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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蓝色城堡》
1
如果五月的那个清晨没有下雨,华兰茜·斯特灵的人生便会完全不同。她本应和家人一起去参加惠灵顿婶婶的订婚野餐,而特伦特医生将会前往蒙特利尔。但是雨确实下了,她的人生也发生了改变。
黎明前的时间,百无聊赖,毫无生气,华兰茜早早醒来了,她没睡好。有时候,人在二十九岁生日的前一天是很难睡好的,更何况仍是未婚,还生活在一个把未婚和嫁不出去等同的人际圈子中。
迪尔伍德和斯特灵一家早已把华兰茜看成是一个毫无希望的老姑娘了。但华兰茜从未抛弃那份可怜巴巴的小愿望,就是梦想着爱神之箭有天终会眷顾她。然而,当她在这个阴雨的早上醒来,面对着已二十九岁但还没有男人愿意娶她这个事实,这个愿望破碎了。
唉!华兰茜并不太介意做个老姑娘。她认为,做个老姑娘怎么也不会比嫁给一个像惠灵顿叔叔、本杰明叔叔或是赫伯特叔叔的人更可怕吧。真正刺痛她的是自己从来没有机会摆脱老姑娘的身份,没有一个男人喜欢过她。
独自躺在灰蒙蒙的黑暗里,她哭了起来。她很想痛快地大哭一场,但不敢,原因有二:她害怕哭泣会让心脏的疼痛再次发作,昨晚她入睡时又发作了一次,疼得比以往任何一次都厉害;她还怕早餐时她的妈妈会注意到她的红眼圈,然后刨根问底,没完没了地问她到底是怎么了。
“试想,”华兰茜暗忖,脸上一抹苍白的笑,“我要是把实话告诉她:‘我哭是因为我嫁不出去。’妈妈会吓成什么样啊!尽管她每天都为她那成为老姑娘的女儿羞愧难当。”
但自然还是应该保持一下姿态的。华兰茜仿佛听到妈妈用她盛气凌人的声音说:“想男人可不是淑女所为。”
一想到妈妈的表情,华兰茜就笑起来。亲人中没人察觉到她是个有幽默感的人,当然,关于华兰茜的很多事都没人察觉到。但她的笑是稍纵即逝的,此刻,她蜷缩着瘦小的身体躺在那里,听着外面的雨声,厌烦地看着冷冰冰的光亮爬进了自己简陋肮脏的房间。她十分熟悉这个房间的丑陋——熟悉它又憎恨它。刷了黄漆的地板;床边铺着一块丑死人的地毯,上面趴着一条模样古怪的狗,还总是在她醒来时朝她笑;墙纸暗红褪色;天花板因为渗漏而变色,裂缝纵横交错;脸盆架又小又窄;褐色垂纬上印着紫色的玫瑰;斑污的老镜子已有裂纹,勉强支撑在颤颤巍巍的梳妆台上;干花罐子是妈妈在她虚构的蜜月制作的,碎了一角儿的贝壳外皮的盒子是斯迪克斯堂姐在她同样虚构的少女时代做的;镶有珠子的针垫上一半珠子都掉了;黄色的椅子坐起来硬邦邦的,一点也不舒服;曾祖母斯特灵严肃苍老的脸庞周围用纱线绣着那句古老的格言:“离去,但不会被遗忘”;祖辈们古老的照片是很早之前从楼下的房间里流放过来的,其中只有两张不是亲人的。一张是一条雨天坐在门阶上的狗,还是旧式彩色石印版的。那张照片总引起华兰茜的不快,下那么大的雨,那条孤独的小狗蜷缩在台阶上!为什么没有人打开门把它叫到屋里去?另一个是张褪了色的路易斯皇后下楼梯的镶板画,这是惠灵顿婶婶在她十岁生日时大破费送她的。十九年来,她就这么边看边恨着这幅画,这个美丽、得意又自负的路易斯皇后。但是她从不敢毁了它或者把它拿走,妈妈和斯迪克斯堂姐会吓呆的,或者99lib?说,华兰茜在脑中不敬地说道,她们会吓得全身痉挛。
当然,房子里的每一间屋子都这么难看,楼下兴许稍微好一点。家里没有钱给那些别人看不见的房间装修。有时候,华兰茜想自己就能把她那间卧室装饰一下,甚至不用花钱,如果她被允许的话。但是妈妈拒绝任何微小的建议,而她也不坚持己见。华兰茜从不坚持什么,因为她不敢,妈妈是不能容忍反对意见的。斯特灵夫人要是被冒犯了会生好几天闷气,那架势好似一位被侮辱的公爵夫人。
对于自己的房间,华兰茜唯一满意的是她深夜独自一人在这里,可以无所顾忌地哭泣。
总之,对于一间除了睡觉和换衣服别无他用的屋子,丑一点又何妨?除了睡觉和换衣服,她从不被允许独自待在自己的房间里。按照弗雷德里克·斯特灵夫人和斯迪克斯堂姐的逻辑,一个愿意独处的人一定是有什么不好的企图。但是她在蓝色城堡的房间可是拥有一个房间所应具备的一切。
现实中活得唯唯诺诺、逆来顺受、遭人冷落,华兰茜更喜欢去做做白日梦。斯特灵家族没人发现这件事,至少妈妈和斯迪克斯堂姐没有。她们从来不知道华兰茜有两个家——一个是榆树大街那个丑陋不堪的如红砖盒子般的家,还有就是西班牙的蓝色城堡。她从记事起就住在这个想象中的蓝色城堡里了,那时她还是个小孩儿。一直以来,她合上眼睛,就能看见它伫立在长满松树的山顶上。城堡上有塔楼,还挂着旗子,全部被涂成可爱的淡蓝色,背后是一片夕阳照耀下的美丽田野。城堡中的一切都精妙绝伦,美丽得无以复加:能与尊贵的女王相匹配的珠宝;像月光又像火焰的华贵礼服;沙发由玫瑰与黄金制作而成;大理石的楼梯台阶两旁放着巨大的白色花瓶,还有优雅的女仆上上下下;院子里有闪闪发光的喷泉,夜莺在树丛中歌唱;大厅四面镶满了镜子,映照出的皆是英俊的骑士和美丽的女人——她自己是其中最美丽的,男人们皆为她倾心。盼望着深夜的梦中狂欢是她度过白天枯燥生活的唯一支撑。要是知道了华兰茜在她那蓝色城堡里做的一半事情,斯特灵家族中的大多数人——如果不是所有人的话——都会惊吓而死。
首先,她在城堡里有不少的恋人。哦,一次仅一位,一位用骑士时代的浪漫和激情向她求爱的男子,经过了长期的追求和拼命的付出,他终于赢得了她的芳心,他们在蓝色城堡那恢弘并且挂有锦旗的教堂里举行了盛大的婚礼。
十二岁时,他是个有着金色卷发和深蓝眼眸的白皙小伙儿。十五岁时他就变成了一位高个黑发、脸色苍白的青年,当然,还是同样的帅气,这是必须的。二十岁时,他变得内敛、温柔又充满灵性。到了二十五岁,他便成了一个下巴轮廓鲜明、不苟言笑、表情坚毅、脸上有些许皱纹的男子。然而,没多久,他就从蓝色城堡里消失了。在蓝色城堡里,华兰茜从没超过二十五岁。而最近出现在她梦中的情人有着红褐色头发,脸上挂着不自然的笑容,身世不明。
我不是说因为年龄长大华兰茜蓄意“谋杀”了这些追求者,其实当一个出现时另一个就自动消失了。在蓝色城堡里这类的事情就是这么简单。
但是在这个决定命运的早晨,华兰茜却找不到进入蓝色城堡的钥匙。现实压抑着她,像一条疯狗跟在她脚后狂吠。她二十九岁了,孤独一人,没人追求没人要,是这个模样俊俏的家族中唯一一个长相平凡、没人喜爱的姑娘,没有过去也没有未来。回顾以往,她的生活单调无味,毫无色彩,连个绚烂的紫色斑点都没有。向前看呢,更是没有希望,宛若一片附着在冬日树枝上的孤独、枯萎的小树叶。当一个女人想到自己的生活毫无意义,没有爱、责任、追求和希望,她只能想到死亡的苦涩。
“我不得不继续活着是因为我不能结束生命。我可能能活到八十岁,”华兰茜惊慌地想,“要活这么久,一想到这个我就难过。”
她很庆幸下雨了,或者说她简直是很满意,这样今天就不会有野餐了。这个一年一度的野餐是为了庆祝惠灵顿叔叔和婶婶订婚纪念日而办的,他们三十年前的今天就是在一次野餐中定下终身的,可最近几年这成了华兰茜的噩梦,因为?99lib.这一天也是她的生日,而在她二十五岁之后,每个人都会提醒她又长大了一岁。
尽管不愿参加野餐,但她从不敢反抗,似乎她骨子里就没有任何反叛精神。她清楚地知道每个人在野餐时会对她说什么。她极其反感又鄙视的惠灵顿叔叔是斯特灵家族的骄傲。“要嫁个有钱人,”他会像猪一样对她哼哼地说,“亲爱的,还没考虑结婚呢?”接着他总会大笑着作个总结性的枯燥发言。令她畏惧的惠灵顿婶婶将会告诉她奥利弗的新雪纺绸裙子和塞西尔最新的情书,华兰茜必须得装成一脸开心好奇的样子,就好像裙子和情书是自己的一样,不然的话就是冒犯婶婶。华兰茜早就下定决心,就算是冒犯上帝也不能冒犯惠灵顿婶婶,因为上帝还有可能原谅她,但是婶婶绝不会。
过度肥胖的艾伯塔婶婶则习惯一直用“他”来代指她丈夫,就好像他是世界上唯一的男人。她还会夸耀丈夫永远忘不了她年轻时的美貌,然后对华兰茜暗黄的皮肤大表同情:
“我不知道为什么现在的女孩子都晒得这么黑。我年轻时皮肤粉嫩粉嫩的,娇艳如玫瑰花,光滑如油脂,我算得上加拿大最美的女孩呢,亲爱的。”
也许赫伯特叔叔什么也不会说,或者有可能开玩笑似的说:“多斯,你这么胖啦!”接着大伙儿会对这个过分的笑话放声大笑,因为可怜的小多斯现在是瘦骨嶙峋啊!
华兰茜不喜欢英俊又严肃的詹姆斯叔叔,但是尊敬他,因为他被认为很聪明,是家里的哲人——他在斯特灵家是最有头脑的,以尖刻的讽刺见长,他会说:“我猜你这些天在忙着准备嫁妆呢吧?”
本杰明叔叔会问她一些令人讨厌的谜题,还不时笑笑,然后自己回答。
“多斯和老鼠的区别是什么?”
“老鼠想偷人,而多斯想嫁人。”
华兰茜听这个问题已经有五十遍了,每一次她都有拿东西丢他的冲动,但她从没那么做过。首先,斯特灵家族从不朝人丢东西;其次,本杰明叔叔是个有钱没有子嗣的鳏夫,华兰茜在恐惧与告诫中,靠他的钱长大到今天。要是冒犯了他,他可能会把自己从遗嘱中抹去(要是她的名字在里面的话),华兰茜可不想那样,她一直这么穷,懂得贫穷的痛楚,所以她忍受着他的谜题,有时甚至得勉强向他报以微笑。
伊莎贝尔姑妈的直率像刮来的东风一样让人不舒服,她总是找碴批评华兰茜,但华兰茜现在预测不到她会怎样批评自己,因为姑妈的批评每次都不重样,每次她都能找到新的角度去刺痛别人。伊莎贝尔姑妈为能直言不讳地说出自己的想法而感到自豪,但是当别人同样直言不讳地说出对她的看法时,她就极不乐意。华兰茜从来没有说出过自己的所思所想。
表姐乔治安娜以她曾祖母的名字命名,都起自乔治四世。她会忧伤地说出上次野餐之后所有去世的亲朋好友的名字,并猜想谁是“下一个”。
自以为是的梅尔德里德姑妈会没完没了地跟华兰茜谈论她丈夫和她那些天才宝宝,因为除了华兰茜没人能受得了她。格拉迪斯小姐——如果按照斯特灵家族更为严谨的家谱,应该是格拉迪斯表姐——她是个高个瘦削的女人,承认自己性格敏感,会详细地描述神经炎给她造成的痛苦,一般是向华兰茜倾诉,同样因为其他人也受不了她。奥利弗是整个斯特灵家族的掌上明珠,她拥有所有华兰茜缺乏的东西——美丽、爱情和众人的喜爱。她总是在华兰茜艳羡的目光中炫耀着自己的美貌和所受到的宠爱,展示着自己那象征爱情的钻石。
今天没有这些,也没有收拾茶匙的工作,这份工作总是留给华兰茜和斯迪克斯堂姐去做。六年前,惠灵顿婶婶结婚餐具中的一个茶匙丢了,它的“鬼魂”在以后的每一次家庭聚会中都会出现,而华兰茜根本就没见过那么一个银茶匙。
哦,是啊。华兰茜清楚地知道野餐会是什么样子,她祈祷着雨能帮她逃过这一劫。今年没有野餐。惠灵顿婶婶如果不在今天这个神圣的日子庆祝,她也不会改日的。不管是哪位神仙让今天下雨,都十分感谢。
野餐很有可能被取消,如果下午仍然下雨,华兰茜打算去图书馆再借一本约翰·福斯特的书。华兰茜从不被允许读小说,但是约翰·福斯特的书不算是小说。它们属于“自然类书籍”——图书管理员这样告诉弗雷德里克·斯特灵夫人——“写的都是树、鸟、虫子这些东西”,所以华兰茜可以阅读它们,当然夫人还是表示抗议,因为华兰茜喜欢得太过分,这一点她表现得太明显了。用阅读来增长才智和增加对宗教的认知是被接受甚至是值得赞赏的,但是一本让人沉迷的书也是危险的,华兰茜不晓得自己的才智是否增长了,但她隐约觉得如果在多年前就读约翰·福斯特的书,她的生活不会像现在这样。这些书让她瞥见了自己似曾进入的一个世界,尽管现在它的门对她关闭着。从去年起约翰·福斯特的书才出现在迪尔伍德图书馆,管理员告诉华兰茜其实约翰·福斯特已是99lib.久负盛名了。
“他住在哪里呢?”华兰茜问道。
“没有人知道。从书中能看出他肯定是个加拿大人,其余的就不得而知了。他的出版商们也守口如瓶。很可能约翰·福斯特是他的笔名。他的书很受欢迎,馆里根本留不住,尽管我真不晓得人们在书里找到了什么令他们痴狂的东西。”
“我认为它们很不错。”华兰茜怯怯地说。
“哦,好吧。”克拉克森小姐以一种自视清高的表情贬低了华兰茜的观点,“我不太关心虫子之类的东西,但是约翰·福斯特好像对它们相当了解。”
华兰茜也不知道自己是否喜欢虫子,使她着迷的不是约翰·福斯特关于野生动物和昆虫生活的渊博知识,她也不知道那是什么——某种难以言表的神秘诱惑——某种更深邃秘密的迹象——某种美好而被遗忘的东西的扑朔迷离的回声——约翰·福斯特的魔力是难以言喻的。
是的,她要再借一本约翰·福斯特的书,上次借《蓟之收获》是一个月以前的事,所以妈妈一定不会反对的。华兰茜已经把这本书读了四遍,整本书都烂熟于心。
此外,她还想去特伦特医生那里检查一下心脏疼痛是怎么回事。最近疼得更频繁了,而且心悸也开始折磨她,更别提间或的头晕和气短了。但是她可以背着其他人去吗?这可是个大胆的想法。斯特灵家族中没人会在没有家人陪同而且未经詹姆斯叔叔允许的情况下去看医生,他们会去找劳伦斯港的安布罗斯·玛士医生,因为他娶了她的二堂姐阿德莱德·斯特灵。
但是华兰茜不喜欢安布罗斯·玛士医生,还有就是劳伦斯港距此有十五英里远,没人带她的话她是去不成的。她不想任何人知道她的心脏有问题,不然他们会大惊小怪,家里的每一个人都会来谈论此事,反复讨论,给她建议、警告,嘱咐她注意事项,告诉她不知多少辈分外的姑祖母和表姐们的可怕故事“,她们曾有过同样的症状,亲爱的,没任何征兆就死掉了。”
伊莎贝尔姑妈会记起她早就说过多斯看着就像有心脏病的女孩——“总是那么瘦弱不堪”;惠灵顿叔叔会把这当成一种耻辱,因为“斯特灵家族中没人得过心脏病”;乔治安娜表姐会坐在大家都能听见的地方预言:“恐怕可怜的小多斯来日无多”;格拉迪斯表姐会说:“怎么会呢,我的心脏都这样好几年了。”那语调暗示人们根本就没必要为心脏瞎操心;奥利弗呢,她会看起来还是那么美丽、优秀,而且令人反感的健康,好像在说:“为什么为多斯这样一个无用的多余人小题大做呢,你们不是有我吗?”
华兰茜觉得没有必要告诉任何人。她确定自己的心脏不会有大问题,所以就没必要说出来招致那么多麻烦。她今天要悄悄地去看特伦特医生。关于费用,她还有自己出生时爸爸在银行给她存的两百美元,她会偷偷取出一部分付给特伦特医生,因为家人连里面的利息都不让她动一分。
特伦特医生是一个粗暴、直率又心不在焉的老人,他是心脏疾病的专家,尽管在迪尔伍德这个偏僻的地方他只是个普通医生。他已年过古稀,有传言说他很快就要退休了。十年前特伦特医生告诉格拉迪斯表姐,她的神经炎完全是臆造的,而且她很享受这“病”,从那之后斯特灵家族就再也不去他那里看病了,“怎么能光顾一个侮辱过你表姐的大夫呢?”更何况他是长老会成员,而斯特灵家信奉圣公会。但是面对着被指责背叛家族和招来无数的大惊小怪两种困境,华兰茜还是选择了前者。
2
斯迪克斯堂姐敲门时,华兰茜知道已是七点半了,她该起床了。从记事起,斯迪克斯堂姐就每天早晨七点半叫她起床。堂姐和斯特灵夫人七点就起,但华兰茜被允许多躺半小时,因为全家认为她体质不好。华兰茜起来了,尽管她从未这么讨厌过起床。起床干什么呢?每一天都像前一天那么单调无味,还有干不完的杂活,既无趣又无意义,对任何人都没好处。可她要是不快起来就赶不上八点的早餐了。斯特灵夫人家里吃饭非常准时,上午八点早餐,中午一点午餐,晚上六点晚餐,年复一年。去晚了的话什么理由也不能帮你开脱,所以华兰茜还是颤抖着起来了。
一个下雨的五月清晨屋子里格外冷,这一整天家里都会这么冷。斯特灵夫人有一条家规,就是五月二十四号之后就不再生火,煮饭用后门廊上的小炉子。就算五月冷得结冰或者十月就霜冻,十月二十一号之前是绝对不会生火的。十月二十一号斯特灵夫人才开始在厨房做饭并在晚上的时候在起居室生些火。据亲戚们说已故的父亲弗雷德里克·斯特灵就是在她一岁时死于感冒的,因为弗雷德里克夫人不同意在二十号生火,她第二天才把火生上,但对父亲来说已经太晚了。
华兰茜脱去了睡裙然后挂在衣柜里,这睡裙是粗布棉质的,未漂白过,高高的领子,袖子又长又紧。接着她换上质地相同的内衣,外面穿上棕色条纹的裙子,厚厚的黑色长袜还有橡胶底的靴子。近几年她习惯了对着窗玻璃梳头,她的面部线条自然看起来不是很清晰,今天早晨她下定决心照一下那面布满斑点的镜子,看看自己到底变成了什么样子。
结果非常糟糕,即使是个美人,可能也会讨厌那一点也不柔和的无情的光线。华兰茜看着自己黑色的直发,又稀又短,没有光泽,尽管她每晚都用梳子梳一百下,不多也不少,整整一百下,而且坚持往发根抹雷德芬发质活力素,但是今天早上比以前更糟糕。又黑又直的眉毛;鼻子小得可怜,尽管脸也不大,脸型尖尖的,面无血色;嘴巴也是单薄又苍白,牙齿尖尖的,但还算洁白。身材瘦削,胸部扁平,个头偏低。多少她还逃过了家人高颧骨的遗传,深褐色的眼睛由于太柔和所以不算黑色,眼珠像东方人,有点斜偏。抛开眼睛,模样还算说得过去,属于那种相貌平平型的,她痛苦地总结着。在这无情的光亮中她的眼睛和嘴巴的线条是多么平凡啊!她的脸也从未像此刻这么消瘦苍白。
她把头发往后梳,这发型早就过时了,但是从她第一回这么梳后惠灵顿婶婶就要求她以后要一直梳此发型。
“这才是你的发型呢。你的脸太小,所以你必须把头发往后梳来让脸显得长点。”惠灵顿婶婶说,她总是把一点点小事说得像深刻的哲理一样。
华兰茜很想把头发放下盖住前额,再留一缕盖住耳朵,就像奥利弗那样。可婶婶的命令她不敢违抗,所以她再没换过发型。其实,华兰茜有很多事都不敢做。
我这辈子都小心翼翼的,华兰茜心酸地回忆着。开始记事的时候,她就非常害怕住在楼下柜子里的大黑熊——这是斯迪克斯堂姐告诉她的。
“我将一直生活在恐惧中了,我看,我是改不了的。难以想象我不害 6015." >怕的时候会是什么样。”
害怕母亲大发脾气,害怕冒犯本杰明叔叔,害怕成为惠灵顿婶婶鄙视的目标,害怕伊莎贝尔姑妈的刻薄,害怕詹姆斯叔叔的反对,害怕反驳所有家人的意见和偏见,害怕有失自己的身份,害怕说出自己的所思所想,害怕晚年贫困。害怕,害怕,还是害怕,她从未从中解脱过。这就像金属蛛丝般牵绊并束缚着她,只有在她的蓝色城堡中才能找到片刻的安宁。今天早晨华兰茜不再相信自己有那么一座城堡了,她再也找不到它。二十有九,未婚,没人追求——她和那个蓝色城堡里仙女一样的女主人简直判若两人。她要把这个幼稚的白日梦从生活中永远抹去,坚定地面对现实。
她从那面不友好的镜子转向外面看,外面的景色丑得要命。破旧的栅栏,旁边那家快要坍塌的马车店墙上粘满了五颜六色、设计粗糙的小广告;再过去是肮脏的火车站,周围是些四处游荡的流浪汉,即使这么早也有人在那闲逛。在这样的大雨中,一切看起来比平时还要糟糕,尤其是那些粗制滥造的广告——“永葆少女脸庞”。华兰茜确实是还保留着少女的打扮,可这就是问题所在。“我的生活中没有任何美好。”华兰茜痛苦地想。苦涩一会儿就过去了,生活还得继续,她如往常一样顺从地接受了现实。她的生活一天天流过,一切如初,毫无变化。
带着这种心情,华兰茜下楼去吃早饭了。
3
早餐一向是那几样,难吃的麦片粥、土司面包、茶还有一茶匙的果酱。弗雷德里克夫人认为两茶匙太浪费,不过华兰茜也不在乎,因为她不喜欢果酱。寒冷阴暗的小餐厅比往常更冷更暗,外面下着瓢泼大雨。已故的斯特灵家的亲人们从墙上怒视着下面,那金边相框比相片本身宽了许多。还有斯迪克斯堂姐祝她今天快乐。
“多斯,坐直了。”妈妈说。
华兰茜坐直了身子,和妈妈还有斯迪克斯堂姐谈些陈词滥调。她从不想如果换个话题会怎样,因为她知道后果,所以就不冒险了。
妈妈,也就是弗雷德里克夫人在因为老天下的这场雨耽误了野餐而恼怒,所以她一声不吭地吃着饭,华兰茜为此心情轻松不少。但是堂姐还是像往常一样不停地哀怨,抱怨着一切——天气不好,储藏室漏了,麦片和黄油涨价了——华兰茜突然觉得自己往面包上抹的黄油太多了——还有迪尔伍德正在流行腮腺炎。
“多斯肯定会被传染上。”她预言道。
“多斯绝不会去那些可能会被传染上的地方。”弗雷德里克夫人简短地说。
华兰茜从没得过腮腺炎、百日咳、水痘、麻疹或?99lib?者任何她理应会得的疾病。她只是每年冬天都会感冒,这感冒已经成了家里的一种传统了。似乎无论怎样她都会感冒,所以妈妈和堂姐就竭尽全力“呵护”她。一年冬天她们把华兰茜从十一月到来年五月一直关在家里,在一个温暖的起居室里待着。连教堂都不许她去,结果她反而不断感冒,最后在六月终于得了支气管炎。
“我们娘家从没人这样。”弗雷德里克夫人说,暗示着华兰茜肯定是遗传她父亲斯特灵这边的。
“斯特灵家的人很少感冒。”斯迪克斯堂姐愤愤地说,因为她就是斯特灵家的人。
“我相信要是一个人下定决心不感冒,她就不会感冒。”弗雷德里克夫人说。
这就是问题所在了,原来都是华兰茜自己的错。
但在这样一个早晨,华兰茜最难忍受的事是家人还管她叫多斯。她已经忍了二十九年了,此刻她觉得再不能忍受下去了。她的全名叫简·华兰茜。这名字也不好听,但她还算喜欢华兰茜所特有的异域风味。她一直难以相信斯特灵家族会同意她叫这么个名字。她听说这个名字是她外公阿莫斯·旺斯巴拉给她起的,她父亲又加上了“简”,显得正统点,可是整个大家族为避免麻烦干脆叫她多斯,华兰茜这名字只有外人才叫。
“妈妈,”她胆怯地说,“您能不能以后叫我华兰茜?多斯听起来太……太……我不是很喜欢。”
弗雷德里克夫人吃惊地看着自己的女儿,厚厚的眼镜片让她的眼睛给人很不舒服的感觉。
“多斯这名字怎么了?”
“听起来有点……幼稚。”华兰茜结巴了。
“哦!我明白了。可这名字正适合你,你就是很幼稚啊,亲爱的孩子。”弗雷德里克夫人是旺斯巴拉家的,这个家族的人从不爱笑。
“我都二十九岁了。”这个可怜的孩子绝望地说。
“我要是你可不会这么直白地讲出来,亲爱的,”弗雷德里克夫人说,“二十九岁!我二十九岁的时候已经结婚九年了。”
“我十七岁就结婚了!”斯迪克斯堂姐骄傲地说。
华兰茜偷偷地看着她们。母亲弗雷德里克夫人,虽然戴着那副难看的眼..镜,还长着一个鹰勾鼻子,像个十足的鹦鹉,但并不难看,二十岁的时候她也许非常美丽。但是斯迪克斯堂姐可不敢恭维,虽然她是嫁出去了!她长着一张又宽又扁的皱纹脸,短短的鼻子右面还有颗痣,下巴上的汗毛像胡子似的,脖子发黄发皱,脸色苍白,眼睛向前突出,嘴唇单薄干裂。华兰茜认为堂姐实在没有资格来瞧不起自己,即便如此,弗雷德里克夫人还是需要斯迪克斯堂姐的。华兰茜落寞地想知道被人需要是什么滋味。世界上没有人需要她,或者她要是从此消失也没有人会觉得失去什么。她令妈妈失望,没人喜欢她,她连个女性朋友都没有。
“我连交朋友都不会。”她曾可怜地对自己承认。
“多斯,你没吃完你的面包皮。”弗雷德里克夫人斥责道。
雨下了一上午也没有停,华兰茜缝补了一床被子。她讨厌补被子,而且根本没有这个必要。家里到处是被子,阁楼上有三个柜子全都被塞满了。在华兰茜十七岁时弗雷德里克夫人就开始收集被子了,她一直这么做,尽管华兰茜好像永远不会需要它们。但是华兰茜必须工作,再加上有趣的工作往往材料都很贵。在斯特灵家无所事事是罪不可赦的,她小时候就要每晚在一个小黑笔记本上记下当日所有的闲散时间,礼拜天妈妈会让她作总结然后为此忏悔。
在这个特别的上午华兰茜只闲待了十分钟,至少妈妈和堂姐把这当成是闲着。她回屋拿了一个更好的顶针然后随手翻开了《蓟之收获》。
“树林很有灵性,”约翰·福斯特写道,“要想懂得它们就要与之相伴。在它们之间偶然逛逛,走一条既定的路,是难以与它们达到亲密无间的。如果想和树木交朋友,我们必须时常去发现它们,虔敬地拜访它们,以赢得它们的青睐,清晨、中午、夜晚,任何季节,无论春夏秋冬。否则我们永远不能了解它们,任何矫情的取悦都不会感染它们。对于那些单纯的观光者,它们总是以特有的有效方式与之保持距离,关闭心扉。了解树木的唯一方式就是爱它们;任何其他动机都会被它们立即发现,它们随即掩藏起所有的美好和神秘。然而一旦它们知道我们是出于爱而来,它们会很和善,给予我们美丽与喜悦的宝藏,这是在任何市场上都购买不到的。对于树木来说,当其愿意给予,那么它们会对真正的膜拜者们毫无保留。我们走进它们时一定要带着爱意、朴实、耐心和关怀,那样我们才会了解到在这原始的空间和静谧的时间里孕育着多么打动人心的美好。就在星光和晚霞下,天籁般的乐声从松间传来,杉树林里还传来非凡的歌声。苔藓从阳光的角落或是潮湿的溪边散发着迷人的清香,带来过往的迷梦与传奇。树林不朽的心与我们的心一起跳跃,它微妙的生命注入了我们的血液,将我们永远融为一体。于是无论走向何方,走得多远,只要回到林间我们就能找到最绵长的亲情。”
“多斯,你自己在屋99lib.子里干什么呢?”妈妈从楼下的客厅里大喊道。像丢一块热煤一样,华兰茜丢下《蓟之收获》跑下楼去干活,但她发现每读一点儿约翰·福斯特的书她就会奇怪地精神振奋起来。华兰茜不是很了解树林,除了环绕着她那蓝色城堡的橡树林和松树林。但是她一直默默地向往着它们,仅次于它们的便是一本福斯特关于树林的书。
中午时分雨停了,到了下午三点天才放晴。华兰茜怯怯地说她打算去镇里一下。
“去镇里干什么?”妈妈问。
“我想到图书馆借本书。”
“你上周才借了一本。”
“不,都一个月了。”
“一个月?胡说!”
“真的,妈妈。”
“你搞错了,连半个月都不到。我不喜欢被顶撞,我也不明白你借书有什么用,你浪费太多时间在读书上了。”
“我的时间又有什么价值呢?”华兰茜酸楚地问。
“多斯!不要用那种口气跟我说话!”
“我们没有茶叶了,”斯迪克斯堂姐说,“如果她想出去走走,能顺便买点回来——尽管这潮湿的天气容易感冒。”
她们为此辩论了十分钟,最后弗雷德里克夫人勉强同意华兰茜去了。
4
“穿胶鞋了吗?”斯迪克斯堂姐在华兰茜出发时说。
堂姐在华兰茜雨天出门时总不忘这么问。
“穿了。”
“穿你的法兰绒衬裙了吗?”弗雷德里克夫人问。
“没有。”
“多斯,我真搞不懂你。你又想得感冒而死吗?”她的话让华兰茜感觉好像自己已经因感冒死了好几次了,“马上上楼去穿上。”
“妈妈,我不需要穿法兰绒衬裙,身上这件棉的很暖和。”
“多斯,还记得两年前你得了支气管炎吗?赶紧给我去穿。”
尽管气得想把胶鞋扔到街道上去,华兰茜还是忍着上楼去了。?她最不喜欢那件灰色的法兰绒衬裙,奥利弗从来不穿法兰绒衬裙,她穿的是带花边的丝绸裙,还有轻薄带有蕾丝边的荷叶裙。但是奥利弗的父亲很有钱而且奥利弗没有得过支气管炎,有什么办法呢?
“你确定不是你把香皂放在水里的吗?”弗雷德里克夫人问。但华兰茜已经出发了。她拐了个弯,向身后看了一眼自己居住的这条丑陋呆板的街道。斯特灵家的房子是街上最丑的,完全像是一个红砖盒子,又高又窄,上面还有个球状的玻璃圆屋顶,显得房子更高了。房子四周是一片荒凉寂静。
那里有一座漂亮的房子,窗子很大,两边是尖角墙,就在不远处。那是座新房子,人见人爱的那种,是克莱顿·马克里为他的新娘建造的,他六月份就要和珍妮·劳埃德结婚了。这座小房子据说是从头到尾被装修了一下,等待迎接它的女主人驾到。
“我不羡慕珍妮嫁人。”华兰茜诚实地想着,克莱顿·马克里不是她喜欢的类型。“但是我羡慕她得到了这么好的房子,它太美了。哦,要是我也有一座属于自己的房子该多好,就算破点儿小点儿也无所谓,至少是自己的房子啊!但是连蜡烛都没有就更别想月亮了。”她难过地想。
在梦境里,只有蔚蓝的城堡使华兰茜倾心,但现实中只要有一幢属于自己的小房子她就心满意足了。她从未如此羡慕过珍妮·劳埃德。珍妮长得也不比自己好到哪里去,也不是很年轻,可她就能有自己漂亮的房子,还有小巧精美的韦奇伍德茶杯,华兰茜往里望去,敞开的壁炉,绣着名字缩写的床单,抽丝花边的桌布,还有放置瓷器的柜子。为何有的女孩儿应有尽有,而另一些女孩儿一无所有呢?太不公平了。
华兰茜越想越激动,她继续走着,单薄的身体撑起身上寒酸的雨衣,头上是戴了三年的>帽子,不时有汽车从身旁开过去,发出刺耳的声音,同时溅她一身泥点儿。汽车在迪尔伍德地区还是很少见的,尽管在劳伦斯港已经很普遍了。在穆斯科卡,夏天很多居民都开车,可迪尔伍德只有那种时尚人家才开车,因为甚至是在迪尔伍德也是有社会分层的。有时尚人家,有知识分子,还有古老家族,斯特灵家族就属于古老家族,还有一般家庭和草根阶层。斯特灵家中还没人想要买汽车,尽管奥利弗成天催着她爸爸买一辆。华兰茜从来没坐过汽车,不过她倒是也不渴望。事实上,她很害怕汽车,尤其是晚上,它们看起来像咆哮着的大块头野兽,很有可能朝你轧过去,或是突然狂野地跳跃起来。
在环绕她那蓝色城堡的陡峭山坡上优雅的骏马骄傲地前行,现实中华兰茜宁愿乘坐漂亮的马拉着的马车,不过她只在某个叔叔或是表姐妹顺道想起她来时能乘一会儿马车,简直跟拿骨头喂狗没什么区别。
5
她当然得在本杰明叔叔的杂货店里买茶叶,在别的地方买是连想都不能想的。可华兰茜不愿意在二十九岁生日这天去本杰明叔叔的店,他一定会记得今天是她生日。
“为什么女人像猫?”一边帮她把茶叶打包,本杰明叔叔一边不怀好意地问道。
华兰茜明知怎么回事,还得顺从地说:“我不知道,为什么呢?”
“因为两个都会思春。”
其他两个员工,乔·哈蒙德和克劳德·伯特伦也笑了,华兰茜恨死他们了。克劳德第一次见到她时小声问过乔:“她是谁?”
乔说:“华兰茜·斯特灵,迪尔伍德的老姑娘。”
“治得好吗?”克劳德坏笑着问,还觉得自己的问题很聪明似的。华兰茜再次回忆起这个,又刺痛了自己的心。
“二十九岁,妈呀,多斯,你都快三十了还不考虑结婚。二十九,简直不可思议。”本杰明叔叔说。
接着他又说了一句古老的谚语,他说:“时光飞逝啊!”
“我倒是觉得时间在爬呢。”华兰茜有点激动。本杰明叔叔从没见过华兰茜激动,一时哑然。为了遮掩自己的困惑,他一边包着豆子一边又问了一个问题,这豆子是堂姐在她即将出门时想到的,因为豆子便宜还管饱。
“结婚和头昏有什么一样?”本杰明叔叔问,还不等华兰茜回话,他就说,“都会出现幻觉。”
“好像不是那样的吧。”华兰茜简短地说,然后拿起茶叶和豆子。那一刻她不在乎本杰明叔叔是否会把她从遗嘱中抹去,她走出商店的时候本杰明叔叔张大嘴巴望着她,随即又摇了摇头。
“可怜的多斯心越来越重了。”他说。
华兰茜走到下一个路口时就开始后悔了。为何自己会那么没有耐心呢?本杰明叔叔会生气,还有可能告诉妈妈她顶撞他了,然后妈妈会教育她一个礼拜的。
“我二十年来都.99lib?t>一声不吭,为什么不能接着忍下去呢?”华兰茜想。
是的,都二十年了,华兰茜想,自从她第一次被孤立和嘲弄。她回想起那次痛苦的经历。那时她 521a." >刚刚九岁,一个人在学校操场上站着而班里的其他女生们在玩游戏。游戏中要由一个男孩来选你做他的搭档,但是没人选择华兰茜这个瘦小、苍白、黑头发的女孩子,她还穿着土气的长袖围裙,眼睛有点斜。
“哦,我真为你遗憾,你没有追求者。”一个漂亮女孩对她说。
华兰茜倔犟地说:“我不想要追求者。”后来的二十年她一直都这样说。但是今天下午华兰茜再也不愿这么说了。
“我要对自己诚实一点,”她愤愤地想,“本杰明叔叔的谜语伤害了我,因为他说的是实情。我也想结婚,有自己的房子,自己的丈夫还有可爱健康的孩子。”华兰茜一下子停下来为自己的鲁莽而惊讶。她感到从她身边走过的斯达林牧师看出了她的想法而且彻底表示反对。自从二十三年前的那个周日,他第一次来到圣·奥尔本斯教堂,华兰茜就开始害怕斯达林牧师了。华兰茜因为参加主日学校迟到了,所以胆怯地进了教堂,坐在条凳上。教堂里没有人,除了新的教区长斯达林牧师。他站在唱诗班门前,严厉地招呼她说:“小男孩,过来。”
华兰茜四下望去,除了自己偌大的教堂没有其他人了。这个戴着蓝色眼镜的奇怪男人不会是说她吧,她不是男孩啊。
“小男孩,”斯达林牧师再次喊道,这次更严厉了,还一边指着她,“快点过来!”
华兰茜这时神情恍惚地站起来从过道走过去,她太害怕了以至于什么都不敢说。会有什么可怕的事发生呢?她到底做什么了?难道她真的变成男孩了?走到斯达林牧师面前她停下来,斯达林牧师冲她摇摇长长的食指,说:“小男孩,把帽子摘下来。”
华兰茜摘下帽子。明明她脑后扎了一条细细的辫子,可斯达林牧师是近视,根本没有看见。
“小男孩,回到位子上去,记住来教堂永远要摘帽子,记住了?”
华兰茜僵硬地拿着帽子回到座位,就在此刻妈妈来了。
“多斯,”斯特灵夫人说,“你摘帽子想干什么?赶紧戴上!”
华兰茜又赶紧戴上了,她吓得浑身发冷,害怕斯达林牧师又把她叫到前面去。当然要是那样她还得过去,因为她从不敢违抗牧师的命令,而且现在教堂里已经坐满了人。哦,要是那根可怕的食指在这么多人面前再次指向她该怎么办啊?整个礼拜过程中华兰茜都在恐惧中纠结,后来整整病了一个星期。没人知道原因,弗雷德里克夫人又开始抱怨自己有这样体弱多病的孩子。
斯达林牧师后来发现自己错了,就对着华兰茜大笑起来,可华兰茜一点没笑。她一直很害怕斯达林牧师,而此刻在街上被他逮到思考这些事情,真是太可怕了!
华兰茜借了一本约翰·福斯特的《翼之神奇》。克拉克森小姐说这是一本新作,关于鸟类的。华兰茜几乎是决定回家不去看特伦特医生了,看来她的勇气还是被打败了。她很害怕冒犯詹姆斯叔叔,害怕惹怒妈妈,害怕面对粗鲁并长着一对粗眉毛的老特伦特医生。他有可能会告诉她,像告诉格拉迪斯表姐那样,说她的病完全是臆想的而且自己还很愿意有这病。不,她不去了,还是买一瓶雷德芬紫药片吧。这种药是斯特灵家族的常用药,在五个医生都放弃的时候,它不是还治好了二表姐杰拉尔丁的病吗?华兰茜一直很怀疑紫药片的功效,但是没准儿真有用,而且吃药比面对特伦特医生要容易得多。她打算再看两眼阅览室的杂志然后就回家。
华兰茜努力想读一个故事,但是这让她很愤怒,因为每一页都有一张女主角被爱慕者包围的图片,而她华兰茜·斯特灵连一个仰慕者都没有。华兰茜把杂志合上了。她打开《翼之神奇》,看到了一段改变她一生的文字。
“恐惧是一种原罪,”约翰·福斯特写道,“世界上所有的罪恶都源自人们恐惧一些事情。恐惧像一种冰冷黏滑如毒蛇般的东西束缚着你,生活中与恐惧相伴实在可怕,这是最有辱人格的。”
华兰茜合上《翼之神奇》,然后站起身来,她决定去找特伦特医生。
6
这次经历并不是很可怕。特伦特医生还如往常般冷淡唐突,但是他没有说自己的病是臆想的。他听过华兰茜的症状后又问了些问题,然后很快地检查了一下,接着若有所思地坐在那里看了她一会儿。华兰茜认为他的眼神有些遗憾,她屏息了一会儿。问题很严重吗?哦,当然不可能,根本就不是很严重,只是最近才有点加重而已。
特伦特医生张开嘴,刚想说话肘边的电话就响了起来。他拿起听筒,华兰茜在一边看着,他听着电话,脸色突然变了:“是的,是的,什么?是的,是的,”过了一会儿,他又叫道,“天哪!”
特伦特医生放下听筒,冲出屋子向楼上跑去,根本没看一眼华兰茜。她听到他在楼上风风火火地跑来跑去,又对某人喊了些话,可能是他的管家。然后他手拿一个小包就下楼了,从衣架上摘下帽子和大衣,猛拉开大门,朝着车站跑去了。
华兰茜独自坐在小小的办公室里,从未感到自己如此愚蠢。愚蠢又羞耻。这就是按照约翰·福斯特的教导抛开恐惧的后果吗?在亲人眼中她是个失败者,又没有爱人和朋友的陪伴,就算做病人也这么被忽视。特伦特医生根本忘了她的存在,完全专注于电话里的那件事了。背叛了本杰明叔叔,违抗了家族的传统又有什么收获呢?
