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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知道怎么还吃得下。”安妮欢天喜地地说,“在这激动人心的时刻,早饭显得太平淡了。我还是把衣服看个够,先让眼睛饱餐一顿。我太高兴了,眼下灯笼袖还是很流行的。之前我想,要是我得到灯笼袖的衣服时,它偏不流行了,那我怎么受得了。我就要悔死了。雷切尔太太送给我的丝带,也很好。我觉得自己应该做个好孩子。在这种时候,我为自己不是个模范小姑娘感到羞愧。我一向就决心将来做个模范孩子的。可不知为什么,一遇到挡不住的诱惑,就很难把决心进行到底。不管怎么说,从此以后,我真的要更加努力了。”
吃完平淡的早饭,戴安娜过来了。一见她那小小的身影,穿着色调明快的深红色长外套,过了山谷里的木桥,安妮便飞奔到斜坡下去迎接她。
“圣诞快乐,戴安娜!哦,多美好的圣诞节。我要给你看一件非常奇妙的东西。马修送给我一件最最漂亮的衣服,好漂亮的袖子。我简直想象不出还有什么比这更漂亮的了。”
“我也有东西送给你。”戴安娜喘着粗气,说,“你瞧——一只匣子。约瑟芬老姑奶奶派人给我们送来一只大箱子。里面有好多好多东西——这是给你的。昨天晚上我就想送过来,可到的时候天已经黑了,这种时候要我经过‘闹鬼的林子’我总觉得心里不踏实。”
安妮打开匣子,看了看。最先看到的是一张卡片,上面写着:“送给安妮小姑娘,祝圣诞快乐!”然后,看到一双非常精致小巧的儿童舞鞋,足尖上缀着一串珠子,还有丝缎蝴蝶结和闪闪发光的鞋扣。
“哦,”安妮说,“这礼物太贵重了。我不是在做梦吧?”
“我说这是老天安排的。”戴安娜道,“现在你?99lib?用不着再向鲁比借了。真是件天大的好事,因为鲁比的鞋比你的脚大两码哩,仙女拖着鞋走路那有多糟糕。乔西·派伊可就乐了。我听说,前天晚上罗布·赖特排练后带着格蒂·派伊回家。你有没有听说过这样的事?”
那天,阿丰利所有的学生都处于异常兴奋之中。他们要布置会场,还要举行最后一次大规模的彩排。
音乐会是在晚上举行的,结果大获成功。小小的礼堂里座无虚席。所有的人个个表演出色,安妮则是音乐会上最耀眼的明星。这一点连嫉妒她的乔西·派伊也不得不承认。
“哦,这一夜是多么辉煌灿烂!”安妮叹了口气,说。音乐会结束后,安妮和戴安娜在群星闪烁的夜晚,一起走在回家的路上。
“一切都进行得顺顺利利,”讲究实际的戴安娜说,“我猜想,这下我们一准筹到了十元钱。听我说,阿伦太太还要给夏洛特镇的报纸写一篇有关这次音乐会的报道。”
“哦,戴安娜,我们的名字真的能被印上报纸吗?一想到能有这事我就激动。你的独唱美极了,戴安娜。当我听到观众要求你再来一个,我比你还要自豪哩。我对自己说:‘得到这么大荣誉的可是我亲爱的知心朋友。’”
“可不,你的朗诵让全场喝彩了,安妮。那悲惨的一段你朗诵得精彩极了。”
“哦,当时我太紧张了,戴安娜。阿伦小姐报出我名字的时候,我简直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上台的。我只感到有百万双眼睛在看着我,把我看穿了,在这惊心动魄的时刻,我想自己准开不了口了。这时候我想起了漂亮的灯笼袖衣服,一下子有了勇气。我知道,我要对得起这双袖子,戴安娜。于是我开始朗诵,我的声音像是从老远老远的地方传来的。我感到自己像是鹦鹉。幸亏我在阁楼里经常练习那两段内容,要不我绝对不能顺利地朗诵完。当时我那声声呻吟学得怎么样?”
