙芭却放了他一马,看来是想留点时间给他好好考虑。他双手托着头,久久地一动也不动地坐着,心里回想起最近半个月来所经历的一切,不无惊恐地发现,似乎每个人都在等待他收拾巴里契尼一家,他看出来彼埃特拉纳拉的舆论对他而言已经成为举世共识的公论了。他必须报仇,否则便会被认为是个懦夫。可是,这仇要找谁去报呢?他实在不能相信巴里契尼就是杀人凶手。的确,这两个人是他家族的死对头,但除非他也像自己的同乡们那样持有狭隘而无稽的偏见,才能把谋杀的罪名硬扣在他们头上。他不时定睛注视内维尔小姐交给他的那枚护身符戒指,低声念着上面的那句格言:“人生就是战斗。”最后他以坚定的口吻对自己说:“我一定会凯旋的!”有了这个积极的想法,他便站了起来,拿起灯准备上楼回自己的房间去。这时,忽然听见有人敲门的声音,时间已晚,不是接待客人的时候了。高龙芭却立即走出来,身后跟着一个女仆。
“没有什么事。”她边说边跑去开门。
可是,在开门之前,她先问了一声敲门者是谁。一个柔弱的声音回答:“是我。”
插在门上的横闩取下,很快高龙芭就领着一个十岁左右的小女孩回到饭厅。那女孩赤着脚,衣衫褴褛,头上包着一块破烂的布巾,下面露出几绺像乌鸦翅膀一样突兀着的黑发。她身材瘦小,脸色苍白,皮肤被晒成了褐色,两眼闪烁,露出机灵的光芒。她一见奥索,便怯生生停下脚步,用乡下人的方式施了一礼,然后低声跟高龙芭说话,交给她一只新猎杀的山鸡。
“谢谢!希丽!”高龙芭说,“多谢你叔叔,他身体好吗?”
“他很好,小姐,他向您问候,我没能早点来您这儿,是因为他回来迟了,我在丛林里等了他三个钟头。”
“你还没有吃饭吧?”
“没有,小姐,我没有时间。”
“就在我们这儿吃吧。你叔叔还有面包吗?”
“不多了,小姐,但最缺的是火药。现在树上的栗子成熟了,可以吃,他只需要火药。”
“我马上给你拿一些面包和火药来,你带给他,对他说,火药很贵,要省着用。”
“高龙芭,”奥索用法语问妹妹,“你用这些东西救济谁呀?”
“本村一个可怜的绿林好汉,”高龙芭也用法语回答,“这姑娘是他的侄女。”
“我觉得你这种施舍可以选择更好的对象,为什么要把火药送给一个亡命之徒,让他去为非作歹呢?如果大家对那些不法强盗都不那么面慈心软,他们早就在科西嘉销声匿迹了。”
“咱们家乡最坏的人,并不是那些上山落草为寇的。”
“如果你愿意,你尽可以把面包施舍给他们,那是谁也不会反对的,但我不同意你向他们提供弹药。”
“我的好哥哥,”高龙芭一本正经地回答说,“你是这里的主人,这家里的一切都属于你。但我要告诉你,我宁可把我自己的美纱罗交给这小姑娘去变卖,也不愿拒绝提供弹药给一个绿林好汉。拒绝给他弹药!那就等于把他交给警察。除了子弹,他还能用什么来自卫呢?”
这时,那小姑娘一边贪婪地啃着面包,一边聚精会神地轮流盯着高龙芭两兄妹,竭力想从他们的眼神中了解谈话的内容。
“那么,你的那位绿林好汉究竟干了些什么,犯有什么罪行才落草为寇的?”
“布兰多拉契奥根本就没有犯罪。”高龙芭大声嚷道,“他在当兵的时候,他爹被吉奥文·奥彼索暗杀了,后来他便为父报仇杀掉了凶手。”
奥索转过头去,端起灯盏,一言不发上楼回房间去了。高龙芭于是把火药与食物给了那小姑娘,一直把她送到门口,再三叮嘱说:“特别请你叔叔照应好奥索。”
第十一章
奥索上床后很久才进入梦乡,所以次晨醒得很晚,至少对科西嘉人来说是醒得晚了些。一起身,首先映入他眼帘的是仇家的大房宅与上面新近凿开的“箭眼”。他下楼去找妹妹。
“她在火房铸造子弹。”女仆萨瓦莉亚答道。
如此看来,恶斗仇杀的阴影无处不在,一直伴随着他。
进入伙房,他看见高龙芭坐在一张板凳上,周围全是刚铸好的子弹,她正在修子弹的毛边。
“你在这里搞什么鬼名堂?”当哥哥的问妹妹。
“上校给您的那支长枪还没有适用的子弹。”高龙芭柔声答道,“我找到了一个尺寸正好的模子,今天就可以给您造出二十四颗子弹,我的兄长。”
“谢天谢地啦,我用不着。”
“您可别临时措手不及,本乡本土的风习,您周围人的行事方式,您可不能忘得一干二净。”
“即使我忘了,你不很快就来提醒我吗?我问你,前几天是不是有一口大箱子运到了?”
“的确运到了,哥哥,要不要我把它扛到您房间里去?”
“你?你能扛上去!你恐怕连移动它的力气也没有……这里难道找不到男人可以把它搬上去?”
“我可不像您所想的那样娇弱无力,”高龙芭答道,说着捋起自己的衣袖,露出两条浑圆而白皙的玉臂,匀称天成,却显得很有力度。她对女佣人说:“来,萨瓦莉亚,帮我一把。”
奥索正要去助她一臂之力,她自个儿就已经把那口沉重的箱子搬起来了。
哥哥对妹妹说:“在这口箱子里,亲爱的高龙芭,有一些东西是要送给你的,是些微薄的礼物,你别见怪。要知道,一个退伍中尉是囊中羞涩的。”说着,他打开箱子,取出几件连衣裙、一块披肩,还有其他一些少女用品。
“这么多漂亮的东西!”高龙芭不禁欢叫起来,“我赶紧把它们收好,以免弄脏了,我只能留着等我结婚的时候用。”她凄然一笑说:“因为我现在还在戴孝呢。”同时,吻了吻她哥哥的手。
“妹妹,戴孝戴这么久,未免有点做作吧。”
“我发过誓,”高龙芭用坚决的语气回答说,“我绝不脱孝服,除非……”说到这里,她双眼盯着窗外巴里契尼家的大宅。
“除非等到你结婚的那天?”奥索赶紧截住高龙芭的话,不让她把她要讲的下半句话说出来。
“一个男人必须做到三件事,我才会嫁给他。”高龙芭说着,两眼仍然紧盯着仇家的大宅,面带阴森的表情。
“高龙芭,像你这么漂亮的姑娘至今未嫁,我真感到奇怪。喂,告诉愚兄,现在有谁在追求你?我倒真想听听你的追求者唱的情歌。要取悦你这么一位大名鼎鼎的挽歌女,情歌必须写得好听才行。”
“谁愿意娶一个可怜的没有父亲的孤女呢?而且,让我脱下丧服的人,还必须让那边的女人穿上丧服。”
“她简直是疯了。”奥索心想,但他一言未发,以免和妹妹发生争论。
高龙芭却温存地对奥索说:“哥哥,我也有礼物要送给您,您现在身上穿的这件正装太漂亮了,在乡下穿不合适。如果穿这身衣服进丛林,不出两天,就会被刮损成碎片,您应该把它保留好,等到内维尔小姐来这里后再穿。”说着,她打开衣柜,取出一套猎装,.“我给您做了一件天鹅绒上衣,还有一顶便帽,是本地时髦男性常戴的那种款式,我很久以前就给您绣上了花,您试一试好吗?”
于是,她给他穿上一件宽松的绿色天鹅绒上衣,挎上一个大大的口袋,戴上一顶黑天鹅绒便帽,那帽子是尖顶的,上缀有黑色玉片,绣着黑花,顶上还有一小簇缨子。
“这是父亲的子弹袋,”她说,“他的匕首就在上衣口袋里,我再把手枪给您拿来。”
“我这副样子可真像滑稽戏剧里的江湖大盗。”奥索用萨瓦莉亚递给他的镜子,照了照自己说。
“您这样的形象好极了,奥斯·安东。”老女仆赞赏道,“即使是博科涅亚诺或者是巴斯特里加最漂亮的尖顶帽帅哥,也不会比您更漂亮。”
奥索穿着这身新装用早餐,用餐时,他告诉妹妹,他那口箱子里有一些书,都是他特意从法国和意大利带回来的,准备让她好好学习学习。“因为,高龙芭,”他继续说道,“像你这样的大姑娘,对大陆上刚离开奶妈的小孩都已经学会的东西,却一无所知,那是很丢脸的事。”
“哥哥,您说得对,我知道我缺些什么,学习正是我求之不得的,如果您愿意教我,那就太好了。”
一连几天过去,高龙芭绝口未提巴里契尼的名字。她一直小心翼翼地照顾着哥哥,经常跟他谈起内维尔小姐。奥索则辅导她阅读法国与意大利的作品。她常使得奥索大感惊讶,有时是因为她发表的见解既准确又通情达理,有时则因为她对最普通的东西也一无所知。
有一天,吃过早餐后,高龙芭出去了一会儿,回来时并没有带上学习要用的书和纸,而是头上披着美纱罗,神情比往常更严肃。
“哥哥,”她说,“请您陪我出去一趟。”
“陪你上哪儿?”奥索边说边伸出胳臂让她来挽。
“哥哥,我不需要您的胳臂,但请您带上枪和子弹盒,一个男人出门不带武器是不行的。”
“那好吧!入乡随俗嘛,我们上哪儿去?”
高龙芭并未作答,只把头上的美纱罗系紧,叫来看门的那条狗,便领着哥哥出了家门。她大步走出村子,踏上葡萄园中一条蜿蜒曲折的低洼小路。她对狗做了个手势,叫它跑在前面。那狗似乎明白了她的示意,便钻进了葡萄丛里,忽左忽右,成曲线奔跑,始终和女主人保持五十步的距离。有时它在路中央停下,看着女主人摇摇尾巴,看来,很尽到了侦察兵的职守。
“如果莫斯切托吠叫起来,”高龙芭说,“哥哥,您就马上装上子弹,站着别动。”
出了村子约一里地,又拐了几个弯后,高龙芭突然在一个拐弯处停了下来。那儿堆了一些树枝,堆成金字塔形,有的树枝还是青绿色的,有的则已经干枯了,约有三尺来高。树枝堆的顶上露出一个涂成黑色的十字架的尖端。在科西嘉好几个地区,尤其是在山区,有一种极为古老的习俗,它也许和异教的迷信有关,那就是凡在有人死于非命的地方,过往行人必须在此扔下一块石头或者丢下一根树枝。只要人们没有忘记此人的惨死,这种特殊的祭奠便要继续下去,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石块与树枝积累成堆,人们便把它称之为某某人的坟堆。
高龙芭在这个树枝堆前停下,从野草莓树上折了一根树枝,放在上面,说:“奥索,爸爸就死在这里,为他的灵魂祈祷吧!”
她跪了下来,奥索立即也跟着她跪下。这时,村子里教堂的钟声正悠悠地响起,因为昨夜刚有一个人去世了。奥索不禁泪如雨下。
几分钟后,高龙芭站了起来,她并没有哭,但神情很激奋,她迅速地用大拇指在胸前画了个十字,这是她家乡人惯有的动作,通常还同时发几个庄严的誓言。接着,她便拉着哥哥回村去了。一路上两人都沉默不语,回到家里,奥索进了自己的房间。不一会儿,高龙芭也进来了,捧来一个小盒子,把它放在桌上。她把盒子打开,取出一件染有大片血迹的衬衫。
“这是爸爸遇难时穿的衬衫。”她说着,把衬衫搁在奥索的膝上,“这是打死他的子弹。”她又将两颗生锈的子弹放在衬衫上。“奥索,我的哥哥,”她大喊一声,扑到他的怀里,使劲抱住他,“您一定要替爸爸报仇!”
她疯狂地抱着她哥哥,还吻了那件衬衫和那两颗子弹。然后,她走出房间,留下她哥哥坐在椅子上呆若木鸡,不知所措。
奥索待在原处一动不动好一会儿,不敢挪开那些可怕的遗物。最后,他打起精神把那些东西放回盒子里去,跑到房间另一端,躺倒在床上,脸朝墙壁,用枕头蒙着脑袋,似乎要避免看见某个幽灵。他妹妹刚才的几句话不断在他耳边回响,他仿佛听见了一道命定、无可规避的神谕,要他去索命,索取无辜者的性命。此刻,可怜的奥索头脑里一片混乱,如同一个精神错乱的疯子,对此,请看官恕我不一一赘述。他如此这般躺了许久,连头也不敢转动。最后他终于站了起来,把那个盒子盖上,急急忙忙走出家门,奔向田野,径往直前,自己也不知道要奔向哪里。
野外清风拂面,使他渐感舒适自在,心境平和,他开始冷静考虑自己的处境与解脱之道。看官已经知悉,他至今仍不相信巴里契尼父子就是杀父的仇人,但他责怪他们伪造了那封强盗阿戈斯契尼的信件,而这封信,他认为至少是导致了自己父亲的死亡。控告巴里契尼父子伪造文书罪吗?他感到根本行不通。这时,科西嘉本乡本土的定见与本能的行事方式也频频来袭,诉之于他,指点他只要躲在某条小路的拐弯处,便能很容易实施复仇。但他只要想起军队里的同僚、巴黎的客厅,特别是想起内维尔小姐,便立即厌恶地把这类复仇设想抛开。接着,他又想到了妹妹的责备,他身上残存的科西嘉性格倒确实使得他不得不承认妹妹说得有理,因而,在他心里,这种责备的分量也就显得更重,使他颇有撕心裂肺之感。经过良知与俗见如此反复地斗争,到头来,他唯一愿意采取的解决办法就是,找一个借口与巴里契尼的一个儿子吵一架,然后与之决斗,用子弹或用剑结果对方的性命。在他看来,只有这个办法才能调和他身上的科西嘉观念与法兰西规范的矛盾。如此打定主意之后,他又考虑了如何实施的步骤,这才觉得如释重负,心境豁然开朗,再加上其他一些令人愉悦的想念,使他狂热躁动的心绪完全平复了。正像历史上的西塞罗,他因爱女杜莉亚之死而悲痛欲绝,但当他一心一意考虑如何用美妙感人的文笔去进行悼念时,反而忘掉了自己的悲痛;再如痛失亲子的山狄先生,他也是通过大谈生与死的方式而得到自我安慰的。奥索心想,他也不妨对内维尔小姐描述一下自己眼下的心情,以引起这位美人的强烈兴趣,如此一想,他的头脑也彻底冷静了下来。
在不知不觉中,他走离村子已经很远,便回头往村里走去,忽然听见从丛林边一条小路上传来一个小女孩的歌声,那小女孩大概以为四下无人,便在那里随意吟唱,那是一首办丧事时唱的挽歌,舒缓而单调,她这样唱道:“把我的十字架,把我血染的衣裳,留给我的儿子,我远方的儿子……”
“小姑娘,您在唱什么?”奥索在她面前突然现身,怒气冲冲地问她。
“原来是您,奥斯·安东!”小姑娘有点惊惶失措地叫了起来,“我唱的是高龙芭小姐写的歌。”
“我不许你唱这支歌!”奥索声色俱厉地命令道。
小姑娘扭头左顾右盼,似乎在找一个避难所,如果不是舍不得丢下她脚旁草地上的那个大包裹,她早就溜之大吉了。
奥索意识到了自己的粗暴而感到惭愧。
“小姑娘,你拿的是什么东西呀?”他尽量用柔和的语调问道。
戚丽娜迟疑了一会儿,没有回答。奥索便撩开那块盖在包裹上的布,里面有一个面包,还有一些别的食物。
“我的小乖乖,你要把面包带给谁?”他问小女孩。
“先生,您知道得很清楚,是带给我叔叔的!”
“你叔叔不是强盗吗?”
“他全听您的使唤,奥斯·安东先生。”
“如果警察碰见你,问你要到哪儿去……”
“我会对他们说,去给在森林里伐木的意大利工人送饭。”小姑娘毫不迟疑地答道。
“如果你碰见了一个饥饿的猎人想分享你的饭食,要拿走你带的食物,那怎么办?”
“他不敢,我会告诉他这些食物是要送给我叔叔的。”
“这倒也是,他这个人绝不会允许自己的饭食被别人抢走……你叔叔爱你吗?”
“噢,他很爱我,奥斯·安东。自从我爸爸去世后,我们全家都由他来照顾,妈妈,我,还有妹妹。我妈没生病以前,他常推荐我妈到有钱人家里去做事。叔叔给村长与神父打过招呼后,村长每年都给我一件衣服,神父也教我识字,给我讲解《教理问答》。可待我们最好的还是您的妹妹。”
这时,小路上出现了一条狗。小姑娘把两个手指放在嘴唇里,打了一声尖锐的唿哨。那条狗立即跑了过来,在她身上蹭了几下,然后,又突然钻进丛林中去了。过了一小会儿,离奥索没几步远,两个衣衫褴褛但全副武装的汉子从树丛后站了起来,简直是像蛇一样从满地长着岩石蔷薇与香桃木的矮树丛中爬蜒而出。
“噢,奥斯·安东,欢迎欢迎。”两人中年岁稍大的那个说,“怎么,您不认得我了?”
“不认得了。”奥索定睛瞧着他说。
“真怪,留了胡子,戴上尖顶帽,就叫您认不出来了!喂,我的中尉,您再好好瞧瞧,难道您忘了滑铁卢的老兵了?不记得布兰多·萨维里了吗?就是在倒霉的那天,他在您身边放了多少枪呀!”
“怎么!是你呀!”奥索说,“你不是在1816年开小差了吗?”
“您说得不错,我的中尉。他妈的,当兵真没劲,何况,我在本地有一笔账要清算。哈!哈!戚丽娜,你真是个好姑娘,又带这些东西来给我们吃,我们正饿了哩。我的中尉,您可想象不到,人在大森林里,饭量就特别大。这是谁送给我们的,是高龙芭小姐还是村长?”
“都不是,叔叔,是磨坊老板娘叫我给您的,她还给了我妈一床被子。”
“她有什么事要我帮忙。”
“她说她雇来开垦的那些卢卡人,现在要求她每天付三十五个苏,还要加上栗子,因为彼埃特拉纳拉南面那一带有疟疾病流行。”
“全是些懒蛋!……我会看着办的——我的中尉,您别客气,来和我们一起吃,怎么样?想当初,在咱们那个老乡还没有被人罢黜皇位的时期,咱们的伙食可比现在更差。”
“谢谢,我自己也被罢黜了军职。”
“是呀,我也听说了。不过,我敢打赌,您绝不会为此而生气,因为,您也有一笔账要回来清算——喂,神父先生,”他转过来对他那个伙伴招呼了一声,“吃吧!”而后又继续对奥索说:“我给您介绍一下,这位是神父先生,确切地说,我不知道他是否真是一个神父,但他确实有神父的学问。”
“先生,我是一个读神学的穷学生。”那第二个强盗说,“被迫改了行。谁知道呢,如果不改行,也许我也能当上教皇哩,布兰多拉契奥。”
“是什么原因使得教会竟失去您这样一位光明使者?”奥索问道。
“为了一件小事,用我的朋友布兰多拉契奥的话来说,是为了清算一笔账。我在比萨大学埋头读书的时候,我妹妹在家乡闹出了桃色新闻。我必须回老家把妹妹嫁出去,但那位未婚夫却急不可待,在我回到老家的前三天,就得了疟疾而一命呜呼。于是,我便去找死者的哥哥,如果您处在我的位置,也一定会这样做的。可是人家告诉我,他已经结过婚了。对此,怎么办呢?”
“的确,这事很难办,您是怎么办的?”
