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涯在线书库《www.tianyabook.com》
《历史与看客》
世纪末的看客
长期以来,我们的历史教科书里,凡是提到了下层老百姓,文字总是一片光明,尊称为“人民群众”或者“劳动群众”。坏事自不必说,有反动派兜着,连动摇和软弱都只属于民族资产阶级。然而鲁迅却告诉我们,令我们一向景仰的劳动人民有一个非常令我们尴尬的习惯:当看客。无论是砍头还是枪毙,无论是杀强盗还是杀革命党,他们都看得津津有味,鲁迅先生就是因为受不了这个,因而弃医从文。
义和团运动是上上个世纪末由下层老百姓闹出来的一件大事,曾经得到了新中国成立以来历史学界的最多的称颂,老百姓的反帝爱国热情被史家一支又一支如椽的大笔煽得红红火火,恍惚就在眼前。然而,在真实的运动中,有热情如火领头闹拳的,也有没事跟着起哄的,而冷漠的看客其实不在少数。《王大点庚子日记》就给我们展示了一个看客的标本。
王大点是当时北京五城公所的一名差役,身份相当低贱,属于不能参加科考的下九流,但由于干的是“警察”的活计,所以日子过得还可以。此人粗通文墨,文字鄙俚不堪,可是挺爱动笔,每天都要记点什么,由于没有文人那么好面子,所以相当的客观,竟然连自家那点偷鸡摸狗的事儿99lib?也都照记不误。义和团运动期间,他老人家每天都出门闲逛,四处看热闹,义和团焚香拜神他看,清兵和义和团攻打使馆也看,义和团把“二毛子”剁成肉酱他看,有人乘乱抢劫他也看,不仅看而且跟在后面顺手牵羊,哪怕捞一块木板也是好的。他看过朝中的“持不同政见者”立山、联元和徐用仪被砍头,也看过被义和团抓的白莲教——实际上是无辜的老百姓成排地掉脑袋,甚至当八国联军打进城来的时候,他依旧出来看热闹,而且趁乱大捞一把,跟着众泼皮人等从主人逃走的店铺里抢得土麦子、皮衣和铜钱若干,连他看不懂的旧书也没有放过,划拉了一大包回家,任凭子弹乱飞,好像根本就不知道害怕为何物。义和团内讧打起来,他“跟踪采访”,洋鬼子抓中国人用辫子拴成一串牵着走,他“跟同赴烂肉胡同湖南馆公所发落,瞧了半天”。洋人抓住义和团枪毙,他还是看。他的日记里经常可以看到掩饰不住兴奋的语句:“今日看热闹不少。”只有八国联军刚破城的时候,烧杀抢掠,北京城一时间没处买米买面了,他才感到有点恐怖,用他所知道所有的表示害怕的词堆了一句:“由此忧虑畏害怕惧胆惊。”接下来几天没写一个字,看来着实有点吓着了。
已经刊布的义和团期间的日记还有一些,比如《庚子记事》、《缘督庐日记》、《遇难日记》等等,这些由读书人写的日记,对所发生的事多多少少都会有点感慨、评价乃至义愤,可是王大点没有,他的笔冷得惊人而且吓人,如陈叔宝全无心肝。看无辜的妇女儿童被剁成肉酱,他没感觉;看见人活活被烧成焦炭,他也没感觉;看清兵和洋兵烧杀奸掠99lib.,他还是没感觉。在此公的眼中,所有惨无人道的事情都不过是场热闹。似乎更令人气闷的是,此公居然毫无民族感情,洋人占了北京,他不开展游击战争也就罢了,连一点反抗的表示也没有,居然很快就和洋人做起了交易,还多次为洋鬼子拉皮条找妓女,从中捞点好处。当然也不是说洋人对他很好,老先生也吃“洋火腿”加耳光,洋兵也曾光顾过他的家,抢过他的东西,不知道为什么竟然没一点义愤。此公干得最对不起洋人的事大概就是经常带美国兵去找酒喝。当时美国禁酒,美国兵见了酒就像苍蝇见了血,比见女人还亲,每次都喝得酩酊大醉,结果回去吃长官的责罚。对于王大点来说,义和团运动和八国联军入侵对于他来说只有两件事有意义:看热闹和占便宜。至于热闹从哪儿来,便宜在哪儿占,都没要紧。只要有这两样存在,即使有生命之忧,他也会冒出 来。一场我们教科书上讲的轰轰烈烈的反帝爱国运动,一次惨惨烈烈的帝国主义入侵,在王大点眼里,只不过是平添了些看热闹和拣便宜的机会而已。
平心而论,王大点倒还算不上是坏人,在这场大动乱中,他没有伤害过任何一个人,顺点东西,也是在别人动手之后拣点剩的。他不帮义和团,也不帮教民,其实也不算是帮过洋兵。虽说有点好贪小便宜,但洋人占了北京之后,他熟识的街坊邻居中有做过义和团的,吓得不敢出门。他既没有向洋人告发(至少可以捞几文赏钱),也没有借机敲诈(以他衙役的身份,完全可以)。显然,此公一要比义和团兴盛时,本来跟教民没什么仇怨,只听说现在杀教民可以不顶罪,就跟着胡杀乱砍的人强(可参见《拳时北京教友致命》);二要比那些洋人来了以后,“西人破帽只靴,垢衣穷裤,必表出之,矮檐白板,好署洋文,草楷杂糅,拼切舛错,用以自附于洋”(对见《义和团》第1册,289页)的市民强。从某种意义上说,他们的道德水准甚至不比所有舞刀弄枪的义和团大师兄差(因为不少大师兄二师兄后来都投靠了洋人和洋教)。统而言之,王大点只是一个非常普通的老百姓,在义和团运动的前后,像这样的老百姓其实是社会中最多的。当然,也就是这些老百姓中的大多数,每每令先进的知识分子头痛不已。当年鲁迅在日本仙台学医时看的纪录片上,那些傻呆呆地看日本人杀中国人头的中国人,大概就是王大点的同类。这些人如果没有点实质性的变化,那么任凭先知先觉们怎样呕心沥血,中国的事总是难办。
别把诗人的话当真
诗人的话当不得真,据说这是古训,说是唐朝一位诗人作诗云:“舍弟江南没,家兄塞北亡。”上司见了,很是哀怜,说,想不到君家不幸如此。不想此公答道,没的事,我只是做诗而已。
后人嘲笑这位仁兄,说,既然是做诗何必把兄弟全搭上,为什么不写“娇妻伴僧眠,美妾入禅房”?不过,尽管如此,还是有拿诗人的话当真的。同样是唐朝,唐宣宗时,令狐为相,推荐诗人李远为杭州刺史,唐宣宗说,我听说此人有诗云“长日唯消一局棋”,这样的人,能治理好地方吗?令狐回答说,诗人的话,当不得真的。两下僵持了半晌,最后唐宣宗说,先让他上任干着,看紧着点,以观后效。乖乖,差点因为一句诗,丢了好大的一个肥缺。
唐朝毕竟是唐朝,皇帝虽然把诗人的话当了真,也不过是担心诗人光顾着下棋耽误了公事。可是到了宋朝就不一样了。
王安石变法,大才子苏轼写了几句诗发牢骚,结果被御史摘出,说他诽谤新政,用今天的话说就是反对改革,于是逮捕下狱,好在宋朝祖制不杀大臣,苏轼最终得以保全小命,发往远恶潮湿的黄州做团练副使。诗人的话,撞到了政治的枪口上,终于惹出祸来。
转眼到了明朝,朱元璋一做了皇帝就大兴文字狱,不过,倒霉的大多是些地方上的小知识分子,上书写什么“生民作则”之类的话拍马屁,不幸拍在了马腿上,朱元璋用凤阳话把“作则”误会成了“做贼”,结果拍的人纷纷掉了脑袋。
真格的诗人,因为做诗丢命的好像还没有。大概是因为明朝采用特务统治,锦衣卫、东西厂特务密探神出鬼没,诗人 7684." >的诗兴未免稍减,大家一哄而起写小说去了。洪武十五年,朱元璋刚刚兴完大狱,杀了宰相胡惟庸并三万余名大小官员,废了宰相,自己既当国家元首,又做政府首脑,天天累得半死,不得已从翰林院找来几个老儒,帮他处理公务,其中一个名叫钱宰,年事虽高,但办事写东西还算让皇帝满意,算是最得朱元璋宠爱的一个“秘书”。一天散朝回家,忽然吟诗一首:“四鼓咚咚起着衣,午门朝见尚嫌迟。何时得遂田园乐,睡到人间饭熟时。”第二天上朝,见过皇帝,朱元璋说:你昨天做得好诗,不过,我并没有嫌你呀,何不改“嫌”为“忧”呢?老钱宰吓得一个劲地磕头,余生估计一个字的诗也写不出了。?99lib.99lib?
到了清朝,皇帝进步了,就有爱诗如命的,像乾隆一个人作的诗传下来的据说就有四万余首。不过他一爱诗不要紧,诗人的脑袋可就有点危险了,几十上百的文字狱出来了,连“清风不识字,何故乱翻书”这样的风月诗句,也被上纲上线为恶毒攻击清朝皇帝的“盛世修书”。诗人的话,还就是被真真切切地当了真。
诗人的话被当真,诗也就没了。
偏不说自己是俘虏
叶名琛在历史上已经被定位为带有强烈贬义的“怪人”。洋人打上门来,只管关起门来扶乩请神,在僚属面前,装得什么事都没有,学谢安以示“镇定”。可惜,等不来“小儿辈破贼”,等来的却是鬼子进村,洋人打破了大门,把他抓了去。当时人就说他“不死,不降,不走;不战,不和,不守。古之所无,今之罕有”。
然而,换了我们,如果处在叶名琛的地位,又能怎么样呢?战,没有本钱;和,没有授权;守,自然是守不住。走(逃)的话,清朝法度,地方官守土有责,如果弃城而走,日后是要掉脑袋的。一介县令尚且不能逃,何况堂堂的两广总督?走尚不可,降就更不行了,自99lib?己丢人不说,家族的脸面都没了,多少年多少辈抬不起头来。当然,死是可以的,只是一来,洋人的炮弹没长眼睛打到总督大人,二来叶名琛自许名臣,有“疆臣抱负”,要为朝廷分忧,国家外患未了,不能死。
再说,如果说叶名琛表现不好,那么当时有谁表现好呢?广东巡抚柏贵,在洋人据城之后,依然开衙视事,按洋人的旨意行事。僧格林沁倒是战了,冒充土匪攻击人家使团在先,在八里桥摆好队伍跟洋枪洋炮对阵在后,换来的,不过是自家士兵的屠戮和京师的沦陷。
广州城破之后,叶名琛做了俘虏。洋人还算“文明”,没有给我们的总督大人五花大绑,上铐戴镣,甚至连碰都没碰他,还让他带上日用品,甚至食用的粮食并若干仆人,因为叶大人既不打算吃洋人的饭,也不打算用洋人的东西,当然更不用说使唤印度人了。就这样,叶名琛被带到了船上,一路漂泊,到了印度的加尔各答。在那里,叶被关在一栋小楼里,每天写字作画,以海上苏武自许。据说,他的钤有“海上苏武”印章的字画,大半都送给了洋人(这成为日后国人鄙夷他的一个重要理由),是否真确,不好说,可是有一点是可以肯定的,那就是他老人家只吃自己带去的粮食,一年后粮食吃光了,他便不食而死。这时候中国和英法联军的战事尚未结束,国内的反叛遍地烽火,朝廷上下焦头烂额,自然没人想起这位海上的苏武。按说,死在加尔各答的叶名琛,如果非要类比哪个古人的话,往好一点说,倒更像不食周粟的伯夷叔齐,因为他真的不食“洋”粟死掉了。虽然同在异域,苏武是汉朝的使节,被扣押在匈奴,放了十九年的羊,叶名琛是清朝的疆臣,城破做了俘虏,两人的境遇好像根本挨不上。不过,仔细想想,叶的自许也不无道理。按清朝的制度,虽然总督实际上是疆臣,但名义上却是上面派下来的中央官员,而两广总督,一向是负有跟洋人打交道办交涉的使命的,在鸦片战争之后,这>种职责更是明确,所以,叶也可以说是具有使臣的身份。作为使臣办交涉而交涉不明白,进而被野蛮的洋鬼子扣押,所以,他当然是苏武,为了不辱使命,打定主意不食洋粟,可是加尔各答没有羊可牧,带来的米又不够多,只好不食而死了。
叶名琛的“怪”,事实上是两个文化差异巨大的世界碰撞之初很容易产生的现象。当时的中国人,实在不知道该怎样跟洋人打交道,“刚亦不吐,柔亦不茹”,人家软硬不吃。打又打不过,谈吧,又不是一种话语体系,自己很是放不下天朝上国的架子,心里总是拿洋人当本该给自家进贡的蛮夷。就是在叶名琛被俘的同一场战争中,英法联军派出的使者同样被文明的大清扣了,关在天牢里,罪名一项居然写的是“叛逆”,分明是人家都兵临城下了,还拿人家当自己的属国。当时的皇帝和满朝文武,其实没有一个比叶名琛更明白,更有章法。从这个意义上说,真正可笑的算不上不战不和不守,后来又以海上苏武自居的叶名琛,而是那个咸丰皇帝和那个看起来十分强悍的蒙古亲王僧格林沁。叶名琛之所以看起来可笑,仅仅是因为他的处境。他不幸的是一个特别有抱负的旧式士大夫(科门高第,翰林出身),却撞上了新时代的门槛,他绝非贪生怕死之徒,但却遭际了比死还屈辱千百倍的难堪,换来了百多年的笑骂(早知如此,还不如城破时一刀抹了脖子,这个胆子,我想叶名琛是有的)。虽然算是清朝大员中第一个坐过洋船的人,又在洋人的地盘上生活了一年有余,但是他到死也没有明白他的对手是些什么人,只有按照古书上的古人模样行事,学伯夷叔齐,自许苏武,即使是把字画给洋人,其实也算不得失节,因为那毕竟是洋人自己来讨的:在洋人看来是好奇,在叶名琛则是教化——让这些蛮夷见识点中华文化。
我没有为叶名琛翻案的意思,作为历史人物,叶名琛其实无案可翻,他做的事情,没有被历史给添加过什么,有过多少污蔑不实之词。只是,在那个时代,他没有做错什么,他的被人笑骂,除了他自我的不甘平庸之外,仅仅是由于暴露了在那个文化碰撞的时刻,因为隔膜所致的可笑,这种可笑,任何一个民族都在所难免,只要你赶上了那种时刻。
在叶名琛的故事发生后不久,洋人打进了北京,我们的“天朝上国”终于在刺刀下放下了架子,被人强拉进了人家的世界体系。不仅允许外国使节驻扎北京,而且成立了第一个专门应付西方的“外交机构”——总理各国事务衙门。从那以后,如何跟西方打交道就成了国人长期的难题,李鸿章的“打痞子腔”和曾国藩的“以诚相待”,用在洋人身上其实都有点不合时宜。由这个难题而引出的现代性变革,波澜起伏,起起落落。其间,叶名琛的故事一直是作为笑话存在的。不知道有没有人想过,那其实不是一个笑话,而是一个遗传了百多年,至今在我们身上阴魂不散的悲剧。
簧声戏影里的西太后
1901年的中国,曾经出现过这么一幅图景,作为占领者的八国联军统帅瓦德西,一天被一群中国商人请去听京戏。在咚咚呛呛的皮黄声中,老瓦如坐针毡,头痛欲裂,好不容易挨了一个钟点,总算找了个借口“得脱苦海”。与此同时,被瓦德西赶到西安的西太后,却是个既要食有肉,又要居有竹(丝竹)的戏迷,一天没有戏看,就闷得难受。打和挨打的双方总算都在中国的土地上,看了一回我们的国粹京剧。
对于西太后叶赫那拉氏,眼下的评价,总算是呈现了一点历史的复杂性,有点毁誉不一了。荧屏上的形象越来越正点,从相貌到行为一概如此,而网上却依然以骂为主,兼说别样。不过,在我看来,关于西太后的评价无论怎样毁誉不定,至少有一点是可以肯定的,就是京剧如果没有这个老太婆,肯定难以有今天第一国粹的地位。
西太后是京剧的知音,正是由于她坚定的支持,原来上不得台面的乱弹才得以成为压倒所有其他戏曲形式的京剧。对于戏剧,她喜欢花部的乱弹二黄戏,有意抬花抑雅,而且不满足于宫里太监的演出,打破常规,大量地将外间优秀的二簧伶人召进宫来大演其戏。那个时代出名的艺人,谭鑫培、陈德霖、杨小楼、孙菊仙、王瑶卿等人,都受到过她的赏识,不仅每有赏赐(甚至还给官爵),令太监伶人看得眼红,而且对这些“戏子”相当优容。在这些京剧名角面前,她的确称得上是和蔼可亲的“老佛爷”,传说中的西太后如何如何的寡恩刻薄,其实大多是没影的事儿。即使是那些艺人新中国成立后写成的回忆,也往往透着对老佛爷的喜爱。当然,在那个时候,京剧界对西太后也是投桃报李,几乎所有剧目里的太后都是正面形象,最过分的是 href='/article/3323.htm'>《法门寺》,不仅太后光彩照人,连太后身边的太监也顺便沾光成了好人。
西太后还是个懂戏的超级“票友”,晚清吃过洋面包的宫廷女官德龄告诉我们,西太后经常兴致勃勃地给她们讲戏剧故事,在看戏的时候也不肯安静,不断地将各种演戏的逸事和规矩说给身边的人听。事实上,京剧发展过程中非常关键的一步,就是在西太后的鼓励下完成的。在开始的时候,京剧演出比较粗糙,工唱的行当只管捧着肚子唱,工作的行当就只管翻跟头打把式;后来有“通天教主”称号的王瑶卿首先开始改革,将表演动作融进了演唱当中,“演得跟真事似的”。在社会上的一片反对声中,西太后说话了,“王大演得好”(王瑶卿行大)。谭鑫培的唱腔也与传统不合,但西太后却喜欢,给了他“叫天”的赞誉。从此以后,京剧进入了一个生旦同挑大梁的新阶段。
西太后懂戏,也入戏。此人虽然粗通文墨,掌权之后也找过几个老儒给她讲点经史,但真正的教育却是戏剧给的。晚清时节,京剧虽然已经进入宫廷,但毕竟是来自民间的乱弹,不唯用词鄙俚,思想内容也相当混乱。固然不乏忠孝仁义的鼓吹,但来自游民的江湖义气与恩怨分明的意识也相当明显。不仅如此,过去的京剧对帝王时常会有点不敬,总是批评他们听小老婆的话,忘恩负义,滥杀功臣,针对的大抵是朱元璋,屎盆子却都扣在比较远久的刘秀头上。对于清朝第一大戏迷西太后来说,戏的情节和内容不可能不影响到她的思想和行为。虽然总的说来,西太后还算是个头脑清醒的统治者,为政大体上中规中矩,但却也时不时地发点“京剧脾气”。
一个官 58f0." >声很是不怎么样,又贪又蠢的小小知府吴棠,只因为在西太后扶父之柩归葬的落难之际,误送了一笔馈赠给她,待到昔日的待选秀女成了太后,吴棠就开始官运亨通,位极人臣,不管犯了多大的错,任谁也参不倒。八国联军打上门来,老太婆落荒而逃,一口气跑了几百里,连口水都喝不上;兵荒马乱之际,怀来县令吴永好歹总算准备了一锅稀粥,让老太婆喝得舒心,于是也成了一个参不倒的人物。接下来,来自广西的岑春煊,脾气坏得要命,逮谁得罪谁,只因为在西太后逃亡途中第一个带兵前来护驾,也因此而官运大好,甚至连朝廷分量最重的庆亲王奕劻和袁世凯联合参奏,都没能动得了他的乌纱。在有恩报恩的同时,西太后对待功臣也相当地富有人情味,所谓的中兴名臣,无论以后的作为如何,都会顶着一堆官爵头衔终老,临了的谥号还会给找个最美好的词。曾(国藩)、胡(林翼)、左(宗棠)、李(鸿章)自不必说,连沈葆桢、袁甲三之辈也同等待遇。中兴名臣中,遭际最差的是郭嵩焘,出使西方后,再也没有被起用。但他的倒霉主要怪他第一个吃禁果,以翰林出身的身份跑到了洋鬼子的地方做事,以至于官场舆论说他去“事鬼”,意思是伺候鬼子。西太后待他的不好,也不过就是没有很快再用他而已。
查一查二十四史,善待功臣的皇帝当然也有过几个,但是对臣子报恩的帝王却几乎没有。从理论上讲,皇帝实际上没有什么恩人,所有人对他好都是应该的。即使所谓对他有恩的功臣,以后如果犯了错或者不合皇帝的意,那么也一样是要受到惩罚的,否则就不足以维持朝廷的纲纪。只有民间的戏曲里,才会按农民的思路,编出一些抨击帝王负恩的故事。显然,西太后的这些作为是上了京剧故事的当。反过来,对于那些她认为负了她的人,西太后也决不吝惜报复的手段。在西太后眼里,最大的负心人就是戊戌以后的光绪皇帝。对于这个她从小拉扯大的皇帝,她理所当然地认为有说不尽的恩义。戊戌事变,西太后不仅将谭嗣同图谋借兵围颐和园的事算在光绪头上,而且更加恼怒他居然陷她于不得不完全交出权力的窘境,逼得她发动不得人心的政变,重新拿回权力。在西太后谋求废掉光绪,遭到地方藏书网督抚和洋人的反对而无法实现之后,身为皇帝的光绪就成了世界上最可怜的人,不仅衣食不周,而且得不时地忍受无休无止的精神折磨。连宫里经常性的演戏活动,也成了西太后折磨光绪的最好方式。戊戌政变之后,宫里最爱演的戏是《天雷报》,这是一出养子得中状元之后,不认养父母,最后遭到雷劈的戏。这出戏此时在宫里演出的时候,西太后特意要求加到五个雷公和电母,狠狠地劈那不孝子,同时将不孝子换成小花脸,一副小丑模样。面对这样一出明摆着是讥讽的戏,光绪必须得陪着西太后从头到尾地看,一边看,还要一边发表意见,痛骂自己。
对光绪的怨恨,西太后至死未消。在1908年的农历六月二十六日,光绪37岁生日的前一天,西太后特意安排在皇帝的“万寿节”前夕,演出三国戏《连营寨》。这出戏演的是刘备为关羽和张飞报仇,兴师伐吴,最后失败的故事。戏里刘备是主角,有一段哭祭关羽和张飞的戏,满台白盔白甲白旗号,气氛极其压抑。其实,平时在宫廷演戏也是很讲究吉祥的,而在皇帝生日的“前三后五”的庆贺期内,演这种哭灵戏,无疑是一种别有用心的诅咒。此时的光绪已经病入膏肓,经这番刺激,几个月后便撒手归西。而连续拉了几个月稀的西太后,却终于熬过了比她年轻三十几岁的光绪,在光绪死后第二天才咽了最后一口气。
西太后对于珍妃的处置,也很具有京剧的味道。开始她讨厌珍妃,其实主要是因为担心皇帝受小老婆的蛊惑,所以屡屡裁抑珍妃。戊戌政变以后,旧恨又添了新仇,恨屋及.乌,结果是珍妃进了冷宫。甚至在八国联军打来她要逃跑之际,也没忘了把珍妃从冷宫里提出来,塞进井里。在她的心里,也许珍妃就是戏里经常演的那种调唆皇帝干坏事的“西宫娘娘”。
恩怨分明作为一个人的性情来说,也许算不上什么大的缺点,但作为最高统治者,如此行事未免就有意气用事之嫌。再加上作为贵妇人,99lib?西太后本身就有一些贪图享乐、贪财好货的积习,从孙殿英的盗掘看,她要算清朝帝后中陪葬最厚的一位。而且喜欢虚荣,讲究排场,宫里一日不热闹就难受,晚年还特喜欢摆出姿势让外国人给她拍照。几项加起来,使得这个以一般标准看起来还说得过去的掌权的老太太,作为政治家,评分难免要打些折扣,种种毛病导致她在权力上总是看不开。比如说,在甲午战争后,她明明知道清朝不变法,祖宗江山是保不住的,但是一旦变法危及她的权力,她还是不顾江山社稷的安危,在顽固派的拥戴下,再次出山,毁灭了正在进行的改革。接下来,又在一连串向后转的动作中,与西方发生了剧烈冲突。当闻说西方要威胁她的权威,让她交出权力给光绪的时候,竟然置国家民族安危于不顾,冒险利用义和团,围攻各国使馆,与所有西方国家开战,结果使国家陷入一场空前的浩劫之中。顺便说一句,西太后之所以能够最终相信义和团具有刀枪不入的法术,与她看了太多的神怪戏也不无关系,义和团的法术,也往往跟戏剧里的神怪人物纠扯不清,两下在意识的表层出现了某种契合。自电视剧《走向共和》播出以后,有关西太后的评价问题再次成为某些人们议论的热点。说实话,对于中国历史上的女性统治者,历史的评价往往趋于苛刻,弄不好就落得“牝鸡司晨”之诮。如果抛去这种对于女人的偏见,我认为,作为晚清最后岁月的统治者,应该说西太后做得还差强人意,至少比她死要面子甘做鸵鸟的夫君咸丰要强,比她那个十五六岁还读不成句的纨绔儿子同治更是强到不可以道里计。但是,作为一个在中国的历史转折关头居于最高位的人物,她没能推动这个转折的完成,无论如何都算是大节有亏。可惜的是,西太后所钟爱的京剧,并没有给过她这方面的启示。
两个糊涂丞相的故事
中国古代最扎眼的人物,除了皇帝就是宰相。宰相是百官的头,也是百官的靶子,权大责重,上得伺候老板(皇帝),下需应付政务,有点差池,上下不讨好。历史上,只有一手遮天打算篡位的宰相,和一手遮天不打算篡位的宰相,才有真正的舒坦日子过。但是这样的情形实在太少,所以,宰相们都比较操心,越是勇于任事者,就越操心。
不操心的宰相也有,多半都出在皇帝过于积极,自己出头做宰相事的时候。不过这个时候不操心的宰相要时刻准备着,一旦皇帝把事办砸了,出来当替罪羊。在历史上,既不操心、也不担心做替罪羊.?的宰相,好像只有两个,一个是西汉初年的曹参,一个是东晋初年的王导,他们不仅不操心,而且难得糊涂,以糊涂相标榜。
曹参是汉高祖刘邦仅次于萧何的亲信班子成员,萧何死后,他马上让从人为他收拾行李,说是就要让他做丞相了,果然,相国的大帽子,落在了他的头上。可是做了丞相之后,曹参却终日饮酒,醉时多,醒时少,百事不兴,属员有过,能遮便遮,有人看不惯,想过来提意见,一并拉去喝酒,喝到大家物我两忘,意见也就没了。最后连皇帝都看不过去,转弯抹角表示了不满,也让老先生用一套萧规曹随的鬼话蒙将过.?去,每日依旧沉在醉乡里。
王导是东晋王朝的开国功臣,晋元帝能从王爷变成皇帝,多半亏了王导,登基的时候,皇帝还要拉王导坐在一起。此老也是出了名的糊涂,人家骂他“聩聩”,自己也很以聩聩自得。酒量如何不知,但下面的官员胡作非为肯定没事。有次王导装模作样地派出人员出去考察,回来后大家纷纷说下面官员的不好,只有一个人一言不发,最后等大家说完了,此人才说,做宰相的理应网漏吞舟,何必管官员的好坏。王导居然夸这个人说得好,深合其意,害得大家都觉得自己不仅无趣,而且见鬼。
不过,两个宰相的“聩聩”,结果却不一样。曹参得到的是好评,老百姓编出歌谣来夸,结出了“文景之治”的果。而王导,不仅老百姓不夸,而且官员也未必念他的好。东晋政治混乱、国势微弱,中原涂炭却恢复无望,当时人骂他“聩聩”,后来人依旧骂他“聩聩”。
曹参的时代,承秦末大乱,人口减半,六国贵族豪强已经被秦翦灭殆尽,社会组织也被破坏殆尽,社会只有按自然规律,慢慢恢复元气,国家才有指望。这时对社会恢复最大的敌人,不是别的,而是来自政府的权力。因为这个时候,只有政府是社会中唯一有组织的势力,而且这个势力没有什么东西可以与之抗衡。作为政府官吏,往bbr>藏书网往有自身的强烈冲动,出来指手画脚,为公也罢,为私也罢,一时间难说清楚,总之从长远看,“做”未必就比“不做”更好。显然,此时的最高行政长官,能够做的最好事情,就是什么都不做,尽量抑制官吏的冲动。这一点,曹参做得很好。当然,当时的老板配合得也好,皇帝身子弱,没主意,又好色,不当家,当家的吕后,只关心自己和自己家族的地位,别的都马马虎虎可以将就。汉初尊崇黄老,据说是胶西盖公的主意。曹参做丞相前,请教了本地的儒生,结果没有一个人说的合他的意,只有盖公的清静无为,才真正打动了他。当然,也只有这个主意,才合乎时代的需要,后来很得史家称道的“文景之治”,恰是曹参开的头。事实证明,合乎时代需要的,最难的恰是不作为,因为让古今中外的政府官吏尽量少作为、不生事,的确太难了。
王导之世,门阀豪族势力已成,而且断送了西晋江山。社会对新王朝的呼唤,是抑制门阀豪强、恢复中原、改变政府由门阀士族垄断的局面。然而,王导却模棱两可,在南渡的中原门阀和江南豪族之间搞平衡,放纵门阀豪族把持政权,胡作非为,从而换取他们的支持。王导处在一个本该抑制政府官吏的时候,但他恰恰不抑制,反而更加放纵。仅仅由于进入中原的各个游牧民族之间的争斗,以及中原汉人对本族王朝的依恋,才使得偏安的小朝廷得以苟延残喘。这样的丞相,这样的“聩聩”,当然没法得分。
对于政府而言,无为是种境界,在这种境界里,民间社会可以自然地生长,实现自己的均衡发展,但是,只有在抑制了官吏的权力冲动的情况下,无为才有可能。
老外喜欢的梅郎
托陈凯歌电影的福,似乎已经淡出中国人记忆的梅兰芳,又回来了。一时间,报上关于梅兰芳和孟晓冬的旧闻多了起来,“80后”和“90后”的年轻人,也有打听梅兰芳的了。当然,即便如此,对他们来说,梅兰芳不过是一点带有猎奇味道的陈芝麻烂谷子而已,当年的梅郎即使复活再生,也注定不会有超女那样众多的粉丝。
不过,要说起来,在梅兰芳走红的当年,他的名气,其实要比现在的任何一个中国演员或者歌手都要大得多。那个时候,不仅中国人捧四大名旦,北平的街头巷尾,人人都会哼一嗓子《贵妃醉酒》,连外国人也都知道了梅兰芳的大名。上个世纪二三十年代,看得起中国的老外不多,来华访问的外国要人更少,但只要来,就一定会见梅郎。连政府的贵客,瑞典皇太子、法国的安南总督,都要看一出梅剧,见一见梅兰芳,美国驻菲律宾总督来华之前,居然特意致电美国驻华使馆,要求一定安排他看一场梅剧,印度诺贝尔文学奖的获得者泰戈尔,虽然是用英语写作的诗人,偏也要看梅剧,见梅郎。至于西方驻华使节,更是近水楼台,找机会就 8ddf." >跟梅兰芳叙谈叙谈,从不担心隔着翻译有多别扭。梅兰芳到上海广州演出,外国领事大抵是要请饭的。那个时候,来华的外国人到北平旅游,日程表上,游历故宫、天坛、长城和观梅剧都是必有的项目,一样都不能少。说起来,最早接触过中国戏剧的外国人,绝大多数不大喜欢咱们的国粹。八国联军占领北京期间,德国人的总司令瓦德西,曾经被中国商人邀请去看中国戏,中国人还为此特意准备了外国茶点,但是老瓦并不买账,半途退场,说是受不了那过于铿锵的锣鼓。在他的日记里,中国的京剧,就是群魔乱舞兼鬼哭狼嚎。西方的话剧,早在清末,已经被引进中国,不过,那时的话剧,跟所有引进的西方事物如礼帽和手杖一样,都被特定的时代视为“文明”的产物,被冠以“文明”的头衔,叫做“文明戏”。也跟文明帽和文明棍一样,只是少数精英的玩意。至于西方的歌剧,知道的中国人特别的少,但极少数有幸一饱眼福的人,却无不视为“鬼嚎”,跟瓦德西对京剧的观感一样,双方达成“民族主义”的平衡。其实,西方的歌剧和中国的京剧,或者其他中国剧种,很有那么点相似。都比较注重唱,唱起来要用假嗓,经过专门训练,相对来说,对剧情则不那么在意。而且,歌剧走红的时候,一些著名唱段,也是可以像流行歌曲一样,被人们传唱的,这点跟京剧特别的像。所以,西方人称京剧为Peking Opera(北京歌剧),实在是有道理。在我看来,京剧和歌剧的差距,除了布景一实一虚之外,主要是歌剧剧情虽然不重要,但观众还是要剧情的。但京剧的演员和观众,简直对于剧情实在过于忽视了,看戏不叫看戏,叫听戏,越是老戏迷,进园子越要闭上眼睛,摇头晃脑地欣赏。演员演的时候,也不大注意情节,但凡是个角儿,唱着唱着就要吃茶,这时候跟班就不管三七二十一,拎着茶壶就上场去了。好好的剧情,生插进 4e00." >一个提茶壶的,台下的观众也不以为忤,大家都习惯了,演员喝口茶,接茬唱。那有讲究的,跟班甚至把化妆盒也顺便带上去,演员呷上一口茶之后,还得拍拍粉,哪怕是角儿在演起解途中带着木枷的苏三。?.