“好极了,真的,可动人了。”戴安娜肯定地说。
“我朗诵完坐下时,看见老斯隆太太直掉泪。想到自己能打动人心,那滋味才叫甜哩。参加音乐会可真是件浪漫的事儿,你说是不是?哦,这确实是件值得纪念的事。”
“男孩子的对话不精彩吗?”戴安娜问,“吉尔伯特·布莱思真是棒极了。安妮,我觉得你对吉尔伯特太刻薄了。别急,听我说下去。演完仙女那段对话你跑下台时,有朵玫瑰花从你头发上掉了下来。我看见吉尔伯特捡起来,放进前胸的口袋里去了。不是吗,既然你那么浪漫,这事你准会高兴的。”
“那人干的事,与我有什么相干!”安妮傲慢地说,“我才不会为他浪费心思呢,戴安娜。”
那天晚上,玛丽拉和马修二十年来破天荒第一次出门去听音乐会。安妮睡下后,他们两个人在厨房的火炉前坐了好一会儿。
“嗯,这个,我看,咱们的安妮演得比谁都强。”马修自豪地说。
“是的,演得是不错。”玛丽拉承认道,“她是个出色的孩子,马修。她的模样儿也很俊。我一向有点儿反对这个音乐会的计划,现在看来到底没有什么害处。不管怎么说,今天晚上我为安妮感到骄傲,只是我不准备把这话跟安妮去说。”
“嗯,这个,我也为她感到骄傲,在她上楼前我已经跟她说过了。”马修道,“咱们得想想,为她出点力,玛丽拉。我想,不
久以后,除了上阿丰利的学校,她还需要多学点什么。”
“有的是时间,这事还早哩。”玛丽拉说,“到三月份她才满十三岁,不过今晚我突然感到,眼看着她快出落成一个大姑娘了。雷切尔太太把那件衣服做得太长了点,这才使安妮显得高些。她脑子灵,学起东西来快,我想再过一段时间把她送到女王学院去。这是咱们能做到的最好的事了,可一两年内还不是谈这事的时候。”
“嗯,这个,经常想想是没有坏处的。”马修道,“这种事得多花点时间反复想想才是。”
第二十六章 成立了故事俱乐部
阿丰利的少男少女们再也不甘心过单调乏味的日子了。接连几个星期中,安妮细细品味过那激动人心的欢乐后,尤其觉得事事都太平淡、太陈旧和没有意义。她还能回到音乐会前那遥远的平静而愉快的日子里去吗?开始时,正如她跟戴安娜说的,她实在办不到。
“我敢肯定,戴安娜,生活再也不能像过去那样了。”她伤心地说,似乎这至少是五十年前的旧事,“也 8bb8." >许,过不了多久我会习惯的。可是音乐会也许破坏了人们的日常生活了。我想玛丽拉正是这个原因才表示反对的。玛丽拉是个非常理智的女人。有理智很有好处。可是我自信自己不想成为理智的人,因为这太不浪漫了。雷特尔太太说,我绝对成不了有理智的人,可谁能说得准呢。现在我就觉得自己有可能长大后变成有理智的人,也许这是因为我太累了。昨天晚上我好久都没有睡着。我眼睁睁地躺着,一遍又一遍回想起那场音乐会。这类事实在让人回味无穷。”.99lib?
然而,阿丰利学校最终还是回到过去生活的轨道上,继续对旧有的兴趣津津乐道。不过音乐会还是留下了影响。鲁比·吉利斯和埃姆·怀特曾为在演讲时谁先谁后发生过争执,课堂上从此再也不同桌坐了。三年同窗得来的大有希望的友谊就这样断送了。乔西·派伊和朱莉娅·贝尔足足有三个月不再讲话,因为乔西·派伊对贝斯·赖特说朱莉娅·贝尔站起来朗诵时的鞠躬,令她想起小鸡在摇头晃脑。贝斯把这话传给了朱莉娅。斯隆几个兄弟姐妹再也不
和贝尔家的人搭腔了,因为贝尔家宣称,斯隆家在节目中占的分量太多,而斯隆家反驳说,贝尔家毫无能耐,所以他们做得名正言顺。最后,查利·斯隆跟穆迪·斯普乔·麦克弗森干上了,因为穆迪·斯普乔说,安妮·雪莉的朗诵装腔作势,穆迪·斯普乔受到了“连累”。结果,穆迪·斯普乔的姐姐埃拉·梅,在整个冬天余下来的日子里再也不搭理安妮·雪莉了。除了这些零零星星的小摩擦,斯塔西小姐小王国里的事进行得有条不紊,顺顺当当。
冬天里的那几个星期不知不觉间过去了。这是一个不寻常的暖冬,雪下得很少,安妮和戴安娜几乎每天都能沿着“白桦小道”去上学。在安妮生日的那一天,她俩迈着轻盈的步伐,欢快地走在这条小道上,嘴里唧唧喳喳说个不停,可耳朵和眼睛不放过周围的一切,因为斯塔西小姐说过,她们务必要写出一篇以《冬日林子里漫步》为题的作文,所以她俩才处处留心观察。