“在这种情况下,只好请枪支火石来解决问题。”
“也就是说……”
“就是说,我对他脑袋开了一枪。”那个强盗冷冷地说。
奥索对此做了一个厌恶的动作。但他仍然留在原地,继续和这两个各有一条命案在身的强人聊天,也许是因为对他们有些好奇,也许是因为不想过早地回家去。
当自己的伙伴在讲述时,布兰多拉契奥把面包与肉食摆在自己跟前,享用了起来,接着又分了一部分喂狗。他向奥索介绍说,他的那只狗名叫布鲁斯科,有特异功能,不论巡逻兵伪装成什么,它都能分辨得出来。说到最后,他又切了一块面包与一片生火腿给他的侄女。
“强盗生活真逍遥自在!”那个攻读过神学的大学生吃了几口之后高声发起议论来,“德拉·雷比亚先生,也许将来某一天,您会来亲身体验体验。那时,您会发现,这种生活无拘无束,随心所欲,真是妙不可言。”说到这里,这位强盗一直讲意大利语,以下他又改用法语继续讲下去,“对青年人来说,科西嘉并不是个好玩的地方,但对强盗来说却别有一番情趣,这地方的女人都爱我们爱得发狂,您瞧我这样一个人,却在三个不同的县有三个情妇,不论到什么地方,我都像回自己的家一样,其中一个情妇还是警察的老婆哩。”
“先生,您通晓好几国语言。”奥索认真地说。
“刚才我之所以讲法语,您知道吗?是因为对孩子应该有无微不至的爱护。我要避免小姑娘听懂我的话,布兰多拉契奥和我,都希望小姑娘将来行为端庄,规规矩矩做人。”
布兰多拉契奥指向自己的侄女戚丽娜说:“等她长到十五岁,我一定给她找个好人家把她体体面面嫁出去,目前,我已经相中了一家。”
“将来由你自己去提亲吗?”
“当然,您想,如果我对本地某个有钱人说,敝人乃布兰多拉契奥,如果令郎娶我侄女戚丽娜·萨维里为妻,敝人将深感荣幸,他敢等我说第二遍才答应吗?”
“我会劝他别这样,”另外那个强盗说,“我这个兄弟下起手来,总是没轻没重。”
“如果我是一个无赖,”布兰多拉契奥继续说下去,“如果是流氓,是混蛋,那我只要打开我身上的褡裢,五法郎的硬币就会像雨点一样落进来。”
“你的褡裢里什么东西有这么大的招财力?”奥索问道。
“什么也没有,但如果我像有些人干过的那样,给财主写封恐吓信说,‘我需要一百法郎’,老财便会赶紧给我送来。但是,我的中尉,这种事我不干,我有荣誉感。”
“您知道吗?德拉·雷比亚先生,”那个被自己同伴称为神父的强盗说,“在这个民风古朴的地方,我们靠我们这份护照(说着他指了指自己的枪)>..赢得了世人的敬畏,但是也有一些混蛋,利用这一点,伪造我们的签名去敲诈勒索钱财。”
“这我知道,”奥索以粗暴的口气说,“但怎么个敲诈勒索法?”
“六个月前,”强盗往下说,“我在奥雷萨村附近散步,忽然看见一个老百姓老远就向我脱帽致敬,他走过来对我说:‘啊,神父先生(老乡们都这么称呼我),请原谅,请您给我宽限点时间吧,我现在只弄到了五十五法郎,千真万确只凑到了这个数。’我感到很奇怪,便问他:‘你这家伙,你说些什么呀?什么五十五法郎?’他答道:‘我是说六十五法郎,而您指定是要一百法郎,我现在实在凑不齐。’‘什么!混账东西!我问你要一百法郎?可我压根就不认识你。’他一听我这话,才交出一封信给我看,与其说那是一封信,不如说是一张脏兮兮的破纸,上面说要收信者把一百法郎放到一个指定地点,否则就要烧他家的房子,杀死他的牛,下面签上了我的大名吉奥根托·加斯特里科尼,那当然是伪造的签名,简直是卑鄙之至!最气人的是,敲诈信是用土话写的,而且错字连篇……而我,我在大学里从来都是有奖必拿,我怎么会写错字!一气之下,我出手就扇了那个乡巴佬傻瓜一个大耳光,直扇得他晕头转向在原地踉踉跄跄转了两圈。‘好哇,你把我当窃贼,你这蠢货。’我对他骂了一声,又朝他身上某个部位狠踹了一脚。怒气稍消后,我问他:‘要你什么时候把钱送到指定地点去?’‘就是今天。’‘好呀!你现在就给他送去。’敲诈信把地点写得很清楚,就在一棵松树下。他便把钱拿去埋在树下,然后回来向我禀告,我便去埋伏在附近。我和那乡巴佬在那里足足等了六个小时。德拉·雷比亚先生,如果必要的话,我等上三天都可以。六个小时之后,来了一个巴斯蒂亚佬,是个不要脸的放高利贷的家伙。他弯身正要取钱,我一枪打了过去,瞄得特准,正中脑袋,他立即倒毙在刚挖出来的钱上。我对那个乡巴佬说:‘蠢货,去拿回你的钱吧,以后别再怀疑吉奥根托·加斯特里科尼会干这种无耻敲诈的勾当。’那个可怜虫浑身发抖,忙捡起他那六十五法郎,揩也不揩一下,连连向我道谢,我又踹了他一脚算是送行,他便一溜烟跑了。”..
“噢,神父,”布兰多拉契奥说,“你那一枪打这么准,真叫人佩服,你自己一定很开心吧?”
“我一枪正中那巴斯蒂亚佬的太阳穴,”那位强盗继续说,“这使我想起了维吉尔的两句诗:熔化的铅弹洞穿了他的太阳穴,他直挺挺倒地身亡,横尸尘埃。”
“关于熔化一词,奥索先生,您相信一颗铅弹在空气中飞驰而过,会因其高速而熔化吗?您研究过弹道学,应该能告诉我,这词用得对还是不对。”
奥索宁愿讨论这个物理学问题,而不愿意去同那位比萨大学学士就他的行为是否合乎道德而发生争论。布兰多拉契奥则对这种科学讨论很不感兴趣,便打断他们两人的谈话,提醒他们太阳快下山了,时间不早了。他对奥索说:“既然您不肯和我们一道就餐,奥斯·安东,那我就劝您别让高龙芭小姐在家久等了。再说,太阳下山之后,行路也不方便,您出门怎么不带枪呢?附近有坏人,您得当心。今天,您倒不必害怕,巴里契尼父子正好在路上碰见了省长,就把他请到家里去了。省长要在彼埃特拉纳拉停留一天,然后再到科尔特去主持一个奠基仪式……真他妈的混蛋!他今晚要留宿在巴里契尼的家里。到了明天,这一家子恶人就有空了。他家那个儿子文桑德罗是个坏蛋,另一个儿子奥兰杜契奥也好不到哪里去……您应当分头收拾他们,各个击破。今天一个,明天一个。总而言之,您得特别谨慎小心为是,我只能对您说到这里了。”
“多谢指教,”奥索说,“但我与他们之间并无任何纠葛要解决,除非他们主动来找我的麻烦,我没有事要去找他们。”
那强盗把舌头向嘴边一伸,带着嘲讽的表情,以舌碰腮帮发出响声,但一言不发。奥索正站起来要走,布兰多拉契奥对他说:
“对啦,我还得谢谢您送的火药,它来得正是时候。现在,我什么都不缺了,仅仅少一双鞋……不过,几天内我自己就可以用岩羊皮做一双……”
奥索把两个五法郎的硬币塞进他手里,说:
“送给你火药的人是高龙芭,这是我给你买鞋的。”
“别胡来,我的中尉。”布兰多拉契奥叫嚷了起来,硬把两枚钱币还给奥索,“您难道要把我当作乞丐叫化子?要知道,我只收面包和火药,其他的一概不收。”
“我们都是老兵,我想应该互相帮助。好啦,再见。”
但离开之前,没让强盗发觉,奥索又偷偷把钱币塞进他的褡裢里。
“再见,奥斯·安东,”神学家强盗说,“过几天也许咱们还能在森林里碰面,到时候再讨论讨论维吉尔的那两句诗。”
奥索告别了这两位实诚的伙伴,走了约一刻钟,忽听见背后有人拼命追了过来,原来是布兰多拉契奥。
“您太过分啦,我的中尉。”他气喘吁吁地嚷道,“太过分了!这是您的十法郎。如果是别人这么恶作剧,我绝不会放过他。高龙芭小姐跟前,请代我向她多多致意。您使我跑得气都喘不过来了!再见,晚安。”
第十二章
奥索回到家里,发现高龙芭因他外出未归多时而忧心忡忡,一见到他,才恢复她平时那种精神状态,沉静之中透着一丝哀愁。晚餐时,兄妹只闲聊了一些无关紧要的话题。奥索见妹妹神情淡定平和,便放胆向她叙述了自己与两个强盗相遇的经过,甚至还不忘开开玩笑,谈及在宗教情感和人品道德上,小姑娘戚丽娜从她叔叔及其可敬的同行加斯特里科尼先生那里,是如何获得无微不至的关怀与教导。
“布兰多拉契奥是一个靠谱的人,”高龙芭说,“可是那位加斯特里科尼,我听说,此人很不靠谱。”
“我倒认为这两个人是半斤八两,相差无几。”奥索发表评论说,“两个人都公开与社会对抗,犯了第一次案后,自然而然就接着犯下其他的案子。不过,他们也许并不比那些藏书网没有落草为寇的人更为有罪。”
他妹妹听了此话,脸上闪现出一道喜悦的神色。
“是的,”奥索继续说道,“这些苦命人也有自己的荣誉感,他们走上这条亡命之路,是出于可怕的偏激思想,而不是出于卑鄙无耻的贪欲。”
到这里,两人都沉默了好一会儿。
“哥哥,”高龙芭一边给他倒咖啡,一边说,“您大概知道夏尔·巴蒂斯特·彼埃特里昨夜去世了吧?他是患疟疾病死的。”
“此人是谁?”
“本村人,是玛德莱娜的丈夫,咱们父亲临死前就是把活页夹交托给玛德莱娜的。现在,未亡人来找我,请我去守灵,还求我唱唱挽歌。最好您也跟我一道去,因为大家都是街坊邻居,在咱们这种小地方,这些礼节是不能免的。”
“跟你去守灵?去他的吧,高龙芭!我可不愿意自己的妹妹在大庭广众之下这样抛头露面。”
“奥索,”高龙芭劝说道,“每个人都有自己哀悼死者的方式。唱挽歌是咱们祖先传下来的方式。我们应该把它当作古老的风俗习惯来遵守。玛德莱娜没有唱挽歌的能力,本地倒有一个唱挽歌的高手菲斯彼娜老婆子,可惜她病了。总得有人去唱啊。”
“不要以为如果没有人在守灵中唱几支破挽歌,死者在阴间就会走投无路。高龙芭,你一定要去守灵,那你就去吧,如果你执意认为我应该跟你一道去,我也可以奉陪。但请你别即席唱挽歌,因为>在你这样的年龄去做这件事,实在有失体面,妹妹,算我求你啦。”
“哥哥,我已经答应人家了,您知道,这是本乡本土的风俗。而且,我再说一遍,只有我才能即席作歌。”
“愚昧透顶的风俗!”
“去唱这种挽歌,其实我自己会感到很不好受。这会勾起我的回忆,想起自家的不幸,到第二天,我还很可能因此而病倒,即使如此,我也必须去。哥哥,让我去吧。您不记得吗?在阿雅克修的时候,那位英国小姐经常对咱们的古老风俗冷嘲热讽,而您还要求我专为她即席吟歌以博她一乐。难道我现在不能为这些可怜的老乡即席唱唱歌吗?他们会因此而感谢我的,听了我的歌,他们也会减少一些痛苦。”
“好吧,随你的便。我敢打赌,你的挽歌早就写好了,你不愿意不唱而白白浪费。”
“没有,哥哥,挽歌不能预先写好,我要站在死者面前,心里想着还活着的人,待自己也热泪盈眶,才能把涌上心头的东西唱出来。”
这几句话讲得朴实真切,足见高龙芭小姐毫无半点想要炫耀自己诗才的虚荣心理。奥索终于被说服了,便随着妹妹来到办丧事的人家。在全家最大的房间里,死者停放在一张桌子上,脸露在外面。房间的门窗都大大敞开,桌子周边点着一些蜡烛。死者的妻子坐在靠近死者头部的地方,在她后面,是一大群妇女,她们几乎占满了整个房间的一边。房间另一边则站着一排排男子,他们都脱了帽,眼睛注视着遗体,不出声响地在默哀。每个来吊唁的人都走到桌旁,吻抱一下死者,向遗孀与儿子点头致意,然后一言不发退到人群之中,但不时也有某位吊唁者打破静默肃穆的氛围,对死者倾诉几句,一位老大娘这样说:“你为什么要撇下你贤惠的妻子呢?难道她没有好好地伺候你?你还缺什么呢?你的儿媳很快就会给你添一个孙子啦,你为什么不等一个月再走?”
死者的儿子是一个身材魁梧的青年,他紧紧握住亡父冰冷的手,这样哭喊道:“您为什么不死于非命呢?那样我们还可以给您报仇泄愤啊!”
奥索进到这个房间时,正好听到了以上几句倾诉。人群一见他来到,便让出一条路来,并发出一片好奇的低语声,看得出来大家在期待挽歌女出场,因为她的来到而大感兴奋。高龙芭上前拥抱了一下死者的遗孀,握着她的手,垂下眼睛,深思了几分钟。接着,她把美纱罗往后一撩,定睛注视着死者,然后,俯身向着遗体,脸色煞白,与死者无异,开唱起来:
夏尔·巴蒂斯特!愿基督收容你的灵魂!——人生在世,就是受苦受难——而今你来到新的地方——既不寒冷,也无阳光——你无需再用镰刀去砍柴——也无需用重镐去锄地——再也没有苦活累?99lib?
活要你去干——从今往后,你每一天都是星期日——夏尔·巴蒂斯特,愿基督收容你的灵魂!——你儿子会代替你当家做主——我见过大橡树轰然倒地——被西风刮干了枝叶——我以为大树已死——后来我又经过树前——见它根部又长出了新芽嫩枝——新芽嫩枝又长成为橡树——枝叶繁茂,浓荫蔽地——玛德莱娜啊,你在新树粗壮的枝桠下休息吧——常常惦记着以前的那棵老橡树哟。
高龙芭唱到这里,玛德莱娜不禁失声痛哭。有两三个粗汉,平时都是杀人不眨眼的主,开枪打人就像打山鸡那样若无其事,这时也被挽歌感动,偷偷在擦拭自己古铜色脸上的大滴眼泪。
高龙芭就这么继续唱了一些时候,有时是对死者唱诉,有时是对家属唱诉,有时又用挽歌中常见的拟人方式,让死者现身说法,出来安慰自己的家人,或劝导自己的朋友。她越唱脸上越焕发出庄严崇高的神采,皮肤也泛出了透亮的玫瑰色,更衬托出她牙齿的洁白和两眼炯炯有神的明亮。她简直就像一个站在三脚架上的希腊女祭司。她周围簇拥而立的人群鸦雀无声,偶尔只有几声叹息、几声呜咽。奥索对这种蛮荒之野的原始吟唱,不像周围人群那样听得进去,但他却很快被人群的情绪所感染。因此,他躲到屋里一个避光的角落,像死者的儿子一样哭泣起来。
突然,人群中发生一阵轻微的骚动。人们让出一条路,几个陌生人便走了进来。从大家毕恭毕敬的态度与连忙让路的反应来看,来者显然都是重要人物。他们的光临使这一家子人颇有蓬荜生辉之感。但出于对挽歌的尊重,没有一个人去跟来者说话。进来的人中,为首者约四十来岁,身着黑色礼服,系着红色的带有玫瑰花结的勋带,脸上有一种威严而自信的神情,使人一看便猜出是省长。跟在他身后的是一个身躯微驼的老头子,脸色蜡黄,戴着一副绿色的遮光眼镜,但并没有遮掩住他那胆怯而不安的眼神。他穿的礼服颇不合身,稍嫌宽大,虽然崭新,但显而易见是早年缝制的。他紧靠着省长,寸步不离,似乎想永远躲在省长的浓荫庇护之下。他身后则有两个身材高壮的青年,皮肤被晒得黝黑,满脸都是络腮胡子,目光狂傲,左顾右盼,旁若无人,十分放肆。奥索因多年离家外出,早已忘却村里人的形貌,但戴绿色遮光眼镜的老头一出现,立刻便唤醒了他脑海中往日的记忆。老头紧跟着省长,单凭这一点即可明白他的身份。此人即是彼埃特拉纳拉村的村长、律师巴里契尼。他带两个儿子随行,是为了陪同省长前来观看挽歌仪式。此时,奥索的心情五味俱全,实难形容,但父亲的仇人一出现,便使他产生了一种厌恶之感,长期以来他一直摒拒否认的那些怀疑,立即在心头复活,并使他感到确切可信。
高龙芭一见不共戴天的仇家,她原来那张表情丰富的脸立即变得阴森可怕,脸色刷白,声音嘶哑,已开始唱出的歌词戛然而止……但她很快又把挽歌继续唱下去,不过唱出来的是另一种新的慷慨激昂之情:
苍鹰在空巢前——宛转哀鸣——鸟雀环飞——嘲笑其悲痛。
高龙芭唱到这里,人们听见有人偷偷在下面取笑,原来是村长带来的那两个年轻人弄出来的动静,他们一定是认为这个比喻太夸张了。
那只苍鹰必将醒来,展开双翅——用利嘴把敌人啄得鲜血淋漓!——你啊,夏尔·巴蒂斯特——且让你的朋友向你道别吧——他们的眼泪已经流够啦——只有可怜的小孤女还没有为你痛哭——她为什么要哭你呢——你在全家的照料下——已经寿终正寝,永远安息——正准备去觐见——万能的造物主——而小孤女正要哭自己的父亲了——她父亲被卑鄙的凶手暗算—— 4ece." >从背后中枪倒下——父亲的鲜血殷红殷红——流淌在绿叶丛中——小孤女手捧父亲的鲜血——那高贵而无辜的血——她把血洒在彼埃特拉纳拉的土地上——让它成为一种致命的毒物——彼埃特拉纳拉将血迹斑斑——直到凶手偿命——以罪人之血把无辜者的血迹洗净。
唱完这几句,高龙芭便倒在一张椅子上,以美纱罗掩面,哭了起来,哭泣声清晰可闻,泪流满面的妇女立即簇拥在她周围,许多男人则把愤怒的目光射向村长与他的儿子。有几个老人也在埋怨这父子三人不该来这里惹起轩然大波。办丧事人家的儿子分开人群,打算敦促村长立即离场,但村长已经急不可待地走了出去。他的两个儿子更是早就到了路上。省长向死者的儿子讲了几句吊唁慰问的话后,也迅速离场而去。这时,奥索走到妹妹的身旁,挽起她的胳臂,把她扶出了屋子。
“送他们回家,”皮埃特里的儿子吩咐他的几个朋友说,“当心些!别让他们出什么事!”
立即,有两三个年轻人迅速将自己的匕首藏进了左面的衣袖,护送着奥索兄妹一直回到他们的家门口。
第十三章
高龙芭气喘吁吁,筋疲力尽,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她把头倚靠在哥哥的肩膀上,紧握着他的一只手。奥索虽对她最后那段挽歌颇不以为然,但由于担心她的健康,对她并没有哪怕是最轻微的责备,他一言不发静候着她的激奋情绪平复下去。这时,有人敲门,萨瓦莉娅神色张皇地跑进来通报:“省长大人来了!”一听这个名字,高龙芭似乎对自己刚才的软弱感到惭愧,霍地一下站了起来,手扶椅子,挺直腰板,但看得出来,她的手在颤抖,使得那张椅子也在颤动。
省长首先讲了几句客套话,说此时此刻到访实感冒昧,特致歉意。接着对高龙芭小姐表示慰问,并婉言称情绪过于激动实在有害健康,唱挽歌哭灵的风俗则是一种陋习,挽歌女愈是有才,愈是把参加丧礼的人唱得痛苦。说到这里,他口锋一转,对刚才挽歌最后一段的影射,表示了微温的责备。接着,他的话题又一变,说:“德拉·雷比亚先生,您的两位英国朋友托我代他们向您表示问候。内维尔小姐还特别向令妹致意。我这里有一封信是她托我交给您的。”
“有内维尔小姐的一封信?”奥索不禁叫了起来。
“可惜我没有把信随身带来,但五分钟后就可以给您送来了。她父亲生了一场病。当时我们很怕他得了当地那种可怕的疟疾。幸好现在已痊愈,不久您自己就可以亲眼见证这一点,因为我想您很快就会见到他们的。”
“内维尔小姐当时着实担惊受怕过好一阵吧?”