差异往往导致互相看不上,几乎所有的文化因素都这样,戏剧自不能例外。在梅兰芳红的那个时代,西方人没有兴致把歌剧演给中国人看,对改变中国人的偏见,没有丝毫兴趣。但是,中国人却对改变外国人对京剧的偏见,引起外国人对咱们国粹的兴趣,大有热情。外国人的梅郎热,在很大程度上,是中国人自己努力的结果。
梅兰芳在京剧界,属于最趋时的一位。京剧界的通天教主王瑶卿对他的一字评,是个“样”字,但他的样儿,却非同一般,是经过大力度改良的。梅兰芳的幸运,是他碰上了齐如山这样一个既懂外语又懂京剧的高人。在齐如山的帮助下,梅兰芳的唱念做打,都得到了雅化的改革,演出有了西化的布景,行头更加漂亮,唱腔引进了西方的因素,还让时为北大教授的刘天华,为梅兰芳修改唱腔,并按西方的五线谱谱出来,第一次让京剧有了曲谱。至于演出时喝茶之类的毛病,梅兰芳早戒了。更重要的是,齐如山帮他设计了若干很有舞蹈色彩、边舞边唱的新戏,比如《嫦娥奔月》、《天女散花》、 href='2373/im'>《霸王别姬》,等等,戏里别致而好看的舞蹈,让外国人看了,既合口味,又有新奇感。顺着这个方向,梅兰芳走出了国门,1930年到美国访问演出,大获成功,几乎场场爆满,还拿了一个美国的荣誉博士学位。从此以后,大家开始叫梅郎为梅博士了。bbr>.99lib?
在那个西方一统天下的时代,处于弱势的文明古国,主动走出去,让西方人了解、理解自己的文化,对民族和国家有好处。文化的偏见,说到底,只能靠文化的交流才能被消弭。当然,在强弱悬殊的情势下,交流过程中的自我变革,势必要改掉自家的某些“陋习”。尽管所谓的陋习,在自己人看起来,也蛮有道理。因此,到底是自己走向现代,还是投西人所好,到今天也是个纠缠不清的事。这有点无奈,但也没有办法。
林则徐的澳门之行
林则徐在1839年担任钦差大臣前往广东处理禁烟事务期间,曾经在百忙中拨冗去了一次澳门。刚刚播出的电视片《澳门岁月》,说他是重申中国主权去了。.t>当然,这么说自然也不能算错,朝廷大员进出澳门,本身就意味着中国对此地的统治权,但是问题是人家葡萄牙那时并没有否认这一点,显然没有必要在禁烟禁得火急的时候去办这件并不急的事情。实际上,林则徐之所以忙里偷闲到澳门转一转,以他当时的心境,大概不可能是为了去向葡萄牙人重申一下中国在澳门的主权。原因有二,一是当时中国人的主权意识还很模糊,虽然知道我的地方该归我来管,但骨子里天下观还是时常作怪,总以为中国是天下的中央,皇帝是天下的共主,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反正都可以说是咱家的地盘,蛮夷虽然有国,但都得听咱皇帝封。如果他们前来捣乱,当然要对他们不客气,如果人家低眉顺眼的,咱自然也得客客气气。
澳门被葡萄牙人赖上,开始固然是由于明朝地方官的贪婪与昏聩,但后来没有将他们赶走,多半还是出于中国人“怀柔远夷”的考虑。主权这种概念,从本质上讲是来自西方的,它被中国人接受,已经是林则徐后人的事了。二是占据澳门的葡萄牙人,在鸦片战争之前,从来没有不承认过中国政府对这块土地的主权,或者说管辖权、占有权,他们承认他们是租地借住。每年五..百两银子的租金虽然少了点,但年年都得交,中国的官衙虽然也管不了什么事,但却堂而皇之地戳在那儿。跟其他地方的洋人不一样,葡萄牙人见中国皇帝从来都行三跪九叩的大礼,1793年,英国人马戛尔尼来华不肯下跪,澳门的葡萄牙人曾对此很不以为然。其实,林则徐之所以在这个时候来一趟澳门,主要是想摸摸洋人的底,看看洋人到底是怎么一回事。虽然在广州的洋行里也可以见到洋人,但毕竟只有澳门才是洋人安营扎寨,生活了几百年的地方,也是各色洋人比较能够自由来往和活动的所在。
林则徐动了这个念头,跟他来广州前后的思想变化有直接关系。虽然我们一直称林则徐是近代中国“睁开眼睛看世界的第一人”,但是他的眼睛并不是从一开始主张禁烟就睁开了的。由于中国长期的封闭,整个知识界对西方世界的了解非常有限,他们关于西方的知识不仅少甚至可以说是笑话百出,而且即使是这种笑话百出的知识,也只有那些比较务实和留心杂学的士大夫才知道。在林则徐来广州之前,大概是由于洋人特别喜欢进口中国的茶叶和大黄(尤其是前者),加上风闻他们以食肉为主,所以朝野间就有了一种风传,说是洋人日常以干牛羊肉粉为食,如果没了中国的茶叶和大黄为之通便,就会胀死。所以,中国根本就不用动刀戈,只要断了茶叶和大黄的贸易,就可以让这些金发碧眼儿乖乖就范。另一个传闻就是说洋人的腿直,不容易打弯,所以近战的时候,用棍子一打就倒。
林则徐显然是相信这种风传?的,这有他给道光皇帝的奏折为证,那里提到了洋人的便秘和腿直。不仅如此,他来广州之后,还一再照会英国人:“况如茶叶、大黄,外国所不可一日无也,中国若靳其利,而不恤其害,则夷人何以为生?”或多或少,他有点指望英国人害怕没有茶叶大黄被胀死而主动缴烟。然而,很快事实就告诉他,风传似乎不那么可靠,英国人不大像动辄便秘病夫,因为他们好像并不在乎他的威胁。林则徐虽然是科场上健儿,出身翰林的老虎班(在明清属于升迁特快的那种人),但却没有被八股蒙住了眼睛,多年的宦途也没有养成他因循苟且之气,这位与陶澍齐名的晚清经世致用派的干将,马上就抛弃了他先前的成见,他要认真地考察一下,他所要对付的洋人到底是怎么回事。不言而喻,就当时而言,澳门是个让他开眼的最方便的地方。那时的澳门还没有现在这般大,也绝少有林则徐这般级别的朝廷大员光顾,所以,林则徐的到来,很是令葡萄牙人感到兴奋。在鸦片战争没有打起来之前,在中英的对峙中,至少在澳门的葡萄牙人还是表?99lib.t>现出了对“东家”的友好,澳门的“新闻纸”差不多异口同声地向着中国。只是中国战败以后,才来了个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弯。所以,澳门的葡萄牙人几乎是有点受宠若惊,不仅官方大张仪式,摆出了最隆重的仪仗,洋兵和洋乐,热闹非凡,而且全城上下,“是日无论男妇,皆倚窗填衢而观”。(见《林则徐日记》)第一次置身“夷类”之中的林则徐,由于历史上文化的惯性,也由于葡萄牙人众星捧月似的捧着,不可避免地有点傲慢,可是他的眼睛却没有因此而朦胧,虽说是走马观花,林则徐的观察还是相当细致而客观的,他的日记,对此行做了详尽的描述。首先对“夷楼”颇有好感:“夷人好治宅,重楼叠层,多至三层,绣闼绿窗,望如金碧。”字里行间虽然对葡人的服饰还是有点看不顺眼,但人家穿什么戴什么,留什么发式以及胡须,他都一一看在眼里,甚至连帽子底下掖的汗巾也没放过,而且基本上没有讥讽之意。对于好长时间一直令国人大惊小怪的“上而露胸,下而重裙”的妇女装束,居然也无一字褒贬,只是淡淡的一句“其夷俗也”带过。从澳门返穗后,林则徐开始雇人从澳门收罗“新闻纸”和其他有关西方的资料,翻译成中文,还利用洋商通事(翻译)以及为洋人做事的役夫多方收集“夷情”。显然,他从澳门得到的东西是最多的。这些资料,先是形成了《四洲志》,而后又经魏源的加工,形成了中国第一部比较完备地介绍世界的著作《海国图志》。
敏感的澳门报纸,很快就发现了林则徐的变化,他们盛赞林与那些“握大权,不知英吉利并米利坚人之事情”、“骄傲自足”的大人先生不同,说他不仅善于收集有关外国的知识,而且“凡有所得,不辞辛苦,常时习之,记在心中”,真是“聪明好人”。
睁开了眼睛的林则徐,也为自己做了一件事,他请来美国传教士医生伯驾,为他治疗多年不愈的疝气,结果,他得到了一条还算有效的疝气带。要知道,那是个中国人见西医如见鬼魅的时代,仅此一点,就足以说明林的勇气和胸襟。
林则徐的身后之名,是荣耀的,而这个“睁开眼睛看世界的第一人”,在他睁开眼睛的过程中,澳门,起了一种非常的作用。林则徐从澳门收集来的关于西方世界的资料,在经过魏源加工后形成的《海国图志》,不仅在日后的岁月中对中国摆脱蒙昧起了不可替代的作用,就是日本的维新志士们,也从中获益匪浅。现在的学者有人甚至怀疑,《海国图志》实际上应该是林则徐享有著作权。林则徐的确是“聪明好人”,只可惜,对于当时的中国来说,这样的人太少了一点。
吃猪肉看猪跑
眼下,写动物很流行。最具明星相的是狼,其次是狗,不是一般的狗,那种据说比狼还凶的狗——藏獒。只是,虽然号称跟这些动物生活过,写出来的狼和狗,其实都是拟人的动物,把人的某些属性注入动物的躯壳里,本质上跟迪斯尼的玩意,米老鼠、唐老鸭、三只小猪之类,没太大区别,无非是借动物说人的故事。
俗话说,没吃过猪肉,还没看过猪跑。这话背景,意思猪是最常见的东西,人人都该知道。但是,真正了解猪的人,其实不多,因为它实在太熟悉了,不用想起,也不会忘记,也就没有关注它。在我看来,动物中最像人的,要数猪,要写猪的话,大抵不用操心往猪皮里面灌入的五脏六腑加上人的思想。从中学半工半读开始,我前后养过六年猪。每日里亲密接触,喂猪、放猪、给猪接生,打打骂骂,推推搡搡,最后杀它们的时候,还在旁边打下手(因为实在下不了手操刀子)。应该说,有点发言权。
猪跟人类的亲密关系时间最长,大约在几万年前的新石器时代,人类就已经驯化了猪,显然早于人驯化牛马和狗。对于很早就进入农耕生活的中国人来说,猪更是亲密伙伴,汉语的“家”字,就是一个房子里面一头猪。过去老话讲,家无妻,室无梁。如果从“家”字的字意解,应该是家无猪,就不成其为家。人吃猪肉,还把它们献给祖先和神灵,连祭祀文化人祖宗孔夫子,都用猪头。过去各县的穷教官,每年开荤,就指望春秋两祭的猪头,每年都唠叨:咳,今年的猪头比去年又小了。
人都喜欢说猪蠢,其实,那是因为人们经常看见的猪,都是童子身,尚在孩童时代就被人杀了吃了,童年的智慧,自然高不到哪儿去。如果让猪活得长一点,其实它们一点不比在人们看来比较通人性的马和狗要差。我亲眼所见,有些猪会拧开用铁丝绑着的门,进去偷吃的,还有的猪,在把它们放出去的时候,为了开小差,会跟人玩声东击西的游戏。至于讨好撒娇这种低级的把戏,几乎每个稍微有点寿数的猪,都会。
猪跟人最像的地方,不是这些小聪明,而是某些我们称之为劣根性的东西。..过去读历史的时候,总是诧异很多集体大屠杀发生的时候,为什么被屠杀者不逃。成百上千的人,手脚往往是没有被捆绑的,只要大家一哄而散,四下逃命,古代又没有连发火器,逃命的应该比死的多,近代就算有机枪,几万人一起跑,总可以跑出来一些。但是,这些人,就是眼睁睁地一个一个地被杀死。在大猪场养猪,肥猪出栏是常有的事。笨人抓猪,开来一辆汽车,几个壮汉冲进猪圈,跟警察捕人一样到处乱追,结果是忙活半天,抓不了几个,因为猪比这些壮汉还要灵活,跑得疾躲得快,已经抓上车的,还有可能再次逃掉。但是聪明人则不这样,悄然进猪圈,把猪往一起拢,拢到一堆的猪,个个都用屁股冲着人,这时候,你只要一个又一个拉住猪尾巴往外拖就是,拖出来一个,让猪的两只后腿腾空,它们就没力气挣了,然后两人抬一个,一会儿就能抓一车。这种时候,虽然被抓的猪也拼命地叫,但其他的猪都埋着头,一声不响,静静地等待命运的来临。上百头的猪,一般只在抓剩下最后两头的时候,才会出现恐慌,可是这个时候,什么都晚了。
猪更像人的地方,是缺乏互助性,有时候甚至同类相残。猪基本上属于群居性动物,一般群居性动物,都会有很强的互助性,但是猪不是这样,即使在野生状态下,也是如此。猎人都知道,群居的野猪容易捕猎,而碰上孤猪,则要小心一点。群居的家猪更是如此,甚至到这种地步,如果一群猪里,哪个有点小病,饲养者必须马上把它隔离出来,否则它多半会被同类咬死。一般高级哺乳类动物,都不会吃同类,但猪会,而且会非常喜欢吃。把死掉的猪分割了,煮熟了喂猪,猪简直喜欢得快要疯了,拼命抢。有时候,甚至不劳人来伺候,有些猪会吃死掉的同类,我还见过一头母猪,把自己下的猪崽活活吃掉,然后混到产仔房偷吃别的母猪的小崽。
后来,读到历史上,一个个人相食的故事,我总会想起当年我养的那些猪。人克服自己的这些劣根性,要靠人类道德的进化,靠人类理性的进步,甚至靠制度的硬性制约、法律的强制。但是猪没有这些东西,依然以自己本来的面目,跟人混在一起。反过来,当环境特别恶劣,条件极端特殊,人类自身的文明约束不起作用的时候,人的劣根性也还是会顽强地冒出来,这个时候,人和猪,其实也没什么分别。
不知道奥威尔是否有过养猪的经历,但是他的 href='395/im'>《动物庄园》,不找马,不找羊,但找猪来比喻人,实在太精当了。
从将军到村长
1927年的秋的一天,一个身材魁梧的军人带着几个随从,来到了山东堂邑县,他在武训生活过的村庄逐个走访当年和武训同时代的老人,参观武训当年兴办的学校,在武训曾经住过的低矮的草房面前,这个军人,流下了眼泪,嘴角里挤出来一句话:“作为将军,我愧不如一个乞丐。”三年后,这个军人,辞去了师长,1932年,他带领全家,来到漠北高原,当时绥远的五原一代,罄其所有,招徕流民,屯垦开荒,在荒原上,建起了一座新村。为了这个新村,他耗尽了家财,四个儿子全部死在荒原上,此人名叫段绳武,是当时的一代名将。
段绳武1896年出生在直隶定县高头村,15岁从军,在北洋军王占元麾下当兵,一点点靠战功升上去,老直系的王占元部被后起之秀孙传芳接掌后,段绳武成为孙传芳麾下的一员大将,直系军阀中的知名人物,我在做军阀史研究的过程中,在许多著名战役中,都能找到他的名字。1921年夏天,湖南军阀赵恒惕乘湖北内乱,想拣王占元一个便宜,派兵以“援鄂”为名抢地盘,但是碰上孙传芳,在羊楼司一带硬是把气势正盛的湘军,挡了八天八夜,为王占元赢得了争取援助的时间,这其中,段绳武出了大力。
在北洋军阀诸系统中,直系的军人,比较起来,是比较有报负有想法的,直系军队的纪律也相对好得多,能吃苦,能打仗,但比起其他军阀,尤其是皖系和奉系来,也比较土气。段绳武是军阀混战中的失败者,虽然他的部队被国民党政府收编,他依然是师长,手里有一支军队。但长年的征战,不仅没有使国家富强,反而导致政治昏乱,社会失序,生灵涂炭,哀鸿遍野,老百姓生命财产被南来北往的军队随意践踏。这一切,一直在困扰着这个质朴的农家子弟,战败后寄人篱下的困境,更是深深地刺激着他。最终,他毅然决然地离开了军队,放弃了高官厚禄。在当时的军阀中,能做到这一点,其实相当不容易。军队是军阀的生命,不仅意味着巨大的利益,而且是生存的依据,跟别人交易的筹码,放弃军队的人,往往都是不得已而为之,属于彻底输掉了的人,像段绳武这样,还有实力就解甲归田,实属罕见。当然,段绳武卸甲,是有想法的。这个想法,既来自于他家乡米鉴三父子的乡村建设,也来自他驻扎山东时,武训事迹给他的刺激。他想为自己长期因陷于战乱而苦难深重的家乡做点事情,为日益增多的流民找一条出路,也开创一条乡村建设的新路。1931年九一八事变发生,更加坚定了他的信念,他的乡村建设设想,增加了屯垦卫边内容,地点选在已经成为前线的绥远。1933年,黄河泛滥,河北、河南、山东一带大片农田被淹,成千上万的农民流离失所,段绳武和河北籍的清末最后一个状元刘春霖等河北乡绅,组织河北移民协会,开始具体实施他的计划。就这样,昔日的段将军,变成了段村长。他在五原一带,购买了大片的土地,先后把几千河北流民,迁移到五原,开荒屯垦。他先后建了三个新村,都是他的村长,他把全家都带到了荒原上,脱掉皮袍皮鞋,布衣蔬食,跟农民一起劳动,一起开荒。村里有自卫团、自治会、良心省察会,村民大会是新村的最高权力机关,所有大事由村民大会议决。但是由于他的军人特色,新村的组织还是具有军队编制色彩,所有的行动,都非常整齐划一。村民们用土坯盖房,修建宿舍、教室、礼堂、活动室,还修建战备工事。清晨一起出操,每日都有“朝会”,他和一些自愿来帮忙的知识分子大学生,给农民做“精神讲话”,激励农民发愤自强,灌输民族国家意识,讲国家自1840年以来,被帝国主义侵略的历史,讲“九一八”的痛史。农事的间歇,则进行军事训练,为此,还筹集到了一些枪支弹药。在开始的时候,新村的农民连吃饭都在一起,由食堂供应,后来有的农民家眷来了,则有家室的农民在家里吃,但集体活动依然按组织进行。为了更好地支撑农民开展生产,村里还组织了供给、信用、运销、利用合作社,发给农民农具、牲畜、大车,抵作给农民的低息贷款,农民可以分四年还清。当时,国民党政府开展新生活运动,提倡所谓对社会的“教、养、卫、管”,段绳武也把这个口号接了过来,不过,国民党政府的“教、养、卫、管”只着眼一个“管”字,但新村却真的落实了所有的四个字。在有幸留下来的老照片中,我们看到穿着整齐,精神饱满列队出行的农民,还看到了一人一个大海碗,习惯于蹲在饭厅地上吃饭的农民,也看到了坐在教室里上课的农民和农民的孩子。当然,我们还看到了一些穿的跟农民一样,同样晒得黝黑,但却被鼻梁藏书网上架着的眼镜暴露了身份的知识分子,他们既是学校的教师,也是为村庄管理服务的志愿者。还看到了齐整干净的街道、房舍和碉堡。虽然段绳武是武人出身,但他最关心的,却是农民的教育,以及如何培养农民的自治精神和能力。为此,他在建村伊始,就筹建了武训小学和各种形式的扫盲班以及妇女识字班,教农民识字,教各种科学常识。段绳武感到当时通行的学校教材不切实际,于是组织人员自编具有乡土气息的教材,这一点,跟许多有志于平民教育的人士想法有异曲同工之妙,得到了晏阳初、陶行之和顾颉刚的支持,许多有志于平民教育的知识青年,来到五原帮助他。武训小学在开办时只有段绳武夫人王庚尧一个人任教,后来许多知识分子来了,不仅教学条件大大改善,还根据实际情况,动手编写自己的教材。当然,段绳武最钦佩的人,还是武训,因为当年在武训家乡的考察,深深地打动了他,也是促使他解甲归田,从事乡村建设的一个原因。在河北新村,所有的公共场所,礼堂、教室都悬挂着他请人画的武训像,村中特别建有武训纪念堂,陈列武训的事迹,供村民参观,武训小学的学生,早晨进学校,要向武训鞠躬行礼。他还请人根据他对武训事迹的考察,编写了《武训典学》的连环画,在顾颉刚主持的北平通俗读物编刊社印制出版。对他而言,他所从事的事业,就是武训事业的延续,他就是要做当代的武训。当代武训的事业,毕竟具有现代化的意味。跟晏阳初、梁漱溟以及陶行之的乡村建设一样,不仅着眼于农村的组织建设、平民教育,而且着手全面的社会改良和生产生活改善。新村由于是在荒原上起家,从建设规划起,就着眼于耐用整齐,从起点上,注意卫生,特别注意修建公共厕所,培养村民良好的卫生习惯,长年的军旅生涯,使得他对厕所对于环境卫生的重要性,有深切的体验,新村通过示范、教育、组织村民自我反省等方式,从根本上杜绝不良的行为bbr>,在几年内,实现了新村没有人随地便溺,随地吐痰,人人衣着整洁。为了解决村民看病和医疗保健的问题,段绳武还从大城市请来了喝过洋墨水的医生,在包头开办诊所,服务延伸到新村。五原地区靠近黄河,段绳武组织村民兴修水利,修建了两条干渠,八条支渠,引来黄河水,灌溉新开的土地,并且试种水稻。在这方面,新村得到了河套地区著名的水利名人王同春的儿子、水利专家王乐愚的帮助。
段绳武的新村建设,是中国上个世纪30年代农村建设浪潮中的一朵浪花,有着上流社会关注农村,关注农村改良的大背景。在这个背景下,不管是中国本土的有识乡绅,还是留洋的知识分子,甚至一部分政界和军界的上层人士,都程度 4e0d." >不同地对乡村建设表示出了一定的热情。尽管真正投入这个事业的人并不多,能像段绳武这样牺牲自我、毁家兴业、全身心投入的人,尤其不多见,仅仅梁漱溟和陶行之可以比拟。但是,由于有这样的环境和气氛,毕竟使段绳武的事业争得了社会各界的支持,这里,有传统的乡绅,比如刘春霖、张清廉,他们跟段绳武一起发起组织了河北移民协会,当地乡绅,比如王同春家族也给了段绳武一定的支持。还有著名的学者,如梅贻琦、顾颉刚、杨钟健、张星烺等人,他们发起组织西北科学考察团,组织年轻的大学生来新村考察,其中顾颉刚还和段绳武结下了深厚的友谊,顾颉刚不仅亲自来到新村,而且给新村带来了乐意投身乡村建设事业的大学生,带来了新村稀缺的女青年。知识分子的加入,使得段绳武的事业,不仅有了干部和技术的支撑,而且有了思想和理论资源的供给。
当然,握有大权的军界政界人士的支持,也是新村事业的一项重要资源。显然,跟有识乡绅和知识分子不同,这些有权者的支持,是需要利用段绳武个人的关系的。在军界和政界人士中,冀察政务委员会委员长宋哲元、河北省长冯治安和北平市长秦德纯等二十九军的将领是比较热心的,段绳武为此将河北新村三个村分别以上述将领的字来命名,比如明轩村(宋哲元),仰之村(冯治安),幼青村(秦德纯)。这种支持,显然跟他们同为直系将领的经历有关。而同样热心乡村建设的山西军阀阎锡山,则对段绳武的事业就不热心,显然好名的阎锡山,担心段抢了他的名头。由于阎锡山的缘故,实际统治绥远的晋系将领傅作义,虽然也支持,但显得比较矜持。
引起我对段绳武关注的,是来自一个摄影师留下的老照片,照片记录了1937年夏天河北新村的一场集体婚礼。事情的缘由是这样的:由于新村是由河北流民组成,这些流民男女比例失调,男多女少,青壮年村民的婚姻成了大问题。鉴于此,当时任北平特别市市长,也是段绳武老朋友的秦德纯,特意从北平救济院找了20名年轻妇女,这些年轻妇女,大多从前受虐待的使女、流浪儿和妓女,很乐意到新村过正常人的生活,正好顾颉刚率领科学考察团也要来五原考察,所以顺路请顾颉刚他们把人带来。这些妇女“生力军”来到之后,经过一个短时间跟村中特意挑选出来的青年村民的接触,配成了20对新人。新村为他们组织集体婚礼,用当时的术语,叫做“集团结婚”。
婚礼由段绳武主持,新娘身穿淡雅的旗袍,身佩红花,手上拿着一大捧当地出产的豌豆花,新郎身穿土布的中山装,胸佩红花,带着当时时兴的礼帽,段绳武亲手把一个个新娘交到新郎手上,新人们对孙中山像鞠躬,对武训像鞠躬,对主婚人鞠躬,礼成,新娘挽着比新娘还羞涩的新郎的手,一起步入洞房。全体村民一起欢呼,绕村游行一周,以示庆贺。用自己的照相机记录了这场婚礼的摄影师在给妻子的信中写道:“最初我以为救济院女择配垦民是不值一笑的事,可是经过实际的考察,便观点大异。每一对新人我们都亲自拜访了,我们问遍几个新郎:‘你喜欢她吗?’‘咋子不喜欢呀!’新娘的答话虽不如新郎的爽快,但也在羞答答的表情99lib?之下默认高兴。每一个新家庭有一间土屋,屋内的桌子凳子都是土的,端庄而大方,炕面铺着用红柳条编成的席子,舒软不亚于钢丝床;门是积棘草编织的,美观而适用,这一切都是土产。因为后套盛产红柳和积棘,凡无庄稼处,差不多遍生此种植物,为修渠筑堰的重要材料。北平市长送给每位新妇一只柳条箱,一套新衣,有了这些初步的设备,他们的家庭生活也就顺利地开始了。”的确,我们在他留下的老照片中,可以看到每对新人,都洋溢着羞涩而幸福的笑,可以看出,那是发自内心的笑。
新村的新人们的笑,告诉我们,段绳武的新村建设,的的确确给那些流离失所的流民,安了一个家,一个简朴但幸福的家。而他自己,就是这些家的大家长,一个由将军变成的老村长。
抗战爆发后,段绳武应召担任军政部的主管伤病安置的工作,为此尽心尽力,鞠躬尽瘁,人称“荣军之父”,1940年7月因劳成疾,在重庆逝世,临终前呓语,依然说,我要回河北新村,做村长去。一个旧军人,在村长的位置上,找回了自己。
有关名人和辫子的故事
由于近些年清宫戏的流行,估计全国的男女老少,没有不知道清朝的男人是要留辫子的了。在美国,很有些人到现在还以为中国男人脑后有辫子,因为国人给他们最早的印象就是如此,祖祖辈辈传下来,形成刻板印象了。其实,当年中国男人的辫子,之所以最终被剪了下来,主要是这些西方人外加东方的日本人闹的。首先是西洋人少见多怪,心怀种族歧视之见,说国人的辫子是pigtail(猪尾巴),后来一心要脱亚入欧的日本人也跟着起哄,猪尾巴长,猪尾巴短的叫,日本小孩还成群结队地跟在清国留学生的后面,一边嚷着,一边伸着手,试图揪一下。清朝最后的十几年,国人到日本留学的最多,慢慢地对这种起哄招架不了,有些人在境外某些势力的策动下,居然想起了原来这辫子其实是满族人逼我们留的,一来二去,明末清初的笔记,《扬州十日记》、《嘉定三屠》什么的都出来了,大家一看,原来我们的祖先,为了脑后的这根辫子,死了那么多人。辫子,不仅给了洋人骂自家的由头,还是奴隶的标志。
大家想通了之后,有勇敢的人就把辫子铰了,不长不短的头发,披散在脑后,前面还因为经常剃的缘故是光光的,成为那个时代独特的一种发式。不过这样一来,中国使馆的留学监督不干了,总是找这些人的麻烦。因为留学生中很多是公费,即使不是公费,父母家人也在国内,虽然那个时候朝廷在搞新政,整个社会,在西方资产阶级思想影响下,人心不稳,控制也不那么严了,但如果真要较真,追究起来,总是有点不妥。于是,没了辫子的诸公就亟思有所反制。经过侦查,他们发现监督大人姚某,跟某女留学生关系暧昧,于是决定设伏捉奸。俗语道,不怕贼偷,就怕贼惦记。只要惦记着,总能找到机会下手。某天,机会终于来了,三个好汉一拥而上,邹容抱腰,张继捧头,陈独秀挥剪,只听咔嚓一声,监督大人的辫子就被剪了下来。结果姚监督丢了官,而三位好汉也不能再继续求学,自然也就逼上梁山,做了大名鼎鼎的革命党。
打这以后,继任的留学监督再也不敢为难留学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留学生们也就日益胆大妄为,不再把辫子塞在帽子里,隆起一座富士山,纷纷剪下辫子跟日本..t>下女换酒喝了。风气所及,连满族学生也受影响,不过,这帮八旗子弟多半未必真的下手,倒是将剪辫变成一种跟家里人要钱的手段。端方的儿子也留学日本,到日本没几天,就把带来的学费、生活费连同回去的旅费统统花了个精光,然后问老子要钱,老子闻后大怒,不给。儿子又来一信:再不给钱就剪辫子换钱!端方虽是满人官僚里的开明派,但满人剪辫子毕竟不成话,于是赶紧给儿子汇去一千大洋。当年留学日本的人,绝大多数去得快,回来得也快。因为一来,国人真正肯下功夫的人少,二来日本人也比较会糊弄中国人,大批地办速成学校,一年甚至半年就打发中国人学成回国。回国的留学生有的虽然连正经日语都不会说,只跟下女学会了几句戏谑的话,但却大批地担任国内新学堂的教师。这样一来,剪辫子的“不良风气”就传给了国内的学生。为了防止境外反动思潮的侵蚀,清朝的地方官采取了许多紧急措施,最主要的就是规定学堂的教员,不能没有辫子。可是,如果这条规定严格执行起..来,那么学堂就有办不下去的危险,因为留学生没有几个有辫子的。没有办法,只好变通,允许“海归”们弄条假辫子挂上充数,结果国内一时间假发店大发市利,生意奇好。鲁迅回国的时候,也买了一条假辫子,可是那些冬烘的先生,偏要像苍蝇见了血似的盯在后面品来品去,研究辫子的真伪,逼得鲁迅一怒之下干脆扔了假辫子,就光着脑袋走来走去——学校居然也没有辞退他。其他回国的“海归”,装假辫子的经历大抵差不多,都先后被过于苛求的赵老太爷们逼上了梁山,最后大家索性不要辫子了。
当然,事情也没有那么绝对,海归们也有自愿挂假辫子的时候——那是朝廷授予他们洋进士、洋举人的时候。晚清新政曾经弄过某种中西合璧的玩意儿,给留学回国、学而有成的海归们授科举的头衔。举行一个小小的考试,按成绩,也按留学生在国外拿的学位,学工的授工科进士和举人,学农学的授农科进士和举人,学军事的,就授兵科进士和举人,当然,如果是学牙医的,就授牙科进士和举人。我们很多近代.99lib.的大名人,像严复、李四光、蔡锷、唐继尧、吴禄贞、蒋方震,都得过这种科名。虽然那时候很多时髦的人都在骂科举,但真要是头上落个进士举人的头衔,谁都不会拒绝——毕竟,那东西我们祖祖辈辈为之奋斗了那么多年。
再后来,革命了。革命党只要起义成功,第一件要办的事就是剪辫子。有的地方甚至规定,凡是不肯剪辫子的人,不予公民权。更多的时候,革命党人是靠武力强迫,抓住有辫子的,按倒就剪。害得农民不敢进城,街上流行带尖的高帽子,当年见于日本的“富士山”转移到了中国。但是一门心思革命的人很不理解,为什么国人对自己奴隶的标志这么看重?一个很有革命思想的军官冯玉祥,下令他的部下士兵统统剪掉辫子,他亲自带人手持驳壳枪监督,士兵们哭得呼天抢地,纷纷把剪下来的辫子珍重地包好藏起来。冯很愤怒,也很无奈。可是,过了不久,当冯玉祥也变成了一方军阀时,他招兵的时候,定下一个关键的条件就是,没有辫子的不要——有辫子的农民,才是真正的老实人,招来当兵——踏实。
再到后来的后来,国人的辫子逐渐地没了,毕竟乡下人敌不过城里人,在乡下向城里看齐的过程中,随着风习的改变,九斤老太和赵老太爷都渐渐地没了市场,被城里人强行剪掉辫子的农民,安然无恙的日子一长,大家突然发现,原来没有辫子也是可以活的,而且活得很方便。可是,辫子没有了,神还在。这是冯骥才小说 href='2640/im'>《神鞭》里说的,小说主人公傻二原来有一手甩辫子的“神功”,参加义和团,辫子被洋人的洋枪洋炮打没了,但练了洋枪,一样神乎其技,百发百中。此话,从另一个角度讲似乎更对——辫子没了,奴性还在,在某些特殊的条件下,甚至还会变本加厉,上层的人,讲“政治贞操”(注意:讲的都是大男人),下层的人,矮着身子狂呼万岁。
其实,个中的道理是常识:奴性之有无,是脑袋里面的事情,跟脑袋上的头发无关。
诗人加能吏的仕途悲剧
自古以来,人如果作诗作得比较好,成了诗人,那么在做官方面,就差点意思。
古来为?人称道的清官能吏,比如狄公狄仁杰、包公包拯、施公施纶、彭公彭鹏之类,没有一个是诗人。
反过来,建安七子,孔融诗作得好,做太守的时候,“座上客常满,杯中酒不空”,可有贼来攻城,只能城破而奔;另一位诗坛高手陈琳,为袁绍起草讨伐曹操檄文,骂人骂得连曹操的“头风”都不药而愈,但真正做事,却百无一能;接下来,竹林七贤如此,诗与酒都很闻名,但却没听说有什么政绩;南朝大小谢,唐朝的李、杜,都差不多。
诗人和能吏,看来很难兼而得之。不过,大千世界,例外总会有,清朝的袁枚,就是一个。
袁枚是清朝鼎盛时期数一数二的大才子,12岁中秀才,广西巡抚命其作《铜鼓赋》,提笔立就。二十出头就登科及第,点了翰林。时人说他“身长鹤立,广颡丰下,齿若编贝,声若洪钟”,一翩翩佳公子也。据说当年袁枚点了翰林之后,回乡娶媳妇,有好事者绘图记其事,图上的袁枚,年少玉貌,身披红斗篷,胯下骑白马,从者数人。这样的少年进士,如果放在唐朝,照例是要被推为五路探花使,遍访长安名花,饱享艳福的。
然而,少年得志的袁枚(古之少年,即今之青年),很快就碰上了一次不大不小的挫折。按规矩,进士点翰林,除了三鼎甲之外,一般人都属于翰林庶吉士,即见习翰林,一年后大考,如果合格则转为翰林编修,不合格则分发六部做主事,再差的则放到地方做知县。才高八斗的袁枚,居然被放下去,做了知县。
做了七品芝麻官的袁枚,并没有天天饮酒赋诗,荒废政事,反倒得了能吏之名,前后做了几个县的县令,每到一处,很快就会把前任的积案清理干净。袁枚断案如神的故事,在民间到处流传,被老百姓编成歌谣传唱。时人说他可以引经折狱,有儒者之风,其实他的诀窍无非是每到一地,依靠当地乡绅乡老,调查清楚有多少不良分子,然后张榜公布,许其三年不犯榜上除名,这么一来,犯事的自然少,加上“依靠群众”,耳目众多,有外面来流窜作案者,多半逃不掉。平时百姓的争执,他倒是经常引经据典,三下五除二,调解开了,其中很多典故,其实就是蒙人,蒙人蒙到两家不吵架,不打官司,也是积德。因此,周围的县,老百姓有了难解之事,也会来找他排解。
按清朝的规矩,翰林是士林金字塔的顶尖,凡是做过翰林者,即使外放做县令,也是老虎班,上司照例高看一眼,升职排班,一律优先,用不了多久就可以升官的。可是,既能作诗,也能做事的袁枚,身列老虎班,却总也升不上去,不仅升不上去,而且知县从大县富县,做到了穷县小县,从江苏做到陕西去也。十年官场蹭蹬,少年袁枚变成了中年袁枚,人到中年,百事看得开,.于是辞官不做,在金陵附近买了块地,据说此地当年谢安待过,人称谢公墩,修了一座随园。从此袁枚在园子里饮酒作诗,做起了职业诗人,当然也是名士。各个朝代的惯例,做了名士,仕途也就甭想了。
做了职业诗人兼名士的袁枚,诗作得好,当时连高丽琉球都高价求之。除了作诗之外,他还有两件事特别有名。一件是关于美食的,袁枚著有 href='5509/im'>《随园食单》,记载了许多当时美食佳肴的做法。当时的随园,种菜养鸡养鸭还养猪和兔子,养法与众不同,加上他自己就是厨子中的高手,率领众多高厨,做出来的菜肴,自是别具一格。当时的随园,经常高朋满座,有次开筵,客人居然达500人。各处达官贵人、诗人名流,只要路经金陵,没有不去随园的。第二件是为人风趣,善解人意。到随园的人,除了可以饱口福,还可以饱耳福,随园老人(袁枚)的诙谐风趣,无人可及。《清史稿》说他,“……诙谐詄荡,人人意满。后生少年一言之美,称之不容口”。一个朋友死了,他把朋友欠他的五千金债券,一把火烧了,而且还拿出钱来帮助朋友的后人。
善于美食美言的袁枚,也会挣钱,否则三日一小宴五日一大宴的银子哪里来。袁枚的官运不佳,但文名远扬,四方贵人和富人,求他给死去的爹娘写墓志铭的,不知凡几。求人例有高报酬,看在钱的份上,袁枚有求必应,来者不拒,你要什么,我写什么,反正最后胡乱写的,他都不收进自己的集子,只当是挣钱的买卖。
第二桩挣钱的买卖,是收弟子。中国是诗之国,虽说清朝诗有点衰,但喜欢作诗的人还是很多,加之袁枚不仅能诗,而且善绘,一手文人画,也很出名。因此,四方慕名而来拜在门下者,相望于道。袁枚不仅收男弟子,还收了十三个女弟子,既教诗,也教画。这种事,在那个时代,很为人所诟病,男女授受不亲,但袁枚是名士,是有大才而弃官不做的名士,这种人,历朝历代都会有所优容,因此,骂归骂,皇帝却没有问罪。
袁枚是乾隆四年的进士,一生都生活在乾隆这个“圣主”的影子里。按说,这样一个既能作诗,有为能吏的少年才俊,理应得到赏识才是,可是,恰是皇帝本人不喜 欢这位才华横溢的诗人加能吏。清朝的惯例,全国进士出身的官员,皇帝都要亲自考察,更何况是做过翰林的。袁枚太聪明,太有才情,也太能干,稍微有点爱才之 心的上司,都不能不喜欢他。但是,乾隆是“英主”,是自恃诗才和学问比所有臣子都强的十全老人,他不可能容忍一个才情和天分都比他高的全才,这样的全才,即便冒出来了,也不能让他升上来。相对来说,皇帝宁可用庸材,因为庸材方可以显示出皇帝的高明,如果有才,也得含蓄一点,在皇帝面前装点藏书网傻,才可以过得 去。少年得志的袁枚,自然不可能像六十岁才发迹的沈德潜那样深藏不露,扬己露才,再所难免,因此,仕途失意是必然的,皇帝没有找个茬子把他杀掉,已经算是很有雅量了。
名士与老妈子之间不得不说的事
过去,对读书人的道德要求,一般还是很高的。不过,如果一个人被视为名士,情形就变了,好像是有了某种行动的自由,别说出点格,就是荒唐一点,人们也以为当然。凡是名士,好像一齐约好了似的,大抵都将“特权”用在男女之事上,所谓自古名士尽风流是也。
不过,名士的风流,往往是牺牲掉仕途前程换来的,也就是说,大凡一个人被人看成是名士,他也就甭打算出将入相,在政界官场一显身手了。从这个角度说,做名士,往往意味着某种无奈,不是文名大著而科场蹭蹬,就是别的什么原因断了上进的路,比如像明代的唐寅,一个好好的解元,被莫名其妙的科场案搅了进去,从此再也别想考试做官;当然也有这样的,人还没有踏入仕途,就比较?99lib?