“想想吧,戴安娜,今天我已十三周岁了。”安妮惶恐地说,“我简直无法想象,自己怎么进入少女期了。今天早晨一醒来,觉得好像样样事都和过去不同了。你早一个月就年满十三了,所以不像我这么有新鲜感。生活变得更有意思了。再过两年我就是成年人了,到时候我可以说大人说的话,别人不会笑话我,想起来那该多么令人宽慰呀。”
“鲁比·吉利斯说,她渴望到了十五岁就有人向她求爱。”戴安娜说。
“鲁比·吉利斯满脑子没别的,只想着有人求爱。”安妮轻蔑地说,“有人把她的名字写在‘注意’牌上,尽管装得气疯了,可心里乐得不行。我想这话说得太刻薄了,阿伦太太说,我们决不能说刻薄的话。可常常没多想不留意就说了出来,是不是?我往往说到乔西·派伊,就刻薄话不离口,所以我就是不提起她。你也许注意到了。我总是努力争取做阿伦太太那样的人,因为我认为她是十全十美的。阿伦先生也是这么想的。雷切尔太太说即使是她踩过的土地,他也崇敬不已。她认为作为牧师对一个凡人有这么深的敬慕是不对的。可戴安娜,牧师也是人,他们免不了也像其他人一样有摆脱不了的罪孽。上星期日下午,我与阿伦太太讨论过有关摆脱不了的罪孽的话题。适合星期日谈话的事可不多呀。这便是其中的一件。我身上摆脱不了的罪孽是太多的想象,而忘了自己的职责。我正在全力克服,现在我既然已经十三岁了,也许我会变得更好。”
“再过四年,我
们就可以把头发盘起来了,”戴安娜说,“艾丽斯·贝尔还只有十六岁,就把头发盘起来了,我觉得那太荒唐可笑了。我要等到十七岁才盘起来。”
“要是我长着艾丽斯·贝尔那样的鹰钩鼻子,”安妮说得斩钉截铁,“我决不——得!我可不能说原本想说的话,因为那话太刻薄了。再说,我拿她的鼻子跟自己的鼻子比,也是一种虚荣心的表现。自从听了人家赞扬我的鼻子,我恐怕过多考虑自己的鼻子了。我有这么一只鼻子,也算是我的一大安慰。哦,戴安娜,瞧,那边有只野兔。可别忘了这事,到时候要写进有关林子的作文里去。我真的认为,冬天的森林和夏天的一样美。洁白、静悄悄的,像是在酣睡,做着美丽的梦呢。”
“到时候写起作文来,我毫不在乎,”戴安娜叹息道,“要写林子我可以写好它。可星期一要交的那篇把我难住了。斯塔西小姐怎么会想到要我们自己编个故事呢?”
“我说,那还不容易,一眨眼就编好了。”安妮说。
“对你来说是很容易,因为你有的是想象力,”戴安娜不服,答道,“要是你天生就缺想象力,那该怎么办?我看,你的作文该是写好了吧?”
安妮点点头,努力不露出得意来,可还是没有成功。
“上星期一晚上就写好了,题目是《嫉妒的情敌》或《至死不分离》。我读给玛丽拉听,她说,一派胡言,废话连篇。后来我读给马修听,他说写得好极了。我就喜欢他那样的评论家。这是一个哀伤而动人的故事。我写着写着像小孩子似的哭了起来。故事讲的是两位美丽的姑娘,分别叫做科迪莉娅·蒙特莫伦西和杰拉丁·西摩,两个人住在同一个村子里,彼此忠诚相爱。科迪莉娅是位端庄、皮肤黝黑的美人,一头乌黑的头发,一双闪闪发亮的黑眼睛。杰拉丁是一位金发女郎,有着女王般的气质,她的头发像金丝,紫色的眼睛像天鹅绒般柔和沉静。”
“我压根儿没见过长紫色眼睛的人。”戴安娜将信将疑。
“我也没见过。我只是想象。我想写出点与众不同的东西。杰拉丁还有雪花石膏般的额头。我已经搞清楚了雪花石膏般的额头是什么样的。这也是十三岁人的优越之处。现在你比自己十二岁的时候懂得更多了。”
“那么,科迪莉娅和杰拉丁后来怎么样了?”戴安娜问。她开始对她们的命运感兴趣了。
“她俩一起越长越美,一直到了十六岁,这时候伯特伦·德维尔到了她们出生的村子,并且爱上了美丽的杰拉丁。有一次,她坐在马车里,马受了惊狂奔起来,多亏伯特伦救了她一命。她在他的怀里昏了过去,他抱着她走了三英里的路,送她回了家。你知道,因为马车全毁了。我很难想象那求婚场面,因为我没有经验可供参考。我问鲁比·吉利斯她知不知道男人是怎么求婚的,因为她有好几个姐姐都出嫁了,我以为她在这方面可能是个权威。她跟我说,马尔科姆·安德鲁斯向她姐姐苏珊求婚的时候,她躲在厅堂的食品间里。她说马尔科姆对苏珊说,他爸爸已经把农场归在他名下,又说:‘咱俩今年秋天成婚好不好,亲爱的小鸟儿,你说呢?’苏珊说:‘好——不——让我想想——’就这样,他们俩很快