“幸亏她事后才知道这病的危险性。德拉·雷比亚先生,内维尔小姐跟我谈了很多关于您和令妹的事。”
对此,奥索欠了欠身,礼貌性地作答。省长继续说下去:“她对您兄妹二人很友好很关心。她风姿绰约,但在风雅潇洒的外表下,内在精神却是很理性的。”
“她是个很可爱的人。”奥索回答说。
“先生,我几乎完全是应她的请求才来找您的。我实在不愿意和您重提过去那件悲惨藏书网的事情,但又不得不提,因为此事谁都没有像我这样了解全部底细。既然巴里契尼是彼埃特拉纳拉的村长,而我是本省的省长,用不着说,您也会明白,我对那些怀疑是认真面对的。但据我所知,那些怀疑全是一些不负责的人在您面前的挑唆。不过我知道,您对此深感愤怒并已拒不认同,这正是人们按您的地位与品德,赋予您的期待。”
“高龙芭,”坐在椅子上的奥索烦躁不安,想把妹妹支开,“你很累了,该去睡觉啦!”
高龙芭摇摇头,她已恢复了平时那种镇定,用炯炯的目光逼视着省长。
“巴里契尼先生很希望消除两家之间的敌意……”省长继续说,“也就是说,消除彼此戒备、凶险难料的状态。我个人认为,人与人之间本应互相尊重,我非常愿意看到您与巴里契尼先生能共同建立起这种关系……”
“先生,”奥索情绪激动地打断省长的话,“我从没有冤枉巴里契尼先生杀害了我的父亲,但他干了一件事,使我不得不断绝和他的往来。 4ed6." >他曾经冒用某个强盗的名义,伪造了一封恐吓信……而又把这件事栽到家父的头上。先生,这封信很可能就是间接导致了家父死于非命的原因。”
省长思索了片刻,说:
“当初你们两家打官司时,令尊大人因脾气急躁而对此信以为真,倒还情有可原。但如果您现今也这么盲目信从,那就不应该了。您要想一想,巴里契尼先生伪造那样一封信,对他自己是并无半点好处的……我暂且不跟您谈他的人品……您对他知之甚少,却先入为主对他抱有成见……但是,您总不该认定一个精通法律的人,竟会去做一件对自己不利的蠢事吧……”
“可是,先生,”奥索站起身来说,“请您考虑考虑,对我讲那封信不是巴里契尼先生伪造的,那不就等于说是家父伪造的?先生,家父的名誉,就是我的名誉。”
“先生,”省长继续他的说辞,“德拉·雷比亚上校的名誉,人人敬仰,尤其是敝人敬仰为最……事实的真相是这样的……伪造那封信的罪魁祸首现在已经查出来了。”
“谁?”高龙芭走到省长跟前,厉声问道。
“一个坏人,一个犯过好几桩案子的罪犯……他犯过的罪行都是你们科西嘉人绝不能饶恕的,他就是个匪,名叫托马索·比安契,现正关在巴斯蒂亚监狱里,他已承认那封要命的信是他写的。”
“我不认识这个人。”奥索说,“他写这封信的目的是什么呢?”
“他就是本地人,”高龙芭说,“是咱们家从前一个磨坊师傅的兄弟,一个满嘴谎话的混蛋,他的话不能信。”
“请你们听下去,马上就会知道他这样做是为了得到什么好处了。”省长继续说,“令妹所说的那个磨坊师傅,我想他名叫泰奥多尔吧,他向令尊大人租用了一座磨坊,磨坊坐落在一条水流上。而巴里契尼先生正是对那条水流的归属权持有异议,认为它并非属令尊所有。令尊大人素来慨慷大度,从来不靠磨坊赚钱。但在托马索看来,如果巴里契尼先生获得了那条水流的所有权,他的兄弟就必须向新主交纳巨额租金,因为大家都知道巴里契尼先生是相当爱钱的,总而言之一句话,为了帮自己兄弟一把,托马索便伪造了那封冒强盗之名的信件,这便是全部事情的真相。您知道,科西嘉人的家庭观念很强,有时甚至会导致犯罪……请您看看总检察官写给我的这封信,它能证实我刚才对您所讲的一切。”
奥索很快把信看了一遍,信里的确详述了托马索的供词。高龙芭站在哥哥的身后,视线从他肩上越过,也通读了此信。
她一读完,便大声嚷了起来:
“一个月前,奥兰杜契奥·巴里契尼得知我哥哥要回来了,特意去了巴斯蒂亚一趟,他一定见到了托马索,买通他编出了这么一篇谎话。”
“小姐,”省长很不耐烦地说,“您对一切都妄加猜测,荒唐离谱,令人厌烦,难道这是探讨事情真相的办法吗?您呢,先生,您头脑冷静,心平气和,请问您现在有何高见?您不会也像令妹那样,认为一个只犯有轻罪、绝不会被重判的犯人,竟然会为一个陌生人卖命而去犯伪造物证的重罪吧?”
奥索又仔细将总检察官的信看了一遍,全神贯注,字字推敲,?99lib?因为自从他见过巴里契尼律师以后,他就觉得自己不像过去那样容易被人说服了。最后,他不得不承认信中的说明合情合理,令人信服。但是高龙芭使劲高喊道:“托马索·比安契是个大骗子,我敢断定,他最后不是被判无罪,就是越狱逃走。”
省长听了耸耸肩膀。
“.99lib.先生,”他对奥索说,“我已经把我所得到的消息全部告诉了您。我现在要告辞了,请您好好考虑考虑吧!我期待您的理智使您保持清醒,但愿您的理性能克服……令妹的猜疑臆想。”
奥索讲了几句对高龙芭可予谅解的话后,再一次重申,他现在相信托马索就是唯一的罪魁祸首。
省长起身告辞。
“如果不嫌太晚,我倒建议您跟我去巴里契尼家一趟,取走内维尔小姐给您的信……趁这个机会,您可以把刚才说过的话,对巴里契尼先生说一遍,那么两家的纠纷到此就全部结束啦。”
对此,高龙芭激烈反对,她厉声嚷道:“奥索·德拉·雷比亚今生今世绝不踏进巴里契尼家的大门。”
“小姐似乎是这里的一家之主嘛。”省长语带讥讽地说。
“先生,”高龙芭以斩钉截铁的口气对省长说,“您受骗上当了,您不了解律师,他是世界上最狡猾、最刁钻的人。我求求您,别要奥索去做一件大丢脸面的事。”
“高龙芭,”奥索大声喝道,“你情绪冲动,丧失了理智。”
“奥索呀奥索,看在我交给您的那个盒子的份上,我求求您听我一句劝,您与巴里契尼父子之间有杀父之仇,不能到他们家去!”
“妹妹!”
“不,哥哥,您绝不能去!您要去我就离开这个家,您再也休想见到我……奥索,可怜可怜我吧!”说着,她朝奥索跪了下来。
“看见德拉·雷比亚小姐如此不通情达理,我深感难过。”省长说,“我相信您一定能够开导她。”他把门打开一半,停下来,似乎在等奥索跟他走。
“现在我不能离开她,”奥索说,“等明天再说,如果……”
“明天一清早,我就要动身。”省长说。
“哥哥,请您至少等到明天早上,”高龙芭双手合十做祈求状,大声说道,“让我再去好好看看父亲的文件……我这个要求您总不能拒绝吧。”
“好吧,你今晚就去看吧。可是看过后,至少不要再用你那种莫名其妙的仇恨折磨我……非常抱歉,省长先生……我自己也感到不好意思……还是等明天再说为好。”
“一夜静思,定会想出好主意。”省长边往外走边说,“但愿到了明天,您的犹疑不决都能烟消云散。”
高龙芭马上高喊:“萨瓦莉亚,快掌灯送客,省长先生会把一封信给你带回来给我哥哥。”
她又低声给萨瓦莉亚叮嘱了几句,只让这个女仆一人听到。
“高龙芭,”省长走后奥索说,“你使我很难受,这么说来,你永远拒不承认明摆着的事实啰?”
“您给我的期限是明天,”她回答说,“我的时间很有限,但我仍然抱有希望。”
说完,她拿了一大串钥匙,跑进楼上一个房间。但听见她急急忙忙打开一个个抽屉,在一张书桌中寻找,这张桌子本是德拉·雷比亚上校生前存放重要文件的地方。
第十四章
萨瓦莉亚随省长去后,迟迟未归,奥索正等得极不耐烦之时,她终于回来了,带来一封信,后面跟着戚丽娜。小姑娘仍在用手揉着眼睛,因为她刚入睡就被唤醒前来当差。
“孩子,”奥索问道,“这么晚了,你来干什么?”
“小姐有事要我来。”戚丽娜回答说。
“见鬼,她找孩子来干什么。”奥索心想。但他急于拆阅莉狄娅小姐的信,在他读信的时候,戚丽娜便上楼去找他妹妹去了。
莉狄娅小姐在信中写道:
先生,家父略有不适,且素疏懒于书信,故我不得不受命代笔。正如先生所知,盖因他当日未与您我同往观赏风景,而去海边涉水,湿足受寒,在你们这个迷人的小岛上,仅此即足以使人生病发烧了!书写至此,不难想见您的不悦之色,但愿打趣之言莫引来匕首相对。仍说家父的发烧,我确曾为此而惊慌恐惧,所幸省长为人亲善热诚,特意找来一位尽心尽力的好大夫,不出两日,即妙手回春,药到病除。恶疾至今并未复犯,家父不禁又猎瘾大发,我绝不能容其任性而为。您已返山间祖屋,不知有何感受?故居北边之塔楼是否仍在?其间是否常有精灵亡魂出入?有劳阁下作答。实因家父仍念念不忘阁下曾保证在您家乡可猎取到麋鹿、野猪、羚羊……(这些奇特走兽之名称是否书写有误?)故准备从巴斯蒂亚坐船到您府上叨扰数日。但愿您所言又旧又破的德拉·雷比亚古堡不至于在我们一行人头上坍塌下来。.99lib?t>
至于省长先生,他的确甚是和蔼可亲,与他交谈,不愁缺少话题,by the bye小女子已经使得他晕头转向,对此,我颇感沾沾自喜——与他也谈及了阁下。巴斯蒂亚司法界人士已向他提供一份真正罪魁祸首的口供,此人是一正在监狱中服刑的恶棍,这份供词足以消除阁下心存的最后疑团。过去,您对宿敌之仇恨心理常使我深感不安,而今,这种心理当可烟消云散。您想象不到,我对此感到多么欣喜。您那天上路时,手执长枪,目光阴沉,与那位美丽挽歌女妹妹结伴而行,我觉得完全是一副科西嘉派头……甚至比科西嘉人更科西嘉。.99lib?
够了,信已写得太长,因为小女子闲来无事,百无聊赖。真可惜,省长先生也要离开了。等我们过两天上路来您的山居时,我将先来信通知,亦将冒昧致信高龙芭小姐,劳驾她为我做一张“十分出色的”奶酪饼。现先请代我向她多多致意。她的那把匕首派上了大用场,我用它来裁开所带的一本小说。但这利刃自命不凡,不甘大材小用,不满之下竟将我的小说裁得支离破碎。该说再见了,先生,家父向您致以最亲切的问候。望阁下听从省长先生的劝导,他是一个能出好主意的人。他特地绕道而来贵乡,我想大概全是为了您的缘故;他还要去科尔特主持一个奠基典礼,那想必是个非常隆重的仪式,我不能随同参加,实为憾事。请想想,一位先生身着绣花大礼服、长筒丝袜、白色绶带,手执瓦刀!……还要当众发表演说。仪式结束时,人群则不断高呼:国王万岁!——写到这里,此信已长达四页,得此优待,您必定自鸣得意、沾沾自喜了!但先生,我再重复一遍,实因我闲极无聊,才写出如此长的书信。如果您亦闲极无聊,也欢迎写封冗长的信给我。哦,对了,您安抵彼埃特拉纳拉古堡之后,尚未致信于我,对此,我颇感纳闷。.
莉狄娅
奥索一口气把来信读了三遍,每读一遍心里都感受良多,心绪萌动。之后,他立即命笔复信,尽情倾诉,词情并茂,写好一封长信后即命萨瓦莉亚马上交给一个当晚即将动身去阿雅克修的村民。现在,他已经毫无兴味去和自己的妹妹讨论与巴里契尼家的仇怨是否确有根据,莉狄娅小姐的来信使得他心境豁然开朗,疑云尽散,仇怨消解。稍等了片刻,见妹妹没有下楼,他便睡觉去了,由衷感到心情从未像现在这样轻松自在。至于高龙芭,她把戚丽娜打发去执行秘密任务之后,整个大半夜都在查阅那些旧文件。天快亮时,有人往她窗户上扔了几粒小石头。她一听到这个信号,便下楼走进花园,打开一道偏门,迎进来两个面色难看的男子。她立即把他们带进厨.房,弄了东西给他们吃。二位来者何许人也,且看下文分晓。
第十五章
一清早,将近六点钟,省长的一个仆人来敲奥索家的大门。高龙芭出来接待,仆人对她说,省长立刻就要动身出发了,正等着她哥哥去。高龙芭毫不迟疑地回答说,她哥哥刚在楼梯上摔下来,扭伤了脚,寸步难行,请省长多多谅解,如果省长肯屈尊劳驾来寒舍一趟,他将不胜感激之至。这口信捎过去后不一会儿,奥索下楼来了,他问妹妹省长是否派了人来请他。
“他要您在家等他。”高龙芭若无其事,神情镇定地说。
半个小时过去了,巴里契尼家那边毫无动静,这时,奥索来问高龙芭查阅文件是否有何发现,高龙芭回答说,她自会向省长面陈。她这时故作镇静,但她的脸色与双眼却都泄露出内心的激动异常。
巴里契尼家的大门终于打开了,省长身穿旅行服,第一个走了出来,后面跟随着村长和他的两个儿子。彼埃特拉纳拉的村民从太阳初升之时起,就一直在等着给省里的第一高官送行,现在见他在巴里契尼父子仨的陪同下,径直穿过广场,走进了德拉·雷比亚家的大门,都目瞪口呆,不胜惊讶。“他们两家讲和了!”村里那些有政治头脑的人不禁叫嚷起来。
“我早就跟你们说过,”一个老头子紧接着说,“奥斯·安东尼奥在大陆生活得太久,干起事来没有血性,没有魄力。”
“可是,”一个拥护雷比亚家族的人反驳道,“您得注意,是巴里契尼父子先去找奥索的,他们是服输讨饶了。”
“是省长把他们两家说和的,”那老头表示异议说,“现在的人都没有血性勇气。年轻人从不把父亲的血仇放在心上,似乎他们都是一群私生子。”
省长进了奥索家的大门,见他好端端地站着,走路也没有任何困难,不免好生惊异,高龙芭赶紧解释了两句,承认自己撒了谎,请省长原谅。她说:“省长先生,如果您是住在别处,而不是巴里契尼家,我哥哥昨天早就登门拜会了。”
奥索则连声道歉,声明妹妹这种耍滑头的小伎俩与他毫不相干,而且他对此也深为反感。省长与巴里契尼老头见奥索的羞愧之态与对其妹的连声责备,似乎都相信了他道歉的诚意,但村长的两个儿子却不依不饶,大有不肯善罢甘休之势,奥兰杜契奥高声说道:“这简直就是故意耍弄我们。”声音之大,唯恐有人没有听见。
“如果我的妹子给我搞这种恶作剧,”另一个儿子文桑德罗说,“我要立即给她颜色,叫她再也不敢。”
两个人的这些话以及说话的语气,都使奥索甚为反感,他原有的善意也因此大为锐减,不由得与这两人互相恶狠狠地盯了几眼。
大家均已落座,只有高龙芭一人站在厨房门口附近。省长开始讲话,他先泛泛谈了谈本地的陋习偏见,指出大部分由来已久、根深蒂固的深仇宿怒,皆由误解所酿成。接着他转向村长对他说,德拉·雷比亚先生从未认为巴里契尼家族直接或间接地参与了导致其父死亡的那个可悲事件,事实上他只对两家的诉讼案中某个情况有过怀疑。由于他久客他乡,得到的消息不甚可靠,这点怀疑也是情有可原的。最近新发现的情况已经使他把真相搞清楚了,他已冰释前嫌,愿意与巴里契尼先生及他两位公子建立友好睦邻的关系。
听到这里,奥索带着勉强的神情欠了欠身,巴里契尼含含糊糊说了几句,但谁也没有听清楚他说了什么,他的两个儿子则仰望屋顶上的梁木。省长继续夸夸其谈,正准备转向奥索,讲一番为巴里契尼先生圆场的偏袒话,这时,高龙芭突然从她头巾下抽出几张文件,庄重严肃地走到正在议和的双方之间。
“如果能看到我们两家消除敌对状态,我当然会非常高兴,但是,要使和解完全出于诚心诚意,就必须把事实彻底说清楚,不要遗留任何疑点……省长先生,托马索·比安契此人声名狼藉,对他的供词我有理由表示怀疑……我曾经指出,村长的两位公子很可能在巴斯蒂亚监狱会见过此人。”
“这是胡说,”奥兰杜契奥打断高龙芭的话说,“我从没有见过此人。”
高龙芭轻蔑地瞧了他一眼,仍然镇定自若地继续往下说:“您曾经解释说,托马索之所以冒用一个恶名昭著的大盗之名,写恐吓信给巴里契尼先生,不过是想使他兄弟泰奥多尔能保留住家父廉价租给他的磨坊,是吗?”
“这是显而易见的。”省长说。
“像比安契这么一个无赖,有他掺和,什么事都可能发生。”奥索以为高龙芭缓和了自己的态度在陈述事实,也附和着说。
这时,高龙芭却两眼射出锐利的光芒,继续说下去:“冒名信写于七月十一日,这个时候,托马索正是在他兄弟那里,也就是在磨坊里。”
“不错。”村长有点不安地表示。
“那么,比安契写这封信有什么好处呢?”高龙芭得意洋洋地说,“他兄弟的租约早已期满,家父早在七月一日就已经请他走人。这是家父的登记册和通知他不再续约的原稿以及阿雅克修一位商人向我们推荐另一个新租户的信件。”
说着,她把手里的文件交给了省长。
高龙芭这一番揭示语惊四座,众人无不愕然。巴里契尼的脸色陡然变得苍白。奥索皱着眉头,走过去想看看省长正在逐字逐句细读的那几份文件。
“简直是在捉弄咱们,”奥兰杜契奥气冲冲地站了起来,大声嚷道,“父亲,走吧,咱们压根就不该来!”
巴里契尼很快就恢复了镇静,他要求仔细看看那几份文件。省长一声不吭把文件交给他。他将绿色遮光眼镜往脑门上一推,若无其事地把文件浏览了一遍,高龙芭双眼盯着他,神情活像一只雌老虎盯着一头斑鹿走近其幼虎成堆的洞穴。
巴里契尼将眼镜放下来,把文件交还给省长,说道:“也许,托马索知道已故上校心肠好……他以为……他肯定会以为……上校先生会撤销打发他哥哥走人的决定……事实上,他哥哥后来仍然一直在使用那个磨坊,因此……”
“把他留在磨坊的是我,”高龙芭以一种不屑的口气反驳说,“我父亲已经死去,以我的地位来说,我必须安置好家里所雇用的那些人。”
“不论怎样,”省长说,“这个托马索已经承认了那封信就是他写的,这一点再清楚不过。”
“我倒觉得,再清楚不过的是,”奥索打断他的话说,“在整个事件里,的确隐藏着一些很卑鄙的勾当。”
“我还要对这几位先生的说法提供一点反证。”高龙芭便把厨房门打开,立即走进来的,竟是布兰多拉契奥、神父和那条名叫布鲁斯科的狗,两个强盗都没有带武器,至少表面上没有带——两人腰间系有子弹带,只是没有佩备那随身不离的手枪。他们走进大厅时,都很有礼貌地脱下了自己的帽子。
可想而知,他们的出现立即引起了强烈的反应。村长险些仰天摔倒在地,他两个儿子见状忙上前保护,同时伸手往衣袋里摸匕首。省长迅速走向门口,而奥索则一把抓住布兰多拉契奥的衣领,怒喝一声:
“混蛋,你来这里干什么?”
