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涯在线书库《www.tianyabook.com》 《款款而行》 的短篇精神 汪政 晓华 这个题目在我们这里酝酿了很久,它显然决定了对毕飞宇的叙述角度,在一段时期,我们有些怀疑“短篇精神”这样的说法是不是能够成立。接触毕飞宇的小说是在十年之前,后来,他的中篇小说《叙事》、《楚水》、《雨天的棉花糖》等等以及长篇《上海往事》、《那个夏季,那个秋天》都曾经引起我们极大的兴趣。但随着时间的推移,情况有了些变化,终于有一天,我们与毕飞宇不约而同地意识到我们之间的谈话似乎都集中在他的短篇上,毕飞宇是一个对短篇小说情有独钟的写作者,他对短篇的理解以及短篇在他手中的变化让人觉得两者之间似乎存在着某种隐秘的联系,短篇成了毕飞宇的短篇,毕飞宇的短篇这一实体超越了短篇这一个形式的框子而成了一种精神现象。 在当今中国文坛,短篇小说还是处于中心地带的文体,当然,也是一种在理解上歧义较大的文体,不过,再怎么分歧,大家总是有着某种好像无需明言的“默认”的,至少,我们都是在“现代短篇小说”这个大的框架下的,也就是说,我们一般排除了西方的传奇故事、民间故事,也排除了中国的话本、文言笔记和志人志怪的,倘若再严格一点,还可以排除一些在现代时段创作的、对上述叙事传统进行有意和无意模仿的虚构性短篇幅的文本。从我们个人感觉出发,乔伊斯·卡洛尔·奥茨和哈利·伯纳特转述的罗伯特·戈兰·戴维斯对现代短篇小说的看法很有道理,前者在回答什么是短篇小说的性质时说:“它没有单一的性质,而只是多重的、不同的性质,就像我们各人的个性不同一样,我们的个性所做的梦也不会相同。没有什么规矩可循。”(《短篇小说的性质》,《短篇小说写作指南》第8页,辽宁教育出版社1998年版)后者说法更简洁,他认为每一篇短篇小说都在提出和回答一个问题:“那么一种人是怎么经历的那么一种境况?”(《短篇小说之我见》,向上,第40页)毕飞宇会不会同意这样的说法呢?在短篇问题上,毕飞宇总是“向前看”的,充满着一种创造的欲望。毕飞宇从不保证他的作品里有完整的“三要素”,不会为我们“塑造”“典型”的人物,如果他那么做了,那么它们也只是一种“谎言”与“骗局”。精神总是有力量的,我觉得毕飞宇的短篇真的可以称得上“力透纸背”,因为已经透过了纸背,所以就不能只看正面,得到背面去读。比如近作《唱西皮二簧的一朵》讲了一个近乎“轶事”和趣闻的故事,来自乡间的唱青衣的一朵经过多年的调教慢慢火起来了,就快上“星”级了,忽然有一天她的同伴发现剧团对面的一个卖西瓜的女人长得酷似一朵,卖西瓜的似乎也知道这一点,整天在剧团里进进出出:“它使一朵产生了一种难以忍受的错觉:除了自己之外,这个世界还有另外一个自己。要命的是,另一个自己就在眼前,而真正的自己反倒成了一张画皮。”一朵受不了,她让她的一个叫“疙瘩”的崇拜者将那个女人“摆平”,她“不想再看见她”。故事里有许多感性的东西,写得很饱满。毕飞宇想干什么呢?其实,他想问一个问题,现代人到底有多大的承受力,人们能够面对些什么?经过他在这个短篇中的试验,答案是残酷的,人连自己都不能面对,不能正视。毕飞宇使用了一个对象化的手法,它让“一朵”对象化为“卖西瓜的女人”,这是一个聪明的短篇技术,不落痕迹,瞒天过海地将一个一分为二的设置变成了原本就是二的客观呈示。 我们想,如果说“短篇精神”这个提法还有些道理,那么它起码应该包含两个层面,一个是作家融铸在短篇中的一以贯之的精神指向,它的人文关注和价值理念,不妨借用现在流行的说法叫作短篇的“意义形态”。另一个就是与之密切相关的美学处理,它的叙述理念,它的“叙事形态”。其实,这两者是不可分割的,它们互为皮毛,一个不存,另一个也就无法附丽。我们曾对毕飞宇谈过在他身上存在着的、或者更确切地说是由他而联想到的现代短篇与中、长篇的区别,我们用了一个比喻的说法,如果将小说比成一条大河,那么长篇可以说是这条大河的全部,但它的生命的支撑是大河的潜流,那种使大河向前奔流的内在的力量;中篇可能浅一点,它讲叙着我们看得见的河水奔流的故事,但它不一定下潜得很深,大河最终要流向哪里,就更不必太在意;而短篇则完全是水面的事,它显得轻灵,飘浮,感性,它关注的是水上的漂浮物,那些不知从哪里流来又向哪里流去的物件,那些小草与浮萍,那些天空、岸边物象的投射与倒影,至多,再写一点不知被什么激起的浪花。短篇就浮在这大河上,它依附于大河,但似乎又与大河无关。毕飞宇短篇的叙事形态就充分体现了“河面”的特征,比如,它不追求完整有序的故事,完整有序的故事可能更应当由中、长篇承担,短篇小说不应当再给人们讲故事,如果如此,就不是现代短篇,而回到传奇、民间故事或话本与白话的时代和地盘。如果不讲故事,短篇的叙述由什么去支撑?讲故事是困难的,而不讲故事也未见得容易,因为这首先需要控制,从叙事学上讲,就是要将故事还原为“事件”。事件不等于故事,起码在时间的长度上有区别,故事与事件隐含着叙事态度上的区别,事件更加概略,琐屑,只求其有,不求其复杂,只求表象的东西,不求背后的因果链接。对事件的回忆与对故事的复述有相当大的差异,事件在回忆中呈现出的可能只是一些断片,一些印象较深的感性画面,它无法或无须去完成一个完整的叙述。比如《五月九日和十日》,这个题目就有点怪,显然,对人物来说,这是一个特别的时间,为什么?因为新婚妻子过去的丈夫在一个深夜不打招呼就闯了进来,现在,“我”还能回忆起他的那种无来由的随便,他的睡姿,他脱在床前的一双鞋,以及弥散在屋子里的脚臭。这是一个相当有意思的题材,如果将叙事时间往前推,推到如作品中点过的前夫所说的令“我”不快的“她一直想要个女儿”的那个时间,那么这个作品就可能演变为一个中篇,但毕飞宇人为地阻止了这个时间的延续。《阿木的婚事》亦复如此,只不过这个短篇的控制还牵涉到空间问题,叙述只是停留在阿木所居住的村庄这一边,其实,阿木的对象林瑶的故事因素可能更为丰富,一个小镇的女孩子为什么叫“林瑶”这个古典而美丽的名字?为什么她的陪嫁竟是一大箱子的书?小说的后面虽然通过作品中的一个人物花狗将林瑶“那边”的一些信息带了回来,但由于是花狗而不是叙事人,带回的信息只能局限于花狗的视角,只能是花狗感兴趣以及他所能表达的,因而依然语焉不详,留在读者脑子里的仍然是一些表象的闪闪烁烁的东西,是阿木的木讷和神经质的激动,这种木讷与激动带给乡村的“乐趣”,是林瑶在乡村出格的、令人生疑的大家闺秀式的言谈举止和晾在户外的飘散着林瑶尿骚的床单。有时,毕飞宇还可以通过故事与故事之间的“争斗”造成两败俱伤,从而自然而然地使水下完整的故事浮上水面,但浮上来的已经是一块块“厮打”后的碎片,《怀念妹妹小青》就是典型的一例。仔细研究会发现,这篇小说实际上是由三个叙述因素构成的,一是如题所示是对妹妹小青的怀念和追忆;二是以五十多岁的一个女人为中心的“文革”下放人员的生活片断;三是农村常见的村落间的纠纷与斗殴。也许每一个叙述因素都可以独立地展开,甚至每一个独立因素的展开都可以支撑起一个中篇乃至长篇的叙述流程,但将它们集中在一起,通过叙述人在腾挪,通过叙述人永远也集中不起来的犹疑不定的叙述视点,使得哪一个因素都不能得到充分的展开,一些叙述刚刚展开,另一些叙述便匆匆而至,将前者冲撞、荡开、切断,如此者再三,终于完成了对叙述的有效的“刚性”的节制。叙述的视点确实是毕飞宇十分重视的调节因素,这种调节有时是通过视点的角色化来完成的,《阿木的婚事》已经是一例,再比如《怀念妹妹小青》之所以能取得那样的效果,之所以在一些看来十分重要的叙述因素上蜻蜓点水般地一掠而过,就在于在作者虚拟的童年这样特殊的角色视点中,它们也许并不重要。对这样的视点来说,它有它自以为是的重要的值得叙述的东西,你着急也没用。我们在概括这篇小说时用了“文革”的字眼,其实作品中并未出现,它对“文革”的叙述是无背景的,是读者从对妹妹小青的年龄中推出来的,是从字里行间读出来的,是读者运用自己的“文革”记忆翻译出来的。《白夜》也是这样的作品,它的叙述角色也是一位少年,这当然又是毕飞宇的狡狯,如果换成成年人,那叙述的重心就会倾斜到“父亲”那一边,本质上说这是一篇关于父亲们的小说,关于父亲这一代知识分子在逆境中仍然不忘自己的使命企图薪尽火传的悲剧境遇,但却写成一篇“未成年人小说”,孩子们成了主角,孩子们以他们特有的方式来处理这个世界上的事情,自然包括处理他们与父亲们的关系,小说因此由重而轻。
视点的控制与选择是一个方面,毕飞宇短篇小说叙事理念与叙事形态的另一个重要特征是它的“感性”。感性在毕飞宇小说中有三个棱面,第一个棱面其实与上面讲到的叙述的控制与选择有相当大的关系,毕飞宇关注的是人们的日常生活,是日常生活中的现象层面,这一点也许不是毕飞宇一开始就认定的,比如他早期的一些短篇像《祖宗》之类可能还受到当时死而不僵、余风犹烈的实验小说和先锋小说的影响,存在着明显的抽象、变形、荒诞成分,但毕飞宇很快就找准了自己的位置,赋予短篇小说以自己个性化的理解,这样的理解是建立在对传统与现代的双重修正上的,因为不论是哪种体裁的小说,都不可能脱离“世俗”,古代是如此,到了资产阶级手里,古代小说虽然被改造得差不多面目全非,但它的“享乐”性质在一开始就得到了喜剧性的开掘(古代小说总是“曲终奏雅”,资产阶级取其“曲”而弃其“雅”)甚至高扬。说得朴实一点,感性就是从叙事上拉近小说与生活的距离,甚至不排斥一些有趣的东西,像《因与果在风中》、《蛐蛐 蛐蛐》无论在题材和构思上都称得上引人入胜,比如《蛐蛐蛐蛐》的叙述是基于这样的一个假设:“要想得到一只好蛐蛐,光靠努力是不够的,你得有亡灵的护佑。道理很简单,天下所有的蛐蛐都是死人变的。”这样的前提不管怎么说都是吊人胃口的。我们这样说决不意味着毕飞宇的小说只专注于有趣,但不论怎么说,有趣与好看是小说家进一步动作的前提与出发点。毕飞宇小说感性的第二个棱面是叙述与描写的具体化、具象化,如果说我们前面的比喻是恰当的话,那么一个短篇必须表现出水面的.99lib?全部的丰富性,提供我们生存世界的万象视听与光怪陆离。这对于短篇小说来说可能是一个考验,许多小说家,包括一些大师(博尔赫斯可否算一个?)往往在这个问题上想不开,总是想或者说不得不将短篇小说收拾得干干净净,这确实是一个短篇小说的问题,在有限的篇幅里,小说家要做的事情实在太多,放进些什么,拿掉些什么其差别也确实太大。而毕飞宇毫不犹豫地认为鲜活而丰盈的经验叙述是一个短篇小说家不能放弃的选择,也正因为此,我们在他的作品中不断地读到相当新颖、甚至相当刺激的画面与细节。像《蛐蛐 蛐蛐》里对遭到强暴而在雪地里狂奔的女知青的描写,对二呆在黑夜里的坟岗上遭遇的描写,《马家父子》中四川话与北京话的戏剧化对白等等,都给我们带来了感官的享受。《怀念妹妹小青》里对精神失常的小青有这样一段描写,不妨抄录下来。作品写到小青在元旦之日拿着一本崭新的日历站到了桥上: 妹妹在大风中撕开了元旦这个鲜红的日子,并用残缺的手指把它丢在了风里。然后,是黑色的2号。黑色的3号。黑色的4号。黑色的5号。黑色的6号。——妹妹把所有黑色的与红色的日子全都撕下来,日子们白花花的,一片一片的,在冬天的风里沿着河面向前飘飞,它们升腾,一点一点地挣扎,最后坠落在水面,随波浪而去。 很显然,这样的叙述描写不全来自于经验的捕捉,更多地得力于一个作家的想象力。同时,我们明显地感受到,从这样的文字中读到的也不仅仅是场面、画面和细节,还有一个小说家的技术,语言的技术,它让我们获得了新的语言体验。说到这里我们要指出毕飞宇小说感性的第三个棱面,这就是他的语言“炫技”,不可否认,毕飞宇在叙述上保持节制的同时有一种语言上的放纵,他常常在应该或不应该的地方“花里胡哨”地来这么几句,来这么几段,它们可能与被书写的对象有关,但也可能不太紧密,一种语言的创造的欲望奔腾在毕飞宇的小说中,使得他的作品流光溢彩,真的有一种“乱花渐欲迷人眼”的境界。我们将这一点也收入到“感性”中,它是语言的“新感性”。举个例子,把女人比做水其实并不新鲜,比如《红楼梦》里就说女儿是水做的骨肉,但那是说的品质,是抽象的。毕飞宇也用水来比女人,但是很感性,在《与阿来生活二十二天》中他这样来写阿来:“她的心中装满了千百种女人,惟独没有她自己。我甚至认为这世上其实没有阿来这个人,她像水一样把自己装在想象的瓶子里,瓶子的造型就是她的造型,瓶子的颜色就是她的颜色。这样纯天然的水性我们这一代人是不具备的。”“阿来是流淌的,阿来是淙淙作响的,阿来是卷着漩涡的。”毕飞宇就这样用“随物赋形”之法形神兼备地书写了一个难以把握的女性。 一个优秀的短篇小说家即使不再做什么,而只是留给我们一些难忘的片断和感性的记忆,就算是不错了。但事实上每一个短篇小说家都不愿放弃对意义乃至对形而上的追求,因为这将决定他作品的“意义形态”。有些小说家可能更看重这一面,似乎只有这一点才是他真正的精神世界与价值所在。在这个问题上,我们依然认为短篇小说也同样有着自己的疆域,仍然是有所为,有所不为的。在古代小说中,意义形态往往是外在的,是道德的说教,不管是中国的话本还是西方的十日谈之类。当小说迈入现代后,其抽象的哲学取向成为了它们意义形态的支撑,这种风气至今依然。但存在不存在这样的认识,短篇小说的意义形态应当建立在其文体功能与小说家的个性的双重层面上?一些优秀的短篇小说家包括本文谈到的毕飞宇似乎就有这样的理解与认识,与叙事形态一样,短篇小说的意义形态与中、长篇也是有区别的,这并不是什么外在的规定或约定,但有一点显然是不辩自明的,完整的思想体系,清晰的意义梳理,显然不是短篇的强项,与短篇的感性相一致,毕飞宇短篇的意义形态偏重于某种感觉、状态与情绪体验,一些有意味的东西,它们更倾向于将此岸世界与彼岸世界结合起来。也许这些感觉、状态与情绪体验可以让人联想到许多形而上的问题,诸如历史理念(《充满瓷器的时代》、《祖宗》、《是谁在深夜说话》),文明与野蛮的冲突(《枸杞子》、《哺乳期的女人》《遥控》、《生活在天上》),人性的脆弱与挣扎(《手指与枪》、《唱西皮二簧的一朵》、《与阿来生活二十二天》),或者将其看做某些政治隐喻(《写字》、《男人还剩下什么》《款款而行》、《怀念妹妹小青》、《白夜》、《蛐蛐 蛐蛐》)。但联想是一回事,作为我们强调的短篇小说的意义形态则又是一回事,我们觉得只有将其不深文周纳、强作解人,而是让它自在地与叙事形态在一起,在小说的自在和本状态中去体认,才能保持它的自满自足,从而真正构成属于毕飞宇的短篇精神。 与许多人讨论过毕飞宇的小说,有人说毕飞宇的小说写得很硬。粗看上去或许是这样,但这一次的集中阅读却使我们改变了看法,我们认为毕飞宇其实是“软”的,是一个充满了温情的写作者。构成毕飞宇短篇的意义形态的核心的是一种泛悲剧气氛,一种失败感、惊惧感和悲悯无奈的情怀。这恐怕与一个人的生活经验与个性心理有着相当大的关系,因为在我们看来,毕飞宇似乎在一开始就选择了这样的情调。像《祖宗》,太奶奶一百岁了,但嘴里却长出了一口新牙,太奶奶死去了,但棺材中却发生尖利的挠抓声,这是一些细节,但却是我们生活中出现的无法把握的东西,作品中的人们由此对整个世界都充满了不安与惊惧。如果说《祖宗》更多的是一种虚拟的意象的话,那么,从《五月九日和十日》之后,这种不安和恐惧便以实实在在的方式出现在我们的生活中,它们在记忆里,更在现实中。比如,当人们的生活境遇发生了一些改变时,你可能会产生某些预感,你觉得会发生些什么,虽然它没有发生,或许,它永远不会发生,然而你却惴惴不安(《五月九日至十日》)。当然,你也许会凭借一定的经验镇定自若地去迎接它,并把某种期待、把对未来的展望自以为是地握在手中,然而事实证明你错了,事情的发展并不如我们想象的那样,相反,它会把你推入尴尬的境地(《枸杞子》),甚至连生活也不会了(《生活在天上》)。在《马家父子》、《水晶烟缸》、《手指与枪》、《男人还剩下什么》等篇什中,毕飞宇写尽了人的一种失败、颓丧和因这样的失败与颓丧而产生的生存的“离心”状态。在《马家父子》里,老马的妻子跟了别人,但好歹还有个儿子,儿子挺争气,不断给他带来荣誉和光彩,但正如作品中所说:“可是生活不会让你幸福太多,即使是平庸的幸福也只能是你的一个季节,一个年轮。”老马的失败是他不可能得到儿子的承认,不可能与儿子沟通,老马的失败是他不能把成功建立在成功(儿子)上,这篇小说最为出色的是借“语言”而做的“戏”,老马生在四川,工作在北京,但一直说不来“普通话”,而儿子就在“语言”上与老马较劲,这是作品意味深长的地方,老马是孤独的,他既不能融入到他赖以生存的环境中去,也不可能为儿子所代表的未来世界所接纳,老马实在是糟透了,他不知道错在哪里,于是,像毕飞宇笔下许多失败的人物一样,老马只能由他虐走向自虐:“老马一巴掌抽到自己的脸上,转过身去对了自己的鞋子说,‘我这当的什么老子?龟儿,你当我老子,我做你的儿子耗(好)不耗(好)?耗(好)不耗(好)?’”《手指与枪》中的高端五对着结了冰的湖开的一枪写得极为细腻、美丽,但却令人哀伤,因为此时的高端五已进入了自己的虚妄之中,其实,生活中的残酷更多的时候有甚于此者,《白夜》与《蛐蛐 蛐蛐》就是如此,前面已经介绍了《白夜》的儿童视角,我们不知道其他读者看了作品中的那群顽童心中会有怎样的感慨,我们固然会对“父亲”这样的知识分子生出许多的同情,但更为孩子们所作所为中表现出的残忍与工于心计而感到震惊和绝望。《怀念妹妹小青》是极为伤感的短篇,善良的人们在这里备受折磨,无法左右的政治、族姓的冲突肆虐着我们的乡村与土地,而美好的东西就是在这争斗与冲突中消失了,怀念妹妹小青就是怀念与悲悼我们生活中美好的东西,这样的悲悼对我们来说是必须的,因为许多人已经像《哺乳期的女人》中的看客一样,对一些美丽、神圣的东西丧失了感觉,甚至目为怪异。所有这些构成了毕飞宇用短篇的方式对世界表明的态度,铸成了只有在短篇小说中才存在的毕飞宇的叙事精神形象,我们并不是为了坚持自己的观点而过分地强调毕飞宇长、中、短之间的界限,仿佛它们水火不融,但熟悉毕飞宇长篇与中篇的读者会感受到他在这两种文体中的精神形象的,生活在那里的毕飞宇要冷静得多,理智得多,说实话,那倒是有点“硬”的。 既然我们在文章的一开始就推介了乔伊斯·卡洛尔·奥茨的观点,那么对短篇小说进行普适性的界说就是相当愚蠢的,陈思和先生在为《20世纪中国短篇小说选集》所作的序言中曾认为现代短篇小说有两种性质,个性与诗性,从个性出发,任何短篇小说作者都可以追求并塑造他梦中的短篇,为短篇提供新的可能,毕飞宇的短篇只不过是其中之一罢了。但我们还是想通过我们的读解得出这样的结论,一、短篇就是短篇;二、短篇作者一旦找到或构建了属于他的短篇,那么他是可能形成其风格化的短篇精神的,他以这种精神表述世界,展示自我。 2000年3月8日,二人转书屋 五月九日和十日 其实九日和十日并没有发生什么。优秀的日子们到了五月八日依旧桃红柳绿,眉清目秀。事情发生在八日的夜间十一点。这是人类无比重要的时刻。十一点之前妻在床头灯下撤换床单,我注意到妻跪在床单上凝神而又心不在焉的矛盾姿态。灯光有些暗,妻的细长指尖用心地抚平一些布纹褶皱,我甚至闻见了新洗床单上阳光和水的气味。妻在这样的时刻一般不肯和我对视,即使和我说话侧过了脸来,目光也只盯着自己指尖的。这时候光感音乐报时钟就响了。夜间十一点。夜间十一点音乐报时钟的乐曲取之于瓦格纳歌剧《罗恩格林》,也就是爱尔莎和罗恩格林步入新房时的主题:听出来没有,庄严肃穆又柔曼抒情,天鹅回颈般委婉圣洁,照耀出羽绒白中透青的光。实际上我是不赞成钟表厂这样做的,好像我们的每一小时都有什么深文大义在那儿,要用得上大师去帮我们总结。不过这只镀镍钟的颜色和造型我都喜欢,有很浓的女性气质。时间说到底不正是女性的?妻看着指尖说,不早了吧,十一点了吧。我就跨过一些空间(空间才是男性的)吻妻的唇。 门在这个时候被敲响。妻很吃了一惊,抬了头看我。那只白天鹅就飞走了。我开了门,隔了防盗门纱我也能看出他的乱发和大胡子。林康住在这儿吗?门外问。住这儿。我说。大胡子说,让我进来。他的五大三粗让我迟疑。让我进来,他就不耐烦了。 我预感到了什么。他已经坐在沙发上迫不及待地点烟。深深吸完第一口,过了很久他才吐出来。他的两只脚尖满足地翘在那儿,那双看不出牌子的真皮运动鞋快八十岁了。他坐在那里卸背囊。他把背囊放在脚边时抬起头,妻正好从卧室里出来。妻扶着门框和他对视了。妻的眼眶里有一种宁静在孤寂地翻涌。寓动于静是妻的特异禀赋,也可以说是她的美学功能。妻就用那样的眼风交替着吹拂她的前夫与现任丈夫。这个三角形的沉默有一种顽固的稳定性。最后还是妻举重若轻,妻说,我给你打水去。 他呼哧呼哧洗脸时妻从我的身边走过。妻没有看我,也没有给我别的什么暗示。妻就坐在了椅子上。妻的一条腿跷着另一条腿,一只巴掌托着另一只巴掌。这时候他从卫生间走出来,他一边走一边高声说话。他说,我又是穷光蛋了,我赔光了,最后的五千块让我洒在嘉峪关、西盐池、伊犁、拉萨、日喀则。他的声音在夜间十一点的墙壁上活蹦乱跳,拉出了五千元人民币和辽阔西部的空间构架。 他脱了鞋双腿盘在了沙发上,整个客厅被他的脚臭统治了。那种专制、寂寞甚至带着忧郁感的臭气有一种与生俱来的王者气质,所有的气味都服从它了。它是有来头的。 我介绍一下,妻说。不用了,我说。我们已经认识了,他说。妻就站起了身,那我先睡了,她说,你们也不要太晚了。妻指指隔壁的小房间说,你就住这儿。 我们是在目送妻子即林康走进卧室后真正对视的。妻子即林康抒情的背影感染了我们。我们的对视总体上风平浪静,没有节外生枝。不过男人总是敌人,这个基础性命题不会更改。 你们怎么还不生孩子?他看过四周这样说,她一直想要个女儿的。我没有开口。他的这句问话让我不快。我开始联想妻和他当初“生个女儿”的诸种细节和可能。这个想法卑下而又无聊,但我无法排遣男人内心始原性委琐,我便尽量风度地笑着说:“快了。”他就点点头。妻子回到卧室后夜间的阒静开始捉弄我们了,我们没有了妻即林康在场时心不在焉的投入和无声无息的炯炯有神了。我们就这样沉默,时间披了黑色衣裳风一样寂然疾驶。这一点电子钟比机械钟来得残酷,机械秒针的脉冲运动每一秒跨一格,每一秒又都停一步,时间的这种相对静止感在电子钟里没有了,电子钟里的秒针就披了黑色衣裳风一样寂然疾驶。我们进入了哲学沉默,电子钟的报时音乐终于又响了,夜间十二.点了。音乐是一首俄罗斯民歌,有一种旷达的无奈和动人的忧郁。这仿佛就是夜间十二点或零点时辰的精神内涵。时间在这个时刻显得可感。有一道巨大罅隙,笔直地通往宇宙的夜。 “我们现在在明天了,”他说。他的这句话狗屁不通。他说完这句话就站起来推开小房间的门,大笑而去。我观察了他背影消失时的状态,是大笑而去。我读过许多书,知道他这样做伟大的历史意义和深刻的现实意义。我们的圣贤先哲隐士高人在史书上消失的方式都是大笑着隐遁的。我同时注意到修史者对大笑而去所投入的肃穆与敬仰。他们是这样描述历史的转折关头的……□□□乃大笑而去。 我突然就茫然起来。一个人傻站在过厅里,弄不懂“昨天是今天”以及“现在在明天”的玄妙关系。我的身躯在时间零时这个无情的缝隙里自由落体,耳朵里呼啸的尽是宇宙风。我恍然若梦走进书房,从书架上取出 href='9038/im'>《史记》。史书上的“大笑而去”也只有极有限的几处。我清醒了许多。我认定妻子的前夫一定想在我们家创造某样历史。这个想法让我恐惧。我读过很多书。我了解历史。历史的理想状态是自然而然的遗留状态。一旦有人企图创造历史便会出现灾难。我合上书,决定把这个残酷的事实告诉妻子。 走进卧室我便让妻子抱紧了。她一直就站在漆黑的门后。她的手如同蜿蜒的藤蔓无方向地攀援。后来她就颤抖。她的颤抖传染了我,让我体验到一种无力回天。我轻声说,怎么了,你怎么了?妻没有回我的话。她就那样在五月九日开始的时分不由自主地颤抖。 我们坐到了床沿。我闻见了床单上阳光和水的芬芳气息。这种气息使我想起妻尖细柔长的指尖抠括褶痕的细腻模样。我就解妻的衣扣。妻却抓住了我的手bbr>99lib.背,用力握了一回。妻说,今天不。我有些不可阻挡,我居然说出了这样一句精妙绝伦的话,我说:今天是明天了。 我和妻的做爱没有一丝惊心动魄。这是一个失败的例子,令人沮丧。有一点让我愈发懊恼,操作过程的某一个瞬间我甚至觉得我不是我了。我弄不明白怎么会这样的。这很折磨人。我居然觉得是另一个人在替我完成另一件事。我有些不放心,想问妻,是不是我?又终于没有问。虽然我有点糊涂了,但不论我是谁,这样的问题终究不够体面。我用一声长叹终结了这次荒谬的举措。 九日是一个艳丽的日子。完全是理想中被典型了的五月九日。只是我和妻的脸色很不妙,与干燥柔嫩甚至有点性感的阳光不协调。他还在睡,脸埋在被窝里,只有两只鞋口休休闲闲地弥散雾状脚臭。我掩上门,轻声对妻说,我们上班去,给他留个条。 妻的工作单位离我并不远。上班不久我就给妻去了电话。我努力把声音弄得饱满。一进办公室就有同事提醒我了,说我的声音怎么“像干牛屎”了。我拿起话筒说,林康吗?妻听出了我的声音,好半天她才懒懒地说,干吗?我说你怎么了,声音怎么像干牛屎?那头就没有了声音,耳朵里尽是电流向远方驶过。又过了好半天她才说,干吗? “干吗”就把我问住了。亲人或朋友有说不完的话,但一具体到“干吗”,有时又实在想不起要干什么。我说是这样,中午我们一起吃饭。那头再也没有声音。后来我“喂”了一声,那头也跟着“嗯”了一回。我说就这样,把电话挂了。 我一直想和妻子再到美术馆对面的清真面馆吃一次拉面。我和妻第一次上街吃饭就是那家面馆。关键是我们都喜欢招牌上很像面条的文字。那时候妻刚离婚,脸上是漫无目的的疲惫模样。我在一个同学的家里认识了她。她的嘴上抹了一层紫色唇膏,是一种冷漠拒绝的架式。她坐在黑色沙发里头,两只手放在腿上。一只巴掌被另一只巴掌托住。表情易碎却又不可侵犯。那时我刚和我的女友分手。我们同居了三年。比她离去的婚姻还要漫长。我对她点过头,她的笑来得慢去得却飞快。她短暂的敛笑过程流溢出松散倦怠,好像有一层凄风苦雨笼罩着她,给了她过于浓郁的婉约风格。 这样的风格感染了我的当初。被感染之后我变得心静如水。我很快遗忘了同居三年的那位女友。男人幸福的标志便是心静如水。我在心中向她的紫色口红发誓,我要和她结婚。 中午十一点半妻给我来了电话。电话是在我们办公楼的楼下打来的,就一句话,她在等我。我下楼时妻正站在楼群间仅有的一块阳光里头。她的白色上衣被阳光照出一种青光,像冰块里的那种。妻有过一张成功的摄影肖像,也是在阳光里头,全不是现在这样的。那张相片被妻放在了影集的尾页,整个画面就一张特写面部,被左手托住。背影上有几点模糊绿色,是一些植物的大概。马尾松一根不落梳向了脑后,一张脸就迎着高光灿烂地笑。嘴巴却是紧抿着的。两只眼眯得厉害,只留了一条缝隙。幸福死了。我问过妻,什么时候拍的?妻怎么也想不起来,说反正是“姑娘”时候,说肯定是哪个朋友偷拍的,说什么时候这么幸福过漂亮过了,骗骗自己罢了。说照片本来就是骗自己的。青春哪里留得住,生活哪里能固定得下来。 我走上去说你来了。妻望着我,没有表情。嘴和眼全藏书网在嘴和眼的位置上。我说我们吃饭去,我们到清真馆吃牛肉拉面。妻说算了,走那么远干吗?就这儿随便吧。我们就走进一家小酒店,起的是洋文名字,装潢得四处是反光。店主用玛丽莲·梦露噘着红唇迎接天下的客人。玛丽莲的胸脯精妙绝伦,那颗天才的黑痣点睛了她的性感。还有假睫毛与那根食指。无与伦比。 上完菜妻就说,是不是怕我溜回去? 安静的时刻生活一不小心就进入本质。 溜到哪儿?你能溜到哪儿? 妻无语了好大一会儿,终于说,是啊,能溜到哪儿? 你开心一点好不好?别弄得像撒切尔夫人。 昨晚你不该对我那样。 我们不说昨天的事。 可你一直盘算着昨天的事。 我没有。 你何必这样。 哪样? 你何必这样呢。 服务小姐送上来油氽虾仁。利用这个机会我看了一眼大街。茶色玻璃把这个世界弄得忧郁乏力,每个人的脸上都有了怀旧企图。服务小姐的表情和玛丽莲没有关系。她和空调一样从事自己的工作。 五月九日的晚上是一个糟糕的晚上。他还睡在床上。他睡觉的姿势甚至还是我上午见到的那种。更要紧的是,那双鞋一点没动过,也就是说,他已经这样睡了整整一天。没有吃,也没有拉。这让我不能不紧张。幸好妻回来得早,妻很疲惫地坐进沙发,两眼看着我上午留下的条子。妻肯定是看见了我脸上某种不安定的成分。妻说,不要紧,他就这样。妻这话轻描淡写。但我听上去有点不舒服。我弄不懂哪儿出了毛病。我和妻子开始了一种蹑手蹑脚,起初还记得目的,怕弄出声音吵了他。后来竟忘了,成了一种习惯,开冰箱,接自来水,取碗抓筷都像做贼。到后来电子钟的音乐报时都显得过分了。我们就这样像做老鼠一样吃完晚饭做完家务。每次弄出声响我们还要对视一回,仿佛又欠了别人一笔债。按照生活次序下面当然是看电视,电视放在卧室里,我们俩关了灯就盘坐在床上,小学一年级的学生那样听电视机上课。我一直在专心地走神。我对着电视视而不见的时间里不知想了些什么。我当然更藏书网不知道妻在想些什么,但妻一定在缅怀或追忆或憧憬一种什么,这个可以肯定。要不电视结束了我们俩面对整个画面的黑白雪花不会还在“看”电视。我关了电视,说,睡吧。妻深吸一口气,但妻的叹息却收住了,放得很轻。妻故意不让我听见她的叹息。妻完全没有必要这样做的。我们临睡之前在被窝与被窝之间相互摸了摸手。抚摸之前觉得大有必要。摸完了却又想不出什么意思来。脑子里就空了,装满了夜的颜色。 下面又是第二天。第二天起床后清晨与以往无异。可以看出今天是另一个昨天。不过我知道今天是十日了。九日之后只能是十日,这里头只有阿拉伯序数秩序,不存在想象与愿望。我很想把这件事表达得顺心一些,也艺术一些。但九日之后的那个日子我们只能称之为十日。我站在窗前,麻雀一样四处张望,等着妻和我一同上班。妻的一句自语让我吃了一惊,让我快发疯了。妻梳头时嘴里衔了发卡含含糊糊地说,怎么这么不巧,怎么今天偏是星期天。我听到这话觉着生活一下子严峻起来,生活的严峻十有八九与我们对时间的配备有关。我走到小房间从门缝里看了一眼,他总算换了另一种睡姿。我没有做过多的打量。我担心他的眼睛会爆炸性地睁开来。妻突然说,我们到郊外玩玩吧,好久都不去了。妻的话当然中我下怀。问题是把他撂在家里总是不好,显得过分。不要紧的,妻说。妻或许看出了我的心理痕迹,妻说,让他睡,他就这样。 妻这样说我很不开心。她的语调里有明显的立场问题。我笑着对妻说,好吧。 妻就是在这个星期日的午后和我讨论“孩子”的事的。整个上午我们都表现出轻松、自然、大度。这是一种极累人的努力。凡人俗胎一贯热衷于这一做法。这么做的同时往往伴随了高尚的可怜感觉。我就是这样的。过了午饭我就撑不住,累透了。血液流动都要毅力。我默诵大段大段的道家话语来调理自己,效果都不显著。知识是没有用的,在它们变成血液之前。 妻和我躺在一块草地上。妻说,我们该要个孩子了吧?妻刚才吃饭时脸上不均匀,我以为她在心疼两顿午饭的八十六元人民币。我正在看五月的天空五月的云,没有得出什么。听妻这么说我便把思想收回了人间。怎么想起这个了,我说。我也没想,就这么随口说说。生个男孩还是生个丫头,我问。当然是男孩。他告诉我你原来想要女儿的。妻就闭了口,妻后来说,怎么能再生女儿,女儿家这么苦。我说,不至于吧。妻把目光全送到天上去,妻说,这还不是明摆着的。她的声音已经接近哲学的边缘。 我们就这样躺着,看往来穿梭的游人。在“大自然”里人和树木一样多。人们兴高采烈。人们的一只眼睛躲在相机的镜头后面,分割大自然里人与人之间的关系。每个人都在镜头里扮演自己的理想形象,同时又做别人画面的背景。人们为此兴高采烈。 我以为我们的郊游会平静地结束,像年轻人或初恋的情侣一样,带了一身的土味和芳草气息回家供多年以后的大雪之夜倚在火炉旁缅怀。这差不多已是我们这类俗物很雅致的境界了。我一直没能料到妻的一场爆发酝酿已久。从逻辑上说,我应当推导出来的。大前提小前提和结论都在这儿了,问题是我缺乏一种现实主义的眼光,把它们联系起来。我的注意力太放任自己了,一直在预防自身。我已经感受到一种险恶的东西在胸中迂回,盘旋了好一阵子了,稍不留神就会冲出来,不可收拾。我努力调整好自己。男人在某些关头一着不慎,多年的心智积蓄便会一泻千里。经典性著作上全这么说的。 我拉过妻的手,说,我们走走去。这是十日下午三点十分的事。离妻的整体爆发还差不到半个小时。我和妻一同来到一株高大木棉树的下面,不少人正在更换假的将军服,尔后佩上不锈钢战刀骑上那匹瘸马。三四个远道而来的傣族妇女站在另一株木棉树下面。她们的穿戴零零挂挂,有很浓的蛮荒风情。她们在卖妇女饰物。捧在手里,向所有过路的伸出手来。我说,给你买条项链。妻说,都是假的,有什么意思。我说,当然是假的,有傣族的边陲风格,买条玩玩,很不错的。我们用手指头比划着还了半天价,就花十五元从一个头上裹了很多纺织物的傣族少女手中购了一条。我们研究了好半天,看不出什么质地。我注意到我们终于有点开心了,有了峰回路转的可能。 灾难发生在一座水泥桥边。我们一路欣赏这条项链走得已经很远了。我们的步伐充满爱情与体谅。两个傣家妇女站在桥的下边。她们卸下了头饰,抱怨说,累赘死了。她们的抱怨用的是我们这个城市最通用的方言。我对妻说,瞧,原来是个冒牌货。妻就站在那里,脸上变了,没有过渡地秋风萧瑟起来。我叫你不要买的,妻说。都已经买了,我说。我说过叫你不要买的!我不是说了都已经买了吗。什么傣族妇女?妻突然加大的 55d3." >嗓门吼道,还蛮荒边陲风情,狗屁!我说你怎么发这么大脾气。妻把那条项链用力扔到了河里,只溅起了极有限的几朵浪花。妻的双手扶着水泥栏杆,望着水面眼泪就出来了。妻伤心无比地说:“全在骗我。”妻这样说文不对题。两个女人在桥下吓得鼠窜。一边跑还一边回头。好像我会跑下去追打她们。和她们有什么关系。 好了吧。我的脸也沉了下来。我听得出自己口气的轻重。妻就不出声了。但她的眼泪却不可遏止地流淌。妻的双唇不住地抿动,做一种努力,不让自己发出声音。我走上去抱住她,妻埋了头所有的伤心一下就出来了。为什么?妻说,到底为什么?我就这样拥着妻,一时想不起“什么”为什么。只有一种很抽象的坏情绪。妻抬了头满脸是泪。说,他并没有做错什么。我想了好半天,说,他当然没做错什么,我们也没做错什么。妻又说。当然,我说,我们也没做错什么,那是为什么?怎么会这样?我便说不出话来。心里头另一样坏情绪挤兑了原先的坏情绪。这两种糟糕的心理感受我弄不清是什么,但我知道它们的来处,是从生命中最基础的部分升腾起来的,烟霭一样,飘满了五月。在呼吸与呼吸间折磨寻常日子。狗屁不值,厉害无比。 我说,回家吧。 妻只是摇头,说你回去。 我说这怎么行呢,他肯定起床了。 妻就用两只手撑住我的胸,无可奈何地说,好吧。 我们在天黑之后返回家宅。站在门前我很小心地掏钥匙。老鼠一样进了门。开灯。日光灯管跳了三四下,亮了。我走到小房间的门前,里头黑咕隆咚。只有那种脚的臭气依稀缭绕。我小声说,你煮点稀饭吧,马上把他叫醒,他也该吃点东西了。我就半躺在沙发上,空谷来风想起地图的轮廓。我开始想象一只小黑点在晃动的炎热中沿嘉峪关、西盐池向伊犁、拉萨蠕动。那里被空间强行占领后,时间躲回到上帝的口袋里去了。也就是说,他当初的举动完全是空间的,与时间没有关系。 电子钟报完八点,妻说,喊他起来吧。我就敲他的门。好半天没动静。妻说,这样叫不醒他的,他就这样。我就进去,开了灯,被子和床单乱得不成样。空在那儿。地上有只烟头,用脚踩扁了。我关了灯,站在门框的下面,妻在厨房里和我对视。过了一刻妻的头就调过去了。空间在我和妻的这段距离里茫然无垠。整个晚上我们保持了蹑手蹑脚的习惯,生怕弄出响声来。晚饭我拼命地吃,喝了五碗。电饭煲里的稀饭总是吃不完,空荡荡地等待另一张嘴。妻说,别吃了,留着明天当早饭。 祖宗 太祖母超越了生命意义静立在时间的远方。整整一个世纪的历史落差流宕在她生命的正面和背面。太祖母终年沉默。在太祖母绵软的沉默世纪里,我爷爷这一辈早已湮没,只剩下她老人家站在家族的断层带上遥远地俯视她的孙辈与重孙辈。太祖母的眼中布满白内障,白内障使她的俯视突破了人类的局限,弥散出宇宙的浩渺苍茫,展示了与物质完全等值的亘古与深邃。太祖母至今绵延清朝末年的习惯与心态。太祖母不洗澡。太祖母的身上终年回荡棺材与铁钉的混杂气味。太祖母不刷牙。太祖母不相信飞机。太祖母不看电视。太祖母听不懂家园方言以外的任何语种,乃至电波传送的普通话。 太祖母的每个清晨都用于梳洗。百年以来一日不变的清代发式是她每天的开始仪式。尔后太祖母就端坐在那里,一言不发,持续几个小时打量她第一眼所见的东西。她老人家的打量像哲学研究,却又视而不视、似是而非,历史结论一样有一种含混与空濛的笼罩。每年冬天太祖母总是盘在阳光下面,阳光似乎也弄不透她,就在她身体背后放了一块影子。——这是十多年前太祖母在我心中木刻式构图。十年前我只身入京求学,离家的那个清晨我回眼看太祖母的小阁楼。太祖母早就起床,皱巴巴地站在小阁楼的窗口,岁月沧桑呈网状折皱盖在她的面颊上面。太祖母的静立姿态如一只古董瓷器,所有裂痕都昭示了考古意义。我知道她老人家看不见,却对她招招手。我猜想这一去或许便是永诀,心中便无限酸楚。十年之后太祖母依旧古董瓷器一样安放在窗口,这时候我已是我儿的父亲了,处处可见十年风蚀。太祖母静然不动,十年的意义只是古瓷表层的另一层灰土。 我是收到父亲的加急电报携妻儿返回家园的,我的家园安放在灰褐色小镇的幽长巷底。走进我家要在小巷拐五个弯口同时跨越十一道门槛。这里头包括一个昏暗幽湿的过道,过道的上面便是一间木质阁楼,里头住了我的太祖母。 阁楼的空间因太祖母成了另一个宇宙,在家园的一角冥冥谜谜。太祖母不许人进去,很小的时候就听太祖母说:“你们别想进去,除非我死了。”父亲这时总要说:“好端端地说什么死,我们不进去,谁也别想进。” 这一回返回家园我目睹了极大变化,家园的四周因拆迁而衰败杂乱。拐过第三个弯口我就看见和我家共一堵西墙的邻居业已搬迁,只在我家的西墙留下砖头和木条的历史痕迹,那些痕迹过于古老,反而成了现代意味很浓的平面构成。太祖母的阁楼孤立在一方,显得苍凉无助,使人联想起峭壁上的悬葬木棺。 晚上太祖母被保姆搀下来吃饭,我走上去喊道,太奶奶。太祖母的眼睛杳远地盯住我,好半天说,下午我听到你的脚步了。我让妻子给太祖母请安,妻抱了儿紧张地甚至说恐怖地站立在太祖母面前。我一时想不起我儿子该怎么称我的太祖母,我只好替我不会说话的儿喊一声“老祖宗”。太祖母在我儿的面前站立良久,两只手在我儿的尿布里哆嗦抚摸。后来太祖母笑了,她笑时脸上如旱地开了不规则罅隙,我知道太祖母一定摸到了我儿的小东西。太祖母缩回手,在指头上蘸了些唾沫,摁在了我儿的眉心。我儿惊哭了一声,太祖母对我儿文不对题地喊:老祖宗。我以为这是个错误,但我无法破译这里的宇宙玄机。 太祖母说:“他们到底还是走喽。”我知道她是说旧时的隔壁邻居。“祖上爷告诉我,我们做邻居有日子喽,”太祖母说,太祖母说话时一口完整无缺的牙发出古化石一样的光泽。“砌这房子时,崇祯皇帝还没有登基呢。”太祖母说完了就长叹一口气,这个晚上再也没有说一句话。她的长叹在我耳朵里穿越了太祖母的沉默,彗星的灵光一样一直倒曳到远古的明代。 我看见了家园在时间之液中波动,被弧状波浪拍打的岸一直是太祖母的牙。这真是匪夷所思。 父亲送走太祖母对我说:“赶了一天的路、早点歇了,有事明天说,——你们就睡我和你妈的床。”父亲说完便打开了东厢房的木棂门,我记得那里头一直停放着太祖母的棺材,父亲每年都要上一层漆,黑中透红。棺材几十年来安静地随地球绕太阳公转,与阁楼中的太祖母相互推委、相互盼望,期待赋予对方以意义、以结局、以永恒的默契。“你睡哪儿?”我问父亲。 “你太奶奶的棺材。”父亲说。 妻紧张地望我一眼,极不踏实,欲言又止的样。父亲安静地掩上门,随后东厢房就黑得如一只放大的瞳孔。 刚上床妻就说:“怎么睡在棺材里头?”我说:“这有什么,都是一家人,生生死死都在一起的。”妻说:“再怎么活人也不能和死人住一起。”我安慰妻说:“这是我们的家风,睡棺>材也是常事,有时还争着睡呢。早年我的一哥一姐夭折了,太祖母不许外葬,不就让爹埋在床下了。” 妻突然坐起来,——哪儿? 就床下,我用脚捣捣床板,发出空洞的回音,就在这块板的下面。 妻的眼里渗出了绿光,她抓了我的小臂就说,你们家是怎么弄的? 也不是我们家弄的,我说,家家都一样。 妻抱紧了我的腰,我怕,妻说,我怕极了。 父亲说,叫你回来是为你太奶奶。我说,太奶奶快不行了?父亲很沉痛地摇头,说那样就好了,父亲说,不怕外人笑骂,我现在是巴不得她老人家死掉。我说你怎么这样,怎么说出这样的话来。父亲低了头就不语。父亲沉默的样子像太祖母的另一个季节。 还有十来天你太奶奶就整一百岁了,父亲说。太奶奶看来已成了父亲的沉重木枷,父亲抬起头望着我。说,你看见她老人家的一口牙了? 我听不懂父亲的话。我弄不懂他的话里有什么意思。 父亲拉拉我的西服袖口,悄声说,人过了一百岁长牙,死了会成精的。 怎么会呢?我说。 怎么不会呢?父亲说。 谁看见成精了? 谁看见不成精了? 怎么会呢?我这么自语,我的后背禁不住发麻排了凶猛的芒刺。我从父亲的眼里看见了妻子眼里毛茸茸的绿光。妻子怕的是死,父亲惧的却是生。 爆破声不停地在我家四周晃动。若干朝代在TNT的浓烈香味里化作齑粉与瓦砾。建筑与瓦砾之间的相对静止史书上称之为朝代。每一幢建筑的施工者总是尽其可能使它坚固,而后人总是抱怨:你弄那么坚固又有什么意思?朝代就这样,如建筑与牙齿,长了又脱。TNT的气味如佛国香烟,变更了体态呈现超度者的玄妙。 我的儿在天井里蹒跚。他扶着我儿时常扶的红木方杌子独自嬉戏在天井的一隅。他专注地玩一根竹筷子,玩了快两个小时了,流着口水哼着上帝才能听懂的礼乐。太祖母一定是因为我的儿才没有上楼去的,她站在天井的另一角落,打量我的儿,听我儿的歌唱。太祖母走近了我的儿子,他们用非人类的语言心心相印的交谈。他们的脸上回荡起大自然赋予人类最本质的契合,日出日落一样呼应,依靠各自的心率传递春夏秋冬,使人类对应出宇宙最美妙的精华。他们在谈。没有翻译。如同风听得懂树叶的声音,水猜得透波浪的走向,光看得见镜子,瞳孔能包蕴瞳孔一样。妻说,他们玩什么,怎么那么开心?太祖母回过头,对我说:“我死了,你从你儿的身上扯块布下来,包上他的头发,缝在我的袖口上。”我说太奶奶说什么死,您老还小呢。太祖母说:“别忘了。”我便说,好的。太祖母笑眯眯地说:“活在世上,不论多少年,就睁开眼、再闭上眼。要说到千年寿万年寿,还是在阴间里头。一块布,你记好了,千万不要忘了。” 太祖母的百岁生日渐渐临近。我的整个家园被一层恐怖笼罩着,仿佛拆迁的烟尘,无声无息飘落在我家的桌面、瓷器的四周。 父亲的十二个堂弟晚上聚集在我家。我坐在一边,太祖母的牙齿在我的想象中发出冰块的撞击声。他们闷头抽烟。他们的心不在焉里有一种历史关头的庄重气氛。没有人开口。在历史的沉默关口最初的结论往往直接等于历史的结果。这是我们的习惯性做法。这时候门外轰隆又响了一声,这一声提醒我返家的道路已把我送回了明代,这个想法增加了我内中的颤栗。 最终父亲从烟雾里抬起头,父亲坚定地说,拔。父亲说完拔调头望了我一眼。这一眼使我感觉到我对历史不堪负重。我对他笑了笑。我自己也弄不懂我笑什么。许多重要的场合我总挂着一脸的蠢笑,内心空洞如风。我相信许多人都看到了我愚蠢的笑相。 一切全安稳下来妻抱怨说,怎么这么乱?你们家怎么这么乱?孩子的手老是一惊一惊的。我说快好了,过两天就好了,马上就会稳定下来。妻又说,孩儿的鞋怎么又不见了?我说怎么会呢?谁要那么小的鞋。妻说是不见了,那双红色的,我找了很久了。我有些不耐烦,说,丢了就丢了,明天再买不就得了。妻说真见鬼了,昨天丢了你的耐克,今天又丢了孩子的,真是见鬼了。我说你啰嗦什么?省两句,让母亲听到了又要生事。 给太祖母拔牙是我生命史上最独特的一页。一大早飘起小雨,那东西不完全是雨,只能说像雨像雾又像风。天空中分泌出很浓的历史氛围。阴谋在我的家园猝然即发。只有被盘算的太祖母在阴谋之外。我们全做好了准备,所有的人都默不作声,有一种把握命运、参与历史的使命冲动与犯罪快感。这是人类对待历史的常识性态度。太祖母坐在窗前,安闲如梦,像史书上的无事季节。我们全埋伏在太祖母的四周,不动声色,在地上投下我们的巨大阴影。 中午时分五叔来到我家。面色紧张,忧心忡忡。五叔喊出父亲,站在屋檐下面对父亲说,麻药弄不到,医院控制很严。父亲的脸色难看极了,像千年古砖长了青苔。拔不拔?五叔说。父亲没开口,对太祖母的小阁楼低下头,父亲说,奶奶,让您老遭罪了。 到处都潮湿湿的。久积的灰尘全膨胀了开来。很长时间之后我都擦不干这段记忆中浅黑色的水迹。叔父们整个下午都在我家堂屋里喝酒。这桌酒是为太祖母办的,她老人家下楼也就格外地早。太祖母的脸上是笑,能见度很低,隔了一层不祥笼罩。她的表情时常夹着相当弄不清的成分。太祖母一入座叔父们就忙着敬酒。父亲说:“奶奶,老寿星您就快一百岁了,奶奶您寿比南山福如东海。”太祖母笑笑:“不能再活了,”太祖母端了酒杯很开心地说,“再活不就成精了?”太祖母这么说着自个干了酒,叔父们的脸色就阴暗了下来,出现了惶恐神色,他们的酒杯在手里显得沉重而迟疑,幸好太祖母看不见。 我对以下的沉默时间失去了概念。可能是几分钟,也可能是太祖母的肩头又上了一层尘埃,我一直弄不清楚。在这个沉默的尽头父亲和他的十二个兄弟离开了坐席,齐刷刷地跪在了太祖母的面前。太祖母有些合不拢嘴,每一颗牙都在笑。太祖母说,起来,小乖乖,都起来,早就不兴这个啦!小乖们在地上黑乎乎地站了起来,三叔拿了绳子,七叔手执老虎钳,九叔的手里托了一只红木托盘。过了一刻太祖母的牙齿全排在木盘里了,牙根布满血丝,我觉得这些带血的牙齿就是我的家族,歪歪斜斜排在红木托盘里头,后来我儿一声啼哭,那个念头便随风而去,不可追忆。我后来再也没能想起我当时的念头,只记得那种迅猛和生硬痛楚的心理感受,再后来我闻到了TNT的气味,我就像被冰块烫着了那样被TNT的气味狠咬了一口。 十叔说,大哥,这血怕是止不住了,要不要送医院。父亲说,不能去,医生一看会全明白的。太祖母倒在地砖上,两片嘴唇深深地凹陷下去,人的牙很怪,平时看不见,少了它人就面目全非。太祖母一百岁的血液在她的唇边蜿蜒,比时间流逝得更加无序。太祖母卧在地上气息喘啜,喉管里发出的吱吱声桨橹一样欸乃,她老人家的皮肤在慢慢褪色,与旧宣纸仿佛。九叔说,奶奶快不行了。五叔说,快灌水,你们都僵在这里做什么?七叔试了几回,抬了头只是晃,不行,灌不进。 这时候西厢房响起了我儿的啼哭,我冲进去对妻说,怎么弄的?你怎么孩子都带不好?妻说孩儿要哭我有什么办法?你们吵吵闹闹都在干些什么?我说没你的事,你不要多嘴,我不叫你你不要出来。妻一边哄着儿子一边说,走进你们家像进了十八层地狱,吸口气都不顺。我虎下脸来,说,你说完了没有? 父亲说,卸块门板,地上太凉。几个老头七手八脚把太祖母抬上了门板。我走过去拨开太祖母的上眼睑,白内障的背后瞳孔如同夜色一样笼罩了太祖母生命的大地。我轻声呼唤:老祖宗,老祖宗!太祖母的脑袋就从我的肘弯滑向了手口。 十三个孙子们一同跪下去。他们的驼背使他们的跪显得虔诚。 太祖母的尸体平放在棺材盖上,这个棺材盖至少有三十岁年纪。许多相识和不相识的人一同前来吊唁,他们穿过那个湿暗的通道,提了纸钱来吃一口很长的寿面。我的十二个叔父连同我这辈的三十七个兄弟轮流为太祖母化钱。纸灰在我的家园四处飘拂,从我家经过的人身上一律飘动起纸钱里栩栩如生的死亡气息。甚至连老鼠都出洞了,趁人不备时紧张地逃窜。 我跪在太祖母的面前心中积满麻木。作为太祖母的长房长孙的长子,我捕捉到父辈们眼里宽松愉悦的神色。太祖母的牙被他们单独埋在了不同的地方,这使她死后成精的可能不复存在。我不停地设想太祖母成精时的样子,但我的想象力始终没有突破“人”的常规款式,这让我失望。好几次纸钱的火舌舐痛了我的指尖。我知道阴间的钱是烫手的,正如阳间的钱是冰冷的,总不易于让手接近。父亲在煮面条,他煮了一锅又一锅。全镇的人都来了,他们究竟要看什么谁也没有把握。不少人把太祖母脸上的纸掀开,太祖母的嘴巴很可怕。死亡总是把死者嘴部最难看的瞬间固定下来,使死亡变得狰狞可感。人们就这样来了又出去,每个人都差不多。他们跨过我家明代就横卧在那里的门槛,临走时人们从明代跨出去,跨出的石巷又一直延续到明代。这个幻觉每个人从道义上说都应当有。TNT的剧烈爆炸也无能为力。 叔父们提前给太祖母收殓说明了他们心中的慌乱。棺材收容了我的太祖母。棺材如一部经典著作记录了生死奥秘。父亲对我们说,你们给太奶奶守三天的灵。父亲说守灵时两手抚着棺材,我一听“守灵”心里就咯噔一下,“灵”是什么?在我的想象中“灵”比生命本身更加活蹦乱跳,这个想法叫我不踏 5b9e." >实,但我不能说出来,说出来便是灭顶之灾。我儿子上衣上的那块黄布早已成了一面旗帜,飘扬在我太祖母的灵光之前,太祖母依靠这面生龙活虎的旗帜在阴间霸道纵横,大鬼小鬼于她奈何不得。