过火,文名与青楼薄幸之名一样大,比如宋朝的柳永,当然只好不再应考,做“奉旨填词的柳三变”则个。
晚清的王闿运,属于仕途受到挫折,愤而化为名士的一个人。他很早就中了举(26岁),踏入高级士人行列,虽然几次会试不售,也属正常,那个年月,科考联捷的跟白乌鸦一样的稀少。他的霉运在于才华早露,而且上达中枢,为咸丰皇帝的智囊肃顺看上,收入帐下,成了大清智囊的智囊。而咸丰恰属于那种气性过小,又偏偏赶上多灾多难的皇帝,长毛没有平,英法联军又打上门,两下夹攻,一口气没上来,窝囊死了。咸丰一死,肃顺一时大意,被叶赫那拉氏联合咸丰的兄弟恭亲王奕䜣搞掉,跟着知遇的先皇去了,王闿运则从此被打上了“肃党”的烙印,不得超生。在中国就是这样,跟错人与站错队,对于文人来说,都是政治生涯中最致命的失着,王闿运站错了队,没有搭上小命已经属于皇恩浩荡了,要想出头,只好等西太后死掉。可是,偏偏这个对头命特长,活了又活,一直统治了四十多年。在这期间,王闿运就只好做名士了。除了传说他曾经劝说过曾国藩自立为帝之外,基本上没有参与过政治活动。
跟其他名士一样,王闿运也有大量的风流韵事。不过他的韵事无关于名妓或者名媛,只跟老妈子有关。大概是由于晚清的名妓,早就没了前朝柳如是、李香君辈的文韵风华,纵然八大胡同的头牌苏州小妞,也不过会点弹词小曲罢了,所以,王大名士不屑在她们身上下功夫。大概是由于龚自珍的前鉴,为了一个顾太清丢官丢命,或者是清朝高门大户,门禁过严,没机会下手,反正王闿运在传统名士施展风流技能的两个方面,都没有任何成绩,风流都使在了身为佣妇的老妈子身上。
跟那个时代的绅士一样,王闿运享过齐人之福,有妻有妾,不过都死得较早。丧偶的王闿运,没有续弦或者再讨个妾的意思,不过,此老虽然七老八十,却每夜非有妇人侍寝不可,否则就难以入睡。王闿运既不打算再要妻妾,又对青楼女子没有兴趣,侍寝的事,就只好由老妈子来承担了。
王闿运的老妈子,最有名的是周妈。其实在周妈之前,也有过别人,可是自从周妈来了以后,“后宫”就是她一人的天下了。王闿运不仅睡非周妈不香,饭非周妈不饱,而且头上的小辫子,非周妈梳理侍弄不舒服,梳理完了,还扎上一个大红的头绳,进入民国之后,依然如此,成为湖南的一景。关键是,此老跟老妈子的事,从不避人,不仅在日记里写(日记都是写给人看的,王闿运自也不能免俗),而且双入双出,甚至当着自己弟子的面亲亲热热。清朝完结,袁世凯做了大?总统,请王闿运进北京做国史馆的馆长,王闿运偕周妈上路,途经武汉,湖北督军王占元请饭,周妈上席,陪座的大人先生们一脸尴尬。到京之后,袁大总统设宴招待,周妈也有座位,而且就在王闿运的旁边,席间,王闿运旁若无人,一个劲地把好菜往周妈碗里夹,连跟总统说话都有一搭无一搭的。
可是周妈也有麻烦,不仅她的儿子和兄弟老上门来要钱(不是应得的佣金,而是额外的钱),而且她自己,有事没事,总要弄出点动静来。此妇虽然仅仅是个乡下的中年寡妇,大字都不认得一个,但天生对政治,尤其是家庭政治,无师自通地门清。
周妈的政治才能,在王闿运在家做名士、开门授徒的时候,不过展现在把持家政、操纵馆务上,问题还不大,可是一旦王闿运进京做了官,主持一个机构,事情就麻烦了。首先是在国史馆的杂役人员的安排上,周妈要插手——要用自己家乡的亲戚。这倒也有情可原,照顾乡亲和族人,毕竟是国人的通病,只要有人出息了,大家自然会贴上来,要求利益均沾。周妈成了国史馆馆长大人的内宠,虽然无名无分,但“出息”二字还是谈得上的。
可是,糟糕的是,周妈的手越伸越长,有人见识了周妈跟王闿运的亲密,也见识了周妈的神通,于是,只要有事求到王闿运,用得到国史馆,就走周妈的后门,结果害得原本还算本分的周妈,在京城大出风头,为了方便跟人打交道,据说还有名片,名片上是王闿运的亲笔,上面六个大字:王氏侍佣周妈。虽说名头不响,但管用。世面见得多了,胆子未免越来越大,甚至敢假借王闿运的名义,写信替人求官,率众大闹妓院。闹得京城上下,有点头脸的所在,无人不知有个周妈。终于有一天,周妈纳贿的事败露了,王大名士生了气,要周妈把吃进去的吐出来。开始,周妈还抵赖,想顾左右而言他混过去,后来实在赖不过去了,遂就地打滚,又哭又闹,一如泼妇,弄得王大名士无可奈何,只好不了了之。周妈吃的贿赂吐不出来,周妈引进的人就退不出去。摸着了王闿运的软肋,知道自己只要一哭二闹三上吊,王大名士就得让着她,周妈胆子还大了,最后,一个泱泱大国的国史馆,居然是大字不识一个的周妈当了家。
幸好,就在王闿运感到有点为难的时候,由他的学生杨度带头闹起来的帝制风潮,已经有点成气候了。有意思的是,在帝制的鼓噪中,有些遗老遗少错会意,以为袁世凯这么闹,是为了让清帝复辟,未免得意忘形,放肆乱叫,其中就有王闿运的学生宋育仁。为了不让帝制运动乱了方向,宋育仁被抓了起来,或者说被客客气气地请到了警察局,然后解递原籍,对于冒冒失失闯祸的弟子,王闿运没有话说,只有叹息,还让周妈送了二十元钱给他。这种捉放曹的把戏,通晓帝王术的王闿运,大概是看出了其中的猫腻,也看出了其中的危险。老谋深算的他,可不打算糊糊涂涂地蹚这趟混水,于是拿周妈说事,上书袁世凯说自己“帷薄不修”,约束不了家人,辞掉了国史馆的馆长,没等老袁照准,就夹起行李走人。周妈丢了作威作福、索贿纳贿的机会,很是恨恨,但也没有办法,只好跟着王闿运回家。
在晚清和民国,王闿运99lib?属于那种才大志高、目无余子的人物,连曾国藩、左宗棠都不在眼里,何况其他。无奈,命运不济,站错了队,只好去做名士,既做名士,心中块垒难平,非得有点惊世骇俗之举不足以自显,亲近老妈子,实际上算是一种。事实上,王闿运抬举老妈子,除了满足自家性欲之外,还附带有笑骂官绅贬损官场的意思,管你什么大场合,有什么高贵的人出席,咱就带周妈一起,款待我,就得款待这个乡下来的粗鄙的仆妇,关键是,我带这个粗妇,还没有任何名义,没有任何名分,仅仅是贱人老妈子而已。达官贵人、夫人名媛,包括民国总统,一并被捉弄了,又无可奈何,王闿运也正好借此一出自己不得施展的恶气。从某种意义上说,抬举周妈,跟他找三个匠人做弟子(木匠齐白石、铁匠张仲飏、铜匠曾招吉),道理是一样的,就是偏要找这些底层的人来和士子做伴,抬举了他们,就贬低你们。骨子里,他并不真的看得起这些人,比如在日记里,就嘲笑齐白石的诗是薛蟠体(而在齐白石自己看来,他的诗是第一流的,而画倒在其次)。
王闿运讨厌当时官场的一切,尤其讨厌春风得意的大人物,但却从来不出恶声,一切厌恶,从嘲谑出之,在近乎恶作剧的戏谑中,发泄着自己的不平。只有在自己亲人遭受磨难的时候,他才会偶尔显露出金刚怒目的本来面目。晚年,他最喜爱的女儿所托非人,女婿不仅吃喝嫖赌,不务正业,而且大搞家庭暴力,对女儿大打出手,女儿写信向他哭诉,他在信旁批道:“有婿如此,不如为娼。”愤愤之情,溢于言表,这样的话,大概也只有他王闿运能够说得出来。
显然,无论是游戏人生,还是金刚怒目,在骨子里,他老人家心气还是不平衡,没有看开。可是话又说回来了,古往今来,谁又能真的看得开呢?那个时代,作为士大夫,一生志向,大而言之,是治国平天下,内圣外王;说得实在一点,则是学成文武艺,货于帝王家。所以,科考成败,人称得售与否,也就是说,卖没卖出去。既不得售,或者穷守乡里郁郁而终,或者煮字疗饥卖文为生,再就是做名士了。比较起来,做名士如果做得巧,做得有水平,日子还算是过得最舒服的。不过,做名士必须有条件,条件就是自家得有点本事,而且社会上还要承认,否则脾气和疯气就都耍不起来。
鸡犬升天之后
中国人中被传为得道升天的人很多,刘安是其中最为奇特的一位,据说他上天之后舍不得家里的鸡犬,成天茶饭不宁。没奈何,安排他上天的神仙又费心将他家的鸡鸭鹅狗统统带上天。另一种说法是刘安在将升未升之际,将丹药撒在地上,结果家中的鸡犬吃了也升了上去。按前一种说法,刘安不过是个“有道”的土佬,按后一种说法,刘安就是那个汉代风流儒雅的淮南王,好客、好书,也好神仙方术,但是还是没有能逃脱宫廷斗争的牵累,死于非命。显然,人们更喜欢的还是前一个刘安,虽然土得掉渣,但的确可爱煞人。人们说起“一人得道,鸡犬升天”成语的时候,想到的其实多半是这个土佬刘安。只不过,后世的人们在引用这个成语的时候,已经在很大程度上篡改了刘安同志的光辉事迹,每每用它比喻一个人做了官发了财,家人亲戚统统沾光的现象。
在当下的语境里,“鸡犬升天”基本上属于贬义,安到谁头上,都跟骂差不多。不过,话又说回来,人们在说谁家鸡犬升天的时候,其实话里话外多少是有点几分艳羡,几分醋意,比酸葡萄味还要重些。在一个以家庭或者家族为本位的古代社会里,发达者照顾家族和亲戚,本是理所应当之事,所以看见鸡犬升天的事情,贬固然是要贬的,但骨子里未必就不赞成,只要自家有机会,总是免不了要实践一下鸡犬升天的境界。只是在这个境界里,发达者和他攀龙附凤的亲戚心境有所不同,想攀的人实践鸡犬升天的心情更迫切些,恨不得一步登天,而被攀的感觉相对复杂,一则有荣耀之感,二则有时也难免会被拖累得暗暗叫苦。我们自古以来推崇“有福同享,有难同当”,有光,亲戚之间沾一点或者更多,好像历来是理所应当的,如果有光不让亲戚沾,那倒是要有点勇气,即使那些亲戚并没有跟你有难同当,甚至还落井下过石,到时候人家来沾99lib?光,似乎也没什么不应该的。显然是只要一人得了道,那么鸡犬自然就会一拥而上,跟着升天去也。
同样的道理,几个志同道合的好朋友一起创业,共患难的时候,大家往往齐心合力(亲戚自然不会沾边),一到渡过难关发达起来,轮到同享福了,却往往会起了分歧,最后不闹得乌眼鸡似的你死我活,就算幸事。因为一旦有福可享了,各自的身边就有各自的亲戚了,鸡犬都拥了上来,时间一长,原来的患难兄弟就分成各自的亲戚集团,再在一起共事,想不起意见都难。
鲁迅在谈到袁世凯的时候说过,中国的猛人身边总有一批包围者,事都坏在包围者身上,围垮了一个猛人,大家再围另一个。其实,猛人最贴身的包围者就是自己的鸡犬,比如袁世凯称帝,那个连报纸(《顺天时报》)都伪造好了送给他看的人,就是他的儿子袁克定。
所以,中国人是相当聪明的,当年编这>..鸡犬升天传说的人,就已经知道这升天的结果好不了。所以,他们给刘安安排了一个啼笑皆非的结局,说是刘安升天以后,不谙礼数,“起坐不恭”,于是被人弹劾,要受惩罚,幸亏有人(仙)说情,才算放过,但仍然被安排去看厕所。有人知道这个结局之后,还写诗质疑刘安:“身与仙人守都厕,可能鸡犬得长生?”(周密:《齐东野语》卷十)大概刘安上天以后,一群鸡鸭鹅狗成天跟着,四处聒噪,四下方便,弄得天界大乱,噪音超标,卫生不达标,因此才会将刘安同志发到环卫部门去,估计是让他将功补过。刘安命运如此,那些跟上天的鸡犬呢?书上没说,不过,我想,既然连刘安都差点受到惩罚,免罚之后,还被打入另册看厕所,这些惹祸了的鸡犬,如果不赶紧逃下界来的话,那么很可能进了仙人的厨房了。
从鸡犬升天到任人唯亲,再到家散人尽,这样的三部曲,从古至今总是在演,什么时候能换一个调调,我们也许就能有出息了。
借口的故事
政治人物,做什么都要有借口,或者说提出个主张什么的,没有借口蛮干的,属于什么都不懂的武夫。借口,有的时候属于权力技术,指东打西,指南打北,虚晃一枪,发现的时候,血窟窿已经在了。有的时候,其实仅仅是为自己的行为开脱,盖上一层纱布,薄薄的遮上点就得,因为旁边的人,就是看见了什么,也不敢说。
历史上最有名借口的故事,发生在唐朝的“名相”娄师德身上。此人在历史上,是出了名的好脾气,他在朝中做宰相,兄弟外放地方官,临别送行,劝弟弟千万制怒,别惹事。弟弟也知趣,回答说,人家把吐沫啐在我脸上,我也不生气,拿手抹去就是。娄师德说,不行,你拿手抹去,人家啐的人能高兴吗?正确的做法是等着吐沫自己干。就这样,我们的娄大人发明了一个成语——唾面自干。让后辈马屁精们,享用不尽。
娄大人对自家兄弟高标准严要求,但处理政务,却是个可人,特别通情达理。他所处的,是一个女皇帝当政的年月,主子特难伺候。武则天一改李家王朝崇尚道教的传统,死活喜欢上了佛教,不仅大修佛寺,广印释典,最后干脆爱屋及乌,把清俊的小和尚拉进宫来,作自己的面首,大家一起快活。快活可是快活,小和尚色戒开了,杀戒却还坚持着,不仅自家坚持着,而且运动女皇帝在全国禁止屠宰。禁屠令一出,举国哗然,要中国人不杀猪宰羊,怎么吃肉?这大概跟要中国人命差不多。不过,哗然归哗然,皇帝的命令还得执行,只是执行过程中,上上下下,所行与所藏书网说,多了些许周折,娄师德下去视察工作,也免不了。
宰相出行,尽管听说娄相脾气好,但地方官也不敢怠慢,好酒好菜必须上。宾主坐好,管弦横吹,第一道菜上来了,是烤全羊。厨子出来说明,这个羊不是我们杀的,是豺给咬死的。于是大家放心开吃。过了一会儿,第二道菜上来了,是红烧鱼。厨子又出来说明:这鱼也是豺咬死的。娄师德说,不是吧,应该是水獭咬死的。大家一片欢呼,还是领导高明,于是,鱼也下肚了。鱼也好,羊也好,当然都是地方官让厨子准备下的,肯定不会赶那么巧,豺专门赶来咬死了羊,自己不吃,留着给娄大人。又像娄大人修正那样,水獭专门咬死了鱼,献上来凑趣。借口就是借口,官老爷做事,总是需要借口,虽然当事的人心知肚明,却一般没有人会如此不识趣,出来说破。不过,凡是借口,必须能说得通,因此豺咬杀的鱼,必须变成獭咬杀的,因为,最后大家要一起骗皇帝,应付检查,不会水的豺,突然变成了捕鱼能手,逻辑上说不通,所以,必须修正。只是现在的人们再干这种事的时候,早就由秘书和有关人员把借口编圆了,用不着劳动领导的大驾亲自出马。进化论的道理,就是好,时代毕竟在进 6b65." >步,当年的借口,还只是在跟法令绕弯子上作文章,现在的借口,不仅让法律法令都自己见了鬼,而且往往极其堂皇,极其正大。明明在违法,却好像是严格执法,明明在牟利,却好像是在奉献,明明是在越规,却好像是在禁欲。不明就里的人,如果不被感动得掉眼泪,多半是有些麻木。
可惜,现在的借口出台得实在是过于频繁了,一个两个又三个,什么把戏演多了,观众也就有了审美疲劳,加上回去一算账,往往 611f." >感觉自己亏了,所以也就不信了。只是,跟当年的借口一样,操作者只要把上级糊弄住了就行,至于做饭烧火和看着吃的人,尽管知道内情,又能怎样呢?就像许许多多的涨价听证会似的,大家都知道听证是假的,假得甚至有点过火,但只要开过了,给上面一个交代,然后该干什么干什么,谁又能挡得住?
乾隆的威仪与英国人的半跪
当1793年英国马戛尔尼使团,带着几十大箱子装满了各种仪器、速射炮和舰船模型礼物踏上中国土地的时候,这些奇装异服、金发碧眼的异邦人最想见的乾隆皇帝,已经年逾80,在金銮殿的龙椅上坐了58年,再有两年就赶上他大名鼎鼎的爷爷康熙,成为中国皇帝群中少有的寿星。老寿星打了几个大仗,积了若干钱粮(又花掉了),养了一堆儿女,游了几回苏杭,还写了成千上万的歪诗,自我感觉是“十全老人”。可是“十全老人”这回却碰上了一个不大不小的难全之事,就是怎么打发这批英国佬。
现今的许多近代史论著在提这件事时,都忘不了骂一句乾隆以及清朝大吏的狂妄自大,其实实际上,从“君临天下”的乾隆到权倾朝野的以及接待英国使团的各级官员,面对这些远道而来的洋人,都谦和得可以,至少大多数时间都堆着一脸又一脸的微笑。因为从来中央帝国的天下共主的地位就是自封的,至于外夷怎么看中国,认不认中国皇帝的账,大家从来是闭上眼睛做阿Q,外夷只要不前来捣乱大抵上都是取怀柔政策(当国力差的时候,打上门来,更是情柔甚至贿赂献媚),好在中国地大物博,有的是女人和财物。像英吉利这种只闻其名,连在哪儿都弄不清的国家,对中国持什么态度,一向没人操心。对于老外前来上贡,中国人总是半分欢喜半分愁,因为对贡品加倍的赐还,每每令主管财政的官员头痛。对上贡比较积极的国家,其实无非是利用中国人的虚荣心跟中国进行一次又一次的不平等交易。正因为中国并不是像我们想象的那样自大,所以对付这些始终不肯跪拜的洋人才成了难题,如果当时的满清朝廷真是像我们有些人想象的那样狂妄,何不将这些“不自量力”,想与天朝上国平起平坐的红毛鬼拿来杀了,或者像演义小说上讲的那样割去耳朵放回去,也让他们知道知道厉害。再说英国人,虽然背后是正处于工业革命之中,殖民地遍及地球的日不落帝国,乘着装有64门大炮的战舰,并有4艘护航舰,威风凛凛而来,但是由于来之前听到的都是中华帝国如何富庶强大的传闻,尽管身临其境发现并不是那么回事,但是行动言语还是处处透着小心谨慎。他们此行目的就是建立与中国的平等外交和贸易关系,也就是说为英国这个“世界工场”和平地打开中国这个硕大无比的市场。只要能达到这个目的,号称世界工场的场主的英国人的傲慢他们自己就收了起来,几乎对所有见到的中国人,都尽可能地表示了友善甚至迁就的态度。当某些脸皮比较厚的中国官员顺手牵羊地“顺”走他们身上的英国刀时,他们居然会装着看不见;所有送给中国皇帝的礼物,明明是平等的馈赠,但是一路上都被别有用心的中国官员插上了“贡品”字样的小旗,使团团长马戛尔尼其实完全明白这意味着什么,但是一路都装不知道。
中国人一脸堆笑外加美味佳肴的“怀柔”,碰上英国小心谨慎的忍耐,按道理马戛尔尼使团的访问应该大获成功才是,然而事情的结局恰恰相反。问题就出在跪拜和磕头上。鲁迅先生说过,在中国人看来,人生了屁股就是为了要挨板子的,生了膝盖就是为了要下跪的。所以凡是人,见了皇帝三跪九叩是天经地义的事。“老外”不见皇帝便罢,要见,就必须跟中国人一样下跪,哪怕你跪过之后把中国皇帝骂成狗屎,哪怕你在外面说自己才是天下的共主。中国边境的少数民族凡是一睹“天颜”者,都跪了,马戛尔尼之前,有些西洋人也跪了。比如传教士们,还有葡萄牙和荷兰的使臣们,在矮下去大半截之后,得到的好处无疑是大大的。但是,马戛尔尼使团的确不是来占小便宜的,他们要的是中国打开大门,要的是中国这个四万万人的大市场,要的是与中国建立一种平等的关系,为了这个他们宁肯吃点小亏,给中国皇帝送上一份大礼,但是绝对要坚持中英两国对等地位。固然他们此次来华并不想像他们在世界其他地方那样,用炮舰轰开古老的城墙,再插英国的国旗。但是却也带了一支颇具威力的舰队,在礼物中别有用心地让当时最先进的武器占了最大的比重,其中还有一个英国当时最大的装备有110门大口径火炮的战舰“君主号”的模型。无非是在“暗示装备有64门火炮的狮子号(即马戛尔尼使团乘坐的战舰)只是英国强大海军舰队的微不足道的一部分”。当英国人看着中国人只能带着惊惧抑视高大的英国战舰时,不管怎么说心里都是很得意的。有了这样的底气,他们当然不会让他们的国王陛下在乾隆面前矮下一头去,所以执意不肯和其他的“夷人”一样行跪拜之礼。
当明白了英国人来华的真实目的之后,接待的钦差和地方大员真是悔之不迭,他们原以为这些大老远跑来的“蛮夷”真的是诚心向化前来进贡的,早知如此,他们还不如干脆不让英国人上岸算了,大不了英国佬给逼急了打将上来,搅扰一通,只要瞒住皇帝老儿一个,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可是人给当“贡使”接上来了,乾隆兴致也来了,非要见见这些漂洋过海,不远万里“向慕天朝”的蛮夷不可。要见乾隆的马戛尔尼是前来平等谈判的使节,而他所要见的乾隆却以为他是向慕天朝教化的贡使,双方一碰面,西洋镜非拆穿不可。所以,接待英国使团的官员们一路上一面向乾隆“谎报军情”,说英国人如何如何地恭顺,甚至编造出英国人见了皇帝影像都毕恭毕敬的瞎话;一面又拼命地说服马戛尔尼,好让他见乾隆的时候屈下他的双膝。什么招都使上了,几个接待大员累得唇焦舌烂,要说马戛尔尼是榆木脑袋一点窍也不开那倒 4e5f." >也未必,最后人家还是做了让步,说是他只能按见英国国王之礼——单腿下跪来见乾隆,如果非要他三跪九叩不可,那么中国的大臣也必须对着他带来的英国国王的画像行同样的礼。按马戛尔尼的随行人员斯当东的说法,后一种变通英国人是吃亏的,因为中国官员向英国国王行礼,“可以在一间屋子里举行,不对外公开,而英国特使向中国皇帝磕头则是在一个盛大的节日,在属国君主全体大臣的面前举行,这件事还要在邸抄上大书特书。”(斯当东:《英使谒见乾隆纪实》)但是他不知道,这种办法其实更让中国人无法接受。在中国很难想象人们还会对除了九五之尊的另外的什么活物三跪九叩,如果一位高级官员竟然对蛮夷之主行君臣大礼,即使是皇帝“特批”,他和他的家庭也会因此蒙羞百世。所以,马戛尔尼的“让步”,根本就没有可能被转达上去,因为谁都怕万一被选中成为那个向英国国王画像磕头的人。此时的乾隆虽然已年逾八旬,但身体依然健壮,头脑也不是太糊涂,他不在北京接见英国使团,偏偏让他们去承德避暑山庄,实际上是打算乘木兰秋狝之机,让这些在他看来没有见过世面的化外之人,在大批生番熟夷对他的欢呼礼拜中,领略几分天下共主的八面威风。按清朝的惯例,所谓的木兰秋狝,并不是皇帝没事去打打獐狍野鹿,而是为了威慑拉拢与柔化边疆少数民族。当然,如果有这么一批大老远漂洋过海来的英国人前来“上贡”,无论如何都是给乾隆老儿脸上添彩的事。?99lib?
英国人终于到达了承德,当和珅尽了最后的努力也没能说服英国人见乾隆时把另一条腿的膝盖也着地时,西洋镜到底被拆穿了。无论是乾隆还是马戛尔尼似乎都明白了原来他们各自都有点一厢情愿,英国人不是来倾心向化的,中国人原本就不打算跟英国人见面的时候讲“平等”。可是这个时候,想要不见这些英国人已经很难了,因为风早就放出去了,见了,人家不跪皇帝脸上不好看,不见,也照样丢脸,说不定仓促之间连个借口都拿不出来。不过乾隆毕竟是乾隆,五十多年的皇帝饭没有白吃,他马上下了一个诏书,非说英国人远道而来,“不谙礼节”,其实态度倒是“恭顺”的,意思是说,英国人想跪,但还没学会。接下来,乾隆居然按原定计划在众多的蒙古王公以及回疆部落的首领面前接见了英国使团。马戛尔尼行的礼甚至比见他本国君主还要简化一些,只是单腿下跪,并没有去吻乾隆的手,这倒不是马戛尔尼偷工减料,而是乾隆自己感到不习惯,不乐意让自己的手被长着一脸胡子的洋人“啃”。这时的乾隆在心里只管将这位马戛尔尼勋爵当成了乍见玉皇大帝的孙猴子,随他唱个大喏便了。在一大片一而再再而三跪倒在地的中国官员和少数民族王公之中,英国人的确称得上是鹤立鸡群。不过,乾隆似乎要比玉皇大帝器量大些,在听说英国使团里有个13岁的孩子能说几句中国话时,就把这孩子叫到身边,当场让这孩子说了几句,听罢不由“龙颜大悦”,居然摘下身上的一个槟榔荷包赏给他,这对于任何一个中国人来说,都是莫大的荣耀。在赐宴的时候,乾隆还几次叫人把他认为好吃的菜端到英国人面前,反倒不理那些对他三跪九叩的各族王公们。英国人虽然不能深切理解这叫赐菜,代表着格外的恩典,但是心里也感到相当舒服。从事后的记载着,英国人对乾隆的态度非常满意,一时间,似乎他们已经看到了使命成功的曙光。其实,他们哪里知道,乾隆对那个英国孩子大加青睐,不过是奖励他“倾心向化”——学了几句中国话,而赏菜也是中国人老一套对蛮夷的怀柔政策,目的只有一个,就是让你>99lib?们乖乖地纳入我的天下之内,老老实实做“贡使”。可惜的是,顽冥不灵的英国人根本就没有体会到乾隆的苦心,反而更加坚持他们的“无理要求”——要求在中国派驻使团,建立外交和贸易关系。对于这样不识相的蛮夷,器量大的乾隆最后也耐不住性子了,在以天下共主的身份给了英王一份强硬而傲慢的“敕书”之后,英国人奢华而新奇的礼物被原物奉还,英国使团在严密的监视(实际等于押送)之下,被送回到他们的船上。马戛尔尼使团的使命至此完全失败,大概是所有外国使团中的第一次,他们拿回的东西,抵不上他们带来的礼物,不过也和别人一样,拿到了一张据说是乾隆亲笔写的“福”字。
关于英国人的“半跪”,中国人一直悻悻的,后来把事情传成了这样:英国人原本不跪,但是一见乾隆爷的龙威,便不由得双膝跪倒,所谓“一到殿廷齐膝地,天威能使万心降”。英国人回去以后,倒没有我们中国人这样会编故事,使团的随行人员,用他们的笔记下了他们所看到的一切,使团随行的画师,像摄像机似的记录了中国从官场到民间的种种事象,当然也有我们的炮台和士兵。从此以后,自马可·波罗以来在欧洲传诵的中国神话破灭了,野心勃勃的西方人,看到了一个封闭、落后、保守和虚弱的东方帝国。关于马戛尔尼使团的事,前几年有一段时间国人议论得很多,绝大多数的说法都蕴涵着清朝“封闭保守”这样的潜台词。许多人会为名声赫赫的“乾隆爷”居然为了单腿还是双腿下跪这种礼仪小节斤斤计较而不解,甚至为中英双方没能在那时建立正常的关系感到惋惜,因为那样的话也许就不会有后来的种种悲剧了。总之,大家对中国的王朝和王朝上高踞的皇帝已经有了太多的指责甚至嘲骂。不知怎么,我每当回顾这段往事的时候,总无法气壮如牛地讥讽那些似乎很蠢的蠢事。我总是在想,如果让我回到清朝,做这个皇帝,我的所作所为是不是会比乾隆与和珅们更明智些?中国的传统王朝的立国基本理念,尽管有人说是王霸杂用也好,外儒内法也罢,但都不能否认传统王朝实际上是礼制国家。礼,不仅意味着外在的典礼和规矩,更意味着内心对统治和秩序的认可。国家政权通过礼在形式上演习与遵行,内化为意识深处的服从。在礼制国家里,有些在今人看来的细枝末节,在那时就是惊天动地的大事,凡是涉及礼、礼仪、礼制的事都是国家命运所系。所以我们不难理解,为什么历史上大多数王朝中,弹纠官员的御史,居然有一半的人员专门呆在朝中,一门心思专管看着哪个官员上朝冠服整不整,行止合不合规矩,再就是盯着大臣们的上报文件合不合程式,为什么明朝的“忠臣”们会冒着被打烂屁股的危险,冒死诤谏皇帝不合礼仪之举。理解了为什么哪朝哪代都有因“失仪”而丢乌纱丢脑袋的“屈死鬼”。由此看来,英国使团不肯双腿跪下,违反了基本朝仪,只要这个国度还没有从传统中走出来,就无论如何都不能容忍。就像当年的美国人会为“水门事件”大动干戈一样,法制国度法制是生命,礼制国度礼制当然也是生命,至少他们当时将之视为生命。在当时的人们看来,哪怕一丁点对礼仪形式上的违背,都可能导致内心的混乱与不臣。“去山中贼易,去心中贼难”,心中贼一旦野性大发,像李逵一样拎着两把板斧,要杀上殿来夺了鸟位,那可如何是好?