“这是圈套。”村长边喊边去开门,但萨瓦莉亚已经把门从外面反扣上了。后来才知道,她是按强盗的吩咐这么干的。
“诸位乡邻,”布兰多拉契奥开始说,“不必害怕,我的皮肤虽黑,但我为人并不黑。我们哥俩前来,绝没有半点恶意。省长先生,在下向您致敬——我的中尉,请您把手松开点,您快把我掐死了——我们哥俩是以证人的身份来这里的。喂,神父,你说说吧,你不是口若悬河,滔滔不绝吗?”
“省长先生,”神学学士开讲了,“您不认识我,我的名字叫吉奥根托·加斯特里科尼,人们通常称我为神父……噢,您记起来了!其实,今天的这位小姐,我从来都不认识她,她派人找我,要求我提供一些关于一个名叫托藏书网马索·比安契的人的情况,三个星期以前,我曾经在巴斯蒂亚监狱和这个人关在一起。下面就是我要告诉你们的情况……”
“不必了,”省长不让他讲下去,“像你这样的人讲的话我一句也不想听……德拉·雷比亚先生,我愿意相信您没有参与眼前的这场可耻的阴谋,但是,您究竟是不是这里的一家之主?请您叫人把门打开。令妹如此串联强盗,将来应该做出交代。”
“省长先生,”高龙芭大声说道,“请您听听这人要说的话吧。您来这里是为了主持公道,您的职责就是要发现事情的真相。吉奥根托·加斯特里科尼,您说吧!”
“别听他说!”巴里契尼父子三人齐声喊道。
“大家一起哇啦哇啦说,谁的话也听不清楚,这不是个办法。”那位强盗微笑着说,“要说那时在监狱里呀,我与现在谈的那位托马索仅仅是同监根本算不上朋友,倒是有奥兰杜契奥先生经常去探望他……”
“胡说。”巴里契尼兄弟齐声大喊道。
“两个否定加在一起就等于一个肯定。”加斯特里科尼冷冷地从旁加以点评说,“托马斯有钱,吃喝都挑最好的,我这个人也爱美食,这是我的小毛病,所以尽管我讨厌与这家伙来往,但也多次吃过他的请。为了做点回报,我建议他与我一道越狱……有个小姑娘……我曾经对她有恩……她给我提供了越狱的办法,在这里,我不想连累她以及任何其他人……但托马索拒绝了我的建议,他对我说,他的事他自有办法解决,巴里契尼律师已经替他疏通了所有的法官,他一定可以清清白白无罪获得释放,而且还可以得到一大笔钱。至于我,我还是认为自谋解脱、海阔天空为妙。我的话完了。”
“这人说的全是谎话,”奥兰杜契奥态度武断地说,“如果我们是在旷野里,各人都带着枪,他就绝不敢这么胡说八道。”
“你又大错特错了!”布兰多拉契奥大喝一声,“你别跟神父闹翻了,我警告你,奥兰杜契奥。”
“德拉·雷比亚先生,您到底让不让我出去?”省长不耐烦地直跺脚。
“萨瓦莉亚!萨瓦莉亚!”奥索大声喊道,“见鬼,赶快开门!”
“请稍等,”布兰多拉契奥说,“我们得先走,得让我们走我们的。省长先生,咱们在朋友家碰面,按老习惯,分道扬镳时,应该有半个小时不动武。”
省长轻蔑地瞄了他一眼。
“恕不奉陪啦,”布兰多拉契奥道了一声,又把手臂伸直,把他那条狗招过来,对它说,“布鲁斯科,给省长先生跳一个。”
那狗应声就跳了一下,两个强盗极其迅速地到厨房取回了他们的枪,就从花园逃之夭夭。然后,一声唿哨,客厅的大门像中了魔术似的应声打开了。
“巴里契尼先生,”奥索满腔怒火指责说,“我认为您就是伪造信件的人,我今天就要向皇家检察官上诉,控告您伪造文书,控告您买通比安契,说不定还有更可怕的罪名要控告您。”
“我嘛,德拉·雷比亚先生,”村长针锋相对道,“我要告您设置圈套,勾结盗匪。从现在起,省长先生即将把您交给警察看管。”
“省长会自行定夺,自有安排,”省长语气严正地说,“他要保证彼埃特拉纳拉的正常秩序不被扰乱,他要使正义得到伸张,先生们,这话就是我的公告。”
村长与文桑德罗已经走出大厅,奥兰杜契奥跟着他们,倒着走一步一步退出去,奥索压低声音对他说:
“您父亲是个老朽,我一巴掌就能把他打趴在地。我要对付的是你们两兄弟。”
奥兰杜契奥被刺激得发狂,他一言不发,拔出匕首,像疯子一样扑向奥索,但还没有来得及出手,就被高龙芭飞速一把抓住他的胳臂使劲一扭,而奥索则及时一拳正打在他脸上,打得他往后踉跄了好几步,最后,猛撞在门框上,匕首也脱手而出。但文桑德罗也已经拔出了匕首,返回大厅。高龙芭极其迅速地抓过来一支长枪,让对方明白双方力量悬殊,自个不是对手。省长见状,便赶快上前把对立的双方隔开。
“奥斯·安东,好小子,后会有期!”奥兰杜契奥大声叫道,随手猛地把大门砰的一声带上,又从外面加扣,好让自己从容撤退。
奥索与省长各待在大厅的一端,好一会儿两人都一言不发。高龙芭则倚着那支刚才决定胜负的长枪,脸上洋溢着骄纵之色,轮流打量着这两个人。
“什么鬼地方!什么鬼地方!”最后,省长大声这么说着焦躁地站了起来,“德拉·雷比亚先生,您今天犯了一个错误,我希望您做出庄严承诺,保证不再使用任何暴力,好好地等法律来处理这个该死的案件。”
“是的,省长先生,我出手打了那个混蛋是我的不对,但毕竟已经打了,如果他因此要求和我决斗,我可不能拒绝。”
“不,不会的,他并不想和您决斗!……可是,如果他暗杀您……那可是您咎由自取的。”
“我们会提防着的。”高龙芭说。
“我倒觉得奥兰杜契奥是个骁勇的小子,我估计他将来会有出息,省长先生。他拔匕首的动作很快,不过,如果我处于他的地位,我也会这样做,幸亏舍妹不是弱不禁风的娇小姐,她的腕力着实不错。”
“你们不许决斗!”省长大声说道,“我禁止你们这样做!”
“先生,请允许我告诉您,在名誉问题上,我只听从我良心的吩咐。”
“我告诉您,不能决斗!”
“您可以拘捕我,先生……也就是说,如果我愿意束手就擒的话。不过,即使如此,您也只能把事情往后推迟一点罢了,因为此事已经是势在必行,不可避免。省长先生,您是一个重荣誉感的人,您也知道,这种事情是没有其他办法可以解决的。”
“如果您派人拘捕我哥哥,”高龙芭补充说,“村里半数人都站到他一边,那时肯定会有一场热闹的枪战。”
“先生,我有言在先,”奥索说,“而且绝非虚张声势,如果巴里契尼村长滥用权力,叫人来逮捕我,我是要抵抗的。”
“从今天起,”省长宣布道,“巴里契尼先生暂时停职……我希望他好自为之……先生,我很关心您,我对您的要求很简单,就是安安静静待在家里,一直等到我从科尔特回来。我只离开此地三天,将和皇家检察官一道回来,到那时,我们就可以把这桩不幸的案子彻底了结,您能答应我,从现在起到那时为止,不采取任何加剧你们双方对立的行动,行吗?”
“先生,我不能答应,如果不出我所料,奥兰杜契奥会来找我决斗的。”
“怎么!德拉·雷比亚先生,您是一个法国军人,您怎么会愿意去跟一个您认为犯了伪造文书罪的人进行决斗?”
“因为我打了他,先生。”
“可是,如果您打了一个苦役犯,他来跟您理论是非,那您也去和他决斗吗?得啦,奥索先生!好吧,我再让一步,只要求您不要主动去找奥兰杜契奥……如果是他主动来约您决斗的,那我批准您去。”
“我绝不怀疑,他一定会来约我决斗。但我向您保证,我绝不会再去打他耳光挑动他来决斗。”
“什么鬼地方!”省长一边嘴里不断嘟囔着,一边大步踱来踱去,“我什么时候才能回法国去啊。”
“省长先生,”高龙芭用她最温柔的声音说,“时候不早了,您能否赏光在寒舍吃一顿饭?”
省长不禁笑了起来。“我在这里已经停留得太久了……这似乎显得有点偏心……我还要去参加该死的奠基典礼……该走了……德拉·雷比亚小姐……您今天的所作所为,可给您以后埋下了好多祸根。”
“省长先生,您至少该还舍妹一个公道,相信她原来的怀疑是很有根据的。”
“再见吧,先生。”省长对奥索摆摆手说,“我提前告诉你,我即将下令警察队长监视你们的一切行动。”
省长走后,高龙芭说:“奥索,此地不是大陆,奥兰杜契奥对您所说的决斗一无所知,况且,他这么一个混蛋,也不配像正人君子一样死于决斗。”
“高龙芭,我的好妹妹,你真是女中豪杰,真感谢你使得我免挨奥兰杜契奥那混蛋一刀,把你的小手伸过来,让我亲一下。不过,你得让我自行其是,一切都由我自己来处理,有些事情你是不懂的。快给我开饭,等省长一动身走人,你就赶快把小姑娘戚丽娜叫来,她办事挺干净利落,我要打发她送一封信。”
在高龙芭忙于张罗开饭的时候,奥索上楼到自己的房间里,写了这样一张便条:
您一定急于与我当面论个是非,我亦复如此。明日早晨六时,我们可在阿瓜维瓦山峡谷相见。我擅长于用手枪,故不建议采用此种武器。听说您善于用长枪,我们就各带一支双筒长枪吧。我要带本村的一个人来做我方证人。如果令兄要陪同您前来,那就另带一位证人并事先通知我,仅仅在此种情况下,我才带两位证人前来。
奥斯·安东尼奥·德拉·雷比亚
再说省长,他出了奥索的家,先在副村长家里待了一个小时,然后又到巴里契尼家停留了几分钟,就动身到科尔特去了,随行只带了一名警察。一刻钟后,戚丽娜带来上述那封信,把它直接交给了奥兰杜契奥本人。
奥索迟迟未收到回信,直到晚上才收到巴里契尼先生签署的信件,他向奥索宣称,他已经把写给他儿子的恐吓信呈交给皇家检察官。在信的末尾,他还补充说:“本人问心无愧,静候法院对您的诽谤罪做出判决。”
这时,高龙芭召集了五六个牧人前来保护德拉·雷比亚家的塔楼。不顾奥索如何反对,大家在面临广场的窗户上都开凿了箭眼,整个下午,还有村里各种各样的人都自愿前来帮忙。那位神学士绿林大盗还写来一封信,以他本人与布兰多拉契奥的名义保证,如果村长召来警察助纣为虐,他们绝不会袖手旁观。信末还有一段附言说:“我冒昧问一句,省长先生对我那位同伙把那只狗布鲁斯科训练得那样好做何感想?除了戚丽娜,我就没有见过有比它更驯服听话、更聪明伶俐的学生了。”
第十六章
第二天,双方平静对峙,彼此都采取守势。奥索足不出户,巴里契尼家的大门也整日紧闭。在广场上与村子周围,但见有留守本地的五个警察不断巡逻,协助他们的还有一名乡警,他算是唯一的民兵代表。村长助理则始终佩戴着执法的肩带,除了对立两家门窗上的箭眼以外,丝毫看不出战争一触即发的迹象。只有科西嘉本地人才会注意到,在广场上那棵浓荫蔽地的大橡树周围人迹罕见,偶尔只有几个妇女来往。
晚饭时,高龙芭兴高采烈地把刚收到的一封内维尔小姐的信给哥哥看,信上这样写道:
亲爱的高龙芭小姐,我很高兴从令兄来信中得知,你们两家的敌对状态已经结束。请接受我对此的祝贺。自从令兄走后,家父因无人跟他谈论战争,也无人陪他打猎,在阿雅克修住着实在感到百般无聊。故我们今天就要离开这里动身到府上来,第一站将在令亲戚家歇脚过夜,为此,我们已准备好了一封介绍信。大约后天上午十点钟,我就能见到 60a8." >您,并当面要求品尝你们山区的烤奶酪,听您说过,那比城里的要好吃得多。
您的朋友:莉狄娅·内维尔
“难道她没有收到我的第二封信?”奥索大声喊道。
“您瞧,从她写信的日期来看,您的信到阿雅克修的时候,莉狄娅小姐已经动身上路了?。您的信是叫她不要来吗?”
“我在信里告诉她,我们这里正在戒严,我觉得在这种形势下,实在不便于接待客人。”
“得了吧,这些英国人都有些古怪。上次我住在她房间里的那一夜,她就亲口对我说,如果这次来科西嘉看不到一场轰轰烈烈的家族复仇,她会感到极其遗憾的。奥索,只要您愿意,让她看一次咱们进攻仇家宅院的场面好吗?”
“高龙芭,”奥索回答说,“你知道吗?老天爷将你降生为女儿身,真是一个错误,你本来可以成为一个出色的军人的。”
“也许是吧。不管怎么说,我得去制作烤奶酪了。”
“没有这个必要了。应该打发一个人去通知他们,趁他们还没有上路,要他们不要奔这里来。”
“是吗?现在这样的天气,您要派谁去送信,岂不是要让山洪将他连人带信一道冲走?……暴风雨如此凶猛,我真可怜那些倒霉的绿林好汉!幸亏他们都有厚厚实实的‘皮洛尼’,奥索,您知道该怎么办吗?待暴风雨停了,明天一大清早您就出发,在英国朋友尚未动身之前赶到咱们那个亲戚家。这么办对您来说很容易,因为莉狄娅小姐早上总是很晚才起床。那时您把这里发生的情况告诉她。如果他们还一定要来,那么我们也非常欢迎。”
奥索立即同意了这一安排。高龙芭稍沉默一会儿,又继续说下去:“奥索,我刚才谈到进攻巴里契尼家的事,您可能以为我是在开玩笑吧?您知道吗,现在我们在实力上占优势,至少是二比一。自从省长把村长停职以后,本地人全都站到我们这一边。我们可以把巴里契尼家压得粉碎。要挑起事端,易如反掌。只要您同意,我就可能走到水泉边去,嘲笑他家的妇女,他们也许就会出来……我只是说‘也许’,是因为他们胆小如鼠!也许他们还会从箭眼里向我开枪,但他们是打不中我的。这事就成了!先动手开枪的是他们。打将起来以后,战败的一方还要承当挑衅的罪名,因为在一场混战中,哪里去找打第一枪的挑衅者呢?奥索,相信您妹妹的话吧,那些穿黑袍的法官如果来查案,只会舞文弄墨,糟蹋纸张,说一大堆废话,结果不了了之。巴里契尼那只老狐狸倒有办法颠倒黑白,无中生有!唉,要是上次省长不上来排解,挡在文桑德罗前面,我们就除掉一个敌手了。”
高龙芭说这一番话时,语气平和冷静,就像刚才她讲如何准备做烤奶酪那样。
奥索听了不胜惊愕,他直瞪着自己的妹妹,既害怕又折服。
“亲爱的高龙芭,”他边说边从桌边站起来,“我真怕你简直就是魔鬼化身,不过请你稍安勿躁,即便我不能使巴里契尼父子被判绞刑,我也一定能找到别的办法置他们于死地,不是用滚烫的子弹,便是用冰冷的剑锋!你瞧,我并没有忘记科西嘉的说法吧。”
“那就越早完成越好。”高龙芭说此话时叹了口气。
“奥斯·安东,您明早骑?哪匹马动身?”
“那匹黑马。你为什么问这个?”
“为了叫人给它喂大麦。”
奥索回自己房间后,高龙芭便要萨瓦莉亚与牧人们都去安歇,自己来到厨房动手制作烤奶酪,不时侧耳细听,似乎在焦急地等她哥哥就寝。当她有把握哥哥已经入睡之后,便拿起一把刀来,先试试它是否锋利,然后往自己纤纤玉足上套上一双大鞋,悄无声息地走进花园。
园子周围有墙,与一大片围着篱笆的空地相连,那是放置马匹的地方,因为在科西嘉根本就没有什么马厩,马匹一般都放养在空地里,任其自由觅食,任其自行设法躲风雨、避寒冷。
高龙芭小心翼翼地打开园子的门,走进那片空地,轻轻吹了一声口哨,把马匹召拢过来,她常用这种方式给马匹喂面包和盐。待那匹黑马来到她伸手可及的地方,她便紧紧一把抓住它的鬃毛,快速用刀割破了它的一只耳朵。那马猛然一跳,发出一声凄厉的叫声,拼命就逃,也像同类牲口受到剧烈的伤痛时那样。高龙芭对此效果甚是满意,便回到园子里,这时听见奥索打开窗户大声喝问:“谁在那儿?”同时,还听见他给子弹上膛的声音,幸好花园的门完全笼罩在黑影之中,还有一株高大的无花果树将其遮掩了一部分。不一会儿,她看见哥哥的房里有亮光明明灭灭,可想而知他是在设法点灯。她赶紧关上园门,沿着墙根往回溜,凭借一身黑衣与沿墙种下的果树深色的叶丛融成一片,她得以在奥索尚未下来之前,就顺利地溜进了厨房。
“发生了什么事?”反倒是她问奥索。
“我觉得好像有人开了花园的门。”奥索说。
“不可能,那样的话狗会叫的。我们不妨去看看吧。”
奥索在花园里巡视了一大圈,见外边那道门关得好好的,不禁对自己大惊小怪、虚惊一场颇有点惭愧,他正准备回房休息,高龙芭对他说:“哥哥,看见您变得谨慎了,我感到很高兴。按您的境况来说,就应该如此。”
“是你把我培养出来的,晚安。”奥索说。
第二天破晓时分,奥索早早便起了床,准备动身。他的装束既显示出一个男人对优雅风度的追求,表明他是要去见自己所爱慕的女子,又显示出一个有家仇要报的科西嘉人的谨慎。他穿着一件紧俏的蓝外衣,用绿色绸带系着斜挎在身上一个白色小铁盒,盒内装有子弹。腰边的衣袋里放着一把匕首,手上提着一支上了膛的曼顿长枪。高龙芭给他倒了一杯咖啡,他匆匆喝了几口,一个牧人跑出去为他备马。奥索与高龙芭紧跟着也走进马场。牧人一把抓住那匹黑马,但鞍辔却随手跌落在地,他颇有大惊失色之态。那匹黑马对昨夜受伤记忆犹新,怕另一只耳朵也被割破,便猛然直立,大声嘶鸣,后腿不断狂踢,闹腾得不可开交。
“喂,快点!”奥索对牧人喊道。
“啊呀,奥斯·安东!啊呀,奥斯·安东!圣母玛利亚!”牧人连声惊喊,接着是不断的诅咒声,但都是些土话,多半皆无法翻译。
“出了什么事?”高龙芭问。
众人都跑了过来,看见马在流血,耳朵被割破了,不禁发出惊诧而愤怒的叫喊。须知,在科西嘉,伤害对方的坐骑,就意味着要报仇,要挑战,要置对方于死地。“只有用子弹才能惩罚这种卑劣的罪行。”奥索这样说。虽然他久居大陆,对这..种侮辱挑战感受得不如科西嘉本地人那么强烈,但如果此时有一个巴里契尼派的人出现在他面前,他也准会立即拿他来替罪,因为他认定此次对他进行羞辱的勾当就是仇家所为,他大声喊道:“一群胆小鬼无赖,不敢正面来跟我较量,却拿一头可怜的牲口撒气!”