父亲说,太祖母可以逢凶化吉了。父亲对阴间的事比对阳世更具城府,我们的先辈大多如斯。 惊人的事发生在午夜。在这个飘满TNT气味的蓝色夜间。我的家园彻底陷入了生死困惑。遵照父亲的旨意我们在守灵。太祖母的棺材停在堂屋,被两只支架撑在半空。我睡在棺材的下面,豆油灯在棺材的前侧疲惫地摇晃。许多白蜡烛在长香的缭绕中打着瞌睡。生面条、馒头以及正方体的豆腐、凉粉上布满铅色纸灰。外面有打桩机的声音,气壮如牛又粗喘吁吁,我的古老家园显得衰败、充满死气。零点过后守灵的人差不多全困了,几个叔还在四仙桌旁支撑,眼堂里闪着青色的光。他们在打麻将,每一张牌被他们放到桌面都棺材一样沉重。 二条。 八万。 跟。 我的耳朵里响着他们的叫牌声,梦如同傍晚的蝙蝠斜了身子神经质地飞窜。我不知道我睡着了没有。藏书网我没有把握。这些日子我睡下像醒着,醒时又像入眠,做的梦也大半真假参半难以界定。我听见七叔说,最后一圈,打完了让他们几个来接,我隐隐约约听见七叔这么说,随后是洗牌的声音,像夏雨落在太湖石的背脊上。听这些声音我相当恍惚,但接下来的声音我听得真切。在神的预示下我听到了那种尖锐声响,无限古怪从天的边缘而来。我撑起上身,我的头顶差点撞到棺材的底部。我闻着棺材板的古怪气味听到了指甲在木板上爬动的声音。我甩一甩脑袋,这时候屋里全静下来,他们显然也听到了什么。我们相互打量的眼神里有一种绿幽幽的惊恐。我们终于听清声音是棺材里发出来的,棺材如一只低音音响渲染了太祖母的指甲对棺材的批判与不适。我的两只手就松下去了。几个叔父一齐盯着我,他们的目光过于炯炯接近了生物极限。棺材里指甲的抠动无力却又丧心病狂,如衔在猫嘴里的鼠,无望热烈的尖叫,充满死亡激情。太祖母在一片黑暗中一定睁开了她长满白内障的眼睛,同时张大了无牙嘴巴。太祖母渴望光与空间。太祖母的三寸金莲憋足了力气,咚咚就是两下。这两句总结性的批判在我们的后背扯开了一道缝隙,八百里冷风直往里头嗖。 五叔说,打开,快打开。其实五叔的表达没有这么完整,他的舌头咸肉一样硬。 三叔最初没有开口。三叔后来说,怎么指甲没有铰掉?我们就一同记起了太祖母的灰色尖指甲。这个危险的物质成了未来乡间传说中最惊心动魄的部分。 然后我们屏紧了吸吸,整个生命投入了谛听。声音越来越弱,间歇也越来越长。最后一切和棺材一样平静了。直到今天我仍然认为太祖母左手的食指一定翘着,她老人家当初不肯抠下来有她的道理。这实际上是常识,但我们一家等待了很久。 出殡后太祖母的后裔们跨完了火把。火把在旷野里筑成生死之间一道墙。不确切。跨过火把你就又一次逾越了生死屏障。火苗在每个人的胯下卖力工作,青紫色的烟飞上天去,变更多种图形,仿佛古人留给我们的谶语,难以辨别。我只知道那些话一半写在羊皮上,一半写在半空。 到家时走进过道我们情不自禁止步。我说,到小阁楼上看看去。父亲说,其他人站着,就我们俩上去。挪开门,上个世纪的冷风披了长发长了长长的指甲就抓了过来。小楼上空空荡荡。一张床一张梳妆台而已。父亲和我无限茫然,好奇心就向着现实做自由落体。 父亲说,鞋,你儿的小红鞋。我走上前,我儿的红色鞋口在床下正对了床板。我又看见了我的破“耐克”。在我的耐克后面,按时间顺序排列的是一双草绿色解放鞋、松紧口单布鞋、两片瓦、木屐……我注意到这些螺旋状排列的鞋子正以轻松的脚的表情面面相觑。自信而又揶揄。我的错觉就在这个时候产生的,我看见我的家族排了长长的队伍螺旋状款款而至。他们用我的家园方言和家族遗传神态向我招呼。像时间一样没有牙齿,长了厚厚的白内障。 父亲说,怎么回事,这是怎么回事? 我刚想向父亲问这样的话。听见父亲的声音我接下来又沉默了。 武松打虎 说书人说,武松跨进小酒店的门槛,大声喊道:“店家,酒!”我们全听出来了,打虎的故事离我们不远了。喝酒是打虎的前景,虎打得好不好看,全要看酒喝得好不好看。我们没有喝过酒,可我们见过施家阿三撒酒疯。阿三是村子里最温吞的男人,人见人欺的货。但四两酒下肚你就不认得阿三了。有酒撑腰,阿三一反常态,立马豪气逼人,所到之处鸡飞狗跳,满村子无风就是三尺浪。 酒壮浓疱胆,更何况酒入英雄肠。所以,说书人在武松的酒桌上做足了书场。这顿酒喝得大起大落,大开大阖,处处是大模样。武松这顿酒喝出了草莽气、江湖气、英雄气,恣意旷放,痛快畅酣。你说三碗不过冈,爷爷我灌十八碗给你看。你要不拿酒来,我把你这鸟店子粉碎了。大英雄想做什么,凡世休想挡得住。武松把十八只空碗撂在一边,站起身,他一抬腿就地动山摇,十八只空碗摇摇晃晃。武松手提了哨棒,直往景阳冈去。 武松手提了哨棒,独自往景阳冈走去。说书人在月光下拿起醒堂木,中止了月光下的打虎故事。说书人秃顶,满头满脑的月亮反光,下巴上却长了密匝匝的一把银须。他有一口地道的扬州口音,“武松”两个字念得浩气跌宕,充满了酒意,唱出来一样:吴——松!他在每年秋天来到我们村,每年只说一出书,就是武松打虎。他的书场摆在秋夜的打谷场上,打谷场月光如洗,打谷场的背后是一条河,河面的月光平整而又安静。新稻草在场上垛成垛,稻草的气味和bbr>月光一起笼罩在夜的四周,然后,说书人喝了酒登场。他穿了一身白,白胡须在月光下面银银闪烁。月夜阒然无声,扬州口音带了五成酒意横冲直撞,在秋月下面虎虎生风。 大英雄武松的事家喻户晓了。我一直以为,武松故事的发明者是那个白胡子说书艺人。很久之后我才知道,其实不是。最早传播武松故事的是那个叫施耐庵的才子。施耐庵乃扬州府兴化县人氏,他的墓至今静卧在兴化县大营乡施家桥村。我说这些可不是废话。我的老家就在大营乡施家桥村。我在家乡的打谷场上听说书人演义武松,那时候施耐庵就安息在打谷场边。他的墓离书场只有十几步。 从空间上说,书场与墓地近在咫尺。但距离不能说明任何问题。事实上,我们不知道墓地里埋的是谁。我们只关心现世。施耐庵躺在墓里,他可听不见几百年之后的扬州口音。施耐庵的墓很大,看上去像一座小丘。我们时常聚集在墓顶上做打虎游戏。施氏坟墓成了我们的景阳冈。 我们的游戏很简单。说穿了就是相扑擂台。两个好汉站在墓的顶部,把对手往下推。输掉一个再上一个,最后的胜者就是当日武松。相对说来臭虫的赢面大些。臭虫有一身好力气。臭虫成了我们的常任武松。他和他的铁匠父亲一样,口臭、脚臭、放屁臭,他们一家人一年到头都臭气烘烘。但是他有一身好力气。他只能是武松。规则就是这样的。 这一天秋高气爽,村子里的老老少少都很开心,真的像过节那样。武松昨天晚上往景阳冈去了,今天晚上他要同大虫摆阵厮打的,我们都很开心。白胡子老头打虎这一段说得绝好,他就靠一张嘴,能把武松和大虫弄得历历在目,你可要听好了,是历历在目,和看在眼里一样,逼真鲜活。这天黄昏我们一起到景阳冈,我们怎么也没有料到,今天的武松打虎会打成这样。 鼻涕虎过来时臭虫正站在墓顶。臭虫今天又赢了,举了两只胳膊朝我们挥舞。鼻涕虎是施家阿三的儿,一年四季鼻孔底下挂了两根黄鼻涕,我们从来不和他玩的,赢了他也是一手脏。但鼻涕虎今天自己找上门来了,他 653e." >放了两条猪。鼻涕虎扔下手里的赶猪棍,兀自往施耐庵的墓顶上去。臭虫看到了鼻涕虎的目光。鼻涕虎虎视眈眈。臭虫对突发事件显然缺乏镇定,大声说:“你来干什么?下去!”鼻涕虎什么也没说,大叫一声扑上去,一下子就将臭虫掀下去了。鼻涕虎站在施耐庵的坟头擤了一把鼻涕,然后叉了腰,弄出一副武松样。我们不愿意看到鼻涕虎当武松。他的一脸鼻涕哪一点像?我们一起沉默,很严重地关注臭虫。这样的关注使臭虫没有退路。臭虫只能冲上去,他冲得太猛,收不住脚,自己把自己摔到坟墓的另一面去了。臭虫的脑袋撞在了墓碑上。墓碑上有九个字:大文学家施耐庵之墓。臭虫的额头涌出鲜血了。他的血同样有一股臭气。 臭虫捂了头站起身,他一定会像个好汉那样再冲上去的,他至少会说:“你等着。”当然,臭虫可能什么都不说,一声不响地离开,那就更厉害了。鼻涕虎呆在家里一定会后怕的。但臭虫的举动一点都不像英雄。他竟哭了,拖了哭腔说:“鼻涕虎,你妈妈和队长睡觉!” 这个黄昏全臭掉了。秋高气爽却臭气烘烘。 这个傍晚说书人一直在喝酒。说书人登台之前总是要喝酒的。但是,哪一场书喝多少,说书人很讲究。说书人总是在打虎的这个节骨眼上喝得很多,把自己喝足了,喝开了,但不能醉。说书人说,武松的那身精气神,凡人的嘴巴要想说出来,没有酒拉一把,做不到。武松是谁?八百里英雄,有人硬要把武二爷打虎弄成除害,俗大了。大英雄本色,你真的让他上山来打,他不一定肯,不一定敢,大英雄就这样,潦潦草草,混混沌沌,莽莽撞撞,碰上了就碰上了。那只大虫是谁?也是个英雄。两个英雄一见面,什么也不为,这才有了千古绝唱。李逵同样是杀虎,杀得急,报仇太切,味道上就差;武松打完了虎也杀过人,先是怒杀潘金莲,后是醉打蒋门神,再后来大闯飞云浦血溅鸳鸯楼,弄来弄去总不如景阳冈上惊天动地。 说书人喝酒时施家阿三得到了儿子带回的消息,阿三听完鼻涕虎的话顺手就给了儿子一个嘴巴。阿三低了头不语了,拿了酒瓶闷闷地往里灌。阿三知道老婆和队长睡觉的事,但是,只要没人挑明了,他可以装得不知道。这不丢脸。现在别人就是不让他装,一点余地都不给,你说这是什么世道。阿三闷头灌了几大口,回来拿一双红眼找儿子:“你他妈的不去打虎哪会有这样的事!”阿三操起烧火棍就往儿子的屁股上抽,鼻涕虎大呼小叫,活蹦乱跳。邻居四婶没有过来拉劝,她站在天井的凳子上,细心地理丝瓜藤。四婶慢悠悠地说:“阿三,这种事怎么能怪儿子。这种事打自己的儿做什么?”四婶的话听上去句句是理,调子里头还有语重心长。阿三弓了身子,静了好半天,听出门道来了。阿三把酒瓶喝得底朝天,带了一身豪气直往队长家门口走,阿三站在院子外大声吼道: “凭什么!凭什么!队长,你凭什么!” 队长从院子里出来,叼了一根火柴枝。队长一脸不高兴。队长说:“阿三,晚上还要听书,今晚上打虎了,你瞎闹什么?” 队长站在石阶上,一只手叉在腰间。队长的老婆从院子里跟出来,说:“什么事?” 队长说:“没你的事,回去!管我的闲事,欠揍!”队长对阿三说:“阿三,回去吧。”阿三站在石阶下面矮了一大块。阿三回过头。身后围了一帮闲人,阿三舞了两只瘦胳膊大声吼道:“回去,回去!” 今天晚上打虎了。天上一轮满月。这样的月夜适合于饿虎下山,这样的月夜更适合英雄独行。月光无际无边,月光构成的大背景浩气绵延。武二郎的月夜正是今天的月夜,村子里空了,打谷场上人头攒动。我们都知道说书人快来了,那只吊睛白额大虫和武二郎沿着不同的道路往景阳冈去了。龙生雨,虎生风。我们全听见了,虎虎生风。这阵雄浑浩荡之风响了一千年了。 书案空在月光底下。说书艺人快来了。他即将站在书案面前让武松与老虎会面,他的白胡子使他的话句句有来头。他的牙一定很好,每个字都咬得结结实实。白胡子老头打虎这一节说得脆亮,一定是他的酒喝到了好处。酒使他成了武松,也可以说,酒使他成了饿虎。他自己冷冷地与自己对视,武二郎和老虎的事静静开始了。你分不出胜负。说书人说到武松时气压河山,提到老虎却又神彩飞扬。他谁都不让输。武松和老虎交替了占优,整个月夜被他的扬州话搅得浑浊了,处处是尘垢、断枝,处处是草丛狼藉。最后,说书人的酒力涌上来了,完全靠着十八碗透瓶香,说书人大喝一声。这一声是武二郎的吆喝在千年之后的回声。说书人提起了拳头,这个造型是武二郎千年之后的月下身影,“当当当武松只顾打,打到了七十拳,那大虫便不动了,口里、鼻子里、耳朵里,都进出鲜血来,更动弹不得,只剩口里兀自气喘”。打谷场上所有人不敢呼吸,一起张大了嘴巴。说书人不语了,他的秃脑门上汗珠细密。说书人岔开五指,一上一下捋自己的胡须。而后,他呼出一口气,我们跟他一同呼出一口气。月亮还是那个月亮,星星也还是那颗星星。武松站起身,摇摇晃晃。浩瀚的天体里处处是武二爷的英雄气。这股英雄气重新涤荡了秋夜,月夜纤尘不动,朗朗乾坤万里无埃。 但是,说书人迟迟不来。武松手提了哨棒,迟迟不往景阳冈去。 我们等得太久了。去找的人都走过三趟了,回话都一样,说空酒壶还在,就是不见人。人们坐在打谷场上开始焦急。阿三的邻居四婶站起了身,四处看了看,大声说:“凭什么,凭什么,说书的,你凭什么?”这句话,很有嚼头,分量也足,每一只耳朵都听出意思了。打谷场静下来,四婶的脸在月光下一副天真样,好像自己都不知道自己说了什么。阿三的老婆坐在人群里,人们注意到她脸上的月光变色了,青了,爬过好几条小青蛇。阿三的老婆很突然地尖叫说:“臭婊子。”阿三的老婆把指尖指向了四婶,大声说:“臭婊子!”四婶很沉着。她知道队长坐在哪儿,她把脸朝那个方向侧过去,不解地小声说:“谁是臭婊子?”打谷场一阵哄笑,猛虎就是在这阵哄笑中下山的。猛虎伸直了两只胳膊,朝四婶扑将过来。四婶一闪,闪在猛虎背后。那猛虎背后看人最难,吼一声,却似半天里起个霹雳,四婶一个愣神时,那猛虎早揪住了她的头发。原来那猛虎拿人,只是一扑、一吼、一揪。阿三的老婆揪紧了四婶的头发,批了一个嘴巴,大喊道:“撕烂你这×嘴!”四婶有些慌神则个,不住地说:“母老虎,骚老虎,母老虎,骚老虎。”打谷场全乱了。队长的老婆却从身后杀将上来,提起拳头打在阿三老婆的背上,一边打一边说:“打,打,打,打死你这母老虎!” 队长老婆的介入使事态复杂化了。这等于说,她默认了一件重要事实。一个潜在事实。队长的脸虎下来了。人们退开去,留下一块空,只把队长留在中间。队长的脸有点像吊睛白额。队长一把拉开老婆,厉声说:“说过多少次了,不要管闲事,不要干涉我的领导工作。——你们也别打了!”队长老婆“呸”了一声,说:“你也就是在外头硬,到了家就软成吊吊虫了!”队长给了老婆一耳光,命令说:“滚回去!”队长的老婆立马回敬了一句: “你滚回去!你滚到小婊子的洞里去!” 说书艺人的光头第二天一早浮出水面了。他淹死在打谷场边的木桥下面。他的白胡须在水面泛起波涛,许多小鱼在他的指缝中间一上一下。普遍的看法是,他喝多了,过桥时掉进了河底。这个说法有疑点,这么多人在打谷场上,他掉下去,不该听不见的,他又不是一阵风。富于想象的解释应运而生了。说,说书人肯定是喝多了,误拿了自己当武松,过桥时看见了水中的满月,以为是大虫的前额,兀自迎了上去。这种说法当然解得通,但过于精巧,过于精巧离事体的真性总有点远。 能肯定的只有两点:一是他喝多了,有他的空酒壶为证;二,他死了,有他的尸体为证。这两点又可以引发出一点,武松提了哨棒没有上山,他没有与大虫相遇,也就是说,他没有打虎。从这个意义上说,武松没有打虎,武松其实也就不存在了,这个英雄传说是一次虚设。至少可以这样认为,武松在扬州府兴化县大营乡施家桥村的小水沟里已经淹死了。 武松死于兴化。死在施耐庵的故土。这是理所当然的。但故事没有完。我现在坐在南京的书房,想起了当年的秋夜,当年施氏墓顶的游戏。我们不知道武松与施耐庵的关系,这让我喟然长叹。是那个说书艺人把武松的事从《水浒》这本书里带到了兴化。他差一点让英雄传说成为事实。他为武松出台做好了全部预备,然后,一撒手,把好山好水好酒好肉全留下了,丢给了满世界的泼皮与小喽啰。我只好从书架上抽出《水浒》来,抄下最关键的一..段: 武松正走,看看酒涌上来,便把毡笠儿掀在脊梁上,将哨棒绾在肋下,一步一步上那冈子来。回头看这天色时,渐渐地坠下去了。此时正是十月夜天气,日短夜长,容易得晚。武松自言自语说道:“那得甚么大虫?人自怕了,不敢上山。”武松走了一道,酒力发作,焦热起来。一只手提着哨棒,一只手把胸膛前袒开,踉踉跄跄,直奔过乱树林来。见一块光??大青石,把那哨棒倚在一边,放在一边,放翻身体,却待要睡,只见发起一阵狂风…… ——《水浒》第二十二回 枸杞子 勘探船进村的那个夏季,父亲从城里带回了那把手电。手电的金属外壳镀了镍,看上去和摸起来一样冰凉。父亲进城以前采了两筐枸杞子,他用它们换回了那把锃亮的东西。父亲一个人哼着《十八.摸》上路,鲜红透亮的枸杞子像上了蜡,在桑木扁担的两侧随父亲的款款大步耀眼闪烁。枸杞是我们家乡最为疯狂的植物种类,有风有雨就有红有绿。每年盛夏河岸沟谷都要结满籽粒,红得炯炯有神。大片大片的血红倒映在河水的底部,对着蓝天白云虎视眈眈。 返村后父亲带回了那把手电。是在傍晚。父亲穿过一丛又一丛枸杞走进我们家天井。父亲大声说,我买了把手电!手电被父亲竖立在桌面,黄昏时分通体发出清冽冰凉的光。母亲说,这里头是什么?父亲说,是亮。 第二天全村都晓得我们家有手电了。这样的秘密不容易保住,就像被人胳肢了脸上要笑一样自然。村里人都说,我们家买了把手电,一家子眼睛都像通了电。这话过分了。我们这样的人家早就学会了自我克制。许多人问父亲,你进城了吧?父亲多精明的人?你一撅屁股他就晓得什么屁。父亲避实就虚,虎了脸说,进了。 晚上天井里来了好多人。他们坐在我们家的皂荚树下拉家常。夏夜清清爽爽,每一颗星都干干净净。没有气味。这样的漆黑夏夜适合于蛐蛐与夜莺。它们在远处,构成了深邃空间。 话题一直在手电的边缘。人人心照不宣,但谁也不愿点破,这是生存得以常恒的实质性方式。夜很晚了,狗都安静了,他们就是不走。母亲很不高兴,她的芭蕉扇在大腿上拍得噼叭起劲。后来母亲站到了皂荚树下,手里拿了一把锃亮的东西。父亲这时仍然低了头吸烟,烟锅里的暗火又自尊又脆弱。母亲说,你们看够了!你们睁大眼睛看够了!母亲用了很大的努力打开开关,一道雪亮的光柱无限肯定地横在了院子中间,经过大门钉在院墙的背脊上。皂荚树上的栖鸟惊然而起,羽翼带了长长的哨声彗星一样划过,使我们的听觉充满夜宇宙感。 故事的高潮是母亲灭了手电。人们在黑暗里面面相觑。 勘探船就在这个夏夜进村了。他们是从水路上来的,来得悄无声息。他们的外地口音使他们的话听上去极不可靠。勘探队长戴了一顶黄色头盔,肚子大得像气球。勘探队长说,他们是来找石油的,石油就在我们村的底下,再不打上来就要流到美国去了。当天他们就在我们的村北打了个洞,一声轰隆,村子像筛糠。大伙立即把父亲叫过去,他们坚信只有杀过人的父亲能够阻止他们。父亲走到村北,依据他的经验认定了大肚子是队长。父亲叉立在勘探队长的面前,双手抱在前胸,说,不许打了。父亲几年之前杀过人,我们一家都以为要判死罪的,他用铲锹削去了偷地瓜阿三的半块脑袋。父亲没有被判罪,反而在主席台上披红戴绿成了英雄,这里头有许多蹊跷,但不管怎么说,杀人一旦找到了合理借口,杀人犯就只能是英雄。 父亲说,不许打了。勘探队长说,你是谁? 父亲说,再打你就麻烦了。 父亲把这句话撂在村北,一个人回家玩手电去了。父亲把手电捂在掌心里,十只指头虾子一样鲜活、红润、透明。而后父亲把门窗关紧,用手电从下巴那里照到脸上去。母亲被父亲吓得像老鼠,她认为父亲的那模样“比鬼还难看”。 天黑之后来到我家天井的是大肚子队长。他坐在我们家的矮凳子上,鼻孔里喘着粗气,说话的气息变得吃力。他称我的父亲“亲爱的同志”,然后用科学论证了石油和马路汽车的关系,尤其强调了石油与电的关系。他说,石油就是电。有了石油,村子里的所有树枝上都能挂满电灯,也就是手电。月亮整个没用了,村子里到处是电灯,像枸杞树上的红枸杞子一样多。电在哪里呢?——电在油里头;而油又在哪里呢?——油在地底下。队长说,这是科学。父亲后来沉默了。母亲说,你听他瞎扯!父亲严肃无比地说,你不懂。母亲反驳说,你懂!父亲说,这是科学。母亲说你晓得什么是科学。父亲便沉默。他对科学不做半点解释,把科学展示得如他的沉默一样深邃、魅力无穷,由不得你不崇敬。 父亲对勘探队长说,你们随便打,除了大闺女的床沿,你们哪里打洞都行。 当晚大哥偷了手电就往北京家匆匆而去。大哥一定拿手电讨好那个小骚货去了。北京是学校里作文写得最好的美人。她曾在一篇作文里给自己插上两只翅膀,用一天的时间飞遍祖国长城内外与大江南北。要不这样她也不敢让人们喊她北京的。那时候我们时兴用各大城市为孩子起名,北京的双眼皮与大酒窝为她赢得了首都这个光芒四射的名字。村里大部分男孩都喜欢北京。他们要不喜欢她是不可能的,但北京并不喜欢他们。她常用狐狸一样的目光等距离地打量每个和她对视的男子。这种目光令人激动,让人伤心绝望。她就那样用狐狸一样的目光正视你,让你的青春期杂乱无章。 大哥从北京家回来时一脸死灰。可以想象北京见到手电后无动于衷的冷漠 6a21." >模样。 那个晚上全村人都看到了大哥丢人现眼,他拿了父亲的手电爬到北京家的院墙上头,如一只猫,弓着腰四处寻腥。他把手电打开来,对着天空,天空给照出了一个大窟窿。大哥的这次荒谬举动给了人们关于夜的全新认识,夜是没有尽头的,黑暗一开始就比光亮更加遥远。山羊胡子老爹甚至说,夜和日子一样深,再长的光都不能从这头穿照到那头。山羊胡子老爹的话没有得到应有的关注。一般性的看法是,夜里的空间被折叠好了,存放在手电里头,只要开关一不小心,空间就顺着光亮十分形象地延展开来。大哥是被父亲吆喝下来的,下地时大哥崴了脚踝。大家都看见了大哥的狼狈样,只有北京例外。北京这刻儿不知道在哪里,漂亮女孩子到了夜里就像鱼,你不知道她们会游到哪里去。 民间想象力的发达总是与村落的未来有关。父亲的手电顿时给忽略了。人们一次又一次规划起电气化时代。父亲说,到那时水里也装上了电灯,人只要站在岸上就能看见王八泥鳅与水婆子。父亲设想到那时每一条河都是透明的。我们看鱼就像玉帝老儿在天上看我们。总之,科学能使每一个人都变成神仙。 而勘探队的勘探进程完全是现实主义的。他们不慌不忙地打眼,贮药,点火,起爆。河里的鱼全给震昏了,它们把腹部浮出水面,在水面上漂了一层。勘探队长整日呆在井口,面对地下窜出来的黄泥汤忧心忡忡。他希望能告诉我们石油就在脚底下,挖田鼠那样动几锹,石油自己就跳出来。大肚子队长有点担心找不出油来。“亲爱的同志们”一般是不会接受没有结果的科学的。那些队员似乎早就疲沓了,日午时>..分倒在树荫底下午眠。他们的黄色头盔罩在脸上,成了呼噜的音箱。这样的时刻父亲和他的乡亲们认真地卧在井口,看黑洞洞的井底。有人提议说,用手电照照。父亲回家拿来了手电,照下去,一无所有。这样的感受在盛夏里显得阴森,父亲对了井口一连打了十几个喷嚏。有人问,下面科学吗?父亲默然不语。父亲把科学和希望全闭在了嘴巴里,而他的嘴巴仅仅补充了三个喷嚏。随后太阳金灿灿,枸杞子红艳艳。勘探队长的大肚子在午眠中呼吸,一上一下,像死去的鱼随波逐流。 这样的午后大哥显得焦虑。他的神态被北京弄得如一颗麦穗,隐藏着多种结果与芒刺。大哥的步行动态显得疲惫不堪,歪着头,又憔悴又空洞。大哥是唯一生存在石油神话外部的独行客。无数下午一个又一个向他袭来。熬不过去。他对北京的单恋行进在他的青春期,数不尽的红枸杞在他的胸中铺天盖地,而北京依然站在柔桑或柳树下面,均匀地洒播狐狸一样的目光,>没有表情。有一种充满爱意的冷若冰霜,也可以这么说,有一种神似蜜意的铁石心肠。天下所有的美人中,只有北京能做到这一点。这不是修炼而就的,概括起来说,是与生俱来。 谁也料不到会出这样的事,北京让勘探队的一个卷毛小子给开了。事发之后有人揭示,他们已经眉来眼去两三天了。依照推算,两三天之后发生那样的事完全是可能的。事后还有人发现,北京和小卷毛对视时下巴都挂下来了,根据祖传经验,女儿家下巴挂下来两条腿就夹不紧了。这一点毫无疑问。北京在事发之后睡了整整一天,重新出门时北京变了模样,女孩的美与丑与政治很像,处在悬崖之上,要么在峰巅,要么在深谷,没有中间地带。北京眨眼间就从峰巅摔进了谷壑,所有美丽被摔得粉碎。她眼里的狐狸说走就走光了,两只眼睛成了手电,除了光亮别无他物。大哥得到消息后全身都停电了,说北京骗了他,说北京不要脸,说北京是枸杞子,看起来中看,吃起来涩嘴。但大哥看到北京后出奇地轻松愉快,北京丑得走了样,两只小奶子也挂下来了。北京的那种样子再也长不出翅膀,一天之内飞遍祖国960万平方公里了。北京曾经拥有的美丽过去成了笑柄,好在人人都在关心科学与石油,大哥和其他青春少年就此终止了单恋,他们大声说,(北京)开过啦。声音又快活又猥亵。人们对失去的纯真与理想多半做如斯处置。 父亲们的盼望与勘探队的无精打采形成强烈反差。即将收割的水稻和正值成长的棉花被踩得遍地狼藉。乡亲们站在自己的稼禾上面心情是矛盾的。大肚子队长一次又一次告诉他们,这里将是38层高楼,四周墙面全是玻璃,在电灯光的照耀下无限辉煌。而后稼禾带给他们的心疼被憧憬替代了,高楼和灯光在他们贫瘠的想象中雾一样难以成形,高楼拔地而起的模样永远离不开水稻生长的姿态,一节,再一节,又一节,后来就无能为力了。 父亲一次又一次与大肚子队长讨论过石油出土的可能性。每一次父亲都得到肯定回答。父亲一次又一次把那些话传给乡亲,乡亲们默然不语。他们对杀过人的人物存有天生的敬畏,沉默就算是拿他不当回事了。父亲大声说,.不出二十年,我保证大家住上高楼,用上电灯。大伙听了这样的话慢腾腾地散开了,他们的表情一片茫然。他们最信不过的就是用未来作允诺。在实现不了诺言时,再把罪咎推到别人头上,食言者要做的事只一件:站在皂荚树下面,手执手电,做出正确的神态。都习惯了。 大哥在这个晚上碰上了倒霉的事。他再一次偷走了父亲的手电,独自到村东找蛐蛐。大哥在棉花田里专心致志,猫了腰,认真地谛听每一个动静。大哥一定听见了那声极细微的声音,他走过去,看见了一样白花花的东西。是一只光脚,阒静中大哥五雷轰顶。那只脚安然不动。大哥的手电光顺了脚无声无息地爬上去,是一条腿。又一条。又一条。又一条,一共是四条。大哥还没有来得及尖叫就被人推倒了,嘴里塞满土。手电被扔进了河里。四条腿惊慌地狂奔。 开着的手电以抒情的姿态沉进了河底。有人发现了河底的亮光。有两三丈那么长。许多人赶到了河边,甚至包括勘探队的大肚子队长。河底的光呈墨绿色,麦芒一样四处开张。人们站在岸边手拉手,肩贴肩。人们以恐怖和绝望的心情看着河里的墨绿光慢慢地变暗,最后消亡。山羊胡子老爹说,动了地气了。动了地气了。一个晚上他把这句话重复了一千遍。 第二天大家闭口不提夜里的事。快近晌午北京从河底浮上来了。在发光的那条河的下游。北京的整个身体彼此失去了联系,一个劲地往下挂。北京的死亡局面栩栩如生,在晌午的阳光下反射出一种青光。人们把目光从北京的尸体上转移开之后,枸杞子被一种错觉渲染得血光如注,展示出一种静态喷涌。 父亲没有把手电失踪的事传扬出去。手电的事肯定就此了结了。但那把水下的手电从此成了神话。甚至就在上个月的29号还有人提起过那事。他说他“亲眼看见”河里头亮起来了,第二天北京就死在那儿。许多人说他吹牛,河水怎么能在夜里发光呢?叙述者又委屈又激动,说,北京要活着就好了,她一定知道那一切全是真的。叙述者补充说,当年还有一支勘探队,他们四处找石油。 勘探队在短暂的沉默之后又开始了爆炸。河里没有再死鱼,因为河里已经没有鱼可以死了。他们的外地口音失去了初来乍到的魅力。他们的操作失去了围观,只留下孤寂的爆炸和伤感的回音。 在暮色苍茫时刻大肚子队长生气地脱掉了他的长裤。他的双腿堆满伤疤。那些疤在夕阳里闪闪发光。大肚子队长一个劲地说话,他的自言自语一刻也没有离开疤的内容。他说,这个世上到处是疤,星星是夜空的疤,枯叶是风的疤,水泥路是地的疤,冰是水的疤,井是土的疤。大肚子队长说着这些疯话,悄然走上船去。他光着双腿走上船的背影成了我们村最动人的时刻。 浓雾使大早充满瞌睡相。鸡的打鸣都是象征性的,撂了两嗓子,就睡回头觉了。浓雾里父亲做着梦,他梦见了石油光滑油亮的背脊在地底下蠕动的模样。石油被他的梦弄得无限华丽,与黄鳝的游动有某种相似。 大雾退尽后太阳很快出现了。太阳的复出使我们的村庄愈加鲜嫩可爱。这时候有人说,勘探队!勘探队!人们走东窜西没有发现勘探队的人影。只有无尽的枸杞子被浓雾乳得干干净净、水灵活现。大伙跟在父亲的身后来到河边,河边空着,满眼是细浪和飞鸟。浓雾退尽后的河面有一片“之”字形水迹,如一只大疤,拉到河面的拐角。这个疤一直烙在父亲的伤心处。父亲的眼里起了大雾。很苍老的感觉在内中滋生,弥漫了父亲的那个夏季。 是谁在深夜说话 关于时间的研究最近有了眉目,我发现,时间在大部分情况下只呈现两种局面,一,白昼;二,黑夜。时间大致上没有超出这两种范畴。但是,人类的生存习惯破坏了时间的恒常价值,白昼的主动意义越来越显著了,黑夜只是作为陪衬与补充而存在。其实我们错了。我想把上帝的话再重复一遍:你们错了。黑夜才是世界的真性状态。 基于上述错误,我们在白天工作,夜间休息。但是,优秀的人不,也可以这么说:接近上帝的人不采取这种活法。例子信手拈来,我们的哲学家,我们的妓女,他们就只在夜间劳作。白天里他们马马虎虎,整天眯着一双瞌睡眼。他们处置白昼就像我们对待低面值破纸币,花出去多少就觉得赚回来多少。 我也是夜里不睡的那种人。我的生命大部分行进在夜间。熬夜消耗了我的许多大好时光,反过来说也一样,熬夜构成了我的许多大好时光。但我必须把话挑明了说,我熬夜并不能说明我也是优秀的那种人,不是的。我只是有病,失眠。你千万别以为我能和哲学家、妓女平起平坐了,这点自知我还有。在夜间我偶尔跟在哲学家或妓女身后,狐假虎威,或虎假狐威,都一样。 我住在南京城的旧城墙下面,失眠之夜我就在墙根下游荡。这里是哲学家与妓女常出没的地方。城墙下有许多树,树与树不一样,但每棵树有每棵树自己的哲学家,这一点至关重要..。它决定了那么多的树在根子上是相通的。 稍通历史的人都知道,南京的城墙始于明代。我在一本书上发现,那时候城墙下徘徊的可不是哲学家与妓女,而是月光与狐狸。这两样东西加在一起鬼气森然。但鬼气森然不是大明帝国的风格。大明帝国的南京纸醉灯迷,遍地金粉,秦淮河边云集了最杰出的哲学家和最杰出的妓女。几乎所有的中国人都能对明代的妓女如数家珍,董小宛、柳如是、李香君……扳一扳指头就是秦淮八艳。南京城今天的泱泱帝气得力于明代,得力于秦淮河边彩袖弄雨的惊艳一绝。 那一天夜里有很好的月光,由于月亮的暗示,我把自己想象成狐狸。我点了根烟,以动物的心态贴墙而行。我发现夜很好,真的好极了。月光照在城墙上,城墙很破,坍塌了许多块,但破得不失大气,有脸有面,月光一照,像一张高清晰度的黑白相片。我行走在夜里,我知道黑夜是没有朝代的,所以我可以在明代散步。只走了两步我就想哭泣,我怀念明代,明代的南京城感人至深。当然,南京现在比那时强多了,人人会说普通话(即官话),家里的卫生间贴上了瓷砖,去年的10月1日还放了礼花。但作为一个夜间失眠的人,一个梦游者,我的梦始发于明代。至少,在每天的黄昏过后,月亮总是从400年前升起,笼罩了一圈极大的古典光晕。 我和邻居的关系不好。我是说不好,也不一定就是说坏。我们处在一种“物我两忘”的情境中。当然,对小云我不能够。小云是我们楼上最著名的美人,从长相上说,她的眼角和走路的样子都接近于狐狸。她的笑容相当迷人,往往只笑到一半,就收住了,另一半存放在目光的角度里头。许多夜里我看见她行走在墙根边沿,她走到哪里哪里的月亮就流彩溢光,哪里的天空就会有一朵雨做的云。事实上,她的行踪和狐狸十分相似,走得好好的,然后在某一棵大树下面滞留片刻,裙子的下摆一闪,她就没了。我 6b23." >欣赏她身上的诡异风格。我曾经非常认真地准备向她求婚,我已经打听到她是秦淮烟雨小学的音乐老师,甚至连她擅长吹箫我也打听得清清楚楚。那几天我整天想象小云抚管弄箫的模样,越想越陷入痴迷。她吹箫时的脖子应该倾得很长,下唇摁在箫管的顶部,十只指头参差婀娜,像白蜡烛,浸淫在半透明的光中。我必须坦白,我的想象夹杂了相当的色情内容,但这怨不得我,我都三十好几的人了,至今都没有挨过女人。你们都是饱汉,哪知饿汉饥;再说,我整天读那些旧书,哪一本不闹人?99lib. 我把我的想法告诉.了刘大妈。这名字一听就是居委会的主任。刘大妈听完我的话推了我一把,笑着说:“书呆子,人家嫁给你?人家可是鸡窝里的金凤凰!”好多人听到了刘大妈的这句话,他们笑得很厉害。他们一边笑一边侧过头去往小云家的门口看,小云正在那里洗头,旁边晒着她的紫裙子。她的动作又懒又散和她的眼神一样有一股仿古气息,像秦淮河里400年前的倒影。我伤心地望着小云,伤心地眯起了双眼。我一眯眼小云和她的紫色裙子离我竟远了,成了我和刘大妈讨论婚姻大事的旧背景。我失神了,无端端地想起了一本书上的话:不是历史滋养了现在,而是现在照亮了历史。这话说得多好,小云活生生地在那里洗头,她的长发足以概括整个明代,足以说明任何问题。 江苏省兴化市第二建筑队终于驻扎在城墙边了。有七支建筑队参加了南京市旧城墙的修理招标,兴化市第二建筑队成了最后的胜利者。为了不影响市内交通,他们的修理工程选择了每天夜晚,正像牌子上标明的那样:晚上8时至凌晨4时。这是一个好的决定。修理城墙这样的事应当“历史地”放在深夜。这再一次证实了我的研究成果。细心的读者还记得我在小说的开头所讲的话。历史大部分是在白天完成的,而修补历史是另一码事,只能在深夜。 一盏2000瓦的太阳灯悬挂在城墙垛口。城墙因此而惊心动魄,城墙上的野草、伤痕、子弹坑因此而纤毫毕现。我就此改变了夜间散步的习惯,拿了一张小凳,通宵坐在搅拌机的旁边。建筑队的队长后来发现了我,他特地从城墙的断裂处爬下来,向我汇报了工程的总体构思。我接过他的烟,不说话,直到最后我才点了点头,对他说:“可以。”他的话说得很多,概括起来说,他决定把堞墙修复到比明代“还完整”。他把这话重复了一遍,我看了他一眼,告诉他“可以”。我顺便问了一句,明代的城墙到底什么样?他把手头的过滤嘴扔到搅拌机的水泥浆里去,大声说:“修出来看,修起来是什么样明代就是什么样。”我拍了拍他的肩,这家伙不错,是个哲学家的料。我早就说过,我们的哲学家只在深夜工作。 但小云到底出事了,她给“抓住了”。这三个字时常跟随在美人身后,世俗生活因此险象环生又饶有情致。具体的细节我不清楚。事情也不复杂,一位电工沿着墙根检查电路,他看到了小云的丑态种种。照道理说小云 5e94." >应当能够听到动静的,可她在那种时候就是忘乎所以。手电筒一下子把她抓住了,一只狐狸在喇叭型光柱里头立马原形毕露。她的眼睛到了这.个分上居然还闭着。男人这一点比女的强。男人做任何事都能闭一只眼睁一只眼,所以男人历来都能选择最佳时机撒腿狂奔。我在第二天一早专程到现场勘探过,那里有几棵大树,树冠比城墙的垛口还高,树与树之间堆放的全是旧城砖。我就不明白,这地方有什么好,能做什么?不过,后来我肯定了一点,这种地方绝对不只是月光和狐狸出没的地方,有一块砖头上还有出事当天的晚报。那块砖头被(屁股?)磨得都发亮了,字迹都没有了。旧城砖上可是有字的,这个我很清楚。由谁出资,哪个窑匠生产,提调官是什么人,全烧在砖头背脊上。这些字就是磨平了,劳动人民的历史功绩就是这样给抹杀的。我听到出事的动静冲进了工棚,音乐老师惊魂未定,没有一点凤凰的样子,没有一点仿古气息。我的心情走了样,好在心智尚未大乱。我走到小云面前,扶她,她不动。我说:“跟我回家,孩子等你热牛奶呢。”我至今不能相信我能这样大智大勇,大智大勇对我来说仅仅是一次脱口而出。我挽起小云,从建筑工人们的身边款款而出。2000瓦太阳灯的炽白光芒照耀在深夜,它使一轮满月黯然失色。建筑队长揪过那位电工大声骂道:“操你妈,说过多少次了,只管修墙,别管别的,操你妈,我说过100次了!” 英雄救美必然导致风流韵事,大部分书上都这样。英雄在一页纸的正面救出了美人,到了这页纸的背面总免不去一些苟且事。小云来到我的房间,她不做任何铺垫,爽直地脱,赤条条地往床上爬。她望着天花板,说:“你救了我,来吧。”我回头望望一墙壁的书,想起了柳下惠。才过了几秒钟我就乱掉了。到了这种时候我才明白“乱”这个字的厉害。我上了床,因为是自己的床,所以轻车熟路,那种感觉是从城墙上往下跳的感觉,是旧城砖全部风化,以沙的姿态在风中流淌的那种感觉。我坚信我的小云做得很认真,很投入,称得上行云流水。她的嘴唇不停扯动,声音就像纸张慢慢撕裂。她就那样一页一页地撕。后来我对她说:“嫁给我吧,小云,你知道的,嫁给我吧。”后来小云一把推开了我,坐起来穿衣。“还干什么吧,你?”小云无精打采地说,“你救了我你就了不起啦?” 拆迁通告来得很突然。我从拆迁的通知里知道了这样一个基本事实:我们楼房底部的基础部分是用旧城砖砌成的。这是一个易于让人忽视的事实。拆迁通知说,旧城墙需要旧城砖,旧城砖属于国家,属于历史,理当回归国家,还给历史。 拆除楼房当然也是在夜间进行的。那一天没有月亮,建筑工程队在楼房的四个角落支起了四只2000瓦太阳灯,整个工地一片通明。明亮的程度甚至超越了白昼。明亮使灰尘越发斗乱。我站在城墙的顶部,亲眼俯视了脚下的纷乱场景,尘埃被照耀得漫天纷飞,我从来没有见过这样华丽的颓败景象。我想起了古人关于现存生活的高度概括:尘世。我站在旧城墙的顶部,明白了尘世的历史是怎么回事,俏皮一点说,就是拆东墙,补西墙。 兴化市第二建筑工程队按期完成了城墙修复。看过新城墙的人都说,修理好,垛口齐齐整整,蜿蜿蜒蜒,凸凸凹凹,原先不就是这样的么?有几位赞助商在电视上对记者说,比过去的还要好,新修的部分干干净净,比下面的旧墙漂亮多了,颜色在那儿呢,真是泾渭分明。不怕不识货,就怕货比货嘛。 我住进了新楼,是一个两居室的小套间。样样都好。我真正像一个大都市的现代人了。不好的只有一点,失眠之夜我的梦游不简捷了。我只好骑上自行车,花20分钟到原先的地方游走。明眼人一眼就看出来了,我的散步另有所图。我徘徊在小云被“抓住了”的地方,怀念单骑闯营、虎口救美的英雄一幕。那些砖头还在,撂在老地方,我成了旧城砖所做的梦,萦绕在它们四周。我夹了烟,坐在小云曾经坐过的砖头上。我突然想起来了,为了修城,我们的房子都拆了,现在城墙复好如初,砖头们排列得合榫合缝、逻辑严密,甚至比明代还要完整,砖头怎么反而多出来了?这个发现吓了我一大跳。从理论上说,历史恢复了原样怎么也不该有盈余的。历史的遗留盈余固然让历史的完整变得巍峨阔大,气象森严,但细一想总免不了可疑与可怕,仿佛手臂砍断过后又伸出了一只手,眼睛瞎了之后另外睁开来一双眼睛。我望着这些历史遗留的砖头,它们在月光下像一群狐狸,充满了不确定性。 因与果在风中 还俗僧人水印还俗后又做了俗人,依照铁器时代的贸易行情,他开了一家铁匠铺。铺子远离村庄,在一棵槐树下面。这棵槐树和水印一样高大丑陋,说不出来路。铺子里最显眼的东西是那只铁砧,它在铺子的整个历史进程中一直以动制静,没有一个动作。但它改变了所有铁块的形象与命运。它只等待别人的力量,这就是说,它只相信自身的反弹力。另一样显眼的是风箱。它不能像铁砧那样不动声色,它的优势在血运旺盛。铁砧与风箱构成了铺子的实质性局面。它们有一种天然默契。大概连主人也没有发现,其实是铁砧与风箱的默契才完成了铁器时代。 铺子的女主人是一个叫棉桃的青年女人。她的真实名字叫静妙。那是她在清月庵里修行的法号。静妙被叫做棉桃是在静妙遇上水印之后,静妙是一个光头尼姑,而棉桃则是一个长发女人。这完全弄不到一起去。棉桃有一头极品头发,健康亮泽,干爽秀丽,没有头皮屑。她的长发在乡野的风里有一种世俗跳跃,纷乱了男人的视线,同样纷乱了男人的内心世界。但她的前额依旧保留了佛门灵光,闲静处时常流露出佛的影子。棉桃集人与佛于一身,既天上,又人间。承担承上启下重任的就是她的一头乌发。棉桃头发的长度等同于她的还俗历史。铁器时代的男人统统看见了这个过程:罪过(或堕落)把女人还给了女人。 棉桃的名字被男人们四处传送,她的长发引来了蝴蝶一样的八方来客。 水印与棉桃相遇在夏末的棉花田。晌午过后很突然地下了一场雨,雨说来就来,说止就止,不更事的少年初入温柔乡的样子。水印走在化缘的路上,路的左侧长满棉花,路的右侧同样长满棉花。大片大片的绿色里夹杂了无限粉色花骨朵。新雨后的叶片在风中无声闪烁,遍野都是植物反光。水印闻到了土与水的混合气味,热烘烘的,厚实又圆润,像女人的手,抚他的光头。水印的兴致无端地高亢起来,他甩开大步,一对睾丸在下身左右摇荡、喜气洋洋。许多棉苗的叶片都伸了过来,如家狗的舌头,讨好地舔舐水印。 水印听到了动静。水印突然听见棉苗丛中响起了液体喷涌的哨声。棉田里的稀松泥土被液体弄得欢快不已,闭了眼吱吱作响。水印停住脚,循了哨声拨开了棉苗。棉苗丛中一颗脑袋光光秃秃地长了出来。是一个小尼姑。小尼姑的嘴里衔了一根黄褐色布裤带,一双手在底下慌乱地提拉。小尼姑睁大了眼睛。在这种紧要关头尼姑的眼里可没有和尚,仅仅是男人。小尼姑毫无意义而含混不清地问:“谁?——你是谁?”水印伸出两只巴掌,嘴里说:“我没有看见。”小尼姑从嘴里取下裤带,满脸通红。小尼姑慌不择言,大声说:“你没有看见什么?” “我真的什么都没有看见!” “你真的什么都没有看见什么?” 小尼姑的身子转过去,天上的云朵正拼命翻涌,又低又疯地奔跑。小尼姑整理好自己,气吁吁地走上田垄,带上来的却是棉苗青春期的气味。和尚与尼姑开始了对视,这次对视极其漫长,却以男人与女人的目光结束打量。这时候吹来一阵风,风在他们的头皮上圆圆地绕过一个弯,与此同时,叶子的水亮闪烁波浪一样传送到了天边。 和尚说:“师傅往哪里去?” 小尼姑说:“风向哪里,脚往那里。” 和尚与尼姑随风而去。棉田里的田垄被雨水洗得干干净净,上手搓过了一样爽洁。没有淤泥,没有疤痕。他们一路走过去,田垄上交织了他们的一行脚印。脚印灿若莲花,他们脚踩睡莲,由天国向人间超度。 和尚说:“你多大了?我一点也看不出你多大。”尼姑眨着眼想了想,摇摇头,笑道:“我哪里知道,菩萨的事,我怎么知道?”和尚说:“师傅出家几年了?”尼姑说:“我没有出过家,我一生下来就在清月庵。” 和尚说:“我出家的那年12岁。我爹是个铁匠。我出家的那年家乡发了大水,我爹带了我四处要饭。那天我爹给我讨了一只狗头,等我啃光了,爹对我说,儿,这是你最后一顿肉,我供不起你了,你做佛去吧。” 尼姑望着水印,只是笑,结实的牙齿缓缓放射出瓷质光芒,佛香一样敷散开来,渲染了植物世界。尼姑觉得这样在男人面前太不体面,眼里生出许多羞。但尼姑突然记起来面前的男人到底不是男人,只是和尚,作为佛门信女,自己原也不该害羞的。我怎么能羞?我羞什么?但小尼姑脸上的女性光芒照亮了水印。水印望着小尼姑,夕阳正无限娇好地晃动在小尼姑的脑后。小尼姑的光头顶部笼罩了一层弧状余辉,她的两只耳朵被夕阳弄得鲜红剔透,看得见青色血管的精巧脉络。水印伸出手,情不自禁,水印用指尖抚摸小尼姑的耳部轮廓。小尼姑僵在耳朵的触觉中,胸口起伏得又汹涌又罪过,眼里的棉花顿时成了大片的抽象绿色。小尼姑没有抗拒,柔桑一样摇曳,弹性饱满,用风的姿态半推半就。小尼姑随和尚进入棉田腹部,被平放在棉苗上头,天上的浮云群狗一样四散。小尼姑感觉到身下的泥土华丽细腻地松散开去,她一点一点往下掉,棉苗压断了,断口流出液汁,压扁的棉桃吐出了乳色桃蕊,宛如水下的蚌类舒筋活血。 小尼姑睁开眼睛就此成了棉桃。 和尚说:“你跟我走。” 尼姑说:“好。” 和尚说:“我们还俗。” 尼姑说:“好。” 和尚说:“你就叫棉桃。” 棉桃说:“好。” 还俗没有仪式,比遁入空门来得简洁。 还俗后棉桃的头发一个劲的痴长,转眼即葳蕤四溢,棉桃躲在自己的长发下面,安安静静做起了女人。棉桃的长发或盘踞脑后或散披后腰,她以这种常见的发式伫立在风箱旁边,有节奏地推拉风箱。她的脸上时常带有房事后的疲沓神情。火苗照耀着她的面部轮廓,随风箱的节奏有规则地一明一暗。棉桃就那样成了最具画面感的世俗女人,偎依在铁器时代。许多男人拥坐在大槐树旁,交口称赞水印的铁匠手艺。他们吸旱烟,擤鼻涕,笑声旷放快活,用目光搓棉桃的胸脯和手臂。作为一种生活补充,一条狗落荒而至,棉桃收下了这只狗,以慈爱的佛肠与母爱收下了这条狗。这条黄色落荒狗就此翘首在槐树下面,装点了铁器时代的每一个黄昏。水印的铁匠铺有了橘黄色炉火,有了铁砧上四处纷扬的金属火花,也有了狗尾上温馨动人的夕阳光圈,这样的画面感动过所有路人,甚至包括许多行脚僧人与化缘尼姑。所有的路人都注意到了这样一个事实:佛性和佛光最终寄托给了男女风情与一只家养走兽。这句话换一个说法等于说,佛的产生即部落生成。 棉桃发现水印对铁匠手艺天生就有一股激情。他的气力使铁块变成了锹,变成了铲,变成了丫叉、铁犁、船链、铁锚。水印不关心这些农业铁器的最终用途,他只关心锤子的打击与铁砧的反弹力。他在锻打过程中嘴里发出吱吱声,像被大块肥肉烫着了那样。事实上,又硬又黑的铁块从炉膛里夹出来之后,在水印的眼里已经是一块红烧肉了,在炉火的照耀下发出接近半透明的橙红色光芒,变得柔和鲜嫩,在烈火中色、香、味俱全。水印在这样的时刻兴奋不已,他扔起铁锤,当的就一下,满铺子绽开了耀眼花瓣。水印流着口水,他想象中红烧肉的气味与晚霞一起弥漫了大片棉花田,只有棉桃与狗在想象之外。随后铁又成了铁,而铁块却不再是铁块,成了水印的手艺。水印不在乎铁块变成了什么,他只在乎铁块被烧红后那个华美、梦幻的有限瞬间。这个瞬间里铁块完成了他的愿望,这个瞬间无比阿弥陀佛,弥漫了红烧肉的气味。 棉桃问:“你怎么弄得那么利索?你怎么把铁块弄成了这么多东西?” 水印说:“我在庙里只想着打铁,别人诵经我在脑子里打铁,都打了一万遍了,我现在只是从火里头把它们捡出来。” 棉桃说:“你哪来那么大力气?” 水印说:“我不费力气。只怕想不到,不怕做不到,只要你想到了,再硬的东西都听你的话,都软,都巴结你,你把它弄成什么它就是什么。” 棉桃没听懂水印的话。水印的话在棉桃的耳朵里像经书,听了一辈子,没弄懂一句。 而棉桃又发现了水印格外偏爱铁钉。几乎所有的下脚料全被水印打成了钉子。棉桃注意到水印锻打铁钉时有一股更为奇特的冲动神态。他弓着背脊,脖子伸得很长,把长长的铁钉打得棱角分明,是那种时刻准备切入木料的庄严模样。那些铁钉码得整整齐齐,放在木箱里头,上了一层铁锈,终日心怀鬼胎。棉桃在一个下雨的午后终于问水印说:“你打这么多铁钉做什么?”水印没有回话,却拿起一把铁钉重新放进了炉膛。他亲自拉起风箱,火焰在空中活蹦乱跳,他把回炉铁钉烧得通红透亮,用火钳夹起一颗,透过这只半透明的铁钉注视远方,整个世界交相辉映起铁钉的玫瑰红。水印微笑着满足地回答了棉桃的话,只用了三个字,说:“钉棺材。”水印随后拿起锤,整个铺子里随即飞扬起死亡星火,蓬蓬勃勃,到处都有迷人的菊形弧光。 水印顺手把火钳塞进了淬火水缸,“吱”的一声,玫瑰红即刻消亡。水印脸上的微笑随之消亡。钉子死了。从头到脚全是死相。钉子死了更像钉子,正如人的尸体越发像人。 棉桃想得出铁钉被水印挑着前往集市时的模样,那些铁钉被装在草包里头,一路发出死亡的召唤,而后探出头,表情古怪地盘算天空与远方。 那个货郎第一次路过铁匠铺是某年的6月,这个季节大地以夏麦作为标.t>志,满眼金光灿烂。麦地的黄色变得饱满,每一颗麦粒都带了一根芒刺,这是麦子的炫耀性姿态。货郎从麦地里走了过来,他的整个行进过程只看得见上半身,这使他的出现带上了虚幻性。货郎走到大槐树下面,看到铺子的茅草屋顶长满了杂草,玉立在没有风的6月。货郎坐在铁砧的对面,向水印要了一碗水,送水来的却是棉桃。水印与货郎共享了一壶清水,作为报答,货郎把手伸进褡裢,摸出一面小圆镜,巴掌那么大。棉桃隔着铁砧接过镜子,惊奇地从镜子里发现了自己。也就是说,棉桃惊奇地发现自己的一只手把自己提了起来,放在了自己的对面。棉桃慌忙转动手腕,阳光与麦地一齐向她汹涌过来,天地间一大堆难以表达的现状顷刻间昭然若揭。 这只镜子彻底紊乱了铁匠铺,水印和棉桃交替着钻到镜子里去,在镜子里打量自己。水印注意到头上的戒疤被头发掩盖了,就像太阳升起之后阳光掩抑了满天星辰。 货郎的出现使铁匠铺的进程落入了俗套。这是水印还俗之后无可规避的世俗真意。世俗生活不外乎几种套路,世俗对此无能为力。在这个问题上人们应当学会概括,概括起来说就是这样:水印在某个清早赶集之后,货郎把棉桃带进了麦地。 这个精巧的时间顺序体现了优秀商人的观察与思考。 货郎来到铁匠铺时棉桃一个人在门前汰洗头发。她的木桶搁在铁砧上面,地上扔了皂角的茎丝。棉桃一直坚持用皂角漂洗她的长发。棉桃低着头,弓了腰,从腋下看见货郎倒着身子从麦芒中间翩然而至,货郎的这种行走姿态在棉桃的审视里神韵盎然。货郎走到棉桃的身后,棉桃直起身,只是不住地梳头,满头的梳齿印水水亮亮的。货郎望着棉桃,她的目光像麦芒那样有许多岔,散发出难以确定的忧郁。货郎对棉桃点过头,伸手到上衣的口袋里摸东西,掏出了一块个纸包,撕开包装纸,递过去,棉桃说:“什么?”货郎说:“洋皂。”“哪里来的?”“东洋人的。”棉桃接过来,对着阳光照了照,半透明,像另一种烧熟的红烧肥肉。棉桃说:“做什么用?”货郎说:“洗头。”货郎想了想又补了三个字:“洗身子。”棉桃深吸了一口气,就着洋皂闻了闻,认不出陌生的香气属于哪一个季节。货郎指了指棉桃的头发,说:“你重洗。”棉桃把头发弄湿了,用洋皂擦了一遍又一遍。棉桃把头发捂在掌心才搓了两回,雪白的泡沫蓬蓬勃勃地竟涨了开来。泡沫带了一种娇贵的响声令人欢欣鼓舞。棉桃甩甩手,皂泡在阳光下纷纷扬扬,分解出阳光的各式股份,棉桃的脸上即刻五彩缤纷。她的眼里放射出对富贵温柔乡那种真正俗世的无限憧憬。货郎提起水桶,让棉桃低下来,桶里是潭水,倒出来的那条弧线净得有些发乌,只在溅开来之后才白白花花。泡沫冲开后棉桃捻了捻头发,手指一股爽朗感。棉桃说:“干净了,这样全干净了。”棉桃把头发摊在巴掌上,她看见了发面上有一道拱状彩虹。货郎看了看四周,说:“你住在这里做什么?” 棉桃??说:“还俗。” 