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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个地主·屠格涅夫中短篇小说选》
前言
伊万·谢尔盖耶维奇·屠格涅夫(1818—1883),被称为“小说家中的小说家”,与托尔斯泰、陀思妥耶夫斯基并称为俄罗斯小说“三巨头”。代表作有小说集《猎人笔记》、《罗亭》、《贵族之家》、《前夜》、《父与子》、《木木》、《阿霞》、《春恋》、《初潮》等。
屠格涅夫出生在奥廖尔省一个贵族家庭,父亲是一名骑兵军官藏书网,母亲是庄园主,家中有自己的领地和农奴。他的父亲外表英俊潇洒,内心多愁善感,这两点在屠格涅夫身上也得到了展现。他的母亲脾气暴躁、独断专横,经常打骂孩子,但同时她又非常关心子女的教育,不惜重金为他们聘请最好的老师。
15岁时,屠格涅夫进入当时俄国最好的大学——莫斯科大学。值得一提的是,1837年,刚刚大学毕业的屠格涅99lib.夫见到了自己的偶像普希金,可惜几天之后普希金便在决斗中丧生。之后,他又到德国柏林大学继续深造。屠格涅夫是俄国文学家中受教育程度最高的一位。
虽然大学时期屠格涅夫就开始写诗,但真正让他成名的还是小说集《猎人笔记》。1847年,屠格涅夫开始在刊物上连载故事,并最终在1852年将这25个故事结集出版,命名为《猎人笔记》。书中他以猎人的视角,真实地描绘了俄罗斯农村生活的风貌,以及农民的遭遇。其中既有对当局的批判,也有对劳动人民的同情,文笔优美,富有诗意。无论是对于俄罗斯文坛,还是当时正在酝酿农奴改革的社会,这本小说都产生了巨大的影响。本书中《两个地主》一篇就是选自《猎人笔记》。
19世纪50年代之后,屠格涅夫进入创作旺盛时期,先后发表了一系列长篇和中短篇小说,并缔造了罗亭等一批俄罗斯文学中的经典人物,深受欢迎。
屠格涅夫的小说被公认具有永恒的艺术魅力。
他的作品中充满了现实主义关怀,尤其是反对农奴制。小时候他见过母亲虐待农奴,从那时起便对农奴制深感厌恶。后来他在欧洲体会到了更加现代的社会制度,受到卢梭等人的思想启蒙,更加主张废除农奴制。这也成了他日后作品的重要主题之一,如本书所选的《利戈夫村》、《木木》等篇,都描述了农奴制度对于人性的摧残。
屠格涅夫的作品还有一大特色,就是善于风景描绘,尤其是俄罗斯的大自然和乡村风景,他甚至被称作是“俄罗斯乡村风景画大师”,这与他的童年在乡下庄园中度过有很大关系。虽然他的作品中常常有大段风景描绘,但是这些描绘能与书中的情节发展、人物刻画相融合,常常让读者感到震撼,有一种身临其境的感觉,如痴如醉。
屠格涅夫的抒情笔调前无古人,后无来者。他总能在讲故事的时候,恰到好处地掺杂进抒情,使得文章充满浓郁的生活气息,有自然之美。最有代表性的是《贵族之家》结尾的描写,男女主人公再度相逢,虽然没有说一句话,但是屠格涅夫用自己简单又深情的笔触,在两人的上空奏响了一曲挽歌,让人感觉无声胜有声。屠格涅夫本人的一生也是抒情的,他25岁结识已婚的女歌唱家波琳娜,为之倾.99lib.倒,并终生未婚。
屠格涅夫的小说语言纯净、优美,结构简洁、严密,他的文笔甚至影响到后来俄罗斯语言的规范化。鲁迅就曾不止一次向中国青年推荐屠格涅夫,称他是真正的俄罗斯语言大师。九九藏书
利戈夫村
“利戈夫村的鸭子多得足够我们打,我们到那里去吧!”一次,那个读者熟悉的耶尔莫莱这样对我说。
对于一个真正懂得打猎的猎人来说,虽然在众多野味中,野鸭根本排不上号,但此时是九月初,山鹬还没有到来;虽然有山鹑,但是追猎过太多次,我已经感到厌烦了。我认为我搭档的建议相当不错,便赶到了利戈夫村。
利戈夫村是一个相当大的村庄,位于乡野之间。村里有一座很多年前用石头建造起来的单圆顶教堂和两个磨坊。有一条很像沼泽的罗索塔小河从村边流过,那两个磨坊就建在这条小河上。在距离利戈夫村约摸五俄里的地方,这条小河变成了一个水塘,水面非常宽阔。茂密的芦苇生长在水塘中央的某些地方及水塘四周,这些地方被奥辽尔人称作“芦苇荡”。潜鸭、针尾鸭、小水鸭、绿头鸭、半绿头鸭等各种野鸭子就生活在这片水塘里,在芦苇之间或者水湾僻静的角落里。人们经常能够看到它们结成一小群,在水面上飞来飞去的身影。它们听到枪声后,便立刻飞入空中,使猎人不由自主地一手抓住帽子,非常遗憾在拉长音说:“哎——”我与耶尔莫莱一起沿着水塘边缘向前走。有两个非常棘手的问题摆在我们面前:第一,这种野禽的警觉性非常高,它们从来不待在距离水塘边缘太近的地方;第二,即使我们能够幸运地击中一些缺乏经验,或者掉队的小水鸭,将它们打死,然而面对着茂密的芦苇荡,我们的猎狗也无能为力,无法把猎物叼出来。尽管这种狗品质优良,不惧危险,可是它既不会游泳,也不会潜水,自己宝贵的鼻子,只能白白地被锋利的芦苇叶子割伤。
耶尔莫莱终于失望地说道藏书网
:“没办法啊,实在是没办法,看来我们需要一只小船。在利戈夫村一定能够找到小船,咱们先回到那里去吧!”
我们开始往回走。刚走几步,我们就看到从茂密的爆竹柳后面窜出来一条长着癞疮的猎狗。一个中等身材的人跟在那条狗的后面。他脖子上围着一条红色的围巾,上身穿着一件非常破旧的蓝色外衣,外面 5957." >套着一件浅黄色的坎肩,下身穿着一条深灰色的裤子,脚下穿着一双破旧的长筒靴。他的裤腿非常随便地掖在长筒靴里。此外,他肩上背着一只单筒猎枪。我们的狗向那条狗走过去,用只有狗类才有的中国式礼节,去嗅它们的新朋友。那个新朋友也嗅了它们几下。不过,它有些害怕,四条腿崩直,龇着牙,竖着耳朵,夹着尾巴不停地转圈。就在此时,那个陌生人走到我们面前,非常有礼貌地向我们鞠了一躬。他大约有二十五六岁,脸上扎着黑色的头巾,长着一双褐色的小眼睛和一头淡褐色的长发。他的眼睛在亲切地眨着,搽了很多克瓦斯的头发一撮一撮地立在脑袋上。他对着我们微笑,笑容很甜蜜。
“先生们,首先请允许我介绍一下自己,”他的语调非常柔和,同时还夹杂着奉承,“我是本地的猎人,名叫弗拉基米尔,我从别人口中得知,您来到了我们水塘边上。我十分愿意为您效劳,先生,如果您不嫌弃的话。”
这个年轻的猎人说起话来,非常容易让人联想到那些扮演初恋情侣的地方年轻演员。我觉得他的提议还不错,便同意了。他的身世和阅历,在我们还没有到达利戈夫村之前就已经被我了解清楚了。他是一个家仆,不过已经赎了身。他小时候学习过音乐,后来当过侍从,认识一些字。他读过一些乱七八糟的书。他的处境与俄国大部分百姓十分相似。直到现在,他仍然一分钱也没有,也没有固定的职业,很难填饱自己的肚子。他说话的时候喜欢卖弄,所以看起来还算文雅。他或许是一个非常擅长谄媚女人的男人。俄国的姑娘们,对能说会道的男人情有独钟,因此在这方面他一定能够获得成功。他对我说,他经常去附近的地主家里做客,有时还进城拜访城里的老爷们,偶尔在城里玩一下普列菲兰斯牌。他非常善于笑,能笑出各种各样的姿态。当别人对他讲话时,他会非常认真地倾听,恭敬而又含蓄的微笑会浮现在他的嘴角。这种微笑非常适合他。他会非常专心地倾听你讲话,对于你的高见会完全赞同,但是他的尊严又没有因此而失去。他似乎想让你明白,他也有自己独到的看法,如果有机会,他也会把这些观点讲给你听。耶尔莫夫是一个粗人,没有多大教养,对于“礼貌”这件事一窍不通。他非常随便地用“你”来称呼弗拉基米尔。可是他不知道,弗拉基米尔用怎样的嘲讽表情来称他为“您”。
“您牙疼吗?为什么脸上蒙着一块头巾?”我问他说。
“不是,”他答道,“这是一件不幸的事情,由于不小心造成的。我有一位朋友,他是一个好人,但完全不懂打猎——这是特别平常的事情。一天,他来找我,对我说:‘打猎充满了乐趣,我很想体会一下这种乐趣,带我去打猎吧,亲爱的朋友!’我不想拒绝他,就答应下来。之后,我给他弄来一支枪,就带着他出发了。我们打猎打了很长一段时间,感觉有些疲惫,就想休息一会儿。我坐到树下休息。他并没有休息,而是拿着枪练习持枪动作,还把我当成靶子。他不知道这件事的严重性。我请他不要再这样做,他没有听我的。他放了一枪,毁掉了我的右手食指和下巴。”
走了一段时间之后,我们赶到了利戈夫村。耶尔莫莱和弗拉基米尔都认为,要想在这里打猎,必须有一只小船才行。
“苏乔可有一只小平底船,但是他把它藏了起来,我找不到它。我得去找苏乔可。”弗拉基米尔说。
“你去找谁?”我问。
“一个外号叫‘苏乔可’的人。”
耶尔莫莱与弗拉基米尔一起去找那个人。我在教堂附近等他们回来。墓地上有很多坟墓,我逐一参观起来。不经意间,我发现了一个正方形的墓饰。它已经变黑,一面写道:“法国臣民勃朗奇子爵的遗体埋葬在这块墓石之下。生于一七三七年,卒于一七九九年,享年六十二岁。”另一面刻着这样一段法文文字:“Ci-gt Theophile Henri,vite de Blangy.”第三面是:“希望死去的人安息。”第四面刻着这样一段文字:
一位出身高贵,才富五车的法国侨民在这里长眠。
他的故土受到了敌人无情地践踏,家人惨遭杀害。
在沉痛地悼念死去的亲人之后,
长途跋涉,来到了俄罗斯,
晚年过上了幸福的生活,受到了庇护及热情接待,
侍奉父母,教育子女,
在这里,上苍将赐予他永远享用不尽的福祉。
我的沉思因为弗拉基米尔、耶尔莫莱以及那个外号叫“苏乔可”的人的到来而被打断。
苏乔可六十岁左右,穿着破破烂烂的衣服,头发乱作一团,还光着脚,与被主人赶出家门的家仆非常相似。
我问他说:“你是否有船?”
“有倒是有,就是太破了。”他用细微而疲惫的声音回答说。
“什么情况?”
“木楔子从窟窿里掉了出来,船缝也脱胶了。”
“没什么关系!”耶尔莫莱继续说道,“塞一些麻屑不就行了!”
“当然没问题。”苏乔可表示赞同。
“你是做什么的?”
“我是打鱼的,给老爷家打鱼的。”
“你这个家伙,怎么把船弄得这样破?”
“在这条河里打不到鱼了。”
“沼泽上的褐色水皮无法让鱼喜欢。”我的猎伴说道,他的表情很庄重。
“那好吧,”我对耶尔莫莱说,“那我们就把船缝塞起来。你去找一些麻屑来,快些!”
耶尔莫莱找麻屑去了。
“我们有沉到水底的危险啊!”我对弗拉基米尔说。
“应该不会吧,”他说,“不过,水塘并不深,这点可以确定。”
“对,水塘的确不深,”苏乔可说,他像没有睡醒似的,说起话来怪声怪气,“整个水塘底下都长满了水藻。当然,也存在着深坑。”
“可是,如果水塘下面长了太多的草,船就划不动了!”弗拉基米尔说。
“这种平底船不是划的,是用篙子撑的。我那里有篙子,让我陪你们去吧,不用篙子用锹也行。”
“锹不好用,有些地方水太深,锹根本够不到底。”弗拉基米尔说。
“的确是不太好用。”
我在一个墓石上坐了下来,等待着耶尔莫莱。弗拉基米尔也坐了下来。出于礼貌,他坐在我旁边几步外的地方。苏乔可依然站在原地。他低着头,像以前那样把双手放在背后。
“请告诉我,”我说,“你是否在这里当了很久的渔夫?”
“的确很久了,已经超过六年。”他的身体颤抖了一下。
“在此之前,你是做什么的?”
“当马车夫。”
“你为什么没有继续当下去?有人不让你当了吗?”
“是的,新女东家不让我当了。”
“哪一个女东家?”
“就是把我们买来的那个女东家。您不认识她。她上了年纪,身体有些胖,名叫阿列娜·基莫费夫娜。”
“她让你去打鱼是为了什么?”
“谁知道啊!唐波夫原本是她的领地。她从那里来到我们这里,召见我们所有的家仆。我们首先吻了她的手,她并没有生气。后来,她逐个盘问我们每一个人是做什么差使的。轮到我时,她问我说:‘你是干什么的?’我回答说:‘我是马车夫。’她说:‘马车夫?你也算马车夫吗?你看看你自己,你也算马车夫?把胡子剃掉,去打鱼吧,你不配当马车夫。每次我来到这里,你都得把鱼给我送来,听见没有?’从此之后,我就成为了渔夫。她还对我说:‘你要认真地把我的鱼塘搞好!’可是,怎么样才能够把鱼塘搞好呢?”
“在成为她家的家仆之前,你们是谁家的?”
“此前我们是谢尔盖?谢尔盖伊奇?彼赫捷列夫家的。他得到一笔遗产,我们就是这笔遗产的一部分。不过,他一共才掌管我们六年时间。我当上马车夫,就是从那时开始的。我是他乡下的马车夫,在城里他有其他马车夫。”
“你从年轻的时候就开始当马车夫,并一直当这么久吗?”
“我并没有一直当马车夫。在成为谢尔盖?谢尔盖伊奇的手下之前,我当厨师,到他手下之后才开始当马车夫。但我也是在乡下当厨师,并不是在城里当。”
“你当厨师时在谁家里?”
“在阿法纳西·涅斐得奇家。他是我以前的东家,也是谢尔盖·谢尔盖伊奇的伯父。他买下了利戈夫村,后来,谢尔盖·谢尔盖伊奇从他手里继承了这个村庄。”
“他是从谁手里买下这个村庄的?”
“塔基雅娜·瓦西利耶夫娜。”
“哪个塔基雅娜·瓦西利耶夫娜?”
“就是前年在波尔霍夫去世的那个。不对,是在卡拉切夫附近。您不认识她吧?她一辈子都没有嫁过人,是一个老处女。我们开始是她父亲瓦西里·谢梅内奇手下的仆人,后来又成为她的家仆。她掌管了我们二十年,那实在是太久了。”
“你在她家里也当厨师吗?”
“当过一段时间。我开始到她家时当厨师,后来又当咖啡工。”
“你说你当什么?”
“咖啡工。”
“这是什么职位啊?”
“老爷,我也不知道。我在餐厅里干活。女东家吩咐别人不管我叫库斯马,而管我叫安东。”
“库斯马?这是你原来的名字吗?”
“是的。”
“那你一直当咖啡工,不做其他工作?”
“不,除了当咖啡工,我也当戏子。”
“真的吗?”
“当然啦!我们的女东家在家里办了一个戏院,我还演过戏呢!”
“哦,你都演过什么角色?”
“您指的是?”
“我是说,你在戏台都做过什么事?”
“他们把我.拉过去,打扮好。之后,我登上戏台,按照他们的要求,要么坐着,那么站着。此外,我还按照他们的要求说话。有一次,我按照他们的吩咐,扮演一个盲人,我的两边眼皮底下分别被他们放了一粒黄豆。”
“那后来呢?你又做了什么?”
“当厨师。”
“这是为什么?”
“我受到了我兄弟的拖累。他逃跑了。”
“哦,是这么回事啊!那你在你第一位女主人的父亲那里做什么?”
“什么都做过。开始时当小厮,后来当花匠,当马车夫,再后来我又被安排管猎狗。”
“是吗?你管猎狗是不是要骑马?”
“是的。就因为骑马,我和马一起翻倒在地,我被摔得非常严重,马也受伤了。我们那个老东家特别严苛。他非常生气,下令把我打一顿,然后就把我轰到莫斯科,让我去跟那里的一个鞋匠学手艺。”
“学手艺?难道那个时候,你还是一个孩子吗?”
“那个时候我已经二十多岁了。”
“你都那么大了,他为什么还要让你去当学徒呢?”
“我也不知道。既然是他的命令,我也觉得没什么奇怪的。真是幸运,没过多久,他就去世了,他们又让我从莫斯科返回乡下。”
“你的厨艺是什么时候学的?”
苏乔克把他那又黄又瘦的脸抬起来一些,笑了几下。
“做菜煮饭这些活,连老娘们都会,还用得着学吗?”
“哦,库斯马,你这一生可真是见过很多世面啊!你说这里没有鱼,那你这个渔夫都做些什么事?”
“老爷,我没什么可抱怨的,让我当一个渔夫就得谢天谢地了。这里还有一个叫安得列·普培里的人。他像我一样老,被女东家派到造纸厂的汲水房干活。女东家不养白吃饭的人,认为白吃饭是一种罪过。普培里还期待着女东家发善心呢!在女东家办事所里,有一个办事员是他的堂侄。他请求堂侄向女东家求情,那个堂侄答应了。求什么情啊?普培里还向他的堂侄下跪磕头呢,我亲眼见到过。”
“你结过婚吗?有家属吗?”
“老爷,没有。塔基雅娜·瓦西利耶夫娜——她已经去世,希望她已经进入天堂——经常说:‘为什么要结婚呢?我不就一直一个人过嘛。因此,我绝对不允许任何下人结婚。’”
“那你现在靠什么维持生活?工钱吗?”
“老爷,哪有什么工钱啊!有口饭吃我就已经非常知足了。希望上帝保佑我们女东家,希望她健康地活下去。”
这时,耶尔莫莱回来了。
他表情凝重地说:“我们已经把船修好了。你——去拿篙子吧!”
苏乔可离开了。在我与这个命运悲惨的老头交谈的过程中,猎人弗拉基米尔经常会向那个老头瞥几眼。这个时候,他的脸上总是挂着轻蔑的微笑。
“他是一个傻瓜,”他说,“他是一个泥腿子,一个毫无教养的人。他根本算不上家仆。那只是在吹牛。您想想看,他这样的人,又怎么当得了戏子呢?您跟他聊天纯粹就是浪费精力。”
我们在十五分钟之后就坐到了苏乔可的平底船上。——我们的狗没有和我们一起上船。它们被留在一个小屋子里。马车夫叶古基尔按照我们的吩咐,负责照看它们。——我们觉得有些不对劲,但挑三拣四不是我们这些猎人的习惯。耶尔莫莱坐在船头上,中间是我和弗拉基米尔,我们坐在船的横档上。苏乔可站在船尾,手里拿着篙子,负责撑船。虽然已经用麻屑把船缝塞住,但水仍然渗了上来。不过还算幸运,水塘因为没有风而像睡着了似的。
我们的船走得实在太慢了。水底下的烂泥非常粘,老头好不容易才把长篙拔出来,一条条绿色的水藻已经把蒿子缠满。水面上到处都是睡莲密密麻麻的圆叶子,我们的船受到了它们的阻挡。船走了很长时间,终于来到芦苇荡旁边。这一下可闹翻天了。我们的突然光临把野鸭子吓了一大跳。它们叫喊着往空中飞。枪声随之响起。这些短尾巴的飞禽不停地从空中掉进水里。看到这一幕,实在让人觉得开心。我们射下来很多鸭子,却无法将它们全部得到99lib?t>。因为有些鸭子只是受了伤轻,它们掉下来后立即钻到水里去了。有一些虽然已经被打死,但它们掉到了茂密的芦苇荡里,我们无法找到它们,即使拥有着一双山猫般眼睛的耶尔莫莱也无可奈何。虽然如此,我们的收获还是相当可观的。快到中午时,野鸭已经堆满了我们的小船。
弗拉基米尔的枪法很差。他每次没有击中目标之后,都会装出一副吃惊的表情。他吹一吹枪,并检查一下,好像在告诉我们,他的枪有问题。最后,他把没有击中目标的原因解释给我们听。这使得耶尔莫莱非常开心。他仍然像平时那样,枪法很准。我的枪法还是老样子。苏乔可看着我们,眼神里流露出从年轻时就开始侍候老爷的人的那种神情,偶尔向我们喊道:“还有一只鸭子,在那里。”他经常靠晃动肩胛骨,而不是用手指在背上搔痒。天气出奇的好。高空中一团团白云在我们头顶上慢慢地移动,水面上出现它们的倒影。芦苇的沙沙声在四周响起。水塘在太阳的照耀下,像钢铁似的泛着亮光。我们打算返回村子。可就在这个时候,一件大煞风景的事情发生了。
我们的船有些漏水,河水一直在慢慢地渗进来。这我们早就发现了。我的猎伴——他真是一个有预见性的人,在一个打瞌睡的村妇那里看到了一个水瓢,他觉得它可能派上用场,便将它偷来了。弗拉基米尔受到我们指派,负责用水瓢往外舀水。当他还没有将他的职责忘得一干二净时,情况还算令人满意。可是等到打猎即将结束的时候,那些野鸭子却成群地飞了起来,——好像它们知道我们即将离开,特意与我们告别。我们忙着开枪,几乎来不及上弹药。我们把所有的精力都放到射击上面,小船渗水这件事就被放到一边去了。耶尔莫莱努力想抓住一只被打死的野鸭子,便猛然扑了一下。我们的这只破船便向一边倾斜,很多水灌到船里。之后,它慢慢地向下沉去。——谢天谢地,船没有在深水处。我们惊叫起来,但已经来不及了。我们的身体已经落入水中,只有脑袋还露在水面上。我们四周飘浮着满船的死鸭子。我的几位猎伴吓得面色苍白。现在每当回想起他们当时的脸色——当时我的脸色也比他们强不了多少,我就觉得好笑。不过,老实说,当时我根本就没想到这一点。我们每个人都把枪举起来,举过头顶。苏乔可把篙子也举了起来。这可能是因为他已经习惯了模仿主人的动作。沉默被耶尔莫莱打破了。
“呸,实在是倒霉,”他向水里吐了一口唾沫,喃喃地说,“怎么会发生这种事呢!老鬼,这全怪你,”他气愤地对苏乔可说,“你这是什么船啊?”
“都是我的错。”老头小声说道。
“还有你,”我的猎伴又对弗拉基米尔说,“你还记不记得你的职责?你为什么不舀水?你,你!”
弗拉基米尔没有反驳。他已经顾不上了。他冷得浑身直打哆嗦,上下牙不停地撞击着,脸上挂着茫然的微笑。他的彬彬有礼,他良好的口才以及他的自尊完全消失了。
在我们脚下,那条可恶的小船在轻微地摆动。在小船下沉的那一小段时间里,寒冷的河水让我们有些吃不消。但是,没过多久,我们就已经习惯了这种寒冷。最初的恐惧已经过去,我逐渐平静下来。我向四周看了一下,发现离我们十来步远的四周全都是芦苇,没有一点儿空地。向远看去,从芦苇上方,可以看到水塘的堤岸。“糟糕!”我心里想道。
我向耶尔莫莱问道:“我们该怎么办呢?”
“先看一看,之后再做决定。难道要在这里过夜吗?”他说,“喂,拿着这支枪。”他对弗拉基米尔说。
弗拉基米尔非常干脆地服从了他的命令。
“我去试着找找水浅的地方。”耶尔莫莱非常自信地说。他好像觉得每个水塘都有水浅的地方,可以从那里趟过去。说着,他把苏乔可的篙子拿在手里,谨小慎微地探着水塘底部,向底边走去。
我问道:“你会不会游泳?”
“我不会。”芦苇后面传来了他的声音。
“那太危险了,可能会淹死。”苏乔可平静地说。他开始时担心我们生气,不是害怕危险,这时已经彻底平静下来,只是偶尔会大口大口地喘粗气,好像根本没有把自己的处境放在心上,觉得没有改变这种处境的必要了。
“毫无疑问,他这是去送死。”弗拉基米尔满含怨气地说。
耶尔莫莱在一个小时之后仍然没有回来。我们觉得这一个小时无比漫长。开始时我们呼唤他,他回应我们。后来,他的回应逐渐减少,最后竟然不再回应了。晚祷的钟声从村子里传来。我们都不说话,甚至看都不看别人一眼。在我们头顶上,野鸭子在空中飞翔,有一些打算在我们附近停歇,可是又突然飞起来,叫嚣着飞到别的地方去了。在水里站得太久,我们的身体开始变得僵硬。苏乔可的眼睛眨来眨去的。他好像要睡觉了。
我们终于又看到了耶尔莫莱。他回来了,我们高兴极了。
“结果如何?”
“我上岸了。我探到路了,现在就离开这里吧!”
我们打算立刻就走。可是他却让我们停下来。他先从被水淹没的口袋里掏出绳子,系到一些死鸭子的腿上,将绳子的两端用牙齿咬住,然后才慢慢往前走。他后面是弗拉基米尔,再后面是我,走在最后的是苏乔可。大约还有两百多步就到达岸边了。这时耶尔莫莱开始大胆地一步接着一步向前走。这条通道已经被他了解得非常清楚了。当然,他偶尔也会喊一句:“不要再靠左了,否则会掉下去的,靠右边一些。”或者喊:“右边有坑,靠左边一些。”有些地方水很深,没过了脖子,可怜的苏乔可身材不高,我们三个人都没事,他却呛了两次水。耶尔莫莱非常严肃地冲他大喊:“喂,喂!”苏乔可用力往上跳,两只脚乱蹬一气,好不容易踩到浅一些的地方。就算到了最危险的时刻,他也不敢抓住我的衣襟。我们累得筋疲力尽才终于爬到岸上。这时,我们浑身沾满了污泥,衣服早已湿透。
差不多两个小时之后,我们已经来到一间干草棚里。那里十分宽敞,我们并排坐在桌子前准备吃晚饭。在此之前,我们的衣服已经被尽可能地晾干了。马车夫叶古基尔是一个既谨慎又糊涂的人,是一个愚蠢且动作迟缓的人。他站在大门口,非常虔诚地把烟递到苏乔可手上。——我发现,俄国的马车夫成为朋友并不需要太长时间。苏乔克狠狠地抽起来,抽得又是咳嗽又是吐痰。他的样子看起来非常满足。弗拉基米尔神态慵懒,很少说话,小小的脑袋歪向一边。耶尔莫莱正在忙着擦拭我们的枪。那些狗等着喝燕麦粥都等得着急了,所以把尾巴摇得更快。马棚里,马一边嘶鸣一边跺着脚。太阳向西边沉了下去,即将落山。在它的余晖照射下,一条条深红色的彩带在天空中飘扬。金黄色的云彩逐渐向四周扩散,像梳洗过的羊毛那样越来越细。一阵阵歌声在村子各处响起来。
木木
有一座灰色的房子位于莫斯科偏僻的街道上。它既有阁楼,也有圆柱,除此之外,还有一个倾斜的阳台。以前,一个拥有很多家奴的老太太住在这里。她是一个寡妇,既有儿子,也有女儿,儿子全都是彼得堡机关里的职员,女儿全都嫁人了。她已经到了晚年,总是待在家里,过着枯燥的生活,几乎从不外出。她生活里那阴雨绵绵、缺乏乐趣的白天,早就已经过去。可是她的黄昏实在太黑了,比黑夜都要黑。
负责打扫院子的盖拉辛,是她众多奴仆中最出色的一位。他有着一副民间传说的大力士那样的身板,身高达到十二维尔肖克。他天生就听不到声音,不会说话。他是一个乡下人,是太太把他带到城里来的。在村子里,他并没有与他的兄弟们住在一起,而是一个人住在一间小屋子里。太太有很多缴租农奴,在这些人中间,他是最讲诚信的一个,差不多每次都能按时将租金缴上去。他天生神力,干四个人的活都不在话下。不管干什么活,他总会非常顺利。在圣彼得节里,他会像将整座白桦林连根砍掉那样,用力挥舞镰刀;在耕地的时候,他把那宽阔有力的手掌按在木犁上,好像他一个人就可以将大地那富有弹性的胸脯切开,根本不需要借助那匹小马的帮助;在不停地用三尺长的连枷打谷子的时候,他肩膀上坚硬的肌肉就像杠杆那样不停地起伏。人们看到这些景象时,没有不高兴的。他那不知疲倦的劳动,因为他的沉默而显得更加庄重。他本来是一个非常出色的农夫,只可惜是个残疾。要不是这样,又有哪个姑娘不对他产生好感,不愿意嫁给他呢?可是,别人把他带到了莫斯科,给他做了冬天穿的羊皮外套,夏天穿的长襟外衣,还给他买了靴子,又把一把铁铲和一把扫帚交给他,让他负责打扫院子。
开始的时候,他对新生活并不满意。他从小就对乡村生活和种田非常习惯了。他由于残疾一直过着离居索居的生活,长大之后,既听不到声音,也不会说话,而且像生长在肥沃的土地里的一棵树那样具有强大的力量。在被别人带进城市之后,他变得不知所措,心烦意乱,像一头强壮的小公牛那样发呆。这头牛原来在牧场上吃草,那里的青草长得又高又密,它正在悠然自得地吃着。可是,意外突然发生了。有人把它从牧场带到了铁路的货车上,火花和煤烟把它强壮的身体包围起来,突然,它被一股股水蒸气淹没。货车发出隆隆声,拖着它向前奔驰,要去哪里呢?除了上帝,没有人知道。盖拉辛来自劳动阶层,当惯了农民,所以这个新职位需要他干的活,根本就没有被他放在眼里。每天,他只需要半个小时就能够干完那些活儿。之后,他会把手里的铁铲和扫帚扔到一边,突然跑到一个偏僻的角落里,头朝下扑到地上,然后躺在地上,像一头被关在笼子里的野兽那样一动也不动,一躺就是几个小时。有时候,他还会张着嘴,呆立地站在院子当中,注视着所有从那里经过的人,好像希望他们能够告诉他,为什么他会来到城市做一个打扫院子的人。人有着非常强的适应能力,后来,盖拉辛便习惯了城里的生活。他需要做的工作相当有限。每天打两次水,总共两桶,把院子打扫干净,劈柴,把柴运到厨房以及宅子的其他地方,白天阻止生人入内,晚上负责守夜,这些便是他的全部工作。他对工作尽心尽力。有时候,因为下雨,道路变得泥泞不堪,拉着水桶去打水的老马陷在泥里动弹不得,他只用肩膀一推,连马带车全都被推走了;院子里总是非常干净,从来都看不到垃圾和木屑;他劈柴的时候,斧头会发出玻璃似的响声,木块和木片会到处乱飞。有一天晚上,有两个小偷来偷东西,被他抓住了。他抓住小偷的脖子,把他们两个的脑袋狠狠地碰了几下。两个小偷的脑袋几乎被撞碎了,根本没有必要再把他们送到警察局了。自从发生这件事之后,附近的人们都非常尊敬他。就算是在白天,有陌生人路过,他们根本不是小偷,看到他这样一个令人心生畏惧的扫院子的人,也会把他当成一个正常人那样,向他叫喊、挥手。除了盖拉辛之外,这个家里还有很多男女仆人。他们都怕他,与他的关系并不亲密。他把他们当作自己人,因此他们与他的关系也不疏远。他们用手比划,与他交流,他完全能够明白他们的意思。他严格地按照主人的吩咐做事。他也知道自己的权利,吃饭时,他的座位没人敢坐。盖拉辛是一个一本正经的人,喜欢按部就班地做事。连公鸡都惧怕他,不敢在他面前打架。如果它们敢这样做,他就会立即捉住它们的腿,像抡轮子那样,把它们在空中抡上十圈,然后朝不同的方向扔出去。这就是他的惩罚手段。除了鸡之外,太太的院子里还养着鹅。与鸡不同,鹅非常懂事,也非常尊贵。盖拉辛喂它们,照顾它们,对它们非常尊敬。他就像一只傲气十足的鹅。经过他们的分派,厨房上面顶楼的那间屋子成了他的住所。他根据自己的喜好,对这间屋子进行了布置。他找来四个木头墩子当床脚,把一张橡木板放在上面,一张民间传说大力士睡觉的床便做好了。一百普特的重量压在这张床上面,都不会把它压塌。一口坚固的木箱子被他放到了床底下。此外,他还把一个像木箱子那样坚固的小桌子放在床下的某个角落。一把矮小却坚固的三只脚的椅子被他放在小桌子的旁边。因此,盖拉辛经常面带微笑,把它举过头顶,又放下来。有一把外形与“卡拉奇”相似的黑色的挂锁将顶楼锁起来。盖拉辛把顶楼当成自己的地盘,不喜欢别人到那里去,所以总是把挂锁的钥匙别在自己的腰带上。
就这样,一年时间马上就要过去了。可是在这一年的年末,一件令盖拉辛感到意外的事情发生了。
盖拉辛的主人,那个老太太是一个因循守旧的人,不管做什么事情,都要按照古法来做。她在家里养了一大群佣人。她家里不仅有男裁缝、女裁缝、细木匠、缝衣女人、洗衣女人,甚至还有一个兼做兽医,同时也给佣人看病的马具匠。除此之外,她家里还有一个嗜酒如命,名叫卡皮通·克里摩夫的鞋匠。这个酒鬼一直觉得自己怀才不遇,受到了天大的委屈。他总觉得自己是一个有教养的京城人,不应该住在莫斯科郊外这种偏僻的地方,也不应该没有职业。他喝酒其实是在借酒浇愁。这是他亲口所说的。而且在说这些话的时候,他还经常停下来,用手敲打自己的胸膛。一天,太太与她的管家,长着鸭嘴那样扁平鼻子和又小又黄的眼睛,天生具有指挥别人的相貌的加夫里洛谈到了卡皮通的事情。昨天晚上有人看到卡皮通醉倒在路边,太太对他的堕落深感惋惜。
她突然开口说道:“加夫里洛,你说如果我们给他说一门亲事,他会不会安分起来?”
“太太,我觉得这是一个好主意。我们为什么不给他说一门亲事呢?”加夫里洛说,“这真是一个好主意,太太。”
“没错,可是,我们应该把谁许配给他呢?”
“当然,太太。不过,您就按照您的心意安排好了。他还没有沦落到一无是处的地步。把他放在十个人里面,他也不会比别人差。”
“我觉得他似乎中意塔基雅娜?”
加夫里洛正打算要开口回答,却又选择了沉默。
“好!就把塔基雅娜许配给他好了。”太太果断地说。她很开心,闻了几下鼻烟,“你听到我说的话了吗?”
“太太,我听到了。”加夫里洛回答说。之后,他从女主人的房间退了出来。
他回到自己的房间。那是一间几乎放满了用铁片包着的箱子的耳房。他把老婆支走,坐在窗前仔细地思索起来。他显然没有想到女主人会下这样的命令,并对此感到为难。思考了很久之后,他站了起来,派人去把卡皮通喊来。卡皮通很快就来了。——不过,我觉得在将他们的谈话内容转述给各位读者之前,对塔基雅娜,就是卡皮通要娶的那位做一个简单的描述,向读者们解释一下管家会对女主人的安排感到头疼的原因,是很有必要的。
塔基雅娜是众多洗衣女中的一个。不过,她只管洗上等的细衣服,这是因为由于她技术纯熟,又非常能干。她大约二十八岁,身材瘦弱,长着一头金黄色的头发,有几颗痣长在左边的脸颊上。在俄国人看来,左脸颊长痣的人命苦。塔基雅娜的运气的确不好。她从小就受到虐待,没有获得过别人的宠爱,两个人干的活,完全由她一个人来做。她穿着破破烂烂的衣服,只获得极少的报酬。另外,她一个亲戚也没有。她有一个远房的表叔是当管事的,后来因为年纪大不中用被开除了。她还有几个当农民的叔叔和舅舅。除此之外,她再也没有别的亲戚了。以前,她长得还算漂亮,但很快就人老珠黄了。她的性格非常随和,恐怕说成胆小怕事更合适。她对自己的事情漠不关心,每个人都会让她产生出恐惧之感。她从来都不和别人讲话,一心想着按时完成自己的工作。无论是谁,只要在她面前提起太太的名字,她就会浑身不停地颤抖。其实,就算太太出现在她的面前,也不一定能够认出她来。盖拉辛被带到城里时,她看到了他,险些被他那硕大的身躯吓晕。她总是想尽各种办法躲着他。有些时候,她要去洗衣房,必须从院子里穿过,这时她会从他身边跑过去,甚至还会把眼睛眯起来。开始的时候,她并没有引起盖拉辛的特别注意。后来,每当她从盖拉辛面前走过去的时候,他就会笑起来,过了一段时间之后,他开始全神贯注地凝视着她,最后就一直死死地盯着她看。他为什么喜欢她呢?是因为她由于畏惧她而做出来的动作,还是洋溢在她脸上的温柔的表情?没人知道。有一次,她小心翼翼地拿着一件浆洗过的短衫,那是太太的衣服,偷偷地从院子里经过,突然,她的胳膊被别人用力捉住了。她回头张望,看到了盖拉辛,便放声大叫。他傻笑起来,充满爱怜地叫着,把一个用姜饼做的,尾巴和翅膀上都贴着金箔的小公鸡送给她。她不想要。他非得让她接受,把姜饼塞进她的手里。之后,他摇着头离开了。可是没走几步,他又回过头来,再次对她叫起来。那是他在对她表达他的爱意。从那一天开始,她便一直无法摆脱他的纠缠。她去这里,他就去这里见她;她去那里,他就去那里见她。他向她招手,发出叫声,冲着她微笑,或者用他手里的扫帚把她面前的尘土地扫干净,或者将装在怀里的一条彩带拉出来,放到她手里。这个可怜的女人根本就不知道该如何摆脱他的纠缠。很快,这个负责打扫院子的残疾人的伎俩便在整个宅子里传开了。大家纷纷同塔基雅娜开玩笑,有人甚至还嘲笑她,挖苦她。人们都知道盖拉辛不喜欢开玩笑,就没有人敢嘲笑他,甚至在他面前,也不敢找塔基雅娜的麻烦。其实,她已经受到了他的保护,虽然她可能并不愿意接受。像其他聋哑人那样,他也非常机智。如果有人拿他或者她找乐子,他立即就能够察觉出来。在一次吃午饭时,塔基雅娜遭到了那个专门管理主人衣服的女人,也就是她的上司的取笑,害羞地几乎要哭起来。这个时候,盖拉辛突然站了起来,伸出大手放在那个女人头上,同时还凶神恶煞地死盯着她看。她害怕极了,赶紧把脑袋垂到饭桌上。其他人都沉默着。盖拉辛像什么都没有发生那样,重新将他的汤匙拿起来,继续喝白菜汤。“看,这个又聋又哑的家伙,简直就是一个恶魔,一个树妖。”大家小声说道。那个女人站起来离开了饭厅。她跑回了女佣人的房间。另外,还有一次,卡皮通——我们刚刚讲过的那位卡皮通——与塔基雅娜非常亲密地谈话,被盖拉辛看到了。盖拉辛向卡皮通招手,把他带到马车房里。有一根车杆被放在墙角上。盖拉辛把它拿出来,将它的一头紧紧地捏在手里,轻轻却又意味深长地威胁卡皮通。从此之后,塔基雅娜便与其他人隔绝起来,再也没有人敢与她说话了。盖拉辛并没有因为这些事情引来麻烦,尽管那天专门管理主人衣服的女人跑到女佣人的房间后便晕倒了,尽管就在同一天,盖拉辛的粗野举动被她用非常巧妙的方法告诉给了太太。可是这位脾气古怪的老夫人只是笑了几声,还一再要那个女人解释清楚,“你的头是如何被他那强有力的双手按下去的”等问题,弄得那个女人很难堪。第二天,这位老夫人觉得盖拉辛是一个身体强壮,尽职尽责的看守人,非常赏识他,便赐给他一个银卢布作为奖赏。盖拉辛对他的女主人倒是有些惧怕,可是他仍然准备去请求她将塔基雅娜嫁给他。管家答应给他做一件新的长襟外衣,他正等待着这件衣服。他想要穿着干净的衣服去见太太。可是他没有想到,太太突然做出决定,要把塔基雅娜许配给卡皮通。
这便是在与女主人谈完话之后,加夫里洛感到为难的原因。加夫里洛坐在窗前,仔细地盘算:“不用说,盖拉辛很讨女主人的欢心。——对于这一点,加夫里洛非常清楚,因此对盖拉辛十分纵容。可是他毕竟是一个残废,不会讲话。我可不能把盖拉辛爱上塔基雅娜的事情告诉给女主人。而且这对他来说也很公平,他怎么能够成为一个合格的丈夫呢?但是,从另外一个角度来说,将塔基雅娜许配给卡皮通的事情要是让那个——请求上帝宽恕——树妖知道,他一定会毁掉宅子里所有的东西。跟他讲道理一点儿用也没有。不管你用什么办法,都无法说服他这个魔鬼——我是一个罪人,请求上帝原谅我。没错!”