“我们还等什么?”高龙芭激昂慷慨地大喊,“他们向我们挑衅,残害我们的马匹,我们还不反击!你们还是男子汉吗?”
“报仇去!”牧人们齐声回答,“把受伤的马拉到村里走一圈,然后就向他们的房子进攻。”
“紧靠着他们的塔楼,有一个茅草屋顶的谷仓,”波洛·格里福老头出主意说,“我只要一招手,就能把它点燃。”另一个牧人提议去把教堂钟楼的梯子搬来充当攀登进攻的工具。还有第三个则建议用那根放在广场上准备用来建房的大梁木,去撞开巴里契尼家的大门。在众人一片怒吼声中,可听见高龙芭仍在为身边的人加油打气,在发起进攻之前,她要请每个人喝一大杯茴香酒。
但是,她对那匹黑马所采取的残忍手段,在奥索身上却并没有引起她预期的效果,这对她也许是个不幸,也许又幸亏如此。奥索毫不怀疑,这种野蛮伤害的勾当确系仇家所为。尤其可能出自奥兰杜契奥之手,但他并不认为这个遭受过他挑衅、挨过他打的年轻人,只会以割马耳朵的方式来泄恨报复。相反,这种卑鄙可笑的报复行径,更增加了他对敌人的鄙视。现在,他和省长有同样的想法了,那就是这样的卑劣之徒根本就不配和他决斗。故此,待众人的嘈杂声稍为平息、能听清他讲话的时候,他便向哄哄乱作一团的弟兄们宣告说,他们必须放弃厮杀的念头,并且声言,法官即将来到,一定会为马耳朵事件伸张正义。他还以严厉的语气强调指出:“我是这里的主人,大家必须服从我的命令,谁再敢说杀人放火之类的话,我就先杀谁,快,快为我给那匹灰马备鞍。”
“怎么啦,奥索,”高龙芭把哥哥拉到一旁说,“仇家侮辱我们,您就忍气吞声?我们老父亲在世的时候,巴里契尼家的人从来不敢伤我们家任何一头牲口。”
“我向你保证,他们会为这件事而后悔莫及的,这种只敢向牲口下手的无赖,应该由警察与狱卒去惩罚。我对你说过,法律会替我们报仇泄愤的……否则,也用不着你再来提醒我是谁的儿子……”
“多难得的耐心呀!”高龙芭叹了口气说。
“妹妹,你要好好记着,”奥索接着自己以上的话继续说,“我回来的时候,如果发现有人对巴里契尼父子采取了敌对行动,我可绝不饶你。”然后又用比较温和的语气说,“我很可能会同上校与他女儿一道回来,可能性甚至是十之八九。得把给他们住的房间整理得好些,把午餐准备得丰盛些,不要让我们的客人有半点不舒服。高龙芭有勇气是好事,可是对一个女人来说,还得要善于料理家务。好啦,抱抱哥哥,要听哥哥的话,喏,灰马已经套好了。”
“奥索,”高龙芭说,“您不能独自一人上路。”
“我不需要任何人随同护送,”奥索回答说,“我向你保证,我绝不会让人把耳朵割掉。”
“咳!现在是两家开战时期,我绝不能让您一个人动身。喂,波洛·格里福!吉恩·法朗塞!梅莫!你们拿起枪,护送我哥哥。”
双方经过了一番相当激烈的争论之后,奥索只好答应让人护送。他从最机灵活跃的牧人中带走了几个喊打喊杀、主张立即动武的好战分子,而后又对妹妹与留下来的那些牧人再三叮嘱了一番,便动身上路了,这次他没有径直从巴里契尼家门前经过,而是刻意绕道而行。
一行人远离了彼埃特拉纳拉,匆匆往前赶路,经过一条流向沼泽地的小溪时,波洛·格里福老头看见有好几头猪安安逸逸躺在泥潭中,一边晒太阳,一边在水里享受清凉。他立即瞄准其中最肥的一只,一枪击中它的头部,当场将其打死。其他几只急忙爬起来,四处逃命,动作之敏捷快速,实在令人惊奇。虽然还有另一个牧人也开枪射击,但它们都已平平安安躲进了一片树丛里。
“笨蛋!”奥索大喝一声,“你们把家猪当野猪了。”
“没有弄错,奥斯·安东,”波洛·格里福答道,“这群猪是律师家养的,他伤害我们的马,我们得教训教训他。”
“怎么啦..,混蛋!”奥索勃然大怒,“敌人卑鄙无耻的勾当你们也要学?!你们滚吧,混蛋,我不需要你们。你们只配跟猪去斗气打架,我向上帝发誓,如果你们再敢跟着我,我就要打碎你们的脑袋。”
两个牧人吓得面面相觑,奥索把马一夹,飞驰而去。
“好呀!”老波洛·格里福说,“真是好心没好报!你去爱护人家吧,人家却偏偏这么对你。他的父亲,那位上校,就因为你有一次拿枪瞄准了律师而大发雷霆……那一次你没有开枪,可真是个大傻瓜……而上校的这个儿子……我为他效劳你是亲眼目睹……他反倒说要打碎我的脑袋,就像击碎一个空酒杯那样……这就是他从法国大陆学来的,梅莫!”
“你说得不错,而且,如果有人知道这猪是你打死的,一定会要控告你,到时候,奥斯·安东是绝不会为你去向法官说情的,也不会替你花钱请律师。幸亏没有人看见,而且,圣女内嘉也会救你的。”
两个牧人商量了一会?儿,认为最稳妥的办法就是将猪扔进一个土坑里。一待拿定主意,他们便立即动手。当然,没有忘记每人先把这头猪作为德拉·雷比亚与巴里契尼两家仇恨的无辜牺牲品,从其身上割下几大块肉,拿回家去烧烤。
第十七章
奥索摆脱了两名不守纪律的护卫以后,独自继续赶路,完全沉醉在即将见到内维尔小姐的愉悦中,并不担心路上会遇见敌人。他边走边想:“我很快就要跟混账的巴里契尼父子打官司了,到时候我必须到巴斯蒂亚去。为什么不陪同内维尔小姐一道去呢?为什么不和她一起从巴斯蒂亚再到奥雷萨温泉呢?”想到这里,忽然,儿时的记忆涌上脑海,使他清晰地想起了这个风景如画的胜地。他仿佛又回到了排列着一株株百年老栗树的绿茵地,绿油油的芳草之间点缀着朵朵蓝花,如同一双双向他含情微笑的眼睛。莉狄娅小姐就坐在他身旁。她脱了帽子,一头金发比真丝更纤细更柔软,在透过树丛的阳光照射下,如同金子一样闪烁发亮。她那双清澈的蓝眼睛,在他看来比天空更蓝,她手托香腮,悠然神往地在倾听奥索声音颤抖的绵绵情话。她身上穿的仍然是奥索上次在阿雅克修见她时的那件细料连衣裙。裙下若隐若现地微露出一双穿着黑色缎鞋的纤足。奥索心想,要是能吻一吻这双纤足,人生何其幸福也。莉狄娅小姐一只手未戴手套,拿着一朵雏菊。奥索接过那朵雏菊,莉狄娅小姐的手便紧握着他的手。他吻了那朵雏菊,顺势就吻了莉狄娅小姐的手,她并未生气……奥索只顾沉湎于甜美的想象中,完全没有注意到自己已经走偏了路线,而仍然任坐骑奔驰直前。他在想象中第二次亲吻莉狄娅小姐洁白的玉手时,发现自己实际上是吻着了那匹马的脑袋,这时马突然停下了,原来是小姑娘戚丽娜挡住去路,抓住了他的马缰。
“奥斯·安东,您上哪儿去?”她问道,“您难99lib?
道不知道,您的敌人就在这附近吗?”
“我的敌人,”奥索正畅想到甜蜜处而被打断,不禁恼怒起来,大喝一声,“在哪儿?”
“奥兰杜契奥就在附近,正等着您哩。回去吧,快回去吧。”
“哦,他在等我!你看见他了?”
“是的,奥斯·安东,他走过去的时候,我正躺在草丛里。他当时用望远镜朝四处看。”
“他朝哪个方向去了?”
“他朝那边去了,就是您要去的方向。”
“谢谢。”
“奥斯·安东,您等等我叔叔不好吗?他很快就到了,和他一道走,您就安全了。”
“戚丽娜,别担心,我不需要你叔叔。”
“只要您愿意,我可以在您前头开路。”
“谢谢你,不用啦。”
说着,他策马直前,迅速往小姑娘指出的方向奔去。
他闻讯敌情之后,最初的反应是怒火中烧,情绪激奋。他心想,这下可以惩处一下巴里契尼家的懦夫了,这混蛋挨了一耳光,却以割马耳朵的卑劣方式进行报复。但在继续前行之际,他猛然想起了自己对省长的承诺,特别是担心会错过内维尔小姐的来访,于是改变了主意,几乎希望自己不要碰见奥兰杜契奥。但立刻他又想起了父仇,想起了马耳朵事件的羞辱以及巴里契尼父子的恐吓,不禁又重新燃起了怒火,催促自己去搜索敌人,向其挑战,迫使对方进行决斗。就这样,种种矛盾对立的意念在他心里反反复复,冲突折腾。他虽然仍在继续前行,但却小心翼翼,特别注意观察灌木丛与篱笆,有时甚至停下来仔细聆听原野上常有的各种各样含糊不清的声响。
离开小姑娘戚丽娜十分钟以后,大约是早上九点钟光景,他来到一座极其险峻的山岗前。可走的道路其实只是一条隐约可见的小径,它穿过一片最近被火焚烧过的树林。地上满是白色的灰烬,到处散落着被烧黑的荆榛与大树,树上的枝叶已荡然无存,但树干仍然挺立。眼见树林被火烧劫后的景象,真有置身于北国寒冬肃杀境地之感。周围倒是郁郁葱葱,绿意盎然,两相对照,更显得火后光秃秃的土地上一片荒凉。但奥索此时此刻所特别重视的却是:地面空旷,敌人不可能设有埋伏。他本来担心随时都有可能突然从树丛下伸出一支枪顶住自己的胸口,现在面临着一览无余的空旷之境,真有如同在沙漠中看见绿洲之感。过了这片被烧的丛林,是好几大块庄稼地,每块地都按本地的习惯,用半人高的石块垒起的矮墙拢围着。小径便在这些石墙之间蜿蜒穿行,庄稼地上则杂乱地种着一些高大的栗子树,从远处看去,俨然是一大片茂盛的树林。
山坡很陡,奥索只得下马步行,他将缰绳摆在马脖子上,踩着灰烬沿坡往下快速滑行,刚到离路右方一道围墙不到二十五步远的地方,突然发现正前方有一个枪口对着他,围墙上露出一个人的脑袋,那枪口往下一低,他认出那是奥兰杜契奥正准备开火。他立即迎战,双方互相瞄准,彼此盯视了几秒钟,其紧张刺激、惊心动魄,只有最勇敢无畏的人在决战生死之际才能感受得到。
“卑鄙的胆小鬼!”奥索大骂了一声,骂声刚出口,奥兰杜契奥的长枪就火光一闪,几乎同时,从他左方的小径处也打过来一枪,那是他没有发现的一个敌人打的,此人躲在另一道围墙后向他瞄准。两枪都击中了他,奥兰杜契奥的一枪击中了他的左臂,因为他在迎战时,这条胳臂托枪在前,另一枪则击中了他胸部,穿透了衣服,幸亏正撞着他匕首的刀锋,子弹一偏,只擦伤了表皮。奥索的左臂垂落下来,贴在自己的大腿一侧,他的枪口也就往下一沉。可是他立即又举枪瞄准,用右手向奥兰杜契奥开了一枪,敌人露出围墙的半个脑袋应声消失了。奥索又飞速朝左边那个笼罩在烟雾中只隐约可见的敌人开了一枪,那人也立即消失了。四声枪响,密集连串,频率之快,难以想象,即使是久经训练的战士也不可能打出如此成串的连响。奥索打完他的第二枪后,一切归于沉寂。从枪口冒出来的硝烟正冉冉上升,围墙后则毫无动静。要不是他的左臂受伤感到疼痛,他会以为刚才射杀的两个人是 4ed6." >他的幻觉,白日见鬼。
奥索预料会有第二轮枪战,便往前挪了几步,隐蔽在林中一棵烧焦了的树后面。他凭借这一掩护,把枪夹在两膝之间,急忙装上弹药。这时,他感到左臂疼痛难忍,仿佛承受着重压。他的两个对手怎么样了?他一无所知。如果他们逃跑了或者受了伤,他一定会听到某种声响,察觉出林木叶丛的某种动静。难道他们都已经死了?要不然就是正躲在石墙后面等机会恰当再向他射击?他实在无法判断。与此同时,他愈来愈感到全身乏力,便靠右膝支撑在地,受伤的胳臂放在左膝上,把自己的长枪支在一个树干横生出来的枝桠上,右手则紧扣扳机,双眼盯着石墙,竖着耳朵,不放过任何一点细微的声响,就这样一动不动地埋伏了好几分钟,犹如苦熬了整整一个世纪。终于,从他后方很远的地方传来了一声叫喊。稍过片刻,一条狗像支离弦的箭一样,从山上飞奔而来,到他身边停下,向他摇尾巴。原来是布鲁斯科,那两个绿林好汉的弟子与伙伴,它的出现显然预告着它的主人即将来到。奥索等待这位来救命的仁人君子等得心急如焚。那只狗昂着头,转向最近的那道石墙,神色不安地闻个不停,突然,它低吼一声,跃过了石墙,几乎同时又跳回石墙的墙头,站在那里,目不转睛地瞧着奥索,目光中流露出一条狗所能表现出来的那种强烈的惊愕之情,然后,它又夹着尾巴进了树林,一步一步斜着走,眼睛仍瞧着奥索,直到离开奥索相当一段距离之后,才撒腿如飞,奔上山坡,迎接一个人的到来,尽管山坡陡峻bbr>..,那人却也飞奔而下。
“布兰多,快来救我!”奥索估计来人能听得到的时候大声喊道。
“奥斯·安东,您受了伤吗?”布兰多拉契奥跑得气喘吁吁问道,“伤在哪里,身上还是手脚上?”
“胳臂上。”
“我想我大概打中了他。”
布兰多拉契奥跟着他的狗走到最近一道围墙的那一边,弯下身去察看了一番,接着,便脱下帽子说:“向奥兰杜契奥少爷致意。”然后转向奥索,一本正经地向他行了一礼,说,“这就是我所谓的各得其所。”
“他还活着吗?”奥索呼吸颇为困难地问道。
“噢,他倒是不想死,您一枪打进他的眼眶,他就愁也愁不过来了。圣母玛利亚,那窟窿真大!天啊,真是好枪!口径够大的!整个脑袋都给您打碎了,我想告诉您,奥斯·安东,当我听见头两声枪响,‘噗!噗!’我心想:糟糕,他们在暗算我的中尉了。接着又听见‘砰、砰’两声,我说,好啦,中尉的英国枪说话了。他还手了……喂,布鲁斯科,像有什么事要告诉我?”
那狗把他领进另一道围墙。
“好家伙,”布兰多拉契奥惊愕地叫了起来,“两枪连射,弹无虚发!真神啦!妈的,看来火药的价格一定很贵,您才用得这么节省。”
“你看见什么啦?看在上帝的份上快说吧!”
“得啦,我的中尉,别开玩笑啦,您把猎物撂倒在地,却要别人来替您收拾……今天,有一个人的饭后甜点实在太美了!他就是大律师巴里契尼!新鲜肉,你要吗?这儿多的是!现在还有哪个家伙来续他家的香火呢?”
“怎么?文桑德罗也死了?”
“千真万确死了。上帝保佑我们,您好就好在让他们死得很痛快,没有使他们受罪,来看看文桑德罗吧,他跪在地上,脑袋靠着石墙,样子像在睡大觉,真可说是沉得像铅一样的熟睡,可怜的家伙。”
奥索嫌恶地把头掉过去,说:“你肯定他已经死了吗?”
“您简直就像那个永远一枪了事的萨姆彼埃罗·科尔索,您瞧,那儿……在左胸上,就像维契莱昂纳在滑铁卢中的那枪一样,我敢说离心脏很近。两枪两个!……唉,从今往后,我就无脸再提打枪一事了。连发连中,哥俩同时毙命……要是开第三枪,连那个老子也会一命呜呼……如果有下一轮枪战,一定更精彩……神枪手,奥斯·安东……像我这么一条好汉开枪打警察,从来也没有连发连中过!”
这位绿林好汉边说边仔细察看奥索胳臂上的枪伤,用匕首割开他的衣袖。
“不要紧,”他说,“不过,您这件外衣可得要高龙芭小姐费功夫啦……咦, 这是什么?胸前怎么有个破洞?……没有什么东西打了进去吧?不会的,否则您不可能还这么有精神。来,把您的手指活动活动试试看……我咬您的小指时您有感觉吗?感觉不太明显?这也没事。让我替你把手绢与领带解下来……您瞧,您这件外套可真毁掉了……您为什么要穿得如此漂亮呢?去参加婚礼吗?……给,喝一口葡萄酒吧……您为什么不随身带酒葫芦?哪有科西嘉人出门不带酒葫芦的?”
过了一会儿,他在为奥索包扎的时候,情不自禁又停了下来大声赞叹:“连发连中!两兄弟都死得挺干脆利落,神父知道了,一定会高兴得大笑……连发连中!喏,小丫头戚丽娜终于来了。”
奥索一声不吭,脸色苍白得像死人,全身直颤抖。
“戚丽娜,”布兰多拉契奥大声招呼道,“到石墙后面去看看吧,怎么样?”那小女孩立即手脚并用,爬上墙头,一看见奥兰杜契奥的尸体,便画了一个十字。
“是您干的吗,叔叔?”她怯生生地问。
“我!我不是已经成为一个老废物了吗?戚丽娜,那可是奥索先生的杰作,快向他祝贺吧!”
“小姐知道了一定非常高兴,”戚丽娜说,“不过她知道您受了伤,一定会很难过,奥斯·安东。”
“喂,奥斯·安东,”绿林好汉替奥索包扎好伤口之后说,“戚丽娜把您的马牵回来了。请上马吧,跟我到斯塔佐纳大森林去吧,在那儿,即便是最聪明的探子也不一定找得到您。我们会好好让你疗伤休养。待会儿走到圣克里斯蒂娜十字架那个地方时,您得下马步行,把马交给戚丽娜,她会回去通知小姐,现在,您可以把要办的事都托付给她。放心吧,对她可以充分信任,无话不谈,她即使粉身碎骨,也不会出卖朋友。”
接着,他用一种慈爱的语气对女孩说:“走吧,小坏蛋,愿你被逐出教门,愿你被人诅咒,小淘气鬼。”
像许多绿林好汉一样,这位布兰多拉契奥也有些迷信,唯恐对孩子的祝福与称赞,反而会给他带来灾祸,因为他们认定,冥冥之中自有神灵主宰着祸福正邪,而神灵偏偏有个坏习惯,往往故意要违反人们的愿望而为。
“布兰多,你要我上哪儿去?”奥索声音很衰弱地问道。
“当然,您必须选择,或是进监狱,或是投奔绿林,而德拉·雷比亚家的人是从来不进监狱的,那就到绿林中来吧,奥斯·安东!”