货郎听后没开口,过了很久才笑,笑得也很缓慢,植物的生长一样不留痕迹,轻声说:“这算什么还俗?这里还不是庙,还不是庵?” 棉桃说:“俗世里到底有什么?” 货郎说:“除了佛,样样有。” 棉桃静静地听了,心里有些怕,又有些不甘,只是把目光往远处送。远处是麦地。麦的外头还是麦。棉桃头发里的皂香就在这时感伤了,有一种丝状缭绕,长在她的头皮上。货郎随后把目光也移到麦地里去了,这里的机巧狗都看得明白。它卧在风箱下面,一直在严重关注。 阳光在麦芒尖上,遍地猛凶灿烂。泥土烤出了气味,在脚下松松散散。货郎不像是外行,一上来就孟浪,大呼大叫说:“想死我了,你想死我了。”货郎是里手,在大汗淋漓中却能保持从容不迫。货郎说:“头一回见你我就伤心。”棉桃听了这话却春心大动,说不出的难受。棉桃记得棉花田里的那一次不是这样的,什么也没有说,自己的手忙脚乱遇上的是水印的手忙脚乱。棉桃刚想问货郎伤心什么,嘴巴让货郎的嘴巴堵上,舌头不说话了,在一起搅。棉桃无端地难受,泪水一个劲地往外涌。货郎喘了气说:“我带你还俗!” 棉桃闭了眼大声说:“你带我走。” 随后雪亮的天空把她的眼睛刺疼了,她闭了眼睛,多种鲜丽的颜色开始撞击她的眼睑。作为事情的结束,货郎给了棉桃另一面镜子,海碗口那么大,镜的背面有两只鸭子。棉桃到死也没能明白鸭子和鸳鸯的区别。 棉桃在河边埋好镜子,回到了铺子时一身的疲惫。她藏好洋皂,一个人依在大槐树上追忆当天的事。做爱后的疲惫使她无限恍惚,好像今天的事发生在好几年之前,如身上的古怪气味一样有一种陈旧感。她望着远方的路,直到水印头顶暮色从远方归来。 水印一回来就从箩筐里往外摆东西。他在桌子上放满了盐巴、油、蜡烛、豆瓣酱,尔后用两块竹片夹好余钞,塞到土基墙的缝隙里去。水印就了酱扒完两大碗米饭,躺在了竹床上。狗伸完懒腰的工夫竹床上就鼾声如雷了。床沿的小竹片被他的鼾声弄得不停地颤抖。棉桃望着这只竹片,在这个夜间开始了遐想,心思在尼姑庵、棉花田、麦地和尘世间无序地绵延。寂寞如天上的星辰,互不答理,互不打量。棉桃一遍又一遍想起货郎的话:这算什么还俗?棉桃弄不明白到底能把自己还到哪里去。棉桃看见许多萤火虫闪烁在她的心思里头,夜就是被这群萤火虫弄得深邃而绵长的。 第二天一早水印点起了炉火。四周过浓的露水透射出凉意。棉桃从水印的手里接过风箱把手,想对水印说,把铺子安到城里去。但棉桃立即发现水印在这个早晨第一样活计就是铁钉。棉桃说:“怎么又是铁钉?”水印说:“城里头开始杀人了,棺材涨价了,棺材钉也跟着涨。”棉桃说:“城里头杀人做什么?”水印说:“这不关我们的事,我只管棺材钉的价格。”棉桃披着头发,手把风箱,停下了手脚,嘴里没有下文。这时候红日初升,远方城市在棉桃的想象中被照成了一片血腥色。 整个麦收季节货郎再也没有光顾。但货郎的风流体态在棉桃的愣神中时隐时现。货郎所说的真正俗世在棉桃的胸中风光无限又搔首弄姿,它们在棉桃的胸中没有款式,如她的头发,纷乱而难以成形。 那个夏末的雨后,棉桃带了把铲刀去找镜子。挖出来的镜子粘满污泥。棉桃用铲刀贴镜子表面认真地铲刮。刮出了一层又一层银亮的东西,而后在水里冲冼干净。冲干后棉桃大惊失色,这块镜子透明了,照不出任何东西,成了一块玻璃。不祥的预感笼罩了棉桃。棉桃眺望远方的铺子,自语说:“镜子死了。” 水印就在这天的傍晚发现了洋皂。天黑下来,乳色洋皂胖胖的,发出柔嫩光芒。水印的手体验到了极细腻的手感,闻一闻,想起了棉桃头发与奶子之间的芬芳气息。水印在白蜡烛的烛光下向棉桃摊开了巴掌:“这是什么?”口气里有了极大问题。 白色烛光照着棉桃的半个面部。这样的明暗布局适合于回答上述话题。棉桃盯着水印伸过来的洋皂,脸上的烛光晃了一下。棉桃慢腾腾地说:“洋皂。” “哪来的?” “人家给的。” “谁?” “货郎。” 水印停止诘问的时机恰到好处。优秀男人都有这种本能,盘问女人适可而止。棉桃毫无意义地梳理头发,她的梳理模样心不在焉。水印注意到棉桃的胸脯有了很细微的起伏。这个残酷的细节激怒了水?印。水印一把抢过棉桃手里的桃木梳,冲进院子,把梳子放在铁砧上,“当”的一声,许多梳齿向夜的各个方向飞窜而去,带了一股哨音。随后水印在铁砧上头放上洋皂,扔起铁锤又一下。这回没有“当”的一声,飞出去的也不是哨音,而是白花花的碎颜色。水印扔了大铁锤走到棉桃面前,抬起胳膊把她撕了。棉桃在水印撕她的过程中想起了货郎撕那块洋皂,一转眼棉桃发现自己真的成了洋皂,胖胖的,白白花花的。水印把棉桃摆平,棉桃不接受也不反抗,任他在身体内外拼命。后来棉桃的鼻息也粗了,像风箱,水印顿时就被风箱弄成了炉膛,大声叫道: 阿弥陀佛阿弥陀佛阿弥陀佛 棉桃的叫声更为匪夷所思,她叫道: 你——你——你—— 后来“阿弥陀佛”与“你”一同平息了。彼此的安眠风平浪静。所有的日子将归结于斯。 雨下在后半夜。一个闷雷惊醒了棉桃。棉桃跨过水印,披上水印的外衣走出了木bbr>.门,她站在大槐树下,满耳是狂放雨声。这时候天上扯过一道雪亮闪电,闪电在铺子里所有的地方疾速游走。棉桃立即看见风箱的把手、铁锤的把手以及铁砧表面在闪电的照耀下放出一种狰狞的光,随即又归于黑暗。棉桃吓坏了,好半天才想起来,那些被闪电照亮的部位都是让手掌磨亮的。棉桃怎么也没有料到吓坏自己的是世俗生活中最基础与最日常的部分。 下一个骇人雷电与棉桃紧密相连。但棉桃对它却浑然不知。这道闪电从大槐树上直灌而下,沿着棉桃的双腿向上升腾,棉桃的一头长发在某一个可怕瞬间全部站立起来,僵硬笔直,在头的顶部张开一道黑色巨伞。随后头发的末梢燃着了,迅速向发根萎缩。眨眼间她的一头秀发半丝不剩,只给棉桃一头的光头皮。这一切发生得如此迅疾,肉眼看不见,只有佛的眼睛才能分解出若干细节。 这个雷雨之夜水印做了很多梦。他梦见了12岁出家那年的著名狗头。狗头的肉香使12岁的水印兴奋不已。还俗后水印从来没有做过这样的梦。他只在庙里梦见狗头,还俗后他常梦见的是受戒。水印受戒时头顶的灼痛尖锐无比地钻进了肉体深处。水印侧着头歪着嘴,嘴里一片乱语,他想起了师傅的话,把自己的脑袋想象成一只狗头,这个主意立即减轻了他的苦痛,同样,水印就此顿悟:最基本的方法往往正是佛的方法。 一早醒来,水印依然闻见肉香。是烤肉的那种香。水印完全没有明白现实与梦的内在关联。狗在门外走动,吐着舌头,流淌口水。 水印一出门就看见了尸体。他从尸体的光头一眼认出了是一位尼姑。尸体的背部一片焦糊。水印伸手去扶,却撕下了一块肉,肉下面是白骨,洋皂那样有一种圆润冷青的光。 敛尸过程水印与老狗一起沉默。中午时分事情就传出去了。他们像苍蝇一样没头没脑地飞来。水印不能知道世俗部落对死亡故事为什么这样津津乐道。事实上,棉桃的死既是世俗套路的另一款项,又具备了神话特征,它联系了天上与地下。人们七嘴八舌,道出了棉桃之死的种种原因。三十里外一位九旬老者的话很有代表性。他说:他早就看出来有这么一天。而他与棉桃未谋一面。 水印请来了木匠,他拆了铺子里最好的木料,为棉桃预备棺材。木匠把木料新刨了一遍,在这种时候木头气味很必然地成了棺材的气味。新刨的木料像大块肥肉。看热闹的人很多,水印被弄得神志恍惚。一切都来得过于草率,所谓盖棺定论总脱不了草率。棉桃入棺后水印挑了八颗最好的铁钉,每一颗都眉清目秀。水印钉棺时用的是铁匠锤,钉子一点一点陷入木头,宛如牙齿一点一点切入肥肉。随后整个旷野响起了棺材的空洞回声。这种回声不悠扬,不悦耳,没有神韵,缺少起码的金属感,听上去丧心病狂。 水印把棉桃埋在大槐树下。一同入土的还有铁砧、铁锤与风箱。坟头正对着铺子的大门。做完这一切有人问:都埋了,你怎么活? 水印的回话平静如水,声音带有一种大觉悟后的空旷回音。他对着满世界的风说: 我出家。 水印的举动载入了史志。史志者曰:信仰沦丧者一旦找不到堕落的最后条件与借口,命运会安排他成为信仰的最后卫士。从这个意义上说,出家俗人水印出家后重新做了和尚,为正反两方面的人都预备了好条件与好借口。 婶娘的弥留之际 那种病在医学上怎么说,我至今不知道。民间习惯于称作痴呆症。婶娘死于这种病。她体面了一辈子,却死得那么脏。她的死法比死亡本身更叫人揪心。父亲说,婶娘死的时候胳膊腿没有一样放得齐,连死的样子都没有。 送进敬老院之前婶娘就有病兆了,记忆力越来越硬,粘不住东西。婶娘在敬老院共住了三百二十九天,这些日子她没有一天过得明晰,其实是她的弥留。她的病没有皮肉苦,婶娘没有一句抱怨,没有一声呻吟。但她的样子却叫所有活着的人心酸。她总是那样笑。她当了一辈子聋哑教师,对那些失聪失语的孩子微笑了一辈子,笑得总是那样和善慈爱。等她进了敬老院,她的笑容里已经没有什么内容了,只是一种皮肤组织或皱纹走向。看见她老人家笑,我就忍不住难受。过于善良的人其实不宜在世上活,对亲人来说,他们永远是灾难;温良慈祥的人活不出什么滋味来,一生只不过在为悲剧做铺垫。 婶娘没有子嗣,一个人在世上寡居。退休之前她有过一群聋哑孩子,退休后也一度有我的叔父,但不久叔父就下世了。那么多年来婶娘一直拿我当儿子,只是不好说出口。叔父咽气的那一天我赶到医院,婶娘正握了叔父的手,静静和叔父说话。我不敢惊动她,一个人站在氧气瓶旁边。后来婶娘看见我了,她抓住我的胳膊>,对我说:“这世上我只有你一个亲人了。”婶娘的手上全是叔父尸体的温度,还没有还过阳来。婶娘说话的时候脸上有一层青白颜色,类似于冰面上的那层白光。我说不出话,就那么怔怔地望婶娘。后来我们一起看叔父。叔父死于绝症,生前五大三粗。他的身躯让他的生命耗尽了,留下来的尸骨瘦得只剩下一把。 婶娘曾是一位好老师。那些可怜的家长都愿意把孩子交给她。这样的时候婶娘总是很欢喜。家长们都说得出婶娘的好。其实家长们不懂得婶娘,婶娘不是给孩子们当老师,是当妈妈。婶娘胖胖的,双眼皮双得很宽,笑起来她的好心肠总能钻到人的心里去。孩子们都懂,人前人后用大拇指头夸她。这种时候婶娘的表情格外复杂,粗一看是幸福,细一看却是忧伤。 婶娘进敬老院之前已经发现自己病了。就在那年的开春她把自己送到了敬老院。婶娘预料到往后的日子,不想麻烦我们,趁着脑子清爽,自己料理自己的后事了。 婶娘走进敬老院不久就出现异态了。脑子一天比一天坏,和人说话越来越喜欢用手语了。婶娘在她的教师生涯中说了一辈子手语,手语和她的呼吸与步行一样,成了皮肉,忘不掉。好多事她记不得怎么说,却能够脱手而出。她的手语在孤寂的日子里越说越流畅。手语越流畅,日子也就更孤寂。没有人听得懂她的话,人们都说,那个疯婆子又在装神弄鬼了。 婶娘在敬老院不讨人喜欢。人们不喜欢装神弄鬼的人。记忆力衰退后,婶娘再也不关心自己是谁了。时间在她身上倒过来流,她越过越小了,做母亲的欲望一天一天的抬头,最后把她缠紧了,裹住了。婶娘天生对人好,进了敬老院就争了给别人做好事,后来越闹越大,拿了自己当大伙的母亲了。她整天拿了小塑料盆、肥皂、小剪刀,逼着人家,要给人家洗手,剪指甲。她批评这个手脏,批评那个耳根不爽洁,闹得人人都不喜欢她了。后来她又管到人家的作息时间上去,一清早拿了一只砖头,挨户挨户地敲,叫大伙起来,活动活动。敬老院给她弄乱了,大家劝不住她,就把她关起来,反锁在一间小屋子里。婶娘一心想着关心别人,这不是她的记忆,是母性的天质。她得了痴呆症,再也不会掩饰了,一心一意往别人那里送母爱。但没有人领她的情,她的爱也就无处落实,她就是这么疯掉的。 那些日子婶娘惦记着我。我远在南京,一点也不知道她已经那样了。婶娘整天在屋子里,拿手语和自己一问一答。 她用手语问:你几个孩子? 婶娘说:“一个。” 她又用手语说:男的还是女的? 婶娘高兴地说:“男的。” 他在哪儿? “南京。” 他怎么不来看你? 婶娘自己把自己问住了,她就追忆,想。想不起来,就不好意思,一个人笑。婶娘笑着对自己的手指说:“记不得了,记性坏,一点也记不得了。” 那些日子我远在南京,一闲下来我就会想起那个午后。那个午后婶娘去取叔父的骨灰,我陪她去了。叔父的身材高大,高出婶娘一个头。当他变成骨灰之后,婶娘能够抱动他了。那一天赶上天阴,没有一个人脸上有阳光,满街的人都像行尸和走肉。婶娘解开自己的上衣,把叔父裹在怀里。婶娘的下巴抵在骨灰盒上,样子像抱了一个婴孩。我怕她太伤心,说:“我来吧”。婶娘不肯,摇了摇头。婶娘说:“等我过世,你要这样接我回家。”婶娘的话叫我心堵,我把目光移向她的身后去,没有太阳,地上也就没有她的身影。婶娘在殡仪馆走了长长一段路,身后就是没有身影相随,婶娘走过的地方空空荡荡,不留任何痕迹。这很像婶娘她的一生。种豆不能得豆,种瓜不能得瓜,的确也是难免的事。我总觉得那一天不出太阳事出有因,其中隐含了某种征兆。 接回叔父的那些日子我住在婶娘家里。每个晚上婶娘都要对着叔父的骨灰发呆。我陪婶娘,婶娘陪叔父。婶娘的记忆力真的太好了,连续三四天她向我追记叔父和她的婚姻岁月。叔父的灵魂这时候会从盒子里爬出来,变成举手投足,和他生病以前一样逼真。偶尔说到高兴的事,婶娘就不语了,样子格外忧戚。但婶娘的这种状况也只持续了四五天。人的一生真的太短,三四个晚上就能把人的一生说光了。这样一来活下来的人越发难了。岁月之所以漫长,长就长在说剩下来的东西太缠人。那时我真的太年轻,过得粗,没有几天就回家去了。我对父亲说:“看来好些了。”父亲没有说什么,脸上有许多言外之意。现在看来,父亲的缄默是一种大觉悟。对长者的言外之意,我们所有的人其实都无能为力。 就在这年的腊月婶娘有了变化。年底我从南京赶回故里过春节,父亲说,婶娘大不如从前了。我去看她,她的眼神和手脚果真都慢。婶娘慢慢地认出我来,一认出来就怪我瘦。婶娘一个人寡居在家里,她把自己各个时期的相片都放大了,挂在墙上。全是黑白照。老老少少一屋子。我说:“婶娘,你挂这么多相片做什么?”婶娘笑着说:“陪我。”时光真是无情,婶娘在黑白相片里一张一张往前老。能变的全给时光变掉了,只是一脸的和善慈祥还是旧样子。人身上总有一些东西时光不愿意改变,时光对它们肃然起敬,想方设法绕着它们走。父亲说得不错,婶娘真的大不如从前了,但我以为父亲也是多虑。人总是越活越老,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 大年初一我才知道事情严重了。中午父亲请婶娘过来吃饭,我的母亲为她做了鸡块烧板栗。但鸡块和板栗没有为我的婶娘带来“吉利”,在我的记忆中,这是婶娘一生中最后的午餐。午饭后天气变坏了,婶娘不肯久坐,要回家。我起身送她,婶娘她不肯,婶娘她坚持自己回去。婶娘她从来不肯麻烦别人的。差不多在黄昏时分我出门租录像带,在路口我意外发现了我的婶娘。她站在电线杆底下。这时候下了小雪,婶娘的白发像雪花那样纷飞,能看见风的坏脾气。我走到婶娘面前,说:“婶娘,你站在这里做什么?”婶娘看见我,只管笑,笑的时候有许多不好意思。我又问了一遍,婶娘说:“不认识了,我不认识回家的路了。”婶娘的这句话把满巷子的雪花弄得分外寒冷,婶娘的乱发在雪花中间无限苍茫。她的生命快到尽头了,过剩下来的日子只不过是她的弥留。我扶了婶娘送她回去,她走路的时候只有一只脚留在阳间,另一只脚已经踩到阴府里去了。 婶娘只有一只脚留在人间。她利用最后的回光返照料理了自己。她把自己送进了敬老院,而叔父的骨灰在这段日子里最终成了一个谜,谁也不知道被婶娘遗忘在什么地方了。这很像某种谶言,生和死,说到底就是记忆与遗忘——当记忆不能再记住记忆的时候,遗忘也只能遗忘一切遗忘。这很叫人伤心,甚至找不到伤心的由头与借口。叔父彻底湮灭了,生存与死亡里头都没有他。他的一生把他自己的一生全弄丢了。 婶娘在敬老院不久就被关起来了。在此之后婶娘的生命就成了一个梦,睡在她自己的身体里了。婶娘的身体只是她生命的一只茧子,身不由己,己也不由身了。我在夏季得到婶娘被锁的消息,我专程赶回老家,隔了铁窗我望着我的婶娘,她坐在床沿,正和自己的手指头说话。我找到院长,命令她打开。我说再不打开我把你眼珠子抠出来。 婶娘坐在床沿迎接了我。她脏得没形了,一举一动伴随了厕所的气味,夏季把这股气味放大了,使婶娘很不体面。婶娘微笑着拍拍床沿,让我坐,床框上有一块压扁的大便,干了,痂一样结在木头上。我用指甲抠掉一块,坐在婶娘身边。我说:“婶娘,”婶娘望着我文不对题地说:“学生的作业本你发下去没有?”我愣住了,望着我的婶娘,只好说:“发了。”这两个字说得我肝疼。婶娘说:“还有几天开学?”我不死心,我说:“婶娘,我是谁?”婶娘向左侧过头,又向右侧过头,婶娘她认不出我来了。婶娘她都认不出我来了。婶娘很歉意地说:“上了岁数了,都记不清了。” “我是小三子,”我说。我的声音都变掉了,我自己听得出来。 婶娘没有恍然大悟,也没有大喜过望。婶娘只是尴尬而又不好意思地笑,说:“上岁数了,记不清了。”我一把拉住她的手,用力一拽,拽皱了她的一把皮。我的心里和她手上多余的皮一样,皱起来了,说不出的难受。我说:“你有儿子吧?”婶娘想了想,说,“有。”“——在哪儿?”婶娘说:“在南京。”我变得十分激动,大声说:“就是我,就是我!” 婶娘审视我,看了老大一会儿,又不好意思了,脸上浮上了一层大希望。婶娘讪笑着说:“你骗我。”婶娘笑了笑,很坚决地说: “你不是你。” 婶娘把嘴就到我耳边,神神叨叨地想说什么,却什么也没说。她打了一通手语,问我明不明白。我说我不明白。婶娘说,小声点,她的孩子在隔壁睡觉,刚断了奶的。 我的脑袋僵在那儿,答应了。我想我也快疯了。我想不出能为我的婶娘做点什么,婶娘在遗忘、幻觉之中重新开始了她的生命。而我太具体了,我不能成为婶娘的幻觉。这是一个错误,是上帝才犯得起、是上帝才犯得起来的错误,当事人无能为力,当事人只有掉过头去,把一切留给上帝。可是我太难受。晚上我对父亲说:“婶娘怎么连我都不认识了?”父亲说:“她怎么能认识你,她连她自己都不认识了,保健员给她梳头,她对了镜子给自己打招呼,让自己进来坐坐,她那种样子,怎么能认得你。” 在那个夏日午后我花大价钱请了两个女保健员,她们帮我的婶娘冲洗了房间,并给婶娘洗了一个热水澡。婶娘洗完澡由女保健员搀..扶了过来,新浴后的婶娘神清气爽,至少看上去是这样,像一个体面文雅的退休女教师了。许多孤寡老人围过来看,他们凝视我的眼睛既不转动又不眨巴,他们的目光除了“看”之外丧失了一切功能。他们走路的时候身体内部发出骨头的碰撞声。他们就那样围过来,他们一点意识不到自己的瞳孔里有目光。 我再也想不到婶娘会那样,婶娘让我不知道怎么做才好。婶娘走到我的面前,抚摸我的头。她的目光里充盈了慈祥与母爱。婶娘的抚摸让我很窘。我不习惯这样,我都三十岁的男人了。我看了看四周,全是孤寡的眼睛,不转动也不眨巴。 婶娘突然说:“乖,喝妈妈一口奶。” 婶娘的手抬起来,要解她的前襟了。我慌忙摁住她的手,婶娘却无端地固执起来。“喝妈妈一口奶。”我不知道说什么好。我的脑子里空了。我说:“婶娘。” 婶娘没有坚持。她望着我,没有表情,甚至没有忧戚与失望。我不知道我伤害了她没有,看不出来。这个院子里的人都这样,目光和内心世界没有一点关系。我疑心婶娘已经认出我来了,这让我惶恐,让我万分内疚。我倒是希望她就此把我忘了。老人的记忆似是而非,实在是下人的大不幸。我甚至不敢正视婶娘的眼睛了,一无所有有时恰恰就是无所不知。 我只能匆匆逃脱。我悄悄离开了敬老院,悄悄离开了老家,当天夜里我就赶往南京去了。一路上我很悲伤,生命之旅这样漫长,至少有一半用作了逃跑。这个比例相对于动物来说,人类已经是相当进化的了。 回到南京后我给婶娘的院长去了电话,我恳求她把我的婶娘放出来。院长说:“不行的,这几天她又多了一个毛病了,动不动就解开上衣,让自己的乳房喝另一只乳房的奶水,——这叫我怎么放?”我想了想,把话筒放下了。我从父亲那里得到了婶娘的死讯。婶娘的死讯又突兀又顺理成章。我得到消息时婶娘的丧事已经完结了。父亲说,他也没有见到婶娘的最后一面,就知道她死得又脏又乱。父亲说这话时样子很茫然,我们这个家族的人历来看重人的死法。死法比活法更重要,死不仅是活的总结,也是活的实质。可婶娘不知道怎么弄的,死法和活法出现了这样大的逆差,不知道是哪个环节出了毛病。 得到婶娘的死讯后我反而记不得婶娘生病的样子了。我就记得她怀抱叔父从火葬场回家时的模样。婶娘对我说:“等我下世,你要这样接我回家。”婶娘的容貌犹如昨日。我该把婶娘接回来了,我不能再欠婶娘了,这是我完全可以做到的。我选择了一个暖和的冬日赶回老家,没想到到了家天竟阴了。我叫了一辆马自达三轮车,穿了黑色呢大衣,一个人往火葬场去。我有些悲痛,但到底又有些轻松。我在内心安慰自己,似乎可以还去一笔大债了。我很方便地找到了婶娘的骨灰,把她捂在胸口,用呢大衣裹好。我沿着冬青路往回走,天竟下起小雨了。这时候我不免想起我的叔父,不知道他现在安息在哪里了。对逝者来说,无人知道的归宿到底算不算归宿,很让活着的人伤神。天上下着小雨,我抱了婶娘走上了大街,街上的人正用两条腿行走,一个个有血有肉。我突然想起来,我到底要把婶娘的骨灰安放到哪里去?这个最要害的问题居然让我忽略了。叔父的骨灰没有了,合葬是不可能的;放在我家显然也不合适;婶娘她自己的老家早就没有了;带回南京似乎更不妥当。我站在十字路口,有些慌,看了看脚下,地上没有我的身影,我突然就觉得自己行走在梦里,没有身影相随,我的每一步仿佛都离开了今生今世。我抬起头,无限茫然。道路四通八达,我的手却无端地沉重起来。我想起了父亲的话:“不幸的人从来就不会死去。”大街上纷乱如麻。只有冬雨下得格外认真,它们一丝不苟。 写字 当父亲的做决定往往是心血来潮的,这是父性的特征之一。一清早父亲把我叫到他的面前,用下巴命令我坐下来。父亲说:“从今天起,你开始学写字。”这个决定让我吃惊。我在那个清早还不能用“当头一棒”来概括我的心情,但是我已经感受到了,父亲的决定给我当头一棒。 我才七岁,离“上学”这种严肃正确的活法还有一段日子。更关键的是,现在刚刚是暑假,就是连学校里的学生也都放空了。父亲的决定在这个时刻显得空前残酷。他是学校里仅有的两个教师之一,而另一位教师恰恰就是我的母亲。我坐在小凳子上,拿眼睛找我的母亲,我的母亲不看我,正往牙刷上敷洒盐屑。她每天清晨都要用一把刷子塞到自己的口腔里头,刷出鲜血和许多空洞的声音。母亲不看我,只给我一块背。我知道她和父亲已经商量好了,有了默契,就像宰猪的两个屠夫,一个拿刀,一个端盆。过去母亲可不是这样的。过去父亲一对我瞪眼,我就把脸侧到母亲那边去,而母亲一定会用两眼斜视我的父亲。那样的目光就像电影上的无声手枪,静悄悄地就把事情全办掉了。 父亲是教识字的老师,母亲教的是识数。识字和识数构成了这所乡村小学的全部内容与终极目标。村子里的人都说,人为什么要长两只眼,两只耳?说到底就是一只用于识字,而另一只用于识数。就是长两只手也是和写字和数数联系在一起的。一句话,人体的生理构造完全是由识字、识数这两件大事所决定的。如果一个人既不识字又不识数,这个人就不能算人。如果只通其一,他的人体肯定就只有一半。只能是这样。这个道理不错。我懂。关键是我才七岁,而刚刚又放了暑假。这段日子里我忙于观察我的南瓜,是我亲手种的。它们长在围墙的底下,一块隐蔽的地方。我用我的小便哺育了它。即使在很远的地方我也会把小便保留在体内到家之后幸福地奉献给我的南瓜。可是我的南瓜长得很慢,就像我的个子,一连四五天都不见起色。我知道它们都在长,我的南瓜,我的个子。然而成长过于寓动于静了,看上去没有任何蛛丝马迹。我渴望仅靠肉眼就能观察到南瓜或个子的一次质的飞跃。这样的好事从来就没有发生过。成长实在是一种烦恼。 现在,一切都停下来了。成长现在放在了写字之外,成了副业。我要跟父亲学写字了。父亲在一张白纸上画上了许多小方格,方格里头再画上“米”字形虚线。我把许多笔画组合成方块涂抹在“米”字虚线附近,父亲严肃无比地说:“这就是字。所有的字都要附在‘米’字周围,一离开就不成规矩了。”我在第一天上午学会了三个字:水、米、火。父亲说:“水加上米,用火烧一烧,就成了饭。”但是父亲留下了悬念,他没有告诉我“饭”字的写法。然而,水,米,火,这三个字构成了我对汉字及生活的基本认识。它们至关重要,是我们生活的偏旁部首。 学校总是有一块操场的,而这块操场在暑期里头就是我家的天井了。操场不算大,但是相对于天井来说它又显得辽阔了。因为写字,我整天被关在这个天井里头。我望着操场上的太阳光,它们锐利而又凶猛,泥土被晒得又白又亮,表层起了一层热焰,像抽象的燃烧,没有颜色,只有妖娆的火苗,写字的日子里我被汉字与大太阳弄得很郁闷,在父亲午睡的时候我望着太阳光,能做的事情只有叹息和流汗。这两件事都不要动手,不要动手的事做起来才格外累人。叹息和流汗使我的暑期分外寂寞。 这样的时刻陪伴我的是我的南瓜。我喜欢我的南瓜。乡村故事和乡村传说大部分缠绕在南瓜身上,被遗忘的南瓜往往会成精,在瓜熟蒂落时分,某种神秘的动物就会从藤蔓上分离出来,而另一种说法更迷人,当狐狸在遭受追捕时它们会扑向南瓜藤,在千钧一发之际狐狸会十分奇妙地结到瓜藤上,变成瓜。这样的事情我都没有见过,但是,我想往南瓜身上的鬼狐气息,它们的故事总是像瓜藤一样向前延展,螺旋状,伸头伸脑。基于这种心情,我主动向父亲询问了“南瓜”、“瓜藤”这一组汉字的写法。但是父亲拒绝了“狐狸”这两个字。由于没有“狐狸”这两个汉字做约束,狐狸的样子在我的想象里头越发活蹦乱跳了,水一样的不能成形。 我的南瓜们长得很美好,它们就在围墙的下面,贴墙而生,它们扁而圆,像蜷曲着身躯盘踞于叶片底下的狐狸,它们闭着眼,正在酣眠。在某一个月亮之夜,我的狐狸们一定会睁开眼睛的,然后,贴墙而行。 我的功课完成得相当顺畅,在专制下面我才华横溢,会写的字越来越多。父亲把我写成的字贴在实物上,诸如“桌子”贴在桌子上,而“毛主席”贴在他老人家的石膏像上。有一点让我非常惊奇,在专制下面,我越来越喜爱专制了。我主动要求写字,以积极巴结的心情去迎合奉承专制。我甚至在下课的时候十分讨好地说:“再写几个吧。”父亲便拉下脸来,说:“按我说的做。我说什么,你做什么,说多少,做多少。”专制不领巴结的情,只要服从。这是专制的凌厉处,也是巴结的无用处。然而,我写字的瘾是吊上来了。在父亲给我放风的时候,我拿起一把锋利的小尖刀走上了操场。操场上热浪滚滚。傍晚时分正是泥土散热的时候,一股泥土的气味笼罩了我。又绵软又厚润。我蹲在操场上,开始了书写。我写的不是字,而是句子。与父亲的教导不一样,我的自由书写远离了柴米油盐酱醋茶,远离了日常生活与基本生存,一上来我就不由自主地写下了这样的一行: 我是爸爸 接下来就是批判。我用“坏”,“狗屁”,“死”和“他妈的”等词汇向我的敌人进行了疯狂攻击。“打倒小刚坏吃狗屁”。我一定要用粉笔把这句狗屁不通的话写到他家的土基墙上去。我的字越写越大,越写越放肆。我甚至用跑步这种方式来完成我的笔画了。整个夏季空无一人,我站在空旷的操场上,一地的汉字淹没了我。那些字大小不一,丑陋不堪,伴随了土地的伤痕和新翻的泥土。但是我痛快。我望着满地的疯话,它们难于解读,除了天空和我,谁都辨不清楚。我的心中充盈了夏日里的成就感,充盈了夏日黄昏里痛苦的喜悦。我是爸爸。 夜里下了场雷暴雨。我听到了。天空把雨水、神经质的电光和蛮横的雷声一起倒下来了。我听到了,睡得很凉快。一大早起来父亲便教了我几个字:雷、闪、电。写完字我去屋后看望了南瓜。它们被夜里的雷雨弄得越发娇媚了,那一只最大的格外绿,它的样子最适合于秋后做种瓜。等它的颜色变成橘红,它会像一只跃起的红狐狸,行将参与到所有狐仙的故事里去。 这个上午令我最为愉快的是操场。一夜的暴雨把操场洗涮得又平整又熨帖,干干净净,发出宁和的光。所有的字都让雨水冲走了。我守望着操场,舍不得从上面走。只要脚一踩上去泥土就会随鞋底来,留下一块伤疤。我在等太阳。太阳一出来操场就会晒硬的,到那时,平展熨帖的操场没有负担,可画最新最美的图画,可写最新最美的文字。 我决定在这一天从父亲那里把“狐狸”两个字学过来,把我知道的狐狸的故事都写下来,写满整个操场。我渴望在干净平展的操场上出现许多小狐狸,它们是银色的或火红的,它们窜来窜去,在干净的操场上留下许多细密的爪印。故事的开头是我自己,我必须把自己写到故事里去。我在某一天夜里遇到一位白胡子老人,就在故事开始的那一天。老人给了我一把银钥匙,银钥匙通身晶亮。白胡子老人说:“去,把那只最大的南瓜打开来。”我是用这把银钥匙打开我的南瓜的。钥匙插进南瓜之后我的南瓜就像两扇门那样十分对称地分开了。南瓜籽全掉了下来,它们在月光底下全部变成了银狐狸,它们的身姿无限柔滑,尾巴像没有温度的火苗,伴随着月亮白花花地燃烧。这群狐狸四处奔跑,替我完成了bbr>识字与识数。它们近乎魔术的手法了却了我的全部心愿。然后,天亮了,它们一起回来,重新结到瓜蔓上去,一只南瓜引发的故事,最终以千万只南瓜收场了。和种瓜得瓜一脉相通。 但是父亲没有告诉我“狐狸”的写法,而操场也面目全非了。 操场的毁坏关系到一个人,王国强。这是一个长相非常凶恶的男人。一夜的雷暴雨冲坏了他们家的猪圈。为了修理猪舍,王国强,这个狗屁东西,居然把他家的老母猪和十六只小猪仔赶到学校的操场上来了。我的光滑平整的操场表面被一群猪弄得满目疮痍。我自己都舍不得下脚,居然让猪糟踏了,这叫我伤心。我对这群猪怒目而视,可它们不理我。老母猪的步伐又从容又安闲,就差像人一样把两只前爪背到后背上去了。而小猪仔更开心,它们围绕在老母猪周围,不时到母猪的怀里咬住奶头拱几口。 我回到家,对母亲大声说:“你看,操场全弄破了!”母亲抬头看了几眼,说:“哪儿?操场怎么会破掉?” 夏日里的阳光说刺眼又刺眼了。太阳照在操场上,那些丑陋的、纷乱的猪爪印全让太阳烤硬了,成了泥土表层的浮雕。这些猪爪印像用烙铁烙在了我的心坎上,让我感受到疼痛与褶皱,成为一种疤,抚不平了。 接下来父亲教会了我下列汉字:猪,猪仔,践踏,烙铁,疤。 还是暴雨最终抚平了操场。夏日里的暴雨一场连着一场,是暴雨与大太阳的交替完成了我们的暑期。某一天上午我惊奇地发现,操场又平复如初了,又恢复到当初可爱的样子,可画最新最美的图画,好写最新最美的文字了。我拿了一只小铲锹,把一些坑凹补牢了。我做得格外认真,格外小心,我一定要在这个操场上上演一回狐狸的故事。 为了防止意外,我在小巷口等待王国强。只要他答应不把猪群放到操场上来,我承诺,我送给他一只中等的南瓜。我的南瓜再有几天就长成了,它们由青变成了红色,表面上生了一层橘红色的粉屑。它们在那只大南瓜的带领下静卧在瓜藤的边沿,时刻预备着起动某一个故事。 王国强说:“小东西,你哪里有南瓜?” 我说:“我有。我种的,就在屋后的角落里头。我每天往根里头撒尿呢。” 王国强的脸上全是大人的表情。他相信我的话,这个我看得出来。但是王国强说:“小东西,说谎不长牙的。”他这么一说我就急,我说:“我带你去看。”王国强笑笑说:“看什么看?谁在乎你的南瓜。” 第二天是一个晴朗的天,一颗无限美好的太阳正准备向天空升起。我在起床之后四周转了转,八月底的清晨实在不错,有了一丝秋天的凉意,我来到屋后,再看看我的南瓜,再过两三天我真的要把它们摘下来了。 但是我的南瓜不见了。那些橘红色的大南瓜和小南瓜没有留下一颗,它们真的像一群火狐狸,说逃就逃光了,只给我留下藤蔓上的断口。我伤心地注视那些断口,这不是瓜熟蒂落的痕迹。南瓜在脱离藤蔓之际一定受到了蛮横的扭掐与拉扯。那只最大的南瓜甚至连藤蔓都不见了。那些美妙的瓜藤与瓜叶在失去南瓜之后反而失去了依附,变得丑陋而衰老了。这样的迹象使人觉得南瓜不是结在藤上的,而是相反,藤蔓是从瓜里延伸出来的。瓜被偷了,它们便失去了根。 我的心情一下子就枯萎了,上面全是断口。 父亲在门口大声喊道:“写字了!” 一见到父亲我的眼泪就下来了。我失声说:“全跑了。”父亲想不出什么全跑了。没有理我。 操场上洒满了阳光。操场的表面是一种早晨的表情。 南瓜是让王国强偷走的,这一点可以肯定。但是王国强在当天中午竟对我说:“小东西,南瓜呢?”他脸上的样子真让人恶心。这样的人总是别人的灾难。我没有理他。但我心中的愤怒不可遏止。我拿起一只树枝,回到操场上,沿着长方形的操场边沿划了一圈,写了这样一个古怪的字 尔后在两个对角打一个深深的“×”。 王国强跟过来。他站在操场上,就站在自己的名字里头,他反而不认识自己的名字了。他的名字和操场一样大,还打了“×”,这个太大的名字恰恰使他无法辨认了,还不如写一行“打倒王国强吃狗屁”好。但是,刚才凶猛的行动消耗了我,我提了树枝,不停地喘息。王国强恬不知耻地说:“写什么呢?”我丢下树枝,伤心不已。我走回家,我要对父亲说,写字有什么用?你给我把南瓜从他的嘴里抠出来。父亲刚好从家里出来,他显得怒气冲冲。父亲说:“哪里去了?写字了!” 为了调动我的情绪,父亲为我写下了我渴望已久的两个汉字:狐狸。父亲微笑着对我说:“跟我读,húli。” 这个世界哪里还有狐狸?哪里还有“húli”这两个字?所有的狐狸全都沿着我的童年逃光了。天不遂人愿,这是失去狐狸的征兆之一。父亲说:“跟我读,húli。” 我读道:“母猪。”父亲说:“húli”。我说:“母猪。”父亲厉声说:“再读‘母猪’就把手伸出来!”我主动伸出巴掌。这只巴掌受到了父亲的严厉痛击。父亲说:“小东西今天中邪了!”我忍住泪。忍住疼。我知道,只要把这阵疼痛忍过去,我的童年就全部结束了。疼的感觉永远是狐狸的逃逸姿势。 哺乳期的女人 断桥镇只有两条路,一条是三米多宽的石巷,一条是四米多宽的夹河。三排民居就是沿着石巷和夹河次第铺排开来的,都是统一的二层阁楼,楼与楼之间几乎没有间隙,这样的关系使断桥镇的邻居只有“对门”和“隔壁”这两种局面,当然,阁楼所连成的三条线并不是笔直的,它的蜿蜒程度等同于夹河的弯曲程度。断桥镇的石巷很安静,从头到尾洋溢着石头的光芒,又干净又安详。夹河里头也是水面如镜,那些石桥的拱形倒影就那么静卧在水里头,千百年了,身姿都龙钟了,有小舢舨过来它们就颤悠悠地让开去,小舢舨一过去它们便驼了背脊再回到原来的地方去。不过夹河到了断桥镇的最东头就不是夹河了,它汇进了一条相当阔大的水面,这条水面对断桥镇的年轻人来说意义重大,断桥镇所有的年轻人都是在这条水面上开始他们的人生航程的。他们不喜欢断桥镇上石头与水的反光,一到岁数便向着远方世界蜂拥而去。断桥镇的年轻人沿着水路消逝得无影无踪,都来不及在水面上留下背影。好在水面一直都是一副不记事的样子。 旺旺家和惠嫂家对门。中间隔了一道石巷,惠嫂家傍山,是一座二三十米高的土丘;旺旺家依水,就是那条夹河。旺旺是一个七岁的男孩,其实并不叫旺旺。但是旺旺的手上整天都要提一袋旺旺饼干或旺旺雪饼,大家就喊他旺旺,旺旺的爷爷也这么叫,又顺口又喜气。旺旺一生下来就跟了爷爷了。他的爸爸和妈妈在一条拖挂船上跑运输,挣了不少钱,已经把旺旺的户口买到县城里去了。旺旺的妈妈说,他们挣的钱才够旺旺读大学,等到旺旺买房、成亲的钱都回来,他们就回老家,开一个酱油铺子。他们这?99lib.刻儿正四处漂泊,家乡早就不是断桥镇了,而是水,或者说是水路。断桥镇在他们的记忆中越来越概念了,只是一行字,只是汇款单上遥远的收款地址。汇款单成了鳏父的儿女,汇款单也就成了独子旺旺的父母。 旺旺没事的时候坐在自家的石门槛上看行人。手里提了一袋旺旺饼干或旺旺雪饼。旺旺的父亲在汇款单左侧的纸片上关照的,“每天一袋旺旺”。旺旺吃腻了饼干,但是爷爷不许他空着手坐在门槛上。旺旺无聊,坐久了就会把手伸到裤裆里,掏鸡鸡玩。一手提了袋子,一手捏住饼干,就好了。旺旺坐在门槛上刚好替惠嫂看杂货铺。惠嫂家的底楼其实就是一爿铺子。有人来了旺旺便尖叫。旺旺一叫惠嫂就从后头笑嘻嘻地走了出来。 惠嫂原来也在外头,1996年的开春才回到断桥镇。惠嫂回家是生孩子的,生了一个男孩,还在吃奶。旺旺没有吃过母奶。爷爷说,旺旺的妈天生就没有汁。旺旺衔他妈妈的奶头只有一次,吮不出内容,妈妈就叫疼,旺旺生下来不久便让妈妈送到奶奶这边来了,那时候奶奶还没有埋到后山去。同时送来的还有一只不锈钢碗和不锈钢调羹。奶奶把乳糕、牛奶、亨氏营养奶糊、鸡蛋黄、豆粉盛在锃亮的不锈钢碗里,再用锃亮的不锈钢调羹一点一点送到旺旺的嘴巴里。吃完了旺旺便笑,奶奶便用不锈钢调羹击打不锈钢空碗,发出悦耳冰凉的工业品声响。奶奶说:“这是什么?这是你妈的奶子。”旺旺长得结结实实的,用奶奶的话说,比拱奶头拱出来的奶丸子还要硬挣。不过旺旺的爷爷倒是常说,现在的女人不行的,没水分,肚子让国家计划了,奶子总不该跟着瞎计划的。这时候奶奶总是对旺旺说,你老子吃我吃到五岁呢。吃到五岁呢。既像为自己骄傲又像替儿子高兴。 不过惠嫂是另外。惠嫂的脸、眼、唇、手臂和小腿都给人圆嘟嘟的印象。矮墩墩胖乎乎的,又浑厚又溜圆。惠嫂面如满月,健康,亲切,见了人就笑,笑起来脸很光润,两只细小的酒窝便会在下唇的两侧窝出来,有一种产后的充盈与产后的幸福,通身笼罩了乳汁芬芳,浓郁绵软,鼻头猛吸一下便又似有若>无。惠嫂的乳房硕健巨大,在衬衣的背后分外醒目,而乳汁也就源远流长了,给人以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印象。惠嫂给孩子喂奶格外动人,她总是坐到铺子的外侧来。惠嫂不解扣子,直接把衬衣撩上去,把儿子的头搁到肘弯里,而后将身子靠过去。等儿子衔住了才把上身直起来。惠嫂喂奶总是把脖子倾得很长,抚弄儿子的小指甲或小耳垂,弄住了便不放了。有人来买东西,惠嫂就说:“自己拿。”要找钱,惠嫂也说:“自己拿。”旺旺一直留意惠嫂喂奶的美好静态,惠嫂的乳房因乳水的肿胀洋溢出过分的母性,天蓝色的血管隐藏在表层下面。旺旺坚信惠嫂的奶水就是天蓝色的,温暖却清凉。惠嫂儿子吃奶时总要有一只手扶住妈妈的乳房,那只手又干净又娇嫩,抚在乳房的外侧,在阳光下面不像是被照耀,而是乳房和手自己就会放射出阳光来,有一种半透明的晶莹效果,近乎圣洁,近乎妖娆。惠嫂喂奶从来不避讳什么,事实上,断桥镇除了老人孩子只剩下几个中年妇女了。惠嫂的无遮无拦给旺旺带来了企盼与忧伤。旺旺被奶香缠绕住了,忧伤如奶香一样无力,奶香一样不绝如缕。 惠嫂做梦也没有想到旺旺会做出这种事来。惠嫂坐在石门槛上给孩子喂奶,旺旺坐在对面隔了一条青石巷呢。惠嫂的儿子只吃了一只奶子就饱了,惠嫂把另一只送过去,她的儿子竟让开了,嘴里吐出奶的泡沫。但是惠嫂的这只乳房胀得厉害,便决定挤掉一些,惠嫂侧身站到墙边,双手握住了自己的奶子,用力一挤,奶水就喷涌出来了,一条线,带了一道弧线。旺旺一直注视着惠嫂的举动。旺旺看见那条雪白的乳汁喷在墙上,被墙的青砖吸干净了。旺旺闻到了那股奶香,在青石巷十分温暖十分慈祥地四处弥漫。旺旺悄悄走到对面去,躲在墙的拐角。惠嫂挤完了又把儿子抱到腿上来,孩子在哼叽,惠嫂又把衬衣撩上去。但孩子不肯吃,只是拍着妈妈的乳房自己和自己玩,嘴里说一些单调的听不懂的声音。惠嫂一点都没有留神旺旺已经过来了。旺旺拨开婴孩的手,埋下脑袋对准惠嫂的乳房就是一口。咬住了,不放。惠嫂的一声尖叫在中午的青石巷里又突兀又悠长,把半个断桥镇都吵醒了。要不是这一声尖叫旺旺肯定还是不肯松口的。旺旺没有跑,他半张了嘴巴,表情又愣又傻。旺旺看见惠嫂的右乳上印上了一对半圆形的牙印与血痕,惠嫂回过神来,还没有来得及安抚惊啼的孩子,左邻右舍就来人了。惠嫂又疼又羞,责怪旺旺说:“旺旺,你要死了。” 旺旺的举动在当天下午便传遍断桥镇上。这个没有报纸的小镇到处在口播这条当日新闻。人们的话题自然集中在性上头,只是没有挑明了说。人们说:“要死了,小东西才七岁就这样了。”人们说:“断桥镇的大人也没有这么流氓过。”当然,人们的心情并不沉重,是愉快的,新奇的。人们都知道惠嫂的奶子让旺旺咬了,有人就拿惠嫂开心,在她的背后高声叫喊电视上的那句广告词,说:“惠嫂,大家都‘旺’一下。”这话很逗人,大伙都笑,惠嫂也笑。但是惠嫂的婆婆显得不开心,拉了一张脸走出来说:“水开了。” 旺旺爷知道下午的事是在晚饭之后。尽管家里只有爷孙两个,爷爷每天还要做三顿饭,每顿饭都要亲手给旺旺喂下去。那只不锈钢碗和不锈钢调羹和昔日一样锃亮,看不出磨损与锈蚀。爷爷上了岁数,牙掉了,那根老舌头也就没人管了,越发无法无天,唠叨起来没完。往旺旺的嘴里喂一口就要唠叨一句,“张开嘴唇,闭上嘴嚼,吃完了上床睡大觉。”“一口蛋,一口肉,长大了挣钱不发愁。”诸如此类,都是他自编的顺口溜。但是旺旺今天不肯吃。调羹从右边喂过来他让到左边.99lib.去,从左来了又让到右边去。爷爷说:“蛋也不吃,肉也不咬,将来怎么挣钞票?”旺旺的眼睛一直盯住惠嫂家那边。惠嫂家的铺子里有许多食品。爷爷问:“想要什么?”旺旺不开口。爷爷说:“克力架?”爷爷说:“德芙巧克力?”爷爷说:“亲亲八宝粥?”旺旺不开口,亲亲八宝粥旁边是澳洲的全脂粉,爷爷说:“想吃奶?”旺旺回过头,泪汪汪地正视爷爷。爷爷知道孙子想吃奶,到对门去买了一袋,用水冲了,端到旺旺的面前来。说:“旺旺吃奶了。”旺旺咬住不锈钢调羹,吐在了地上,顺手便把那只不锈钢碗也打翻了。不锈钢在石头地面活蹦乱跳,发出冰凉的金属声响。爷爷向旺旺的腮边伸出巴掌,大声说:“捡起来!”旺旺不动,像一块咸鱼,翻了一双白眼。爷爷把巴掌举高了,说:“捡不捡?”又高了,说:“捡不捡?”爷爷的巴掌举得越高,离旺旺也就越远。爷爷放下巴掌,说:“小祖宗,捡呀!” 是爷爷自己把不锈钢餐具捡起来了。爷爷说:“你怎么能扔这个?你就是这个喂大的,这可是你的奶水,你还扔不扔?啊?扔不扔?——还有七个月就过年了,你看我不告诉你爸妈!” 按照生活常规,晚饭过后,旺旺爷到南门屋檐下的石码头上洗碗。隔壁的刘三爷在洗衣裳。刘三爷一见到旺旺爷便笑,笑得很鬼。刘三爷说:“旺爷,你家旺旺吃人家惠嫂豆腐,你教的吧?”旺旺爷听不明白,但从刘三爷的皱纹里看到了七拐八弯的东西。刘三爷瞟他一眼,小声说:“你孙子下午把惠嫂的奶子啃了,出血啦!” 旺旺爷明白过来脑子里轰隆就一声。可了不得了。这还了得?旺旺爷转过身就操起扫帚,倒过来握在手上,揪起旺旺冲了屁股就是三四下,小东西没有哭,泪水汪了一眼,掉下来一颗,又汪开来,又掉。他的泪无声无息,有一种出格的疼痛和出格的悲伤。这种哭法让人心软,叫大人再也下不了手。旺旺爷丢了扫帚,厉声诘问说:“谁教你的?是哪一个畜牲教你的?”旺旺不语。旺旺低下头泪珠又一大颗一大颗往下丢。旺旺爷长叹一口气,说:“反正还有七个月就过年了。” 旺旺的爸爸和妈妈每年只回断桥镇一次。一次六天,也就是大年三十到正月初五。旺旺的妈妈每次见旺旺之前都预备了好多激情,一见到旺旺又是抱又是亲。旺旺总有些生分,好多举动一下子不太做得出。这样一来旺旺被妈妈搂着就有些受罪的样子,被妈妈摆弄过来又摆弄过去。有些疼。有些别扭。有些需要拒绝和挣扎的地方。后来爸爸妈妈就会取出许多好玩的好吃的,都是与电视广告几乎同步的好东西,花花绿绿一大堆,旺旺这时候就会幸福,愣头愣脑地把肚子吃坏掉。旺旺总是在初三或者初四开始熟悉和喜欢他的爸爸和妈妈,喜欢他们的声音,气味。一喜欢便想把自己全部依赖过去,但每一次他刚刚依赖过去他们就突然消失了。旺旺总是扑空,总是落不到实处。这种坏感觉旺旺还没有学会用一句完整的话把它们说出来。旺旺就不说。初五的清早他们肯定要走的。旺旺在初四的晚上往往睡得很迟,到了初五的早上就醒不来了,爸爸的大拖挂就泊在镇东的阔大水面上。他们放下一条小舢舨沿着夹河一直划到自家的屋檐底下。走的时候当然也是这样,从窗棂上解下绳子,沿夹河划到东头,然后,拖挂的粗重汽笛吼叫两声,他们的拖挂就远去了。他们走远了太阳就会升起来。旺旺赶来的时候天上只有太阳,地上只有水。旺旺的瞳孔里头只剩下一颗冬天的太阳,一汪冬天的水。太阳离开水面的时候总是拽着的,扯拉着的,有了痛楚和流血的症状。然后太阳就升高了,苍茫的水面成了金子与银子铺成的路。 由于旺旺的意外袭击,惠嫂的喂奶自然变得小心些了。惠嫂总是躲在柜台的后面,再解开上衣上的第二个钮扣。但是接下来的两天惠嫂没有看见旺旺。原来天天在眼皮底下,不太留意,现在看不见,反倒格外惹眼了。惠嫂中午见到旺旺爷,顺嘴说:“旺爷,怎么没见旺旺了?”旺旺的爷爷这几天一直羞于碰上惠嫂,就像刘三爷说的那样,要是惠嫂也以为旺旺那样是爷爷教的,那可要羞死一张老脸了。旺旺的爷还是让惠嫂堵住了,一双老眼也不敢看她。旺旺爷顺了嘴说:“在医院里头打吊针呢。”惠嫂说:“怎么了?好好的怎么去打吊针了?”旺旺爷说:“发高烧,退不下去。”惠嫂说:“你吓虎孩子了吧?”旺旺爷十分愧疚地说:“不打不骂不成人。”惠嫂把孩子换到另一只手上去,有些责怪,说:“旺爷你说什么嘛?七岁的孩子,.又能做错什么?”旺旺爷说:“不打不骂不成人。”惠嫂说:“没有伤着我的,就破了一点皮,都好了。”这么一说旺旺爷又低下头去了,红了脸说:“我从来都没有和他说过那些,从来没有。都是现在的电视教坏了。”惠嫂有些不高兴,甚至有些难受,说话的口气也重了:“旺爷你都说了什么嘛?” 旺旺出院后人瘦下去一圈。眼睛大了,眼皮也双了。嘎样子少了一些,都有点文静了。惠嫂说:“旺旺都病得好看了。”旺旺回家后再也不坐石门槛了,惠嫂猜得出是旺爷定下的新规矩,然而惠嫂知道旺旺躲在门缝的背后看自己喂奶,他的黑眼睛总是在某一个圆洞或木板的缝隙里忧伤地闪烁。旺爷不让旺旺和惠嫂有任何靠近,这让惠嫂有一种说不出的难受。旺旺因此而越发鬼祟,越发像幽灵一样无声游荡了。惠嫂有一回抱了孩子给旺旺送几块水果糖过来,惠嫂替她的儿子奶声奶气地说:“旺旺哥呢?我们请旺旺哥吃糖糖。”旺旺一见到惠嫂便藏到楼梯的背后去了。爷爷把惠嫂拦住说:“不能这样没规矩。”惠嫂被拦在门外,脸上有些挂不住,都忘了学儿子说话了,说:“就几块糖嘛。”旺爷虎了脸说:“不能这样没规矩。”惠嫂临走前回头看一眼旺旺,旺旺的眼神让所有当妈妈的女人看了都心酸,惠嫂说:“旺旺,过来。”爷爷说:“旺旺!”惠嫂说:“旺爷你这是干什么嘛!” 但旺旺在偷看,这个无声的秘密只有旺旺和惠嫂两个人明白。这样下去旺旺会疯掉的,要不就是惠嫂疯掉。许多中午的阳光下面狭长的石巷两边悄然存放了这样的秘密。瘦长的阳光带横在青石路面上,这边是阴凉,那边也是阴凉。阳光显得有些过分了,把傍山依水的断桥镇十分锐利地劈成了两半,一边傍山,一边依水。一边忧伤,另一边还是忧伤。 旺爷在午睡的时候也会打呼噜的。旺爷刚打上呼噜旺旺就逃到楼下来了。趴在木板上打量对面,旺旺就是在这天让惠嫂抓住的。惠嫂抓住他的腕弯,旺旺的脸给吓得脱去了颜色。惠嫂悄声说:“别怕,跟我过来。”旺旺被惠嫂拖到杂货铺的后院。后院外面就是山坡,金色的阳光正照在坡面上,坡面是大片大片的绿,又茂盛又肥沃,油油的全是太阳的绿色反光。旺旺喘着粗气,有些怕,被那阵奶香裹住了。惠嫂蹲下身子,撩起上衣,巨大浑圆的乳房明白无误地呈现在旺旺的面前。旺旺被那股气味弄得心碎,那是气味的母亲,气味的至高无上。惠嫂摸着旺旺的头,轻声说:“吃吧,吃。”旺旺不敢动。那只让他牵魂的母亲和他近在咫尺,就在鼻尖底下,伸手可及。旺旺抬起头来,一抬头就汪了满眼泪,脸上又羞愧又惶恐。惠嫂说:“是我,你吃我,吃。——别咬,衔住了,慢慢吸。”旺旺把头靠过来,两只小手慢慢抬起来了,抱向了惠嫂的右乳。但旺旺的双手在最后的关头却停住了。万分委屈地说:“我不。” 惠嫂说:“傻孩子,弟弟吃不完的。” 旺旺流出泪,他的泪在阳光底下发出六角形的光芒,有一种烁人的模样。旺旺盯住惠嫂的乳房拖了哭腔说:“我不。不是我妈妈!”旺旺丢下这句没头没脑的话回头就跑掉了。惠嫂拽下上衣,跟出去,大声喊道:“旺旺,旺旺……”旺旺逃回家,反闩上门。整个过程在幽静的正午显得惊天动地。惠嫂的声音几乎也成了哭腔。她的手拍在门上,失声喊道:“旺旺!” 旺旺的家里没有声音。过了一刻旺爷的鼾声就中止了。响起了急促的下楼声。再过了一会儿,屋里发出了另一种声音,是一把尺子抽在肉上的闷响,惠嫂站在原处,伤心地喊:“旺爷,旺爷!” 又围过来许多人。人们看见惠嫂拍门的样子就知道旺旺这小东西又“出事”了。有人沉重地说:“这小东西,好不了啦。” 惠嫂回..过头来。她的泪水泛起了一脸青光像母兽。有些惊人。惠嫂凶悍异常地吼道:“你们走!走——!你们知道什么?” 马家父子 老马的祖籍在四川东部,第一年恢复高考老马就进京读书了。后来老马在北京娶了媳妇,生了儿子。但是老马坚持自己的四川人身份,他在任何时候都要把一口川腔挂在嘴上。和大部分固执的人一样,他们坚信只有自己的方言才是语言的正确形式,所以老马不喜欢北京人过重的卷舌音,老马在许多场合批评北京人,认为他们没有好好说中国话,“把舌头窝在嘴里做啥子唦?” 老马的儿子马多不说四川话。马多的说话乃至发音都是老马启蒙的,四川话说得不错。可是马多一进幼儿园就学会用首都人的行腔吐字归音了,透出一股含混和不负责任的腔调。语言即人。马多操了一口京腔就不能算纯正的四川娃子。老马对这一点很失望。这个小龟儿。 从马多这个名字你可以知道老马是个足球迷。老马痴迷足球。痴迷那个用左脚运球的阿根廷天才马拉多纳。老马希望自己的儿子能成为绿色草皮上的一代天骄,盘带一只足球,在地球的表面上霸道纵横。但是马多只是马多,不是马拉多纳。马多只是他们班上的主力前锋,到了校队就只能踢替补了。然而老马不失望。马拉多纳是上帝的奢侈品,任何人都不应当因为儿子成不了马拉多纳而失望。 