这时,卡皮通来找他。他的思路被打断了。那个轻佻的鞋匠走进屋里,两只手背在身后,走到门边一个突出的墙角,非常随便地靠在那里,伸出右腿,架在左腿上面。他摇晃着脑袋,好像在说:“我来了,您找我有什么事?”
加夫里洛一边用手指敲打着窗台,一边注视着卡皮通。鞋匠并没有低头,只是把那黯淡无光的眼睛略微眯起来一点儿。之后,他竟然微笑起来,还用手去摸他头顶上夹杂着白发,向四周竖起来的头发。他这个举动好像在说:“没错,就是我。你究竟在看什么?”
“你可真行,”加夫里洛说,他又沉默不语了。过了一会儿,他说:“你可真行,什么也不想说!”
卡皮通只是将他那瘦削的肩膀扭动几下。他心里想:“怎么,你比我还行吗?”
“你瞧瞧你自己,哼,你好好瞧瞧,”加夫里洛用责备的口气继续说道:“瞧瞧你自己像什么?”
卡皮通非常从容地注视着他那打着补丁的裤子,他那脱了线的破破烂烂的礼服,他脚下穿着的那双破了洞的靴子,特别是他右脚上的那一只,更引起了他特别的注意。之后,他把目光移到加夫里洛脸上,仔细地看着他。
“你找我有什么事,先生?”
“你找我有什么事,先生?”加夫里洛重复道。“你找我有什么事,先生?你还说什么事先生?你简直就像一个魔鬼,没错,你就是那样。我有罪,请求上帝宽恕我。”
卡皮通的眼睛迅速地眨起来。
“加夫里洛·安得列依奇,你要咒就尽管咒吧!”他心里想道。
“你肯定又喝酒了,”加夫里洛说,“是不是这样?喂,赶紧告诉我是不是。”
“没错,我的确喝过含有酒精的饮料,那是因为我身体虚弱。”卡皮通回答说。
“因为你身体虚弱!……我看那是因为你鞭子挨得太少。你还在彼得堡待过,在那里当过学徒,你学到的东西实在太多了!你就是一个什么事也不干,白吃面包的人。”
“加夫里洛·安得列伊奇,除了上帝之外,再也没有别人能够对这件事做出审判。除了上帝之外,没有人知道我到底有没有白吃面包,也只有上帝才知道我的为人。他觉得我不该喝醉酒,其实那不是我的错,那是我一个朋友的错。我受到他的引诱,才开始喝酒。后来,他一个人走了,扔下我不管了,可是我……”
“他把你像鹅一样,扔到大街上不管了。啊,你这个放浪形骸的人。啊!先不说这个,”管家继续说道,“现在有这样一件事。太太……”他停了一下,继续说道,“太太打算给你说一门亲事。听见没有?她认为你结婚之后,就不会再这样了。你知道吗?”
“先生,我知道。”
“那好吧。不过,依我之见,还是让你尝尝皮鞭的滋味更好。不过,那得由太太决定。你同不同意?”
卡皮通笑了起来,牙齿露了出来。
“加夫里洛·安得列伊奇,对男人来说,娶媳妇一件非常好的事情。太太这样安排,我也特别满意。”
“那好,”加夫里洛回答说。他在心里暗暗想到:“他讲得倒非常正确。”之后,他大声说道:“只是,太太挑选的新娘子,恐怕并不合适。”
“恕我多嘴,她是谁呢?”
“塔基雅娜。”
“塔基雅娜?”
卡皮通把眼睛睁得很大,稍稍离开墙角。
“难道你觉得她配不上你?你怎么会这样吃惊?”
“加夫里洛·安得列伊奇,她完全配得上我。她是一个好姑娘,性格温顺,工作勤奋。可是,加夫里洛·安得列伊奇,您也知道,她被那个树妖看上了……”
“没错,这我知道,”管家显得很不耐烦。他将卡皮通的话打断,“可是,你要知道……”
“加夫里洛·安得列伊奇,上帝保佑啊!我会被他杀死的,没错,他一定会那样做。我会被他像打死苍蝇那样打死的。您看看他的手,那是怎样的一双手啊,简直就是波查尔斯基和米宁的手。他什么也听不到,打起人来绝不会手软。他像做梦一样,挥舞着他那硕大的拳头。加夫里洛·安得列伊奇,您知道,他是一个聋子,又非常愚蠢,谁也无法阻止他。加夫里洛·安得列伊奇,您看,他还是一只野兽,一个邪教的偶像。不,邪教的偶像也没有他那样坏。他简直就是一块白杨木头。为什么现在他能够明目张胆地欺负我?当然,现在我已经看开了,不在乎了——我学会了忍耐,变得柔顺了,像一个身体发亮的科隆纳水罐那样在自己身上涂了油。可是,我毕竟不是一个一文不值的水罐,我是一个人。”
“这我全都知道,不要继续说了……”
“上帝啊!”卡皮通激动地说道,“什么时候才是末日啊?什么时候啊!我是一个不幸的可怜人!这就是我的命运!您想想看,小时候,德国师傅经常打我,长大之后,同胞们又经常打我,最后到现在,进入壮年时期后,又将会有什么样的结果在等着我呢?”
“你这个懦弱无能的家伙,”加夫里洛·安得列伊奇说道,“你为什么总是说起话来没完没了?”
“加夫里洛·安得列伊奇,你问我为什么吗?好,那我就告诉你,加夫里洛·安得列伊奇。挨打并不会引起我的恐惧,如果一位老爷把我关在一间屋子里,揍我一顿,我不会感到难为情。不过,我终究还算是一个人啊,所以在别人面前他必须要跟我打招呼。可是现在,盖拉辛那个家伙……”
“住嘴!”加夫里洛不想继续听他说无聊的话。
卡皮通转身慢慢地离开了。
管家在后面大声地对他说:“如果问题发生在他身上,你答应娶塔基雅娜吗?”
“当然了,我答应。”卡皮通说完之后便离开了。他的口才并没有因为他处于束手无策的境地之中而受到影响。
管家在屋子里不停地走着,走了好几圈。最后,他斩钉截铁地说道:“就这样,现在找来塔基雅娜。”
“加夫里洛·安得列伊奇,您找我有什么事?”她细声细语地说。
管家注视着她。
“我说,塔纽莎,太太为你寻觅到了一位如意郎君,你愿意成为别人的妻子吗?”他说。
“加夫里洛·安得列伊奇,我知道。”接着,她支支吾吾地问道,“那个人是谁?”
“鞋匠卡皮通。”
“先生,我知道他。”
“说实话,他是一个不靠谱的人。不过,太太希望你能够多担待一些。”
“先生,我知道了。”
“可是,还有一件事让人头疼。你知道,盖拉辛那个聋子被你给迷住了。他疯狂地爱上了你。你究竟是怎么让他爱上你的?可是,他会将你杀死。他这样的一头熊,有什么事他做不出来?”
“加夫里洛·安得列伊奇,没错,他会将我杀死的,他肯定会这样做的。”
“他会将你杀死。哼,这可难说。你怎么能这样说呢?难道你认为他有杀死你的权利吗?”
“加夫里洛·安得列伊奇,他是否有这种权利,我根本就不知道。”
“你这个女人啊!你不会放任他,让他对你做过什么吧?”
“先生,您为什么要这样说,您是什么意思?”
管家顿了一下,想到:“你实在太温顺了。”
“好吧,这件事暂且放一放,”他大声说道,“以后再谈吧。塔纽莎,现在你走吧!我已经看出来了,你非常听话。”
塔基雅娜转身走了出来。不过,在离开之前,她在门柱上轻轻地靠了一下。
“也许这门亲事明天就被会太太忘记,”管家心里想道,“我如此担心又何必呢?我们用绳子把这个坏蛋绑起来。要是他闹事,我们就报警。”
“乌斯基尼雅·费约多罗夫娜,”他大声地呼唤他妻子,“我的好老婆,把小茶具给我准备好。”
这一天,塔基雅娜几乎一直待在洗衣房里。开始时,她哭了一段时间。之后,她把眼泪擦干,又开始像平时那样工作起来。
卡皮通去了酒馆。一个脸色阴沉的朋友陪着他,他们一直待到深夜。卡皮通非常详细地向那个朋友讲道,以前他与一位老爷一起住在彼得堡,那位老爷很不一般,无论哪一点都比别人强。只是他太遵守秩序,除此之外,他还有一个小缺点,那就是嗜酒如命;他掌握了所有勾引女人的本领……那个脸色阴沉的朋友一直沉默不语,只是点头对他的话表示认可。后来,卡皮通说他遇到了一件事,明天只有自杀这一条路可走。这个时候,那个脸色阴沉的朋友意识到时间已经不早了,该回去休息了。于是,他们便默默地分开了。
与此同时,管家的愿望落空了。对于卡皮通的婚事,太太非但没有忘记,反而还非常重视。这件事情成为夜里她与一个陪伴女人谈话的唯一话题。太太夜里有些时候会失眠,因此她养了一些陪伴女人在她失眠的时候陪伴她。她们的工作时间是在夜里,所以就像值夜班的车夫那样在白天睡觉。第二天早茶后,加夫里洛去见太太,向她报告家务事。太太见到他后,第一句话就问道:“我们撮合的那桩婚事进展如何了?”加夫里洛回答说,进展得非常顺利,卡皮通今天还要特意来感谢她。太太的身体有些不太好,她向管家交代一些重要的事情后,便让管家离开了。管家回到自己的房间,把大家找来,开了一个会。这件事情的确有些棘手,必须经过特别的考虑才行。在众人面前,塔基雅娜没有反对,可是卡皮通却表示,他没有两个三个脑袋。盖拉辛恶狠狠地环视着每一个人,他好像猜出他们聚集在一起,是为了商量一件对他不利的事情,所以一直站在女佣人房间的台阶上,不肯离开。众人聚集起来,商讨该如何处理这件事。在他们中间,有一个伺候吃饭的佣人,上了年纪,被人称作“尾巴叔叔”。其他人总是怀着崇敬的心情,请求他想办法,尽管他总是回答说:“哦,想到办法了,没错,没错!”会议很快就做出了决定,第一条就是在仔细地考虑这件事情之前,先把卡皮通锁在放滤水器的贮藏室里,以保障他的安全。这件事用武力解决非常容易,但是不能这样做。如果闹出什么事情,被太太知道,那可就麻烦了。既然不能用武力解决,那该怎么办呢?他们想了很长时间,终于想出来一个办法。他们发现,喝醉酒的人让盖拉辛十分厌烦。每当坐在大门的盖拉辛看到有人喝了很多酒,帽檐盖在一边耳朵上,走起路来歪歪斜斜时,他就会非常生气,立即转身离开那里。大家决定让塔基 96c5." >雅娜假装喝醉,摇摇晃晃地从盖拉辛面前经过。他们向她解释了半天,而她也看出来,除了这个办法之外,根本就没有其他办法摆脱那个爱着她的人的纠缠,于是她才答应下来。她按照他们的话去做了。这件事与卡皮通有关,所以大家把他从贮藏室放了出来。大门口旁边有一块石头。此时盖拉辛正坐在那里,手里拿着铁铲在地上来回戳。大家藏在窗帘后面,藏在角落里,偷偷地看着他。
这个阴谋得逞了。当盖拉辛看到塔基雅娜时,他像以前那样一边冲她点头,一边向她叫喊,表达对她的爱恋。之后,他注视着她的脸,把铁铲扔到一旁,跳着走到她的面前,把自己的脸向她的脸挪过去。她害怕极了,把眼睛紧紧闭起来,身体摇晃得更加厉害。他抓住她的肩膀,拉着她大步跑起来,很快就跑过这个大院子,跑到那间开会的屋子里面。卡皮通就在那个屋子里。盖拉辛把塔基雅娜推到卡皮通的身上。塔基雅娜晕了过去,不省人事。盖拉辛向她挥手,向她笑了笑,然后就步履沉重地离开了。他回到他的顶楼,在里面待了整整一天。马夫安基卜卡事后对别人说,他那天透过墙板缝看到了盖拉辛的举动。他看到盖拉辛坐在床上,一只手放在脸上,双眼紧闭,脑袋和身体一起晃动着,像过去拉船的人或者车夫唱他们那种悲伤的歌曲时那样痛哭。虽然听不到他的哭声,但是可以听到他那偶尔发出来的有节奏的叫声。安基卜卡非常害怕,就没敢继续看下去。当盖拉辛第二天从顶楼出来的时候,他的身体并没有出现异常状况。只是,他的脸色更加阴沉,塔基雅娜和卡皮通已经不再让他感兴趣了。那一天晚上,卡皮通和塔基雅娜每个人带着一只鹅去感谢太太,请求太太为他们结婚祝福。一个星期之后,他们便结为夫妻。在他们结婚那天,盖拉辛也没有什么异常的举动——只是在路上莫名其妙地将水桶弄破了,空着手从河边回来。夜里,他十分卖力地给马擦洗身体,弄得那匹马在他的铁拳下像狂风中的小草那样摇摆起来。
上述事情,全部发生在春天里。一年时间很快又过去了。在这一年里,卡皮通变得嗜酒如命,成为一个彻头彻尾的酒鬼。无论让他做什么事,他都做不好了。因此,他得到命令,带着他的妻子,到遥远的乡村去。离开的那天,卡皮通开始还信誓旦旦地对大家说,无论被遣送到哪里,他都不在乎,他是不会毁掉的。后来,他变得有些垂头丧气,满怀怨气地说,他们把他送到未开化的地方,在那里生活一段时间之后,他必定会走到毁灭,连自己的帽子也戴不上。有一个心地善良的人,把帽子戴在他的头上,将帽檐对正他的脑门,然后在帽子了敲一下,为他戴好了帽子。等到一切都准备就绪,缰绳已经被乡下人握在手里,只等着将“上帝保佑”这句话说出来便驱动车子前进时,盖拉辛从他的小屋里走了出来。他走到塔基雅娜面前,把一块一年前买的红棉布头巾送给她当纪念品。塔基雅娜此前遭受到非常多的不幸,但是她全都忍了下来。可是此时,她激动得难以自制,流下了眼泪。上车时,她按照基督教的礼节,与盖拉辛接了三次吻。当车子离开后,他一直跟在旁边。他本来打算一直将她送到城门口。可是当他跟在车子后面,走到克里米亚浅滩时,他突然停了下来,与塔基雅娜挥手道别后,便沿着河边走了。
黄昏即将来临。他慢慢地向前走,眼睛注视着河水。他突然感觉到,河边的淤泥里似乎存在着什么东西。他猫下腰,看到一条白底黑斑的小狗在淤泥里打滚。尽管它特别想爬到水面上来,并不停地挣扎着,却始终无法爬出来。它一次又一次跌倒,瘦弱的身体被河水淋湿,在不停地颤抖着。盖拉辛注视着这条可怜的小狗,将它抓起来放进怀里,迈着大步,返回家中。他来到自己的顶楼,将小狗放在床上,找来自己那件非常厚的绒布外衣,盖到它的身上,然后急匆匆地跑到马房,拿了一些麦秸,又跑到厨房,向别人要了一小杯牛奶。之后,他回到自己的顶楼,小心翼翼地将绒布外衣折起来,把麦秸铺在床上,又把牛奶放在上面。这条不幸的小狗刚生下来没多久,顶多也超不过三个星期。它的眼睛刚刚睁开,两只眼睛大小还有些不同。它只是在眨眼,在颤抖,还无法喝杯子里的牛奶。盖拉辛谨小慎微地用两根手指将它的脑袋抓住,把它的鼻子放到牛奶里,让牛奶没过它的鼻子。小狗突然浑身颤抖着狠狠地吸起牛奶来,不时地还会被呛到。盖拉辛一直在旁边注视着小狗,突然间笑容浮现在他的脸上。整整一夜,他都一直在忙着照料它,把它的身子擦干净,让它睡觉。最后,在小狗旁边,他也非常甜蜜、安稳地进入了梦乡。
这条小狗是一条母狗。盖拉辛比任何一个照料自己孩子的母亲都要更加小心地照料着他的“养女”。开始时,“她”非常瘦弱,样子也很难看。后来,“她”变漂亮了,身体也强壮起来。在盖拉辛的悉心照料下,八个月之后,“她”居然发生了非常大的变化,有一双灵活的大眼睛,一对长长的耳朵以及一条喇叭形的长满了毛的尾巴。“她”变成了一条西班牙种狗。“她”对盖拉辛寸步不离,一直摇着尾巴,跟在盖拉辛后面。每一个哑巴都知道,他们那种模糊的叫声具有一种特别的功能,经常能够让别人注意他们。因为,盖拉辛给“她”起名叫木木。“她”赢得了宅子里所有人的喜爱,大家都管“她”叫小木木。“她”聪明极了,与每个人都保持着良好的关系,但其实除了盖拉辛之外,“她”谁也不爱。盖拉辛也特别爱“她”,甚至爱到了疯狂的地步。每当看到别人抚摸“她”,他就会生气。这也许是出于嫉妒,也许是担心“她”受到伤害。“她”经常会在早上用嘴叼住他的衣角,把他从睡梦中唤醒。“她”经常跟他一起去河边,一路之上,“她”脸上的表情始终十分庄重。“她”经常用嘴叼住运水的老马的缰绳,把它牵到他面前。“她”与那匹老马的关系非常融洽。“她”还经常禁止别人进入他的顶楼,帮助他守护着铁铲和扫帚。他特意在房门上开了一个洞,以方便“她”自由进出。“她”似乎把自己当成了他的顶楼里的女主人,所以走进屋子后,就立即得意洋洋地跳到床上去。“她”整夜都醒着,但绝对不会无缘无故地乱叫,那是那些笨拙的看家狗才会做的事。它们前腿竖起,用后腿坐在地上,眯起眼睛,鼻子对着天空,没来由地对着星星乱叫,而且必定会不间断地叫三次。要不是有生人走到篱笆前,或者是可疑的沙沙声或响声在某地响起,“她”绝对不会用它那细小的声音叫起来。总之,“她”是一只优秀的看家狗。除了“她”之外,院子里还有一条名字叫陀螺,浑身长满黄毛,略带褐色斑点的老公狗。可是,一条铁链把“他”锁了起来,即便是在夜里,“他”也没有自由。而且“他”感觉到自己实在太老,对自由已经彻底失去兴趣。“他”整天把身体缩成一团,躺在“他”的狗窝里,只是偶尔叫几声。它的叫声嘶哑无力,而且“他”似乎也觉得这种叫声根本就不起作用,所以在叫完之后会立即把声音收回去。木木非常懂事,从来不到太太的宅子里去。盖拉辛每次为上房送柴时,“她”都会待在台阶上,焦急地等待着他。只要门里稍微有一点动静,“她”就会竖起耳朵,来回摇动着脑袋仔细倾听。
一年时间又过去了。盖拉辛的职务没有变动,仍然负责打扫院子。他对自己的命运非常满意。可是就在这个时候,意外却发生了。夏天一个阳光明媚的日子,太太在一群寄食女人的陪同下,非常悠闲地在客厅里走来走去。太太心情很好,她在讲笑话,笑容挂在她的脸上。寄食女人们也在讲笑话,也在笑,不过她们并不像太太那样快乐。太太高兴对宅子里的人来说并不是一件好事。因为当她高兴的时候,她会要求所有人马上高兴起来,而且要像她一样高兴。如果有人脸上没有露出笑容,她发现之后就会立刻大发雷霆。还有就是,她的这种突然的高兴并不会持续很长时间,一般来说她很快就会不开心。她每天早上起床后都会用纸牌来占卜运气。那一天早上,她翻纸牌时拿到了四张王,这是一个好兆头,表示她可以实现自己的愿望。喝茶的时候,她又觉得茶特别香,因此,她夸奖了服侍她喝茶的女佣人,还赐给那个女佣人一枚十戈比的银币。甜蜜的微笑挂在太太起了皱纹的嘴唇上。她在房间里来回踱步,之后又走到窗前。花园就在窗外。花园正中有一个花坛。太太看到花坛上的一丛玫瑰下,有一条狗正躺在那里,嘴里叼着一根骨头,正在仔细地啃着。
“天哪!”她对着一个寄食女人,突然大声叫道,“这是一条什么狗?”
那个寄食女人非常慌张。一般在别人家里寄食的人,当遇到主人莫明其妙的叫喊时,脸上经常都会出现这种慌张的表情。
“太太,我……不……不……不知道,”她吞吞吐吐地回答说,“这条狗好像是那个哑巴的。”
“天哪!它长得多漂亮啊!”太太将她的话打断。“他养了多久了?很长时间了吗?怎么我以前从未见过它。去,找人把它带到这里来。”
那个寄食女人不由分说地向前厅跑去。
“来人!来人!”她大声喊道,“木木在花园里,立即把‘她’带到这里来。”
“这么说,‘她’叫木木了,”太太说道,“这个名字很好听。”
“是挺好听的,太太,”寄食女人答道。“赶紧去,司捷潘!”
司捷潘是一个跟班,年纪轻轻,体魄很强健。他听到吩咐后,立即向花园跑去。找到木木后,他便用手去捉。在他将要捉住“她”的那一瞬间,“她”非常灵活地逃脱了,之后竖起尾巴,非常迅速地跑到盖拉辛面前。盖拉辛当时正在厨房里。他拍打着水桶,把水桶上面的尘土抖掉,像拿着一个小孩玩的小鼓那样,把水桶拿在手里来回摇晃。司捷潘一直跟在“她”的后面,眼看就要在盖拉辛脚边将“她”捉住了。可是,“她”不喜欢陌生人,不想被陌生人的手捉,所以就非常灵活地一跳,就逃出了司捷潘的双手。盖拉辛看着他们,脸上带着微笑。最后,对木木无可奈何的司捷潘生气了,他站起来,用手势告诉盖拉辛:太太想看看这条狗,便命令我把它带到她面前。盖拉辛感到有些意外,但是他把木木叫到身边,然后把“她”抱起来放到司捷潘手里。司捷潘带着木木来到客厅,把它放到地上。地上铺着镶木地板。太太看到“她”后,非常温柔地呼唤“她”,希望“她”能够到她身边去。这是木木有生以来第一次进入如此豪华的房间,因此“她”非常害怕,扭头就向门口跑去。可是门口被司捷潘堵住了。他很会拍马屁,知道木木可能会逃跑,便又赶了回来。木木紧紧贴着墙壁,浑身瑟瑟发抖。
“木木,到太太这里来,来啊,”女主人说,“快来啊,别害怕,蠢货!”
“快过来,来啊,木木,到太太这里来。”那些寄食女人一起说道。
木木胆战心惊地向四周看了看。“她”仍然待在原地。
“去,拿些东西来给‘她’吃,”太太说,“‘她’怎么不到我这里来呢?‘她’害怕什么?真是一个笨蛋。”
“‘她’害怕生人,还不习惯。”一个寄食女人用怯懦的声音小心翼翼地说道。
司捷潘回来了。他把一小碟牛奶放在木木面前。木木根本就不理会。‘她’仍然待在那里,浑身颤抖地注视着四周。
“啊!你究竟是一个什么样的玩意啊!”太太说道。她向“她”走了过去。之后,她俯下身准备抚摸“她”。可就在这个时候,木木突然转过头,把“她”的牙齿露出来。太太被吓了一跳,赶紧将手缩回去。
接着,大家都沉默了一会儿。木木轻声叫着,声音里充满了哀伤,好像“她”是在请求原谅,并倾诉自己的冤情。太太被木木突然的举动吓坏了,她眉头紧锁,走开了。
“天哪!”屋子里所有的寄食女人都不约而同地大叫起来,“您没有被‘她’咬到吧?希望您没有被咬到。”——木木根本就不会咬人,更没咬过任何人。“天哪!天哪!”
“把‘她’带走。”老太太的说话的声调都变了。“这条小狗实在太坏了,讨厌极了。”
之后,她慢慢转身,向内房走去。寄食女人们都非常害怕,她们你看我,我看你,正打算跟着太太一起进去。可是太太却突然停了下来。她非常冷漠地看着她们,说:“我没有叫你们,你们为什么老跟着我?”说完之后,便一个人走了进去。
那些寄食女人全都变得萎靡不振。她们向司捷潘挥手。司捷潘把木木抓起来,飞快地把“她”扔到门外。盖拉辛正好走来,木木被扔到他的脚前。宅子在半个小时之后变得非常安静。老太太面色凝重地坐在沙发上。就连打雷时的浓云,也不如她的脸色阴暗。
大家想想,人们有时候也会被这样的小事搞得精神错乱的。
一直到晚上,太太始终闷闷不乐。她不打牌,也不和别人说话,一整夜都不痛快。她觉得她的枕头有肥皂的气味,觉得佣人们给她用的花露水与平时的不同。她让那个管衣服的女人去闻床单被褥,直到那个女人把所有东西都闻一遍。总而言之,她非常气愤,心里极不舒服。第二天早上,她派人去加夫里洛那里传达她的命令。她让加夫里洛提前一个小时来见她。
当加夫里洛怀着慌乱的心情,来到她的内房时,她迫不及待地说道:“请你告诉我,是什么狗在我们院子里不停地叫,一直叫了整整一夜?我被它折磨得一夜未睡。”
“太太,一条狗,什么狗,对了,太太,或许是哑巴养的那条狗。”
“不管它是谁的狗,总之它弄得我睡不着觉。我真是不明白,我们为什么要养那么多狗!这究竟是为了什么?我们不是有一条看门狗吗?”
“没错,太太,我们的确有一条看门狗。它叫陀螺,太太。”
“既然有了一条狗,我们为什么还要养更多的狗呢?除了增加纷扰,还有什么好处?事情很清楚,宅子里没有管事的人。哑巴为什么要养狗呢?他在我的院子里养狗,获得了谁的允许?昨天我在窗口看到那条狗了,它就躺在花园里啃着什么东西。可是,那里种着我的玫瑰花啊!”
太太停顿片刻。“今天就让它从这里消失,听见了吗?”
“是的,太太,我听见了。”
“就今天!你现在就去处理这件事。至于家务,我以后会叫你来报告的。”
加夫里洛离开了太太的房间。
他从客厅经过的时候,看到一张桌子上放着叫人铃。为了维持秩序,他将它挪到另外一张桌子上。在大厅里,他还悄悄地擤了擤鼻涕,之后向前厅走去。在前厅里的一把长椅上,司捷潘正在睡觉。他把大衣盖在身上当毯子,两条光腿从大衣底下伸出来,样子与战争图画中一个战死的军人十分相似。管家推了他一下,对着他的耳朵,低声地交代几句话。司捷潘一边打着哈欠一边笑起来,并以此来回答管家。之后,管家离开了。司捷潘跳下长椅,把他的长襟大衣和靴子穿好,然后来到台阶上。还没到五分钟,背着一大捆柴的盖拉辛——即便是在夏天,太太的内房和睡房也要生火——带着木木就来到了这里。盖拉辛走到门前,侧身用肩膀把门推开,然后背着那捆柴歪歪斜斜地走了进去。木木没有跟进去,“她”像平时那样在外面等他。这对司捷潘来说是一个非常好的机会。他像老鹰扑小鸡那样,出其不意地向“她”扑过去,用自己的胸膛把“她”按在地上,然后把“她”抱在怀里,连帽子也顾不上戴就跑出院子。当第一辆出租马车出现后,他马上坐了上去,一直坐到家禽市场。在那里,他很快就以半个卢布的价格把“她”卖了出去。不过,他还向买主提了一个条件,那就是买主必须把“她”拴一个星期。之后,他立即动身返回宅子。当马车快要到达宅子的时候,他跳下马车,绕过院子来到后面的一条小巷里,然后翻过篱笆跑进院子里。他害怕碰到盖拉辛,所以不敢从耳房进去。
其实,盖拉辛根本不在院子里,他的担心纯属多余。盖拉辛从宅子里出来后,没有在台阶上看到木木。他非常清楚,木木一定会在那里等着他回来。而这次木木竟然不在那里,他非常担心,开始到处找“她”,用自己独特的方式呼唤“她”。他跑到他的顶楼和干草场去找“她”,之后又跑到街上到处乱找。“她”丢了!他跑回宅子,做出失望至极的手势,向别的佣人打听“她”的下落。他还用手比划着离地半俄尺的高度,用手将“她”的模样描绘出来。有几个人对他摇头,他们并不知道木木的下落。知道这件事情的人,只是冲他笑笑,并以此作为回答。管家摆出一副非常庄重的神态,大声地呵斥马车夫。盖拉辛跑出院子,到外面去寻找了。
直到天色已经暗下来,他才回来。他的衣服上沾满了尘土,走起路来摇摇晃晃,看起来非常疲惫。由此可以看出,半个莫斯科都被他跑遍了。他来到太太的窗前,默默地站在那里,看到六七个家奴正站在台阶上,于是就转过身去,喊了一次“木木”。木木没有回答。他离开了。大家都在从后面看着他,没有人说一句话,也没有人笑话他。第二天早上,安基卜卡,就是那个爱管闲事的马夫,在厨房对别人说,整整一夜,哑巴一直都在哼哼唧唧。
第二天,盖拉辛一直待在顶楼上,没有出去过。出去运水这件事落到了马车夫波塔卜头上,尽管他并不愿意做这件事。太太询问加夫里洛是否已经执行她的命令。加夫里洛回答说是的。第三天早上,盖拉辛从他的顶楼里出来了。他像平时那样工作起来。吃午饭的时候,他回来吃,吃过之后又离开了,和谁都不说话。像其他聋哑人那样,他的样子一直十分呆板,而此时,他的脸好像是用石头雕刻而成的。吃过午饭之后,他又出去了,走出了院子,可是很快又回来了。他马上去了干草场。
夜幕降临了。月亮挂在空中,天气十分晴朗。盖拉辛躲在那里,不停地翻身、叹气。突然,他觉得他的衣角被什么东西拉了一下。他非常吃惊,可是他仍然躺在那里,头也不抬,还把眼睛眯得更紧了。这时,他的衣角又被什么东西拉了一下。这次比上次还要用力。他跳起来,看到了脖子上系着一节绳子的木木。他欣喜若狂,大声叫起来,发生拖长的喜悦的声音。他把木木抱起来,紧紧地搂在怀里。木木则在他的眼睛上、鼻子上、胡须上不停地舔来舔去。他平静下来,在那里站了一会儿,思考了一下,然后慢慢地从干草堆上爬下来,观察了一下四周的动静,确定没有被别人发现之后,才返回他的顶楼。盖拉辛此前已经猜到,他的狗肯定是太太派人抓走的,而不是自己走丢的,因为他从其他仆人的手势中看出来,太太差一点被木木咬到,因此对木木怀恨在心。他下定决心,按照自己的办法来处理这件事情。开始他拿出一些面包喂木木,之后抚摸“她”一会儿,把她放到床上。他开始考虑把“她”藏到哪里才不容易被别人发现。他思考了一整夜。最后他想到,白天时把“她”关在顶楼里,直到夜里才把“她”放出来;他白天有空时回去看看“她”。门上开的洞,被他用那件旧的厚绒布外衣堵起来,木木根本就跑不出来。天刚蒙蒙亮,他就已经像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过那样,出现在院子里。他脸上那副阴沉的表情,一直没有改变——这可真是纯洁的狡猾啊!这个可怜的聋子把事情想得过于简单了。他根本就没有想到,木木会因为自己的叫声而被别人发现。其实,木木已经回来,被关在顶楼里这件事,宅子里所有的人很快就全知道了。不过,出于对他或“她”的同情,也许是因为出于对他的畏惧,他们一直瞒着他,没有让他知道他的秘密已经被发现。只有管家一个人表现得与众不同。他摇着手,挠着后脑勺,似乎在说:“祝你好运!也许这件事情可以瞒过太太。”不过,那一天,哑巴表现出了从未有过的劳动热情。他非常卖力地打扫院子,把整个院打扫得非常干净,院子里的小草全部被他拔掉。此外,他还用手把花园篱笆上的柱子全部拔起来,检测它们是否结实,之后又用手把它们插进去。总之,他特别卖力地干活,他的勤快甚至被太太注意到了。在这一天里,他两次偷偷地跑回顶楼,去看被他关起来的小木木。天黑之后,他在他的顶楼里,不是在干草场里,与“她”一起睡觉。在夜里一点到两点那段时间里,他会带着“她”到处散步,让“她”呼吸一下新鲜空气。只有在夜里那段时间,他才会这样做。他们一起在院子里走了相当长的一段时间,正打算返回顶楼。这时,突然有一阵沙沙声从篱笆背后,从巷子那一边传过来。木木听到了动静,叫了起来。“她”向篱笆那边走过去,之后闻了几下,便大声地叫起来。原来那里有一个喝醉酒的人,他正躺下来,打算在那里过夜。说来也巧,正在这个时候,被“神经紧张”折磨了很长一段时间,刚刚才睡下的太太被狗的叫声吵醒了。——她晚饭吃得太饱就会引发这种毛病。她的心扑腾乱跳,即将停止跳动。
“丫头,丫头!”她有气无力地喊道。
那些女仆都吓得够呛,她们立刻跑进她的卧室。
“哦,我不行了,我要死了。”她痛苦地把她的两只手举起来。“那条狗,又是它。赶快,把医生请来。我快要被他们杀死了。又是狗!”为了假装晕倒,她把头向后倒了下去。
女仆们立即去请家庭医生哈利通。穿软底靴是这个医生的全部本领。他为病人把脉时特别谨慎。一天二十四个小时,他有十四个小时是在睡眠中度过的,在醒着的时候,他总是唉声叹气,而且总是让太太喝月桂水。这个医生听到太太晕倒的消息后,立即跑了过来。他为太太准备了烧焦的鸟毛熏屋子。等到太太把眼睛睁开后,他立即将放在银茶盘上的装在小玻璃杯里的圣水递到太太面前。太太把圣水喝了下去。之后,她哭了起来,一边哭一边抱怨起狗、加夫里洛和她自己的命运来。她哭诉道,她被大家抛弃了,她非常可怜,却没有一个可怜她,大家都恨她,希望她死。与此同时,可怜的木木一直在没完没了地叫着,盖拉辛想要带着“她”离开那里,可并没有成功。
“它又来啦……就在那里,就在那里!”太太痛苦地说道。她的眼珠再次翻了上去。
医生向一个女仆耳语几句。她马上跑到前厅,把司捷潘摇醒。司捷潘马上又去把加夫里洛叫醒。加夫里洛非常生气,他下令将整个宅子里的人全都叫起来。
盖拉辛转身看到窗里的影子和亮光在移动。他产生出一种不祥的预感,便立即把木木抱起来,夹在腋下,跑回他的顶楼,并把门锁起来。很快他的房门便遭到了五个人的捶打。那五个人觉得门被门闩抵住了,就停了下来。加夫里洛急匆匆地跑上来,吩咐他们守在门口一直到天亮。之后,他离开那里,跑到女仆室去找柳包芙·柳比莫芙娜。她是太太身边年纪最大的陪伴女人,经常与加夫里洛一起偷糖、茶叶和其他东西,有时还造假账。加夫里洛请柳比莫芙娜替他禀告太太说,非常不幸,那条狗又跑了回来,不过,明天“她”就会被处死,请太太安静下来,不要再生气了。太太的确很快便安静下来。不过,那是由于医生疏忽大意造成的。他本来打算让太太喝十二滴月桂水,结果他却慌慌张张地弄成了整整四十滴。太太喝下去了,很快就产生了效果。只过了一刻钟,太太就沉沉地睡着了。盖拉辛躺在床上,脸色由于害怕而异常苍白。他把木木的嘴紧紧地捂了起来。
第二天早上,太太很晚才醒过来。加夫里洛在等她醒过来。他在等她下命令攻击盖拉辛的顶楼,也在等待接受狂风暴雨的到来。可是狂风暴雨并没有到来。太太没有见他。她躺在床上,派人把柳比莫芙娜找了去。
“柳包芙·柳比莫芙娜,”太太用轻柔的声音说道。有些时候,她喜欢装作一个受苦受难的人。每当那个时候,宅子里所有的人都相当忐忑。“柳包芙·柳比莫芙娜,您看看我目前的处境。请您去找加夫里洛·安得列伊奇,对他说:难道他认为他女主人的清静,他女主人的性命,还不如随便一条恶狗更宝贵吗?我可不希望这样。”她又用感动的表情继续说道,“我的亲人,你去吧,去找加夫里洛·安得列伊奇吧!就当是做一件好事。”
柳包芙·柳比莫芙娜去了加夫里洛屋里。他们谈了些什么话,除了他们自己,没有人知道。可是过了不长一段时间,加夫里洛就带着一大群人,向盖拉辛的顶楼方向走去。管家走在最前面,用一只手按住帽子,虽然当时并没有起风。厨师和跟班走在加夫里洛的旁边。一群小孩走在最后,他们一边一路上做着鬼脸,跳来跳去。这些小孩子并不全是宅子里的人,他们有一半是从外面跑进来的生人。尾巴叔叔站在窗里,看着外面的一举一动,他在下达命令,也就是说,除了举举手,他什么也没有做。有一个守卫坐在通向顶楼的窄楼梯上面。门口还站在两个拿着木棍的守卫。加夫里洛来到门前,一边敲门一边大声叫道:“把门打开!”