就订婚了。可我觉得,这样求婚太不浪漫了。所以最后还是我费劲想象出来。我把那场面想象得绚丽多彩,富有诗意。伯特伦跪了下去,虽然鲁比·吉利斯说,如今不流行跪着求婚了。杰拉丁接受他求婚时,说了一长篇的话,写下来有一页长。跟你说吧,这一长篇话费了好大劲我才想出来。我反复写了五遍。我认为那可是我的杰作。伯特伦送给她一枚钻戒,一条红宝石项链,跟她说要到欧洲去结婚旅行,因为他有的是钱。可是,天哪,后来他们的命运道路上布满了乌云,科迪莉娅也暗中爱上伯特伦,当杰拉丁告诉她订婚的事,她大发雷霆,特别是看到那条项链和钻石戒指更是怒火冲天。她对杰拉丁的爱全化为刻骨仇恨。她发誓决不让杰拉丁的婚事得逞。但她装作仍是杰拉丁的好朋友。有一天傍晚,她俩站在桥上,桥下是湍急的流水。科迪莉娅心想,周围没有其他的人,就把杰拉丁推下了桥,还发出一阵大笑。但这事被伯特伦看见了,他二话没说,跳进了急流,喊道:‘我来救你,我举世无双美丽的杰拉丁。’可是,唉,他竟忘了自己不会游泳,结果两个人紧紧抱在一起淹死了。后来他们俩的遗体被冲到岸上,葬在同一座坟墓里。葬礼非常肃穆而庄严,戴安娜。葬礼作为故事的结尾比用婚礼可要浪漫多了。说到科迪莉娅,她悔恨交加,精神失常,结果进了疯人院。我觉得这是对她的一种富有诗意的惩罚。”
“多么动人的故事!”戴安娜感叹道,她属于马修那一派的评论家,“想不到你那脑瓜子能编得出这样激动人心的故事,安妮!要是我的想象力也有你那么丰富该多好。”
“要是你加以培养,想象力也会丰富起来的。”安妮鼓励她,“我刚想到了一个计划,戴安娜。你和我组织一个我们自己的故事俱乐部,练习写故事。我帮助你到你学会自己会写为止。知道吗,你应该培养自己的想象力。斯塔西小姐也这么说。只是我们要用正确的方法。我跟她说起‘闹鬼的林子’那件事,她说我们的想象力发挥不当。”
故事俱乐部就这样产生了。起初,这俱乐部只有安妮和戴安娜两人。后来很快有简·安德鲁斯、鲁比·吉利斯和其他需要培养自己想象力的人也来参加了。男生不准进来——不过鲁比·吉利斯认为有他们参加俱乐部会更加生动活跃的——每名会员每周要创作出一篇故事。
“真是有意思极了,”安妮对玛丽拉说,“每个姑娘都要大声朗读自己的故事,然后大家一起议论。我们要郑重其事地把这些故事保存起来,以后读给自己的子孙后代听。我们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笔名。我的笔名是罗莎蒙德·蒙特莫伦西。所有的女孩子都写得不错。鲁比·吉利斯很多愁善感。她的故事里有太多求爱的描写。知道吗,写得太滥了还不如写得少好。简从来不写这类事,因为她说,要是让她非念出来不可的话,她会感到非常无聊的。简写的故事都很实在。戴安娜的故事里有过多的凶杀情节。她说主要是她不知道该如何处理那些人物,还不如杀了他们了事。我常常要给她们说说写些什么,这倒不难,因为我脑子里有千百万个主意。”
“我看这些写故事的玩意儿愚蠢透了,”玛丽拉讥笑道,“你的脑瓜子里会塞进一大堆乱七八糟的烂东西,白白浪费了时间,这些时间本可以用来学习功课的。读故事书已经够糟的了,写故事越发糟糕。”
“可我们都注意到故事中不忘道德思想,玛丽拉。”安妮解释说,“是我坚持要这么做的。所有的好人都有好报,
一切坏人都得到应有的惩罚。我相信,这必然会收到有益的效果。道德是一种了不起的东西。阿伦先生也这么说。我给他和阿伦太太读过一篇我自己的故事,他们两个人都一致认为道德思想很好。只是我读到某些地方他们笑了起来,可那不是笑的时候。我就喜欢人家听着听着哭起来。每当我读到伤感部分时,简和鲁比几乎都要哭的。戴安娜把我们俱乐部的事告诉她的约瑟芬老姑奶奶了。她的老姑奶奶回信要我们寄几篇我们的故事给她。我们给她抄了四篇最精彩的寄去。约瑟芬·芭里小姐回信说,她一生从未读过这样好笑的故事。这话使我们感到吃惊,因为那些全是伤感的故事,里面的人物几乎全都死了,不过既然芭里小姐喜欢我就高兴了。这说明我们的俱乐部正在做对世界有益的事。阿伦太太说,我们的目标是:做的每件事都应该对世界有益。我真的努力在做,可我在玩得开心时,往往忘了。我希望自己长大后成为一个像阿伦太太那样的人。你认为这有希望吗,玛丽拉?”