老马这些年一直和儿子过,他的妻子在三年之前就做了别人的新娘了。离婚的时候老马什么都没要,只要了儿子。那时候马多正是一个十岁的少年,而老马的妻子都三十四岁了。妻子不服老,都三十四岁了还红杏枝头春意闹。老马在第二年的春天特意到植物园看了一回红杏树。红杏枝头,多么危险的地方。妻子硬是在这么一个危险的地方开始了自己的第二个春天。老马记得妻子和自己摊牌时的样子,她倚在卫生间的门框上,十分突兀地点了一根烟,骆驼牌,散发出混合型烤烟的呛人气味。妻子猛吸了一口,对老马说:“我要离。”妻子没有说“我要离婚”,而是说“我要离”。简洁就是力量,简洁也就是决心。她用标准的电报语体表达了决心的深思熟虑性与不可变动性,随后便默然了。她在沉默的过程中汪了一双泪眼,她用那种令人怜惜的方式打量丈夫。老马有些意外,一时回不过神来。老马用四川话说:“离婚做啥子么?我那(哪)个地方对不起你了么?”妻子听了这话便把脑袋侧到卫生间的里口,她用近乎控诉的语调失声说:“你没有对不起我,是生活对不起我。——这个鬼地方,我的大腿都岔不开!”老马的住房只有十七个平方,小是小了点,可是把大腿岔开来肯定是没有问题的。老马不说话。知道她在外头有人了,要不然也不会把骆驼牌香烟抽得这么姿态动人。这个女人在外头肯定是有人了,这个女人这一回一定是铁了心了。女人只有铁了心了才会置世界人民的死活于不顾。老马很平静。老马在大病过后一直惊奇当初的平静。他走到妻子身后,接过她手里的烟,埋了头只顾抽。后来老马抬起头,像美国电影里的好汉那样平静地说:“耗(好)。龟儿子留哈(下)。” 儿子留下了,妻子则无影无踪。老马在生病的日子里望着自己的儿子马多,想起了失败,想起了马拉多纳输掉了一生。失败的生活只留下一场查不出的病;失败的婚姻只留下孩子这么一个副产品。其余的全让日子给“过”掉了,就像马拉多纳“过”掉那些倒霉的后卫。 老马什么都可以不要,但是儿子不能。儿子是老马的命。老马在离婚之后对儿子的疼爱变得走样了,近乎覆盖,近乎自戕,近乎对自己的疯狂奴役。老马在醉酒的日子多次想到过再婚,老马的岁数往四十上跑了,正处于一个男人由“狼”而“虎”的转型期,身体内部的“虎”、“狼”每天都在草原上款款独步。它们远离羊群,饿了肚子,时刻 90fd." >都有冲刺与猛扑的危险性。它们和“红杏枝头”一样危险,稍不留神就会把羊脖子叼在自己的嘴里了。那可是伟大的“爱情”呢。爱情不是欲望又能是什么?而婚姻不是爱情又能是什么?所以老马时刻警惕自己,用马多的身影赶走那些绰约和袅娜的身姿,赶走时刻都有可能琅琅作响的剑胆琴心。儿子马多不需要后妈,当老子的唯一可做的事情就是把裤带子收收紧,然后,弄出一副平心静气的模样来,对自己说:“你不行了,软了,不中用了。”于是老马就点点头,自语说:“不行了,软了,不中用了。” 儿子马多正值青春,长了一张孩子的脸,但是脚也大了,手也大了,嘎了一副公鸭嗓子,看上去既不像大人又不像孩子,有些古怪。马多智能卓异,是老马面前的混世魔王。可是马多一出家门就八面和气了。马多的考试成绩历来出众,只要有这么一条,马多在学校里头就必然符合毛泽东主席所要求的“三好”与小平同志所倡导的“四有”。马多整天提了一支永生牌自来水笔到校外考试,成绩一出来那些分数就成了学校教学改革的成果了。学校高兴了,老马也跟着高兴。老马在高兴之余十分肉麻地说:“学校就是马多他亲妈。”这句话被绿色粉笔写在了黑板上,每个字上还加了粉色边框。 在一个风光宜人的下午老马被一辆丰田牌面包接到了校内。依照校方的行政安排,老马将在体育场的司令台上向所有家长做二十分钟的报告。报告的题目很动人,很抒情,《怎样做孩子的父亲》。许多父亲都赶来了。他们就是想弄明白到底怎样做孩子的父亲。 老马是在行政楼二楼的厕所里头被马多堵住的。老马满面春风,每一颗牙齿都是当上了父亲的样子。老马摸过儿子的头,开心地说:“嗨!”马多的神情却有些紧张,压低了嗓门厉声说:“说普通话!”老马眨了两回眼睛明白了,笑着说:“晓得。”马多皱了眉头说:“普通话,知不知道?”老马又笑,说:“兹(知)道。”马多回头看了一眼,打起了手势,“是zhī dao,不是..t>zī dao。”老马抿了嘴笑,没有开口,再次摸过儿子的头,很棒地竖起了一只大拇指。马多也笑,同样竖起一只大拇指。父子两个在厕所里头幸福得不行,就像1986年的马拉多纳在墨西哥高原捧起了大力神金杯。 老马在回家的路上买了基围虾、红肠、西红柿、卷心菜、荷兰豆。老马买了两瓶蓝带啤酒、两听健力宝易拉罐。老马把暖色调与冷色调的菜肴和饮料放了一桌子,看上去像某一个重大节日的前夜。老马望着桌子,很自豪地回顾下午的报告。他讲得很好,还史无前例地说了一个下午的普通话。他用了很多卷舌音,很多“儿化”,很不错。只是马多的回家比平时晚了近一个小时,老马打开电视,赵忠祥正在解说非洲草原上的猫科动物。马多进门的时候没有敲门,他用自己的双象牌铜钥匙打开了自己的家门。马多一进门凭空就带进了一股杀气。 老马搓搓手,说:“吃饭了,有基围虾。”老马看了一眼,说:“还有健力宝。” 马多说:“得了吧。” 老马端起了酒杯,用力眨了一回眼睛,又放下,说:“我记得我说普通话了嘛。” “得了吧您。” 老马笑笑,说:“我总不能是赵忠祥吧。” 马多瞟了一眼电视说:“你也不能做非洲草原的猫科动物吧。” 老马把酒灌下去,往四周的墙上看,大声说:“我是四川人,毛主席是湖南人,主席能说湖南话,我怎么就不能冒出几句四川话!” 马多说:“主席是谁?右手往前一伸中国人民就站立起来了,你要到天安门城楼上去,一开口中国人民准趴下。” 老马的脸涨成紫红色,说话的腔调里头全是恼羞成怒。老马呵斥说:“你到坦桑尼亚去还是四川人,四川种!” “凭什么?”马多的语气充满了北京腔的四两拨千斤,“我凭什么呀我?” “我打你个龟儿!” “您用普通话骂您的儿子成不成?拜托了您呐。” 老马在这个糟糕的晚上喝了两听健力宝,两瓶蓝带啤酒,两小瓶二两装红星牌二锅头。那么多的液体在老马的肚子里翻滚,把伤心的沉渣全勾起来了。老马难受不过,把珍藏多年的五粮液从床头柜里翻上桌面,启了封往嘴里灌。家乡的酒说到底全是家乡的话,安抚人,滋润人,像长辈的询问一样让人熨帖,让人伤怀。几口下去老马就吃掉了。老马把马多周岁时的全家福摊在桌面上,仔细辨认。马多被他的妈妈搂在怀里,妻子则光润无比地依偎在老马的胸前,老马的脸上胜利极了,冲了镜头全是乐不思蜀的死样子。儿子,妻子,老马,全是胸膛与胸膛的关系,全是心窝子与心窝子的关系。可是生活不会让你幸福太久,即使是平庸的幸福也只能是你的一个季节,一个年轮。它让你付出全部,然后,拉扯出一个和你对着干的人,要么脸对脸,要么背对背。手心手背全他妈的不是肉。对四十岁的男人来说,只有家乡的酒才是真的,才是你的故乡,才是你的血脉,才是你的亲爹亲娘,才是你的亲儿子亲丫头。老马猛拍了桌子,吼道:“马多,给老子上酒。” 马多过来,看到了周岁时的光屁股,脸说拉就拉下了。父亲最感温存的东西往往正是儿子的疮疤。马多不情愿看自己的光屁股,马多说:“看这个干什么?”老马推过空酒杯,说:“看我的儿。”马多说:“抬头看呗。”老马用手指的关节敲击桌面,冲了相片说:“我不想抬头,我就想低下头来想想我的儿子。——这才是我的儿,我见到你心里头就烦。” “喝多了。”马多冷不丁地说。 “我没有喝多!” 马多不语,好半天轻声说:“喝多了。” 老马在平静的日子里一直渴望与儿子马多能有一次对话,谈谈故乡,谈谈母亲或女人,谈谈生与死,谈谈男人的生理构造、特殊时期的古怪体验,乃至于梦中的画面,梦的多能性与不可模拟性。老马还渴望能和儿子一起踢踢足球,老马镇坐中场,平静而自如地说起地面分球,沿着儿子马多的快速起动来一脚准确传送。然而老马始终不能和儿子共同踢一只足球,不能和儿子就某一个平常的话题说一通四川话。儿子马多不愿意追忆故乡,儿子马多不愿意与四川人老马分享四川话的精彩神韵。儿子马多的精神沿着北京话的卷舌音越走越远,故意背异着故土,故意背异老马的意愿。老马只能站立在无人的风口,来一声长叹,用那种长叹来凭吊断了根须的四川血脉。 离开故乡的男人总是在儿子的背影上玩味孤寂。老马叹息说:“这个杂种龟儿。” 星期天下午是中国足球甲A联赛火拼的日子。老马怎么也不该在这一个星期天的下午陪儿子去工人体育场看球的。因为有四川全兴队来北京叫板,老马买了两张票,叫上了儿子马多,开心地说:“儿子,看球去。” 老马和马多坐在四川球迷的看台上。只要有全兴队的赛事四川的球迷就成了火锅。他们热血沸腾,山呼海啸,冲着他们的绿茵英雄齐声呼喊:“雄起!雄起!” 马多侧过脸,问父亲说:“雄起”是什么意思? 父亲自豪地说:“雄起就是勃起,我们四川男人过得硬的样子。” 马多的双手托住下巴,脸上是那种很不在乎的神气。马多说:“咱北京人看球只有两个词,踢得棒,牛Bi,踢得臭,傻Bi。” 草皮上头绿色御林军与四川的黄色军团展开了一场伟大的对攻。数万球迷环绕在碗形看台上,兴奋得不行。马家父子埋在人群里,随场上的一攻一守打起了嘴仗。父亲叫一声“雄起”,儿子马多则说一声“傻Bi”;相反,老马黯然神伤了,儿子马多就会站起来,十分权威十分在行地点点头,自语说:“牛Bi” 首都工体真是北京国安队的福地,四川男人在这里就是过不硬。四川全兴没有“雄起”,而北京国安却潇潇洒洒“牛Bi”了一把。儿子马多很满意地拍拍屁股,侧过脸去对老马说:“看见没有?牛Bi。” 老马,这位四川全兴队的忠实球迷,拉下了脸来,脱口说出了一句文不对题的话:“晚上回去你自己泡康师傅!” 儿子马多拖了一口京油子的腔调说:“说这么伤感情的话忒没劲,回头我煮一锅龙风水饺伺候您老爷子。99lib?” 老马站起来退到高一级的台阶上去,不耐烦地说:“你说普通话耗(好)不耗(好)!别弄得一嘴京油子耗(好)不耗(好)!” “成。”马多说,“儿子忒明白您的心情。” 然而北京国安队在数月之后的成都客场来得就不够幸运,他们被一浪高过一浪的四川麻辣烫弄得阵脚大乱。他们的脚法不再华美,他们的切入不再犀利,他们的渗透不再像水银那样灵动,那样飘忽不定,那样闪闪发光。他们的软腿露出了“傻Bi”的糟糕迹象,一句话,四川人彻底“雄起”了,五万多四川人一起用雄壮的节奏跟随鼓点大声呼叫,咚咚咚,雄起!咚咚咚,雄起! 老马坐在自家的卧室里听到了同胞们的家乡口音。老马不是依靠中央五套的现场转播,而是只用耳朵就听到了巴蜀大地上的尽情呐喊。马多歪在沙发上,面色沉郁,一副惹不起的样子。老马斜了儿子马多一眼,钻到卫生间里去了。老马掏出小便的东西,等了一会儿,没有,又解开裤子,坐下去,别的东西也没有。但是老马心花怒放,积压在胸中的阴霾一扫而光了。老马拉开水箱,把干干净净的便槽哗里哗啦地冲过一遍,想笑,但是止住了。老马从卫生间里出来,搓搓手,说:“儿子,晚上吃什么?” 马多望着父亲,耷拉了眼皮说:“你乐什么?” “没有哇,”老马不解地说,“我乐什么了?” “您乐什么?” “我去买点皮皮虾怎么样?” 马多一把就把电视机关了。“您乐什么?” “我真的没有乐。” 马多撇下他的嘴唇。他的撇嘴模样让所有当长辈的看了都难堪。马多说:“别憋了,想乐就乐,我看您八成儿是憋不住了。” 老马站在卫生间的门口,真的不乐了。一点都乐不出来了。 “我怎么就不能乐了?我凭什么不能乐?家乡赢球,老子开心。” “可是您憋什么呀您?您乐开了不就都齐了?您憋什么呢您。没劲透了,傻Bi透了。” “谁傻Bi?马多您说谁傻Bi?” “都他妈的傻Bi透了。” 老马突然就觉得胸口被什么东西撕开了一条缝,冷风全进去了,那不是四川的风,是北方的冷空气,伴随了哨声与沙砾。老马想起了妻子和他摊牌的样子,想起了这些年一个孩子给他的负重与委屈,想起了没有呼应的爱与寂寞,老马就剩下心爱的足球和远方的故乡了,可是在家里开心一下都不能够。老马的泪水一下子就汪开了。老马抡起右手的巴掌,对了马多的腮帮就想往下抽。老马下不了手。老马咬了牙大声骂道:“你傻Bi,你这小龟儿,你这小狗日的!” “我可是你日的,”马多说,“怎么成狗日的了?” 老马一巴掌抽到自己的脸上,转过身去对了自己的鞋子说:“我这是当的什么老子?龟儿,你当我老子,我做你的儿子耗(好)不耗(好)?耗(好)不耗(好)?” 遥控 我居住在著名的新世纪大厦上。这座酱红色的标志性建筑坐落在城市的黄金地段,共三十七层,我居住在二十八层。二十八层是一个好高度,它为俯视生活提供了一个上佳视角。闲下来我就站到阳台上眺望远方,城市就在我的脚底下。人们在我的脚下以一种近乎古怪的方式行走,其余的便是汽车。数不尽的轮子终日在城市里飞奔。城市说到底只是一只和好的面团,随车轮的转动十分被动地向边角延伸。然而,我们的生活总是沿着某个中心才能延展的,新世纪大厦就是它的中心。它三十七层,我居住在二十八层。 新世纪大厦与其它建筑构成了我们这个城市最崭新的部分。这一带人的生活方式一直是这个城市的生存范本,这里的衣着、发式,尤其是生活用语总是新潮的,着着领先的。然而,是这座城市的古老地段养活了我。在这个文化古城的游览胜地,我的祖上有两处房产,它们加在一块儿也不足三十平米。不过那可是门面房。我把它们租给了两个客户,一处卖文房四宝、古玩钱币;一处则是玉器、银器、石器和陶器,都是些蒙老外的货。我曾亲眼看到一位精致的法国姑娘买了一只砚台,她付了一大把冤枉钱,兴高采烈地用汉语说:“耗!耗!(好)”听上去像一个大舌头的四川妞。看到这样生动的局面我就开心。 而我的体形十多年前就进入小康了。把房子租出去之后我就开始发胖。我的身高一米七一,体重却是一百九十。肉全摞在肚子上,站起来我就看不见脚了。一百九,我十年前的体重。这就是我的状况。我又胖又懒,我的幸福感就是能够心平气静地懒下来,没有事情挤压我,没有一样责任非我莫属。我不承担义务,当然也不享受权利,我只有一个要求,让我懒下去,没事的时候就长长肉。基于这样的要求,搬进新世纪大厦之后我对我的生活进行了全面改造。我买了一套新家档,电器全是日本货。有一点至关重要,它们必须带有遥控器,必须能够遥控。“摇控”能使生活的复杂性变得又简单又明了,抽象成真正的举手之劳。这不就是人类生存的最终目的么? 我坐在沙发里头,严格地说是陷在沙发里头,把遥控器排在香烟和茶杯的背后。我先把电视打开来,看看这个世界发生了什么。然后是影碟机或录像机,找点乐趣。当然,我的音响是配套的,呈立体状,所有的声音不仅仅只从画面里出来,它像生活一样真实,有时还从我的侧面或背后悄然响起。最关键的是空调。我的身子虚,冷的时候怕冷,热的时候怕热。可是,整天把自己埋藏在空调里头这个问题实际上就解决了。上帝创造了四季,可是人类战胜了上帝,当然也就料理了季节,就像电视上所说的那样,“只要 4f60." >你拥有××牌空调,春天将永远陪伴着你。”不管是冬天还是夏季,只要我的遥控器轻轻地“嗞”一声,上帝就没办法了。不管上帝他老人家把春天藏在哪儿,我都能捉住它,五花大绑地放到我家的沙发上来。 一只电视遥控器、一只影碟遥控器、一只音响遥控器、一只空调遥控器,外加一部大哥大,这就是我生活的全部。我正关注着电视广告,盼望遥控电灯、遥控洗碗机、遥控安乐椅的面市。这一天会有的。遥控既然成了生活的大方向,我们的生活就只能让遥控器遥控,这里头没有选择,我们的生活只有这么一个向度。我们能利用遥控捉住春天,五花大绑地扭到沙发上来,我们还有什么不能遥控?那样的幸福生活离我们已经不远了。那一天来到的时候,我们除了心跳和眨眼,什么也不用我们劳神了。 现在正是盛夏,除了下楼拿一趟晚报,我几乎全呆在二十八楼这个高度上。住进新世纪大厦之后我的体重又加重了近二十斤,我的体重已经二百一了。我发现我是一个吸了一点新鲜空气也要长点肥肉以示纪念的那种人。我知道肉长得太多不是好事情,但长肉就是我的生活,我无法对生活挑剔太多,我只能拿自己当一个机关干部,每天替自己的生活上班、执勤,一上班就坐到沙发里去,抽烟、遥控、同时长肉。其实这样不也很好么?我没法劝说自己不满意这种生活,而满意不就是生活的全部么? 搬家之后我曾经有过计划,选择一些“有意义”的活动丰富丰富我的生活。比方说,我买了一大堆宣纸,写写字,借助于狼毛或羊毛的撇捺文化文化自己。可是不行,一两天尚可,长了就耗人了。任何事一长了就成了任务,这就累人。人家洋人不用毛笔,人家的日子不都是笔墨流畅的,也没有差到哪里去。我只好把宣纸全打发了,当手纸用了。顺便说一句,宣纸做手纸的感觉不错,就像电视上听说的那样,更干,更爽,更安心。 废掉写字的计划之后我又去中央商场买了一台脚踏器。我把它放在朝南的阳台上,它的玩法就像骑自行车,相当简单。我想说明一点,我玩脚踏器可不是为了减肥。减肥是骗人的,谁也别想骗我的钱。我只是想在家里找一点“在路上的感觉”。真正的“在路上”我不喜欢,所以我选择了脚踏器。我想说脚踏器实在是休闲时代最伟大的发明:它让你既在路上又原地不动,真是妙极了。 有了在路上的切身体验,我的精神也随之放飞。我的精神像一只鸽子那样飞翔在城市的上空。我骑在脚踏器上,闭上眼,把自己想象在城市的上空,还带了哨音呢。然而,除了城市,我的想象力就无能为力了。我没有实地见过山、草地、森林、农田、戈壁、沙漠、海洋、丘陵、沼泽、湖泊。它们对我来说仅仅是一些影视画面或印刷图案。我在天上飞,到了城市的边缘我的想象力就往回走了,飞不出去。我只能闭了眼睛沿着贫乏的想象力重新飞回阳台,然后,叹口气,从脚踏器上跨下来,一个星期之后我就中止了这个游戏。 说来说去最美妙的游戏还在女人身上。这恰恰不是我的长项。书上说男人和女人处在一起会发生某种离奇的化学反应,人们把那种化学晶体称作爱情。然而“爱情”这东西我是不指望的。爱情需要当事人首先具备一身的剑胆琴心,我只有肉,哪里有那种稀有物质?可是书上也说,在爱情之外还有一些附属物可供我们整理和发掘。比方说,艳遇,也称作遭遇激情或廊桥遗梦。艳遇有点接近于爱情了,这可是情场圣手的即兴演义呢。男女见了面,甫一对视便是玉宇生辉,上过床,一撒手又月白风清了。真是伴随满天闪电来,不带蛛丝马迹走,所谓“两岸猿声啼不住,轻舟已过万重山”,我哪里有这样敏捷的好身手。 爱情不容易,别的更不容易。在我看来世纪末的男女之事都可以称作爱情。说到底不就是男人和女人的化学反应么,不是爱情又是什么? 这样一来遗弃在爱情之外的只有我。我不伤心。我对爱情里的每一个步骤和细节还是很熟悉的。我做得少,然而看得多。我整天手执遥控,指挥各种肤色的男男女女到我家的电视屏幕上表演爱情。我非常爱看录相。说得专业一点,“黄色”录相或×级片。其实不管是什么影片,所谓功夫、动作、警匪、推理、言情、色情、战争、伦理——再怎么弄,总也逃不出男人(一个或×个)与女人(×个或一个)之间的颠鸾倒凤。“功夫”或“言情”,只不过是影片的三点式内衣。我们是一种火焰,在自我燃烧中自给自足,最后,终止于寂灭。除了录像带与影碟,我又能做什么?我只能陷在沙发里,一手执烟,一手持遥控器,在“倒带”和“慢放”之间重复那些温柔冲动与火爆画面。他们为一个肥胖的、寂寞的城市人重复了一千次。没有“爱情”,就这么看看,不也很好么? 这样的日子里我的体重又有了进展。因为长肉,我的胃口越发穷凶极恶,就像是1962年。有时候我真的希望自己做一只美国的卡通猫,先吃饭,后吃餐具,再吃桌椅沙发和羽绒被。在我的狼吞虎咽中白色的羽绒漫天纷飞。我真的是一只卡通猫,咀嚼与下咽成了我生活的全部。我相信了哲学家的话:肥胖是寂寞时代的人体造形。我的身体足以说明这个问题。 我的厨房配备了灶具。当然,这些灶具利用的机会并不多。我几乎不动手做饭,总是让人送。偶尔下厨并不是为了改善生活,而是改善心情,属于没事找事的那种性质。我在一个炎热的下午去了一趟菜场,我已经十七天不出楼了,开始静极思动了。我决定亲手买一回菜,亲手做一顿饭,过一天自食其力的好日子。由于肥胖,我的步履很缓慢,都像年迈的政治家了。我这样的人只适合在电梯里头直上直下的。我穿了一套真丝睡衣就下楼了。睡衣比我身体的门面更为宽大,我一抬腿真丝就产生了那种飘飘扬扬、迎着风风雨雨的感觉。只有有钱人才能有这种持重的派头。我知道我很持重,体重在这儿呢。 我买了十斤猪肉,十只西红柿,十只黄瓜,外加一条鱼。鱼很新鲜,在我的塑料口袋里直打挺。这条鱼有点像我,头很小,可是肚皮很大,白花花的。鱼贩子没有找零,所以执意要为我开膛。我谢绝了。一个懒汉既然动手了,所有的环节都得自己来。我得回家去,一切都由自己动手。 但是我没有能够吃上这顿饭。是这条鱼闹的。我在厨房里把这条鱼摁在砧板上,批掉鳞,开膛扒掉内脏,抠去腮。当我把这样的一条鱼放进水桶的时候,它居然没有死。它在游,又安详又平静,腆了一只白花花的大肚皮。它空了,没有一张鳞片,没有一丝内脏,没有一片腮。就是这样一条鱼居然那样安详、那样目空一切,悠闲地摆动它的尾部。都像哲学大师了。我望着它,几乎快疯了。对它大吼了一声,它拐了一个弯,又游动了。它的眼睛一眨不眨,脸上没有委屈,没有疼痛,甚至没有将死的挣扎。我把它从水里捞上来,掼到地砖上,它跳了两下,于是死掉了。一个被扒去五脏六腑的生命何以能够如此休闲、如此雍容,实在是一种大恐怖。我没有吃这条鱼,把它扔了。我固执地认定,这个被扒空的东西是我。它不可能是鱼,只能是我。一定是我。 得找女人。我要结婚。 征婚广告发出去了,在晚报的中缝。广告的广告词是“红丝线”广告公司为我设计的,我很满意。广告曰:藏书网某男,在新世纪大厦有一百一十六平米的私宅,家有五只遥控器。体态华贵,态度雍容。有意者请与□□□□□□□(广告公司电话号)联系。 广告过后便是电视剧。电视屏幕上是这样,生活也只能是这样。我的恋爱生活在广告过后就进入“故事”阶段了。这里头很复杂,涉及到七位善良的女性。我和我的女朋友是在“红丝线”联演会上认识的。我首先和我的那位“对子”见了面,不太满意,我只好坐在一边抽香烟。后来来了一个姑娘,体态和我一样华贵,态度与我一样雍容,看上去起码也有一百六七。她从大门口笑眯眯地挤了进来。由于上帝的安排,我们对视了一眼。我们第二次对视的时候目光里头已经有好多一见钟情了。要不怎么说物以类聚呢。她坐到我的身边,一开口就说出了我的名字。我的血液一下子就年轻了,蚯蚓一样四处乱窜。我还没有来得及回话,她又开口了,说:“我在公司的电脑里头见过你。”她说的公司当然就是“红丝线”公司。我们谈起话来了。我们说到了天气,水果,我们聊起了赵本山和陈佩斯这样的艺术大师,我们差一点还提到了美国总统克林顿。后来我们便出去吃饭了。我们一起吃了四次饭,看了三场电影,在街头吃过八根“甜心”牌冷狗。有一次我们在吃过冷狗之后还接了吻,她的双唇还保留冷狗的凉爽与甘甜。接完吻她就说:“真像又吃了一只冷狗,还省了四块五毛钱。”我很潇洒地说:“钱算什么?一个吻肯定不止四块五毛钱。”我的女朋友幸福地说:“那是。” 接下来我们就上床了,这是水到渠成的。吃过饭了,吃过冷狗了,上床的事就提到议事日程了。不上床爱情还怎么持续?城市爱情不就是这样的么? 幸亏我们上床了。我差一点铸成了大错。上床之后我才发现,我们不合适。我太胖,而她也是。我们的腹部挤在一起,在关键时刻总是把我们推开来。这不是她的错,当然也不是我的。我们努力了很久,决不向命运低头。然而,结果是残酷的。我们的努力只能保留在浅尝辄止这个初级阶段。浅尝辄止,你懂不懂。我完了。 我叹了一口气。不过我的朋友似乎并不沮丧。看得出她是一个洒脱的人,对床笫之事并不像我这样死心眼,似乎是可有可无的,马马虎虎的。她在擦洗过后就把注意力移开了,把我的遥控器全抱在了怀里,一样一样地玩。她开始遥控了,把室温降到了十八度,然后,打开了电视、影碟机、音响。还叉了两条光腿给她的同学打了一个电话,让她“有空来玩”。后来电视画面吸引她了,是一个黑色男人正和一个白色女人在沙滩上游龙戏凤。音响里头是美国摇滚,那一对情人就在摇滚乐中摇滚,疯极了。看了我都来气。我的朋友很温柔地靠过来,小声说:“怎么啦?”我板了脸,盯住电视屏幕,一言不发。她丢下遥控,说:“这是电视嘛,是表演嘛。”我的朋友见我不说话,就把音响的遥控器取过来,对了我的嘴巴摁住“加大”键。她摁得很死,摇滚乐都快炸了。我抢过遥控,关了,同时伸出腿去,把电视也关了。我只想对她说分手。可是在这样的时候说分手也太过分了,我望着天花板,不知道怎样开口。我沉默了好半天,终于说:“我们还是再了解了解吧。”“了解了解”,我的朋友听出了话里的话,脸上的颜色都变掉了,用遥控器都恢复不过来。她岔开腿,拍了拍大腿的内侧,拍得噼里叭啦响。她大声说:“都了解到这个分上了,还了藏书网解什么?”这句话把我问得哑口无言。我说:“我不是那个意思。”我的朋友眼里噙了泪花,目光在我的屋子里晶亮亮地转动。我知道她爱这个家,爱这所屋子,还有遥控。后来她盯着我,歪了头说:“你把我睡了,要不你把处女膜还我,要不结婚。你要是赖账,我就从二十八楼跳下去。——我光了奶子光了屁股跳下去。” 我点上烟。端详她。不是吓唬我的样子。我开始想象她坠楼的样子,白花花地往下坠,那可是自由落体唷。自由落体是什么也中止不了的,什么样的遥控器也无能为力。我的生命如果是一盘录像带那有多好,不论发生什么,摁下“暂停”就行了,再用“快倒”就可以恢复到先前的样子。问题是,即使恢复到恋爱前的样子,我还得去做广告,还得认识她,还得吃饭、吃冷狗、接吻、上床,接下来只能是浅尝辄止。我们的生活一定被什么遥控了,这是命。我们的生命实际上还是一盘录像带或CD盘。我们的生命说到底还是某种先验的产品,我们只是借助于高科技把它播放了一遍。这真是他妈的没有办法。 水晶烟缸 戒烟太容易了,正像马克·吐温所说的那样,他都戒了一百次了。老宽是从1993年秋天开始戒烟的,毫不费劲就戒了六回。老宽决定从1996年6月1日这一天第七次戒烟。依照“七上八下”这个法则,老宽认定第七次一定能成。所以老宽在5月31日买了两盒大中华,为自己的吸烟生涯做一次祭奠。老宽在一天之内把40根香烟全吞了,五脏六腑被安慰得服服帖帖。然后,老宽睡了一个好觉,与全世界的儿童一起迎来了自己的美好节日。老宽童心大发,像一个孩子那样十分肉麻地把自己想象成一朵向日葵,金黄色花瓣正对了6月1日的阳光,明媚得叫人受不了。老宽刷完牙,洗过脸,吃完早餐,上班。心情不错。好像一走进办公室他老宽就是共产主义接班人了。不过下班的时候老宽的心情里头就有了一些雾,总觉得一天当中有一件事没做,吊在那儿。临睡之前老宽照了照镜子,脸上只有络腮胡子,而不是向日葵的金色花瓣。老宽在整个晚上都在把玩那只水晶烟缸,这是他花800元人民币买来的法国货。他的心情空空荡荡,和手里的烟缸一样,时刻渴望某一种东西填补上去。 老宽的爱人知道老宽又戒烟了。老宽的爱人和老宽同岁,四十出头的人了。但是老宽一直叫她小蔡,正如她一直叫丈夫“老宽”。老宽长了一张宽肩膀,“老宽”这个绰号就是小蔡在蜜月里头给他起的。在床上。老宽喜欢。老宽觉得“老宽”这个绰号有点像原野上的积雪,有一种覆盖之美,附带还生出了温馨之美。 小蔡知道老宽戒烟了,便小心起来,一个人回到卧室打毛线去了。男人在戒烟的日子往往连桌椅都碍他的事。老宽的前三次戒烟是小蔡建议的,结果老宽蔫掉了三回,连床上的事都粗枝大叶。后来小蔡说:“算了吧,少抽点。”“少抽点”就得抽,否则怎么“少”得起来呢。后三次戒烟完全是老宽自告奋勇,结果又蔫掉三回。小蔡被弄得极不高兴,问老宽:“你这是戒烟还是戒我?”老宽自己也觉得不是事,这样下去如何能修身养性齐家治国?治国可以务虚,然齐家却不可马虎。于是开戒。 4e00." >一抽老宽的身子就通了,满脸光芒四射。 老宽的抽烟有一套理论。老宽说,男人抽烟全不是因为有瘾,是累。抽烟就是“歇一下”。搬过煤气包,起草完某个领导的报告,赶过一段路,做过一回爱,抽根烟,“歇一下”就缓过来了。烟能除百累,上至精神,下达肉身,统统见得到疗效。所以老宽与小蔡的婚姻生活里头有一个共识,只要有谁在上床之前把水晶烟缸放到床头柜上去,对方就明白了。抿嘴一笑,很不好意思的样子。 因而老宽在戒烟的日子里从来不说“馋”,从来不说“难受”,只会皱了眉头十分疲惫地说“累”。 老宽又“累”了。他陷在沙发里头,把玩那只烟缸。他的妻子在卧房里打毛线,而他的儿子亮亮则套上耳机听杰克逊去了。这个17岁的高一男生看到了母亲进卧房之前递过来的目光。他又戒烟了。离他远一点是一点。 老宽把烟缸放到金星牌电视机上去。他在戒烟的日子里总是把烟缸放在那儿,他舍不得扔掉。多好的工艺品呵!将来烟戒成了它总还是个摆设呢。 老宽戒了一个星期的香烟了。家里笼罩了一层相当肃穆的气氛。这种气氛是从老宽的脸上弥漫开来的。一家三口组成了一种三角债的关系。谁都欠债,谁都是债主。 但问题说严重就严重了。不是三角债,而是另一面。 因为在办公室和对面的老张说了几句不开心的话,老宽提早一个半个小时就离开办公室了。老宽想逛街,但是大街上到处都是码得花花绿绿的香烟柜台。老宽只好回家。老宽一进家门就想睡。在床上躺了几分钟,进不去,只好又起来。老宽就是在这个时候突然闻到了一股淡淡的烟味的,似有若无。老宽吸了一下,又没有。老宽知道自己在闹烟,便走到客厅里打开了电视。顺手取过了烟缸。电视机里头陈佩斯正在演小品。 陈佩斯说:“只要我穿上你那件衣服,我也是主角儿。”众笑。 老宽十分意外地在烟缸里发现了烟灰的痕迹。老宽把烟缸举起来,缸面上有擦痕,是那种摁灭烟头才会出现的擦痕。 朱时茂说:“……你瞧他,整个一混进队伍的奸细……”众笑。 老宽闻了闻。家里的烟味不是似有若无,而是似无却有。老宽顿时就感到生活的严峻了。日常生活里头出现了奸细。 陈佩斯说:“是你小子把皇军引过来了。”众笑。 老宽关上电视。老宽在观众的大笑声中关上了电视。鬼子进村了。有人把鬼子引到这个家里来了。 这不是小品。没有噱头与幽默。 老宽的生活翻到了最丑陋,最糟糕的一页。 墙上挂着老宽一家的全家福。那还是80年代前期拍的,他们家的第一张彩色相片。小蔡怀抱亮亮,依偎在老宽的胸前。摄影的朋友用了高光,一家人的脸上都沐浴着太阳。亮亮的嘴里没牙,小蔡的牙齿闪闪发亮,而老宽则抿了嘴,喜在心头的样子。他们眯了眼,凝视着远方。这样美满的三口之家居然有人想把鬼子引进来! 老宽锁上门。轰的一声。出去。 整个晚上老宽都在玩弄烟缸。面色?99lib?极为严厉。所有委琐的激情在他的心中一阵又一阵激荡。他想盘问。但这样的盘问一定惊天动地,有儿子在家总是开不了这样的口。这样的事无论如何都是不能让儿子嗅出蛛丝马迹的。儿子正处在发育的中后期,大手,大脚,大关节,一副只见身架不见肉的样子。这个独生子的脸上整天都是一副冷漠的神情,都长成皮肉,成为相貌的一部分了。老宽的话动不动就被他呃回来,而他的心思你永远不懂。老宽十分厌恶这一代独生子女在一起玩时的那种腔调与做派。然而他们孤寂,老宽只能让他们混在一起,他们不是下一代,而是另一代,像另外一个阶级,看不出与父系或母系世袭与承接的关系。他们突如其来。老宽绝对不能让儿子知道这样的丑闻的。他必须忍住,再等。他一定要让小蔡自己开口,让小蔡自己在老宽的面前秘密地摊开这副牌。然后,该干什么干什么。 但小蔡镇定自若。心里有鬼的女人都有镇定自若这一手。 老宽盘算着是不是从今晚开始睡沙发。他执意不肯再上那张床。当然,这同样必须避开儿子。老宽必须在儿子入睡之后挪出来,还必须在儿子起床之前搬回去。万一儿子发现了,借口当然也是不难找的,反正是往天热的日子过了。老宽搬被窝的时候小蔡看了他一眼,说:“你这是干什么?”老宽拉了脸说:“适应一下新活法。”老宽的这话已经很露骨了,离婚的决心已经铁定了。小蔡侧过脑袋用织毛衣的竹针戳了戳头皮,挂着眼皮说:“随你。” 这个女人镇定自若。这个女人到了这个份上了还有镇定自若这一手。 星期天的上午老宽决定和儿子出去。面对面地和小蔡待在家里,老宽实在太别扭。一对视就吃一只苍蝇。一对视又是一只苍蝇。屋子就这么小,一不小心目光就碰上了,每个人都他妈的有两只眼睛呢。总不能不说话,人一说话眼睛就找眼睛,这是谁定下的破规矩? 当然,老宽有心里话要和儿子说。 老宽说:“亮亮,出去玩玩。爸爸今天想玩玩。” “就我们俩?” “就我们俩。” “你怎么一觉就睡年轻了?我们俩有什么玩头?” “睡一觉,十年少。”老宽说。老宽这话是说给别人听的。 “妈呢?”儿子说。 “妈不去。她忙。” 小蔡接上话说:“爸在戒烟,你就陪爸爸一天。” “没劲。”儿子说。 “走吧。”老宽说。 儿子回房间把足球装进了网袋,说:“我们去中山公园,那里有草皮。一对一。输了你请我吃西餐,肯德基麦当劳也行。” “你从哪儿弄来的一副洋胃口?” “我没有洋胃口。我只有洋口味。” 老宽早就不是儿子的对手了。那个被老宽举过头顶的儿子是在什么时候长这么高大的?儿子踢足球还是老宽教的,他现在的假动作都做得是如此逼真了。老宽知道是假动作。可他不能不出脚。那是本能。一出脚老宽就被儿子骗过去了。 当然,老宽没有心情玩足球。 老宽又“累”了,枕着足球和儿子一同躺在草地上。他们都有好几年没这样亲近过了。他们一起看天上的云。老宽想和儿子说些什么话,却不知道从哪一句开始。这种感觉让老宽沮丧。老宽闭上眼,突然就伤心了,叹了一口长气,说:“就想抽一口。”儿子说:“谁不让你抽了?”老宽默然,好半天才说:“实在想抽一口。”老宽希望看到儿子能坐起来,对父亲说:“我给你买去。”那样的话老宽也许就抽了,就是不抽,老宽至少会感动。但儿子没动,说:“中国人就爱和自己闹别扭。没劲。”老宽侧过脑袋,一侧过去头下的足球就跑了。老宽说:“这和中国人有什么关系。”“一叶知秋。”儿子说。这个小东西居然都用成语和他的老子抬杠了。老宽转掉话题,说:“近来功课怎么样?”儿子说:“就那么回事。”老宽说:“我是说功课。”儿子说:“是功课。功课还不是那么回事?”老宽坐起来,有些生气,“你是我儿子!”老宽一生气嘴里的话就不符合对话的逻辑了。儿子把手托在脑后,闭了眼说:“我是你儿子。我哪一次不是叫你爸。”老宽不说话了,鼻孔里头全是出气。儿子用一只胳膊支起上身,另一只手拍拍老宽,说:“你在戒烟,别总是生我的气。生我的气干吗呀?我是你儿子。”儿子说完话一个人颠球去了。很开心的样子。老宽乐不起来,可又气不起来。这就更气人了。 儿子玩腻味了,建议换个地方。老宽正想换个地方和他说点要说的话。这里的人真是太多了。他们一同走了一段石子路,路边的长椅都让小情侣们占领了。小情侣们搂成一团,只见屁股不见脸。 老宽把儿子带到了河边,下了决心。老宽说:“亮亮,如果我和你妈分开过,你选择谁?” 儿子怔了一下,眨了两回眼睛。 “分开过是什么意思?” “就是离婚。” 儿子不说话了。他把足球从右手扔向左手,再由左手扔向右手。儿子停下来,突然笑了,嘴有些歪,有些古怪。儿子说:“看上什么女人了吧?” 这哪里是儿子对老子说的话?这哪里是人话? “没有。”老宽说。但老宽不想把话题引到“你妈”的那边去,极不情愿地补了一句:“现在还没有。”过了一刻又补了一句:“以后也不一定有。” 气氛立马严肃了。父与子的表情像面前的人工河。水面只有寂然,没有流淌。 “如果那样,你选择谁?” “如果那样,”儿子重复说,“你们这一代人就喜欢假设生活。没过上两天太平日子就不甘平庸了。就假设,就如果那样——哪里有什么如果那样?” “你回答我。” “如果那样,”儿子说,“我们班同学中父母的离婚率将上升0.5个百分点,提前达到27.5%。” “提前是什么意思。” “陶冰她爸妈上个月闹分居了。” “你选择谁?” 儿子又笑,他的一脸青春痘都笑得鼓出来了,看起来有点狰狞与无奈。“我能选择谁?”儿子说,“我们这一代没有选择权,只有别人选我们,父母,老师,老板,还有法律。” “我们可以达成协议。” “这是阴谋。”儿子说,“我不能参与拆散我父母的阴谋。尽管他们也算不上什么。” “我和你妈已经不能再生活下去了!”老宽终于憋不住了,冲了儿子吼道。 儿子不语。儿子把足球抛起来,一脚开到河对岸的那棵大树上去。巨大的树冠里头一阵纷乱,落下一阵绿叶和鸟粪。树根下面伸出一个小伙子的脑袋,随后又是一颗姑娘的脑袋。他们猝不及防,脸上还有狂吻的余味。 “神经病!”女的骂道。“神经病!”男的补充道,像女声的回音。 老宽收住自己,尽量平静地说:“我们已经不能再生活下去了。” “那是你们的生活,”儿子说,“不是我的。”他在说这话的时候已经回复到往日的神情。恍惚,而又冷漠。恍惚,冷漠,这就是他的表情。 老宽望着儿子,心中下起了六月的雪。现在的孩子都成熟得不像人了。 规律很快就出来了。老宽发现每个星期四的下午有人在他的卧室里吸烟。这是水晶烟缸留给他的细微痕迹。 这是6月里的最后一个星期天了。小蔡依旧镇定自若。她一点都没向老宽摊开那副牌的意思。她的镇定让老宽都快发疯了。老宽在星期四的下午实在无法在办公室里再待下去。他的心情恶劣到头了。他打了个招呼,一个人到小酒馆里喝起了啤酒。啤酒花让老宽产生了浮动的感觉,产生了自溢甚至喷发的感觉。他的尊严与体面一起随啤酒花淌出来了,流在了玻璃桌面上。一种无限卑鄙的念头涌上了老宽的胸口,伴随了恶、歹毒、还有自弃与自贱。老宽决定回去。他甚至都来不及骑上自行车,叫了一辆出租就冲回家门了。他打开门,一脚就踹开了。 家里烟雾缭绕。他的儿子正和一个相当年轻的女孩躺在他的床上。真是不堪入目。由于错愕与惊恐,依靠在床背上的儿子呈现出一种静态,他的手停留在水晶烟缸的上..方,保持着烟灰的弹击姿势。这种姿势透出一股西方电影仿造痕迹。儿子在慌乱中文不对题地说:“爸。” 老宽的血在往头上涌。是那个小女孩让他镇静下来了。女孩说:“你出去。让我穿衣服。” 这么小的女孩都学会处变不惊了!你说凭什么? 女孩在出门的时候自语说:“真是的,中国男人连门都不会敲。” 女孩一走老宽就把儿子的衣领给揪住了,老宽想大声吼,可又怕外面听到。老宽压住嗓子说:“你都干了什么!” 儿子已经料理好自己了,脸上又回到那种平静与冷漠上去。儿子说:“我们只是想早一点长大。” 老宽扬起了巴掌,却抽不下去。儿子让他如此陌生,以至于老宽都不知道对面的小男人是谁了。 “我们就是想早一点长大。”儿子嘟哝说,“大家都这样。” 你还想长大。你都成熟得不像人了。 老宽放下手,精神和身体都疲惫得要命,他说不出话来。他不知道用什么语言能和儿子说上几句。他就想抽自己。他就想哭。他就想抽烟。哪怕一口。但是他的胸口里头全是烟,没有火苗,浓浓地扩散并且盘旋。他想吸一口气。却吸不到位。老宽的泪眼转到墙上去。亮亮在笑。嘴里没有牙。他们就是想提了自己的头发长大。 小蔡回家的时候家里都收拾干净了。然而父与子却共同忽视了床头柜上的那只烟缸。烟缸里有三只三五牌烟头。小蔡拿起烟缸,抿嘴一笑,把它端到了老宽的面前。老宽看一眼妻子,他在灵魂深处做了一个月最狭隘、最卑鄙的丈夫。他不敢与妻子对视。他只能把目光移到儿子的脸上去。儿子正盯着老宽神情紧张。老宽把烟缸举到眼前,伤心而又绝望地说:“戒不掉。” “少抽点。”小蔡说。 老宽透过烟缸打量他的儿子。儿子在对面。但水晶呈现出混乱的晶莹,呈现出无法洞穿的剔透,像眼眶里的一滴泪。 我的孩子。我的孩子哎。 火车里的天堂 四年前我相当荣幸地离了婚,在离婚的现场我和我的妻子接了一个很长的吻,差不多就有火车这么长。那一天风和日丽,一草一木都像是为我们的离婚搭起来的布景,这样的日子不离婚真是糟蹋了。那时的人们普遍热衷于离婚,最时髦的一句话是这样说的,离婚是现代人的现代性。这话多出色。正如马季先生推销张弓酒所说的那样,不好,我能向您推荐吗?现代性是什么?我不知道。不知道就沉默,这样一来就连我的沉默也带上现代性了。这在大多数人的眼里绝对是一件望尘莫及的事。 离婚之前我们活得很拥挤,更糟糕的是,我们都有些“岁月感”。真正的生活似乎是不应该带有岁月感的。我们便学会用“距离”和“批判”这两种方式来审核生活了。距离,还有批判,这一来第一个遭到毁灭的只能是婚烟。在这样的精神背景底下,我认识了我的“小九九”,而我妻子也出了问题,她和她的小老板对视的时候目光再也不垂直了,多了一种角度,既像责备,又像崇敬,简直是美不胜收。我们结婚之后妻就再也没有用这样动人的目光凝视过我了。不过我和我的妻子说好了的,周二、周四和周六在家里恩爱,其余的晚上则各得其所。也就是一三五不论。二四六分明。没有多久我就发现妻彻底不对劲了,她走路的时候脑袋居然又歪过去了。她的那一套程序我熟,她走路时脑袋歪过去就说明她和小老板已经爱出“毛病”来了。“毛病”是妻子的私人话语。它表明了一种至上境界。可是我沉得住气,尽管我也有“小九九”,我还是希望见到这样一种局面:不是我,而是妻子对不住婚姻与爱情。谁不指望既当婊子又立牌坊呢?等我有了妻子的把柄,我会以一种宽容的姿态和她摊牌的。然而,妻子迫不及待。她在一个周末的晚上伸起了懒腰,打着哈欠对我说,怎么越来越想做少女呢?这话很露骨了。她在用露出来的骨头敲我的边鼓。我想还是快刀斩乱麻吧,与其她装沉痛,不如我来。我脸上的皱纹多,沉痛起来有深度。我点上烟,说,我们还是尊重一下现代性吧。妻子听不懂我的哲学语气,然而,她凭借一种超常的直觉直接破译了哲学,妻说:“你不是想和我离婚吧?”我说:“是。”妻子便哭了。妻在当天晚上哭得真美呵,泪光点点的,就跟林妹妹服用了冷香丸之后又受了屈似的。你要是看到了肯定会怜香惜玉。女人遂了心愿之后哭起来怎么就那么迷人呢?连身姿都那么袅娜。我走上去,拥住了她,妻说: “你不要碰我。我不用你管。” 后来我们便离掉了。离婚的时候我们手拉手,腻歪歪的就像初恋。我们把这个爱情故事演到最后的一刻,连离婚办理员都感动了。她用bbr>99lib.一句俚语为我们的婚姻做了最后的总结。她说,唉,恩爱夫妻不到终啊! 和妻子一分手我就给我的小九九打去了电话,我大声说,快点来,到我这里来掉头发!我的小九九在愉快的时候总是掉头发,弄得我常为这个细节又懊恼又紧张。可在那个下午我的小九九一根头发也没有掉。我都怀疑她的过去是故意的了。她这个人就喜欢在别人的生活里头制造蛛丝马迹。果然不错,当天下午我的小九九懒洋洋的,不像过去,一见面就像刚刚拧紧的闹钟发条,分分秒秒都咔嚓咔嚓的。但那个下午从容得就像婚姻。我的小九九赌气地说:“一点气氛都没有。” 她的“气氛”指的是紧张。我不知道故意设定紧张再人为地消解紧张是不是现代性。这是学问,需要研究。我就觉得我这个婚离得太平庸了,没有距离,没有批判,一点异峰突起都没有。 ——这些都是旧话喽。 我现在在火车上。火车以每小时八十公里的速度奔向我的前妻。上车之前我又一次体验到荣幸的滋味,我要复婚了。听明白没有,不是结婚,也不是再结婚,是复婚。这里头太复杂了。火车每小时八十公里,它归心似箭。我的心情棒极了,长满了羽毛,扑楞扑楞的。我现在依然不知道婚姻是什么,现代性是什么,然而,既然结婚的心情像小鸟,复婚的心情就不可能不长羽毛。光秃秃的心情怎么能每小时八十公里呢? 离婚使我们的“距离”与“批判”失却了参照,为了现代性,行之有效的办法就是把扔掉的东西再拣回来。这多好!复婚吧,兄弟们,姐妹们,老少爷儿们。拣起羽 6bdb." >毛,把它插到心情上去。 现在正是夜晚,我的火车融入了夜色。只有一排修长的,笔直而又明亮的窗口在风中飞奔。火车夹在两瓣铁轨的中间,往黑暗里冲,铁轨“咣唧咣唧”的,真令人心花怒放。眼下正是三月,火车里空空荡荡,火车驶过一座铁桥的时候整个车身都发出空洞的呼应,像悬浮。我努力把火车想象成天堂,事实上,天堂在夜色之中绝对就是一列火车。火车送我们到黎明,终点站不可能不是天刚放亮的样子。 我的口袋里捂着妻子的信。信上只有一句话: 丈夫,来,和你的妻子结婚。 多么美妙的十个字。它是汉语世界里有关婚姻的最伟大的诗篇。 而它就取材于我们的生活,它是我们基础生活中的一个侧面。我把这十个字默诵了一千遍,享受生活现在就成了享受语言。我想对我的妻子说,我来了,每小时八十公里。 但是我并没有飞。我坐在软席上,寂然不动,手里夹了一根烟。我把这四年的生活又梳理了一遍,它们让我伤心。距离,还有批判,是我们对自身的苛求,并不涉及其它。所有的难处都可以归结到这么一点:我们厌倦了自我重复,我们无法产生对自己的不可企及。这句话怎么才能说得家常一点呢?还是回到婚姻上来,当我们否定了自我的时候,我们,我,用离婚做了一次替代。我想我的妻子也是这样的。我们金蝉脱壳,拿生命的环节误作自我革新与自我出逃。婚姻永远是现代人的替罪羊。 我还想起了我的小九九,她差不多就在我离婚的时候离开了我。她给我只留下了这样一句话:我不想和你结婚,我不想用大米饭作零食。 她怎么就这么深刻呢? 不过这四年里头总算有一个温柔插曲,我在南方的沿海城市邂逅了我的妻子。我们擦肩而过,却又回过了头来。我的妻子戴了一副大墨镜,她说:“哎,这不是你么?”她摘下墨镜,我激动得发疯,大声说: “嗨,是你,都不像她了!” 听出来没有?好丈夫永远是“你”,而好妻子则永远是“她”。 我的妻 5b50." >子变漂亮了,从头到脚都是无边风月。他乡遇故知,洞房花烛夜,两件事合到一块儿去了,你说人能够不爆炸么?我们把自己关在饭店里,三十个小时都没出门。 妻望着我,这么多年过去了,她瞳孔里头光芒越来越像少女了。妻感染了我。我们歪在枕头上,执手相看泪眼。他妈的,我在恋爱呢。 分手之后我们开始通信。我们再也不像初恋的日子那样,整天抱住电话腻歪了。我们写信,用这种古典的方式装点现代人生。我们用神魂颠倒的句子给对方过电,鸡皮疙瘩整天竖在后背上,后来我对她说,嫁给我吧!妻子便再也没有回音了。 半年之后妻子回话了,她一上来就给我写来了一首伟大的诗篇。 你说我的后背能够不竖鸡皮疙瘩么?我的鸡皮疙瘩上头能够不长羽毛么? 不到九点火车驶进了中转站。下去了几个人,又上来了几个人。上车的人里头包括一对新婚的夫妇和一个漂亮的女人。我希望那一对年轻的夫妇离我远上一点,而那个单身女人能够坐在我的身边。结果那一对恩爱的夫妻坐在了我的斜对过,而女人坐在了我的对面。我就知道天堂里头不会有不顺心的事。只是那一对夫妇太近了点。他们显然是正月里刚结婚的,正到南方度蜜月。他们手拉着手,一对白亮的情侣钻戒在他们的无名指上闪亮闪亮的。他们架好行李就开始悄悄说话了,他们拥在一起,脸上的笑容又满足又疲惫,说话的唇形都是那样地情深意长。要不是我的心情好,哪里受得了这份刺激。 不尽如人意的事还有。我对面的单身女人一直是一副很冷漠的样子,一副忧心忡忡的样子。就好像她是出使中东的政治家。她的紫色的口红傲慢得要命,时时刻刻都像在拒绝。你说你傲慢什么?拒绝什么?我都是快复婚的人了。我一直想和她打招呼,我想说:“嗨!”这有点太好莱坞了。中国式的开局应当是“你吃了没有”,这话又问不出口。于是我只好用手腕托住下巴,傲慢,兼而忧心忡忡。我一定要弄出政治家或外交家行走在中东的模样。 女人拿出了“三五”香烟,她的指甲上全是紫色的指甲油。我也掏烟,掏火柴,比她快。这样我就有机会给她点烟了。我给她点上,尔后用同一根火柴给自己点上。我叼了烟,很含糊地说:“上哪儿?” “终点,”她说,“你呢?” 我说:“我也是终点。” 终点,多么好的一个站台。 其实上哪儿去对我们来说并不要紧,那是机车和铁轨的事。重要的是,在哪儿都必须有我们的生活。不是有这样一个好比喻么,人的一生,就像人在旅途。我们没有任何理由拒绝天堂里的一生。 我说:“做生意还是开会?” 她说:“离婚。——你呢。” 我没有料到她这样爽快,一下子就谈及了这样隐密的私人话题。我有些措手不及,支吾说:“我复婚。” 她说:“当初怎么就离了?” 这个问题太专业,也太学术化。这是一个难以用一句话概括的大问题。我想说,整天拥挤在一起,精神和肉体都觉得对方“碍事”。但是我没有这样说。我用一种类似于禅宗的办法回答了她。我划上火柴,把火苗塞到火柴盒的黑头那一端,整个火柴盒内一个着,个个着,呼地就是一下。 “就这么回事。”我说。 她点点头。 我说:“你呢?” 她说:“要是有人愿意和我一块儿烧死,我现在就往火坑里跳。——他一年只回来十来天,钱倒是寄回来不少。我要那么多钱做什么?谁死的时候收不到一大堆的纸钱?我还没死呢,他就每个月给我烧纸了。我连寡妇都比不上,寡妇门前还有点是非呢。” 她的男人不是“小老板”就是“总经理”,像火柴盒里的火柴,出去之后就回不来了。 不过旅途真好,只要有缘分面对面,任何一个陌生人都比你最好的朋友靠得住。你一上来就可以倾诉、吐露,享受天堂的信赖与抚慰。整个天堂就是这一节车厢,世界只能在窗户外面,而玻璃外的夜也只能是宇宙的边缘色彩。我甚至很肉麻地认为,在这个时候我就是亚当,而对面的女人必须是夏娃。我们厮守在一起,等待一只苹果。而苹果的液汁没有他妈的现代性,它只是上帝他老婆的奶水,或人之初。 她真的拿出了水果。是橘子。给了我一只。在这样的时刻我不喜欢橘子,裹了一张皮,一瓣一瓣的,又挤在一块儿又各是各。只有苹果才能做到形式就是内容。除了用刀,它的“皮”没有任何可剥离性,咬一口,苹果的伤口不是布满了血迹就是牙痕。 她似乎说动头了,岔不开神。她说,“他就是寄钱,不肯离。他在电话里头对我说,实在寂寞了,就‘出去’,这是人话么?我要是‘出去’我花你的钱做什么?” 我说:“离了也好,再复。一来一去人就精神了。” 她说:“我不会和.99lib?他复的。我有仇。” 