没有人回答,只有细微的狗叫声从里面传出来。
“我让你把门打开!”他再次重复道。
“加夫里洛·安得列伊奇,”司捷潘在下面提醒道,“他是一个聋子,您的命令,他根本就听不到。”
大家哄笑起来。
“那你说,我们该怎么做呢?”加夫里洛反问道。
“对了,他房门上有一个洞,您可以顺着这个洞,把棍子插进去,然后摇晃几下。”司捷潘回答说。
加夫里洛俯身去寻找那个洞。
“门上那个洞被他用厚绒布外衣之类的东西给堵住了。”
“那您就用力把厚绒布外衣向里推,把它推进去。”
这个时候,细微的狗叫声再次从屋里传了出来。
“快听,‘她’把自己暴露出来了。”有人这样说道,于是大家又笑了起来。
加夫里洛把手放到耳朵后面挠痒。
之后,他说:“兄弟,如果你愿意,你就上来,把那件厚绒布外衣推到里面去。”
“好的,我这就上来。”司捷潘答道。
说着,他爬了上来,把木棍拿起来,将厚绒布外衣捅了进去。之后,他又用木棍在洞里摇晃几下,一边摇一边说:“快出来,快出来!”正在这个时候,顶楼的门突然打开了。这一群下人被吓了一跳,立即连滚带跳地跑到楼梯下面。跑在最前面的是加夫里洛。尾巴叔叔把窗户关了起来。
“喂,喂,喂,”加夫里洛在院子里大声嚷道,“你千万不要冲动!”
盖拉辛一直站在门口。那些人全都聚集在楼梯脚下。盖拉辛抬起两只胳膊,轻轻地叉在腰上,从上面看着他们,看着这些渺小的人,这些穿着德国长襟外衣的人。一件红色的农夫衬衫穿在他的身上。在那些人面前,他无疑是一个巨人。加夫里洛走上前来。
他说:“兄弟,小心啊,我可不允许你做蠢事。”
接着,他向盖拉辛做手势,对盖拉辛解释道:你的狗惹恼了太太,她一定要“她”;如果你不立刻把“她”交出来,你就会倒霉的。
盖拉辛一边看着管家,一边指了一下狗。之后,他像拉紧一个活结似的,用手在自己的脖子上做了一下记号,然后带着询问的神色看了管家一下。
“是的,是的,”管家点头回答说,“是的,必须要。”
盖拉辛收回目光,忽然把身子挺直,又向木木指了一下。木木始终站在他身边,疑惑地晃动着耳朵,单纯地摇着尾巴。此后,盖拉辛又在自己的脖子上比划了一个勒的手势,而且还富有深意地向自己的胸膛拍了几下。他似乎是在告诉人们,杀死木木的工作,他要自己承担。
“我们不相信你。”加夫里洛摇着手指说道。
盖拉辛用眼睛盯着他,轻蔑地笑了一下,又向自己的胸膛拍了一下,然后就把门给关了起来。
大家面面相觑。
“他待在里面不出来,”加夫里洛说,“是什么意思?”
“加夫里洛·安得列伊奇,随他的便吧,”司捷潘说,“他一定会按照他说的去做,他一向如此。既然他已经答应,我们就可以放心了。他说真的就一定是真的,这一点与我们这群人有很大区别。”
大家都点头说:“没错,的确是这样。”
尾巴叔叔把窗户打开,也跟着说道:“是这样的。”
“好,那我们就拭目以待吧!”加夫里洛说,“不过,为了安全起见,我们还是把守卫留在这里。你,叶罗西卡!”叶罗西卡是宅子里的园丁,他穿着一件黄色的粗棉布宽上衣,脸色异常苍白。加夫里洛的后半句话就是对他讲的。“有什么活可以让你做呢?你就坐在这里,手里拿着一根棍子,如果发生什么事情,立即向我汇报。”
叶罗西卡按照管家的吩咐,坐在楼梯的最下一级,手里拿着一根棍子。除了几个顽皮的小孩和爱管闲事的人之外,其他的人全离开了。加夫里洛也向自己的屋子走去。他请柳包芙·柳比莫芙娜代他禀告太太,所有的事情都已经处理妥当,如果有必要的话,他会派马夫去把警察找来。太太拿出手帕,打了一个结,洒一些花露水在上面,然后用鼻子闻了几下,之后又在她的太阳穴上擦了几下。做完这件事后,她又喝了茶,之后又睡了过去——月桂水的药性尚未完全消除。
在所有的纷扰过去一个小时之后,盖拉辛从顶楼走了出来。他把过节时穿的长襟外衣穿在身上,将木木用绳子拴了起来,绳子另一端握在他的手里。叶罗西卡忙不迭地给他让路。盖拉辛牵着木木,向大门走去。院子里的人及那群小孩都看着他。他头也不回地向前走,一直走到街上,才把帽子戴在头上。加夫里洛命令叶罗西卡跟在他后面,观察他的一举一动。叶罗西卡远远地跟在盖拉辛的身后。他看到盖拉辛走进一家饮食店,就没有进去。他在外面等候盖拉辛。
盖拉辛与店里的人混得不错,他的手势他们都能够理解。他点了一份带肉的白菜汤,之后就坐到椅子上,将两只胳膊在桌子上支起来。木木站在他的椅子边上,安静地注视着他。“她”身上的毛最近刚刚被梳洗过,泛着亮光。服务员把盖拉辛点的白菜汤端上桌。他把面包撕成碎片,投进汤里,又把汤里的肉切成小块,然后端起汤盆,放到木木面前。木木像平时那样优雅地吃起来。“她”的嘴与“她”的食物只有轻微的接触。盖拉辛看着“她”,一直看了很长时间,眼睛里突然流出两大滴眼泪。这两滴眼泪,一滴落在白菜汤里,另一滴落在木木倾斜的脑袋上。他用自己的手把脸遮起来。木木将汤盆里的食物吃下去一半就离开了,它还用舌头舔了舔自己的嘴唇。盖拉辛从椅子上站起来,把汤钱交给服务员后就向外走去。茶房看着他走了出去,觉得他今天有些奇怪。叶罗西卡看到盖拉辛后立即躲到角落里。盖拉辛走过去之后,他跟在盖拉辛后面。
盖拉辛慢悠悠地往前走,木木仍然被他用绳子牵着。走到街角之后,他停了下来,好像在想什么心事似的在那里站了一段时间。之后,他突然飞快地向克里米亚浅滩走去。路上有一所正在修建厢房的宅子。他走了进去,拿起两块砖夹在腋下。到达克里米亚浅滩之后,他又拐了一个弯儿,沿着岸边往前走。他看到路边的一个木桩上拴着两只带桨的小船——其实他以前就注意到了——便走过去,带着木木跳到其中的一只小船上。岸边菜园边上有一间小屋,一个瘸脚的老头从那里走出来,冲着盖拉辛大声呼喊。可是盖拉辛只是点了几下头,便用力地摇起桨来。很快他就迎着逆流的河水,把小船划到一百俄里以外的地方。老头一直站在原地,开始用左手挠自己的背,后来又用右手挠,之后就步履蹒跚地向小屋走去。
盖拉辛不停地向前划。他已经把莫斯科甩在身后了。树林、草地、田地、菜园出现在河流两岸。他还看到了农家小院,闻到了农村的气息。他把桨放到一边,低头去看木木。由于船底积满了水,木木正安安静静地坐在他面前一块干燥的坐板上。他伸出两只有力的大手,交叉放到“她”的背上。就在这个时候,小船又被波浪冲向城市的方向。盖拉辛将身体挺直,痛苦的愤懑之情挂在他的脸上。他用绳子将两块砖头缠在一起,在绳子上打了一个活结,把它套到木木的脖子上,之后把木木举到河面上,默默地注视“她”。那是他最后一次看“她”。木木摇着尾巴,毫无恐惧地看他。他转过脑袋,把眼睛眯起来,便松了手。不管是木木掉下去时发出的哀号,还是沉重的砖头击起水花的声音,盖拉辛全都听不到。就像对于我们正常人来说,最寂静的夜晚也一定会有声音那样,对于他来说,对喧闹的白天也寂然无声。等到他再次睁开眼睛的时候,波浪依然正前仆后继地在水面上翻滚,碰到船舷后,它们荡漾开来,只有后面的一些大的水圈在向岸边扩散。
当盖拉辛在叶罗西卡面前消失的时候,叶罗西卡立即向宅子跑去。他要把他看到了一切报告给管家。
“很好,”司捷潘说,“他打算将‘她’淹死。现在我们不必担心了。他答应的事情……”
整整一天,宅子里的所有人都没有看到了盖拉辛。吃午饭的时候,他没有出现。吃晚饭时候,他也没有回来。仆人们坐在一起吃晚饭。
“盖拉辛这个人实在是太奇怪了!”一个浑身长满了肥肉的洗衣女人高声说,“他把自己弄得昏头昏脑,竟然是为了一条狗。实在是太不应该了!”
“可是他回来过!”司捷潘突然大声说道。他手里拿着汤匙,正在刮着粥。
“他什么时候回来过?”
“大约在两个小时之前。我在门口碰到过他。没错,他回来过。后来他又从院子里出去了。我本来想问他那条狗怎么样了,可是他的脸色不好看,因此我就没有问。可能他只是想让我躲到一边去,就像在说:‘不要缠着我’那样,他推了我一下。可是他在我的脊背上狠狠地拍了一下。哎呀!哎呀!”司捷潘笑了起来。他耸耸肩,在后脑勺上摸了几下。“没错,”他继续说道,“他那只手实在是太厉害了。”
司捷潘遭到了大家的取笑。吃过晚饭之后,大家都各自回去睡觉了。
可就在此时,一个巨人,手握一根长棍,肩膀上扛着一个背包,急匆匆地顺着公路往前走。他就是盖拉辛。他根本不向公路两边看一眼,只顾着急匆匆地往前走。他迫切地想要回到自己的家乡,自己的村庄,自己的家里。他把可怜的木木淹死之后,立即返回他的顶楼,匆匆忙忙地收拾一些东西,然后用一块旧马衣把这些东西包起来,扛在自己肩膀上,之后就上路了。别人把他带到莫斯科的时候,他小心翼翼地把路记在了脑子里了。他还记得,他是在一个距离公路二十五俄里的村子被太太带走的。他在公路上走着,怀着一种快乐与绝望交织在一起的决心,一种坚忍不拔的勇气。他敞开胸口,迈着大步往前走,两只眼睛直直地看着前方。他好像已经在陌生人中间,在异乡流浪了太久,他的母亲喊他回家那样,好像他的母亲正在家乡急切地盼望着他回去那样大步流星地向前走。夏天刚刚到来,夜里十分温暖,也十分宁静。在太阳下山的地方,仍然显现着被落霞染上一抹粉红的白色。青色的暮霭在天空的另一边已经升了起来。那里就是夜的诞生地。秧鸡和鹌鹑在四周不停地叫着。这些声音,盖拉辛根本就听不到。此时他正迈着稳健的步伐,从树旁走过。树木的夜语,他也听不到。可是他却闻到了从那些黑色的田野上飘过来的熟透了的黑麦的香味。那是他闻惯了的味道。他觉得他的脸、胡须和头发,都遭到了迎面吹过来的风(那是家乡的风)的调戏。他觉得面前这条路,这条泛着白光的路,像一支箭那样笔直地通向他的家乡。他看到满天繁星把他的路照亮。他就像一头大雄狮那样,无畏地迈着大步向前走。当他看到第二天的太阳散发出来的泛着水汽的红光时,他已经离开莫斯科三十五俄里了。
两天之后,他就已经回到自己的小屋里。在他离开之后,一个正在服兵役的士兵的老婆搬到那里去住。那个女人看到他后非常吃惊。他来到圣像面前,进行了长时间的祷告,之后立即去找村长。村长看到他时也非常惊讶。当时正是割草的季节,盖拉辛又特别能干,于是他们立即交给了一把镰刀,让他去割草。他非常高兴,因为他又可以像从前那样去割草了。他干得非常卖力。他挥舞镰刀割草以及把草堆在一起的情景可把农民们给吓坏了。
在莫斯科,盖拉辛在逃走的事情,直到他走后第二天才被发现。他们搜查了他的顶楼,之后便向加夫里洛报告。加夫里洛来到顶楼后看了一下,耸耸肩,便非常肯定地认为,盖拉辛不是与木木一起投河自尽,就是逃走了。他们向警察和太太作了报告。太太气愤地哭了起来,她命令他们,不管付出什么样的代价,都要把他找到。她还表示,她从来也没有对他们下达过杀死那条狗的命令。她狠狠地责骂加夫里洛。后来,加夫里洛被骂得神志不清,整天只是摇着脑袋说:“好吧!”要不是尾巴叔叔也这样对他说,他恐怕永远也无法清醒过来。最后,太太收到了盖拉辛住在乡下的消息,心里才获得一些安慰。收到消息后,她还打算派人立即将盖拉辛带回到莫斯科,可是后来,她说盖拉辛是一个忘恩负义的人,她根本就不需要这样的人留在身边。她在这件事情刚刚过去之后便离开了人世。她那些继承人都忙着处理家事,更没有时间去理会盖拉辛了。她留下来的其他农奴都被他们用以缴纳年租赎回自由的方式遣散了。
盖拉辛住在他那间小屋子里,一直都是光棍一条。他的身体像以前那样健康。他拥有像以前那样大的力气,仍然像以前那样做四个人的活儿。此外,他还像以前那样沉稳庄重。可是他的邻居们却发现,从莫斯科回来之后,他再也不跟女人交往,甚至不看她们一眼;除此之外,还有一点就是,他再不养狗了。农民们都说:“他不需要女人,对他来说,这倒是一件好事。可是狗呢?狗能给他带来什么?就算你把绳子拴在小偷的脖子上,用力拖他,也无法将他拖到盖拉辛的院子里去。”这就是农民中间流传的关于哑巴大力士的说法。
彼·彼·卡拉塔杰夫
五年前,秋季的一天,我在莫斯科打猎,结束后我赶回图拉,但是由于自己考虑不周,之前带来的三匹马都被我退了回去,只好半路上在驿站里寻找马匹,但驿站空空如也,我在那呆了整整一天,没有任何收获。驿站的站长看起来年龄很大,有着一张暗沉呆板的脸,油腻腻的头发长到鼻尖,眼睛也无精打采。为了早点赶去图拉,我不停地请求站长帮我找一匹马,可是他总用含混不清的话敷衍我,言语中还带着不满和气愤,随后他起身走出房间,关上房门时发出很大的声响,厌烦的情绪一看便知。他站在台阶上对车夫骂骂咧咧,把自己的情绪都发泄在他们身上。车夫们并不在意老板对他们的叫骂,他们看起来懒洋洋的,有些人拿着架在马脖子上的器具在泥泞的路上慢腾腾地走着,另外一些人则神情萎靡,躬身坐在凳子上挠痒打哈欠。我在屋里坐着十分乏味,几大杯茶水也阻挡不了我的睡意,不过我一直强撑着精神,写在窗户上和墙上的字已经被我全部读了一遍。看着自己停在外面的马车,原本套在马匹身上的车杆此时斜斜地朝上指着,仿佛在嘲笑我的失误。突然我听到一阵清脆的铃铛声,很快门外出现一辆由三匹马拉着的马车。车上的人一边跳下来一边冲着站长叫道:“快!我要换马!”他急急忙忙走进房间,我的眼睛一直紧盯着他,并且快速地上下观察他。请原谅我的无礼冒犯,我实在过于无聊,这位和我有着同样遭遇的人无疑把我的全部注意力吸引了过去。站长告知他驿站已经没有马匹可供更换时,他的惊讶神情在我预料之中。看上去他应该三十左右,干瘪的脸呈现不自然的古铜色,上面还有出天花遗留下来的斑点;棕黑色的头发打着小卷垂在脸旁,后面的则散乱地披在肩上;眼睛大概由于老二而显得有些肿胀,眼神直愣愣的,嘴唇上有几根调皮的胡子朝上长着。他的穿着让我联想到在马市里查看牲口的小地主:花色的上衣满是油渍和污垢,紫色的领带几乎看不清颜色,外套里面是一件有着一排铜质纽扣的马甲,下身是一条灰色的大喇叭裤,裤口下露出一小部分靴子,上面满是泥土。一股浓烈的,混合着烟酒的气味从他那儿传来;长长的衣袖差不多完全挡住了他圆润肥厚的手,我看见他手上有几枚图拉戒指和银质戒指。总的来说,像他这种打扮的人在俄国遍地都是。在我看来,这类人算不上风趣幽默,尽管我也对他做出了同样的判断,但他表现出来的热情和善良让我不得不改变看法。
“大家都在等待。您看这位先生,他比你早来一个小时,还是没有找到马匹。”站长示意他看着我。
“早来一个小时!哈哈!”真是个狡猾的站长。
“说不定他没有我这么着急。”他看着我说。
“这并不在我们的工作范围内。”站长的脸色暗了下来。
“想想办法吧,我很着急。哪怕一匹马也好啊!”
“真是抱歉,您也看到了,我这儿什么也没有。”
“那就没办法了,我在这等着。给我来一杯茶。”
他把帽子摘下来丢到桌上,坐了下来,然后摸了摸自己的头发。
“您喝过茶了吗?”他开口问我。
“是的,我喝过了。”
“一起再喝一点吧!”
我没有拒绝他的邀请。黄铜色的茶壶再次摆上桌,这已经是第四次了。我把罗姆酒摆上桌,请这位在我看来是一位小有家产的地主共同畅饮,接下来的聊天证实了我的猜测。他名叫彼得·彼得洛微奇?卡拉塔杰夫,在农村拥有一些地产。
我们聊得十分投机,不多久我便知道了他的全部情况。
第四杯酒下肚后,他开始向我述说自己的情况:“这次我打算去莫斯科找活儿做,农村是呆不下去啦,没法生活。”
“难道你在农村找不到事情做?”
“也许你会觉得奇怪,但事实如此。我那一点家产都没有了,那些租借我土地种田的农夫也没了生计;真是一年不如一年,天气也十分恶劣,粮食收成越来越差……”他的神情沮丧极了,“唉,是我没能力,把家业都荒废了。”
“究竟怎么回事,可是和我说说吗?”
没等我说完,他就开口说道:“我大概是全世界最不成器的人了!”他连着抽了几口烟,头转到一旁继续说:“大概你觉得我应该是个有身份有地位的人,其实……不妨坦白告诉你,我对自己的知识感到愧疚,只有中等水平,而且我的财产也不如你想象的那么丰富。不好意思,我这个人嘴巴管不住,想到什么就说什么,你看我现在的样子……”
他挥了挥手,没有继续说下去。我安慰他说,并不是每个管理者都需要有高等的教育经历,我请他把心态方宽松一点,并且告诉他,和他相识是我非常荣幸的事。
他点点头,说:“你说的没错。可是我想改变这一切……有些农民不去种粮食,跟着别人做活也有不错的收入。所以我想……对了,您是来自莫斯科还是彼得堡?”
“我是从彼得堡来的。”
一缕淡青色的烟雾从他的鼻子里飘出来。
“我打算去莫斯科找点事情做。”
“比如呢?你想找哪方面的?”
“说不准,我也不清楚,去那儿看看再决定。实话告诉你吧,在别人手下做事可是有风险的:你得为自己的事情负全责。农村的生活自由自在,我已经野惯了……但是不找活儿做没法生活……唉,家道败落的滋味我受够了,那可不是什么好事。”
“以后你就要在城里生活了。”
“我知道,城里的生活……只有亲身体会过才清楚。先去看看吧,说不定我会适应的……但是,肯定比不上农村的生活自在。”
“以后您会一直住在城里?不再回农村了?”
“回不去啦。我不能住在那里了。”
“发生了什么事?”
“我和一个人签了协议,都转给他了,他也住在村里,是一位善良的人……”
彼得·彼得洛微奇的神情十分落寞,他凝神想了一会儿,手在脸上摩挲了一阵,又晃了晃脑袋。
“没办法啊……”停顿了一下,他继续说,“这能怪谁呢?都是我自己造成的,后悔也没用了。我总爱没事找事,给自己找麻烦……我都开始讨厌自己的性格了。”
我开口问道:“您喜欢农村的生活吗?”
他转过头与我对视,慢慢地、坚定地说:“任何地方都比不上农村!以前我有二十四只猎犬,先生,你能想象得到吗?它们是那么优秀,简直无法形容!(他的音调拖得老长。)被它们抓住的兔子不计其数,还有其他动物,它们的灵敏和勇敢让我感到骄傲和自豪。不过这都是过去的事情了,我也不想提得太多。有了它们,我经常出去打猎。有一只叫孔捷斯卡,十分聪明,奔跑捕食的身姿也很威武,它最出色的地方就是有一只嗅觉超强的鼻子。每次我在沼泽地里打猎,都会要它去寻找猎物,只要对它叫一声:找到它!他必定会飞奔着去寻找。如果它不肯去找猎物,派再多的猎犬也不会找到。它一出动必定会有好结果……它很通人性,喂面包的时候,要是你把面包放在左手,对它说:犹太人,那么它死也不吃,要是把面包放在右手里,对它说:小姐,那么它便快速地把面包吃掉。它生下的孩子我留了一只,原本想着一起带去莫斯科,但是被一个朋友要走了,他还把我的猎枪也拿走了;他告诉我。在莫斯科猎枪派不上用场,说农村的生活远远比不上莫斯科的生活。我这次什么也没带;所有的家当都放在农村。”
“其实莫斯科也可以打猎。”我对他说。
“算了吧,我得约束自己,以前在农村经常打猎,现在情况不允许了。先生,正好我想问问,莫斯科的生活水平是什么样的,不会高得吓人吧?”
“没有,大部分人都过得很好。”
“这么说并不困难咯?……那么,有没有茨冈人在莫斯科生活呢?”
“哪种类型的?茨冈人好像有很多……”
“在市场里当跑腿的。”
“噢,有一些,莫斯科的市场里……”
“那最好了。我挺乐意和茨冈人交往,哈哈,我很喜欢他们……”
彼得·彼得洛微奇说到这儿兴奋起来,眼睛里也有了神采。但是他马上又露出焦虑的神情。他把头朝下低着,呆呆地不知道在想什么,接着又把喝光了的杯子递过来,说:
“再来一点罗姆酒吧。”
“不过茶水已经没有了。”
“没事,我可以光喝酒,就这样……”
他把头埋在双臂之间,垂下的脸正对着桌面。他已经略有醉意,微微张开的嘴随时都可能发出一声叹息,那是喝醉酒的人特有的叹息声,我默不作声呆在一旁等待着,如果他的心情够难过的话,也许还会流下几滴泪,但是我的猜测并不正确,他带着阴沉忧伤的表情抬起头,与我对视。
“怎么了?您在想什么?”
“啊……我突然记起一件往事。印象很深刻的一件事……想对您倾诉,但怕您会觉得我很啰唆……”
“没事,您说吧!”
“那我就说了。”他轻轻吐出一口气,开口说道:“这件事说来听奇妙的,您知道……有些事偏偏就要发生在你身上。如果您想知道详情的话,我很乐意告诉您。但是我不确定……”
“没关系,您就说说吧,亲爱的彼得·彼得洛微奇·卡拉塔杰夫。”
“不好意思,我突然不知道该怎么开口……是这么回事……不过您确定想听一听吗?”
“是的,彼得洛微奇·卡拉塔杰夫,请您快点告诉我吧。”
“那么我开始说了。您知道我一直住在农村……忘了哪一天,我突然遇上一位姑娘,她让我眼前一亮……真是非常不错,她叫马特列娜,人长得可爱,脑子也很机灵,最重要的是心地善良,性格温和!但她的身份很低微,说白了就是一个奴仆,她在一个脾气暴躁,但很有钱的老妇人手下做活,这也是我和她之间的障碍。如果她是自由身,或者是我家的仆人,那么就不会有任何人能阻止我们相爱,可是她没有自由,也不属于我,真是一件麻烦事。但我和她相互爱慕,感情深厚。她曾多次催促我把她买回去;我也不是没这么打算过……然而她的女主人非常厉害,我对给她赎身这件事没有十足的把握。终于有一天我下定决心去拜访她的主人,她们住在一个村子里,离我的住处大概有十六俄里左右。我告诉下人把马车收拾好,让那匹名叫拉姆普尔多斯的珍贵亚西亚马站在中间拉车,其他两匹马在旁边,我把自己打扮得焕然一新,然后朝着马特列娜主人家赶去。快要达到的时候,我看到马特列娜站在不远处的岔道路边迎接我,她的身后是一栋十分宽大的房屋,有很多间客房,还有一个花园,我心想这家的女主人果然非常富裕……我原以为马特列娜会和我寒暄几句,但她只是在我的手上吻了一下就离开了。我下车走进房屋,来到前厅,那儿站着一个高高的男仆,我对他说:‘我想拜访你的主人。’他问我:‘该怎么为您通报?请问您怎么称呼?’我说:‘你就说:地主卡拉塔杰夫前来拜访。’男仆随后进去通报;我忐忑不安地等待着,心里盘算着这位老妇人开出的价格究竟有多高,虽然她很富裕,但别指望她能为我省下多少钱。说不定要五六百卢布,想到这儿我的心情更加不安。正在这时,男仆回来了,他对我做了个‘有请’的手势,我便跟着他朝里走去。进到客厅后,我看到摇椅里躺着一位老妇人,她的脸呈现出吓人的黄色,身材干瘪,只有那双眼睛还算有神采。她问我:‘您有什么事?’我没有直接说正事,而是绕了一大堆客套话和赞美词。没想到她说:‘我不是这家的主人,她今天有点不舒服,无法见客,请您直接说明来意吧。’我告诉她这件事需要和主人面谈。‘可是马丽娅·伊丽尼奇娜今天身体不适……请问您究竟有什么事?’我只好把自己的来意向她说了一遍。老妇人在我说完之后问道:‘马特列娜?谁是马特列娜?’‘她是库里克的女儿,马特列娜·费多洛娃。’她用怀疑的眼神看着我说:‘库里克的女儿,马特列娜……您是如何知道她的?’‘一次机缘巧合之下。’‘这件事她也清楚吗?’‘是的,她知道。’短暂的停顿后,老妇人的语气变得凶恶起来:‘不要脸的小娼妇,看我怎么收拾她……’当时我听到这句话真是惊讶极了,我也顾不上其他情况了,连忙和她说:‘请您不要生气,事情已经这样……我想买下她,您出价吧,不管多少,我都会帮她赎身。’可是那个老妇人变得更加凶狠,低沉地对我说:‘您那点钱我们看不上眼,趁早拿回去吧……看来我要好好教训一下那个臭丫头,我得……我非得打她一顿不可,看她还敢不敢有这种想法!’说着老妇人急促地咳了几声。‘臭丫头,好好的生活不要,想着法子要离开这里,没门!上帝宽恕我的罪恶。’看到她那么咒骂马特列娜,我十分生气,语气也变得恶劣起来:‘您怎么能对她说出如此狠毒的话呢?她并没有做错什么啊?’老妇人在胸前划着十字,说:‘上帝保佑!耶稣保佑!她是我的奴仆,我想怎么对她您管不着。’‘可您不是这个家里的主人!’‘那有什么关系?马丽娅?伊丽尼奇娜也会同意我的做法;先生,我劝您不要再提起这件事;我要好好地教训她,让她尝点苦头,不然她都该忘记自己是什么身份了。’您不知道我当时有多么生气啊!我真想掐住这个恶老太婆的脖子,但是这么做会给马特列娜带来不好的影响,我只得强忍住自己的冲动。我惴惴不安地想着这件事的后果,同时哀求着她说:‘请您不要为难她。不管多少钱我都愿意出;我是真心喜欢她,请成全我们吧!让我们在一起,您是最仁慈的;看在我这个可怜人的份上,答应了吧。’说着我不顾自己的恶心,接过她的手吻了下去。可恶的老妇人总算开口了:‘您先回去吧,我会把您的请求告诉马丽娅·伊丽尼奇娜,至于她的决定我就不知道了,几天后再通知您。’就这样,我心情郁闷地回到了家。我才发现自己的做法可能会给马特列娜带来很不好的影响,要是我不那么火急火燎地说出自己的想法,也许她们不会如此生气,但事情已经无法挽回。几天后,我终于见到了马丽娅·伊丽尼奇娜,她和上次那位老妇人在办公室里接待了我。那间房的装饰非常华丽,到处摆放着鲜花,马丽娅·伊丽尼奇娜半躺在一把精美的安乐椅里,头枕着垫子;她们旁边还站着一个姑娘,穿绿色的连衣裙,头发是浅黄色的,嘴巴有点儿歪斜。我想她可能是她们的女侍。女主人说话了,音调里带着浓重的鼻音,她说:‘请坐,随意一点。’我在椅子上坐下来,她随即对我展开调查,我的工作、年龄和来这儿的目的都仔细地问了一遍,说实话,我不太喜欢她盛气凌人的样子。问完后,她拿起一块摊放在桌上的手绢,漫不经心地甩了两下……然后才说:‘我从卡洁蕾娜·卡尔波夫娜那儿知道了您的意思,但是很抱歉,我家有一条规定:绝不让仆人去服侍除自己家之外的人。我们是大户人家,这种事若传出去会丢尽我们的脸。您不用再记挂这件事了,我已经办妥了。’我嘲讽地说:‘大概是马特列娜·费多洛娃做事勤快仔细,您舍不得放人吧?’‘您说错了,她还没有重要到让我离不开她。’‘既然如此,让她和我走有什么不好呢?’‘我不想这么做,简单来说,我不乐意把她给您,就是不乐意。她现在正在草原村庄干活呢!’这个消息简直是晴天霹雳。傲慢的女主人对着旁边那位姑娘说了几句法文,随后姑娘走出了房间。 63a5." >接着她又对我说:‘我不能太过操劳,得多休息。希望您能好好考虑我说的话。我们家的规矩是很严格的,您看我的岁数也大了,而您还年轻,作为长辈我有义务多提点您一些。去找一份正当职业,好好赚钱,然后娶一个和您身份地位相等的姑娘做老婆;诚然年轻富裕的女子不在多数,但人品是最重要的,出身贫穷的姑娘大多有良好的品德。’她这番话让我十分不解,可我大致明白了她的意思,她要我去找其他姑娘,不过‘草原村庄’这个名字一直在我脑子里回荡。其他的什么……我才不在乎……”
卡拉塔杰夫说到这儿停了下来,眼睛看着我。
“您结婚了吗?”
“现在还没。”
“噢。事情很明显了,那个老太婆不肯把马特列娜给我,还尽说一些让我气愤的话,于是我不耐烦地说:‘行了吧,老太太,您说的那些话乱七八糟的,我听不懂!我现在只问您,究竟同不同意我带走马特列娜?’老妇人一下子变得愁眉苦脸起来,烦躁地说:‘让他出去!让他出去!真是烦死人了!快走吧!哎……’坐在一边的亲戚立马跑到她身边安抚她,然后对着我大喊大叫,要我快点离开。女主人还在那嘟嘟囔囔:‘这是我的家,想怎么做是我的事,真烦……烦死了!’我一刻也不再停留,拿过帽子就跑了出去。”
卡拉塔杰夫接着说:“或许您会笑话我,觉得我不该对一个身份低微的姑娘如此执著。但我确实这么做了……我也不想改变什么……不管您怎么看,从那之后我寝食难安,心简直快要死去!……我在心里骂着自己,都是因为我,马特列娜才会被送到环境恶劣的地方做工。她一定过得非常不好,被主人谩骂,穿着破旧的衣服,每天要做许多农活,还要忍受那个粗鲁的,自以为穿着柏油靴子就得意洋洋的农民村长的打骂——想到这些我就止不住地颤抖。我决定去看她,一番打听后,我得知了她被送往的那个村庄。我马不停蹄朝那赶去,终于在第二天天快黑的时候到达。显然那位女主人没想到我会跑来这么远的地方,所以我不费吹灰之力就找到了她的所在。别人都以为我是隔壁村子的人,走到村长家门口,我一眼便看到马特列娜坐在大门外的台阶上,双手托腮。看到我之后,她惊喜地快要叫出声来,不过我做了一个噤声的动作,用手指向后院和田地,神情自若地走进屋里和村长攀谈起来。我跟他天南地北乱扯一阵,然后找了个机会溜出门,去见马特列娜。她激动地抱着我不肯松手,眼泪不住地往下流。她瘦了不少,而且神情憔悴。我安慰她说:‘马特列娜,没事了,不要哭了。’可是我的眼泪也不由自主地往下掉……一时之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最后还是我先开口说道:‘别哭了,马特列娜,哭泣无济于事,我们得做出点实际行动来,这次你就跟着我离开这里,我们跑得远远的,这样你就解脱了。’当时她被我吓坏了,好半天说不出话来……‘不行!那么做只会让事情变得更加严重!她们会找到我,我将得到比这严厉一百倍的惩罚!’‘谁也找不到我们。’‘她们找得到,我不能那么做。彼得·彼得洛微奇·卡拉塔杰夫,我知道您关心我,但现在的情况不是您能改变的;我命该如此,怨不得别人。’‘马特列娜,哎呀,你不能被一点困难打倒啊,你要勇敢。’我知道她不甘屈服……她的心灵是那么美丽!我继续劝慰她说:‘待在这儿你会有好日子吗?不会的,既然留下来和逃出去的结果都一样,为什么不试试呢?难道你还没有挨够村长的打?’听到这儿,马特列娜的脸变得通红,嘴唇也不自在地抖动着。‘我怕自己逃跑后,她们会迁怒我的家人。’‘你的家人?……难道她们会把你的家人都发配到外地去吗?’‘一定会的;我的哥哥第一个逃不掉。’‘那你的爸爸呢?’‘我爸爸是一个不可多得的制衣匠,他应该不会遭到发配。’‘那你可以不用那么担心;你的哥哥还年轻,发配不会对他产生不好的影响。’我费了好大的劲才说服她和我一起离开;她仍然不放心,追着问我是否会对这件事情负责……我说:‘这是我该担心的事,你就安心吧……’不管怎样,她终于跟我走了……这一次我没有准备充分,我另外选择了时间,在夜里,我驾着马车接走了她。”
“她就这样跟着你走了?”
“是的,她跟我走了,我安排她住在自己家中,我的佣人不多,房子也不算大,不会有太多人知道。佣人们也会守口如瓶,别人休想用金钱或者别的好处收买他们。至此,我和她终于过上了幸福快乐的日子。马特列努什卡(马特列娜的昵称)在休养一段时间后也恢复了往日的活力;我对她的爱与日俱增……最令我想不到的是她竟然还会唱歌跳舞和弹奏吉他,天知道她是怎么学会这一切的,实在是太惊喜了!我告诉她不要和周围人见面,不然那些好事之徒会去告发我们。我有一位关系密切的朋友,他的名字是戈尔诺斯塔叶夫?潘捷莱,想必您不认识他。他学识渊博,普希金的书他都读过。我和他说了马特列娜的事,他对她非常有礼貌;完全把她当做一位富贵的太太,恭谦地亲吻她的手。他还教马特列娜写字,耐心给她讲解知识,我们都很乐意和他聊天。我给她做了一件非常时髦的大衣,出自一家莫斯科商店的老板娘之手,一件镶毛边的枣红色丝绒大衣,还附有腰带,穿起来漂亮极了!马特列娜的性格让我有些捉摸不透,但这不妨碍我爱她。她有时会呆坐上好几个小时,好像在思考事情,眼睛朝下看着地面,时间在她身上仿佛停止了;这个时候我会坐在她旁边,趁她发呆的时候仔细打量她,无论怎么看、看多少遍,我都不满足……她的笑容就像一根羽毛,轻轻撩动着我的心,痒痒的,很舒服。她总是没由来地大笑,或者说一些笑话,高兴得像小孩一样乱蹦乱跳;她的拥抱那么热烈,我怎能拒绝?每天我都想着法儿让她开心,这是我唯一在乎的事情。我最喜欢看见她收到我的礼物后露出的表情,那是多么愉快的表情呀?漂亮的脸蛋因为激动而变得红彤彤的,穿着我买给她的衣服,一遍又一遍亲吻我。后来,她的父亲库里克找到了我们,不知他是从哪儿知道了女儿的下落;老人长途跋涉来到我家,看到我们后一直不停地哭……我想他是因为高兴、激动而哭,您也这么认为吗?我们拿了好多东西送给他,马特列娜,我亲爱的姑娘,她还给了父亲一张钞票,五卢布的,老人当场就跪倒在她脚下,吓得我们赶紧扶起他。真没想到他会有如此大的反应。我和她就这样快乐地生活着,要是一直这么生活下去该多好!但命运总爱和我开玩笑!”