她一度要哭出来了,这简直太荒谬了。可接着她听见特伦特的管家下楼来,华兰茜起身走向办公室门口。
“大夫完全把我给忘了。”她勉强微笑着说。
“哦,真是的。”帕特森夫人同情地说,“但是也不足为奇,可怜的人。那是一个来自港口的电报,他儿子在蒙特利尔出了车祸,伤得很重。医生只有十分钟去赶火车。要是奈德有什么三长两短真不知他会怎样,他太爱这个儿子了。斯特灵小姐,你不得不下次再来了,我希望你没什么事。”
“哦,没有,没什么大不了的。”华兰茜也那么说。她现在感觉不那么难过了,难怪可怜的特伦特医生会把她忘了。可是,走在街上时,她还是垂头丧气的。
为了抄近路,华兰茜回家时走的是情人巷。她经常不走这条路,但是已经快到晚饭时间了,迟到是不可以的。情人巷在村子的后面,路边种的是高高的橡树和枫树,浪漫得名副其实。走这条路经常会看到卿卿我我的情侣或者成群结伴的女孩子们,她们挽着彼此的胳膊,兴致勃勃地聊着自己的小秘密。对华兰茜来说,这两种场景都让她窘迫不安。
今天傍晚这两种场景她都遇到了,先是遇到了康妮·海尔和凯特·贝利,她们穿着新买的粉色蝉翼纱裙子,光滑柔顺的头发上还别着鲜花。华兰茜从来没穿过粉色裙子,也没在头上戴过花。接着她经过一对不认识的情侣,他们在路上闲逛,完全沉浸在爱情里,那个男青年肆无忌惮地用手臂环抱着女孩儿的腰。从来没有男人用手臂揽着华兰茜的腰散步。她觉得自己应该很惊讶才对,至少这种事应该留到天黑后去做吧,但是华兰茜没有惊讶,反而她不得不承认自己很羡慕。当她经过他们时,华兰茜确定他们在嘲笑她,可怜她:“她就是那个古怪瘦小的老姑娘,华兰茜·斯特灵,据说她从没有过追求者呢!”华兰茜疾步跑过了情人巷,她从未觉得自己如此暗淡瘦小,微不足道。
就在情人巷与大街交口的地方停着一辆老旧的汽车。华兰茜很熟悉那辆车,听声音就可以辨别出来,迪尔伍德的每一个人都认识它。那是“罐头盒里兹”在迪尔伍德流行之前的事了,这车是里兹当中最小的,不是福特而是一款老式的灰色斯劳森。车体已经破旧不堪。
那是巴尼·史奈斯的车。巴尼正在车底下修理它,工作服上浑身是泥。华兰茜一边小跑一边快速瞥了他一眼。这是她第二次见到臭名昭著的巴尼·史奈斯,尽管在他搬来穆斯科卡的五年里她已经听过他的许多故事了,第一次见他是一年前在穆斯科卡的路上。他从车底下爬出来,朝华兰茜灿烂地一笑,开玩笑似的样子像个滑稽的小丑。他看起来不像坏人,尽管人们对他风言风语,但她不相信他是坏人。当然他在正常人都睡觉的时候开车横穿迪尔伍德确实让他名誉扫地,更何?99lib.况还带着经常在夜晚狂喊的老“咆哮亚伯”,“他们都喝得醉醺醺的,我的天哪。”而且每个人都知道他是一个逃犯,一个拖欠债务的银行职员还是一个在逃的杀人犯,是“咆哮亚伯”——老亚伯·盖伊的不合法女婿,是他私生外孙的爸爸,是个骗子,还有很多作恶多端的角色。可华兰茜还是不相信他是个坏人,一个有着那样笑容的人不会是坏人的,无论他做过什么。
从那一晚起,蓝色城堡的王子变成了一个下巴棱角分明、头发发白的浪荡子,他留着长长的茶色头发,一双发红的深褐色眼睛,两只耳朵向外突出,使他看起来十分机警,当然没有突出到招风耳的程度。但是他的下巴看起来很坚毅。
现在巴尼·史奈斯看起来还不如往常,很明显他有好几天没刮胡子了,裸露的手臂上满是黑黑的油渍。可他还是愉快地吹着口哨,看起来快乐得让华兰茜羡慕。她羡慕他的无事挂心和了无责任,还有他在米斯塔维斯湖上小岛的那间神秘的小房子,甚至羡慕他那辆破旧的灰色斯劳森,他和那车一样都不用装作体面或是按照传统习惯生活。几分钟后他从她身边咯吱咯吱地开车过去。他斜着坐在车里,没戴帽子,任长发在风中飞扬,嘴里还叼了一个老旧的黑色烟斗。她又开始羡慕他了,男人就是可以为所欲为,毫无疑问。不管是不是坏人,他毕竟是个快乐的人。而她,华兰茜·斯特灵,一个体面有教养的人,却总是不快乐。有什么办法呢?
华兰茜刚好赶上了晚饭。阴云密布,又下起了令人沮丧的小雨。斯迪克斯堂姐又神经痛了,所以华兰茜不得不做针线活,没时间看《>翼之神奇》了。
“不能明天做吗?”她乞求道。
“明天有明天的事情。”弗雷德里克夫人冷冷地说。
整个晚上华兰茜都在织补,听着母亲和堂姐在织着没完没了的黑袜子时对家族里的事说长道短。她们谈论二表妹莉莲即将到来的婚礼,总的来说她们是满意的,二表妹准备得很好。
“尽管她不着急,也都二十五岁了。”斯迪克斯堂姐说。
“幸运的是我们家中没有很多老姑娘。”弗雷德里克夫人悻悻地说。
华兰茜缩了一下,针尖儿扎了手。
三表哥亚伦·格雷被猫挠了,手指中了毒。“猫是最危险的动物,”弗雷德里克夫人说,“我永远都不会养猫的。”
她透过眼镜意味深长地看了华兰茜一眼。五年前,华兰茜曾要求养一只猫,后来她再没提起过,但是弗雷德里克夫人还是怀疑她有这种想法在心里。
一次华兰茜打了个喷嚏,现在在斯特灵家里当众打喷嚏已经被认为是举止不雅了。
“想打喷嚏时你就把手指按在上嘴唇上。”弗雷德里克夫人勒令道。
晚上九点半是睡觉的时间,但是堂姐斯迪克斯因为背部的神经痛需要涂抹雷德芬药油,华兰茜得帮忙,一直如此。她很讨厌雷德芬药油的味道,还有药瓶标签上那个戴着眼镜、留着大胡子的雷德芬医生的头像,胖胖的脸上带着自 9e23." >鸣得意的笑容。睡觉时她的手指沾染上药油那令人反感的味道,怎么洗也不掉。.99lib?
华兰茜这决定命运的一天来了又去了,开始和结束一样,她都是泪流满面。
7
斯特灵家的草坪上种着一丛玫瑰花,长在大门的旁边,叫做“多斯玫瑰丛”。乔治安娜表姐五年前把它们移交给华兰茜,华兰茜种得不亦乐乎,她很喜欢玫瑰。可是这丛玫瑰从未开过花,看看她的运气吧。华兰茜想尽办法,尝试了全家所有人的意见还是不能让玫瑰丛开花。它们长得倒是很茂盛,枝叶繁茂,没有尘土和蛛丝,可是一朵花都没有。生日过后第三天,华兰茜突然对它们充满了仇恨,这东西根本就不开花,那好吧,干脆把它们砍掉算了。她冲进仓库的工具房,取了修剪花草的刀子然后恨恨地奔向玫瑰丛。几分钟后一脸惊恐的弗雷德里克夫人跑来阻止了女儿在玫瑰枝叶上疯砍的行为,这时有一半已经散落在地了,整个玫瑰丛支离破碎。
“多斯,你到底在干什么?你疯啦?”
“没有。”华兰茜说,她本想强硬地说,可是习惯对她来说太强大了,她还是怯懦地说,“我只是决定砍掉玫瑰丛,它们没什么用,从来不开花,也不会开花了。”
“那也没理由毁了它们,”弗雷德里克夫人严厉地说,“它很漂亮,有装饰作用。你看你把它们搞成什么样儿了。”
“玫瑰丛应该开花才对。”华兰茜有点倔犟地说。
“别和我犟嘴,多斯,赶紧把这儿清理了,不许再碰玫瑰丛。难以想象乔治安娜要是看见你把它们搞成这样会说什么。我真是搞不懂你,而且竟敢不和我商量就这么做。”
“玫瑰丛是我的。”华兰茜咕哝着。
“什么?你说什么,多斯?”
“我只是说玫瑰丛是我的。”华兰茜谦恭地重复道。
弗雷德里克夫人一言不发地转过身回屋了。这回完了,华兰茜知道自己冒犯了妈妈,接下来的两三天妈妈一定会以某种方式忽视或不理睬她。斯迪克斯堂姐会督促她干活,而妈妈会冷若冰霜得像个生气的女王。
华兰茜叹息着收拾好工具刀,把它准确地挂在工具间固定的钉子上,又清理了树枝和树叶。她嘴唇抽动着,看着破碎的花丛,觉得现在它看起来就和它以前的主人,那个颤颤巍巍、瘦骨嶙峋的乔治安娜堂姐一个样。
“我把它弄得好难看啊。”华兰茜想。
但是她没有后悔,只是后悔冒犯了妈妈,在她被原谅之前日子会很难过。弗雷德里克夫人有本事把自己的怒气散播在整幢房子里,就算隔着门和墙壁也能感觉得到。
华兰茜刚进屋,斯迪克斯堂姐便说:“你最好到镇里去看一下有没有信。我去不了,今年春天觉得特别虚弱。你再去药店帮我买一瓶雷德芬药剂,这药对身?99lib.t>体很好。詹姆斯表妹说紫药片最好,但是我更清楚,我那可怜的丈夫有病时用的就是雷德芬药剂,直到他去世。价钱最高不超过九十分,我在港口那里买就是这个价钱。还有,你和你可怜的妈妈说什么了?你不知道她是你唯一的亲人吗?”
“一个就够我受的了。”华兰茜在去镇里的路上不孝地想。
她买了堂姐要的药,然后去邮局问问有没有她的信。妈妈不用信箱,因为没什么人会给她们写信,所以就没那个必要了。华兰茜不指望有信,除了《基督教时代》,这是她们订的唯一一份报纸,她们几乎没收到过任何信。但华兰茜很喜欢站在那里看着留着花白胡子、长得像圣诞老人一样的卡鲁先生把信分发给有信的人们,他们多么幸运啊!他一副朱庇特神般的超然态度,根本就不介意收信人的喜怒哀乐。华兰茜对信很着迷,可能是因为她很少收到信吧。在她的蓝色城堡里,缠着丝绸、盖有深红印章的书信经常寄到她这里来,信纸还是金色和蓝色的。可现实生活中她唯一的信就是偶尔来自亲戚的寒暄和叮咛或是广告传单。
因此当卡鲁先生毫无表情地把一封信递给她时,华兰茜惊呆了。是的,确实是写给她的,笔迹又重又黑,写着:“斯特灵·华兰茜小姐,橡树大街,迪尔伍德”,邮编是蒙特利尔的。华兰茜呼吸急促地拿起信来。蒙特利尔!那一定是特伦特医>生写的,多亏他还记得她。
华兰茜走出去的时候本杰明叔叔正好进来,她很庆幸信在她的包里很安全。
“你知道驴子和骡子的区别吗?”本杰明叔叔说。
“我不知道,是什么?”华兰茜顺从地回应道。
“驴子和马生了骡子,骡子和马生不了驴。哈哈!”
本杰明叔叔心满意足地进去了。
华兰茜一回到家,斯迪克斯堂姐就开始沉迷到《基督教时代》中了,根本没想起问有没有信。弗雷德里克夫人应该问,但是此刻她一言不发。华兰茜很高兴如此。如果妈妈问了,华兰茜就得承认有信,那么她就得让妈妈和堂姐读信,她去看病的事也就曝光了。
上楼时她的心跳得厉害,在窗子边坐了几分钟,她才把信打开。她觉得很歉意很内疚,以前从来没有妈妈不知道的信件。她写过或收到的每一封信弗雷德里克夫人都读过,但那些信都无关紧要,华兰茜没有什么要瞒着妈妈。可是这封信事关重要,她不能让其他人看见。带着负罪感和一份担忧,她双手颤抖地打开信。她肯定自己的心脏没有问题,但谁知道呢!特伦特医生的信如其人,简短坦率,一句废话都没有。他从来不拐弯抹角,开头是“亲爱的斯德灵小姐”,然后是一页黑黑的字。华兰茜好像一眼就读完了,信掉落在膝盖上,她脸色苍白。
特伦特医生说她得了致命的心脏病——心绞痛,还伴有动脉瘤,总之已到晚期。他直言不讳地说,已经无药可救了,特伦特医生从不委婉一点。他说要是她能好好照顾自己还可以活一年,但是也可能随时死去,她必须尽量避免激动和过度的体力劳动。她必须适当饮食,不能跑,上楼或者爬山要万分小心,任何突然的惊吓都可能致命。她要按医生的处方吃药,要随身带着,一犯病就吃一次。信的末尾他署名——真诚的H.B.特伦特。
华兰茜在窗边上坐了很长一段时间。外面的世界仍沉浸在春日午后的阳光中,蔚蓝的天空,和煦的春风,每一条街道尽头都呈现出一片自由、愉悦、温柔的蓝色朦胧。远处火车站一群女孩子在等车,她能听到她们的欢声笑语,火车呼啸着驶来又呼啸着离开。但是一切都那么不真实,除了一件事,那就是她的生命只剩一年的时间了。
在窗边坐累了,她便到床上躺下来,眼睛盯着裂了缝、褪了色的天花板。打击过后一种奇异的麻木控制了她。她觉得不可思议,她很怀疑,但是隐隐地她又相信特伦特医生是很专业的,而她,华兰茜·斯特灵,这个从未真正活过的女孩儿,已经来日无多了。
晚餐时,华兰茜习惯使然地起来,机械地走到楼下,她很惊讶自己能待这么长时间。但是也不奇怪,妈妈现在根本不注意她,她很庆幸这一点。她认为这次因为玫瑰丛吵架真是像弗雷德里克夫人说的,简直是天意。华兰茜现在吃不下东西,可妈妈和堂姐都以为她是因为冒犯了自己的妈妈活该如此,于是没人理会她的没胃口。华兰茜逼着自己喝了一杯茶,然后坐在那儿看其他人吃饭。她觉得自己和她们吃了这么多年饭真是很奇怪,她暗自发笑地想着要是告诉她们真相会引起多大骚乱啊。不过如果让她们看到特伦特医生的信事情会很复杂的,她们会关心两件毫无意义的事,华兰茜想着。
“特伦特医生的管家今天收到医生的信,”斯迪克斯堂姐突然的话让华兰茜吓了一跳,难道她的想法被看穿了,“贾德夫人和她在镇上说话来着。据说他儿子会好起来的,但是特伦特医生在信中说如果儿子好了他就立刻带他去国外,至少一年内是不回来了。”
“和我们没关系,”弗雷德里克夫人威严地说,“他不是我们的医生,我连一只病猫都不会让他治的。”这时她怒视着华兰茜。
“我能上楼躺一会儿吗?”华兰茜淡淡地说,“我头疼。”
“你怎么会头疼?”斯迪克斯堂姐问道,弗雷德里克夫人一言不发。一定会有人来问的,因为华兰茜在家里不能无故头疼。
“你没有头疼的毛病,希望你不是得了腮腺炎。来,喝一勺醋。”
“胡扯!”华兰茜粗鲁地说,随即起身离开餐桌。她不在乎自己是否粗鲁,这一辈子她都太有礼貌了。
斯迪克斯堂姐的脸本该变白的,但此刻,她的脸变黄了。
“你确定你没发烧吗,多斯?听起来很像是,你去楼上赶紧躺下吧。”堂姐?99lib.完全震惊了,“我待会儿上去用雷德芬药油给你搓搓额头和后脖颈。”
华兰茜本来已经到了门口,但她又转过身说:“我不用雷德芬药油!”
斯迪克斯堂姐盯着她倒抽了一口气说:“你什么意思?”
华兰茜重复道:“我说我不用雷德芬药油,又黏又讨厌,它是我见过的味道最恶心的药油,而且它一点用都没有。我要自己待着,就是这样。”
华兰茜出去了,留下斯迪克斯堂姐一脸惊呆。
“她发烧了,一定藏书网是发烧了。”斯迪克斯堂姐说。
弗雷德里克夫人继续吃晚饭。华兰茜是否发烧和她无关,谁让她敢对自己无礼。
8
那一夜华兰茜失眠了,她在漆黑的夜里一直清醒着,想啊,想啊。她有了一个让自己吃惊的发现:万事都怕的自己竟然不怕死。死亡对她来说根本不可怕,而且现在她什么都没必要怕了。以前她为什么怕呢?因为活着。她怕本杰明叔叔是因为怕老了没有钱,但是现在她不会变老了,不会再被忽视,也不需要别人接纳她了。她怕自己一辈子都嫁不出去,不过现在她也不会再当太久的老姑娘了。她怕冒犯妈妈和亲人们因为她得和他们住在一起,要是她不屈服就难以和平相处。但现在不用了,华兰茜感觉到一种不同寻常的自由。
但她还是怕一件事,那就是如果告诉全家后导致的麻烦。想一想华兰茜都浑身颤抖,她会难以忍受。哦,她清楚地知道会是什么状况。首先是气愤,是的,因为本杰明叔叔会生气她看医生不提前和他打招呼;妈妈会生气“多斯竟然对自己的妈妈说谎”;全家会生气她没有去玛士医生那儿看病。
然后是担心。她还会被带到玛士医生那里,让玛士医生确诊,然后被带到多伦多或是蒙特利尔的专家那里。本杰明叔叔会故作慷慨地为这对孤儿寡母支付费用,以后会永无止境地抱怨那些看上去精明却毫无本事的专家们收费太高。当专家们放弃她后,詹姆斯叔叔会逼她吃紫药片——“这药能治不治之症”;妈妈会坚持让她用雷德芬药剂,而斯迪克斯堂姐会每晚在她心脏上涂抹雷德芬药油,因为她说那药只有疗效,无副作用。其他所有人都会给她找些偏方。斯达林牧师会过来庄严地对她说:“你病得很重。你做好心理准备了吗?”那感觉就好像他再次用食指指着她,那食指没有随着年龄的增大而变短,上面的指节也没变少。还有她会被监护得像个婴儿,不被允许独自做任何事,去任何地方,可能连独自一人睡觉都不许,以免她在睡觉时死掉。斯迪克斯堂姐或者妈妈会坚持和她睡同一间屋同一张床,她们肯定会这样的。
想到这里华兰茜心意已决,她可受不了这样,也不想忍受。楼下大厅的钟敲响十二下的时候,华兰茜突然并最终下定决心,她不会告诉任何人。自从记事起,她就一直被教导要隐藏自己的感受,“闹情绪是不符合淑女身份的。”斯迪克斯堂姐曾经不悦地告诉她。那么作为报复,她就不告诉她们了。
可尽管她不怕死,但也不能漠视死亡。她发现自己在怨恨它,让从来没有真正活过的她死去是不公平的。随着夜晚的流逝,她灵魂中一种反抗的火焰燃烧起来,不是因为她没有未来,而是因为没有过去。
“我很丑,很穷,我是个失败者,还有我死之将至。”她想。她能设想到自己的讣告登在迪尔伍德周报和劳伦斯港的杂志上:“哀伤弥漫着迪尔伍德……”“一大群亲友为此哀悼……”——谎言,全是谎言。哀伤,确实!没有人会怀念她,她的死对所有人而言都微不足道,连妈妈也不爱她,妈妈一直为自己没能生个儿子而失望,至少也得是个漂亮女儿啊。
从午夜到黎明,华兰茜一直在回忆她的一生。多么无趣的生活,事情一件接着一件,都是些无足轻重的烦心事。这些事都让人不舒服,华兰茜一件高兴事也没遇到过。
“这辈子我没有一小时是完全快乐的,”华兰茜想,“我就是一个单调无味、无足轻重的人。我曾经在哪里读过,说女人一生中总有一小时是快乐的。我就从来没有过,从来没有,而且再也不会有了。如果我能有那么一小时,死也甘心了。”
那些事情像不请自来的鬼魂一样不停地突然出现在脑海里,没有时间和地点顺序。比如,十六岁时她把一桶衣服给染蓝了;还有八岁时她从惠灵顿婶婶的储藏室“偷”梅子酱吃。华兰茜总是听到自己这两个罪行,每次家族聚会大家都会嘲笑她。本杰明叔叔从不忘记讲梅子酱事件,因为就是他逮住的她,那时她的小脸儿上弄得都是酱。
“我做的坏事太少了,所以他们一直唠叨那些以前的事,”华兰茜想,“为什么我从不和别人吵嘴?我没有敌人。我连个敌人都没有,活得多么没骨气啊!”
还有一件事发生在她七岁的时候,斯达林牧师每次读到“拥有者应该被给予更多,贫穷者仅有的也应被拿走”时,华兰茜就想到那件事。其他人可能不清楚这句话的意思,但是华兰茜一直都懂堆,不论大小。几匹马走过来,奥利弗的土堆散落在路上,上课铃声响了,女孩们涌进学校,在她们回到自己的座位时已忘了刚才发生的事。华兰茜却从没有忘记,她在灵魂深处憎恨这一天,难道这不是象征了她的人生吗?
“我从未有过自己的土堆。”华兰茜想。
六岁时一个秋天的晚上在街道的尽头她曾看到一个硕大的红色月亮,一种奇特的恐惧袭上心头,她浑身发冷,非常不舒服。月亮离她太近了,太大了。她颤抖地奔向妈妈,可妈妈却嘲笑她。她睡觉时恐慌地把脸藏在衣服里,以免看到窗外那一轮可怕的月亮透过窗子盯着她。
十五岁时在一次聚会上有个男孩想要吻她,被她拒绝了,她躲着他,最后干脆跑开了。那是唯一一个想吻她的男孩,到现在十四年过去了,华兰茜后悔当时还不如顺从他呢!
还有一回她被逼着给奥利弗道歉,但根本就不是她的错。奥利弗说华兰茜故意把她推到泥里,弄脏了她的新鞋。华兰茜根本没那样做,那是一次意外,根本不是她的错,但是没人相信她,她必须道歉,还要吻一下奥利弗表示重归于好。今夜她的不平在心里沸腾了。
那年夏天奥利弗戴了一顶世界上最美的帽子,帽檐上有鹅黄色的网,帽子上有玫瑰花环,在下巴下面还打了蝴蝶结。华兰茜多想自己也有那样一顶帽子啊!她肯求妈妈给她买一顶,却被嘲笑。整个夏天她都戴着那顶难看的褐色水手帽,耳朵后面带橡皮筋的那种。除了奥利弗没一个女孩子愿意在她身边,因为她太寒酸了,因此人们认为奥利弗很善良无私。
“我就是她的一个衬托,”华兰茜想“,她自己也明白。”
曾经华兰茜想得到主日学校的全勤奖,但是奥利弗得到了,因为自己好几个礼拜日都感冒在家。曾经她想在周五的课上背诵课文,但是被打断了,而奥利弗是一个很好的背诵者,从来没被打断过。
十岁时,一次她在劳伦斯港伊莎贝尔姑妈家过夜,正赶上十二岁的拜伦·斯特灵从蒙特利尔过来,他是个机灵且自以为是的家伙。在早晨的家庭祷告时他跑过来狠狠掐了华兰茜瘦弱的胳膊一下,疼得她叫出声来。祷告之后她被叫到伊莎贝尔姑妈那 91cc." >里接受审判。她说是拜伦掐了她,但拜伦却不承认,他说她叫是因为小猫挠她。他还造谣说她把猫放在椅子上逗它玩,不专心听大卫叔叔的祷告。大家居然信了他,斯特灵家族总是重男轻女。因为家庭祷告时的恶劣行为,华兰茜蒙受着耻辱被送回了家,之后接连几个月伊莎贝尔姑妈都没邀请过她。
那次贝蒂·斯特灵堂姐结婚,华兰茜听说堂姐会让她来做伴娘。她暗自高兴着,做伴娘多好啊,可以有一件新裙子,漂亮的新裙子,粉红色的裙子。贝蒂堂姐希望她的伴娘穿粉红色裙子。
但是贝蒂堂姐竟然没邀请她,华兰茜不明白为什么,但当她失望的泪水流干以后奥利弗告诉了她真相。贝蒂堂姐左思右想认为华兰茜太不显眼了,那样会“破坏效果的”。这是九年前的事情了,但今夜想来还是让人心痛欲碎。
十一岁时妈妈逼她承认一件她没做过的事情,华兰茜否认了半天但最终还是被迫承认了。弗雷德里克夫人总是有本事逼人说谎。接着妈妈让她跪在客厅的地板上,在妈妈和斯迪克斯堂姐中间,然后说:“哦,主啊,原谅我说了谎。”华兰茜是这么说的,但是起身后她咕哝着:“但是主啊,你知道我没说谎。”华兰茜那时还不知道伽利略,但是两个人真是同命相连,即便是忏悔了,她要受的惩罚也不会减轻一点。
有年冬天她去参加舞蹈学校,詹姆斯叔叔命令她去而且给她付了学费。她是多么盼望上舞蹈课啊!后来她是多么讨厌舞蹈课啊!没有人愿意做她的舞伴。老师总是要求某个男生和她一起跳,通常惹得那个男生很恼火。可华兰茜跳得很好,脚步很轻盈,而从来不缺少舞伴的奥利弗却是脚步沉重。
十岁时还有扣子串事件。学校里所有女孩都有扣子串,奥利弗的那条上面全是漂亮扣子。华兰茜也有一条,上面大多数的扣子都很普通,但是其中有六个漂亮的扣子,那是从斯特灵祖母的婚礼礼服上卸下来的,它们闪闪发光,由金色的玻璃制成,比奥利弗的还好看。它们在华兰茜身上太显眼了,她知道其他女孩都羡慕她有那么漂亮的扣子。当奥利弗看见时,她眯着眼睛盯了一会儿,一言不发。第二天惠灵顿婶婶来到橡树大街,告诉弗雷德里克夫人,她认为奥利弗也应该有祖母的一些扣子,斯特灵祖母也是她的奶奶。弗雷德里克夫人友好地同意了,她不能和惠灵顿婶婶闹翻,而且,这只是小事一桩。惠灵顿婶婶拿走了四枚扣子“,慷慨”地留下两枚给华兰茜。华兰茜气得把扣子串扯断,扔了一地——那时她还不知道淑女是不该闹情绪的,因此受到惩罚,不能吃晚饭。
玛格丽特·布兰特的聚会之夜,她费尽心思把自己打扮漂亮。罗布·沃克会来,而且两天前的晚上在米斯塔维斯赫伯特叔叔的小屋阳台上,罗布看起来真的对她有好感。然而在玛格丽特家的聚会上,罗布根本没邀请她跳舞,根本就没注意到她,她像往常一样成了壁花。那是多年前的事情了,迪尔伍德的人们从那以后再没邀请过华兰茜跳舞。那种羞辱和失望还是历历在目,回忆起自己坐在那里,稀疏的头发打着可怜的卷儿,脸上的红润是她使劲掐过一小时的效果,她的脸在黑暗中变红了。这次玛格丽特家聚会唯一的新闻就是华兰茜化妆了。那时在迪尔伍德这样的事足以毁掉一个人的形象,但是华兰茜的形象没有被毁掉,因为她以往的形象也没有多好,他们只是嘲笑她罢了。
“99lib?
我就是个无足轻重的人,”华兰茜想,“人生所有的美好都与我擦肩而过。我也没什么可伤心的。我真的爱过谁吗?我爱妈妈吗?不,不爱。这倒是真的,不管是不是可耻,我不爱她,从不,我甚至不喜欢她。所以我对爱一无所知。我的人生是空洞的,没有什么比空洞更可怕了,没有什么!”华兰茜最后激动地喊出来了。然后她呻吟着,之后的一段时间什么都没想,心脏的疼痛又一次袭来。
当疼痛过去之后,一些变化降临在华兰茜身上,这也许是读完特伦特医生的信后她所思所想的最高点。现在是凌晨三点钟,是最清醒又最值得诅咒的时分,但有时它会让我们感觉到无限的自由。
“我这辈子都在努力取悦他人,然而却是徒劳。”她说,“以后我要取悦我自己,我不再伪装了,以前的岁月里我一直在掩饰、伪装和逃避中生活。说实话是怎样的一种奢侈啊!我可能不能做很多自己喜欢的事,但我再也不做自己不喜欢的事了。妈妈会几个星期不高兴,但我不在乎。‘绝望是一种自由,而希望是一个奴隶。’”
华兰茜起来更衣,心情无比轻松。梳好头发,她打开窗子将那罐子干花倒向旁边的空地,它们与马车店那边女学生的面孔形成鲜明的对比。
“我讨厌没有生命的东西的味道。”华兰茜说。
9
赫伯特叔叔和艾伯塔婶婶银婚餐会后,接下来的几个礼拜,大家开始议论“可怜的华兰茜有些不对劲儿了”。
斯特灵家起先没有人说出华兰茜疯了或者神经错乱之类的话。当本杰明叔叔说她有点头脑不正常时,大家都认为这样说太过分了,后来考虑到华兰茜在银婚餐会上的乖张行为也就原谅他的出言不慎了。
然而弗雷德里克夫人和斯迪克斯?99lib.堂姐在那次聚餐之前就注意到一些使她们不安的事情了。一开始当然是玫瑰丛事件,之后华兰茜就不正常了,她根本对妈妈不理睬她这件事视而不见。她根本不在乎。她断然拒绝吃紫药片或者是雷德芬药剂,还冷冷地宣称自己不会再回应“多斯”这个称呼。她告诉斯迪克斯堂姐她不想再戴里面放有堂姐头发的胸针了,还把自己的床挪到了房间的另一边,而且每个礼拜日下午都在看《翼之神奇》。当斯迪克斯堂姐斥责她的时候,华兰茜满不在乎地说:“哦,我忘记今天是礼拜日了。”然后继续读下去。
斯迪克斯堂姐还看过一件可怕的事,她看到华兰茜从栏杆上滑下来。斯迪克斯堂姐没敢告诉弗雷德里克夫人,可怜的她已经够担心了。真正让弗雷德里克夫人打破沉默的还是一个周六晚上华兰茜宣布她再不会去圣公会教堂。
“不再去教堂!多斯,你完全……”
“哦,我会去教堂的,”华兰茜轻快地说,“我要去长老会教堂,但是不会去圣公会教堂。”
那岂不是更糟。弗雷德里克夫人泣不成声,发现自己那种愤怒的威严已经不奏效了。
“你跟圣公会教堂有什么仇?”她抽泣着。
“没什么,只是因为你总是逼着我去。如果你逼我去的是长老会教堂,那我就会去圣公会教堂。”
“你这样和妈妈说话合适吗?哦,都说不孝子比毒蛇的牙还伤人,这句话真对啊!”
“你这样和女儿说话就合适吗?”华兰茜坚决地说。
所以在银婚餐会上华兰茜的表现并没有像吓到其他人那样吓到弗雷德里克夫人和斯迪克斯堂姐。她们本来就踌躇着是否带华兰茜去,但是又觉得要是不带她会让人说闲话。也许她会管好自己的,而且目前没有人发现她有什么异常。谢天谢地,周日早晨下起了瓢泼大雨,这样华兰茜去长老会教堂的事情就泡汤了。
华兰茜不介意她们是否要把自己留在家,这些家庭聚会反正都是那么枯燥无味。但斯特灵家族总是无事不庆祝,这是长久以来的传统了。就连弗雷德里克夫人也会在结婚纪念日请客聚餐,斯迪克斯堂姐会在她生日那天把朋友叫来吃晚饭。华兰茜讨厌这些活动,因为之后的几个礼拜她们还要节衣缩食来攒钱。可这次她愿意去参加银婚餐会,要是她不去,赫伯特叔叔会伤心的,她还是很喜欢赫伯特叔叔的。此外,她想从一个全新的角度来观察所有的亲人们,而且这是一个公开自己“独立宣言”的好机会。
“穿上你那条褐色的丝裙。”斯特灵夫人说。
说得好像还有什么其他衣服可以穿似的!华兰茜只有一件礼服——那件伊莎贝尔姑妈送给她的难看的褐色丝裙。伊莎贝尔姑妈告诉华兰茜永远不要穿艳丽的颜色,因为和她不相称。华兰茜小时候她们还允许她穿白色的裙子,但那是好几年前的事了。华兰茜穿上了那件褐色的高领长袖裙子,她从未穿过低领短袖的裙子,尽管在迪尔伍德这种款式都流行一年多了。然而这次她没把头发向后梳,而是在脖子边将其打成一个结,盖住了耳朵。她觉得这样才是做自己呢,尽管那个结有点小。弗雷德里克夫人对这个发型很反对,但在聚会前她认为还是什么也不说比较明智。最好让华兰茜保持一个好心情,如果可能的话,保持到聚会结束。弗雷德里克夫人并没有想到这是有生以来她第一次顾及到华兰茜的心情,不过以前华兰茜也没有这么古怪。
在去赫伯特叔叔家的路上,弗雷德里克夫人和斯迪克斯堂姐走在前面,华兰茜顺从地跟在后面。“咆哮亚伯”骑马经过她们,像.以前一样醉醺醺的,不过没有大喊大叫。刚好喝到过分礼貌的程度,他摘了一下那顶破旧的格子帽,好似一个君王和他的臣民打招呼一样,还体面地鞠了一躬。弗雷德里克夫人和斯迪克斯堂姐不敢对他无礼,他是迪尔伍德唯一的木匠、泥瓦匠,所以冒犯他是不明智的。但是她们只是僵硬地微微鞠了一躬,表示对他的尊敬。
走在身后的华兰茜却做了一件幸好她们没看到的事,她灿烂地朝亚伯笑着,还对他挥手。为什么不呢?她一直很喜欢这位老人,传说中的罪人。他是个快乐、有趣、不知羞耻的恶棍,独立于迪尔伍德枯燥的礼教和传统之外,像一面起义的红旗迎风飘扬。几天前的凌晨时分,亚伯曾一边大声叫骂一边横穿了迪尔伍德,那声音几英里以外都能听到。他骑着马呼啸而去,快速穿过了呆板传统的橡树大街。
“叫得像魔鬼一样。”斯迪克斯堂姐吃早饭时说。
“我不明白审判主为什么还不对此人采取行动。”弗雷德里克夫人气急败坏地说,就好像她认为造物主太拖沓,需要有个好..心的提醒者在身边才对。
“他会在某个早晨被发现死掉了,他会从马上掉下来被踩死。”斯迪克斯堂姐煞有介事地说。
华兰茜当然什么也没说,她只是想知道亚伯定期的放浪形骸是不是在为生活的贫困、劳苦和无聊而反抗。她在梦中的蓝色城堡也会放浪形骸,但没有想象力的亚伯就不会那么做,他对于现实的逃避全付诸于行动。所以她今天相知相惜地向他打招呼,而还没醉到不省人事的亚伯惊讶得差点儿从马上掉下来。
此时她们已经走到枫树大街。赫伯特叔叔的房子又大又夸张,上面安满了无用的窗子和多余的门廊,整幢房子好似一个愚蠢、富有又自命不凡的人,脸上还长了瘤子。
“这样的房子简直是亵渎神灵。”华兰茜严肃地说。
弗雷德里克夫人的灵魂都颤抖了。华兰茜这是说什么了?这房子亵渎神灵?她还是这么古怪?弗雷德里克夫人在艾伯塔婶婶的客房双手哆嗦地摘掉了帽子,她再次试图避免灾难的发生。斯迪克斯堂姐下楼时她在楼梯的平台上拦住华兰茜。
“你忘了自己是个淑女了吗?”她乞求道。
“哦,要是能把这个忘了就好了。”华兰茜疲倦地说。
弗雷德里克夫人认为命运如此对她真是太不公平了。
10
“感谢上帝赐予我们食物,愿将我们的生命献给您。”赫伯特叔叔轻快地说。
惠灵顿婶婶眉毛一皱,她一直都认为赫伯特的祷告太简短草率了。在她眼里,祷告至少也得三分钟,而且要用一种神秘的语调说,介于呻吟和吟唱之间。作为反抗,在其他人都抬起头之后她还坚持把头低了一会儿。当她坐直身子时发现华兰茜在盯着她看,后来惠灵顿婶婶断言从那一刻起她就知道华兰茜有什么不对了,“从她那古怪的眼神我们就知道她不对劲了”,那眼神带着一丝嘲弄和调侃,好像在嘲笑她。这简直难以置信,惠灵顿婶婶立即放弃了这个念头,不再想它。
华兰茜倒是自得其乐,她从未如此享受过一次家庭聚会。无论是社交场合还是儿时的游戏,她都是个凑数的。家里人都觉得她很呆板迟钝,没有情趣。她喜欢逃避到自己幻想的蓝色城堡去,以躲避家庭聚会的无聊,这也就导致了她总是心不在焉,于是大家更认为她无趣,大脑一片空白。
“她没有任何社交能力。”惠灵顿婶婶曾这样说。没有人知道华兰茜在他们面前表现得很木讷是因为她害怕他们。现在她再也不怕他们了。她从灵魂深处解脱了那种束缚,做好了准备,只要有机会就说点什么。与此同时,她的思想从未如此自由,她的内心无比狂喜,那感觉就像赫伯特叔叔切火鸡时一样幸福。那天赫伯特叔叔特意多看了华兰茜一眼,作为男人,他不太明白她的头发是99lib?怎么梳的,但是他惊奇地发现华兰茜长得也没那么丑,因此特地为她多加了一片肉。
“什么草本植物会有损一位年轻淑女的美貌?”为了放松气氛,本杰明叔叔开始用谜题开启对话了。
华兰茜本应该回答:“是什么?”但是她没有,大家都没有反应。于是本杰明叔叔无趣地回答“百里香”,感觉自己的谜题很失败。他愤愤地看着从未辜负过他的华兰茜,但是华兰茜似乎根本不在意他。她正冷冷地环顾四周,看着这压抑的聚会里的每个人,看着他们的一举一动,还时不时投以轻蔑的微笑。
这里的人们是她曾经尊敬和害怕的,现在她用全新的眼光重新审视他们。
高个儿、干练又健谈的梅尔德里德姑妈把自己看成是全家最聪明的女人,并认为她的丈夫好比天使,她的孩子们都是奇才。难道她的儿子霍华德不是在十一个月大的时候就长全牙齿了吗?她不也能告诉你做任何事情的最好方法吗,从烹饪蘑菇到抓蛇?可实际上她是多么无聊的一个人啊!她脸上那些痣好丑啊!
格拉迪斯堂姐总是夸她那英年早逝的儿子,还总是和活着的儿子吵架。她有神经炎,至少她自己这么说。这病在她的身体里四处游走,随叫随到。要是有人让她去她不想去的地方,神经炎就会在腿上发作;要是需要想事情,神经炎就在脑子里发作,这样就不可以思考了。
“你是一个老奸巨猾的骗子!”华兰茜无所顾忌地想。
伊莎贝尔姑妈(华兰茜数了数她的下巴)是家里的批评家,她总是把人贬得一文不值。很多人都怕她,大家都认为她说话刻薄。
“我真想知道你那张脸要是笑一笑会是什么样子。”华兰茜大胆地猜测着。
二表姐萨拉·泰勒长着一双无神的大眼睛,她只会谈论腌制咸菜的秘方,剩下的什么也不知道,生怕说错话的她从不说有用的东西。她太保守了以至于看到紧身胸衣的广告都会脸红,还曾特地为她的维纳斯小塑像穿上裙子,说那样才是“真正的高雅”。
乔治安娜表姐,人倒是不错,就是太沉闷。她看上去好似被浆洗熨烫了一样,拘谨得很。她唯一喜欢的就是葬礼,面对着尸体,一切都那么平静。但只要有生命就会有恐惧。
詹姆斯叔叔是个英俊黝黑,两鬓斑白的男人,他的消遣就是给《基督教时代》写有争议的信来抨击现代主义。华兰茜一直想知道他是否在睡觉时也像醒着的时候一样严肃,难怪他的妻子早逝。华兰茜还记得那个美丽敏感的女人,詹姆斯叔叔对她喜欢的任何东西都加以排斥,还总拿她不喜欢的事情折磨她。他就是杀害她的凶手,她是因压抑和饥饿而死的。
本杰明叔叔总是气喘吁吁的,嘴巴长得像猫一样,眼睛下方挂着两个巨大的眼袋。
惠灵顿叔叔的长脸总是略带病容,他的头发稀疏,呈灰黄色,“典型的斯特灵家中的一员”,他消瘦驼背,高高的脑门上布满皱纹,“长着一双鱼眼,卡通极了。”华兰茜想。
惠灵顿婶婶本名叫玛丽,但是为了不和姑奶奶玛丽混淆,便随了她丈夫的名字。她是一个体型较大、庄严且固执的女人,灰色的头发总是打理得很整齐,身上穿着名贵时尚的镶有珠子的裙子。她把脸上的痣都用电针除去了,梅尔德里德姑妈认为这样做是在侵犯上帝的意愿。
赫伯特叔叔有着一头蓬乱的灰白头发。艾伯塔婶婶说话时总是撇着嘴,难看极了,因为她赠送给别人许多自己不想要的东西,所以大家都认为她很无私。因为喜欢他们,华兰茜在自己的审判里将他们一一饶恕,尽管在弥尔顿的诗词里,他们这类人叫做“愚蠢的好人”。但是她实在不明白艾伯塔婶婶为什么要把一条黑色天鹅绒带子系在肥肥的胳膊上。
接着她看了看对面的奥利弗,她一直是美、优雅与成功的典范。“你怎么就不能像奥利弗那样矜持呢,多斯?你怎么就不能像奥利弗那样站着呢,多斯?你为什么不能说话像奥利弗那么好听呢,多斯?你怎么不争点儿气呢,多斯?”