我说:“怎么会呢?再怎么也说不到仇上去。” 她说:“是仇。婚姻给我的就是仇。你不懂。” 我不知道我的“夏娃”为什么如此激动,但是我看得出,她真的有仇,不是夸张。她的目光在那儿。她的目光闪耀出一种峭利的光芒,在天堂里头寒光嗖嗖,宛如蛇的信子,发出骇人的咝咝声。 “人有了仇,人就不像人了。”她说。 我们说着话。我们一点都没有料到那对恩爱的夫妻已经吵起来了。他们分开了,脸上的神色一触即发。新郎看了我一眼,似乎不想让我听见他的话。他压低了声音说:“以后再说好不好?再说,好不好?” “少来!”新娘说。 我避开新郎的目光,侧过头去。我在玻璃里头看得见这对夫妇的影子。新郎在看我。我打过司诺克,我知道台球的直线运动与边框的折射关系。他在看我。 新郎低声说:“我和她真的没有什么,都告诉你了,就……一下嘛。” 新娘站起身。她显然受不了“就……一下”的巨大刺激,一站就带起来一阵倒春寒。她的声音不大,然而严厉:“都接吻了,还要怎样?” 新郎的双手支在大腿上,满脸是懊丧和后悔。新郎说:“这又怎么样呢?”他低下头,有些自责。他晃着脑袋自语说:“他妈的我说这个做什么?” 但新娘不吱声了。新娘很平静地坐下去,似乎想起来正在火车上了。她的脸上由冲动变成冷漠,由冷漠又过渡到“与我无关”的那种平静上去了。这么短的时间里头她就完成了内心的全面修复,她的吐纳功夫真是了得,她的内功一定比梅超风更得“九阴真经”的真传。我看新郎的喜气是走到头了。她的表情在那儿,她不看他,不理他,旁若无人。新郎很可怜地说:“嗨——!”她就是望着窗外。 “我把我的嘴唇撕了好不好?”新郎突然说。 火车里的人们听到这句吼叫全站立起来了。没有人能够明白一个男人为什么要撕自己的嘴唇。这里头的故事也太复杂了。但是闲人的表情总是拭目以待的。 “随你。”新娘轻声说。 新郎的疯狂正是从这句话开始的。他从行李架上取下行李,怒冲冲地往回走。他那种样子完全是一只冲向红布的西班牙斗牛。但是他只冲了一半,火车便让他打了个趔趄。他终于明白他是走不掉的了。他返回来,央求说:“都不相干了,你怎么就容不下一个不相干的人呢?” “只有厕所才容别人呢。” 新郎丢下包,说:“你说怎么办吧。” “离。”新娘说,“做不了一个人就只能是两个人。” 这句伟大的格言伴随着火车的一个急刹车,天堂“咣当”一声。火车愣了一下,天堂就是在这个瞬间里头被刹车甩出车厢的。 然而火车马上就重新加速了。它在发疯,拼命地跑,以一种危险的姿态飞驰在某个边缘。速度是一种死亡。我闻到了它的鼻息。火车的这种样子完全背离了天堂的安详性。我感觉到火车不是在飞奔,而是自由落体,正从浩瀚的星光之中往地面掉。它窗口的灯光宛如一颗长着尾巴的流星。 我担心地问:“会离么?” 对面的女人噘起了紫色口红,说:“不管人家的事。” 这话说得多亲切,就好像我们已经是两口子了,背靠背,或脸对脸,幸福地被橘子皮裹在怀里。我笑起来。我敢打赌,我的笑容绝对类似于向日葵,在阳光下面十分被动地欣欣向荣。但一想起阳光我的心思就上来了,阳光,那不就是天亮么?那不就是终点站么? 车厢里的排灯终于熄灭了。夜更深了。我对面的女人从行李架上掏出了一件毛衣,裹在了小腿上。她自语说:“睡一会儿。”我点上烟,用丈夫的那种口吻说:“睡吧。”她在黑暗里头看了我一眼。我突然发现我的口气温柔得过分了,都像真的了,都像在自家的卧室了。天堂的感觉都让我自作多情得出了“毛病”了。我摁掉烟,掩饰地对自己说>藏书网:“睡吧。”我听出了这一次的口气,对终点与天亮充满了担忧,那是一种对自我生存最严重的关注。我想我脸上的样子一定像政治家行走在中东,忧心忡忡。 生活在天上 蚕婆婆终于被大儿子接到城里来了。进城的这一天大儿子把他的新款桑塔纳开到了断桥镇的东首。要不是断桥镇的青石巷没有桑塔纳的车身宽,大儿子肯定会把那辆小汽车一直开到自家的石门槛的。蚕婆婆走向桑塔纳的时候不住地拽上衣的下摆,满脸都是笑,门牙始终露到外头,两片嘴唇都没有能够抿住,用对门唐二婶的话说,“一脸的冰糖碴子”。青石巷的两侧站满了人,甚至连小阁楼的窗口都挤满了脑袋。断桥镇的人们都知道,蚕婆婆这一去就不再是断桥镇的人了,她的五个儿子分散在五个不同的大城市,个个说着一口好听的普通话。她要到大城市里头一心一意享儿子的福了。蚕婆婆被这么多的眼睛盯着,幸福得近乎难为情,有点像刚刚嫁到断桥镇的那一天。那一天蚕婆婆就是从脚下的这条青石巷上走来的,两边也站满了人,只不过走在身边的不是大儿子,而是他的死鬼老子。这一切就恍如昨日,就好像昨天才来,今天却又沿着原路走了。人的一生就这么一回事,就一个来回,真的像一场梦。这么想着蚕婆婆便回了一次头,青石巷又窄又长,石头路面上只有反光,没有脚印,没有任何行走的痕迹,说不上是喜气洋洋还是孤清冷寂。蚕婆婆的胸口突然就是一阵扯拽。想哭。但是蚕婆婆忍住了。蚕婆婆后悔出门的时候没有把嘴抿上,保持微笑有时候比忍住眼泪费劲多了。死鬼说得不错,劳碌惯了的人最难收场的就是自己的笑。 桑塔纳在新时代大厦的地下停车场停住,蚕婆婆晕车,一下车就被车库里浓烈的汽油味裹住了,弓了腰便是一阵吐。大儿子拍了拍母亲的后背,问:“没事吧?”蚕婆婆的下眼袋上缀着泪,很不藏书网好意思地笑道:“没事。吐干净了好做城里人。”大儿子陪母亲站了一刻儿,随后把母亲带进了电梯。电梯启动之后蚕婆婆又是一阵晕,蚕婆婆仰起脸,对儿子说:“我一进城就觉得自己被什么东西运来运去的,总是停不下来。”儿子便笑。他笑得没有声息,胸脯一鼓一鼓的,是那种被称作“大款”的男人最常见的笑。大儿子说:“快运完了。”这时候电梯在二十九层停下来,停止的霎那蚕婆婆头晕得更厉害了,嗓子里泛上来一口东西。刚要吐,电梯的门却对称地分开了,楼道口正站着两个女孩,嘻嘻哈哈地往电梯里跨。蚕婆婆只好把泛上来的东西含在嘴里,侧过眼去看儿子,儿子正在裤带子那儿掏钥匙。蚕婆婆狠狠心,咽了下去。大儿子领着母亲拐了一个弯,打开一扇门,示意她进去。蚕婆婆站在棕垫子上,伸长了脖子朝屋内看,满屋子崭新的颜色,满屋子崭新的反光,又气派又漂亮,就是没有家的样子。儿子说:“一装修完了就把你接来了,我也是刚搬家。——进去吧。”蚕婆婆蹭蹭鞋底,只好进去,手和脚都无处落实,却闻到了皮革、木板、油漆的混杂气味,像另一个停车库。蚕婆婆走上阳台,拉开铝合金窗门,打算透透气。她低下头,一不留神却发现大地从她的生活里消失了,整个人全悬起来了。蚕婆婆的后背上吓出了一层冷汗,她用力抓住铝合金窗架,找了好半天才从脚底下找到地面,那么远,笔直的,遥不可及。蚕婆婆后退了一大步,大声说:“儿,你不是住在城里么?怎么住到天上来了?”大儿子刚脱了西服,早就点上了香烟。他一边用遥控器启动空调,一边又用胸脯笑。儿子说:“不住到天上怎么能低头看人?”蚕婆婆吁出一口气,说:“低头看别人,晕头的是自己。”儿子又笑,是那种很知足很满意的样子,儿子说:“低头看人头晕,仰头看人头疼。——还是晕点好,头一晕就像神仙。”蚕婆婆很小心地抚摸着阳台上的茶色玻璃,透过玻璃蚕婆婆发现蓝天和白云一下子变了颜色,天不像天,云也不像云,又挨得这样近。蚕婆婆说:“真的成神仙了。”儿子吐出一口烟,站在二十九楼的高处对母亲说:“你这辈子再也不用养蚕了,你就好好做你的神仙吧。” 蚕婆婆是断桥镇最著名的养蚕能99lib?手。这一点你从“蚕婆婆”这个绰号上就可以听得出来,蚕婆婆一年养两季蚕,一次在春天,一次在秋后。每一个蚕季过后蚕婆婆总要挑出一些茧子,这些茧子又圆又大,又白又硬,天生一副做种的样子。上一个季节的桑蚕早就裹在了茧内,变成蛹,而到了下一个季节这些蛹便咬破了茧子,化蛹为蝶。这些蝴蝶扑动着笨拙的翅膀,困厄地飞动。它们依靠出色的本能很快建立起一公一母与一上一下的交配关系,尾部吸附在一起,沿着雪白的纸面产下黑色籽粒。密密麻麻的籽粒罗列得整整齐齐,称得上横平竖直,像一部天书,像天书中最深奥、最优美、最整洁的一页,没有人读得懂。用不了几天,一种近乎微尘的爬行生命就会悄然蠕动在纸面上了。这就是蚕,也叫天虫。蚕婆婆不是用手,而是用羽毛把它们从纸面上拂进篾匾中。为了呼应这种生命,断桥镇后山上的枯秃桑树们一夜间便绿了,绿芽在枯枝上颤抖了那么一下,又宁静又柔嫩,桑叶的蓇葖便绽开了,漫山遍野全是嫩嫩的绿光。桑叶掐好了时光萌发在蚕的季节,仿佛是上天的故意安排,仿佛是某种神谕的前呼与后应。 大儿子通常是上午出去,晚上很晚才能回来。蚕婆婆不愿意上街,每天就只好枯坐在家里。儿子为母亲设置了全套的音响设备,还为母亲预备了袁雪芬、戚雅仙、徐玉兰、范瑞娟等“越剧十姐妹”的音像制品。然而,那些家用电器蚕婆婆都不会使用,它们的操作方式简单到了一种玄奥的程度,你只要随手碰一下遥控,屋子里不是喇叭的一惊一乍,就是指示灯的一闪一烁,就仿佛家里的墙面上附上了鬼魂似的。这一来蚕婆婆对那些遥控便多了几分警惕,把它们码在茶几上,进门出门或上灶下厨都离它们远远的,坚持“惹不起、躲得起”这个基本原则。蚕婆婆曾经这样问儿子:“这也遥控,那也遥控,城里人还长一双手做什么?”儿子笑了笑,说:“数钱。” 晚饭的时候突然停电了,儿子在餐桌的对角点了两支福寿红烛。烛光使客厅产生了一种明暗关系,使空间相对缩小了,集中了。儿子端了饭碗,望着母亲,突然就产生了一种幻觉,好像一下子又回到了童年,回到了断桥镇。那时候一大家子的人就挤在一盏小油灯底下喝稀饭的。母亲说老就老了,她老人家脸上的皱纹这刻儿被烛光照耀着,像古瓷上不规则的裂痕。儿子觉得母亲衰老得过于仓促,一点过程都没有,一点渐进的迹象都没有。儿子说:“妈。”蚕婆婆抬起头,有些愕然,儿子没事的时候从来不说话的,有话也只对电话机说。儿子推开手边的碗筷,点上烟,说:“在这儿还习惯吧?”蚕婆婆却把话岔开了说:“我孙子快小学毕业了,我还是在他过周的时候见过一面。”大儿子侧过脸,只顾吸烟。大儿子说:“法院判给他妈了,他妈不让我见,他外婆也不让我见。”蚕婆婆说:“你再结一回,再生一个,我还有力气,我帮你们带孩子。”儿子不停地吸烟,烟雾笼罩了他,烟味则放大了他,使他看上去松散、臃肿、迟钝。儿子静了好大一会儿,又用胸脯笑,蚕婆婆发现儿子的笑法一定涉及到胸脯的某个疼处,扯扯拽拽的。儿子说:“婚我是不再结了。结婚是什么?就是找个人来平分你的钱,生孩子是什么?就是捣鼓个孩子来平分你余下来的那一半钱。婚我是不结了。”儿子歪着嘴,又笑。儿子说:“不结婚有不结婚的好,只要有钱,夜夜我都可以当新郎。” 蚕婆婆望着自己的儿子,儿子正用手往上捋头发。一缕头发很勉强地支撑了一会儿,挣扎了几下,随后就滑落到原来的位置上去了。蚕婆婆的心里有些堵,刚刚想对儿子说些什么,屋里所有的灯却亮了,而所有的家用电器也一起启动了。灯光放大了空间,也放大了母与子之间的距离。蚕婆婆看见儿子已经坐到茶几那边去了,正用遥控器对了电视机迅速地选台。蚕婆婆只好把想说的话又咽下去,一口气吹灭了蜡烛。一口气又吹灭了另一炷蜡烛。吹完了蜡烛蚕婆婆便感到心里的那块东西堵在了嗓眼,上不去,又下不来,仿佛是蜡烛的油烟。 蚕婆婆在这个悲伤的夜间开始追忆断桥镇的日子,开始追忆养蚕的日子。成千上万的桑蚕交相辉映,洋溢着星空一般的灿烂荧光。它们爬行在蚕婆婆的记忆中。它们弯起背脊,又伸长了身体,一起涌向了蚕婆婆。它们绵软而又清凉的蠕动安慰着蚕婆婆的追忆,它们的身体像梦的指头,抚摸着蚕婆婆。它们像光着屁股的婴孩,事实上,一只蚕就是一个光着屁股的婴孩,然而,它不喝,不睡,只是吃。蚕一天只吃一顿,一顿二十四个小时。这一来蚕婆婆在每一个蚕季最劳神的事情就不是喂蚕,而是采桑。但是蚕婆婆采桑从来不在黄昏,而是清晨。蚕婆婆喜欢把桑叶连同露珠一同采回来,这样的桑叶脆嫩、液汁茂盛,有夜露的甘冽与清凉。然而桑蚕碰不得水,尤其在幼虫期,一碰水就烂,一烂就传染一片。所以蚕婆婆会把带露的桑叶摊在膝盖上,用沙布一张一张地擦干,再把这样的桑叶覆盖到蚕床上去。每一个蚕季最后的几天总是难熬的,一到夜深人静,这个世界上最喧闹的只剩下桑蚕啃噬桑叶的沙沙声了,吃,成了这群孩子的目的。它们热情洋溢,笨拙而又固执地上下蠕动。蚕婆婆像给爱蹬被单的婴孩盖棉被一样整夜为它们铺桑叶,往往是最后一张蚕床刚刚铺完,第一张蚕床上的桑叶就只剩下光秃秃的叶茎了。然后,某一个午夜就这样来临了,桑蚕们急切的啃噬声渐渐平息了,它们肥大,慵懒,安闲,开始向麦秸杆或菜籽杆上爬去。这时候满屋子一层又一层的桑蚕们被一盏橘黄色的豆灯照耀着,除了嘴边的半点瑕斑,桑蚕的身体干净异常,通体呈半透明状,半液汁状,半胶状,一遇上哪怕是最微弱的光源,它们的身躯就会兀自晶莹起来,剔透起来,笼罩了一圈淡青色的光。蚕婆婆在这样的时候就会抓起一把桑蚕,仿佛一种仪式,把它们放在自己的胳膊上。它们像有生命的植物液汁,沿着你的肌肤冰凉地流淌。然后,它们会昂起头,像一个裸体的孩子,既像晓通人事,又像懵懂无知,以一种似是而非的神情与你对视。蚕婆婆每一次都要被这样的对视所感动,被爬行的感触是那样地切肤,附带滋生出一种很异样的温存。蚕婆婆养蚕似乎并不是为了收获蚕茧,而只为这一夜,这一刻。这一刻一过蚕婆婆就有些怅然,有些虚空,就看见桑蚕无可挽回地吐自己,以吐丝这种形式抽干自己,埋藏自己,收殓自己。这时的桑蚕就上山了,从出籽到吐丝,前前后后总共一个月。断桥镇的人都说,没见过蚕婆婆这样尽心精心养蚕的。——这哪里是养蚕,这简直是做月子。 收完了茧子蚕婆婆就会蒙上头睡两天,然后,用背篓背上蚕茧,送儿子去上学,一手搀一个。那些蚕茧就是儿子的学费。十几年来,蚕婆婆就是这么从青石巷上走过的,一手搀一个。蚕婆婆就这么把自己的五个儿子送进了小学、中学,还有大学。要不然,她的五个儿子哪里能在五个大城市里说那么好听的普通话。 蚕婆婆不喜欢普通话。蚕婆婆弄不懂一句话被家乡话“这样说”了,为什么又要用普通话去“那样说”。蚕婆婆不会说普通话,然而身边没人,家乡话也说不了几句。蚕婆婆就想找个人大口大口地说一通断桥镇的话。和儿子说话蚕婆婆总觉得自己守了一台电视机,他说他的,我听我的,中间隔了一层玻璃。家乡话那么好听,儿子就是不说。家乡话像旧布鞋,松软,贴脚,一脚下去就分得出左右。 蚕婆婆说:“儿,和你妈说几句断桥镇的话吧。” 大儿子愣了一下,似乎若有所思,想了半天,“噗嗤”一下,却笑了,说:“不习惯了,说不出口。”儿子说完这句话便转过了身去,取过手机,拉开天线,摁下一串绿色数字,说:“是三婶。”蚕婆婆隔着桌子打量儿子的手机,无声地摇头。这时候手机里响起三婶的叫喊,三婶在断桥镇大声说:“哎喂,喂,哪个?哪里?说话!”儿子看了母亲一眼,只好把手机关了,失望地摇了摇头。母与子就这么坐着,面对面,听着天上的静。蚕婆婆有点想哭,又没有哭的理由,想了想,只好忍住了。 蚕婆婆一个人在二十九楼上呆了一些日子,终于决定到庙里烧几炷香了。蚕婆婆到庙里去其实是想和死鬼聊聊,阳世间说话又是要打电话又是要花钱,和阴间说话就方便多了,只要牵挂着死鬼就行了。蚕婆婆就是要问一问死鬼,她都成神仙了,怎么就有福不会享的?日子过得这么顺畅,反而没了轻重,想哭又找不到理由,你说冤不冤?是得让死鬼评一评这个理。 母亲要出门,大儿子便高兴。大儿子好几次要带母亲出去转转,母亲都说分不清南北,不肯出门。大儿子把汽车的匙扣套在右手的食指上,拿钥匙在空中画圆圈。画完了,儿子拿出一只钱包,塞到蚕婆婆的手上。蚕婆婆懵懵懂懂地接过来,是厚厚的一扎现钞。蚕婆婆说:“这做什么?我又不是去花钱。”儿子说:“养个好习惯,——记好了,只要一出家门,就得带钱。”蚕婆婆怔在那儿,反复问:“为什么?”儿子没有解释,只是关照:“活在城里就应该这样。” 大雄宝殿在城市的西南远郊,大儿子的桑塔纳在驶近关西桥的时候看到了桥面和路口的堵塞种种,满眼都是汽车,满耳都是喇叭。大儿子踩下刹车,皱着眉头嘴里嘟哝了一句什么。大哥大偏偏又在这个时候响了。大儿子侧着脑袋听了两句,连说了几声“好的”,随即抬起左腕,瞟一眼手表。大儿子摁掉大哥大之后打了几下车喇叭,毫不犹豫地调过了车身,二十分钟之后大儿子便把桑塔纳开到圣保罗大教堂了。蚕婆婆下车之后站在鹅卵石地面,因为晕车,头也不能抬,就那么被儿子领着往里走。教堂的墙体高大巍峨,拱形屋顶恢宏而又森严,一梁一柱都有一股阔大的气象与升腾的动势,而窗口的玻璃却是花花绿绿的,像太阳给捣碎了涂抹在墙面上,一副通着天的样子,一副不容柴米油盐酱醋茶的样子。蚕婆婆十分小心地张罗了两眼,心里便有些不踏实,拿眼睛找儿子,很不放心地问道:“这是哪儿?” 儿子的脸上很肃穆,说:“圣保罗大教堂。洋庙。” “这算什么庙?”蚕婆婆悄声说,“没有香火,没有菩萨、十八罗汉,一点地气都没有。” 儿子的心里装着刚才的电话,尽量平静地说:“嗨,反正是让人跪的地方,一码事。” 对面走上来一个中年女人,戴了一副金丝眼镜,很有文化的样子。蚕婆婆喊过“大姐”,便问“大姐”哪里可以做“佛事”。“大姐”笑得文质彬彬的,又宽厚又有涵养。“大姐”告诉蚕婆婆,这里不做“佛事”,这里只做“弥撒”。蚕婆婆的脸上这时候便迷茫了。“大姐”很耐心,平心静气地说:“这是我们和上帝说话的地方,我们每个星期都要来。我们有什么罪过,做错了什么,都要在这里告诉上帝。”蚕婆婆不放心地说:“我又有什么罪?” “大姐”微微一笑,客客气气地说:“有的。” “我做错什么事了?” “大姐”说:“这要对上帝说,也就是忏悔。每个星期都要说,态度要好,要诚实。” 蚕婆婆转过脸来对儿子嘟哝说:“这是什么鬼地方,要我到这里做检讨?我一辈子不做亏心事,菩萨从来不让我们做检讨。” “大姐”显然听到了蚕婆婆的话,她的表情说严肃就严肃了。“大姐”说:“你怎么能在这里这么说,上帝会不高兴的。” 蚕婆婆拽了拽儿子的衣袖,说:“我心里有菩萨,得罪了哪路洋神仙我也不怕。儿子,走。” 回家的路上大儿子显得不高兴,他一边扳方向盘一边说:“妈你也是,不就是找个清静的地方跪下来么,还不都一样?” 蚕婆婆叹了一口气,望着车窗外面的大楼一幢又一幢地向后退。蚕婆婆注意到自己的脸这刻儿让汽车的反光镜弄得变形了,颧骨那一把鼓得那么高,一副苦相,一副哭相,一副寡妇相。蚕婆婆对了反光镜冲了自己发脾气,大声对自己说:“城市是什么,我算是明白了。上得了天、入不了地的鬼地方!” 蚕婆婆从教堂里一回来脸色便一天比一天郁闷了。蚕婆婆成天把自己关在阳台上,隔着茶色玻璃守着那颗太阳。日子早就开春了,太阳在玻璃的那边,一副不知好歹的样子。哪里像在断桥镇,一天比一天鲜艳,金黄灿灿的,四周长满了麦芒,全是充沛与抖擞的劲头。太阳进了城真的就不行了,除了在天上弄一弄白昼黑夜,别的也没有什么趣。蚕婆婆把目光从太阳那边移开去,自语说:“有福不会享,胜受二茬罪。” 而一到夜间蚕婆婆就会坐在床沿,眺望窗外的夜。蚕婆婆看久了就会感受到一种揪心的空洞,一种无从说起的空洞。这种空洞被夜的黑色放大了,有点漫无边际。星星在天上闪烁,泪水涌起的时候满天的星斗像爬满夜空的蚕。 “儿,送你妈回老家去吧,谷雨也过了,妈想养蚕。” “又养那个做什么?你养一年,还不如我一个月的电话费呢。” “妈觉得要生病。妈不养蚕身上就有地方要生病。” “有病看病,没病算命,怕什么?” “儿,妈想养蚕,你送妈回去。” “我怎么能送你回去?你也不想想,左邻右舍会怎么说我?怎么说我们弟兄五个?” “妈就是想养蚕,妈一摸到蚕就会想起你们小的时候,就像摸到你们兄弟五人的小屁股,光光的,滑滑的。妈这辈子就是喜欢蚕。” “妈你说这些做什么?好好的你把话说得这样伤心做什么?” “妈不是话说得伤心。妈就是伤心。” 日子一过了谷雨连着下了几天的小雨,水汽大了,站在二十九层的阳台上就再也看不见地面了。蚕婆婆在阳台上站了一阵子,感觉到大楼在不停地往天上钻,真的是云里雾里。蚕婆婆对自己说:“一定得回乡下,和天上的云活在一起总不是事。”蚕婆婆望着窗外,心里全是茶色的雾,全是大捆大捆的乱云在迅速地飘移。 蚕婆婆再也没有料到儿子给她带回来两盒东西。儿子一回家脸上的神色就很怪,喜气洋洋的,仿佛有天大的喜事。儿子的怀里抱了两只纸盒子,走到蚕婆婆的面前,让她打开。盒子开了,空的,什么也没有。这时候儿子的脸上笑得更诡异了,蚕婆婆定了定神,发现盒底黑乎乎的,像爬了一层蚂蚁。蚕婆婆意识到了什么,她发现那些黑色小颗粒一个个蠕动起来了,有了爬行的迹象。它们是蚕,是黑色的蚕苗。蚕婆婆的胸口咕嘟一声就跳出了一颗大太阳。儿子不说话,只是笑,却不声不响地打开了另一只盒子,盒子里塞满了桑叶芽。蚕婆婆捧过来,吸了一口,二十九层高楼上立即吹拂起一阵断桥镇的风,轻柔、圆润、濡湿,夹杂了柳絮、桑叶、水、蜜蜂和燕子窝的气味。蚕婆婆捧着两只纸盒,眼里汪着泪,嗫嗫嚅嚅地说: “阿弥陀佛,阿弥陀佛!” 蚕婆婆在新时代大厦的第二十九层开始了养蚕生活。儿子为蚕婆婆联系了西郊的一户桑农,一个年纪不足四十岁的中年女人。儿子出了高价,并为她买了公交车的月票。蚕婆婆就此生龙活虎了起来。她拉上窗帘,在阳台上架起了篾匾,一副回到从前,回到断桥镇的样子。她打着手势向那位送桑叶的女人夸她的儿子,“儿子孝顺,花钱买下了乡下的日子,让我在城里过。”这位妇女没有听懂蚕婆婆的话,她晚上替蚕婆婆的儿子算了一笔桑叶账,笑了笑,对她的丈夫说:“这家人真是,不是儿子疯了,就是母亲疯了。” 蚕婆婆在新时代大厦的二十九层开始了与桑蚕的共同生活。她舍弃了电视、VCD,舍弃了唱片里头袁雪芬、戚雅仙、徐玉兰、范瑞娟等“越剧十姐妹”的越剧唱腔。她抚弄着蚕,和它们拉家常,说一个上午或一个下午的家乡话。蚕婆婆的唠叨涉及了她这一辈子的全部内容,然而,没有时间顺序,没有逻辑关联,只是一个又一个愉快,一个又一个伤心。说完..了,蚕婆婆就会取过桑时,均匀地覆盖上去,开心地说:“吃吧。吃吧。”蚕在篾匾里像一群放学的孩子,无所事事,却又争先恐后。蚕婆婆说:“乖。”蚕婆婆说“真乖”。 蚕仔的身体一转白就开始飞快地成长了。桑蚕一天比一天大,一天比一天长,这就是说,所用的篾匾一天比一天多,所占的面积一天比一天大。阳台和整个客厅差不多都占满了。新装修的屋子里皮革、木板与油漆的气味一天一天消失了,浓郁起来的是植物叶片与昆虫类大便的酸甜气息。儿子没有抱怨。老人高兴了,这就比什么都好。养一季蚕横竖也就是二十七八天的事,等蚕结成了茧子,屋子里会重新敞亮起来,整洁起来。儿子抓起一把桑叶,对蚕说:“吃吧,吃。” 儿子说:“妈,悠着点吧,累坏了我可没钱替你看病。”蚕婆婆把袖子撸起来,袖口挽得老高,笑着说:“养蚕再养出病来,我哪里能活到现在?”儿子说:“你就喂着玩玩吧,又不靠你养蚕吃饭。”蚕婆婆说:“宁可累了我,不能亏了蚕。”儿子就用胸脯笑,说:“妈你天生就是养蚕的命。”蚕婆婆居然笑出声来了,蚕婆婆说:“妈天生就是养蚕的命。”蚕婆婆这么和儿子说笑,一边很小心地把蚕屎聚集到一块儿,放到阳光底下晒。儿子说:“倒掉算了,你怎么拿蚕屎也当宝贝了。”蚕婆婆抓了一把蚕屎,眯着眼,让蚕屎从指缝里缓缓地漏下来,蚕婆婆说:“蚕身上哪一点不是宝贝?等晒干了,妈用蚕屎给你灌一只枕头,——你们弟兄五个可全是枕着蚕屎睡大的。” 离春蚕上山还有四五天了,大儿子突然要飞一趟东北。业务上的事,原来就是说走就走的。儿子说:“原想看一看春蚕上山的,这么多年了,还是小时候看过。”儿子说完这句话便从口袋里掏出钥匙,放在电视机上,随手拿起电视上的那只钱包,对母亲说:“别忘了,出门带上钱,这可不是断桥镇。”蚕婆婆闭了闭眼睛,示意知道。儿子说:“还听见了?”蚕婆婆笑着说:“你怎么比妈还能噜嗦。” 蚕婆婆一个人在家,心情很不错。她打开了一扇窗,在窗户底下仔细慈爱地打量她的蚕宝宝。快上山的桑蚕身子开始笨重了,显得又大又长。蚕婆婆从蚕床上挑了五只最大的桑蚕,让它们爬在自己的胳膊上。蚕婆婆指着它们,自语说:“你是老大,你是老二……”蚕婆婆逗弄着桑蚕,心思就想远了。她把自己的五个儿子重新怀了一遍,重新分娩了一遍,重新哺育了一遍。蚕婆婆含着泪,悄声说:“你是老巴子。” 门就是在这个时候被敲响的。蚕婆婆很小心地把五条桑蚕从胳膊上拽下来,对门外说:“来了。”蚕婆婆知道是送桑叶的女人来了,刚走到门口又返了回去。蚕婆婆从电视机上取过钱包,打开了门,站在了棕垫子上。 蚕婆婆说:“儿子不在家,就不请你进屋坐了。” 女人朝屋内张罗了两眼,说:“过几天就上山了吧?” 蚕婆婆说:“是的呢,再请你辛苦四五天。这几天这些小东西可能吃了。” 女人说:“我们采桑也不容易,每斤再加五块钱罢。” 蚕婆婆说:“这也太贵了吧。” 女人说:“我随你。要不要都随你,反正就四五天了。” 蚕婆婆想了想,就从钱包里抽出一张百元现钞。女人像采桑那样顺手就摘了过去。女人在走进电梯的时候回头笑着说:“你放心,拿了你的钱就一定给你货。”蚕婆婆愣在那儿,还没有从眼前的事情当中还过神来。大儿子说得真是不错,城里头一出家门就少不了花钱,真的是这么回事。蚕婆婆低下头看了看钱包,儿子真是周到,一沓子百元现钞码得整整齐齐的。蚕婆婆这辈子还没见过这么多的现钱呢。 意外事件说发生就发生了,谁也没有料到蚕婆婆会把自己锁在门外了。蚕婆婆突然听见“轰”的一声,一阵风过,门被风关上了。关死了。蚕婆婆握着钱包,十分慌乱地扒在门上,拍了十几下,蚕婆婆失声叫道:“儿,儿,给你妈开开门!” 三天之后的清晨儿子提了密码箱走出了电梯,一拐弯就看见自己的母亲睡在了过道上,身边堆的全是打蔫的桑叶和康师傅方便面。母亲面色如土,头发散乱。大儿子丢开密码箱,大声叫道:“呣妈,出了啥事情咯?”大儿子忘了普通话,都把断桥镇的方言急出来了。 蚕婆婆一听到儿子的声音就跪起了身子。她慌忙地用手指着门,说:“快,快,打开!” “出了啥事情咯?” “什么事也没出,你快开门!” 儿子打开门,蚕婆婆随即就跟过来了。蚕婆婆走到蚕床边,蚕婆婆惊奇地发现所有的蚕床都空空荡荡,所有的桑蚕都不翼而飞。 蚕婆婆喘着大气,在二十九层楼的高空神经质地呼喊:“蚕!我的蚕呢!” 大儿子仰起了头,雪白的墙面上正开始着许多秘密。墙体与墙体的拐角全部结上了蚕茧。不仅是墙,就连桌椅、百叶窗、电器、排风扇、抽水马桶、影碟机与影碟、酒杯、茶具,一句话,只要有拐角或容积,可供结茧的地方全部结上了蚕茧。然而,毕竟少三四天的桑叶,毕竟还不..到时候,桑蚕的丝很不充分,没有一个茧子是完成的、结实的,用指头一摁就是一个凹坑。这些茧半透明,透过茧子可以看见桑蚕们正在内部困苦地挣扎,它们蜷曲着,像忍受一种疼,像坚持着力不从心,像从事着一种注定了失败的努力……半透明,是一种没有温度的火,是一种迷蒙的燃烧和无法突破的包围,……蚕婆婆合起双手,紧抿了双唇。蚕婆婆说:“罪过,罪过噢,还没有吃饱呢,——它们一个都没吃饱呢!” 桑蚕们不再关心这些了。它们还在缓慢地吐。沿着半透明的蚕茧内侧一圈又一圈地包裹自己,围困自己。在变成昏睡的蚕蛹之前,它们唯一需要坚持并且需要完成的只有一件事:把自己吐干净,使内质完完全全地成为躯壳,然后,被自己束之高阁。 男人还剩下什么 严格地说,我是被我的妻子清除出家门的,我在我家的客厅里拥抱了一个女人,恰巧就让我的妻子撞上了。事情在一秒钟之内就闹大了。我们激战了数日,又冷战了数日。我觉得事情差不多了,便厚颜无耻地对我的妻子说:“女儿才六岁半,我们还是往好处努力吧。”我的妻子,女儿的母亲,市妇联最出色的宣传干事,很迷人地对我笑了笑,然后突然把笑收住,大声说:“休想!” 我只有离。应当说我和我妻子这些年过得还是不错的,每天一个太阳,每夜一个月亮,样样都没少。我们由介绍人介绍,相识、接吻、偷鸡摸狗、结婚,挺好的。还有一个六岁半的女儿,我再也料不到阿来会在这个时候出现。阿来是我的大一同学,一个脸红的次数多于微笑次数的内向女孩。我爱过她几天,为她写过一首诗,?99lib.十四行。我用十四行汉字没头没脑地拍植物与花朵的马屁,植物与花朵没有任何反应,阿来那边当然也没有什么动静。十几年过去了,阿来变得落落大方,她用带有广东口音的普通话把十四行昏话全背出来了,她背一句我的心口就格登一次,一共格登了十四回。千不该,万不该,我不该在格登到十四下的时候忘乎所以的。我站了起来,一团复燃的火焰呼地一下就蹿上了半空。我走上去,拥抱了阿来,——你知道这件事发生在哪儿?在我家客厅。 别的我就不多说了,再交待一个细节。我的妻子在这个节骨眼上回来了。刚刚蹿上半空的那团火焰“呼”地一下就灭了。客厅里一黑,我闭上眼。完了。 妻子把一幢楼都弄响了。我不想再狡辩什么。像我们这些犯过生活错误的人,再狡辩就不厚道了。我的妻子以一种近乎疯狂的口气和形体动态对我说:“滚!给我滚!”我对我妻子的意见实在不敢苟同,我说:“我不想滚。”妻子听了我的话便开始砸,客厅里到处都是瓷器、玻璃与石膏的碎片。这一来我的血就热了。时代不同了,男女都一样,女同志能做到的事,我们男同志也一定能够做到。我也砸。砸完了我们就面对面大口地喘气。 妻子一定要离。她说她无法面对和忍受“这样的男人”,无法面对和忍受破坏了“纯洁性”的男人。我向我的妻子表示了不同看法。阿来为了表示歉意,南下之前特地找过我的妻子。阿来向我的妻子保证:我们绝对什么也没有干!妻子点点头,示意她过去,顺手就给了她一个嘴巴。 事态发展到“嘴巴”往往是个临界。“嘴巴”过后就会产生质变。我们的婚姻似箭在弦上,不离不行,我放弃了最后的努力,说,“离吧。我现在就签字。” 离婚真是太容易了,就像照完了镜子再背过身去。 有一点需要补充一下,关于我离婚的理由,亲属、朋友、邻居、同事分别用了不同的说法。通俗的说法是“那小子”有了相好的,时髦一点的也有,说我找了个“情儿”,还有一种比较古典的,他——也就是我——遇上了韵事,当然,说外遇,艳遇的也有。还是我的同事们说得科学些:老章出了性丑闻。我比较喜欢这个概括,它使我的客厅事件一下子与世界接轨了。 最不能让我接受的是我的邻居。他们说,老章和一个“破鞋”在家里“搞”,被他的老婆“堵”在了门口,一起被“捉住”了。性丑闻的传播一旦具备了中国特色,你差不多就“死透了”。 我签完字,找了几件换洗衣服,匆匆离开了家。我在下楼的过程中听见我前妻的尖锐叫喊:“这辈子都不想再见到你!” 我临时居住在办公室里。我知道这不是办法,然而,我总得有一个地方过渡一下。我们的主任专门找到我,对我表示了特别的关心,主任再三关照,让我当心身体,身边没有人照顾,“各方面”都要“好自为之”。主任的意思我懂,他怕我在办公室里乱“搞”,影响了年终的文明评比。我很郑重地向主任点点头,伸出双手,握了握,保证说,两个文明我会两手一起抓的。 住在办公室没有什么不好。唯一不适应的只是一些生理反应,我想刚离婚的男人多多少少会有一些不适应,一到晚上体内会平白无故地蹿出一些火苗,蓝花花的,舌头一样这儿舔一下,那儿舔一下。我曾经打算“亲手解决”这些火苗,还是忍住了。我决定戒,就像戒烟那样,往死里忍。像我们这些犯过生活错误的人,对自己就不能心太软。就应该狠。 但是我想女儿。从离婚的那一刻起我就对自己说了,把一切都忘掉,生活完全可能重新开始,重新来,我不允许与我的婚姻有关的一切内容走进我的回忆。我不许自己回忆,追忆似水年华是一种病,是病人所做的事,我不许自己生这种病。 我惊奇地发现,我的女儿,这个捣蛋的机灵鬼,她居然绕过了我的回忆撞到我的梦里来了。 那一天的下半夜我突然在睡梦中醒来了,醒来的时候我记得我正在做梦的,然而,由于醒得过快,我一点也记不得我梦见的是什么了,我起了床,在屋子里回忆,找。我一定梦见了什么很要紧的事,要不然怅然若失的感觉不可能这样持久与强烈。这时候我听见有人喊我,是我的女儿,在喊我爸爸。那时正是下半夜,夜静得像我女儿的瞳孔。我知道我产生了幻听。我打开门,过廊里空无一人,全是水磨石地面的生硬反光。过廊长长的,像梦。我就在这个时候记起了刚才的梦,我梦见了我的女儿。离婚这么久了,我一直觉得体内有一样东西被摘去了,空着一大块。现在我终于发现,空下的那一块是我的女儿。这个发现让我难受。 我关上门,颓然而坐。窗户的外面是夜空。夜空放大了我的坏心情。我想抽烟,我戒了两年了。我就想抽根烟。 第二天一早我就找到我的前妻。她披头散发。我对她说:“还我女儿!” “你是谁?” “我是她爸!” “你敲错门了。” 她说我敲错门了。这个女人居然说我敲错门了!我在这个家里当了这么多年的副家长,她居然说我敲错门了!我一把就揪住了她的衣领,大声说:“九〇年四月一号,我给你打了种,九一年一月十六,你生下了我女儿,还给我!” 我想我可能是太粗俗了,前妻便给了我一耳光。她抽耳光的功夫现在真是见长了。她的巴掌让我平静了下来。我深吸了一口气,说:“我们谈谈。” 这次交谈是有成果的。我终于获得了一种权力,每个星期的星期五下午由我接我的女儿,再把我的女儿送给她的妈妈。前妻在我的面前摊开我们的离婚协议,上头有我的签名,当时我的心情糟透了,几乎没看,只想着快刀斩乱麻。快刀是斩不去了,没想到又多出了一堆乱麻。前妻指了指协议书,抱起了胳膊,对我说:“女儿全权归我,有法律做保证的。你如果敢在女儿面前说我一句坏话,我立即就收回你的权力。” 我说:“那是。” 前妻说:“你现在只要说一句话,下个星期五就可以接女儿了。” “说什么?”我警惕起来。 “阿来是个狐狸精。”前妻笑着说。 我把头仰到天上去。我知道我没有选择。我了解她。我小声说:“阿来是个狐狸精。” “没听见。” 我大声吼道:“阿来是个狐狸精!好了吧,满意了吧?” “握起拳头做什么?我可没让你握拳头。”前妻说。 女儿正站在滑梯旁边。一个人,不说一句话。我大老远就看见我的女儿了,我是她的爸爸,但是,女儿事实上已经没有爸爸了。我的女儿大老远地望着我,自卑而又胆怯。 我走上去,蹲在她的身边。才这么几天,我们父女就这么生分了。女儿不和我亲昵,目光又警惕又防范。我说:“嗨,我是爸爸!”女儿没有动。我知道就这么僵持下去肯定不是办法,我拉过女儿的手,笑着说:“爸带你上街。” 我们沿着广州路往前走。广州路南北向,所以我们的步行也只能是南北向,我们不说话,我给女儿买了开心果、果冻、鱼片、牛肉干、点心巧克力、台湾香肠,女儿吃了一路。她用咀嚼替代了说话。我打算步行到新街口广场带女儿吃一顿肯德基,好好问一些问题,说一些话,然后,送她到她的母亲那里去。我一直在考虑如何与我的女儿对话。好好的父亲与女儿,突然就陌生了,这种坏感觉真让我难以言说。 一路上我们一直没有说话。后来我们步行到了安琪儿面包房。这爿由一对丹麦夫妇开设的面包铺子正被夕阳照得金黄,面包们刚刚出炉,它们的颜色与夕阳交相辉映,有一种世俗之美,又有一种脱俗的温馨。刚刚出炉的面包香极了,称得上热烈。我的心情在面包的面前出现了一些转机,夕阳是这样的美,面包是这样的香,我为什么这样闷闷不乐?我掏出钱包,立即给女儿买了两只,大声对女儿说:“吃,这是安徒生爷爷吃过的面包。” 女儿咬了一口,并不咀嚼。只是望着我。我说:“吃吧,好吃。”女儿又咬了一口,嘴里塞得鼓鼓的,对着我不停地眨巴眼睛,既咽不下去又不敢吐掉,一副撑坏了的样子。我知道女儿在这一路上吃坏了。我弄不懂自己为什么要这样,拼命给女儿买吃的,就好像除了买吃的就再也找不出别的什么事了。我知道自己和大部分中国男人一样,即使在表达父爱的时候,也是缺乏想象力的。我们在表达恨的时候是天才,而到了爱面前我们就如此平庸。 然而,再平庸我也是我女儿的父亲。我是我女儿的父亲,这是女儿出生的那个黎明上帝亲口告诉我的。要说平庸,这个世界上最平庸的就是上帝,捣鼓出了男人,又捣鼓出了女人,然后,又由男人与女人捣鼓出下一代的男人和女人——你说说看,在这个世界我们如何能“诗意”地生存?如何能“有意义”地生存?我们还剩下什么?最现成的例子就是我,除了女儿,我一无所有。而女儿就站在我的面前,一副吃坏了的样子。我的心情一下又坏下去了,这么多年来我还真是没有想过怎么去爱自己的孩子。这让我沮丧。这让我想抽自己的嘴巴。我从女儿的手上接过面包,胡乱地往自己的嘴里塞。我塞得太实在了,为了能够咀嚼,我甚至像狗那样闭起了眼睛。 吃完这个面包我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夕阳还是那样好,金黄之中泛出了一点嫩红。我打发了去吃肯德基的念头。我低下脑袋,望着我的女儿。女儿正茫然地望着马路。马路四通八达,我一点都看不出应当走哪一条。我说:“送你到你妈那边去吧。”女儿说:“好。” 再一次见到女儿的时候我决定带她去公园。公园依然是一个缺乏想象力的地方,几棵树,几湾水,几块草地,煞有介事地组合在一起。这一天我把自己弄得很饱满,穿了一套李宁牌运动服,还理了一个小平头,看上去爽朗多了,我从包里取出几张报纸,摊在草地上,然后,我十分开心地拿出电子宠物。我要和我的女儿一起注视那只电子猫,看那只猫如何满足我们的好奇心,如何开导我们的想象力。 女儿接过电子宠物之后并没有打开它。女儿像一个成人一样长久地凝视着我,冷不丁地说:“你是个不可靠的男人,是不是?” 这话是她的妈妈对她说的。这种混账话一定是那个混账女人对我的女儿说的。“我是你爸爸。”我说,“不要听你妈胡说。”但是女儿望着我,目光清澈,又深不见底。她的清澈使我相信这样一件事:她的瞳孔深处还有一个瞳孔。这一来女儿的目光中便多了一种病态的沉着,这种沉着足以抵消她的自卑与胆怯。我没有准备,居然打了一个冷颤。 我跪在女儿的对面,拉过她,厉声说:“你妈还对你说什么了?” 女儿开始泪汪汪。女儿的泪汪汪让做父亲的感觉到疼,却又说不出疼的来处。我轻声说:“乖,告诉我,那个坏女人还说爸爸什么了?” 女儿便哭。她的哭没有声音,只有泪水掉在报纸上,“叭”地一颗,“叭”地又一颗。 我说:“爸送你回去。” 女儿没有开口,她点了点头,她一点头又是两颗泪。“叭”一下,“叭”又一下。 当天晚上办公室的电话铃便响了。我正在泡康师傅快餐面,电话响得很突然。我想可能是阿来,她南下这么久了,也该来一个电话慰问慰问了。我拿起了电话,却没有声音。我说:“喂,谁?——你是谁?” 电话里平静地说:“坏女人。” 我侧过头,把手叉到头发里去。我拼命地眨眼睛对了耳机认真地说:“我不是那个意思。” “我不追究你的意思,我没兴趣。”电话里说,“我只是通知你,我取消你一次见女儿的机会。——做错了事就应当受到惩罚。” 我刚刚说“喂”,那头的电话就挂了。 对女人的告诫男人是不该忘记的。星期五下午我居然又站到女儿的幼儿园门口了。我拿着当天的晚报,站立在大铁门的外侧。后来下课的铃声响了,我看见了我的女儿,她没有表情,在走向我。 大铁门打开的时候孩子们蜂拥而出。他们用一种夸张的神态扑向一个又一个怀抱。我的女儿却站住了,停在那儿。我注意到女儿的目光越过了我,正注意着大门口的远处。 我回过头,我的前妻扶着自行车的把手,十分严肃地站在玉兰树下。 我蹲下去,对女儿张开了双臂,笑着对女儿说:“过来。”就在这时,我听见我的前妻在我的身后干咳了一声。女儿望着我,而脚步却向别处去了。我的前妻肯定认为女儿的脚步不够迅捷,她用手拍了一下自行车的座垫。这一来女儿的步伐果然加快了。这算什么?你说这算什么?我走上去,拉住自行车的后座。我的前妻回过头,笑着说:“放开吧,在这种地方,给女儿积点德吧。”我的血一下子又热了,我就想给她两个耳光。我的前妻又笑,说:“这种地方,还是放开吧。放开,啊?”真是合情合理。我快疯了。我他妈真快疯了。我放开手,一下子不知道我的两只手从哪里来的。 我拨通了前妻的电话,说:“我们能不能停止仇视?” “不能。” “看在我们做过夫妻的份上,别在孩子面前毁掉她的爸爸,能不能?” “不能。” “你到底要做什么?” 那头就挂了。 再一次见到女儿的时候我感到了某种不对劲。是哪儿不对劲,我一时又有点儿说不上来。女儿似乎是对我故意冷淡了,然而也不像,她才六岁大的人,她知道冷淡是什么? 我们在一起看动物。这一次不是我领着女儿,相反,是女儿领着我。女儿相当专心,从一个铁窗转向另一个铁窗。我只不过跟在后头做保镖罢了。女儿几乎没有看过我一眼,我显.然不如狮子老虎河马猴子耐看。我是一个很家常的父亲,不会给任何人意外,不会给任何人惊喜。你是知道的,我不可能像动物那样有趣。 这是女儿愉快的黄昏。应当说,我的心情也不错。我的心情像天上的那颗夕阳,无力,却有些温暖,另外,我的心情还像夕阳那样表现出较为松散的局面。我决定利用这个黄昏和女儿好好聊聊,聊些什么,我还不知道。但是,我要让我的女儿知道,我爱她,她是我的女儿,任何事情都不能使我们分开,当然,我更希望看到女儿能够对我表示某种亲昵,那种稚嫩的和娇小的依偎,那种无以复加的信赖,那种爱。我什么都失去了,我只剩下了我的女儿。我不能失去她。 出乎我意料的是,女儿在看完动物之后随即就回到孤寂里去了。她不说话,侧着脑袋,远远地打量长颈鹿。我知道她的小阴谋。她在回避我。一定是她的母亲教她的,我的女儿已经会回避她的爸爸了。我严肃起来,对我的女儿说:“我们到那棵树下谈谈。” 我们站在树下,我一下子发现我居然不知道如何和我的女儿“谈”话。我无从说起。我感觉我要说的话就像吹在我的脸上的风,不知道何处是头。我想了想,说:“我们说的话不要告诉你妈妈,好不好?” 女儿对我的这句话不太满意。她望着我,眨了一下眼睛。她那句气得我七窍生烟的话就是在这个时候说出来的,她的话文不对题,前言不搭后语。女儿说:“你有没有对别的女人耍流氓!” 我愣了一下,大声说:“胡说!”我走上去一步,高声喊道:“不许问爸爸这种下流的问题!” 我的样子一定吓坏女儿了。她站到了树的后面,紧抱着树。过去她一遇威胁总是紧抱住我的大腿的。女儿泪眼汪汪的,依靠一棵树防范着她的父亲。我真想抽她的耳光,可又下不了手。我只有站在原地大口地呼吸。我一定气糊涂了,我从一位游客的手上抢过大哥大,立即叫通了我前妻的电话。 “你他妈听好了,是我,”我说,“你对我女儿干什么了?” 妻在电话里头不说话。我知道她在微笑。我不由自主地又握紧了拳头,当着所有动物的面我大声说:“你对我女儿干什么了?” “我嘛,”我的前妻说,“第一,宣传;第二,统战;你完了。你死透了。” 白夜 通常情况下,这时的天早就黑透了,也就是人们所说的伸手不见五指。而那一天不。那一天的晌午过后突然下起了大雪,大雪一下子把村庄弄得圆古噜嘟的,一片白亮。黑夜降临之后大雪止住了,狂风也停息了,我们的村庄就此进入了阗静的白夜,有些偏蓝。我无法忘记那个夜,那个雪亮的严寒夜空居然像夏夜一样浩瀚,那星光灿烂了。我知道,雪光和阗静会导致错觉,有时候,雪光就是一种错觉,要不然怎么会偏蓝呢?而阗静也是,要不然我怎么会战栗呢? 张蛮在我家的屋后学了三声狗叫。我的心口一阵狂跳,我知道我必须出去了。张蛮在命令我。我希望这时的狗叫是一条真狗发出来的真声,然而不是。张蛮的狗叫学得太像了,反而就有点不像狗了。张蛮不是狗,但是我比怕狗还怕他。 我悄悄走出家门,张蛮果真站在屋后的雪地里。夜里的雪太白了,张蛮的黑色身影给了我触目惊心的印象,像白夜里的一个洞口。 张蛮说:“他在等你。” 张蛮的声音很低,他说话时嘴边的白气像电影里的火车。那种白气真冷,它加重了张蛮语气里的阴森感。我听了张蛮的话便跟着他跑了。 张蛮所说的“他”是李狠。与李狠比起来,张蛮只是李狠身边的一条狗。 我跟在张蛮的身后一直走到村东的桥头,一路上我都听着脚下的雪地声,格??格??的,就好像鬼在数我的步子。 李狠站在桥头等我们,他凸起的下巴也就是他的地包天下巴使他的剪影有些古怪。他的下巴有力,乖张,是闭起眼睛之后一口可以咬断骨头的那种下巴。 李狠的身后三三四四地站了五六个人。他们黑咕隆咚的,每人都是一副独当一面的样,合在一起又是一副群龙有首的样。 张蛮把我领到李狠面前,十分乖巧地站到李狠的身后去。 李狠说:“想好了没有?” 我说:“想好了。” 我是一个外乡人,去年暑期才随父亲来到这座村庄。父亲是大学里的一位讲师,但是出了问题,很复杂。要弄清他的问题显然不那么容易。好在结果很简单,他被一条乌篷船送到乡下来了。同来的还有我的母亲,我,两只木箱和一只叫苏格拉底的猫。一路上我的父亲一直坐在船头,他的倒影使水的颜色变得浑浊而又忧郁。我们的乌篷船最终靠泊在一棵垂杨树的下面,这时候已经是黄昏了。父亲上岸之后摘下了眼镜,眯着眼睛看着西天的红霞。父亲重新戴上眼镜之后两只镜片上布满了天上的反光,在我的眼里他的眼前全是夕阳纷飞,又热烈又伤悲。 当天晚上我们临时居住在一座仓库里。仓库太大了,我们只占领了一个角落。一盏油灯照亮了我的父母和那只叫苏格拉底的猫。仓库的黑色纵深成了他们的背景,父母的脸被点灯弄成了一张平面,在黑色背景上晃来晃去。父亲又摘下了眼镜,丢在一堆小麦上。父亲说:“村子里连一所小学也没有,孩子怎么上学呢?”没有学校真是再好不过了,至少我就不用逃课了。母亲没有开口,过了好半天她吹灭了那盏小油灯。她的气息里有过于浓重的怨结。灯一下子就灭了,仓库里的浓黑迅速膨胀了开来,只在苏格拉底的瞳孔里留下两只绿窟窿。 为了办学,为了恢复村子里的学校,我猜想父亲一直在努力。在得到村支书的肯定性答复后,父亲表现出来的积极性远远超过了我的母亲。尽管村支书说了,我的父亲只在我母亲的“领导”与“监督”下“适当使用”。父亲拿了一只小本子,挨家挨户地宣讲接受教育的作用与意义。父亲是一个寡言的人,一个忧郁的人,但在这件事上父亲像一个狂热的布道者,他口若悬河,两眼充满了热情,几十遍,上百遍地重复他所说过的话。父亲站在桥头、巷口、猪圈旁边、枫杨树的底下,劝说村民把孩子交给自己。父亲逢人便说,把孩子交给我,我会还给你一个更聪明的孩子,一个装上马达的孩子,一个浑身通电的孩子,一个插上翅膀长满羽毛的孩子,一个会用脑袋走路的孩子! 父亲的努力得到了回报。父亲与我的母亲终于迎来了第一批学生,加上我一共二十七个。这里头包括著名的张蛮和伟大的李狠。父亲站到一只石碾子上去,让我们以“个子高矮”这种原始的排列顺序“站成两队”。父亲的话音刚落,李狠和张蛮立即把我夹在了中间。李狠面色严峻,而张蛮也是。我不知道他们要干什么,很机密,很投入,意义很重大的样子。我不知道他们想干什么。我反正是不会到他们家锅里盛米饭的。 父亲从石碾子上下来,让村支书站上去。村支书站上去说了几句蒋介石的坏话,又说了几句毛泽东的好话,随即宣布挪出河东第三生产队的仓库给我们做教室。村支书说,他正叫人在墙上开窗户,开好了,再装上玻璃,你们就进去,跟在老师后面,“把有用的吃进去,把没用的拉出来。” 简朴的典礼过后我们就散了,我没有料到我会在下午碰上李狠。他一个人。通常他们都是三五成群。他正在巷子里十分无聊地游荡。我知道他们不会理我,我没有料到在我走近的时候李狠会回过头来。 “嘟”地一下,一口浓痰已经击中我的额头了。 这口痰臭极了,有一股恶毒和凶蛮的气质。痰怎么会这么臭?这绝对是奇迹。我立在原地,一时弄不懂发生了什么,我就看见巷头站出了两三个人,巷尾又冒出三四个。他们一起向中间逼近,这时候李狠走上来,劈头盖脸就是一个大问题: “你父母凭什么让我们上学?” 我不知道。我的额头上挂着李狠的浓痰,通身臭气烘烘。我不知道。好在李狠没有纠缠,立即问了我另一个大问题: “你站在我这边还是站在他们那边?” 我的胸口跳得厉害。我承认我害怕。但是李狠在这个下午犯了一个错误,他不该动手的,他应当让我怕下去,让我对他产生永久的敬畏,他不该捅破那层纸,他不该提供一个让我“豁出去”的念头。李狠显然失去耐心了,他一把就卡住了我的脖子。这要了我的命。我很疼,透不过气来。疼痛让人愤怒。人愤怒了就会勇猛。我一把就握住了李狠的睾丸。我们僵持。他用力我用力,他减力我减力。后来我的脸紫了,他的脸白了。我们松开手,勾着眼珠子大口喘息。我不知道为什么会出现今天的这种局面。我想弄明白。然而李狠一挥手,他们就走光了。 “你等着!”李狠在巷口这样说。 雪夜里到处是雪的光。这种光有一种肃杀的寒气,不动声色,却砭人肌骨。我跟在李狠和张蛮的身后,往河东去。我们走过桥。桥上积满了雪;桥下是河,河面结成了冰,冰上同样积满了雪。你分不清哪里是桥面哪里是河面,我们每迈出一步都像是赌博,一不留神就摔到桥下去了。 过了桥就是第三生产队的打谷场了。打谷场的身后就是我们的教室。李狠让大家站住,命令王二说:“你留下,有人来了就叫两声。”王二不愿意,说:“这么冷,谁会到河东来?”李狠甩一口浓痰抽了王二一个嘴巴。 父亲在苦心经营他的“教育”。然而,同学们总是逃课,这一来父亲的“教育”很轻易地就被化解了。课上得好好的,刚一下课,很多向学就不见了。他们总能利用下课期间的十分钟,就好像这十分钟是地道,一眨眼的工夫他们就从这个地道里消失了。过了好一段时间我才知道,同学们的逃课与一个叫“弹弓队”的地下组织有关,这个“弹弓队”的队长兼政委就是李狠。他们集合在一起,每人一把弹弓。他们用手里的弹弓袭击树上的麻雀、野鸽,麦地里的鹁鸪、花鸽以及村口的鸡鸭鹅什么的。他们从赤脚医生那里偷来打吊针的滴管,这种米黄色的滴管弹性惊人,用它做成的弹弓足以击碎任何鸟类的脑袋。我曾经亲眼目睹张蛮瞄准树巅上的一只喜鹊,它突然张开了翅膀,以一块肉的形式重重地掉在地面上。 5f39." >弹弓队的成员每个星期都可以吃上一顿鸟肉,这是很了不起的。那时候我们每个人都饿肚子,我们找不到吃的,是李狠与张蛮他们把天空改变成一只盛满鸟肉的大锅。 天地良心,我没有把弹弓队的事情告诉我的父亲。