彼得·彼得洛微奇·卡拉塔杰夫停顿下来。
我问他:“怎么了?出事了?”
他把一只手晃了晃,继续说:
“幸福的时光总是很短暂。我们的灾难来临了。马特列娜对滑雪橇情有独钟,而且非得自己玩才够尽兴;我们通常在夜晚滑雪橇,那个时间里不会遇见其他人。她穿着厚厚的大衣,手上戴着托尔若克样式的手套,在雪橇上兴奋地喊着叫着。那一天,气候很适宜滑雪,没有大风;足够冷,别人都不会出来;也没有下雪的预兆……于是我们来到屋外,坐上雪橇玩起来。马特列娜抓着缰绳,架着雪橇,我坐在后面看着她。突然我发现她似乎在朝库库叶夫卡驶去,那可是她的女主人所在的地方啊!我问她:‘你这是要去哪?万一被别人发现了怎么办?’她回头看看我,笑着说:‘让我玩玩吧。’我只好妥协,心里抱着‘走一步看一步’的念头。现在想想,我真是愚蠢之极,怎么不阻止她呢?如果我稍加阻拦的话,糟糕的事情也不会发生,唉……我真蠢!我们驾着雪橇飞快地向前奔驰,两匹马的速度快如闪电——没过多久我们便看到了库库叶夫卡的教堂;而道路的不远处,一辆专为下雪天建造的绿色轿车正朝我们慢慢开来,车后的脚蹬处坐着一个佣人……天呐!是马特列娜的女主人!我慌得不知该怎么办,雪橇眼看就要撞上轿车了,马特列娜没有停下来的意思。轿车夫看到一辆雪橇朝自己撞来,也慌了神,连忙往旁边一闪,这一下转得过于猛烈了些,轿车马上翻倒在地,车窗玻璃都撞碎了。我听见那位女主人在车里不停地叫着:‘哎哟!哎哟!’那位女侍从也使劲喊着:‘快停下!快停下!’我们的雪橇则是一刻不停,从轿车旁边疾驰而过。我当时的心情糟糕透了,心想着:‘怎么办?出事了!早知道就该阻止她来库库叶夫卡。’更糟糕的还在后头呢!我们和女主人相遇时,她早就看出是我和马特列娜,于是她跑去状告我,说我家里藏匿着一位女佣人,是从她家逃走的,并且她还给了警察局不少钱。果不其然,警察局长很快来到我家;局长叫斯捷潘·谢尔盖伊奇·库佐夫金,我们早就认识,别看他一副憨厚的样子,其实心里坏得很。他先说明了来意,然后再对我说:‘彼得·彼得洛微奇,这件事你确实做得不对……法律写得清清楚楚,你可要负全部责任。’我说:‘那就让我们详细谈谈整件事情的经过吧,在这之前您先吃点东西,一路走来肯定有些劳累。’他没有拒绝我的款待,但他在事情上不肯松口,他说:‘彼得·彼得洛微奇,这件事容不得一点马虎,一切都要按法律程序办事。’我回答:‘这个我知道,要公平公正,没错吧?……我这儿有一匹好马,拉姆普尔多斯,您可以拿您的黑毛马驹交换,一定很不错…不过我家里的佣人没有谁叫马特列娜·费多洛娃。’他装出一副忧郁的样子说:‘彼得·彼得洛微奇,不要狡辩了,马特列娜·费多洛娃就在你家里,这里不比瑞士,你是清楚的……我倒很愿意和您交换马匹,要不我也可以直接把拉姆普尔多斯牵走。’我好说歹说,终于把他劝走了。但那位凶狠的老妇人不肯放过我;她扬言哪怕是一万块,也要把我告倒。直到后来我才明白她为什么那么大动肝火。早在她见我的时候,就打算让我娶那位穿绿色连衣裙的姑娘,谁知我念念不忘马特列娜,她的怒火被我点燃了。该发怒的人是我,这些老>99lib.妇人真是讨厌至极,安乐的生活大概让她们过于清闲了,竟然对别人指手画脚起来!……为了应对她的突然袭击,我偷偷地把马特列娜带到另一个地方,即使要花钱我也甘愿。可是她们不肯放过我,总是找我麻烦。我的身体渐渐消瘦,家里的钱也快花光了……一天夜晚,我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心里想着:‘一直拖着不是个办法呀!我要怎么做才能摆脱困扰呢?我无法离开她,绝不会把她交出去,究竟该怎么办?’这时,马特列娜出现在我眼前,实在太意外了,要知道她躲藏的地方离我这儿有三俄里左右的路程。我急忙问她:‘出什么事了?难道你被她们找到了?’‘没有,布勃诺沃很安全,没有谁怀疑我。是我自己来的,我不想再这样下去,躲躲藏藏不是个办法。彼得·彼得洛微奇,我感激您对我的爱意;我也爱您,但我无法看着您被她们折磨;我的爱人,亲爱的彼得·彼得洛微奇,原谅我无法继续陪伴您,您的恩情我永生难忘。现在,请接受我的道别。’我脑子一片空白,不知道她什么意思,只是不停问她:‘你要做什么?你在想什么?……为什么要道别?’‘我决定去警察局。’‘你怎么能有这种想法,真是荒唐!我要把你关起来!……你那么做会连累我的,你知不知道?’她不再说一句话,只定定地看着地面。我焦急地喊道:‘你开口啊,你说话啊!’‘亲爱的彼得·彼得洛微奇,我不能自私地让你一个人承担痛苦。’天呐,我该说些什么……‘你这个傻姑娘……傻姑娘……’”
这时,彼得·彼得洛微奇再也顾不得形象,趴在桌上大哭起来。
随后他马上抬起头,眉头紧皱,眼泪一直没停,像掉了线的珠子。他的拳头重重地砸在桌子上,对我说:“她可真傻,您知道吗?她果真跑到警察局去了……”
“马匹都备好了!先生,可以出发了!”驿站长的声音打断了我们。
我们不约而同站起身。
我好奇事情接下来的发展,于是问道:“后来呢?他们怎么处置马特列娜?”
卡拉塔杰夫没有说话,只是对我挥了挥手。
那次之后,我便没有再见到他。又一年过去了,我来莫斯科处理一些事情。一天,还没到午饭时间,我坐在一家咖啡馆里,这家咖啡馆开在猎人市场的后面,装修很别致,在莫斯科还算有名。我盯着那些打台球的人,一些人穿着样式古旧的匈牙利外套,另一些人则穿着时尚的斯拉夫外套,他们全都留着小撮胡须,头发乱糟糟的,因为激动和兴奋而显得脸色通红。还有几个身材瘦小的老年人,身上穿着简朴的日常礼服,凑在一堆看俄罗斯报刊。生意人则神情烦闷地喝着茶。咖啡馆的地板上铺着绿色地毯,伙计们轻快地托着盘子在上面奔走。突然,一个人从台球室里走出来,他身形晃荡,模样看上去有点憔悴,两只手塞在裤袋里,眼神无神地看着四周。
“天呐!这不是彼得·彼得洛微奇吗?你最近可好?”
彼得·彼得洛微奇看到我十分高兴,就差给我一个热烈的拥抱,他迈着摇晃的脚步走过来,把我带进一间小房里。bbr>..
他激动地对我说:“快坐!快坐!”一边把我按坐在一把摇椅里。“坐下吧。茶房,给我来些啤酒!噢,不!要香槟!真是没想到,实在太突然了……您上面时候来的?有时间多坐会儿吗?想不到竟能在这遇见您,我们可真有缘……”
“那是,看来您还没忘记……”
“当然,当然!我怎么会忘记,”他不顾我的话,抢着说道,“时间过得真快……”
“彼得·彼得洛微奇,您过得怎么样?”
“还不错,说实话,这里的人都挺照顾我的。我在这里生活得很好。”
说着他抬起头,轻轻地叹息。
“现在有工作吗?”
“暂时没有,但我相信不久便能找到。工作不是最重要的……值得庆幸的是,我认识了很多心地善良的人……”
一个伙计端着黑色托盘走进来,上面放着一瓶香槟。
“他就是个不错的小伙子……沃夏,对不对?你对我真好,让我们为你喝一杯!”
伙计笑着拒绝了卡拉塔杰夫的好意,等了一会儿后便离开了。
彼得·彼得洛微奇继续对我说:“您都看到了,大家都十分友好。对每个人都是如此……我可以给你引见一下,他们都非常不错……你们一定能相处愉快。但有件事让我很伤心,博布罗夫去世了,真可惜。”
“博布罗夫是谁?”
“他叫谢尔盖·博布罗夫,是一位善良的人,对我非常好。可是他去世了,还有戈尔诺斯塔叶夫·潘捷莱,他也走了。”
“这么久以来您都待在莫斯科?也没有回农村?”
“我没地方可去……我的家没了,被别人买走了。”
“被别人买走了?”
“是的,在拍卖会上……要是您买下了该多好!”
“可房子没了,您以后要怎么生活?”
“您放心,虽然没有钱,我也不会走投无路,上天一直眷顾着我。我还有朋友,他们可比金钱重要一百倍!钱生不带来死不带去,只不过是一堆废物!黄金同样如此!”
他的手在口袋里摸索着,随即拿出一个十戈比和两个十五戈比放在手心里示意我看。
他眯缝着眼睛,对我说:“这是钱,它99lib?们不过是些废物罢了!”说着把钱币朝地上一丢,问我:“波列扎耶夫的诗歌您看过吗?”
“看过。”
“那么汉姆莱特呢?莫恰洛夫演的。”
“这个没有。”
“您没看过……”他嘟囔着,眼睛不停地四处打转;脸上也没了血色;他微微转过头,双唇细微地跳动着。他的声音变得沉重起来:“您没看过……莫恰洛夫演的汉姆莱特不错!‘完结自己的生命吧——进入永远的梦乡。’”
在梦境中;任何事情都不会发生,
不管是谁;不管事情有多么悲伤
多么让你痛苦,都将永远消失,
这就是我们期盼的世界。每个人都沉睡着……
“睡吧!睡吧!”他低低地呼唤着。我开口问道:“我想听您说一说……”他没有理睬我,接着上面的内容继续说道:
受够了世间的痛苦和折磨,
欺压我们的人,嘲讽我们的人,
法律被藐视,爱情被践踏,那些横行霸道的人,
还有希望得到重视、地位卑微的人,
只需要一把锋利的小刀,
便能结束每个人的生命……当你请求宽恕时,
请记得还有我的罪恶。
他低下头,又抬起头,嘴里仍然胡乱地念叨着。
“一个月过去了!”他的声音变得响亮了一些。
才一个月的时间,一个月之前
她的眼泪不知道流了多少,
这都是在我父亲的葬礼上;
葬礼上,她穿的那双鞋子仍然崭新,
可她却已经……上天啊!怎能如此狠心
请多给一点时间来悲痛吧……
他举起杯子嗅了嗅,并没有把酒喝下,再次说道:
赫丘琶,一切都因为赫丘琶!
可是赫丘琶与他有什么关系,
他为什么会为她哭泣?……
我承认自己是一个愚蠢的人……
我懦弱吗?我凶恶吗?……
是谁在指责我?……
对于别人的谩骂,我只能接受,
我不敢反抗,屈服于压力之下,
我是一个懦弱的人……
酒杯从他手里滑下去,摔在地上。彼得· 彼得洛微奇用力揪扯着自己的头发。我有些明白了他想说的话,想表达的意思。
“就这样吧,就这么过下去,以前的事没必要去想……我说得对不对?”他对我笑了笑,又说:“来,让我们碰杯!为您碰杯!”
“以后您就一直住在莫斯科了?”
“哪怕是死,我也要死在莫斯科!”
正在这时,屋外传来别人的喊声:“卡拉塔杰夫!卡拉塔杰夫,我的朋友!快过来!”
“我该走了,”他站起身,动作缓慢,“我住在×××,要是有时间的话,您可以来我家里,我们再好好地聊一聊。再见。”
但我再也没有见到彼得·彼得洛微奇·卡拉塔杰夫。发生了一些事情让我不得不在第二天离开莫斯科,在那之后,我们彻底断了联系。
枯萎了的女人
这长期受尽磨难的国家——
是我俄罗斯人的祖国!
——费·丘特切夫
“干渔夫,湿猎人,一副倒霉相。”这是法国的一句俗语。我从不喜欢捕鱼,所以对渔夫也不了解,不知道他们在晴天里打渔是什么感受,若是碰到下雨天,浑身湿透了,但又碰巧打了不少鱼,他们的心情是高兴呢,还是糟糕呢,这一点我也不得知。但是,我很清楚,下雨天对猎人而言是一场怎样的灾难。我和我的朋友叶尔莫莱就经历过这样的事,那时,我们在别廖夫打松鸡,正好赶上了雨天。那一天雨从清晨便开始下,丝毫没有停住的迹象。我们用尽了招数来躲过这场雨,但还是没有躲得过。我们顶着橡皮雨披躲到树下,原本以为能少淋点雨,但事实上并没有起到作用,雨水不停地漏进来,还影响到了我射击;刚开始的时候,在树下还能避避雨,但等树叶上的雨水攒多了之后,情况就不妙了,仿佛每根树枝,每片叶子上的雨水都浇到了我们头上,就像用了漏斗一样;雨水冰凉,先是湿透了领带,之后顺着脊梁往下流。叶尔莫拉伊说得很对,世界上最糟糕的事情也莫过如此。
“不行,彼得·彼得罗维奇,这样下去可不行啊!……”他忍无可忍地喊道,“我看,今天是打不成猎了。下着雨,狗鼻子失灵了,起不到什么作用;太潮了,枪也不好使了,这鬼天气,真是倒霉透了!”
“现在该怎么办?”我问他。
“我们去阿列克谢叶夫卡,你看行不行。你可能不知道,那儿有一个田庄,是您母亲的,从这儿到田庄大约有七八俄里的路程。我们先在哪休息一晚,想想怎么办,明天……”
“再到这儿来?”
“不,咱们不回这儿了……我们去阿列克谢叶夫卡,那地方的打猎情况我很熟……那儿有很多地方,打到的松鸡都比这儿好。”
听了这些话,我很想问问他,有这么好的地方,为什么现在才想起带我去。那天,我和叶尔莫拉伊向我母亲的那个田庄出发,千辛万苦才到那儿,看到了田庄,我心想,我们家还有这样的田庄。田庄里有一间破旧的厢房,没有人住,房屋里十分整洁;我们在那儿住了一晚,还算舒适。
次日,我早早就醒了。太阳刚刚升起,天空万里无云。大雨过后,刚升起的朝阳,使天空很亮。在别人帮我套马车的时候,我闲来无事,就到厢房旁边的小花园去转了转,这儿曾经是个果园,如今没人管理,荒芜了,就成了小花园,厢房被这花园里郁郁葱葱的草木包围着。置身在雨后清新的空气中,在晴朗蔚蓝的天空下,是多么的畅快啊,云雀在天空上自由地飞翔,用它那银铃般的清脆歌声唱响了华美的乐章。它们的歌声像是带着水汽似的,它们的翅膀上应该也满是露珠。我摘下帽子,挺起胸膛,大口大口畅快地呼吸着。忽然,我看到有一个养蜂场,位于一个溪谷的斜坡,周围围着的篱笆,溪谷不太深。从这里望去,能看的有一条小路狭窄而弯曲。小路与养蜂场连接着,路旁生长着茂密的杂草和荨麻,并夹杂着深绿色的大麻尖茎,这大麻也不知哪儿来的。
我沿着小路来到了养蜂场,它的边上有一个棚子,棚子是用篱笆做墙壁隔成的,被人们称作冬季蜂房,在冬天,放蜂箱的时候要用的。我向那虚掩的门里瞧去,里面很幽静,很黑,也很干燥,空气中夹杂着蜂蜜和薄荷好闻的气味。我看到,在棚子角落的床板上躺着一个人,这个人的身体很瘦小,身上盖着被子,我能感觉到被子下的身体很小,这时,我不想再探究,想转身离开了。
“老爷,老爷!彼得·彼得洛维奇老爷!”我听到有人叫我,那是个很微弱的、很缓慢的、十分沙哑的声音,一种簌簌声,像是沼泽地上苔草发出来的那种声音。
我停下了脚步。
“彼得·彼得洛维奇老爷,请您过来。”那声音又说了一遍。声音是从棚子角落的床上发出来的。
我走进了棚子,来到床边,向那张床看去,我被吓到了,如果不是我刚才听到喊声,我不会认为床上躺着的是活人。
映入眼帘的,是干瘪的像骷髅一样的脑袋,就像古书中的圣像,呈现出青铜色。鼻子极其狭窄。往下看,是洁白的牙齿,嘴唇小的几乎看不见了。从头巾下钻出几缕头发,散乱地盖在额头上。眼睛勉强能看得出来。在下巴和被子相接触的地方,有两只青铜色的小手在不断地挪动、摸索着,那小手的手指细的像柴棍一样。我凝神看了看。发现那张脸十分漂亮,一点也不丑陋。就是这样,才更让人毛骨悚然。他似乎是想挤出笑容,努力蠕动着金属般的脸颊,这种想笑又笑不出表情,使得他的脸部更加狰狞,更加可怕。
“老爷,您不认识我了吗?”这声音轻缓地、略带颤抖地从他嘴里发出来。“唉!您怎么可能认得出我来呢,老爷,我是卢克丽娅。……还记得吗?在斯帕斯科耶,您母亲的轮舞……记得吗,那时,我是领唱呢。”
“卢克丽娅!”我喊了一声,“真的是你,怎么会呢?”
“是我,老爷,真的是我。我是卢克丽娅。”
我被吓住了,不知道说什么才好,呆愣愣地看着她,看着她那又黑又僵硬的脸,以及那了无生气而又明亮的眼睛,这时,她也在看着我。真是她?这个干尸一样的女人是卢克丽娅?是我们家奴仆中的第一美人?是那个身材妖娆、性格开朗、舞姿曼妙的女孩?不,这不可能。卢克丽娅是那样的聪慧、惹人喜爱。在我十六岁的时候,还曾经暗恋过她,那时,我们那儿的年轻人都追过她。
“天哪!卢克丽娅,”我说,“你这是怎么了?怎么弄成了这样?”
“我遇到些不幸的事,老爷,希望您别因为我的倒霉遭遇而讨厌我、嫌弃我,我这儿没有椅子,您就坐在这小桶上吧,我没法大声说话,你得做近些,不然会听不清我说话。真高兴能见到您,您怎么来到这儿呢?”
卢克丽娅的声音虽然很小,但很流畅。
“是叶尔莫拉伊带我来的,他是我打猎的朋友。你能不能给我讲讲——”
“讲讲我的遭遇是吧?好的,老爷,我就给您讲讲吧。这事发生已经有六七年了,那时,我刚嫁给瓦西利·波利亚科夫。您记得他吗?就是那个体格不错,头发带卷的年轻人,他是给您母亲管理餐厅的。那时候,您去莫斯科上学了,不在乡下。我们非常相爱,我永远忘不掉瓦西利。那是在一个春天:有一天凌晨,我睡不着,那时天就快亮了。在花园里,有一只夜莺在唱歌,我忍不住想听,于是起床走到台阶上,这样能听得更清楚些。夜莺在卖力地唱?着,突然,我似乎听到有个声音在叫我,听上去像是瓦西利的声音。‘卢莎!卢莎!……’叫声很轻,或许是因为我刚起来,还没完全清醒的缘故,我只顾着看旁边,没注意脚下,就踩空了,身体直接从很高的台阶上翻滚下来,摔到地上。我马上爬起来回到了房间,伤势似乎不是很重,因为我当时能够行动。但我的内脏不对劲,很难受,像是什么裂开了……老爷……我喘口气……休息一下。”
卢克丽娅停下来,休息着,她刚才说话的神态令我非常吃惊。她在讲自己的不幸经历时,很愉悦,没有沮丧或是怨天怨地的表情,对于这件事似乎毫无怨言,也不想让别人同情她。
“从那时开始,”歇息了一会儿后,卢克丽娅接着说道,“我便开始逐渐变瘦,变黑,渐渐虚弱了下来,后来,连走路都吃力了,甚至不能走路了,只能躺在床上。由于没什么胃口,吃东西很少,身体也就越来越差。您母亲心地很善良,送我去医院看病。但病情没有丝毫起色。我这病,没有医生知道病名是什么,怎么治病。他们给我胡乱地治疗,例如在我的背上,用烧红的铁烙上烙印,把我放在冰块里冻着,这些方法都没什么效果。最后,我的肢体越来越僵硬……渐渐地,那些给我治病的人,确信我无法医治了。我是一个残废的人,主人不可能再收留我了……在这儿,我有几个亲戚,于是主人就把我送到这里来。这些年,我就一直这样的活着。”
卢克丽娅再次停了下来,她沉默着,努力地挤出笑容。
“这么看来,你的状况真的很严重啊!”我发藏书网出一声感叹,之后,我好像又说了些什么,后来我问她:“瓦西利·波利亚科夫呢,他怎么样了?”我问得够蠢的。
卢克丽娅把视线移开了。
“波利亚科夫吗?在好长一段时间里,他都很痛苦,后来他跟格林诺耶村的一个姑娘结婚了。这个姑娘叫阿格拉费娜。格林诺耶村离这儿不太远,您知道吧?波利亚科夫是个年轻人,尽管他之前很爱我,但也不能总是单身啊。我已经没有做妻子的资格了。他现在的妻子人不错、非常善良,他们现在已经有孩子了。您母亲给了他自由,现在,他是一个管家,在给邻近的一户人家做事,他现在生活很幸福。”
“你一直这样躺着吗?”我问道。
“是的,老爷,我就这么躺着,有六七年了。夏天,我躺在这个小棚子里;天冷的时候,我就到洗澡堂的更衣室里躺着。”
“那谁来照顾你啊?”
“那里都有好心人,这里也一样,他们没有扔下我不管。再说,我不需要太多照顾。我吃不了什么东西,主要是喝些水,杯子里总是盛着干净的泉水。我有一只手能活动。能够得到杯子。有一个小女孩是孤儿,我很感谢她经常来看我。她刚走,您没看见她吗?小女孩长得很漂亮,皮肤十分白皙。知道我非常喜欢花,她就常常给我送花来。我们这儿没人种花,听说以前有人种过,可后来不知怎么就不种了。这儿的野花也很漂亮,香味比家养的还香呢。像说铃兰花……非常好呢!”
“可怜的卢克丽娅,你不孤独、不难过吗?”
“孤独、难过又能怎么样呢?说实话,刚开始的时候,我非常难过,慢慢的,我习惯了,就撑了过来,什么都放开了,也就就不在乎了;再说,我也不是最倒霉的,有些人比我更不幸呢。”
“哦,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我现在有住的地方,有些人连安居之所都没有呢,我比那些盲人、聋子好多了,感谢上帝,我的视力很好,耳朵更是好的连田鼠打洞的声音都能听见。我的鼻子也很好使,能闻到很细微的味道,如果地里荞麦开花了、园子里的椴树开花了,我会是第一个闻到的人。不过前提是要有风从那些地方吹过来。我为什么要去怨恨上帝啊?有那么多人比我还惨呢。就说这事吧:有些人身体健康,就很容易去做些造孽的事;对我来说,去造孽的可能性太小,罪孽是不会找来的。不久之前,阿列克塞神父来到我这儿,给我授圣餐时说,‘你这种情况不可能去犯罪,因此你不需要忏悔了。’当时我回答道:‘神父,那心里想的那些不好的事,这种罪呢?’‘嗯,这不是大罪。’他说着,自己也忍不住笑了起来。”
“对,是的,我心里想的罪应该不大。”卢克丽娅接着说,“我已经习惯于不去想事了,尤其是过去的那些事。这样我会舒服些,时间也过得快些。”
说实话,听了她的这些话,我很是吃惊。
“卢克丽娅,你总是一个人呆着,没人聊天,你怎么转移自己的注意力,不去想那些事呢?难道你总是睡觉?”
“老爷,不是这样的,我睡得不是很多。即使我这不是那种痛得死去活来的病,可内脏器官、骨头里的经常会有些疼痛,这使我无法安然入睡。嗯,睡不着,我就什么都不想地躺着;我觉得我只是有口气在,还活着罢了,就是这样。我观察着、聆听着周围的事物,我很喜欢这么做。飞来、飘去的麻雀和蝴蝶;小鸡在母鸡妈妈的带领下,啄食面包屑;在屋脊上,鸽子的咕咕叫声;蜂房里,忙碌的蜜蜂拍动翅膀的嗡嗡声。在前年,有只燕子飞到屋里,建起了小窝,他们就在这儿养育子女,两只燕子飞来飞去,轮班喂着他们的孩子,有时候,小燕子看到燕子从门边擦过,就喳喳乱叫,张着嘴,等吃的。这太有意思了!第二年,我等待的燕子,可它们没有再来,据说,有一个猎手把它们打死了,我不知道他为什么那么贪婪,燕子能有多大,比甲虫大不到哪里去。你们猎人真是心狠手辣啊!”
“我可没打燕子”我赶紧说。
“有一次,”卢克丽娅又继续说,“我碰到一件很有意思的事!一天,我躺在床上,突然,有一只兔子跑进了屋里,真的!或许是有狗什么的在追它,它无处可逃了,就跑了进来……它在我身边坐了好久,一直是望着我,它似乎知道我不会伤害它。它总是翘着胡须,抽动着鼻子……像个军官似的。后来,它蹦蹦跳跳地跑到门口,回头看了看……对,就是那样!搞笑极了!”
卢克丽娅看着我,那表情好像是在问我,不好笑吗?我笑了下——为了使她开心。她咬了下有些发干的嘴唇。
“在冬天,我感觉更糟糕,因为黑夜太长了;想点蜡烛,又舍不得,就是点了蜡烛也没什么可做的,我认识字,也很喜欢看书,可这里没有书,即使我有也没法看。阿列克塞神父曾经拿给我一本历书让我读,可他看我没法读就拿了回去。虽说光线很暗,但不影响听觉,像是蛐蛐的叫声,老鼠抓挠的声音,我都能听到。这时候感觉很不错——转移我注意力,阻止我胡思乱想。”
“有时候我也会祷告,”卢克丽娅停下来,休息了一会儿,又接着说,“但是我知道的祷告词很.99lib.有限。再说,我也没必要知道那么多,我为什么要麻烦上帝他老人家呢?我所要祈求的、需要的东西,上帝怎么会不知道呢?他疼爱我才让我扛十字架。我们应该知道这一点。《我们的主》、《圣母颂》、《受难者颂》我都读过,之后,我就躺着,什么都不想。这并没有什么。”
大约有两分钟的时间,我们沉默无语,我并未试着去打破它,我在小木桶上呆呆地、一动不动地坐着。这个不幸的女人,好像木板一样僵直地躺在我面前的床上,我被她凄惨的状况所影响也僵硬地坐着。
“卢克丽娅,听我说,”我最终还是先开口说了,“我帮你想办法,把你送到城里一家好医院去,你觉得怎么样?也许会把你的病治好呢,怎么说你也不会一个人……”
卢克丽娅稍微皱了下眉头。
“唉,老爷,不要这么做,”忧愁地小声说道,“您千万别送我到医院去,别让我动了。在医院,我只会更加痛苦罢了。这病怎么会治得好……有一次,一个医生要给我检查看看。‘看在主的面子上,别查了。’我祈求说。他根本就不听我说的话。把我翻来倒去的折腾着,连我的手、脚都没放过,对它们揉捏不断,‘这么做是为了科学,’他说,‘我是科学家!研究科学的人。’‘你必须要听我的,’他还说,‘没看到我的勋章吗?我是有功劳的人,是来给你们这类笨蛋治病的,我会尽力帮你治疗。’他折腾了很久之后,说了我的病名,然后就走了,那是个非常奇怪病名。在那个科学家走后,我痛苦了一周,全身的骨头都在痛。您说我总是一个人待着。不是这样,经常会有人到这儿来看我。我经常静静地待着,不会去打扰别人的生活。有时,那些农户家的女孩会到我这儿来,我们会聊聊天;曾有一个女香客到我这儿来,我们聊了很多,讲了许多关于圣城耶路撒冷、基辅的故事。其实,一个人待着也挺好,我并不害怕这样。老爷,求您别送我去医院了,我不想动弹,您就别让我动了……我知道您是好意,谢谢您,别让我再动了,伟大的老爷。”
“卢克丽娅,你知道我这是帮助你,是为你好,既然你不愿意,那就随你吧。”
“老爷的心意我明白,您是好意,但是亲爱的老爷,别人的心思,只有他自己明白。人要靠自己,要自己站起来才行,您相信吗?有时候很玄妙,在我独自躺着的时候,就好像全世界只有我存在,没有任何人,只有我活着,我会陷入这种意识中。”
“卢克丽娅,那时,你心里想些什么呢?”
“这怎么说呢,老爷,我也说不清楚。在这样的事发生之后不久,我就会忘记。出现那种想法的时候,我会有种豁然开朗的感觉,很舒服。我弄不清到底是什么。要是有人和我在一起,我就只会觉得自己倒霉、不幸,就不会出现那种美妙的感觉。”
“唉!”卢克丽娅用力地叹了口气。她的胸膛似乎也不能动了,就像她的肢体一样。
“老爷,您很可怜我,对吧?我看您的样子就知道。”她继续说道,“老爷,您别这样,不要那么可怜我,我是说真的。我说件事你就会知道了:现在,偶尔我还会……您知道以前我是个喜欢玩闹、没有烦恼的人,是吧?就是现在,我还能唱歌呢。”
“你?——唱歌吗?”
“对,唱歌,我会唱很多歌,都是一些老歌、占卜歌、圣歌、轮舞歌等。我爱唱歌,也会很多歌曲,以前唱过的歌,到现在还记得。但是舞曲之类的现在就不再唱了,再说,我现在也不适合唱那些歌了。”
“你现在的状况,怎么唱呢?——无声地唱吗?”
“不是的,我偶尔会出声地唱。出声唱的时候,声音很小,但还能听得清。我不是跟您说过有个小女孩总来我这嘛。那小女孩很聪慧。我教会了她四首歌呢,有点无法置信吧?您听一下,我唱给您听。”卢克丽娅深深地吸了口气……她要唱歌!一个病入膏肓,连说话都吃力的人要唱歌,想到这里,我有些害怕起来。一时间我说不出话来,这时,那悠长的旋律,甜美的嗓音一声声地传入了我的耳朵,这歌声我能听得清,真是不容易。卢克丽娅唱的这首歌的名字叫《在草原上》。她唱歌的时候,眼睛一动不动的,脸上的表情也没有任何变化,僵硬地板着脸。卢克丽娅那令人怜惜的、拼命发出的声音像是轻烟般柔弱,是那么动听。她想唱个痛快,唱出她所有的心声。渐渐地,我似乎陷入一种难表达的,怜悯的情感中,刚才的那害怕的感觉,早已无影无踪。
“唉!不行了,我不能唱了!已经没劲儿了,”她突然说道,“见到您我非常开心。”
说完她就闭上了眼睛。
这时,我把一只手放在了她的小手指上,感觉到她的手很凉……她睁开那长着金色睫毛的眼睛,看了看我,又闭上了。没过多久,在她的眼睑下的阴影里,我发现有什么东西在闪闪发光,仔细一看原来是泪水。
我还是没有动。
“我这是怎么了!”卢克丽娅忽然说道,她充满力量的声音让人有些意外。她把眼睛睁得大大的,努力地想挤出眼泪。“真丢人,我怎么就是控制不住呢……去年春天,瓦夏·波利亚科夫来看过我之后,我就没再哭过了。我们聊天的时候我没什么感觉,可他走了以后,我哭了好一会。女人的泪水就是不值钱啊,我都不知道怎么会有那么多泪水。”“您有手帕吧?老爷,”卢克丽娅继续说道,“您能帮我擦擦吗?您别嫌弃我。”
我慌忙的帮她擦掉了眼泪,把手帕给了她,作为纪念。那是一条白色的、很普通的手帕。开始的时候,她说什么也不要……还说,“我要它有什么用呢?”最后,她用那枯瘦的小手抓住它就不肯放了。棚子里很昏暗,但我已经习惯了,现在,她的容貌,我能看得很清楚;即使是青铜色脸上那细微的红晕,我也看得见。在她的脸上,我还能看到,往日那些美丽的痕迹——我认为是这样的。
“老爷,您刚才问我是不是总在睡觉?”卢克丽娅又接着说道,“我不是总睡,而是很少睡得着,但每次睡着之后,我都会做一些美梦,在梦中,我是一个健康、年轻的人,并没有生病……但这梦有一点不好,就是每次我醒来想舒展身体的时候,都会很难过地发现,身体僵硬的像石头一样。给您讲讲我做的梦吧,不知您想不想听?那是一个很奇怪的梦,梦境中,我站在田野里,四周都是金黄金黄的、熟透了的黑麦。似乎有一只棕黄色的狗凶狠地追着我咬。那时,我手里像是拿着一把像月亮一样的镰刀。我必须要收割这片地里的黑麦,用这把月亮镰刀来完成。可天气太热了,我很累、很疲倦,我的眼睛也被月亮照得睁不开了,于是我想偷懒。
“四周生长的矢车菊非常大,看着这些转向我的矢车菊,我有了个想法,瓦夏说过要来这儿,我把这些矢车菊采下来给自己编个花冠,然后再干活也不晚。于是我开始采矢车菊,但是刚把它们采到手里就不见了,无论我怎样做,矢车菊还是会消失。我知道我带不上花冠了。这时,一个人走了过来,在离我很近的地方,我听到他喊我:‘卢莎!卢莎!……’我想来不及了,于是不管三七二十一就把月亮镰刀当花环戴到头上,月亮镰刀像头巾一样被我戴上了,马上,我发现,身体开始发光,使得四周的麦田都变得很亮。
“我看到一个人从麦田上方向飞来,他是基督,不是我所想的瓦夏。基督虽然长得跟他自画像不一样,但我就是知道他是基督,他个子很高,没有胡子,很年轻,他穿着洁白的衣服,扎着黄金色的腰带,‘我美丽的女孩,别怕,你打扮得很漂亮!’他把手伸向我,说道,‘跟我来,在我的天国里,你能唱天堂里任何的歌曲,还可以跳轮舞。’我看那手伸了过来,马上就抓紧了它,这时,我的狗跑了过来,站在我旁边……我们猛地飞了起来,他在前面张开了那巨大的、像海鸥似的翅膀飞翔着,我在后面紧跟着他,看到这种情况,那只狗只能离开了,它没办法再跟着我。这时,我忽然醒悟了过来,原来这只狗就是我的病,它没法跟到天国去,因为那里没有它的 4f4d." >位置。”
卢克丽娅沉默了好一阵。
“我还做过一个梦,也有可能不是梦,只是我的幻想,”她又继续说道,“事实上,我也弄不明白。我感觉就是在这个小棚子,我躺在床上,我已去世的父母来到这里,他们什么都不说,就开始弯腰,向我深深地鞠了个躬。看他们这样,我慌忙地问道:‘爸,妈,你们这是干什么啊,为什么向我鞠躬啊?’‘因为在这世上,你遭受了太多的苦难,这不仅使你自己的灵魂得到解放,也帮我们赎了罪。’他们这才说道。说完,他们又向我鞠躬,之后,他们就不见了。那时,我看向他们消失的位置,只有一堵墙。我不知道我碰到的什么事,我感到很迷惑,后来,我把这事跟神父说了,问他是不是幻觉,神父说不是幻觉,只有神职人员才会出现幻觉。
“我还做了一个梦,是这样的,”卢克丽娅接着说,“我梦见我变成了一个女香客,好像是在大路边上的一棵爆竹柳下坐着,背着背囊,戴着头巾,手里拿着拐杖,拐杖削得很光滑,我是打算去拜神,那地方很远。经过我身边的人,全都是香客;他们似乎有些不愿意,走得很慢,人们都往同一个方向走着;他们都长得很像,脸全都灰灰的。我看见一个女人,她在拜神的队伍里拐来拐去,前后穿梭着,她的个子很高,比别人高出一头的样子,她的穿着打扮也不像是俄罗斯人,很是与众不同。他的脸上没有笑容,阴沉着,给人一种很独特,很严厉的样子。人们像是很怕她,都在躲着她走;忽然,她转身走向我。她在我面前停了下来,打量着我;她的眼睛是黄色的,又大又亮,她打量人的时候,眼睛锐利,就像老鹰一样。‘你是..谁?’我问她。‘我是你的死神’她回答说。正常的人都会被她的话吓一跳,我不但没被吓到,反而还高兴地画了个十字。我的死神……那个女人……对我说道:‘卢克丽娅,尽管我很同情你,可我现在没办法带你走,可怜的孩子,再见了!’听到她这么说,我非常难过……我祈求地看着她说:‘好心的阿姨,您把我带走吧,我不想留在这儿,求您了,带我走吧!’死神转向我,说了些什么……我听不懂也听不清她的话……但我知道,她是在告诉我死期……时间似乎是在圣彼得节之后,也就是说,是在旧俄历六月二十九日之后……这时,我醒了。类似这样的梦,我常常做。”
卢克丽娅垂下了眼帘……似乎是在思考着什么……
“其他的都好说,就是睡觉问题困扰着我,有时候,我一个星期都睡不着。去年,有位夫人经过我这儿,看到我因失眠而痛苦的样子,就给了我一小瓶药水,对失眠很有效,她让我每次服用十滴。这药太好使了,对我太有帮助了,我服用了之后,觉睡得好,饭吃得香;但就是药太少了,没用多久,就没有了……您知道这是什么药吗?怎么能弄到?我太需要它了。”
听了卢克丽娅的话,我就明白了,那是一种麻醉药。我答应了她的要求,帮她弄一小瓶同样的药水,然而,对她的那份忍耐力,我表示很吃惊。
“老爷,您不能这么说,”她不赞同地说道,“我这点忍耐力,根本就不算什么,您知道苦行僧西梅翁吧,他的忍耐力才大呢:他站在柱子顶上,一站就是三十年!还有一位圣徒,让人把他埋到地里,把土堆到胸口的位置,蚂蚁爬到他的脸上,咬他……我给你讲个故事,这是一位读过很多经书的人跟我说的:很久以前,阿拉伯人占领了一个国家,从此,那个国家的不幸就开始了,国家的人民遭受迫害,有些人甚至被残忍的杀死;这个国家的人民不断地反抗着,可始终没有得到解放。这个时候,一位圣女出现了;她身上穿着三十多千克重的铠甲,手里握着一把宝剑,与阿拉伯人展开战斗,最终,她把阿拉伯人打到大海的另一边。圣女把阿拉伯人打跑了之后,对他们说:‘我曾许愿:要为我的人民接受火刑,现在,你们动手吧。’最后,圣女死了,阿拉伯人把她抓起来,烧死了,也就是从这时起,这个国家自由了,这个国家的人民永远解放了!那是多么大的功劳啊!我跟这根本没法比啊!”