“那我所有的希望就全完了!”伤者极其痛苦地嚎叫道。
“您所有的希望?得了吧!您一支枪两发两中,还希望有什么更好的结果?……咦!他们是怎么打伤你的?这两个小子的命比猫更硬嘛。”
“是他们先开枪打我的。”
“这话不假,我忘记了……当时,先是两声‘噗、噗!’然后才是两声‘砰!砰!’……您是单手连发两枪!如果世界上有谁打得比这两枪更准,那我就情愿去上吊!好啦!现在您已经上马了……在走以前,去瞧瞧您的杰作吧。不辞而别是不礼貌的。”
奥索催马便走,无论如何也不愿意再看一眼那两个被他射杀的倒霉蛋。
“喂,奥斯·安东,”那强盗拉住缰绳说,“您是否愿意听我讲几句坦诚的心里话?我就说吧,您可别生气,这两个小伙子真还叫我有点心疼……请您原谅,他们都那么漂亮……那么壮实……那么年轻!……我与奥兰杜契奥一起打过那么多次猎!四天前,他还给了我一盒雪茄烟……文桑德罗总是那么快快活活,高高兴兴……的的确确,您干的事是您应该干的,再说,枪法实在太准,叫人没法惋惜……可是,我呢?我与您的复仇毫无关系……我?99lib.知道您复仇有理,有了仇人,就必须清除。不过,巴里契尼是一个古老的家族……这一下可就断子绝孙了!……而且两枪连发,两人丧命!真有点惨!”
布兰多拉契奥一边向巴里契尼家族致悼词,一边匆匆往前赶路,带领着奥索、戚丽娜和他的那条狗,一齐奔向斯塔佐纳大森林。
第十八章
且说高龙芭,自从奥索动身之后,她通过探子得知,巴里契尼兄弟已去野外埋伏守候。从这时起,她便忧心忡忡,惴惴不安,但见她,在屋子里走来走去,从厨房到为贵宾准备好的客房,忙忙碌碌的,但什么事都没有干,还不时停下来朝外张望观察,看村子里有什么异常的动静。上午十一点钟左右,一行人数不少的队伍进入了彼埃特拉纳拉村。原来是上校、他女儿以及他们的仆人和向导。高龙芭出来迎接他们时的第一句话是:“你们遇见了我哥哥吗?”接着就问向导他们来时走的哪条路,什么时候出发的。听了向导的回答,她实在不明白哥哥为什么没有与这一行人马在途中相遇。
“您哥哥走的可能是山上那条路,而我们走的是山下这条路。”向导解释说。
但高龙芭摇摇头表示不以为然,她又询问了一遍。虽然她性格刚强,而且心气高傲,不愿在陌生人面前流露自己的软弱,却仍无法掩饰内心的不安。她告诉英国来宾,己方本欲与对方和解,但结局完全失 8d25." >败,这时,她的不安很快就感染了上校,特别是莉狄娅小姐。这位英国小姐坐不住了,要立即派人四出打探寻找奥索,上校也自告奋勇,要重新上马,与向导一道去寻找。贵宾的关切提醒了高龙芭作为东道主的责任。她强颜欢笑,催促客人就席用餐,同时,找出多达二十种各种各样的理由来解释哥哥的迟归,可是旋即又加以推翻。上校认为自己是男子汉大丈夫,有责任安慰妇女,便提出了自己的高见。“我敢保证。”他言之凿凿道,“德拉·雷比亚一定是碰见了好猎物,心痒难熬,于是就打猎去了,我们很快就可以看到他满载而归。”接着,他又说道,“啊,对了!我们在路上听见了四声枪响。其中两声比另外两声要响亮得多,当时我就对小女说:‘我敢打赌,一定是德拉·雷比亚在打猎99lib?,只有我送他的那支枪,才能有这么大的响声。’”
高龙芭的脸色陡然变得苍白。莉狄娅小姐一直在注意观察她,见此便立即猜出上校的推测已经使她产生了疑虑。但见高龙芭沉默片刻之后,突然发问那两声响亮的枪声究竟是在另外两声之前还是之后,然而,上校、他女儿以及向导,当时对此一关键性的情节,都没有太注意。
将近下午一点,高龙芭派去打探的人都没有回来。她只好打起精神来,催促客人就席用餐。但是除了上校外,谁都吃不下。广场上只要有一点轻微的声响,高龙芭便要跑到窗前去观望,然后又忧心忡忡回到桌边坐下,更为加重她这种沉重心情的是,还要勉强撑起精神和客人周旋,去谈一些毫无意义的话题。其实,没有人对这些话题感兴趣,谈起来经常出现冷场。
突然,大家听见一阵马蹄飞奔声。高龙芭霍地站起来说:“啊,这一回准是我哥哥。”但一看见原来是戚丽娜骑着奥索的马奔驰而来,她撕心裂肺地发出一声惨叫:“我哥哥死啦!”
上校手中的杯子应声落地,内维尔小姐也惊叫了一声,众人都向屋门口奔去。戚丽娜还没有来得及跳下马来,高龙芭便将她轻如鸿毛般地抓提了起来,她抓得如此之紧,简直让小姑娘透不过气,她一见高龙芭情急可怕的目光,立即明白了其中的含义。因此她首先脱口而出报平安的话,就是《奥赛罗》中合唱的第一句:“他活着!”高龙芭立即手一松,戚丽娜就轻捷得像只猫一样落在地上。
“别的人呢?”高龙芭声音沙哑问道。
戚丽娜用食指与中指画了一个十字。高龙芭惨白的脸上立即泛出了喜悦的红晕。她向巴里契尼家投射了灼灼如火的一瞥,微笑着对客人们说:“我们回去喝咖啡吧。”
绿林好汉们打发来的这个小信使要讲述的内容真是说来话长。她讲的是科西嘉土话,先由高龙芭原原本本译成意大利语,然后由内维尔小姐从意大利语译成英语,上校听得不时骂骂咧咧的,莉狄娅小姐则边听边叹息。但高龙芭听来却并不动容,只是使劲拧着手里的斜纹餐巾,几乎将其拧破。她打断小女孩的讲述有五六次之多,只是为了要她再次复述布兰多拉契奥所说的,奥索的伤势并不致命,这样的伤他司空见惯。戚丽娜讲到最后,特别报告说,奥索很需要写东西的纸张,并一定要他妹妹恳求那位可能已经到家做客的小姐在未收到他的信以前切勿离去。戚丽娜说:“这是他最放心不下的事,”她又补充说,“我已经上路了,他还把我叫回去,又叮嘱了一次,其实,这已经是第三次嘱咐了。”
高龙芭听了哥哥这番嘱托,微微一笑,紧紧握住那位英国小姐的手。莉狄娅小姐则泪如雨下,她认为此一部分内容就不必翻译给父亲听了。
“是呀,亲爱的朋友,您一定要留下来陪我,”高龙芭拥抱着内维尔小姐大声说,“您对我们一定会有帮助。”
然后,她打开衣柜,找出一大堆旧被单,裁成绷带与布团。她双眼闪闪发光,脸上神情兴奋,时而忧虑,时而镇定。看她这样子,很难说她是更为哥哥的伤势而发愁,还是更为仇人的毙命而高兴。她时而为上校倒咖啡,夸耀自己煮咖啡的手艺,时而给内维尔小姐与戚丽娜派活计,催促她们制作绷带,并把绷带卷好。她向戚丽娜询问奥索的伤口疼不疼足有二十次之多。她还不时放下手里的活对上校说:“两个对手都很矫健,很难对付……而我哥独自一人,还受了伤,只能用一只胳臂……他硬是把两个敌人全部撂倒了。多么勇敢啊!上校,他难道不是个英雄吗?噢,内维尔小姐,生活在你们那样太平清静的国家,该多么幸福啊!……我敢说,您对我哥哥认识得还不足!……我过去说过,苍鹰将藏书网要展开它的翅膀!您被他温良恭谦的外表欺骗了……其实,只有在您身边的时候,他才那个样子,内维尔小姐……唉,要是他看见您在为他制作绷带的话,他该……可怜的奥索!”
然而,莉狄娅小姐已经无心干活了,也不知说什么是好。至于她父亲,一个英国上校,则询问为什么还不赶紧提出申诉。他还认为要叫验尸官前来检验,还要办理各种各样的手续,这些手续在科西嘉其实都是闻所未闻的。最后,他想知道那位好心救护了伤者的布兰多拉契奥先生的乡间别墅是否离彼埃特拉纳拉很远,他能不能亲自去探望他的朋友奥索。
高龙芭以她通常那种平静的口吻回答说,奥索目前是在丛林中,有一位绿林好汉照顾,如果没有搞清楚省长与法官对这次枪战的态度,就贸然露面,那会冒很大的风险。最后她说,她会请一位高明的外科医生去给他疗伤的:“上校先生,最重要的是,您必须要记住,您当时听见了四声枪响,而且您对我说过,奥索是后开枪的。”
上校对这个案子是一头雾水,不明原委,而他的女儿则只会叹气和抹眼泪。
天色很晚的时候,凄凄惨惨的一径人走进村来,他们为巴里契尼律师把他两个儿子的尸体运回来了。一个农民牵着两匹骡子,每匹骡各驮着一具尸体,其后跟随着一大群巴里契尼家的佃户与闲人。警察也出现了,他们总是姗姗来迟。副村长举手朝天,不断地嚷嚷道:“省长会怎么说呢?”有几个妇女,其中一个是奥兰杜契奥的奶妈,她们揪扯着自己的头发,声嘶力竭地嚎叫。但她们抢天呼地的悲痛反倒不像有个人无言的绝望那样吸引众人的注意,他就是两个死者的父亲,他从这具尸体走向那具尸体,捧起他们沾着泥土的脑袋,亲吻他们发紫的嘴唇,托着他们已经僵硬的肢体,似乎想为他们减轻路上的颠簸。有时,他张口想说话,但一声也发不出来,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他两眼直挺挺盯着尸体,走起路来,跌跌撞撞,有时绊着石头,有时撞着树,有时撞上任何一个障碍物。
到了看得见奥索家的地方,妇女的嚎哭声与男人的咒骂声都更变本加厉。有几个雷比亚家族的牧人却针锋相对,故意发出胜利的欢呼声,于是,仇家的队伍愈加怒不可遏,有些人高喊:“报仇!报仇!”有的人扔石头,还有人打了两枪,子弹射向高龙芭与英国客人所在客厅的窗户,击穿了护窗板,碎木片一直飞溅到两个姑娘旁边的桌子上。莉狄娅小姐吓得尖声连叫,上校迅速抓起一支枪。高龙芭则在上校未及拦住她之前,就冲向门口,猛地把门打开,站在高高的门槛上,张开两臂,朝着敌人破口大骂:
“懦夫孬种!你们朝女人开枪!朝外国客人开枪!你们算得上是科西嘉人吗?你们算得上是男子汉吗?卑鄙小人,你们只会从背后下黑手,来吧!我藐视你们!我哥哥出远门去了,这里只有我一个人,你们来杀我呀!来杀我家的客人呀!你们只会干这种卑鄙勾当……你们这帮孬种,谅你们也不敢,你们知道,我们有仇必报。去吧,去哭吧,像女人一样去哭吧,你们得感激我们手下留情,没有让你们流更多的血。”
高龙芭喊话的声音与架势真可谓是气势逼人,令人生畏。敌对的人群一见就吓得纷纷后退,仿佛见着了科西嘉冬夜人们讲述的恐怖故事中的恶鬼。副村长、警察与一些妇女趁势跑过来,将对峙的双方隔了开来,因为此时雷比亚家的牧人也已经操枪持械,准备迎战,眼见一场惨烈的枪战械斗在广场上一触即发。不过,双方都没有领头人在场,而科西嘉人即使在狂怒之中也很守纪律,如果械斗双方的主角没有到场,恶战是很少能打起来的。而且,高龙芭自知已占了上风,这时反倒变得谨慎小心了,她对自己那一小队人马加以约束,说:“让那些可怜虫去哭吧!给那个老东西留一条活命。老狐狸要咬人却没有牙齿啦,何必杀掉他?——吉乌狄契·巴里契尼!你要记住8月2号这个日子!要记住那个沾满血迹的活页夹!你亲手用夹里的活页纸写下了假证明,我父亲在那夹子里记下了你欠的血债:现在你的两个儿子还清了这笔债,我把你还债的收据给你了,老巴里契尼!”
高龙芭两臂交叉在胸前,嘴角带着轻蔑的微笑,眼看着两具尸体被抬进了仇人家里,而且人群逐渐散去。她关上家门,回到饭厅,对上校说:
“先生,我替我的同乡向您深表歉意。我怎么也想不到有些科西嘉人居然会向有外国客人的屋子开枪。我为我的家乡感到惭愧。”
晚上,莉狄娅小姐回到自己的房间,父亲跟着她进去对她说,在这个村子随时都有挨子弹的危险,这里只有谋杀与叛乱,因此他问女儿是否最好第二天便尽早离开。
莉狄娅小姐半晌未作回答,父亲的建议显然使她很为难。终于,她回答说:
“这个不幸的姑娘现在正需要安慰,我们怎么能在她的困难关头离开她呢?父亲,那样做您不认为太狠心了吗?”
“我的女儿,我这样讲完全是为了你,”上校说,“如果你现在是在阿雅克修的旅馆里,平平安安的,我向你保证,只有再与那位勇敢的德拉·雷比亚握手相见之后,我才甘心离开这个该死的岛。”
“那好,父亲,我们再等一等吧,看看我们在离开以前是否可以帮他们一把。”
“你的心真好!”上校亲了亲女儿的额头说,“看到你愿意为减轻别人的痛苦而做出牺牲,我心里很欣慰。我们就留下吧,做善事是绝不会后悔的。”
莉狄娅小姐上床后,辗转反侧,难以入眠。有时隐约听见一些声响,便猜想有人准备向这栋屋子进攻。有时对自己的安全感到放心后,又挂念起受了伤的奥索,想他此时此刻大概正躺在冰凉的地上,除了能指望有个绿林好汉对他大发善心而予以照顾外,别无其他的护理。她想象他浑身是血,在难以忍受的疼痛中努力挣扎。奇怪的是,每当奥索的形象出现在她脑海中时,总是像他上次告别她时的那个样子:把她赠送的那枚吉祥物紧贴在自己的嘴唇上……接着,她又想到他是多么勇敢,她这样思忖:他是为了早早见到她,才甘愿冒那么可怕的危险前来的呀,而且他终于还超越了绝境。她愈想愈相信,奥索也是为了保护她才被打伤胳臂的。她为此而感到自责,但也愈加对奥索佩服得五体投地。虽然在她眼里,他那两发两中的枪法,不像在布兰多拉契奥与高龙芭眼里那么神乎其神,可是她所读过的小说里的英雄人物,在如此危急的关头也没有像他这样英勇无畏,沉着冷静呀!她住的房间本是高龙芭的卧室。在一张用来做祈祷的橡木跪凳上方,有一根祝福过的棕榈枝,旁边的墙上挂着一张奥索穿着少尉军装的小肖像。内维尔小姐取下这张画像,端详良久,最后并没有挂回原处,而是放在了自己的床边。直到天色破晓,她才入睡。一觉醒来,太阳已经升得很高了。但见高龙芭站在床前,正静候她睁开眼睛哩。
“嘿,小姐,在寒舍过得不太舒适吧?”高龙芭说,“我怕你昨夜没有睡好。”
“亲爱的朋友,您有他的消息吗?”内维尔小姐坐起来说。
这时,她暼见放在床边的奥索的画像,便赶紧用一条手帕将它盖住。
“有呀,有他的消息。”高龙芭微笑着说,而后,她拿起那幅画像说,“您觉得画得像他吗?他本人可比这好看得多。”
“天哪……”内维尔小姐满脸羞红地说,“我不经意就……把这个画像……取了下来……我有个毛病……什么东西都要动一动……动完又不物归原处……令兄怎么样?”
“相当好。吉奥根托清早四点钟前来过一趟。莉狄娅小姐,他带来一封信……是给您的。奥索没有给我写信。信封上写着‘高龙芭收’,但底下注明了‘转交N小姐’。我们两姐妹之间是不分彼此的。据吉奥根托说,奥索写这封信时伤口很疼。吉奥根托的笔下功夫很好,他主动建议由奥索口授而由他来书写,但奥索不肯。他仰卧着用铅笔写,布兰多拉契奥替他把持着信纸。他总想抬起身来,但只要一动胳臂,就疼痛难忍,据吉奥根托说,他那副样子真是可怜。喏,这就是他的信。”
内维尔小姐开始看信,信是用英文写的,这显然是为谨慎起见。信的内容如下:
小姐:
我厄运当头,受其驱逼,已陷困境。不知我的宿敌会如何恶语中伤。然而,只要小姐不予置信,对我则丝毫无损。自从有幸与小姐邂逅,我便陷于不切实际的痴心妄想,直到此次灾祸横生,才如梦猛醒,恢复理智,认清了自己的痴妄。如今我已清醒深知自己所面临的前途,唯有认命而已。小姐惠赠的戒指,我一直视为幸福的吉祥物,但现在已不敢继续保留,内维尔小姐,因为我实在怕您后悔错赠了对象,或者说得更准确些,是怕我自己睹物思人,再回忆起自己痴心妄想的日子。现托高龙芭原物奉还……永别了,小姐,您即将离开科西嘉,而我将永远无缘再睹芳容,但请您告诉舍妹,您仍然敬重我,而我也可以肯定地说,我永远值得您这样做。
O.D.R.
莉狄娅小姐是背过身去看信的,高龙芭从旁仔细加以观察,并把那枚埃及戒指交给她,同时以目光探问这究竟是什么意思。但莉狄娅小姐不敢抬头,只是凄然地看着那枚戒指,时而戴上,时而又脱下。
“亲爱的内维尔小姐,”高龙芭说,“能否告诉我奥索对您说了些什么吗?他跟您谈了他的健康状况吗?”
“这个么……”莉狄娅小姐脸一红,说道,“他没有说……他的信是用英文写的……他要我告诉家父……他希望省长能够处理好……”
高龙芭狡黠地微笑着,在床边坐下,握着内维尔小姐的双手,用炯炯有神的眼光看着她,说道:“您能行行好,给我哥哥写封回信吗?有您的回信,他该会高兴极了!我接到他给您的信时,本想立即就叫醒您,后来我还是没敢叫。”
“您大错特错了,”内维尔小姐说,“只要我的一句话能够使得他……”
“但是,现在我不能派人给他送信了。省长已经来了,村里到处都是他的武装随从。回信的事以后再说吧。唉,内维尔小姐,您若是了解我哥哥,您一定会像我这样爱他的……他人品多么好!他多么勇敢!想想看,他干得多么漂亮,单枪匹马一个人,要对付两个仇敌,而且还带着伤。”
省长回来了。得到副村长关于突发事件的急报,他便带着警察、兵丁还有皇家检察官、法院书记员以及其他人等匆匆赶到,以便调查刚发生的这桩惨案,这个案件使得彼埃特拉纳拉村这两个家族的冤仇更加复杂,或者也可以说,会给两家的世仇画上一个终结号。省长到后不久,便会见了内维尔上校父女。他并不讳言,自己实在担心事态发展大有恶化的可能,他说:
“您知道,那场枪战没有目击证人,而且那两个倒霉的年轻人枪法之好、身手之矫健,在本地是闻名遐迩的,谁都不相信,德拉·雷比亚先生如果没有强盗朋友的参战相助,竟能够杀掉这两个敌手,据说,他事后便是逃到强盗那里躲起来了。”
“这不可能!”上校大喊了一声,说道,“奥索·德拉·雷比亚是一个重荣誉感的年轻人,我愿意为他担保。”
“我也相信他有荣誉感,但检察官的意见对他可不怎么有利,他们干检察官这一行的人总喜欢怀疑一切,他手头掌握了一个物证,对您这位朋友十分不利。那就是他写给奥兰杜契奥的一封恐吓信,约他见面……检察官认为,这次约见便是设有埋伏的一个圈套……”
“那个奥兰杜契奥,”上校说道,“不像个光明磊落的男子汉大丈夫,他拒绝正式决斗。”
“决斗不是科西嘉的习俗,埋伏暗算,从背后下黑手,才是本乡本地的方式。倒也有一个证词对您这位朋友有利:那就是有个小姑娘认定,她听见了四声枪响,后两响比前两响声音更大,显然是用一支大口径的枪打的,就像是德拉·雷比亚先生所持有的那一支。可惜这个小姑娘是一个强盗的侄女,而这个强盗正好被怀疑是这桩血案的帮凶。因此,这个提供证词的小姑娘已被训斥了一顿。”
“先生,”莉狄娅小姐急得满脸通红,突然打断省长的话,说道,“枪战的时候,我们正在路上,我们听到的枪声也正是这种情况。”
“真的吗?这一点至关重要。您呢?上校先生,您当然也注意到这个情况?”