华兰茜那古灵精怪的眼睛失去了那种嘲笑的光芒,变得忧郁而痛苦。你是不能忽视或蔑视奥利弗的。不可否认,她那么生动美丽,有时候还有点小聪明。她的嘴唇有点儿厚,笑的时候总是夸张地露出洁白整齐的牙齿。但是说一千道一万,奥利弗还是名副其实地配得上本杰明叔叔的总结——“一个出色的女孩儿”。是的,华兰茜心里暗暗同意,奥利弗真的很出色。
她那光泽的金黄色头发被精心打理过,飘逸的发带将秀发固定;炯炯有神的蓝色大眼睛上长着浓浓的丝绸一样的睫毛;玫瑰般红润的脸庞,雪白的脖子,纤长优美,耳朵上硕大的珍珠闪闪发亮;修长细嫩的手指上戴着蓝宝石钻戒,指甲尖尖的,打着玫瑰色的指甲油;玉石般的胳膊上穿着镶有蕾丝边的绿色雪纺绸礼服。华兰茜突然觉得很庆幸把自己那骨瘦如柴的胳膊藏在了褐色的丝裙里。接着她又开始品味奥利弗的魅力了。
高挑,优雅,自信,这都是华兰茜所不具备的。脸上还有两个酒窝,“有酒窝的女人总是幸运的。”华兰茜痛苦地想,上帝连一个酒窝都没给她。
奥利弗比华兰茜只小一岁,可外人会认为她们之间相差至少十岁。没有人为奥利弗的年龄担心,从十几岁起,她身边就围满了热切的追求者,她的镜子上总是插满了卡片、照片和邀请卡。十八岁时,她从哈弗格尔大学毕业时就和将要成为律师的威尔·德斯蒙德订婚了。后来威尔·德斯蒙德早逝,奥利弗为他哀悼了两年。当她二十三岁时又和唐纳德·杰克森有了一段纠葛,但是惠灵顿叔叔和婶婶不同意这门亲事,最后奥利弗还是顺从地放弃了。尽管外人那么说,但斯特灵家族没人承认事实是因为唐纳德对她没感觉了。无论如何,奥利弗的第三段感情赢得了大家的赞同。塞西尔·普莱斯是个英俊聪明的男人,出身于劳伦斯港普莱斯家族。奥利弗和他订婚有三年了,他刚刚毕业于土木工程专业,据说一找到工作他们就立刻结婚。奥利弗的愿望箱里充满了精致的东西,她还向华兰茜吐露了自己婚礼礼服的样子。那是象牙白的丝质礼服,镶有蕾丝边,白色的缎子,内衬是淡绿色的乔其纱,面纱是布鲁塞尔的蕾丝纱面。尽管奥利弗没说,华兰茜也知道伴娘已经选好了,里面没有她。
华兰茜一直是奥利弗的知己,也许是因为她是唯一一个与奥利弗没有什么可比的女孩。奥利弗总是告诉华兰茜自己的情事,从小时候一群小男孩给她写情书就开始了。华兰茜不能安慰自己说那些故事都是编的,奥利弗确实经历了那些事,除了前面说的那三个幸运者,还有许多男人为她痴狂。
“我不知道那些可怜的笨蛋看上我什么了,能让他们看起来那么疯狂。”奥利弗喜欢这么说。华兰茜也想说“我也不知道”,但是实际状况和礼貌都阻止她说出口。她知道奥利弗是那种能够让男人为之痴狂的女孩子,而华兰茜自己却是男人不会多看第二眼的女孩儿。
“然而,她就好像没有露珠的早晨,少了点什么。”华兰茜冷冷地总结道。
11
与此同时,晚宴开始遵循着斯特灵家族的模式缓慢地进行着。房间里冷极了,尽管从日历上看已是春天,艾伯塔婶婶把煤气炉点上了。所有人都羡慕她有这样的煤气炉,除了华兰茜。因为在秋天的寒夜里,她那蓝色城堡里的每一间屋子都燃着暖暖的火焰,要是用那亵渎神灵的煤气炉,她非得活活冻死。赫伯特叔叔在递给惠灵顿婶婶冷肉的时候重复着他那无聊的笑话:“玛丽,你要点小羊羔吗?”梅尔德里德姑妈还是老生常谈,讲起了在火鸡饲料里发现一只丢了的戒指的老故事。本杰明叔叔讲着他是如何逮到并惩罚了一位当前的知名人士偷苹果的无聊故事。惠灵顿婶婶赞赏着艾伯塔婶婶的白银茶匙,并为自己那个丢了的茶匙叹息。
“整个就不配套了,我再也没找到相配的,那可是亲爱的玛蒂尔达姑妈送给我的结婚礼物。”
伊莎贝尔姑妈认为气候在变化,不知道春天什么时候才来。乔治安娜表姐像往常一样谈论上一次的葬礼并猜测着“谁将是下一个要离开的”。她从来没有用过“死”之类的直率的字眼,华兰茜想告诉她,但是没有。格拉迪斯表姐又在抱怨来她家做客的外甥把她家养的花都掐掉了,还把她家的鸡追得四处乱跑:“我的天哪,还把一些鸡给掐死了。”
“男孩就是男孩。”赫伯特叔叔宽容地说。
“但是他们不该跟上蹿下跳的动物似的。”格拉迪斯表姐反驳道,她看看周围,为自己的机智陶醉着。每个人都笑了,除了华兰茜。格拉迪斯表姐记住了这件事。几分钟后,当谈到艾伦·汉密尔顿时,格拉迪斯表姐把她描述成一个害羞、平凡、嫁不出去的女孩儿,说着还特意看了一眼华兰茜。
詹姆斯叔叔认为谈话已经陷入到说别人闲话这种低品位的层次了,他试图用“什么是最大的幸福”这样的抽象问题来提高谈话的品位。每个人都被要求陈述自己对于“最大的幸福”的观点。
梅尔德里德姑妈认为一个女人最大的幸福就是做个贤妻良母;惠灵顿婶婶认为是欧洲之行;奥利弗认为是成为泰特勒尼那样的歌星;格拉迪斯表姐懊恼地说她最大的幸福就是摆脱神经炎的困扰;乔治安娜表姐最大的幸福就是能让她那亲爱的已故的哥哥理查德复生;艾伯塔婶婶模糊地说最大的幸福来自“诗意的生活”,然后马上吩咐女仆几件事,生怕有人问她是什么意思;弗雷德里克夫人说最大的幸福是为他人奉献,斯迪克斯堂姐和伊莎贝尔姑妈表示赞同。伊莎贝尔姑妈不太高兴,好像是因为弗雷德里克夫人先说出来抢了她的风头。“我们太容易陷于自私、世俗和罪恶的陷阱。”弗雷德里克夫人一发不可收拾,生怕失去这么好的机会。其他女性都为自己低俗的理想自责着,而詹姆斯叔叔认为这次谈话很成功。
“最大的幸福就是可以随意打喷嚏。”华兰茜冒然蹦出一句。
每个人都很惊讶,大家都不知该说什么。华兰茜是想开玩笑吗?太不可思议了。弗雷德里克夫人本来还为华兰茜在晚餐上一直没有发作而庆幸,心里稍稍平静了一些,现在又开始发抖了,但是她决定还是不说话比较明智。本杰明叔叔就不够明智,他做了弗雷德里克夫人不敢做的事,他笑着说:“多斯,小姑娘和老姑娘的区别是什么?”
“一个是意气风发,一个是没有头发。”华兰茜说,“我记得这问题您已经问了不下五十遍了,本叔叔。要是你非要猜谜为什么不找个新鲜的问呢?要是开不了玩笑还非得开简直就是大错特错。”
本杰明叔叔傻傻地看着她,他,本杰明·斯特灵,在斯特灵和弗罗斯特家族,还从来没有人敢这么跟他说话。竟然是华兰茜!他看看四周,想知道其他人怎么想。每个人都没有表情,只有可怜的弗雷德里克夫人闭上了双眼。她的嘴唇在颤抖,似乎是在祈祷,也许是的。这种情况是史无前例的,大家都不知所措。华兰茜继续平静地吃着沙拉,好像什么也没发生。
艾伯塔婶婶为了拯救这次晚宴开始谈论最近被狗咬了的事情bbr>。为了捧场,詹姆斯叔叔问是在哪里咬的。
“就在天主教教堂南面。”艾伯塔婶婶说。
就在此时华兰茜笑了。其他人都没有笑,有什么好笑的呢?
“这很重要吗?”华兰茜问道。
“你是什么意思?”艾伯塔婶婶吃惊地说。弗雷德里克夫人觉得自己这么多年信奉上帝却一无所获。
伊莎贝尔姑妈认为她应该制伏华兰茜。
“多斯,你太瘦了,皮包骨头了。你就没试着让自己胖一点吗?”她说。
“没有,但是我可以告诉您在劳伦斯港哪一个美容院能让您减减下巴。”华兰茜不卑不亢地说。
“华——兰——茜!”弗雷德里克夫人爆发了。她本想让语调稳重威严一点,但是听起来就像是恳求的哀鸣,而且她没有再叫“多斯”。
“她发烧了,”斯迪克斯堂姐对本杰明叔叔小声说,“我们认为她已经烧了好几天了。”
“她疯了,我认为。”本杰明叔叔愤愤地说“,要不然就是该挨打了。是的,该打。”
“不能打她,”斯迪克斯堂姐很不安,“她都二十九岁了。”
“至少,这算是二十九岁的优点。”华兰茜听到了他们的对话。
“多斯,”本杰明叔叔说道,“我死了以后你愿意说什么就说什么,只要我活着,就要对我尊重点儿。”
“哦,但是你知道我们都会死的,”华兰茜说,“斯特灵家的每个人都会,只不过有些人已经被埋葬,另一些还没有,这是唯一的区别。”
“多斯,你还记得你偷吃梅子酱的事吗?”本杰明叔叔以为这能唬住华兰茜。
华兰茜的脸红了,她笑起来,没有羞愧。她早料到本杰明叔叔会提到这个。
“当然记得,”她说,“那果酱很好吃,我一直后悔那次没有多吃点儿就被您发现了。哦,看看墙上伊莎贝尔姑妈的影子,真好笑啊!”
大家都往墙上看,包括伊莎贝尔姑妈,这当然就毁了那影子。但是赫伯特叔叔和蔼地说:“多斯,如果我是你就不再吃下去了。不是我舍不得,但是你不觉得再吃有点儿多了吗?你的胃会受不了的。”
“老亲爱的,别担心我的胃,”华兰茜说,“它很好,我还要吃。我几乎没有吃过一顿令人满意的饭。”
在迪尔伍德还没有人叫过谁“老亲爱的”,斯特灵家族认为这是华兰茜自创的,从此他们都开始害怕她。这种表达简直是不可思议。不过可怜的弗雷德里克夫人还是觉得华兰茜说一顿令人满意的饭更糟。她一直为华兰茜失望,现在简直就是丢人。她觉得自己应该起身走开,可又怕把华兰茜一人留在那里闹笑话。
艾伯塔婶婶的女仆过来把沙拉碟子撤了,又上了甜点,这是一个扯开话题的好机会。大家都决心把华兰茜忘在一边,彼此谈天就好像她不存在一样。惠灵顿叔叔提到了巴尼·史奈斯。最终大家还是不忘谈谈巴尼·史奈斯,华兰茜心想,不管他是谁,总之这个人不会被忽略。她静下来听着,这个话题让她很感兴趣,她感觉自己的心跳加速。
当然大家只是诋毁他,没人说他一句好话。大家讲的都是那些古老的传言,说他是什么欠债的银行职员、骗子、异教徒、杀人犯、在逃犯,神乎其神。惠灵顿叔叔觉得这样一个恶棍存在于迪尔伍德简直让人难以忍受,他不清楚劳伦斯港的警察是怎么想的,反正有他在人们晚上睡觉时就可能被谋杀,他做了那么多坏事还没被抓起来,真是一种耻辱。
“他做了什么?”华兰茜突然问。
惠灵顿叔叔盯着她,忘了她应该被忽视。
“他,他,他无恶不作。”
“他到底做了什么呢?”华兰茜追问道,“据你所知他做了什么呢?你总是说他坏话,那么他到底做了什么事能够证明他是坏人呢?”
“我不和女人争论问题,”惠灵顿叔叔说,“而且我也不需要证据。当一个人年复一年独自藏在穆斯科卡那座小岛上神出鬼没,大家都不知道他的来历和现状时,就足以证明他是个坏人了。神秘兮兮的人往往是罪犯。”
“一个人的名字竟然叫史奈斯!”二表姐萨拉说,“这名字就已经罪不可恕了。”
“我可不想在黑暗的巷子里与他相遇。”乔治安娜表姐颤抖着说。
“你觉得他会对你做什么?”华兰茜问。
“杀了我。”她严肃地说。
“就是因为好玩吗?”华兰茜问道。
“没错,无风不起浪。他刚到这里时我就怀疑他是个逃犯了,他鬼鬼祟祟的,我的直觉一般不会有错。”乔治安娜表姐言之凿凿。
“罪犯,他肯定是罪犯,”惠灵顿叔叔瞥了华兰茜一眼,接着说,“毫无疑问。他们说他因为偷盗在监狱服过刑,我对此毫不怀疑。他们还说他是那个在全国抢劫银行的帮派中的一员。”
“谁说的呢?”华兰茜问。
惠灵顿叔叔对她皱皱眉,这个神经兮兮的女孩儿怎么了?他没有回答她的问题。
“他长得就像囚犯,”本杰明叔叔厉声说,“我第一次看见他就是这种感觉。”
“相由心生啊。”詹姆斯叔叔说。说完他扬扬自得地为自己终于说出这句引语而骄傲,他等这机会已经等了一辈子了。
“他的一条眉毛是弓形的,另一条是三角形的,”华兰茜说,“这就是为什么你说他面带凶相吗?”
詹姆斯叔叔挑起眉毛,通常当詹姆斯叔叔挑起眉毛的时候,世界末日就要来了,这次也不例外。
“你怎么那么了解他的眉毛,多斯?”奥利弗不怀好意地问道,她知道这样问会让两个星期前的华兰茜困扰不已。
“是的,你怎么会知道呢?”惠灵顿婶婶问。
“我见过他两次,而且近距离观察过,我觉得他的脸是99lib?我见过的最有趣的。”华兰茜从容地回答。
“毫无疑问那个人的过去很可疑,”奥利弗说,她觉得自己被排斥在对话之外,而华兰茜成为了焦点,“但是对他的指责是没有证据的。”
华兰茜对奥利弗很恼火。为什么她要这样为巴尼·史奈斯辩护呢?她和他有什么关系?不过华兰茜又和他有什么关系呢?华兰茜并没有这样问自己。
“他们说他在穆斯科卡岛上的小屋里养了几十只猫。”萨拉·泰勒表姐说,以显示她不是对他一无所知。
猫,这听起来很吸引华兰茜,她想象着穆斯科卡的一个小岛上到处是小猫的情景。
“这就足以说明他有点问题了。”伊莎贝尔姑妈断言。
“不喜欢猫的人总是觉得喜欢猫的人很奇怪。”华兰茜边说边享受着甜点。
“除了‘咆哮亚伯’,那个人没有朋友,”惠灵顿叔叔说,“不过要是亚伯也像其他人那样不理他,那对——对他家里的某个人还好一点儿。”
惠灵顿婶婶狠狠地盯了他一眼提醒他之后,惠灵顿叔叔算是尴尬地说完了,他忘了在座的还有女孩子。
“如果你的意思是说巴尼·史奈斯是塞西莉亚·盖伊的孩子的父亲,那就错了,这简直是恶意中伤。”
尽管很生气,可看到餐桌旁每个人的表情,华兰茜还是很高兴。自从十七年前他们在格拉迪斯表姐举办的一次聚会上发现她长虱子之后,华兰茜还从来没再见过他们这种表情。
可怜的弗雷德里克夫人几近崩溃了,她还一直相信,或者说假装相信华兰茜仍然认为孩子是从芹菜梗里降生的呢!
“嘘,嘘!”斯迪克斯堂姐乞求着。
“我不愿意闭嘴,”华兰茜固执地说,“我一直都被‘嘘,嘘’,我愿意尖叫就尖叫,不要逼我做任何事,而且不要再对巴尼·史奈斯风言风语了。”
华兰茜不明白自己为什么那么气愤。巴尼·史奈斯的那些传说的罪行和不端行为跟她有什么关系呢?还有他是可怜的塞西莉亚·盖伊的情人为何那么难以饶恕呢?可这件事她确实觉得不可饶恕。她不介意别人叫他小偷、骗子和囚犯,但是她难以忍受说他毁了塞西莉亚·盖伊。她回想起与他的两次相遇,想起他的脸,他不自然、神秘又迷人的微笑,他闪烁的眼神,薄薄的敏感的嘴唇,他的放荡不羁。一个有着那种笑容和嘴唇的男人有可能偷盗或者杀人,但是他不会背叛亲人。她突然很讨厌大家谈论此事甚至相信此事。
“我年轻的时候从来不想也不会说这种事情的,多斯。”惠灵顿婶婶威严地说。
“但是我已经不年轻了,”华兰茜反驳道,“你总想教训我吗?你们都是在邪恶无知地说三道四。你们就不能放过可怜的塞西莉亚·盖伊吗?她都是要死的人了。无论她做了什么,上帝已经惩罚她了,你们就没必要插手了。至于巴尼·史奈斯,他唯一的罪行就是忠于自我,干自己喜欢的事。他独立于你们,仍然活得很自在,当然,这在你们这种势利小人看来就是不可饶恕的罪行了。”华兰茜为自己的现场发挥而惊奇,不过他们就是那样的,没一个好点儿的。
“华兰茜,你爸爸要是听到你这样说会在坟墓里不得安息的。”弗雷德里克夫人说。
“我敢说他也想改变一下。”华兰茜面不改色地说。
“多斯,我们仍需遵守十诫,尤其是第五诫,你忘了吗?”詹姆斯叔叔沉着脸说。..
“没忘,但是我觉得你们忘了,尤其是第九诫。詹姆斯叔叔您有没有想过,没有十诫我们的生活将是多么无趣啊!只有被禁止的事情才吸引人。”华兰茜说。
然而她由于过于激动,身体有些吃不消了。她确定这是心痛又一次袭来的前兆,千万不要在这个时候发作,不能被人发现。她站起身:
“我要回家了,我就是来吃饭的。饭很好吃,艾伯塔婶婶,虽然您的沙拉有点淡,要是放点辣椒就好了。”
所有参加宴会的人都目瞪口呆,目送华兰茜出门走进夜色,大家一句话也没说出来。然后——
“她发烧了,我说过她发烧了。”斯迪克斯堂姐呻吟道。
本杰明叔叔用肥肥的左手狠狠抽了一下肥肥的右手。
“她头脑不正常,我告诉你们,她就是疯了。这是明摆着的事。”
“哦,本杰明,别这么说她,”乔治安娜表姐宽容地说,“我们不要忘了尊敬的莎士比亚的话——宽容眼中没有邪恶。”
“宽容!胡扯!”本杰明叔叔愤怒了,“我这辈子也没听过一个年轻女孩这么说话,说了也不知羞耻。简直是亵渎!简直是侮辱我们!她就是该打了,我愿意去行使这个权利,哼!”本杰明叔叔说着吞下半杯滚烫的咖啡。
“谁能相信得了腮腺炎的人会这样?”斯迪克斯堂姐哀号着。
“我昨天在屋里打开了一把伞,就知道有不祥的事情发生。”乔治安娜表姐用力吸了一口气。
“你们没给她测测体温吗?”梅尔德里德姑妈问。
“她不让我们测。”斯迪克斯堂姐呜咽着。
弗雷德里克夫人已是泪流满面了,她已经扛不住了。
“我必须告诉大家,”她抽泣着说,“华兰茜这样行为古怪已经有半个月了。她完全变了一个人,你们可以问斯迪克斯。我甚至希望她是因为要感冒才这样的,但是这次肯定更加严重。”
“我的神经炎又要犯了。”格拉迪斯表姐说着把手放在头上。
“别哭了,阿米莉娅。”赫伯特温柔地说,还一边搔起来一头灰发。他讨厌“家庭骚动”,华兰茜在他银婚纪念的时候这样做太不体谅人了,“你们要带她去看医生。可能就是,呃,头脑风暴,现在不是有种说法叫头脑风暴吗?”藏书网
“我昨天建议她去看医生了,”弗雷德里克夫人呜咽着说,“她说她不去。哦,我真是操碎了心啊!”
“而且她也不吃雷德芬药剂。”斯迪克斯表姐说。
“她什么药也不吃。”弗雷德里克夫人说。“还有她说以后要去长老会教堂。”斯迪克斯堂姐说,但她忍住了没说华兰茜滑栏杆的事。
“这就证明她确实疯了,”本杰明叔叔说“,她今天一来我就发现她不对劲了,我之前就发现了。”(他想到了上次店里的事。)“今天她说的话证明她神经错乱了。还问什么‘这个重要吗?’说这话有意义吗?根本没有!斯特灵家族没有这样的人,一定是遗传自旺斯巴拉家。”
可怜的弗雷德里克夫人已经没气力生气了。“我从没听说旺斯巴拉家有这样的人。”她抽泣着说。
“你父亲就很古怪。”本杰明叔叔说。
“可怜的父亲是很古怪,但是他的脑子没有问题。”弗雷德里克夫人哭着承认。
“他一辈子说话都像华兰茜今天这样,”本杰明叔叔反驳道,“而且他认为自己是他的曾曾祖父再生,我听他这么说过,别告诉我说这话的人是个正常人。行了,行了,阿米莉娅,别哭了。华兰茜今天是表现太糟糕了,但是也不怪她,老姑娘有时就是容易暴躁,她要是正常结了婚就不会这样了。”
“没人愿意娶她。”弗雷德里克夫人说,她觉得本杰明叔叔好像是在怪罪她。
“不过幸好没有外人在场,”本杰明叔叔说,“这是家里的事,我们别对外说去。我明天带她看看玛士医生。我知道怎么治疗脑子有病的人,这样好吗,詹姆斯?”
“我们当然要请教医生。”詹姆斯叔叔同意道。
“好了,这下解决了。还有,阿米莉娅,回家后要好像没事一样,然后监视着她。别让她独处,更不要让她一个人睡觉。”
弗雷德里克夫人又哭起来。
“我管不了。前天晚上我建议斯迪克斯和她一起睡,她坚决反对,还把房门锁上了。哦,你们不知道她变成什么样儿了。她还不干活,哦,是不干针线活儿,当然日常家务她还照做。但是她昨天早晨不扫客厅,尽管我们每个周四都打扫。她说她要等到脏了才扫。我问她‘你是想打扫一个干净的屋子还是脏屋子?’她说‘我至少要看得见自己的劳动成果。’想想看吧!”
本杰明叔叔想了想。
“那罐干花也从她房间消失了,我在旁边的空地上看到了一些残片,可她就此事只字不提。”斯迪克斯堂姐字正腔圆地说。
“我真想不到多斯会变成这样,”赫伯特叔叔说,“她一直都是那样安静,通情达理,虽然有点迟钝,但是很懂事。”
“世界上唯一可以确定的东西就是乘法表。”詹姆斯叔叔自鸣得意地说。
“好了,让我们开心一点儿,”本杰明叔叔建议道,他接着问,“歌女和肉店老板有什么共同点?”
“什么?”因为华兰茜不在,斯迪克斯堂姐问道。
“都喜欢卖弄大腿肉。”本杰明叔叔笑着说。
斯迪克斯堂姐觉得本杰明叔叔有失体面,还当着奥利弗的面,但是毕竟他是个男人。
赫伯特叔叔觉得多斯走后一切变得很无聊。
12
穿过淡蓝的幕色,华兰茜向家飞奔而去,她可能跑得太快了,到了自己的房间以后那种疼痛达到了从来没有过的强烈。事情很不妙,她真的有可能随时死去。这样疼痛而死太可怕了,也许,也许,这就是死亡。华兰茜感到孤独又无助。她在想要是此刻有个人能够同情她,真正地关心她该有多好,而不是像妈妈和堂姐一样只会大惊小怪的人,让人心烦。哪怕有个人仅仅握着她的手说:“是的,我明白你的痛苦,坚强一点,马上就好了。”为什么此时她想到了巴尼·史奈斯?为什么她会觉得在这样的痛苦和孤独时分,他会同情她,同情每个苦苦挣扎的人?为何她会觉得他就好像自己的一个知心老友?就是因为她在全家面前为他辩护了吗?
她起先疼得都不能起身吃特伦特医生开的药,但是最终她拿到了药,吃过以后便缓解了许多。她不疼了,却身体虚脱,出了一身冷汗,躺在床上。哦,简直太可怕了!这样的疼痛再来几次她就吃不消了。要是死亡是短暂无痛苦的,那也没有什么,可是这样疼痛而死太煎熬了!
突然她笑了起来。今天的晚餐太有意思了,而且是那么简单。她仅仅是说了自己的所思所想,可瞧他们的脸!本杰明叔叔——可怜的目瞪口呆的本杰明叔叔!华兰茜确信他今天晚上会重立遗嘱,奥利弗会得到华兰茜的那份遗产。奥利弗总是得到属于华兰茜的东西,还记得那个>??土堆吗?
像她一直所希望的那样随意地嘲笑她的亲人们是她现在生活中唯一值得满足的。但是她还是为事情发展到今天这样而难过,不过当没人同情她时她还不能给自己找些慰藉吗?
华兰茜起身走向窗户,湿润甜美的风穿过刚刚抽芽的绿树,轻拍着她的脸,像一个温柔睿智的老朋友。左边特里德夫人草坪上的钻天杨在夜99lib?色中伫立着,边缘嵌了一层紫色,华兰茜可以从马厩和马车店之间看到它们。它们背靠一片晴朗的天空,一颗明星在其中一棵钻天杨的上方闪烁,好似湖面上一颗璀璨的珍珠。越过车站更远的地方是被朦胧嵌紫的树林环绕的米斯塔维斯湖。树林被一层薄雾笼罩,上方是一轮弯弯的月亮?99lib?
。华兰茜眺望着远方。
“我真希望在死>之前有一座自己的小土堆。”她奢望着。
13
本杰明叔叔发现他带华兰茜去看医生的承诺下得太草率了,当时没有考虑到当事者的情况。华兰茜不去,她当着他的面笑着说:“到底为什么要去玛士医生那里呢?我的精神没有问题,尽管你们都觉得我好像突然间疯了。可是我没疯,我只是厌倦了取悦别人的生活,现在我决定要取悦我自己了。而且这样除了偷梅子酱事件,你们就可以有别的谈资了。就是这么回事。”
“多斯,你现在——真不像你自己。”本杰明叔叔严肃又无助地说。
“那我像谁呢?”华兰茜问道。
本杰明叔叔开始摆出一副装腔作势的样子。
“你外祖父旺斯巴拉。”他绝望地回答。
“谢谢,这真是一种夸奖。”华兰 831c." >茜高兴地说,“我记得外祖父旺斯巴拉,他是我见过的为数不多的活得真实的人之一,几乎就是唯一一个。现在,已经没什么必要再责骂或是命令我了,本杰明叔叔,和我妈妈还有斯迪克斯堂姐交换眼神也没用。我不会去看医生的,而且你就算把医生叫过来我也不会见的。你现在还打算怎么做呢?”
天哪!硬拉着华兰茜去看医生是不可能的,似乎也没有别的办法。她妈妈的眼泪和恳求也无济于事。
“不要担心,妈妈,”华兰茜轻松但十分尊敬地说“,我不会做什么可怕的事情,就是想开心点。”
“开心!”弗雷德里克夫人说话的语气就好像华兰茜刚刚说>她要得肺炎似的。
?99lib.被妈妈派来看看能否做点什么的奥利弗回家时被气得脸红脖子粗,她告诉妈妈华兰茜已经没救了。在奥利弗轻声细语地像姐妹一样和她长谈之后,华兰茜只是眯着眼睛说:“我笑的时候不会露出牙龈。”
“她说话的时候好像在自言自语。真的,妈妈,我和她说话时她好像根本没在听。还不只如此,最后我发现我的话对她完全无济于事,我求他塞西尔下周来的时候千万别在他面前说疯话,妈妈,您猜她说什么了?”
“我真是想不出来。”惠灵顿婶婶哀叹着,做好一切心理准备。
“她说:‘我就是想吓吓塞西尔。作为一个男人,他的嘴唇太红了。’妈妈,我觉得华兰茜彻底变了。”
“奥利弗,她的大脑出了问题。”惠灵顿婶婶沮丧地说,“你千万别把她的话放在心上。”
当惠灵顿婶婶把华兰茜对奥利弗说的话告诉弗雷德里克夫人时,弗雷德里克夫人要求华兰茜道歉。
“十五年前你就冤屈我,让我给奥利弗道歉,那次的道歉这次可以生效了。”华兰茜说。
家里又举行了一次沉重的秘密会议,除了格拉迪斯表姐告病在家,说“自从多斯神经失常以后,她的神经炎又犯了”,大家都来了。他们决定最明智的办法就是先不理她,按照本杰明叔叔的话说就是“让她冷静冷静,同时好好地看着她”。当时还没有“观察等待”这么个术语,但这些惊慌失措的亲戚们确实是按照这种方法对付华兰茜的。
“我们必须有步骤地进行,”本杰明叔叔严肃地说,“我们要少安毋躁。当然,要是她真的疯了的话……”
詹姆斯叔叔咨询了玛士医生,他也同意他们的决定。对于詹姆斯叔叔提出的把华兰茜锁起来的意见,玛士医生表示反对,因为华兰茜至此还没有做出任何可以证明是精神失常的举动,没有证据就不能把人锁起来。詹姆斯叔叔汇报的一切症状都没有让玛士医生很惊讶,有几次他还掩面笑了起来。可他毕竟不是斯特灵家族的成员,他不了解以前的华兰茜是怎样的。詹姆斯叔叔回到迪尔伍德,他觉得玛士医生不够称职,他的妻子阿德莱德可能比他更像个大夫。
14
尽管悲剧发生了,可生活还得继续;儿子死了,饭也得吃;而唯一的女儿疯了,家里的门廊也得修。弗雷德里克夫人按早已制订的计划在六月的第二个星期开始修复前面的门廊,上面的房顶都已松垂,十分危险。几个月前就约好亚伯来干活儿了。第二个星期一的早晨,亚伯准时出现开始动工,当然他还是醉醺醺的。他总是如此。不过他只是微醉,也就是说此时他很健谈而且和蔼可亲。吃饭时弗雷德里克夫人和斯迪克斯堂姐差点儿被他浑身威士忌的味道熏死。就算是摆脱束缚的华兰茜也不喜欢这味道,但是她喜欢亚伯还有他生动流利的谈话。洗过碗碟,她就跑到外面,坐在台阶上和他聊起来。
弗雷德里克夫人和斯迪克斯堂姐被吓到了,但是她们又能做什么呢?她们叫她进来时,华兰茜只是嘲讽地看着她们,根本不听,看来一旦开始就什么也不怕了。这是唯一的一步,她们再不敢说别的了。她们害怕说更多会让华兰茜当着亚伯犯病,然后亚伯会把这事添油加醋,传播得到处都是。尽管是六月里的一个晴天,天气还是很冷。弗雷德里克夫人坐在餐厅的窗户边听他们在说什么,可是 56e0." >因为天冷,她不得不把窗子关上,因此没听见华兰茜和亚伯说的话。然而如果弗雷德里克夫人早就知道这次谈话的后果,她一定会避免这一切的发生,宁愿不修门廊了。
华兰茜坐在台阶上,不顾六月的凉风吹在身上,这股凉风足以让伊莎贝尔姑妈断言季节在变换。华兰茜不在乎自己是否会感冒,坐在这样一个凉爽、美丽又清香的世界并且感受着自由的味道是一种快乐。她大口呼吸着清新的空气,张开双臂拥抱风的吹拂,任其吹乱她的头发。她听着亚伯谈他的困难,还有他时不时哼出的苏格兰歌曲。华兰茜喜欢听他唱歌,还有他和着歌曲节奏的捶打。
老亚伯·盖伊尽管已是七十岁了,还是神采奕奕,有一种端庄的长者风范。他那红红的大胡子耷拉在蓝色法兰绒衬衣上,尽管头发有些斑白,他的蓝眼睛仍然散发出青春炽热的光芒。他那浓浓的红白相间的眉毛像是胡子一样,这也许是他总把上嘴唇刮得干干净净的原因吧。他的脸色红润,但是鼻子没有那么红。那是一个英挺的鹰勾鼻子,就像罗马人理想中的鼻子那样。亚伯身高六英尺两英寸,肩膀宽阔,腰部没有赘肉。他年轻时很受女孩子欢迎,所以用情很难专一。他的一生充满了冒险、放荡、风流、幸运与不幸,直到四十五岁才结婚,娶了个漂亮的女孩,但那女孩儿在几年内就因受不了他的种种行为郁郁而终了。在她的葬礼上,亚伯醉气熏天,坚持背诵《圣经》的第五十五章。他可以背诵出大部分《99lib?
圣经》和所有的《赞美诗》,而他讨厌的牧师只会不停地祈祷。后来有一个不爱干净、顽固守旧的老表姐来帮他做饭收拾家务,而小塞西莉亚就是在这种无望的环境中长大的。
华兰茜在公立学校的风言风语里知道了塞西莉亚·盖伊,尽管她比华兰茜小三岁。离开学校之后她们就各奔东西了,她再也没见过她。亚伯是一个长老会教徒,也就是说,他结婚、给孩子洗礼还有埋葬妻子都要找长老会的牧师。但是他比大多数牧师都更了解长老会的教义,所以他们都不敢与亚伯争论。亚伯从来不去教堂,迪尔伍德的每一个长老会牧师都试图说服亚伯,但是他根本藏书网不理睬他们。布拉德利牧师已经到迪尔伍德八年了,但是任职三个月以后他就再也没去找过他。他曾经去家里找亚伯,却发现他烂醉如泥,无限感伤,接着就是大声咆哮。最后他会滔滔不绝地虔诚地祈祷,面对着愤怒的上帝,强烈地,当然也只是暂时地,感觉到自己是个罪人。除此之外亚伯不会做更过分的事,他一般就是跪着睡着,醒来时就完全清醒了,他从来没有醉到一塌糊涂的地步。他告诉布拉德利牧师他是一个合格的长老会成员,而且向牧师保证,选举时他会投票给他的,自己没有什么罪要去忏悔。
“你这一生就从来没做过什么遗憾的事情吗?”布拉德利牧师问。
亚伯搔搔浓密的头发,假装回忆起来。
“哦,有的,”他最后说,“有几个女人我本可以吻,但是我没吻,真的是很遗憾。”
布拉德利牧师就扭头回家了。
亚伯醉醺醺地,同时也是高高兴兴地看着塞西莉亚受洗。他让她定期去教堂和主日学校。教堂里的人让她加入了团乐队、女子青年协会和青年女子传教士协会。她是一个忠实、谦卑又真诚的小工作者,每个人都很喜欢她,为她感到遗憾。她是那么谦虚,敏感,有一种微妙的、难以捉摸的美,这种美在没有爱与关怀的情况下会很快逝去。但是喜爱和怜悯没有让她逃过劫难。四年前塞西莉亚·盖伊去穆斯科卡酒店做过女服务员,当秋天回来的时候,她就变了。她把自己藏起来,哪里也不去。消息很快就泄露了,传得满城风雨。那年冬天塞西莉亚的孩子出生了,没人知道孩子的父亲是谁,塞西莉亚守口如瓶,一字不露。没有人敢就此事问亚伯,谣言和猜测把责任推到了巴尼·史奈斯身上,因为酒店的其他女仆透露说塞西莉亚·盖伊从来没有伴儿,她们愤愤地说她总是一个人待着,看看现在沦落到这副样子。
孩子只活了一年,后来塞西莉亚就一蹶不振了。两年前玛士医生说她只能活半年,她的肺已经无药可救了。但是她还活着,没有人去看望她,女人们是不会去亚伯家的。布拉德利牧师在亚伯不在家的时候去过一次,但是那个正在厨房擦地板的可怕老管家告诉他塞西莉亚不见任何人。那位老表姐已经去世了,亚伯又换过两三个管家,她们都是冒着被肺病患者传染的危险被说服来工作的。但是最后一位也离开了,现在亚伯找不到人照看塞西莉亚了,他对华兰茜诉说着苦衷,谴责迪尔伍德的伪君子们,还控诉着这一带人们的虚伪与冷漠。这碰巧让穿过大厅的斯迪克斯堂姐听到了,差点把她吓死,华兰茜也听到这些话了吗?
华兰茜几乎没注意到那些不敬的言语,她一直惦记着住在米斯塔维斯路边那被遗弃的旧房子里的可怜又不幸的塞西莉亚·盖伊,没有人照顾她,安慰她。讽刺的是竟然还生活在一个号称是基督教社区的地方,她刚刚十九岁,正值青春啊!
“你的意思是说塞西莉亚现在就独自一人,没人照顾吗?”
“哦,她还能稍微动一动,吃点东西,或者需要时喝点水,但是她不能干活。我一个人从早干到晚,回到家又累又饿还得自己做饭,有时候我真后悔把老雷切尔·爱德华兹赶跑。”亚伯开始生动地描述起雷切尔。
“她的脸老得吓人,看起来有一百岁,她还总是闷闷不乐的。谈到脾气!脾气和闷闷不乐比起来根本不值一提。她行动缓慢,连虫子都捉不住,而且她好脏好脏。我不是胡说,我知道人在世总会受点委屈,但她实在是太过分了。你猜她都做了什么?她有一回做南瓜酱,把酱放在玻璃罐子里连盖子都不盖,狗就跑到桌子上把爪子伸进去。你猜她怎么着?她笑着把狗的爪子拿出来,把上面的酱拧下来又放回到罐子里!然后把盖子拧上就放进储藏室了。我打开门对她说‘滚!’她跑出去,我从后面把那些南瓜酱罐子都向她丢去,跟下雨似的。后来她到处说我是疯子,所以没有人敢再来了。”
“但是塞西莉亚必须有人照顾才行。”华兰茜坚定地说,她一直想着这件事。她不在乎是否有人给亚伯做饭,但是她的心被塞西莉亚·盖伊牵动着。
“哦,她还过得去。巴尼·史奈斯经常顺便过来为她做点什么,给她带橘子、鲜花还有其他的东西。还是有真正的基督徒的,虽然那些伪善的假惺惺的圣·安德鲁人在马路上都不愿意和他走同一边,还有他们的牧师,看见巴尼就像被猫舔了一样惊慌失措。”
“你要是行为检点一些,在圣·安德鲁和圣·乔治地区还是有许多人愿意关心塞西莉亚的,他们都害怕去你家。”华兰茜严肃地说。
“因为我是条可怜的老狗吗?但我不咬人,从来也没咬过人啊,说点不负责任的话不会伤害任何人。而且我也没有请他们来,我不想让他们指指点点,我就是想要个管家。如果我每个周日都刮胡子,去教堂,一定会有管家来的,那样就有人尊重我了。但是如果一切都是宿命那么去教堂又有什么意义?小姐,你告诉我。”
“是吗?”华兰茜说。
“是的。人逃不过宿命,我希望我能,但只是枉然。我不想去天堂,也不想下地狱,只是希望人能活得平衡一点。”
“世界不就是这个样子吗?”华兰茜若有所思地说,但她的思绪好像不是在这些宗教问题上。
“不,不,这里有太多的地狱了,太多了,这就是我总是喝酒的原因。喝酒能让人暂时回归自由,摆脱现状,是的,摆脱宿命。你试过吗?”亚伯一面说着,一面使劲地捶打着那个难处理的钉子。
“没有,我有另一种方式去寻找自由,”华兰茜心不在焉地说,“但是塞西莉亚,现在必须有人去照看她。”
“你总是唠叨塞西莉亚干什么?你从未担心过她,甚至从未去看过她。她一向很喜欢你。”
“我应该去的,”华兰茜说,“但是没关系,你不会明白的。重要的是你必须找个管家。”
“我去哪里找啊?要是能找一位像样的妇人我不会亏待她的,你以为我喜欢老巫婆吗?”
“你看我行吗?”华兰茜说。
15
“我们都冷静一下,”本杰明叔叔说,“让我们静下心来。”
“冷静?”弗雷德里克夫人拧着自己的手说,“我怎么能冷静呢?遇到这种丑事谁能冷静啊!”
“你怎么会同..意她去呢?”詹姆斯叔叔问道。
“同意她!詹姆斯,我哪里拦得住她啊?似乎她早已整理好了大手提箱,亚伯吃过晚饭回家时顺便把手提箱带走了,那时我和斯迪克斯都在厨房里。然后华兰茜穿着绿西装,背着小书包就下楼了。我不能说是怎么了,但直觉告诉我多斯会做出一件可怕的事。”
“真遗憾你的直觉没能再早一点儿。”本杰明叔叔冷淡地说。
“我说:‘多斯,你要去哪儿?’她说:‘我要去寻找我的蓝色城堡。’”
“你觉得她这句话能不能让玛士医生相信她是疯了?”詹姆斯叔叔插嘴道。
“我说:‘华兰茜,你在说什么?’她说:‘我要去给亚伯当管家,去照顾塞西莉亚,他一个月付我三十美元。’我真奇怪当时我怎么都没被吓死。”
“你不应该让她走,你不应该让她离开家。”詹姆斯叔叔说,“你应该把门锁上——什么都行。”
“她就站在我和大门之间,而且你也想不到她有多么坚定。她看起来像块岩石,这是最奇怪的,她以前是很乖很温顺的,而现在简直是宁折不弯。我说了一切能想到的话试图让她清醒过来。我问她是否想过自己的名誉,我严肃地对她说:‘多斯,一个女人的名誉要是被玷污了就再也无法弥补。要是你去亚伯家照顾那个不检点的塞西莉亚·盖伊,你的形象就全毁了。’可她却说:‘我不相信她是个不检点的女孩,而且就算她是,我也不在乎。’这就是她的原话——就算她是,我也不在乎!”