对于法国女英雄的传奇故事,以这样的方式传播到这里,我不由得感到诧异。“你今年多大啊?”我们沉默了一阵后,我问卢克丽娅。
“二十八……嗯,二十九……不到三十。算这做什么!我还要告诉您一些……”
忽然,卢克丽娅轻咳了一声,还叹了口气……
“卢克丽娅,你说的话太多了,这对你的健康不好。”我提醒她说。
“您的话很对,”她说,她的声音很小,“我们不应该再聊了;其实再说会儿也没什么,您走了之后,我少说话就是了。至少,现在我的心事都说出来了……”
我从小木桶上站起身,告诉她,我会把药给她弄来,又让她好好想想,除了麻醉药之外,还需要什么。
“我现在很满足,没什么需要的了,感谢主,”她充满感情地说着这些话,在她讲话的时候,我能感觉到她很吃力。“愿上帝保佑,大家都能健康!老爷,我想跟您说个事,嗯,就是想请您母亲把田租减轻些,就算是减轻一点也行!这里的农民都很穷,他们的土地很少,随之收获也就很少……他们会向上帝祷告,保佑您的。……我嘛,就不需要什么了,现在一切都很好。”
我答应了卢克丽娅请求,保证一定会做到,当我走到门口的时候,她喊住了我。
“老爷,您还记得吗?”她的眼睛和嘴唇表现出的神情,使我有些异样,“您还记得以前我的辫子是什么样的?以前我的辫子很长,到膝盖那么长呢!这么长的头发……我没办法梳……我犹豫了很久,我这种情况,您也知道……最后,我把它剪了……唉……没事了,老爷,再见了!我不可以再说话了……”
同一天,还没去打猎的时候,我和当地田庄的一个甲长聊了起来,我们谈到了卢克丽娅。我得知村里的人都叫她“活尸”,她从不向别人诉说自己的不幸,或是唠叨埋怨,也从没给别人带来一点麻烦。“她不要求什么,而是对自己所拥有的表示感激。怎么评价她呢?应该说,她很安静,对,她是个非常安静的人。也许她上辈子做了太多的坏事,上帝惩罚她到这辈子受苦,”甲长总结说,“这事不是我们该管的。像是指责她什么的,我们不会去指责她,也没必要去那么做。她想做什么就什么吧!”
没过几周,我听说卢克丽娅去世了。她终于被死神带走了……她去世的时候,正好是“圣彼得节之后”。有人说,在她快死的时候,总是听见钟声,但那天并不是礼拜天,而阿列克谢叶夫卡到教堂有五俄里的路程,不可能听得见教堂的钟声。卢克丽娅说钟声是“从上面”传来的,不是从教堂传来的。她可能不敢说,钟声是“从天上”传来的吧。
两个地主
亲爱的读者们,过去我有幸可以将自己的几位地主乡邻介绍给你们,此刻,请容许我再捎带说说——这只是我们这些当作家的一种措辞,在我们嘴里什么都是捎带说的——另外两位地主。他们都是非常善良,并且值得尊敬的人,在附近的几个县有很高的名望,我常到他们那边去打猎,所以就结识了他们。
首先,请允许我向你们介绍维塔彻斯拉夫·里拉诺奥特维基·特瓦伦斯其,一个退伍的陆军少将。他那高高的个子是他的外表中最容易引起人们注意的特点,他年轻的时候,肯定非常的结实挺拔,现在虽然上了年纪,皮肤没有年轻时那么有韧性,稍微有些松弛了,但尽管如此他却一点都没有老迈的样子,看到他人们甚至都不相信他年事已高,反而觉得他正处在意气风发的年龄呢,或者说是风华正茂的时候。
不过,过去那张棱角分明的脸,如今虽然还算得上好看,可是脸形已经起了变化,脸皮已经没有那么紧绷了,眼角的皱纹一条条闪着光,还有一部分牙齿,就像普希金引用萨迪的诗句上说的那样,已经“不在人间”了;脑袋上还保留了一些头发,但是因为用了一种护发剂,原来的淡褐色已经变成了淡紫色。在罗姆内马市上,有个自称是亚美尼亚人的犹太佬就卖这种护发剂。虽然如此,可是维塔彻斯拉夫·里拉诺奥特维基依然健步如飞,笑起来声如洪钟,走路的时候,腿上的踢马刺互相碰撞发出清脆的声音。他的习惯性动作是捻着小胡子,说自己是老骑士,可谁不知道,真觉得自己老的人,从不说自己是老头子。平常他最喜欢的穿着是一件双排扣上衣,配上一条带花点的军式灰裤子。他的上衣的纽扣从来都是一直扣到顶的,浆挺挺的衣领上扎着大大的领带结;他带帽子时,会盖着额头,而让整个后脑勺露在外面。他这个人很善良,就是有些有些主张和习惯经常会让人意想不到。
就好像,对于那些只有贵族虚名,却无权无势,又无钱的人,他是不肯把好脸色留给他们的。如果他面前站着这样一个人,他就歪着头,把脸紧贴直挺挺的白衣领上,斜着眼看他们,要么就是突然瞪大眼睛,毫无表情地打量一下他们,什么都不说,可是头发下的整个头皮都在动。就算是说话也会用不同的发音,比如,他说“谢谢你,帕韦尔·帕西里伊基”或者“请过来一下,米海洛·伊万里基”的时候,是这样说的:“谢了,帕尔·阿西利奇”或者“到这儿来,米哈尔·瓦内奇”。
如果面对的是没什么社会地位的人,他表现得更奇怪:他连看都懒得看他们,要告诉对方自己想要怎样,或让人家做什么事情时,他就会先满腹心事,并好像还在思考的样子,一个劲儿地问:“你叫什么来着?……叫什么来着?”他说“什么”这个词时,会特别强调,而其他几个词就一带而过,这使得他说话的时候,就跟公鹌鹑在叫唤一样。他每天都忙忙碌碌的,而且极其小气。尽管如此,他仍不能算是个好当家,后来竟然选了一个退伍的骑兵司务长,愚蠢之极的小俄罗斯人管理家事。不过,说到管理家业,可能没人能比我们这位彼得堡的达官贵人更精明了。管家向他报告说,庄园里的烤禾房常常着火,损失了很多粮食。于是,他下达了严厉的禁令:火还没有彻底熄灭时,不许把禾捆搬进烤禾房。那位老爷经过简单的计算,认为罂粟比黑麦贵,所以种罂粟更有的赚,于是想将自己所有的田地都种上罂粟。他还命令自己的农奴婆们戴的头饰,要在彼得堡寄来的样式中选择。因为这个命令,在他的庄园里,那些婆娘们到现在都还戴着这种老式的头饰……不过,不是直接戴在头上,而是用来装饰帽子了……
我还是接着说维塔彻斯拉夫·里拉诺奥特维基吧。这老家伙非常好色,如果在自己县城的林荫道散步时,看到一个长得好看的女人,他就赶紧跟在人家后面,那时他走起路来就会一高一低的,那样子真是太有趣了。他喜欢打牌,不过通常只和一些没什么身份的人玩儿,因为,在这些人中间,他被尊称为“大人”,而且还可以随心所欲地教训他们。如果是跟省长或是别的什么长官玩牌,他的态度就会来个一百八十度地大转变,那时他就会满脸堆笑,时不时地点点头,并小心地观察着其他人的脸色,看上去很乐意陪着他们……就算是输了钱,也一副笑呵呵的样子。
维塔彻斯拉夫·里拉诺奥特维基不太喜欢读书,给他一本书,他读着读着,就会胡子眉毛乱颤,好像脸皮下面有波浪翻滚上来。如果有客人在的话,他偶尔会翻阅一下《评论报》,这时他脸上这种波浪似的起伏就会非常明显。每到选举的时候,他都会是其中举足轻重的人物,可是因为他不愿意掏钱,因此当别人要让他当贵族长时,他总是会推辞。
每次那些贵族们提议说让他当贵族长,他就以一副尽管自己已有打算,仍感谢下属们的美意,那种居高临下的语气说:“诸位——诸位,你们的好意我心领了,可是我想清清静静地过几天悠闲自在的日子,所以诸位就不必在坚持了。”然后,他就左右看看,严肃地低下头。
年轻时,他曾是某个位高权重的长官的副官,对那位长官,他向来尊敬有加,称呼是只称名字和父名。有传言说,他的职位好像不只副官这么简单,有人曾看他在澡堂整整齐齐地穿着全套制服,连领扣都扣得严严实实地,用浴帚给上司洗澡——可谁知道是不是真的,这不都只是传言吗?不过,奇怪的是,关于那段在军队中的生活,特瓦伦斯其将军本人也不想去谈及;他好像并没打过仗。
特瓦伦斯其将军所住的房子不大,他至今未婚,因此仍是个单身,也不知道夫妻间琴瑟和鸣是怎么一回事。以他的条件来看,可以说是一个很不错的择偶对象。不过,他家有个三十五六岁的女管家,长得浓眉大眼,丰满..莹润,皮肤光亮亮的,嘴唇两边有浅浅的髭须,平常就穿着浆得一板一眼的衣服,到了礼拜天,就会戴上薄纱套袖。
地主们常会为省长或其他权贵们举行盛大酒宴,维塔彻斯拉夫·里拉诺奥特维基就是各种大型酒宴的常客,而且每次出席,都会有不俗的表现。身临这种场合,让他有一种鱼儿在水中畅游的愉快。而且,他总是会坐在省长附近,要么右边,要么是离省长不远的地方。宴会开始时,他表现得很持重,身体稍微后靠,而且也不会东张西望,眼睛指挥斜着向下,盯着客人们的后脑勺和挺括的衣领。不过,宴会接近尾声时,他就开始活跃了,不断地转头,向别人送出自己的微笑,当然省长方面,宴会一开始就收到了他的微笑。有时他还会把女士说成是星球的装饰,提议为她们干杯。
不管是各种庆典仪式、会考场所,还是宗教仪式、集会和展览会,特瓦伦斯其将军在出席这些隆重的场合时,都表现得很有身份,接受祝福时的举止也非常和适宜。在这位将军的训练下,他的仆人们都非常有礼貌,从不会在岔道口、渡口等类似的地方,喧哗吵闹;不但如此,如果在路上被其他行99lib?人或车辆挡住去路,他们都会非常绅士地,在喉咙底发出好听的男中音,说:“借光,借光,请让一下,特瓦伦斯其将军要过去。”或者说:“特瓦伦斯其将军的马车……”不过,说实话特瓦伦斯其将军的马车样式很真是有点旧了。仆人们穿的还是镶着红边的灰色制服,而且已经又破又旧了;几匹老态龙钟的马,都奔劳一辈子了,现在还在为他执勤。这位将军从不讲究排场,在他看来,靠奢华的排场撑门面简直是在辱没他的清誉。
他的口才很一般,估计也没什么机会让他表现非凡的口才。遇到争论的场合他就躲得远远的,不但如此,他还听不得别人讨论,如果跟年轻人打交道,他总是刻意避开长篇大论。话说回来,这种做法有他自己的道理,保持神秘感,人们就不敢小看他,否则当今的这些人怎么会相信他,并且尊敬他。当着地位高的人的面,特瓦伦斯其基本上都会保持沉默,可是当跟那些没什么地位,受他鄙视的人打交道时,他通常会说些很简短的句子,并且对人尖酸刻薄。他最常说的句子是“我看,您所言,没一句有用的”,或者“先生,我忍不住,想要提醒您”,或者“阁下,请您搞清楚,现在正在跟谁说话”,诸如此类。邮政局长、常任陪审员、驿站长们一看到他,就会胆战心惊。就像大家都知道,他是个守财奴,因从来不会请人到自己家做客。虽然有很多缺点,但是人无完人嘛,基本上,他还是个了不起的地主。邻里们对他的评价是:一个规规矩矩、啰哩啰嗦、没有私心的老军人。当谈到特瓦伦斯其将军,并称赞他多么优秀,多么实在时,大家都会七嘴八舌地附和,但是有位省检察官却会露出一脸的冷笑——看看这都是因为嫉妒啊!……
现在,我们再来说说另一位地主。
说起这位迈尔特利·艾波罗那基·森切库诺夫,他跟特瓦伦斯其是截然不同的人:他好像没有给什么人工作过,任谁也不会觉得他是个美男子。迈尔特利·艾波罗那基这个小老头儿又矮又胖,头顶上没几根头发,双下巴,大肚子,一双手倒是很柔软。他喜欢招待客人,并且人很幽默,一年到头,他老是会穿一件条纹棉长衣。总的说来,他过得是挺舒服的。啊,对了,他跟特瓦伦斯其将军还是有一个共同点的,那就是他也一直都是单身。
迈尔特利·艾波罗那基有五百个农奴,并且在种田方面很要面子,为了紧跟时代的发展,他早在十年前就通过莫斯科的布捷诺普公司买了一台脱粒机。机器买回来就被他锁进了库房,这样他总算能安下心来了。到了夏天,只有在阳光明媚的时候,他才会驾着套好的赛跑马车,到田地里逛逛,看看庄稼的长势,采些矢车菊。
迈尔特利·艾波罗那基过得完全是老式的日子。他住在老式的建筑里,住宅的前室依然还散发着克瓦斯、油脂蜡烛还有皮革味儿,右边是一个放餐具的柜子,不过实际上里面放的是烟斗和毛巾。餐厅里挂着家族成员的画像,摆着一盆大大的天竺葵和一架旧钢琴,还有苍蝇在飞舞。客厅里的陈设很简单,三张长沙发、三张桌子、两面镜子,还有发着混沌不清的声响的自鸣钟。自鸣钟的指针是有镂花的青铜做的,只是钟上的珐琅已经成了黑色的。在去书房看看:一张书桌,上面堆着纸;一把安乐椅,看上去有些笨重;几个书柜里面堆着的书散发着霉臭味儿,厚厚的灰尘陪伴这些书,还有几只蜘蛛;一个浅蓝色的屏风,屏风上的图画是从上一世纪的各种图书上剪贴下来的;一扇意大利式的窗子;一扇朝花园的门,不过被钉死了……一句话,这里面要什么有什么。
迈尔特利·艾波罗那基的起居,是有众多的家奴仆从服侍的。他们的制服也都是老式的,全都是高领的蓝色长外套外穿一件浅黄色的短坎肩,下身则是一条深暗色的裤子。他们对待客人以“老爷”相称。这位地主请了一个农民出身的人当总管,替他经营自己的产业,总管长着跟自己的皮袄差不多长的大胡子;家务事就交给了一个满脸皱纹的老太婆,她总是裹着一条深棕色头巾,是个非常吝啬的人。
迈尔特利·艾波罗那基养了很多的马,大大小小有三十匹呢。他还自己造了一辆四轮马车,它有一百五十普特重,迈尔特利·艾波罗那基就乘着他出行。如果有人来他家做客,他会非常热情,美酒佳肴,大鱼大肉,典型的俄式烈酒肥肉,客人享用完这丰盛的饭菜,就已经醉得昏昏然了,什么也干不了了,只能到晚上时打打牌了。至于他自己嘛,向来都是游手好闲的,像《解梦》这样的书,都能让他读不下去。在我们俄国,像他这样的地主数不胜数。也许有人该好奇了:既然这样,为什么我在这里独独要说到他?……这个嘛,我曾访问过迈尔特利·艾波罗那基一次,我就以讲述这次访问的经过来解释一下吧。
那是一个夏天的晚上,我来到他家时差不多是七点钟。当时,客厅里还有一位神父,坐在门口的一张椅子的边上,看来主人刚刚做完晚上的祷告。这位年轻的神父显得很拘谨,很害羞,估计是刚从宗教学校毕业的。
见到我,迈尔特利·艾波罗那基表现出一贯的亲切,对于来拜访他的每个客人,他的热情都是很真诚的,一般情况下,他是个非常和善可亲的人。神甫见有人来,拿上帽子,站了起来。
“等等,等等,神父,”迈尔特利·艾波罗那基握着我的手,把脸转向他说,“留步……我吩咐他们去给你拿酒了。”
神父的脸一下子红了,拘谨地小声说:“谢谢,不必了,我不会喝酒。”
“别胡说了!你们要是不会喝酒就怪了!”迈尔特利·艾波罗那基说,“尤什卡!尤什卡!把给神甫的酒拿来!”
一个高高瘦瘦的老头儿应声进来,他都快八十岁了,手里端着一个有肉色斑点的托盘,盘上放的是一杯伏特加酒。
神甫仍旧一再婉言谢绝。
主人有点生气了,有点责备地说:“好了,神甫,你这么别扭可不太好,快喝了吧。”
年轻人无可奈何,只好喝了那杯酒。
“嗯,再见了,神甫。”
神甫欠身鞠了一躬,然后走了。
迈尔特利·艾波罗那基看着他的背影说:“再见,再见了,慢走啊……真是个不错的人!我觉得他哪都好,就是有点太年轻,循规蹈矩地,连?点酒都不敢喝。老弟,你最近怎么样啊?……一切可还都好?你看,夜色这么美,走,我们到凉台上去聊吧。”
我们在凉台上坐下,山南海北地说了起来。我们正聊着,迈尔特利·艾波罗那基向下看了看,马上脸上露出了非常不安的神色。
“这鸡是谁家的?是谁家的?”他大喊道,“……尤什卡!尤什卡!快去看看,有鸡在我的花园里,是谁家的鸡?……是谁家的鸡,竟然跑到我的花园里胡闹?……是谁家的?我不是说过很多遍吗?不允许这样的事情发生!”
尤什卡跑着往花园里去了。
迈尔特利·艾波罗那基说:“这都成什么样子了,真是乱来!”
我还记那几只倒霉的母鸡当时的样子。两只花毛鸡和一只头顶有白毛的鸡,本来在苹果树下不紧不慢地散着步,时不时地发出咯咯的声音,非常的悠闲自在。突然,没戴帽子的尤什卡拿着棍子带着另外三个仆人一起冲向了它们。花园里一下子就炸开了锅。三只母鸡咕咕叫着,扑打着翅膀,慌张的到处乱窜,仆人们只顾追着鸡,连路也不看了,跑着跑着就撞到一起,摔倒在地,花园里热闹极了;凉台上主人还疯了一样大声指挥着:“在那里,抓住它!在哪呢,快抓住!快……快……抓住,抓住!……这鸡是谁家的,谁家的——”终于,那只头上长白毛的鸡被一个仆人抓住,按在了地上。正在这时,有个小小的身影翻过篱笆,进到花园里,那是个十一二岁的小女孩儿,她披散着头发,手里拿着一根长棍。
“噢,是她家的!”地主这下高兴了,喊道,“原来这鸡是马车夫叶尔米尔家的!他的娜达尔卡现在要把鸡赶回去了……要是让帕拉莎来就好了。”地主嘴里有嘟囔了一句,然后别有用意地笑了一下。“行了,尤什卡!?.t>不用抓鸡了,给我把娜达尔卡抓来。”
尤什卡已经跑得上气不接下气了,还没等他接近那个受惊的小女孩儿,女管家窜了出来,她一把抓住小女孩的胳膊,然后不由分说,朝她背上用力拍了好几下……
主人大声说:“做得好,做得好,”地主说,“就该这样!让她受点教训!……阿芙托吉亚,不准让她把鸡带走。”然后,他喜滋滋地朝我转过头,说:“老弟,这回打猎有什么收获呀?看看,我出了一头的汗。”说着,迈尔特利·艾波罗那基一阵大笑。
那天晚上的夜色的确很好,我们一直没有离开凉台。后来仆人还给我们送上茶来。
我开始说话了:“迈尔特利·艾波罗那基,有几家佃户搬到了山谷那边的大路旁,我想问一下,他们是您的佃户吗?”
“是啊,是我的……有什么问题?”
“迈尔特利·艾波罗那基,您怎么可以这样呢?您给那些庄稼人分的是什么房子呀,那么小,还那么破,没有小鱼塘,四周连棵树都没有,倒是有一口井,可那是一口废井啊。这可太不应该了,您没有别的地方让他们去了吗?……还有,我听说你收走了他们以前的田地,是吗?”
迈尔特利·艾波罗那基回答说:“我有什么办法,这可是按划好的地界分的。”他摸摸自己的后脑勺,接着说:“当然,我也不赞同这样划地界,因为我实在想不通这样划分到底有什么好处。收回他们的田地,不在他们住的地方挖养鱼塘,说到这些事,我有自己的考虑。我这个人呢,是最老实的了,从来都是照规矩办事。在我看来,老爷是老爷,种地的是种地的,应该泾渭分明……这是老规矩,就应该这样。”
他已经说得很明白了,对于这个无可辩驳的道理,我自然是无话可说。
“再说了,”他继续道,“不要小看那些种地的,他们可坏了,简直让人头痛。特别是那边那两家,我父亲还在世的时候——愿他在天堂安乐——就不喜欢他们,应该是很讨厌他们。告诉您,这是我的切身体会,那就是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的儿子会打洞,唉,这有什么办法,遗传可不是闹着玩儿的!老实跟您说吧,那两户人家里没事干的人,我就把他们送去当兵,这样他们就会分散得到处都是。但是,尽管如此,还是没法根除,这也是没办法的事,这帮家伙很能开枝散叶呢,真是可恶至极。”
晚风习习,万籁俱寂。每当有一阵风吹来,就会送来一阵阵节奏分明的鞭打声,这声音是从马厩那边传来的,它们一次又一次地刺激着我们的耳朵。迈尔特利·艾波罗那基端起斟满茶的碟子,刚送到嘴边,将鼻孔张开——你知道的,真正的俄罗斯人张开鼻孔就意味着要喝茶了——他张开鼻孔,这时却停了下来,伸着耳朵,一边听一边点头,接着就心满意足地喝一小口茶,将碟子放下。笑容停在他的脸上,使他看上去很慈爱,而他好像正在享受那些鞭打声,甚至忍不住随着它们的节奏打起拍子,嘴里说着:“啪啪!啪啪啪!啪啪!……”
这声音让我很惊讶,不禁问道:“发生什么事了?”
“这个呀,我吩咐他们给一个喜欢惹事的家伙点教训……那个家伙在餐室里干活,叫瓦夏,您知道他吗?
“瓦夏?”
“那家伙长了一脸大胡子,先前我们一起用餐的时候,他还在旁边侍候过呢。”
当迈尔特利·艾波罗那基眼睛闪着光,温和地看着你时,你是怎么也生不起气来的。
“呦,年轻人,您这是怎么啦?”他摇摇头说,“看看你,别这样看着我,好像我有多么坏。您应该知道啊,我是爱护他们,才鞭策他们进步的的。”
十多分钟后,我跟迈尔特利·艾波罗那基告别,离开了他家。我乘着马车经过村子时,看见有个人走在路上,一边走,一边咬核桃,他就是那个在餐室当差的瓦夏。我告诉车夫停车,然后把瓦夏叫了过来,问道:“嗨,伙计,你今天是不是挨打了?”
瓦夏没直接回答,反问道:“您怎么知道的?”
“你家老爷说的。”
“老爷亲口告诉您的?”
“你做了什么,要被打呀?”
“唉!先生,这是我应该受到的惩罚,我该挨打。在我们这儿,无缘无故就受到惩罚的事情,是不会发生的,绝对不会有这样的事。我们老爷可不是那种人……我们老爷是全省最好的老爷。”
我跟车夫说:“好了,走吧!”回家的路上,我一直在想,后来得出一个结论:“旧俄罗斯就是这样的呀!”
总管
我认识一个人,他叫艾尔卡其·派弗瑞基·裴诺基靳,是个年轻的地主,住的地方离我的田庄有十五六俄里远。他曾经是位近卫军军官,现在退伍了,呆在家里。他的田庄里有很多野禽,房子是请法国设计师专门设计的,他的仆人都穿英式服装;他饮食考究,待客和气,尽管如此,你还是不大愿意到他家里去。他善解人意,为人正派,和其他贵族一样,有很好的教育背景;他在政府工作过,还曾进入过上流社会。现在他呆在家里,每天的主要工作就是经营家业,做得有声有色。套用艾尔卡其·派弗瑞基自己的说法,他虽然待人严格,但是办事公平,对下人的福利很上心,就算是处罚他们,也是为了让他们更好。“教他们就应该像教小孩子一样,”每当有问题出现,他总是说,“他们不明事理啊,亲爱的,这是没办法的事。”每次有避免不了的冲突发生时,他总是尽可能不让极端的行为出现,也不赞同别人抬高声音说话,多数情况下,他手指犯错的人,心平气和地说:“我没有告诉过你吗,兄弟?”或者,“怎么了,亲爱的朋友,为什么不静下心来想清楚呢?”这种情况下,他通常只是轻咬牙关,嘴唇翘一下,撇向一旁。
他不是个高个头,但是体态和谐,长相也是上乘的;指甲修得整整齐齐,手指也保养得很好;衣着考究,格调高雅。他气色不错,从饱满的嘴唇和红润的脸颊就可以看出来;他笑起来声音响亮,让人觉得他有个豪爽的个性;他的褐色眼睛总是眯成一条缝,透着和气的光。他订了很多法国书刊,还有报纸和画册,但其实他都不怎..么读,花了好久,才读完法国作家欧仁·苏写的那本长篇小说《永远流浪的犹太民族》,不过他的牌玩得还不错。总而言之,艾尔卡其·派弗瑞基堪称是我们省最有修养的贵族之一了。不仅如此,他还是个招女婿的大热门,迷恋他的女士数不胜数。她们仰慕她,主要还是因为他风度翩翩。他永远知道什么时候该说什么话,小心得像只猫,而且从来不把自己卷进是非中。尽管如此,一旦发现机会,他还是很愿意让人知道他不是吃素的;有时他也会戏弄胆小的人,让他们难堪。他爱惜名声,绝对不会交不入流的朋友;兴致上来了,他还会宣称自己推崇伊壁鸠鲁——尤其是这位哲学家主张的,人为了保证精神的愉悦,应该有适度的享乐,这句话简直就是用来为他的奢侈生活保驾护航的——即使他不怎么喜欢哲学,觉得这不过是那些傻冒德国哲学家的傻食物,有时候他甚至说,哲学不过是胡说八道。他也喜欢音乐,经常一边玩牌一边哼歌,歌声中还有饱满的情感,意大利作曲家多尼采蒂的歌剧《露琪雅》和贝里尼的《梦游女郎》中,有一些唱腔他都记得,可不知道为什么,他就是放不开嗓门高声唱。
他每个冬天都要到比特堡去;他把自己家整理得干干净净,就连马车夫们也不免被感染,不但每天都擦马轭、洗衣服,甚至不经人提醒就自觉洗起了脸。的确,艾尔卡其·派弗瑞基家的仆人总是哭丧着脸,但是在俄国,什么是哭丧着脸,什么是睡眼惺忪,你根本就分不清。艾尔卡其·派弗瑞基讲话的语调温柔动听,而且他好像为此而洋洋自得,每当他动一动他那喷着香水的、修剪漂亮的小胡子,就会有听起来抑扬顿挫的字眼从里面跳出来;不仅如此,艾尔卡其·派弗瑞基还喜欢说法语,比 5982." >如“好玩儿”,“谁说不是呢!”,诸如此类的。正因为他有这么些讲究,所以,反正我是不怎么愿意去他家的,但是我没有跟他断绝往来,因为他那里有松鸡和山鹑。你在他家怎样都不自在,就算他为你准备得再贴心,你也不会觉得心情舒畅。每到晚上,就会有一个干巴巴的卷头发侍者,身穿一件扣着花纹纽扣的浅蓝色号衣,低眉顺眼地来到你身边为你脱靴子。你看见他就会忍不住地想,如果这个把这个瘦弱的人换成一个年富力强的小伙子,这个小伙子可能长着宽颧骨和扁鼻子,可能刚被主人从地里叫回来,可能一身刚赏给他不久的粗布衣服已经让他弄烂了十多个地方,可能帮你脱靴子的时候能把你的一整条小腿都扯下来,就算这样,你也会打心眼儿里愿意。
虽然艾尔卡其·派弗瑞基没给我留下什么好印象,但有一次,我不得不去他家住一宿。第二天一大早,我就嘱咐下人把我的马车套上,但主人已经为我准备好了英式早餐,我一口都不吃就离开,实在让他下不了台,于是我跟着他到了他的办公室。早餐有茶、肉饼、煮成半熟的鸡蛋、蜂蜜、奶油和干奶酪,我们坐着波斯式的长沙发,身边有两个侍者。他们都戴着干净的白手套,站在一旁察言观色,为我们递上可能用到的一切。艾尔卡其·派弗瑞基头戴费丝卡帽,帽子上装饰着好看的蓝流苏;身穿黑丝绒上衣,宽大的绸质灯笼裤;脚上是一双中国式的黄色平底便鞋。他悠然自若地尝一口茶,面带笑容检查自己的手指甲,叼上一根烟,再把一只软靠枕垫在腰的位置。满意地用完早餐后,艾尔卡其·派弗瑞基又为自己倒了一杯红酒,刚把酒举到嘴边,他的眉头就皱起来。
“酒为什么没有烫?”他抬高声音,问侍者中的一个。
侍者一时应对不上,面无血色地愣住了。
“问你呢,哥们儿。”艾尔卡其·派弗瑞基盯着这个侍者,语气平静地说。
可怜的侍者一脸无措,站在那里绞餐巾,不知道该怎么回答。艾尔卡其·派弗瑞基低头想了想,又皱着眉头看看他。
“朋友,请原谅,”他轻松地微笑着,用手拍拍我的膝盖,友善地说。接着他抬起头,盯着那个侍者看。“好吧,下去吧,”停了一会儿,他补充道,然后展开眉头拉了拉铃。
一个黑黑胖胖的人走进来,他长着一头黑发,发际线很低,眼球向外凸出来。
“斐多尔的事,你去解决吧。”艾尔卡其·派弗瑞基小声对他说,脸上的表情好像在压抑着自己的怒火。
“是的。”胖子回答,接着就出去了。
“看吧,朋友,乡村生活就是有这么多小烦恼。”艾尔卡其·派弗瑞基若无其事地笑着说,“您去哪里?忙什么,坐会儿再走吧。”
“不用了,”我说,“是时候该走了。”
“又要去打猎!唉,你们这些打猎上瘾的人,真让人没辙!现在您又要上哪儿去呢?”
“去瑞雅伯沃,离这儿有四十俄里。”
“瑞雅伯沃?真巧,这样我刚好跟您同路。我的领地西皮罗福卡村,离瑞雅伯沃就五俄里路,我总是没时间,也有好一阵子没去那儿了。这下巧了,您白天在瑞雅伯沃打猎,晚上就到我那里去——简直妙不可言。我们还能一块吃晚饭——把厨师也带上,您晚上就住在我那儿吧。真是妙极了!妙极了!”艾尔卡其·派弗瑞基自顾自地说,根本不征询我的意见。“我会把一切打理好。喂,有人吗?让人赶快准备马车,赶快。您没去过西皮罗福卡村吧?真抱歉要请您在我的总管家住一宿,不过我知道您不会介意的,要到瑞雅伯沃去,或许还会住干草棚呢。咱们走吧,现在!”
艾尔卡其·派弗瑞基边说,边哼起了一首法国抒情歌。
“您可能不了解情况,”他晃着腿说,“我的佃户是交代役租的,宪法这么规定,没办法。他们交租的时候倒是没有拖拖拉拉的。其实我早就想让他们改交劳役租了,可是地不够啊!不过他们能交满代役租也够让人吃惊的了,我真好奇他们是怎么做到的——但这是他们自己的事。我的总管还是有一手的,一个有头脑的人,是个干大事的材料。我会让您见见他的……是的,这可不容易!”
我无奈了。本应该九点出发的,可是一直拖到下午两点我们才动身。如果您打过猎,您就知道我有多着急了。艾尔卡其·派弗瑞基曾经评价自己说,他总喜欢想办法让自己尽可能地享受生活,所以这次出门,他带了无数的内衣外衣、食物靠枕,还有香水和数不清的化妆品,这些东西如果放到一个勤俭节约的德国人手里,他足足可以用一整年。上路以后我才发现,艾尔卡其·派弗瑞基怕死怕得要命,每当马车驶过山坡,他总忘不了短促有力地提醒车夫一句。好在我们走得还算顺畅,除了有一次,经过一座刚建好的小桥时,厨师乘的马车翻了,车后轮刚好压在他的肚子上。
自己的卡列姆摔着了,艾尔卡其·派弗瑞基慌了神,连忙派人问:他的手还好吗?回答说:手平安无事。艾尔卡其·派弗瑞基一听,放了心。因为这些乱七八糟的事,我们走了好几个小时才到,但到的不是瑞雅伯沃,而是西皮罗福卡村。一路上,我和艾尔卡其·派弗瑞基坐在同一辆车里,快到目的地的时候,我已经烦得要命了。这么长时间的旅程,让艾尔卡其·派弗瑞基耗尽了精力,我的打猎也泡汤了,只好听天由命吧。
厨师抢在我们前面赶到。很明显,他已经布置好了一切,该告知的人也都告知了,所以我们一驶进村门,就看见村长,也就是总管的儿子等在那里。村长身材魁梧,块头很大,没戴帽子,头发棕黄色。他骑着马,外衣是新的,没系纽扣。“索福兰呢?”艾尔卡其·派弗瑞基问。村长熟练地跳下马,向主人深鞠一躬,才说:“艾尔卡其·派弗瑞基老爷,您好。”接着,他抬头整顿一下情绪,回答,索福兰去了比洛福,已经让人去叫他回来了。“好,那你跟我们过来吧,”艾尔卡其·派弗瑞基说。村长一脸恭敬,把马拉向一旁,手拿帽子,跟在马车后面,骑马一路小跑。我们乘马车向村里走,迎面看见一辆空大车,车上坐着几个种田的人。他们从打谷场过来,一路走一路唱,马车走得不平稳,他们坐在上面晃来晃去的,两脚悬空,打着拍子。他们看到村长和我们乘坐的马车,一下子全住了口,脱帽欠身,好像在等候我们的指示——这时正是夏天,他们拿在手上的帽子是冬帽——艾尔卡其·派弗瑞基和蔼地冲他们点头致意。这种惊慌紧张的气息很快弥漫了全村:有些狗弄不清人的心思,总是绕着人打转,身穿格子裙的农妇们朝它们扔柴火,想把它们赶走;一匹马在井边喝水,正喝得酣畅的时候,一个满脸络腮胡的瘸老头一把拉开它,莫名其妙地狠捶一下马肚子,之后才弯腰向我们鞠躬;几个穿长衫的娃娃哭闹起来,撒腿往屋里跑,跑到高门槛前面,趴上去,脑袋一低腿一跷,就这样一溜烟地翻到门里去,翻进黑漆漆的走廊不见了;就连母鸡都慌慌张张地从门缝里钻回去,只有一只大公鸡,长着黑绸缎一样的胸脯,跟鸡冠一样高的红尾巴,神气十足地站在路中央准备鸣叫,这时突然尴尬起来,一扭头也跑掉了。总管不和其他人家住在一起,他单独在一片长势茂盛的大麻地中间盖了一座房子。我们就来到这所房子的大门前。裴诺基靳潇洒地站起来,神气十足地甩掉披风下了车,一脸和蔼地环顾四周。总管的妻子等在那里,先深鞠一躬,又走上来亲吻主人的手。艾尔卡其·派弗瑞基任由她亲吻,等她放开了,才踏上台阶。村长的妻子站在走廊一个暗沉沉的角落里,深鞠着躬,可她不敢上前亲吻主人的手。走廊右边就是用来纳凉的屋子,已经有两个女佣忙来忙去地在整理了。她们搬出来很多东西,有空罐子、硬了的皮袄、装油的坛子、一个装着很多碎布的摇篮和摇篮里穿着花衣服的婴儿,还有各种乱七八糟的东西。东西搬完了,她们又从浴室里拿出扫帚,开始清扫灰尘。艾尔卡其·派弗瑞基让她们出去,自己坐在圣像旁边的一只凳子上。车夫们从马车里搬出大大小小的箱子和裴诺基靳先生随身带的其他物品,小心翼翼地放轻脚步,把这些东西挪进屋。
这时,艾尔卡其·派弗瑞基开始询问村长粮食的收成和播种,以及农事上的其他情况。看得出来,得到的回答基本符合他的心意。不知为什么,村长回话的时候看上去没精打采的,好像扣衣扣的手指被冻僵了,总也不能利利索索。他贴门站着,谨慎地环顾四周,让路给一个行动敏捷的仆人。我沿着他的宽肩膀往后看,看见总管的妻子在走廊上,正不出声地打一个女佣人。忽然有马车声响起来,声音来到台阶前就停住了,紧接着,总管走进来。
他就是艾尔卡其·派弗瑞基嘴里成大事的材料,这个人个头不高,肩膀很宽,看上去体格健壮;他满头白发,眼睛不大,眼球是浅蓝色的,鼻头发红,还长着扇子一样的络腮胡。顺便说说我的发现,自从俄罗斯建国,好像每个发了家又走福运的人都长着一脸络腮胡,有些人本来只留着稀稀拉拉的山羊胡,发家不久就变成了满脸的络腮胡。这些胡子像个光环一样罩在脸上,真不知道是怎么长出来的!这位总管满身酒气,显然是在比洛福喝了不少,醉醺醺的,一张脸肿胀着。
“啊,是您哪,敬爱的老爷,恩人哪!”他看上去兴高采烈,开心得像要哭出来一样,拉长声音,“我们每天都翘首企盼您的到来啊!老爷,把手给我,请把手给我。”说着,他的嘴唇已经伸到前面来了。
艾尔卡其·派弗瑞基让他得偿所愿。
“嘿,老兄索福兰,你这里还好吗?”他口气温和地问。
“啊,托您的福,敬爱的老爷!”索福兰直着嗓门说,“怎么会不好呢!敬爱的老爷,恩人哪,您的到来让我们村子蓬荜生辉啊,这是我这辈子最大的荣耀了。您的光辉是上帝的赏赐,艾尔卡其·派弗瑞基,是上帝的赏赐啊!有您的庇佑,这里所有的事都好得不能再好了。”
索福兰停了停,不知道在思考什么,看看老爷,好像又激动起来,酒兴大发,又要老爷把手伸出来让他亲吻,讲话的口气比刚才更装腔作势了。
“啊,瞧您,我们敬爱的老爷,命里的恩人……啊,我真该死!开心得都糊涂了……我都不敢相信我的眼睛,真的是您吗?真的是我们敬爱的老爷吗?”