再说“封闭保守”这个问题。一般人在这般指责清朝人时候,另一个潜台词则是说我们的汉唐盛世曾经开放过。其内在逻辑无非是说,中国有一个特别漫长的“封建社会”,这个社会到了明清就衰落了,所以才会如此这般地封闭保守。其实,中国自从确立了以小农社会为基础的礼制国家结构以来,开放与封闭这样的现代话语从来对之就是方凿圆枘,根本对不上。只要不影响国家和社会的秩序,就来去自由,于是海陆就商旅不绝;要是影响了国家和社会秩序,那就禁海,于是大部分对外贸易就转入地下,这一切,与所谓的封建社会衰落并无关系。连传统一向为人诟病的天下观,也基本上属于一种自我感觉,或者说是中国人的关于世界的内在的图景。这个图景与礼制的金字塔是同构的,人们实在不愿意也不可能破坏这个近乎完美的结构,所以才会坚持认为自己处在金字塔的顶尖。在实际的政治运作中,凡是王朝的实际控制区以外,谁冒犯了这个天下观的图景,中国人其实并不真的在乎。日本人一面向中国进贡,一面在家自称天下共主,历代王朝都知道,可是谁都装不知道。琉球人一面向中国进贡,一面对日本人称臣,中国人也睁只眼闭只眼。对马戛尔尼使团的态度就更说明问题了,人家不仅撕破了你的天下图景,而且当众冒犯了你的礼.制,也不过就是打发人家走人完事,一丁点的惩罚都没有。国人意想中的天下本来就可伸可缩,门安在什么地方都弄不清,开放封闭又从何谈起呢?无论对于东方还是西方,马戛尔尼勋爵都是永不疲倦的历史解说员,隔段时间就会告诉我们点什么。
沐猴而冠的衍生故事
沐猴而冠是句成语,用句俗的歇后语来解释,就是狗戴帽子——装人。此话,原本是用来骂楚人的,因为当年的楚人把猕猴称为沐猴,正好那位力可拔山的先生,在进了咸阳之后,不在现成的皇宫里做皇帝,非要回家乡去显摆,说是富贵不还乡,等于衣锦夜行。于是一把火烧了阿房宫,摆队南归。有人批评道,难怪人说楚人沐猴而冠。说项羽沐猴而冠,其实一点都不冤枉,这种烧房子连带烧书(秦火剩余的皇宫藏书)之行,连他的同乡同为楚人的刘邦都不如,这位仁兄虽然进了宫,见了美女眼睛就发直,毕竟不会这样暴殄天物。项羽居然还有脸把这位一针见血的批评者抓住,丢进锅里给煮了,等于直接验证了批评的无比正确。
接下来要讲的沐猴而冠的故事,已经不是对强者的批评讽刺,反而是强者对弱者的嘲弄。第一个故事发生在晚清太平天国大动荡的之际,当时湖南巡抚骆秉章养了一个宠物,一只大马猴,这只大马猴,巡抚走到哪儿,它跟到哪儿,没事就把随从戈什哈的大帽子,所谓顶戴(巡抚的随从,自然是有品级的,当然有官帽子),摘下来戴在自己头上,戴够了,就随地一扔,泥里水里。随从恨得牙根痒痒,但巡抚大人的宠物,哪个敢说个不字,戏弄,也只好随它戏弄。马猴抢人帽子,固然是天性使然,但它的主人不管,任其胡闹,看来是成心借这个猴子,演一场又一场的弄臣插科打诨的好戏。清朝的大帽子,现在的人已经相当熟悉了,为了应付一出又一出清宫戏的需要,跟假辫子一样,做道具的厂家,不知做了多少,没想到在当初,这玩意居然就有这样的遭遇。自己人圈里的人猴闹剧,就像是一种征兆,很快就引来了模仿者,模仿的人是第二次鸦片战争,打进广州的英国和法国人。英法联军占领广州之后,只是把总督叶名琛押走,依旧让旗人柏贵做他的巡抚,街上,依然 6709." >有清朝官员在管事,名义上,广州还是清朝政府在统治,华洋杂处,华人官员为傀儡的境况,让生活在异域的洋人们,发现了一种让自己开心的好办法,他们逼迫为他们拉车抗包的苦力,戴上清朝官员的大帽子,为他们服务,帽子掉了,就让人捡起来再戴上,他们在一旁看着,哈哈大笑。有时甚至直接把“在任”的清朝官员的顶戴摘下来,扣在苦力头上,看着双方的窘态,自己乐不可支。99lib?
这样的故事,到了上海租界,居然成了常态的演义。有段时间,凡是在租界里服役的中国人,无论拉车还是运东西,甚至佣人,一律戴大帽子,这个大帽子,虽然未必是正牌的官家顶戴,但却跟官帽子一模一样,摆明了,是拿我们的朝廷命官寻开心。
拿一个国家的朝廷命官寻开心,无疑是对这个国家所有人的羞辱和嘲弄,在那个时代,这是很多来华洋人的共同爱好。但有意思的是,这种羞辱,在当时并未引起被逼参与其间的中国百姓的强烈反感,所有的苦力,都很顺从,戴也就戴了,洋鬼子开心,他们也无所谓。你可以说,中国底层的百姓麻木不仁,没有民族意识,也可以说,中国的官,其实跟老百姓的距离,并不比洋人跟百姓更近,在很多情景下,百姓对于官员,甚至满怀怨恨,辱官不等于辱民。每次洋鬼子打进来,都有胆子大的百姓,主动出来跟洋人做生意,而中国的官方,却一面千方百计在自己的国土上防止洋人的奸细,一面担心刁民乘机造反。如果说,骆秉章纵容猴子羞辱他的随从,暗含着官场位居高位者对小官吏的轻蔑,洋人捉弄中国官员的帽子戏法,却隐含着中国古已有之的官民裂痕。
自中国的大门被人用大炮轰开,中外冲突,一直多体现在官员跟洋人之间。清朝官方花了很大的力气,经过几十年的努力,也由于基督教在华如水银泻地似的传播,才在民间激起了以民教冲突为象征的华洋民间层次的对抗。即便如此,杀洋灭教的义和团,也一样仇官,动辄平白无故地把官员拖出轿子,加以折辱。没办法,一个王朝的末世,官员无论大小,似乎都意味着贪官污吏,即使在对抗西方侵略之时亟须官民合作,但现实却处处是官民敌视。这种分裂,如果有人点明清朝统治者其实是应该被驱逐的“鞑虏”,那么,作为披发左衽胡服一部分的大帽子怎样被羞辱,就更没有人在意了。
脆弱的人,难免神经过敏
在近代历史上,土耳其(当时叫奥斯曼帝国)和中国(当时是大清国)堪称一对难兄难弟,当年都是大国,却都挨西方的欺负,老被敲打,国土一块块被切下来,分出去。两国的有识之士都明白,要想自己国家不被人家当“遗产”(当时真有“奥斯曼遗产”之说)给分了,唯一的出路,是学习自己的敌人,实行变革。可是,土耳其在最关键的世纪之交的30年,摊上了一个头脑顽固的苏丹,阿布杜拉哈米德二世,不仅恩将仇报,将开明的首相杀掉,而且将已经立宪的制度废掉,拒绝一切改革,一批又一批地把主张变革的人赶出国境,眼不见心不烦。结果呢,奥斯曼帝国真就成了遗产,稀里哗啦就被分了,等到1909年他被赶下台国家再次立宪的时候,土耳其国土已经十.去其九,欧洲部分快丢光了,只剩下一个角,而阿拉伯领地,也跟丢了差不多,名存实亡。苏丹皇族,也因此丧失了维持君主立宪的地位的可能性,过不了多久,就只能彻底退出历史舞台,流亡他乡。
阿布杜拉哈米德二世在土耳其的名声不好,因此,传下来有关他的说法,都有点漫画化,说他糊涂颟顸,不理国事,胡乱杀人,其实,这家伙固然保守顽固,但并不缺乏政治手腕,否则,在那个动荡的岁月,不会总是他杀人逐人,而不是人家对他下手。扶他上台的开明首相米德哈特帕夏,居然被他反噬,丢了性命,可见此公身手不凡。
从来都是这样,不愿意变革的有权人,不见得不聪明,只是在认识上有误区。这种误区,具有全球的通用性——觉得变革会导致自己家族的地位不保,家天下的局面,家与国并不一致,国兴如果家亡了怎么办?这一点,中国当初碰到的也是这个问题,是保中国呢,还是保大清?兴许中国保住了,大清就没了。
阿布杜拉哈米德二世不想变,对变革高度敏感,担心所有可能引起变革的思想和信息,有那么点意思非封即堵,下面的人,自然跟着他神经过敏。有一次,土耳其海关官员,惊慌失措地扣押了一批进口的发电机,他们发现,这些古怪机器的说明书上,说这东西每分钟能“革命”好几百次,这还了得!最后才弄 660e." >明白,原来海关官员是把旋转revolvbbr>e,看成了革命revolution,自己家白日见了鬼。这些官员的英语,看来是没学好,上面有这样一个苏丹,也没法学得好。此事刚刚平息,一些官员又有了有关国家安全的新发现,他们不幸发现了在土耳其的外国学校的化学课本,觉得课本里的化学符号,很可能是某种密码。这样的官员,实际上都是为苏丹负责的忠勇之士,因为负责而且忠勇,所以才疑神疑鬼。
其实,当年的土耳其的苏丹,跟同时代大清的皇帝太后比起来,至少在某些方面,要算是开明的了,枪炮买进,工厂照开,西洋来的享受,全部笑纳,阿布杜拉哈米德二世的御照,居然一身洋装,而且跨着西洋指挥刀。同样的装束,“我大清”的皇帝,直到江山丢了,小皇帝被日本人弄到东北做满洲国的皇帝时,才会有。这种断发易服的变革,土耳其的皇帝不怕,但中国皇帝怕,土耳其皇帝怕的,当时中国皇帝倒不那么敏感。清廷新政时期,立宪的鼓吹公开化,革命的思想也到处流行,朝廷也禁,但禁得马马虎虎,网漏吞舟,连自己的“国军”将士,都可以在军营里大模大样地阅读关碍文字,邹容的《革命军》,陈天华的《猛回头》,洛阳纸贵,私下里到处都.在卖。只有轮到国民党当家的时候,在那些新闻检察官那里,才可能发现苏丹式的神经过敏,犯病的时候,看什么东西都觉得有碍国家安全,于是让报纸一次又一次地开天窗。
跟土耳其宝贝的阿布杜拉哈米德二世犯神经的同时,中国犯类似毛病的,不是皇帝和太后,而是某些地方的老百姓。他们看见外国工程师在装电线(电报线),就疑神疑鬼,觉得这电线说不定会把小孩子的魂弄走,看见照相机更是觉得照一次相,就被摄一次魂,因此那个时候拉一个乡下人去照相馆,就像进刑场似的。教堂做弥撒时用的红酒,老乡觉得是人血,吹的洋号,被当成挖眼睛用的铜管。如果闯进洋人开的医院,发现用来教学的蜡人,就更了不得了,一定会被当成杀人后制成的人腊。总之是民间有关洋人的流言满天飞,洋人就是妖魔鬼怪,实实在在大吃活人的妖魔鬼怪。一个怕外人的思想,一个怕外人的行为,本质上,其实差不多。怕,都是因为心里有障碍,担心既有的秩序被破坏,而未来的局面又不可知,怕的就是未知,未知才不敢变,拒绝变,越是拒绝,心里越脆弱,怕到极致,才神经过敏。
吃溺与排场
做官就要有排 573a." >场,古今一理。排场不动身是显不出来的,只要官身一动,前呼后拥自是不在话下,接待的阵势也是暴土扬尘,响遏行云。
古人说当大官的出行是“四大天地”:出来时是惊天动地,到了以后是昏天黑地,老百姓是哭天喊地,走了以后大家欢天喜地。其实,出来行走的和接待的官儿们都知道,接待的排场,其实更多的只是虚荣,如果真讲实惠,那么把花的银子直接给了出来走动的官岂不更好?然而,不。从来中国的官场都是精神、物质两手抓,钱要,排场更得要。不然的话,这个官做得岂不是衣锦夜行,怎么样去耀祖光宗?
不过,既然接待排场主要是满足被接待者的精神享受,那么,接待的时候形式肯定要重于内容。接待的.99lib.规格越高,形式越是讲究,从具体办事人员倒能见到高官面的地方官,层级越多,里面的猫腻也就越多。不仅操办接待的借被接待者的名义捞满了荷包,而且被接待者,有时候也难免在至恭至敬的招待中吃了瘪。清人陈其元在《庸闲斋笔记》中,记载了一件据说是他的祖父亲眼所见的事情:
嘉庆初年(其时,乾隆尚在,虽为太上皇,但大权在握),福康安出巡。福康安据说是乾隆的私生子,乾隆爱屋及乌,对这个一表人才的宝贝喜欢得了不得。自打生下来,好事都是他的,坏事都是别人的,几件安邦定国的大功劳,虽然都是别人立的,但都归在他的名下;官封到最大,爵也封到极顶,权倾朝野,在当时,其实比那个“天下第一贪”和珅还要神气威风。所以,他的出行,自然也是轰轰烈烈的“四大天地”,沿途州县极尽逢迎之能事,恨不得把官衙卖了也要把福王爷伺候好。福康安有一好,走到哪儿都要吃白肉片(即今天我们封为满族宫廷菜的汆白肉)。这白肉片非得用精选全猪,整个放锅里慢慢煨熟,方才合适。一次,途经四川的一个驿站,上面早就吩咐厨子安排大锅煮上全猪。在福康安快要到的时候,厨子突然爬上藏书网大锅,解开裤子就向锅里撒尿。旁边的人大惊,厨子说,忘了买硝,只好拿这个顶了。故事的结尾是富有喜剧色彩的,福康安大人吃过下了尿的白肉片之后,居然感觉甚好,说是一路上也没有吃过这么好吃的白肉片,因此赏了厨子一匹绸缎。
后来福康安是否知道自己其实吃了厨子的尿?我们不得而知,但有一点是可以肯定的,古往今来的办接待差的人们,心里都知道,他们为官老爷安排的排场,有多少是蒙人的。吃了下人尿的故事,还会延续。
有为政府的代价
中国历史上的昏君,其实不见得个个都是昏庸之辈,乐不思蜀的阿斗和“何不食肉糜”的晋惠帝,毕竟是少数,其他即使如成天和嫔妃玩做买卖游戏的南朝东昏侯、整日价只知道做木匠活的明熹宗,其实也就是心思没放到大事上去而已,要论智商,恐怕也未必很差。他们中间的某些人,恰恰是因为太聪明了,结果倒成了昏君,而且是比上面提到的诸公更有知名度的大个昏君,这个人就是隋炀帝杨广。
杨广之聪明多才,恐怕放到中国历史上所有明君行列中也不 4f1a." >会逊色。他自己也认为,就算是跟士大夫们比才学,他也应该做皇帝的。话虽有点浮夸,但此公才学确实有,还在当皇子的时候,就跟士大夫诗赋唱和,从流传下来的诗作来看,多少有点意思,至少不像现在名气很大的清朝乾隆皇帝的御笔那么俗气。《隋书》上说 4ed6." >他“好学,善属文,深沉严重,朝野属望”,应当说有点道理。杨广文才不错,武功也有那么点,隋平南陈,他是行军元帅,北却突厥,他还是出征的主帅,没有功劳,也有苦劳,至少没有给将士们添乱,即使是痛贬他的史家,也不得不承认他“爰在弱龄,早有令闻,南平吴会,北却匈奴,昆弟之中,独著声绩”。可是,造化就是这样弄人,被聪明所误的人,在聪明人中十有八九,隋炀帝杨广就是一个典型。?
如果不聪明而且多才,恐怕杨广不会那么多的大手笔的动作,后来让唐朝占了那么多年便宜,独享制度之利的制度创制,多半出于这个被后人骂为“炀”的皇帝,特别著名的是科举制度,正是这个制度,让中国的帝制有了世界上最完备和发达的官僚结构,被后世史学家(许倬云)誉为中国传统文化的三原色之一,让法国著名的史学家布罗代尔惊叹,怎么中国那么原始的帝制,却有了一个现代化的官僚制相伴。当然,调动几百万民工,修东都洛阳,开凿大运河,以及兴百万大军,屡次征伐辽东,也是他的大手笔。只是这样的大手笔,最终让他丢掉了江山社稷。历史上没有哪个皇帝像他那样,做了如此多的遗惠后世的大动作,却因此身死名裂的,不仅科举制让后来的皇帝把天下英雄尽数纳入彀中,而且大运河也让后来的王朝尽享漕运之利,然而他得到的..只有千古的骂名(只有秦始皇有点类似,但秦的江山不是丢在他自己手里,史家对他的评价有贬也有褒)。毋庸讳言,在当时,这些大手笔施展对于社会生活的破坏是灾难性的。中国虽然有着发达的商业,但却从来没有形成过统一的市场,发展出成型的商业社会,国家也没有对应的制度和税收策略;中国也不完全是一个内陆国家,但海洋经济由于受到商业发展的限制,更是进不了国家战略的视线,所以,历代王朝都只能以小农经济作为立国的基础,而小农经济是经不起国家大手笔动作的,修建东都和大运河,成百万人耽误农时,消耗储备,一已为甚,何况再乎?农业民族,从本质上讲是不宜扩张的,对外战争,最高的限度是防卫性的,以秦始皇这样的雄才大略,挟灭六国之势,击走匈奴之后尚且得修长城,bbr>?99lib?可见进攻态势之不可取。百万兵上阵远征,百万人沿途馈粮,幸而战胜,尚且难以预后,何况战败!说到底,中国不是一个商业国度,可以方便地集中资源,也需要靠武力维持商路的畅通;中国也不是一个海洋国家,无视海洋的运输之利,也想不到出海谋取更多的资源。在自己限定的框架里,只能量体裁衣,量入为出,否则就要出大麻烦。
当然,在史家眼里,这个亡国之君跟他的同类一样,有着雪崩式的道德败坏的经历,矫情做假,荒淫无耻,挥霍无度,任用奸佞等等,野史小说更是把个杨广说得像恶魔一般:弑父杀兄,淫母奸嫂,杀人取乐,甚至还近乎色情地描写他坐着羊车在众多宫姬住处之间游走,为了能得到他的临幸,宫姬们竞相在门口堆满羊爱吃的食物。尽管后者荒诞得有点像后现代的先锋派小说,但实际上两者都是暗示隋朝二世而亡的原因,就在于隋炀帝的品质和道德的败坏。这种历史解释,实际上跟我们现在把社会的问题与农村的危机归咎为政府的腐败一样,有着大致相类似的脉络,事实上,隋炀帝的奢费并没有耗尽国家的储备,而使隋朝从仓储之粮满盈,到饿殍满眼的转换,恰是他动机看起来还不算坏的大手笔。今天也依然如此,真正能够撼动国本的,恰是我们政府的过于有为,我们政府的种种大手笔动作。因为,我们大多数的国土,我们的中西部地区,并没有进入工商社会,那里的政府还是在靠着小农吃饭,而且,凡是大手笔的背后,往往蕴藏着更为可怕的腐败动机,伴随着一个个大的政府工程,腐败陡然升级,这一点,在隋炀帝时代就已经如此了。
“治大国,若烹小鲜”这句格言,言外之意就是不能乱折腾、大折腾,老是翻锅。老子的这句话自从两千多年前说了以后,相信历代稍微明智一点的君主,都是铭记在心的,至少在现在,我们还没有资格忘了这句话。
地震、态度
古代中国,地震和日食一样,都属于标准的上天垂儆性的灾异。按董仲舒的说法,天人感应,地上的人做了点什么,上天会有感觉,做好事,则风调雨顺,做坏事?99lib.,则降下灾异。首先要负责的人,是皇帝。因为皇帝虽为天之子,但其实不过人之头,作好作歹,老天第一个要跟他算账。不过,有的时候,事情并不严格地按照董老夫子的规矩来,地上的人做了坏事,上天未必会降灾,反过来,有时感觉做得不错,灾害却不请自来。
康熙是历史界公认的不错的皇帝,但在他的时代,北京附近却发生过一场烈度非常大的地震。据《清史稿》记载,康熙十八年(1679)七月初九,京师地震。惊天动地,“声响如奔车,如急雷,昼晦如夜,房舍倾倒,压毙男妇无算。地裂,涌黑水甚臭”。地震波及通州、三河、平谷、香河、武清、永清、宝坻、固安,当然包括今天的天津。还引起了海啸,通州、宝坻等地,遭海水倒灌,被灾尤重。据台湾高阳先生考证,地震的确切时间应该是康熙十八年七月二十八日,《清史稿》记载有误。不过不管怎样,此次大地震,的确是唐山大地震之前,京津唐地区最大的一次地震。大震发生过后,据时人记载,又连续发生40次余震,没死的人,都露宿屋外,皇帝也不例外,不得不委屈住在了帐篷里。
然而,让人感到多少有点不对头的是,地震发生之际,恰好康熙刚刚平定了三藩之乱,同时开“博学鸿词”科,收揽明朝遗臣,于文治武功,都有所建树,属于史家于情于理都该歌功颂德之时。很明显,老天爷这回冤枉了他老人家的“儿子”,弄错了。
当然,今天的人们都知道,天灾未必会在人惹祸的时候恰好降下来,就像民间传说不孝子都会遭雷劈一样,其实被雷劈死的人,未必都干过坏事,只要大雷雨天,在大树下躲雨,就差不多该到寿了。不过,在那个时候,没有什么人敢怀疑董仲舒的“天人感应”,尤其皇帝不敢,也不?99lib.想,因为一怀疑,自家“奉天承运”也会跟着出问题。
因此,无论老天是否弄错了,没人会跟天计较,如果是在汉朝,也许还会有人怀疑,此时是大兴程朱理学的大清,估计大家连想都不敢想,人人都在自家身上找原因,皇帝也是如此。于是,皇帝的罪己诏出来了,在虚虚花花的自我检讨之余,居然开列了国家的六桩罪过,六桩罪过,件件都是大臣们惹的祸。从满汉大臣到诸王贝勒,从 9886." >领兵将帅到满洲的包衣奴才,从外官到京官,一个都逃不掉,言外之意,地震都是这些人欺压百姓招来的。与此同时,皇帝还广开言路,号召臣子们在提建设性意见的同时,也提一点批评意见。就这样,一场灾后的反思检讨运动开展了,所有有资格说话的大臣都在找不足,不足也就真的被找出来很多。显然,即便所谓康熙盛世,国家一样问题多多,三藩之乱虽然平了,但平乱过程,官军和叛军,都一样杀良冒功,战乱对百姓的扰害,跟遭了灾也差不多少。各地官员,趁着战乱,中饱私囊,欺压良善,也不少见。开特科取士,得意的,也无非是若干文人学士,前明遗臣,不干老百姓的事。煌煌的文治武99lib?功下面,不那么煌煌的事,还就是不少,检讨一番,此后一段时间,至少国家的吏治还真的清明了不少。当然,这种反思和检讨,很像是郢书燕说,人跟老天错会了意,借着原本跟吏治不相干的灾异来说事。不像今天这样,去检讨防灾的措施,救灾的体系,如何加强灾情的预报等等。然而,这样的错会意,老天并不见怪,而这样的检讨,对于国家,对于百姓,却是有好处的。地震是天灾,面对几乎是不可抗拒的天灾,人能做的,除了行动,关键是态度,人的态度,对人度过灾难,以及灾害重建,往往有决定性的作用。总之,面对灾异,人要反思。即使在迷信氛围里的反思,对国家,对黎民百姓,也有好处。
天子也得以食为天
常言道,民以食为天。这话,在挨饿的时候,感触最深,也最政治正确。小民会挨饿,经常挨饿,甚至饿殍满地,这是我们的历史,无可讳言的。小民不仅挨饿,最惨的时候,还有在别人挨饿时,被杀了腌成咸肉当军粮的历史,被叫做“两脚羊”。皇帝一般来说,在人们的概念中,跟挨饿搭不上边。反倒有故事说,西晋第二个皇帝,..在百姓饿得发昏之际,说没有饭吃,何不食肉糜?不过,说过这昏话没多久,当西晋的大乱继续延烧,晋惠帝也跟着颠沛流离的时候,估计连他也饥一顿饱一顿了。就算他是弱智,也该明白“肉糜说”的荒唐了。再往前推,东汉末年,董卓乱后,倒霉的汉献帝,有段时间只能吃粥度日。自立为帝的袁术,临死的时候要喝蜜水,从人也告诉他,哪儿有蜜水,只有血水!所以,人挨不挨饿,平时跟是什么身份有关系,但到了倒霉的光景,任你是谁,都一样,天子也不例外,老天都会让他体会到以食为天的真理性的。
晚清是个乱世。乱世人,命运无常。百姓如斯,皇帝太后亦如斯。慈禧是晚清当家最久的当家人,名义上的太后,事实上的皇帝。道光虽然赶上了鸦片战争,但仗打完了大家假装没事,也就太平了,看上去离亡国还远着呢。慈禧的夫君咸丰,才是正经的乱世之君,屁股在龙椅上没坐多久,就遍地烽火,里面烧,外面也烧。一直烧到圆明园,烧得咸丰躲到热河。这时候慈禧据说帮过忙,不唯枕边功夫,还帮着看奏折。然后,咸丰一翘辫子,天下就是慈禧的了,此后两个皇帝,都是摆设。等到她咽气,清朝也该咽气了。就是这样一个当家人,在吃上也受过憋屈。第一次是随咸丰逃出到热河。出逃的仓促,路上辛苦。皇帝不过以烧饼充饥,后妃们连烧饼也吃不上。到了热河,赶上当时也不是例行木兰秋狝的日子,行宫的储备也不多。加上遍地烽火,到处打仗,远方的贡品,一时半会也贡不上来。所以,宫里头吃食就有点紧张。嫔妃们,半个月之后,才能经皇帝特赏吃上肉。皇帝赏嫔妃的朱谕尚在档案能查到,可怜得紧,特赏一桌菜,无非是“大碗菜二品,小碗菜二品,碟菜二品,大馒头一碟十个,小菜四碟,老米饭,粉汤卧果,白煮羊肉”。倒霉的咸丰,到了这般地步,也顾不得天子之尊了,这点今日一般人家的家常菜,还得劳神自己亲自分配。这群因逃难嘴巴淡出鸟来,连白煮羊肉都得特批的嫔妃里,就包括懿贵妃叶赫那拉氏(慈禧)。台湾史学家吴相湘推断说,很可能因这饮食不周,慈禧嫉恨时兼任内务府大臣的肃顺,联合.恭亲王奕䜣,发动了辛酉政变。
如果第一次受憋屈,是慈禧老公惹的祸。第二次挨饿,可是慈禧自己的事。是她自己废了戊戌维新,开历史的倒车,得罪了列强。就放任守旧派大臣胡藏书网闹,支持义和团杀传教士、杀教民,围攻外国使馆,最后八国联军打进来,义和团的刀枪不入神术失灵,慈禧换上便衣,仓皇出逃。这是1900年夏天的事了。从北京逃到怀来,几百里路,两日夜,没碰上一个朝廷命官招待,别说吃饭,连口水都没得喝,渴了,只能啃地里的玉米秸。到了怀来,总算这里的知县吴永还在坚守岗位,拼命保下了一锅小米粥,没让乱军给抢走,还找到了五个鸡蛋,一并煮了奉上。慈禧一口气喝了好几碗粥,五个鸡蛋吃了三个,剩下两个给了光绪。说慈禧因为饮食不周,而发动政变,实在有点牵强,未免小看这女人。别的不说,不政变,把肃顺杀了,她的垂帘听政是没戏的。不过,像她这样身居高位的人,挨回饿,受点憋屈,是有好处的。1860年辛酉政变,属于清朝统治集团内部的狗咬狗,孰是孰非,还真不好说,肃顺未必就会比慈禧和奕䜣更明智,更开明。挨过饿的慈禧,行事还真的挺明白,杀了肃顺,但肃顺利用汉人的政策照旧,肃顺用的曾国藩,不仅没有因此受牵连,照样重用。甚至比肃顺在的时候还要受重用,此前连一省巡抚都求不来的曾国藩,待到慈禧当政时,居然得到了两江总督,而且节制四省。个中道理也很简单,她不想再一次挨饿了。第二次饿挨的更厉害,因此,得到的教训也就更大。从此之后,老太婆彻底学乖了,再也不敢干支持义和团的傻事。老老实实地学西方变法,于是开始了清朝的新政,连预备立宪都答应了。现在看来,清朝新政还就是搞得不错,如果不是慈禧死得早,仓促换上了少不更事的载沣,也许改革能做成也未可知。
吃饭是人的第一等大事。皇帝和太后,由于供应太足,吃得太好,一般不会有饿饭的问题,因此对于吃饭问题的严重性,多半考虑不周,因此对民以食为天的真理,认识不够深刻。可是,一旦机缘凑巧,让他们挨上一次饿,所得到的体会,比谏臣们上多少次奏折都管用。饿一次,聪明许多。
钱柳遗事的话外音
明社为屋,两对才子佳人的事迹出了大名。一对是侯朝宗和李香君,一对是钱谦益和柳如是。虽然前者有孔尚任的大手笔为之揄扬,成为 href='584/im'>《桃花扇》里人,但在清季乃至民国,却远没有钱柳遗事影响大,多少代文人墨客,对钱柳遗事,说了又说。别的不提,现在的学人,大都知道陈寅恪有一部厚厚的《柳如是别传》,言必称“河东君(柳如是的尊称)”。
钱柳遗事为人所重,不仅因为钱谦益的地位比较高,一个明朝的探花,部长级的大员,文坛领袖,降清后还是高官、领袖文坛。而侯朝宗虽有文名,不过是个秀才,改朝换代参加科考,才混了一个副榜,半个举人。还因为同为才子佳人故事,前一对年纪相若,女貌郎才,郎亦有貌,属于传统戏剧小说里标准型号的才子佳人,而后者则是老才子和少佳人的结合,柳如是年方二十许人,而钱谦益已经六十岁了,双方有近四十年的差距,这种差距,至今也令某些人不安。况且,柳如是为秦淮仕女班头,色艺惊人,从留下不多的诗句和画作看,气韵非凡,的确不让钱谦益多少。这样?99lib?一个才情不凡的绝色佳人,居然便宜了一个老朽,怎不令人为此吃味?好几种文人笔记上,都记载说钱柳结缡后,曾互相戏谑,钱说,我爱你黑个头发白个肉。柳答,我爱你白个头发黑个肉。这种肉麻的对话,估计多半是出自吃不到葡萄不说葡萄酸,但却有无限性想象力的文人们。黑个头发白个肉,符合古人对美女的基本定性,乌发委地,光鉴可人。比“沉鱼落雁”之类,可把握得多。对比白个头发黑个肉,岂不是“一块好羊肉,却落在了狗嘴里”。
喜说钱柳遗事者,多半对柳如是感兴趣,扬柳抑钱者多。不止因为柳是名妓,有色有才,足以充分激起男人们寡人有疾的偏好,在很大程度上,是因为柳如是的胆略才识,居然远远高过比她年长四十岁的钱谦益。在民族危难之际,人们最感兴趣的恰是这种男 5973." >女的对比和反差,有气节,有见识的是女人,而大男人反而窝窝囊囊,束手做了降臣。这里,既有男人和女人的反差,更有朝廷重臣文坛领袖与青楼妓女的反差,在一个特讲究绅士道德的男权社会,这种反差,特别具有反讽的意味。虽然说乐于做这种反差对比的文人们,自己事到临头未必做得比钱谦益好,但事后说人总是容易些。况且,我们这个民族,一向有喜欢拿男人开心的传统,编怕老婆的故事是一种,还有一种是喜欢在编排武戏的时候,让男人打不过女人,薛丁山打不过樊梨花,杨六郎打不过穆桂英。钱柳遗事,本质上也是另一种男人被女人打趴下了的故事。>99lib?