“她一点羞耻感也没有了。”本杰明叔叔发怒了。
“‘塞西莉亚·盖伊快死了,’她说,‘在一个基督教社区竟然没人去帮助一个危在旦夕的人,这简直是一种耻辱。无论她做了什么,她毕竟是一个人。’”
“说到这儿,我看她还是有人性的。”詹姆斯叔叔故作轻松地说。
“我问多斯是否她不在乎自己的形象了。她说:‘我这辈子都在顾及自己的形象,现在我要现实一点,让形象见鬼去吧!’她竟然说‘见鬼去吧’!”
“气死人了!气死人了!”本杰明叔叔暴躁地说,这倒是缓解了他的情绪,但对其他人没有帮助。
弗雷德里克夫人哭了。斯迪克斯堂姐在一旁不断地唉声叹气:
“我告诉过她,我们都告诉过她,亚伯是喝醉时杀死他妻子的。她笑着说:‘我不怕亚伯,他不会杀我的,而且对我来说他已经老到不能再向我献殷勤了。’她这是什么意思?什么是殷勤?”
弗雷德里克 592b." >夫人发现,如果想要重新控制谈话,她必须暂停哭泣。
“我对她说:‘华兰茜,你如果不在乎自己的名誉和家族的地位,你难道不在乎我的感受..吗?’她说:‘一点也不。’她竟然说‘一点也不’!”
“疯子从来不在乎他人的想法,”本杰明叔叔说,“这就是症状之一。”
“之后我就哭了,她却说:‘行了,妈妈,坚强一点,我这是在做基督教的慈善工作,至于有损我的名誉,你知道又没人会娶我,有什么关系呢?’然后她就转身走了。”
“我最后和她说的话是,‘那以后晚上谁来给我搓背?’她说……她说……我真说不出口。”斯迪克斯堂姐哀伤地说。
“行了,快说吧,没时间吞吞吐吐了。”本杰明叔叔说。
“她说,她说:‘哦,该死的!’”斯迪克斯堂姐近乎耳语地说。
“想想看我竟然听到自己的女儿说脏话!”弗雷德里克夫人抽泣着说。
“这只是跟人模仿罢了。”斯迪克斯堂姐结巴地说,试图平息这件最糟的事。但是她没有提到栏杆事件。
“这和真正说脏话也差不多了。”詹姆斯叔叔严肃地说。
“最糟糕的是现在所有人都会知道她疯了,我们瞒不了多长时间的。哦,我受不了了!”弗雷德里克夫人说着在手帕上找了一块干净的地方擦着眼泪。
“她小时候你就应该对她严格一点。”本杰明叔叔说。
“我不知道还能怎么更严格。”弗雷德里克夫人说。这话倒是实情。
“这件事最糟糕的是史奈斯那个坏蛋总是去亚伯家里,”詹姆斯叔叔说,“要是亚伯家几个星期内不出事就感谢上帝了,那个塞西莉亚·盖伊活不了多长时间了。”
“而且她竟然连法兰绒衬裙都不穿了。”斯迪克斯堂姐哀伤地说。
“我会和玛士医生谈谈此.事。”本杰明叔叔说,但他指的不是衬裙的事,而是华兰茜。
“我要去找找弗格森律师。”詹姆斯叔叔说。
“与此同时,我们都要冷静一点。”本杰明叔叔又加了一句。
16
在一片紫色与琥珀色相间的天空下,华兰茜大步走向了亚伯家,她的心里有一种莫名的狂喜和期待。在她身后,是母亲和堂姐的哭泣,为她们自己而哭泣,而不是为她。此刻,柔风轻轻吹拂着她的脸庞,湿湿的,很凉爽,吹得路边的青草掀起层层细浪。哦,她真喜欢风!一路上冷杉树间的知更鸟在睡意朦胧地叫着,湿润的空气里充满了香脂树的香味。大汽车在紫罗兰色的晨曦里呼啸而过,夏季到穆斯科卡的旅游热潮又开始了,但是华兰茜不羡慕车上的任何一位。穆斯科卡的房屋也许很迷人,但是在夕阳西下时分,在冷杉树的环抱中,她的蓝色城堡更胜一筹。她将往昔的岁月协同习惯还有顾虑像打扫枯叶般从心中扫去,她不会再沉浸其中。
亚伯那摇摇欲坠的老房子离村子三英里,用当地话说是“后北”,米斯塔维斯周围那些人口稀疏、多山多树的村子都用这一个词概括。不得不承认,它和蓝色城堡真是相去甚远。
亚伯·盖伊年轻辉煌时,这房子曾经是很温馨舒适的,在门上挂着的双关语牌子“亚伯·盖伊,木匠”也曾经是又新又亮的。现在这里已经变成一个凄凉、沉闷的老房子,房顶破破烂烂,窗子歪歪斜斜。亚伯好像从未给自己的房子做回木匠活。这里了无生气,好似厌倦了生活一般颓废。屋后有一片无人打理、无精打采的老杉树林。那个塞西莉亚曾经精心料理的花园已经是杂草丛生。房子两边的空地上长满了野草,后面还有一片未开垦的荒芜之地,长满了冷杉和云杉,还到处开着野樱桃花,一直开到两英里以外的米斯塔维斯湖岸边的树林处。通向树林的是一条布满砾石的崎岖小路,上面长满了美丽的雏菊。?藏书网
亚伯在门口迎接华兰茜。
“你真的来了,”他难以置信地说,“我真没想到斯特灵那帮人会放你来。”
华兰茜露齿而笑。
“他们是不让我来。”
“我真没想到你这么勇敢,”亚伯崇拜地说,“看看你的脚踝长得多美啊。”亚伯站到一旁让她进去。
要是斯迪克斯堂姐听到这话她一定认为华兰茜的末日已经到来了,但是亚伯这些过时的殷勤并没有让华兰茜担心。此外,这是她这辈子第一次得到的赞美,她很喜欢。有时她也觉得自己的脚踝很美,但是从来没有人提到过。在斯特灵家脚踝是不宜说出口的话题。
99lib?亚伯把她带到厨房,塞西莉亚·盖伊正躺在沙发上,呼吸急促,她那瘦削的脸上长着红色小斑点。华兰茜已经许多年没有见过塞西莉亚·盖伊了。那时候她多美啊!一个含苞待放的女孩子,金黄的头发,柔柔的,梳理得那么整齐,面色如玉,蓝色的大眼睛含情脉脉。华兰茜被她的改变震惊了,这还是那个甜美的塞西莉亚吗?这个可怜巴巴的人看起来好像一朵疲惫破碎的花。她那双大眼睛已失去光芒,没有任何神采。华兰茜上次见到塞西莉亚时那双眼睛还清澈如水,满含笑意。这种反差太强烈了,刺痛了华兰茜的心,眼泪簌簌地流下来。她跪在塞西莉亚身旁一把将她抱在怀里。
“亲爱的塞西莉亚,我来照顾你了。我会一直在你身边直到……直到……只要你需要我。”
“哦,”塞西莉亚用瘦弱的手臂抱着华兰茜的脖子,“哦,你会吗?我好……孤独。我能照顾自己……但是好孤独。有你……在这里真的是……上天的恩赐啊!你……以前就对我……那么好。”
华兰茜紧紧地抱住塞西莉亚,突然间她觉得很幸福。这里有需要她的人,需要她帮助的人,她不再是一个废物。过去的不愉快已经随风而去,一切都重新开始了。
“很多事情是宿命,但是有一些真他妈的是幸运。”亚伯一边说一边在角落里抽着烟斗。
17
在亚伯家住了一个礼拜之后,华兰茜感到过去的日子简直恍若隔世,过去的人看起来那么遥远..,像梦一样遥不可及,渐渐地,直到他们彻底被遗忘。
她很快乐。没有人再拿谜语来烦她或者逼她吃紫药片,没人叫她多斯或是担心她会感冒。没有缝被子的活计,没有讨厌的橡胶树去浇,没有妈妈的冷若冰霜和怒气冲天去忍受。她想自己待着就自己待着,想睡觉就睡觉,想打喷嚏就打喷嚏。在美妙绝伦的暮色中,在塞西莉亚熟睡而且亚伯外出的时候,她可以坐在摇摇欲坠的走廊台阶上一连好几小时,穿过那些荒地眺望那开满紫色花朵的远山。她可以聆听和煦的风在林间唱出自然甜美之歌,可以大口呼吸着阳光照射过的青草散发的清香,直到夜色如浪潮般笼罩了整片大地。
某个下午,若是塞西莉亚足够精神,她们两人就会去那片荒地看看树上开出的花。但是她们不会去采摘,华兰茜为塞西莉亚读过约翰·福斯特的文章:“采摘花朵是件憾事,从枝叶上离开的它们将会失去一半的魅力。欣赏花朵的方式就是去追踪它们的足迹,欣赏地看着它们,然后是在离开时恋恋不舍,只带走对它们那风姿与芳香的朦胧回忆。”
华兰茜在经历了这一路虚无之后终于活在了真实之中。她的生活很忙碌,很忙碌。房间要打扫卫生,华兰茜从小就习惯于生活在斯特灵家的清洁和井井有条中了。如果打扫房间能让她找到满足感,她宁愿为此受累。亚伯认为她那么不嫌麻烦地做这么多分外的事简直是太傻了,但是他也没有打扰她。他很满意自己这次真是赚到了,华兰茜做的饭很好吃,亚伯觉得有一种独特的香味,唯一让他觉得不满的是她工作时不唱歌。
“人们应该在工作的时候唱歌,”他坚持道,“而且要唱得很高兴。”
“不总是这样,”华兰茜反驳道,“试想一个屠夫或者一个殡葬工作者工作时唱歌。”
亚伯被逗得哈哈大笑。
“真是拿你没办法,你每次都有理由。我觉得斯特灵家族摆脱了你真是件好事,他们不喜欢被顶嘴。”
白天亚伯通常不在家,他不是去工作,就是去打猎或者和巴尼·史奈斯去钓鱼。他一般晚上才回来,经常是很晚很晚,还喝得醉醺醺的。第一个晚上她们听到他吼叫着进了院子,塞西莉亚告诉华兰茜不用害怕。
“爸爸不会做别的事,只是吵一些。”
华兰茜躺在塞西莉亚房间的沙发上,她说她不害怕。她就睡在这沙发上,和塞西莉亚同屋,以免她夜间需要帮助,不然塞西莉亚有事也不会来叫她的。亚伯把马拴好后就停止吼叫了,他走到大厅尽头自己的房间里边哭边祈祷,华兰茜平静地入睡时还能听到他低声的哀叹。总的来说,亚伯是个好人,不过有时候会有点小脾气。一次华兰茜冷冷地问他:“发脾气有什么意义?”
“可以释放自己。”亚伯说。
说完他们一起笑了。
“你是个不错的人,”亚伯欣赏地说,“别介意我的半截子法语。我就是习惯这么说话,没别的意思。其实,我喜欢不怕和我说话的女士。塞西莉亚总是太温顺了,这就是她今天为什么如此不幸的理由,可我很喜欢你。”
“我也是。”华兰茜坚定地说,“你那样自暴自弃是没有意义的,还有,我不允许你把我刚擦完的地板踩得到处是泥。我不管你有没有扔掉刮泥板,你必须找一个来把鞋底的泥刮掉。”
塞西莉亚爱干净爱整洁,她也收拾屋子,直到体力不支。她很高兴有华兰茜在她身边,除了那个吓人的老女人来料理家务以外,没有人陪的那些孤寂的日日夜夜真是太可怕了。塞西莉亚既害怕又怨恨那些日子,她现在像孩子一样依赖华兰茜。
毫无疑问,塞西莉亚已经来日无多了,但是她的病情看起来很稳定。她不经常咳嗽,大多数时间都可以穿衣起床,有时甚至可以在花园里干些杂活,或是到荒地里待上一两小时。华兰茜来后的几个礼拜,她比以前更好了,华兰茜开始希望她能康复。但是塞西莉亚摇了摇头:
“不,我好不了的。我的肺已经坏死了,而且我也放弃了,华兰茜,我好累,只有死亡能使我安息。但有你在这里我还是很开心,你不知道这对我有多么重要。可是华兰茜,你工作得太辛苦了。真的没有这个..t>必要,爸爸只是想找人帮他做做饭。我觉得你身体也不是很好,有时你的脸色会很苍白,而且你还吃药。亲爱的,你没事吧?”
“我很好,”华兰茜轻松地说,她不能让塞西莉亚为她担心,“我不辛苦,我愿意找点事做做,做些有意义的事。”
“那么,”塞西莉亚握起华兰茜的手说,“我们不要再谈论我的病了,让我们把这件事忘了吧。假装我又变成一个小女孩,而你是来找我玩的。我以前常常这么希望,希望你能来。当然,我知道你不会来的。可是你知道我是多么盼望你来啊!你和其他女孩子那么不同,那么善良甜美,就好像你拥有别人都不知道的一种莫名的东西,一个珍贵、美好的秘密。你有吗,华兰茜?”
“我有我的蓝色城堡。”华兰茜略带笑容地说>.99lib.,塞西莉亚这么想她她很开心。她从未发现还有人喜欢她,崇拜她或是对她好奇。她告诉塞西莉亚所有关于蓝色城堡的事情,之前她从未和任何人说过。
“我认为,每个人都有这样一座蓝色城堡。”塞西莉亚温柔地说,“只不过每一个人对它的命名不同。我曾经也有一个。”
她用两只消瘦的小手托着脸,并没有告诉华兰茜是谁毁了她的蓝色城堡。但是华兰茜知道,无论是谁,那个人绝不会是巴尼·史奈斯。
18
现在华兰茜已经对巴尼很熟悉了,应该说非常熟悉,虽然她只和他说过几次话,但她觉得对巴尼有种一见如故的感觉。那次她正在花园里为塞西莉亚的房间采水仙花,听到那辆破旧的灰色斯劳森从米斯塔维斯穿过树林开来,那声音在几英里以外就能听到。车到跟前时华兰茜没有抬起头看,而是在那条杂草丛生的小路上蹒跚而行。自从来到亚伯家,她从未抬头看过他,尽管他每天傍晚都从她身边呼啸而去。但这次他没有呼啸而去,那辆破旧的灰色斯劳森停车时的噪声比行驶的时候还大。华兰茜感觉到巴尼下了车,靠在那扇摇摇欲坠的车门旁。她突然抬起头看向他,他们的目光相交,刹那,华兰茜感到自己很虚弱。是不是心脏病又一次发作?但这次的症状有些不同。
她本以为他的眼睛是褐色的,但这次近看,才发现原来是半透明的深紫色,充满热情。他的两条眉毛各不相同。他很瘦,太瘦了,她真希望能把他养胖一点,还希望能为他把大衣上的纽扣缝好,让他理理发,督促他每天刮胡子。他的脸上有一种难以言喻的东西,疲倦?哀伤?幻灭?他笑的时候瘦瘦的脸颊上会露出酒窝。就在这样短暂的目光相接的一刻,华兰茜的脑海里闪过这么多念头。
“晚上好,斯特灵小姐。”
没什么比这更普通更寻常了,任何人都会这么打招呼的。但是巴尼·史奈斯说出来就带着一种魔力,当他说晚上好时会让你觉得晚上真的很好,好像这美好有他的功劳,也会让你觉得自己也有功劳。华兰茜的所有感觉都是朦胧的,可她却不知道为何会浑身颤抖,一定是她的心在颤抖。希望他没有发现!
“我要去港口,”巴尼说,“来问问是否能为你或塞西莉亚带点什么?”
“你能帮我们带一些腌鳕鱼吗?”华兰茜回答,这是她唯一能想到的事了,亚伯说他很想吃一顿蒸腌鳕鱼。在蓝色城堡里,华兰茜也总是让她的骑士们给她带东西,但是她>.从未要求过他们带腌鳕鱼。
“当然,你肯定没别的了吗?我的斯劳森可以装很多东西啊。”
“我觉得没有了。”华兰茜说。她知道无论如何他都会给塞西莉亚带橘子的,一向如此。
巴尼没有马上离开,他沉默了一会儿,然后突然转换话题,慢慢地说道:
“斯特灵小姐,你心肠真好!你是地地道道的好人,能义无反顾地过来照顾塞西莉亚。”
“没什么好不好的,”华兰茜说,“我也没什么事做,而且我喜欢这里。我觉得自己做的事情不值得什么赞赏,而且盖伊先生还给我发工资呢。我以前还从来没赚过钱,我很喜欢这样。”和这个身后满是流言飞语的巴尼·史奈斯说话是那么自然简单,华兰茜觉得就像和自己说话一样轻松。
“全世界的钱也买不来你对塞西莉亚·盖伊所做的一切。”巴尼说,“你真的很棒,很好。不管什么事,只要我能帮到的,请一定告诉我。如果亚伯惹你生气……”
“他没有,他对我很好,我很喜欢亚伯。”华兰茜坦诚地说。
“我也是,但是他喝醉后有一个怪癖你可能还没见过,就是他会唱下流的歌。”
“哦,是的,他昨天晚上回来就唱了,我和塞西莉亚只是回到我们的房间把门关上,这样就听不见了,今天早晨他还道歉了。我不害怕亚伯醉酒后的任何怪癖。”
“嗯,我肯定他会对你很好的,除了他的酒后号叫。”巴尼说,“我跟他说过你在的时候不要破口大骂。”
“为什么?”华兰茜斜着眼睛顽皮地问,想到巴尼·史奈斯竟然为她做了那么多事情,她的脸红红的,“我自己也总是想骂一些事呢!”
有那么一刻巴尼惊呆地望着她,眼前这个娇小的女孩是那个两分钟前还站在他面前的老姑娘吗?这个杂草丛生的花园一定是有什么魔力。
接着他笑了。
“那么有人帮你骂了也是一种释放喽。你真的除了腌鳕鱼不要别的什么了?”
“今晚还不用。但是我敢说,以后你去劳伦斯港的时候,我会经常麻烦你的,我不相信亚伯先生能记得把所有我需要的东西带回来。”
然后巴尼就开着他的斯劳森走了,留下华兰茜在花园里站了很久很久。
从那以后他又来了几次,穿过那些荒地,还一边吹着口哨。在六月的黄昏里,那口哨声清脆地穿过杉树林,多么悦耳!华兰茜发现自己每天傍晚都在聆听着那口哨声,她自责过,接着又放任自己去倾听,为什么不听呢?
他总是给塞西莉亚带来水果和鲜花。一次他给华兰茜带来一盒糖果,这是她收到的第一盒糖果,所以要是吃掉它简直就是一种亵渎。
她发现自己无时无刻不在想着他。她想知道,她不在他眼前的时候他是否也会想自己,如果是,又能怎样?她想看看他在米斯塔维斯岛上的那所神秘的房子。塞西莉亚从未见过那房子,尽管她和巴尼已经认识五年,而且无话不谈,可她对巴尼的了解也不比华兰茜多。
“但是他不是坏人,”塞西莉亚说“,谁也不能说他是坏人,他从未做过一件可耻的事情。”
“那他为什么要那样生活呢?”听到有人为他辩护,华兰茜问道。
“我不知道,他是一个谜。当然他有自己的秘密,但是我知道那绝不是什么丑事。巴尼·史奈斯不可能做什么可耻的事情,华兰茜。”
华兰茜并不这么肯定,巴尼一定做过什么事。他是一个受过良好教育的人,从他的谈话和他与亚伯的斗嘴中她很快就发现了这一点。亚伯也是个博学的人,在清醒时他能和你谈论任何话题。这样一个人应该不会在穆斯科卡独自生活五年而且把自己整得像个流浪汉,其中一定有什么原因。但是这已经不重要了,最重要的是她现在可以肯定他不是塞西莉亚·盖伊的情人,他们之间没有任何事情发生。尽管他很喜欢塞西莉亚,而且塞西莉亚也很喜欢他,但是这种喜欢不会困扰华兰茜。
“你不知道巴尼这两年对我有多么好,”塞西莉亚简单地说,“没有他,我坚持不到现在。”
“塞西莉亚·盖伊是我见过的最好的女孩,我要是找到那个男人我就一枪打死他。”巴尼愤愤地说。
和巴尼谈话很有趣,他总是绘声绘色地谈论自己的旅行,却从不提及自己。一天下大雨,巴尼和亚伯整整聊了一个下午他们的奇闻逸事,而华兰茜就在一旁边听边缝补桌布。巴尼讲述了他乘坐火车环游整个欧洲的旅行。华兰茜觉得自己应该认为他这种偷偷搭车的行为是可耻的,但是她没那么觉得。他搭一艘运牛的船去英国的旅行听起来似乎更合法一点儿。还有他在育空的旅行深深迷住了她,尤其是他在金谷和硫磺谷之间迷路的那一夜。他在育空待了两年,那么怎么会有时间去坐牢或是干别的坏事呢?bbr>
当然前提是他说的是实话,不过华兰茜相信那是实话。
“我没淘到金子,”他说,“回来时一贫如洗。但是那地方是如此迷人,那种北风吹过的宁静让我沉醉,从此我就不能自拔了。”
然而他并不是很健谈,但他仅用几个精心挑选的词语就能说出很多事情,华兰茜不清楚他是怎么做到这一点的,他还有个独特的技巧,不用张嘴也能诉说。
“我喜欢眼睛比嘴巴倾诉更多的男人。”华兰茜想。
不过后来她开始喜欢他的一切,他黄褐色的头发,他古怪的微笑,他眼睛里闪烁的风趣,他对那辆不会说话的斯劳森如恋人般的钟爱,他坐着的时候习惯把手插在口袋里的样子,还有他下巴抵着胸口,然后从两条不对称的眉毛处向上看你的眼神。她喜欢他温柔的声音,好似一种爱抚,或是像一种略带调情的示爱。有时候她真怕自己陷得太深,这种感觉如此强烈,她觉得别人肯定能一眼看穿自己的想法。
“我一整天都在观察一只啄木鸟。”一天傍晚他在那条破旧的走廊上说。他对那只啄木鸟的一切描述都使人着迷,他还经常会说一说那些树林里动物的奇闻逸事。有时候他会和亚伯整个晚上都不停地抽烟,一声不吭。塞西莉亚会躺在门廊的两个柱子间的吊床上,华兰茜悠闲地坐在台阶上,双手抱膝,像做梦一样想着自己是否真的是那个华兰茜·斯特灵,是否自己刚刚离开那个橡树大街的丑陋的老房子只有三个星期。
她面前就是白色月光下的荒野,那里有活蹦乱跳的小兔子。巴尼兴致好的时候,会坐在荒野的边上,用他特有的魔力把那些兔子逗引过来。一次华兰茜看到一只松鼠从松树蹦到他的肩膀上,坐在那儿?99lib.对他不停叫着,像是在说话,这让她想起了约翰·福斯特。
华兰茜新生活的乐趣之一就是她能随时看约翰·福斯特的书了,想看多久都可以。她把他的文字读给塞西莉亚听,塞西莉亚很喜欢。她还试着读给亚伯和巴尼,不过他们不喜欢听,亚伯觉得很枯燥而巴尼干脆就礼貌地拒绝她。
“都是废话。”巴尼说。
19
当然,斯特灵家族在此期间从未放弃去拯救家里出现的这么一个可怜的疯子,去拯救她堕落的灵魂和..名誉。詹姆斯叔叔的律师和他的医生一样没能帮他什么忙,有一天,他来看华兰茜,发现华兰茜独自在厨房里。他告诉她她妈妈已经伤透了心,还有她的行为令整个家族蒙羞。
“为什么呢?”华兰茜一边泰然自若地刷着煮粥的锅一边说,“我凭自己的双手赚钱,有什么可耻的呢?”
“华兰茜,别诡辩了,”詹姆斯叔叔严肃地说,“这里根本不是适合你待的地方,你明知道的。为什么?我听说那个罪犯史奈斯每天晚上都在这里待着。”
“不是每天晚上,”华兰茜回想着“,不,不是每天晚上。”
“这简直不可忍受!”詹姆斯叔叔暴躁了,“华兰茜,你必须回家,我们不会严厉地处罚你,我保证!我们就当什么事都没发生过。”
“谢谢。”华兰茜说。
“你一点也不感到羞耻吗?”詹姆斯叔叔呵斥着。
“哦,我有的,但是我所耻辱的事情不是你认为耻辱的事情。”华兰茜认真地洗着抹布。
詹姆斯叔叔仍然强忍着,他抓着椅子的一边,狠狠咬着牙齿。
“我们知 9053." >道你的头脑现在已经不正常了,我们会谅解你的,但是你一定要回家。你不能在这里和那个酗酒的、亵渎上帝的老浑蛋住在一起……”
“你是在说我吗,斯特灵先生?”亚伯突然出现在门口,刚才他在后门廊处静静地抽着烟,津津有味地听着“老詹姆斯·斯特灵”在那里发表长篇演说。他气得红胡子竖了起来,眉毛直发抖。但是詹姆斯·斯特灵的字典里没有懦弱二字。
“是的。还有,我告诉你,你擅自引诱一个脆弱不幸的女孩离开亲友是不对的,我会让你得到惩罚的……”
詹姆斯·斯特灵还没说完,亚伯就一下子穿过厨房,抓住他的领子和裤子,使劲把他扔出了门口,一直扔到花园里,他不费吹灰之力,好像扔出去一只捣乱的小猫。
“下次你再来这里,我会把你从窗户扔出去,最好还是关着的窗户!”他吼叫着,“你以为你是来拯救世界的上帝吗?”
看见詹姆斯叔叔被抛向芦笋地里,华兰茜毫不自责地承认她很高兴。她以前很害怕这个男人,但是现在她清清楚楚地看到他只不过是小村庄里的一个愚蠢的势利小人。
亚伯回头大笑起来。
“以后的几年内,他半夜醒来都会想到这一刻的。上帝让这么多斯特灵家族的人降生简直是个错误,但是既然木已成舟,我们就得和他们斗争。他们人太多了,不过.99lib.谁要是再来骚扰你我就立刻把他们赶跑。”
下一次他们把斯达林牧师派来了,当然亚伯不会把他也扔到芦笋地里去。不过斯达林牧师不知会发生什么,所以不是很情愿接这份差事,而且他也不相信华兰茜·斯特灵真的疯了,她一直都很古怪。他,斯达林牧师,一直都没能了解她,因此,毫无疑问她就是很古怪,只不过她现在比以前更古怪了。现在他倒是有讨厌亚伯的理由了。斯达林牧师初来迪尔伍德的时候,他很喜欢围着米斯塔维斯和穆斯科卡徒步旅行,有一次他迷路了,走了好久才遇到了肩上扛着枪的亚伯。
斯达林牧师以一种很傻的方式问他:“你能告诉我,我要去哪儿吗?”
“我怎么知道你要去哪里,白痴?”亚伯不屑一顾地回道。
斯达林牧师气得无话可说,可那一刻,亚伯已经消失在树林里了。斯达林牧师最终还是找到了回家的路,但是他再也不想见到亚伯·盖伊了。
然而他现在过来是履行自己的职责。华兰茜心情沉重地向他问好,她承认自己还是很害怕斯达林牧师。她痛苦地确信如果他要是再一次向她摇一摇那瘦瘦长长的手指命令她回家,她不敢不从。
“盖伊先生,”斯达林牧师彬彬有礼又傲慢地说,“我可不可以和斯特灵小姐单独说几句话?”亚伯当时有点醉,刚好醉到过度礼貌与狡猾的程度。斯达林牧师到的时候他正要出门,现在却停下来坐在客厅的角落里,双臂交叉。
“不,不,先生,”他严肃地说,“这样不好,一点也不好。我会保护好自己家的声誉,保护好这位年轻的姑娘,不会发生任何不该发生的事。”
斯达林牧师怒气冲冲,更加可怕,华兰茜很纳闷亚伯是怎样忍受他这种表情的。不过亚伯根本没有在意。
“你知道是什么不该发生的事吗?”他温和地问道。
“是什么?”
“火花。”亚伯冷冷地说。
可怜的斯达林牧师,他没有结婚,因为他信奉独身主义,所以没能理解亚伯的意思,而是转过身面对着华兰茜。
“斯特灵小姐,我是带着你母亲的嘱托来到这里的,她求我来的。我帮她带口信,你愿意听吗?”他说着又把食指摇晃起来。
“愿意。”看着那食指,华兰茜虚弱地说,那手指似乎对她有催眠的效果。
“第一件事是,如果你离开这个……这个……”
“房子,”亚伯插嘴道“,房——子,你说话有问题吗,先生?”
“……这个地方,然后回到自己的家,詹姆斯先生会雇一个很好的保姆来这里照顾盖伊小姐。”
虽然很恐惧,但华兰茜内心偷笑着,詹姆斯叔叔一定是绝望到极点实在没有办法才会舍得花这个钱。不管怎样,她的亲人们不再蔑视或者忽视她,她变得重要起来。
“这是我自己的事,先生。”亚伯说,“斯特灵小姐愿意的话她可以走,愿意留下也尽管留下。我给她合理的工资,她随时可以结算。她做的饭很合我的口味,不会忘记往粥里放盐。她从不猛地关门。她不爱说废话,这在女人中是少见的,你知道的,先生。我很满意她,如果她不满意的话,她可以走。但是詹姆斯·斯特灵雇的女人是绝对不允许来这里的,要是谁敢那样做,”亚伯的声音出奇的沉稳礼貌,他说,“我会把她的脑子打得满街都是。请您转告他,我亚伯·盖伊有礼了。”
“斯达林牧师,塞西莉亚不需要一个保姆,”华兰茜急切地说,“她病得不是那么重。她只是需要一个人陪伴,一个了解她,愿意和她在一起的人。我相信您能理解。”
“我理解你的动机是很,嗯,值得赞扬的。”斯达林牧师觉得自己这样说真是宽宏大量,尤其是此刻他压根不相信华兰茜的动机是值得表扬的。他甚至不知道她的动机是什么,但是他确信那不是值得表扬的,而且当他不能理解一件事的时候就干脆谴责它,这多简单!“但是你的第一任务是照顾你的母亲,她需要你,她恳求你回家。只要你回去,她会原谅以前所有的事情。”
“多么渺小的想法啊?!”亚伯深沉地回应道,磕了磕烟斗。
斯达林牧师没有理他。
“她乞求你,但是我,斯特灵小姐,”斯达林牧师想起自己是耶和华的使者,说,“我命令你,作为你的牧师和精神向导,我命令你跟我回家。现在就去拿你的帽子和大衣,跟我走。”
斯达林牧师又朝着华兰茜摆食指了,面对着这根手指,华兰茜马上就打蔫儿了。
“她在屈服,”亚伯想,“她会跟他走的。这些牧师对付女人们很有一招。”
华兰茜几乎就要屈从斯达林牧师了。她必须跟他回家,放弃这所有。她将再次成为多斯,永远地回到那个被恐吓被忽视的自己。这是她的命,她无法抗拒那根残酷的高高抬起的食指。像亚伯无法逃避他的宿命一样,她也难以逃避它。她站在那里盯着牧师的食指,好似一只鸟在凝视一条蛇。过了一会儿……
“恐惧是一种原罪,”华兰茜的脑海里突然回荡起这样一个声音,“世界上所有罪恶的本源都源自人们恐惧一些事情。”
华兰茜站起来,她仍然被恐惧控制着,但是她的灵魂又一次回归到自己这边来。她相信自己内心的声音。
“斯达林牧师,”她慢慢地说,“我现在对我妈妈没有什么责任。她很好,能得到任何她需要的帮助和陪伴,她不需要我。这里才需要我,我要在这里待下去。”
“真是好样儿的!”亚伯赞赏地说。
斯达林牧师的食指耷拉下来,一个人不可能一直向人摆手指。
“斯特灵小姐,你已经不可救药了吗?你不记得你儿时的岁月了吗?”
“记得清清楚楚,而且憎恨它。”
“你想没想过别人会说什么?他们现在怎么说你?”
“我能想象他们说什么,”华兰茜耸耸肩膀说,她的恐惧消除了,“这么多年在迪尔伍德听他们在喝茶和做针线活儿时的流言飞语不是白听的。可是斯达林牧师,我根本不在乎他们说什么,一点儿也不。”
接着,斯达林牧师离开了。一个女孩儿竟然不在乎公众的想法!一个圣洁的家庭竟然在她身上不起任何作用!一个憎恨童年记忆的人!
下一个是乔治安娜表姐,她是自告奋勇来的,家里没人相信她会起什么作用。她来时,华兰茜独自一人,在自己种的小蔬菜园里拔草,她说了所有自己能想到的请求,全是陈词滥调。华兰茜耐心地听着,乔治安娜表姐并不是那么坏。然后华兰茜说:
“现在你都说完了,乔治安娜表姐,你能告诉我如何做奶油鳕鱼才能不让它像粥一样稠,像死海一样咸吗?”
“我们还是等等吧,”本杰明叔叔说,“毕竟,塞西莉亚·盖伊活不了多久了,玛士医生告诉我她随时都可能死掉。”
弗雷德里克夫人擦着眼泪,如果是华兰茜死了,应该都比现在好受,她宁愿穿上丧服。
20
付第一个月工资的时候,亚伯准时地将一打散发着烟草和威士忌味道的钞票递给了华兰茜。华兰茜随后就去了迪尔伍德,把钱花得一分不剩。她买了一条绿色带深红bbr>珠子腰带的绉纱裙子,价钱很便宜,还买了一双配裙子的丝袜和一顶装饰着红玫瑰的绿色褶皱小帽子,甚至买了一件配有丝带的蕾丝睡衣。
两次经过橡树大街上那个华兰茜从没有当做家的房子,她没遇到任何亲人。毫无疑问,在这样宜人的六月天里,妈妈正坐在屋子里玩纸牌,她一定在作弊。华兰茜知道弗雷德里克夫人总是作弊,所以她从来没输过。在街上遇到的大多数人看到她时表情都很严肃,冷冷地点一下头就匆匆走过,没有人停下来和她说话。
回到家,华兰茜把那条绿裙子换上,然后又脱掉,穿着这样低领短袖的衣服就好像光着身子一样不自在,还有那条环绕着臀部的深红腰带看起来很不体面。她把裙子挂在衣柜里,为自己白白花了这钱而沮丧,她永远也不会有勇气穿这条裙子的,约翰·福斯特对于恐惧的责难此刻也不能使她坚强。就这件事而言,习惯与传统仍然很强大。她叹息着穿上自己那件老旧的褐色丝裙,下楼去见巴尼·史奈斯了。那件绿裙子真的很合身,她刚才不好意思地在镜中看了又看。穿着它,她褐色的眼睛像珠宝一样,而腰带恰恰让她那干瘪的身材丰满起来,效果简直太不一样了。她希望自己能把它穿在身上,但是有些事情约翰·福斯特也救不了她。
每个周日的傍晚华兰茜都会去“后北”边缘处的山谷中一个循理会小教堂,那是一座灰色的小建筑,坐落在松树林间,旁边杂草丛生的小空地上有一些年久失修的坟墓和长满青苔的墓碑。她喜欢那里布道的牧师。他是一位老人,住在劳伦斯港,每次乘螺旋艇穿过湖泊来这里给山后农场里的人们免费布道,为人朴素又真诚。没有他,那些小农场上的人们永远不会听到什么福音。她喜欢这种简单的礼拜还有热情的歌唱,喜欢坐在打开的窗户边望着松树林。来做礼拜的人不会很多,循理会的成员原本就不多,而且比较贫穷,他们一般不识字。可是华兰茜就是喜欢在这里度过那些周末的黄昏,这是她平生第一次喜欢去教堂。迪尔伍德传言说她已经改信循理会了,弗雷德里克夫人听了整整一天卧床不起。可华兰茜没有改变信仰,她去那个教堂是因为她喜欢那里,不知何种原因,那里让她开心。老淘尔斯牧师十分坚信自己的布道,这莫名地让一切变得与众不同。
不过奇怪的是,亚伯像弗雷德里克夫人一样强烈反对她去山后的教堂,他是一个长老会成员,不相信循理会。但是华兰茜不顾他的想法还是去了。
“我们不久就会听到比这更糟糕的消息。”本杰明叔叔沮丧地预测道。
确实如此。
华兰茜说不清楚自己为什么要去参加那次聚会,连她自己也不明白。那是在“后北”齐德利角举办的一次舞会,通常情况下,这种舞会是不会有教养好的年轻女士参加的。华兰茜知道这次舞会快到了,因为亚伯是其中一位小提琴手。
但是直到亚伯在晚饭时提起,华兰茜才有了要去的想法。
“你跟我一起去舞会,”他命令道,“这对你有好处,快去把脸上涂点胭脂,你看上去无精打采的,需要有点事情来让你活跃一下。”
突然间华兰茜很想去参加,她根本不知道齐德利角的舞会是个什么样子,她认为所谓的舞会应该就像迪尔伍德与劳伦斯港的那些庄重的舞会一样。当然,她知道齐德利角的舞会不会完全是那个样子,一定会更随意,这样就更有意思了,为什么不去呢?这一礼拜塞西莉亚的身体恢复得很好,她不会介意自己待一会儿的。她恳请华兰茜要是想去就去吧,而且华兰茜确实很想去。
她回到房间换衣服,看着那件褐色的丝裙她很恼怒,难道要穿着它去舞会?不行。她把那条绿色的绉纱裙子从衣架拿下来,兴冲冲地换上了。脖子和胳膊露出来就感觉像是没穿衣服,这也太荒谬了。那是老姑娘的想法了,她不要再被那种思想摆布。华兰茜穿上裙子,换上凉鞋。
自从她十一二岁时穿过一条蝉翼纱裙,这是她第一次又穿上一条漂亮的裙子。他们从来不让她这样打扮自己。
要是有条项链什么的就更好了,那样就不会觉得胸前空空的。她跑下楼,到花园中,那里有三叶草的花朵,红红的,生长在高高的草丛中。华兰茜采了一把,将它们穿在细绳上。华兰茜将系满花朵的绳子挂在脖子上,看起来就像领子一样,虽然古怪但是很搭调。她将头发放下来蓬松地低垂在两侧,又做了一条花环缠在头发上。她激动得两颊泛着粉红,然后穿上外套,戴上了那顶可爱的小帽子。
“你看起来真是焕然一新啊,亲爱的,”塞西莉亚说,“好像绿色的月光包围着红色的光环。”
华兰茜弯下腰亲了亲她的脸颊。
“我觉得留你一个人在家不太好,塞西莉亚。”
“我不会有事的。我今晚感觉非常好,可是你如果因为我而不去参加舞会的话,我会难过的。我希望你能好好玩一次。我还从未参加过齐德利角的舞会,不过很久以前我去过‘后北’那里跳过舞,我们那时玩得很开心。还有你不用担心今晚爸爸会喝醉,为舞会演奏他从不会喝酒。可是那里有酒鬼,要是事情不妙可怎么办呢?”
“没人会来骚扰我的。”
“不会很严重,我想,爸爸会保护你的。但是那里可能会很吵闹,可能会闹得不愉快。”
“我不在乎,我就是去当一个旁观者,没想去跳舞。我只是想看看‘后北’的舞会是什么样子,除了端庄拘谨的迪尔伍德舞会,其他的我还没参加过呢。”
塞西莉亚略带担忧地笑笑,她比华兰茜更清楚“后北”的舞会要是出现酒鬼会是什么样子,不过也可能不出现。
“我希望你能玩得开心。”她又说。
一路上华兰茜都很高兴。因为离齐德利角有十二英里的路程,所以早早就出发了,他们坐在亚伯那辆破旧的马车上,道路坎坷又颠簸,不过路上可以欣赏那魅力无限的北部森林。六月的黄昏里,美丽的树林松涛阵阵,穆斯科卡河流两边的杨树唱出天籁般的歌声,无比喜悦。
亚伯也是个很好的伴儿,他知道所有美丽的“后北”地区的故事和传奇,一路上他把故事讲给华兰茜听。要是本杰明叔叔和惠灵顿婶婶他们看到自己竟然和亚伯一同乘着这破马车去参加齐德利角的舞会将会是什么感觉?会说什么?一想到这个,华兰茜就暗自笑起来。
起先舞会还是很平静的,华兰茜玩得很开心。她甚至和两个帅气的男孩儿跳了两支舞,他们跳得很好,还夸奖华兰茜的舞步很优美。
接着又有人夸奖她,华兰茜平生从未接受过这么多夸奖。她偶然听到来自“后北”地区的两个男子在暗处谈论她。
“你知道那个穿绿裙子的女孩儿是谁吗?”
“不知道,我猜是从前面来的。可能是劳伦斯港,她很有那里人的风范。”
“虽然不美丽,但是长得很可爱。你看见她那双眼睛了吗?”
整个大房间都用松树和杉树枝装饰着,还挂上了中国式的灯笼,地板打过蜡。亚伯娴熟地拉着小提琴,悦耳极了。“后北”的女孩子们各个打扮得很漂亮,华兰茜觉得这是她参加过的最好的舞会了。
不过晚上十一点以后她就不这么想了。当时又来了一群人,一群醉汉,弄得满屋子都是威士忌的味道。很快几乎所有的男人都喝醉了,门廊处和门口有些人在不停吼着“来啊,来啊”,屋内变得吵闹起来,到处都有争吵,尽是污言秽语,还有人在唱着低俗的歌。跳舞的姑娘们被舞伴们粗鲁地带来带去,头发也蓬乱了,样子有点放荡。华兰茜独自待在角落里,感觉很恶心很后悔。为什么她要来这种地方呢?自由和独立是没错的,但是也不该做个小笨蛋啊。她早该料到这种情景的,她早该听出塞西莉亚话中的含义。她的头好痛,对眼前的一切感到恶心。但是能怎么办呢?她必须待到舞会结束,亚伯不到那时是不会离开的,到时候估计已是凌晨三四点了。
又来了一大群男孩拥进人群,稀释了本来就为数不多的女孩子们。有很多人来死缠烂打地请华兰茜跳舞,她都直接地拒绝了,有些人对她的拒绝很不开心,他们骂着脏话,看上去很生气。屋子的那一边还有一群陌生人在一起谈论着什么,还一边意味深长地看着她。他们在密谋什么?