艾尔卡其·派弗瑞基歪头看看我,笑一笑说:“多感人啊,你说呢?”
“啊,艾尔卡其·派弗瑞基,敬爱的老爷,”总管没完没了地说,“您是怎么了,您想急死我吗?您屈尊前来,怎么不提前告诉我呢?我好为您准备歇息的地方啊!瞧这里,哎呀,满是灰……”
“没事,索福兰,没事的,”艾尔卡其·派弗瑞基笑着说,“这里挺好的。”
“啊,敬爱的老爷,这里有什么好?——对于我们这些种地的人当然算好,可您这身份……啊,敬爱的老爷,恩人哪,老爷!请您宽宏大量饶恕我吧,我就是个笨蛋,疯子,脑袋生锈的木头!”
这时晚餐上来了。艾尔卡其·派弗瑞基吃饭的时候,管家把他的儿子撵出去,说屋子里这么多人,会憋坏老爷的bbr>99lib?。
“老头儿,还成吗,地界都划得怎么样了?”裴诺基靳冲我挤挤眼,仿照佃户们的口气问。
“托您洪福,老爷,全划清了,前天刚在单子上签的字。最开始何瑞诺福那些人还不愿意。真的,老爷,他们不同意,又要这样又要那样的,天知道他们要什么。这帮蠢蛋,全像驴一样蠢。我们呢,都是照老爷您的吩咐办的,让中间人弥克来·弥克拉伊基拿点儿实惠。老爷,您怎么嘱咐我们就怎么做的,这事儿耶格尔·德弥忒利基都知道。”
“耶格尔都告诉我了。”艾尔卡其·派弗瑞基一本正经地说。
“这是肯定的,老爷,耶格尔·德弥忒利基肯定会告诉您的。”
“那,现在,全都合你们的心意了吧?”
这就是索福兰在等的话。
“啊,老爷,我们的恩人哪!”他又像唱经似地说个没完,“托您洪福,敬爱的老爷,我们为您日夜祷告啊……当然,地还是有点少……”
裴诺基靳不耐烦地插话说:
“噢,够了够了,索福兰,你的忠诚我都明白……现在,收成还好吗?”
索福兰叹起气来。
“唉,敬爱的老爷,算不上好啊!艾尔卡其·派弗瑞基老爷,允许我向您解释,汇报您一件事,”索福兰说着,两手平摊走到裴诺基靳身边,弯腰,一只眼睛眯缝着,故作神秘地说,“我们发现了一具尸体,就在地里。”
“啊,怎么会这样?”
“我也不知道,老爷,敬爱的老爷,我觉得是仇人耍的把戏。幸好那个地方离别人的地不远,但老实说,还是在我们这里的。趁这件事没人知道的时候,我让人抓紧时间把尸体弄到别人那里去,让人守着,别让他们再弄回来。我们的人我都嘱咐过了,让他们把嘴巴闭严点。保险起见,我还找了警察局长,把事情告诉他,请他喝点茶,再送他点东西……老爷您看,这么一来,咱们就万事大吉了,不然的话,这具尸体也得花两百卢布才能打发掉,咱们就赔了。”
裴诺基靳先生听了总管的鬼点子哈哈大笑,他不住地拿手指着这个仆人,对我说:“会办事吧,啊?”
天暗下来,外面已经漆黑漆黑的了。艾尔卡其·派弗瑞基让人把餐桌收拾干净,送些干草过来。仆人为我们打理好床铺,我们躺下来。索福兰问清楚下一天的行动计划就走了。临睡以前,艾尔卡其?派弗瑞基还和我大谈佃户们的优良品德,对我说,索福兰做了管家以后,这里的佃农没有一次的田租是收不齐的。更夫打更的声音响起来;哪间屋里,一个还不懂控制自己的小孩哇哇大哭起来……我们很快睡着了。
第二天清晨,我们很早就起床了。我本来想去瑞雅伯沃,但艾尔卡其·派弗瑞基一定要我多留会儿,好好看看他的田庄再走。我自己也很想亲眼看看,这个号称可以成大事的索福兰到底有多高贵的品德,毕竟,耳听为虚,很多事要亲眼看见才肯相信嘛。总管身穿一件蓝外套,扎着一根红色腰带来了,他今天酒醒了,不像昨天那样喋喋不休的了。他站在老爷身边察言观色,看上去机警又用心,老爷问的所有问题他都回答得条理分明。我们一同进了打谷场,作陪的还有索福兰那个儿子和一个名叫费多谢伊奇的地保。这个地保曾经当过兵,现在复员了;他的胡须多而密,脸上的总是一副神经兮兮的表情,好像被什么吓着了,至今没有缓过劲儿来。一路上,我观察那个身材魁梧的村长,发现他其实笨得离谱。我们从打谷场出来,去了风干房、烘禾棚、库房、风车房和牲口棚,还察看了新苗和大麻地。所有东西看上去都井然有序,只是佃农们的沉闷表情让我心生疑虑。索福兰不仅注重各道工序的应用性,外表的观赏性也是他格外留意的。他让人在每一条水渠边都种上爆竹柳,在打谷场的谷堆间用沙子铺出很多条小路;磨坊风车上还安着风向标,看起来像个嘴巴大张的狗熊,伸着火红的舌头;牲口棚的砖墙上又垒了一堵希腊风格的三角墙,墙下写着一行白粉字:“这个生(牲)口朋(棚),是一千八白(百)四十年兼(建)在希波洛夫卡存(村)的。”这些设计让艾尔卡其·派弗瑞基看了心中很是触动,他又开始用法语向我讲述代役租制度的各种优良作用,但他又说,其实对于地主来说,劳役租制度获益更大——啊,这就不是我想说的了!之后,他给总管出主意,告诉他该怎么种土豆,该怎么为牲口预备饲料等。他的话索福兰听得很用心,时不时也会说说自己的意见。这时,他对艾尔卡其·派弗瑞基的称呼已经不再是敬爱的老爷、恩人了,他总是说田地不够,不如再多买些吧。“什么大不了的事啊,想买就买吧,”艾尔卡其·派弗瑞基回答,“我同意,就用我的名字买吧。”索福兰摸摸自己的胡子不回答。“现在不如去树林逛逛吧。”裴诺基靳说。话音刚落,马上有人牵马过来。我们那里把树林叫做“禁伐区”,我们就这样骑着马到了“禁伐区”。这片树林看起来格外荒芜,一副没有被开发过的样子。艾尔卡其·派弗瑞基看了深为赞赏,拍着索福兰的肩膀夸奖他。有关造林的方法,裴诺基靳的看法无异于传统俄国人的看法,当时他告诉了我一件他自己觉得有意思的事。他告诉我,一个地主为了让他的护林人知道,树木不像胡子,越拔越茂盛,开玩笑一样拔了护林人一半的胡子。但说起其他方面的事,索福兰和艾尔卡其·派弗瑞基两个人都还是喜欢创新的。回村后,总管又领我们去看他的簸谷机,这台机器是从莫斯科专门订购的,看上去确实高效。假如后来发生的事索福兰能预料到的话藏书网,他一定宁肯和我们一块呆在家里,也不会带我们做最后这场游览。
事情是这样的。我们走出库房后,看到了下面这一幕:门外几步远的地方有一个水坑,水很脏,里面有三只鸭子,正游来游去,无所顾忌地戏水。水坑边站着两个佃农,一老一小,老头看上去六十岁左右,小伙子二十多岁。他们的麻布衣服上打着补丁,没穿鞋,腰里系着草绳。当时地保费多谢伊奇正在旁边劝他们离开——如果我们在库房多留一会儿的话,他们说不定已经走了——看见我们出来,地保立刻放下手臂,在原地立正站好,一动不动。村长看上去也一脸疑惑,他张着嘴,握着拳站住了。艾尔卡其·派弗瑞基的眉头蹙起来,他紧咬着嘴唇,向这两个人身边走去。两个人一言不发向他跪下。
“怎么了?你们有什么要求吗?”他口气严肃,声音里带着鼻腔。
两个人对看一眼,不说话,好像看见了刺眼的阳光一样把眼睛眯起来,呼吸一阵紧过一阵。
“说话啊,到底怎么了?”艾尔卡其·派弗瑞基追问,掉头问索福兰:“他们是谁?”
“陀波列耶夫家的人。”总管悠然自若地回答。
“啊,你们有什么事吗?”裴诺基靳先生又问,“没长舌头吗?快说啊,到底要怎么样呢?”他冲着老人点点头,接着说,“不用怕,别在那里傻站着。”
老人挺挺他黑褐色的脖子,脖子上的肉皱成一团。他撇了撇青黑色的嘴唇,哑着嗓子开口了:“求您为我们主持公道啊,老爷!”说着在地上磕起头来。年轻人也跟着鞠躬。艾尔卡其·派弗瑞基一脸严肃地看看他们的后脑勺,鼻孔朝天,叉开腿。
“怎么了,想告谁呢?”
“求您了,老爷!给我们条活路吧,我们快被折腾死了。”老人鼓了好久的勇气,终于把这句话说出来。
“谁折腾你呢?”
“索福兰·雅克弗里基,老爷。”
艾尔卡其·派弗瑞基好一会儿不说话。
“你的名字?”
“安吉卜,老爷。”
“旁边这个呢?”
“我的小儿子,老爷。”
艾尔卡其·派弗瑞基动动胡子,又好一会儿没说话。
“他怎么折腾你了?”他又问,从胡子里看看老人。
“他害得我家破人亡,老爷。我还有两个儿子,本来全村的年轻人该轮流去当兵,可这两个孩子还没轮到就被拉走了。现在,他又想把我的小儿子拉走。老爷,昨天他把我家仅剩的那头母牛牵走了,还狠狠地揍了我老婆一顿——这些事全是他干的啊!”他边说边用手指着村长。
“哼!”艾尔卡其·派弗瑞基用鼻孔出气。
“我就要家破人亡了啊,老爷!”
裴诺基靳先生的眉毛又拧到一块了。
“怎么会弄成这样?”他面色不悦,小声问总管。
“他嗜酒如命,敬爱的老爷,”总管今天第一次用了敬称,“他懒的要死,从来不干活,都有五年没交过租了,敬爱的老爷。”
“我欠的租都交了,老爷,是索福兰·雅克弗里基帮我交的,”老头说,“五年的租一分不差,交完了他就让我为他当牛做马,老爷,并且……”
“那你怎么会欠租的呢?”裴诺基靳先生追问。老人垂下头。“一定是你总往酒馆里钻,都换酒喝了吧?”老头张张嘴,想说什么没说出来。“我还不知道你们?”艾尔卡其·派弗瑞基看上去怒气冲天,继续说:“除了喝酒,你们还犯懒,天天赖在床上,那些守规矩的农民名声全都让你们弄臭了。”
“而且他还老耍赖。”总管插嘴说。
“还用说吗?本来就是,懒惰的人通常都是无赖,这样的人我可见多了。一年到头不务正业,只知道无所事事地闲逛,现在又跪在这里扮可怜。”
“藏书网老爷,艾尔卡其·派弗瑞基,”老人几乎失去信心了,“求您放过我吧,还请您主持公道——我怎么会是个无赖呢?上天有眼,我们实在是活不下去了啊。索福兰·雅克弗里基就是要和我作对,我做了什么让他看不过的事吗?总有一天他会下地狱的!他毁了我们全家啊,老爷,现在只剩下一个小儿子了,他还要……”老头的黄眼睛皱巴巴的,泪光一闪一闪。“老爷,求您为我主持公道,放过我们吧!”
“其实不是只有我们家这样的……”年轻人张口说。
艾尔卡其·派弗瑞基火冒三丈,大喊:
“谁让你说话了,啊?没让你说就别说,这算怎么回事啊?快闭嘴,不准说!天哪,他们是想谋反吗?不,不行,谋反可不是闹着玩的,我一定……”艾尔卡其·派弗瑞基说着,往前迈了一大步,可能想起了我还在这里,于是朝我转身,手放进荷包,把声音放低,勉强笑着说,“原谅我,朋友,任何事都是有两面性的。”他看都没看那两个佃农,接着说,“啊,好吧好吧,你们去吧,我会让人解决的。”两个人仍然跪在那里,不起身。“唉,我不是都说了吗?快下去吧,我说了,我会解决的。”
艾尔卡其·派弗瑞基边说,边掉转身子背对他们,“不知道满足,”他咬着牙恶狠狠地说,说完大跨步走了。索福兰紧跟着他。地保惊讶地大睁着眼睛,好像一不留神就要跳到远方去似的。村长把鸭子从水坑里撵出来。两个佃农仍然站在那里,交换一下眼神,一步一拖,不回头地走了。
两个多小时后,我已经到了瑞雅伯沃,那里有我以前认识的佃农安派吉思忒,我准备和他一块去打猎。事实上,我从西皮罗福卡村离开的时候,裴诺基靳还一直在为索福兰的事而不愉快。我对安派吉思忒提了提这件事,告诉他西皮罗福卡村佃农的情况和裴诺基靳先生的事,还问他有没有听说过总管索福兰。
“啊,您说的是索福兰·雅克弗里基吗?哼,这个人!”
“这个人怎么样呢?”
“他哪是人呢?他根本就是一条狗,这种狗,你找遍整个库耳思科,都找不出第二条!”
“这话怎么说?”
“说什么西皮罗福卡是——那个人叫什么名字?——什么靳的领地?那只是挂名的,其实他根本不管事儿,那个村子全是索福兰在管。”
“真的吗?”
“对啊,他把村子当成自己的财产,四周的佃农全都欠他的债,像他家的下人一样帮他做工,这个给他赶车,那个给他做这个做那个的,一村子的人都让他折腾得够呛。”
“可是看他家也没多少地啊?”
“没多少?光是何瑞诺福的地他就租了八十俄亩,我们这里的地他也租了一百二十俄亩,其他的地方还有一百五十俄亩的整块地。而且他不止在土地上赚钱,还卖牲畜,还有柏油啊、大麻啊、奶酪啊,什么都卖。这个人脑子转得快,真是太快了,要不然怎么发的家呢?这个魔鬼!最可恶的是,他也太野蛮了,什么都霸占成自己的。他不是个人,他怎么是个人呢?他是个野兽,是条狗,恶狗,真正的恶狗!”
“这些人怎么不去告他呢?”
“告他?老爷才不管这档子事儿呢!只要按时向他交租,他管这些呢!”说完,他顿了顿,继续说,“不然你去试试,去跟老爷告他。我看啊,他能把你……”
这时我想起了安吉卜,就把我看到的情况告诉了他。
“唉,”安派吉思忒说,“等着吧,他会被索福兰生吞的,连皮带肉地生吞!没准儿现在已经让村长打得够呛了。唉,真可怜!他干嘛要自找罪受呢?其实早在村大会上,他就跟村长、跟总管吵过架,要不是实在受不了,他肯定不会这么做的。要说,对索尔夫来说这不过是小事一桩,可他就是这么不厚道,把安吉卜折腾成了这样。这回,看样子是能把他生吃了。要不然怎么说他是条狗呢,他就是条恶狗——啊,我这张贱嘴啊,请上帝饶恕吧。他就是柿子捡软的捏,欺负老实人。那些家里有点积蓄、子孙多一点儿的老头,这秃子可不敢招惹。但是对安吉卜这样没钱没势又没人的,那就不一样了,他由着性子胡作非为,不然怎么偏偏安吉卜的儿子还没轮到就先被送走了呢,这该死的坏蛋就是这么不讲理,这条狗!啊,我就是嘴贱,上帝饶恕吧。”
我们边说,边去打猎了。
办公室
我碰上这件事的时候,正是秋天。那天我背着猎枪在田野里闲逛,不知不觉已经逛了好几个钟头。我本来打算不到傍晚不回去的,但是那天一大早就下起了小雨。雨淅淅沥沥下个没完,腻腻歪歪的像个老处女一样,让人心里烦闷冷清,所以我决定还是回自己住的旅馆去。我住的旅馆在库耳思科大路边,那里还放着我的马车。我想,先在附近找个地方避避雨再回去吧。正在我左顾右盼,不知朝哪里走好的时候,豌豆田边一个简陋的棚屋忽然进入我的视线。我走过去,弯下腰,顺着檐顶往里面看——棚里有一个老头,看上去有气无力的。他的这副样子,一下子让我想到了鲁滨孙流落到荒岛上的时候,在一个山洞里看见的那只气息奄奄的山羊。老头正蹲着,眯着他暗淡无光的小眼睛,嘴一动一动地嚼着干硬的豌豆。这位可怜的老头牙齿已经掉没了,只好瘪着嘴,像个兔子一样把豌豆翻来翻去。他嚼得小心翼翼,一丝不苟,全副心思都在上面,连我来到身边都没发现。
“嘿,大爷,大爷!”我叫他。
他的嘴巴停下了,抬起脸,眉毛挑得高高的,用力把眼睛张开。
“有事吗?”他哑着嗓子,声音含混地说。
“这附近有村子吗?”我问。
老头又嚼起豌豆来——他没听清我在说什么。我于是把音量放大,再问一遍。
“村子?你找村子做什么?”
“我想去躲雨。”
“去什么?”
“去躲雨。”
“啊!”他挠挠后脑勺,开始说话。他一说话,两只手就来回乱摆,“你这样,这样,沿着树林边往前走,过了树林你能看见一条路。别上那条路,直着往右走,一直走,走着走着就能到安那聂沃村了——或者是希陀福卡村。”
我费了半天劲儿才弄明白老头在说什么——他的胡子把话全挡住了,他的舌头也算不上好使。
“你是哪里人啊?”我问。
“你说什么?”
“说你,是哪里人?”
“哦,安那聂沃村人。”
“那你在这里做什么呢?”
“你说什么?”
“你,在这里,做什么?”
“在这里看管啊。”
“看管什么?”
“豌豆啊。”
我不禁笑起来。
“就你?多大年纪了?”
“谁知道啊。”
“你眼神不算好吧?”
“是啊,经常听不到声音。”
“那,能问问为什么让你在这里看管吗?”
“你去问上边的人吧。”
“上边的人!”我边想边看看这个怪可怜的老头。他往胸前一摸,摸出一块干巴巴的硬面包,像个小孩一样一点一点地咬着吃,本来就瘪的塌下巴用力地绷着。
按照老头的指引,我走过树林,右拐,再直走,终于看到了一个大村庄。村里有座教堂,是新式的,有大圆石柱;还有一座地主家的宅子,看上去大而开阔,宅子里也有大圆石柱。雨丝细密,我远远地看见一?99lib.座明显高出其他房子的住宅,这所房子有个木屋顶,还竖着两根烟囱。这一定是村长的房子,我走过去,期待能在这所房子里喝到茶,或许还能吃到糖和没发酵的新鲜奶油。我的狗抖了抖身子就跟着我上了台阶。我们走进门厅,推开门——看门里的摆设,不像普通的农民家:有几张桌子,桌上放着文件;两个红色的柜子;墨水瓶,瓶身沾满墨水;呆头呆脑的吸水沙盒,看材料应该是锡制的;还有细长的羽毛笔一类的东西。有一个二十多岁的年轻人坐在一张桌子旁,他的脸看上去病怏怏的,一脸浮肿,肥头大耳,眼睛小小的,两鬓的头发长得很厚。他的衣着还算齐整,穿着一件灰粗布外衣,领子和衣襟上泛着油腻的光。
“有事吗?”他猛一抬头的样子,像一匹猛然被人抓住脑袋的马。
“这里是总管家,或者……”
“这里是主人的总办公室,”他不耐烦地打断我,“我是值班的,那里挂的牌子您没看见吗?”
“这里有没有能把衣服烘干的地方呢?村里有喝茶的地方吗?”
“喝茶的地方当然有,”灰衣服年轻人得意地说,“您去找基莫斐神甫,或者去下房看看,要不然就到那扎耳·塔拉塞基那儿去,或者找看管家禽的艾珊拉菲纳。”
“你在跟谁说话呢,傻瓜?还让不让人睡觉了?”隔墙有人在说话——隔壁还有个房间。
“是一位先生,想找烘干衣服的地方。”
“哪位先生?”
“我也没见过他,带着狗和猎枪来的。”
墙那边有床“咯吱咯吱”响的声音,一会儿房间门开了,一个五十多岁的人出来了。这个人粗短身材,脖子和下巴连成一块儿,像头公牛;他有双凸眼睛,圆腮帮,看上去油光满面。
“请问有什么事呢?”他问我。
“想找个地方烘衣服。”
“这里烘不了衣服。”
“啊,我不知道这里是办公室,但我会支付费用的……”
“那,或许能通融通融,”胖子回答,“跟我来吧。”原来在这两个房间以外,还有一个房间,他带我进去,“您看这儿怎么样?”
“啊,好……能给我点茶和奶油吗?”
“好,很快送到。您先把湿衣服脱下来歇会儿,茶很快就能来。”
“这个村子是谁的啊?”
“女主人是耶琳娜·妮可拉叶芙娜·罗丝妮雅克娃。”
等他走了,我开始四处打量。这个房间和办公室用一道板墙隔开,沿这面墙放了一张大皮沙发;房间里只有一扇窗户,窗下就是马路,窗户两边各摆一张高背皮椅。房间的墙上贴着绿底粉红花纹的壁纸,挂了三幅大面积油画:有一幅画了一条戴蓝围脖的猎犬,猎犬脚下是条河,河的另一岸有棵松树,树下一只兔子,直着一只耳朵蹲在那里——这只兔子大得离谱,画上还有一行字“属于我的幸福”;第二幅画是两个吃西瓜的老头,西瓜后面远远地看出个希腊式圆柱回廊的轮廓,画上题字是“欢乐城”;最后一幅画是一个半裸女人的透视图,图上的女人躺着,画得最宽大的部分是一对胖脚跟和红膝盖,越往上身体越小。我的狗一看见,连忙往沙发底下钻——那里灰尘不少,呛得它直打喷嚏。我又到窗前去看:办公室通向地主住宅的路斜铺着一层木板——这些木板顶实用,因为这一带全是黑土,又常下雨,所以路上满是泥。地主的房子背靠马路,跟其他地主宅子里的情况没什么两样:丫头们穿着褪了色的花衣服忙忙碌碌;仆人们艰难地走过满是泥的地面,时不时停下挠挠背,一副愁眉不展的样子;一匹马拴在马桩上,无精打采地甩着尾巴,高昂着头,把身边的栅栏当食物;母鸡“咕噜噜”地叫;火鸡长得像生了肺痨的病人一样,呼朋唤友,叫声此起彼伏。还有一座黑洞洞的简陋房子,看上去像个浴室,门前台阶上坐了个壮实的年轻人,抱着吉他唱情歌。这首歌很有名,小伙子唱得也情绪饱满:
啊,将要从这片美丽的土地上离去,
到荒芜的地方,远走他乡……
胖子回来了。
“我把茶给您端来了。”他表情愉悦地笑着说。
办公室值班的那个灰外衣小伙子,在一张旧牌桌上摆了烧茶汤的水壶、茶壶、茶碟破了的茶杯、小罐装的鲜奶油和像石头一样硬邦邦的一串博尔霍福面包圈。看他摆完,胖子又走了。
“这个人是谁..?”我问小伙子,“管家?”
“不,他以前是财务部主任,现在被提拔成办公室主任了。”
“你们没有管家吗?”
“没有管家,只有一个总管,叫弥哈拉·韦库罗福。”
“那么有没有主管呢?”
“主管当然有,是个德国人,叫卡罗·卡瑞吉·琳达曼朵耳,但他做不了主。”
“那谁能做主呢?”
“女主人自己做主。”
“啊,这样啊,你们办公室人手多吗?”
小伙子算了算。
“六个吧。”
“都是干什么的呢?”
“有一个管财务的,叫瓦希利·尼可拉叶韦基;比特和伊凡是兄弟俩,都是跑腿的;还有一个叫克思肯靳·那耳季佐福,也是跑腿的;再来就是我,能想到的就这些吧。”
“你家女主人有很多仆人吧?”
“也算不上很多……”
“大概有多少个呢?”
“算起来,一百五十多个吧。”
我们没话说了。
“你字写得不错吧?”我又找着了话题。
年轻人毫不掩饰地笑了,点点头回到办公室。他回来的时候带了一张纸,纸上写满了字。
“看吧,这是我写的。”他略带笑容,小声说。
这是一张浅灰色的纸,四开大,字迹舒展,看得出来写字的笔很粗。纸上写着:
指令
安那聂沃地主庄园总办公室
指示总管弥哈拉·韦库罗福(第209号)
看到这个指令后,一定要迅速调查清楚,昨晚是谁喝醉了酒,唱着不入流的歌,擅闯英式花园,惊动了法籍家庭教师安若妮夫人?昨天的守夜人是谁?当时在做什么?为什么让这样的事发生?看到指令立刻着手调查,并向本办公室汇报。
办公室主任 尼可拉·豪沃思陀福
这张纸上还有一个大红印章,印章的署名是“安那聂沃村地主庄园总办公室”,印章下方有句手写批语:“马上落实。耶琳娜·罗丝妮雅克娃。”
“这批语是女主人亲手写的吗?”我问。
“当然,肯定是,不经过她亲手批示的指令是没有作用的。”
“那,这指令是你们拟好了交到总管那里去的吗?”
“不是,他自己过来读,啊,就是,别人读给他听,他不认字。”小伙子停了停,略微笑一下,问:“您觉得怎么样,写得还行吧?”
“挺不错的。”
“但稿子不是我拟的,是克思肯靳拟的,他就是干这块的料。”
“这么说,你们写指令以前还要先写个草稿?”
“当然要写稿,直接往上面写会弄得一塌糊涂的。”
“你一个月工资多少?”我问。
“三十五卢布,加五卢布鞋补。”
“你觉得还行吗?”
“当然行,我们办公室可不是谁都能进的。告诉你吧,我也是靠门路进来的,我叔叔是领班。”
“你对自己的生活满意吗?”
“算满意吧。”他叹口气,接着说,“老实说,像我这样的人,如果去,比方说,给商人做伙计的话,可能更好——给商人干活不用这么小心翼翼的。昨晚有个商人从韦涅奥福过来,这是他的一个伙计告诉我的——好得没话说,真的。”
“商人给的工资更多?”
“才不是!如果你跟商人讨工资,他一定会揪着你的衣领把你扔出去。要想给商人干活,你必须得讲信用,靠得住,遇见事不能躲。你吃的、喝的、穿的,什么他都给你,要是你让他觉得满意的话,还不止这些呢。要工资做什么用呢?根本没用!再说了,商人 4e5f." >也不像地主这么麻烦,人家的生活是俄罗斯式的,人人平等。比如,你跟着他出去,他喝茶你就能喝茶,他吃什么就给你吃什么。商人也不像地主老爷这么不讲理,生气了最多打你几下,不难为你也不欺负你。哪像跟着地主老爷这么受罪啊!根本就是鸡蛋里挑骨头,给他拿杯水,他会说,‘啊,水怎么是臭的’,给他拿点吃的,他又说,‘啊,东西里有股怪味’。你把东西拿出去,在外边待一会儿再给他送回来,他又说,‘这次不错,没怪味了。’这还是好的,换成个女主人,更是吹毛求疵啊,更别说那些小姐了!”
“菲久日卡!”隔壁办公室传来胖子的声音。
小伙子赶快出去。我倒了杯茶喝,然后躺到沙发上,不知不觉睡着了。
我醒来的时候,已经两个小时过去了。我想起来坐会儿,但是刚睡醒不想动,于是躺在那里,只把眼睛闭上。眼睛关上,耳朵就变得灵敏起来,我听见隔壁办公室有低声说话的声音。
“对啊,尼可拉·耶列美以基,你说得对,这是必须要好好想想的事,不能就这么……咳!”这个声音说到这里一声咳嗽。
“相信我,”这个声音是胖子的,“您自己想想,嘉福瑞拉·安妥内基,这儿的规矩我还不清楚吗?”
“您不清楚谁清楚啊,尼可拉·耶列美以基,您可是这里的领头人物啊。咱们总要作个决定吧,该怎么办,您怎么看呢?”还是刚才那个陌生的声音。
“作决定,嘉福瑞拉·安妥内基·这可要看您的啊,看您的意思,是不想?”
“说什么呢,尼可拉·耶列美以基?我们就是生意人,做买卖的,有货就买,我们靠的不就是这个吗?”
“八卢布。”胖子说得斩钉截铁。
叹气的声音。
“这个价太高了,尼可拉·耶列美以基。”
“这是最低价了,嘉福瑞拉·安妥内基,不能再低了,看在上帝份上,真的不能再低了。”
没有声音了。
我谨慎地把身子支起来,透过板墙缝隙往里看。我能看见胖子的背,他坐着,对面是个商人,看上去四十多岁。这个人长得瘦巴巴的,一张脸像涂了一层植物油一样,不见血色。他时不时伸手摸摸胡子,嘴唇总是打战,一双眼睛眨巴眨巴的,眼球转来转去。
“这么说吧,今年这批幼苗长得都好极了,”商人说,“我来的时候看了一路,从沃隆聂什那里开始就都不错,算是拔尖的了。”
“是啊,苗子都还行,”办公室主任回答,“但,嘉福瑞拉·安妥内基,您知道,地里的东西,秋天长得好不见得春天就能有个好收成。”
“那倒也对,尼可拉·耶列美以基,您说得不错,指不定上帝怎么安排呢……你们那个客人该醒了吧?”
胖子扭过身子,支起耳朵听了听。
“没吧,还睡着呢。不过,说不定……”
他起身走到门口。
“没醒,睡着呢。”他说着,回座位上坐着了。
“哎,尼可拉·耶列美以基,你说呢?”商人接着说,“总该有个结果吧,这样,两张五十卢布,再加一个五卢布,这是给大人的,”他接着指指地主的宅子,“那里呢,六个半卢布。击掌为盟?”
“四个五十卢布。”胖子说。
“啊,三个吧。”
“四个,五卢布就不要了。”
“三个,尼可拉·耶列美以基。”
“三个半,一分不能少。”
“三个。”
“没商量,嘉福瑞拉·安妥内基。”
“您可真难说话啊,”商人嘟囔着,“早知道这样,我还不如直接去找女主人呢。”
“随便您,”胖子说,“是啊,本来就该这样,您何必这么大费周章呢?那样可方便多了。”
“唉,好啦好啦,尼可拉·耶列美以基,怎么说翻脸就翻脸呢!我不过随口说说罢了。”
“我可不觉得是随口说说,其实啊……”
“行了行了,我啊,也就随口一说,好吧,三个半就三个半吧,真没辙。”
“本来该要四个的,是我糊涂了,没沉住气。”胖子抱怨说。
“那么,女主人那儿是六个半卢布,尼可拉·耶列美以基,六个半卢布的粮食,说好了?”
“说好了,就是六个半。”
“击掌为盟,尼可拉·耶列美以基,为您祈福!”商人说着,伸出手拍拍胖子的手心,从座位上站起来。“尼可拉·耶列美以基老爷,现在我要去拜访女主人了,我会告诉她,尼可拉·耶列美以基和我谈的就是六个半卢布。”
“就这么说吧,嘉福瑞拉·安妥内基。”
“那,这个您拿着吧。”
商人给了主任一叠单据,弯腰鞠一躬,摇摇头,两根手指捏起帽子,无奈地耸耸肩,波浪一样扭扭腰胯,踩着“吱吱嘎嘎”的靴子,蛮有风度地走了。他一走,尼可拉·耶列美以基就来到板墙这边。我看清楚了,他在清点商人给他的那叠单据。这时,一个头发棕黄、满脸胡须的脑袋从门口伸进来。
“谈得怎么样?”那个人问,“定下来了吗?”
“都定下来了。”
“多少钱?”
胖子有点恼怒,连连摆手,指指我的房间。
“啊,好!”那个人说完,就消失了。
胖子走回桌边,打开账簿,拿过算盘,伸出右手拨算珠。他拨算珠的样子恰到好处,因为他用的是中指而不是食指。
那位值班的年轻人走进来。
“有事吗?”胖子问。
“格罗帕日卡的希多尔到了。”
“噢,让他进来吧。对了,等会儿,先去看看那位先生,看他醒了吗?”
小伙子来到我待的房间。我枕着猎袋,闭着眼睛。
“还没醒。”小伙子退回办公室,小声说。
胖子咬着牙嘟囔了些什么。
“现在让希多尔过来吧。”他最后说。
我又支起身子往外看。来人是个种地的农民,块头很大,身强体壮,看上去三十岁左右,红脸颊,短胡子,浅褐头发。他先对着圣像做了个祈祷,接着冲胖子鞠个躬,用两只手拿帽子,站得笔直。
“好啊,希多尔。”胖子边说边拨算盘。
“您好,尼可拉·耶列美以基。”
“路上还好走吧?”
“还行吧,就是泥多了点,尼可拉·耶列美以基。”他的语速很慢,声音很轻。
“你老婆身体怎么样?”
“她能怎么样!”
农民边说边叹气,伸出一条腿往前蹭了一下。尼可拉·耶列美以基把笔架在耳朵上,腾出手来擤鼻涕。
“这次来这里,是干什么呢?”他把一只方格手帕放进口袋,问道。
“尼可拉·耶列美以基,听人说,您要我们出一个木匠。”
“你们没有木匠吗?”
“有是有,尼可拉·耶列美以基,我们林场怎么会没有木匠呢?但现在正是农忙的时候,尼可拉·耶列美以基。”
“农忙?你们从来都只忙别人的,不忙自家女主人的。给别人干和给自己的主人干有什么不同吗?”
“活儿是没什么不同,尼可拉·耶列美以基,就是……”
“什么?”
“工钱,有点儿……”
“工钱算什么!啊,就是对你们太迁就了,快别说了!”
“也不能这么说,尼可拉·耶列美以基,说好干一个礼拜的,哪次都要拖到一个月。要么就说没有木料,要么就让我们到花园扫路。”
“那又怎么样呢!女主人让做的,我们还能说什么吗?”
希多尔不说话了,两条腿轮流用力,站在那里。
尼可拉·耶列美以基侧着头,又开始拨弄算盘。
“这个……是我们……农民的……一点心意,尼可拉·耶列美以基,他们……让我带给……大人您……”希多尔吞吞吐吐,好不容易才把话说明白。边说,他边把手伸进大衣内口袋,拿出一包用红花纹毛巾包着的东西。
“干吗,你这是干吗?你疯了吧?”尼可拉·耶列美以基连忙制止他。“去我家,现在,”他边说边把希多尔往外赶,“去找我老婆,她会招待你的,我稍后就到,别紧张,去吧。”
希多尔大吃一惊,听话地出去了。
“这个傻瓜!”办公室主任对着他的后背嘀咕道,晃晃脑袋,接着拨他的算盘。
这时,外面台阶上忽然响起一阵叫喊:“库布利雅!库布利雅!库布利雅不得了啦!”没多久,一个小个子进了办公室。这个人看上去好像得了肺病一样,有个长鼻子,眼睛不小但是一脸呆相,脸上的表情好像谁都不放在眼里。他的上衣破破烂烂的,棉领子小纽扣,肩扛一捆木柴,被五六个仆人围着。这些人可劲儿地喊:“库布利雅!库布利雅不得了啦!库布利雅成了火头军啦!火头军啊!”但这个小个子根本就置若罔闻,不予理睬,神色自若,不紧不慢地走到火炉旁,把柴火放下,站起身,从后兜里拿出鼻烟盒,把草木灰往鼻孔里塞。
这些人喧嚷着进来的时候,胖子原本蹙着眉站起来想制止,但一看是这么回事,马上换成一副笑脸,只说,小声点,隔壁有个猎人在睡觉。
“什么猎人?”有两个人异口同声地问。
“是个地主。”
“哇!”
“就让他们折腾去吧,”身穿棉领外衣的人两手一伸,“跟我又没关系!只要别找我麻烦就行了,反正我现在也是火头军了……”
“是火头军了!是火头军了!”旁边的人跟着欢呼。
“这是女主人亲自指示的,”他肩膀一耸,“等着瞧吧,接下来就要命令你们去养猪了。我会做衣服,做得很好,还为很多将军做过。我这门手艺,可是专门去莫斯科找一流师傅学的,谁也抢不走。你们得意什么呢?你们有本事像我一样从老爷手底下脱身吗?你们不过是些懒家伙,只会吃饭的懒家伙。我就算自由了也不会被饿死,不会说完就完的;如果我能拿到身份证的话,我会努力劳动,按时向老爷们缴代役租。但你们呢?你们会像苍蝇一样,一下子就玩儿完!”
“胡说八道!”说话的是个一脸麻子的小伙子,他长着浅黄头发,脖子上系着一条红领带,衣肘的部分已经磨破了,“你又不是没拿到过身份证,回来的时候也没见你向老爷缴一分钱的代役租啊。不但这样,你自己也没到赚半分钱啊,厚着脸皮空着手跑回来,打那以后,全身上下就只剩下一件破衣服了。”
“这也不能怪我啊,孔司塔京·那耳奇基奇!”库布利雅回答,“爱情可不是人能控制的,一旦爱上了谁,人就只能跟着走了。等你活到我这个岁数,就不会在这里说长道短了。”
“你爱的是谁啊!是那个丑八怪吧!”
“说话留点儿心,孔司塔京·那耳奇基奇!”