“的确如此,”内维尔小姐连忙抢着说,“家父对武器很内行,他当时就说了一句:‘听,德拉·雷比亚先生在用我的枪开火。’”
“您听出来的那两响,的确是后面的两响吗?”
“是后面的两响,可不是吗?父亲?”
上校 7684." >的记忆力不很好,但不论在任何时候,对女儿所说的话,他总是随声附和的。
“这一点必须马上报告检察官。另外,今晚有一位外科医师要来验尸,要检查一下伤口是否是被大口径长枪打的。”
“那支枪是我送给奥索的,”上校说道,“即使它沉入了海底,我也希望真相大白……也就是说……那勇敢的小伙子,我真高兴这支枪正在他手里,因为,要是没有我这支曼顿造的家伙,我真不知道他怎么能够脱身。”
第十九章
外科医生来得晚了一点,因为在路上有一番特别的际遇:他碰见了神学家绿林好汉吉奥根托·加斯特里科尼,这位好汉毕恭毕敬地请他去为一位伤者进行治疗。他被带到奥索的身边,给伤口做了初次包扎。然后,那位好汉将他往回送了好长一段路,一路上跟他谈了比萨城里最著名的几位教授,据那位好汉说,这些教授都是他的至交,这一点真使医生长了见识。
“医生,”神学家绿林好汉和他告别的时候,这样说,“我十分敬重您,所以就不必再提醒您,医生理应和听忏悔的神父一样,必须守口如瓶。”说此话时,他摆弄了一下长枪上的扳机,“咱俩是在什么地方相遇的,这点你也应忘得一干二净。再见,能结识阁下,在下不胜荣幸。”
验尸即将进行,高龙芭恳求上校到现场进行观察。
“您比任何人都熟悉我哥哥那支枪的性能,”她说道,“您到场观察,能起很重要的作用。再说,此地居心不良的人太多,如果没有人在场维护我方的利益,我们就会陷于非常危险的境地。”
莉狄娅小姐与高龙芭留了下来,这时,高龙芭突然哀叹自己头痛得厉害,提议到村外散散步。
“户外的空气对我有好处,”她说道,“我很久没有呼吸新鲜空气了!”
她一边走,一边谈论她哥哥,莉狄娅小姐听得出神,不知不觉走出彼埃特拉纳拉村很远很远,当她发觉时,太阳已快落山了,便向高龙芭提议赶快回去。高龙芭则答说,她认得一条捷径。于是,两人便离开原来走的那条小路,而踏上一条显然罕有人迹的荒径,走了一段距离,便要爬一个陡峭险峻的山坡,高龙芭只好一手抓紧树枝,另一手拉着身后的女伴。经过足足一刻钟艰苦的攀登,她们总算到达一块高地,上面长满了香桃木与野草莓树,遍布着嶙峋的山石。莉狄娅小姐筋疲力尽了,仍不见有村庄的踪影,而这时天色几乎全黑了。
“亲爱的高龙芭,”她说,“您知道吗?我怕我们已经迷路了。”
“别害怕,”高龙芭回答说,“我们继续走吧,您跟着我。”
“我可以肯定,您一定是走错了,村子不可能在这一边,我敢打赌,您走的方向正好相反。瞧,远处有些野火,彼埃特拉纳拉村一定是在那儿。”
“亲爱的朋友,”高龙芭神色激动地说,“您是说对了,不过,离我们只有两百步啦……就在这片丛林里……”
“怎么啦?”
“我哥哥就在那里,如果您同意,我们就可以见到他,拥抱他了。”
莉狄娅小姐大吃一惊。
“我走出彼埃特拉纳拉村时,没有人注意我,因为我是和您一道……否则,就会有人跟踪……现在,我们已经离我哥哥这么近了,怎么能不去看他!……您有什么理由不和我一道去看看我可怜的哥哥呢?他见到您,一定会高兴极啦!”
“可是,高龙芭……我这样做恐怕不合适。”
“我明白。你们这些城市妇女凡事总要思前想后,考虑合适不合适的问题,我们这些乡下女子只看做得对不对。”
“但是,天已经这么晚了!……您的哥哥会对我做何感想呢?”
“他会想,他并没有被自己的朋友抛弃,这样,他便会有勇气去承受一切痛苦。”
“那么我父亲呢,他一定很担心我……”
“他知道..您是跟我在一起……怎么样,下决心吧……今天早晨,您还老看他的肖像哩。”高龙芭说着狡黠地笑了一笑。
“不是那样……真的,我是害怕,那儿还有强盗……”
“那些强盗并不认识您,有什么要紧?您不是也想见识见识强盗吗?”
“我的上帝啊!”
“喂,小姐,快下决心吧!要把您一个人留在这儿,我可办不到,谁也不知道会出什么事,咱俩要么去看看奥索,要么就一道回村去……等以后我再去看我哥哥……天晓得什么时候才能看到他……也许这一辈子就见不着了……”
“您说什么呀,高龙芭……那好吧!咱俩就去!不过只看一分钟,见一面就立即回村。”
高龙芭马上牵上她的手,一言不发,带她快步向前,步履之急促,使得莉狄娅难以跟上。幸好高龙芭很快就停下步来,她对自己的女伴说:
“我们不能再冒失往前走啦,先得通知他们一声,要不然我们就会吃枪子。”
高龙芭把手指放在嘴里打了一个唿哨,立即就听见有一声狗吠,绿林好汉的那个前哨很快就出现了,就是我们的老相识小狗布鲁斯科,它马上认出了高龙芭,便主动在前面为她带路。在丛林间无数转弯抹角的小路上走了一阵之后,两个全副武装的汉子向她们迎了过来。
“是您吗,布兰多拉契奥?”高龙芭问,“我哥哥在哪儿?”
“就在那边,”绿林好汉说,“不过,你们的脚步得放轻点,他正睡着。受伤以来,这是他第一次睡着。上帝万灵!今天才知道,魔鬼能去的地方,女人也能去。”
两位姑娘小心翼翼走了过去,但见有一堆篝火,为安全起见,篝火周围垒了一圈矮墙以遮挡火光,奥索就躺在火旁的一堆干草上,身上盖着一件大衣。他脸色苍白,呼吸急促。高龙芭双手合拢,静静地端详着他,就像是默默在做祈祷。莉狄娅以手帕掩面,紧挨着女伴,不时抬起头来,从高龙芭的肩头上看着受伤者。如此这般过了一刻钟,谁也没有开口说话。那位神学家强盗打了一个手势,布兰多拉契奥便随着他一起钻进丛林深处。这使得莉狄娅小姐大大松了一口气,因为这是她有生以来第一次见到强盗,而他们的大胡子与那身打扮地方色彩实在太强烈,足以对她产生刺激感。
终于,奥索动弹了一下。高龙芭立即向他俯身下去,一连吻了他好几次,不断地问他伤势怎么样,疼不疼,需要些什么。奥索回答说,自己的伤势好得还算过得去,然后就问内维尔小姐是否还在彼埃特拉纳拉村,是否给他写了信。高龙芭俯身对着哥哥,把内维尔小姐整个地都遮住了,何况天色漆黑,即使看见也很难认得出来。高龙芭一只手握着内维尔小姐的手,另一只手则轻轻扶起伤者的头。
“没有,哥哥,她没有托我带信给您……可您总想着内维尔小姐,莫非您很爱她?”
“当然爱她啦!高龙芭!……可是她现在也许看不上我了!”
这时,内维尔小姐使了一下劲,想把高龙芭握住的手抽回去,但谈何容易,高龙芭的手虽然小巧美丽,实则强劲有力,对于这一点,看官在上文中早有见识。
“怎么会看不上您!”高龙芭嚷了起来,“您有那么出色的表现!……正好相反,她可说了您不少好话……噢,奥索,说起她来,我要告诉您的事可多着哩。”
内维尔小姐一直想把手缩回去,但高龙芭把它愈拉愈接近奥索。
“可是,为什么她老不给我回信?”伤者这样说,“哪怕只写上一行,我就心满意足了。”
高龙芭把内维尔小姐的手愈拉愈近,终于把它放在自己哥哥的手里,于是她骤然闪开,还哈哈大笑道:“奥索,当心别说莉狄娅小姐的坏话,她现在完全听得懂科西嘉语了。”
莉狄娅小姐立即把手抽了回来,喃喃说了几句无法听清的话。此时的奥索,真以为自己是在做梦。
“您来了,内维尔小姐!我的上帝!您怎么敢来?啊!您真使我感到幸福!”奥索一边说,一边挣扎着要抬起身来,再靠近她一些。
“我陪您妹妹来的,”莉狄娅小姐说,“为了不让别人怀疑她的行踪……再说,我也想……亲眼看看……哎呀!您在这儿该多不舒服呀!”
高龙芭坐在奥索身后,小心翼翼地扶着他,把他的头搁在自己的膝上。她用手臂搂住他的脖子,并示意要莉狄娅小姐靠拢过来。
“靠近点,靠近点!”她说,“别让病人说话费劲。”莉狄娅还在犹豫,高龙芭便抓住她的手,硬要她贴近奥索坐下,以致她的连衣裙也直接触及了奥索的身体,而她那只一直被高龙芭握住不放的手,也就放在了奥索的肩上。
“这样他就舒服多了,”高龙芭兴高采烈地说,“奥索,在这样一个美好的夜晚,能在丛林里宿营,不是挺美的一件事吗?”
“哦,是呀,真是个美好的夜晚,我永远也不会忘!”
“您一定忍受了很多痛苦!”内维尔小姐说。
“现在我再也不痛苦了!”奥索说,“我真愿意死在此时此地。”说着,他的右手慢慢挪到莉狄娅小姐那只一直被高龙芭紧握住的纤手近旁。
“德拉·雷比亚先生,无论如何,也必须把您送到适合的地方去,让您得到精心护理,”内维尔小姐说,“看见您现在这样露宿野外……条件这么糟……我真难以入眠了。”
“如果当时我不是怕碰见您,内维尔小姐,我早就试图跑回彼埃特拉纳拉村,去投案自首成为囚徒啦。”
“哎,奥索,您为什么怕碰见她呢?”高龙芭问。
“因为我没有听您的话,内维尔小姐……所以真不敢见您。”
“莉狄娅小姐,您知道吗?我哥哥对您是百依百顺啊!”高龙芭笑着说,“以后我可再也不能让您来看他了。”
“我希望这个不幸的事件可以水落石出。您不久就能得到解脱,再无后顾之忧……如果到我和父亲告别你们的时候,得知您已得到了公正的裁决,您的光明磊落与英勇自卫也得到了大家的公认,我会非常高兴的。”
“您还得回国!内维尔小姐,您还是别跟我们说这话吧。”
“那有什么办法呢?……我父亲不能老留在法国打猎……他是要回去的。”
奥索一听此话,自己的手便颓然垂下,与莉狄娅小姐的玉手脱离了接触,一时间,大家都沉默无语。
“得了!”高龙芭说,“我们不会让你们这么快就走的。在彼埃特拉纳拉,我们还有好多东西要给你们看……再说,您还答应过要给我画一幅肖像呢,您至今还没有动手呀……我也答应过要给您作一支有七十五段歌词的‘小夜曲’……还有……咦,布鲁斯科怎么哼叫起来了?布兰多拉契奥也跟着跑出去了……我们去看看怎么回事。”
她霍地一下站起来,不由分说就把奥索的头放在内维尔小姐的膝上,自己跟着绿林好汉跑了。
内维尔小姐发现眼下的丛林深处,只剩下自己与一个英俊的青年男子单独相处,亲近相靠,还扶着对方的头,不免有几分惊恐。她不知所措,害怕猛然挪开身子会弄疼负伤的奥索。但这时的奥索却主动离开了他妹妹刚给他准备好的内维尔小姐这一柔软垫靠,用自己的右臂支撑着坐了起来说:
“这么说,您很快就要走了?莉狄娅小姐,我从来没有想过,您在这个穷乡僻壤会多住些日子……可是,自从您来到这里以后,我一想到和您终有一别,就感到十分痛苦……我是一个可怜的中尉……没有前途……而且还成了逃犯,此时此地要说我爱您,实在是不恰当……可是,我显然只有现在这一次机会向您表白了。我把心里话讲出来,好像就不那么难受了。”
莉狄娅小姐立即把头扭了过去,似乎是觉得夜色还不足以掩饰她脸上的羞红。
“德拉·雷比亚先生,”她的声音有点颤抖,“我怎么会到这丛林里来呢,如果……”说着,把那件埃及吉祥物放到奥索的手里,然后,她努力平复好自己的情绪,又操起平时那种开玩笑的口吻说:
“奥索先生,您这话说得不对……在这丛林之中,周围还有这帮兄弟好汉,您分明知道我是不敢对您生气的。”
奥索挪动一下身子,想吻一吻把吉祥物还给他的那只藏书网
玉手。不料,莉狄娅飞快地把手缩了回去,奥索便失去了平衡,身体倒压在那只受伤的胳臂上,痛得他呻吟了起来。
“我的朋友,弄疼了吧。”莉狄娅小姐叫了一声,连忙去搀扶,“都怪我不好,请您原谅……”自然而然,他俩就又靠近在一起,而且轻声细语地说了说话。这时,高龙芭匆匆跑回来了,看到他俩亲近相处的姿势仍然和她离开的时候一模一样。
“巡逻队来了!”她大喊一声,“奥索,硬撑起来赶快走,我来扶您。”
“别管我,”奥索说,“叫两个好汉快逃……让他们抓住我好了,没有什么大不了的。快把莉狄娅小姐带走,以上帝的名义,绝不能让人看见她也在此地!”
“我不会扔下您的。”随高龙芭接踵而至的布兰多拉契奥这样说,“巡逻队队长是巴里契尼律师的干儿子,他不会把您押回去,而会就地灭了您,然后找个借口说不是故意的。”
奥索挣扎着站起来,还努力走了几步,但很快就停了下来说:
“我走不动啦,你们快逃吧……再见啦,内维尔小姐,把您的手给我拉拉,再见!”
“我们不能把您扔下。”两个少女齐声嚷99lib?道。
“如果您走不动,”布兰多拉契奥说,“我可以背着您走,来吧,我的中尉,您咬咬牙挺住!从后山沟那边跑,我们还来得及,神父好汉能抵挡他们一阵子。”
“不,你们别管我,”奥索说着索性就地一躺,“看在上帝的份上,高龙芭,你快把内维尔小姐带走!”
“高龙芭小姐,您很有劲,”布兰多拉契奥说,“您抓住他的双肩,我抬着他的双腿,就这么着,往前,开步走!”
不管奥索肯不肯,两人抬着他快步向前,莉狄娅小姐紧随其后。突然一声枪响,立刻就有人回了五六枪,吓得莉狄娅小姐魂飞魄散,她不禁惊叫了一声,布兰多拉契奥则咒骂了一句,随即加快了奔跑的脚步,高龙芭也照样快跑,完全不顾密林里的树枝如何刮打她的嫩脸,如何划破她的衣裙,还关照自己的女友说:
“弯下腰,弯下腰!亲爱的,小心子弹打中您。”
就这样,一行人与其说是走不如说是跑了约五百步之远,直到布兰多拉契奥突然宣称他坚持不住了,不管高龙芭如何鼓劲、如何责骂,他说完就颓然躺倒在地。
“内维尔小姐在哪儿?”奥索问。
莉狄娅小姐确实被枪声吓坏了,在林深树密的险境之中,她每走一步都有阻碍,于是,很快就与大伙走丢了,只剩下孤身一人,更是胆战心惊,魂不守舍。
“她落在后面了,”布兰多拉契奥说,“不过,她丢不了,女人总能找得到路。您听听,奥斯·安东,神父大盗用您的那支枪打得多欢,可惜黑夜里枪战,看不清对方,彼此不会造成多大伤亡。”
“嘘!”高龙芭喊道,“我听见马跑的声音,我们有救了。”
果然,一匹在丛林里吃草的马,被枪声惊吓,正朝他们这个方向跑来。
“我们得救啦。”布兰多拉契奥也喊道,当即便向那马奔去,一把抓住它的鬃毛,打了一个绳结塞进马嘴当作笼头,有高龙芭从旁相助,他这个绿林大盗一瞬间就将坐骑收拾好了。
“现在,我们通知神父一声吧。”他说着便打了两声唿哨。立刻从远处传来了回答这两声信号的唿哨声,那支曼顿长枪的大嗓门随之也沉寂了下来。于是,布兰多拉契奥跃身上马,高龙芭把哥哥横放在强盗前面的马背上。布兰多拉契奥一手紧搂住奥索,另一只手抓住缰绳。那马尽管驮着两个人,但肚子上猛挨了两脚,立即就飞快起跑,直沿着陡峭的山坡飞奔而下,唯有科西嘉的马才有这份本领,要是别处的马,早已摔得粉身碎骨了。
高龙芭转身往回走,一路上使劲地呼喊内维尔小姐,但毫无回应。乱走了一阵之后,她想回到原来走过的那条路上去,不料却在一条小径碰上了两个巡逻兵,他们朝她大喝一声:“什么人?”
“喂,先生们,”高龙芭若无其事地以调侃的口吻说,“刚才打得真热闹,打死了几个呀?”
“您跟强盗在一起,”一个巡逻兵说,“得跟我们走一趟。”
“乐于从命,”她答道,“不过,我还有一位女伴在这里走丢了,我们得先找到她。”
“您的那位女伴已经被捕,您就和她一道去蹲监狱吧。”
“蹲监狱?那就走着瞧吧,不过,先得带我去见她。”
巡逻队把她带到绿林好汉驻扎过的那块地方,收集一下战利品,有奥索盖在身上的那件大衣、一口旧锅和一个只装满了水的陶罐。内维尔小姐也被拘留在那里,原来她在迷路中也碰上了巡逻兵,被吓得半死,士兵们盘问她强盗有几个人,往哪个方向逃跑的等等,她都不作回答,只是哭得泪流满面。
高龙芭扑到她的怀里,在她耳边低声说了一句:“他们逃脱了。”然后,又对巡逻队队长说:
“先生,您看到了吧,这位小姐对你们问她的问题都一无所知。让我们回村去吧,家里的人等我们该等急了。”
“会把你们带回村的,比您盼望的还要快,我的小姐。”队长说,“你们还得交代清楚,半夜三更,你们在丛林里,与刚逃走的强盗一起干了些什么,真是奇了怪了,那些坏蛋用了什么魔法,总能迷惑住女人,因为哪里有强盗,哪里就准能发现漂亮的妞儿。”
“队长先生,您真能花言巧语,”高龙芭说,“不过,说话还是小心一点为妙,这位小姐可是省长的亲戚啊,跟她是不能随便开玩笑的。”
“省长的亲戚!”一个巡逻兵低声提示他的头头,“不会错,她还正式戴着帽子哩。”
“戴了帽子又怎样,”队长反驳说,“她们两人都和那个神父大盗混在一起,而那个大盗是本地勾引妇女的能手。我的职责就是把她们押回去。再说,我们在这里也无所作为了……都怪该死的下士托平……那个法国佬醉鬼,没等我把整个丛林包围起来,他就过早暴露了……要不是他,我们定能把那些贼人一网打尽。”
“你们一共才七条枪吧?”高龙芭问道,“先生们,你们该知道,如果波利家三兄弟刚比尼、萨罗齐和泰奥多尔碰巧与布兰多拉契奥还有神父,在圣克里斯蒂娜十字架那个地方会合在一起,那就会叫你们难以对付。你们若是一定要跟那位‘旷野司令官’交交手,我可不愿意在场奉陪,黑夜里,子弹可不长眼睛。”
巡逻队一想到可能与高龙芭所说的那股悍匪遭遇,似乎都有些心里发怵。队长一面破口大骂那个坏了事的法国畜生托平下士,一面下令撤离。于是,这一小队人马就带着缴获的大衣与旧锅,朝彼埃特拉纳拉进发。至于那个水罐,则一脚踢碎了事。有个巡逻兵想要挽住莉狄娅小姐的胳臂,高龙芭立即把他推开,说:
“谁都不许碰她!你们还以为我们想跑吗?喂,莉狄娅,亲爱的,靠在我身上,不要像小孩那样哭。这不过是一次奇遇,结局坏不了。半个小时以后,我们就能吃上晚饭啦,我嘛,实在是饿得发慌了。”
“别人对我今晚的经历会怎么想呢?”内维尔小姐悄悄地说。
“大家都会以为您在树林里迷了路,仅此而已。”
“省长会怎么说呢?……尤其是我父亲会怎么说呢?”