故事其实都是男人编的,中国男人自轻自贱的传统,在鲁迅先生没有写《阿Q正传》之前,就已经摆在那里了。临难一死报君王的英雄好汉,多在正史的忠义传里,即使被写进戏剧小说,他们的形象也远不如那些被女人比下去的男人更吸引人。一些估计也守不住气节的男人,嘲谑另一些已经守不住气节的男人,拉来女人做对比,在肉麻有趣的嘲谑中,所有没骨气的男人在时光中的尴尬,悄然溜走,大家踏实地过日子。
其实,见识高才情也高的柳如是,真正的心仪之人,还是钱谦益。毕竟,在那个时代,学识和才情比钱谦益高的文人,好像还没有出世,看来,气节,并不意味着所有,否则,她自可以转过身去,寻一个抗清的死硬分子嫁了——这样的人,在明末并不少见。反过来,真正能欣赏柳如是的人,也就是钱谦益,也只有他,才可以名绅之身,将一个青楼女子,纳为正室。柳如是体会到了一个懦弱而天分极高的文人,在大动荡时代的所有挣扎,有心抗清,却不得不做降臣,顶着贰臣的头衔,忍受着新主子和旧同僚的白眼,却还跟抗清人士勾勾搭搭,在背地里写些故国之思的文字,以至于死后文集遭到查禁,致仕之后,还遭逢牢狱之灾。这个时候,自己的儿子躲得远远的,只有柳如是陪伴着他。最后,.当他撒手西去之时,也是柳如是以自己的一死,帮助钱谦益那没用的儿子,保住了家产。
显然,编派钱柳故事的文人们,没有注意到这个缺憾,人们其实无法解释这样一个事实,一个贰臣,无行的文人,居然会有如此的艳福和幸运,而这幸运和艳福,是来自一个很有气节的奇女子。末世的道德批判,在一个古老的商女藏书网遗事中,悄悄留下了遗憾。到了另一个末世到来的时候,清末的名妓中,已经根本找不见柳如是的踪影,文人的故事,只好改变基调,开始吹捧名妓赛金花如何跟侵略军头子睡觉,挽救了全城百姓,但是反过来,也不再拿任何一个男性名士来跟赛金花对比——大概连自我调侃的勇气都没有了。
进化论PK帝王权威
中国的皇帝是人不是神,这一点大概是人人都知道,但是,如果生活在帝制时代,情况也许会有点不一样。真正明白就里,知道皇帝跟我们一样,吃喝拉撒,会生病也会死掉的,除了皇帝的身边人,就是那些明白人或者野心家。剩下的芸芸众生,恐怕多少会觉得皇帝还是有点神气,能坐上龙椅的,如果是人的话,也是非常之人。那些一向崇拜清朝皇帝的蒙古人,只有到了跟末代皇帝溥仪一同蹲了监狱,而且受了教育,才会发现原来自己和祖先多年崇拜的对象,是个拉完屎连裤带都系不好的人。
从前接触辛亥革命的史料,发现一个有趣的现象,就是当革命?推翻了清王朝的时候,很多老百姓想到的第一件事情,就是皇帝没有了,我们可以不交租税了。害得革命党人成立的各级军政府没有钱用,马上就得派兵下乡,逼迫老百姓交钱交粮,但还真的就有很多百姓即刻武装反抗,江南地方,许多县的革命党人,对付清朝倒没有动过武,对付抗粮抗税的百姓,倒是真的开枪开炮来着。
读郑超麟回忆录,发现他说他们家乡的人也有类似的事情,在辛亥革命之后,乡民们都传,皇帝没有了,什么都不用怕了。因此,土匪多了,贩私盐的多了,抗粮抗税也多了,新的县政府想要管管,结果乱民聚众,一哄而起,吓得县知事从衙门后门逃走,最后还得前清时候的老知县出来说和,民国的县知事才可以重新回来任事。
虽然,这样的事情可以说都是个案,但一个不争的事实是,在民国初年,各地政府统治的武力因素都在不同程度地增加,在整体社会状况跟清末类似的情况下,各级政府往往非得依靠军队才能完成过去的征粮征税任务,甚至乡绅们也不得不武装起来,没有武力背景的乡绅,往往难以维持在乡间的权威。很大一部分介于“刁民”和良民之间的人,在没有皇帝的情况下,变得比较不安分起来,下层社会,骚动不安,使得治理,变得相对困难了许多。
袁世凯之所以再行帝制,一直舆论都抨击说他自己有帝王野心,在做皇帝梦。其实,作为清末以来公认的最能干头脑最清醒的能臣,如此精明的袁世凯,就算我们能证实他确实有这种偏好的话,其政治抉择,不大可能全然出于自家的偏好。以当时的情势论,他和他的谋士们,显然都看到了我们上面所说的皇帝在中国这块土壤上的权威魅影。当时所谓共和不符合中国国情的舆论喧嚣,背后的意思就是中国人更适合皇帝的统治。
袁世凯的悲剧,从技术角度,可以说他在所谓筹备帝制的阶段,完全丧失了对外获取真实信息的能力,大大低估了自家周围的马屁精们操控“民意”的本领,以至于被这种虚假的民意蒙在鼓里。从策略角度,则是忽略了进化论在近代中国的作用。
自从严复把进化论或者说社会达尔文主义引进中国,很快就成为中国知识界的第一号信仰。读书人在看天演论的同时,不仅把名字改成了“适之”和“竞存”,而且还因此自我洗了脑。进化论体现在人的身上,就是青年(当时叫少年)胜过老年,体现在制度上,就是康有为的“新三世”,封建帝制、君主立宪、民主共和递进。最关键的是,所谓的进步,一律是直线前进式的,有进无退。中国既然已经变成了共和,就 4e0d." >不能再退回去,不管共和的实际效果如何,倒退,就意味着开历史的倒车,逆世界历史的潮流而动,当然也就等于大逆不道。
老百姓不懂什么进化论,什么达尔文,甚至不知道什么叫共和,什么叫专制,如果再出一个皇帝,或者旧皇帝再坐龙廷,也无可无不可,只要这个皇帝不追究他们脑袋后面有没有辫子。但是,决定政治进程的,往往不是老百姓,而是有知识的中上层,包括清末民初那些喝了洋墨水的武夫军头们99lib?。他们中的某些人,如果想保住自己割据一方的特权,反抗中央,意味着反叛,但是,如果赶巧中央自己把总统换成皇帝,则给了他们一个反对开历史倒车的堂皇理由,只要有人举起这个大旗,至少在中国社会的中上层,就有了天然的合法性。
进化论和帝王权威PK的结果很滑稽,一个具体的强人倒下了,背着千古的骂名。
“五四”传统与军阀余荫
“五四”时期是近代以来中国..人最耀眼的岁月,引进西潮,提倡新文化,追捧德赛两先生,还上大街游行,抗议巴黎和会帝国主义分赃,在赵家楼放了一把火。接着就是“问题与主义”,社会主义论战,科玄论战,最后是有了共产党。毛泽东总是说“五四”的好话,因为他自以为是“五四”精神的守护神,蒋介石老要嘟囔“五四”的坏话,因为在他看来“五四”教坏了一代青年,毛泽东就是这青年之一。自延安以来,我们的官方每年都要发扬一下“五四”精神,大会开完了开小会。虽然有的时候“赛先生”总是排在上首,但从来也没有把“德先生”丢下不管。多少年了,无论中国人外国人,都觉得“五四”具有划时代的意义。在我们意识形态气味过于浓厚的教科书上,“五四”是现代史的开端,而其他一些似乎不那么意识形态的学术研究中,“五四”的分量同样足得吓人。后面的历史好像都从这里发端,后面的好多问题都可以还原到“五四”的原点。什么“救亡与启蒙”,什么全盘西化,什么唯科学主义,什么空想社会主义性质的新村主义。
然而,每当提起“五四”,我总要想到军阀,因为“五四”恰好发生在军阀统治时期,大总统是徐世昌,实际掌权的则是皖系军阀段祺瑞。那些看起来乌烟瘴气的军阀表演,和后世同样的乌烟瘴气让我想到,“五四”的作用,是否更多的是一种精神象征,跟后来的政治操作其实没有那么大的关系。
我们的民族,按美籍华人学者林毓生的说法,多少有点思想文化决定论的倾向,兴亡更替,人们总是把板子打在学风和士风的屁 80a1." >股上。明亡,大家说是学风空疏,士大夫袖手谈心性所致,晚清势危,人们又埋怨乾嘉以来的朴学考据。“五四”和“五四”以后,尽管有好事者引入了实验主义,但这种思想文化决定论却依然故我,直到今天,我们的“五四”情结,在某种程度上还是老祖宗的积习。军阀是个坏东西,这没问题。其实,近代以来,凡带上个“阀”字的名词,就有点骂人的意思了(在老祖宗那里,“阀阅”好像还是挺中性的,只是门阀才有点贬义),军阀、学阀、财阀、党阀……,细排下去,大概还有十几个。其中军阀是最为人鄙夷的,因为这些人手里有枪,属于千余年来为国人所不齿的军汉武夫,行为粗鲁,不讲道理,看上哪个女学生,就要拉去当姨太太的。不幸的是?99lib?,“五四”前和“五四”后,政坛上主角却只能是军阀,有枪的,说话声音就大。声音大的人也不光干坏事,“五四”上街抗议的时候,学生一批批被抓,北大法学院都改了监狱,好像当局依然心如石铁,就是不理会。后来的转机,我们的教科书说是上海工人一声援,北京政府害了怕,赶紧命令中国代表拒绝在和约上签字。其实,当时声援的不仅有工人,还有军阀,闹得最凶的当属号称善战的北洋军阀第三师的师长吴佩孚,此公时在湖南前线(南北军阀混战的前线),总是在报上抨击卖国贼,今天一篇新式的《驱鳄鱼文》,明日一通仿《讨武檄》,上海护军使卢永祥其实也在帮腔,所谓上海的罢工的严重后果云云,其实就是他拿来吓唬北京政府的。到底谁最后起了作用?我说不清,但至少不能说军阀的起哄没有用。
在这里,我所要说的并不只是声音大小的问题,问题的关键,在于这些声音大的人所作所为对后来历史的影响。思想家的思想有影响,军阀的政治举措未必就没有影响。《新青年》风靡海内,销量最多时不过万余,下层的百姓根本就不知道怎么回事,就是知道也理解不了。而军阀的政治操作,动辄波及十万的士兵或者成百万的老百姓,让他们过了多少年还记忆犹新。“五四”以后的军阀,还真是喜欢弄出点动静。直系军阀吴佩孚一直在想辙让部下崇拜自己,一边动作夸张地作秀,一边做“精神讲话”,告诫部下,上下级就是君臣,人人都要讲究五常八德。他自己则坚持“五不主义”,其中“不借外债”和“不进租界”还真是做到了。胶东的军阀刘珍年也想人家崇拜他,办法是让部下士兵人人佩带他的像章,背诵他的语录。像章是瓷质的,语录也有本。那个掘了西太后并乾隆陵墓的小军阀孙殿英,没有语录,更不能做“精神讲话”,但人家搞起了一个教门——庙会道,自己就是道首,所有几万官兵都是道徒,军队编制和教里的组织相互重叠。他身边还有一个经常会神灵附体的“口”,孙殿英发布命令,往往就是神谕,难怪人家的士兵掘坟的时候胆子那么大。做事不那么赤裸裸的也有。他们利用宗..教的仪式和精神来进行精神教育和控制,并不直接让部下官兵崇拜他们自己,但结果却更好。唐生智割据湘南的时候,碰上了一个顾和尚,不知怎么就迷上了藏传佛教。人家居然能把佛法讲成忠义和爱国,讲还不算,干脆领着法师一个营一个营地给全军将士受戒,官兵受戒后,发给受戒证章一个,竟然让他练成一支佛军。相比起来,冯玉祥似乎比唐生智洋气一点,人家看上的是基督教。当然,解释出来的基督教教义倒也差不太多,也是爱国、爱群和忠义。冯玉祥的军队,全军领洗(有外国记者说他用水龙头干的,其实不确),每营配有随营牧师,开办基督学校,按时讲道做弥撒。自然,人们都叫他基督将军。动静更大,不仅在军队上做文章,而且把文章做到割据地方的老百姓头上的,也有几位,比如山西的阎锡山,这个日本士官学校的毕业生,把日本军国主义的社会组织,搬到了山西农村,将山西农村重新编村,整个组织起来,一套是村、闾、邻的行政网络,一套是各种社会组织像“息讼会”、“监察会”等等。村厂长都是省里登记在案的官员,由政府发给补贴,对所辖村民握有生杀予夺之权,阎锡山管他们叫“村干部”(这大概是干部这个日本词的首次引进,对于从前政权不下乡的农村来说,这个变化实在是太大>了,用当时山西老百姓的话说,就是“灭门知县安到老百姓的炕头上来了”)。村干部和社会组织首领,将所有管理工作分解成一个个项目,定期检查,每个农民都要接受检查。有思想或行为不端者,马上进行思想教育,教育不好,则送到县上的“莠民工厂”去劳动改造。武力监督执行这些措施的,则是由现役军人派回农村组织的保卫团。凡农村的成年男子,都要加入保卫团,保卫团既是正规军的预备队,同时也是农村的警察,村干部要动武的时候,靠的就是保卫团。广西的李宗仁和白崇禧也有类似的表现,只是他们吸取了在山东邹平搞乡村建设的梁漱溟的某些作法,农村组织化实行政、学、军三位一体化:县、乡、村三级,既是三级行政组织,也是三级国民学校体制,又是三级民团,每级的行政首脑,也兼任民团和国民学校的校长,在改革同时,实现干部年轻化、知识化。现在我们该知道了,在“五四”以后的二三十年代,军阀们还真是做了不少事情,而这些事情对后来的政治以及政治文化一样具有影响。宗教式的团体凝聚和控制,后来有过;农村的行政化和社会化组织控制,后来有过,甚至连村干部这个名词,还在叫着;个人迷信和崇拜,后来也有过,连像章我们都佩带过,每人还不止一个(古代的皇帝也搞个人崇拜,但人家想不出像章的高招)。其实,后来的人也没有讳言他们从军阀那里学了什么,毛泽东就曾经说过,枪杆子里面出政权,就是跟军阀学的,而且“老师”有名有姓,就是他的老乡谭延闿,说人家从来不做空头的省长,总是要督军兼省长。
思想家和知识界创造着历史,而军阀、土匪、马贼、帮会龙头、兵痞以及各色乡村能人也在创造历史。在一个处于动荡的前现代国家里,后者的能量从来就不比前者小,影响更不比前者小,恰是因为动荡和变化,使得这些人格外的活跃。可惜的是,我们的历史学家却很少注意过这一点。中国政治的资源,其来源其实不尽是西方的,日本二道倒的,俄国二道倒的,还有本土的,本土的也不尽来源于典籍和先贤,还有不少其实真有点下三烂。
历史就是这样,养料吃下去可能会吐,但不耽误把垃圾当点心吃。
古人的选美大赛
眼 4e0b." >下是全球化的消费时代,商业离众美女的脸可以不给人看,但都要把自己的尊足亮出来(当然穿着鞋袜),供游人点品,评题,最后,由看够了小脚的众男人,民主商议,定出状元、榜眼、探花,优胜者,从此名传遐迩。如果未嫁,那么肯定身价百倍,媒婆盈门。不过,据李渔讲,经过他朋友的亲自体验,还是山西的美女,确切说是山西的小脚,要胜于直隶,“晋优于燕赵”,多少有点令我们的河北人感到气闷。
过去的赛脚会,每每使得当地的缠足之风愈演愈烈,越来越畸形。在街头巷尾的嘁嘁喳喳中,即便是乡下农民,也越来越在乎女人的脚,宁可娶来媳妇干不动活,也非小脚不可。天下父母,即使心痛女儿,也得逼女儿缠足,所谓“痛女不痛脚”,“痛脚”,意味着害了女儿一辈子。南方的妇女,不缠足者还有生存余地,而在山西和直隶这些地方,只要是女孩,就都难以幸免,赛脚会的背景音,是千百万女童缠足时的惨叫声。
西方的选美,是二战以后的事情。而中国这种事,历史可以追溯到明朝中叶,到了清朝,不仅有面向良家妇女的赛脚会,而且还有了针对妓女的“花国选举”,不唯品足,而且评参赛者的才艺。当年看赛和参赛的,都一样踊跃,一点也不让今日bbr>..之靓男俊女、看客闲人。因此,追根溯源,选美,本是国粹,是洋人学咱们,不是咱学他们。诚然,以今天的立场来看,我们过去的选美,一大群男人围着被裹在长长的裹脚布里、脚趾折断、畸形了的小脚,蜂簇蝶绕,如痴若狂,入神之处,还摇头晃脑,文思泉涌,未免有点变态。但是,我们要清楚,今日这种感觉,其实是洋人多年灌输的结果,多年的欧风东渐,也伴随着西俗东来,结果一来二去,我们就从欣赏小脚,变成了喜欢丰乳肥臀,乃至女人的大嘴。其实,在本质上,低头流着口水看小脚,跟仰头流着口水看T台上穿着比基尼的女郎,没什么不同。选美无论古今,说到底,都是男权话语下的一种特殊的商业运作,市场消费。女性作为被消费的对象,在这个热闹中,固然乐在其中者大有人在,但只要进入这个消费过程,女性作为人的属性,就已经淡漠了,成为一种可以给操办者带来好处的“物”。
当上之所好具有正面价值的时候
上有所好,下必甚焉,这是中国人的古训。都说楚王好细腰,后宫多饿死,其时,楚王治下的众多官员的家眷姬妾如何?书上没说,不过,按情形估计,应该也在拼命减肥,作饿死或者快要饿死状。当然,楚王这种行为,由于事牵好色,按古训是要遭到谴责的,自然不足为后世训。可是如果上之所好,好得很正面,具有符合中华民族传统美德的价值的时候,又怎么样呢?从史书上看,好像也有问题。
阎敬铭是晚清同光中兴重臣中,地位重要、作用非轻、却不显山不露水的一位。阎敬铭这位西北来的陕西佬,一生崇尚节俭,传说中有许多他如何抠门的故事。不过,由他执掌户部(类似今日之财政部),西太后老佛爷想要办个庆典,弄个热闹,花银子总要有点麻烦。他最大的功劳是阻止了重修圆明园,否则,以当时中国贫弱的现状,不知道要因此整死和饿死多少平民百姓。不过,崇尚节俭的阎敬铭,也有打眼的时候。据说此公主政山西时,一贯其节俭的风格,一上任就看上了山西的褡裢布。那时候跟现在不一样,山西是个出商人的地方,大个的商人做票号生意,掌管天下的银钱,小个的则什么都做,满世界乱窜,走到哪儿,身上都免不了有个大号的褡裢,什么都往里装。褡裢布都是特别织就的,结实耐用,价钱还不贵,缺点是比较厚和硬,不太适合做衣服。可阎敬铭不管这个,就是用褡裢布做袍子,走哪儿穿哪儿,看见下属有穿褡裢布衣服的,嘴上不说,眼睛里冒着喜欢。不久,山西的官员个个都置起了褡裢布的袍褂,外面来的官员新上任,见阎中堂之前,必然得添置一套褡裢布的行头,害得当地褡裢布价格直线蹿升,比绸缎还贵。时间一长,阎敬铭习惯了褡裢布的官场风景,如果有谁不穿褡裢布的袍褂,他反倒要不舒服了。可巧,有天还真的就碰上一位新上任的官员,穿着外面日常的官服。中堂大人不高兴了,谈话中,言里言外讥刺人家奢侈。这个官员急了,说:下官实在没有多余的钱了,添置不起褡裢布的袍褂,只好穿平时穿的衣服来见大 4eba." >人。到此,阎敬铭才明白自己提倡的节俭风尚,已经变成了一种新的奢侈。.t>
地方首长所为尚且如此,如果皇帝也有同好,那么效果可想而知。在清朝诸帝中,嘉庆皇帝是个苦命人,等到他上台的时候,朝廷的钱差不多都让他那个过于张扬也过于风光的爹爹花光了。看着空空如也的国库,他抠门抠得近乎变态,不仅自己什么钱都不敢花,甚至提倡穿补丁衣服,如果有官员真的穿了打补丁的衣服,不管官声如何,总是会令他满心欢喜。自然,效果是立竿见影的,一下子大小官员就统统简朴起来,裁缝铺里专门做补丁官服卖,比新衣服价钱还高。
走私大王赖昌星说,不怕官员不贪,就怕他们没有爱好。言外之意,只要他们有爱好,他就有办法攻下来。其实,这个道理我们从古到今的官员们都懂。上级的爱好,在某种条件下就是他们升迁的机会。不管这种爱好是正面的还是负面的,只要有爱好,就会有人揣摩,有人逢迎,有人投其所好,真的或者真假莫辨地装作自己也有同好。道理很简单,总的来说,讨好一两个人,总比讨好众多的百姓要来得容易得多。
神仙与皇帝
天上的神与地上的君王,哪个大?如果问中世纪的西方人,答案无疑是非常明确的,虽说上帝的归上帝,恺撒的归恺撒,但天上的神高于人间的君主是不容置疑的事情。任何一个君主,即使像拿破仑一世这样跋扈的家伙,加冕的时候也要由教皇代表上帝来给他戴上皇冠。可是,在中国,这个问题就比较复杂了。中国有很多的神,还有仙,以及来自佛教的佛和菩萨,虽然细讲起来他们之间是有差别的,但在普通中国人眼里,这些东西都是些超人的家伙,都差不多,江南的农民一概名之曰菩萨。.但凡是个神仙,就有点超乎人类的本事,不仅可以长生不死,而且可以福人祸人(不然人干吗要去求他们呢)。而皇帝虽说威势赫赫,但毕竟跟一般人一样,也生老病死,不然干吗一个接一个地驾崩。可是,在现实的社会生活中,皇帝就是大于神仙,而且不仅大一点点,连西来的佛祖也不能例外,必须服从皇权。
我们知道,故宫和颐和园里都有专给帝后演戏的上中下三层戏台,戏台之所以有三层,大抵是为了展示天上、地面和地下的世界。每逢皇帝生日,祝寿戏总是要演的,在这些戏里,神、仙、佛祖外加菩萨罗汉之类的角色是断然少不了的,每出戏到结束时,最热烈的场面是,上中下三层戏台上,所有的神仙,甚至连外来的佛祖都一起向皇上叩首祝寿,三呼万岁。戏台上的神仙拜皇帝,不仅仅是戏子们献媚,也是社会现实的写照。中国的神仙,一半是宗教的神职人员通过“专业化途径”制造的,一半是老百姓土法上马炮制出来的。有的来源于人间的英雄人物,比如关帝(关羽)、文昌帝君(张恶子);有的来源于动物,比如真武大帝(龟蛇);有的来源于山川河流,比如东岳大帝、河伯;当然也有一些是老百姓胡乱造出来的,比如江南的五通神、五猖神。有的时候胡制乱造虽然也有根据,不过,由于造的人不讲究,结果往往很荒唐。比如有的地方有五撮须相公庙,不用说,供的神叫五撮须相公;经过考证才发现,原来所谓的五撮须相公,是伍子胥。还有的地方有杜十姨庙,里面有大姨、二姨等一系列女神,共十位;然而仔细考证才知道,原来这个庙是供杜甫的,杜甫曾经当过左拾遗的官,所以又被称为杜拾遗,老百姓弄不懂拾遗是个什么东西,以讹传讹,最后变成了十姨。不管这些神仙是怎么造出来的,如果得不到皇帝的加封,名气就大不起来。比如妈祖,原来不过是福建民间的一个不大的跟渔船航运有关的神,只因诞生不久,赶上南宋偏安东南,因此很快得到“皇封”,而且逐年封号升格,最后升到“天后”,结果成了中国沿海各地最有名的神仙。关公也是如此,如果不是偏爱 href='2203/im'>《三国演义》的满人皇帝入关后的大力加封,他也不至于变成“大帝”,变得比他的主公刘备还有地位。中国的神仙接受皇帝的册封,就像皇帝麾下的文臣武将受封领赏一般,说起来好像有点别扭,但中国的现实就是如此。神权小于皇权,而且不只小一点。当初佛教初入国门,和尚们还有点“洋脾气”,宣称“沙门不敬王者”,可是没过多久,就心平气和地对皇权低眉顺眼地称臣了。高僧大德,如果能够被皇帝封为国师或者上人,都是值得所在寺庙几代夸耀的事情。?t>
中国的政治权力,即使在古代,也是法力无边的,连神仙也要让上三分,不,十分,而且神权还要得到政权的承认。
豆腐跟革命的一点不寻常的关系
豆腐是正宗的中国国粹。有人说,豆腐应该算是中国的第五大发明。其他的四大发明,还有国家在跟我们争,而这个豆腐,连丁点争议都没有。近来,西方世界动物保护主义和素食主义流行,提倡以植物蛋白代替动物蛋白,中国的豆腐,成了一个榜样,让西方人佩服得一塌糊涂。
国人到了西方,如果一时没有更好的工作机会,只要有做豆腐的手艺,就可以混饭吃,已经见过不止一个国内的教授,在美国或者加拿大,靠做豆腐过得挺滋润。那种把一粒粒的黄豆变成白白嫩嫩的方块的把戏,在白人看来,跟变戏法差不多,只有中国人玩99lib?得来。现在日本人也会做豆腐了,不过所谓的日本豆腐,不像豆腐,倒更像是中国人做的鸡蛋羹的失败版,食之无味,弃之可惜。所以,要吃豆腐,还得靠中国人。
发明豆腐的中国人据说是西汉时的淮南王刘安。关于他的传说很多,有炼丹药的,也有吃美食的,豆腐的发明当属于后者。西汉提倡简朴,贵族不许用金属器皿,所以大家纷纷在吃上下功夫。从马王堆的发掘可以看出,那些王侯贵妇们对吃是多么地热爱,出土的物什,要是现代人有本事保鲜,那些丰富而且色香俱全的食品准会让世界惊掉眼镜。由此推断,刘安发明豆腐,倒也合乎道理。豆腐的发明者是贵族,让豆腐冲出亚洲走向世界的也是个名门之后,这个人名叫李石曾。
李石曾是李鸿藻的公子。李鸿藻是晚清的重臣,清流的领袖,在世的时候,很有点保守的色彩,总是跟搞洋务的人过不去。但是他这个晚年得的儿子,思想却新潮得紧,于国学没有兴趣,在科举上没有半尺进展,却早早地就跑到法国留学,学成什么不太清楚,让人知道的却是身为贵公子的.他,在巴黎开了一家豆腐公司,比较成规模地让洋人见识了中国发明的豆腐的模样和味道。
李石曾在海外多年,但却始终学 4e0d." >不成洋模样,身穿西装,却要扎个中国式的腰带,走起路来,腰带凸在前面,硬是扎眼,据说巴黎的银行曾经因为他这身打扮而不让他进去。李石曾又嗜好..大蒜,西服上边的口袋里,装的不是手绢,而是蒜瓣。这样的中西结合式人物,想到在西方贩卖中国国粹倒也自然。为了让国粹保持原汁原味,李石曾豆腐公司的师傅和小工,一律从国内找来。那个后来帮助梅兰芳改革京剧的齐如山,就给他带去了几十位,一路上,这些中国农民要蹲在坐便器上方便,很是辛苦。
就这样,洋人们尝到了正宗的中国豆腐,李石曾的豆腐公司也发了洋财。发了财的李石曾在政治上却不安分,因好友张静江的关系,开始资助起孙中山的革命党来。据说,只要孙中山没钱花了,拍电报去,A字代表一万,B字代表两万,C字代表三万?,钱就从巴黎过来了。李石曾的父亲所忠于的王朝,多少有一点他的努力,被推翻了。可惜“民犹是也,国犹是也”,李石曾只好再接着忙活。
第二件事从后来的结果看,也跟革命大有关系,那就是组织中国青年留法勤工俭学。成千的有志青年来到了法国,来到了欧洲,学成什么我们不知道,只知道这些人中间,涌出了一大批共产党人,中国人最早的共产主义小组,就是由这些勤工俭学的人成立的,当时叫青年共产党。如果按某些研究者的说法,其实这青年共产党,才应该是中国最早的共产党。这些在法国搞共产革命的人,后来都成了中国历史上倒海翻江的人物。而这些人留法的基金,一部分就来自于豆腐。
中国人的豆腐,卖到外国之后,就这样跟两次中国的革命都发生了一点不寻常的关系。
末世贵胄的货与色
晚清最后十几年,最走红的满人亲贵,要属庆亲王奕劻。连权倾朝野的袁世凯,都得一个劲地给他上货。虽然太平天国之后,清朝的天下靠汉人崛起保了下来,督抚专权,汉人势力上升,左右政局的大臣汉多满少。但当家的西太后,真正信得着的还是满人,尤其是宗室亲贵。这个没有受过正规教育的当家妇人,骨子里受本质上是乡下人的京剧影响甚大,深信“打仗亲兄弟,上阵父子兵”的乡里古训,因此无论什么时候,朝里地位最主要的大臣(比如首席军机大臣兼总理衙门王大臣),都是亲贵宗室。顶用不顶用,放在身边,在养心殿睡着踏实。
到了庚子之后,庆亲王崭露头角,成为朝中最明白的宗室亲贵,虽然血缘远了点,但也只能将就了。平心而论,奕劻的确很明白事儿,至少大事不糊涂。戊戌政变,老太婆凤颜大怒,一度执意要废了光绪,亲贵中唯有他拼了命死劝。闹义和团的时候,也没有跟着起哄。此后搞新政,大体上都能跟张之洞、袁世凯们保持一致,连预备立宪也不反对。但庆亲王奕劻最大的毛病是好货贪财,卖官鬻爵、收受贿赂是家常便饭。正因为这点,那位因长相酷似同治皇帝而深得西太后信任的瞿鸿禨,没少挤兑他。当时以敢言著称的御史“三霖”(赵启霖、江春霖、赵炳麟)弹劾屡上,但奕劻始终不倒。西太后未必不知道奕劻的那点爱好,但长得像儿子的人毕竟不是儿子,大清江山是满人的,必须留个自家人在身边。
奕劻的长子载振,子凭父贵,30岁就做了新成立的商部的尚书,随后转为调整后的农工商部的尚书。据说当时新发行的纸币,上面印的都是载振的头像。只是,少年得志的载贝子,从小锦衣玉食,对于钱财倒是无所谓,最在乎的是美女,很有点寡人之疾。
做了最有钱部门的尚书,载贝子一连闹出两场情色事件。第一件是跟妓女,第二件是跟女艺人。当时,有位津门名妓,色艺俱佳,名叫谢珊珊,在载贝子席上,珊珊恃宠把脂粉涂抹在商部官员的脸上。有位官员喝醉了,散席出门也没有把脂粉擦去,于是事情败露,被御史参了一本。虽然清朝传统官员不许嫖妓,但此时禁令早已废弛,西太后知道,也就是骂了一顿了账。倒是庆亲王奕劻,装模作样让儿子跪了半晌。
然而,三年之后,载贝子把事情闹得更大了。这事跟一个叫段芝贵的人有关(此人是北洋的旧人,是袁世凯从李鸿章手里继承下来的旧将,跟段祺瑞也关系密切,人称段祺瑞为老段,段芝贵为小段。袁世凯称帝,他拥戴甚力)。此时的段芝贵,正处在上升时期,做过镇统制(师长)兼管天津警察事务,一直都想高升一步,过一过封疆大吏的瘾。而他的主公袁世凯,也乐于让部下升上去。机会来了,载振奉命到东三省公干,从天津乘船出发,逗留多日,段芝贵得以尽地?99lib.主之谊,当然少不了名妓美女侑酒。当时津门有位女艺人杨翠喜,是京津两地尽人皆知的女伶,长得美,戏也演得好。14岁登台演出,当时中国坤伶很少,所以一下就红了,据说曾经深得李叔同的赏识和爱怜。席上,杨翠喜大展身手,载贝子着了迷。段芝贵趁热打铁,高价买下杨翠喜,送给载贝子。不久,东三省改设督抚,段芝贵被破格提升为署理黑龙江巡抚(代理)。
很快,事情为奕劻、载振父子的政敌侦知,御史赵启霖一封弹章上去,载贝子又有麻烦了。在朝廷派人调查之前,段芝贵在天津警察里的好友杨以德,马上安排了一位盐商王益孙,也是杨翠喜的旧交,出面顶缸,神不知鬼不觉,杨翠喜回到了天津,所有的买卖手续一律重办。买杨翠喜时的银子,原本大半都是王盐商出的,现在顺势把人接回来,倒也顺理成章。
载贝子什么事也没有了。御史赵启霖反倒丢了官。可是,即使把事抹平,人言却抹不平,舆论反了天。段芝贵的封疆大吏只好暂时不做了,而载贝子赔了美人,官也折了。好在庆亲王奕劻圣眷犹在,地位仍在,因此,泼天的富贵也在。几年后,满人亲贵全面当家,大举收权,载贝子又重新出山。但此时满人的江山已经到了头,载贝子只好到天津租界做寓公去了。
当权贵最大的爱好只剩下货与色,可靠固然还可靠,但江山却已动摇。
八国联军与妓女以及“女人救国论”
1900年,八国联军打进了北京。事情虽然已经过去了整整一百年,但中国人尤其是北京人仍然对“八国联军”四个字记忆犹新。圆明园早在八国联军来之前40年已经被英法联军烧掉了,但如果你现在问问中国的老百姓,恐怕没有8?99lib.0%也有60%的人会认为那就是八国联军干的。虽然自1840年以来,中国没少挨洋人的欺负,但像这次列强(11个国家)一并打上门来还是第一次。