“你说的话能信吗?这个人我可是见过的,亲眼见的,去年,就在莫斯科。”
“去年她的确算不上好。”库布利雅说。
“先生们,注意,”一个声音带着不屑,漫不经心地说。声音的主人又瘦又高,长了一脸痤疮,一头卷发梳得油光可鉴,看上去像个仆人,“我说,让库布利昂·艾法那希基把他那首小曲子唱给咱们听听吧。嘿,唱吧,库布利昂·艾法那希基!”这个人喊着库布利雅的正名说。
“唱吧,唱吧,”其他人齐声应和,“还是亚历山大有本事啊!让库布利雅无话可说了吧!快唱吧,库布利雅!你真行,亚历山德拉!”仆人们在亚历山大的名字后面加了个亲密的、专门用来称呼男人的词尾。
“这个地方可不适合唱歌,”库布利昂不肯低头,“这里可是主人的办公室。”
“跟你有什么关系?难道你想来这里做跑腿的吗?”孔司塔京粗鲁地笑着说,“没准儿还真是呢!”
“要看女主人怎么吩咐啊!”可怜的库布利昂分辩道。
“哈,哈,做梦呢吧?看,有意思吧,啊?哈哈!”
每个人都哈哈笑起来,有些人还边笑边跺脚。有一个十四五岁的男孩笑得最欢畅,他应该是个在仆人中长大的贵族后代,圆滚滚的肚子外面,罩着一件有青铜纽扣的披风,还打了一条浅紫色领带。
“我说句话,库布利雅,这话说了你准点头,”尼可拉·耶列美以基看上去也来了兴致,变得亲和起来,一脸得意的神情,“伙夫不是个好活计吧?说起来也挺没劲的吧?”
“那又怎么样呢,尼可拉·耶列美以基,”库布利昂反驳道,“不错,你现在成了办公室主任,这件事没的说。话说回来,你不也走过霉运,住在农民的茅草屋里吗?”
“说话留点儿心,别不识抬举,”胖子有点儿气急败坏,“你这笨蛋,跟你开玩笑你也当真,人家愿意搭理你,你也不知道谢谢人家。”
“我也就随口一说,尼可拉·耶列美以基,真抱歉……”
“我也是随口一说啊。”
门忽然开了,一个小男仆跑进来。
“尼可拉·耶列美以基,女主人让你过去。”
“谁和女主人在一起?”胖子问。
“是一个商人,从韦尼奥夫来的,还有艾可希妮雅·妮齐吉日娜。”
“我现在就过去。现在,你们,”他恳切地对这些人说,“你们和这位新上任的伙夫还是赶快出去吧,没准让那个德国人看见,跑到女主人那里告你们一状呢。”
胖子理理头发,举起那只盖在衣袖里的手,捂着嘴一声咳嗽,扣好扣子,大跨步走了。没多久,库布利雅和其他人也走了。办公室里只剩下我和最早认识的那个值班小伙子。小伙子本来打算削支羽毛笔,但是坐着坐着就睡着了。他一睡着,给了苍蝇和蚊子可乘之机:有几只苍蝇落在他的嘴巴上,一只蚊子在他的额头摆好阵仗——它先把自己的几条腿支开,又把细长的嘴伸出来,缓缓刺进他软绵绵的皮肉里。刚才那个棕头发、络腮胡的脑袋又从门外伸出来,四下一看,就连同下面的丑身子一块儿进了办公室。
“菲久日卡!菲久日卡!就知道睡觉!”这个人说。
小伙子张眼一看,立刻从椅子上站起来。
“尼可拉·耶列美以基去女主人那儿了?”
“是,瓦希利·尼可拉以基。”
“啊!原来这个人就是财务部主任。”我想。
这位主任开始在屋里走来走去——说他是在走来走去,不如说他是在来回打转。他身穿一件有点发旧的黑色燕尾服,衣服的后襟又短又窄,肩膀又宽又大;一只手放在前胸,另一只手不住地整他那条拴在脖子上的紧领带,一脸焦躁地把头晃来晃去。他脚蹬一双羊皮靴,步子迈得软绵绵,落脚很轻,脚步柔若无声,那姿态活像一只猫。
“今天有一个地主来过,找您,叫亚顾日金。”小伙子补充说。
“找我?他说什么了吗?”
“他说,晚上在久久列福家等您,原话是‘有件事,我要跟瓦希利·尼可拉以基聊聊’,具体什么事他也没说,只说,‘瓦希利·尼可拉以基知道。’”
“喔!”财务部主任应承一句,走到窗前。
“嘿,尼可拉·耶列美以基在吗?”办公室外的走廊里,一个洪亮的声音响起来。紧接着,一个人迈进来。这个人身材高大,穿着齐整;他的脸算不上好看,但是面部表情很多,怒容满面,看上去很有胆量。
他进门后先四下环顾一圈,接着说:“他不在?”
“他去女主人那里了,”财务部主任回答,“您有事告诉我也一样,帕维尔·安德烈以基,您想做什么?”
“我想做什么?我想做什么您知道吗?”财务部主任勉强点点头。“我想给这个一肚子坏水的家伙,这个搬动是非的小人一点颜色看看……让他再搬口弄舌!”
帕维尔说着,一屁股在椅子上坐下。
“怎么了,帕维尔·安德烈以基?您别生气,您就不能留点情面吗?别忘了您说的这个人是什么身份!”财务部主任小声说。
“什么身份?不就是一个办公室主任吗,跟我有关吗?怎么搞的,居然会用这种人!这跟放一头羊进菜园有什么两样!”
“别说了,帕维尔·安德烈以基,快别说了!全是些小事,提它干嘛!”
“哼,狐假虎威的孬种,又摇尾乞怜去了!我偏要等着他。”帕维尔气急败坏地猛拍桌子,“啊,快看谁回来了,”他看了一眼窗外,“说曹操,曹操到,我们可是恭候多时了!”他说着站起来。
尼可拉·耶列美以基本来一脸喜色地走进办公室,一看见帕维尔在这里,立刻尴尬起来。
“您好呀,尼可拉·耶列美以基,”帕维尔踱着步子走向他,说话的口气意味深长。
胖子不搭腔。在他背后,一张商人脸出现在门口。
“怎么不说话呢,尼可拉·耶列美以基?”帕维尔接着说,“也对,这可不行,吵架又解决不了问题,对吧?还是您自己说吧,尼可拉·耶列美以基,干吗总跟我较劲儿呢?为什么老坏我的事呢?您自己告诉我,说啊。”
“您想把话说明白,也不该在这儿说啊,”办公室主任看上去有些局促,“再说现在也不是说话的时候。老实说,有件事我不明白,您怎么就觉得我是在跟您较劲或者坏您的事呢?我有必要跟您较劲吗?您又不在这办公室里做事。”
“还用说吗,如果我是办公室的人,还指不定被弄成什么样呢,”帕维尔回答,“您怎么就这么敢做不敢当呢,尼可拉·耶列美以基?您知道我在说什么。”
“我不知道。”
“您知道。”
“我敢指天发誓,我真的不知道。”
“还指天发誓!您不怕被天打雷劈吗?那您说说,您想把那个可怜的女孩逼到哪里去呢?她要怎样您才满意呢?”
“哪个女孩,帕维尔·安德烈以基?”胖子装腔作势地问。
“呵!这可是个怪事!您是真不知道吗?那个女孩就是塔基亚娜。您都指天发誓了,怎么还敢这么不顾情面,存心报复呢?您拖家带口的,孩子都跟我这么高了。我也是个人,当然要结婚,这没什么好藏着掖着的。”
“这件事为什么要怪到我头上呢,帕维尔·安德烈以基?不让你们结婚是女主人的命令,跟我有什么关系呢?”
“不关您的事?要不是您跟女管家那个老狐狸精关系不正经;要不是您在那里挑拨离间,污蔑这个孤苦伶仃的姑娘;要不是你们在背后搞鬼,她怎么会从洗衣服的变成洗盘子的?要不是因为你们,她怎么会被冤打,穿着土布衣服干活?您积点儿德吧,老家伙,积点儿阴德吧!您就不怕哪天报应来了,中风不起,您可拿什么见上帝啊!”
“您尽管骂吧,帕维尔·安德烈以基,可劲儿骂,我看您能骂到什么时候!”
帕维尔一下子怒气冲天。
“哈!又狗仗人势要挟我?您还真当我会害怕吗?哥们儿,您可别把人看扁了!我怕什么?我去哪儿混不上一口饭呢?您可不一样,除了呆在这里混日子、说闲话,做些偷鸡摸狗的事,您还会干什么呢?”
“你还挺硬!”办公室主任忍不住了,插嘴道99lib?,“你也不过是个狗屁庸医,医术低劣得要命,还真当自己是个不可或缺的人物了?你有什么本事呢,敢挺着腰杆这么说话!”
“呵,我是庸医?要没我这个庸医,老爷您说不定早进棺材了!我怎么会给你这样的人看病?真是犯浑了!”帕维尔咬着牙恶狠狠地说。
“你给我看病?你哪是给我看病?你分明是想毒死我!你给我吃芦荟!”胖子不甘示弱。
“不吃芦荟,你能找到别的药治你的病吗?”
“药品管理部不准用芦荟做药!”胖子说,“我要去告发你,你想用芦荟毒死我,这是事实!要不是上天厚待我……”
“好了好了,你们两个……”财务部主任开口调解。
“别插嘴!”胖子冲他喊,“他就是想害我来着!你不知道?”
“我干吗要害你呢?”帕维尔看上去一脸无奈,“算我求你了,尼可拉·耶列美以基,你还真想弄个你死我活吗?你让我们好过,你自己也好过,这个道理还不明白吗?不然,真的鱼死网破,你愿意吗?”
胖子怒不可遏。
“我才不怕,”他嚷嚷着,“你这个乳臭未干的毛头小子还想跟我斗!连你父亲都不是我的对手,你知道吗?小心点,别走了你爹的老路!”
“不准你提我父亲,尼可拉·耶列美以基,不准你提他!”
“滚一边去!这些话还轮不到你说!”
“你给我听清楚了,别提我父亲!”
“你也给我听清楚了,收敛点儿,别以为女主人离不开你。要是我们两个必须走一个的话,走的那个人可不会是我,哥们儿!别胡来,谨慎点儿!塔基亚娜是自找的,走着瞧吧,好事还在后头呢!”
帕维尔气得全身发抖,举着手冲上来,把办公室主任狠狠地撞到地上。
“拷上他,拷上他!”尼可拉·耶列美以基的声音有气无力。
这场戏怎么落幕的我还是别说了,就算说到这里,我也担心读者们看了会难过。
我当天就启程回家了,一个星期以后,我打听到,帕维尔和尼可拉谁也没走,反而是丫头塔基亚娜走了,大概因为这两个人女主人都还用得着,一个丫头就无所谓了。
尔莫来和磨坊老板娘
太阳快落山的时候,我和猎人耶尔莫来一块儿去“打伏击”……啊,不是每个读者都知道什么叫“打伏击”的,让我来告诉你们吧。
春天的傍晚,还有十五分钟太阳就下山的时候,您到小树林去,只带枪,把狗留在家里。您在树林边拣个地方,先熟悉一下环境,看看子弹上没上膛,再跟同伴换个眼色,十五分钟一眨眼就过去了。太阳虽然不见了,可余光还没尽:树林里仍然清亮清亮的;空气又干净又新鲜;小鸟卷着舌头叫;草叶晶莹得像绿宝石,快乐地泛着光。您别急,慢慢等,等阳光褪尽了,树林暗下来,白云变成晚霞。暗红的霞光落在树上,从树根到树干,从树干到光秃秃的树枝,从树枝再到昏沉沉的树梢。霞影越来越高——最后,连树梢的光也褪下去了,被晚霞映红的天空慢慢转成蓝色,树林变得静谧深沉起来。这时,您能强烈地感觉到树林的气息,微潮,还带着落日的暖气;有风,吹到您99lib?耳边就停了;燕雀、知更鸟等鸟儿们接连入睡了。森林越来越暗,最后变成了乌漆漆的一片;天空的蓝色越来越浓,开始有星星冒出来。没多久,除了赤尾鸟和小啄木鸟,所有的鸟儿都睡着了。赤尾鸟和啄木鸟的叫声越来越疲倦,很快沉寂下来,这时候,您开始听到柳莺清亮的声音,黄鹂也凄凄惨惨地叫起来,夜莺开嗓了。您听了这些声音一定心烦意乱,这时,一种与众不同的声音响起来——这种声音听上去短促有力,像翅膀在有节奏地拍打,还伴随着特别的嘎嘎声和翅膀划过树叶的沙沙声。如果您是个猎人,您就会明白,一定是有只山鹬飞起来了。它歪着长长的嘴,不慌不忙地从白桦树后面腾空而起,姿态从容,优雅地撞向您的枪口。
这就是“打伏击”。
是的,我和耶尔莫来一起去打伏击。原谅我,必须先把耶尔莫来介绍给您。
耶尔莫来是个男子汉,四十五六岁,长得又瘦又高,鼻子又细又长,脑门很窄,眼球灰溜溜,头发乱糟糟,厚嘴唇永远带着一抹讥讽的笑。他不管春夏秋冬都穿同一件衣服——蓝色灯笼裤,淡黄色粗布上衣,还要扎一条宽腰带,头上戴顶羔皮帽。说起这帽子的来历,还是一个没落地主一时兴起送给他的。他总是在腰带上系两个袋子,一前一后,前面那个扎成两截,一边放火药,一边放子弹;后面那个是专门放猎物用的。耶尔莫来的帽子像个无底洞,他永远能从里面掏出打猎需要的棉屑。其实他打猎赚的钱,买个弹药袋或者背囊算不了什么,但他从来就没想过要买这一类东西。他仍然用他的两截袋子装弹药,子弹和火药既不会洒落出来,也不会混在一起,这绝对需要高超的技巧——看见的人没有不叹为观止的。他用单筒枪,里面装着火石,射击的时候后冲力非常大,所以耶尔莫来的右腮总是鼓囊囊地肿出来一块。这样一支枪,怎么能打中猎物呢?再聪明的人也难以想象,可他就是能。耶尔莫来还有条名叫瓦里忒卡的猎狗,更是奇特。耶尔莫来从来不给它准备吃的,“干吗要给它准备吃的?”耶尔莫来说得理直气壮,“狗又不傻,自己不会找吃的吗?”这话说得还真没错,瓦里忒卡看上去皮包骨头,瘦得让人吃惊,可它就是能活下去,活得还挺长的。虽然主人对它这么苛刻,可它从来没有逃走的打算——只有一次,是它正年轻的时候,因为谈恋爱跑出去两天,但很快就回来了,而且再也没干过这种傻事。瓦里忒卡还有一个明显的特征,就是对一切都不在意,不在意得让人难以理解。如果它不是一只狗的话,我真想用一个词语形容它:“消极悲观”。它总是坐着自己的短尾巴,缩着身子,皱着眉头,时不时还发发抖,板着脸从来没笑过——您知道,狗会笑,而且笑起来还挺有意思的——那些闲得发慌的仆人,有事没事就要对这副难看的仪表品头论足一番,他们语气刻薄,话带嘲讽,甚至还会抄家伙打它。对这些,瓦里忒卡都默默地忍受了下来——它的沉着镇定真令人吃惊。有些缺点不是只有狗才有的,比如难以抵挡厨房的诱惑——当饭菜的香味从那扇半掩的门里飘出来的时候,瓦里忒卡有时会流着满嘴的口水,把头探进温暖的厨房。这是能让厨子们高兴的事,他们马上丢开在做的活,对它破口大骂,还跑到厨房外面追赶它。瓦里忒卡嗅觉灵敏,而且追捕猎物从来都很卖力,但是如果碰巧遇见一只被打伤的兔子,它就会找一个耶尔莫来看不到的树阴,有滋有味地把兔子啃得只剩下一堆皮毛,随便它的主人怎么操着方言混杂的口音破口大骂吧。
耶尔莫来为一个旧式地主家干活,这个地主和我家离得不远。旧式地主们喜欢吃家禽,对“山鹬”一类的东西从来就没有兴趣,除非在特别的日子,比如生日、取名日或者选举当天,他们才会让厨师准备一些长嘴鸟做菜。自己越不会做的事就越有兴致,俄国人普遍这样,俄国厨师也不例外。餐桌前的客人从来都不敢品尝盘子里的美味,他们宁可把它当成一道装饰,远远地欣赏——厨师们总喜欢用别人意想不到的方法烹饪菜肴,所以盘子里的食物看上去怪头怪脑的。耶尔莫来每月只做一件事,就是为主人的厨房弄两对松鸡和两对山鸡,其他的时间随便他打发,爱做什么做什么,爱去哪里去哪里。就像奥利奥耳人说的,耶尔莫来完全是一个派不上用场的人,人家干活从来都用不着他帮忙,他根本就是个“废物”。所有人都这么看,当然,就像他从来不为狗准备食物那样,别人也从来不为他准备火药和子弹。耶尔莫来真是怪得离奇:他看上去一脸散漫,走路松松垮垮,两只脚像抬不起来,细身子摇摇晃晃,好像动一动就会散架一样,但他一天一夜能走五十多俄里路;他不喜欢总住在一个地方,喜欢像小鸟一样来去自由、了无牵挂;他爱喝酒,爱耍嘴皮子,还是个喜欢搬弄是非的人。耶尔莫来有过很多危险的经历:他曾经睡在沼泽里、树枝上、房顶,甚至大桥下;他曾经被人关在阁楼、地窖和棚子里好几次,没有了狗,连贴身穿的衣服都被丢掉了,还让人狠狠地、反反复复地打,可过不了多久他就能回来,不只穿上了衣服,连狗和枪都回来了。即使他看上去情绪还算饱满,可也不能说他就是个活得舒畅的人,他给人的总体感觉就是,他像个怪物。耶尔莫来爱和上流社会的人谈话,随便乱侃,尤其是他喝得酩酊大醉的时候,可他扯不了多大一会儿,说走拔腿就走。“大半夜的,你想去哪儿,老家伙?”“去恰普里诺村。”“去那干吗?那里离这儿可十多俄里呢。”“去农民索福兰家住一晚上。”“干脆住这儿吧。”“不,不了。”耶尔莫来带着瓦里忒卡急匆匆地走进黑暗中,他们穿过一片又一片树林,跨过一条又一条沟渠,紧赶慢赶来到索福兰家,可这个种地的人说不定连门都不开,还要扭着他的脖子警告他,以后别再骚扰中规中矩的人家。这么说,好像耶尔莫来是个一无是处的人一样,但他也有一些别人无可企及的本事。例如,他很擅长在春天涨潮的时候捉鱼,空着手就能捞到虾,靠鼻子就能发现猎物,他还能想办法把鹌鹑引诱到他的圈套里来,把野鹰驯服变成猎鹰,他还会捉能唱“魔笛”和“杜鹃之飞”这些曲子的夜莺——这两个曲子可是夜莺鸣唱的声音中最好听的段落了,对夜莺歌声着迷的人都爱听这样的曲调。但他就是不会驯狗——他耐性不够,不肯花工夫。耶尔莫来也是有老婆的人,他每周去看她一次。这个女人生活格外艰难,饱受命运的折磨:她住的小屋破破烂烂,好像随时都能倒塌一样;她的日子捉襟见肘,明天粮食会从哪里来她都不知道。耶尔莫来其实是个个性宽厚的人,从来都不把什么放在心上,但对他老婆却冷漠得要命,态度暴躁,还总是拿着架子,严苛得令人生畏。可怜的女人不知道该怎么讨他欢心,耶尔莫来眼睛一瞪,她就抖成了筛糠,连最后一个铜板都拿出来给他买酒喝;他神气活现地往床上一躺,睡过去的时候,她就像个婢女一样,把自己的皮袄给他盖上。他下意识中表现出来的阴沉凶狠我也见过,还见过不止一次——当他把被打伤的小鸟咬死的时候,这样的表情经常流露出来,让我一看见就反感。耶尔莫来不会和老婆呆在一起超过一天,一出家门,他就变成了“耶尔莫日卡”。“耶尔莫日卡”是方圆一百俄里的人对耶尔莫来的称呼,有时甚至他自己也这么叫自己。因为这个称呼的缘故,就连最卑微的仆人都觉得自己高出这个居无定所的人一等,所以反而对他还挺好。最开始,农民们不过是为了找乐子,跑过去追他赶他还捉他,就像捉一只田野里的兔子那样;后来软了心肠,又放开了他;再后来,听说他行为怪异,就开始同情起他,不但不再耍他,有时还给他食物,和他聊天……就是这么一个人,要跟我一块去伊丝塔河畔,那里有一片很大的桦树林,我们一起在那儿打伏击。
俄国有很多河,看上去和伏尔加河很像,河的一岸是山脉,另一岸是草地。伊丝塔河也是这样的,它弯来弯去像条蛇,没有一个地方是笔直的,看上去形状奇异。这条河有十几俄里长,在河边找个高峻的山坡往下看,整条河以及河的堤坝、河边的池塘、磨坊,还有用爆竹柳围起来的菜园、长势旺盛的果园,都能看得一清二楚。伊丝塔河里,鱼多得数不清,特别是大头鱼,天气暖和的时候它们浮上来,会有农民站在灌木丛中空手去捉。河岸边有很多岩石,岩石中流着汩汩的泉水,清爽爽凉滋滋的,很多小滨鹬边叫边低低地飞来飞去;野鸭子谨慎地划着水,边划边左顾右盼,游向池塘中央;河湾中有些凸起的岩石,岩石的影子里歇着苍鹭……我们在那里打了快一个小时的伏击,打到两对山鹬。天快亮了——其实很多人是选择在早晨打伏击的——我们决定趁太阳还没出来的时候先撞撞运道,再找个最近的磨坊睡一觉。我们从树林里钻出来,下了山。河水在夜色里呈现出深邃的蓝色,波浪翻滚;夜晚的静谧把空气的味道凸显出来,浓稠的,潮乎乎的。走到磨坊前,我们敲敲门,立刻有几只狗开始叫,一个声音带着睡意、哑着喉咙问:“谁啊?”“打猎的,想借宿一晚。”对方不做声了。“我们会付住宿费的。”“我先问问老板……闭嘴,你这畜生!……吵死个人了!”我们听到下人进屋的声音,他不久就回来了:“不行,老板不允许。”“为什么?”“因为你们是打猎的,身上有弹药,他怕你们把磨坊烧了。”“胡说八道!”“这事儿前年就发生过一次,是几个牲口贩子,也来投宿,不知怎么弄的,就把房子烧了。”“嘿,哥们儿,你不能眼看着我们露宿街头吧!”“那就不关我事了……”他踩着靴子,咯噔咯噔走了。
耶尔莫来冲着他一阵大骂,骂完叹口气说:“咱们去村里吧。”但是村子离这里有两俄里呢。“干脆就睡这儿吧,外边夜里还算暖和,”我说。“给老板点钱,让他给咱们拿些麦秸。”耶尔莫来听话地答应了。我们又开始敲门。答话的还是那个下人,“你们到底想怎么样啊?都说过不行了!”我们把想法告诉他,他又要去问老板。不一会儿,老板就和他一块出来了。吱嘎一声,小门开了。老板长得高高的,胖脸蛋圆肚子,后脑勺看上去像个公牛。我们提出来的要求他答应了,他让我们到磨坊百步以外的一个小敞棚去睡。敞棚四面透风,他们把干草和麦秸全都送到那里。那个下人走过去,蹲在河边的草地上,把嘴凑到生火的圆筒旁边吹火。火光一闪一闪的,把他那张年轻的、尽心尽力吹火的脸照得一清二楚。等下人生完火、摆好茶,老板回去叫醒了他的妻子,一番商量以后,他回来告诉我,请我进房子休息。可我宁愿睡在外面。老板娘拿来了牛奶、鸡蛋、土豆和面包。茶水很快烧好了,我们开始喝茶。这时候,河面已经升腾起了雾气,没有风,浓雾全部聚集在河面上空;周围有秧鸡在咕噜咕噜地叫;磨坊的水轮轮翼上有水滴往下掉,堤坝闸门里的水一点一点渗出来,发出细弱的声音。我们点了一小堆火,我一看耶尔莫来借着灰烬的余热在烤土豆,就眯着眼睡了一会儿。我是被一阵轻声说话的声音惊醒的,抬眼一看,磨坊老板娘在篝火前倒放了一个木桶,正坐在上面和我的伙伴聊天呢。我先前对这位老板娘的穿着打扮、举止言谈作了一番观察,觉得她不会是个农妇,也不是个小市民,应该是个地主家的女佣。可直到这会儿,我才看清楚她的长相:她看上去有三十多岁,脸颊消瘦,能看出做姑娘时的姿色,一双忧伤的眼睛——这双眼睛真让我喜欢。她把胳膊肘支在膝盖上,双手捧着脸;耶尔莫来背对着我,时不时把柴火投进火堆里。
“若尔图西那的畜生都生了传染病,”老板娘说,“伊凡神父家还死了两头母牛……上帝啊!”
“你家的猪没什么事吧?”一阵沉默以后,耶尔莫来问。
“还都活着。”
“我能有一只小猪仔就好了。”
老板娘不说话,停了一会儿才叹口气。
“跟您一块来的那个是谁?”她问。
“是科思陀马洛福村的一位老爷。”
耶尔莫来捡起几根纵树枝扔到火里。干柴遇见火,响得噼里啪啦,不一会儿就冒出一股白烟,直冲向耶尔莫来的脸。
“你丈夫为什么不让我们进去?”
“他害怕。”
“看他胖的,那么大一个肚子……小鸟儿,艾莉娜·季莫菲耶芙娜,拿杯酒给我吧!”
老板娘起身走进夜色。耶尔莫来低低地唱起来:
我去情妇那,
鞋子磨破啦……
艾莉娜带回来一个小酒瓶和一个小杯子。耶尔莫来礼貌地身体前倾,在胸口画个十字,端起酒来一口气喝光。“好酒!”他说。
老板娘坐回木桶。
“艾莉娜·季莫菲耶芙娜,还是身体不好吗?”
“还不是老样子。”
“情况怎么样呢?”
“天天晚上咳嗽,真折腾人啊。”
“看样子老爷睡着了。”耶尔莫来听了一会儿说。“别去看医生,对你不好。”
“所以我没看啊。”
“有空去我家看看吧。”
艾莉娜垂下头。
“到时候我把家里那女人撵出去,”耶尔莫来接着说,“……真的。”
“还是把老爷叫醒吧,耶尔莫来·比特罗韦基,看,土豆熟了。”
“让他睡会儿吧,”这位忠心的看守镇定地说,“他累了,睡得正甜呢。”
我在干草上翻个身,坐起来。耶尔莫来站起身,走过来。
“土豆熟了,尝尝吧。”
我一出敞棚,老板娘就从木桶上站起身,想离开。我叫住她,跟她谈了会儿。
“你们租下这磨坊很长时间了吧?”
“一年多了,是去年三一节的时候租的。”
“你丈夫是哪里人?”
艾莉娜没听清楚。
“你丈夫是哪儿的人?”耶尔莫来大声重复了一遍我的话。
“他是别里奥福人,别里奥福城里的。”
“你也是别里奥福人?”
“我不是,我是地主家的……以前在一个地主家做工。”
“哪个地主?”
“斯维耳可福先生,不过我已经自由了。”
“哪个斯维耳可福?”
“就是亚历山大·希瑞基。”
“你以前是他妻子的婢女?”
“是,但是您怎么知道?”
我的好奇心加了倍,对艾莉娜的同情也加了倍。我用心打量了她一下。
“这位老爷我认识。”我接着说。
“您认识他?”艾莉娜垂下头,小声回答。
我应该对您解释一下,为什么我会同情艾莉娜。我是在彼特堡认识斯维耳可福先生的,说起来也是碰巧。那时斯维耳可福身居显位,他学识渊博,行事干练,所以很多人都知道他。他的夫人胖胖的,有些敏感,爱哭,但是凶巴巴的,不讨人喜欢,可以说平凡无奇。斯维耳可福先生还有个儿子,这个儿子是个典型的官家子弟,娇生惯养,又蠢又笨。斯维耳可福先生本人长得也算不上出众,他脸型方正,额头满是皱纹,大鼻子尖尖地翘出来,鼻孔外翻,一双眼睛闪着鼠光;他的白头发总是剪得很短,像马鬃一样直竖着,嘴唇薄薄的,抖个不停,永远挂着腻死人的笑。斯维耳可福先生站着的时候总是把两腿叉开,胖手放在口袋里。我和他坐过同一辆马车出城,在路上,他以一个成功的过来人身份教导我,告诉我怎么走“正路”。
“我就直说吧,”他尖着嗓子说,“像你这样的年轻人,其实根本就没怎么了解过自己的祖国,遇见问题也不好好考虑,就草率下决定、作判断。先生,你们对俄罗斯的了解不多,就是这样。你们都只看德国人写的书。打个比方吧,你在这里大发言论,说……就说仆人的问题吧。好,我不跟你争,你说的一切都很好,但你对他们了解吗?你对他们了解多少呢?”斯维耳可福先生说着,擤了擤鼻子,拿出鼻烟壶嗅一下。“比方说吧,有这么件好玩儿的小事,你可能有兴趣,我跟你说说。”他咳嗽一下,接着说,“你知道我太太,比她更好心肠的女人大概是没有了,这也是你的看法。她身边丫头的生活可不是一般人能比得了的,就说她们生活在天堂也不算过分。但我太太自己有个原则,就是结了婚的侍女一律不用。这也是合情合理的,一个侍女结了婚、有了孩子,乱七八糟的事就来了,怎么还会像以前一样,全心全意地照顾太太呢?侍女一旦结了婚,心思就变了,对太太的事就不那么上心了,人都是这样的啊。但是有一次就发生了这么一件事,这是很多年前的事了——说起来,有十五六年了吧,我们坐车经过自己的村庄,在村长家看见一个小丫头。这丫头是村长的女儿,长得真叫一个水灵,动作神情还有一股子媚态。我太太看见就说:‘可可,——她就是这么叫我的,你也知道——我喜欢这个孩子,带她回彼特堡吧,可可……’我说:‘好吧,听你的。’好运临头,村长做梦也没想到,立刻跪下向我们道谢——这不用说。不过丫头还小,不懂规矩,大哭大闹了一场——这也正常,刚开始嘛,还要离开爹娘,过段时间就好了。她适应得挺快的,最开始安排她和女仆住在一起——总要先调教调教嘛,你知道。结果怎么样,你猜?这丫头进步惊人啊!我太太高兴得不得了,对她好得不能再好了,把其他的女仆都撤了,让她做贴身丫鬟。知道吧!说起来她也应该,又会讨好人,又有礼数,又听你的话,简直样样贴心,这样的丫头我太太以前可从来没碰见过啊!话说回来,我太太对她也太好了点,给她漂亮衣服穿,还允许她吃和主人一样的饭,喝一样的茶,这就有点儿过分了!这样,她在我太太身边呆了十多年,突然有一天,艾莉娜——这是她的名字,那天早晨,她也不让人通禀一声,就直闯进我办公室里来,扑通一声跪下了。说实话,这是我最讨厌的事,一个人,什么时候都要牢记着自己的身份,不是吗?我问,‘有事吗?’她回答:‘老爷,亚历山大·希瑞基,求您行行好吧。’‘怎么了?’‘请让我结婚吧。’老实说,我大吃一惊。‘别犯傻,丫头,除了你,我太太身边没有别人了啊!’‘我以后还会一样照顾太太的。’‘胡说!结了婚的丫头太太从来不用的!’‘那就让玛拉妮雅代替我吧。’‘别胡说八道了!’‘我要结婚,其他的随便您……’我简直惊呆了,真的。告诉你吧,我是这么个人,没有什么是比背信弃义更让我深恶痛绝的了。我不怕告诉你,我太太是什么人你也知道,她就是天使下凡,她的好心肠任何话都配不上,就算一个魔鬼,看见她也会生出疼爱之心的。我把艾莉娜撵出去,觉得她不过是一时糊涂,说不准什么时候就想明白了。你知道,我从来都不相信一个人可以坏到这种程度,会这么忘恩负义。但是你绝对想不到,半年以后她又找我来了,说的还是这件事。说实话,我真是气急了,我火冒三丈,把她轰出去,还威胁她说,要把这件事告诉太太。更让人想不到的还在后面呢,没多久,我太太哭着来找我,满脸是泪,好半天平静不下来,这可把我吓坏了。‘发生什么事了?’我问她。‘是艾莉娜……’你能体会吗?这件事我都不好意思说。‘不是吧……那个人是谁?’‘仆人比特卢日卡。’我气得快爆炸了。我这个人,干什么都喜欢清清楚楚的。比特卢日卡,罚他也可以,不过照我看,他没错,错的不是他。至于艾莉娜,唉,没什么好说的了。我马上让仆人把她的头发剃光,换上土布衣服,送回乡下老家去。我挺为我太太可惜的,这么可意的一个丫头没有了。可没办法啊,总bbr>不能把家里弄得乌烟瘴气的吧。与其让一截烂胳膊长在身上,不如一刀切掉。唉,你想想,你知道我太太,她,她可是个真正的天使啊。艾莉娜这样,她怎么舍得呢?艾莉娜心里还不清楚吗?她清楚得要命,可她怎么这么不知廉耻……你说,不是吗,啊?唉,没什么好说的了,只能这样了。要说我,也真是让这丫头伤透了心,这样的行为,简直可以说,没有良知,绝情寡义!你知道吧,喂不熟的白眼狼,怎么喂都喂不熟的!唉,就当是个教训吧!我就是想跟你说……”
斯维耳可福先生话还没完就忍不住了,裹紧外套,掉过头去,强忍着满心的激愤。
说到这里,您该明白了,我为什么同情地看着艾莉娜。
“你和磨坊老板结婚很久了吗?”最后,我问她。
“两年了吧。”
“你家老爷准许了?”
“他赎了我的身。”
“谁赎了你的身?”
“萨维利·艾列可谢韦基。”
“这个人是谁?”
“我丈夫。”这时候,耶尔莫来不做声地笑了笑。
“难道老爷向您提起过我?”一阵沉默以后,艾莉娜问。
我不知该怎么回答。“艾莉娜!”远远的,磨坊老板在喊她。她站起来走过去。
“她丈夫怎么样?”我问耶尔莫来。
“还行。”
“他们有孩子吗?”
“有过,是个儿子,没长大就死了。”
“这个老板喜欢她,是吧?……替她赎身,花费不少吧?”
“不知道。她认字。对他来说,认字,总比不认字要强得多,所以看上她了。”
“你早认识她?”
“是啊,我以前常到她主人家去。他家的田庄离这儿挺近的。”
“这么说,你也认识仆人比特卢日卡?”
“比特·瓦希里也维基?当然了。”
“他怎样了?”