“我不能说有太大的希望。”玛丽拉就爱拿这种话来鼓励她,“我肯定阿伦太太丝毫不像你这个小姑娘那么糊涂、健忘。”
“不对,她也不是始终都像现在那样完美无缺的。”安妮严肃地说,“她跟我说过她自己的事——她说,她小时候也很淘气,老是闹到不可收拾的地步。我听了受到很大的鼓舞。听到别人以前很淘气,有过错,我反而受鼓舞,这是不是表明我很恶劣呢,玛丽拉?雷切尔太太说是这样。雷切尔太太说她每当听到有人干坏事,她就感到震惊,不管那人是不是小孩。雷切尔太太说有一次听说一位牧师忏悔自己小时候从他姑妈的食品柜里偷过一块草莓蛋糕,从此她对这位牧师不再存有敬意了。我就不会那样认为。我倒认为他勇于忏悔,说明他是个高尚的人。我就是这么看的,玛丽拉。”
“我现在的感觉是,安妮,”玛丽拉说,“你该去把这些碗碟洗洗了。你叽叽呱呱说了一大堆,花去的时间比该花的多了一倍。应该学会做到干活第一,说话其次。”
第二十七章 虚荣心的惩罚
四月下旬,傍晚时分,玛丽拉从妇女劝助会开完会回家,她喜悦地感到冬天已经过去,春天又把欢乐带到人间,既带给年轻人无忧无虑,也带给老弱愁苦。玛丽拉并没有去分析自己的感受和思想。她也许只想着劝助会、奉献箱和教堂法衣室的地毯。她想着想着,同时也感到了那红色的田野在夕阳斜照下幻化成了淡紫色的轻雾,冷杉的尖梢投下的长长阴影笼罩在小溪后面的牧场上,林中那如镜般的水池四周的枫树,冒出深红色的嫩
芽,悄然不动地立着,以及藏在灰色草皮下生命脉搏的苏醒和萌动。
她的目光深情地落在绿山墙上,透过密密匝匝的树木,凝视起来,房舍的窗户将残阳反射回来,在她的眼睛里映出点点耀眼的光芒。玛丽拉在湿漉漉的小道上行走,心想自己踏入家门后,看到的将是柴火燃起的熊熊火苗,桌子上齐齐整整地摆着茶点,再也不是安妮来绿山墙前冷冷清清的景象……这情景使她油然而生称心满意之感。
可是,当她进了厨房,发现炉火灭了,还见不到安妮的影子,她立即感到失望和恼怒。她关照过安妮,务必在五点钟的时候准备好茶点,可现在她不得不脱掉身上第二好的衣衫,动起手来,免得等马修耕完田回来没有饭吃。
“安妮一回来,我要好好收拾她。”玛丽拉狠狠地说着,手拿菜刀使劲地劈开引火柴,发泄着心中的怨气。马修已经回来,坐在角落里耐心地等着用茶。“她又和戴安娜要么是到哪儿闲逛去了,要么是写故事,排练对话或是干什么蠢事去了,就是想不到时间和自己的职责。得让她彻底死了这条心。不能再这样下去了。即使阿伦太太说她是前所未见的最聪明、最可爱的孩子,我也不在乎。她也许是够聪明、够可爱的,可脑子里尽塞些乱七八糟的东西,谁也说不清她那些花花肠子下次会搞出什么鬼名堂来。刚冒出个怪念头,立马又想出另一个来。嗨!今儿雷切尔·林德太太在劝助会上说的就是这样的话,当时我还跟她斗气哩。阿伦太太毫不含糊地替安妮说话,我挺高兴,要不是她替安妮说好话,我准会当着大伙的面,对雷切尔说些不客气的话了。安妮的缺点实在太多,天知道,我也否定不了。可把她养大的是我,不是雷切尔·林德。她要挑刺,在加百列天使
身上也能挑出毛病来——要是他待在阿丰利。同样,既然我吩咐过要安妮今天下午待在家里,照看家务,她就没有权利离开。不过,尽管她有缺点,却从没有不服从命令,或有叫人信不过的地方,今天她真叫人伤心。”99lib.