是我的父亲自己发现的。他在村子南首的一个草垛旁边看见一群母鸡突然飞奔起来,而其中的一只芦花鸡张开了翅膀,侧着脑袋围着一个并不存在的圆心打转转。我的父亲收住脚步,远远地看见张蛮走了出来,迅速地用手指夹拾起地上的母鸡肉,把鸡脖子掖进裤带,随后裹紧棉袄,若无其事地走远了。我的父亲一定跟踪了张蛮,亲眼目睹了他们如何去毛,开膛,架起火来烧烤。我的父亲一定看见了李狠张蛮他们分吃烤鸡时的幸福模样。 父亲的举动是猝不及防的。他在第二天的第一节课上表现出了超常的严厉与强硬。他走上讲台,目光如电,不说一句话。班里的气氛紧张极了,没有人知道发生了什么。父亲后来走下讲台。走到李狠的面前,伸出了他的右手,厉声说:“给我。” 李狠有些紧张,说:“什么?” “弹弓。” 李狠在交弹弓之前与许多眼睛交换了目光。但是他交出来了。张蛮他们也陆续交出来了。父亲望着讲台上的弹弓,十分沉痛地说:“你们原来就为这个逃课!——是谁叫你们逃课的!” 李狠毕竟是李狠,他很快就回过神来了。李狠站起来,说:“是毛主席。”我看见我的父亲冷笑了一声,反问说:“毛主席是怎么教导你逃课的?”李狠说:“我们饿。毛主席告诉我们,自己动手,丰衣足食。”父亲说:“毛主席有没有告诉你好好学习天天向上?”李狠不说话了,但是李狠接下来的一句话立即回荡在我们的仓库、我们的教室了。李狠说:“老师你上课时说的话哪一句比麻雀肉香?”父亲听了这话之后便不语了。过了好半天,父亲放松了语气,轻声说:“人应当受教育,人不受教育,不成了浑身长毛的麻雀了?”李狠说:“有本事你让我浑身长毛,我现在就飞到田里去吃虫子。”父亲拧紧了眉头,脸上是极度失望的样子,父亲摊开手说:“李狠你说说呆在教室里接受教育有什么不好?” 李狠说:“在教室里我肚子饿。” 父亲气呼呼地回到讲台。他掏出了一把剪子。他显然是有备而来的。他十分愤怒地剪断了弹弓上的橡皮滴管,把它们丢在角落。父亲一点都没有注意教室里的目光,他们全集中到我的身上。他们的目光全是剪子。 接下来的日子我一直在防范。我精心准备着一场斗殴。我提醒我自己,千万不能被人两头堵住。让我吃惊的是,弹弓队的队员们似乎并没有报复我的意思,空气里完全是共产主义就要实现的样子。有一件事很突然,李狠突然让人给我捎口信来了,来人转达了李狠的话,来人说:“李狠说了,他请你过去。” 李狠他们站在第一生产队的打谷场上。我走上去,我注意到他们的脸上没有杀气,相反,一个个都很和善。李狠站到我的面前,拍了拍我的肩膀,随后李狠就把一样东西塞到我的手上。是一把新制的弹弓。李狠说:“和我们在一起吧,只要你同意逃课。”这不是一般的事,要知道,我面对的不只是老师,还有父亲。我想了想,说:“我不。”李狠望着我,我们就这么对视了一会儿。李狠说:“那就不怪我了。”李狠说完这话就站到一边去了,而张蛮却趴在地上。事实上,张蛮一直趴在地上。听到李狠的话之后,张蛮掀开了一张草包,我注意到张蛮正全力捂住一样东西,好像是一只猫。这时候有人推过来一只青石碾子,我一点都不知道青石碾子即将碾过的是我的苏格拉底。李狠点了点头,碾子启动了,压向猫的尾部。苏格拉底的那一声尖叫闪出了一道弧光,撕开了什么一样,而身体却腾空了,四只爪子胡乱地飞舞。我甚至看见了苏格拉底瞥向我最后一道绿色目光。我冲上去,张蛮却推动了碾子,苏格拉底反弓起背脊猛地张大了嘴巴。它的嚎叫、内脏、性命,一起被碾子压向了口腔,呼地一下吐了出去。我只在地上看见了苏格拉底的一张平面,张蛮用手把苏格拉底的内脏托在手上,满手都是红。苏格拉底的心脏在张蛮的手心里有节奏地跳动。张蛮笑笑,说:“要不要?拿回去教育教育,还是活的。”在那个刹那张蛮击垮了我。恐惧占领了我。我望着张蛮,禁不住浑身战栗。 李狠指着我,向大家宣布:“谁再敢和他说话,开除!” 没有人和我说话让我很难受。但是我必须装得满不在乎,装得就像我不知道,然而,在困境中我自制了一把鱼叉,你们吃天上飞的,我要吃水里游的,这叫水不犯天,天不犯水。为了练就百发百中的过硬本领,我见到什么就叉什么。这叫我着迷。我差不多走火入魔了。即使在课堂上我也要找一个假想的目标,然后选择时机、角度、力量。我在想象中叉无虚发,想象使我的叉术日臻精美、日臻完善。在想象中,我丰收了鸡鸭鱼肉,我一遍又一遍地水煮、火烤,做出了十八盘大餐。然而,我无法想象吃的感觉,吃的滋味以及饱的状态。这叫我伤心。我绝望极了。为什么在滋味面前我们的想象就力所不及呢?我流下悲痛的口水。 我就想离开课堂,到广阔的天地里寻找我的滋味。现在。马上。 我终于逃课了。离开教室的时候我的牙齿幸福得直颤,像疯狂的咀嚼。 雪地里泛着蓝光,这股偏蓝的颜色来自过于明朗的夜空。大雪过后天说晴就晴了。本该是伸手不见五指的黑夜,因为大雪遍地,这个夜出格地白亮,并且严寒。 李狠带领我们来到了教室,也就是那个空洞的仓库。即使装上了玻璃窗,我们的教室依旧可见巍峨的仓库派头,在雪地里黑压压地一大块。我们望着墙面上的玻璃,漆黑漆黑的,像了无防范的瞳孔。玻璃这东西真是怪,白天里它比白天亮,到了黑夜却又比黑夜黑,这是一个使光明与黑暗都走向极端的东西。两个月前父亲通过多方努力刚刚装上它们。我们还记得那个下午,村支书率领一彪人马从机帆船上抬下那些大玻璃。大玻璃差不多吸引了全村的人。大玻璃在阳光下一片白亮,刺眼、锐利,打谷场被弄得晶晶亮亮的。后来父亲用一把钻石刀切割了玻璃,把它们四四方方地装上了窗户。那一天我们兴奋极了,父亲对我们说:“玻璃是什么?是文明,是科学,它挡住了一切,只允许明亮通过。”我觉得父亲的这句话讲得实在是高级,尽管我不太懂,但我还是听出了一种似是而非的伟大。父亲说:“我希望同学们再也不用找借口逃课了,我们回到课堂上来,这里暖洋洋,这里亮堂堂。”我注意到父亲说这些话时李狠的表情,他面色严峻,目光冷冷地滑过那些玻璃。我觉得他的目光就是切割玻璃的钻石刀,滑过玻璃的时候玻璃“嗞”的就是一声。一个人对一样东西的表情,往往决定了这个东西的命运。 所以说,只有我知道这些玻璃会有今天,会有今天这个白夜。 我不知道李狠是如何知道我父亲到公社去开会的,知道的人并不多。当然,李狠无法知道今天下午会天降大雪。下雪后不久李狠就让张蛮带信给我,他决定今天晚上“咣当”这些玻璃。张蛮转告李狠的话,说:“他说,我们希望你第一个下手,你只要第一个下手,今后你就是自己人了。”我希望他们把我看成自己人,这是我梦寐以求的。但是我不能第一个下手,玻璃对父亲来说意义太重大了,砸烂了它们,父亲会疯的。我对张蛮说:“我要是不下手呢?”张蛮又引用了李狠的话:“那我们就‘咣当’你老子眼睛上的玻璃。”我一把抓住张蛮的袖口,脱口说:“你们怎么‘咣当’?”张蛮甩开我的手,避实就虚,说:“这是我们的事。” 我现在就站在李狠的身边,仰着头,面对着那些玻璃。我看不见玻璃,但是,那些柔和的深黑就是。它们整整齐齐,方方正正。它们坚硬,却不堪一击。 李狠说:“大家过来。”大家就过来了。当着大伙的面李狠一只胳膊拥住了我的肩膀。李狠伸出手,和我握在了一起。我没有想到会是这样,我激动极了,一下子就热泪盈眶。我就想像电影里的地下党人那样轻声说一句:“同志,我可找到你们了!”不过我没有来得及说,李狠已经把一把弹弓塞到了我的手上,同时还有一粒小石头。小石头焐得热热的,光溜溜的,像我们的卵蛋。我突然发现我还没有和张蛮握手,我看了看,张蛮不在。我就弄不懂张蛮这刻儿哪里去了。 李狠说:“咱们开始吧。” 我后退了一步,迈开弓步,拉开了弹弓。弹弓绷得紧紧的,我感到浑身上下都是一股力气,又通畅又狂野。“呼”地一下我就出手了。几乎在同时,阗静而又柔和的雪夜里响起了玻璃的破碎声,突兀,揪心,纷乱而又悠扬。我恐惧之极,然而,快意之极,内中涌上了一股破坏欲望。李狠似乎也被刚才的这一声镇住了,他挂着他的地包天下巴,在白亮的夜色中与他的伙伴们面面相觑。我向李狠摊开我的右巴掌,命令地说:“再来!” 又是一阵破碎声,一样地突兀、揪心,一样地纷乱而又悠扬。 我几乎不可阻挡了。不停地对他们说:“再来!再来!给我子弹!” 窗户上还是漆黑的,但那是夜的颜色,不像玻璃那样黑得柔嫩,黑得熨帖平整。大伙儿一起下手了,玻璃的爆炸声把这个雪夜弄得一片湛蓝。李狠说:“撤!”我们愣了一会儿,所有人的眼睛都绿了,随后我们就撒腿狂奔。 我没有料到我的父亲会在这样的雪天里回来。但是父亲敲门了。我躺在被窝里,听出了父亲的敲门声。是我的母亲去给父亲开的门。开门之后我听见了我的母亲倒吸了一口冷气,母亲慌乱地说:“你怎么弄的?怎么弄成这样?”我的父亲说:“没事,滑了一下,摔倒了。”母亲说:“怎么都是血?怎么摔成这样?”后来他们就不出声了。我听见父亲把一样东西丢在了桌面上,还颠跳了几下,父亲抱怨地说:“镜片全碎了,上哪里配去。”随后我就听见了父亲的擦洗声。我小心地伸出脑袋,我看见桌面上放着一盏灯和一只眼镜架。架子上没有玻璃,空着。灯光直接照射过来了,仿佛镜片干净至极,接近于无限透明。 阿鸡发了。他的目光在那儿。只有“发了”你的目光才能那样松散,目中无物,目中无人,看什么东西都是视而不见的样子。阿鸡说话的时候眼珠子显得很懒,但是移动,一会儿很缓慢地从左移向右,一会儿又很缓慢地从右移向左。天地良心,阿鸡的眼睛不算好看,但是他的目光里头有钱。他的目光使他像一个伟人。十年不见,阿鸡事实上已经是一个伟人了。 我不知道阿鸡是怎么找到我的。我们在我家的客厅里十分隆重地见面了。阿鸡走上来,伸出了他的大手,这时候他身后的小伙子咔嚓一下摁下了相机。小伙子是他司机,有时候也兼做摄影师或别的什么。握完了手阿鸡便笑,“嘿嘿嘿嘿”就是四下,后来我才知道,阿鸡每一次都是这样笑的,“嘿嘿嘿嘿”,一下不多,一下不少。 笑完了阿鸡便慢腾腾地说:“我操。” 阿鸡说“我操”可能就是通常人说“你好”的意思。 所以我也很有派头地说:“我操。” “操”完了,阿鸡便坐下了。他陷在沙发里头,掏出他的香烟,扔一根给我。我说我不抽。阿鸡说:“你小子还那样。”阿鸡一口气吸了五根香烟,他总是用一根香烟的屁股去对另一根烟的火,对完了他就很深地吸一口,“嘿”四下,然后说:“你小子还那样。” 阿鸡这家伙变化真是大了,他总是重复,重复一些动作,重复一些话,重复一种笑。许多东西在阿鸡的举止言谈之间周而复始,在缓慢和平静之中有一种回环之美,有一种复沓之美。 “怎么样?”阿鸡又这样问我了。他已经这样问了我四五遍了。我不知道什么“怎么样”,只好“嗨”一声,支吾过去。但后来我终于明白了,阿鸡说“怎么样”并不是询问我什么,这只是阿鸡的口头禅,跟他“嘿嘿嘿嘿”和打一个酒嗝类属同一性质。 一连抽了一个多小时的香烟过后,阿鸡站起来了。他的肚子大极了,这样高大魁梧的身躯顷刻间就使我的客厅显得局促。阿鸡把双手插进裤兜,迈开步伐十分宏大地往我的书房去。阿鸡一定看到我书桌上的手稿了,回过头来问我,“还在写?出名了没有?”阿鸡的回头动作使他回到了学生时代,那时候他就这样的,每一个回头动作都像鸡那样分解成两三个段落,还一愣一愣的,所以我们都叫他“阿鸡”。 我说:“出名了。邮局给我送退稿的都认识我。” 阿鸡很开心地笑了四下。随后又很开心地笑了四下。阿鸡说:“我操。”阿鸡想了想,又低声说:“我操。” 阿鸡很快转移了话题,问我说:“老婆呢?”我说:“上班去了。”阿鸡问:“孩子呢?”我说:“上学去了。”我随即反过来问了阿鸡一句:“你老婆呢?在家做什么?” “我?我老婆?”阿鸡十分不解地盯住我,“我要老婆做什么?”阿鸡又笑,但这一次没有声音,只有大肚子在那里一抖一抖地。阿鸡带有总结性地轻声说:“我要老婆做什么。” 我听出来了,天下所有的女人,阿鸡喜欢谁就是谁。什么叫财大气粗,这就是。 阿鸡的手机在这个时候响起来了。阿鸡把头仰到天花板上去,微笑着倾听远方的声音。听一会儿阿鸡就说一句“我操”,再听一会儿阿鸡就再说一声“我操”,阿鸡最后笑一笑,长长地说:“我——操——”阿鸡随后就把手机关了。 阿鸡真的是发大了。发财发到一定的火候你就可以随意操,从头操到尾,从西操到东。 打完了电话阿鸡就邀我到“资本主义”看看。阿鸡十分亲切地把声色场所称做资本主义。我当然希望能到资本主义去走一走,看一看。问题是,我得给老婆孩子做晚饭呢。阿鸡没有让我犹豫,拉起我就往楼下走,真是不容分说。 阿鸡打发了他的司机,亲自驾着他的小车带我去了六朝春。六朝春是我们这个城市的金粉之地,我们这个城市历来就有“吃在六朝、醉在六朝、卧在六朝”之说,可见阿鸡对我们这个城市比我还要熟悉。我们首先在二楼吃了一顿中餐。这也是进入资本主义的首要工作。阿鸡吃得很少,就了香烟喝酒,或者说,就了酒吸烟。有一道菜我特别喜爱,而菜名起得也分外香艳,叫“女儿乐”。我想一定有许多女士都喜欢这道菜的。阿鸡看着我吃完了,莞尔一笑,说:“大补。你吃了一根驴鞭。”我静下心 6765." >来细心体会了一下,身上是有点热,难怪叫“女儿乐”呢。bbr>.. 阿鸡不停地喝。两瓶啤酒下肚他的话也就开始多了。阿鸡开始回顾他的发财史,他用“三起三落”为自己的发财史做了扼要概括。阿鸡的眼珠子再也不懒散了,说到惊心动魄的地方他都有点像陈佩斯了。贼溜贼溜的,还躲躲藏藏的。阿鸡说得太精彩了。我都疑心他是不是打过好几遍腹稿,而他的叙述也越来越艺术化、故事化,从“他”的身上游移开去了。一句话,他不像在回忆。而像在创造回忆。尤其令我不得其解的是,他说他在海南岛遇上了几个持枪歹徒,他开着他的小汽车飞车狂奔,后来车子翻了,在空中转了五圈,而他居然没受一点伤。我认为翻车是可能的,我在警匪片里看过,翻车后不受一点伤也是可能的,警匪片里的孤胆英雄大多数也很少受伤。问题是在空中“转了五圈”他是怎么统计出来的。这绝对是高科技。 阿鸡讲完了他的“三起三落”,点上一根极品云烟,“嘿嘿嘿嘿”又笑了那么四下。阿鸡说:“我就是这么有钱的。” 按照吃、喝、玩、乐这个逻辑次序,我和阿鸡在吃喝之后开始换地方玩乐去了。阿鸡走进洗头房的时候..称得上气宇轩昂。他冷漠的目光从镜子里反弹回来,在那些姑娘的身上挑三拣四。我跟在阿鸡的身后,形象委琐,马脸瘪腮,一身的寒酸气,一句话,没钱。我这种样子是装不出胖来的,脸打肿了也不行。阿鸡在每个姑娘的脸上、胸前和屁股上看了看,坐躺到椅子上去,对一个姑娘说:“喂,你。”后来那个姑娘就过去了。阿鸡轻声和她说了几句什么,姑娘咬了下唇只是笑,做羞怯状。她的样子在镜子的深处差不多就是一个处女。阿鸡后来便歪了嘴笑了,笑得又坏又帅,笑得又淫荡又有钱。我傻站在门口,眼睁睁地看着阿鸡站起身,半拥着姑娘走进另一间房。阿鸡这小子不是东西,为了半晌贪欢,硬是把我这个四年的同窗好友晾到一边去了。这时候走上来另一个姑娘,问我“怎么弄”。我故作镇静,像阿鸡那样把双手插进裤兜,那里有我的钱包,我的钱。我不知道我那可怜的几个钱在这里能做什么。我没底。我说:“你们忙吧,我在这儿等我的朋友。”姑娘们真会说话,其中的一个说:“这成什么了?这不成了他是皇上,你做太监了嘛?”你听听,我们的姑娘们对历史掌故还是挺熟的。这时候另一个姑娘在我的耳边轻声说,“搞嘛,搞一搞十年少嘛。” 我承认我陷入了一个十分尴尬的境地。老实说,我渴望像阿鸡那样,“搞一搞”,你要是有良心你一定记得我吃了一大盘子的“女儿乐”。我发现让我吃“女儿乐”很可能是阿鸡的一个阴谋,我都急成这样了,又掏不出钱来,现在又不是赠诗作画的时代了,你说我除了做太监我还能做什么?“女儿乐”在我的身体内部纵情地呼喊:你花钱吧,你花钱吧! 可是我没有钱。我只能对自己说,忍忍吧兄弟,再坚持一会儿吧兄弟。 大约十来分钟之后阿鸡从那扇门后出来了。一副相当高兴的样子。我就弄不懂他怎么这么快就出来了。这也太仓促了。阿鸡见到我之后有些吃惊,说:“你就一直干等着?”我正了正面容,十分岸然地说:“那当然,我怎么能做那种事。” 阿鸡点了点头,不住地微笑。这小子笑得越来越坏了。这小子是一口很深的井,不知道里面有多少水。我就想早点离开这家伙,我不知道再这样折腾下去我能否把持得住,把持不住而又没有经济基础做保障,难免要丢人现眼。 所以我说:“阿鸡,不早了,我该回了。” 阿鸡回过头,像鸡那样,每个小动作都有一个休止符,看上去一愣一愣的。阿鸡说:“你瞧瞧你,刚刚开始嘛。” 我说:“老婆孩子等我呢。” 阿鸡笑笑,半假半真地说:“你没那么重要,回去了你又能做什么?”我想想也是,回去了我又能做什么?阿鸡说:“我们到‘重炮’去坐坐。”阿鸡说走就走。在这些事情上阿鸡称得上雷厉风行。我们到了“重炮”我才发现,“重炮”是我们这个城市新近开张的一家迪厅,地处城郊结合部,来一趟也挺不容易的。阿鸡坐下来之后点了啤酒,当然,也没有忘记点姑娘,这一回阿鸡做得比较明朗,他随手招来了一位小姐,指着我对这位小姐说:“陪陪张老板。”阿鸡信口开河,我不仅改姓了“张”,还成了“老板”。我注意到阿鸡和他身边的小姐已经亲密异常了,都像数年不见今又重逢的老情人了。我身边的小姐似乎已经看出来我不是老板,便十分客气地说:“张老板做什么生意?”我一下子就紧张了,连忙说:“小买卖,小本生意。”这话好像也是从电影里学来的。小姐又看了我一眼,我惶恐极了,我就弄不懂我在风尘女子的面前怎么会这样自卑。在我的眼里她们一个个全是伟人。我就想离开她。没想到阿鸡离得比我还要快,他已经站起身拥着小姐往门外去了,连一句话也没给我留下来。我身边的小姐说:“张老板不常到我们这里玩吧?”我忙说:“是的是的,我出差过来,第一次,真是第一次。”小姐听完了我的话愣愣地望着我,后来竟笑了,笑得慢极了,一点一点地露出牙齿,一点一点流露出风情。小姐伸出手拍了拍我的腮,说:“大哥你这就没意思了,一口的城南腔,还硬逼着自己说普通话,还硬说自己是出差,大哥你没劲,一点也不拿小妹当自己人。”我脑袋里轰地就一下,我羞愧难当,我就想把我的脑袋夹到裤裆里去,我是多么地无耻、卑鄙,我居然想欺骗这个世界,我居然拿小妹不当自己人。我就想搂住我的小妹,让她好好和我睡上一觉,好好地净化一下自己的灵魂。 但是我没有钱。我知道,她们是不会免费拯救我的灵魂的。 我出汗了。我说:“你走吧,我不配让你和我坐在一起。我实在不是东西。” 小姐又笑了。她斜了眼,摇着头说:“一毛不拔?好歹我也陪你说了几句话吧?少说你也得掏一张吧。” 一张我有。这点钱我还掏得出。我摸出钱包,仔细捻出一张百元现钞,恭恭敬敬地交到小姐的手上。我不仅不敢做我想做的事,我还满口胡言假装体面。我痛心地发现,我在这个晚上实在亵渎了我们的妓女,我破坏了她们的纯洁性。 阿鸡这小子又回来了。这小子总是在我备受煎熬的时候心满意足地回来。阿鸡说:“又让你等了。”我拍拍阿鸡的肩,告诉他没事。我说:“我妨碍你了吧?每次都这样,短、平、快。” 阿鸡“嗨”了一声,说,“意思意思,本来就意思意思。” 不管怎么说,阿鸡已经在两个姑娘的身上撒过钞票了,我想这个晚上他差不多可以收场了。但是阿鸡一点都没有回撤的意思,到了深夜零时,阿鸡终于提议,去蒸一蒸桑拿吧。这个晚上我反正威风扫地了,丢两次人和丢三次人在本质上是一样的,所以我说:“我陪你到天明。”阿鸡很满意地笑了四下,说:“到底是老同学。” 深夜零时我和阿鸡躺在桑拿小蒸笼里。我们光着身子,过浓的水汽使我们身边的一切更像深夜了。阿鸡闭着眼,不时发出一些声音,表示惬意或满意。最气人的是他裆里的那个大玩意儿,松塌塌软绵绵的,一副劳逸结合的智慧样子。阿鸡这家伙什么都不会落下,什么都能摊上,这是阿鸡的成功处,阿藏书网鸡的过人处。 我向大石块上泼了一些水,笼子里的水汽更浓了,差不多能在视觉上使我和阿鸡隔开了。水汽有时候是这样一种东西,它使你呈现出一种虚假的自我封闭,如果不能让你自省,则会提醒你自艾自怜。我被水汽包围着,我知道我的体内有一股热,一种力,一种焦虑,它们纠集在一起,使我产生了作践自己的欲望,但是我没有借口。我找不到借口。问题严重了。 阿鸡和我都出了一身的汗。人的后背上沁出了许多巨大的汗珠,排列得井然有序。阿鸡长叹了一口气,走出蒸笼,喜滋滋地说:“今天没白过。” 我一点也没有料到我和阿鸡的事到现在为止只是一个序幕。我一点也没有料到阿鸡会选择这个时候和我谈最要紧的事。阿鸡站在一只莲蓬头的下面,但是没有放水,他双手叉着他的腰,脚上没有拖鞋,我们在深夜无人的时候全裸着身子开始了最后的对话。 阿鸡说:“我今天找你其实不是玩,有一件正经八百的事。” 我说:“我能为你做什么?” 阿鸡说:“我想请你写一本书,你怎么写我不管,得把我弄成一个大人物,像那么回事。” 我说:“你到底想干吗?” 阿鸡笑了起来,说:“财已经发了,想出名,想弄点名气。” 我说:“算了吧,阿鸡,有钱就行啦。” 阿鸡眨巴着眼皮说:“你得把我弄成一个大人物,像那么回事。” 我说:“我怎么会?我怎么弄?” 阿鸡又笑,说:“这个随你,价钱你只管开。——不要不好意思,不好意思就没意思了。” 我咬住了下嘴唇,不知道说什么好。 “开个价嘛。”阿鸡说。 我得拒绝,这个毫无疑问,但问题是,我连价格都没有弄清楚,一口拒绝了就有点盲目了。阿鸡一定看出我的心思了,只顾嘿嘿地笑,把手搭在我的肩膀上往休息室里去。我用一块白色的大浴巾裹住,躺在了椅子上。阿鸡说:“放松放松,放松完了咱们再谈。”阿鸡说完这句话便打了两个响指,两个姑娘便笑嘻嘻地从后门进来了。我甚至都没有来得及说什么,姑娘的十只指头已经像春风那样飘拂过来了。——放松放松,在这种情况底下你说我如何放松?有些事你想放松也是身不由己的。我像通了电一样坐起了身子,而阿鸡已经开始打呼噜了。这小子肯定是装的,他不可能这么快就入睡,他用这种方式轻而易举地把我丢在一个无援的境地。我得承认,从昨天下午到现在,阿鸡这小子给我下了一个套子。我呼地一下就钻进来了。这小子毒。我的身体已经越来越紧张了,某些局部尤其是这样。阿鸡这小子毒。他是伟人。 手指与枪 高家庄的人们对晚辈的称呼有一种统一规范,在未婚男子的名字后面加“伙”,而在闺女们的芳名后头加“子”。比方说,大家冲着高槐根叫“槐根伙”,却把高秀英称做“秀英子”。这是一代又一代高家庄人留下来的特定习俗,但对高端五人们就不。村子里的老少一律用标准的姓氏规格称呼高端五,这里头不仅包含了另眼相看这一层意思,更有尊重、喜爱、树立一种人生典范的意味。高端五是高家庄第一个获得高中文凭的小伙子。他不用笔,甚至不用算盘,只靠闭上他的双眼就能进行加减乘除了。高端五随便往哪里一站都有一种木秀于林的感觉,所以他不可能是“端五伙”,只能是高端五。 高端五毕业于安丰镇中学。他在高中毕业的那一天称得上衣锦还乡。他背着一只草绿色挎包,旁边还插着一支竹笛。许多人都看到了竹笛尾部的金色流苏。当晚乘凉的时候人们让高端五吹了许多曲子,都是电影上的主题歌。他用一连串清脆的跳音表达了新一代青年的豪情壮志。在这个夏夜,许多“秀英子”的心情都随着高端五的手指一跳一跳的。她们的瞳孔漆黑如夜,而每一只瞳孔都有每一只瞳孔的萤火虫。女孩子们认定,高端五一定会在十五里之外娶上一位安丰镇的姑娘。高端五不可能在高家庄呆上一辈子。所以,姑娘们在说起高端五的时候总是保持一些距离,称他为“人家高端五”。听上去全是伤感。 暑期过后村支书找来了高端五。村支书说:“端五啊,找你唻。”村支书说:“想不想学医?”高端五一心想当兵,一心想成为中国人民解放军的一名战士。但是高端五不敢说不。这个世界上没有比“不”危险的东西了。“不”字是地雷,一出脚就炸。高端五的话说得很有余地,说:“什么想不想的,大叔你安排吧。”高端五把支书喊成“大叔”表明了他的自信,好歹把自己放到侄子的位置上去呢。村支书咧开很宽的嘴巴,点了几下头。村支书说:“回头到我家拿一张介绍信。”村支书说:“你是我们的知识分子味。” 这一年的冬天高端五从县城回来,他穿了一件黄咔叽布的中山装,嘴上捂着一只雪白的大口罩。他的挎包这一回换成了卫生箱,朝外的一侧有一块白色的圆,圆圈中央则是一个鲜红的红十字。高端五的模样已经完全与科学、技术、文明和进步联系在一起了。这就不只是好看,而成为一种“气质”。“气质”这个词是一位小学教师讲的,很深奥。女孩子们反复问,“气质”到底是上衣还是裤子?是鞋袜还是口罩?小学教师避实就虚,严肃地指出,是“鸡窝里飞出金凤凰”。 高端五刚走到水泥桥边就让“彩云子”她妈拦住了。“彩云子”她妈说:“高端五,我心窝子总是憋气,给两片药吃吃吧。”人们注意到高端五这一回没有流露出衣锦还乡的神情,他十分礼貌地喊了一声“大妈”,说,“我学的是兽医。”大妈很失望,恍然大悟,说:“原来是畜牲医生。” 高端五第一次显示手艺是给一头老母牛看病。全村老少都看到了这骇人的一幕。高端五和养牛人耳语了好大一会儿,然后就让人把老母牛拴在一棵柳树上。高端五脱去上衣,很专业地挽袖口,一直挽到腋下。人们看见高端五把他的手指一点一点伸进了母牛的阴户,随后把整个胳膊全塞进去了,就像把手伸进窗户摸钥匙那样。没有人知道他在忙什么,但是,从他的神情看,事关重大。老母牛很配合,弯下了两条后腿,仿佛小学教师在黑板的下方做板书似的。大约过了二十分钟,高端五抽出了胳膊,热气腾腾的。高端五在老母牛的腹部擦去胳膊上的粘液,随后打开了卫生箱。他取出不锈钢针筒和不锈钢针头,吸满注射液,习惯性地朝天上挤出一根小水柱。高端五拧起老母牛的耳朵,在老母牛的耳根注射进去,说:“好了,给它喝点热水。” 老母牛不久就健步如飞了。如果尾巴上的毛再长一些,它简直就是一匹马。然而,人们对高端五的崇敬表达得却有些古怪。怎么说呢,高端五的医术的确不错,却让人有点儿说不上来。怎么说呢,反正女孩子们一见到高端五脸就红,远远地就让开了。 高端五一定感觉到什么了。尽管他还是那样木秀于林,但整个冬季高端五一直把自己关在家里。他的竹笛上总是蹦出一串又一串的跳音。热烈得要命,有一种对了竹笛拼命的意思,听的人都觉得高端五快流鼻血了。 一开春高端五便丢开了笛子,开始忙活了。乡村的春天不同于城里,只是一个时间概念。乡间的春天是一种气韵,一种万物复苏、欣欣向荣的劲头。乡下的春天就好像是为所有的生命咧开的一道缝隙,许多东西都开始往外蠕动。最典型的就是猪。这个愚蠢的东西其实不是生命,只是肥料和食物。最多只是村民们手里的零花。然而,在春天到来的时候,它们居然露出了饱暖思淫欲的死样子。这怎么行? 解决的办法是把它们骟了。高家庄的人们习惯于称作“洗”了。不是在观念上,而是在功能和构造上来一次“清洗”,来一次严打。完成这个工作的只能是高端五。在生猪们蠢蠢欲动的日子里,高端五以科学的名义给它们来了一次开春结账。首当其冲的是公猪。依照常识,对雄性的骚动必须严惩。这是由它们的生理特征决定的。它们的尾巴下面一律挂着一对多余的大口袋,鼓囊囊的,高端五让人把它们摆平,然后,取出手术刀,在口袋的外侧拉开一道口子,挤一挤,口袋就空了。高端五再把口子缝上,清洗工作就彻底结束了。这时候公猪会站起身来,走到自身的弃物面前,嗅一嗅,以一种痛改前非和重新做猪的神情离开。公猪们奔走相告:“是高端五使我们变成一只高尚的猪,一只纯粹的猪。” 母猪的清洗工作要复杂一些。母猪的一切都是隐匿的,幽闭的。但你不了解母猪。它们以叫声表达了它们的危险性。它们在春天的哀怨是凄艳的,缠绵的,也是引诱和蛊惑的,体现出祸水的性质。高端五手到祸除。他从它们的腹部准确地勾出一节内脏,母猪们即刻就娴淑了,一副娇花照水之态。高端五洗涤并荡除了高家庄的溱洧之风,使高家庄的春天就此回归于植物的春天。 高端五在清洗的时候时常叼着一根烟。谁也不知道他是什么时候学会吸烟的。由于手里忙,高端五只好把香烟衔在嘴角,眯眼,侧着脑袋。他的这种样子离“气质”已经越来越远了。最要命的是他的脸上长起了许多疙瘩,起初只在颧骨那一片,三三两两的,而现在已经遍地开花了。高端五难得说上一两句话,女孩们都说,高端五心里的疙瘩全长到脸上来了。但女孩们的说法立即遭到了男人们的反对。他们说,屁!他只是猪卵子吃多了。 夏天来临了,牲口们没事,高端五当然也就没事。人们很久听不到高端五的笛声了。高端五不肯吹,总是说,手生。这显然是一句推托的话。不过细心的人很快就弄明白个中的原由了。许多人都在不同的场合看见过高端五洗手。他能一口气用肥皂把自己的双手打上十几遍。他甚至像刷牙那样洗刷自己的指甲缝。一边洗还一边闻。最能说明问题的还是他的吸烟。他宁愿闲着双手,把它们背在身后,也不肯把香烟夹在右手上。男人的右手夹烟,左手辅助小便,本来就该这样。但高端五不。他永远把香烟叼在嘴角,眯着眼,用很坏的样子吸。他对自己的双手已经充满了敌意了,一个不肯用手指夹烟的人,当然不愿意用指头在竹笛上制造跳音。人们不知道高端五在自己的双手上闻到了什么,但是有一点,气味在多数情况下不是嗅觉,而是想象力。他完全可能将手上的气味想象成一双手。这样一来他的双手也就变成气味本身了。手对手本身肯定无能为力。 由于洗得太多,高端五的双手干净得就有些过分。皮肤过于白,而血管也就过于蓝了。怎么说呢。反正有点儿说不上来。能知道的只有一点,高端五终日里恍恍惚惚,也就是心思重重。在整个夏季,他的每一只指头都有每一只指头的心思,捏不成拳头。像单擎的植物阔叶,开了许多的叉,很绿地舒张在那儿,99lib?正面是阳光,背面是阴影,笼罩了一种很异质的郁闷。 庄稼长得快,时间过得也就快。转眼又到了秋收了。秋收在高家庄既是一笔经济账,同时也是一笔政治账,许多人的命运都要在秋收的“表现”中得到改变。高端五终于在秋收之前鼓起了勇气,和村支书谈论当兵的事了。高端五不敢多绕弯子,一开口就把当兵的事挑开了。村支书没有开口,他没有说高端五贪心,没有批评高端五想独吞所有的美差。但是,他的表情在那儿。他的表情说明了高端五这个“知识分子”是多么地自私和自利。村支书后来说:“端五啊,村子里的政策你是知道的,你能把秋收撑下来吧?”村子里的政策高端五当然知道,他只有获得“秋收红旗手”才可以报名参军藏书网的。村支书瞄了一眼高端五手上的细皮嫩肉,半真半笑地说:“端五啊,你这双手可不像红旗噢。”高端五说话的样子差不多已经是一个军人了,他挺了身子大声说:“支书你放心。” 高端五在脱粒机的旁边已经连续站了十九个小时了。三个小时以前,他其实已经成为本年度的“秋收红旗手”了。那时候高端五曾经被人换下来一次,但是不行。一离开马达他的耳朵反而充满了轰鸣,躺在床上之后他的脑袋疼得就要炸。而双手也会无助地要动。人真的是机器,是机器的部分和配件。机器不停下来你就不能急刹车,否则你就会飞起来。你只能顺应机器,在这种时候,生命的根本出路在于机械化。高端五只好重新上机。 一上机高端五反而安静了。真实的轰鸣声在他的耳朵里称得上充耳不闻。高端五心情不错。只要把最后的两天撑下来,他就可以听从“国家”的召唤,到远方做一名中国人民解放军的战士了。高家庄的人们习惯于把远方称作“国家”,高端五就要到“国家”那里去了,他格外地珍惜高家庄的每一天。 现在,高端五站在脱粒机的旁边,蓬头,垢面,面无表情,齿轮那样重复着十九个小时以前的那个动作。他不停地往脱粒机里塞庄稼,让脱粒机给庄稼分类,稻归稻,草归草。 黄昏时分一位妇女给高端五端来了一碗水。高端五接过大海碗,一口气就灌下去了。顺手把大海碗塞进了脱粒机。打谷场上突然响起了瓷器的破碎声,都把机器的轰鸣压下去了。几乎就在同时,一个女孩尖叫了一声。一样东西击中了她的胸脯,在她的胸前摸了一把,随即落在了她的光脚前。是一只指头。是一只人的指头。人的指头从天而降绝对是一件惊奇的事,大伙围上去,高端五也围上去。围上去之后高端五感到了身体的某个部位在疼。在往疼里疼。他低下头,只看了一眼便大声说了:“别碰,是我的。”高端五用左手拣起地上的指头,往右手的食指根上捂。但是鲜血模糊了手指与手的关系。喷涌的血液有一种绝然的力量,在告诉你,你的决不是你的。 从医院归来秋收早就结束了,而征兵业已开始。高端五整天坐在打谷场上,看太阳自东向西,他把手插在裤兜里,脑子里却有一个顽固的影子,是枪的影子。他用想象力抠动着扳机,而食指却落不到实处。指头的空缺使手的欲望变得热烈。当某种努力起源于欲望而中止于身体时,心有不甘与力不从心就开始相互推动了。高端五抽出双手,岔开指头。凝视着它们。一直凝视着它们。直到产生了这样的错觉:仿佛自己的身上一下子多出了九只手指。他知道自己的双手抓住了厄运。厄运断你一指,却不肯伤你十指。 高端五绝对不可能成为中国人民解放军的战士了,高端五甚至不能再做高家庄的人民兽医了。失去了食指使他再也不能手持针线,缝补公猪身后的空口袋了。但是,高家庄的人们知道,正如村支书在秋收表彰大会上所说的那样,高端五已经把自己的指头献给国家了。“国家”不只是遥远,有时候它还是意义。比方说,一个二年级的小学生拣到一枚五分钱的硬币,老师们会在班会上这样说:“某某同学拾金不昧,他(她)把五分钱交给了老师,bbr>交给了国家。”前者表示归属,后者则代表了意义。高端五的指头没有归属,所以,直接等同于意义。 生命一旦有了意义,组织上就要做安排,总要“领导”一点什么,这是天经地义的事。然而,如何“安排”高端五,组织上就很头疼。高端五残是残了,但终究不是军人,“意义”的局限也就显而易见了。最后还是村支书发了话,他用肩头簸了几下后背上的上衣,说:“我们村的民兵就归他领导吧。”村支书说完这句话之后伸直了胳膊,在离身子很远的地方拍了几下巴掌,其他人也拍了几下。村支书说:“大家通过了,就散会吧。” 民兵排长高端五在秋冬时分迎来了他的好运。县基干民兵团就在这个农闲的当口正式军训的,但是,这一次军训并不是因为农闲,内部人士说,是形势又吃紧了。高端五从县人武部首长们的面部表情就知道形势肯定吃紧了。他们的样子一律外松内紧。尽管没有人知道威胁来自何方,然而,外松内紧的面部神情早已表明了吃紧的程度。 基干民兵一律配枪。这一点令高端五喜出望外。他再也料不到他的伤残之躯居然还能和钢枪联系起来。他从县人武部首长的手上接过了五六式十发装半自动步枪,首长勉励高端五说,中指更适合于射击,中指更有力,更稳,因为中指更粗,更长。 高端五没有料到自己会这样爱枪。所谓想当兵,说到底可能还是对枪热切向往。他对枪的喜爱达到了一种痴情的地步,一种怜香惜玉和温柔体贴的地步。即使在睡觉的时候他也不肯暂离他的钢枪。他把五六式半自动步枪压在枕头底下。枕戈,却不待旦。在深夜,高端五趴在窗口,用钢枪瞄准星星、月亮,瞄准树枝或某个夜行的走兽。他无声息地用一只眼睛与天斗,与地斗。斗完了他就用残缺的手掌抚摸着枪。钢的温度其实就是枪的体温,有一种砭骨的寒。在抚摸中,高端五体会到的不是枪,而是手的完整。枪弥补了手的全部意义。甚至,作为民兵排长,高端五认定了枪就是手的功能和指尖的不可企及。 事实上,一个月的军训一直围绕着枪,训练的目的则是为了保证一颗子弹等于一条性命这样的高效率。首长说,射击的关键一要平,二要稳。为了直观地说明这一点,首长把钢枪对准了一块阔大的湖面。湖面如镜。首长趴在水边,几乎在抠动扳机的刹那,子弹头在水平面上划开了一道笔直而白亮的缝隙。首长说:“看到了吧,和水一样平。——这就是水平。”首长夸完了自己对民兵们说:“有我这个枪法,敌人如果来了,你只要看见他,他就别想活。神枪手不靠枪杀人,靠目光。” 集训的最后一天首长终于公布了秘密。那个外松内紧的秘密。首长走上主席台,从麻袋里取出一样东西,是一张完整的人形皮衣。漆黑。面部像一只猪。却长了一只象鼻子。首长指着东方大声说:“同志们,这是一个月前我们的渔民在海滩上发现的。”首长肃穆起来,用手指关节敲打着桌面,压低了声音:“同志们,严峻哪。” 会场顿时凝重了。人们屏声敛息,注视着人形皮衣。高端五的脑海里清晰起来的不是敌人,而是地图。万川归海,反过来说,敌人完全可以沿着万川从河床的底部走到高家庄的石码头。更要命的是,高家庄的村前是一片湖,方圆足有十几里路,敌人有足够的理由潜伏在湖底,然后,在某一个清晨,水面上齐齐整整地浮上来一群猪脑袋,长着很长的鼻子。然后露出脖子,胸脯,大腿,黑压压地走上来一排,又一排。高端五被自己的想法惊呆了,最残酷的事实就是,这也许不是真的,但是可能。在大部分情况下,可能性即危险性。 高端五紧张了。但是兴奋。 高端五回到高家庄已是隆冬。这一次他不是学生,也不是兽医,而是兵。高端五的右肩上扛着那支五六式半自动步枪,严寒放大了高端五身上的凛冽气息。他像水面上的坚冰,足以笼罩来自水下的任何威胁,至少,在孩子们看来,这一点毫无疑问。 有关水下的危险,高端五依旧采用了内紧外松这样的原则。这样的原则有利于使知情者产生出一种掌握内情与参与大事的兴奋感,比动员更见实效。高家庄的人们很快就知道了,日子并不太平。水底下有毛茸茸的手。好在有高端五在。他不是回来了,而是上级派来的。不过妇女们对河水的恐惧总是难以消除,“彩霞子”她妈就是一个例子。她一个人到码头上淘米,为了给自己壮胆,“彩霞子”她妈一边跺脚一边大声对水面说:“你出来!有种你出来!” 最严重的事情发生在这个早晨。一场夜雪过后,高家庄白花花的,高家庄圆溜溜的,高家庄清冽冽的,高家庄还安静静的。而太阳也出来了,高家庄一片白亮,染上了太阳的酡红。大约在八点钟,一个玩雪的小男孩发现了村北仓库后面的一串脚印。脚印比猪脚大,比牛脚 5c0f." >小。脚印与脚印之间,纷乱的积雪昭示了行走的慌张。最要命的是,脚印的左侧有一路血迹。在雪地上,血迹成了一个又一个鲜红的坑,那些坑越来越大,快到河边的时候,鲜红的坑已经成了鲜红的洞。而脚印与血迹一到河边就戛然而止了。说没有就没有。几分钟之内这个消息就传遍了高家庄,一下子赶来了很多人。孩子们的双腿在眨眼的功夫就把地上的脚印踩乱了。唯一冷静的是村支书,他取过一把大铁锹小心地铲下了最后一个样板,连同一滴血。村支书请来了许多老人,老人们望着那把铁锹,仔细地辨认。他们一边辨认一边回顾历史,对历史的回顾使得事态变得更为严峻了。老人们肯定地说,这不是狗,不是狐狸,不是灰狼。一句话,“历史上”从来没见过。辨认完了,老人们只好抬起头,望着冬天里的水面。水面平整,光滑得都有些过分。直到这时人们才想起高端五,而他偏偏又到公社学习去了。 高端五临近中午才赶回高家庄。在等待高端五的过程中高家庄的人们经历了一场真正的煎熬。随着中午的临近,雪在铁锹上慢慢融化了。没有人能挡得住。人们眼睁睁地望着脚印以水的形式滴在了地上。水这东西实在是太坏,它掩饰了多少问题?它从来不给人以一个固定的、明确的说法。水应该枪毙! 对水的自生与自灭,村支书欲哭无泪。 高端五提着五六式半自动步枪赶来了。他看到的只是大铁锹上的水珠。高端五蹲下身去,看了很久,最后用中指沾了一滴水,放进了嘴里。 村支书望着高端五。高端五耷拉了眼皮,很轻地摇了摇头。叹了一口气。又摇了摇头。 “咋样?”村支书说。 高端五说:“难说。” 下雪后的高家庄更冷了。第二天上午村前湖面上的冰封说明了这个问题。但是阳光灿烂,天空晴朗。高端五争取到村支书的同意之后,一个人提了五六式半自动步枪静卧在湖边了。湖面上是大片耀眼的冰光。没有一点动静。没有一丝声响。高端五从口袋里摸出一粒子弹,压进了枪膛。高端五把枪托贴在腮边,而中指却抠紧了扳机。他在瞄准。他没有瞄准任何目标,只是盯准了水的平面,即冰的平面。在某一个霎那,他的中指抠了下去。枪声过后,子弹带着冰凌的声音迅疾地向远方飞去,整个冬季都被这串声音划开了一道口子。你看不见子弹,但冰的声音说明了子弹贴在了冰面。整个湖都共鸣了,一颗子弹足以震慑方圆十几里的水面。 湖对岸张家圩子的孩子们正在湖面上走冰。一个叫兵的男孩看见冰面上一个雪亮的东西正向自己缓缓滑来。雪亮的东西一直滑到自己的棉鞋边,停住了。出于好奇,小兵拣起了脚边的小东西。人们听见小兵大叫了一声。他的指尖被灼伤了,烫出了两个对称的白点。孩子们一起滑过去。没有人相信小兵的指头会被冰块烫伤。但伤痕在那儿。孩子们低下头,小兵的脚边却有一个小洞。冰面平白无故地化开了一个小洞,一样东西从洞口沉向了湖底。孩子们面面相觑,随即就轰散了。他们怕极了。他们所见到的事情是如此真实,已经达到了一种魔幻的地步。 与阿来生活二十二天 二黑这小子进去了两年,出来的时候人反而精神了。随便往哪儿一坐都寒风凛凛的。华哥给他接风的那天他喝了很多酒,大概有一斤上下,四五种牌子,两三种颜色,最后又用两瓶啤酒清了清嗓子。那一天好多人都趴下了,二黑却稳如磐石。他一杯又一杯地往下灌,脸上还挂着说不上来路的微笑。他脸上的颜色一点也没变,倒是额头上的那块长疤发出了酒光。进去的时候二黑的额头上没有疤,现在有了。一斤酒下肚二黑额上的长疤安安静静地放着光芒。我们轮番向二黑敬酒,他并不和我们干杯,我们的意思一到他就痛快地把酒灌下去。 华哥那一天好像多喝了两杯。人比平时更爽朗了。他当了大伙的面高声说,他决定把上海路上的333酒吧丢给二黑,每个月交给他几个水电费就拉倒了。华哥有钱,他不在乎333酒吧的那点零花。不过华哥肯把333酒吧丢给二黑,多少表明了二黑的面子。333酒吧可是有名的,艺术家们弄女人大多在那儿。女人们想上艺术家的床,不在333酒吧走一遭是难以实现她们的理想的。二黑这小子有福,一出来就能挣上很体面的钱,等头发和胡子的长度都到位了,他当然也就成了艺术家。 我一直忙,接下来的好几个月都没有和二黑联系。有一天深夜,大约两三点钟吧,二黑突然呼我,让我过去坐坐。我正在乡下,为文化馆拍摄一组宣传照片,离城里有好几个小时汽车的路程呢。我只能告诉他去不了。不过我从电话的背景声响上知道二黑的酒吧生意不错。我说改日吧。二黑说:“改日?”二黑用老板兼艺术家的腔调对我说:“改日就改日吧。” 一晃又是好几个月。城里头的日子经不起过,这个大伙儿都知道。我突然想找个地方一个人坐坐。藏书网都已经是晚上十一点多钟了。我想起333。十一点钟正是333的早晨,是一天刚开始的时候。我一进333就被名贵烟酒的气味裹住了。许多艺术家的眼珠子正在这里闪闪发光。我到后间和二楼找了一通二黑。他不在。其实这样更合我的心意。我找了一张空台坐下来,开始喝。我喜欢这个地方。我喜欢看艺术家的长相,他们的头发、胡子。我还喜欢听艺术家的笑。 大约在深夜零时,也就是一个日子与另一个日子相交接的性感时刻,一个漂亮的丫头走进了333。这绝对是个丫头,不是已婚女人。和我一样,她到后间的门口张望了片刻,随后就在楼梯边上的台子上坐下来了,也就是我的台子。她气呼呼的,可能在生什么人的气。她叉了两条腿,不停地用舌尖舔上唇和门牙。后来男招待端上来一杯东西,看样子大概是西洋酒。这丫头一定是常客,她和333有默契。再后来我们就对视了。因为我一直在看她。这丫头犟,她以为我会把目光让开去,可是我不,她就那么盯着我。 “看什么?” 我笑笑,说:“看看。” “没看过?” 我说:“没看过。” 这丫头就是阿来。一个小我十四岁的新派丫头,言谈举止让我觉着自己旧。我们在一个日子与另一个日子相交接的性感时分相识在333。后来我们又换了两个酒吧。到了凌晨三时四十五分,我们的手指已经长在对方的指缝里了。我们喝了一夜,天快亮的时候,酒吧里除了烟味和酒气之外,已经没有什么人了。阿来开始向我叙述她的生活理想。她说她只热爱两件事:第一,性爱;第二,麻将。阿来说,只要有这两样东西,生活其实就齐了。这丫头是个注重个人体验的人,这丫头一定还是一个害怕独处的人,所以她“只”热爱性爱与麻将。这是两项极端个人化的集体活动。 阿来说,她就希望两三天能摸一回麻将,两三天能享受一次稳定的、持久的、高质量的性爱。“这样就好。”阿来叼了红樱桃对我说,“这就是我的英特纳雄耐尔。” 这丫头是个骚货。这很叫我着迷。我的同代人中很少有这样的天才骚货。后来的事实证明了这一点。我喜欢她在床上的奔放风格。她能把床上的一切都上升为行为艺术。她是不留络腮胡子的艺术家。这孩子肯定和许多男人上过床,要不然她不可能这样。我说:“别整天在酒吧里泡了,和我呆在一起吧。”我一定是忘形了,居然说了一句又酸又臭的话。我说:“我们恋爱吧。”阿来斜了我一眼,歪了嘴角挖苦我说:“丑不丑?难听死了。”我很不好意思。好在我还算沉着。我拍了拍她的屁股,说:“就这么说吧,别再往别的男人床上爬了。”阿来一撂头发,弄得像做洗发水广告似的,反问说:“凭什么呀我?”我说:“就这么说吧。” 我终于在四牌楼租了一套单居室住房,我和阿来就这样生活在一起了。为了表明我对阿来的珍惜,我决定为我们买一张红木床,谁让我们这样喜爱床上的事呢。但是阿来反对。阿来说:“床上的事,精彩的是人,不是床。”我说:“我总得为你花点钱吧,好歹也是个意思。”阿来脱口说:“谁不让你花钱了?买一套最高档的红木麻将桌嘛。”我就知道这丫头不省油。麻将桌是买回来了,但是我有点别扭,家徒四壁,除了一张席梦思,就是价值上万元的麻将桌。这有点过,有点不着四六。然而,这正是阿来的风格,大处可以马虎,全局可以马虎,所热衷的细节却必须完美。 这丫头是一匹母马,她在奔跑的时候 8ba4." >认定了她的尾巴比四只蹄子更重要。 当然,我美化了我们的环境。我为我的阿来拍了近十卷彩照。我把相片放大了,挂在墙上。阿来的各种表情和肌肤掩盖了墙面的驳离。阿来在墙体上千姿百态,又浪荡又圣洁,又破鞋又处女。这丫头经得起拍。她有无数的瞬间心情与瞬间欲念。她的心中装满了千百种女人,唯独没有她自己。我甚至认为这世上其实没有阿来这丫头,她像水一样把自己装在想象的瓶子里,瓶子的造型就是她的造型,瓶子的颜色就是她的颜色。这样纯天然的水性我们这一代人是不具备的。由于寒冷,我们被结成了冰。我们的生硬体态只表明了温度的负数。阿来是流淌的,阿来是淙淙作响的,阿来是卷着旋涡的。如果说,人不能踏进同一条河流,我要说,我不能和同一个阿来做爱。这个小骚货实在太迷人了。 我还想重点介绍我的一幅摄影作品,那是我用B门为阿来在灯下拍摄的。由于感光的时间长达一秒,我要求阿来静止不动。但是,她的手闲不住。她不停地用双手在脑后撂头发。照片出来的时候她的脸庞似娇花照水,安娴而又静穆,然而双手与头发却糊成了一片。她的十只指头几乎燃烧起来了,而头发也成了火焰。照相机是从来不说谎的。我只能说,阿来不只是水,她还是燃烧与火焰。我把这幅相片放大到34英寸,挂在我们的床前。由于这幅照片,阿来在高潮临近的时候不是说“我淹死你”,就是说“我烧死你”。我喜欢我们的水深与火热。 我们的好日子只持续了二十二天。 我们同居的第二十二天是星期六,依照常规,星期六的下午阿来的舅舅又打麻将来了。阿来的舅舅做外装潢生意,有数不尽的钱。他的一举一动包括轻轻一笑都透射出大款的派头,有点像电视剧里的黑社会老大。我注意过欧美电影,欧美电影里的有钱人一个个都像哲学教授,而我们的舅舅一有钱就成了黑老大了。这蛮好玩的。我和阿来都喜欢黑老大舅舅,他每次带了司机过来其实不叫打牌,而是输钱。黑老大舅舅在大把输钱的时候面目十分慈善。所有的黑老大都觉得输钱是一种风度,一种美。 我们和黑老大舅舅围着红木麻将桌坐下来,一摞一摞地码牌,再一张一张地出牌。我们的桌面上没有铺垫子,我们追求并且喜爱骨牌拍在红木桌面上所产生的那种效果。决然,清脆,大义凛然,义无反顾。而最迷人的当数和牌,尤其在门清的时候,一排充满了骨气的骨头十分傲岸地倒下去,这一倒也叫摊牌,骨头们在红木桌面上蹦蹦跳跳的,愉悦,却不张狂。 这个晚上,我的手气背极了。更要命的是,我不停地走神。我不停地想起与麻将无关的事。比方说红木。我记起了我的同事小窦,这个受过高等教育的广西人居然把红木上升到了历史文化和东方审美的高度,他说,由于明朝皇帝对红木的病态迷恋,红木在中国经历了明清两代早就不是植物了,它汉化了,堕落了,成了中国人的病。时间是一把斧头,把明代以后的所有疾病都打进了红木。我就这么开着小差,居然忘记了摸牌,眼睁睁地做起了相公。但是阿来机灵,她把牌摊在红木桌面上,轻描淡写地说:“和了。”我瞄了一眼阿来的牌,她诈和。她在诈和的时候居然也能够这样气定神闲。舅舅看也没看,用手背把面前的牌掸开去,笑着说:“皇帝是假,福气是真。”舅舅叼了烟,眯了眼问阿来:“几个花?”随后便掏钱。 十一点钟不到黑老大舅舅就把他的钱输光了。他心满意足地站起身,准备走人。我和阿来都没有留他的意思,顺了他的意送他下楼。下楼的时候阿来挽着她舅舅的手,小脑袋还依偎到他的胸前,弄得跟一对老夫少妻似的。到了楼下阿来踮起了脚跟,在黑老大舅舅的腮帮子上亲了半天。阿来这丫头逮住谁都会小鸟依人,不管是三叔还是四舅。还是黑老大舅舅中止了她的腻歪,他用大手拍了拍阿来的屁股蛋子,拖声拖气地说:“好啦,好啦。” 手里有了钱,我们决定到酒吧里再坐上两三个小时,反正明天是星期天。我说:“我们去333吧。”阿来怔了一下,脱口说:“不去。”这不是阿来的风格。我说:“去吧,我正好去看一个兄弟。”阿来说:“换一个地方。”我说:“怎么啦?又不是找情人。”这话一出口我就后悔了,这句话说不定会让阿来不高兴的。出乎我的意料,阿来居然笑了,说:“换酒吧当然就是换情人。”阿来说完这句便把十只指头叉在一起,放在腹部,说:“我过去在333有个情人,还没了断呢。”我静了一会儿,批评阿来说:“这就是你的不对了,在特定的历史时期内,我坚决反对两个萝卜一个坑。”阿来很有风情地斜了我一眼,说:“可是你自己插进来的。”我说:“那家伙怎么样?”阿来说:“还行,就是脾气大了点。——进去过,挺酷。”我的头皮一阵发紧,连忙问:“是二黑吧?”