让洋人团结起来的最直接的原因,是执掌国政的西太后听说中国出了神兵义和团,可以刀枪不入,所以大着胆子跟全体洋人宣了战,任由义和团杀在中国的洋人,攻打外国使馆。义和团是从来不沾女人的,据说是怕破了法术,但同时又非常仰仗女人,据说只有女人才拥有可以真正威胁洋人的威力,于是有了红灯照,有了黄莲圣母、金刀圣母等让男人顶礼膜拜的女性活神仙。跟戚本禹以及现在许多影视作家想象得不一样,红灯照其实从不上 9635." >阵舞刀弄枪,她们是作为法术的象征而存在的。
八国联军固然在枪炮方面占着许多优势,但于想象力上却远逊于义和团的大师兄二师兄们,他们根本就不知道女人对于战争有这么大的威力,所以打仗的时候,根本就没让女人搀和。但是在占领北京之后,却像许多为他们鄙夷的野蛮人一样,将子女玉帛收入夹袋(在攻占天津之后,甚至连黄莲圣母林黑儿也一并抓了去)。一向有军妓随军传统的德国军队,此次远征根本就没带上他们的女人,可能在他们看来,被占领的中国城乡到处都有可供他们的大兵发泄兽欲的对象,所以索性为他们的皇帝陛下节省一点军费。进入北京的各国联军在寻找女人方面与寻找财富一样的具有天赋,甚至连他们号称要保护的中国教民,也遭到了性侵犯。这一点,连他们的最高指挥官瓦德西也不得不承认。
在度过了战争初期的混乱和动荡之后,联军的士兵从大索三日的亢奋中渐渐恢复过来,各国对北京实行分区占领,着手恢复秩序。北京最早恢复的商业活动,竟然是娼业,不仅著名的八大胡同业务极度繁盛,就连一向偷偷摸摸搞地下活动的暗娼,生意也日渐看好。在上操和值勤加抢劫之余,联军的大兵满世界乱窜、寻花问柳。这时就用得着北京闲人了,连一句洋泾浜英语都不会的若辈,居然能够无师自通地为洋大人拉皮条,拉得好时,会从洋人和妓女的生意中分润若干好处,拉得不好,吃几条“洋火腿”(挨洋人的踢)也是正常的事。当年在北京五城公所当差的王大点,由于原来的差事近乎于警察,干的就是弹压管理妓女的活计。联军进城,任职的衙门空了,闲来无事,正好利用自家熟悉妓家的专长,为洋人介绍生意,在他的日记里有这样的记载:“坐多时,平西方行,走鹞儿胡同口遇两个大头布洋人(即印度兵——笔者注)找妓馆。我带同上四神庙路西土娼下处,二人同嫖一妓,各用一洋元与之,哄他多时,又给我花生食。后由牛血胡同回行万佛寺湾,又遇德国巡捕洋兵三人,意往娼处。我据带同猪毛胡同路东妓馆,有二洋兵各嫖一妓,亦以一元与之。”一个晚上就做成了两桩买卖,可见生意之兴隆。
在和洋人做皮肉交易的妓女中,有位当时就小有名气、后来则声名大噪的人物,她就是清末民初以来几乎无人不晓的赛金花。赛金华本姓赵,赛金花是她的“艺名”,此人原是苏州娼家的一名“清倌人”(雏妓),艺名富彩云。十六七岁时被同治朝的状元洪钧看中,纳为小妾。当洪被任命为清朝驻俄、德、奥、和(荷兰)四国公使时,由于洪夫人不乐远行,于是状元公携她出国上任,驻节德国首都柏林。几年后,洪钧回国,未几病死,彩云遂离开洪家,在上海、北京等地重操旧业,先名曹梦兰后名赛金花,由于“状元如夫人”头衔的助力,遂成为名噪一时的名妓,经常与公bbr>子王孙、达官贵人相往还,人称赛二爷。八国联军进京的时候,赛金花正好在北京,住在京城著名娼寮集中地的八大胡同之一的石头胡同,而石头胡同恰归德军管辖。
按说,依照中国人习惯,对赛金花们的这种行为,该是将一盆盆的污水迎头泼上去,再骂上半晌才是,好像中国的失败与丢脸,大半是由于这些不知亡国恨的商女。可是不知是为了什么,脏水没有泼出来,好事的文人墨客反而以赛金花为中心,编出了一系列女人救国——确切地说是妓女救国的故事。
如果赛金花没有做过状元如夫人,如果她没有恰好去过德国,如果赛金花能像莫泊桑笔下的法国妓女羊脂球那样,发扬爱国主义精神,坚决不接外国客人(当然必须同时也不存在像小说里那么一群无耻的说客),那么也许这种女人救国的故事就不太好编,至少不会编得如此生动。但是历史老人就是这么好心肠,偏偏给中国文人留下了这么多可供展开想象力的空间,于是,八国联军的统帅德国人瓦德西被说成是赛金花在德国时的旧相好,那时年逾知天命的瓦德西也因此变成了翩翩的“日耳曼少年”,既然洪状元要带如夫人出入德国的上流社会,那么年少美貌的彩云勾上个把风流倜傥的德国军官似乎也在情理之中,至于在偌大的德国怎么会那么巧就碰上了瓦德西,而且一碰上就发生了恋情,自有“巧合”二字从中弥缝,本是古来文人们一逞手段之处。旧情人在北京重逢,理所当然应该重续旧好,于是赛金花就做了瓦德西在北京临时的枕边人,一起住在中南海的仪鸾殿里,朝朝暮暮,卿卿我我。而其间仪鸾殿那场真实的失火事件,也自然有了赛金花的参与——年近七旬的瓦德西在我们的文人笔下,居然能够挟着赤裸的赛金花从窗户一跃而出——普鲁士武士如此神勇,无怪乎后来大清国练新军要以他们为蓝本。
故事延伸下去,瓦赛交欢的黄色镜头不知怎么就转成了赛金花舍身为民请命的光辉事迹。说是赛金花不停地在瓦德西枕头边吹风,不仅制止了联军的大屠杀,而且保护了皇宫不受焚毁,甚至在议和的时候,在李鸿章都束手无策的时候,由赛金花出面成功劝说了克林德夫人(克林德系义和团运动时的德国驻北京公使,在运动中被杀)接受了立碑道歉的条件,从而免去了各国对西太后和光绪皇帝的追究。
这类故事从八国联军还在北京的时候就开始编,一直编到赛金花人老珠黄,竟然还有人在津津乐道,不仅出现在一般的文人笔记里,而且出现在小说和戏剧中。故事在开始的时候还有个别不利于赛金花的情节,比如说她为瓦德西出主意让老瓦开科取士,老瓦还真的就在金台书院从四书里出题考了一次。只是这种情节的市场有限,大家爱听的是说赛金花好话的东西,爱听赛金花是怎样舍身救了北京人的故事。于是京城内外,从贩夫走卒到公子王孙,一传十,十传百,直把个赛金花传成了舍身取义救国护民的“当代伟人”。在这期间,作为当事的主角赛金花则一直在知趣地顺水推舟,作为市场和风月场上的双料老手,她当然明白这种传闻对她生意的价值,自然,赛金花的买卖还真的为此火了不知多少。
当然,这个世界到什么时候都有不凑趣的人,在大家都在宣扬赛金花的救国事迹的时候,还真的有人出来煞风景。作为当时没有跑掉的同文馆的学生,后来因帮助梅兰芳走出国门而闻名的戏剧理论家齐如山就告诉人们,赛金花的确跟德国人混过,但只是些中下级军官,他亲眼所见,赛金花与一群德国下级军官在一起时,看见瓦德西过来,吓得连头都不敢抬。身为当时北京城如凤凰一般稀罕的懂外语而且敢跟洋人打交道并因此与八国联军做了不少生意的人,齐如山的话自然不是空穴来风。其实用不着齐如山出头指证,稍微细心一点的人只要用脑子想一想,就会发现所有的瓦赛故事包括赛金花自己的叙述都充斥着前后矛盾,只要做一点考证,西洋景就会不拆自穿。然而,从庚子以后的几十年里,想要了解真相的人并不多,不仅没有人愿意去考证事实,甚至连用脑袋想一想都不乐意,显然大家宁愿相信明摆着荒诞不经的瓦赛神话。不仅鲁迅病重将死的时候发现赛金花被我们的剧作家封为了“九天护国娘娘”,直到70、80年代,一部描写戊戌维新的小说,依然沿袭了当年的赛金花救国传说。
妓女皮肉交易是她们的生计所系,既然我们不可能要求在异族统治下的所有人一并殉国或者一起上首阳山学伯夷叔齐,那么就没有理由谴责妓女与外国人做生意。但是,现在的问题是事情走到了另一个极端,预料中的谴责声不知不觉地变成了颂扬的赞歌,而且唱得响遏行云,未免让人感到有些肉麻。仔细想想,其实谴责也罢,颂扬也罢,喜欢编故事和传故事的男人的心态其实是一样的,不过是将本该自己负担的东西卸到女人肩头去,开始是指望女人用莫须有的法术抵御洋人,然后又指望女人用她们的身体来救国救民。
汉人的妓女尤其是名妓们仿佛一直都系着特殊的民族情结,明末清初的时候,有李香君和柳如是们身体力行着民族大义,到了清朝末朝又轮到了赛金花。虽然名妓们前后的行为似乎有些异样,但男人们对她们的寄托却差不太多,总是幻想着自己担不起来的事情可以由女人撑起来。只是男人们的期望值随着时代的前进愈发低落,在明末的时候还敢幻想着“自己”的女人通过抗争不叫异族染指,在洋人刚刚打破大门的那会儿,跟洋人做生意的妓女还特别叫人看不起,被讥为“咸水妹”,可是到了八国联军打上门来,跟洋人睡过的妓女,不仅身价倍增,而且还被赋予了救国救民的光环。也许,到了连国人最后的杀手锏——义和团的“刀枪不入”都失灵的时候,男人们,尤其是某些号称知书达理的男人们于是只好指望女人的身体了。
写到这里,妻告诉我,说是有人现在要拍赛金花的电视剧了,据说还有外国人投资。我懒得去核实,只是希望如果这事是真的,将来再现于荧屏的,不再是“女人救国”的老调。
“义和团药方”为何再现江湖
出一趟差回来,发现北京的非典型性肺炎已经闹大发了。商店里的口罩脱销,都扣在了行人的嘴上,消毒液也脱销了,都洒在或者正在洒在各色房间的空地上。更有意思的是,虽然致病的病毒还没有最后查清,但防治这种病的中药药剂却冒出来一堆,有中国的也有韩国的。民间的验方也层出不穷,跟小道消息一并,在底下到处传,其中有一位好心人特意打电话相告,他刚刚获得的一份珍贵的防治“非典”的验方,方子念完,电话这边的我不禁哑然失笑,我告诉他,这是当年义和团的药方。
放下电话,怕记忆有误,找出史料查了一下,果不其然,那位好心的朋友告诉我的验方,就是一百多年前,流行的义和团揭贴上附着的防治洋人下毒的药方:“乌梅七个,杜仲五钱,毛草五钱,用水煎服即愈。”在现在人的眼里,十九、二十世纪之交是中国人跟外国人过不去的年代,包着头巾挥舞着大刀的义和团,自我感觉有刀枪不入的法术,老是冲着洋人以及信基督教的人们砍砍杀杀,好像很激昂,也很神气。其实,那也是个恐慌的岁月,人们,包括义和团无时无刻不在担心着什么,洋人在井里下毒,就是其一,据说,人们喝了下过毒的水,会出现瘟疫,让中国人都死光光。这种恐慌还不是最恐怖的,人们还传说洋人诱人入教,女的奸淫,男的鸡奸,死后挖出眼睛做成药水,据说可以点铅成银。不仅如此,洋人传教士和修女还拐骗儿童,挖出心肝来做药。自打西方撞开大门进来,基督教各派在中国城乡的传播成了气候,类似的传说就在不胫而走,只要谁家走失了孩子,什么地方闹起了瘟疫,如果当地恰好有洋人或者洋教的话,那么针对洋人的恐慌就会闹起来,于是乎教堂被烧被砸,教士教民被打被杀,历史上称之为教案,在义和团之前,已经闹了几十年。
耐人寻味的是,真正因为洋人和传教士欺负中国人而闹起的教案并不多(这种事其实很多),闹起来而闹大的,往往是根据我上面提到的这些 8bb9." >讹言和传说。尽管,每次这样的教案在西方的干预下,都以闹教的地方赔款惩凶为结局,但是,处理教案的中国官方,却从不公布事件的真相,告诉人们其实没有人挖了心肝做药,也没有人在井里下毒,慷慨激昂的冲突,含有了太多误会的成分,信息控制的结果,给人的印象是,赔款惩凶的处理不过是洋人武力胁迫的结果,而讹言是实有其情。于是乎,讹言越传越盛,越传越玄,最后以庚子年华北的大旱为契机,酿成了举国皆狂的排外大潮,当然,最后是超大规模的赔款惩凶——成千上万的义和团人头落地,四万万人每人交出一两银子。
历史似乎在借助“义和团药方”告诉我们,凡是大规模的群体性恐慌,往往与当局有意无意地控 5236." >制信息有关,事情就是这样,越是担心真相的暴露会引发人心的骚动,就越是容易引起人们的不安。当正式的渠道闭塞的时候,人们对于各种非正式渠道就格外地依赖,从而导致小道消息、乃至讹言被激活,群体在传播和接受讹言的时候情绪相互感染,恐慌由此产生而且升级,直至出现危机。更加可怕的是,群体性恐慌所引发人们的紧张,使人们会自动地寻求消解之道,紧张的情绪要有地方藏书网宣泄,不满积聚要寻找替罪羊,这时候人们往往趋向于“做点什么”,有点火星,有人刺激,就完全可能像溃堤一样形成骚乱,更不用说有人有意组织策划了。虽然,信息控制是传统政治治理术的组成部分,但是某些聪明的统治者也知道,什么时候能瞒什么时候不能瞒,在人们意识到危险可能波及每个人的时候,信息公开往往是化解危机的不二法门,因为公开的信息可以让人们知道如何规避危险,绕道而行。而反其道而行,则很容易使自己成为人们情绪激动后果的承受者。义和团药方的再现江湖告诉我们,人们在情形暧昧的危机时刻,其心境、情绪和行为大体上是相近的,也许没有几个人知道,正在流传的药方中有义和团的药?99lib?方,甚至人们可能并不真的相信这些中药和药方,可以治疗今日的非典型性肺炎,它的出现,不过是一种人们在恐慌的时刻想要做点什么的征兆。
时间虽然过了百多年,在触及人类最本原层面的时候,人的变化其实并不大。
做皇帝的故事
古代的时候,中国人想做皇帝的人很多,从农夫到将相都有。自从小亭长刘邦见了秦始皇说“大丈夫当如是焉”,和种地的陈胜喊出“王侯将相宁有种乎”之后,大家好像突然都醒过来了一样,只要有点机会,就幻想着能当上皇帝。曹操扫平中原之后,很有点自负,说是如果没有他的话,不知有几人称王几人称帝。这话其实不假,黄巾余党不说,袁术家四世三公,深受汉室大恩,还不是私藏了传国玺,一不留神就想当皇帝。而曹操自己也未必就心地纯正,按陈琳的说法,此公属于“阉竖遗丑”——宦官没有割干净生下来的,门第虽然比袁家差得多,但他之所以没有逼汉献帝“禅让”,只不过是因为时机还不成熟,怕孙权之流把他放在火炉上烤,只好自己做周文王,皇帝留给儿子做好了。明末清初的吴三桂,因红颜一怒,引清兵入关做了贰臣;做了贰臣之后反而不安分起来,为了保住自己藩王的地位跟新主子闹翻,打来打去,没成气候,眼看阳寿无多,临死前也要过一把皇帝瘾,在衡阳就地搭起竹棚,登基做起了皇帝,结果屁股没坐热就去见了地下的王——阎罗。
农民自陈胜、吴广之后,想做皇帝的人一直就不少。当然,有此非分之想的大多是那些不安分,又见过些世面,或者有点痞气的人物。太平天国农民藏书网起义的时候,北方中国也是遍地烽火,大小股的农民起义到处都是,称王称帝者不知凡几。不过多数的团伙都是从戏班子抢来戏衣,用唱戏的黄袍和王冠,装备自己的皇帝,用戏装的蟒袍玉带、铠甲硬靠,装备文武大臣。然后跟吴三桂一样,搭个大棚子就当是皇宫,然后就登基做皇帝。不过,这些草头皇帝登基之后头一项急务,都是大封三宫六院七十二妃,以便尽快享受美女环绕的艳福。至于到底能不能配齐三宫六院七十二妃,就要看这些起义者的实力,一般来说,十几二十几个总是找得到或者抢得到的。在这方面,他们显然比不上同时代的洪秀全,人家一口气大小老婆就娶了好几百,害得他总是摆不平小老婆之间的关系,争风吃醋闹得天王府翻了天,往往不得不求助东王杨秀清假装神灵附体,上帝下凡,为他处理家务事。不光乱世,农民争着当皇帝,太平年景,偷着做皇帝的也不少。明清时代,宣称具有无边法力的民间教门很是不少,教首借着三脚猫功夫的气功,再加上一些从儒释道那里抄来、从戏词里趸来的货色,一蒙就能蒙上一群人,给他上钱上货,甚至贡献女人,大家夜聚晓散,好不快活。他们中间的某些人,觉得做教首没有做皇帝过瘾,所以往往有利用教徒对自己的迷信,做起皇帝的,不敢公开搭棚子,就在自己家的土炕上穿着借来的戏衣“登基”。地方虽然窄点,但一样不耽误大封群臣,尤其不耽误封自己的三宫六院。不过,需要指出的是,太平年景称王称帝的人,往往只是自己过过皇帝瘾,并不真的想打上金銮殿,夺了鸟位。只是若让真的皇帝知道了,还是一样抓了砍头——其实有点冤。
在汉人文化圈里,皇帝无疑是一个很核心的文化要素,即使穷乡僻壤,愚夫愚妇,有谁能不知道皇帝呢?有个笑话说两个农夫在田里割稻,累得不行,一个说,皇帝割稻肯定是用金镰刀。另一个说,蠢货,皇帝哪里还用得着割稻,还不是在大树下面,西瓜吃吃,蒲扇摇摇。其实,这只是笑话而已,人们编出来取笑农民的,当不得真。实际上哪个时代的农民,会一点都不知道皇帝是怎么回事?自从有了戏曲之后,戏里总是演帝王将相,即使在农村,年节农闲,也要唱大戏的。别的不晓得,谁还不知道做皇帝的高高在上,别人都要冲他磕头,三呼万岁,居有宫,出有辇,说话金口玉牙,让谁死谁就活不了;最妙的是有许多如花似玉的老婆——三宫六院七十二妃,都是天下最美的女人中挑出来的。所以,凡是农民想要做皇帝,就比照着戏上的操练。当然,农民如果不满足于做草头王、野皇帝,而且真的得了天下,那就得讲究一些了。当年从沛县起义的刘邦,土的程度跟陈胜、吴广也差不了多少,最多当过几天“大队干部”,起义以后,事情还没有眉目,就拼命地找女人、吃猪肉。英布来见,他一边一个女人在给他洗脚,张嘴就是粗话,一点礼数都不讲。看见儒生,更是不耐烦,抢过人家帽子就往里撒尿,活脱脱一个乡里的无赖。然而后来做了皇帝,发99lib?现跟原来的一帮屠狗杀猪的兄弟喝酒撒疯不成体统,这就用得着儒生了。叔孙通为他制订朝仪之后,宫里殿外,兵卫齐列,铠甲鲜明,旗帜飘飘,所有文武大臣排成两列,天不亮就在宫外候着。赞礼官说声“趋!”,大家弓腰低头,一溜小碎步向前;说声“止!”,则乖乖站着谁也不敢动。东向文,西向武,分两列在殿前站好。于是皇帝乘辇驾临,诸侯王、群臣按班次奉贺朝拜。礼毕,皇帝赐酒,酒过九巡,赞礼者高叫:“罢酒!”整个仪式过程,群臣无不战战兢兢,不敢稍稍违仪,有动作不合式的,朝堂上虎视眈眈的御史立刻就将他们带走(估计没什么好果子吃)。朝礼罢,刘邦高兴地说,我今日才尝到了做皇帝的滋味啊。原来要过饭、当过和尚的朱元璋朱皇帝登基的时候,也一样排场得了不得。先是郊天祭地,算是请示过天公地母,承认了他做皇帝的合法性;然后由丞相率领群臣,跪请朱皇帝龙椅就座,朱皇帝扭捏半晌,总算坐进了椅子;再由丞相跪进衮冕,为他穿戴停当,再捧上玉玺,送到朱皇帝手中;接过玉玺之后,群臣立刻拜贺舞蹈,三呼万岁,整个南京城鼓乐齐鸣,欢声震天。接下来,换上皇帝新装的朱元璋,由仪仗导引来到太庙,奉上宝册,追尊他们朱家四代种田的祖宗为帝,告祭社稷;然后回到奉天殿,升御座,接受百官朝贺,大家如仪舞蹈,三呼万岁。此时的朱元璋说没说刘邦当年的那句话,于史无证,但心里肯定受用极了。只有李自成没有出息,打下了北京,占了皇宫,却在偏殿登基,果然没几天就丢了天下。
可是,没有受过皇帝文化熏陶的少数民族,在皇帝问题上有时候就难免有点糊涂。金朝的开山祖完颜阿骨打,打下燕京(辽人的南京),识趣的燕京人打起皇帝专用的黄盖去迎接他;他说这东西只有一个,我们这么多人,谁用?于是扔在一边。将他迎进皇宫,请他坐龙椅,他还是说,就一把椅子,怎么坐?于是跟同去的人一起坐在台阶上。后来总算是可以坐龙椅了,但对于礼仪还是不明白。刚刚进入中原的女真人不呼万岁,他们认为人不可能活一万岁,极尽他们的想象,觉得活一百二十岁已经到顶了。所以,上朝的时候,他们就呼“一百二十岁”。其实不光刚进中原的女真人,就是已经接受了多年汉人统治的西南地区的苗人,也弄不懂皇帝的确切意思。清朝的时候,贵州的地方发现,苗人无论管多大的官,都叫“皇帝”,而北京城里真正的皇帝,则被叫做“京里老皇帝”。少数民族在皇帝问题上的糊涂,反衬出我们文化上皇权意识的强固。人家大人物都不明白的事情,我们小小百姓都门清。是文化上的先进呢,还是意味着别的什么?
欧洲直到现在,不少国家还存在王室,调查一下,希望王室继续存在的西方人还正经不少,但真正具有皇权意识的还是我们。我们的皇权意识,不仅在于大家在皇帝(或者大人物)面前,膝盖都有点软,碰到稍微像样一点的君主就会自动将权力交出,一任人家摆布;还在于凡是有点权力就想像皇帝那样行使,霸气冲天;更在于想当皇帝的人太多,连再平常不过的老百姓有的也有这种幻想。这对于西方人来说,真是匪夷所思,拿破仑一世说过,不想当将军的士兵不是好的士兵,但他绝对不会说,不想当皇帝的人不是好的人。因为即使在一度皇权鼎盛的法国,像他那样做皇帝梦而且还实现了的人也是凤毛麟角。更妙的是,我们在还没有当上的时候,摊上恶主了,抱怨固然要抱怨,但批判主子荒淫的时候,心里其实酸酸的。如果一旦像孙猴子说的那样,“皇帝轮流做,今年到我家”了,那么脸变得比谁都快,享受起来比谁都迫不及待,恨不得一天享尽天下美味和美色。明朝的大儒王阳明说,去山中贼易,去心中贼难。成者王侯败者贼,其实帝王也是贼。
财富,模糊的边界
中国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大约2000多年吧,使用的货币是一种外圆内方的铜钱(可能从秦五铢就开始了)。将钱做成这副模样,当然有浇铸之后方便加工的意思,但也暗含着国人对宇宙的认识——天圆地方,从某种程度上说,一贯小小的铜钱,蕴涵了天地宇宙。晋人鲁褒《钱神论》言道,“体圆应乾,孔方效地”即此之谓也。不过,这样一来虽然气魄够大,可也有麻烦,因为宇宙在中国人认识中还有另外一副模样,那就是混沌,所以连带着钱这种财富的表征,也不免混沌起来, 4e5f." >也就是说,财富的所有权含糊不清。就拿传统的中国人认为最稳定的土地所有权来说,虽说早就有了土地的自由买卖,张家买李家的地,请来中人,写好契约文书,方位标志一清二楚,连一个垄沟都不错,地契在谁那里,地就是谁的,哪怕你多年不在,地还是你的。明清之际江南盛行永佃权,田地权(所有权)和田面权(使用权)分得清清楚楚,可以藏书网分别典卖,按说物权是清晰的了吧?可是且慢,一旦到了更高的政治层面——“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真要是国家因“国家需要”看上了谁家的土地,那么二话没有,你就得让出来。仁慈一点的还有点补偿,横的主儿,连象征性的补偿都没有,好在这样的事情并不太多。但是至少在理论上,古代中国的土地所有权是含糊的。连脚下最坚实的土地都如此,其他的财产的边界就更糊涂。中国人一向号称以农立国,但几乎人人都爱经商,也会经商,富可敌国的巨贾自不消说,农夫村妇也断不了推着挑着挽着篮子去赶集。挣来的钱虽然在一般情况下是自己的,但是如果倒霉赶上了贪虐的官儿和暴虐的皇帝,那可就说不定了,一个小小的芝麻官七品县令,想要让一个有钱的主儿倾家荡产,从来就不是什么难事,要不然怎么会有“破家县令”这个说法呢?秦汉时候皇帝一有急需,就拿有“市籍”的商人开刀,商人的钱就变成了国家的钱。
后来“市籍”这种贱民称号消失了,但商人地位依然不高,挣得的家产还是不保险。于是讲究一点的赚了银子就去买地,让自己变成地主,然后课子读书,考试进入仕途;性急的干脆大把银子买个官当,直接混入捐班的行列。总之是让自己或者子孙从铁砧化为铁锤,重则让人家破家,轻则保自己的家。但是做了官就可以确保家产无忧吗?好像也未必。政坛风云,宦海沉浮,一不留神,罢官抄家也是司空见惯寻常事。
石崇富甲天下,连皇帝帮着自己的舅家王恺跟他斗富都斗不过,厕所里花团锦簇,香气扑鼻,有美婢24小时值班,高捧手纸伺候,害得客人进去以为误闯了他家的内室。结果呢,风向一变,照样家产籍没,身首异处,最心爱的歌妓绿珠也被连累地跳了楼。当然,如果都像清朝的三朝元老曹振墉一样(此公有盐商的家庭底子),天天多..磕头少说话,安享富贵的可能性显然要大一点,但同样不等于进了保险箱。比如和珅吧,虽然已经被眼下的媒体炒成了天下第一巨贪,好像十恶不赦的样子,其实此公八面玲珑,不光只讨乾隆皇帝的欢心。钱是捞了不少,不过大多出于人家的主动孝敬,比起眼下我们的某些领导干部来,格调显然高多了。然而,和珅多年攒下的家当,在他有生之年并没有姓他钮祜禄氏,而是被后来的皇帝嘉庆拿去了。原因呢,当然有十大罪状,但真正的原由大概就像朱维铮先生说的,连年剿五省白莲教起义剿得国库空虚,害得嘉庆心里空落落的,只好来个“和珅跌倒,嘉庆吃饱”,其实也就是半饱,君不见,从此以后,嘉庆再也没有像他爹一样南巡找乐子了。
最要命的是,相当多对私有财产的剥夺,都有着相当正当的理由。因为我们的文化里有道德意味过于强大的“公”与“私”的概念。那个出过“何不食肉糜”笑话的昏君晋惠帝,听见蛤蟆叫,问道“为公乎,为私乎?”,看来他并不bbr>是真的糊涂,王朝政治的要害就是这么点事,无非是公乎私乎,公私要平衡了,国家也就太平了。只是平衡说说容易,做起来却难,国家不言而喻地体现着“公”的一面,由公而剥夺私,即使手段不那么光明,道理上也是可以说得过去的。有的时候,所有的鬼魅行经,只要挂上了公的招牌,就可以堂皇地行来,官吏们假公济私自然也就难免。可是说到底,那个时代的“公”其实也掺了百分之八九十的“私”,皇帝以天下为家,天下也多少有皇家家产的意思,君不见,昔日的沛上无赖刘邦做了皇帝,就跟他老子吹牛,说是你从前老说我没有我家老二能置家业,现在看谁挣的家业大?
古往今来,老百姓都知道这个道理,无论是汉朝还是唐朝,都认为那是刘家和李家的天下,也都认可刘家和李家对他们土地财产的征用。只要这种>?99lib?事情别太频繁,别太无度。当然,那些当官的更是认可来自皇权的“公”的肆虐,落难倒霉的时候,无论有多大的脾气,都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家产被抄走。明朝万历年有过不小的作为,也捞了不少钱财的张居正,得意的时候日食万钱还说没有下箸处,死后家产被抄,一家十几口人被关在一间屋子里活活饿死,竟没有一个人有过冲出来想点办法的念头。
其实,就是在私的领域,财产权也不那么清楚,一个人只要有点出息,家族的负担马上加重,人人都认为可以沾上点光。手里有点银子,需要管的人就多,陈毅回忆说,他小时候很穷,舅舅做了一个管一块小地方的九品巡检,他就可以跟着上任,打打秋风。实际上,几乎每个做官的,后面都要管一大家族的人(叫他们怎么做清官!),利益均沾的结果,财产权多少也就模糊了。
中国有 href='1306/im'>《易经》,总是变易,按老百姓的话说是“富不出三代”,用贾府里小红的话来说就是“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对于文学艺术可能倒是有点好处,不然 href='2210/im'>《红楼梦》怎么出得来?可是这样下去,社会的资产却总是难以积累起来。西方的历史短,但人家有几百年历史的资本家族,连日本也有三菱、三井这样绵延几百年的老商社。而我们的老字号,充其量也不过是买卖鞋袜、烤鸭和剪刀的店铺,汉、唐、宋甚至明代都有过的大规模手工业工场,一个个都灰飞烟灭了。古罗马多数时候也是帝制,不过《罗马法》却把物权界定得清清楚楚,罗马皇帝可以砍大臣的头,但想没收财产可就难了。关键是,人家文艺复兴接上古代的茬,由市民社会走向现代,而现在的我们偏偏要跟人家学,学了技术还要坐人家的板凳(入世),据说还要遵从人家的游戏规则。可是,人家规则的基石就是物权,即私有财产权,我们恰恰在这个问题上含糊其辞。
我看,实在没辙,咱们回去算了,套一件大号的长衫,连头带脚裹起来,保管混沌。
古今民告官
民告官,古代叫“上控”,凡是上控的人,多半都被逼无奈,走投无路,不得不如此,因为只要踏上上控之途,就开弓没有回头箭,就算最后皇帝老子做主,官司打赢了,下场也很悲惨,破家是肯定的了,最后很可能会搭上自家的性命。就算这个人命大,平安无事,回到家乡也会被官府视为刁民,以后的日子好过不了。清朝道咸年间云南乡绅杜文秀,就是因为上控,控到最后逼上梁山,最终从一个有功名的乡绅,变成了造反起义的领袖。没有哪个朝代规定民不许告官,更没有哪个朝代准许官员打击报复举报他的百姓,所有的法律规定,似乎都向着弱势的老百姓,但现实中的百姓,只要哪个吃了豹 5b50." >子胆敢惹到官员,那么下场大都很惨。这宿命背后,有一只看得见的手。.99lib.
古代民告官的宿命,在今天依旧在某些地方延续。辽宁抚顺一位开发商,只因为曾经告过抚顺市的一位领导人,令这位领导人感到很没面子,居然就授意一个来历不明有过前科的无业人员,设局陷害这位开发商,不仅骗钱索贿,而且要置人于死地。幸好,这位开发商中途识破了骗局,把这位领导人举报到辽宁省纪委。可是奇怪的是,在这位抚顺市领导人东窗事发、锒铛入狱之后,这位倒霉的开发藏书网商却被一个接一个莫明其妙的官司缠上了身,所有财产连孩子的东西都被查封,无辜入狱,被无罪释放之后,依然有被再次“弄进去”的危险,不得不东躲西藏,过着朝不保夕的日子。
告官的民,无意中触犯了两种潜规则。其一,凡是做贼的人,最痛恨的,就是被人举报,凡是碰到这样的事情,他们多半要报复,残酷地报复,因为如果容忍这种举报,他们偷窃的生涯就会遭遇致命威胁。同理,凡贪官被举报者,不仅被举报的人痛恨异常,其他同病相怜者,会兔死狐悲、物伤其类,也一样会痛恨举报者,因为他威胁的不是一个人,而是不法官员的整体。其二,直到今天,我们的很多官员,还有人有意无意当自己是百姓的父母官,如果碰巧这个官员是一把手,那么他更觉得天老大,他老二,不仅是民之父母,还是民之霸王,举报者不仅是破坏自己的威信,而且是破 574f." >坏秩序,破坏伦理。国家必须下大力气反击这种恶意报复,无论它是来自一个人,还是来自一群人—— 一群有权有势的人。只要把报复行为遏制住,自然会有人乐意出头举报,那么,贪官的日子就不好过了。..