“嗯,这个,我说不上。”马修说。马修性子耐,人也明智,但主要是已经饿得慌了,所以觉得还是让玛丽拉痛痛快快把一肚皮火发泄出来的好。“兴许你对她的评价太草率了,玛丽拉。还是先搞清楚她是不是没听你的命令,再说不值得信赖的话吧。兴许事情会解释清楚的——安妮那张嘴准能解释清楚的。”
“我叫她待在家里,可她偏不在。”玛丽拉反驳道,“我想她很难把这事儿解释清楚。不待说,我就知道你会替她说话的,马修。可调教她得归我管,而不是你。”
晚饭做好的时候,天已经黑了。可还不见安妮的影子。按理这时候她会穿过木桥,或沿着“情人小径”匆匆跑过来,上气不接下气,知道自己玩忽职守而悔恨万分。可还是不见她的人影儿。玛丽拉脸色阴沉,洗好碗碟,放进柜里。她要到地窖去,需要一支蜡烛,便上楼到东山墙去拿。蜡烛通常都放在安妮的桌子上。她点上蜡烛,刚转身,一眼看到安妮躺在床上,脸朝下,埋在几只枕头中间。
“老天爷,”玛丽拉大吃一惊,“你睡着了,安妮?”
“没有。”听到的是闷声闷气的回答。
“那你病了?”玛丽拉走近床头,担心地问道。
安妮的头往枕头更深处钻,像是躲起来再也不让人看到似的。
“没有。可是请你离开吧,玛丽拉,不要看我。我绝望极了。谁在班里领头,哪个作文写得最好,哪个参加主日学校唱诗班,我全不在乎了。现在这些全是小事,对我来说全不重要,因为我想,我哪里也不去了。我这辈子算是完了。玛丽拉,请走吧,别来看我。”
“谁听说过这样的话?”玛丽拉一头雾水,急着想知道个究竟,“安妮·雪莉,你到底出了什么事?你倒是干了什么?这就给我起来,跟我说明白。听到了吗,这就起来。嗨,怎么回事?”
安妮被迫无奈,只好按吩咐绝望地滑到了地板上。
“你瞧瞧我的头发,玛丽拉。”安妮小声道。
玛丽拉举起蜡烛,仔细看了看安妮脑后那一堆散乱浓密的头发。头发确实显得怪模怪样的。
“安妮·雪莉,你的头怎么成了这个模样?哟,竟变成绿色的了!”
要是这也算是颜色的话,姑且说是绿色吧——怪怪的,没有色泽,像是铜锈,中间夹杂着丝丝缕缕原先的红发,鬼模鬼样,可怕极了。玛丽拉这辈子没见过像安妮现在的头发那样稀奇古怪的东西。
“是的,是绿色。”安妮呜咽道,“我原以为天底下算红色的头发最糟的了,现在才知道绿头发还要糟十倍。哦,玛丽拉,你一点也不知道我算是倒大霉了。”
“我是一点也不知道你是怎么会落到这般地步。可我想知道是怎么回事。”玛丽拉说,“快到厨房去——这儿太冷了——然后告诉我你倒是干了什么。我早就料到准会出什么怪事的。这两个月你没出乱子,我肯定接着准又要出事了。你说,你的头发到底是怎么啦?”
“我染的。”
“染的!把头发染了!安妮·雪莉,知不知道这么做有多邪恶?”
“是的,我知道是有点儿邪恶。”安妮承认道,“可我以为,要去掉红头发,干点小小邪恶的事值得。我已经考虑过后果了,玛丽拉。再说,我想在别的方面多加把劲就可以把这过错弥补过来。”
“好啊,”玛丽拉以讽刺的口吻说,“要是我打算把头发染染,至少染种像样的颜色。我决不会染成绿色。”
“我本不想染成绿色,玛丽拉。”安妮神情沮丧,分辩道,“要是我想邪恶,那也得有某个目的。他说会把我的头发变成美丽的乌黑色——他向我一口保证办得到的。我怎么能怀疑他说的话呢,玛丽拉?我知道自己的话受到人家怀疑是什么感觉。阿伦太太说,只有真凭实据才能证明人家撒谎,否则就不应该怀疑任何的人不对我们说真话。我现在有证据在手了——绿头发就是,谁都会相信的。可当时我没有证据,所以就二话没说就相信他了。”
“哪个说的?你说的那人是谁?”