阿来不解地眨巴了几下眼睛,反问我:“你偷看我call机了?” “你他妈怎么不早说!”我突然高声叫道,“我们是十多年的仗义兄弟。” “喊什么?”阿来说,“喊什么?”阿来轻描淡写地说,“是你半路上拦截了你仗义兄弟的女人,又不是我。” 妈拉个巴子的。你说这是什么事。我把头侧到左边去,窗外霓虹灯的灯管正一组连着一组地闪烁。事情都这样了,我不知道霓虹灯还在那儿添什么乱。妈拉个巴子的。 问题严重了。我要说,问题已经相当严重了。我和二黑是十几年的仗义兄弟,都称兄道弟十多年了。兄弟们在一起的时候是怎么说的?“兄弟的女朋友,最多摸奶头,不能上枕头”,这话其实就是“朋友妻不可戏”的现代版本。你让我如何在兄弟们面前见人? 我们没有去333。我们吵完了架就上床了。阿来在床头上方的照片里望着我,一只眼里是水,另一只眼里是火。而身体的阿来就在我的身边。我们不说话。不说话的关系才是男人和女人最真性的关系。我把手指叉进阿来的指缝,脑子里全是二黑。他额上的伤疤在我的记忆深处放射着酒光。我和阿来对视,打量了好大一会儿。后来我便把阿来扒光了。她不呼应,不反抗。她的样子就好像我们在打麻将。她是白皮,我是红中。 在这个晚上我的身体没有能够进入那种稳定、持久、高质量的能动状态。在某一个刹那,我认定了我并不是我。这让我难过。我忙了半天,结果什么也干不了。真是发乎情,止乎身体。 阿来的话就更伤人了。阿来说:“没有金刚钻,不要揽瓷器活。” 我必须和二黑谈一次。为了仗义,我也应当和我的兄弟谈一次,否则我没脸见我的兄弟们。二黑当初就是为了兄弟们才进去的。他仁,我不能不义。 走到333的门口我又犹豫了。我承认,这件事并不好开口。还有一点我必须有所准备,我们动起手来怎么办?二黑的脑子慢,然而拳头比脑子快。他是男人,问题在于,我也是。他动手了我就不能不动手。更何况我不想放弃阿来。即使为了性,我也会拼命。二黑一定和阿来上过床,他懂。 权衡再三我决定给二黑去个电话。我走到马路对面,站在IC卡电话机的旁边就可以看见333的吧台。虽然隔了一层333酒吧的玻璃,我还是清晰地看见了二黑。这个电话打起来真是怪,我的眼前是无声的现实场景,而耳朵里却是二黑的同期声。差不多是一部电影了。我看见一个女招待把电话递给了二黑。二黑的头发长了,而胡子更长。 “谁?”二黑在吧台边上动起了嘴巴,在电话里说。 “是我。”我说。 二黑在电话里“哎呀”了一声,没有说“狗日的你死哪儿去了”。二黑说:“怎么没你的动静,忙什么呢?”二黑这小子文雅了,不仅说话的口气开始像艺术家,连做派也是。 “我把阿来接到我那儿住了。”我说。话一出口我自己就吃了一惊。刚才我打过腹稿的,先虚应几下,再慢慢步入正题。可是我一见到二黑我就不好意思了,做不出,也说不出。我一下子就把事情端了出来。 “哪个阿来?”二黑的身影机警起来。 “就是那个阿来。”我说。说完了我就把电话挂了,我不情愿和我的仗义兄弟在电话里大吵。隔了玻璃,我看见二黑也挂了电话。他走到玻璃窗前,双手叉在腰间。我看到二黑的下嘴唇歪到左边去了。这是一个相当具有杀伤性和危险性的信号。随后二黑兀的摇了几下脑袋,阴着脸,走到后间去了。 我知道二黑不会放过我。我有数。我会等待那一天。不过我还是轻松多了,至少我没有欺骗我的仗义兄弟。这一点至关重要。 二黑的反应如此之快,我有些始料不及。刚过了两天,也就是四十八小时,二黑就约我去吃晚饭了。请人吃饭往往是复仇的套路,著名的鸿门宴就开始了。二黑约我到三岔河去,那是郊区。那种地方除了能暗算一个朋友,我不知道还能吃些什么。我知道,我的麻烦已经来了,比预想的要迅猛得多。凌厉、干净,这正是二黑的风格。 吃饭是五点。而我接到呼机已经临近下午三点了。两个小时,我有许多事情要做。我决定先把阿来呼回来。我得好好和她做一回爱。我特别想这样。晚上的事我是没法预料后果的,也许我会躺到医院去。但是现在,我应当和阿来彼此享受一下身体,那种吮吸,以及那种喷涌。阿来回来的时候显得很不开心,她正在逛街,我硬是把她呼回来了。阿来一进门我就把她抱紧了。她没有准备。她不知道我这刻儿的心情有多坏。阿来说:“怎么回事嘛,我还在买衣裳。”我说:“女人为什么买衣裳?”阿来没好气地说:“穿呗。”我告诉她:“不,是为了给男人脱。” 在这个下午,我们借助于对方的身体天马行空。我们折腾得半死。我感觉到了空,身体是这样,而心情更是这样。我光了身子躺在床上,对阿来说:“我晚上有点事。晚饭你一个人吃。”阿来又不高兴,说:“那我找舅舅打牌去。”我说:“好好玩,把好心情赢回来。” 阿来离开之后我开始精心准备。我穿上了牛仔裤,牛仔上衣。那条最宽的牛皮裤带我也得用上。还有高帮皮鞋。这些东西对我都有好处。让我犹豫不决的是那把蒙古匕首,犹豫再三我还是把它插进了裤带的内侧。如果二黑只是揍我,我会忍着。我欠他一顿,这没说的。不过,要是有人对我下毒手,我总得有一把刀子保命。命不能搭进去,这是原则。我把一切准备妥当,打开门出去。就在离家的时候我突然发现,满屋子都洋溢着阿来的气味。这让我有一种说不出的难受。 五点钟,我准时在三岔河大街与二黑会面。到了这个时候我反而平静了。二黑也是。二黑拍了拍我的肩膀,把我带进了一家很脏很大的面条店。二黑为我们要了两碗面。等待的时候二黑不时地东张张西望望。我警惕起来,也开始东张张,西望望。 “你知道我叫你来干吗?”二黑这样问我。 “知道。”我说。 “华哥都对你说了?”二黑说。 我不知道二黑在说什么。这小子进去过,现在也学会绕弯子了。我真不知道他在说什么。 “这儿刚开发,”二黑说,“华哥想把这间房子买下来,开一家666吧。你是摆弄相机的,给我规划规划。” 我斜了二黑一眼,说:“这个容易。” 这顿面条我们吃了近四十分钟,我们的话题一直没有离开这间又脏又大的房子。我们谈了地势,结构,大门的朝向,色调,一切都是因地制宜的。谈完了,我们上了出租车。出租车开到上海路的时候,二黑拉我到333喝酒。我决定下车,说:“改日吧,阿来等我呢。”二黑一脸恍然大悟的样子,说:“那就改日吧。” 我下了车。站在路灯底下。直到这个时候我才确信,这个晚上二黑不是装的。这个鸟男人简直不是二黑。二黑进去之前绝对不这样。他一定会把我揍得金光四射。我站在路灯底下,回头看看,满大街都是红色夏利出租车,灯光闪闪,我不知道哪一个是二黑。我宁可不还手,让二黑痛痛快快地揍一顿,那也比这样好。我欠揍,你知道吧。我他妈真欠揍。我这么大声叫着,一不小心就碰上腰里的蒙古匕首了。我把匕首拔出来,有钢和锈的气味。这把匕首现在让我恶心。在城市的夜灯底下,这把匕首滑稽透了。妈拉个巴子的。我把匕首丢进了垃圾桶。妈拉个巴子的。 发音训练 今年的暑期刚过我就辍学了。依照常规,我应该在9月1日这一天升三年级的。但是我没有。四季风唱片公司的总经理说得对,你还呆在音乐系里做什么?到我的公司来吧。时间是金钱,而歌声更是,把两年的好时光扔在音乐系里,只有傻瓜才这么做。我在音乐系里主修的是声乐,也就是人们常说的意大利美声。我告诉这位总经理,通俗唱法我可是一点也不会。总经理拍了拍我的肩膀,很有把握地说了五个字:“包在我身上。” 依照总经理的吩咐,我来到荷花里九幢102室。总经理说了,这里住着他的“最好的老师”。我敲过门,开门的是一个临近四十的中年男人。他的门只开了一个人身体的宽度,而他恰好就堵在这个宽度里了。门一打开我就感到一股阴冷的气息。屋子里很黑,中年男人的脸出现在这个很黑的背景上,宛如伦勃朗的画面,所有的光亮都集中在人物的某个侧面。他的面色苍白而无血色,是那种怕光和贪杯留下来的满面苍茫,仿佛没有体温的某个面具。但是他的眼睛出奇地亮,凹在眉框底下,那种亮不是炯炯有神,是飘在面上的,像玻璃的反光,像水面的反光。 中年男人说:“你找谁?” 我递上了总经理的名片。 中年男人很仔细地端详了名片,让我进去。我刚一进屋就感到屋子里不只是阴冷,而是有点阴森,仿佛进了地下室。所有的窗户都被很厚的窗帘裹住了,屋子里的物什只是比屋子里的昏暗更加浓黑的黑色块,只能看出造型,却看不出质地。我闻到了久不通风的混杂气味,那是从家具、地毯和皮革上散发出来的,这样的气味总是让人联想起来丝面料上的酒迹斑点。中年男人拐了个弯,他的臀部闪耀起电视荧屏的光亮。他刚才一定是坐在沙发上看电视了,那只烟斗还翘在茶几的烟缸上,发出黯红色光亮,说不上是热烈还是挣扎。烟缸旁边的高脚酒杯却相当干净,即使在昏暗里头依然保持了那份剔透,笼罩了自尊和沉着的光。我跟了几步,不敢再动了,我担心一不小心就会踢翻了什么,中年男人坐回到沙发角落里去,我注意到他是跛足的,左腿伸得很直,不会弯曲,挂在臀部的左侧,像身体上多余的一种配件。中年男人坐到沙发上去,打开一盏小座灯,屋子里依旧很暗,他取过遥控器,把电视机关上了。我有些后悔,无论如何也应该在总经理那儿问一问这个人的姓名的。我有点紧张,都忘记了在什么地方了,很不自然地问:“你贵姓?” 中年男人说:“不要这么问,像个跑江湖的。你就叫我酒鬼。” 我站在原地,有些进退两难,我说:“能不能弄亮一点。比方说,拉开窗帘或者开一盏灯。” 酒鬼在黑暗处盯了我一会儿,然后说:“明亮不是光线问题,而是时间问题,耐心了就会亮了。——你干嘛不坐下来?” 我笑笑说:“你还没有请我呢。” 酒鬼说:“我也没有请你来。” 我看看四周,除了那张沙发,周围其实也没有可以坐的地方。我情愿就这么站着也不愿意坐到他的身边去。 我突然闻到了另一股气味,这股气味有别于家具、皮革、地毯上散发出来的那种,仿佛从某个更为幽暗的角落里飘出来的,并不突出,但是闻得到,这股古怪的气味使整座屋子仿佛在水下,更幽暗,更窒息了。“那我们开始。”酒鬼说。这句话听上去有点前不靠村后不着店,我刚想说“开始什么”,酒鬼便抬起手,拿起了另一只遥控器,摁了一下,屋子里就响起了音乐声,是《重归苏莲托》的起调。我听着这个起调就明白“开始”的意思了。酒鬼已经全准备好了。我放下肩上的小包,做好演唱的预备姿势。 我坚信自己发挥得不错,高音区又飘又稳,听得出意大利人的热烈与伤痛。酒鬼很小心地听完了,不说话,抬起手腕,用遥控器关掉音响,他侧过身,取出一支十分粗大的红蜡烛,点上了端在手上。 酒鬼在烛光底下显得更为虚妄了。烛光是柔和的,在火苗的底部蜡烛呈现出半透明的局面,既像被熔化,又保持了固态。我借助于烛光开始打量他的屋子,屋子的装潢其实很不错,尤其可爱的是角落里的那只小吧台,式样与调子都有点别致,只是与“居家”的氛围不相通融,更像酒吧的某个角落。墙上有几幅很大的相片,是一个年轻人的演出剧照,样子很疯。它们一定是酒鬼的风光岁月。 “你这哪里是歌唱。”酒鬼冷冷地说。他说完这句话顺手拿起了一把小尖刀,小尖刀寒光闪闪的,在阴暗的屋子里头像母兽的眼睛,他没事的时候一定不停地把玩这把小尖刀,要不然刀片的正反两面是不可能这样雪亮如新的。 “你只是背诵乐谱罢了。”酒鬼说,脸上的嘲讽宛如蜡烛的烛油,化开了,却不流淌,“你只是背诵,仅此而已。” 酒鬼说完这句话便站起了身子,一手秉烛,一手执刀。他在大白天里手持了一根蜡烛向我走来,烛光从下巴的底部照上来,在酒鬼的脸上形成很古怪的受光凸凹,不像伦勃朗,更像德加笔下的舞女,一张脸全是自下而上的明暗关系,鬼气森然的。 酒鬼往前走,由于腿瘸,墙上的影子夸张了他的生理缺陷,有点像墙的阴魂了。他站在我的面前,目光停留在我的喉头上。他张开了嘴巴,喉科医生那样做了一个示范: “啊——” 我只好张开嘴,依照他的样子,说:“啊——” 但我一开口就流露出美声发音习惯来了,软颚抬了上去,喉头下沉,整个发音部位都打开了,酒鬼显然不满意,用刀尖顶住了我的喉结,又来了一遍:“啊——” 我又说:“啊——” 不行。出来的声音还是美声。 酒鬼把刀片伸到了我的口腔里去,冰冷的刀片压在我的舌面上,一直凉到心窝。 酒鬼说:“把手伸出来!” 我不知道他要干什么,只好把手伸出来。酒鬼的刀尖就在这个时候扎向我的手心了。扎得并不猛,并不深,然而,惊心动魂。我猝不及防,失声就尖叫起来,一声尖叫身不由己冲出了喉咙。 酒鬼站着,不动,脸上的表情似乎满意了。酒鬼说:“挺好,你的声音挺好。” 我捂住了手,手心出血了,并不多,然而疼得厉害。酒鬼退回到座位上去,放下蜡烛,把刀尖送进了嘴里,吮了几下,又放下了。酒鬼做完这一切就用手指拂拭火苗,他拂拭火苗的样子就像一个贪财的女人很用心地数钱。 “发音不能做假。”酒鬼说,“做假有什么意思?假的东西总是经不起当头棒喝。一刀下去你的真声音就出来了,就像你刚才那样,你那么在乎发音的位置做什么?歌唱从来就不是肉体发出来的声音,肉体从来就没有声音,除了打嗝,还有放屁!——你记住了,歌唱只是有感而发,就像你刚才那样。” 我捂住手,愣在那儿,现在的酒鬼在我的眼里简直就是一个鬼。 “你的声音的确不错。”酒鬼说,“到底有美声做基础,呼吸,共鸣,音质都不错,需要修正的只有行腔和位置。——这笔买卖我做了。” 酒鬼站起身,说:“今天就到这儿吧。回去告诉你的总经理,我不要支票。我只喜欢现金。——这笔买卖我做了。” 我第二天登门的时候带了现金。一见面我就把信封递给酒鬼了。酒鬼坐到吧台的里侧,点上两根红蜡烛,我就坐在了他的对面,像主人唯一的顾客。酒鬼所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打开信封数钱。他数钱的样子相当仔细,口型是念念有词的,然而不出声,似乎一出声就会有一半分到我的耳朵里去了。数完了,酒鬼把钱丢到抽屉里头,他脸上就平静多了。他给自己斟满了酒杯,酒鬼说:“喝点什么?”我指指嗓子,说:“我不喝酒。”酒鬼便给我倒了一杯矿泉水,酒鬼在自饮的时候没有忘记玩弄火苗。火苗极其柔嫩,蛋黄色的,像少女的小指头,火苗在某些难以预料的时候会晃动她的腰肢,撒娇的样子,半推半就的样子。温度只是它的附带物。蜡烛从不贡献什么,因而火苗也就格外自珍自爱了,它的温度像愉悦,它的光亮像缅怀。蜡烛亭亭玉立,烛光在酒的反光中安详。酒鬼张开手,他的指尖抚摸火的侧面。火苗光滑极了。不可久留。 酒鬼坐在我的对面,玩火,玩刀,喝酒。酒鬼有时候会把两根红蜡烛并到一处去,用不了多久蜡烛的连接处就会化开一道口子,蜡油化下来,往下淌,一边流淌一边粘结,结成不期而然的形状。淌完了酒鬼就会重新取出两支,或一支,再点上,烛光又平稳如初了。 “你怎么这么喜欢火?” “我不喜欢火,”酒鬼抬起头,说,“我只是喜欢烛光的品质。” “什么品质?” 酒鬼抬起头,说,“性感。” 但是酒鬼把授课的事似乎给忘了。一连三四个下午都把我关在他的客厅里头,在小酒吧的内外坐着,不说一句话。这样.的静坐实在是一种受罪。酒鬼平静而又满足,他能连续好几个小时玩火,我就显得十分地窘迫了。我不说话,他也不说话,我不提唱歌的事,他也不提,我忍受了一个下午,又一个下午。我简直弄不懂他这是做什么,这不是耍我又能是什么? “该上课了吧?”我说。我尽量让自己礼貌,让自己客气一些。 “上什么课?”酒鬼不解地说。 “当然是歌唱。” “我没有什么可以教你的,”酒鬼面无表情地说,“我已经说了,你的呼吸、共鸣、咬字、归音、行腔,样样都比我出色。我教不了你。” “那我跟你学什么?” “我不知道。”酒鬼说,“我怎么知道?我没有要教你,是你自己找上门来的。” 我的脸色在烛光底下说变就变掉了,然而,我敢怒,却不敢言。 “你拿了钱了。” “钱也是你们送过来的。” 我便不语了,站起身,往门口去,但是我只到门口就停住了,回过头来,看酒鬼。酒鬼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他只是平静地玩火,烛光在他的脸上一晃一晃的。 我重新走到他的面前,忍住自己,说:“你总得教我一些什么。” “你想学什么呢?” “当然是唱,”我说,“除了唱我还能学什么。” “我实在弄不懂你想学唱做什么,”酒鬼说,“由美声改唱通俗,就像是鼻涕往嘴里淌,太容易了。重新摆好发音的位置,一个月你就可以毕业了。” “你总得告诉我重新摆好的位置。” “我告诉你了,”酒鬼这么说话的时候重新拿起那只小刀片,用左手的指尖来回抚摸,酒鬼说,“我一见面就告诉你了。” 我产生了被欺骗的感觉。这种感觉一出来我就bbr>急了,流露出了无能加幼稚的那一面。我像个孩子那样有些气急败坏了,慌不择言,大声说:“你把钱还给我!” 酒鬼料不到我会说出这样的话来,他第一次开始认真地打量面前的这个小伙子了,一边打量一边却笑起来了,是微笑,很缓慢,很开心的样子,一点声音都没有,所有的皱纹都出来了,我注意到酒鬼在笑起来的时候其实是又傻气又单纯的,甚至也有些天真,酒鬼说:“钱我不能还你的。钱对我来说是手的一个部分,到了我的手上就是我的手指头。” 我说:“我像你一样急着想挣到钱。” 酒鬼向左侧咧开嘴,笑起来:“像我这样?挣到钱?” “是的,”我说,“有了钱我就可以去做歌唱家,有了钱我就可以独立,有了钱我就可以自由。” 酒鬼又笑了,说:“像我这样?独立?自由?” 我说:“我是说独立,自由,我没说愿意像你这样。” “为什么?” “我把自己卖了,可你在坐牢。” 酒鬼屋子里的白天永远像黑夜,门窗封得严严实实的,点着蜡烛,只有那台华宝牌分体空调均匀的叹息。好几次我都以为自己生活在深夜了,而一出门又是白天,我在出门的时候时常与午后的天色撞个满怀,呆在门口,愣在门口,弄不清时间的明确方位。 酒鬼给我所安排的教学内容只是仿唱。那台先锋音响整个下午都在开着,我握着麦克风,十分小心地跟在一张旧唱片后头照葫芦画瓢,酒鬼则守着另一个麦克风,坐在小吧台的里头,喝酒,玩烛光,抚摸小刀片,监工那样关注着我的每一个发音,我一滑到美声上去他就会用刀片敲击麦克风的网状外壳,整个屋子就会响起音响的回环声了。酒杯就在他的手头,过半天就是一口,过半天又是一口,酒鬼不说话,他在我“上课”的时候永远就藏书网那么坐在小吧台的内侧,既像一个永远做不上生意的吧台老板,又像一个永远不知道“天亮”的孤独酒客。他的酒吧里放满了酒,各式各样的酒瓶呈现出各种各样的款式与颜色,散发出来的光芒有一种近乎哀怨的那种镇定,酒的反光成了酒鬼的背景,被烛光照耀着,每一只酒瓶都有一支蜡烛的倒影。的确,酒瓶与烛光是一种天然的依赖,天然的彼此照映,一瓶酒有一瓶酒自己的蜡烛,它们在酒的深处,显现出假性燃烧。 “你首先得弄清楚你是谁。”酒鬼在漫长的沉默之后终于开口说话了,“你想表达什么,然后才是声音。脱口而出,不说不行,表达得越简单越好,越明了越好。——简单、明了,是歌唱的生命,像呻吟那样,像呼救那样,呻吟、呼救,它们是现代人最真实的世俗情怀。你唯一要做到的是准确,然后诉说。你不要像美声那样顾及音量,顾及声音的品质,对于通俗歌曲来说,这是话筒和电声的事。人私语,上天若雷。歌唱就这么回事,歌唱的时候我们通着天。” 其实酒鬼有一种言说欲。寡言的人似乎都有一种言说欲望,这一点同样类似于酒,不过,是啤酒。寡言的人如同被封压的啤酒那样,天生就有一种内存的压力,金属盖一打开来内存的压力就成了一种自溢,所有的内容都向瓶口吐气泡,酒鬼在说话的时候甚至还有一点像太阳下面的冰块,开始是傲慢的,端正的,但慢慢地就会自融,有了不可收拾的流淌与波动,阳光闪闪烁烁的,跳荡而又绵延。 歌唱是什么?酒鬼这么问。这一问酒瓶的封盖就打开了,端正的冰块就会正迎着好太阳了。——歌唱是我们的活法。 世界上只有一种人不会歌唱,那就是我们汉人。酒鬼说,每个民族都有每个民族自己的歌,自己的旋律。但是我们没有。忧伤、辽阔、旷达,苦中作乐,那是伟大的俄罗斯;天蓝蓝海蓝蓝,那是意大利;苏格兰是温情的;南美是纷繁的,本能的。听过蒙古歌曲没有?天高地阔。苗族的呢?甜美,嗲得很,娇得很;藏族的歌声鼻息是不通的,直上直下,有一股蛮荒气;维吾尔的歌声就更美妙了,可以说妙不可言。不管他是什么民族,他一开口就会把他的民族性表露出来,就像他的语言和长相。汉人没有歌,汉人没有发音方法。你不知道什么旋律属于汉人,但是汉人很自信,我们会把兄弟民族的歌声说成自己的民歌。这一来我们就更没有歌声了。你学的是美声,这种做法就如同法国人用毛笔写七律情书,德国女人裹脚,巴西佬向自己的老丈人送臭豆腐。 你心中有上帝吗?没有。没有上帝你唱什么美声?美声要求上帝子民的身体变成一架乐器,成为合理的、科学的、利用率最高的声音共鸣器。美声从一开始就是先验的、奴性的,它面对的是天堂、上帝,还有君主,你的声音只是礼物、颂歌、赞美诗、忏悔——那是圣乐。可你又崇敬什么?你没有忏悔。你有什么?你有愿望、欲、虚荣、渴求,你需要解放、自由、自我,所以你别学他妈的美声,你天生就是一个俗人,那就唱自己,那就喷发,照镜子那样,让真嗓子发出真声。感受感受你的现时、即时,此在、临在。就像你遗精,在虚妄中自溢。不要说谎。这年头人人在说谎——除了病人面对医生。 这样你至少可以满足自己,碰得巧还可以安慰别人。 “放弃吧。”酒鬼说,“跟我学,你还来得及。” 酒鬼坚信自己是“仅存的一个好歌手”,没有另一个酒鬼会比他更棒。酒鬼说,流行音乐的意义不能用理性去断定,只有靠生态意义上的流行才称得上真正的流行,像流感,像打喷嚏。不打不行,塞都塞不住。流行的第一要素不是流感病菌,而是预备着去感冒和打喷嚏的人,他们的身体。 通向流行歌手的道路只有一条,这是一条单行线,不是学习,不是临摹,艺术是没有摹本的,艺术的产生对他人来说就是一种艺术的死亡,别人只能依靠忘却、舍弃。歌手是天生的,天成的。寻找歌手就是发现“自己”,“自己”就是“我”。“我”是什么呢?是上帝发明的第一粒精子。人不能发明,人只有寻找,只有发现,我发现了我,而你发现了你。把多余的部分舍弃掉,我不是歌手还能是什么?青蛙在跳跃中发现了自己,乌龟在伸缩中,猫在献媚中,狮子在孤寂中,种猪在交配中。 流行乐应当是挣扎的,控诉的,呐喊的,反抗的。因为流行乐是现代的。现代性使我们的身体远离和失去了水、空气、泥土、空间维度、草地、亲情、邻里、烛光、缅怀、混沌。现代性使人只剩下了时间这么一个东西。时间是可怕的。人类发明监狱正是人类对时间的本质认识,剥夺了你的一切,把你关在笼子里,只给你时间。现代性正是人类的监狱,现代性使时间变得分外急迫,让你像擀面条那样把时间越擀越长,但是你无处躲身。你不论藏在哪儿别人都可通过一组数码找到你,你的生命完全地数字化了,被数字极端化了,典型化了。你只是电话号码、电话保密号码、手机号码、BP机号码、信用卡号码、工资卡号码、工作证号码、通行证号码、音质号码、指纹号码、血型号码、瞳孔直径号码、体重号码、心律号码、血压号码、血小板号码、血质素号码、肺活量号码、骨质号码、避孕套号码、探亲避孕药号码、女性内用卫生棉号码、座次号码、航班号码、密码箱号码、考勤号码、信箱号码、鞋帽号码、电表水表号码、维修号码、姓氏笔画号码、准考证号码、准营证号码,总之,在0~9之间,这些无序混乱偶然必然的阿拉伯基数组合和序数组合就成了你,朋友可以通过这些号码找到你,警察可以通过这些号码侦破你,仇人可以通过这些号码揭发你,你可以通过这些号码发财、做官、倒霉、因祸得福或因福得祸,然而,你没有一项隐私是“私有”的,它只能是社会的一个“值”,现代性就是依靠这些数字组成一首歌,哆、来、咪、发、嗦、拉、希,你就成了旋律,与汽笛、干杯、卡拉OK、打耳光的声音一同,汇进了一片响声之中。你无知无觉,你不知身在何处,你觉得岁月如常,而电脑通过科学的二进位制的电子换算,放大了你,缩小了你,使你重新变成颜色、线图、声音、形象、运算思维,再现你拷贝你,使你普遍成偶像、效益、利润、税收,而你无知无觉。人类惟一的大理想就是把“人”再讨回来,流行乐就是一种最没用的办法。讨回来了吗?没有。讨不回来了。所以歌手只剩下“歌唱”这么一点临在。“临在”你懂不懂?歌唱会告诉你。流行乐的悲悯和无奈全在这里头。 但是人们需要。所以商人就看中了它。 人类的每一次重大行为最后都成了商业。商业总是人类行为的最后一个环节。他们永远是赢家,优秀的政治家总是把目光投向商业。这一来在他临死的时候至少是成功的。 我们歌唱,酒鬼对我说,是因为我们渴望破坏——最后被破坏的也许就是你的声音,我们自己。 怀念妹妹小青 如果还活着,妹妹小青应当在2月10号这一天过她的40岁生日。事实上,妹妹小青离开这个世界已经整整31年了。现在是1999年的2月9号深夜,我坐在南京的书房里,怀念我的妹妹。我的妹妹小青。妻已经休息了。女儿也已经休息了。她们相拥而睡,气息均匀而又宁静。我的妻女享受着夜,享受着睡眠。我独自走进书房,关上门,怀念我的妹妹。我的妹妹小青。 应当说,妹妹小青是一个具有艺术气质的女孩子。她极少参与一般孩子的普通游戏。在她五六岁的时候,她就展示了这种卓尔不群的气质。小青时常一个人坐在一棵树的下面,用金色的稻草或麦秸编织鸟类与昆虫。小青的双手还有一种不为人知的本领。小青是一个舞蹈天才,如果心情好,她会一个人来一段少数民族舞。她的一双小手在头顶上舞来舞去的,十分美好地表现出藏族农民对金珠玛米的款款深情。我曾经多次发现当地的农民躲在隐蔽的地方偷看小青跳舞。小青边跳边唱,“妖怪”极了(当地农民习惯于把一种极致的美称做“妖怪”)。但是当地的农民有一个坏习惯,他们沉不住气,他们爱用过分的热情表达他们的即时心情。他们一起哄小青就停下来了。小青是一个过于敏感的小姑娘,一个过于害羞的小姑娘。小青从来就不是一个人来疯式的小喇叭。这样的时刻小青会像一只惊弓的小兔子。她从自我沉醉中惊过神来,简直是手足无措,两眼泪汪汪的,羞得不知道怎么才好。然后小青就捂住脸一个人逃走了。而当地的小朋友们就会拍着巴掌齐声尖叫:“小妖怪,小妖怪,小青是个小妖怪!” 小青禀承了父亲的内向与沉默,母亲却给了她过于丰盈的艺术才能。小青大而黑的瞳孔就愈发显得不同寻常了。在这一点上我与妹妹迥然不同。我能吃能睡,粗黑有力,整天在村子里东奔西窜,每天惹下的祸害不少于三次。村子里的人都说:“看看小青,这小子绝不是他爹妈生的,简直是杂种。”基于此,村里人在称呼妹妹小青“小妖怪”的同时,只用“小杂种”就把我打发了。我们来到这个村子才几个月,村里人已经给我们一家取了诨名。他们叫我的父亲“四只眼”,而把我的母亲喊成“哎哟喂”——母亲是扬州人,所有的扬州人都习惯于用“哎哟喂”表达他们的喜怒哀乐。一听就知道,我们这一家四口其实是由四类分子组成的。 妹妹很快就出事了。她那双善舞的小手顷刻之间就变得面目全非,再也不能弓着上身、翘着小脚尖向金珠玛米敬献哈达了。那时候正是农闲,学校里也放了寒假,而我的父母整天都奋战在村北的盐碱地。那块盐碱地有一半泡在浅水里,露出水面的地方用不了几天就会晒出一层雪白的粉,除了蒲苇,什么都不长。但村子里给土地下了死命令:要稻米,不要蒲苇。具体的做法很简单——用土地埋葬土地。挖地三尺,再挖地三尺,填土三尺,再填土三尺。这样一来上三尺的泥土和下三尺的泥土就彻底调了个个。工地上真是壮观,邻村的劳力们全都借来了,蓝咔叽的身影在天与地之间浩浩荡荡,愚公移山,蚂蚁搬家,红旗漫舞,号声绵延,高音喇叭里的雄心壮志更是直冲天涯。那个冬季我的父母一定累散了,有一天晚上父亲去蹲厕所,他居然蹲在那里睡着了。后果当然是可以想象的,他在翻身的时候仰到厕所里去了。“轰嗵”一声,把全村都吓了一跳。因为此事父亲的绰号又多了一个,很长时间里人们不再叫他“四只眼”,直接就喊他“轰嗵”。 父母不在的日子我当然在外面撒野,可是妹妹小青不。她成天呆在铁匠铺子里头,看那些铁匠为工地上锻打铁锹。对于妹妹来说,铺子里的一切真是太美妙了,那些乌黑的铁块被烧成了橙红色,明亮而又剔透,仿佛铁块是一只透明的容器,里面注满了神秘的液汁。而铁锤击打在上面的时候就更迷人了,伴随着“当”的一声,艳丽的铁屑就像菊花那样绽放开来,开了一屋子,而说没有就没有了。铺子里充满了悦耳的金属声,那些铁块在悦耳的金属声中延展开来,变成了人所渴望的形状。我猜想妹妹一定是被铁块里神秘的液汁迷惑了,后来的事态证明了这一点。她趁铁匠把刚出炉的铁块放在铁砧上离去的时候,走上去伸出了她的小手。小青想把心爱的铁块捧在自己的手上。妹妹小青等待这个时刻一定等了很久了。妹妹没有尖叫。事实上,妹妹几乎在捧起铁块的同时就已经晕倒了。她那双小手顿时就改变了模样。妹妹的手上没有鲜血淋漓,相反,伤口刚一出现就好像结了一层白色的痂。 妹妹是在父亲的怀里醒过来的,刚一醒来父亲就把妹妹放下了。父亲走到门口,从门后拿了起母亲的捣衣棒。父亲对着我的屁股下起了毒手。要不是母亲回来,我也许会死在父亲的棒下。父亲当时的心情我是在自己做了父亲之后才体会到的。那一次我骑自行车带女儿去夫子庙,走到三山街的时候,女儿的左脚夹在了车轮里,擦掉了指甲大小的一块皮,我在无限心疼之中居然抽了自己的一个嘴巴。就在抽嘴巴的刹那我想起了我的父亲。我愣在了大街上。女儿拉住我的手,问我为什么这样。我能说什么。我还能说什么? 妹妹的手废了。这个自尊心极强的小姑娘从此便把她的小手放在了口袋里,而妹妹也就更沉默了。手成了妹妹的禁忌,她把这种禁忌放在了上衣的口袋,左边一个,右边一个。但妹妹的幻想一刻也没有停息过,一到过年妹妹就问我的母亲: “我的手明年会好吗?”母亲说:“会的,你的手明年一定会好。”妹妹记住了这个承诺。春节过后妹妹用三百六十五天的时间盼来了第二年的除夕。除夕之夜的年夜饭前妹妹把她的双手放在桌面上,突然说:“我的手明年会好的吧?”母亲没有说不,却再也没有许愿。她的沉默在除夕之夜显得如此残酷,而父亲的更是。 第二年如愿的是村北盐碱地里的蒲苇。开春之后那些青青的麦苗一拨一拨全死光了,取而代之的还是蒲苇。这一年的蒲苇长得真是疯狂。清明过后,那块盐碱地重又泡进了水里,而蒲苇们不像是从水里钻出来的,它们从天而降,茂密、丰饶、油亮,像精心培育的一样。盛夏来临的时候那些蒲苇已经彻底长成了,狭窄的叶片柔韧而又修长,一支一支的,一条一条的。亭亭玉立。再亭亭玉立。一阵哪怕是不经意的风也能把它们齐刷刷地吹侧过去,然而,风一止,那些叶片就会依靠最出色的韧性迅速地反弹回来,称得上汹涌澎湃。大片大片的蒲苇不买人们的账,它们在盐碱地里兀自长出了一个独立的世界,一个血运旺盛的世界。盐碱地就是这样一种地方:世界是稻米的,也是蒲苇的,但归根结底还是蒲苇的。 但我们喜欢蒲苇,尤其是雄性蒲苇的褐色花穗。我们把它们称做蒲棒。在蒲苇枯萎的日子里,我们用弹弓瞄准它们,蒲棒被击中的一刹那便会无声息地炸开一团雪白,雪白的蒲绒四处飞进,再悠悠地纷扬。我们喜欢这个游戏。大人们不喜欢,原因很简单,蒲绒填不饱肚子,纷飞的雪绒绝对是稻米与麦子的最后葬礼。 在冬季来临的时候,我们选择了一个大风的日子。我们手持蒲棒,十几个人并排站立在水泥桥上。大风在我们的耳后呼呼向前,我们用手里的蒲棒敲击桥的水泥栏杆,风把雪绒送上了天空。我们用力地敲,反正蒲棒是用之不竭的。满天都是疯狂的飞絮,毛茸茸的,遮天蔽日。 我不知道妹妹那时候在什么地方。她从不和众人在一起。然而从后来的事情上来看,妹妹小青一定躲在一个不起眼的地方,偷看我们的游戏。妹妹喜欢这个游戏。但她从不和众人在一起。元旦那天,妹妹小青终于等来了一场大风。妹妹一个人站上水泥桥,把家里的日历拿在了手上,那本日历是母亲两天前刚刚挂到李铁梅和李奶奶的面前的。妹妹在大风中撕开了元旦这个鲜红的日子,并用残缺的手指把它丢在了风里。然后,是黑色的2号。黑色的3号。黑色的4号。黑色的5号。黑色的6号——妹妹把所有黑色的与红色的日子全都撕下来,日子们白花花的,一片一片的,在冬天的风里沿着河面向前飘飞,它们升腾,翻卷,一点一点地挣扎,最后坠落在水面,随波浪远去。许多人都看到了妹妹的举动,他们同时看到了河面上流淌并跌荡着日子。人们不说话。我相信,许多人都从眼前的景象里看到了妹妹的不祥征兆。 妹妹做任何事情都不同寻常,她特殊的秉赋是与生俱来的。如果活着,妹妹小青一定是一个极为出色的艺术家。艺术是她的本能。艺术是她的一蹴而就。她能将最平常的事情赋予一种意味,一种令人难以释怀的千古绝唱。但是,妹妹如果活着,我情愿相信,妹妹小青是一个平常的女人,一个平常的妻子与平常的母亲,我愿意看到妹妹小青不高于生活,不低于生活。妹妹小青等同于生活,家常而又幸福,静心而又知足。生活就是不肯这样。 就在这一年的冬天,村子里又来了一大批外地人。他们被关在学校里头,整天在学校的操场上坐成一个圈,听人读书、训话。而到了晚上,教室里的灯光总是亮到很晚。我们经常能在夜深人静的时候听到学校那边传来严厉的呵斥与绝望的呜咽。没事的时候我们就会趴在围墙上,寻找那个夜间哭泣的人。但是,这些人不分男女老少,他们的神情都一样,说话的语气、腔调甚至连坐立的姿势都一样。最让人不可思议的是,他们走路的时候就像一群夜行的走兽,小心、狐疑、神出鬼没,你根本不能从他们的身上断定他们在夜间曾经做过什么。 那件事情发生在黄昏,妹妹小青正在校前的石码头上放纸船。这时候从围墙里走出来一个女人,五十多岁,头发又长又白,戴着一副很厚的眼镜。样子有些怕人。女人蹲在妹妹的身边,开始洗衣服。出于恐惧,妹妹悄悄离开了码头,远远地打量。女人在洗衣服的过程中不时地回头张望,确信无人之后,女人迅速地离开了码头,沿着河岸直往前走。而她的衣物、脸盆却顺着水流向相反的方向淌走了。妹妹是敏锐的,她的身上有一种超验的预知力。妹妹跟在女人的身后,一直尾随到村头。一到村头女人就站到冬天的水里去了,往下走,水面只剩下上半身,只剩下头,只剩下花白的头发。妹妹撒腿就往回跑,一边跑一边大声尖叫:“救命哪!救命——” 妹妹成功地救了一条人命。人们带着好奇与惊讶的神情望着我的妹妹。妹妹害羞极了,她知道自己做了一件了不起的事情,而脸上却像犯了一个错误。那个女人被人从水里拽上了岸,连她很厚的眼镜也被鱼网打捞上来了。但第二天上午发生的事证明了妹妹不是“像犯了一个错误”,真的就是犯了一个错误。第二天女人在操场的长凳子上站了一整天,所有的人都围在她的四周,围了一个很大的圈。临近傍晚的时候,女人的身体在长凳子上不停地摇晃。但是,这个女人有极为出色的平衡能力,不管摇晃的幅度有多大,她都能化险为夷。根据我们在墙头上观察,后来主要是凳子倒了,如果凳子不倒,这个女人完全可以在长凳子上持续一个星期。凳子倒了,女人只能从长凳子上栽下来。不过问题不大,她只是掉了几颗门牙,流了一些血,第三天的上午她又精神抖擞地站到长凳子上去了,直到这个女人莫名其妙地大笑起来。她笑得真是古怪,浑身都一抽一抽的,满头花白的头发一甩一甩的,只有声音,没有内容,我从来都没有听过这种无中生有的欣喜若狂。 妹妹小青救了这个女人的命,应当说,在妹妹短暂的一生中,这是她做得最成功的一件事。而事实上,这件事是一个灾难。妹妹小青的半条性命恰恰就丢在这件事上。 还有几天就要过春节了,我们都很高兴。春节是我们的天堂。那一天中午,学校里的神秘来客终于离开我们村庄了。他们排起队伍,行走在小巷。许多人都站在巷子的两侧,望着这些神秘来客。他们无声无息地来,现在,又无声无息地走。妹妹小青再也不该站在路边的。她从来就不是一个爱热闹的人,一个爱站在人群里的人。然而,那一天她偏偏就在了。世事是难以预料的。悖离常理的事时常发生在我们的身边。没有人能把这个世界说明白。没有人。 队伍走到妹妹身边的时候突然冲出了一道身影。是那个女人。由于过分猛烈,她一下子扑倒在地了。当她重新站立起来的时候她的头发全都散了,很厚的眼镜也掉在了地上。她伸出双手,一把就揪住了妹妹的衣襟,疯狂地推搡并疯狂地摇晃,而自己的身体也跟着前合后仰。她花白的头发在空中乱舞,透过乱发,妹妹看到了女人极度近视的瞳孔,凸在外面,像螃蟹,妹妹当然还看到了失去门牙的嘴巴,黑乎乎的,像一只准备撕咬的蛐蛐。女人把鼻尖顶到妹妹的鼻尖上去,发出了歇斯底里的尖锐喊声:“就是你没让我死掉,就是你,就是你!”妹妹的小脸已经吓成了一张纸,妹妹眼里的乌黑灵光一下子就飞走了。只有光,没有内容。妹妹看见鬼了。妹妹救活了她的身体,而她的灵魂早就变成了溺死鬼,在小青的面前波涛汹涌。女人的双手被人掰开之后妹妹就瘫在了地上。目光直了。嘴巴张开了。 妹妹小青再也不是妹妹小青了。妹妹小青不会害羞了。妹妹小青再也不是小妖怪了。 父亲没有揍我。母亲也没有。 寒假过后妹妹再也没有上学。她整天坐在家门口,数她伤残的指头。只要有人高叫一声:“小妖怪,跳一个!”妹妹马上就会手舞足蹈起来。妹妹在这种时候时常像一根上满了弦的发条,不跳完最后一秒,她会永远跳下去,直到满头大汗,直到筋疲力尽。有一回妹妹一直跳到太阳下山,夕阳斜照在空巷,把妹妹的身影拉得差不多和巷子一样长,长长的阴影在地上挣扎,黑乎乎的,就好像泥土已经长出了胳膊,长出了手指,就好像妹妹在和泥土搏斗,而妹妹最终也没有能够逃出那一双手。 在妹妹去世的这么多年来,我经常做这种无用的假设,如果妹妹还活着,她该长成什么样?这样的想象要了我的命,我永远无法设想业已消失的生命。妹妹的模样我无法虚拟,这种无能为力让我明白了死99lib.的残酷与生的忧伤。死永远是生的沉重的扯拽。今生今世你都不能释怀。 开春之后是乡下最困难的日子,能吃的差不多都吃了,而该长的还没能长成。大地一片碧绿,通常所说的青黄不接恰恰就是这段时光。家境不好的人家时常都要到邻村走动走动,要点儿,讨点儿,顺手再拿点儿。再怎么说,省下一天的口粮总是没有什么问题的。那一天我们村的三豁来到高家庄,他五十多岁了,但身子骨又瘦又小,看上去就像一个皱巴巴的少年。午饭时分三豁把高家庄走动了一大半,肚子吃得那么饱,走路的时候都腆起来了。这已经很让人气愤了。千不该,万不该,他不该在高大伟家的家门口动起黑心思的。高大伟是去年刚刚退伍的革命军人,门前晒着他的军用棉帽、棉袄、棉裤和棉鞋。三豁真是鬼迷了心窍,他把退伍军人的那一身行头呼噜一下全抱起来了,躲进厕所,把乞丐装扔进了粪坑,以革命军人的派头走了出来。他雄赳赳的,又沉着、又威武,一副将革命进行到底的死样子。但是他忘记了一个最要紧的细节,衣帽裤鞋都大了一大圈。当他快速转动脑袋的时候,脑袋转过来了,帽子却原地不动。这一来三豁的沉着威武就愈发显得贼头贼脑了,更何况这一天又这么暖和,任何一个脑子里没屎的人都不可能把自己捂得这样严实。三豁一出厕所就被人发现了。一个叫花子冒充革命军人,是可忍,孰不可忍?高家庄全村子的人都出动了,他们扒去了三豁的伪装,把他骨瘦如柴的本来面目吊在了树上。他的身上挂满了高家庄的唾沫与浓痰。高家庄的村支书发话了,这绝对不是一般的小偷小摸,其“性质”是严重的。村支书让人用臭烘烘的墨汁在三豁的前胸与后背上分别写下了“反动乞丐”,只给他留下一条裤衩,光溜溜地就把他轰出了高家庄。 高家庄的人再也没有想到我们村会报复。大约在二十天之后,高家庄的高中毕业生高端午到断桥镇去相亲,欢天喜地的。我们村是高家庄与断桥镇的必经之路,高端午回家的时候一头就钻进了我们村的汪洋大海。“反动乞丐”高端午同样被扒得精光,一身的唾沫与浓痰。我们村到处洋溢着仇恨,所有的人都仇恨满胸膛。这种仇恨是极度空洞的,然而,最空洞的仇恨才是最具体的。高端午被痛打了一顿,回村之后他没有往家走,而是赤条条地站在了村支书的家门口。高端午对着支书家的屋檐大声喊道:“支书,报仇哇!” 报仇是一种仇恨的终结,报仇当然也是另一种仇恨的起始。我们村料到高家庄的人不会就此罢休的。我们提高警惕。我们铜墙铁壁,我们还众志成城。我们在等他们。 他们没有来。第二天没有,第十天还没有。一个月之后我们却迎来了公社里的电影放映队。天黑之后我们高高兴兴地坐在学校里的操场上。我带着我的妹妹。我的父母亲从来不看电影的,他们给我的任务就是带好我的妹妹。我和妹妹坐在观众的最前排,我们仰着头,看银幕上的敌人如何被公安局像挖花生那样一串一串地挖出来。电影刚放到一半,一个陌生的声音突然大声叫喊起来:“高家庄的人来啦,高家庄的人把我们包围啦!”声音刚一传来几个不相识的外乡人就从凳上跳了起来,他们踩着人头与肩膀,迅速地从人群里向外逃窜。我知道出事了,拉起妹妹就往边上跑。这时候公安局长还在银幕上吸烟沉思,而人群已经炸开了。所有的人都在往围墙和大门那儿挤,操场中央只剩下放映员和他的放映机。围墙挡住了慌不择路的人们,人们开始往人身上踩。妹妹就是在这个节骨眼上被人冲散的,她的手心几乎全是疤,滑得厉害。我一点也不能明白妹妹被人挤到什么地方去了。这个慌乱的场景大约持续了十来分钟,十来分钟之后人群就散开了,所有的人都不知所终。我躲在隐蔽的地方,仔细观察了一会儿,没有人。没有一个高家庄的人。一切都是那样地无中生有。 电影已经停止了,只有很亮的电灯亮在那儿。空空的操场被照得雪亮。妹妹与十几个横七竖八的身体倒在墙角。都是些老人与孩子。有人在地上呻吟,但是妹妹没有。我走上前去,妹妹的嘴角和鼻孔里全是血。妹妹脸上的血在电灯的白光底下红得那样鲜。我跪在妹妹的身边,托起妹妹,妹妹小青一动不动,腹部却一上一下地鼓得厉害。我说:“小青,”小青没有动。我又说:“小青,”小青还是没有动。妹妹的眼睛睁得很大,她望着天。天在天上。后来妹妹的腹部慢慢平息了,而手上的温度也一点一点冷下去。我用力捂住,但我捂不住执意要退下去的温度。她望着天。天在她的瞳孔里放大了。无边无际。我怕极了,失声说:“小青!” 我不知道我的父母是什么时候赶来的。我就知道父亲一把把我拽过来了。我知道我没命了。妹妹死在我的手上,父亲一定会把我打死的。这时候许多人又回到操场上来了,我听到了一片尖锐的喊叫。我没有跑,我等着父亲把我打死。父亲没有。父亲一把就把我搂在怀里了。这是我这一生当中父亲对我唯一的一次拥抱。我颤栗起来。眼前的这一切,包括父亲的拥抱,都是那样的恐怖之极。 现在是1999年的2月9号,妹妹如果还活着,明天就是她的40岁生日了。但是妹妹小青离开这个世界已经三十一个年头了。我一次又一次追忆她生前的模样,我就是想不起来。按理说妹妹小青已经人过中年了,可是我的妹妹小青她在哪里。 阿木的婚事 什么是奇迹?奇迹就是不可能发生的事情最后发生了。奇迹就是种下了梨树而结出来的全是西瓜,奇迹就是投下水的是鳗苗而捞上来的全是兔子。消息立即被传开了。一顿饭的工夫村里人都听说了,梅香在城里给阿木“说”了一个未婚妻,姓林,名瑶,二十七岁。村里人不信。林瑶是一个多么美妙的名字,电视剧里常有,通常都是总经理的文秘或卡拉OK大奖赛三等奖的获得者。有这样美妙姓名的女人居然肯嫁给阿木,你说这世上还有什么不能发生?然而,事情是真的。梅香证实了这一点。梅香逢人就说,阿木和林瑶“真的是一见钟情”。 阿木有一颗极大的脑袋,方方的,阿木还有一副称得上浓眉大眼的好模样,只可惜两眼间的距离大了一些,与人说话的时间一长,两眼里的目光就做不了主了,兀自散了开来。阿木在大部分情况显得很安静,不论是上树还是下地,阿木都把他的双唇闭得紧紧的,动作迅猛而粗枝大叶。没事的时候阿木喜欢钻到人堆里头,两只大耳朵一左一右地支楞在那儿,静静地听,似乎又没听。不过阿木的脾气有些大,总是突发性的,事先没有一点预兆。谁也不知道哪句话会得罪阿木的哪根筋。大伙儿笑得好好的,阿木突然就站起身,气呼呼地甩开大伙儿,一个人走掉。生气之后的阿木走到哪里哪里无风就是三层浪,不是鸡飞,就是狗跳。阿木有一身好肉,当然也就有一身的好力气。阿木最大的快乐就是别人夸他有力气,不管哪里有什么粗活儿,只要有人喊一声“阿木”,阿木一定会像回声那样出现在你的面前。干完了,你一定要说一声“阿木真有力气”,阿木听了这话就会不停地噘他的嘴巴,搓着他的大手十分开心地走开。你要是不说就会很麻烦,用不了多久全村的鸡狗就会窜出来,一起替阿木打抱不平。 最能证明好消息的还是阿木他自己。返村之后阿木一个人坐在天井的大门口,一声不吭。但他的嘴唇不停地往外噘,这是阿木喜上心头之后最直观的生理反应。对于一般人来说,心里有了喜事一张大嘴巴就要咧得好大。还嘿嘿嘿嘿的。可是阿木不。阿木一点声息都没有,就会噘嘴唇,迅速极了。熟悉阿木的人都说,阿木噘嘴唇其实是在忍。阿木要是急了,什么事都干得出,可是喜事来临的时候,阿木却忍得住。 这刻阿木正坐在自家的门槛上,天井的四周一片安详,都有些冷清了。阿木家的天井平时可不是这样的,这里经常是村子里最快乐的地方。傍晚时分村子里的人都喜欢围在阿木家的天井四周,你不知道天井里头会传出怎样好玩的笑话来。依照常规,阿木只要在外面一发脾气,到家之后一台综艺大观其实也就开始了。要命的是,阿木在外面发脾气的次数特别多,因为阿木喜欢往人多的地方钻。 花狗和明亮他们几个一闲下来就喜欢聚在巷口说笑。花狗和明亮他们在城里头打过工,见得多,识得广,根本不会把阿木放在眼里。阿木挤在他们中间完全是长江里面撒泡尿,有他不多,没他不少。但是花狗和明亮他们聊完了之后都要把话题引到阿木和梅香的身上。梅香是村长的老婆,一个小村长十多岁的镇里女人。花狗就问了:“阿木,这几天想梅香了没有?”阿木极其认真地说:“想了。”明亮又问:“哪儿想了呢?”阿木眨巴着眼睛,看了看自己的胳膊,又看了看自己的脚丫,不能断定自己是哪儿“想了”。明亮说:“想不想睡梅香?”阿木说:“想睡。”花狗再问:“知不知道怎么睡?”这一回阿木被彻底难住了。于是有人就把阿木拖到梅香上午站过的地方,用一根树枝在地上画出梅香的身影,让阿木从裤裆里掏出东西,对着梅香的影子撒尿。花狗问:“知不知道怎么睡?”阿木说:“知道了。”“说说看?”阿木说:“对着她尿。” 大伙儿便是一阵狂笑。阿木并不会说笑话,只会实话实说,但他的大实话大部分都能达到赵本山的喜剧效果。许多人都知道自己的老婆曾经被村长睡过,他们在床上也时常恶向胆边生,勇猛无畏地把自己的老婆想象成梅香,但“睡梅香”这样的大话绝对说不出口。大伙儿听了阿木的话笑得也就分外地畅快。他们把阿木称做“村里的赵本山”。可是阿木这个农民的儿子就不会像赵本山那样,反复强调自己是“农民的儿子”,所以阿木不可能是赵本山,只能是“村里的”小品艺术家。 如果花狗这时候要求阿木和梅香“再睡一回”,阿木离发脾气就不远了。刚刚尿完的人说什么也尿不出来的。你一催,阿木便急,离得很开的大眼睛里头就会冒出很焦急的光芒,左眼的光芒和右眼的光芒也不聚集。阿木憋着一口气,恶狠狠地说:“尿你妈妈×!”撂下这句话阿木掉头就走。 这一走花狗和明亮他们笑得就更开心了。但他们不会立即散去。他们在等,用不了多久阿木一定会回家去的。事实往往如此。用不了一根烟,阿木说杀回家就杀回家了。阿木一脚踹开木门,杀气腾腾地站在天井的中央,闭着眼睛大声喊道:“我要老婆,给我讨个老婆!”阿木的老爹,一个鳏居的养鸡人,就会皱巴巴地钻出鸡舍,用那种哀求的声音小声说:“阿木,我也托了不少人了,人家女的不肯哎,你让我替你讨谁呢?”阿木不理他老子的那一套。阿木扯着嗓子说:“不管,只要是女的!” 阿木发了脾气之后每一句话都是相声或小品里的包袱,他说一句围墙外面就要大笑一阵。即使阿木天天这样说,大伙儿还是天天这样笑。好段子就是这样的,好演员就是这样的,百听不厌,百看不厌。有阿木在,就有舞台在。只要有了舞台,村子就一定是快乐的、欢腾的。 阿木这会儿彻底安静了,阿木家的天井这会儿也彻底安静了。阿木居然要娶一个叫“林瑶”的女人了。——你说谁能想得到?只能说,皇帝是假,福气是真。 阿木的婚事原计划放在开春之后,但是阿木的老爹禁不住阿木的吼叫和天井外面越来越大的笑声,只能花钱买日子,仓促着办。一个大风的日里人也不答应。他们叫过来一个孩子,让孩子去把阿木叫出来,说有要紧的事情“和他商量”。阿木出来得很晚,他把两只手抄在衣袖里头,站在一大堆的人面前,瓮声瓮气地问:“什么事?”花狗走上去搂住了阿木的肩膀,拍了几下,却什么也不说。随后花狗就拿起了一根树枝,在地上画了几个圆,一条线。花狗严肃起来,说:“大伙儿静一静,我们开会了。”花狗就着地上的简易图,把乡里修公路的事情对大伙儿说了。“——公路到底从哪儿过呢?”花狗的脸上是一筹莫展的样子。花狗看了看大家,说:“我们得有个意见。”大伙儿都不说话,却一起看着阿木,目光里全是期待与信任。阿木从来没有受到过这样高级的礼遇,两只巴掌直搓,两片嘴唇直噘。花狗递给阿木一根烟,给阿木点上,阿木受宠若惊,都近乎难为情了。花狗说:“阿木,大伙儿最信得过你,你的话大伙儿都听,你得给大伙儿拿个主意。”阿木蹲在地上,想了半天,突然说:“那就从我们家门口过吧。”花狗他们相互看了一眼,一言不发。最后花狗说:“我看可以。”大伙儿就一起跟着说好。阿木再也没有料到自己把这么重大的事情给决定了,人有些发飘,拔腿就要往回跑,把这个好消息告诉林瑶。花狗一把把阿木拉住了,关切地问:“林瑶妹妹对你还好吧?” “好。”阿木说。 花狗说:“说说看。” 阿木低下头,好像在回顾某个幸福的场面,只顾了噘嘴,却笑而不答。花狗一副不高兴的样子,说:“我们都替你高兴,关心你,连公路都从你们家门口过了,——说说嘛阿木。”阿木看了看身后,小声说:“林瑶关照我,不要对别人说的。”明亮接过话茬儿,说:“林瑶关照你不要对别人说什么?”这一问阿木就开始了沉默,但又有些忍不住,仰着头,喜滋滋地说:“那你们不要告诉别人。”大伙儿围着阿木,十分郑重地做了保证。阿木便开始说。可是阿木的叙述过于啰嗦,过于枝蔓,有些摸不着边际。花狗和明亮他们就不停地打断他,把话题往床沿上拉,往枕头边上拉。阿木的话慢慢就走了正题。