艺人的立场
过去的中国,唱戏的艺人,属于下九流,虽然红的时候有达官贵人来捧,而且收入不菲,但身份地位依然逃不出下贱二字。 href='2210/im'>《红楼梦》里的红戏子琪官,粗鄙的薛蟠和温柔的宝玉,都喜欢得不得了,但究根问底,却脱不出玩赏的潜意识。清末时节,西太后老佛爷带头提倡京戏,市面上的好角儿,都先后进宫供奉,一被品题,身价百倍。最高领导带了头,王公大臣自不落后,一时间军政民商各界,一齐来凑趣,戏园子爆满,堂会连连。前三鼎甲、后三鼎甲,谭叫天、小叫天、盖叫天,南可以唱到上海、武汉、长沙,北可以出国,唱到平壤、汉城。八国联军占了北京,商家为了跟洋鬼子联络感情,花大钱请名角,请联军司令瓦德西赏光看戏,咚咚的锣鼓害得老瓦头痛欲裂。
尽管如此,艺人的“贱”并没有为此稍减。大家心目中,还是有个“玩”的意思在里面。清末“逛相公堂子”,跟逛胡同是差不多的意思。可是,人们对艺人的道德要求,却并不低,新中国成立后,艺人的立场问题,在思想改造时,曾经很让他们自己头痛。
艺人地位轻贱,但是如果让他们选择立场的话,却往往站在统治者的一边。太平天国农民起义,艺人们最爱演的戏是《铁公鸡》,歌颂清军将领张国梁。京剧名角之一的孙菊仙,还从军参战,混到了三品顶戴。那时候,底层闹的乱子特多,但艺人,包括民间草台班子的艺人,很少有站在闹事者一边的。只有闹义和团时,有编了“时事戏”《火烧望海楼》之类唱赞歌的,但那时义和团是得到老佛爷嘉许的。个中的道理很简单,尽管农民造反给下层百姓出气,但在造反的过程中,却会危及唱戏人的市场和票房,就算有山大王请来(或者绑来)唱戏,但给不给钱是说不定的,有时候甚至连吃饭的行头(戏装和家什)都会赔进去。跟太平天国同时,山东的造反者称王称帝的时候,就经常抢戏衣打扮自己。有秩序,有稳定,才会有戏唱。艺人虽不识字,却无师自通地明白这个道理。
当事情牵扯到外国人,尤其是中国跟外国打仗的时候,艺人们也有立场,那就是选择站在中国人一边。虽然不见得去前线演戏劳军,但在后方,唱几出某某征东或者征西的戏文鼓舞士气的事,每场战事都免不了。可是艺人唱是唱了,仗却总是打不赢,于是艺人就有了牢骚,埋怨朝里出了奸臣。
戏文里,这种事情很常见,中国人跟狄夷打仗,前方将士卖命,后方总有奸臣作怪,里勾外联。不仅艺人这样想,喜欢看戏的国人,包括士大夫也这样想。所以,鸦片战争打不赢,是由于有穆彰阿、琦善,后来则有李鸿章包圆,充当现代的潘仁美。中日甲午战争,中方的主事者是李鸿章,战事不利,李中堂被褫夺了黄马褂。战败后,作为羞辱中国人的一招,日本非逼李鸿章去马关签条约,这当然>更坐实了李的汉奸罪名。据说京城一次演《白蛇传》,到水漫金山一节,当时著名的苏丑(京剧丑角分讲苏白的苏丑和讲京白的京丑)刘赶三,临时抓哏,对穿黄衣的龟将喊道:快上,再缩头缩脑,扒了你的黄马褂!观众哄堂大笑,都知道他在讽刺谁。
立场归立场,如果洋人真的打进来了,而且占了中国地方不走,艺人还得吃饭,该唱戏还得唱戏,比如刚才提到的给瓦德西唱,也得唱。抗战期间,像梅兰芳那样蓄须明志,不再唱戏的艺人,毕竟是少数。多 6570." >数人没有什么积蓄,还要吃饭,尤其是那些家累重的,比如像马连良,不仅要养活一大家子,而且一个戏班都指望他,所以,连日本人逼他到满洲国给溥仪唱戏,他都不能不去。——这在新中国成立后,成为他最大的心病。
艺人靠身上的“活”(我们叫艺术)吃饭,本质上跟手艺人靠手艺吃饭没什么两样。但艺人活在人们的聚光之下,众目所瞩,形象未免有所变异。一厢里,传统亵玩心态作怪,大家轻贱之,一厢里,又往往对他们的要求过高,阶级大义、民族大义都让人家坚守,稍有差池,则众口一词,骂个没完。
民意何如官意
在中国,再霸道的皇帝,说起来,也是要在乎民意的。因为中国的皇帝跟日本的天皇不一样,不能躲在幕后假装自己是神的后代,对前台的政治纷争不闻不问,维持千年不改姓换代,万世一系。中国的皇帝诞生之初,原也打算传之万世来着,可是任谁也传不了那么久,短的二世而亡,长的也不过十几代,天下就改了姓氏。改姓换代的原因,多半是民意闹的,载舟之水,沸腾起来,把船搞翻了。因此,皇帝都要关心一点民意,不仅有御史下去打听着,而且有的朝代还设有专门的机构,负责采风,说是收集民歌民谣,随便着也采一点“群众意见”上来。
可惜,皇帝老百姓距离太大,天高皇帝远,想要从皇宫里出来一次,动静太大,微服私行,当小说讲讲解闷行,真的操作起来,难如上青天。我们的电视剧导演,经常把他们所喜爱的好皇帝,说成跟老百姓心连心,其实,即使真有这样模范皇帝雷锋皇帝,而且老百姓也特想亲近一下他们,有如当今追星粉丝们的狂热,两下也互相够不着。
事实上,皇帝基本上是碰不到民意的,眼见、手摸,鼻子闻到的,无非是官意。这一点,在用人上,表现得最为明显。说起来,用人当官,尤其是当大官,除了某些时候大权旁落,被女主、宦官、外戚或者权臣反客为主当了家的,理所应当,是皇帝说了算,乾纲独断。一般来说,依皇帝的性格不同,往往呈现出两种面目,一种是不大容易受外界的影响,皇帝自己说了算,说谁行,就是行,不行也行。一种比较容易受外界影响的,也就是说,要征询大一点的官员的意见,然后再做决定。其实,所谓不受外界影响的皇帝,也会受周围人的影响,只是这种影响不那么直截了当而已。说白了,皇帝用人决策的信息来源,只能是官意。来自《晏子春秋》的一个故事,很有意思。说是齐景公用晏子做东阿的地方官,三年之后,齐景公将晏子召来数落一顿,说,我原以为你有本事,才让你治理东阿,结果你治得乱七八糟,你赶快反省,否则我要处罚于你。晏子说,这样吧,臣恳请改道行之,再给臣三年机会,如果主公还不能满意,可以杀了我。不想,第二年晏子回国都汇报,齐景公非常高兴,亲自前来迎接,连说好哇好哇,你干得好。晏子说,其实,我前三年治理东阿,一秉大公,贿赂不行,贫民得以救济,境内没有人挨饿,然而,主公却要治我的罪。而今年我反其道而行之,贿赂公行,重加赋税,杀富济贫,打点上下左右,尤其重点贿赂君王的身边人,境内饥民过半,但是主公您却夸我。
小人不可得罪,有权者身边的小人尤其不可得罪,这是跟“为政不得罪巨室”一样的做官铁律。反过来,不得罪,就意味着要讨好,不是两不相涉,互不侵犯。因为如果你不讨好,别人讨好,你的不讨好,就变成了得罪。这就是为什么无论哪个朝代,无论皇帝贤与不肖,皇帝..身边的人,男的女的,包括没了关键零件的宦官,大家都要拍他们的马屁,至少得给面子的缘故。
退一万步说,即使皇帝周围的人,不是史书上说的那样都是嗜利小人,为官者在多数情况下想要升上去,而且升得快点,有一个条件还是得具备,那就是人缘,不,官缘得好。为官时,不仅要打点好皇帝周围的人,而且上下左右都得八面玲珑,弄个清爽。官缘好,首先脾气得好,个性是不能要的,脾气得收起来。想要干点事,又不大惹人怨恨,就得有唐朝娄师德唾面自干的好性子,或者吾日三省吾身,像林则徐那样,在卧室里挂上“制怒”条幅,时刻提醒自己,如果不能,那就什么也别干,一味模棱,多磕头少说话,口中不臧否人物。历史证明,虽然史书上不多见这类人的事迹(实在没什么好说的),但这类人,一般来说,升得快,上去的多,越是高层..,越是堆积这样的有人缘的高手。
古往今来,靠官意,命里注定,选不出好官、能官、贤德之官。芸芸众官里,即使有个把明白人,也架不住大伙都喜欢油光水滑的琉璃蛋,或者老实巴交的窝囊蛋。真正为民作主的好官,民意倒是不错,可惜,民意何如官意,为民难免得罪官,得罪了官,上下左右,官缘不佳,多半免不了被淘汰。拖到最后的最后,民 610f." >意只好在造反中表达,待到上达天听的时候,什么都晚了,大家一起,没死的话,推倒重来。
神不迷人官自迷
有调查说,现在大约有一半以上的政府官员迷信。就人们的视线所及,出名的佛寺、道观,出入其间,大把布施的不是老板就是官员,有点名气的卦师和风水先生那里, 5e38." >常来常往的,也是官员居多。时常见到这样的场景,也不知哪里来的肉头和尚,打着名号都是下山的活佛,周围晃动的,依旧不是老板就是官员,吃人骗的,时有所闻。>
做官的人,有点迷信,一点都不奇怪,特别是环境不确定、机遇也不确定的时候。人有了点本钱,有了点地位,却发现前程完全不可预期,说是“朝为座上客,夕为阶下囚”也许有点夸张,但对自己前程感到不确定却是真的。不确定,就想确定,办法有二:一是求神,二是问卦。原本,求神和问卦是一回事的两个方面,前者是求神护佑,后者为求神指点迷津。前者要上供,靠贿赂,供品(牺牲)从大活人到整猪整羊整牛,后者则需要一点技术手段,殷商时候烧甲骨,后来玩蓍草、算筹,现代社会则还有西方的玩意,扑克牌,塔罗牌,再加上水晶球。问卦需要技术,大约是从巫术演化来的,所以,最早打卦的人,都是巫师。文化不发达的时候,巫师地位很高,属于精神贵族,由打卦打出文字符号,神秘得紧,别的人谁也弄不明白,藏书网所以没有人敢惹他们,再后来,从巫里分化出史来,符号逐渐在贵族中普及,神秘渐次消淡,巫的地位下降,到了儒家出来的时候,孔子居然敬鬼神而远之了。后来的历代王朝,尊崇儒术,只要在正常年景,大家虽然卦也问,神还求,但毕竟人文世俗色彩变成社会的主基调,坚持僧道无缘的原儒家教旨主义者固然不多,但读书人中,很多都是“祭如在”的机会主义者。他们只在运气不好的时候,急来抱佛脚,得意之时,就全忘了。这个时候打卦看相的人,只好沦落为跟走街卖艺者为伍。清末民初,是西学东渐并西俗东渐的时候,西方的科学,夹带着西方的神一起,扫荡着中国的迷信,神佛一时间自身难保,很多佛寺道观,稀里哗啦就被拆了,不拆的,也大批地被占用,变成学校。可是不久,这些破除迷信的勇士们,在自己为官为宦之后,思想居然又变了,被破除掉的迷信踱着方步又回来了。当年一干拆庙打菩萨的新式军人,不知怎么一来,又跟和尚道士加算卦看相当术士的混在了一起,连密宗藏传佛教,也下了山,忙着给军阀政客们做升官道场。蒋介石在视察湖南军阀唐生智部队时,马失前蹄,术士说,老蒋注定要栽在唐的手里,后来唐生智跟蒋介石火并,一败涂地。广东南天王陈济棠相信术士扶箕,机不可失,发动反蒋,最后自家的飞机先飞走,投奔老蒋。四川的刘湘,让一个江湖术士做前敌总指挥,让军队按卦象行动,走到陡壁悬崖,再走,就等于全体自杀。
这样的故事,不想在现今,又有了续篇。也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打卦看相看风水的,不仅自家财运亨通,而且居然可以干预社会,让某条路改道,让某座桥出现,让某幢大楼有某种特定的模样。至于是否能让某些官员用那些人,不用那些人,做那些事,不做哪些事,自然小菜一碟。只是,从前迷信的人,包括官员,往往相信因果报应,这种最流行的佛家理论通俗版,不仅被道教接受,而且在大众中很有市场,通俗地说,就是做好事有好报,做坏事有恶报,此时不报,也许报在子孙。这种说法,固然不能挡住人们作恶,但至少让他们有所顾忌,做了坏事,多少要想点辙来弥补,从某种意义上说,这是传统的迷?信对社会的一种正面回报。可是,现在的官员迷信,却并不信因果报应,在他们看来,只要贿赂了神佛(大笔施舍),买通了术士,按照术士说的去操作,就自然吉人天相,一路顺风,哪怕作恶多端,哪怕天良丧尽,好像神佛也必然会保护他们。他们一方面相信世界上有超自然的神秘力量,一方面又很自然地把这种力量想象成跟他们一样的俗人,只要贿赂到位,就会投桃报李,用无边的法力,为他们保驾护航。从这个意义上讲,从前的神秘世界还是有道德意义的,而现在官员和宗教加术士眼里的神秘世界,已经成了藏污纳垢的所在。
速成病及其经济
天上掉馅饼的好事,大家都知道不可能,但自打有馅饼以来(大约有千把年了吧),却一直有人惦记着。当然,惦记的方式不见得人人都抬头看天,而是.闷头幻想着出现奇迹,而且奇迹发生在自己身上,一夜之间改变命运,大富大贵。现在,被超女刺激得,好像已经变成了快速成名,快速走红。吃小亏占大便宜,或者不吃亏,也占便宜,是人类的一点小小的,但却很难克服的心理疾病,无非是想不付出或者少付出就有收获,而且是大收获。这样的事儿有没有?当然有。天上掉馅饼虽然不可能,但兔子撞到树上的事毕竟是有的,不费力气拣个兔子回家,跟摊上天上掉的馅饼也差不多。这种对于大众来说的超小概率事件,落到那个幸运者身上,则变成了“幸运百分百”,而大众却往往容易把眼睛盯在这个“百分百”上,只消稍加操纵,任何一个偶然的幸运事件,都会导致一场疯狂。
于是,利用这种心理疾病,这个世界的经济文化活动多了很多花样,花样的陷阱。赌博和彩票是比较明目张胆的陷阱,明明大批的人都亏进去了,甚至倾家荡产,家破人亡,但大家眼里却只看见那几个中头彩或者赢大钱的,因而前赴后继。办速成班和出速成教材,是比较隐蔽的陷阱。在这一点上,日本人是我们的老师,甲午战争之后,日本打痛了中国,中国人开始向日本学习,清廷新政之后,大家一窝蜂地涌进日本,进去的人多半都打着少花功夫,甚至不花功夫就能学到本事的主意,于是日本人审时度势,一窝蜂地开办了许多速成学堂,一年,甚至半年,就让“清国留学生”揣着毕业文凭毕业回家。现在办的速成班,多半是教外语的,人们不是想不花力气就学好外语吗?人家告诉你好办,上我的班,用我的教材,半年,一个 6708." >月,甚至十天,包教包会。当然,老师和学生的差距还是有的,当年日本人速成学堂教出来的学生,虽说连平假名和片假名都没搞明白,只记了几个新名词,但回国后,却大多被聘为新学堂的教师,至少有个饭碗,而后来这些速成班的外语生,却什么都没有,只搭进些钱和功夫还有自己那点不劳而获的梦。这个世界骗子多,眼下的中国,骗子更多,出门一不留神,就能碰上一堆。但骗子十有八九,吃的都是人们速成心理的饭。那些吃人骗的,凡是被骗了钱的,多半是想速成发财的,被骗了色的,多半是想迅速成名的,贪心谁人没有,名利有几个真能看得透?真个身如槁木,心如死灰,这个世界还怎么能转得动?祸根不是名利,而是对名利的速成心理。>.
不过,历史证明,吃亏上当,并不足以让人们从速成的幻觉中完全醒过来,一个人倒下去,千百个人跟上来,只要陷阱还在,就会有人前赴后继。法律惩罚骗子,教育揭示骗局,但病根却难除去,政府和社会所能做到的,仅仅是抑制病状的爆发,而没有办法根治。特别需要指出的是,无论是古已有之的赌博,还是后来兴起的速成班骗局,在道德上或者法律上,都背着黑名声,但是在今天的信息时代、媒体时代,事情却发生了变化,媒体可以公然地利用人们的这种心理疾病牟利,却不背任何道德和法律责任。
今天所有的经济活动,都可以转化为眼球的数目,眼球就是金钱,就是一切,所以,速成病,基本上已经演变成出名的竞争与幻想。一夜成名,就意味着荣耀、光环、金钱、名车、别墅、美女俊男。而媒体,尤其是电视和网络媒体,可以利用自己的力量,在一夜之间,操作出一个平民成名的梦,把一个小概率事件,变成一场可以操控的大众狂欢,大众在狂欢中,尽情地让自己的病一次又一次地发作,哪怕近乎狂癫,也没有人少见多怪,而媒体在这个过程中,大把大把地捞钱,媒体操作出来的“平民英雄”,就像藏书网六合彩中的头彩,肆无忌惮地吸引着更多的眼球,把更多的人更多的金钱,吸进那个病态的黑洞。
建筑在病态上的文化,是病态文化,建筑在病态上的经济,是病态经济,为此而发狂的社会,是病态的社会。人哪,醒醒吧,天上掉不了馅饼。
私塾消失背后的黑洞
自从2002年我在《书城》上介绍了湖南平江的私塾之后,引起了各方的关注,大小媒体蜂拥而至,据说相关的讨论会也开了几次。出于中国传媒可以理解的习性,所有的相关报道都好像是身处第一现场的独家报道,所有的议论都出于自己的独家发现。在这个小小的热闹中,大家对平江私塾的论说,自然是七嘴八舌,说什么的都有。视私塾为“落后的教育形式”的言论固然令我不喜,对私塾一味地颂扬同样也使人胃口不爽。令我想不到的是,2003年年底,我在香港访学的时候,一位到平江做节目的中央台记者电话告诉我,平江最后一个私塾随着岁末一块儿关门了。回来后,在电视上看到了这位记者做的短片,向世人宣告:中国从孔夫子开始的、延续了几千年的私塾教育,终于落幕了。
其实,平江最后一所私塾的关门,并不是中国私塾教育的终结。这个终结原本要早得多,大体是在清末新政废科举兴学堂时装入棺材;1922年白话文被定为官方教材使用文字之后,钉上棺盖;及到新中国成立后,基本上已经入土为安了。我和妻子在平江发现的东西,严格来说,只能算是私塾教育在特殊环境下残存的活化石。它的存在,从某种意义上说,只有生物体上的意义,作为一种社会存在,已经等于消亡了。平江私塾的最后消失,虽然比我的预期要早了一些,但也在情理之中。在汹涌到来的现代化浪潮中,跟全国其他地方一样,平江的山乡也是正在消亡中的农村。在我调查的当时,就已经感觉到,平江农村使私塾赖以残存的文化环境正在逐步被破坏,成年人长年到广东打工的越来越多,当年的一位受访者在赠给我几首诗之后,就来信要求我替他在北京找工作。与此同时,人们的礼俗需要也在向时尚“进化”。皮之不存,毛将焉附?即使没有官方不合作甚至压制的态度,私塾也不可能长久地生存下去。
尽管如此,平江私塾的发现,对于中国的学界依然具有重要的意义。因为,平江私塾的存在,事实上揭示了西方所谓的大渠道教育(学校教育)跟农村日常生活以及民俗环境的关系。在传统的中国农村社会,虽然理论上有官学和私学之分,但真正起教育作用的只有私学。官学设在城里不说,而且基本上没有什么教学活动,官学对于农村社会的意义只是通过其学生(生员)体现的。对于农民来说,进了官学就等于跨进了科举的门槛,官学实际上等于是古代社会选官制度的一部分。所以,真正意义上的学校教育,是由各种名目的私学实现的,其中,私塾是最常见和普通的部分。在接触平江私塾之前,我一直认为,由于戏曲说唱等小渠道教育,农民喜闻乐见,有寓教于娱的作用,所以理应是农村社会教育的主角;农民的意识构成,主要来源于这些说说唱唱的东西;所以,对于农村而言,小渠道教育的价值理应更重要。因此,在我论述传统农村教育的时候,给了小渠道更多的笔墨,对于乡村的学校,只是一带而过。然而,平江的私塾纠正了我的偏颇。
中国的农村,事实上是个礼俗的社会,以养生和送死为核心的人生礼仪活动,实际上构成了农村日常生活的骨架。对于局外人来说,婚丧嫁娶、拜寿上坟、年节祭祀,无非是些繁复的仪式和吃喝热闹。但处在传统农村环境中的人,如果离开了这种仪式,日常生活就没有了灵魂,甚至可以说生活就没有了意义。一方面,传统社会的农民离不开礼仪活动,可另一方面,在那个时代,这些礼仪活动程序之繁复,讲究之复杂,又是普通农民所无法掌握的。所以,私塾教育除了文字和道德知识的传授之外,另一个重要的功能就是传授礼仪,即平江人所谓的“学应酬”。学生不仅要跟老师学习各种礼仪活动的仪式程序,还要跟随老师掺和婚丧嫁娶,现场实习主持仪式(主礼)。所以,传统的礼仪从内容到形式的传承,事实上是通过私塾来实现的。在所有具有传授礼仪职能的私塾中,少数能够完成学业的人,无论能否进入官学,踏上科举的阶梯,都成为事实上的乡村之“儒”(儒的本义就是主礼者)。能够熟悉和主持礼仪,不唯受人尊重,而且能多得一份收入(当然,有功名的人更具有主持礼仪的资格,只是身份太高的人,比如举人老爷,不大可能受如此的辛苦,一般只是象征性地过过手,比如“点主”,在绝大多数情况下,真正的主持者还是那些没有身份的“儒”和穷秀才)。而多数只识了几个字就半途而废的农民,也因多少了解一点礼仪知识,而成为礼仪活动中很能配合的一群。据统计,在传统时代,农村中男性成员,上过私塾的人比率是相当高的,可以达到50%左右(参见E. S. 罗斯基的研究和李景汉的定县调查)。有这样大的一群人很懂行地配合,任何复杂的礼仪活动都可以顺利地展开。我在许多地方收罗旧书时,都收集到了一些线装和手抄的“礼仪书”和“称谓录”之类的东西。礼仪书上把婚丧嫁娶各种礼仪形式的程序、步骤都讲得十分清楚,关于丧礼,不仅有仪式程序,还有各种挽联的写法;甚至我还见到过一本手抄的《写包本子》,是专门介绍如何写上坟的“红包”(纸钱袋)的,针对不同的对象,有不同的写法。这些东西,据说已经传了几辈、十几辈子(从其破旧的程度也可以看出)。看来,农民很早就把礼仪从儒家典籍的《三礼》中简化出来,变为切实可行的教程。
“礼”在农村社会的意义,很大程度上在于秩序的建构和维持。农民固然可以从乡间戏剧说唱中知道什么是帝王将相、才子佳人,仰慕忠臣义士、义夫节妇,但却只有在不断的礼仪演练中,才可能明了什么是大小尊卑、昭穆远近,学会怎么样进退有据、行止有节甚至礼让恭谦。从某种意义上讲,煞有介事的礼仪气氛和一板一眼的礼仪程序,是乡民学会服从秩序的最好老师,而演礼导致的肌肉记忆,远比言者谆谆的说教更有效。也可以说,乡村社会的秩序,主要是靠礼仪活动的展开来维持的。也许,这就是为什么自孔子以来,儒家学说的内涵经过了许多次的转换,但礼依然是其核心内容的原因。实际上,私塾的其他教学内容,也跟“礼”不无关系。对儒家经典的学习、掌握,从某种意义上说是学习礼的内涵,而文字的训练,比如“对对子”的练习,在乡下的功用就是写对联。对联不仅用在年节,而且用于相互往来,吊死贺生。从这个意义上,上学才真的能实现“知书达理”。因此,我们说,私塾教育和乡村社会的日常生活是密99lib.切相关的,属于一个有机的整体。私塾和乡村社会的乡绅一样,具有牵一发动全身的地位。私塾教育的缺位,从长期来看,不仅会导致农村识字率的下降,而且会使乡村社会的既有秩序出现紊乱。
显然,清末新政以来的教育改革,对农村社会产生的影响,事实上超过了 5b66." >学者们所能给出的估量。传统私塾教育的迅速衰落和乡村精英的流失,背后是农村日常生活的失常和礼俗秩序的紊乱。在军阀混战的大背景配合下,最后只能导致乡村暴力化倾向的泛滥,对中国的未来政治走向产生了导向性的影响。当然,任何后发现代化的国家,现代化的过程总要付出代价。也许有人会说,乡村的衰败,就是现代化不可避免的成本。然而,清末以来教育改革的成本,并没有在乡村的迅速败落面前停止支付,所谓新旧教育嬗变所蕴涵的文化尴尬,实际上一直折磨着国人,直到今天。
晚清以来,传统和现代的二元对立日益凸显。传统就意味着旧,意味着落后,现代则代表着新,代表着进步,体现着进化的方向。只要是现代的,就意味着具有道德上的正当性和行动上的可行性。更可悲的是,作为被西方逼上现代化路径的中国人,我们几乎忘记了在所谓的传统和现代的二元话语中,事实上隐藏着的是中西文化冲突的命题。西方的传统和现代命题,和我们的并不是一回事,他们的传统与现代是一个脉络里的延续,现代里也包含传统的东西,现代对于传统,更多的不是背反,而是扬弃,甚至现代性的启蒙,也可以借复古的名义进行。但是,到了中国的语境里,事情则发生了变化,传统意味着中国,而现代则等于是西方;现代化的过程,不管我们有无自觉,事实上都包含有以西方替代中国的意义。以汉语教学为例,在基本上放弃了拉丁化的尝试后,绝大多数教和被教的人,其实并没有意识到我们的教学实际上还是一个“以夷变夏”的过程。自《马氏文通》以来,汉语一直在被主谓宾、定补状的语法体系所阉割着,被名词、动词、形容词的分别肢解着。从小老师就告诉我们,王安石的名句“春风又绿江南岸”之所以有名,是因为他把形容词“绿”当作动词用。长大了才知道,其实汉语原来根本就没有这种动词形容词的分别。所有的语法概念,不过是人们借来切割,不,凌迟汉语的西方语言学的手术刀。当然,跟所有的手术刀一样,凡是叫这个名字的东西,都意味着“科学”,因此具有无法抵御的魔力。
更耐人寻味的是,从白话文的改革到汉语拉丁化的尝试,主导者莫不以平民主义为圭臬。据说把“引车卖浆者流”的语言引入书面文字,不仅可以把文言的死文字变活,而且还可以提高平民的识字能力。然而,在改革实践中,真正落实到纸面上的文字,则流为各种形式的欧化语式,长句子加倒装只是比较露骨的一种,而较为活泼的散文体则比较隐蔽。而落到教育层面(白话文的提倡,没有经过几场像样的战役,就在提倡尊孔读经的北洋政府首肯下,在全国中小学推行,1922年北洋政府宣布废除所有的文言文语文教材,代之以白话文),白话文的教学,并没有获得提倡者预期的效果,使平民的语言学习更加便捷容易,书面的文字能力得到迅速的提高。美籍华人学者唐德刚说,他在私塾的时候已经读了《文选》和《通鉴》这样的大部头,转入小学却要大念特念“早晨和雄鸡”、“喔喔喔,白月照黑屋”。这种“喔喔喔”的语文教育,固然背后有西方教育学和心理学的支撑,但喔不出名堂是肯定的。身为学者、吃文字饭的唐先生,他用中文写作的功夫,估计十有八九不来自这些“喔喔喔”。今天,语文教学效率低下的问题,已经成为教育界和网上议论的话柄,九年甚至十几二十年教不出能写流畅母语文字学生的现象,并不是个别的事例。然而,我们的教育部门,其实对此并不真的在意。因为,说到底,现在衡量国家教育的现代化程度的指标,跟学生汉语程度的高低没有多少关系。尽管私塾因师资和生源的差异,教学效果不一,但在汉语教育上的功效,却是不容否认的事实。这说明,传统的学校教育方式,应该有其合乎汉语规律的成分,尽管它很土,很不现代。不仅如此,私塾还告诉我们,藏书网对于中国人来说,语言的学习,并不只是个文字的识别、掌握和训练的问题,汉语教育原本就和中国文化的母体息息相关。当中国文化的命运沦落到被逐渐边缘化地步的时候,学生对汉语的掌握不可能好,甚至,对汉语本身都不会太在意。眼下,高考的英语已经和汉语语文一样,达到150分的水平,意味着在中国的中小学里,英语的学习时间和力度都要超过汉语。在此之前,大学生学习英语的时间,已经占到大学期间所学全部科目的三分之一到一半。教育部所提倡的英语教学正在成为时髦,中国的现代化终于迎来了它的双语时代(其实是英语偏重的时代)。也许,过不了多久,我们就会像香港一样,学生会写的汉字不多了,人人说话都夹杂着一个又一个的英语单词。西方人说,所谓的中国人,不是一个种族的概念,而是一个文化的概念。不知道按这个说法,到那时候,这个世界还有中国人没有?
私塾的消亡,暴露的正是一个巨大的文化黑洞。
当众人都跪的时候
国人对下跪,情有独钟。喊冤的时候跪,情有可原,但更多的时候,是畏惧的跪,屈从的跪,马屁的跪。民国废跪拜礼,大家都不大习惯,所以,不久袁世凯称帝了。称帝之后的袁朝,不好意思一下子复辟,改革礼仪,变三跪九叩为九鞠躬。当时孙宝琦为国务卿,率领百官朝拜,他按规矩来,九鞠躬,而身后众官呼啦啦悉数跪倒,依旧三跪九叩。众人皆跪他独立,弄得他反倒像清朝朝拜中旁立的太监。袁世凯的老朋友中,严修和张一麐>?99lib?对袁称帝有异议。严修民国后没有做官,无需上朝,但张一麐久在袁幕,新朝礼拜,看在老朋友的面上,正式朝拜可免,但旧幕便殿入觐,总不能不去。见了之后,张一麐九鞠躬,但其他人都三跪九叩,礼毕,大家对他怒目而视,过后都不乐意搭理他。
都说众人皆醉我醒难,其实并不难,大不了装醉就是。从来历史不乏没醉装醉之人,表面上看,也是醉得一塌糊涂。有时候,即使装的不像也不要紧,只要不站出来扫大家的兴,没人会追究。可是,众人皆跪你独立,就很麻烦了。固然国人喜欢跪拜,但是没来由的,也没有平白干这种矮人一头的事的人。非自家长辈,倒身下跪,不是有求于人,就是有惧于人,再不就是特别的崇拜某人。用这种国粹式的特别方式,表达自己的恭顺和崇敬。大家都跪,一人独立,意味着这人跟大家都不一样,也意味着他在跟大家过不去,对着干,出大家的丑。尤其在袁世凯称帝,众人其实未必真的以为然,却竞相表示臣服的当口,相当多的人,其实跪也是假跪,但毕竟都跪了。有人不跪,等于当众揭了大家的老底,那点见不得人的老底——不恨他才怪。
所以,特行独立,公开坚持己见,表面上是鹤立鸡群,实则众矢之的。随大流安全,随大流 4fdd." >保险,随大流也容易。不良的商家,常常利用人们的从>众心理,操纵市场,诱人入彀。楼市也好,股市也好,没有众多的散户,炒家挣谁的银子?但更喜欢人们随大流的,还是当政者。如果能让人们因崇拜领袖的卡里斯马权威顺从最好,如果不能,就得通过某种方式让人恐惧。只要人们感到恐惧,就得顺从,就得下跪。重庆警界黑老大文强,觉得部下不够顺从,叫来喝问:站着说还是跪着说!?部下只能跪着说。虽然说,在现实世界中,跪拜之礼已经不多见了。即使那些热衷恢复古礼的学者,也不敢贸然鼓吹恢复跪拜,只是让部下在接受领导召唤的时候,务必趋行,即弯腰躬背一溜小跑。但是,人们依然在跪拜,用恭顺的眼神,用恭顺的言辞在跪拜?99lib.。谄媚的时候,人人都喜欢把自己降得很低,恨不得低到尘埃里。一个大一点的单位,无论是机关还是学校,一把手出来往往前呼后拥,呼拥者无非是在跪拜,无跪之跪。如果这单位是一个天高皇帝远的县,那么更是可怕。有些县太爷出行,地动山摇,要脱大衣,只消一伸胳膊,就自然有人会给他把大衣轻轻脱下接走。他一进会场,众人全体起立,他不落座,没有人敢把屁股挨在椅子上。
这样的氛围,实际上也是跪拜者造出来的。在现代社会,其实多数人都知道跪拜、谄媚、拍马屁丢人,但该跪的时候,大家都跪。木讷之辈,固然讨厌那些勤于献媚之徒,但他们最恨的,还是极少数坚持不跪的人,因为他们的不跪,反衬出了自己的卑劣和胆怯。当然,最恨不跪者的,还是有权人。有些打击报复的案例,其实不是被打击者惹了谁,而仅仅是他们不顺从,不肯下跪。在当权者眼里,不跪,就意味着不臣,甚至不轨。生怕群起效尤,破坏了安定团结的大好环境。其实,他们多虑了,只要他们的权势在,威风在,敢于不跪的人,没有市场。在众人一片谄媚逢迎中,袁世凯做了皇帝,也在众人一片翻脸声中,他取消了帝制,病入膏肓。在他垂死之际,他的两个老朋友严修和张一麐来了,袁世凯对他们说,所有人中,只有这两位朋友淡泊名利,从来不提官爵之事,非常后悔没有听他们的话,至有今日。可是,这个时候,什么都晚了,众人已经在琢磨跪下一个了。
为什么总是好人倒霉?
恶有恶报,善有善报,是我们自古以来的信条,但是在实际生活中,好像事情却没有这么简单。记得小时候看过一则寓言故事,说是在一条沟渠旁边,有座小庙,庙里的神像都是木头的。一日,一人过沟,为了方便,居然把神像搬下,横在沟上踏着过去了。不久,又来一人,见状大惊,连呼:罪过,罪过,连忙把神像扶起,擦拭干净,复归原位,还拜了几拜,方才离去。庙里的鬼卒对主神说,大王,你一定要惩罚前边的那个人。大王说,要罚就罚后边的这个。鬼卒不解。大王道:前面的那个都不信了,怎么罚他?
社会的现实似乎也跟这个“大王”一样,人们总是惩罚那些对他好的人。被肇事车撞伤的人,最后往往反咬那些救他送他到医院的人。公交车上抓小偷的见义勇为者,到了警察那里,被偷的事主,却往往不作证。希望工程一对一的捐助者,常常被没完没了甚至没有道理的索要缠个半死,如果你把家庭住址联系方式都给了人家,那么最后往往不得不搬家换电话了事。不仅社会上如此,家里也好不到哪里去。一家有几个儿女的,长大以后,真正对老人好的,却往往落不下个好儿,“养命儿子不孝顺”,是句古谚,也是真理,老人埋怨最多的恰是那个给老人养老送终的儿子或者女儿。
说起来,人人都希望别人对自己好,希望自己碰到的都是善意,净是帮助。无论是家人也好,朋友也好,外面的陌生人也罢,大家都希望碰上好人。如果某一天,出门碰上了笑脸,被别人帮了一把,无疑都会对自己说,今天运气真好。反过来,除了某些受虐狂之外,没有人希望别人对自己不好,如果摊上恶言恶语,甚至阴谋算计,都是令人不快甚至难受的霉运。可是说起来也怪,在社会现实中,我们自己的行为意向,却并不鼓励那些对自己好的行为,如果一个人对你好,一次两次可能还会道声谢谢,时间长了,就不知不觉认为是应该的,如果一旦某一天人家对你不那么好了,你甚至可能为此勃然大怒,好像人家一直都欠你似的。有的时候,有的人对于对自己好的人,当面也许还能说声谢谢,一藏书网转身就会嘲笑人家傻,憨,冤大头。
鲁迅先生说过,中国人对于恶神,比如动不动就放火的火神,往往尊敬有加,供着敬着,对于那些老实八交的神,比如灶王爷,则能欺负就欺负。其实我们对人也是这样,对恶人怕且敬,对善人欺且谑。最极端的例子发生在日本,那里有对中国人不友好的右翼,也有对中国人始终友善,并施以援手的好人,然而,却偏偏有中国人抢劫杀害了一直热.99lib?心帮助中国人的人。
当然,不是所有的中国人像我说的那样,但是这种不鼓励好人好事的行为,却普遍存在着,很多人,都在某一时,某一地,有过类似的想法或者做过这样的事。一个我教过的学生在临毕业的时候对我讲,说我们这些学生,从来不想着对那些好老师好,因为这些老师是好人,即使我们不对他们好,他们也会对我们好,我们只讨好那些恶老师。也许,我们这个民族太理性了,太精于计算了。昧心咬救者的被撞人,怕的是肇事者万一找不到,医疗费没有着落;被偷的人不肯举证,是担心小偷报复;被捐助者死缠捐助人,是因为他们可能只有这一根稻草可抓,至于日常生活中我们不善待好人,是因为我们从心底里认为,这些人不对他们好,他们也会这么好,而自己的“感情投资”,应该放到更值得的地方去。
在很多更为精明人的眼里,希望别人对自己好是一回事,自己报偿不报偿这种好则是另一回事。他们在希望别人的,是傻一点,更傻一点,而对自己好,往往就是这种傻的具体表现形式,而对自己,则希望精一点,再精一点,不仅希望自己天生精明过人,而且还要刻苦学习,中国的四大名著,要论文学价值, href='2203/im'>《三国演义》最差,但除了某些纯情少女之外,真正受欢迎的,恰是 href='2203/im'>《三国演义》,因为里面有太多的谋略。
同样,《孙子兵法》这样的书,真正用在战争上其实没有我们想象的那么多(这一点,李零先生有考据),但是大家却不约而同地把它用在官场角斗、商场厮杀以及人际关系的处理上,《孙子兵法》还不够,大家更喜欢的是阴谋大全《三十六计》,欣赏笑里藏刀、借刀杀人,甚至美人计的境界。
我们不知感恩,却谙熟阴谋,将别人的善意和帮助,也放在智慧和愚蠢的二元格局里评判,在暗中嘲笑别人傻的同时,炫耀着自己精明。殊不知我们的精明,往往只体现在自己鼻子底下几寸的地方,不知道自己的精明的算计,实际上在长远来看其实是损害了自己,而且损的非常彻底。已经有很长时间了,我们丧失了让自己过得更好的能力,仅仅满足于99lib?在戕害周围人的过程中分润一点余沥。醒醒吧,戕害自己的国人!