就在此刻,她看见门口处巴尼·史奈斯正从人群的缝隙间寻找着什么。华兰茜突然确信了两件事:一是现在她很安全了;二是这就是她来参加舞会的原因。这种希望太荒诞了,连她自己一开始也没有意识到,但是现在她明白自己想来是因为巴尼可能会来。她认为自己应该为此感到羞耻,不过她没有。松了一口气之后,她发现巴尼连胡子都没有刮就来了,这让华兰茜很恼火。来参加舞会就应该打扮一下,这是最起码的自重。可他呢,没戴帽子,下巴上胡子丛生,身上还穿着他那条旧裤子和蓝色的土布衬衫,连大衣都没穿。华兰茜真想气冲冲地替他把胡子刮了,难怪人们把他想得那么坏。
但至少现在她不用害怕了。那群窃窃私语的人中有一个人离开了他的同伴们,穿过疯狂跳舞的人们,径直向她这边走来。他是一个高个子、宽肩膀的家伙,虽然长相和穿着都不错,但很明显已经半醉半醒了。他请华兰茜跳舞,华兰茜礼貌地拒绝了。那人的脸马上变得铁青,一把上去搂住华兰茜,把她拉到身边,华兰茜觉得自己的脸被他满是酒味的呼吸烧得发痛。
“这里没有什么端庄的淑女,我的小妞儿。你要是什么淑女就不会来这里了,既然来了就跳一个吧。我和我的伙伴们早就看上你了,你得陪我们每个人都跳一回,还得吻我们一下。”
华兰茜绝望地挣扎着想要逃开,但是无济于事,她被拖到那些尖叫呼喊的舞者中间。说时迟,那时快,一个拳头突然朝那个抓她的男人的下巴处打去,打得他脚步不稳,一下子倒在地上,还不幸撞倒了周围无辜的舞者。华兰茜感到自己的胳膊被人抓住了,“这边走,快点!”巴尼·史奈斯说。他抓着她的手,欠身翻过了身后打开的窗户。
“快!我们得快跑,他们会追来的。”
华兰茜紧紧握住巴尼的手,拼了全力跑着,还一边想着这样剧烈的运动她竟然没有倒地而死。看看她都做..了什么!给那些可怜的亲人们带来多大的羞辱啊!华兰茜第一次为他们感到遗憾。同时,她也很高兴自己从那群可怕的人中间脱身了,而且紧紧抓着巴尼的手也让她异常高兴。她心里百感交集,平生她还从未在这么短的时间里经历这么多事情。
他们最终跑到松树林间一个安静的角落。那群追过来的人向另一个方向跑去,他们的喧嚷声渐渐模糊了。上气不接下气的华兰茜觉得心脏疯狂地跳动,她一下子瘫坐在一棵倒下的松树树干上。
“谢谢。”她气喘吁吁地说。
“你是白痴吗?怎么会来这种地方?!”巴尼说。
“我,我不知道会是这个样子。”华兰茜抗议。
“你早该知道的,这是齐德利角!”
“对我来说只是个名字。”
华兰茜明白巴尼不会清楚自己对“后北”地区有多么生疏,她以前只生活在迪尔伍德。不过也难怪他认为自己该知道,他又不知道自己过去的生活,所以也就没有解释的必要了。
“我今晚去亚伯家时塞西莉亚告诉我你来这里了,我简直惊呆了,而且吓坏了。塞西莉亚告诉我她很担心你,可又不想扫你的兴,怕你以为她太自私了,只想到自己。所以我就没去迪尔伍德,赶紧到这里来了。”
在黑暗的松林里,华兰茜感到自己的灵魂和身体都充满了一种莫名的喜悦。他是为保护她而来的。
“他们一停止找寻,我们就溜到穆斯科卡路上去,我的斯劳森停在那里,我把你带回家。我想今晚的舞会你该玩够了吧?”
“足够了。”华兰茜乖乖地说。这一路的前半段他们没有说一句话,说了也没有用,那辆斯劳森的噪声太大了,他们就算说话也听不清对方的声音。况且,华兰茜也不想说话。今晚的事情让她觉得很惭愧,惭愧自己那么傻,惭愧自己在这样的地方被巴尼·史奈斯找到,巴尼·史奈斯,这个传说中的越狱者、异教徒、骗子和罪犯。想到这个,黑暗中的华兰茜嘴唇抽动着,她真是觉得好丢脸。
不过她此刻很激动,坐在巴尼·史奈斯身旁,一路颠簸着,她的心中充满了莫名的狂喜。路边是高高的树木,它们像士兵一样排着整齐的队伍。车灯照射下,路旁的蓟草看起来好像喝醉的仙子或是精灵。这是她第一次坐汽车。不管怎样,她很喜欢这种感觉,有巴尼在车上,她的恐惧全部消失了。一路上她的精神越来越高涨,不再觉得羞愧,什么也顾不得去想,只觉得自己像流星一般划过这夜色。
刚刚从树林开到荒地,那辆斯劳森变得越来越安静,它开始减速,最后完全停了下来。
巴尼惊讶地叫了一声,冲出车门去检查,又满是歉意地回来说:“我真是糊涂,没油了。离开家时我就知道快没油了,本打算去迪尔伍德加油,后来匆匆赶往齐德利角就给忘记了。”
“我们怎么办呢?”华兰茜冷静地问。
“我不知道。最近能加油的地方就是迪尔伍德了,还有九英里远呢。而且我也不敢把你自己放在这里,路上经常有流浪汉,还有那些在齐德利角喝醉的疯子们可能会从这条路返回劳伦斯港。依我看,最好的办法就是耐心坐在这里,等着有路过的车借给我们一些油,只要能开到亚伯家就行。”
“这有什么问题吗?”华兰茜说。
“我们有可能要在这里坐一晚上。”巴尼说。
“我不介意。”华兰茜说。
巴尼短促地笑了?一声,说:“你要是不在乎我就没必要在乎了,我已经没有什么名誉可失去了。”
“我也是。”华兰茜轻松地说。
21
“我们先在这儿坐着,”巴尼说,“如果有什么值得谈论的话题我们再去说,否则就保持沉默,不要强迫自己跟我说话。”
“约翰·福斯特说过,”华兰茜开始引用了,“‘如果你和一个人可以静静地坐半小时一句话不说,仍然感觉很自在,那么你们就可以成为朋友。如果不能,你们就永远成不了朋友,所以也就没有必要浪费时间交谈了。’”
“看来约翰·福斯特偶尔也能说出一些有道理的话。”巴尼承认道。
他们在静默中坐了很久。时而有小野兔跑到路上跳来跳去,或者一只猫头鹰愉快地唱起歌。前方的道路两旁树影斑驳,好似镶了蕾丝的花边。天空的西南面飘着卷云,那里应该是巴尼的小岛坐落的地方。
华兰茜很开心,有一种东西逐渐笼罩着她,像闪电一样,是的,像闪电般绚烂。
现在她清楚地知道自己已经爱上巴尼了。昨天的她还是形单影只,现在她属于这个男人了,尽管他什么也没有做过,什么都不曾说过,甚至他可能都不会把她当做一个女人看待,不过这没关系。还有无论他是什么人,无论他做过什么事,都没有关系。她毫无保留地爱他,全心投入地爱他。她是如此爱他,在她心里,除了他,其他什么都不重要了。
就在他靠着车门告诉她汽车没油了那一刻,她清清楚楚地知道她爱他。她深深地看着月光里他的眼睛,她确信如此。在这一刹那一切就此改变了,过去的一去不复返,而一切都焕然一新。
她不再是那个无足轻重、身材矮小的老姑娘华兰茜·斯特灵了。她现在是个女人,心中充满爱的女人,因此她变得重要,变得富有。生活不再是空虚无味,死亡也不能欺骗她的感情。爱情驱走了她最后的恐惧。
爱,那是一个多么炽热悸动而甜美的东西啊,它能充斥着人的身体、灵魂和思想!爱的核心是美好的、遥远的、纯精神的,宛若钻石的中心那微小却耀眼的光芒,再也没有比这更美好的梦了。她不再孤单,成了全世界恋爱中的女人里的一员。
巴尼没有必要知道这件事,不过知道了她也不在乎。只要知道自己的心就好,去爱,却不求被爱。只是静静地坐在他身旁,华兰茜的心中便充满了狂喜。两个人坐在一起,在夏夜里皎洁的月光下,松间的风吹拂着他们,多么自由自在。她总是很羡慕风,因为它可以穿过重山、越过河流、带着芳香还唱着歌,多么奇妙的旅行!华兰茜感到她从上帝那里脱胎换骨了。忆往昔,生活尽是枯燥与无味。如今她好像来到了一片紫罗兰花园,到处是花香,任她采摘。无论巴尼的过去如何,未来如何,都无所谓。这是如此完美的时刻,她完全沉浸其中了。
“有没有想过坐热气球?”巴尼突然说。
“没有。”华兰茜说。
“我经常那么想,梦想着在云间航行,观看落日的壮观,再去经历一下暴风雨来时闪电在你的上下玩耍,还可以掠过满月下银色的云朵……太棒了!”
“听起来确实很美,”华兰茜说,“我做梦也是在陆地上的。”
她告诉他关于蓝色城堡的事情。向巴尼倾诉是一件很轻松的事,你会感觉他什么都懂,甚至是你不曾告诉他的他也能懂。接着她又告诉他一些她来到亚伯家之前的生活,想让他明白自己为什么会去参加“后北”的聚会。
“你知道,我从未真正生活过,”她说,“我刚刚透过气来,以前每一扇门都在我面前关闭。”
“不过你还年轻。”巴尼说。
“哦,是的,我知道,我还‘年轻’,不过这和年轻没关系。”华兰茜痛苦地说。有那么一刻她真想把自己来日无多的事情告诉巴尼,但是她忍住了。今晚她不愿意想到死亡。
“直到今晚我才算年轻了一回,”她在心里说,“我从未像其他女孩那样活过,你不会明白的。”她强烈地希望巴尼了解自己最差的一面,她说:“我甚至不爱我的妈妈,这是不是很糟糕?”
“对她来说是的。”巴尼平淡地说。
“哦,她不知道这件事,她觉得我爱她才是理所应当的。还有我对她和任何人来说都毫无用处,我就是一个……一个无足轻重的人,我真的厌倦了。这就是我来盖伊先生这里照顾塞西莉亚的原因。”
“那我想你家里人一定以为你疯了。”
“那是当然了,”华兰茜说,“不过这对他们倒是一种慰藉,他们宁愿相信我疯了也不相信我变坏了。但是来到盖伊先生家之后我才真正找到了生活的感觉,这是一段愉快的经历。估计我回去之后会情愿用金钱来买这种经历,如果有这种机会的话。”
“没错,”巴尼说,“经历还是自己的好,不论代价是什么,别人的经历永远不会成为自己的。这是一个有趣的古老世界。”
“你觉得古老吗?”华兰茜陶醉着说,“在六月,我不相信世界是古老的。今夜看上去多么年轻啊!那闪烁的月光就像一位正在等待情人的年 8f7b." >轻白皙的姑娘。”
“‘后北’这里的月光是和别的地方不同。”巴尼表示赞同,“它让我感觉很清新,从身体到灵魂。春天确实是年轻的季节。”
已经十点钟了,一块龙形的乌云遮住了月亮。空气渐凉,华兰茜开始发抖。巴尼从车后面拿出一件破旧的散发着烟草味道的外套。
“把它穿上。”他命令道。
“你自己不穿吗?”华兰茜反驳道。
“不,我不能让你在我手上感冒。”
“哦,我不会感冒的。自从来到盖伊先生家我就没感冒过,虽然做过几件傻事。真是有趣,我过去可是常常感冒的。要是穿你的大衣我会觉得很自私。”
“你都打了三个喷嚏了,你在‘后北’的经历不需要再加上感冒或是肺炎吧。”
他帮她把大衣穿上,还帮她系好扣子,一直系到喉咙。华兰茜窃喜地顺从了。有人照顾的感觉多好啊!她蜷缩在烟草味儿的大衣里,盼望着这一夜能永远延续下去。
十分钟之后一辆车从“后北”方向开来,巴尼跳出车子挥着手,那辆车停在了他们身边。华兰茜看见惠灵顿叔叔和奥利弗正在车里惊恐地看着她。
惠灵顿叔叔买车了!他一定是去兄弟赫伯特那里待了一个晚上。当他认出那是华兰茜时,那表情差点让华兰茜笑出声来。这个自大的大胡子老头儿!
“您能借我足够的汽油让我开到迪尔伍德吗?”巴尼礼貌地说。不过惠灵顿叔叔根本不理会他。
“华兰茜,你怎么会在这儿?”他狠狠地说。
“也许是碰巧了,或者是上帝的安排。”华兰茜说。
“晚上十点和这个罪犯在一起!”
华兰茜扭头转向巴尼,这时月亮露出来了,月光下她恶作剧似的看着巴尼。
“你是罪犯吗?”
“这有什么关系吗?”巴尼眼中闪过一丝狡黠的光。
“对我来说没关系,我只是很好奇罢了。”华兰茜接着说。
“那我就不告诉你了,我从不满足别人的好奇心。”他转向惠灵顿叔叔,声音略微有些变化:“斯特灵先生,我在问您是否能借我一些汽油。您要是借再好不过了,要是不借,我们很抱歉打扰了您。”
惠灵顿叔叔此刻非常纠结,要把油给这样一对无耻的家伙吗?但是不给可以吗?他是可以走开,把他们留在米斯塔维斯树林里直到天亮,不过还是赶紧给他们汽油,打发他们走,免得被他人看见比较好。
“有什么盛油的东西吗?”他不情愿地哼着。
巴尼估算了一下,打算给斯劳森加两加仑的油,于是两个男人来到斯特灵家的车尾取油。与此同时,华兰茜从巴尼的外衣领口处偷偷地看着奥利弗。奥利弗正愤怒地坐在车里,眼睛僵硬地望着前方,她根本就不想看华兰茜一眼。奥利弗如此愤怒是有自己的原因的,塞西尔最近就在迪尔伍德,他当然知道华兰茜的一切事情了。他认为她神经错乱了,而且急于知道这疯病是从谁那里遗传来的。家里有这种事是很严重的,不得不考虑一下自己的后代。
“她是遗传旺斯巴拉家,”奥利弗激动地说,“斯特灵家的人是不会这样的。”
“我希望不会,确实希望不会,”塞西尔将信将疑地说,“但是出去做仆人,她是怎么想的呢?你这个堂姐!”
可怜的奥利弗能够感到他话里有话,在劳伦斯港,人们是不会和家里有“怪人”的家庭联姻的。
华兰茜终于忍不住,她向前坐了坐“:奥利弗,你疼吗?”
奥利弗谨慎地回答“:什么疼?”
“你看起来好像哪里疼。”
奥利弗一度不想理她,但是责任占了上风,她不能错过这个机会。
“多斯,”她也向前坐了坐,乞求道“,你不回家吗——就今晚?”
华兰茜打着哈欠。
“你跟他们说的一样,”她说,“真的一样。”
“如果你回来……”
“一切都可以原谅。”
“是的,”奥利弗认真地说。如果她能劝服这个失足的女儿回家不是很好吗?“我们不会责备你的。多斯,我有时想你想得夜里都睡不着。”
“想着我现在多么享受生活吗?”华兰茜笑着说。
“多斯,我真不相信你变坏了,我一直说你不会变坏的——”
“我也不相信自己会变坏,”华兰茜说,“恐怕我也没希望变坏了。我和巴尼·史奈斯在这里已经坐了三个小时了,他都没想吻我,不过他要是吻我我也不会介意的,奥利弗。”
华兰茜仍朝前坐着,她那带有红玫瑰的小帽子斜在头上,盖住了一只眼睛,还微笑着,天哪,她到底是怎么啦!虽然她不算美丽——多斯从来和美丽不沾边——可是很迷人,真的很迷人。奥利弗又坐回车里,再说什么就有损她的尊严了。反正,华兰茜已经是又疯又坏了。
“谢谢,足够了。”巴尼在车后说,“非常感谢,斯特灵先生。两加仑是七十分,谢谢。”
惠灵顿叔叔笨拙地爬进车里,他本想教训巴尼一顿,但藏书网是不敢。谁知道这个怪物被激怒了会做些什么?何况他一定带着武器呢。惠灵顿叔叔犹豫着看了华兰茜一眼,但只看到了她的背面,因为她转过身正在看巴尼给斯劳森加油。
“我们走吧,”奥利弗坚决地说,“在这儿等着也没用,我告诉你她都跟我说了些什么。”
“这个小贱人!这个无耻的小贱人!”惠灵顿叔叔听完后说。
22
斯特灵家听到的下一件事就是有人看见华兰茜和巴尼·史奈斯一起去劳伦斯港的电影院看电影,看完还去了一家中餐馆吃晚餐。这是真的,不过最吃惊的人还是华兰茜自己。一个阴暗的黄昏,巴尼开着斯劳森过来问华兰茜是否愿意上车兜一圈儿。
“我要去劳伦斯港,愿意一起去吗?”
他的眼神里有一种戏弄,声音还带着挑衅。华兰茜愿意和他去天涯海角,她没有退缩,一下子蹦到车上,于是两个人就一路开过迪尔伍德。弗雷德里克夫人和斯迪克斯堂姐当时正在走廊上透风,看到他们呼啸而过只留下尘土飞扬,两个人面面相觑,试图在 5f7c." >彼此眼中找到一些慰藉。华兰茜本来是很害怕汽车的,可现在却连帽子都没有戴,她的头发随风飞扬,打在脸上,她一定会得气管炎死在亚伯家的。她穿着低领的裙子,手臂裸露在外面。而那个怪物史奈斯穿着衬衣,叼着烟斗。他们的时速得有四十英里,或者六十,斯迪克斯堂姐断言。斯劳森在路上随意驰骋着,华兰茜向她的亲人们快乐地打招呼。弗雷德里克夫人恨不得自己也疯了。藏书网.
“这就是做一个慈母的报应吗?”她失落地说。
“我不相信我们的祈祷都没有得到任何回应。”斯迪克斯堂姐严肃地说。
“我要是死了谁来照顾那个不幸的孩子啊?”弗雷德里克夫人哀叹着。
此时华兰茜却在想难道距离她也在走廊和她们一起透气只有几个星期吗?她那时真讨厌那些芭蕉树,还有一大堆苍蝇般的嘲弄她的问题,还有总是要注意的形象。被惠灵顿婶婶丢茶匙的事吓得唯唯诺诺,害怕本杰明叔叔不给她钱。害怕贫穷,害怕每一个人,羡慕奥利弗,像个传统习俗和繁文缛节的奴隶,生活得毫无希望。
可现在,每一天都是一段愉快的旅程。
斯劳森飞驰十五英里,穿过了劳伦斯港口,经过交通警察时巴尼肆无忌惮,在昏黄的晚霞中,车灯宛若星星一般闪烁。这是华兰茜唯一一次喜欢这个城镇,她很喜欢这种快速的感觉。难道她真的害怕过汽车吗?能够坐在巴尼身边,她多么幸福。并不是她在骗自己这件事有多么重要,她深知巴尼叫她出来只是一时兴起,或者是同情她和她那些渺小的梦想。今天她干了一天的活很累,心脏病又犯了一次,正觉得很无趣,恰好他愿意带她出去逛逛。而且亚伯还在厨房里,他马上就要醉了,开..始在那儿怀疑上帝并唱那些粗俗的歌曲了。巴尼对亚伯的一切表现都了如指掌。
他们去看了电影,华兰茜还从未看过电影,她真的很喜欢看。之后他们又去了中餐馆吃炸鸡,简直太美味了!吃完饭他们又开车回家,留下的只有身后的流言飞语。弗雷德里克夫人再不去教堂了,她受不了朋友们碰到她时同情的眼神和没完没了的问题。但是斯迪克斯堂姐每周末还去,她说她要背负这十字架。
23
一天夜里,塞西莉亚没有睡,她向华兰茜倾诉了自己那可怜的经历。那晚塞西莉亚一躺下就喘不过气来,于是她们一起坐在敞开的窗户边。一轮残月挂在被树林覆盖的群山的上方,苍白的月光使塞西莉亚看起来很虚弱,但是很可爱,很纯真,就像一个孩子。难以相信这样的一个她竟然经历了藏书网那么多悲欢离合与喜怒哀乐。
“他从湖那边过来,到酒店来。他总是在晚上乘独木舟过来。我们便在岸边的松树林见面。他是一个年轻的大学生,爸爸是多伦多的一个有钱人。哦,华兰茜,我不是个坏人,我不是,真的。但是我太爱他了,过去爱,现在和将来也是。可有些事情我不懂。后来他爸爸来,将他带走了。过了不久,我就发现,哦,华兰茜,我好害怕,不知所措。我给他写信,结果他来了,说他会娶我,华兰茜。”
“那为什么……为什么……”
“哦,华兰茜,他不再爱我了,我一眼就能看出来,他只是出于责任才答应娶我,他觉得对不起我。他不是坏人,但是他还那么年轻,又怎么可能对我一个人一往情深呢?”
“别再为他找理由了,”华兰茜直率地说,“那么你就不嫁给他了?”
“我不能嫁,因为他不再爱我了。我不知道,不知为何我觉得嫁给他更不好。他劝过我,但是后来就走了。你觉得我做得对吗,华兰茜?”
“是的,你做得对。但是他……”
“亲爱的,不要怪罪他,请不要这样。让我们不要再提起他了,没有用的。我告诉你是不想让你把我当成坏人。”
“我从来没那么想过。”
“是的,你一来我就感觉到了。哦,华兰茜,你对我太好了!我不知道如何说…藏书网…我相信上帝会为此保佑你的,我知道他会的。”
塞西莉亚在华兰茜怀中哭了几分钟后,便擦干了眼泪。
“就是这样,我回了家,很难过。我真不想活了,可是我没有那么做。爸爸对我很好,..我的孩子也很可爱。华兰茜,他长着蓝色的眼睛,非常可爱,头发是金黄色的,像丝一样柔软,还有那胖胖的小手。那时我总是轻轻咬他那柔滑的小脸,你知道……”
“我知道,”华兰茜说“,做女人的都能理解。”
“而且他完全属于我,没有人可以夺走他。可他死的时候,哦,华兰茜,我当时真的活不下去了,一个人怎能忍受得了如此的痛苦啊!看着他那可爱的眼睛,你却知道它们再也不会睁开,再也不能在夜里将他温暖的小身体抱在怀中,想象着他将孤独地睡在冰冷的地下,冻土会遮盖他小小的脸。第一年我过得真是煎熬,后来好了一些,因为人不能总是活在过去。但是直到我得知自己快要死时才真正快乐起来。”
“如果没有死,人类将如何忍受这生活?”华兰茜默默地回忆起约翰·福斯特的那句话。
“我很高兴能把这一切告诉你,我想让你知道。”塞西莉亚叹息着说。
几天以后塞西莉亚就去世了。当时亚伯没在家,华兰茜看到塞西莉亚的脸色变了很多,她想要打电话叫医生,但塞西莉亚拒绝了。
“华兰茜,打了有什么用呢?没有用的。几天前我就知道我的时间不多了。让我安安静静地死吧,亲爱的,握着你的手。哦,我很高兴你能在我身边。代我向爸爸说再见,他一直对我很好。还有巴尼,我觉得巴尼……”
一阵急促的咳嗽打断了她,她咳得身体虚脱,握着华兰茜的手睡着了。华兰茜在那里静静地坐着,她并不害怕,甚至不难过。黎明时分塞西莉亚走了,她睁开眼睛,似乎穿过华兰茜看着什么东西,然后突然微笑着,就这样,她笑着走了。
华兰茜将塞西莉亚的手合放在胸前,然后走向了那扇敞开的窗户。在东方的朝霞满天里,一轮苍老的月亮还挂在天空,像新月一样瘦弱可爱。华兰茜还从未见过黎明时的月亮。她一直看着它,直到白天的光线使它暗淡消失。荒野里的一个小水池在阳光下闪烁着,好似一朵硕大的金色百合。
但是这个世界对华兰茜来说又一次变得寒冷,没有人再需要她了。她真羡慕塞西莉亚就这么解脱了,她为她所经受的一切而难过,但是不会有人再来伤害她了。华兰茜一直?99lib.t>以为死亡是很可怕的,但是塞西莉亚走的时候是那么宁静,那么安详,好像一切都解脱了。现在她就躺在那里,好像一个熟睡的孩子,她多美啊!所有的羞耻和痛苦都一去不复返了。
亚伯回来了,华兰茜下楼告诉他塞西莉亚死了。他立刻呆在那里,然后从马车上爬下来,耷拉着脑袋。
“塞西莉亚死了……塞西莉亚死了,”他茫然地说,“我没有想到会这么快。死了。她过去常常头上插着白色玫瑰花从这条路跑来接我。塞西莉亚曾是个美丽的姑娘。一个好姑娘。”
“她一直都是一个好姑娘。”华兰茜说。
24
华兰茜亲自为塞西莉亚操办葬礼99lib.,除了她没有人有资格去碰那瘦弱可怜的小身体。葬礼那天,整个老房子被打扫得一尘不染,巴尼·史奈斯没有来,之前他已经帮了所有能帮的忙,还从花园里为苍白的塞西莉亚采了好多白玫瑰撒在她身上,然后就回到自己的小岛上去了。不过其他人都来了,所有迪尔伍德和“后北”的人,他们最终都原谅了塞西莉亚,布拉德利牧师做了一个精彩的葬礼致辞。华兰茜本想请那个循理会的牧师,但亚伯不允许。他是个长老会信徒,所以只有长老会的牧师才可以葬他的女儿。布拉德利牧师的致辞很得体,他避免了所有敏感的话题,一切进行得很顺利。迪尔伍德来了六位德高望重的市民将塞西莉亚抬到迪尔伍德公墓,其中就有惠灵顿叔叔。
斯特灵一家男男女女都来参加葬礼了,他们之前为此开过一次家庭会议。现在塞西莉亚死了,华兰茜一定要回家了,她总不会和亚伯住在一起。要是这样的话,按照詹姆斯叔叔的意见,最好的策略就是去参加葬礼,然后使整个事情合理化。也就是说让迪尔伍德的人们看看华兰茜来照顾可怜的塞西莉亚·盖伊是在做一件善事,而且全家是支持她的。死亡这东西真是神奇,它能让一切变得值得尊敬。如果华兰茜就此回家,那么公众的看法就会大不相同,大家会很快原谅塞西莉亚过去的行为,只记得她曾是一个美丽、善良的小姑娘——“而?且没有妈妈,你知道,她没有妈妈!这真的很能打动人!”——詹姆斯叔叔说。
于是斯特灵一家全去参加了葬礼,就连格拉迪斯表姐也忍着神经炎去了。斯迪克斯堂姐也在那儿,她的帽子遮住了整个脸,哭得伤心极了,就好像塞西莉亚曾是她最亲近最爱戴的人一样,葬礼总是能让斯迪克斯堂姐想到“丧亲之痛”。
惠灵顿叔叔是藏书网抬棺手。
面色苍白的华兰茜穿着那件褐色的裙子,眼圈有些发红。她安静地走来走去为人们找位子,低声地询问牧师和殡葬人员相关事务,引导前来的“>.悼念者”去客厅。她的表现端庄得体,完全是斯特灵家的风格,全家人看了都骄傲得不得了。这不是那个在树林里和巴尼·史奈斯整夜坐着的女孩儿,也不是呼啸着穿过迪尔伍德去劳伦斯港的姑娘,这才是他们所认识的华兰茜,通情达理,能干大方。也许她是被管得太严了,弗雷德里克夫人真的有些严厉,都没能让华兰茜显示出真正的自我。斯特灵一家在那里畅想着。从港口过来的爱德华·贝克是一个带着几个孩子的鳏夫,他从始至终一直观察着华兰茜,心里盘算着这个女孩一定会是个贤惠的妻子。虽然长得不算漂亮,可他都五十来岁了还能奢望什么,贝克先生心想。总之,在塞西莉亚的葬礼上,华兰茜走向婚姻的道路是前所未有的光明。
不过无论是斯特灵家还是爱德华·贝克都不知道华兰茜当时到底在想什么。华兰茜憎恨这个葬礼,憎恨那些面带好奇来盯着塞西莉亚那大理石般雪白的脸庞的来宾们,憎恨他们的装模作样,憎恨那悠长伤感的歌唱,憎恨布拉德利先生的陈词滥调。如果依着她的古怪想法,根本就不会有什么葬礼。她会用鲜花覆盖塞西莉亚,使那些窥探的眼睛看不到她的模样,然后将她葬在“后北”教堂松树林下的青草中间,挨着她那来不及起名的孩子,只邀请几个淳朴的循理会教徒和老牧师。她记得塞西莉亚说过:“我希望自己被葬在树林的中心,那样就没有人会过来说‘塞西莉亚葬在这里’,接着谈论我那悲痛的遭遇了。”
可是事与愿违,好在葬礼快结束了。如果斯特灵和爱德华·贝克不知道,但华兰茜清楚地明白自己接下来要做什么。她会在夜里躺下来好好思考一下,最后作个决定。
当殡葬的队伍离去时,弗雷德里克夫人在厨房找到了华兰茜。
“我的孩子,”她发抖地说,“现在你该回家了吧?”
“家?”华兰茜心不在焉地说,她正穿着围裙计算着晚餐要泡多少茶。从“后北”来了一些盖伊的亲戚,他们已经多年没有来过了。她现在真的 5f88." >很累,巴不得自己多一副手脚。
“是的,家。”弗雷德里克夫人刻薄地说“,我想你不会还惦记着在这里和亚伯待下去吧。”
“哦,不,我不会在这里待着的,”华兰茜说,“不过我还得再待上一两天收拾一下屋子。就这样,妈妈您看行吗?我还有很多活要干,‘后北’来的人们要在这儿吃晚饭。”
弗雷德里克夫人总算舒了一口气,全家人一起放心地回家了。
“她回来后我们要假装什么事都没有发生,”本杰明叔叔说,“这是最好的办法,假装什么事都没有发生。”
25
葬礼结束后的第一个晚上亚伯出去散心了,他已经连接四天都在哀伤中度过,再也受不了了。他走之前,华兰茜告诉他她明天就要走了。亚伯说他很遗憾,他确实是很遗憾。一个“后北”的远房表姐因为家里已经没有什么传染病人了,就非常高兴地答应来这里做管家了,但是亚伯根本没心情考虑她。
“我的姑娘,她怎么能和你比。哦,我真的感谢你,你真的帮了我大忙,我不会忘记的,我也不会忘记你为塞西莉亚所做的一切。我是你的朋友,要是斯特灵家有谁欺负你,尽管找我,我会拿鞭子抽他们的。天哪!我现在口渴死了,别指望我会在明晚之前回来,如果你在那之前就走,那我们现在就道别吧。”
“我明天回家,但是不是回迪尔伍德。”华兰茜说。
“不回……”
“我会把钥匙放在柴棚的钉子上,”华兰茜礼貌地打断他,“把狗放在仓房,把猫放在地窖,别忘了在你表姐来之前给它们喂食。储藏室是满着的,我今天还做了面包和派。再见,盖伊先生,你对我的好我感激不尽。”
“我们度过了一段美好的时光,”亚伯说,“你是全世界最好的人,全斯特灵家族加起来也赛不过你的一根手指。再见,祝你好运。”
华兰茜走到花园,她的腿有一点发抖,不过看上去很沉着,手中紧紧攥着什么东西。整个花园沉浸在七月黄昏的温暖芳香里,天空中出现藏书网了几颗星星,布谷鸟在沉静的荒野上空鸣叫。华兰茜靠着门站在那里,在期待着什么。他会来吗?如果他不来……
他来了,华兰茜听到斯劳森在后面树林里的响声。她的呼吸有些急促,他越来越近——她看到了他的车在路上颠簸着——越来越近——他来了,跳下车子,倚在门口,看着她。
“要回家了,斯特灵小姐?”
“我还不知道。”华兰茜慢慢地说。她已经决定了,不会再回头,这一刻太重要了。
“我是想过来看看是否能帮你做点什么。”巴尼说。
华兰茜缓了一缓。
“是的,是有事求你。”她一字一句地说,语气非常平静,“你能娶我吗?”
一时间巴尼沉默了,他的脸上并没有什么特别的表情。接着他奇怪地笑了。
“看看吧!我就知道今天有好事等着我,已经出现很多征兆了。”
“等等,”华兰茜抬起手,“我是认真的,但是我得喘口气。当然,我非常明白,这样做是不符合‘淑女身份’的。”
“可为什么,为什么呢?”
“原因有两点,”华兰茜仍然有点喘不过气来,但是她还是直视着巴尼的双眼,这一刻所有故去的斯特灵家人都会转身离去,而那些没有故去的根本想不到华兰茜会在此刻向臭名昭著的巴尼·史奈斯求婚。“第一个原因是,我,我,”她本想说“我爱你”,但没说出口,但她还是故作轻松地说“,我对你很着迷。第二点就是……这个。”
华兰茜把手中特伦特医生的信递给他。
巴尼打开了信,似乎终于找到一件安全理智的事情去做。他读着信,脸色变了。他明白了一切,可能甚至比华兰茜期望的更多。
“你确信没有什么办法了吗?”
华兰茜知道他的意思是什么。
“是的,你也知道特伦特医生在心脏病研究方面是很在行的。我活不了多久了,也许只有几个月,几个星期,我想真正地活一次。我不能再回到迪尔伍德,你也知道我在那里的生活是什么样子。而且……”——这次她说了出来——“我爱你,我想和你一起度过我的余生。就这样。”
巴尼双手交叉倚在门上,遥望着亚伯厨房烟囱上方那颗顽皮的白色星星。
“你一点都不了解我,我可能是个……杀人犯。”
“是的,我是不了解。你可能做过很可怕的事,大家对你的流言飞语有可能是真的,但是我不在乎。”
“你真的那么喜欢我,华兰茜?”巴尼怀疑地说,他把视线从那个星星转向华兰茜的眼睛——那双深邃神秘的眼睛。
“真的……很喜欢。”华兰茜低声说。她在颤抖,这是他第一次叫她的名字,听到他叫她的名字简直比其他男人的抚摸还要美好。
“如果我们结婚了,”巴尼的语气突然间轻松起来,好像只是在说一个事实,“bbr>我要提前说明一些事。”
“一切都要说明。”华兰茜说。
“我有些事情不能告诉别人,”巴尼沉着地说“,你不能问我。”
“我不会问你。”华兰茜说。
“你不能看我的信件。”
“不看。”
“我们不可以对彼此假装任何事。”
“我们不会的,”华兰茜说,“你都不需要假装喜欢我。你如果真的娶我,我知道那只是出于同情。”
“还有我们不能对彼此说谎,无论大谎还是小谎。”
“尤其是小谎。”华兰茜表示赞同。
“还有你要跟我去岛上生活,我不会到其他地方去的。”
“这就是我想嫁给你的部分原因。”华兰茜说。
巴尼盯着她。
“我相信你是认真的,那好,我们就去结婚吧。”
“谢谢。”华兰茜突然有点不自在了,要是巴尼拒绝了她可能还不会这么尴尬。
“我想我没有什么权利提什么条件,但是我要提一个。你不能提我心脏的事情或是关于死的事情,也不能要求我小心谨慎,你要完全忘了我的病。我已经给我妈妈写了一封信,就是这个,你要保管好。我在信中已经把一切说清楚了,如果我哪天突然死了——这是很可能的事……”
“那就可以避免你家人怀疑是我毒死你的,为我开脱罪名。”巴尼笑着说。
“没错,”华兰茜开心地笑了,“天哪,我真高兴终于完事了——真是一种折磨啊!你知道,我并不习惯向男人求婚。你不拒绝我或者.要求只做我的哥哥真是太好了!”
“我明天去劳伦斯港领结婚证,明天晚上我们就去结婚,去斯达林牧师那里,对吗?”
“天哪,不行,”华兰茜颤抖着,“不能让他主持,他会对我晃手指,然后我会在圣坛那里把你抛弃的。不行,我要请老淘尔斯牧师为我主持婚礼。”
“你真的要嫁给这样的我吗?”巴尼问。正巧一辆载满游客的汽车喧闹着在此时经过,看起来真有气氛。华兰茜看着他,蓝色的土布衬衫,不伦不类的帽子,满是泥巴的裤子,又没刮胡子!
“是的。”她说。
巴尼伸出手,温柔地将她那冰凉的小手握在手中。
“华兰茜,”他尽量放轻松地说,“我当然没有爱过你,也从来没想过去爱谁,但是你知道,我一直觉得你很可爱。”
26
接下来的一天,华兰茜过得恍恍惚惚,像梦一样,她一整天没有看到巴尼,期待着他是去劳伦斯港领结婚证了。
也许他已经改变主意了。
但是黄昏时分,斯劳森的车灯照亮了来时的山路。华兰茜正在门口等待着她的新郎。身穿着仅有的绿裙子,头上戴着那顶绿色的帽子,她感觉自己一点也不像一个新娘,反而像是丛林里逃出来的精灵。但是又有什么关系呢?只要巴尼来了,一切就不再重要了。
“准备好了吗?”巴尼说,他的斯劳森停下时又发出一阵可怕的噪音。
“是的。”华兰茜上车坐下来。巴尼穿着他的蓝衬衫和工作裤,这次是一条干净的裤子。他抽着一个样子奇怪的烟斗,没有戴帽子,脚上穿了一双同样古怪但很好看的靴子.,而且刮了胡子。他们开车一路穿过迪尔伍德,朝着劳伦斯港的那条长路开去。
“你没有改变主意吧?”巴尼说。
“没有,你呢?”
“没有。”
十五英里的路他们只说了这么一句话,一切都像梦一样。华兰茜不知道自己是高兴、是害怕还是仅仅是犯糊涂。
接着他们就到了劳伦斯港,华兰茜感到自己正被上百双鬼鬼祟祟的眼睛盯着。巴尼按华兰茜的意思简单地打听了一下淘尔斯牧师住在哪里,他们停在了一条不起眼的街道里一幢简陋的小房子前,走进那狭窄破旧的客厅。巴尼拿出了结婚证,这么说他确实去领结婚证了,还有一枚戒指。这是真的。她,华兰茜·斯特灵马上就要结婚了。
他们站在淘尔斯牧师面前,华兰茜听到他俩在说着什么,听到其他人在说着什么。她回想起自己过去对婚礼的计划和畅想,那时候她才十几岁,做梦的年纪。白色的丝质薄面纱,橙色的花朵,不要伴娘,只要一个穿着浅粉色蕾丝礼服的花童,手拿着一篮子玫瑰和山谷百合。仪态大方的新郎,穿着时下最时髦的礼服。华兰茜抬起眼睛看着壁炉上方那斜挂的镜子中的巴尼和自己,她穿着那身不符合新娘打扮的绿裙子,巴尼穿着衬衣和工作裤。不过他是巴尼,这就足够了。没有面纱,没有鲜花,没有宾客、礼物、婚礼蛋糕……只有巴尼,在剩下的岁月里只有巴尼。
“史奈斯夫人,我祝愿你幸福。”淘尔斯牧师说。
对于他们的出现牧师并没有很吃惊,甚至对巴尼的工作裤都没表示什么惊讶,在“后北”他见过不少奇怪的婚礼。他不知道?华兰茜是迪尔伍德斯特灵家的人,甚至不知道迪尔伍德有个斯特灵家族,也不知道巴尼·史奈斯是个亡命徒。事实上,他是一个非常无知的老人,所以他能为他们主持婚礼并郑重温柔地给予他们祝福,还会在他们离开后为他们祈祷,而他的良心一点没有受到谴责。
“这样的婚礼是多么美好啊!”..巴尼说着把车启动,“没有小题大做和繁文缛节,我没想到是这么容易。”
“看在老天的分上,”华兰茜突然说,“让我们忘了我们结婚了吧,就当没这回事,我再也忍受不了来时的那种尴尬和沉默了。”
斯劳森开起来的声音大得惊人,巴尼大喊着:“我本是想让你轻松一点,我以为你不想说话。”
“我没有,可我以为你不想说话。我不指望你爱我,但是我希望你能像平常那样对我。告诉我关于你小岛的事吧,那是怎样一个地方?”
“那是世界上最美妙的地方,你会喜欢那里的。我初次见到它就爱上它了,那时候它属于老汤姆·麦克墨所有,他还在上面建了一个小屋,冬天住在那里,夏天的时候租给多伦多人住。我从他那里买过来,成了这个小岛和房子的主人。拥有整整一个小岛是很快乐的事,一个杳无人迹的小岛,多么迷人的想法,不是吗?自从读完《鲁宾逊漂流记》我就一直盼望着自己也能拥有这样一个小岛。简直美好得难以置信。太美了!虽然土地是归政府所有,但是欣赏风景又不用上税,月亮是属于每一个人的。不过你会发现我的房间很乱,我想你一定会收拾的。”
“是的,”华兰茜坦白地说,“我一定要收拾。虽然我也不想这么爱干净,但是屋子乱了我就受不了。是的,我要打扫你的房间。”
“我早料到了。”巴尼叹息着说。
“但是,我不会在你进门时逼你擦鞋底的。”华兰茜温柔地说。
“是不会,你只会追在我后面擦个没完。”巴尼说,“好吧,但是你不能打扫旁边的耳房,甚至不可以进去。我会把门锁上,自己保管钥匙。”
“青须公的密室,”华兰茜说,“我连想都不会想它的,我不在乎你有多少个妻子挂在那里,只要她们是死的就行了。”
“死得像门钉一样。你可以在其他房间里做任何事,不过也没有那么多房间,只有一个大的起居室和一个小卧室。不过建造得很好,老汤姆很喜欢他的工作成果,房梁是雪松木和冷杉木搭建而成的,起居室的窗户朝东西两个方向,在同一间屋子里能看到日出和日落是多美妙的事啊。我还养了两只猫——班卓琴和幸运儿,它们很可爱。班卓琴是只大个儿的迷人小妖精,浑身是花纹。我不喜欢没有花纹的猫,也从未见过哪只猫像班卓琴那样可以优雅大方地叫。它唯一的缺点就是睡觉时打呼噜,很大声。幸运儿是只乖巧的小猫,它总是若有所思地看着你,好像有话要说。也许它有一天会说的,你知道,一千年里就有一只猫能说话。我的猫们都是哲学家,从不为打翻的牛奶而哭泣。”
“附近的一棵松树上住着两只老乌鸦,它们是我的好邻居,我叫它们尼普和塔克。我还有一只娴静温顺的猫头鹰,叫利安得,我把它从小带大,它在陆地上住着,一天到晚地笑。还有蝙蝠们,那里晚上是它们的乐园,你害怕蝙蝠吗?”