“当兵去了。”
两个人都不说话了。
“她看上去身体不好?”半天,我开口问。
“怎么会身体好?……明天的伏击大概会很好,现在您好好休息吧。”
头顶,一群野鸭子嘎嘎叫着,边叫边从天空飞过。听声音,它们就落在我们附近的河面上。天色黑得沉郁,夜晚的冷气侵上来,夜莺躲在树丛中啼鸣,声音婉转高亢。我们窝在干草丛中,很快睡着了。
歌手
克罗陀福卡村以前是一个女地主的领地。这个女地主凶悍泼辣,被当地的农民取了个外号“奸婆子”。这个名字一叫开,她本来的名字反而没人记得了。克罗陀福卡是个很小的村庄,位于一座荒山的半山腰,现在的领主是比特堡的一个德国人。村庄所在的山也是座小山,山中有条深沟,是被从上往下流的水猛烈冲刷而成的。这条沟不是河——它比河深多了,架不了桥,像个大张着嘴的深潭,把小山从山头劈到山脚,连带把村庄和村里的马路也劈成了两半。深沟两边是两条砂土坡,沿坡种了两行枯瘦的爆竹柳,寥寥几棵,bbr>99lib?露着怯;沟是干的,底部有一些土黄色石板,是粘土变硬以后结成的。这样的景致真算不上赏心悦目,但附近的农民却喜欢来这里——这是通往克罗陀福卡的路。
山沟裂缝靠近山头的那一端有一个小木屋,距离裂缝的顶端没几步。木屋四四方方,独自立着,没有邻居。木屋屋顶有个烟囱,顶棚是用麦秸铺成的;墙壁上开着一扇窗,正对山沟,冬季的晚上,木屋一开灯,这扇窗户就像一只张开的眼睛,在迷蒙的雾气中一闪一闪的,给路过的农民指明方向。木屋门楣上有一块蓝色牌子——原来这是一家小酒馆,因为常有人来这儿娱乐歇息,所以被叫做“颐和居”。这家酒馆总是顾客盈门,不是因为酒价比其他的酒馆便宜,而是因为酒馆的老板尼可拉·伊凡内基。
尼可拉·伊凡内基年轻的时候个子高高的,身体健壮有力,红脸颊卷头发,是个英俊的小伙子。但现在,他在克罗陀福卡村已经待了二十多年,身材早走了样,头发也花白了;二十年来积蓄的脂肪长上了脸,原本温和的眼睛里有了狡诈的光,光秃的脑门上也布满了皱纹。在很多方面,他和其他的酒馆老板没什么区别,比如脑子快,有心眼。但和很多老板不同的是,他个性淡泊,从来不讨好别人,也不怎么会说话。然而客人们还是愿意来他的柜台前坐着,因为他个性亲和,虽然有时候有些过于犀利,但对于地主、农民和商人们的生活都很了解,经常给身处困境的人提一些好建议,让客人们一坐在他面前就身心舒畅。尼可拉·伊凡内基虽然看问题总能一针见血,但接人待物仍然谨小慎微,明哲保身,不肯把麻烦牵引到自己身上,因此只肯对自己喜欢的客人做些提点和暗示,还是以不 7ecf." >经意的方式,让他们认清楚是非,妥善处理好自己的事。尼可拉·伊凡内基擅长很多事,几乎所有俄国人重视的东西——比如牲畜林木、砖瓦器具、毛皮布革,甚至歌舞等——他都是个行家。店里不忙的时候,他就把自己的两条细腿盘起来,在门前地上坐成个麻袋的形状,向所有往来的路人致意,聊些闲话。尼可拉·伊凡内基曾经亲眼看着几十个小贵族一个接一个地离世,这些人全是他的老主顾;周围一百俄里发生的所有事,就算警察局长也未必能发现、不起疑心的,他全部心知肚明——是的,心知肚明,但他从不说出来。他话不多,从不自夸也从不吹嘘,别人和他说话的时候,他总是笑着摆弄他的酒杯,就算这样,他也还是这一带举足轻重的人物,不止平民百姓对他满怀崇敬,就连县里最大的地主和高级文官谢列皮坚可,路过他家的时候,也要放低姿态和他打招呼。他有个朋友的马被一个颇有名号的盗马贼偷走了,是他让这个贼把马原封不动送回来的;附近有个村子换了新主管,村民们不肯接受,是他说服了村里的人——这样的例子太多了,但千万别因为他做过这样的事,就以为他真的有副侠义心肠。不是的,他只是不想自己生活的地方发生什么麻烦事,惊扰了自己的平静。尼可拉·伊凡内基早就结婚生子了。他的妻子是个小市民,办事机灵,手脚利落——那些沾点酒就发酒疯的人看见她都打怵,他们不讨她喜欢,因为喝不了多少酒还搅扰她的清净——她喜欢那些压着心事,不说话只喝酒的人。她替她的丈夫把持着家政和财务,还为他生了几个孩子:最早生下来的几个没长大就死了,活下来的这几个都还小,是些娃娃,长得和父母很像。这几个孩子仰着红扑扑的脸,让人一看见就心情舒畅。
七月,空气如火,燥热难耐,我带着狗,一步一挪,沿着克罗陀福卡山沟往上爬。高悬的太阳疯了一样地蒸烤着大地,地面上空气干燥,尘土飞扬。刺眼的阳光下,乌鸦和白嘴鸦的羽毛看上去更光亮了,它们嘴巴大张,一脸愁苦地看着来来往往的路人,好像在等着哪个人和它们产生共鸣。麻雀没有一脸苦相,它们大张着翅膀,一会儿飞到篱笆墙上打闹,一会儿“呼啦啦”地全部腾空而起,飞过满是灰尘的路面,飞到绿得正浓的大麻地上,乌云一样在低空徘徊,叫得比什么时候都欢畅。我渴得快受不了了,但附近根本找不到水喝——最近的克罗陀福卡村和远处的其他村庄一样,没有泉水和井水,只有池水——啊,把池塘里的浑水喝到嘴里,让人一想就作呕——我还不如去尼可拉·伊凡内基店里要杯啤酒或者克瓦斯呢。
说实话,克罗陀福卡村一年到头都没有怡人的风景,不管春夏还是秋冬。夏天,尤其是七月最可恶,阳光把村子变成了一个烘焙炉,人待在里面就像被烘烤着一样,忍不住地焦躁难安。这时你放眼去看吧,村子在中间有条深沟的深山谷中央,村里的褐色屋顶破烂不堪;牧场上尘土飞扬,像被烧焦了一样,死气沉沉,里面还有同样死气沉沉的长腿瘦母鸡在游荡;从前的地主住宅只剩下一个灰扑扑的白杨木屋架,还有山洞似的一扇扇窗;池塘四周长着荨麻、苦艾和其他各种叫不出名字的草,池水被太阳晒得烫手,水中漂着鹅毛,看上去一团黑;池塘边的堤坝竖在半干不干的淤泥里,早塌了半边;绵羊在堤坝旁的土地上挤来挤去,把土地踩成了粉末状,它们全部低垂着头,喘不上气,还直打喷嚏,一副愁容满面的样子——垂头丧气的神情,好像这难以忍受的酷暑不会有终结的一天了。我一路脚步沉重,终于来到尼可拉·伊凡内基的店门前。和看到其他的陌生人一样,孩子们惊讶地大张着眼睛,眼神空洞地看着我;连狗都借着我的到来发泄它们的满腔怒火,扯着喉咙狂叫不止,那副架势,好像不把自己的五脏六腑喊破誓不罢休一样;到最后,它们自己都撑不住了,停下来又喘又咳。这时,一个人出现在酒馆门口。这是个中年男人,他个头很高,长着一头浓密的灰发,一张脸干巴巴地皱着;没戴帽子,上身穿一件厚呢大衣,腰胯的地方扎一根淡蓝腰带,看上去像个仆人。他匆忙地挥舞着双手——舞得过了劲,看样子是喝醉了——他在叫谁。
“快过来,过来!”他高扬着眉,嘴里嘟嘟囔囔地说,“快过来,眨巴眼儿,过来!嘿,老兄,别磨磨唧唧的,这真是个坏毛病,这么多人等着你呢,你还在那里慢悠悠……快啊!”
“啊,马上,马上,”一个矮胖子抖着声音,一瘸一拐地从房子右边走出来。他也穿了一件呢外衣,衣服看上去干净齐整,一只衣袖套在手臂上,另一只披在肩上;头戴一顶尖顶高帽,帽檐低低的,压着眉毛,给他的胖圆脸平添了几分调笑的神气。他眼睛小小的,黄眼珠骨碌碌打转;细长鼻子从脸上猛地凸出来,像个船舵一样,难看极了;>??薄嘴唇总是带着一抹笑,笑容拘束,放不开。“马上,哥们儿,”他边说边拖着瘸腿朝酒馆走,“喊我干吗?谁等我呢?”
“喊你干吗?”穿厚呢大衣的高个子语气里带点指责,“眨巴眼儿,你可真是个怪人啊,大家好心好意等着你,你说喊你去酒馆做什么!老兄,你看土耳其人亚日卡、怪大人和从日斯特拉来的包工头都来了——亚日卡和包工头赌了一罐啤酒,比谁歌唱得更好,知道吗?”
“你不是在骗我吧,傻冒儿?亚日卡唱歌?”这个绰号叫眨巴眼儿的瘸子兴致上来了。
“你当我像你一样爱胡扯?”傻冒儿回答得郑重其事,“打了赌就一定要唱,你这老油子!”
“好了,快走了,笨蛋。”眨巴眼儿说。
“啊,先让我亲你一下再说嘛,宝贝儿。”傻冒儿向眨巴眼儿张开手臂,嘴里叽里咕噜地说。
“看你,话都说不明白还撒娇,跟伊索似的,”眨巴眼儿一脸不屑,边说边拿胳膊肘把他推到一边。两个人一块儿走到门口,弯腰进了酒馆那扇矮门。
他们这番话把我的兴趣勾上来了——土耳其人亚日卡歌唱得好,在这一带最有名气,连我都不止一次听说过。这一次他要和别的歌手比赛,这么难得的机会,碰上肯定不能放过——我边想边加快步伐,走进酒馆。
看这篇故事的人,可能没有几个去过乡村酒馆的,但猎人哪儿没去过呢?乡村酒馆的内部空间其实很简单,只有一间门厅和一个正室。门厅一般暗沉沉的;正室往往有个烟囱,用一道板墙隔成里外两间,外间待客,里间是不让进的。板墙上开了一个大壁洞,壁洞是长方形的,洞前放了一张宽大的橡木桌——这张橡木桌就是卖酒用的柜台。放酒的货架正对壁洞,大大小小的酒瓶封着口摆在上面。正室靠近门口的半部分是专门用来待客的,摆了几个空酒桶和长板凳,角落里还有一张桌子。大多数乡村酒馆,里面的光线都是昏昏沉沉的。酒馆的墙壁通常是圆木结构,那些在一般农家墙壁上经常看到的,五颜六色的大众版画,在这里很少看到。
我走进这家名叫“颐和居”的酒馆时,里面已经满是人了。
尼可拉·伊凡内基像往常一样站在柜台后面,嘴角挂着懒洋洋的笑,正用他的胖手给眨巴眼儿和傻冒儿两个人倒酒——这两个人刚进来。他身穿一件印着花的布衬衫,脸颊圆滚滚的,胖身子几乎快把大壁洞堵上了。往他身后看,在窗户旁边的角落里,能看见他那位眼神犀利的妻子。土耳其人亚日卡就站在屋子正中间,他二十三四岁,穿着一件蓝色粗布外衫,外衫的衣襟很长,看上去像个爽快的工人;个子又高又瘦,身体算不上强壮。他有一头浅黄色卷发,全部梳向脑后;额头光洁白净,发际线有点斜;灰眼珠大大的,眼神里透着忐忑;脸颊下陷,有个秀气的鼻子,鼻翼一张一翕的;嘴唇生动,大而饱满。这是一张情感丰富、感觉敏锐的人脸,从他现在的表情也可以看出来——眼睛忽闪忽闪的,呼吸不均,双手发抖,像生着热病一样——他确实生着热病,每一个要当众讲话或者唱歌的人都会生这样的热病——心跳突然加速,紧张得难以自抑。是的,他很激动。有一个四十多岁的中年人站在他旁边。这个人有一头短硬的黑发,额头很窄,眼睛很小,像个鞑靼人;颧骨宽宽的,鼻子又矮又短,还有一个方下巴。他脖子很粗,围着一条黑色的、有点发旧的绸质围巾;肩膀宽大,穿着一件旧外套,外套上还有滑溜溜的铜纽扣。他面色阴沉,嘴唇惨白,如果不是温和地思索着什么,而是面无表情站在这里的话,这样的容貌简直称得上是一脸凶相。此刻,他正站在原地,缓慢地观察着环境,这副样子真像一只套着车轭的公牛。他就是那两个人口中的怪大人。有一个人坐在他正对面,圣像下的长凳上,这个人就是亚日卡的对手,来自日斯特拉的包工头。这个包工头三十岁左右,个子不高,是个粗壮的汉子。他也有一头卷发;褐色眼球,眼神灵活;一脸麻坑,有个短短的海狮鼻;下巴上长着稀稀落落的胡子。他一身簇新的灰呢上衣,上衣很薄,有个棉绒领;里面套着一件高领红衬衫,衬衫紧紧地包着他的喉咙——被灰外衣一衬,这件衬衫看上去格外显眼;脚上蹬着一双好看的靴子,靴子边缘还滚着滚边。他正神气十足地东张西望,屁股坐在手上,晃着双腿,两脚拍打着,发出“啪啪”的声音。再往对面看,门右侧角落的桌子旁坐着一个农民,他身穿一件旧长袍,袍子紧巴巴的,肩膀的地方还烂了一个大洞。房间里有两扇小窗户,窗玻璃上沾满灰尘。阳光从窗户里射进来,颜色昏黄,好像被屋子里经年累月的阴晦打败了一样,只在家具器皿上染了一层有气无力的光。房间阴暗,但是清凉。我刚迈进屋内,全身的暑热就都消散了,感觉真是轻松了很多。
能看出来,我一进去,尼可拉·伊凡内基的客人们就开始局促起来——我让他们不安了。但是尼可拉·伊凡内基招呼我就像招呼一位旧相识那样,这又让他们放松下来,不再觉得我是个突兀的闯入者了。我点了啤酒,到角落里和那个穿破袍子的农民坐在一起。
“喂,什么情况?”傻冒儿端起一杯酒一口喝光,喝完忽然一声大喊,与此同时,他的双手还傻头傻脑地挥舞着,跟自己的喊叫分工合作——很明显,如果没有双手配合,他根本就喊不出话来。“磨蹭什么呢?还不快开始。亚沙,你说对不对啊?”他喊着亚日卡的小名说。
“现在开始吧。”尼可拉·伊凡内基点头说。
“那就开始吧。”包工头看上去志在必得,沉着地笑着说,“我这里一切就绪了。”
“我也是。”亚日卡跃跃欲试地说。
“啊,开始吧,哥们儿。”眨巴眼儿尖着嗓门儿喊。
但——虽然每个人都说可以开始了,却没有一个人打头唱歌,包工头连从椅子上站起来的表示都没有——这种气氛,好像在等待什么。
“现在开始!”怪大人沉着声,果断地说。
亚日卡闻声一抖。包工头站起来,紧紧腰带,清清喉咙。
“从谁开始呢?”他问怪大人,声音跟刚才说话的声音已经全然不同了。怪大人在屋子中间分开腿站着,两条粗腿外面罩着灯笼裤,有力的手放在裤子口袋里,口袋几乎没到他的肘部了。
“你先吧,包工头,你先,哥们儿。”傻冒儿咕噜着说。
怪大人皱着眉头看看他。他立刻尴尬起来,软绵绵地吐出一个音节,看看房顶耸耸肩,再也不说话了。
“拿瓶酒来,抽签!”怪大人当机立断。
尼可拉·伊凡内基费劲地弯下他肥胖的腰,喘着粗气拿起地上的一瓶酒,放上柜台。
怪大人用目光示意亚日卡:“你先。”
亚日卡从口袋里拿出一个铜板,用牙齿在上面咬出一个记号。包工头从大衣胸前的口袋里拿出一个崭新的皮质钱包,不紧不慢地把带子解开,在手心上倒了很多小硬币,又在硬币中选出最新的一个铜板。傻冒儿从头上摘下他那顶帽檐破了的旧帽子,亚日卡和包工头把他们各自的铜板扔进去。
“你来抓。”怪大人对眨巴眼儿说。
眨巴眼儿面带得色地笑起来,两手抓着帽子开始摇。
屋子里寂然无声,每个人都屏气凝神,只有两枚铜板在彼此碰撞,声音微弱地叮当作响。我环顾四周,发现每个人的表情都满怀期待——怪大人眯着眼睛,我身边这个穿破袍子的农民伸着脖子。眨巴眼儿的手进了帽子,再出来的时候,里面拿着包工头的铜板。谜解开了,气氛缓和下来。亚日卡红了红脸,包工头打理了一下自己的头发。
“我早说过吧,你先,我早就说过了吧,”傻冒儿喊起来。
“好了,别叫了。”怪大人一脸不屑,接着,他向包工头示意:“现在开始吧。”
“我唱什么呢?”包工头一脸亢奋。
“随便你,想唱什么唱什么。”眨巴眼儿说。
“是啊,唱什么歌你自己决定,这个不能让我们给你定,”尼可拉·伊凡内基双手环胸,抱着胳膊说,“唱你想唱的歌,但是好好唱,我们会公平裁判的。”
“公平,这是肯定的。”傻冒儿说完,伸出舌头舔了舔空酒杯边缘。
“先生们,让我先开开嗓吧。”包工头说着,伸手拉拉衣领。
“好了,别磨蹭了,快开始吧。”怪大人果断地说,说完低下头。
包工头稍微想想,摇摇脑袋站起来。亚日卡紧盯着他……
我想,在具体描述比赛场景以前,先对事件中出场的人作一番简短介绍,应该是必要的吧。这些人中,有几个我早在来颐和居喝酒前就听说过了,还有几个是我事后向人打听的。
先说傻冒儿。这个人实际的名字是叶夫格拉夫·伊万诺夫,但这一带的人都叫他傻冒儿,他自己也老这么叫自己,这个绰号就这么流传开了。这个外号跟他的长相挺般配——他的长相是掉进人群里扒不出来的那种,还总带着副不耐烦的表情。他没结过婚,以前是别人家的仆人,因为每天不务正业混日子,所以每跟一个主人就要被解雇一次,现在早就没活儿可干了。没活儿干就赚不了铜板,但他总能找到一批人,每天供他喝酒吃茶。其实这些人自己也弄不清楚自己为什么要供他吃喝,因为傻冒儿这个人实在算不上讨人喜欢,不但不会逗别人开心,而且恰恰相反,他的笑话从来都无聊透顶,他的举止从来都不顾及别人的看?法,还经常耍赖,惹人讨厌,笑起来的声音让人听了也觉得刺耳。他不会唱也不会跳,一辈子就没说过一句机智的、让人听了觉得舒畅的话,不但没有,他还老不负责任地乱扯一气,绝对是个傻冒儿。但四十俄里内的随便哪场酒会上,如果看不到他那细长的身材,没有他在客人中间东游西逛的话,大家反而不习惯——大家包容他,就像包容随便哪个地方都避免不了的反面现象一样。说句老实话,大家包容他,也都看不起他,但没有一个人能让他安分下来,乖乖呆在一旁不捣乱,除了这位怪大人。
眨巴眼儿和傻冒儿可完全不一样。眨巴眼儿的眼睛不见得比别人眨得多,但这个外号就是很适合他——您知道,没有哪个俄罗斯人不擅长取外号的。打听这个人的经历可费了我不少劲儿,即使这样,他的某些经历对我、或者对其他很多人来说,仍然是个不可知的空白,说句文绉绉的话,淹没在不知名的黑暗中了。在我打听到的消息里,他曾经是个老太太的马车夫。这位老太太无儿无女,把三匹马交给他照看。但他带着这三匹马溜之大吉,整整一年不知去向。后来,或许因为吃了不少苦,知道流浪生涯不是那么好过的,自己又回来了,跪在女主人脚下,请求原谅。他回来的时候已经瘸了一条腿。接下来的几年,他拼命干活,弥补过错,慢慢地改变了女主人对他的坏印象——他不但讨到了女主人的欢心,还赢得了她的绝对信任,成了主人的管家。后来主人过世了,他不知用什么办法赎回了自由,摇身一变成了商人。最开始,他租农民的地种些瓜果,后来发了财,过上了挺不错的日子。这个人有头脑、有见识,不好也不坏,特点是人情练达,擅长拉拢别人,很会为自己盘算。他像狐狸一样狡猾,言行慎重,从不疏忽;又像老太太一样嘴巴碎,但是说话滴水不漏,还能让别人对他掏心掏肺。他和爱装糊涂的那类聪明人不一样,他从来不装糊涂——比他那双精明的小眼睛更灵敏的眼睛,我是从来没见过——这双眼睛从来不是泛泛地看着谁,而是研究、观察,窥探。眨巴眼儿有时候接连几个礼拜考虑同一件事,这件事的容易程度,让人觉得不需思量;有时候好像突然拿定了主意,下决心去做一件冒险的事,这件事看起来几乎是不可能成功的——但你看,他总有办法成功。他运气很好,他相信运气,相信任何事发生以前总有某种预兆,总之他是个对未知事物有点盲目崇拜的人。没人喜欢他,因为他太冷漠了,对谁都不关心,但这不妨碍大家尊重他。他有一个儿子,仅有一个。这个孩子可是他的宝贝,他有这样的父亲,将来一定会前程远大的。“小眨巴眼儿跟他爹可越来越像了。”夏天的晚上,总有些老头坐在墙根下的土台阶上聊天,私底下这么谈论他们。这句话的意思大家心知肚明,没人会说什么。
土耳其人亚日卡和包工头的经历,我也只知道一个大概的轮廓。亚日卡被称作土耳其人,因为他的母亲确实是个被俘虏的土耳其女人。他在精神上是个如假包换的艺术家,但在现实社会中,他的身份是一个私人造纸厂里的汲水工。其实我还没打听到包工头的出身背景,只凭印象觉得,这是个有心机,会见风使舵的小市民。值得仔细说一说的,倒是怪老爷这个人。
如果单看外表,这个人粗野无聊,但他自有一股吸引人的气场。他体格健壮,粗线条,看上去像人们常说的不可摧毁的“铁汉子”。他的气质有些独特,外表像狗熊一般笨重,举止中却有一股优雅的做派,或许因为他对自己身体的健壮有着绝对的了解,所以才这么从容自若。第一次看见他,绝对判断不出这个赫拉克勒斯一样的人物是做什么的,属于哪个社会阶层——他既不像谁家的仆人,也不像那些庸庸碌碌的小市民;应该不是个穷了一辈子的退休文书,也不是家道中落、丢了很多领地的贵族。仆人也好、市民也好,文书也好、贵族也好,这些人不是爱养狗就是爱打架,而他风格独具。没人知道他是怎么来到这里的。有一种说法,说他本来是个独立的地主,好像还在什么地方工作过,但要具体打听,恐怕就没人知道了——他的嘴巴谁也撬不开,更别提他那张阴沉的脸和那副深藏不露的表情了。他是靠什么生活的,这件事也没人知道——他从来不帮人做活,也不见他去谁家串门,他的生活跟任何人都没有交集,但他就是有钱花。虽然不多,但是有。他从来不跟谁谦让,他也没什么可谦让的——他就是这么自由自在地生活着,平静,和谐,好像对什么事都不关注,也不需要被别人关注一样。怪大人当然是他的外号,他的真名叫彼列福列梭福。他在这一带也颇有名望,即使他没有权利命令别人,他也不怎么喜欢命令别人,可很多人就是愿意听他的话。他的话几乎能让所有人服气,所以总的来说,他还是有一些影响力的。他不喝酒也不近女色,最喜欢唱歌——这个人本身就是一个大谜团,在他身体里好像藏着某种可怕的能量,这种能量自己有意识,明白自己一旦破壳而出,就会摧毁自己和遇到的所有东西。您可千万不要觉得,一个人只有经历过能量的爆炸,只有在几乎被摧毁的时刻凭着经验幸免于难,才会对自己有这么强的约束力——彼列福列梭福就不是这样。他身上最令人惊奇的部分,是那种天生狂躁和天生优雅的融合,这种融合,我还没见过第二个人身上有。
现在回到正文。包工头站起来,聚精会神地半闭眼睛,开始用高昂的假声唱歌。他的声音虽然有些沙哑,但总体说来甜而细腻,音调像陀螺一样不断旋转、不停变化,在高低音之间来回徘徊。当他唱到高音的时候,会用力地把调子拉长,然后慢慢停下,接着再回转到气势磅礴的高音里去——用这种办法,他始终保持着声音的高亢。他的音调变化很放肆,有时候放肆得可笑,这种变化,内行的人听了可能觉得够味儿,但德国人听了,大概就要意兴阑珊了——他们喜欢的音乐庄重典雅,这种变来变去的花哨唱腔可不对他们的胃口——这种唱法,是俄罗斯特有的抒情男高音唱法。这是一首快节奏的舞曲。我把他那无止无休的装饰音、额外的和声和扬声去掉后,勉强听清这几句歌词:
年轻的小伙子啊,
要在小耕地上劳作,
年轻的小伙子啊,
要让地里长满红花。
每个人都全神贯注地听他唱。他牟足了劲儿,像人们常说的那样,把全身的本领都使上了——他觉得他的歌是唱给懂歌的人听的。确实,奥利奥尔大路上的谢耳盖也福村村民都擅长唱歌,这件事在整个俄国都有名,附近这一带的人也全是懂唱歌的行家。包工头一个人唱,没有人帮他和声,让他的歌听上去单调了很多,感染力也减弱了很多。直到最后,他终于唱出一个成功的转折音,傻冒儿兴奋得为他拍手叫好,连怪大人都忍不住点头笑了——大家的劲头上来了。傻冒儿和眨巴眼儿小声跟着他唱,边唱边喊:“精彩……加把劲儿,哥们儿……加油啊,你这个坏家伙……狗娘养的,魂都给勾走了吧!”一类的话;就连尼可拉·伊凡内基都站在柜台后,面带沉醉地跟着摇脑袋。终于,傻冒儿跟着歌声抬起脚,踩着小步子,肩膀一扭一扭地跳起舞来。亚日卡目光如炬,身体像风中的树叶一样来回抖动,笑容勉强,心不在焉。只有怪大人面色不改,岿然不动,仍然带着不屑一顾的表情,但他注视包工头的目光不像开始时那么严肃了。大家的满意鼓舞了包工头——他劲头更猛了,装饰音一个连一个,舌头像小鸟一样,灵活地吐出各种音符;喉咙像打鼓,声音一阵猛过一阵。声嘶力竭了好一会儿,他终于撑不住了,面无血色,全身冒汗,使足力气一仰头,用最后一口气把末尾那声高音吐出来。听众沸腾起来,疯狂叫好。傻冒儿冲上前,用自己瘦骨嶙峋的长胳膊紧搂包工头的脖子,紧得都快让这个歌手窒息了;尼可拉·伊凡内基看上去也年轻了很多,胖脸上居然出现一抹红色;亚日卡像发了狂一样,直喊:“精彩,真精彩!”;就连我身边这个穿破袍子的农民都忍不住猛捶桌子,用力吐出一口口水,高喊:“哇啊!真他妈精彩,精彩啊!”
“嘿,哥们儿,真叫一个痛快啊!不用说,你赢定了,哥们儿!告诉你,亚日卡可没你这么让人痛快……相信我,他比不上你……酒是你的了,恭喜你啊!”傻冒儿边喊便把筋疲力尽的包工头往自己怀里搂,怎么也不肯撒手。
“快把他放开,别纠缠个没完……”眨巴眼儿带点恼怒地说,“快找把椅子让他坐下,看他累的……你这傻冒儿,哥们儿,你就是个傻冒儿,缠着人没完没了!”
“好,好,这就让他歇着。为了他的健康,我来喝杯酒吧,”傻冒儿边说边走到柜台前,不忘回头对包工头添一句,“算你的,哥们儿。”
包工头点着头,忙找个板凳坐下,把毛巾从帽子里拿出来擦脸。傻冒儿一口气把酒喝干——喝得急切又贪婪,喉咙里不断发出咯咯的声音,还作出一副心事重重的表情——真是个酒鬼!
“唱得不错啊,哥们儿,真不错!现在轮到你了,亚沙,别紧张,好好唱。我们看看到底谁更胜一筹。包工头唱得真是不错啊。”尼可拉·伊凡内基叫着亚日卡的小名,和蔼地说。
“是挺不错的。”尼可拉·伊凡内基的妻子笑着看看亚日卡,附和说。
“相当不错啊!”我身边的农民小声跟着说。
“哇,迟疑鬼婆列哈!”猛不丁的,傻冒儿喊了一句。他边喊边走到这个农民面前,用手戳着他的身子,跳着脚笑起来。“哈,婆列哈!咯,巴结,滚到外面去,迟疑鬼!你来这里做什么?”他笑得全身发抖,大声喊着。
婆列哈是居住在博列谢南部、伯格霍福县和日斯特拉县交界处森林区的居民,这些人生性爱猜疑,做事拖泥带水,所以被叫做迟疑鬼婆列哈。“咯!”“巴结”是他们的习惯用语。可怜的农民尴尬起来,已经准备站起来,想出去了,这时忽然有人说话。怪大人声如洪钟:
“你这惹人烦的家伙叫唤什么呢?”他的话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
“没什么,就是……”傻冒儿喃喃地说。
“没事就闭嘴!”怪大人接着说,“好了,亚日卡,现在开始吧!”
亚日卡伸手摸摸嗓子。
“啊,不知道怎么了,哥们儿,有点儿……真的,有点儿……”
“喂,紧张什么呀,太丢脸了吧!……别这么磨磨唧唧的,快唱,唱好点儿!”
怪大人眼睛盯着地面,低头等待。
亚日卡顿了顿,看看四周,伸出一只手遮脸——每双眼睛都盯着他看,特别是包工头的。包工头一脸自得,这是他惯常的表情,加上刚才被大家一阵叫好,志得意满更是藏不住了。但这样的表情下,又有些许忐忑流露出来,他倚着墙,像开场前那样屁股下面垫着手,只是两条腿不再轻松地晃来晃去了。亚日卡终于把手挪开,露出脸——他的脸白得像张死人脸,垂着眼睑,两眼的光芒忽隐忽现。他从胸腔里吐出一口气,开始唱歌。最开始,他的声音微弱,波动很大,好像不是从他的胸腔里发出来,而是从房间外面某个地方偶然飘进来的。声音颤颤悠悠,像金属敲击的声音那样,带着某种神奇的感染力,在空气里扩散开,把我们每个人都牵引到它的世界里去。我们面面相觑,看着彼此,尼可拉·伊凡内基全身绷紧,站在那里。这一声过后,又一个强硬些的声音响起来——这个声音仍然发着抖,像用手猛拨一根弦,弦响之后的余音,震颤好一阵才消失。之后又是一声,声音慢慢放开,歌声里的激情开始向四周飘散:“野地里的路啊,一条连一条。”这样的唱腔甜得让人恐慌。老实说,我没怎么听过这么富有感染力的声音:声音张力十足,里面有轻微的撕裂声,颤抖着,最开始的音调甚至带些苦涩,然而情感真挚饱满,青春的激昂、丝丝缕缕的哀怨和甘醇的甜美交汇融合——歌声里有一颗灼热的灵魂,像一颗轰轰作响、搏动着的俄罗斯之心,抓挠着你,震撼着每一个俄罗斯人。歌声在空气中弥漫、扩散,连亚日卡自己都陶醉其中:他脸上的羞怯没有了,取而代之的是洋溢的幸福感;他声音中的颤抖没有了,啊,颤抖还有,但不是声音的——是他的情感在震颤,这是从他身体内部射出来的情感,箭一样地穿透了听众的心。歌声越来越强壮,越来越响亮,让我想起了海边的某一个傍晚,退潮的时候——远处的大海波澜壮阔,猛烈地拍打着海岸,我在平展的沙滩上看见一只大白鸥。它停在那里歇息,胸脯染着霞光,像绸缎一样红润饱满,富有光泽;偶藏书网尔,它朝向大海,朝着海那头低沉沉红扑扑的夕阳张开翅膀——它的翅膀长长的,动作缓慢自然。就是这只大白鸥,从亚日卡的歌声里飞出来——泪水已经涨满了我的心房,还在涌向我的眼眶。我们内心深处的震动,像水底动荡使水面泛起的小波浪,被亚日卡感觉到了——他像个泳者一样在水中畅游,享受着水浪的拍打,唱得浑然忘我,好像自己不是在跟谁比赛,也没有听众在听,歌声里的亲和放松,像把一整片草原都带到了你的面前。一声低低的、抑制不住的抽泣打破寂静,我四下一看——原来是老板的妻子,伏在窗台上,感动得哭了。亚日卡的目光从她身上飘过,歌声更加甜润激昂了。尼可拉·伊凡内基低下脑袋;怪大人眉头紧皱,大滴的泪水顺着他那钢铁一样坚毅的脸颊悄悄滑落;眨巴眼儿把身子背过去;包工头双拳紧握,撑着额头,坐成了一根木头;就连傻冒儿的情绪也被调动起来,一脸呆相,大张着嘴巴傻站在那里。每个人都沉浸在自己的悲伤情绪中,直到亚日卡忽然发出一声尖细的高音——歌声中止,像琴弦突然绷断一样。全场沉寂,没有人起身喝彩,大家甚至一动不动,好像在等着他继续唱下去。但亚日卡双眼大睁,一脸迷惑,眼神从这个人脸上移到那个人脸上,不知道发生了什么。过了好一会儿,他才反应过来,他赢了……
“亚沙。”怪大人伸出一只手,扳住他的肩膀,只叫了一声他的名字就说不出话来了。
我们都愣在那里,良久。终于,包工头起身,走到亚日卡面前,“你……是的……你赢了。”他嘴唇抖了半天,终于把这句话说出来,说完便扭身跑出屋子。
包工头的动作迅疾决绝,划破了房间里这团迷醉的空气,把大家猛地惊醒了。听众们回过神,情绪激昂地展开讨论:傻冒儿一跳脚,两条胳膊像风车一样挥来挥去,嘴里呱啦呱啦地开说了;眨巴眼儿一瘸一拐地走到亚日卡面前亲吻他;尼可拉·伊凡内基身体前倾,一脸庄重地说,他要送一罐啤酒给大家;他的妻子涨红了脸,忙站起来走到一旁;破袍农民伸出两只手擦眼睛,一直擦到脸颊、鼻子和胡子,躲在角落里念叨:“太好了,真精彩啊,就算是个没心没肺的人也要说好啊!”;最让人意想不到的是怪大人,你绝对想不到会在他的脸上看到这样和蔼慈祥的笑。亚日卡双眼熠熠,满脸幸福地陶醉在胜利的狂欢中——幸福到脸都扭曲了,恣肆无忌,像个孩子一样。人们前呼后拥,把他推到柜台前。亚日卡把泪流满面的破袍农民叫到柜台前,又招呼老板的儿子去把包工头找回来——老板的儿子没找到包工头,失望而归——接着,大家喝酒庆祝。“接着唱吧,唱给我们听,唱到晚上!”傻冒儿兴高采烈地举着手,翻来覆去地念叨。
我又盯着亚日卡好好看了一眼,接着就走了——我不想留在那里,怕坏了自己的好印象。暑热难耐,空气像凝结成了固体,又厚又重地压在地上。往上看,灰尘细小,几乎变成黑色,灰尘之上,仿佛有同样细小的火花,在深蓝的夜空中忽闪忽亮,来回飘荡。人静默,自然也静默,自然的静默像欢闹后的疲累,死气沉沉,让人看不到希望,只好压制住自己。我踱着脚步走进干草棚,里面的干草割下来不久,因为天气闷热,水分已经快蒸发透了。我躺在那里,始终睡不着,好一会儿,耳边仍然响着亚日卡那令人沉醉的歌声——歌声敌不过热气和疲惫,我终于睡着了,睡得死死的。醒过来的时候,天已经全黑了。草棚里面全是草,此时草的气息格外浓烈,还带着微微的潮味;草棚棚顶破了,只剩下几根细木条搭在上面,木条上方有微弱的星光,没精打采,一闪一闪的。我走到草棚外面:火红的晚霞早就不见了,只能在天边看见它的余光,泛着浅浅的鱼肚白;原本蒸笼一样的大地带了些夜晚的清爽,然而仍然热气扑面,让人渴望有股凉风吹过来。地上没有风,天上没有云。天空看上去静谧纯洁又暗沉沉的,算不上明亮的星星在里面闪啊闪,不出声地发着光。村子里也有星星点点的光,是灯光;不远处的酒馆里也有光,亮堂堂的,伴着喧嚣,时不时一阵哄笑,吵闹的声音中似乎还有亚日卡。我走到酒馆窗前,贴着玻璃往里看。酒馆里的景象欢快活泼,但算不上令人愉悦:每个人都喝醉了,亚日卡也一样。他醉气冲天地裸着胸膛,坐在一把椅子上,正拨着吉他唱一首不入流的舞曲。他喉咙沙哑,拨吉他的手指懒懒散散的,头发被汗水浸湿,一缕缕地耷在脸上——他的脸白得惊人。酒馆中间,傻冒儿看上去无所顾忌,他没穿上衣,在破袍农民面前跳来跳去,一通乱舞。农民也软着脚在那里蹭来蹭去,双脚直跺,乱胡须里一抹空洞的笑,不时把手伸上来摇一摇,好像在说:“真够劲儿啊!”他的脸看上去傻不愣登的:眉毛被用力地抬着,但是沉甸甸的眼皮却硬是往下垂,盖着他那双有气无力又乐陶陶的眼睛——这双眼睛,如果不仔细找,几乎找不到。他已经烂醉如泥,现在的情形正是醉得酣畅、醉得有趣那种。如果您碰巧路过,看见这张脸的话,肯定会说:“哈,有意思,真有意思啊,哥们儿!”眨巴眼儿的一张脸,比煮熟的大虾还红,鼻孔大张,躲在旮旯里一脸嘲讽的笑。只有尼可拉·伊凡内基平静如常,要不然怎么是酒馆老板呢?
我飞快地转身,往山下走,走出克罗陀福卡村。山下就是广袤的平原,在夜色中,雾气沉沉的平原看上去更加广阔无边,好像和暗沉沉的天空连在一起,变成了一个整体。深山沟旁就是下山的路,我沿路跨着大步,忽然有一个男孩的声音从平原另一面传来。这个声音高亢嘹亮,最后一个音节拉得老长,喊着:“艾特若普卡!艾特若普卡!……”喊声响了一遍又一遍,掺着哭声,语气里满是失落。
声音停了一会儿,又响起来。在静悄悄、夜沉沉的空气中,喊声格外清亮,一波波在平原深处回荡。“艾特若普卡”这几个字响了三十多遍以后,在平原另一个方向,一个若隐若现的声音好像从另外的世界传过来:
“干吗……”
男孩的声音变得又开心又生气,喊道:
“坏小子,来这儿……”
“去……那儿……干吗?”好 4e00." >一阵子才听见回话。
“阿爸……想……打你……呀。”男孩声音急切地喊回去。
没有回答。男孩的声音又响起来:“艾特若普卡!艾特若普卡!……”天色暗透了,我离开克罗陀福卡村已经四俄里,这里有一片树林,穿过树林就是我自己的村子了。当我绕过树林走进村的时候,还能听到男孩的喊声,声音越来越稀薄,越来越微弱……
“艾特若普卡!”夜色深沉,这个声音好像一直在回响。
大事年表
1818年10月28日,出生于奥廖尔省。
1827年,全家迁居莫斯科;进入寄宿学校。
1833年,被录取为莫斯科大学语文组学生。
1834年,全家迁居彼得堡;被录取为彼得堡大学哲学系语文组学生;完成剧本《斯捷诺》。
1836年,在彼得堡大学毕业;翻译《奥赛罗》、《李耳王》、《曼弗雷德》;在《国民教育部杂志》上发表第一篇作品。
1837年,见到普希金;通过候补博士学位考试。
1838年,在《现代人》杂志上发表的第一首诗;进柏林大学。
1841年,修完大学课程,离开柏林。
1842年,参加哲学硕士学位考试。
1843年,发表长诗《巴拉莎》;进内务部办公厅,供职十级文官;结识波琳娜;在《祖国纪事》杂志上发藏书网表短诗、戏剧作品和批评文章。
1844年,发表《安德烈·科洛索夫》。
1845年,辞去在内务部的职务,结识陀思妥耶夫斯基。
1846年,发表《三幅肖像》、《地主》。
1847年, href='9526/im'>《猎人笔记》第一篇小说发表。
1849年,99lib?喜剧《单身汉》在彼得堡首次上演。
1850年,发表《多余人的日记》。
1852年,发表悼念果戈理的文章被捕,被流放到斯巴斯科耶村; href='9526/im'>《猎人笔记》出版。1853年,结束流放。
1855年,发表《村居一月》、《雅科夫·巴先科夫》。
1856年,发表《罗亭》。
1857年,发表 href='/article/6555.htm'>《食客》。
1858年,发表 href='/article/1774.htm'>《阿霞》。
1859年,出版《贵族之家》。
1860年,发表《前夜》、 href='338/im'>《初恋》;被选为科学院通讯院士。
1862年,出版 href='337/im'>《父与子》。
1865年,开始创作 href='/article/3721.htm'>《烟》。
1867年,发表 href='/article/3721.htm'>《烟》。
1868年,发表《旅长》、《叶尔贡诺夫中尉的故事》。
1869年,发表《不幸的少女》、《回忆别林斯基》。
1872年,发表《春潮》;结识左拉、都德。
1873年,结识福楼拜。
1876年,发表《时钟》。
1877年,发表 href='9600/im'>《处女地》。
1881年,发表《爱的凯歌》。
1882年,身染重病。
1883年8月22日于巴黎逝世,遗体被运回彼得堡。天涯在线书库《www.tianyabook.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