贵族与农民
写这样一个题目,如让学者来看,很容易想到..中世纪的欧洲,只有在那个时候,贵族和农民这两个概念才可能放到一块说事。然而,在当下中国的口头语言中,贵族和农民,不仅是两个出现几率相当高的词汇,而且是困扰国人多年的梦魇。
追求贵族,是国人坚持多年的努力。书沾上“贵族”,无论气质还是行为,就好卖,房打上“欧洲”“城堡”字样,价钱就高,前一阵全民课子学钢琴,眼下北京人又赶着让小孩学高尔夫,说是打高尔夫有贵族气质。据说一代小贵族的培养,分为两个路数,一个是本土路线,琴棋书画再加读经,一个是西化路线,钢琴、网球、高尔夫再加点涉外礼仪,比如怎么吃西餐、打领带之类。总而言之,中国城市有了点余钱剩米的人们,个个都憋着把自 5df1." >己的儿女培养成贵族,其中有些人听说了三代才能培养一个贵族的传言,还多少有点耐心,可相当多的人恨不得一夜让自己的孩子变成伯爵,采取了快速填鸭式的培养,孩子课余时间,学了外语学钢琴,学了钢琴学舞蹈,学了舞蹈学礼仪,弄得大人孩子都疲于奔命,苦不堪言。章诒和的 href='88/im'>《往事并不如烟》风靡一时,许多人迷的其实不是她的文笔和思想,而是那里“贵族气质”的描写,最念念不忘的是康有为女儿占用两百多盘子的一顿西餐。
在举国若狂、追求贵族的同时,农民这个词恰如其分地倒了霉,成为贵族的反衬。在很多场合,“农民”在某种意义上,已经变成一个形容词,无论人或事,只要被人说成是“农民”或者“真农民”,被说的多少有点生不如死的感觉。很多人宁可让人说他是流氓,也不愿意让人说他是农民。在城市流行的话语中,农民意味着落后、保守、小家子气、没见过世面,以及种种让城市人看不起的毛病气质,总之,若要贬低人,一句“农民”就足够了。
不过,有意思的是,我们这些追捧贵族、贬低农民的国人,恰恰离贵族最远。要说欧洲人捧捧贵族,倒是情有可原,封建社会相去不过三百余年,当年的贵族的城堡犹在,某些国家还有国王和爵士,可是中国,据钱穆说,宋代已经没有了大门槛,整个社会变动不居,“陋室空床,当年笏满堂,衰草枯杨,曾为歌舞场”,朝为田舍儿,暮登天子堂,或者反过来,朝为座上客,暮为阶下囚,都是司空见惯寻常事。中国的社会,没有贵族已经有上千年了,怎么到如今,反倒全社会寻找起贵族来了?
其实,现在追捧贵族的国人,尽管身在城里,有的已经住了很多代,但是,如果较真追上去,出不了三代,很可能就露出了自己的本色——农民。其实农民才是我们的本色,无论哪个家族,就算是姓爱新觉罗的满族皇家的人(大多数人都姓金和赵了,近几年才开始“复辟”),查到他们的祖宗努尔哈赤,其实也是个半个农夫。对于那些号称祖辈都在城里居住的人来说,其实我们的城市,在百年前不过是集中居住的乡村,也没有什么值得自豪的,况且,居住在城里,跟贵族与否并没有关系。
也许,正因为自己知道自己的潮,拿不出手,又赶上改革这么多年,不少人有了点闲钱,可供折腾,于是就拼命地追求贵族,急切之间,又找不到学习的榜样,只好凭着一点皮毛的印象,胡乱追起来。按说,追求贵族,向往教养、品味,倒不是什么坏事,至少说明咱们某些先富起来的人,有点追求,想给自己和子女上台阶。只是追得往往不是地方,不知道弹钢琴、跳拉丁舞甚至打高尔夫,并不等于贵族。教养,更多的来自家庭的氛围,来自教育,来自书籍的滋养。无论如何,一个只有琴谱、时尚杂志的家庭,是培养不出气质高雅的人来的。传统的中国,没有贵族,但是有书香门第,书香门第的标志,不藏书网是某种我们现在热衷的零碎技巧,而是读书的传统。
已经有太长时间了,国人总是对自己不自信,而农民的底色,恰是我们某种不自信甚至自惭形秽的根苗,追捧贵族和贬损农民,其实都不过是这种不自信的一种掩饰和发泄。
被权力毒化的日常生活
在中国的历史上,有权者行使权力毫无规则、不讲道理的时候,一般老百姓会有什么反应?我想,最常见应该有三种:一是忍着,只要能活下去就忍,将一切归咎于自家命不好;二也是忍着,但想法找机会熬成有权者,将现在忍受的一切加倍赏给后来那些无辜的人;三依然是忍着,然后找机会寻求体制以外的权力,比如黑社会,以最横暴的方式将目前受的还回来。其实就是选择忍了的人们,脑袋里也未尝没有冒出过诸如,找人废了丫的,或者等我有了权……之类的念头。
不消说,不管是暴君还是暴官,无一例外地向往第一种结果。不过,实现这种结果大抵需要有宗教,讲种姓的婆罗门教最好,不然讲因果的佛教也凑合,可惜,在中国,婆罗门教没有影,佛教也总是变不成国教。于是,后两种反应,就愈发多了起来。第三种结果看起来相当可怕,追求直接的行动,以暴易暴,找几个哥们,或者花点银子托关系找黑社会,轻则暴打一顿,重则卸条胳臂或腿,甚至要了人家的性命。
虽然可以说是黑社会存在的土壤,但毕竟过于赤裸裸,而且歪门邪道一时半会难成气候。最危险的其实第二种反应。设法使自己变成压迫者,从表面上看似乎无可厚非,学而优则仕是我们文化传统的老底子,没有贾宝玉锦衣玉食外加女儿国温柔乡的资本,有谁能见着想做官的就喊“禄蠹”?可是,这种近乎卧薪尝胆的努力中,实际隐藏着一种怨毒,一种对社会的报复,报复一般都落不到那些原来欺负人的头上,就像从前受了婆婆气的小媳妇,等熬成婆婆了之后,怨气都落在后来的小媳妇身上。最后当然是他从前的同类晦气。所以,这些人的理想实现之日,势必是劳苦大众倒霉之时。处女被诬为卖淫,校园接吻被开除,在自己家里看黄碟被逮到局子里这样大的倒霉事,也许不是每个老百姓都能碰上的。但走在大街上,无缘无故被查证件;坐车去什么地方,突然路被拦住了,要求你改道;某个场所突然不让进了,或者进去了玩得正高兴,突然被要求离开;去求职明明考试名列前茅,人家就是不要你;好不容易有个假期,领导就是让你加班,不告诉你任何理由;明明讲好的事情,上级说变就变,同样不告诉你任何理由;你的护照或者身份证丢了,想去挂失,可是人家要丢失处的派出所证明,到派出所办证明,人家又说,谁能证明你是在这一带丢的?不是每天都这么晦气,也不是每天都这么倒运,但这样的事情对每个人来说,都是司空见惯。不知道为什么,权力总是横着使??,没有一点道理,即使有道理,也不屑跟你解释,理解要执行,不理解也要执行。每个老百姓都被要求像是军队里的士兵,奉行无条件服从主义,时刻准备着生吞横咽下若干你很不情愿的东西。
可悲的是,我们的日常生活就这样被毒化了,每日被生咽下去的东西并没有变成粪便排泄掉,而是变成毒素渗透到了我们的血液,我们的空气和我们脚下的土地。这个环境出来的人,只要有了权,就只会横着使。关键的是,我们的日常生活已经变得异样了,我们的为人处世,我们的追求和理想,统统陷在怨毒和嫉妒的旋涡里,还不自知,只想着刻意追求成功,却无法体味平常的快乐,品味日常生活的幸福,还自以为是超凡脱俗。刚进入大学的学生,就纷纷在学生会和班级里操练起权谋,争当各种“长”和委员,我的比较优秀的学生,谈起理想,往往要进入政界,获得权力,生活在社会的中心。童年和少年遭受权力伤害的阴影,早就深深地烙在他们的心灵深处。作为老师,我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们中的某些人在进入官场之后,一天天变得庸俗不堪,利欲熏心。我们已经不会爱,不会用关切的角度来看待周围的一切。当我们抱怨衙门门难进、脸难看、事难办的时候,想没有想过,当碰上陌生人求自己的时候,自己是个什么面孔?现在,人们对政府权力的滥用,对有权者的跋扈,已经有了更多的警惕,可是,大家对权力的怨恨,却远远高于对弱者的同情,当网上每每爆发针对强权侵害弱者的声讨时,你无法辨别这其中有多少是对权力所有者的怨毒,有多少是对弱者的同情。而这种怨毒,实际上被嫉妒浸泡着,凡是网上出现北大、清华的负面报道和评论的时候,无一例外地会遭到一窝蜂地炒作,而那些针对教育主管部门的同样的报道和评论,大家的热情却要差了很多,而很多事情,罪魁祸首,其实是后者。显然,关心这种事情的网民中的大多数,都是受过高等教育的,但却是非北大和清华出身,不少媒体的从业者也是如此,当年高考和求学时的那点不平衡和小嫉妒,一直没能消散。
清末新政,改革的危局
忧心改革被革命或者暴乱扑倒,是近年来知识精英们或隐或现的一种焦虑。因为,在近代历史上,清末的新政,用今天的话来说,清末的改革,今日回顾起来,是观感相当不错的一场改革,的确曾经被革命扑倒过。辛亥革命的前一年,中国全国的民变事件,差不多有1万起。
从某种意义上讲,清朝当年,总体上国家的经济形势不坏,清政府辛亥年的财政收入达到两亿四千多万两白银的历史最高点,而新政开始之前,每年不过六七千万两。这么大的国家,一年不过1万余起民变,实际上说明当时的社会相当稳定,民众对朝廷的新政,并没有像我们过去的教科书中讲得那样,有很大的反感。新政一直到革命发生,也一直在推行,并没有中途停滞。事实上,清朝的崩溃,是发生在这个王朝变革的“好时候”,而非天怒人怨、大局靡烂之时。从这个角度讲,尽管当下中国国力强盛,但危机并非不可能发生。
辛亥前夕的清政府,犯了两个错误。一是把权力收回到满族权贵手里,尤其是到皇族手里,具体表现是驱逐袁世凯和组织皇族内阁。将袁世凯赶回老家,一般说是摄政王载沣为了给他的哥哥光绪皇帝报仇,显然这种解释过于肤浅,以载沣为首的满族少年权贵,主要是为了褫夺袁世凯的权力,尤其是要将当时作为中央军的北洋六镇掌握到自己手里。组织责任内阁,原本是立宪的准备,但12个内阁成员中,有9个是满人,其中核心的5人又是皇族,无论谁来解读,都是一种赤裸藏书网裸的收权之举,实质上是犯了中国政治的一个大忌——权力的世袭。事实上,自秦汉以来,尤其是实行科举制度以来,白衣致卿相既是美谈,也是传统。官员的世袭就成为一种政治忌讳,犯了这种忌讳,等于阻塞了社会底层精英的上升渠道,对于社会的稳定,有非常大的害处。另一个错误,是把散在地方的权力,收回到中央政府来,具体表现就是收回各省的路矿权。收回各省修建铁路的权力,在技术层面也许有道理,但从当时国家权力结构而言,却跟收权到满族亲贵一样,属于一种“倒行逆施”。
自所谓“同治中兴”、湘淮军兴起以来,清朝内重外轻的政治格局已经改变,经过漫长的洋务运动,到了清廷新政时期,地方势力的壮大,已经从督抚专权发展到了督抚与地方乡绅主导的自治运动合流的地步,到了这个地步,不仅满人的权势早就萎缩到了非靠汉族名臣和绅士才能勉强维持的境地,而且地方势力的壮大,根本就是无法逆转的。新政时期如火如荼的立宪运动,整个国家官、绅、商、民空前一致,对于作为主导者的汉族绅商而言,立宪,无非就是进一步分享权力,将原本作为谘议的谘议局和资政院,进一步升格为正式的立法机构,从而名正言顺地掌控整个国家的命运。
显然,掌握国家最高权力的满族少年亲贵,少不更事,用鲁莽的收权之举,开罪了所有最不该开罪的人,才导致了清朝的溃败。不是孙中山为首的革命党人多么有力量,而是满族亲贵犯了大错,没有人肯帮他们了。清朝的变革,如果从洋务运动开始算的话,到1911年已经历经40多年的历史,中间清政府已经犯过两个重大的错误——中止百日维新和提倡义和团,犯了这样两个重大错误之后,不仅要对外付出巨额的赔款,国家主权被严重侵蚀,而且使得自己当政的空间变得非常小,没有再犯错的余地。
在当初,即使戊戌维新失败,但是新政期间,社会的上层,依然保持着改革的激情,在进化论的信仰下面,人们对于制度变革所能带来的好处,充满期待。立宪运动的中坚力量,绅和商,一个要求分享权力,一个要求破除旧制度对于工商业发展的阻障,热情高,干劲大,从不讳言自己的政治诉求,而且付诸实际的行动。
但是,在1992年开始的第二轮改革中,现在的中国人却滑入了物质主义的快车道,民营业者在甩掉了束缚之后,发挥出巨大的反弹性的能量,使得中国经济在停滞将近半个世纪之后,有了异乎寻常的高速度发展,实质上是中国人压抑几十年之后的能量超常释放。在某些时段,体制内官员和民营业者的物质主义追求,在发展这个概念上,找到了惊人的契合点,一时间,似乎所有的制度障碍,都可以通过非正常途径加以绕开,这就是为什么体制内贪腐横行,而众多民营企业家缺乏制度变革动力的根源。甚至在官方有意怂恿制造所谓“原罪”话题,把祸水引向他们的时候,居然毫无抵抗。而所谓体制内的运作,则难免有官商勾结的外界观感。因此,在民众中声誉相当不佳。跟他们近代出现的企业家前辈,根本无法相比。但是,物质主义的快速发展,有经济理性,却没有理想,整个社会在物质和肉欲横流中,很快堕落,也很快陷入疲态。整个社会没有理想,缺乏思想,没有灵魂,更失去了方向。
这一点,在第二轮改革中的知识分子的走向上,表现得特别明显。在吸取了那一场众所周知的风波的教训之后,在官方有意识的倡导和收买下,体制内知识分子逐步在专业化的旗帜下,走向象牙塔或者市场,追求具体的学术和市场价值。虽然说,在专业方面的确有很大的进步,中国某些领域的学者,学问开始做得比较像模像样了,但是却整体性地丧失了针砭社会批评政府的道义担当,在民生问题日益突出的当下,集体噤声。特?别是一些走市场化的学者,走得过于远了,甚至不惜直接充当利益集团的代言人,所言所行,极大地败坏了知识分子的声誉,使得知识分子丧失了起码的信誉,导致他们跟民众脱节。如果说,当年的士绅还可以引领民众的话,那么现在居主流的体制内知识分子,却声名狼藉,变成了民众嘲弄恶搞的对象。
从某种意义上可以说,体制内没有真正的左派,也没有真正的右派,多数人无非是借左和右的招牌,为自己谋取利益。知识化的官僚群体、受过高等教育的人数的确大幅度增加了,但第一轮改革中的改革派和保守派的分野却消失了,演变成另外两派,一是逐利派,一是听话派,前者为了“发展”不遗余力,不择手段,后者最大的目标,就是千万别在我的任上出事,两者的内心想法,都是死后哪管他洪水滔天。
当然,这也是为什么在官民关系如此紧张,群体性事 4ef6." >件频发的情况下,统治还能够维持大体上的稳定的原因。从历史上看,无论民怨有多大,缺乏知识界的参与,基本上都难以成气候。貌似有力量的中产阶层,缺乏政治诉求,在他们看来,现有体制尚有空间。像清末新政那样,官、绅、商一致的宪政追求,不复存在,各个阶层是分裂的,原本可以作为民间领导层的知识分子和工商业者,跟普通民众之间,存在着深深的裂痕。
被格式化的“大商人”
前一阵,凤凰卫视要做中国近代商人的记录片,初步的计划是做五个人,其中有胡雪岩、盛宣怀和周学熙,一大半是官商。我跟他们说,这样不行,虽然自高阳《红顶商人》在大陆流行之后,经商要学胡雪岩成为多少商人的座右铭,但官商其实不代表中国近代商人,尤其是无法体现近代企业家现代化的奋斗历程,他们只代表了近代工商业现代化过程的一种歧途,如果今人在今天依然以他们为榜样,在这条歧路上走,那么,中国的工商业,注定是没有前途的。
大略地分起来,大体上自1860年代开始的中国现代化历程,本土接受西方文明,参与近代工商业进程的企业家,在1949年之前?99lib?,实际上经过了三代人。第一代是中国最早接触洋人的人,他们多半生活在澳门附近,鸦片战争前后,变成了中国第一批的买办,即替洋商办事,专门跟中国人做生意的中国雇员,还有些人出洋,变成了小有成就的商人。这些人,或者成为最早的中国新式企业家,比如陈启源和陈芳,另外一些人,则以成功的买办和商人的身份,进入早期的洋务企业,撑起了中国初期现代化的半边天,他们中最著名的,有郑观应和徐润。这些人,实际上并非个个都像我们某些教科书上说得那么反动、腐朽,十恶不赦,其实,在工商界,最早从西方窃得火来,开启现代化的人,就是他们这些人。很多学历史的中国人,只知道郑观应写过令少年毛泽东神往的《盛世危言》,却不知道他也是后来被毛泽东贬为最反动阶级的大买办。
第一代现代企业家登台的时候, 4e2d." >中国整体上还是一个传统社会,绝大多数社会精英,对于经商,无论新旧,大体不屑一顾。经济最发达的江南地区,一些等级较低的士大夫之家,虽然有读书不成去学艺(学商)的传统,但毕竟属于不得已的选择,只要踏入科举长途跋涉,那么仅仅得了一介秀才功名,也不大可能转过身去下海。然而,甲午战争的惨败,惊醒了中国的士大夫,一些人立志变制救国,投身政治运动,于是有了戊戌维新,还有一些人则终于有点明白了第一代企业家的启蒙说教,相信实业救国、工商救国、从此投身工商业。两个状元,成为代表性人物,一个叫陆润庠,在苏州办起了纱厂和丝厂;一个叫张謇,在南通,办起了世界闻名的大生纱厂。相对99lib.而言,张謇的事业更大,也更长久,在历史上的名声要响得多,因此,第二代的企业家中,他是当之无愧的代表。
在帝制时代,一个状元意味着什么呢?意味着一切。在清朝,状元意味着可能成为皇子之师,意味着几乎无障碍的仕途,还可能意味着几乎不用做出太多的>成绩,就可以青史留名。然而,这一切,张謇都放弃了,他成了一个商人,一个现代企业家。这说明了什么呢?中国的最顶尖的社会精英,进入了工商业,一个传统上名声不那么响的行业,这在一个多少朝代都奉行重农抑商政策的国度,具有非凡的意义。虽然,张謇这代人,还带有着传统士大夫的痕迹,有时儒的分量要压过商的意味,但是,毕竟他经营的是一个大机器生产的工业企业,采用的是遵循市场规律的经营方式。
状元经商,给近代的工商业提供了一个高起点,继起的第三代企业家,凡是卓有成就者,多半是洋学生,比如留洋的范旭东、李烛尘、侯德榜和穆藕初,号称中国最好的教会大学圣约翰大学的高材生刘鸿生,还有出身知识界的卢作孚。以及人们不大乐意提的金融界的陈光甫和周作民,以及报界的胡政之和出版界的王云五。没有学历的荣宗敬、荣德生兄弟,实际上在那个时代,也是出身钱庄业的世家子弟,属于好人家出身,本出自上海滩的上流社会。
这样一个高起点的企业家群体,无疑是当时社会精英中的精英,不仅有眼力,有办法,能在外国资本和官僚资本的夹缝中发展壮大,而且有远大的抱负。可以说,他们和他们的事业,都>是那个时代实业救国的产物,兴办实业,不是为了自家荣华富贵,个人享受,而是为了以工商救国,靠自己的努力,实现中国的工业化。他们中的很多人,生活都非常简朴,乐于克己奉公,我们现在赞美的西方著名企业家的美德,其实在那个时代,我们很多本土产的工商业先贤,都能身体力行。像范旭东、卢作孚这样的现代企业家,办起来偌大的事业,自己却分文不取,在他们看来,企业是社会的、国家的。
从第二代企业家开始,就把参与社会改造、兴办公益作为自己的使命,在晚清到民国的?99lib?历史上,凡诸兴学、办教育、社区改造和建设事业,甚至国家的民主化进程,都有这些企业家的身影,抗战时期企业家的“星期五聚餐会”,是各界人士民主的恳谈场所,为争取民主,反对独裁,做出了巨大的贡献。
可惜的是,中国历史每代的成就,到了改朝换代的时候,大多会被清零,用IT的术语,就是给格式化了,然后大家从头再来,从零做起。中国近代三代企业家,连同他们的经营方式、经验和企业文化,乃至他们的精神、抱负,最后也都遭到了格式化的命运。等到中国人再一次需要从事市场经济,培育自己的企业家的时候,基本上只好从头开始,前辈的成果,仅仅剩下一点点的孑遗,剩下的老一辈人,只是在中信、光大和民生银行的创建中,发挥了一点余热。其他的企业家,只能从头摸索起,好像我们中国人,此前的百多年,都白过了似的。
好友傅国涌,经过多年的资料爬梳和实地考察,把这些“大商人”中的一些的一麟一爪,给人们呈现出来,叙述严谨,有板有眼,文字如以往一样清晰、耐读,开卷有益。每个现在的中国实业家,或者有志于做实业家的人,都应该看一看。
军国与民国的两套逻辑
陈志让先生的《军绅政权——近代中国的军阀时期》是中国大陆改革之后,最早公开引进的西方历史研究著作之一。而且引进得相当及时,香港1979年出版,次年三联书店推出。
陈志让是加拿大的华人学者,早年在西南联大读书,学的是经济学。读何炳棣、何兆武和汪曾祺等人的回忆篇札,可知道当年的西南联大,集中了中国近代学术转型以来最优秀的学者再加上一些怪杰,属于那种有大师而无大楼的大学,这个大学又有让学生随便听课选课的学风,不仅人文社科相互串门,而且.99lib?文科理科也彼此选课。出身经济学的陈先生,后来居然做了历史研究,而且做得有板有眼、立意甚高,一点都不奇怪。陈先生的书,跟那时候为数不多的几本西方近代史著作一样,是我们这代学者的启蒙之作。它第一次让我们知道,原来近代史除了为领袖的言论做注释,以及按这些言论所指示的路径解释两大运动和三大高潮之外,居然还可以这样写。
“军绅”两个字,用来说明北洋时期的民国,传神而简洁。从晚清到民国,从权力结构上来说,正如陈先生所说,就是从绅军变成军绅的过程,军人成了这一时期发言权最大的人。在政治体制上,军绅政权则表现为军国。北洋时期,从袁世凯、段祺瑞、曹锟、吴佩孚再到胡帅张作霖次第当家,都是军国;到了国民党时代,他们自称党国,其实也是军国,作为党的国民党并没有当家做主,当家做主的是黄埔系的军人;而原来居于舞台中心的绅,无论新旧,从张謇、严修到梁启超、汤化龙,再到顾维钧、曹汝霖这样的留学精英,甚至包括跟当家的军人领袖关系密切的智囊型人物——袁世凯的杨度、段祺瑞的徐树铮、吴佩孚的张其..锽、张作霖的王永江,都只能退居次要地位。
本来,人们革了皇帝的命,是要建立民国的,却弄出来个军国,派系纷争出来了,地盘和养兵问题成了政治的关键。一边是战争和割据,一边是外国势力的推进、现代化的开展,一边是传统生活方式和环境的破坏;军官当家说了算,士兵就成了一种养家糊口的职业,秩序混乱;一面是沿海都市畸形繁荣,一面是内地农村的真正破败。都市有了现代的企业和市场以及大学、报社,但在乡村,很多地方,最能反映时代变化的现代物件,就是汉阳造步枪。
皇帝没有了,传统的政治信仰“三纲五常”缺失了关键的部件,立不起来了,一部分上层人士,从文人到武夫,都服膺了天演论,相信社会进化的大道理。可惜老百姓没有跟得上,也没想跟上。
没有了皇帝,对于一部分底层的人来说,就等于没有了王法。于是乡村秩序有点乱,社会边缘或者叫第三社会的成员——土匪、流氓、私盐贩子统统活跃起来,乡绅们也只好跟着武装起来,没有武装的,只有靠边站。社会在配合军人的武力统治,整个社会都呈现武化的面貌,讲道理的不多,来耍横的横行,你杀来我杀去,不服就比较刀法枪法。即使在军阀内部,由于“纲纪”大乱,反叛的部下总是很多,一个军头混成了一省的督军,如果不亲自兼任一个主力师的师长,就立马会被人架空,什么都说了不算。
在这种困惑之下,很多军阀当家之后,都感到有重建传统信仰的必要,祭天祭孔,弘扬传统道德,印十三经。但如果走到复辟帝制的地步,就会崩盘,像袁世凯洪宪帝制那样。因为进化论的信仰,在发言权最大的上层人士那里,早已根深蒂固,按照进化论逻辑建立的西式政体,无论操作得多么糟糕,也不容倒退。大家只有按照这个进化的逻辑往前走,改良不行,就革命,一直革命,不断革命。
把民国弄成军国的武夫们,其实跟传统王朝末代的前辈不一样,他们是国人学习西方、立志富国强兵、几代人奋斗的果实。他们中,无论留学日本的士官生,还是本土军事学堂的学生,有爱国报国之志者并非少数。国家变成武人割据、军阀混战的局面,很多军人也很痛心。北洋时期,几代当家的军阀,除了胡匪出身的张作霖,都表现出对民国这种西式政体某些要素的尊重,不管怎样,都得要国会,对言论自由、思想自由、学校自治都还认账。章太炎打上门去骂袁世凯,还砸了总统府的家具,袁世凯也只能把他软禁起来,每月给五百大洋养着;当了总理的段祺瑞,固然也是赳赳武夫,可是如果有记者写文章骂他,骂也就骂了,断然不会派兵拿人。其他的人,赶上脾气不好的,也许会把报馆封了,这边封了,那边转身人家又开办了。批评政府以及政府要人,都成了记者的毛病。
就算陈志让先生没有提及的国民党时期,对舆论的管制,大不了也就是设个新闻检查官,看出来不合适的,也就是开人家天窗而已。大学更是如此,当时高等教育三足鼎立,国立、私立和教会大学并存,不仅私立和教会大学,政府无法置喙,就是国立大学,也是教授治校,政府没法子说了算。清华大学属于国立大学,可在梅贻琦长校之前,接连几任校长都被学生和教授们轰走,政府也无可如何,断然想不到治这些闹事者的罪。大学里讲什么、怎么讲,都是教授自己的事,谁也干涉不了,即使在国民党激烈查禁“赤化”的时候,大学里教马克思主义也是合法的。党化教育,最终的结果,也无非是在大学设了训导处,对大学的权力结构没有什么影响,顶多算是一个政治厕所,只能吸引些职业学生像苍蝇一样飞进飞出。
所以,我们看到,整个民国时期,一方面是军人专权、军阀割据,一方面是思想文化的繁荣。在一些军阀热衷恢复传统道统的同时,新文化运动如火如荼,西风劲吹,甚至吹到全盘西化的境地。民国历史,呈现的是一种异常吊诡的面目。
《军绅政权》是陈志让先生30年前的旧作(1978年的讲稿),这样的旧作,在30年后依然能够再版,一方面说明这部著作的分量,一方面也说明我们的史学界在民国史方面的研究停滞不前。什么时候,我们的史学界不再盯着有皇帝留辫子的大清朝,分点精力给国人第一次民主政体实践的民国,也许会让国人对历史研究多点信心,没准,中国今后转型的路,还可能因此而好走点。
乡绅与精英
中国这个国度,自秦汉大一统,建立官僚型帝国以来,朝廷用来平衡官民关系的法宝有三:一是强调官员的自律;二是朝廷对于官员的监管,因此特别设置了别的国家所没有的监察系统,官小权大,替皇帝盯紧了官员;三是逐渐形成了半官半民的乡绅阶层,通过这个阶层的制约,抗衡官权的无限扩张。
官员的自律,时间长了都靠不住,而监察部门的监督,也会随着制度的疲沓,官僚机器的锈蚀,形同虚设,只有扎根乡土的乡绅靠谱一点。但由于整体上朝廷制度的废弛、政治的混乱,这种乡绅的抵制,也会变味,或者作废或者变成地方性的反叛。
如果按西方类似研究的说法,所谓的乡绅,也可以说是乡村精英,只要民这边存在文化精英,那么,官民之间就有缓冲,有沟通,关系即使逐步恶化,恶化的步伐也会慢一点。现在中国官民关系的难题是,一方面,类似传统官民关系的结构,依然存在。社会基本的矛盾,依然是官民矛盾,官员还是整个社会运行的主宰者。一个地方,得一优秀官员,则兴;赶上一糟糕的官员,则败。什么事情,负责官员一言九鼎,民众没有声音。但是,另一方面,跟传统社会不一样,社会上的精英,跟民众基本脱节,不仅乡村不存在过去那种跟民众关系密切的乡绅,连城市里的精英也跟民众关系淡漠。相反,他们中的多数,倒是跟官员关系更加紧密,有事没事藏书网,都自觉地站在官的一边,甚至不惜睁着眼睛说瞎话,以专家身份,帮官员圆谎。这样的结果,是使官民关系丧失了起码的缓冲,对立迅速加剧。
当然,官民对立的根本问题,在现代社会,还是因为官的权力太大,而民这一方,几乎没有什么权力,一边无限扩张,一边节节后退,民方唯一的抵抗,就是通过“正常渠道”向上反映,然后让官员的上级得知情况,出手遏制,或者通过不那么正常的渠道,通过媒体和网络披露出来,还是让官员的上级得知情况,然后出手遏制。可是,严格来讲,官员的上级也是官员,除了最高领导,真正能从大局出发,遏制官权膨胀的,毕竟是少数。加上上?99lib?级总比下级人数少,“正常渠道”经常不畅通,而媒体披露也有顾虑,网络上的事又经常很难说,一个事情,是不是能变成网络事件,制约条件很多,严格讲,官员也不是不可以操控的。因此,尽管我们说,官员最怕的事,就是被曝光,被捅出去,但在多数情况下,他们还是有本事把事情控制住,只要控制得住,民的反制就没有作用,反过来,他们也就可以放心大胆地扩权了。
事实上,现在官民矛盾最大的问题是官民结构失 8861." >衡,从历史的经验看,这种失衡的危险非常大,一有风吹草动,就可能形成对全局的威胁,甚至崩盘。而官民结构失衡,最大的问题是官权的无节制扩张,对应官权的扩张,目前唯一的途径,是增强民方的遏制力。在最高领导层,从全局的战略考虑,是亟待解决的头等大事。比较好的解决之道,在于实行普遍的基层选举,让亲民之官知道自己的权力来源于民众,从而使民众握有部分制约官员的权力。在实行选举之前,应急之法,是鼓励精英替民众讲话,显然,国家不能像过去那样,利用各种手段,使得所有像样的知识精英都归入体制内,又利用体制的力量,使得这些人扫数归顺,唯官是从。尽力压制体制内不同意见,尤其压制打击体制内的理性声音,结果使得体制外一批草根精英崛起,成为民众不那么合适的替代性精英。而各级官员在处理一些公共事件的过程中,往往蛮不讲理,强行压制,往往使得部分草根精英趋于非理性,趋于暴力抵抗,理性的声音在官方的强横中,在民间根本无法生长。要知道,目前的官场正在滋长一种前所未有的权大独尊的风气,而且已经蔓延到了所有吃官粮的单位,包括大学。凡是敢说不中听话的人,毫无例外地会受到严厉的打击,所有官方场合,官话、假话、空话和阿谀话 76db." >盛行,或者说横行,因此民众的意愿,根本无从表达,谁要是傻到替民众讲话,几乎立刻就成了所有官员的公敌。显然,民众是需要有人替他们讲话的,如果没有这样的人,那么就只能由那些不怎么理性的草根精英替代。天涯在线书库《www.tianyabook.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