“不害怕,我喜欢它们。”
“我也是,它们是漂亮、古怪而神秘的动物,飞来飞去,来去无踪。班卓琴也很喜欢它们,喜欢吃它们。我有一条小船和一艘螺旋艇,今天就是乘着它去领结婚证的,比斯劳森安静多了。”
“我以为你根本没有去,以为你改变主意了。”华兰茜坦白地说。
巴尼笑了,笑得有点苦涩,有点玩世不恭,总之华兰茜不是很喜欢。
“我从未改变过主意。”他简短地说。他们穿过迪尔伍德,上了穆斯科卡的路,经过亚伯家,走过多石的长满雏菊的小路,进入了黑暗的松树林。松树林间充满了如铃铛般的花朵散发的清香,它们静静地开放着,铺满了整个路边。到了米斯塔维斯岸边,他们不得不把斯劳森留在那里。下了车,巴尼向一条通向湖边的小路走去。
“那里就是我们的小岛。”他自豪地说。
华兰茜看了一遍又一遍,湖上起了一片朦胧的紫色薄雾,遮掩着小岛。透过薄雾两棵通天的松树手牵手笼罩着巴尼的小屋,好像塔楼一样,背后是漫天玫瑰色的晚霞,和一弯淡淡的新月。
华兰茜像一棵树在风中一样突然颤抖着,她的灵魂好像被震撼了。
“我的蓝色城堡!”她说,“哦,我的蓝色城堡!”
他们登上了小舟,向小岛划去。他们远离尘嚣,登上了这个神秘醉人的王国,在这里一切都有可能发生,一切都可能成为现实。巴尼把华兰茜从小舟中抱出来,让她坐在了一棵青松下长满青苔的岩石上。他用手臂环抱着她,突然间吻上她的唇。华兰茜觉得自己因这初吻的悸动而颤抖了。
“亲爱的,欢迎回家。”巴尼说。
27
乔治安娜表姐走出家门,她住在离迪尔伍德半英里的地方,她想去阿米莉娅那儿看看多斯是不是回家了。乔治安娜表姐急着要见见多斯。她有重要的事情要告诉她,这件事多斯听了一定会很高兴。可怜的多斯!她的生活是多么无聊。乔治安娜表姐明白多斯一定不愿意生活在弗雷德里克夫人的控制下,但是现在一切都不同了。乔治安娜表姐觉得这事太重要了,此刻的她完全忘记关心谁会是下一个死去的人了。
而且多斯也来了,从亚伯家的方向走来,还穿戴着一身奇怪的裙帽。这真是好运气啊!乔治安娜表姐可以有机会立刻把这秘密说出去,而且没人打断她们。这是天意啊!
在她那迷人的小岛上住了四天之后,华兰茜决定有必要去迪尔伍德告诉所有亲人们她结婚了,不然要是他们发现自己从亚伯那里失踪了,一定会发布寻人启事的。巴尼本打算开车带她过去,但是她宁愿自己去。她朝乔治安娜表姐灿烂地笑着,发现表姐其实是个不错的人。华兰茜真的开心极了,她能对每一个人微笑,甚至是詹姆斯叔叔。对于乔治安娜表姐的陪伴她并不反感。渐渐地走上居民较多的路段时,她能感到一双双好奇的眼睛正从每个窗户里向外看着自己。
“我想你是要回家了吧,多斯?”乔治安娜表姐偷偷看看华兰茜的裙子,想着她里面是否穿了衬裙。
“迟早的事。”华兰茜神秘地说。
“那我和你一起去。亲爱的多斯,我一直等着你呢!我有件非常好的事要告诉你。”
“是吗?”华兰茜心不在焉地说。乔治安娜表姐到底因为什么事看起来这么神秘..,这么煞有介事呢?但是有什么关系呢?没有,除了巴尼和米斯塔维斯的蓝色城堡,一切都不重要。
“你猜前两天谁来找我?”乔治安娜表姐狡黠地说。
华兰茜没有猜。
“爱德华·贝克,”乔治安娜表姐几乎是在耳语,“爱德华·贝克!”
有什么大不了的?乔治安娜表姐是在脸红吗?
“爱德华·贝克到底是谁啊?”华兰茜漠不关心地问。
乔治安娜表姐盯着她。
“你当然记得爱德华·贝克,”她责怪道,“他住在劳伦斯港一幢漂亮的房子里,他按时来我们的教堂,你一定记得他。”
“哦,我现在记得了。”华兰茜回忆了一下,说,“是那个额头长着粉瘤还有几十个孩子的老头,他总坐在教堂挨着门的长凳上,是他吗?”
“没有几十个孩子,亲爱的,哦,不,也就十个左右,不出十个,目前只有九个,其他的都死了。他不老,只有四十八岁,正当年呢,多斯。还有长粉瘤有什么关系呢?”
“那倒是没什么关系。”华兰茜由衷地说。对她来说爱德华·贝克脸上长不长粉瘤确实没什么关系,但是华兰茜起了一点疑心,乔治安娜表姐像是压抑着极大的喜悦。
是不是她在考虑再婚呢?嫁给爱德华·贝克?荒谬,她都快六十五了,而且脸上皱纹密布的,看起来好像都一百岁了。可是……
“亲爱的,爱德华·贝克想娶你。”乔治安娜表姐说。
华兰茜盯了表姐一会儿,然后想大笑一通,但她只说出一个字:“我?”
“是的,你!他在葬礼上看上你了,还到我这里来问我意见。我和他的前妻算是好朋友,你知道的。多斯,他是很认真的,而且这机会对你来说太好了。他很有钱,而你,你……”
“而我也岁数不小了,”华兰茜接下去,“你真的觉得我能当好后妈吗,乔治安娜表姐?”
“我肯定你行,你一直都那么喜欢孩子。”
“可九个孩子可是个大家庭啊!”华兰茜严肃地反驳。
“最大的两个已经成人了,老三也差不多了。剩下只有六个,而且大多数是男孩,男孩比女孩好带多了。有一本书叫《宝贝抚养健康手册》,格拉迪斯有一本,我想,这一定对你有帮助。还有好多关于教育的书,你会处理好的。反正我告诉贝克先生,我认为你会,你会……”
“求之不得。”华兰茜接下去。
“哦,不,不,亲爱的,我怎么会那么说呢?我说你可能会好好考虑一下。你会的,是不是,多斯?”
“这件事只有一个麻烦,”华兰茜神秘地说,“你看,我已经结婚了。”
“结婚了!”乔治安娜表姐惊呆地看着华兰茜,“结婚了!”
“是的,我上星期二晚上在劳伦斯港嫁给巴尼·史奈斯了。”
幸好旁边有一个门柱,乔治安娜表姐紧紧地抓住了它。
“多斯,亲爱的,我可是老太婆了,你别拿我开玩笑啊?”
“没有,我在说实话。看在老天的分上,乔治安娜表姐,”华兰茜被她的反应给吓着了,“你千万别在大街上哭啊!”
乔治安娜表姐控制住了泪水,绝望地轻轻呻吟着。
“哦,多斯,你到底做了什么?做了什么啊?”
“我已经说了,我结婚了。”华兰茜平静而耐心地说。
“嫁给那个……那个巴尼·史奈斯。为什么,他们说他已经有十几个妻子了。”
“目前只有我一个。”华兰茜说。
“你那可怜的妈妈会怎么说啊?”乔治安娜表姐呻吟着。
“你要是想知道就随我来听听。”华兰茜说,“我正要去告诉她。”
乔治安娜表姐小心地放开了门柱,发现自己能够站住了。她顺从地在一旁跟着华兰茜,此时的华兰茜在她眼里已经完全是另一个人了。乔治安娜表姐对已婚女人一向很尊敬,但是想到这可怜的姑娘所做的一切,真是太可怕、太轻率、太鲁莽了。华兰茜一定是疯了,可她疯得那么开心,乔治安娜表姐突然觉得要是家人逼着华兰茜清醒过来会是个错误,她从未看过华兰茜如此的眼神。但是阿米莉娅会说什么呢?还有本杰明?
“嫁给一个你根本不了解的男人。”乔治安娜表姐忍不住说。
“我了解他比爱德华·贝克要多。”华兰茜说。
“爱德华·贝克去教堂,”乔治安 5a1c." >娜表姐说,“那个巴……我是说你丈夫去吗?”
“他答应我晴朗的周末会陪我去的。”华兰茜说。
到斯特灵家门口时华兰茜惊呼起来。
“看看我的玫瑰丛!开花了!”
是的,开满了花朵,又大又红的玫瑰,像天鹅绒一般,芳香四溢,热烈奔放。
“一定是我砍的那几下起作用了。”华兰茜笑着说。她摘了一把花,打算去装饰米斯塔维斯走廊上的餐桌。接着,她微笑着上了台阶,发现奥利弗也在那里。她像女神一样站在那儿,眉头紧锁地看着华兰茜。美丽傲慢的奥利弗,身穿着玫瑰色镶有蕾丝边的丝裙,大大的白色帽子下露出金黄的卷发,面色非常红润。
“很美,”华兰茜冷冷地想,“不过,”她好像用全新的角度看着这个堂妹,“没有任何独特之处。”
奥利弗想,华兰茜终于回家了,谢天谢地,可是华兰茜看上去一点儿不像一个知错悔改的浪子,这就是她皱起眉头的原因。她看起来喜气洋洋的,粗野无礼!那身古怪的裙子,还有那帽子,手里还拿着一大把血红的鲜花。不过奥利弗立即发现自己的衣服里还没有这样的裙子和帽子,这让她的眉头更紧了。她伸出手。
“多斯,你回来了。天气很暖和,不是吗?你是走着来的?”
“是的。不进屋吗?”
“哦,不了,我刚待了一会儿了。我经常来安慰可怜的伯母,她很孤独。我现在要去巴特利特夫人的茶会,我得帮忙倒茶去。她的表妹从多伦多来了,真是个迷人的女孩。多斯,你会喜欢她的。我想巴特利特夫人一定给你发请帖了,你可以一会儿过去。”
“不,我不去了,”华兰茜满不在乎地说,“我还要回家给巴尼做晚餐,今晚我们要在月光下沿着米斯塔维斯划小船逛逛。”
“巴尼?晚餐?”奥利弗倒抽了一口气,“你是什么意思,华兰茜·斯特灵?”
“按照上帝的旨意,应该叫华兰茜·史奈斯了。”
华兰茜在奥利弗惊呆的脸前晃了晃她的结婚戒指,然后径直走到屋里去了。尽管奥利弗看起来马上要晕倒了,但乔治安娜表姐紧跟在华兰茜后面进去了,她不想错过这个惊天动地的时刻。
奥利弗没有晕倒,她呆呆地向巴特利特夫人家走去。多斯是什么意思呢?她怎么会有戒指呢?哦,这个讨厌的姑娘还想给这个无辜的家族带来多大的羞辱和非议啊?早就应该把她关起来。
华兰茜打开客厅的门,看见斯特灵一家正在屋里气氛凝重地集会。他们是凑巧聚到这里的,惠灵顿婶婶、格拉迪斯表姐、梅尔德里德姑妈还有萨拉表姐刚从传教士集会那边回来,顺路来家里坐坐。詹姆斯叔叔是来和阿米莉娅谈一项有风险的投资的。本杰明叔叔也在,他过来告诉大家今天很热,然后问问他们蜜蜂和驴子的区别是什么,斯迪克斯堂姐那么笨当然不知道答案。“一个是采蜜,另一个是挨打。”本杰明叔叔自以为幽默地回答。不过大家心里其实都在想着华兰茜会不会回家的事,还有就是如果不回来,接下来该采取什么行动。
这下好了,华兰茜终于回家了。可她不但不谦恭卑下、满面愧容,反而泰然自若、无比自信,更奇怪的是,她还看起来年轻了许多。她站在门口望着大家,身后站着期待着什么的乔治安娜表姐。幸福使华兰茜再也不讨厌家里人了,她甚至从他们身上看到了从未发现的优点。她同情他们,这种同情让她更温柔。
“妈妈。”她高兴地说。
“你终于回家了。”弗雷德里克夫人说着掏出手绢,她不敢生气,但还是忍不住哭了。
“嗯,不完全是。”华兰茜说,她扔下了一枚炸弹,“我想我只是顺便来一趟告诉您我结婚了,上星期二晚上,和巴尼·史奈斯。”
本杰明叔叔一下子弹起来又坐下。
“上帝保佑我吧。”他呆呆地说。除了格拉迪斯表姐昏倒了,其他人都僵在那里。梅尔德里德姑妈和惠灵顿叔叔把她扶到了厨房。
“她可忘不了遵循维多利亚时代的传统。”华兰茜笑着说,自顾自地在一把椅子上坐下来。斯迪克斯堂姐开始抽泣。
“你这辈子就没有一天是不哭的吗?”华兰茜好奇地问。
“华兰茜,”詹姆斯叔叔是第一个能说出话的人,“你刚才说的是真的吗?”
“是的。”
“你是说你真的结婚了,和那个臭名远扬的巴尼·史奈斯,那个罪犯,那个……”
“没错。”
“那么,”詹姆斯叔叔发怒了,“你真是一个无耻的家伙,一点儿礼义廉耻都不懂了。我从此与你断绝关系,我再也不想见到你这张脸。”
“要是我杀人了,您会说什么啊?”华兰茜问道。
本杰明叔叔又在那里呼唤着上帝保佑。
“那个酒鬼,那个歹徒,那个……”
华兰茜的眼中露出凶光,他们随便说她什么都可以,但是不能诋毁巴尼。
“如果您想更好受的话不妨说脏话吧。”她建议道。
“我不会那么不雅的。还有我告诉你,你嫁给那个酒鬼真是把脸丢尽了。”
“您要是也偶尔喝醉一下可能会更好相处,而且巴尼不是酒鬼。”
“有人看见他在劳伦斯港喝醉过,简直烂醉如泥。”本杰明叔叔说。
“就算是真的,我也不信,还有他一定有情可原。现在我建议你们不要看起来那么悲伤了,接受事实吧。我结婚了,这是不能改变的事。还有我真的很幸福。”
“我看要是他真娶了你倒也省了一桩心事呢。”萨拉表姐试图乐观地说。
“如果他真的娶了你,是谁主持婚礼的?”刚刚与她断绝关系的詹姆斯叔叔说。
“劳伦斯港的淘尔斯牧师。”
“是个循理会的人!”弗雷德里克夫人觉得让一个卫理公会的罪犯来主持都会比这更体面一点。这是她首次开口,她真的不知该说些什么。整个事情太可怕,太可怕了,就像一场噩梦。她多想赶紧从这梦中醒来,那些葬礼时的希望全部破碎了。
“这让我想到了那个故事,叫什么来着,就是精灵从摇篮里抱出孩子的那个故事。”本杰明叔叔无助地说。
“华兰茜都二十九了,已经不是孩子了。”惠灵顿婶婶讽刺地说。
“她是我见过的最古怪的孩子,”本杰明叔叔接着说,“还记得我这么说过吗,阿米莉娅?我说过我就没看见过有人长着那样一双眼睛。”
“我真庆幸自己没有孩子,”萨拉表姐说,“他们迟早要伤你的心的。”
“伤心也总比枯萎好,”华兰茜说,“在心碎之前一定要去经历一番美好,那样就算痛苦也是值得的。”
“疯子,简直是疯子。”本杰明叔叔咕哝着,虽然他恍惚觉着好像有人说过类似的话。
“华兰茜,”弗雷德里克夫人严肃地说,“你从来没有为自己不听母亲的话而忏悔吗?”
“我应该为一直听您的话而忏悔。”华兰茜倔犟地说,“但是我不忏悔了,我现在只是感谢上帝赐予我每日的幸福。”
“听你说这些我倒宁愿你死了。”弗雷德里克夫人终于哭出来了。
华兰茜看着妈妈和亲人们,好奇他们是否懂得什么是爱。她从未像此刻这样同情他们,他们太可怜了,却从来没有发现自己如此可怜。
“巴尼·史奈斯这个浑蛋引诱你嫁给他。”詹姆斯叔叔暴怒地说。
“哦,是我引诱他的,我向他求的婚。”华兰茜坏坏地笑了。
“你没有自尊吗?”惠灵顿婶婶问。
“很有自尊,我为自己不费吹灰之力得到一个丈夫而骄傲。乔治安娜表姐还想把我嫁给爱德华·贝克呢。”
“爱德华·贝克身家有两万美元,还有这里最漂亮的房子。”本杰明叔叔说。
“听起来不错,”华兰茜轻蔑地说,“但是跟巴尼抱着我的双臂和贴着我的面颊相比简直一文不值。”
“哦,多斯!”斯迪克斯堂姐和萨拉表姐不约而同地说。
“华兰茜,你不该这么不检点。”惠灵顿婶婶说。
“为什么,自己的丈夫抱着自己有什么不检点的?如果没人抱才是羞耻呢。”
“跟她讲什么礼节?”詹姆斯叔叔讥讽地说“,她再也没有廉耻心了,她就这么堕落了,随她的便吧。”
“谢谢,”华兰茜高兴地说,“您真是英明。现在我必须回去了。妈妈,我能把去年冬天我做的那三个羊毛垫子拿走吗?”
“拿走?99lib?,都拿走!”弗雷德里克夫人说。
“哦,我不需要那么多,我不希望我的蓝色城堡太凌乱,两个垫子就够了。我们开车路过时会顺便来拿的。”
华兰茜起身向门口走去,到了门口她转过身,她从未这么同情过他们,他们没有她那幽静的米 65af." >斯塔维斯的蓝色城堡。
“你们这些人的问题就在于笑得太少。”她说。
“亲爱的多斯,”斯迪克斯堂姐伤心地说,“有一天你会知道血浓于水。”
“那是当然。但是谁想让水变得那么浓呢?我们只希望水是清的,无比清澈。”
斯迪克斯堂姐呜咽着。
华兰茜不会邀请他们来看她,害怕他们会因为好奇而来,她说:“妈妈,您不介意我偶尔来看看您吧?”
“我的房子永远为你敞开。”弗雷德里克夫人哀伤又不失尊严地说。
“你不要再认?99lib?她了!”华兰茜关上门后,詹姆斯叔叔严厉地说。
“我不能忘了我是一个母亲,我可怜的孩子啊!”弗雷德里克夫人说。
“我敢说这个婚姻是不合法的,他以前都结过好多次婚了。阿米莉娅,我真受够她了,你得承认,我尽我所能了。现在,华兰茜对我来说等于死了。”詹姆斯叔叔的表情异常凝重。
“巴尼·史奈斯太太。”乔治安娜表姐尝试着听听这称呼的效果。
“这是别名,一定是。”本杰明叔叔说,“我觉得,这个人有一半印度血统,而且我相信他们住在一个小棚屋里。”
“如果他以史奈斯这个假名结婚,那就是说这婚姻是无效的吧?”斯迪克斯堂姐充满希望地说。
詹姆斯叔叔摇摇头。
“不,关键是结婚的人,而不是名字。”
“你们知道吗,上次赫伯特的银婚聚餐我就有这个预感了。那次她还为史奈斯辩护,你们一定记得吧,我回家还和大卫说过这件事。”格拉迪斯表姐恢复过来,重新回到大家旁边,但还是有些虚弱。
“华兰茜到底是怎么了?华兰茜啊!”惠灵顿婶婶仰面问上天。
上天并没有回答她,不过詹姆斯叔叔说话了。
“我看这是不是什么人格分裂症?我不太熟悉这些新词汇,但是真有可能是,这可以解释她的这些让人费解的行为。”
“华兰茜喜欢吃蘑菇,”乔治安娜表姐叹了口气,“我担心她是吃了树丛中长的毒蘑菇了。”
“这比死亡还糟糕。”詹姆斯叔叔发表着自以为是前无古人的言论。
“一切都将不同了!”斯迪克斯堂姐抽泣着。
一路风尘中疾步行走的华兰茜正赶回到那凉爽的紫色小岛,她把家人完全抛在了脑后,也忘记了自己这么匆忙可能会随时死掉。
28
夏天过去了。除了无关紧要的乔治安娜表姐,斯特灵一家都达成默契,就当华兰茜已经死了。不过,华兰茜和巴尼总是神出鬼没地开着那辆破车出现在迪尔伍德和劳伦斯港的大街小巷。华兰茜从不戴帽子,眼睛闪闪发亮。巴尼也不戴帽子,嘴里叼着烟斗,不过要是有谁注意的话会发现现在巴尼刮胡子了。他们甚至敢去本杰明叔叔的商店买东西,前两次本杰明叔叔没理睬他们,因为他当华兰茜已经死了,而史奈斯根本就不算人。不过第三次他开始骂巴尼是个勾引无知女孩儿离家出走的浑蛋,应该被绞死。
巴尼的一只眉毛向上挑起。
“我能让她快乐,”他冷静地说,“而她和家人在一起很痛苦。就是这样。”
本杰明惊呆了,他从不知道要让女人快乐。
“你,你这条狗崽子!”他说。
巴尼亲切地问道:“为什么这么没有创意呢?别人这么叫我,你们斯特灵家应该想个更特别的称呼。还有,我不是狗崽子,我是一条中年狗,如果你想知道,三十五岁。”
本杰明叔叔及时想到华兰茜已经死了,于是转过身不去理睬巴尼。
华兰茜过得幸福极了,她好像生活在一幢美丽的房子里。每一天都有一间全新而神秘的房间为她打开,这个世界是她从来没有经历过的。在这里时间停止了,只剩下不朽的青春。这里没有过去,也没有未来,只有现在。她完完全全沉浸在它的魅力当中了。
这里有难以置信的自由,他们可以做自己想做的事。没有繁文缛节,没有那么多规矩,没有六亲眷属,按照巴尼的说法:“宁静,完全的宁静,没有任何牵挂。”
华兰茜回过一次家去拿垫子。乔治安娜表姐送了她一件设计精美的灯芯绒床单,她说:“亲爱的,可以铺在空余的卧室里。”
“可我没有空余的卧室。”华兰茜说。
乔治安娜表姐吓呆了,没有空余卧室的房子简直是不可想象。
“但是这床单真的很漂亮,”华兰茜吻了表姐一下,说,“我很喜欢。我会铺在我们的床上,巴尼那个旧床单已经破了。”
“我不明白你怎么愿意住在‘后北’那边,太与世隔绝了。”乔治安娜表姐叹息着说。
“我很满意!”华兰茜笑了,和乔治安娜表姐解释也是没有用的。“那里真是与世隔绝啊。”她赞同道。
“亲爱的,你真的幸福吗?”乔治安娜表姐渴望得到答案。
“真的幸福。”华兰茜郑重地说,她的眼里充满神采。
“婚姻是很严肃的事情。”乔治安娜表姐说。
“那是在持久的情况下。”华兰茜表示赞同。
乔治安娜表姐不解其意,她很担心,整个晚上都没睡着,一直在想着华兰茜的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华兰茜深爱着她的蓝色城堡,她简直太满意了。宽敞的起居室里有三面窗户,窗外就是米斯塔维斯的宜人风景。房间尽头的是扇凸肚窗,据巴尼说,那是汤姆从“后北”的老教堂那里买来的。窗子朝西,当夕阳洒满屋子时,华兰茜便会跪下祈祷,宛若置身于某个大教堂。从这里还能看到摇曳的松树枝丫和那上面的一弯新月。整个夜里,湖水的波光都会映照进屋里,好像置身于梦境之中。
房间的另一边是一个石头砌成的壁炉,不是煤气,而是一个地地道道的真正的壁炉,可以在里面烧木头。地板上铺着一块儿熊皮,旁边是汤姆留下的一个丑陋的红丝绒沙发,不过上面铺着的银灰色狼皮遮掩了沙发的丑陋,而且华兰茜拿来的垫子使它们看起来很舒适。角落里放着一座高大漂亮的老钟,悠悠答答地走着,很有钟的样子。它不会急促地走,而是小心走好每一秒,很讨人喜欢。表盘很宽大>99lib?,上面画着一张又大又圆的人脸,指针正好从鼻子的地方出来,周围的时间刻度形成一个光环。
有个玻璃箱,好像汤姆曾用它来盛酒,现在里面装着毛茸茸的猫头鹰和一些鹿头。还有一些舒适的旧椅子,看着就想上去坐坐。还有一把小椅子,那是班卓琴的“私有领地”,要是谁敢上去坐坐,班卓琴就会用那黄玉色的眼睛把你盯得发毛。班卓琴平时很喜欢自己追自己,转着圈想逮到自己的尾巴,逮住了还不忘在上面狠狠咬一口,然后疼得直叫。巴尼和华兰茜看了会笑到肚子痛。他们还是更喜欢幸运儿,他俩都认为幸运儿很可爱,甚至让人迷恋。
一面墙的书架上摆满了书籍。两个窗子中间挂着一面老镜子,边框上的镀金已经褪了色,上面胖胖的天使们还在嬉戏欢笑。华兰茜觉得这镜子一定是维纳斯(爱与美的女神)曾经照过的魔镜,它能把每个女人都照得很美。华兰茜感到自己照镜子时真的算是个美人,不过有可能是因为她把头发剪短了。
那时候除非你得了伤寒,不然女人剪短发就会被当做是前所未有的粗野。弗雷德里克夫人听说了此事后几乎决定要把华兰茜的名字从家谱里删除。是巴尼帮她剪的头发,还给她的额头上留了一缕黑色的刘海,这使华兰茜那瘦小的瓜子脸看起来醒目多了。甚至她的鼻子也不再那么恼人了,眼睛那么明亮,苍白的皮肤也变得滋润许多。家里人的笑话成真了,她终于胖了,不再那么皮包骨头。华兰茜也许从来不算是个美人,但是她在林间却显示出一种精灵般的美。她的心脏病很少发作,发作了也能用特伦特医生开的药顶过去。唯一一次严重的就是一天晚上药吃完了,发作得很厉害,那一刻,华兰茜强烈地感觉到死亡正在靠近她。可其余的时间她根本不去想,也不让自己想这件事。
29
华兰茜不再需要干这干那,因为没有什么工作要做。她用煤炉煮饭,喜悦又精心地干好所有的家务活,然后两个人在几乎凌驾于湖泊的走廊上共进每一餐。面对他们的就是米斯塔维斯,那景色好似古代神话里才有。而巴尼就坐在餐桌对面带着他那谜一样的微笑看着她。
“老汤姆建这房子的时候真会挑地方啊!”巴尼喜悦地说。
晚餐是华兰茜最喜欢的。和煦的风围绕着他们,不断变换的浮云下,米斯塔维斯的风景如此令人陶醉,难以名状。还有万物的影子,在松间、在岸边、在树下、在野花丛中,它们在夕阳下形态各异,直到黄昏将其编织成巨大的一片暮色。
机灵可爱的猫儿们会坐在走廊上喵喵叫,还吃着巴尼抛给它们的食物。这一切多么有滋有味!尽管陶醉在米斯塔维斯的浪漫之中,但是华兰茜没有忘记男人是要吃饭的。巴尼对她的厨艺赞不绝口。
“不得不说,真是美味的大餐啊!我以前只是一次煮二三十个鸡蛋,饿的时候吃一些,偶尔再加一片腌肉,再来一杯酒或是一杯茶。”
华兰茜用巴尼那个银灰色的旧茶壶倒茶,她连一套正式的餐具都没有,有的只是巴尼那些不配套的碟子和一个蓝色的又大又可爱的水壶。
吃过饭他们会坐在那儿一直聊天,或者只是静坐着,聆听着大自然的声音。巴尼抽着烟斗,而华兰茜则悠闲自得地在那里做着美梦,凝视着米斯塔维斯那一边夕阳下山间的冷杉林。接着月光会将米斯塔维斯染成银色,蝙蝠会在月光下骤然飞出。不远处高高的河岸处倾泻而下的小瀑布如森林女神一般,洁白美丽,她站在那儿,好似在隔着那些芳香四溢的常青树向你招手。利安得会在岸上发出笑声。在这美妙的静默中,和餐桌对面抽着烟斗的巴尼同坐在这里是多么甜蜜的事啊!
眼见之处有许多其他的岛屿,不过它们不算近,不会打扰这里的宁静。远远的西边有一组小群岛,据说叫做幸运群岛。朝霞满天时它们如一块绿宝石,夕阳西下时它们又像一块紫水晶。它们太小了不适于居住,而那些大一点儿的岛屿上灯光照亮了整个湖泊。岛的岸边燃起了篝火,像巨大的红色丝带漂在水上。时不时有从船里传来的迷人音乐,还有的是从最大的岛上那个百万富翁的大房子里的走廊上传来。
“月光,你想有一个那样的房子吗?”一次巴尼指着它问道。他现在习惯叫她“月光”,华兰茜很喜欢这个名字。
“不,”华兰茜答道。她曾梦想着拥有一座比那个有钱人的房子还大十倍的山间城堡,可现在她很同情那些住在宫殿里的人。“不喜欢,那儿太优雅了,我走到哪里都不会忘了它,那么我就好像一只蜗牛,它掌控了我,限制了我,我的身体,还有灵魂。我喜欢能够令我热爱,可以安居,可以自己掌控的房子,就像我们现在的这个。我不羡慕汉密尔顿·戈萨德在加拿大的夏季别墅,它很壮丽,但不是我的蓝色城堡。”
在湖的尽头,他们每晚都会看见一列长长的火车飞快地穿过一片森林。华兰茜喜欢看那些点着灯的窗口一闪而过,她..很想知道车上坐着的人们都是谁,那车又承载着什么希望,或者恐惧。她还自娱自乐地幻想着和巴尼一起去那些岛上参加舞会聚餐,不过现实中她是不愿意去的。一次他们去了湖北边一个酒店里举办的化装舞会,度过了一个愉快的夜晚,可在摘掉面具之前,他们便划着小船偷偷溜回蓝色城堡了。
“真好玩,但是我不想再去了。”华兰茜说。
一天有好几小时巴尼都会把自己关在“青须公的密室”里,华兰茜从来没有向里面看过。有几次从里面散发出的气味中,她推测他一定在做化学实验,或者制造假币。华兰茜想,做假币一定会有一些散发气味的步骤,但她也不再深想。她不想偷看巴尼那锁着的小屋,他的过去和未来她都不关心,只有这温馨的现在,其他的都不重要。
一次他离开了两天两夜,他问bbr>..华兰茜自己在家是否会害怕,她说不会。他从未说自己去了哪里。她并不害怕独处,但她无比孤独。她最喜欢听的声音就是巴尼回来时斯劳森在林间穿梭的声音,还有就是从岸边传来的他的口哨声。她跑到上岸的岩石上迎接他,钻入他的怀中,感受他热切的拥抱。
“月光,你想我了吗?”巴尼在她耳畔轻声说。
“你好像走了一百年。”华兰茜说。
“我不会再离开你了。”
“绝对不可以,”华兰茜反驳道,“只要你愿意。如果你想走又因为我不走我会痛苦的。我希望给你绝对的自由。”
巴尼笑了笑,有点嘲笑的意味。
“世界上没有自由这种东西,”他说,“只有不同的束缚,相对的束缚。你逃开了一种难以承受的束缚所以觉得现在自由,但是是这样吗?你爱我,这本身就是一种束缚。”
“是谁写过或是说过‘监牢都是我们自己制作的’?”华兰茜问。他们爬着岩石台阶,华兰茜紧紧挽着他的胳膊。
“啊,这就对了。”巴尼说,“这就是我们唯一能希望的自由,那就是有选择我们监牢的自由。但是,月光,”他停在蓝色城堡的门前,看看四下,优美的湖水,茂盛的树林,篝火和闪闪的灯光,接着说,“月光,我很高兴又回到家。当我在树林里穿行时看到家里的灯光在老松树下闪烁,这情景是我从未见过的。哦,我的姑娘,我好高兴好高兴!”
尽管巴尼发表了他的束缚论,华兰茜还是觉得他们很自由,能够在喜欢的时候半夜坐起来看着月亮是多么幸福。她可以晚点吃饭,在以前的家里如果晚来吃饭一分钟就会遭到妈妈无情的批评和斯迪克斯堂姐的责难。还有可以随意拖延吃饭时间,随意剩下面包皮,愿意的话甚至可以不回家吃饭。还能坐在阳光晒暖了的岩石上把脚放在热沙里玩耍。如果喜欢还可以静静地坐着一句话不说。总之,你可以想到什么就做什么,如果这都不算自由,那什么才是呢?
30
他们不会一直待在岛上,一半的时间都在穆斯科卡的乡村漫步。巴尼对那里的树林是那么了解,他向华兰茜讲述关于它们的一切知识,还能找到那些害羞的林间居民的踪迹。华兰茜了解了不同的青苔还有林间花朵的美丽和精致,认识了每一种鸟,还试着模仿它们的叫声,不过她学得永远没有巴尼那么像。她和每一棵树木成为朋友,还学会了像巴尼那样划小船。她喜欢在雨中的郊外待着,而且从未得过感冒。
有时候他们在那里吃午餐,还去摘草莓和蓝莓。蓝莓多么漂亮,没熟的时候是青色,半熟的时候是粉色加红色,熟了以后就成了蓝色。华兰茜还尝到了最美味的草莓。米斯塔维斯一面生长着白桦林,另一面是排排年轻的云杉树,在它的岸边还有一个阳光照射的山谷,白桦林脚下是高高的青草,被清风梳理着,草上那清晨的露珠会一直待到下午。在这里他们找到了丰富的浆果,多到足以供给一个盛大的宴会,它们挂在长长的玫瑰色梗上,甜美醉人,好似一颗颗红宝石。他们不摘下来,而是把梗举到嘴边直接吃下去,去品味那未被破坏的原始的芳香和自然。当华兰茜把一些浆果拿回家,它们原有的特殊精华便消失了,变得和市场上卖的普通浆果没什么两样。虽然做起来很方便,可味道再不像直接在白桦林山谷中吃的那样甜美,还能把手指染成粉红色。
他们还会去寻找睡莲,巴尼知道在米斯塔维斯水湾处的哪个地方可以找到它们,于是蓝色城堡就被装扮得满是睡莲了,华兰茜将能找到的每一个容器里都放满了这雅致的花朵。除了睡莲还有从米斯塔维斯的沼泽里采来的清新鲜艳的红色半边莲,犹如火焰一般。
有时他们会到那些不知名的河流和隐藏的小溪处钓鳟鱼,那里宛若仙境,让人感觉溪水岸边也许有仙女们来晒过太阳。接着他们会带回家一些生土豆和盐,在火上烤土豆。巴尼教华兰茜如何做鳟鱼,如何把鱼包进树叶里,然后用泥巴将其糊上放在热煤里面烤。从没吃过这么美味的东西,华兰茜非常爱吃,难怪她身上长了些肉。
或者他们会带着一种期待的心情在树林里漫步探索,总希望能发现什么有意思的东西,至少华兰茜是这么觉得的,她相信再过一个山谷,过一座山峰,就能找到它。
“我们不知道要去哪里,但是这不是很有意思吗?”巴尼常这么说。
有一两个晚上因为走得太远他们没能赶回蓝色城堡,但是巴尼用蕨菜和杉树枝做了一个幽香的床,他们就睡在上面,以长满青苔的杉树为屋顶,透过屋顶可以看见月光,还能听到松树的低吟,半睡半醒之间,真的分不清哪个是光哪个是声音,于是便一觉到天明。
当然还有下雨的时候,那时穆斯科卡会变成一块潮湿的绿地。当雨下到米斯塔维斯的时候,他们也不会因此就待在屋里。不过要是雨下得十分认真,他们就只能待在家里了,巴尼会把自己锁在“青须公的密室”里,华兰茜便读一读书,或是躺在狼皮沙发上做白日梦,身旁是呼噜呼噜叫的幸运儿,还有趴在它那专属座椅上满眼怀疑地盯着他们的班卓琴。周日的晚上他们会划小船前往陆地,上岸后穿过一片树林就到了循理会的小教堂。周日是多么愉快的日子,华兰茜以前从未喜欢过这一天。
无论周日或平日,她都和巴尼在一起,有他在,一切都不重要。他是个多么好的伴侣啊!那么善解人意,惹人开心。一句话,巴尼真的太好了!
华兰茜从银行里把她那两百美元取出来买了些漂亮的衣服,晚上在家时她会穿那件银蓝色的雪纺绸裙子,就是穿上这件衣服以后巴尼开始叫她月光的。
“你穿上它好像月光和蓝色的黎明。我喜欢这件衣服,很配你。你并不是很美,但是你有某种可爱的气质。你那双眼睛还有锁骨那里让人想亲吻的小窝好迷人。你的手腕和脚踝像是贵族才拥有的。你的小脑袋形状很美,当你暮然回首时简直令人倾倒,尤其是在黄昏或者月光下。一个小精灵,林间仙子。你属于这森林,月光,你和它们融为一体了。尽管有家庭的传统,你骨子里有一种野性和难以驯服的气质。你的声音如此美妙动听,让人难以抗拒。”
“你一定是亲吻了爱尔兰的巧言石了。”华兰茜嘲笑着说,不过巴尼的这些赞美她整整回味了几个星期。
她还有一件淡绿色的泳衣,家里人要是看见她穿这个一定会晕死过去的。巴尼教她如何游泳。有时她会起床后就穿上这件泳衣直到上床睡觉才肯脱下来,兴致一来,她便穿着它跳进水里游个泳,然后上岸坐在阳光晒暖的岩石上把自己晾干。
她忘记了所有压抑她的那些关乎什么羞耻的东西,忘记了所有的不公与失望,好像这些事是发生在他人身上的,而不是她华兰茜,她觉得自己从始至终都是那样快乐。
“我现在明白什么叫做重生了。”她告诉巴尼。
福尔摩斯曾说悲伤会随着生命的轨迹侵染你的过去。但华兰茜却发现她的幸福正在感染过去那段无望且苍白的岁月,将它们染成一片玫瑰色。华兰茜想,“已经值得了。”
还有她那土堆!
一天华兰茜在一个小岛上堆了一个锥形巨型沙堆,上面还插了一面小英国国旗。
“你在庆祝什么?”巴尼很好奇。
“我正在驱走一个老恶魔。”华兰茜告诉他。
31
秋天来了。九月末的夜晚有些凉意,他们不得不离开走廊,不过他们在壁炉里生上很旺的火,然后坐在火前谈笑风生。他们开着门,班卓琴和幸运儿都来去自如。它们有时坐在巴尼和华兰茜之间的那块熊皮毯子上,有时跑到外面去探索凉夜的神秘。从凸肚窗望去群星在天际的迷蒙里闪烁。空气中弥漫着松树林那渺渺的歌声,细浪乘风而去,拍打着岩石,激起多情的浪花。他们不需要灯光,不过火光时而跳跃着照亮他们的脸庞,时而又把他们掩盖在黑暗里。当夜晚风大的时候,巴尼会把门关上,然后点上一盏灯为她读书,读诗歌、散文还有古代战争的恢弘历史。巴尼从不喜欢读小说,他觉得小说很枯燥。但有时她自己会蜷缩在狼皮沙发上读上一本,还不时地笑出声来,听到笑声,巴尼便会饶有兴致地问:“什么那么好笑?”
十月,米斯塔维斯层林尽染,壮丽非凡。华兰茜完全沉醉了,她从未料到世间会有如此动人的风景。那是一种伟大而绚丽的宁静,湛蓝的天空,和风吹拂着,阳光洒向林间仙境。他们划着船漫无目的地沿岸欣赏着,到处是一片朦胧的紫色,河的北面则是一片金红色。风雨将树叶从枝头剥下,堆积在整个岸边。浮云掠过水面,留下片片倒影。那所有矫饰奢华的地方又怎能和这里相比呢?
十一月的树林变化万千,晚霞将西山染成红色。白日柔和苍白的阳光照耀着落叶的金色桧树林,又在灰色的山毛榉之间穿梭。它点亮了长满苔藓的岸边,又洒向松树林。秋高气爽,万里无云,整个天空好像一块巨大的绿宝石。一种多情的惆怅凌驾于这风景之上,弥漫在湖边。有时暴风雨会来临,接着会带来一个个阴湿的夜晚,松林里传来奇怪的笑声,陆地那边的树林间好似有什么在低吟。不管它们,反正老汤姆的房顶建得很结实,烟囱又很窄。
“温暖的火,书,惬意,躲避了暴风雨的那份安全,还有地毯上我们的猫。月光,”巴尼说,“你就算有一百万能比现在更幸福吗?”