“今天下午到这里来的小贩。我从他手里买的染料。”
“安妮·雪莉,给你说过多少次了,千万别让那些个意大利人进家门!我就是信不过他们,让他们进来丝毫没有好处。”
“哦,我没让他进门。你说的话我记得。是我自己出去,还小小心心关好门。我是在台阶上看他的货的。再说他也不是意大利人——他是德国犹太人。他有个大箱子,里面装满了各种各样有趣的东西,他对我说,他要拼命地干活,赚到足够的钱好把自己待在德国的妻子和小孩接出来。他说到他们的时候可是动了感情的,所以打动了我的心。我想买他的东西帮他实现有价值的目标。突然我看见一瓶染发剂。那小贩说,这染发剂一准能把头发染成漂漂亮亮的乌黑色,永不褪色。一听他说的,刹那间我像是看到自己一头美丽乌黑的头发,那诱惑力可是挡也挡不住。他要的价是每瓶七角五,可我身边的零钱只有五角。我觉得这小贩的心肠很好,因为他说,看在我的分上,就卖五角得了,当作白送了人。所以我就买下来了。他一走,我就到了这儿,按说明书说的用一把旧发刷刷染料,一瓶染料全让我给用完了。哦,玛丽拉,后来我一看自己的头发变成这么可怕的颜色,就为自己的邪恶行为悔青了肠子。告诉你吧,从那以后,我可一直在后悔着呢。”
“得了,但愿你能悔过,”玛丽拉没好气地说,“也希望你睁开眼睛,看看虚荣心害得你成了什么样子,安妮。天知道该怎么办。我看你首先得把头发好好洗洗,看看有没有效。”
于是安妮洗起头来。她用肥皂和水使劲搓洗,经过这番努力之后如果说有什么效果,那也只会洗去原有头发的红颜色。小贩说的倒是大实话,染料确实是洗不掉的,可在其他方面呢,他说得可不可靠就大可怀疑了。
“哦,玛丽拉,我该怎么办呢?”安妮泪汪汪地问,“往后我怎么活呢?大家已经把我其他的过错都忘了——放了镇痛剂的蛋糕啦,灌醉戴安娜啦,冲雷切尔太太发脾气啦。可这个过错他们是忘不了的。他们会认为我不是个正经的人。哦,玛丽拉。‘我们第一次欺骗了人,无异于编织了一张纠缠不清的网。’这是一首诗上说的。说得对极了。还有,乔西·派伊非笑话我不可!玛丽拉,我可没脸见乔西·派伊了。我是爱德华王子岛上最不幸的女孩子。”
安妮的不幸持续了一个星期。这段时间里,她哪儿也不去,天天在家里洗她的头发。外人中只有戴安娜知道这一要命的秘密,她庄严地答应不向任何人泄露。附带说一句,戴安娜确实是说到做到的。到了周末,玛丽拉斩钉截铁地说:“不管用,安妮。这是最不会褪色的染料。你的头发得剪掉,没别的法子。凭你这副模样不能出去。”
安妮的嘴唇颤抖起来,但她意识到,玛丽拉的话虽然令人痛苦,却实实在在。她伤心地叹了口气,拿起了
剪刀。
“请你一刀剪了吧,玛丽拉,好一举了结。哦,我感到心都碎了。这可真是毫无浪漫可言的磨难。书中有些女孩子剪掉头发是因为发高烧,或为了某些高尚的目的而剪头发卖钱。要是我剪头发的目的哪怕只有她们一半高尚,我也心甘情愿了。可我是因为头发染了可怕的颜色才剪掉,那便毫无意义,你说是不是?在你剪我的头发的时候,要是不节外生枝,我便痛哭它一场。这可真是一场悲剧。”
于是安妮哭了起来。但是过了一会儿,她上楼照镜子的时候,绝望之余反倒平静下来了。玛丽拉做得很彻底,头发能剪的都剪了。要说结果吗,说得委婉点,那就是大不如人意。安妮立即把镜面转向墙壁。
“头发不长出来,我决不,决不照镜子了。”她激动地嚷了起来。
突然她又把镜子翻了过来。
“不,我倒要看看。我就要用这个办法来赎自己犯下的罪孽。每次进房间我都要照镜子,看看自己有多丑。我也不愿用想象让自己变漂亮。我以前压根儿就没为头发感到自豪,现在我知道了,我要感到自豪,虽然是红的,可它长得又密又拳曲。看来下次出事的要轮到我的鼻子了。”
到了第二个星期一,安妮的短发在学校里引起了轰动,不过令她宽慰的是,谁也猜不到剪发的真正原因。连乔西·派伊也没有猜到,她只是对安妮说,这样一来,她倒像个稻草人了。
“乔西对我说这话的时候我一声不吭。”当天晚上安妮向玛丽拉透露道。玛丽拉因为刚头痛发作过,这时候正躺在沙发上。“我没说,是因为我认为这是对我的惩罚的一部分,我应该耐心地忍受下来。被人说成是稻草人自然是不好受的,我真想顶她几句。可我没有。我只是轻蔑地扫了她一眼,便宽恕了她。当你宽恕人的时候,觉得自己是个善良的人,是不是?从此我要把全部的心力都用在如何做个善良人上,再也不花力气争
做漂亮人了。做个善良人不用说更好。这道理我是知道的,但有时候虽然知道了,真的相信起来就难了。我真心实意想做个善良的人,玛丽拉,就像你、阿伦太太和斯塔西小姐一样,大起来要为你争光。戴安娜说,等我的头发长了,就用一根黑色的天鹅绒带子把脑袋箍住,左右两边打上蝴蝶结。她说她认为那会与我非常相配的。我管它叫束发带——听起来挺浪漫的。我说得太多了吧,玛丽拉?”