“省长?……您就回敬他一句,叫他管好自己的衙门再说。令尊大人吗?……从您与奥索私下交谈的亲热劲来看,我想您准有什么事要禀告令尊吧?”
莉狄娅小姐在高龙芭的胳臂上掐了一把,没有作答。
“我哥哥很值得疼爱,是吧?”高龙芭附着她的耳朵悄声说,“您不是有点爱他吗?”
“唉,高龙芭,”内维尔小姐答道,她尽管害羞,但还是忍不住笑了,“我,我那么信任你,你还让我上当!”
高龙芭伸出胳臂搂住她的腰,亲了亲她的额头,低声说:
“我的小妹子,您能原谅我吗?”
“姐姐这么厉害,我能不原谅你吗!”说着,莉狄娅小姐还给她一吻。
省长与皇家检察官进驻彼埃特拉纳拉村,就住在副村长的家里。上校因不知女儿的下落而心急如焚,跑来向省长探听消息已不下二十来趟。突然,巡逻队长派回来的一个通讯兵到了,他报告说小队已与强盗遭遇,恶战了一场,双方均无伤亡,只缴获了一件大衣与一只锅子,俘虏了两个姑娘,据他说,这两个姑娘如果不是强盗的情妇,便是他们的眼线。报告完毕,两个女俘虏被押了进来。当时情景可想而知,高龙芭是得意洋洋,莉狄娅小姐是满面羞愧,省长大吃一惊,而上校又惊又喜。检察官则另有恶劣情趣,以审人为乐,他把莉狄娅小姐直盘问得不知所措,无地自容。
“我认为这两位小姐可以释放了。”省长这样说,“她们到村外去散散步,是再自然不过的事,因为天气晴朗嘛。偶然之中,她们遇见一个英俊可爱的受伤青年,这也是碰巧,不值得大惊小怪。”说完,他把高龙芭拉到一旁说:
“小姐,您可以转告令兄,他的案子大有转机,比我希望的还要好。验尸报告与上校的证词都说明,令兄当时纯系自卫还击,而且交火时他是孤身一人迎战。总而言之,一切问题都会迎刃而解,不过,他必须尽快离开丛林,出来归案。”
上校父女与高龙芭坐下用餐时,已经将近半夜十一点,饭菜都很凉了。但高龙芭吃得津津有味,还不断把省长、检察官以及巡逻队长狠狠揶揄打趣了一番。上校闷着头吃,一言不发,眼睛则一直盯着自己的女儿。莉狄娅小姐也低着头吃,不敢抬起头来。终于,上校用温柔却郑重其事的语气开口了。
“莉狄娅,”他用英语问,“看来,你和德拉·雷比亚私订终身了?”
“是的,父亲,就是在今天。”她答道,满面绯红,但语气坚定。
接着,她抬起眼睛,见父亲脸上丝毫没有责怪之意,便扑到父亲怀里,亲了亲他。在类似情况下,凡是有教养的大家闺秀大抵都有此种表现。
“好呀!”上校说,“他是个优秀青年,不过,上帝保佑!我们可不能住在他这个鬼地方!否则,我就要拒绝这门亲事。”
“你们讲英语,我听不懂,”高龙芭在一旁好奇地看着他们,说道,“但我敢打赌,我猜出了你们在说什么。”
“我们在说,要带您到爱尔兰去旅行。”
“那太好了,我就成为‘高龙芭小姑’了。这事说定了吧,上校?我们击击掌,一言为定好吗?”
“碰到这样的好事,要互相拥抱才对。”
第二十章
那次两发两中的案件,据报刊报道,当时使得彼埃特拉纳拉的全村人都不胜惊愕。时光流逝,几个月过去后的一个下午,一个年轻人,左臂用绷带吊在胸前,骑着一匹马离开了巴斯蒂亚向卡尔多村进发,该村以其清泉闻名遐迩,每到夏季,就把甘洌可口的泉水提供给娇生惯养的城里人享用,紧随着那个青年人的是一位身材修长、容貌超群的少女,她骑着一匹黑色的小马。那马,行家一看便会称赞其矫健有力,只可惜一只耳朵有撕裂之痕,不知是由于什么莫名其妙的事故弄伤的。到了村里,少女矫健地跳下马,去扶她的旅伴也下了坐骑,然后卸下几个沉甸甸的皮囊,再把两匹马交给一个农民去照料。男女二人沿着一条陡峭的小路向山里进发,女青年将皮囊掩在自己的美纱罗下,男青年则扛着一支双筒长枪。那条小路并不像是通往任何有人家的地区。到了盖尔契奥山的高坡上.,他们停步下来,往地上一坐,似乎在等什么人,眼睛不断往山里张望。那少女不时看看一块漂亮的金表,也许是为了欣赏一番自己刚得到的这款饰物,也许是想知道约会时间已经到了。他们没有等多久,突然一只狗从丛林里跑了出来,它一听那少女叫它的名字“布鲁斯科”,便跑过来跟他们亲热。不一会儿,就有两条汉子现身而出,他们满脸胡子拉碴,腋下挟着长枪,腰间缠有子弹袋,上面还别着手枪。一身褴褛的衣服与欧洲大陆名厂制造的锃亮武器形成鲜明对照。尽管这一场面中的四个人显然处于不同地位,但彼此走近,却像老朋友一样亲热。
“喂,奥斯·安东,”两个绿林好汉中年长的那个说,“您的案子总算是结了。裁定不予起诉,真是可喜可贺。可惜巴里契尼律师已经不在本岛了,看不到他气..急败坏的样子。您胳臂上的枪伤好些了吗?”
“他们说,不出半个月,”青年男子回答说,“便可以不用三角吊带了。布兰多好家伙,明天我就要到意大利去了,特地来向您和神父先生告别,所以请你们到此一见。”
“您真是性急,”布兰多拉契奥说,“昨天刚无罪释放,明天就要走了?”
“有事要办嘛,”少女快活地说,“先生们,我把你们的..t>晚餐带来了,快吃吧,别忘了分一份给我的朋友布鲁斯科。”
“您把布鲁斯科惯坏了,高龙芭小姐,不过它也会知恩图报,您就看着吧,来,布鲁斯科,”布兰多拉契奥说着,就把他的那支长枪往前一伸,“为巴里契尼父子跳过去。”
那狗一动也不动,只舔舔嘴,望着主人。
“那就为德拉·雷比亚一家跳过去!”
于是,那狗一跃而过,比那支横着的枪还要高出两尺。
“朋友们,你们听着,”奥索说道,“你们干的这个行当实在是糟糕,你们的生涯不是在我们所能望得见的那个广场上完蛋,最好的下场也不过是在丛林中成为警察的枪下之鬼。”
“那又怎么啦!”加斯特里科尼反藏书网唇相讥说,“反正是一死,总比染上疟疾病死在床要好,也用不着听继承人在你跟前虚情假意地哭哭啼啼,我们这种人过惯了自由自在的生活,风里来,雨里去,用乡下人的话说,只能站着死。”
“我希望你们离开本地……去过一种比较安定的生活,”奥索继续说,“比方说,你们为什么不像你们很多伙伴那样,到撒丁岛去安家落户呢?我可以替你们疏通路子。”
“到撒丁岛去!”布兰多拉契奥嚷了起来,“那些撒丁岛人!让他们连同他们的土语见鬼去吧。与他们为伍,那也太委屈我们了。”
“在撒丁岛毫无出路,”神学家补充说,“我嘛,我瞧不起那些撒丁岛人,他们为了剿匪,组织了一个骑兵民团,结果是惹得强盗骂,老百姓也骂。撒丁岛,去他妈的吧!德拉·雷比亚先生,您品位高雅,见多识广,既然已经体验过绿林生活的滋味,都不愿意过我们的绿林生活,真叫我感到诧异。”
奥索微笑着回答说:“不错,我的确曾有幸与你们在丛林中为伴,但实在不大欣赏你们那种生活的魅力,每当我想起在那个美妙的夜晚,自己像个包裹似的被横摞在没有鞍子的马背上,由布兰多拉契奥策马狂奔,我就感到肋骨还在隐隐作痛。”
“但是总还有逃脱了追捕的快乐吧,您怎么忘得一干二净啦?”加斯特里科尼接过话茬说,“在我们这里,风和日丽,生活逍遥自在,真是何其美妙,您怎么能无动于衷呢?我们凭着这个令人敬畏的玩意儿(他指了指自己的那支长枪),所到之处,只要在射程之内,就可以称王称霸。也就是发号施令,除暴安良……先生,这种营生,既符合道德人伦,又自得其乐,我们是绝不会放弃的。有什么生活比游侠生涯更美妙呢?何况我等的武器比堂·吉诃德的长矛更先进,头脑也要比他更清醒。就说曾经有这么一次吧,一个名叫莉拉·路易吉的小姑娘,她那个老吝啬鬼叔叔不肯给她出嫁妆,我得知此事后,便写了一封信给那老家伙,信上并没有任何恐吓的言词,因为那不是我的风格,得啦,一下就搞定,他立刻就服服帖帖,老老实..实,把侄女嫁出去了。我就这样使得两个情侣喜结良缘。奥索先生,请相信我的话,什么也比不上我们绿林好汉的生活。唉!如果没有那位英国姑娘,您可能就跟我们一伙了,那姑娘我只隐隐约约见过一次,但在巴斯蒂亚,人们一谈起她就赞不绝口。”
“我那位未来的嫂子可不喜欢深山绿林,”高龙芭大声笑着说,“她见识过丛林,简直是吓坏了。”
“说到底,你们还是想留在丛林里啰?好吧,”奥索说,“请告诉我,需要我为你们做点什么?”
“什么都不需要,别把我们忘了就行,”布兰多拉契奥说,“您待我们已经够好的了。这不,戚丽娜的嫁妆已经有了着落,将来她要嫁人,也用不着我的朋友神父去给老财下那种不带恐吓的帖子了。我们也知道,您的佃户会供面包给我们的,必要时还会向我们提供火药。好啦,再见。希望将来还能在科西嘉见到您。”
“碰到紧急情况,口袋里有几块金币总可顶用,”奥索说,“我们现在已经是老朋友,你们该不会拒绝这个小钱袋了吧,有了它,你们就可以一本万利啦。”
“中尉,我们之间不谈钱。”布兰多拉契奥语调坚决地回绝说。
“在这个世界上,金钱万能,”加斯特里科尼说,“但在丛林中,我认为重要的是一颗勇敢无畏的心和一支百发百中的长枪。”
“我可不愿意没有给你们留下什么想念就离开,”奥索的盛情难却,“说吧,布兰多,我能给你们留下点什么?”
那绿林好汉挠挠头,斜着眼睛瞧奥索的那支长枪说:
“唉,我的中尉……我斗胆要……不,那是您特别珍视的东西。”
“您想要什么?”
“什么也不要……那物件也没什么……还得看你有没有使用它的本事。我老念念不忘您那次两发两中,而且只用一手……啊,这样的枪法奇迹不会再有第二次了。”
“你是想要我这支枪吗?我特意带来了,不过你得尽量少用。”
“啊!我不敢向您保证把它使用得像您那样好,但也请您放心,除非我布兰多·萨维里已经不在人世,否则这支枪绝不会落入别人手里。”
“您呢,加斯特里科尼,我能送您点什么?”
“既然您一定要留纪念品给我,我就不客气了,寄一本贺拉斯 的作品给我吧,开本愈小愈好。我可以常读它消遣消遣,也不会把我的拉丁文忘得一干二净。巴斯蒂亚港口有一个卖雪茄的小姑娘。您只要把书交给她,她便会转交给我的。”
“学者先生,我会送一本埃尔赛雅尔版的贺拉斯集给您。我打算带走的书籍里,恰好有这么一本。好啦,朋友们,我们该告别啦,握握手吧。如果你们有朝一日愿意去撒丁岛定居,那就给我写信。N律师会把我在大陆的地址告诉你们。”
“中尉,”布兰多说,“明天,当你们的船出港后,请您朝山这边望一望,我们会在这里,就在这个地点,向您挥手帕送行。”
说完,他们便分手离别。奥索兄妹从原路回加尔多,两位绿林好汉则进山去了。
第二十一章
阳春四月,一个明媚的早晨,上校托马斯·内维尔勋爵,和他几天前刚完婚的女儿以及奥索、高龙芭兄妹,坐着敞篷马车出了比萨城,去参观伊特鲁立亚人的地下古墓,该墓新发掘出土不久,外国游客无一不想一睹为快的。下到墓穴后,奥索和他的新婚妻子掏出铅笔,开始临摹墓穴中的壁画。上校与高龙芭二人对考古不甚感兴趣,便撇下奥索夫妇,干脆到外面散步去了。
“亲爱的高龙芭,”上校说,“我们来不及回比萨城吃饭啦,您饿不饿?奥索两口子进了古物堆,一临摹起来便没完没了。”
“是呀,”高龙芭答道,“可从来没有见他们临摹下一幅带回来过。”
“我的意见是,到那边那座小农舍去,”上校继续说,“在那儿一定能弄到面包,也许还有紫葡萄酒,谁知道呢?甚至还能弄到奶酪和草莓,那我们就边吃边耐心等两位画师画个痛快。”
“您说得对,上校。您和我是这个家里有头脑、明事理的两个人,而这对新婚夫妇只顾附庸风雅、玩浪漫,对他们,我们如果一味将就,那可就亏待我们自己啦。来,请把胳臂伸给我。我这不是在学着吗?我也会挽男人的胳臂,我也会戴帽子,穿时装,佩首饰,好多好多时尚风雅的名堂,我都在学,我再也不是乡下野姑娘了。您瞧,我披上这条围巾有那么几分优雅吧……有个金发青年,就是参加奥索婚礼的您团队中的那位军官……我的上帝,我不记得他的名字了,只记得是个高个子,头发卷曲,我一拳就可以把他打倒的年轻人……”
“是查特沃斯吧?”上校..说。
“对啦!这个名字,我怎么也叫不上来,好家伙,他狂热地爱上我了。”
“啊,高龙芭,您也会谈情说爱了……大家很快又会有喜酒喝了。”
“我?结婚?那么奥索给我生了一个小侄儿时,谁去养育呢?……谁来教他讲科西嘉语呢?……对,他一定得学会讲科西嘉语,我还要做一个尖顶帽给他戴上,好把您气得发疯。”
“先等您有了侄子再说吧,而且如果您认为有必要,还可以教他玩匕首呢。”
“匕首就不要了,”高龙芭快活地说,“现在我手里正有一把扇子,您若再讽刺我的家乡,我就要用它敲打您的手指啰。”
说着说着,他们走进了这家农舍,这里,葡萄酒、奶酪、草莓都有。上校坐在一边酌饮葡萄酒,高龙芭则帮助农妇采摘草莓。她朝一条小径的拐弯处看去,见有一个老头子正坐在草垫椅上晒太阳,看样子是个病人。他两颊深陷,眼睛也凹了进去,.99lib.全身骨瘦如柴,姿势一动不动,脸色惨白,眼神呆滞,不像个活人,倒像是具死尸。高龙芭非常好奇地足足打量了他好几分钟,引起了农妇的注意,那农妇开言道:
“这个可怜的老头子还是您的同乡呢,我听您说话,就知道您是科西嘉人,小姐。这老头子在家乡遭了难,两个儿子死得很惨。小姐,您别见怪,听说您本地的同乡们报起仇来,都是心狠手辣的。所以这个可怜的老先生只剩下了孤身一人,他举目无亲,就到比萨来投靠一位亲戚,也就是这家农舍的主人。老头子的精神已经有点不正常了,都是不幸的遭遇和伤心过度给闹的……农舍的主妇有很多客人要接待,嫌他有点碍事,便把他送到这里来了。他倒老实巴交的,并不烦人,一天也讲不了三句话。是哦,他的脑子已经糊里糊涂了。医生每个星期来一趟,说他活不了多久了。”
“哦,他真的没有救了吗?”高龙芭说,“既然已经病成这样了,死掉倒是一种福分。”
“小姐,您可以跟他讲讲科西嘉话,听到家乡话,他也许会打起精神来。”
“那就得看看啰。”高龙芭面带冷笑说。
她走近老头子,直到她的阴影将晒在老头子身上的阳光完全遮挡住为止,可怜的老痴呆抬起头来,两眼直挺挺地盯着高龙芭,高龙芭同样也盯着他,脸上一直挂着微笑。不一会儿,老头子以手遮额,闭上眼睛,似乎要躲开高龙芭的目光。而后他又把眼睛睁得大大的,嘴唇直颤动,想要伸出双手,但被高龙芭震慑住了,似乎被钉在椅子上,既不能说话,也不能动弹。终于,他大滴大滴的眼泪夺眶而出,几声痛苦的呜咽从胸腔里迸发了出来。
“这是我第一次见他这样,”那农妇说道,“这位小姐是您的同乡,特意来看望您。”她对老人家这样说藏书网
。
“饶了我吧!”老头子嘶声叫了起来,“饶了我吧!你还不解恨吗?那张活页纸……我烧掉的那张纸……上面的字你是怎么看出来的?……为什么我两个儿子的命你们都要了呢?奥兰杜契奥,你没有任何理由要他的命呀…….t>应该给我留一个……就留一个……奥兰杜契奥……在活页纸上没有他的名字呀……”
“他们两人的命我全要,”高龙芭压低声音,用科西嘉土话狠狠地说,“砍掉树枝,如果树根不死,那就得彻底拔掉它不可。得啦,你就别怨天尤人了,你的苦日子没有几天了,可我,却曾经在痛苦里熬了整整两年!”
老头子叫了一声,脑袋颓然垂落到胸前。高龙芭转身离开,缓步走向农舍,嘴里哼唱着一首挽歌中难以理解的两句:“我还要那只放枪的手,那只瞄准的眼,那颗生恶念的心……”
当农妇忙着去救助老头子的时候,高龙芭神情激动,两眼 70af." >炯炯如火,在餐桌前落座,面对着上校。>..
“您是怎么啦?”上校问,“看您这表情,我就想起在彼埃特拉纳拉村吃午饭的那次,突然有子弹射进来时,您的那副样子。”
“因为我刚才又想起了科西嘉的往事。不过,一切都结束了。我要当教母了,不是吗?我想给我侄子取的名字多漂亮,叫吉尔福契奥·托马索·奥索·莱昂纳。”
这时,农妇回来了。高龙芭非常淡然地发问:
“他死了吗?还只是昏过去了?”
“没什么事啦,小姐。不过,他一见您就这样发作,真奇怪。”
“大夫说他活不长了,是吗?”
“也许活不到两个月了。”
“他死了也没有什么了不起。”高龙芭说。
“您在说谁呀?”上校问道。
“我在说我家乡的一个白痴,”高龙芭漠然淡定地说,“他就寄居在这里,我会经常派人来了解他的情况的。喂,上校,别吃草莓了,留一些给我哥哥和莉狄娅。”
高龙芭走出农庄登上了马车,那农妇目送了她一会儿,对自己的女儿这样说:
“你瞧那位小姐,长得多美!可是,我敢肯定,她长的是一双毒眼。”天涯在线书库《www.tianyabook.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