“不,连一半儿都赶不上,那样我会生活在繁文缛节的枯燥中。”
十二月,初雪,猎户星座,还有白色火焰般的银河。此时确实已是冬天了,美好、清冷、多星的冬季。以前华兰茜是多么讨厌冬天啊!单调、短>暂、无聊的白天;漫长、寒冷、孤独的夜晚。日复一日帮斯迪克斯堂姐搓背,清早又是堂姐清嗓子的奇怪声音,还有她对煤价的抱怨。除此以外就是妈妈对感冒和支气管炎的忧虑和无休止的质问,再加上雷德芬药油和紫药片。
然而现在她喜爱冬天,“后北”地区的冬天是极其美好的:白天那里清新光亮;夜晚仿佛冬日的佳酿——漫天的星斗在夜空中闪烁;冬季的日出寒冷却精致,蓝色城堡的窗子上结满了美丽的冰花;洁白的月光照耀着银装素裹的桦树林;有风的晚上,不断变幻的树影奇形异状;万籁俱寂时,树林神秘而又悠远;嵌着白色宝石的小山,却与自然的粗犷相得益彰;阳光突然冲破厚重的乌云,照亮整个米斯塔维斯;屋外暴风雪怒吼,而屋内舒适安逸,跃动的火花,慵懒的猫咪。每一刻都有新的奇迹出现。
巴尼把斯劳森放在亚伯的仓房过冬,教华兰茜穿着雪鞋远足,本应得支气管炎的华兰茜一次感冒也没得。只是冬末的时候巴尼患了一次重感冒,华兰茜细心地照顾他,生怕他染上肺炎。可是华兰茜感冒的日子真的一去不复返了,这也是一种幸运,因为她连一瓶雷德芬药剂都没有。其实她特意在劳伦斯港买了一瓶,以备不时之需,不过被巴尼气冲冲地扔到米斯塔维斯的冰天雪地之中。
“这种可恶的东西不许再出现在这里。”他简短地命令道。这是他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对她说话这么不客气。
他们到冬季的树林里漫步了很久,去欣赏那银色世界的寂静与魅力。
有时他们会走进一个水晶和珍珠构成的魔法世界,从天到地,如此洁白,如此耀眼。空气又是那么清冷,令人窒息。
一次他们站在一条狭长小径的入口,路的两边耸立着排排桦树,树干和树枝都被白雪包裹着,树下的灌木好似从大理石中雕刻出的一般,阳光投下的影子又是那么精致和圣洁。那一刻,他们感到心中几近狂喜。
“走吧,”巴尼转过身,“我们不能用脚印破坏了这份无瑕的美丽。”
一天晚上他们在树林里遇见了一个美人轮廓的雪堆,近看时那模样就没有了,好像圣约翰城堡的童话,而从背面看上去,却无形无状,只有站在适当的角度和距离才能看见那美人站在雪中,背后是一排排杉树伫立在落日之下。华兰茜和巴尼都惊喜地呼喊出来。那美人高贵的眉毛微微低垂,鼻梁高挺俊秀,嘴巴、下颌还有双颊简直就是照着某位女神的样子雕刻出来的,还有那隆起的纯净胸部,都宛若森林里冬日仙子的气质。
“古希腊古..罗马所歌颂、描绘、追求的无尽美丽。”巴尼引用道。
“试想人间只有我们目睹过这风景。”华兰茜呼吸着,有时会感到自己置身于约翰·福斯特的书中。四周的景致使她回忆起巴尼从劳伦斯港给她带回来的福斯特的新书里面她标注的几段话,不过巴尼恳求她不要指望他会读或者听她读。
“‘冬日里树林的颜色尤其新奇雅致’,”华兰茜回忆道,“‘当短暂的下午过去,太阳落到山尖,整个树林呈现的不只是一种颜色,而是颜色的精魂,虽然看上去除去纯白什么都没有,可会让人感觉有混合着玫瑰、紫罗兰和乳白色的精灵蜿蜒在山坡上、峡谷中和树林边缘。你确定那浅浅的颜色在那边,可当你直视时它却不见了。余光中你感觉到它就潜伏在那里,可是看上去却只有洁白一片。只有当落日时分才会有那么一刻流光艳影,接着是一股红流染红了雪地、山脉、河流还有松林。只是那么几分钟,转瞬即逝’。”
“我真想知道约翰·福斯特是否在米斯塔维斯感受过冬天。”华兰茜说。
“怎么可能,”巴尼嘲弄着说,“写出那种垃圾文章的人通常都是住在繁华街道上一幢温暖的房子里。”
“你这样说约翰·福斯特太过分了,”华兰茜严肃地说,“如果没有见过如此风景的人是不会写出昨天晚上我读给你听的那些文章的,这你知道。”
“我没有听,”巴尼愁眉苦脸地说,“我告诉过你我不会听的。”
“那么你就现在听一下。”华兰茜坚持着,她让穿着雪鞋的巴尼站好,开始复述。
“‘她是一位少见的艺术家,这位自然老妈妈,她享受着自己的工作,从不愿去炫耀什么。今天冷杉林变成一组绿与灰的交响曲,那变幻如此微妙,让人难以分辨。灰色的树干、绿色的枝丫、灰绿的苔藓长在白灰相间的树皮上。然而这位老吉卜赛人不喜欢单调无味,她必定要选择一抹色彩。看,在青苔间还挂着一段断裂的红褐色树枝。’”
“我的天,你把那个家伙的书都背下来了吗?”巴尼大步走着,一脸反感。
“在过去的五年中是约翰·福斯特的书拯救了我的灵魂。”华兰茜真诚地说,“哦,巴尼,快看那棵老榆树干上的雪多么精致。”
到了湖边,他们换上冰鞋,然后一起滑回家。小时候,华兰茜曾在迪尔伍德学校后面的池塘上学过滑冰,那时她没有自己的冰鞋,但是其他女生会借给她穿,而且华兰茜滑得很好。本杰明叔叔曾承诺在圣诞节送她一双冰鞋,不过后来给了她一双胶鞋。长大后她再也没滑过冰,但是再拾起来真的很轻松,她和巴尼从白色的湖面上滑过,又路过有夏季度假小屋的小岛,不过屋子现在是锁着的,安静极了。今晚他们狂热地迎风滑下米斯塔维斯,帽檐下华兰茜的脸激动得都红了。尽头处就是她那亲切的小家,站在松林中间,白雪覆盖着屋顶,在月光下闪烁着,所有的窗户都俏皮地对她闪着光。
“就像一本画册,不是吗?”巴尼说。
他们度过了一个愉快的圣诞节。没有仓促,没有混乱,没有拘谨地量入为出,没有绞尽脑汁地回忆是否前两年送过同一个人同样的礼物,没有最后急急忙忙的购物大军,没有那些只能装哑巴的乏味的家庭聚会,没有冒犯到谁的可能。他们用松树枝装饰蓝色城堡,华兰茜把漂亮的小金星挂在树上,她还做了一顿让巴尼赞不绝口的大餐,幸运儿和班卓琴负责解决了剩下的骨头。
“一块能养出如此美味的鹅的土地真是值得赞美,”巴尼感叹着,“加拿大万岁!”他们还喝了乔治安娜表姐随床单一同赠与的蒲公英酒。
“说不定什么时候就需要点刺激。”乔治安娜表姐郑重地说。
巴尼问华兰茜圣诞节想要什么礼物。
“一些不实用的奢侈品。”华兰茜说,她去年圣诞得到了一双胶鞋,前年是两件长袖的毛纺内衣,诸如此类。
让她高兴的是,巴尼送给她一条珍珠项链。华兰茜一直盼望能有一条乳白色的宛若月光的珍珠项链。这条真的太美了。唯一让她担心的就是它太漂亮了,一定花了不少钱,至少要十五美元。巴尼能付得起吗?她不知道他的经济情况如何,她一直不让他给自己买衣服,告诉他自己的衣服已经够多了。巴尼通常把生活费放在壁炉上一个圆圆的黑色罐子里,足够满足他们的日常支出。那个罐子从来没有空过,尽管华兰茜从未看见巴尼往里面放过钱,当然他也不会很富有,那么这项链……华兰茜很小心地放到旁边,她会戴上它的,这是她拥有的第一件美丽的东西。
32
新年到了,那本旧日历也换了下来,辞旧迎新嘛!一月是个多风雪的季节,雪一下就下了三个礼拜。温度计一直停在零摄氏度以下很远的地方,但是巴尼和华兰茜对彼此说,这样就不会有蚊子了。而且壁炉里熊熊的火焰燃烧的声音完全盖过了外面北风的呼啸。幸运儿和班卓琴积累了很多脂肪,外面顺滑的皮毛也厚实多了。尼普和塔克已经飞走了。
“不过春天它们还会回来的。”巴尼保证道。
日子从未单调过,有时他们会斗斗嘴,但从未想过吵架。有时亚伯会过来待一个晚上或是一个白天,他戴着那顶旧格子帽,长长的胡子上沾满了白雪。通常他会把小提琴带来,为大家拉奏一曲,不过班卓琴对此很反感,它会发疯似的跑到华兰茜的床底下去躲着。有时候亚伯和巴尼就在那儿聊天,而华兰茜会为他们做糖果吃,有时他们则静静地抽着烟,直到把蓝色城堡熏得满是烟味,华兰茜逃到外面。有时他们会整晚激烈地或是一声不发地对弈,有时他们会悠闲地把亚伯带来的红苹果都吃光了,任时光流逝。
“一盘苹果,一团暖火,一本好书,堪比天堂,”巴尼说,“任何人都有属于自己的幸福,让我们寻找属于自己的幸福吧。”
现在斯特灵一家都宁愿相信华兰茜死了,对于她的任何传言他们都不去理睬了,尽管她和巴尼偶尔会滑着冰去看场电影或是在街角不知羞耻地吃热狗。斯特灵家没有人再想着华兰茜,除了乔治安娜表姐。她会因担心多斯晚上睡不着觉:她有足够的食物吗?那个可怕的怪人对她好吗?晚上她那里温暖吗?
华兰茜晚上很暖和。在这样寒冷的冬夜,在被寒冰包围的小岛上,她醒来的时候总是在心中默默地狂喜。过去的冬天都是那么寒冷和漫长,那时的华兰茜不喜欢半夜醒来,不喜欢想到白天里那已经逝去又即将来临的荒凉和空虚。现在的她几乎为自己没有半夜醒来而遗憾,她愿意醒来,想着自己有多幸福。巴尼的呼吸声就在她的耳畔,温有任何恶意的。当然,纸片儿上的名字是伯纳德·克雷格,不过华兰茜一直认为巴尼·史奈斯是个化名,但这些又有什么关系呢?
那年冬天华兰茜只有一个晚上没有过好。那是三月末的一天,雪已经停了,尼普和塔克也回来了。下午的时候,巴尼说要去漫步,要是顺利的话天黑之前会回来。但他没走一会儿又开始下雪了,一时间,狂风大作,整个冬天最糟糕的一次暴雪袭来,把小房子吹得摇摇欲坠。陆地上所有树木都向华兰茜咆哮起来,它们一起张牙舞爪,在风中嘶吼着,恐怖至极,小岛上的树被吹得东倒西歪。华兰茜整晚蜷缩着坐在炉火前的地毯上,她把脸颊埋在双手中,又不停地抬起头透过凸肚窗向漫天风雪张望,巴尼在哪里啊?是不是在湖面上迷失方向了?或是陷在没有路的森林里精疲力竭?那一晚华兰茜过得如坐针毡,生不如死,蓝色城堡里所有的幸福都化为虚有。清晨暴 98ce." >风雪停住了,阳光灿烂地照耀着米斯塔维斯,中午巴尼回家了。华兰茜从凸肚窗里看到他出现在林间的一个拐弯处,在皑皑白雪中,显得消瘦暗淡。她没有跑出去迎接他,不知为何她的双膝一软,坐在了班卓琴的椅子上。幸好班卓琴从下面及时逃开,它跑到一边一直愤怒地呼噜呼噜叫着。巴尼在那里找到华兰茜,她的头埋在手里。..
“巴尼,我以为你死了。”她低声说。
巴尼大笑。
“经历了两年的风霜雨雪你觉得这种小暴雪会击垮我吗?我在穆斯科卡附近的那个木屋过的夜,虽然有一点冷,不过还算舒服。小傻瓜!你的眼睛好像毯子上烧出的两个洞,你不会一晚上坐在这里为我这么一个历经风雨的人担忧吧?”
“是的,”华兰茜说,“我控制不住自己。暴雪太可怕了,任何人都有可能迷路。当我看见你在拐弯处时,我不知怎么了,我说不清,就好像我死而复生,总之我说不出这种感觉。”
33
春天来了。米斯塔维斯的天气阴沉了将近半个月,然后就到处春光明媚,一片生机了。丁香、玫瑰在盛开,它们在凸肚窗外欢笑,爱抚着这个紫色的岛屿,在风中如丝般轻轻摇摆。青蛙,这沼泽和池塘里的绿色小精灵,从早到晚地到处歌唱;每一座小岛都在一片绿意中宛若仙境;枝头新抽芽时那短暂的美;桧树新叶那好似蒙了一层霜般的可爱。所有的树木都如期开了花,雅致而有灵性,仿佛野外的精魂;枫树林里一层红色的薄雾;闪着银色光泽飞舞的柳絮;米斯塔维斯那被人遗忘的紫罗兰;四月里迷人的月色。
“试想米斯塔维斯曾经历过上万个春天,每一个都如此美丽。”华兰茜说,“哦,巴尼,看看那野生的李子!我不得不引用一下约翰·福斯特的话了——他在一本书中这样写过,我读过一百遍了——他一定是站在这样的树面前才会写出那语言的:
“‘看那年轻的野生李树用精美的蕾丝面纱装饰自己。那面纱定是森林精灵用手指亲手编织的,因为人间没有一个织布机能织出如此的精品。我坚信这棵树一定知晓自己的美丽,它昂首立在我们眼前,好似它的美并不是这森林间最短暂易逝的。其实这美是极其珍贵的,胜过所有,因为明天它就会消失,南风吹过树枝时会带.99lib.走千万朵花瓣,但有什么关系呢?至少今天它是这野外的王后,刹那就是永恒。’”
“我看你把它背出来终于舒服了。”巴尼冷漠地回应。
“这里有一片蒲公英,”华兰茜说,兴致未减,“蒲公英不该长在树林里。它们不够内敛,过于张扬和自满。它们没有任何神秘感,也没有真正林间鲜花的矜持。”
“总之,它们没有秘密。”巴尼说,“但是等一下,这些惹眼的蒲公英也能给树林带来独特的景致。不久之后所有这些黄色的花儿将会凋谢,我们会看到高高的草上长出团团的球状物,雾蒙蒙一片,与整个树林和谐共存。”
“你说得真有约翰·福斯特的感觉。”华兰茜嘲弄道。
“怎么可以这么贬损我呢?”巴尼抱怨道。
春天来临的最早征兆就是斯劳森终于复苏了。巴尼在路上驾着它飞驰,他们一起穿过迪尔伍德,从好几个斯特灵家的人旁边经过,这招来了他们的烦恼,春天来了,他们又要无处不见这对不知廉耻的夫妇了。华兰茜在迪尔伍德的商店逛来逛去,还在街上遇到了本杰明叔叔,但是直到他又走出两个街区才意识到刚刚那个女孩是华兰茜。她穿着红领外套,脸颊被四月的春风吹得非常红润,黑色的刘海下更是满眼笑意,那竟然是华兰茜。当他意识到这一切时,本杰明叔叔愤怒了。华兰茜怎么能活得这么年轻呢?凡是叛逆者都不会有好报的,按《圣经》来说这是一定的,然而华兰茜并没有遭受惩罚,如果是的话她就不会像现在这样。肯定是哪里出了问题,简直百思不得其解。
巴尼和华兰茜开到劳伦斯港,接着又回到迪尔伍德,到那个以前的家门口时,华兰茜一阵冲动,她下了车,打开小门,蹑手蹑脚地围着客厅的窗户转了一圈。妈妈和斯迪克斯堂姐还坐在那里神情凝重地织补,如往常一样了无生趣。哪怕她们表现出一点孤独,华兰茜也会进去一下。但是她们没有,华兰茜也宁愿不去打扰她们。
34
那年春天华兰茜经历了两个精彩的时刻。
一天,从林间赶回家的华兰茜抱着满怀的野草莓和云杉树枝,在路上遇见了艾伦·蒂尔尼,就是一位专门给女士画肖像的著名画家。他冬天的时候住在纽约,但他在米斯塔维斯最北边有一个岛上小屋,每到湖冰融化的时候就会过来。他是个出了名的孤僻怪人,从来不喜欢奉承他的模特,不过他也不必如此,因为需要奉承的人他是不会画的。能让艾伦·蒂尔尼给自己画张肖像是所有女人的荣光。华兰茜听到过很多他的故事,她情不自禁地回头羞涩又好奇地看了他一眼。一束苍白的春日阳光透过松树照射着她黑色的秀发和微斜的双眼,她身穿一件浅绿色毛衣,头上还戴了一个花环,云杉树枝像柔美的泉水从她的臂间滑落,围绕着她。艾伦·蒂尔尼的眼睛亮了一下。
“今天有一个拜访者。”第二天下午华兰茜采花回来,巴尼对她说。
“谁?”华兰茜有点惊讶,但显得漠不关心。她正把新鲜的杨梅放到篮子里。
“艾伦·蒂尔尼,他想给你画张肖像,月光。”
“我!”篮子从华兰茜的手中掉下,野草莓洒落一地,“你在嘲笑我,巴尼。”
“我没有。他就是想要画我的妻子,所以来请求我的允许。他说你是穆斯科卡的精灵,诸如此类的。”
“但是……但是,”华兰茜结巴了,“艾伦·蒂尔尼一向只画……只画……”
“美丽的女人,”巴尼说,“所以这足以证明巴尼·史奈斯的妻子是个美人。”
“胡说,”华兰茜说着弯下腰去捡掉到地上的草莓“,巴?99lib.尼,你知道你是在胡说。我清楚自己是比一年前漂亮了,但是我真的算不上什么美人。”
“艾伦·蒂尔尼从来不会犯错的,”巴尼说,“月光,你忘了,美有很多种,你对美的想象力全被你堂妹奥利弗的形象给禁锢了。我见过她,她的确很漂亮,但是艾伦·蒂尔尼是绝不会画她的。说得直接但难听点,她就像橱窗里的摆设,可是你却总认为只有她那样才叫美丽。再有,你知道过去那个没有释放灵魂的你和今天的你是不能相比的。蒂尔尼说你回眸时脸部的弧线很迷人,你知道我也经常这样说,还有他很喜欢你的眼睛。要是我不知道他是个专业画家的话,他这么夸奖你我会吃醋的,你知道他还是个老光棍儿呢!”
“反正我不想被别人画,”华兰茜说,“我希望你是这么回答他的。”
“我没那么说,因为我不知道你的想法。但是我告诉他我不喜欢自己的妻子被人画像然后挂在画廊展出让大家看。那是我的妻子,不属于其他人,我又买不下那幅画。月光,所以就算是你想去,你这个专制的丈夫也不会同意的。蒂尔尼当时有点喝醉了,他还不习惯像这样被拒绝,要知道他的要求简直就是圣旨。”
“但是我们是不法分子啊,”华兰茜笑着说,“我们不会遵从法令的,我们不受任何君主的制约。”
在心里她自得地想:
“我希望奥利弗能知道艾伦·藏书网蒂尔尼想给我画肖像的事,我!那个当年瘦小的老姑娘华兰茜·斯特灵。”
华兰茜第二个奇迹的时刻是五月的一个晚上,那一次她明白巴尼是真心喜欢她的。这是她一直以来的愿望,可是有时候她害怕那些善意和温柔都是出于同情,因为他明白她来日无多,所以决定让她真正地活一次。华兰茜猜想也许他心里巴不得赶快告别这种束缚重返自由,和这个在他的岛上烦人的女人赶紧说再见呢!她知道他永远不会爱她,她也从不希望他会爱她。如果他爱她,那么她死后他会伤心的。华兰茜从不怕说出“死”这个字,她不会委婉地说“去世”,但是她不希望他有一点点不快乐。但是她也不希望他会开心或是感到解脱,她希望他能喜欢她,像思念好朋友一样思念她。不过在那晚之前她从未确定过他的感情。
夕阳下他们走过一个个山坡。路上他们发现了一股清泉,于是便拿桦树皮当作杯子盛水喝。在一片颓倒的篱笆上,他们坐了很久很久。虽然没有对话,但华兰茜体会到一种奇妙的融合,她知道如果他不喜欢她是不会有这种感觉的。
“你这个可爱的小东西,”巴尼突然说,“哦,你这个可爱的小东西!有时我觉得你可爱到让人不敢相信是真的,我以为自己是在做梦。”
“为何不让我现在死掉呢?在我最幸福的时候。”华兰茜心想。
为何会活下来这么久?华兰茜总是觉得自己已经活过了特伦特医生所给的期限了。她一直都那么不注意身体,从来不注意,但是,她还是如愿以偿地活过了那个期限。她尽量不去想这些事,但是现在,手挽手坐在巴尼旁边,突然间她意识到了什么。她的心脏病已经很久没有发作了,至少有两个月,最后一次发作是巴尼被困在暴雪中的前两三天,从那以后她连自己有心脏这回事都忘记了。毫无疑问,这是回光返照,身体已经放弃了抗争,所以就没有疼痛了。
“度过这样美好的一年后,恐怕天堂也变得枯燥乏味了吧。”华兰茜想,“但是到时候也许就把这人间的岁月遗忘了。那样好吗?不,不好,我不想忘记巴尼。我宁愿在天堂里bbr>因为思念他而痛苦,也不愿快乐地忘记他。我会永远记得他,记得他真的真的喜欢过我。”
35
三十秒钟有时候会变得很长,长到足够出现一次奇迹或是改变。在三十秒中,巴尼和华兰茜的生活完全改变了。
六月的一个傍晚,他们坐着螺旋艇在湖上环游,又泊在一个小湾钓鱼。后来他们把小艇留在水边,一起步行穿过树林走向两英里以外的劳伦斯港。华兰茜在商店逛了逛,给自己买了一双舒适的新鞋子。她以前那双旧鞋突然坏了,所以不得不穿上那双细高跟皮鞋,后跟出奇的高。这双皮鞋是冬季的一天,她冒傻气一时冲动买的,只是因为它们看起来很美,还因为她想在有生之年也来一次冲动购物。她有时会在蓝色城堡穿上它们,但这是她第一次穿出来。穿越树林时她发现穿它们走路十分不舒服,巴尼不得不一直搀扶着她。不过尽管有些不方便,看着她那露出的美丽的脚踝和高高的脚背,华兰茜还是默默地高兴,幸好自己没有去商店换掉。
离开劳伦斯港时,太阳已经落到松树梢了。在北面,树林突然将城镇掩映。当他们走出劳伦斯港步入松林时,华兰茜感觉自己从一个世界跨向了另一个世界,从现实到达仙境。
距离劳伦斯港一英里半的地方有一个小火车站,那里有个小候车室,不过这个时候已经没人了,因为这个时间没有火车停靠。巴尼和华兰茜从林间走到那里时一个人影都没有见到。左边的铁轨有个看不见的突然的拐弯,从树顶上方看去,一串浓烟预示着一辆过路车正在驶来。跨过铁路的时候,巴尼听到铁轨那雷鸣般的震动声。华兰茜在几步之外跟着他,磨磨蹭蹭地沿着小径采摘喇叭花,距离火车来还有足够的时间,她漫不经心地跨过第一条铁轨。
她不明白是怎么回事,那随后的三十秒钟在她的回忆里充满了慌乱,如噩梦一般。华兰茜千万次地被这种痛苦困扰着。
她那漂亮却笨拙的鞋跟卡到了铁轨的缝隙里,怎么也挣脱不开。“巴尼,巴尼!”她惊恐地呼喊着。巴尼转过身,看见她被困住了,脸色苍白。他努力帮她挣脱,用力往外拽她的脚,但是没有用,火车马上就要开过来,再不走就会从他们身上开过去。
“走,走啊,快走!巴尼,你会没命的!”华兰茜尖叫着,使劲把他推开。
巴尼跪在那里,面色惨白,疯狂地撕扯着她的鞋带。但是鞋带系得太紧,他又浑身颤抖,手忙脚乱。接着他又从口袋了拿出一把小刀,用力往上砍?99lib.。华兰茜还是拼尽全力地把他推开,她满脑子想的都是巴尼会被轧死,根本没想到自己的安危。
“巴尼,走,走,看在上帝的分上,快走!”
“不!”巴尼咬牙切齿地说。他疯狂地去扯鞋带,火车驶过时他抓住华兰茜跳起来,把鞋丢在了那里。火车驶过,带来的风吹干了他脸上淌下的汗水。
“谢天谢地!”他喘息着。
那一刻他们呆呆地看着彼此,两个人都面色苍白,眼睛圆瞪,浑身颤抖。之后他们蹒跚着走到候车室尽头处的座椅,?99lib?一下子瘫坐在上面。巴尼双手捂脸,一语不发。华兰茜坐在那里,目光迷离地盯着那些高大的松树、林地里的树桩还有长长的闪闪发光的铁轨。这一刻她只想到一件事,想到此她的浑身就像要燃烧一般。
一年前特伦特医生说她得了一种严重的心脏病,还说任何刺激都会致命。
如果是这样的bbr>话,为什么她现在还活着,活到现在?她在刚刚的三十秒钟内经历了如此大的刺激,可是却没有死。除了像正常人一样膝盖有点发软,心跳有点加速,其他没有一点不适,一点没有。
为什么?
会不会是特伦特医生搞错了?
好像一阵冷风吹来凉透了她的灵魂,华兰茜颤抖起来。她看着巴尼弯腰待在她身边。他的沉默说明了一切:是不是他也有了同样的想法?他是否也在怀疑,并且害怕自己这次的婚姻不只是几个月或是一年,而是和一个自己不爱的女人过一辈子,况且这个女人还欺骗了他?想到此,华兰茜难受极了。不会的,不会这么残酷,这么可怕。特伦特医生不可能弄错了,不可能的,他是安大略地区最好的心脏病专家。一定是刚才的恐惧导致她犯糊涂了,回忆起那些心脏病发作时剧烈的疼痛,一定是因为有很大问题才会如此的。
可是她已经有近三个月没有发作了。
为什么?
此时巴尼缓过来了,他站起身,看都没看华兰茜一眼,若无其事地说:“我想我们该回去了,太阳快下山了。你能走完剩下的路吗?”
“我想可以的。”华兰茜痛苦地说。
巴尼走过空旷地带,捡起他丢掉的包裹,里面是她那双新鞋。他把包裹递给她,让她把新鞋换上。他没有帮她,而是背对着她站在那儿,眺望着松林。
他们沿着铁轨走向湖边,一路沉默。接着巴尼驾着船在夕阳下开回米斯塔维斯,又是一路无语。他们静静地绕过郁郁葱葱的小岛,渡过晚霞中漂着小舟的珊瑚湾和银色河流。岛上的小屋里传来音乐和笑声,他们却一言不发,一直开到了蓝色城堡下面登岸的地方。
华兰茜走上岩石阶梯进了房间,她痛苦地坐在离门最近的椅子上,透过凸肚窗向外凝视,完全没有注意到幸运儿快乐的叫声和班卓琴因为自己座位被抢投来的抗议的目光。
几分钟后巴尼也进来了。他没有靠近她,而是站在她身后温柔地询问她是否因为刚才的事感到身体不适。如果可以,华兰茜宁愿用一年的幸福去交换,能诚实地说一句“不舒服”。
“没事。”她平淡地说。
巴尼走进“青须公的密室”,关上了门。她听到他在那里踱着脚步走来走去。他从未这样过。
而在一小时之前,就在一小时之前,她还那么幸福开心!
36
最后华兰茜还是上床睡觉了。睡前她又读了一遍特伦特医生的信,这让她宽慰了一些。信写得那么肯定,那么确凿,字迹又那么坚定浓重,写字的人一定知道自己在写些什么。但是她睡不着,巴尼进来时她装作睡着了,巴尼也假装睡着了。可华兰茜知道他和自己一样失眠了,她知道他躺在那里,在黑暗中睁着双眼。在想什么呢?想要去面对什么?
那个夜里经常高兴得睡不着的华兰茜现在终于付出了代价,一夜的痛苦。一种不祥的预感包围着她,使她内心充满猜测和恐惧,就算闭上眼睛也不能逃避它,不能忽略它。
她的心脏一定没有什么严重的问题,不管特伦特医生怎么说,要是有问题,那生死攸关的三十秒钟早该把她吓死了。无论怎么回味特伦特医生的信件和名声都是没有用的,最伟大的专..家有时也会犯错,这次就是证明。
华兰茜做了一宿稀奇古怪的梦,其中一个是巴尼因为她骗了他而辱骂她,在梦中,她发起了脾气,用擀面杖狠狠地向着他的脑袋打去。可是他却是用玻璃制成的,打下去之后?碎片洒了一地。她哭喊着惊醒了,发现是梦,终于舒了一口气。她笑自己怎么会做这么荒唐的梦,但梦中的一切又让她心痛。
华兰茜知道巴尼已经走了。有时候人就是有这样一种预感,没有人告诉你,你也会知道。她知道他不在房子里,也不在“青须公的密室”里。起居室里弥漫着一种古怪的寂静。那座老钟已经停了,巴尼一定是忘了给它上弦,他以前从来没有忘过。尽管阳光穿过窗子洒进来,光束在墙壁上跳跃,没有钟响的房间却是一片死气沉沉。
斯劳森停在树下,可是独木舟不见了,看来巴尼到野外去了,天黑之前他是不会回来的,也许到那时也不会回来。他一定是生她的气了。他的沉默代表他生气了,他在怨恨。华兰茜知道她现在要做的第一件事是什么,虽然此 523b." >刻她身体无恙,但是那种纠缠她的奇怪的麻木感比病痛还要难受,好像身体里的某个地方已经死去了。她强迫自己吃了点早饭,又机械地把蓝色城堡收拾得井井有条。接着她穿上大衣,戴上帽子,锁上门,把钥匙藏在那棵老松树的树洞里,然后就开着那艘螺旋艇到陆地去了。她要去见特伦特医生,她要知道真相。?99lib.
37
特伦特医生迷茫地看着她,使劲地回忆。
“哦,你是……你是……”
“史奈斯夫人,”华兰茜平静地说,“去年五月我来看您时还是华兰茜·斯特灵,那是一年前的事了。我来是想询问一下关于我心脏的事情。”
特伦特医生的疑惑解除了。
“哦,当然了,我现在想起来了。但是我想不起来也不能?怪我,你的变化太大了,还结婚了,看来你过得很好。嗯,现在看起来不再像个病人了。我想起那一天了,我当时很焦虑,听到可怜的奈德出车祸我简直吓坏了,不过他已经好得和你现在一样了。我告诉过你,没什么好担心的。”
华兰茜看着他。
“您在信中告诉我,”她慢慢地说,好像有人在借着她的嘴说话,“说我得了心绞痛,是晚期,还伴有动脉瘤。您说我随时都会死去,而且最多活不过一年。”
特伦特医生盯着她。
“不可能!”他茫然地说,“我不可能对你那么说!”
华兰茜从包里把他的信拿出来递给他。
“华兰茜·斯特灵小姐,”他看着信封读道“,是的,是的,那天晚上在火车上我是给你写过信,可是我告诉你的是你的病不严重……”
“请您读读信。”华兰茜坚持道。
特伦特医生拿出信,打开,开始浏览,他的表情越来越惊愕。他一下子跳起来,然后开始在屋子里慌乱地踱步。
“天哪!这是我给老小姐简·斯德灵写的信。她是劳伦斯港的人,那天她也来看病。我把信寄错了,这是多么不可饶恕的错误啊!但是我那天真的是心不在焉。天哪,你竟然就这么相信了,你没有去看看别的医生吗?”
华兰茜站起来,转过身,呆呆地环顾四周,又重新坐下来。
“我相信您的诊断,”她无力地说“,没有去看其他医生。我……我不想浪费那么多时间。我相信自己快死了。”
特伦特医生停在她面前。
“我永远不能原谅自己,这一年你一定很煎熬。可是看起来你没那么……我真是不明白。”
“没关系,”华兰茜没精打采地说,“那么我的心脏真的没什么事?”
“嗯,没什么问题。你得的是伪心绞痛,不会致命,适当治疗可以痊愈,或者突如其来的喜悦也能bbr>藏书网起到治疗作用。这病没太困扰你吧?”
“三月以后就没再犯过。”华兰茜回答。她还记得那次巴尼从暴雪中归来给她带来的重生的感觉,是那次“突如其来的喜悦”治愈了她吗?
“那么你有可能就是好了。我在你应该收到的信中告诉过你了,我以为你会去看其他医生。孩子,为什么你没有去呢?”
“我不想让其他人知道。”
“傻瓜,”特伦特医生坦率地说,“我真不明白你怎么这么傻。可怜的老斯德灵小姐,她一定是收到了你的那封信,说她没有什么大碍。当然那也是无济于事的,她已经病入膏肓了,根本无药可医。我也惊讶她怎么能活了那么长时间——足足两个月。那天她也来看病,就在你之前不久,我真不愿意告诉她实情。你觉得我在写信的时候直言不讳,不留情面,但是让我面对面和一个女人说她将要死去简直太困难了。我告诉她我会再好好核实一下几个我不确定的疑点,..然后第二天告诉她。但是你却拿到了她的信,看看这里,‘亲爱的斯德灵小姐’。”
“是的,我注意到了,可我以为那是个笔误,我不知道劳伦斯港有个斯德灵家族。”
“就她一个人!一个孤独的老人,和一个保姆姑娘住在一起。她走后两个月就去世了,在睡觉时走的,我的这个错误也没给她带来什么奇迹。可是你!我不能原谅自己给你带来了一年的痛苦。好吧,我是该退休了,即使我儿子被告知生命垂危了,我也不能犯这种错误。你能原谅我吗?”
一年的痛苦!华兰茜苦涩地笑笑,她想到特伦特医生的错误给她带来的这一年的幸福。然而现在她要付出代价了,哦,是的,她正在付出代价。她感到自己正在遭受着报应。
她让特伦特医生给她检查了身体,又回答了他所有的问题。他告诉她她现在健康极了,有可能活到一百岁。她站起来静静地离开了,知道接下来还有许多可怕的事情等待着她去思考。特伦特医生目送她离去,觉得她怪怪的。从她绝望的眼神和痛苦的表情,任何人都会以为他宣布了她的死期。史奈斯?史奈斯?她到底嫁给谁了?他从未听说迪尔伍德有个史奈斯。还有那时的她还是一个苍白枯萎的老姑娘,天哪,不管史奈斯是谁,这场婚姻改变了她。史奈斯?特伦特医生想起来了,那个“后北”的流氓。华兰茜·斯特灵嫁给他了?她的家人同意了?她一定是草率结的婚,后来又后悔了,所以发现自己还要活下去并没99lib?有开心。结婚了,嫁给一个谁都不了解的人,那是个囚犯、骗子还是亡命之徒?可怜的孩子,她一定是把死亡当做一种解脱了。女人们为何都这么愚蠢?特伦特医生索性不去想华兰茜,不过直到他临终的那一天,还为寄错信的事懊悔不已。
38
华兰茜快步走过后街和情人巷,她不想见到任何认识的人,甚至是不认识的人。她不愿被人看见,她的思绪很混乱,很茫然。她感到自己外表看起来也是一样。过了村庄来到“后北”的路上时,她终于舒了一口气,在这里遇到谁她都不害怕了。驶过身旁的汽车发出刺耳的声音,里面坐着的都是陌生的面孔,其中一个年轻人还尽情地放声歌唱:
我的妻子发烧了,哦,好啊,
我的妻子发烧了,哦,真好!
我的妻子发烧了,
哦,我希望她永远不要好,
因为我想再回到单身。
像有人从车里出来用鞭子抽她的脸一样,华兰茜躲开了。
她和死亡有了盟约,可死亡却欺骗了她,现在生命站在一边嘲笑她。她骗了巴尼,骗他娶了她,而且在安大略地区离婚是很困难、很昂贵的,巴尼又那么穷。
因为生命,恐惧又一次回到她的内心,令人怯懦的恐惧,恐惧巴尼会怎藏书网么想,怎么说;恐惧未来不能和巴尼生活在一起;恐惧她那些家人的侮辱和责难。
她原本从圣杯里喝到一口美酒,现在却从嘴里流出来了。没有和善友好的死亡来拯救她,她只能继续生活下去,一直盼望着它的到来。一切都毁了,都变得丑陋不堪,甚至是蓝色城堡的那一年,甚至她对巴尼那份不觉羞耻的爱。因为死亡即将来临,这些看起来那么美好。现在不会死了,这份爱看起来也只剩下可耻,这让人如何承受?
她要回去告诉他真相,让他相信她不是有意欺骗他,她一定要让他相信。她必须和蓝色城堡说再见,然后回到橡树大街的那个砖房子里,回到那曾抛在身后的一切当中,那些束缚,那些害怕。但是那些都不重要,现在唯一重要的就是让巴尼知道她不是故意欺骗他的。
当华兰茜走到湖边松林处时,惊人的一幕使她忘记了痛苦。在破旧的斯劳森旁边停着一辆车,一辆紫色的车,漂亮极了。不是那种华贵的深紫色,而是一种晃眼的紫色。它像镜子一样闪闪发光,从内部装置可以看出这一定是最高级的车。驾驶座位上坐着一个穿制服的傲慢司机,车的后面坐着一个人。见华兰茜走近,他机敏地跳下车,在松树下站着等她走来,华兰茜清楚地看到了那个人。
一个结实矮小发胖的男人,脸盘宽阔,面带和善,胡子刮得很干净。不过华兰茜心里暗想着要是这张脸上能长着络腮胡子就更好了。他蓝色的眼睛微微凸出,还戴着过时的钢边眼镜,厚嘴唇,圆圆的小鼻子。华兰茜好像在哪里见过那张脸,非常熟悉。
这个陌生人戴着一顶绿色的帽子,外面穿着浅黄色大衣,里面是格子西装,领带是浅绿色的。他用胖胖的手拦住华兰茜,手上硕大的钻戒闪闪发光。但是他的笑容让人很舒服,像父亲一样慈祥,还有他的声音亲切坦诚,让她对他很有好感。
“小姐,你能告诉我那边的房子是雷德芬先生的吗?是的话,我怎么过去呢?”
雷德芬!顿时一些瓶子在华兰茜眼前闪过——高高的药剂瓶子,圆圆的生发剂瓶子,方方的药油瓶子,矮矮胖胖的紫药片小瓶子。所有瓶身上都贴着同样的标签:圆脸、戴着钢边眼睛。雷德芬医生!
“不,”华兰茜软弱无力地说,“不,那房子是史奈斯先生的。”
雷德芬医生点点头。
“是的,我知道伯尼总管自己叫史奈斯,那是他中间的名字,取自他那可怜的母亲。伯纳德·史奈斯·雷德芬,就是他。现在,小姐,你能告诉我如何到那边去吗?好像没人在家的样子。我挥了半天手,也喊了几声。那边那个亨利不愿意喊,他说那不是他的工作。不过老雷德芬大夫就敢大声喊叫,但是只惊起了几只乌鸦。我猜伯尼是出去了。”
“今早我离开时他是出去了,”华兰茜说“,我想他还没回家。”
她说话的语气极为平淡,这个最后的打击已经让她失去了从特伦特医生那里出来后仅剩下的一点推理能力。她脑海中一直闪现着一句古老的谚语:“祸不单行”。但是她试图不去想它,想了又如何呢?
雷德芬医生正困惑地盯着她。
“今天早晨你几点离开的?你是在那边住吗?”
他冲蓝色城堡挥动着他的钻戒。
“当然,”华兰茜笨拙地说“,我是他妻子。”
雷德芬医生拿出一条黄色的丝绸手绢,摘下帽子,擦了擦眉毛。他是个秃顶,华兰茜脑中闪过了一则广告:“为何要秃顶?为何要丧失男子气概?试试雷德芬生发剂,它能使你重返年轻。”
“不好意思,”雷德芬医生说“,这让我有点震撼。”
“从今早开始就一直震撼不断了。”华兰茜还没来得及控制,便说了出来。
“我还不知道伯尼已经结婚了,我以为他结婚一定会跟他这位老父亲说一声的。”
雷德芬医生的眼睛是不是有些湿润?虽然心中有自己的痛苦和恐惧,华兰茜心里还是涌起一阵同情。
“别怪他,”她赶忙说,“不是他的错,是我的原因。”
“我想你总不会要求他娶你的。”雷德芬医生说,“他就是应该告知我一声,这样我可以和我的儿媳更熟悉。不过见到你我还是很高兴,亲爱的。你看起来是个通情达理的女士,我一直担心伯尼会错选一个只是外表好看的妻子呢。当然,确实有不少这样的人追求过他。想要他的钱,不是想要药片和药剂,而是金钱,想要拿她们那美丽的小手把握住雷德芬家的百万家当。”
“百万!”华兰茜惊呆了。她想找个地方坐下,希望有个机会能好好思考一下,希望自己和蓝色城堡一起沉到米斯塔维斯的海底,永远从人间消失。
“就是百万,”雷德芬医生得意地说,“而伯尼却一点不在乎。”他又一次蔑视地朝蓝色城堡晃了晃手指上的钻戒,“你不觉得他很没道理吗?所有这都是因为一个漂亮姑娘,我想他现在已经想开了,不然怎么会结婚呢!你一定要劝他回到人间,不要再这么浪费生命了。亲爱的,你能带我到你们的房子去看看吗?我想你应该知道怎么过去。”
“当然。”华兰茜愚蠢地说。她带路走到那个小海湾,螺旋艇停靠在那里。
“您的人也要来吗?”
“谁?亨利?他不来,瞧他坐在那里一脸抗议的样子,这一路他都一直在反抗,路上的颠簸简直让他崩溃了,不过在那种路上开车确实是太困难了。那辆破车是谁的?”
“巴尼的。”
“我的天!伯尼·雷德芬竟然开这种车吗?那简直就是所有福特车里的老祖宗。”
“那不是福特,是一辆灰色斯劳森。”华兰茜轻快地说。不知怎的,雷德芬医生对斯劳森幽默的嘲讽把她拉回了现实。现实虽痛苦还是现实,总比以前那半死不活的日子要好。她带着雷德芬医生上船,一同到达了蓝色城堡。钥匙还放在老松树的树洞里,房子里依然那样寂静荒凉。华兰茜把雷德芬医生从起居室带到了西面的走廊,她必须找个能呼吸的地方透透气。外面还很晴朗,不过西南方有一团乌云正从米斯塔维斯上方生起,紫气缭绕,有些阴暗。医生一下子坐在一把做工粗糙的椅子上,擦着眉毛。
“好热啊!天哪,这风景!亨利要是看见了可能会脾气好点儿。”
“您吃饭了吗?”华兰茜问道。
“是的,亲爱的,离开劳伦斯港之前我们就吃了。你知道,我们也不知道会遇到什么情况,谁知道这隐居者的生活是怎样的。真没想到会在这里遇见这么棒的儿媳,还能为我煮饭。猫咪?过来,过来!看,我和猫咪很投缘。伯尼一向很喜欢猫,这是他从我那里拿走的唯一的东西。他可怜的母亲也喜欢猫。”
华兰茜漫不经心地想着巴尼肯定像他的母亲多一点。她在台阶处站着,雷德芬医生示意她坐下。
“亲爱的,坐下,能坐着就不要站着。让我来好好看看巴尼的妻子。嗯,我喜欢你这张脸,虽然不算美丽,你不要介意我这么说,我想你也明白。坐下。”
华兰茜坐下来。当你心绪不宁想踱来踱去的时候被要求坐着简直是另一种折磨。她好想自己待一会儿,把自己藏起来,但是她还是那么坐着,听雷德芬医生一直说下去。
“你觉得伯尼什么时候能回来?”
“我不知道,可能晚上之前不会回来的。”
“他去哪里了?”