阿木像转播体育比赛的实况录像那样开始了床上的画面解说。听众朋友们不停地用笑声和掌声以资鼓励,这一来阿木的转播就更来神了。 阿木的实况转播点缀了多风的冬日,丰富了村里人的精神生活。由于阿木的转播,阿木和林瑶的新房甚至天井的围墙都变得形同虚设。开放了,透明了,外敞了。人们关心着他们,传诵着他们的故事。阿木一点都不知道他们的婚姻生活对村子的人来说意义是多么的重大。阿木能做的只有一点,不停地在家里忙,再不停地在外面说。村子里重新出现了生机。 遗憾当然有。阿木现在再也不发脾气了,这是村里的人十分无奈的事。这一点使阿木的意义大打折扣。阿木走路的时候如果没有鸡飞与狗跳相伴随,就如同花朵谢掉了花瓣,狐狸失去了尾巴,螃蟹折断了双螯,而孔雀也没有了羽毛。这个不行。花狗和明亮做了最大的努力,阿木就是不发脾气。真叫人毫无办法。花狗痛心地总结说:“阿木让那个女人废了。” 出人意料的是,林瑶出场了。林瑶成功地补偿了阿木留下来的缺憾。人们意外藏书网地发现,在某些方面,林瑶成功地替代了阿木,继承并发展了阿木家天井的观赏性。根据知情者们透露,林瑶一直把自己安排在一个无限虚妄的世界里,不肯承认自己是在乡下,嘴边挂着一口半吊子的普通话。她坚持把阿木称做相公,并在堂屋、鸡舍、茅坑的旁边贴上一些红纸条,写上客厅、马场、洗手间。林瑶的头上永远都要对称地插上两支绢花、一对蝴蝶或别的什么。而太阳好的日子林瑶就要把她的被褥捧出来,晒晒太阳。然后拿上一只小板凳,坐到被褥的旁边,顶着一颗大太阳,手里捧着厚厚的一本书。中午的太阳光线太强了,林瑶便把她的墨镜掏出来,戴上,认真地研读,如痴如醉。阿木家的天井门口经常三三两两地聚集着一些人,他们并不跨过门槛,隔着一些距离打量着林瑶,她那副古怪、沉迷、恍惚而又痴醉的样子实在有点好笑。林瑶不看他们,绝对置身于无人之境。林瑶的样子虽然有些滑稽,但她是瞧不起一般的人的。学校里的老师们听说了林瑶的情状,午饭后正无聊,就一起过来看看。 “林小姐,看书哪?”高老师慢腾腾地说。高老师一进门阿木就把晒着的被褥抱回家了,高老师看在眼里,笑了笑,说:“这个阿木。”高老师说着话,伸出手便把林瑶手上的书拽过来了,“看的什么书呢?” 林瑶一把抢过书,泪汪汪地拍着书的封面,说:“这里头全是爱情噢。” 王老师说:“高老师不要你的爱情,就借你的书看看。” 高老师笑笑,拿眼睛去找阿木他爹,说:“阿木爹,你们家的马一天下几个蛋呢?” 阿木的老爹堆上笑,说:“孩子玩玩的,闲着无聊,孩子写着玩玩的。” 高老师拍了拍阿木的头,亲切地说:“阿木啊。” 林瑶走上去,拉开高老师的手,脸上有些不高兴。 高老师笑起来,背上手,说:“我是阿木的老师,我总共教过五年的一年级,有四年就..是教阿木的来。” 老师们一阵笑,阿木的老爹已经掏出香烟来了,一个人发了一支。 高老师埋着脑袋,从阿木老爹的巴掌心里点了烟,很缓慢地吐出来,说:“阿木啊,还是你有福气啊。娶到了太太。蛮好的。蛮不错的。爱看书。太太的身材蛮不错的。” 林瑶一听到高老师夸奖自己的身材就来神了,身材是林瑶最得意的一件事。林瑶挤到高老师的身边,眨巴着眼睛说:“我袅娜哎。” 老师们的一阵大笑在一秒钟之后突然爆发出来了。看得出,他们想忍,但是没能忍住。迟到而又会心的大笑是分外令人开心的。阿木的老爹没有能听懂林瑶的话,但是,他从老师的笑声和体态上看出儿媳的丑态种种。阿木的老爹转过脸,命令阿木说:“阿木,还不给老师们倒水?” 老师们笑得都直不起身子,他们弓着背脊,对着阿木直摆手。他们弯着腰,擦着眼窝里的泪水,退出了天井。这是村里的老师最快乐的一天。他们把“袅娜”带回了学校,而当天下午“袅娜”这两个字就在村子里纷扬起来了,像不期而然的大雪,眨眼的工夫便覆盖了全村。“袅娜”声此起彼伏。村里人不仅成功地把那两个古怪的发音变成了娱乐,还把它们当成了咒语与禁忌。两个星期之后,当两个女教师在校长室里吵架的时候,她们就是把“袅娜”作为屎盆子扣到对方的头上的,一个说: “——都怕了你了!告诉你,你再袅娜我都掐得死你!” 另一个不甘示弱,立即回敬说: “——你袅娜!你们全班袅娜,你们一家子袅娜!” 林瑶的灾难其实从花狗进镇的那天就开始了。四五天之后,花狗回到了村上。花狗把他的挂桨机船靠泊在阿木家门前的石码头上,许多人在巷子的那头远远地看到了花狗。花狗叼着烟,正从石码头上一级一级地爬上来。人们对花狗在这个时候出现表示出了极大的热忱,因为林瑶正站在码头上。众所周知,林瑶傲慢得厉害,除了阿木,几乎不把村子里的人放在眼里。花狗好几次在半道上截住林瑶,拿林瑶搞搞笑,效果都十分的不理想。花狗是村子里著名的智多星,可是不管花狗如何在林瑶的面前巧舌如簧,林瑶都只是冷冷地看着他,不等花狗说完,林瑶的鼻孔里就对称地喷出两股冷气,一副看他不起的样子,转过身哼着小曲走掉。花狗当然想争回这份脸面,屡战屡败,却又屡败屡战。人们远远地看见花狗爬到岸上来了,慢慢走近了林瑶。许多人都看见花狗站到了林瑶的面前,把烟头丢在地上,踩上一只脚,在地上蹑了几下。出人意料的事情就是在这个时候发生的。人们都以为林瑶会傲气十足地调过脸去,像头顶上的两只蝴蝶那样飘然而去的。可是没有。花狗的嘴巴刚动了两下,林瑶的身体就像过电了一样怔在了那里,两只肩头急速地耸了一下。最让人吃惊的景象终于发生了。林瑶抱住头,撒腿就跑。林瑶逃跑的样子绝对称得上慌不择路,她居然没有看清自家大门的正确位置,一头撞在了围墙上。她那种慌不择路的模样像一只误入了教室的麻雀,为了逃命,不顾一切地往玻璃上撞。 花狗站在原处,没动,重新点了一根烟,微笑着走向了人群。大伙儿围上去,问:“花狗你使了什么魔法,怎么三言两语就把林瑶摆平了?”花狗一个人先笑了一会儿,伸出一只拳头,把大拇指和小拇指翘出来,说:“什么三言两语,六个字,就六个字,我就把她打发了。——傲什么傲?这下看她傲。”花狗长长地“嗨”了一声,说:“还城里的呢,还林瑶呢,猪屁!和梅香一样,镇上的,箍桶匠鼻涕虎的三女儿,许扣子。什么林瑶?全是她自己瞎编的——撒谎的时候倒不呆。刚才一见面,我只说了六个字,鼻涕虎,许扣子。呆掉了,路都不认识了。傲什么傲?这下看她傲!” 整个村子如梦方醒,人们表现出了应有的愤怒,许扣子说什么也不该欺骗乡里乡亲的。就连小学里的学生们都表达了他们诚实的热情,他们在放学的路上围在了阿木家的天井四周,用他们脆亮的童声齐声高叫:“鼻涕虎,许扣子!鼻涕虎,许扣子!”他们只能这样。因为事实就是这样。 临近春节,人们在镇上赶集的时候听到了一则好玩的事情,当然是关于许扣子的。现在,村子里的人在赶集的时候又多了一分趣味了,打听打听许扣子的过去,摸一摸许扣子的底。许扣子好玩的事情实在是多。根据许扣子的邻居说,许扣子蛮有意思的,都这个岁数了,天冷了还在被褥上画地图的。“画地图”是一个有趣的说法,其实也就是尿床。 许扣子尿床的事理所当然被带回了村庄,可是大伙儿并没有太当回事。事情当然是好玩的,不过发生在许扣子的身上,说到底也就顺理成章了,也就正常了。 没有想到阿木在这个问题上死了心眼。谁能想得到呢,否则也不会发生那么大的事。那一天其实很平常。中午过后,花狗从阿木的天井旁边经过,阿木正在天井里头晒太阳。花狗看见阿木,说:“阿木啊,太阳这么好,还不把被褥拿出来晒晒?”花狗其实是好心,正像花狗听说的那样,要不然,阿木在“夜里头又要湿漉漉的了”。阿木听了花狗的话,站在天井的正中央愣了老半天。阿木红着脸,小声说:“没有。”花狗说:“阿木,你可是从来不说谎的。”阿木闭着眼,大叫一声:“就没有!”花狗正在笑,突然发现阿木已经不对了。阿木涨得通红的脸膛都紫了,额头上的青筋和分得很开的眼珠一起暴了出来。花狗看到阿木发过无数次的脾气,从来没当回事,但阿木这一次绝对有些怕人。花狗怕阿木冲出来,悄悄就走了。走了很远之后还听见阿木在天井里狂吼“没有”。 林瑶这时候从卧室里出来了,看见阿木的手上拿了一根扁担,歪着脖子,一边喘着粗气一边用发了红的眼睛在天井里四处寻找。林瑶不知道自己的相公发生了什么事,四周又没有人,因而阿木的寻找也就失去了目标。林瑶走上去,说:“相公,什么没有?”却被阿木一把推到了墙上,又反弹了回来。阿木一点都不知道睡在地上的林瑶后脑勺已经出血了。他的眼睛还在找。他终于找到家里的鸡窝了。阿木扑上去,一脚踢烂了栅栏,挥起手里的木棍对着老爹的几百只母鸡下起了杀手。几百只母鸡受惊而起,连跑带飞,争先恐后。它们冲进了天井,满天井炸开了母鸡们的翅膀,鸡毛和母鸡的叫声四处纷飞。阿木对着漫飞的鸡毛尖声喊着:“没有!没有!就没有!” 唱西皮二簧的一朵 十九岁的一朵因为电视上的数次出镜而迅速蹿红,用晚报上的话说,叫人气飙升。一朵其实是一个乡下孩子,七年以前还一身土气,满嘴浓重的乡下口音。剧团看大门的师傅还记得,一朵走进剧团大门的时候袖口和裤脚都短得要命,尤其是裤脚,在袜子的上方露着一截小腿肚子。那时的一朵并不叫一朵,叫王什么秀的,跟在著名青衣李雪芬的身后。看大门的师傅一看李雪芬的表情就知道李老师又从乡下挖了一棵小苗子回来了,老师傅伸出他的大巴掌,摸着一朵的腮,说:“小豌豆。”老师傅慈眉善目,就喜欢用他爱吃的瓜果蔬菜给小学员们起绰号,整个大院都被他喊得红红绿绿的。一朵用胳膊擦了一下鼻子,抿着嘴笑,随后就瞪大了眼睛左盼右顾。她的眼珠子又大又黑,尽管还是个孩子,眼珠子里头却有一分行云流水的光景,像舞台上的“运眼”。这一点给了老师傅十分深刻的印象。事实上,送戏下乡的李雪芬在村口第一次看见一朵的时候就动心了。那是黄昏,干爽的夕阳照在一堵废弃的土基墙上,土基墙被照得金灿灿的。一朵面墙而立,一手捏一根稻草,算是水袖,她哼着李雪芬的唱腔,看着自己的身影在金灿灿的土基墙上依依不 820d." >舍地摇曳。李雪芬远远地望着她,她转动的手腕和翘着的指尖之间有一种十分生动的女儿态,叫人心疼。李雪芬“咳”了一声,一朵转过身,她的两只眼睛简直让李雪芬喜出望外。一朵的眼睛黑白分明,眼珠子又黑又亮又活,称得上流光溢彩。因为害羞,更因为胆大,她用眯着的眼睛不停地睃李雪芬,乌黑的睫毛一挑一挑的,流宕出一股情脉脉水悠悠的风流态度。“这孩子有二郎神呵护,”李雪芬对自己说,“命中有一碗毡毯上的饭。”根99lib?据李雪芬的经验,能把最日常的动态弄成舞台上的做派,才算得上是天生的演员。 现在的一朵已经不再是七年前的那个一朵了。她已经由一个乡下女孩成功地成为李派唱腔的嫡系传人。现在的一朵衣袖与裤脚和她的胳膊腿一样长,紧紧地裹在修长的胳膊腿上。一朵在舞台上是一个幽闭的小姐或凄婉的怨妇,对着远古时代倾吐她的千种眷恋与万般柔情。舞台上的一朵古典极了,缠绵得丝丝入扣,近乎有病。然而,卸妆之后,一朵说变就变。古典美人耸身一摇,立马还原成前卫少女,也许还有一些另类。要是有人告诉你,七年之前一朵还是土基墙边的一棵小豌豆,砍了你你也不信。但是,不管如何,随着一朵在电视屏幕上的频频出镜,一朵已经向大红大紫迈出她的第一步了。依照一般经验,一个年轻而又漂亮的青衣只要在电视上露几次面,一旦得到机会,完全有可能转向影视,在十六集的电视剧中出演同情革命力量的风尘女子,或者到二十二集的连续剧中主演九姨太,与老爷的三公子共同追求个性解放。一朵的好日子不远了,扳着指头都数得过来。 现在是五月里的一天,一朵与她的姐妹们一起在练功房里做体型训练。十几个人都穿着高弹紧身衣,在扇形练功房里对着大镜子吃苦。大约在四点钟左右,唱老旦的刘玉华口渴了,嚷着叫人出去买西瓜。十几个人你推我,我推你,经过一番激烈的手心手背,最后还是轮到了刘玉华。刘玉华其实是故意的,大伙儿都知道刘玉华是一个火热心肠的姑娘。二十分钟过后,刘玉华一手托着一只西瓜回到了练功房,满脸是汗。一进门刘玉华就喊亏了,说海南岛的西瓜贵得要命,实在是亏了。刘玉华就这么一个人,因为付出多了,嘴上就抱怨,其实是撒娇和邀功。放下一只西瓜之后刘玉华似乎突然想起了什么,抱着另一只西瓜哎呀了一声,大声说,你们说那个卖西瓜的女人像谁?就是老了点,黑了点,皱纹多了点,眼睛浑了点,小了点,说话的神气才像呢,你们没看见那一双眼睛,才像呢!刘玉华说这话的时候开始用眼睛盯着大镜子里的一朵,大伙儿也就一起看。都明白了。谁都听得出刘玉华说这些话骨子里头是在巴结一朵,一朵和团长的关系大伙儿都有数,有团长撑着,用不了几天她肯定会红上半边天的。一朵正站在练功房的正中央,背对着大伙儿。她在大镜子里头把所有的人都瞄了一遍,最后盯住了刘玉华。一动不动。脸上没有一点表情。一朵突然把擦汗的毛巾丢在了地板上,两只胳膊也抱在了乳房下面,说:“我像卖西瓜的,你像卖什么的?”一朵的口气和她的目光一样,清冽得很,所以格外的冷。刘玉华遭到了当头一棒,愣在那儿。她和一朵在大镜子里头对视了好半天,终于扛不住了,汪开了两眼泪。刘玉华把抱在腹部的西瓜扔在了地板上,掉头就走。西瓜被摔成了三瓣,还在地板上滚了几滚。一朵转过身,叉着腰,一晃一晃地走到刘玉华刚才站过的地方,99lib?盘着腿坐了下来,拿起西瓜就啃。啃两口就噘起了嘴唇,对着大镜子吐瓜籽。大伙儿望着一朵,这个人真的走红了。人一走红脾气当然要跟着长,要不然就是做了名角也不像。大伙儿看着一朵吐瓜籽的模样,十分伤感地想起了前辈们常说的一句老话:“成名要早。”一朵坐在地板上,抬头看了大伙儿一圈,似乎把刚才的事情都忘记了,不解地说:“看什么?怎么不吃?人家玉华都买来了。” 但是一朵并没有把刘玉华的话忘了。洗过澡之后一朵坐在镜子面前,用手背托住腮,把自己打量了好半天。她倒要到西瓜摊上看一看那个女人,她倒要看看刘玉华到底是怎么作践自己的。不过刘玉华倒是从来不说谎,这一来问题似乎又有些严重了。一朵穿好衣服,随手拿了几个零钱,决定到西瓜摊去看个究竟。一朵出门之后回头张望了一眼,身后没有人。她以一种闲散的步态走向西瓜摊。西瓜摊前只有一个男人,他身后的女人正低着头,嘴里念念有词,在数钱。让一朵心里头“咯噔”一下的事情就在这个时候发生了,女人抬起了头来,她的双眼与一朵的目光正好撞上了。一朵几乎是倒吸了一口气,怔怔地盯着卖西瓜的女人。这个年近四十的乡下女人和自己实在是太像了。尤其是那双眼睛。卖西瓜的女人似乎同样意识到了这一点,先是愣了一下,随后居然咧开了嘴巴,兀自笑了起来。女人说:“买一个吧,我便宜一点卖给你。”一朵听了就来气,“便宜一点卖给你”,这话听上去就好像她和一朵真的有什么瓜葛,就好像她长得像一朵她就了不起了,都套上近乎了。最让一朵不能忍受的是,这个卖西瓜的女人和一朵居然是同乡,方圆绝对不超过十里路。她的口音在那儿。一朵转过脸,冰冷冷地丢下一句普通话:“谁吃这东西。” 一朵走出去四五步之后又回了一下头,卖西瓜的女人伸长了脖子也在看她,嘴巴张得老大,还笑。她一点都不知道自己张大了嘴巴有多丑。一朵恨不得立即扑上去,把她的两只眼睛抠成两个洞。 这个黄昏成了一朵最沮丧的黄昏。无论一朵怎样努力,卖西瓜的女人总是顽固地把她的模样叠印在一朵的脑海中。一朵挥之不去。它使一朵产生了一种难以忍受的错觉:除了自己之外,这个世界还有另外一个自己。要命的是,另一个自己就在眼前,而真正的自己反倒成了一张画皮。一朵觉得自己被咬了一口,正被人叼着,往外撕,往下扒。一朵感到了疼。疼让人怒。怒叫人恨。 生活其实并没有什么变化,昨天等于今天,今天等于明天。但是,吃了几回西瓜之后,一朵感到姐妹们开始用一种怪异的神态对待自己。她们的神情和以往无异。然而,这显然是装的,唱戏的人谁还不会演戏,要不然她们怎么会和过去一样?一样反而说明了有鬼。在她们从一朵身边走过的时候,她们的神情全都像买了一只西瓜,而买了一只西瓜又有什么必要和过去不一样呢?这就越发有鬼了。一朵连续两天没有出门,她不允许自己再看到那个女人,甚至不允许自己再看到西瓜。然而,人一怕鬼,鬼就会上门。星期三中午一朵刚在食堂里坐稳,远远地看见卖西瓜的女人居然走到剧团的大院来了。她扛着一只装满西瓜的蛇皮袋,跟在一位教员的身后。大约过了三五分钟,让一朵气得发抖的事情再一次发生了。女人送完了西瓜,她在回头的路上故意绕到了食堂的旁边,伸头伸脑的,显然是找什么人的样子。这个不知趣的女人在看见一朵之后竟然停下了脚步,露出满嘴牙,冲着一朵一个劲地笑。她笑得又贴近又友善,不知道里头山有多高水有多深,好像真有多少前因后果似的。一朵突然觉得食堂里头静了下来。她抬起眼,扫了一遍,一下子又与女人对视上了。女人仔细打量着一朵,她的微笑已经不只是贴 8fd1." >近和友善了,她那种样子似乎是见到了失散多年的亲妹妹,喜欢得不行,歪着头,脸上挂上了很珍惜的神情,都近乎怜爱了。她们一个在窗外,一个在窗内,尽管没有一句话,可呈现出来的意味却是十分的意味深长。一朵低下头,此时此刻,她最想做的事情就是站起来,大声地告诉每一个人,她和窗外的女人没有一点关系。但是,否定本来就没有的东西,那就更加此地无银了。一朵的嘴里衔着茼蒿,咽不下去,又吐不出来。所有的人都注意到,一朵的脸开始是红了一下,后来慢慢地变了,都青了。一朵把头侧到一边,只给窗口留下了后脑勺。她青色的脸庞衬托出满眼的泪光,像冰的折射,锐利的闪烁当中有一种坚硬的寒。卖西瓜的女人现在成了一朵附体的魂,一朵她驱之不散。.99lib? 星期五下午四点过后,一朵必须把手机打开。这部手机暗藏了一朵的隐秘生活。手机是张老板送的。其实一朵的一切差不多都是张老板送的,除了她的身体。但严格意义上说,张老板每个星期也就与一朵联系一次,只要张老板不出差,星期五的夜晚张老板总要把一朵接过去,先共进晚餐,后花好月圆。 一朵把打开的手机放在枕头的下面,一边等,一边对着镜子开始梳妆。然而,只照了一会儿,一朵的心情竟又乱了。她现在不能照镜子,一照镜子镜子里的女人就开始卖西瓜。这时候一朵听见看大门的老师傅在楼下高声叫喊。老师傅的牙齿已经掉得差不多了,他把了一辈子的大门,而现在,他自己嘴里的大门却敞开了,许多风和极其含混的声音从他的嘴边进进出出。老师傅站在篮球架的旁边大声告诉“小豌豆”,“黄包大队”有人在门外等她。一朵一听就知道是“疙瘩”又来了。“疙瘩”在防暴大队,和一朵在一次联欢会上见过面。他不知道从哪里打听到了一朵的祖籍,到剧团来认过几次老乡。一朵没理他。一朵连他姓什么都不清楚,就知道他有一脸的疙瘩。一朵正烦,听到“黄包大队”心里头都烦起了许多疙瘩,顺手便把手上的梳子砸在了镜面上,玻璃“咣当”一声,镜子和镜子里的女人当即全碎了。这个猝不及防的场面举动给了一朵一个额外发现:另一个自己即使和自己再像,只要肯下手,破碎并消失的只能是她,不可能是我。一朵的呼吸顿时急促起来,两只乳房一鼓一鼓的,仿佛碰上了一条贪婪而又狠毒的舌尖。一朵推开窗户,看见一个高大的小伙子正在大门外面抬腕看表。一朵顺眼看了一下远处,梧桐树上“正宗海南西瓜”的小红旗清晰可见。老师傅仰着头,高声说:“他在等你,要不要轰他走?” 手机偏偏在这个时候响了。一朵回过头去拿手机,只跨了两步一朵却转过了身来,慌忙对楼下说:“让他等我。” 一朵只做了两个深呼吸便把呼吸调匀了。她趴在床上,对着手机十分慵懒地说:“谁呀?” 手机里说:“个小树丫,还能是谁。挺尸哪?” 一朵疲惫地嗯了一声。 手机马上心疼起来,说:“怎么弄的?病啦?” “没有,”一朵叹了一口气,拖着很可怜的声音说,“中午身上那个了,量特别多,困得不得了。——司机什么时候来接我?” 手机那头突然静下来了,不说话。一朵“喂”了一声,那头才懒懒地回话说:“还接你呢,这会儿我在杭州呢。” 一朵显然注意到手机里短暂的停顿了。这个停顿让她难受,但这个停顿又让她有一种说不出的欣喜。一朵也停顿了一会儿,突然大声说:“不理你!这辈子都不想再理你!” 一朵立即把手机关了。她来到窗前,高大的小伙子又在楼下抬腕看表了。 疙瘩坚持要带一朵去吃韩国烧烤,一朵用指头指了指自己的嗓子,疙瘩会心一笑,还是和一朵吃了一顿中餐。一朵发现疙瘩笑起来还是蛮洋气的,就是过于讲究,有些程式化,显然是从电影演员的脸上扒下来的。但是没过多久疙瘩就忘了,恢复到乡下人仓促和不加控制的笑容上去了。人一高兴了就容易忘记别人,全身心地陷入自我。这个结论一朵这几天从反面得到了验证。晚饭过后一朵提出来去喝茶,他们走进了一间情侣包间,在红蜡烛的面前很安静地对坐了下来。整个晚上都是疙瘩带着一朵,其实一朵把持着这个晚上的主导方向。疙瘩开始有点口讷,后来舌头越来越软,话却说得越来越硬。一朵瞪大了眼睛,很亮的眼睛里头有了崇敬,有了蜡烛的柔嫩反光。 一朵没有绕弯子,利用说话之间的某个空隙,一朵正了正上身,说有事请老乡帮忙。疙瘩让她“说”。一朵便说了。她说起了那个卖西瓜的女人。她“不想再看见她”。即使看见,那个女人的脸眼“必须是另外一副样子”。 疙瘩笑了笑,松了一口气。疙瘩说我还以为什么大不了的,说我叫上几个兄弟,两分钟就摆平了。 一朵说什么样的人我找不到,找别人我就不麻烦你。一朵说我不想让别人知道,就你和我。 疙瘩又笑了笑,说好的。说没什么大不了的。 一朵说,我可不想等,等一天老虎的爪子抓一天心。说卖西瓜的都睡在西瓜摊上,就今天晚上。 疙瘩还是笑了笑,说好的。说没什么大不了的。 一朵站起身,绕到疙瘩的面前。两只瞳孔乌溜溜地盯着疙瘩,愣愣地看。她刚刚伸出小拇指准备和疙瘩“勾勾”,疙瘩的右手却突然捂在了一朵的左乳上。一朵唬了一个激灵,但没有往后退,两道睫毛疾速垂了下去,弯了两道弧,却把双手反撑到了桌面上。疙瘩已经被自己的孟浪吓呆了,眼神里全是不知所措,像萤火自照那样明灭不定。到底是一朵处惊不乱,经历过短暂的僵持之后,一朵的眼睫突然挑了上去,两只瞳孔再一次乌溜溜地盯着疙瘩,愣愣地看。疙瘩的手指已经傻了,既不敢动,又不敢撤,像五根长短不一的水泥。过了好大一会儿一朵终于抬起了一只手。疙瘩以为一朵会把他的手推开,再不就是挪走。但是没有。一朵勾起了食指,在疙瘩的鼻梁上刮了一下。这个日常性的动作由女人们来做,通常表达一种温馨的羞辱与沁人心脾的责备。疙瘩的手指一下子全活了。 “回头我请你。”一朵说。 一朵说完这句话便抽出了身子,提上包,拉开了包厢的房门。她在离开之前转过头,看见疙瘩的手掌还捂在半空,一脸的不可追忆。疙瘩回味着一朵的话,这句话被一朵说得复杂极了,你再也辨不清里面的意味多么地叫人心跳。一朵的话给疙瘩留下了无限广阔的神秘空间,“回头我请你”这五个字像一些古怪的鸟,无头,无尾,只有翅膀与羽毛,扑拉拉乱拍。 星期六的上午一朵一早就下楼去了。她知道疙瘩一定会来找她,立了战功的男人历来是不好对付的,最聪明的办法只有躲开。躲得了初一,就一定能躲得过十五。男人是个什么玩艺一朵算是弄清楚了,靠喂肉去解决他们的饥饿,只能是越喂越饿,你要是真的让他端上一只碗,他的目光便会十分忧郁地打量别的碗了。再说了,一只蛤蟆也完全用不着用天鹅的肉去填它的肚子。这年头的男人和女人,唯一动人的地方只剩下戏台上的西皮和二簧,别的还有什么? 一朵打算到唐素琴那儿把星期六混过去。唐素琴是一朵的小学同学,现在已经是省人民医院的妇科护士了,人说不上好,可也说不上坏,就是没意思。然而,她毕竟是妇科的护士,说不定哪一天就用得上的。 一朵出了大门之后直接往左拐。对一朵来说,这是一个特殊的早晨。她一定要从那个空着的西瓜摊前面走一走,看一看。她一定要亲眼看到另一个自己在她的面前是如何消失的。一朵远远地看见西瓜摊的前方聚集了许多人,显然是出过事的样子。这个不寻常的景象是预料之中的,它让一朵踏实了许多。一朵快速走上去,钻进人缝。路面上有一摊血,已经发黑了,呈现出一种骇人而又古怪的局面。一朵看着地上的这摊黑血,松了一口气。她用小拇指把额前的一缕头发捋向了耳后,脸上的表情又安详又傲慢。一朵把她的眼睛从地上抬上来,却意外地看见了卖西瓜的女人——卖西瓜的女人正站在梧桐树的后面,一边比划一边小声地对人说些什么。她的身上没有异样,神态里头一点劫后余生的紧张与恐怖都看不出。毫无疑问,地上的血和她没有任何关系。一朵吃惊地望着那张脸,恍然若梦。要不是手机在皮包里响了,一朵还真以为自己是在梦中了。 “起床了没有?”张老板在手机里头说,听口气他还在床上。 一朵有些恍惚,脱口说:“没,还没呢。” “昨晚上你喝茶喝得太晚了,这样可不好。” “没,没有。” 手机里头张老板摁了一下打火机,接下来又长长地嘘了一口烟。张老板说:“我说呢。我手下的人硬说你昨晚和一个傻小子鬼混了。弄得有鼻子有眼。他们说那个傻小子的手不本分,趁人家在马路边上卖西瓜,居然在人家的身上开了两个洞。你说这是什么事?——幸亏不是什么要紧的地方。” “你在哪儿?”一朵喘着粗气问。 “我还能在哪儿?当然在家。” “你不是在杭州吗?” “我在杭州做什么?”张老板拖声拖气地说,“闲着无聊,没事就说说小谎,反正闲着也是闲着。——我看你还是到医院去看看吧。” 一朵的心口紧拧了一下,慌忙说:“我到医院去干吗?我到那儿看谁去?” “你说看谁?当然是看看你自己。”张老板说,“半个月里头你的月经来了两次,量又那么多。我看你还是去看一看。” 一朵的脑袋一下子全空了,慌得厉害,就好像胸口里头敲响了开场锣鼓,而她偏偏又把唱词给忘了。她站在路边,把手机移到左边的耳朵上来,用右手的食指塞紧右耳,张大了嘴巴刚想解释什么,那边的电话却挂了。一朵张着嘴,茫然四顾,却意外地和卖西瓜的女人又一次对视上了。卖西瓜的女人看着一朵,满眼都是温柔,都像妈妈了。 蛐蛐 蛐蛐 谁不想拥有一只上好的蛐蛐呢。但是,要想得到一只好蛐蛐,光靠努力是不够的,你得有亡灵的护佑。道理很简单,天下所有的蛐蛐都是死人变的。人活在世上的时候,不是你革我的命,就是我偷你的老婆,但我们还能微笑,握手,干杯。人一死所有的怨毒就顺着灵魂飘出来了。这时候人就成了蛐蛐,谁都不能见谁,一见面就咬。要么留下翅膀,要么留下大腿。蛐蛐就是人们的来世,在牙齿与牙齿之间,一个都不宽恕。活着的人显然看到了这一点,他们点着灯笼,在坟墓与坟墓之间捕捉亡灵,再把它们放到一只小盆子里去。这样一来前世的恩怨就成了现世的娱乐活动。人们看见了亡灵的厮咬。人们彻底看清了人死之后又干了些什么。所以,你要想得到一只好蛐蛐,光提着灯笼是不够的,光在坟墓与坟墓之间转悠是不够的。它取决于你与亡灵的关系。你的耳朵必须听到亡魂的吟唱。 基于此,城里的人玩蛐蛐是玩不出什么头绪来的。他们把蛐蛐当成了一副麻将,拿蛐蛐赌输赢,拿蛐蛐来决定金钱、汽车、楼房的归属。他们听不出蛐蛐的吟唱意味着什么,城里人玩蛐蛐,充其量也就是自摸,或杠后开花。 乡下就不大一样了。在炎热的夏夜你到乡村的墓地看一看吧,黑魆魆的夜空下面,一团一团的磷光在乱葬岗间闪闪烁烁,它们被微风吹起来,像节日的气球那样左右摇晃,只有光,只有飘荡。没有热,没有重量。而每一团磷光都有每一团磷光的蛐蛐声。盛夏过后,秋天就来临了。这时候村子里的人们就会提着灯笼来到乱葬岗,他们找到金环蛇或蟾蜍的洞穴,匍匐在地上,倾听蛐蛐的嘹亮歌唱。他们从蛐蛐的叫声里头立即就能断定谁是死去的屠夫阿三,谁是赤脚医生花狗,谁是村支书迫击炮,谁是大队会计无声手枪。至于其他人,他们永远是小蛐蛐,它们.的生前与死后永远不会有什么两样。 说起蛐蛐就不能不提起二呆。二呆没有爹,没有娘,没有兄弟,没有姐妹。村子里的人说,二呆的脑袋里头不是猪大肠就是猪大粪,提起来是一根,倒出来是一堆。如果说,猪是大呆,那么,他就只能是二呆,一句话,他比猪还说不出来路,比猪还不如。但是,二呆在蛐蛐面前有惊人的智慧,每年秋天,二呆的蛐蛐来之能战,战无不胜。二呆是村子里人见人欺的货,然而,只要二呆和蛐蛐在一起,蛐蛐是体面的,而二呆就更体面了。一个人的体面如果带上了季节性,那么毫无疑问,他就必然只为那个季节而活着。 一到秋季二呆就神气了。其实二呆并不呆,甚至还有些聪明,就是一根筋,就是脏,懒,嘎,楞,蹲在墙角底下比破损的砖头还要死皮赖脸。他在开春之后像一只狗,整天用鼻尖找吃的。夏季来临的日子他又成了一条蛇,懒懒地卧在螃蟹的洞穴里头,只在黄昏时分出来走走,伸头伸脑的,歪歪扭扭的,走也没有走相,一旦碰上青蛙,这条蛇的上半身就会连同嘴巴一同冲出去,然后闭着眼睛慢慢地咽。可是,秋风一过,二呆说变就变。秋季来临之后二呆再也不是一只狗或一条蛇,变得人模人样的。这时的二呆就会提着他的灯笼,在夜幕降临的时候出现在坟墓与坟墓之间。乱葬岗里有数不清的亡魂。有多少亡魂就有多少蛐蛐。二呆总能找到最杰出的蛐蛐,那些亡灵中的枭雄。二呆把它们捕捉回来,让那些枭雄上演他们活着时的故事。曾经有人这样问二呆:“你怎么总能逮到最凶的蛐蛐呢?”二呆回答说:“盯着每一个活着的人。” 现在秋天真的来临了。所有的人都关注着二呆,关注二呆今年秋天到底能捕获一只什么样的蛐蛐。依照常规,二呆一定会到“九次”的坟头上转悠的。“九次”活着的时候是第五生产队的队长,这家伙有一嘴的黑牙,个头大,力气足,心又狠,手又黑。你只要看他收拾自己的儿子你就知道这家伙下手有多毒。他的儿子要是惹他不高兴了,他会捏着儿子的耳朵提起来就往天井外面扔。“九次”活着的时候威风八面,是一个人见人怕的凶猛角色。谁也没有料到他在四十开外的时候说死就死。“九次”死去的那个早晨村子里盖着厚厚的雪,那真是一个不祥的日子,一大早村子里就出现了凶兆。天刚亮,皑皑的雪地上就出现了一根鬼里鬼气的扁担,这根扁担在一人高的高空四处狂奔。扁担还长了一头纷乱的长发,随扁担的一上一下张牙舞爪。人们望着这根扁担,无不心惊肉跳。十几个乌黑的男人提着铁锹围向了神秘的飞行物。可他们逮住的不是扁担,却是代课的女知青。女知青光着屁股,嘴里塞着抹布,两条胳膊平举着,被麻绳捆在一条扁担上。女知青的皮肤实在是太白了,她雪白的皮肤在茫茫的雪地上造成了一种致命的错觉。人们把女知青摁住,从她的嘴里抽出抹布,他们还从女知青的嘴里抽出一句更加吓人的话:“死人了,死人了!”死去的人是第五生产队的队长,他躺在女知青的床上,已经冷了。女知青被一件军大衣裹着,坐在大队部的长凳上。女知青的嘴唇和目光更像一个死人,然而,她管不住自己的嘴巴。目光虽然散了,可她乌黑色的嘴唇却有一种疯狂的说话欲望,像沼气池里的气泡,咕噜咕噜地往外冒,你想堵都堵不住。女知青见人就说。你问一句她说一句;你问什么细节她说什么细节;你重复问几遍她重复答几遍。一个上午她把夜里发生的事说了一千遍,说队长如何把她的嘴巴用抹布塞上,说队长如何在扁担上把她绑成一个“大”字,说队长一共睡了她“九次”,说队长后来捂了一下胸口,歪到一边嘴里吐起了白沫。村里人都知道了,都知道队长把女知青睡了九次,都知道他歪到一边嘴里吐起了白沫。人们都听腻了,不再问女知青任何问题,女知青就望着军大衣上的第三只纽扣,一个劲地对纽扣说。后来民兵排长实在不耐烦了,对她大吼一声,说:“好了!知道了!你了不起,九次九次的,人都让你睡死了,还九次九次的——再说,再说我给你来十次!”女知青的目光总算聚焦了,她用聚焦的目光望着民兵排长,脸上突然出现了一阵极其古怪的表情,嘴角好像是歪了一下,笑了一下。她脱色的脸上布满了寒冷、饥渴和绝望,绝对是一个死人。这次古怪的笑容仿佛使她一下子复活了。复活的脸上流露出最后的一丝羞愧难当。 第五生产队的队长就此背上了“九次”这个费力费神的绰号。如果队长不是死了,谁也没有这个胆子给他起上这样的绰号的。“九次”人虽下土,但是,他凶猛的阴魂不会立即散去,每到黑夜时分,人们依然能听见他蛮横的脚步声。这样的人变成了蛐蛐,一定是只绝世精品,体态雄健,威风凛凛,金顶,蓝项,浑身起绒,遍体紫亮,俗称“金顶紫三色”,这样的蛐蛐一进盆子肯定就是戏台上的铜锤金刚,随便一站便气吞万里。毫无疑问,二呆这些日子绝对到“九次”的墓地旁边转悠了。除了二呆,谁也没那个贼胆靠近“九次”那只蛐蛐。 不过,没有人知道二呆这些日子到底在忙些什么。到了秋天他身上就会像蛐蛐那样,平白无故地长满爪子,神出鬼没,出入于阴森的洞穴。可没有人知道二呆到底喜欢什么样的洞。有人注意过二呆的影子,说二呆的影子上有毛,说二呆的影子从你的身上拖过的时候,你的皮肤就会像狐狸的尾巴扫过一样痒戳戳的。那是亡魂的不甘,要借你的阳寿回光返照。所以,你和二呆说话的时候,首先要看好阳光的角度,否则,你会被招惹的。这样的传说孤立了二呆,但是,反过来也说明了这样一个问题,二呆的双脚的确踩着阴阳两界。一个人一旦被孤立,他不是鬼就是神,或者说,他既是鬼又是神。你听二呆笑过没有?没有。他笑起来就是一只蛐蛐在叫。他一笑天就黑了。 有一点可以肯定,今年秋天二呆还没有逮到他如意的蛐蛐。人们都还记得去年秋天二呆的那只“一锤子买卖”,“一锤子买卖”有极好的品相,体型浑圆,方脸阔面,六爪高昂,入盆之后如雄鸡报晓,一对凶恶的牙齿又紫又黑。俗话说,嫩不斗老,长不斗圆,圆不斗方,低不斗高。老,圆,方,高,“一锤子买卖”四美俱全。去年秋天的那一场恶斗人们至今记忆犹新,在瑟瑟秋风中,“一锤子买卖”与“豹子头”,“青头将军”,“座山雕”,“鸠山小队长”和“红牙青”展开了一场喋血大战,战况惨烈空前,决战是你死我活的,不是请客吃饭。“一锤子买卖”上腾下挪,左闪右撇,不“喷夹”,不“滚夹”,不“摇夹”,只捉“猪猡”,甩“背包”,统统只有“夹单”,也就是一口下阵,“一锤子买卖”就是凭着它的一张嘴,一路霸道纵横。口到之处,“咔嚓”之声不绝。“一锤子买卖”玩的就是一锤子买卖。没有第二次,没有第二回。“豹子头”与“青头将军”们翅、腿、牙、口非断即斜,它们沿着盆角四处鼠窜,无不胆战心寒。“一锤子买卖”越战越勇,追着那些残兵游勇往死里咬,有一种打不尽豺狼决不下战场的肃杀铁血。烽烟消尽,茫茫大地剩下“青头将军”们的残肢断腿。入夜之后,村子里风轻月黑,万籁俱寂,天下所有的蛐蛐们一起沉默了,只有“一锤子买卖”震动它的金玉翅膀,宣布唯一胜利者的唯一胜利,宣布所有失败者的最后灭亡。 “一锤子买卖”后来进城了。城里的人带走了“一锤子买卖”。而二呆得到了一身崭新的军服和一把雪亮的手电。那可是方圆十里之中唯一的一把手电。二呆穿着崭新的军服,在无月的夜间,二呆把他的手电照向了天空。夜空被二呆的手电戳了一万个窟窿。 今年秋天二呆至今没有收获。二呆一定在打“九次”的主意。可是,“九次”哪里能是一只容易得手的蛐蛐。 二呆没有料到六斤老太会在这个秋季主动找他搭讪。二呆这样的二流子六斤老太过去看也不会看他一眼的。然而,六斤老太今年死了女儿,这一来情形就大不一样了。六斤老太的女儿幺妹4月23号那天葬身长江了,直到现在尸体都没有找到。正因为尸体没有找到,六斤老太始终确信她的女儿依然活着。死不见尸,应该看成另外一种意义上的活着。幺妹所用过的东西至今还在家里,她的鞋,梳子,碗,筷,每一样都在运动着,就像被幺妹的手脚牵扯着一样。当然,移动那些的不是幺妹的手脚,而是六斤老太超乎寻常的固执与仿生描摹。六斤老太每天都要坐在门前说话,她的眼睛永远盯着一个并不存在的东西,那个并不存在的东西当然就是幺妹。六斤老太就那么一问一答,一说就是一个上午,要不就是一个下午。六斤老太的执拗举动让所有路过的人心里都不踏实,就好像他们生存的不是人世,而是和幺妹一起,来到了冥间;就好像幺妹真的就在你的面前,你看不见她,只是幺妹在给你捉迷藏。要不然六斤老太和幺妹的聊天怎么就那么像真的呢,要不然六斤老太怎么会那么气闲神定的呢,要不然六斤老太怎么会那么心旷神怡的呢。村子里的人们劝过六斤老太,说“六斤,你就别伤心了。”六斤老太反过来安慰劝解她的人,六斤老太说:“我伤心什么?我不伤心,幺妹过几天就回来了,她亲口告诉我的。”六斤老太说这句话的时候脸上洋溢着知足的笑容,幸福得要了命。她一笑劝她的人就心如刀绞,还毛骨悚然。后来村子里的人就再也不劝六斤老太了。人们见了她就躲,人们见了六斤老太比见了二呆躲得还要快。 这一天六斤老太堵住了二呆。一把抓住了二呆的手,递给他两只现烤的山芋。六斤老太等她的幺妹实在是等得太久了,幺妹就是不回来,六斤老太显然失去耐心了。六斤老太极不放心地问二呆说:“二呆,你见过双眼皮的蛐蛐没有?”二呆的心口凛了一下,立即就懂了六斤老太的意思。二呆挣开六斤老太的手,说:“所有的蛐蛐都长了一双三角眼。” 六斤老太说:“二呆,见到双眼皮的蛐蛐给我看一眼。你卖给我,我给你钱。” 二呆把手上的烫山芋摁回六斤老太的手上,说:“双眼皮的是鱼,我从不抓鱼。我只逮蛐蛐。” 六斤老太说:“二呆……” 二呆已经像风那样消失在墙的拐角。 幺妹是4月23号那天葬身长江的,那一天幺妹参加了地区举办的“渡江战役”。这是为纪念渡江胜利二十五周年而举办的模拟战争。尽管只是模拟,可是,这场战役在气势和场面上充分体现了人民战争的恢弘与壮阔。23日凌晨,数万只农船载着数十万战士浩浩荡荡地向想象中的蒋家王朝发动了最后攻击。就像历史曾经显示过的那样,战争取得了预料之中的胜利。胜利如期来临。唯一的意外是幺妹掉进了长江。因为事故发生在凌晨,江面上能见度极低,幺妹的溺水完全被铺天盖地的杀声掩盖了。要奋斗就要有牺牲,所以,幺妹走的时候是幺妹,回来的时候已经是革命烈士了。幺妹没有尸体,只在烈士证书上留下了姓名。 村里的人还记得去年夏天幺妹从镇上中学返村时的情景。幺妹留着很短的运动头,后背上背着一只金灿灿的新草帽,那是用当年的麦秸秆编织的劳保用品,宽宽的边沿上写着鲜红的八个大字:广阔天地 大有作为 幺妹有一双很大的眼睛,双眼皮,在她眨巴眼睛的时候,透出一股英姿飒爽的巾帼豪气。但是,幺妹的飒爽英姿没有能够持久。没有人知道它们现在在哪里。二呆也不知道。只有鱼知道。然而水里的鱼其实是天上的星星所说的谎话,二呆怎么会明白呢?二呆就知道人间的生死,不知道天上的谎言。 这些夜晚二呆一直生活在乱葬岗。现在的蛐蛐和以前真是不一样了,个个都狠,个个都凶,叫出来的声音全都透出一股杀气。二呆就是弄不明白,现在的蛐蛐怎么就有那么毒的怨仇,那么急于厮咬,那么急于刺刀见红。可是,个个都狠,其实也就失去了意义。想要良中取优,优中拔尖,反而更不容易了。二呆蹲在坟墓与坟墓之间,极其仔细地用心谛听。二呆不敢轻举妄动,更不敢轻易打开手电。你一有动静,那些蛐蛐立即就会闭嘴。人即使死了,变成了蛐蛐,亡灵惧怕的其实还是活人。活人与亡灵之间依旧存在一种捕捉与防范的关系。否则蛐蛐不会那么躲避活人,蛐蛐对活人的风吹草动不会那样地分外警觉。想想看,蛐蛐的脑袋上长了两根触须,而屁股上同样长了两根触须,四根触须其实就是四个雷达,对前、后、左、右保持着高度的警惕。这种状况只能说明一个问题,人们对自己的死后有一种深切的忧虑,人在变成蛐蛐的刹那始终不忘告诫自己:提高警惕,保卫自..己。 在众多的蛐蛐声中,有一个声音引起了二呆的高度注意。和大部分凶猛的蛐蛐一样,这个蛐蛐难得叫一声。但是,它的声音嘶哑、苍凉、压抑,有一种金属感。二呆的两只耳朵当即就竖起来了。二呆慢慢地靠近过去,而刚一出脚,蛐蛐立即停止了振翅。二呆站在原处,足足等了两顿饭的功夫。后来那只蛐蛐又叫了一声,二呆还没有来得及挪窝,蛐蛐的叫声突然戛然而止了。二呆决定等。为了这只蛐蛐,二呆可以等到天亮。然而,二呆的等待没有能够继续,他在浓黑的夜色之中看到一块更黑的影子移向了自己。二呆不知道那是谁,可以肯定的是,那是另一个逮蛐蛐的人。二呆不想让人知道自己又发现了一只上好的蛐蛐。二呆决定撤。二呆记住了这个墓。二呆吃惊地发现,这个坟墓居然是学校里敲钟的小老头的。 敲钟的小老头1958年冬天就来到村里了,来的时候就一个人。说起来也十来年了。小老头精瘦精瘦的,一年四季有三个季节穿着中山装,中山装笔挺,没有一处马虎,没有一处褶皱。而小老头的走路就更加特别了。他的步子迈得严肃而又认真,每一步都像他的头发那样一丝不苟。听人说,小老头是城里的,见过大世面。至于小老头为什么要到乡下来,那就复杂得要了命。没人知道。但是,有人听学校的校长说,小老头的嘴里长了五根舌头,一根说上海话,一根说高音喇叭里的普通话,一根说英格里希,也就是英语,剩下来的两根舌头一根说法格里希,一根说日格里希。村子里的人一直想弄清五根舌头是怎么长的,就是弄不清楚。因为小老头从来不开口,从来不说话。其实村子里的人并不在乎小老头的舌头到底会说什么,人们感兴趣的是,小老头年轻的时候是怎么和女人亲嘴的。女人们可是讨了大便宜了。你想想,五根舌头搅来搅去,还不把女人快活疯了?不过神话很快就破灭了。那一年的春节前后,小老头从城里收到了一摞子信,还有一瓶酒。小老头先是看完了信,后是喝了酒。酒后的小老头连着冷笑了好几声,居然把所有的斯文都丢在了一边,张大了嘴巴嚎哭了起来。村子里的人奔走相告,人们说,小老头开口了,小老头开口了!一个村子的人都围在了小老头的四周。人们看见小老头的皱脸红得像一个灯笼辣椒,一脸的酒,一脸的泪。小老头伤心至极,旁若无人,闭着眼睛,把嘴里的舌、牙,以及心中的痛全部露在了全村的百姓面前。人们失望地发现,小老头只有一根舌头。这就没有意思了。人们离开了小老头,把小老头一个人留在冬天的风里。 小老头在学校里敲钟。平心而论,小老头的钟敲得不错。学校里的老师们说,他的钟声分秒不差。要知道,村子里的人们过去都是依靠高音喇叭里的“最后一响”来断定时间的,但是,那是“北京时间”,你说说看,村里人要知道北京的时间做什么?这不是没事找事么?现在,小老头的钟声终于使村里人有了自己的时间了。小老头就是村子里的一只钟。他幽灵一样的双腿就是闹钟上的时针与分针。寂寞是小老头自己的,只要他别停下来。基于此,人们原谅了小老头嘴里唯一的一根舌头。 小老头死在今年的夏天,这一点可以肯定。然而,小老头死于哪一天,怎么死的,至今还是个谜。小老头活着的时候就是一个谜,死得神秘一点也就顺理成章了。有些人的一生天生就神神道道,他们就那个命。来无影,去无踪,像树梢上的风。 暑假来临之后学校里头就空荡了,整个校园只剩下铺天盖地的阳光和铺天盖地的知了声,与之相伴的是小老头幽灵一样的身影。然而,老槐树上的钟声每天照样响起,校长的老婆关照过的,他们家的闹钟坏了——不管学校里有没有学生,钟还是天天敲。“是公鸡你就得打鸣。” 就在八月中旬,离开学不远的日子,学校院墙外面的几户人家闻到了肉类的腐臭气味。气味越来越浓,越来越凶,姜家的瞎老太太赌气地说,怎么这么臭?小老头烂在床上了吧!这一说把所有人的眼睛都说亮了,人们想起来了,老槐树上的钟声的确有四五天不响了。他们翻过围墙,一脚踹开小老头的房门,“嗡”地一下。黑压压的苍蝇腾空而起,像旋转着身躯的龙卷风。密密麻麻的红头苍蝇们夺门而出的时候,成千上万颗红色的脑袋撞上了八月的阳光,眨眼间,小老头的房门口血光如注。苍蝇在飞舞,而小老头躺在床上。蛆在他的鼻孔、眼眶、耳朵上面进进出出。它们肥硕的身躯油亮油亮的,因为笨拙和慵懒,它们的蠕动越发显得争先恐后与激情澎湃。蛆的大军在小老头的腹部汹涌,它们以群体作战这种战无不胜的方式回报了死神的召唤。它们在侦察,深挖,你拱着我,我挤着你。它们在死神的召唤之下怀着一种强烈的信念上下折腾、欢欣鼓舞。 而小老头的尸体是那样地孤寂。孤寂的死亡是可耻的,因为这种死亡时常会构成别人的噩梦。然而,孤寂的亡灵有可能成为最凶恶的蛐蛐。伸怨在我,有怨必报。一生的怨恨最终变成的只能是锋利的牙。 一大早村子里传出了好消息,说知青马国庆提了一只绝品蛐蛐。根据这只蛐蛐的狠毒的出手,人们猜测,“九次”有可能被马国庆捉住了。马国庆是一个南京知青,一个疯狂的领袖像章迷。他收藏的像章多得数不过来,最大的有大海碗那么大,而最小的只有指甲盖那么小。不仅如此,马国庆的收藏里头还有两样稀世珍品,号称“夜光像章”。夜光像章白天看上去没有任何异常,而一到了深夜,像章就会像猫头鹰的眼睛那样,兀自发出毛茸茸的绿光。这就决定了像章在二十四小时当中都能够光芒万丈。据说,在黑夜降临之后,马国庆有时候会把夜光像章一左一右地别在自己胸前,我们的领袖会无中生有地绿亮起来,对着黑洞洞的夜色亲切地微笑。谁能想到马国庆会迷上蛐蛐呢?他在百无聊赖的日子里头说迷上就迷上了。不光是迷上了,由于马国庆不相信蛐蛐是死人变的,他在玩蛐蛐的过程当中还不停地宣讲唯物主义蛐蛐论。二呆一听到马国庆说话就烦。二呆拒绝与他交手。二呆说:“他知道个屁!” 马国庆把他新捉的蛐蛐取名为“暴风骤雨”。不过私下里头,人们还是把“暴风骤雨”习惯性地称做“九次”。“九次”身手不凡,一个上午已经击退了四只蛐蛐。有人把这个消息告诉了二呆,二呆躺在床上,侧过身子又睡了。二呆根本不信。二呆不相信一夜和女人干了九次的男人死后能变成有出息的蛐蛐。九次那样的人,活着的时候凶,死了之后肯定是一条软腿。二呆现在就盼着天黑,天黑之后到小老头的坟头上转悠。二呆坚信,那一只孤寂的蛐蛐才是其他蛐蛐的夺命鬼、丧门星。 这个夜晚黑得有点过分。天上没有月亮,连一颗星星都看不见。真是伸手不见五指。二呆的嘴里衔着一根黄狼草,胳肢窝里夹着手电,一个人往乱葬岗走去。走到村口的时候,二呆听见漆黑的巷尾传出了四五个人的脚步声。他们肯定是搭起伴来到乱葬岗逮蛐蛐去的。这一点瞒不过二呆。二呆决定拦住他们。今夜除了自己,二呆不允许乱葬岗上有任何一个人。二呆站立在暗处,不动。就在脚步声走到面前的刹那,二呆把手电对准自己的下巴,用力摁下了开关。黑咕隆咚的空中突然出现了一张雪亮的脸,无声无息,像一张纸那样上下不挂,四边不靠,带着一种极为古怪的明暗关系。四五个人钉在那里,还没有来得及尖叫,二呆眨巴了一下眼睛,这就是说,画在一张纸上的眼睛突然眨巴了。而手电说闭就闭。浓黑之中二呆听见他们转过了身去,一路呼啸狂奔。他们跑一路叫一路:“有鬼,有鬼!九次回来啦!九次回来啦!”整个村子乒乒乓乓响起了慌乱的关门声。二呆站在那儿,知道今晚不会有第二个人到乱葬岗去了。二呆无声地笑了笑,慢悠悠地往乱葬岗晃去。 走进乱葬岗之后二呆找到了小老头的坟墓。天实在是太黑了,所有的树木只是一些更黑的影子。二呆小心地匍匐在小老头的墓前,用尽全力去谛听、分辨。可是,那个嘶哑和苍老的声音始终没有出现。二呆知道好蛐蛐是不会轻易挪窝的,干脆躺了下来,闭上眼睛,睁开了耳朵。二呆不知道自己躺了多久,似乎是睡着了。二呆一点都没注意到知青马国庆已经站在他的面前了。这些夜晚马国庆一直尾随在二呆的身后,这个热爱像章的知青痴迷蛐蛐已经达到了不思茶饭的程度。二呆走到哪儿,马国庆就跟到哪儿。 一觉醒来之后二呆睁开了眼睛。夜还是那么黑,还是那样伸手不见五指。但是睁开眼睛的二呆觉察到浓黑当中有了点异样。二呆发现一块比黑夜更黑的影子站立在自己的身前,有些像人,直挺挺的。二呆的头皮有些发毛,终于不放心了,对着人影打开了手电。二呆的手电刚一打开对面的影子却伸出了一只手来。二呆的胳膊一软,手电掉在地上。灭了。乱葬岗重新坠入了阴森森的黑。让二呆灵魂出窍的事情就在这个时候发生了。在强光的刺激下,夜光像章放亮了。比黑夜更黑的影子胸脯上突然睁开了一双圆圆的眼睛,发出骇人的绿光。两眼离得很远,每一只都有张开的嘴巴那么大,咄咄逼人,炯炯有神。整个漆黑的天地之间就这一双绿眼睛。二呆身上所有的汗毛立即竖了起来。而那一对巨大的瞳孔死死地盯着二呆,目不转睛,虎视眈眈。马国庆往前跨了一步,二呆甚至都没有来得及喊救命,他的灵魂就出窍了,当场变成了一只蛐蛐。二呆在乱葬岗里走了一夜。第二天凌晨二呆回到村子里的时候,人们意外地发现,二呆不一样了。现在的二呆既是一只蛐蛐又是一个人,或者说,他既不是一只蛐蛐也不是一个人。一句话,他的双脚一只脚踩着阳界,另一只脚彻底踏进了冥府。 后记 毕飞宇 这里的二十四个短篇是我自己挑选出来的,之所以挑这二十藏书网四篇,倒不是以所谓的“好坏”来做标准的。我更看中它们的代表性。这批作品代表了我的青春期。需要说明的是,这里的青春期是特指的,我指的是一个作者二十出头到三十出头这一个创作阶段。我这样说没有任何依据,我只是固执地认为,年轻就意味着内心的滞后,意味着身体总是身不由己地冲在内心的前面。我现在按照时间顺序把这些bbr>?作品排列在这里,我就是想看一看,年轻人,你这段易变的、振荡的、夸张的、低燃点的内心状态是如何演变的?你从这个混乱的世界里不停地汲取了一些什么?你为什么汲取?后来又为什么抛弃?同时我更想看一看,剩下来的那一部分又是什么?你为什么没有舍弃?或者说,怎么你想舍弃也舍弃不掉了?这些业已变成你皮肉的东西对你有什么意义? 我人到中年了,但是,作为一个小说的创作者,我乐观地认定,我还年轻,我的创作刚刚开始。所以我说上面的话并没有回顾历史的意思,我就是想回头看一看。这还是必须的。顺便我还得说一句,我的朋友们对我的短篇嘉许颇多,这也是我出这本集子的可笑动机。其实我也知道,朋友们只是鼓励罢了,可是我怎么能听得了好话?听了就上脸,就开心,就想拿出一本完整的短篇集子来给朋友们看。这真是没办法。可是话还得说回来,一个人听了好话还不开心,那多阴险。 说到底我还是喜爱短篇的,主要是喜欢短篇的味道,短篇 7684." >的“意思”。短篇就那么几千个字,你说能做什么?但是,如果你运气好的话,那几千个字也许就带你上路了。我喜欢读好的短篇,读得好好的,兴趣正浓的时候,没了。好的短篇似乎都是马力强劲的,即使在最缓慢的速度和最轻盈的节奏里,你也能感受到那种从容而又雄浑的内在驱动。它停了下来,你却飞了出去。 2000年8月17日于南京天涯在线书库《www.tianyabook.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