“我不知道,可能是去‘后北’的树林里了。”
“这么说他去哪里都不告诉你吗?伯尼总是这么神神秘秘的,永远搞不懂他,和他可怜的妈妈一样。但是我很想念他,他不在我很难过。十一年,我已经十一年没有见到我的儿子了。”
“十一年,”华兰茜吃惊地说“,他来这里才六年。”
“哦,之前他在克朗代克河地区,还满世界地跑。他过去偶尔会给我挂个电话,但从不提他在哪里,只是说自己很好。我以为他把这些都告诉你了。”
“没有,我对他的过去一无所知。”华兰茜突然很想知道他的一切。她想知道,也必须知道。以前这些都不重要,但是现在她必须知道。巴尼过去不曾告诉她,也许以后也见不到他了。
“发生了什么?他为什么离开家?告诉我,告诉我。”
“嗯,其实算不上一个故事,就是一个年少无知的男孩因为和女朋友吵架而离家出走了。只有伯尼这么较真儿,总是这样,他不想做的事情谁也不能强迫,从生下来就如此。不过他一直是个安静、体贴的小伙子,有一颗金子般的心。他可怜的母亲在他两岁时就去世了,那时我刚刚开始生发剂的事业。你知道,是我想出那个配方的。后来真是财源滚滚了,伯尼想要什么应有尽有。我送他去最好的学校读书,都是私立学校。我希望他成为一个绅士,我自己是无药可救了。我希望他能抓住一切机会。后来他上了麦吉尔大学,在那里拿了学位。我希望他从事法律工作,可是他却很喜欢新闻业。他想让我出钱给他办报纸,或是支持他出版他所谓的一本‘真正的、有价值的、真诚纯美的’加拿大杂志。我愿意去做,我一直答应他的所有要求,他不就是我生活的理由吗?我想让他快乐,但是他从未快乐过,你能相信吗?他虽然没有那样说过,但是我总有一种感觉,他不快乐。他应有尽有,账户里有自己的存款,还去环游世界,但是他还是不开心。直到他爱上埃塞尔,之后他快乐了一阵子。”
乌云遮住了太阳,99lib?那团紫色的阴影迅速笼罩了米斯塔维斯,包围了蓝色城堡。华兰茜浑身颤抖起来。
“是吗,”她痛苦地说,感到心中在滴血“,她长得什么样子?”
“蒙特利尔的大美人,”雷德芬医生说,“哦,她长得真是好看。金色的秀发像绸缎一般,一双含情脉脉的黑眼睛,皮肤又白又嫩。伯尼喜欢她也不稀奇,况且她还很聪明。她不是那种傻里傻气的女孩,也是麦吉尔大学的毕业生,而且是个大家闺秀,来自一个很有威望的家庭,只不过没那么富有。伯尼爱死她了。这个幸福的年轻小伙儿……后来全完了。”
“发生了什么事?”华兰茜摘下帽子心不在焉地摆弄着。幸运儿在她身旁低声叫着,班卓琴正在怀疑地审视着雷德芬医生,尼普和塔克在松林间懒洋洋地叫着,米斯塔维斯还是那么迷人。一切都如往常,却有什么不一样了。从昨天到今天恍若隔世,昨天的这个时候,她还和巴尼欢声笑语地一起吃着延迟的晚饭。笑声?华..兰茜感到自己再也笑不出来了,也哭不出来,她不再需要这两种情绪了。
“亲爱的,我要是知道就好了。我想是吵架了。伯尼从此就消失了,他从育空给我写信说他的订婚取消了,还说他不会回去了。他说不要去找他,因为他不会回家的,所以我也没有找。有什么用呢?我了解伯尼。因为没什么事情做,我就拼命赚钱,但是我好孤独啊!我有的只是伯尼从英国、南非、中国各处寄来的信件,我想也许他有一天会回到他孤独的老父亲身边。可是六年前连这些信都没有了,直到去年圣诞我一直没有他的任何消息。”
“他给您写信了?”
“没有,但是他从自己的账户上提取了一万五千美元。银行的经理是我的朋友,我的大股东之一,他答应过我如果伯尼取钱会通知我的。伯尼在那里有五万存款,直到去年圣诞他才取出了一部分,那支票好像到了多伦多的艾因斯利商店……”
“艾因斯利?”华兰茜记得这名字!她在梳妆台的一个盒子上看到过这个商标。
“是的,那里的一个大珠宝店。得知这些我高兴极了,我要找到伯尼,现在他应该告别这种漂泊的日子,清醒一点儿了。取钱的事让我的寻找有了眉目。银行联系了艾因斯利商店,老板娘说有个叫伯纳德·雷德芬的在那里买了一条项链,他的地址是穆斯科卡劳伦斯港444号信箱。起先我想写信的,后来我想还是等好天气亲自过来,因为我不善于写东西。我从蒙特利尔过来,昨天到的劳伦斯港,在邮局打听了一下,但是那里只有一个叫巴尼·史奈斯的信箱,他们说那人就住这里,所以我就来了。可是巴尼在哪儿啊?”
华兰茜摸着脖子上的项链,她竟然戴着一条价值一万五千美元的项链。她当时还担心它花了巴尼十五美元,怕他付不起呢!看着雷德芬医生的脸,她突然笑了。
“不好意思,这太好笑了。”可怜的华兰茜说。
“是吗?”雷德芬医生说,“现在说说你吧,你看起来是位很通情达理的女士,我敢说你对伯尼的影响一定很大。你能把他带回人间,像其他人一样生活吗?我在那边有一栋房子,大得像个城堡,装潢得像个宫殿。我希望有个伴儿,有伯尼夫妻俩,还有你们的孩子们。”
“那个埃塞尔结婚了吗?”华兰茜突如其来地问道。
“是的,伯尼出走后两年就结了。但是现在她成了寡妇,不过还是那么美。说实话,我来找伯尼还有一个特别的原因,我以为他们能重归于好。但是,当然了,现在不用了。没关系,巴尼选的妻子一定是没错的,我只是想我的儿子,你觉得他会很快回来吗?”
“我不清楚,但是我觉得他天黑之前是不会回来的,也许会很晚,还有可能会明天。但是您可以在这里过夜,他明天一定回来。”
雷德芬医生摇摇头。
“这里太潮湿,我可不想得风湿病。”
“为何要忍受那无尽的痛苦?为何不试试雷德芬药油?”华兰茜脑海中又闪现出一句广告词。
“在下雨之前我必须回到劳伦斯港去,如果车子沾了泥亨利一定会发疯的,但是我明天还会来的。还有你要好好劝劝伯尼。”
他握了握她的手,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膀。他好像想要亲吻她一下,但是华兰茜没有任何表示。她不在乎他怎么想。虽说他很烦人还大嗓门儿,但是她打心里很喜欢他。如果他不是百万富翁,如果巴尼不是他的继承人,也许她会愿意做他的儿媳。
她开船把他载过去,看着那辆华贵的紫车缓缓驶去,司机亨利还在车里骂着脏话。然后她回到蓝色城堡,现在她必须快点把该做的事情做完,巴尼随时有可能回来,而且马上就要下雨了。她很庆幸自己不再觉得难过了。当你被连番打击之后,人就自然变得麻木了。
她站在那里看着霜打过的枯萎的花,看着壁炉中最后一次生火留下的灰烬。
“不管怎样,”她疲惫地想,“巴尼不是穷人,他还能>藏书网付得起离婚的费用,太好了!”
39
她要写一封信。她在心里笑了,每一个她读过的故事中出走的妻子在离开家时都会留下一封信,通常是放在垫子上。这个主意真不算新颖,但是还是应该留下些什么让他明白。除了写信还能做什么?她环顾四周看看是否有能写字的东西。墨水?没有。自从来到蓝色城堡,除了给巴尼买东西的备忘录,华兰茜一个字都没有写过。一支铅笔就足够了,但是现在那支铅笔也不见了。华兰茜心不在焉地走进“青须公的密室”,她本以为那门是锁着的,但是一推却开了。她从未想过要进来,所以根本不清楚巴尼是否习惯上锁还是不锁。如果他习惯上锁,这次没锁,他一定会很苦恼的。她没有意识到自己正在做一件他不允许她做的事情,她只是想找东西写字,此刻她所有的心思都在写什么以及怎么写的事情上,所以进去的时候她一点好奇都没有。
这里并没有挂着什么漂亮的女人,看上去没什么可怕之处。屋子中间放着一个极其普通的铁炉子,烟囱直通向屋顶。一头放着一个桌子,上面放满了模样奇怪的器皿。巴尼一定是用这些东西搞出那种奇怪的味道的,可能是化学实验。屋子的另一头是一张大大的写字台和一把旋转椅,两边的墙堆满了书。
华兰茜茫然地走向写字台,她在那里一动不动地站了几分钟,看着桌子上的东西——一大堆校样。第一页的题目写着《野外的甜蜜》,下面注着“约翰·福斯特著”。
书的开头写着:“松树是树中的神话和传奇,它们深深地扎根于一个古老的世界,风与星星都爱它们那高耸挺拔。当风神从松间掠过,那歌声多么悦耳……”一天他们在松林下面散步时,她曾听巴尼说过这样的话。
所以说巴尼就是约翰·福斯特!
华兰茜并没有很激动。短短一天,她已经接受了所有的震惊与不可思议,没什么会再次影响她了,她只是想:“原来如此。”
现在一直盘绕她脑海的事终于真藏书网相大白了,虽然这件事无足轻重。巴尼给她买了约翰·福斯特最新的一本书之后,有一天她在劳伦斯港的一家书店听到一个顾客问店主关于约翰·福斯特新书的事情,店主简短地说:“还没有,下周才会出来。”
华兰茜张开口本想告诉她:“哦,已经出来了。”但是她又合上嘴了。毕竟,这与她无关,她想那个店主可能是想要掩饰自己没有及时进书的无知吧。现在她明白了,巴尼送给她的书是赠与作者的,是提前送来的。
华兰茜漠然地将这一切抛在了脑后,在旋转椅上坐下来。她拿起巴尼那只简陋的钢笔,抽出一张纸开始写信>.,除了事实她想不出还有什么好写的。
亲爱的巴尼:
今天早晨我去看过特伦特医生,得知他上次给我寄了一封错信。我的心脏根本没有问题,而且我现在很健康。
我并没有想要欺骗你,请你一定相信我,如果你不信的话我会承受不了。我对这个错误感到非常遗憾,但我离开以后你大可与我离婚。在加拿大出走可以当做离婚的理由吗?当然,如果我能帮任何忙,我都会义不容辞的,让你的律师通知我即可。
谢谢你对我所有的好,我永远不会忘记。不要恨我,因为我从未想要欺骗你。再见。
心存感激的华兰茜
她知道,信写得过于冷淡直白,但是试图说任何其他的事情都会很危险,会功亏一篑,她不知道自己会说多少语无伦次、伤感苦恼的话。在附言上她又加上:
“你父亲今天来过,明天他还会来。他把一切都告诉我了,我认为你应该回到他身边,他很想你,很孤独。”
她把信装在信封里,在上面写上“巴尼”,然后放在了写字台上,上面又放上了那串珍珠项链。如果它们是普通的珠子她会作为留念来珍藏的,但是它价值一万五千美元,又是一个出于同情而娶她的男人赠送的,现在她要走了,不能留着它。放弃它让她难过,这奇怪的东西,连离开巴尼这件事都没让她如此伤心。它就那样躺在她的心里,冰冷又麻木。华兰茜颤抖着走了出去……
她戴上帽子又习惯性地喂了幸运儿和班卓琴。她锁上门,小心地把钥匙放在老松树里,然后乘螺旋艇向陆地开去。上了岸,她在岸边站了一会儿,看着她的蓝色城堡。雨还没下,但天阴沉沉的,米斯塔维斯一片灰暗。松林下的那个小房子看上去那么颓废,像99lib.个小匣子,或是一盏熄灭的灯。
“我再也不能去聆听夜晚时风儿吹拂米斯塔维斯的声音了。”华兰茜想。她好心痛,连这么一点小事都能让她如此伤感,真是好笑。
40
华兰茜在橡树大街砖房子的门廊处停留了一会儿,她觉得自己应该像陌生人一样敲门。不经意间,她看见那片玫瑰丛缀满了花蕾,那棵芭蕉树仍然立在干净的门口旁边。一种突如其来的恐惧向她袭来,一种对重 8fd4." >返过去的生活的恐惧。然后她打开门走进去。
“浪子真的能回到从前吗?”她想。
弗雷德里克夫人和斯迪克斯堂姐正在客厅里,本杰明叔叔也在。他们茫然失措地看着华兰茜,立即就明白一定是出什么事了。眼前这个人已经不再是去年夏天在同一间屋子里那个野蛮无礼还嘲笑他们的人了,她面如灰土,眼神迷离,好像被谁狠狠打过一样。
华兰茜漠然地环顾了一下房间,她改变了许多,可这里却依然如故。墙上还挂着同样的画像和照>片;床边上那个小孤儿还跪在那里祈祷着,床上摆着的一只黑色小猫,从未长大;永远守在港湾里的英国军团的钢雕;一位不知名的年轻父亲的小蜡像,他们都放在同样的地方。窗台上摆着那个旧花岗岩底座的一群流浪的犹太人,餐厨架子上未曾动过的精致大水壶,那些蓝色镀金的花瓶——妈妈结婚时的礼物——仍在那里装点着壁炉,旁边是装饰着玫瑰的从未走过的陶瓷钟表,椅子也都放在同样的位置。还有同样不曾改变的妈妈和堂姐,冷冷地看着她。
华兰茜不得不先开口。
“妈妈,我回来了。”她疲惫地说。
“我看出来了。”弗雷德里克夫人的声音冰冷,对于华兰茜的出走,她早已认命了。她几乎一度忘记有华兰茜这么一个人,失去了这个不知感恩的叛逆孩子以后她就一直在重新安排和组织自己那循规蹈矩的生活。她已开始重新出现在人群中,因为大家也都不再记得她曾有过女儿的事,也没有那么多安慰和同情了,??即便有,也是窃窃私语。现在的事实是,弗雷德里克夫人并不想让华兰茜回来,她不想再看见她或听说有关她的任何消息。
可是此刻,华兰茜回来了,随之而来的是一系列的悲剧、羞耻和流言飞语。
“我看出来了,”弗雷德里克夫人说,“我能问问为什么吗?”
“因为我不会死了。”华兰茜颤声说。
“上帝啊!”本杰明叔叔说,“谁说过你会死呢?”
“我看啊,”斯迪克斯堂姐暴躁地说,因为她也不想华兰茜回家,“我看你是发现他还有别的妻子吧,就像我们一直说的那样。”
“不是,我倒是希望那样。”华兰茜说。她并没有很难过,而是过于疲惫。等所有的解释完毕,她要赶快回到自己那间破旧丑陋的屋子去,一个人待一会儿。只一个人!妈妈袖子上的那些珠子在椅子上来回晃动发出的响声简直让人发疯。她不再因任何事忧虑,可是突然间,这窸窣不断的响声却让她难以忍受。
“我说过,我的家永远向你敞开。”弗雷德里克夫人冷酷地说,“但是我永远不能原谅你。”
华兰茜苦涩地笑笑。
“我也原谅不了自己,所以顾不上那些了。”她说。
“过来,过来,”本杰明叔叔试探地说。他很得意,因为自己终于又能控制华兰茜了,“我们被隐瞒很久了,到底发生什么了?你为什么离开那个家伙?一定有原因的,是怎么一回事呢?”
华兰茜开始呆板地讲述自己的故事。
“一年前特伦特医生说我得了心绞痛,还说我活不了多久了。我只是想在自己死之前好好活一次,这就是我离家出走并嫁给巴尼的原因。现在我得知医生弄错了,我的心脏根本就没有问题,我会一直活下去,而巴尼是出于同情才娶的我,所以我要还他自由。”
“我的天哪!”本杰明叔叔说。斯迪克斯堂姐开始哭起来:
“华兰茜,但凡你能对自己的妈妈有点儿信心……”
“是的,是的,我知道,”华兰茜不耐烦地说,“现在说这个有什么用呢?我又不能把这一年从生命中抹去。我真希望可以那么做!我骗了巴尼让他娶了我,他其实是伯纳德·雷德芬,蒙特利尔那个雷德芬医生的儿子,现在他爸爸来找他,想让他回去。”
本杰明叔叔发出一声奇怪的声音,斯迪克斯堂姐把那块黑边手绢从眼边拿开看着华兰茜,弗雷德里克夫人的眼神里也闪现出一道奇怪的光芒。
“雷德芬医生,是那个发明紫药片的人吗?”她说。
华兰茜点点头:“他还是约翰·福斯特,那些自然书籍的作者。”
“但是,但是,”弗雷德里克夫人激动起来,根本不在乎他是什么约翰·福斯特,“但是雷德芬医生是个百万富翁啊!”
本杰明叔叔咬了一下嘴唇。
“是千万富翁。”他说。
华兰茜点点头。
“是的。巴尼数年前离开家,因为,因为一些问题,一些失望。现在他有可能要回去了。所以你们明白了,我不得不回家。他不爱我,我不能把他拴在一个被欺骗的婚姻里。”
本杰明叔叔样子狡猾地说:“他说?过吗?他说过想甩掉你吗?”
“没有,我得知了这一切以后还没有再见到他。但是我告诉过你们,他是因为同情才娶了我的。因为是我向他求的婚,因为他以为这婚姻也不会维持多久。”
弗雷德里克夫人和斯迪克斯堂姐都试图说些什么,但是本杰明叔叔向着她们摆摆手故作深沉地皱起眉头,好像在说“让我来看看怎么办”。接着他对华兰茜说:“亲爱的,我们过一会儿再谈这个。你知道,我们还不是很清楚这一切。像斯迪克斯堂姐说的那样,你早就应该跟我们沟通的。不过我们会想出一个办法的。”
“你是说巴尼可以很容易地办理离婚,是吗?”华兰茜急切地说。
弗雷德里克夫人颤抖着嘴唇想要说话,可又被本杰明叔叔拦回去了。
“相信我,华兰茜,一切自有定数。多斯,告诉我,你在‘后北’那里过得幸福吗?那个史奈……我是说雷德芬先生对你好吗?”
“我一直过得很幸福,巴尼也曾对我很好。”华兰茜像在背课文一样回答。她想起在学校学语法的时候她最不喜欢过去式和完成时,它们听起来总是那么忧伤。“曾经”就代表了逝去。
“那就别担心了,好孩子。”本杰明叔叔怎么变得如此慈爱!“你的全家都会支持你的,我们会想办法的。”
“谢谢,”华兰茜迟钝地说,本杰明叔叔真的好慈祥,“我可以上楼躺一会儿吗?我,我累了。”
“你当然很累了。”本杰明叔叔温柔地拍拍她,“那么多焦虑与疲惫,一定是吃不消了。去躺一会儿吧,睡醒之后你会发现事情将有所改变。”
他帮她打开门,她走过的时候他小声问她:“留住一个男人的爱,最好的方法是什么?”
华兰茜无力地笑笑,她又回到了往日的束缚之中,她像往常一样问道:“什么?”
“不要去回报他。”本杰明叔叔笑着说。他关上门搓搓手,神秘地在门口走来走去,边笑边点头。
“可怜的小多斯!”他怜惜地说。
“你真觉得那个史奈斯就是雷德芬医生的儿子吗?”弗雷德里克夫人不安地说。
“我看没什么可怀疑的,她都说雷德芬医生也去过了。哦,一个大富翁。我就说,我一直觉得多斯身上有一种大多数人想象不到的东西。阿米莉娅,你过去太压制她了,她从没有机会展示自己,现在她却搞定了一个百万富翁做丈夫。”
“但是,”弗雷德里克夫人犹豫地说,“大家都说他是坏人。”
“都是流言飞语,纯属虚构。我就一直不明白为什么人们在什么都不了解的情况下会那么诽谤别人,还有我不明白你怎么会那么在乎一些胡说八道的猜测呢?就因为他不与他人99lib.共处,人们就怨恨他。上次他和华兰茜来我店里的时候我发现他真的是个很体面的青年,那次之后我就再也不相信那些流言飞语了。”
“但是有人曾在劳伦斯港看到他烂醉如泥。”斯迪克斯堂姐说,她当然希望这是假的。
“谁看见了?”本杰明叔叔气势汹汹地说,“谁看见了?老吉米说他见到了,可是他说的话谁信呢?他自己还成天喝得醉醺醺的。他说他喝醉了在公园的长凳上躺着,哼!说雷德芬也在那里。别管那些了。”
“可是他的衣服和那辆可怕的旧车……”弗雷德里克夫人忐忑地说。
“天才都会有怪癖。”本杰明叔叔宣称道,“你也听多斯说了他就是约翰·福斯特。我本身不是很精通文学,但我在多伦多听过一个讲座说约翰·福斯特的书已经带领加拿大文学走向世界了。”
“我看,我们,我们必须原谅华兰茜。”弗雷德里克夫人终于让步了。
“原谅她!”本杰明叔叔愤愤地说,看来阿米莉娅真是傻透了,难怪可怜的多斯会生病,和她一起生活会感到厌倦,“嗯,是的,我看你最好原谅她!关键问题是史奈斯会原谅我们吗?!”
“要是她坚持要离开他怎么办呢?你不知道她是多么倔犟。”弗雷德里克夫人说。
“交给我吧,我来处理,你们这些女人只会唠唠叨叨。这一切该有个交代了。千万不要再骚扰华兰茜了,让她一个人待着吧,不要对她喋喋不休地说这说那。很明显她惊慌失措地离开是因为她害怕他会因为自己被骗而生气。特伦特医生真是做了一件好事啊!这就是去看陌生医生的好处。我们千万不要责备她,可怜的孩子。雷德芬会来看她的。如果他不来,我就去找他,面对面地进行一次男人间的谈话。就算他是个百万富翁,可是华兰茜也是斯特灵家族的一员啊!他不能因为一次心脏病的误诊就抛弃了她,就算他想那样也没那么容易。多斯是太紧张了。主啊,我现在得让自己适应着叫她华兰茜了,她不再是个孩子了。现在,你们都记住,要对她和善一点,要体谅她。”
要求弗雷德里克夫人表现和善简直是难上加难,不过这次她会尽力的。晚饭时她上楼问华兰茜是否想喝一杯茶,华兰茜躺在自己的床上说不用了,她只想一个人待一会儿。弗雷德里克夫人没有打搅她,也没有提醒她如今的困窘都是当时不听从母亲叮嘱的报应。有个百万富翁做女婿,她怎么会那么说呢?
41
华兰茜漠然地看着自己的房间,这里也和以前一模一样,好像过去一年的事情从未发生过,简直荒诞极了屋。
现在的巴尼又在做什么呢?他是否已经回家,已经发现了她的信?他生气吗?或是会同情她?他是不是躺在他们的床上看着暴雨中的米斯塔维斯,倾听着雨水从屋檐落下呢?或者他还在野外漫步,为自己现在的困境烦恼?他恨她吗?痛苦无情地纠缠着华兰茜,她起身开始走来走去。到底早晨还来不来了?这难熬的黑夜何时结束啊?过去的生活里又添上了新的回忆..
、新的渴望和新的痛苦。
“哦,为什么不让我死了?”华兰茜呻吟着。
42
第二天直到下午,橡树大街才传来一阵老式汽车骇人的叮当声,它停在那幢砖房子面前。一个没戴帽子的男人从车里跳出来冲上了台阶。门铃被摇响了,从来没这样响过,声音极其急促,听得出来访者有多焦急。本杰明叔叔满脸笑意地赶紧去开门。他也是刚刚才到,打算问问亲爱的多斯怎么样了,不过她们说华兰茜还是那个状态。早饭时她下来了,但是什么也没吃又回去了,中午饭也是如此。她不说话,大家也和善体贴地不去打搅她,让她独自待着。
“太好了,今天雷德芬会来这儿的。”本杰明叔叔说。这次他的预言好不容易兑现了一次,雷德芬确实来了。
“我妻子在这儿吗?”他开门见山地问。
本杰明叔叔的喜悦溢于言表。
“我想您就是雷德芬先生吧?很高兴见到您。是的,您那位顽皮的姑娘在这儿,我们已经……”
“我要见她。”巴尼无情地打断了他的话。
“当然,雷德芬先生,快进来。华兰茜马上就下来。”
他领巴尼进了客厅,然后赶紧去找弗雷德里克夫人。
“快上楼把华兰茜叫下来,她丈夫来了。”
因为担心华兰茜会磨蹭或是干脆不下来,他还是跟随着弗雷德里克夫人踮着脚尖一同上去了。
“亲爱的,”弗雷德里克夫人温柔地说,“你的丈夫在客厅里,他说要见你。”
“哦,妈妈。”华兰茜从窗台上下来,搓着双手,“我不能见他,我不能!让他走吧,我不能见他。”
“告诉她,”本杰明叔叔站在门外透过钥匙孔小声说,“那个雷德芬说见不到她就不会离开。”
雷德芬没有这么说,但是本杰明叔叔觉得他是这么想的。华兰茜也明白,她知道自己最终还是要下楼的。
在楼梯处经过本杰明叔叔的时候她甚至都没有看他一眼。不过本杰明叔叔并不介意,他搓着双手傻笑着回到厨房,亲切地向斯迪克斯堂姐问道:“为什么好丈夫像面包?”
斯迪克斯堂姐问为什么。
“因为女人需要它们(他们)。”本杰明叔叔面露喜色。
华兰茜蓬头垢面地走进客厅,这时的她跟漂亮毫不沾边,一夜无眠以后脸色更是可怕,穿着一身难看破旧的棕蓝色条纹棉布衣服,那些漂亮的裙子她都留在蓝色城堡了。巴尼却从房间的那一边冲过来一把将她抱在怀里。
“华兰茜,亲爱的……哦,你这个小傻瓜!你怎么就那么走了呢?昨天晚上我回去的时候看见你的信我简直疯了。那时已经是十二点钟,我知道过来已经太晚了。我整夜在屋里徘徊。结果早晨爸爸又来了,直到现在我才抽出身来。华兰茜,你到底怎么了?离婚,真的吗?你难道不知道……”
“我知道你只是出于同情而娶我的,”华兰茜无力地挣扎着,“我知道你不爱我,我知道……”
“你肯定是晚上失眠了,”巴尼摇晃着她,“就是这个原因。爱你!哦,我不爱你吗?我的姑娘,?99lib?当我看见火车向你开来的那一刻我就知道自己爱不爱你了!”
“哦,我看是你故意表现出在乎我吧?”华兰茜激动地哭喊着,“别这样了!我知道埃塞尔的事情了,你父亲都和我说了。哦,巴尼,不要这么折磨我!我不会和你回去的!”
巴尼把她放开,静静地盯了她一会儿。她那苍白又坚定的脸比语言更加坚决。
“华兰茜,”他平静地说,“爸爸不可能把一切都告诉你的,因为有些事情他也不知道。你能允许我解释这一切吗?”
“可以。”华兰茜虚弱地说。哦,他多么好啊!她多么想投入他的怀抱!他扶她坐下的时候,她很想吻吻那握着她胳膊的修长的古铜色双手。他站在她面前,她不敢抬99lib?
头,不敢与他对视,可她一定要坚强一点。她知道他是那么和善无私,当然,他会装作不想重获自由,她早知道他会这样的。他在同情她,他理解她现在的处境。他何时不是那么善解人意呢?但她不能再接受他的牺牲了,绝对不能!
“你已经见过爸爸,也知道我是伯纳德·雷德芬了。而且我估计你也猜出来我就是约翰·福斯特,因为你进过‘青须公的密室’了。”
“是的。但是我并不是存心想进去的,我忘了你不让我进去……我忘了……”
“没关系,我不会杀了你再把你挂在那里,所以没必要这么慌张。我只是想把我的故事从头说起,我昨晚回来就是想这么做的。是的,我就是发明紫药片和药剂的老雷德芬医生的儿子。哦,难道我不知道吗?为此我不是痛苦了很多年吗?”
巴尼苦涩地笑笑,开始在屋子里来回走了几圈。本杰明叔叔踮着脚在外面听着,时而笑着时而又皱眉。多斯不是一个倔犟的傻瓜吧。巴尼在华兰茜跟前坐下。
“是的,我从记 4e8b." >事起就是一个百万富翁的儿子。但是我出生的时候爸爸还不是那么富有,他那时还不是什么医生,其实现在也不是。他是一个兽医而且干得很不成功。他和妈妈住在魁北克的一个小村子里,非常穷。我不记得我的妈妈了,连她的照片都没有,我两岁时她就去世了,她比父亲小十五岁,在学校里当老师。她死后爸爸就搬到蒙特利尔,还开了一家卖生发剂的公司。他好像是在一夜间想出的这个药方,嗯,销量很好。财源滚滚而来,爸爸发明或者说是又做梦想出了其他的东西,紫药片、药剂、药油,等等等等。我十岁的时候他就成了百万富翁,我们住在一座非常大的房子里,在那里我经常感觉自己会迷路。我拥有所有男孩儿想得到的玩具,但是我还是世界上最孤独的人。华兰茜,童年里只有一天让我觉得开心,只有一天,就算是你也比我过得好些。爸爸那次带我去村里见一个老朋友,于是我就在院里自己玩。我花了整整一天的时间在那里用锤子往一块木头上钉钉子,那是我最高兴的一天。当我回到蒙特利尔那个满是玩具的大房子里时我哭了,但是我没有告诉爸爸为什么。我从不和他沟通,华兰茜,沟通对我来说一直都很困难。我不爱倾诉。我是一个敏感的孩子,敏感得不像一个男孩。没有人知道我的痛苦,爸爸也从未了解过。
“我刚刚十一岁就被送到了私立学校,那里的孩子逼我站在桌子上大声朗读爸爸专利产品的广告,不读就把我按在游泳池里。我只能屈从……”巴尼攥紧了拳头,“我当时差点淹死,很害怕,感到全世界都在和我作对。上大学以后还是有这样的同学欺负我,但是我再也不任其摆布了。”巴尼冷笑着“,他们不能逼我做什么,但是他们还是让我的生活充满痛苦。他们给我起外号叫‘疗效’,因为,你知道的,我的头发很浓密。我四年的大学就是噩梦一场,你不知道那些无情的畜生是怎么对待我的。我几乎没有朋友,在我和我在乎的人之间总是有一种隔bbr>.99lib?阂,而那些因为我是富豪雷德芬医生的儿子而接近我的人我根本就不理睬。但是我有一个朋友,或者说我以为我有。他是一个聪明好学的人,是个作家,我们关系很好,这也鼓励我走上了这条路,他比我年长,我很崇拜他,那一年我过得比以前开心多了。后来……学校的杂志登出了一篇刻薄的文章来讥讽爸爸的药,虽然没有指名道姓,可大家都知道写的是谁。哦,写得好聪明啊,这成了整个麦吉尔大学的笑料,后来我发现是他写的。”
“哦,你确定吗?”华兰茜的双眼充满了愤怒。
“是他,我问他的时候他承认了,他说一个好的想法要比一个朋友重要得多。他还落井下石地说,‘雷德芬,你要知道,有些事情是金钱买不到的,比如说钱不能买一个祖先。’多么残忍啊!我受了很大打击,最糟糕的是我的理想和幻想也被摧毁了。后来我成了一个厌世的青年,不愿意结交任何朋友。离开大学那一年,我遇到了埃塞尔。”
华兰茜颤抖了,巴尼双手插在口袋里直视着地板,根本没有察觉。
“我想爸爸也和你提到她了。她是很美,而且我爱过她。哦,是的,我爱过她,?现在我也不会去否认或是轻描淡写。那是一个孤独浪漫的男子激情的爱恋,是真诚的。我当时以为她也爱我,我真的好傻。当她答应要嫁给我时我真的高兴极了,这种狂喜持续了几个月,直到我发现她不是真心的。一次我不经意间偷听到了她的话,一次就够了,那次注定的偷听彻底把我击垮了。当时她的一个朋友问她是如何能接受雷德芬医生的儿子和那种专利药剂的背景,她笑着说,‘他的钱能给药片镀金,能使药水变甜。妈妈让我把握住他,我家要破产了。但是,唉,他靠近我时我还是受不了他身上松节油的味道。’”
“哦,巴尼!”华兰茜喊着,心中充满对他的怜惜。她完全忘了自己的事,内心都是对巴尼的爱和对埃塞尔的愤怒。她怎么敢这样?
“那件事让我一蹶不振,”巴尼起身开始在房间里踱步,“我完全垮了。我离开尘世和那些可恶的药品去了育空,后来花了五年时间环游世界,去的都是人迹罕至的地方。我能赚钱养活自己,不需要动用爸爸的一分钱。直到有一天我醒来发现自己已经不再纠结于埃塞尔的事情了,她是另一个世界的人,仅此而已。但是我没有勇气回到过去的生活,在那里我找不到幸福。我很自由也乐在其中。我来到米斯塔维斯,看到了汤姆的小岛。我的第一本书就是在那之前的一年出版的,出书让我挣了一点钱,所以我买下了那个岛,过着与世隔绝的日子。我不相信任何人,不相信世上有什么真正的友谊或是真爱,对于我这个卖紫药片家庭的孩子来说,那都是不可能的。我曾经很享受大家给我制造的谣言,事实上,我自己也依照他们的口味帮着编造了一些。
“后来你出现了。我不得不相信你是爱上我了,真的爱我,而不是因为我爸爸的百万家产,因为你没有理由嫁给一个身无分文又名声败坏的恶魔。我当时是很同情你,哦,是的,我不否认当时娶你是因为同情你。可是后来我发现你简直是世间最惹人喜爱、最令人开心的知心好友,睿智、忠诚又甜美,你让我又一次相信友谊和爱情的存在。亲爱的,有你在,全世界又变得美好起来。我愿意永远像我们之前那样过下去。那天晚上回家的路上我第一次看见岛上的家中有了灯火,我知道你就在那里等我,经历了一辈子无家可归的漂泊,能有一个家真是太好了。晚上肚子空空地回到家,知道会有一顿美味的晚餐,有温暖的炉火,还有你。
“但是直到那次生死关头,我才意识到你对我有多么重要,像闪电一般警醒了我。我知道没有你我活不下去,如果我不能延长你的生命,我就必须和你一起死。我承认自己陷得很深了。我一时陷入了混乱,这就是为什么我那天会迟钝得像头驴。但是想到你已经来日无多,我真的崩溃了。我之前不愿意去想这个,因为我知道你的病已经无药可救了,所以就把它放下了。但是现在我必须要面对它,你就要死去而我已经离不开你了。昨天晚上我回家时已经下定决心要带你走遍全世界去寻找所有的专家,你一定有救的。我确定你的病没有特伦特医生说得那么严重,不然在铁轨上的那一刻就会让你受不了。看了你的信以后我真的高兴死了,但是又有些担心你可能不那么在乎我,所以才抛下我离去了。但是现在好了,是不是,亲爱的?”
他,是在叫她“亲爱的”吗?
“我不能相信你真的爱我,”她无助地说,“我知道你不爱。巴尼,有什么用呢?当然,你是同情我的,你愿意尽一切努力来解决这个问题,但是这样做也是无济于事的,你不会爱我的。”她站起来难过地看着壁炉上的镜子中自己那张憔悴哀伤的小脸,此刻就算是艾伦·蒂尔尼也难以从中发现任何美感了。
巴尼并没有向镜子里看,他愤怒地看着华兰茜,好像想要揍她一顿。
“爱你!我的姑娘,你就在我的心底,我把你当成一颗明珠般珍惜着。难道我没有对你承诺过我不会说谎吗?爱你!我全身心地爱你,毫无保留,用心、灵魂和思想。我的身体和灵魂都因你的甜美而颤抖。华兰茜,这个世间我只在乎你啊!”
“巴尼,不要装了。”华兰茜苦涩地笑笑。
巴尼看着她。
“这么说你还是不相信我?”
“我……不能。”
“哦,妈的!”巴尼咆哮了。
华兰茜惊恐地抬起头。她从未见过这样的巴尼,眼神中充满了怒气,讥讽的嘴角,惨白的脸。
“是你不愿意相信吧。”巴尼尽力压抑着愤怒,“你厌倦我了,你想从中解脱,甩掉我。你和她一样也为药片和药油感到羞耻,你那斯特灵家族的傲慢让你无法接受它们。你活不长的时候还可以忍受我,但是要和雷德芬医生的儿子过一辈子就是另一回事了。哦,我完全懂了。我一直都太投入,不过终于明白了。”
华兰茜站起身,盯着他愤怒的脸庞,然后——她突然间笑了。
“亲爱的!”她说,“你真的爱我!你真的爱我!如果不爱我,你不会这么恼怒的。”
巴尼凝视了她一会儿,接着一把将她抱入怀中,低低地发出胜利者的笑声。
门外紧张到僵硬的本杰明叔叔一下子放松下来,又蹑手蹑脚地去找弗雷德里克夫人和斯迪克斯堂姐。
“一切顺利。”他喜气洋洋地说。
亲爱的小多斯!他要赶快给律师写信,他要再次更改遗嘱,多斯才是他唯一的继承人,这是没有争议的。
弗雷德里克夫人又重新相信上帝了,她把家里的《圣经》拿出来开始读“婚姻”那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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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是巴尼,”几分钟后华兰茜抗议道,“你父亲的话让我感到你仍然爱她。”
“是的。爸爸一向擅长制造误会,总是说话没根没据。不过华兰茜,他是个很善良的老人,你会喜欢他的。”
“我现在就很喜欢他。”
“还有他的钱并不是什么不干净的钱,那是他凭良心赚来的。他的药也没有害处,当人们相信的时候他的紫药片真的很管用。”
“但是……我不适合你的生活。”华兰茜叹息着,“我不聪明也没什么学识,而且……”
“我的生活属于米斯塔维斯,还有世上所有野外的地方。我不会要求你做一位上流社会的>贵妇,当然,我们还是要陪一陪爸爸的,他现在老了,很孤独……”
“但是不要住在他那个大房子里,”华兰茜请求道,“我不习惯住在宫殿里。”
“有了蓝色城堡之后你就再也看不上别的地方了。”巴尼笑着说,“亲爱的,别担心,我自己也受不了在那里生活。那里的楼梯是白色大理石的,上面还安有镀金的栏杆,整栋房子简直就是一个撕去了标签的家具商店,同样也是爸爸的骄傲。我们会在蒙特利尔郊外买一所小房子,在乡间,这样离爸爸比较近,以便我们去看他。我想我们可以自己来建房子,自己建的房子要比现成盖好的有趣得多。但是夏天我们还是回米斯塔维斯,秋天的时候去旅游。我要让你看看阿尔罕布拉宫,那里是我能想到的最接近你梦中的蓝色城堡的地方。还有意大利的一个古老花园,在那里你会看见月亮穿过柏树林渐渐升起照耀着整个罗马城的样子。”
“那会比米斯塔维斯的月亮更美吗?”
“不是更美,而是不同的美。世间有很多种美,华兰茜,一年之前你的整个生活都是丑陋的,你根本不了解世间的美好。我们还要一起去爬山,再去撒马尔罕的集市买稀奇的东西,寻找东方与西方的魅力,手牵手走遍世界每个角落。我要带着你去亲自看一看这些美。亲爱的,我有太多东西要展示给你,太多事情和你一起去做,太多的话向你诉说,那会需要一生的时间。还有我们一定要去看看蒂尔尼画的肖像。”99lib?
“你能答应我一件事吗?”华兰茜严肃地说。
“什么都答应。”巴尼爽快地说。
“就一件事,无论在什么情况下,你都永远不能把我向你求婚这件事说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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摘录奥利弗·..斯特灵小姐给塞西尔·普莱斯的信:
“多斯这次疯狂的举动竟然是这样的结局,真是让人反感,这让人感觉一个人举止得体没有什么意义了。
“她离开家时我就坚信她已经精神错乱了,竟然提起什么土堆的事情,当然我没有想到是她的心脏出了问题。或许那个史奈斯还是雷德芬,不管他的名字是什么,他一定是在米斯塔维斯的小屋里给她吃了紫药片,这才把她治好了,这又给他们家的药做了次很好的广告,不是吗?
“他真的不适?合穿带领子的衣服,我跟多斯这么说,她却说:‘我不喜欢西装革履的男人。’
“嗯,他确实不是什么西装革履的男人,不过他现在把头发剪了,也穿上了体面的衣服,不得不承认还是很不错的。塞西尔,我真的觉得你应该加强锻炼了,长太多肉不好看。
“还有他号称是那个约翰·福斯特,我看我们可信可不信吧。
“老雷德芬医生给了他们两百万作为结婚礼物,看来那个紫药片真是赚钱。他们夏天要去意大利,冬天去埃及,还说要在苹果花开的季节开车穿过诺曼底,当然不是开那辆糟糕的斯劳森,雷德芬买了一辆很棒的新车。
“嗯,我看我也该离家出走一回,让自己蒙羞,这似乎能获益良多。
“本杰明叔叔真是可笑,和詹姆斯叔叔一样,当时为多斯小题大藏书网做的样子也没有了。只听见阿米莉娅伯母每天说着‘我的女婿,伯纳德·雷德芬’还有‘我的女儿,伯纳德·雷德芬夫人’,爸爸和妈妈也好不到哪里去,他们都没发现华兰茜正在偷偷地嘲笑他们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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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月凉爽的傍晚,华兰茜和巴尼站在陆地的松林下遥遥地望着蓝色城堡。米斯塔维斯沉浸在夕阳中那淡紫的光芒里,美妙而朦胧。尼普和塔克正懒洋洋地在老松树林里叫着,幸运儿.99lib.和班卓琴正分别躺在巴尼那辆崭新的深绿色汽车中的两个篮子里,在前往乔治安娜表姐家的路上。乔治安娜表姐会照看它们,直到巴尼和华兰茜回来。惠灵顿婶婶、萨拉表姐还有艾伯塔婶婶也曾争过猫咪的抚养权,但是最终还是给了乔治安娜表姐。
华兰茜流下了眼泪。
“不要哭,月光,我们明年夏天就回来,现在我们要去度一次真正的蜜月。”
华 5170." >兰茜笑着擦擦眼泪,她是喜极而泣。但是无论在前面等待她的是何种喜悦:希腊的光辉,罗马的壮美,尼罗河的古老传说,里维埃拉的迷人诱惑,还有那无数的宫殿庙宇、亭台楼阁,她知道世界上任何地方都比不上蓝色城堡的魅力,这将永远留在她心间。bbr>..天涯在线书库《www.tianyabook.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