“我的头痛好些了。今天下午可真叫痛。我的头痛病可是越来越严重了。这病我得请大夫来看看了。要说你这一大篇话,我也说不清,实在不在乎——反正我也听惯了。”
这是玛丽拉的说法,言下之意她还是愿意听安妮唠叨的。
第二十八章 蒙难的百合少女
“当然得由你来演伊莱恩了,安妮。”说话的是戴安娜,“我可没那个勇气在水上漂。”
“我也没有。”鲁比·吉利斯打了个寒战,说,“要是我们三个人一起在平底船上,坐得稳稳的,往下漂起来我倒不在乎。我也觉得挺有趣。可要是躺着,装得像死人那样——我办不到。我真的会吓死的。”
“那自然是挺浪漫的,”简·安德鲁斯道,“可我知道不能老是躺着不动。我会时不时欠起身子,看看漂到哪儿了,是不是漂得太远了。你知道,安妮,那就会影响效果。”
“可一个红头发的伊莱恩看起来多荒唐。”安妮伤心地说,“我倒不怕往下漂,我也确实喜欢演伊莱恩,可那演起来就荒唐可笑了。应该让鲁比来演,因为她皮肤白白净净,还有一头长长的漂亮金发——伊莱恩可是‘长长美发如瀑,飘散而下’,这你们是知道的。伊莱恩可是位百合少女哩。红头发的人是不能演百合少女的。”
“你的皮肤也和鲁比一样的白净,”戴安娜热切地说,“而且你的头发比剪短前颜色深多了。”
“哦,真的吗?”安妮高声惊问道,“有时我自己暗中也这么想过——可是我不敢问别人,生怕他们对我说不是这样。你认为现在算不算是栗色的,戴安娜?”
“是栗色的,我看美极了。”戴安娜打量着安妮的头发说。只见那一头剪得丝绸般的拳曲短发,恰如其分地箍着非常时髦的黑色天鹅绒丝带,边上还打了个蝴蝶结。
她们几个人这时候正立在果园坡下池塘的岸边,一片空地从岸边伸展出去,地两边长着一排白桦树。在地的顶端有一块伸进水面的木头小平台,为方便打鱼的和猎野鸭的人而建。鲁比、简正在和戴安娜一起度过仲夏的下午,安妮也过来和她们一块儿玩。
这个夏天,安妮和戴安娜的大部分时间都是在这个池塘上或四周度过的。“悠闲的原野”没有了,已成了记忆,贝尔先生春天的时候早已无情地砍倒后牧场的那一圈树。安妮一度坐在那些树桩中间,伤心地哭了一场,而且注意到自己的这一举动颇具浪漫色彩。可是她很快又找到了满意的地方。正像她和戴安娜说的,她俩已经十三岁,眼看着就要十四岁了,大姑娘家哪有玩“游戏房”这种小孩子游戏的?再说池塘四周有的是更加迷人的活动。在桥上钓鲑鱼就挺美的。这两个小女孩还学会了坐在芭里先生留着打野鸭用的平底小渔船里,自己划桨,四处游荡。
安妮出了个主意,决定扮演伊莱恩。她和戴安娜在上一年的冬天学习过丁尼生
的诗歌,教育部门的负责人把它列入爱德华王子岛学校的英文课文。她们分析研究了这首诗,并细加分解筛选,最后只留下她们认为奇异的部分,那就是百合少女、兰斯洛特、吉尼维斯和亚瑟国王几个人物,在她们看来才是非常真实的。安妮为了自己不出生在卡姆洛特而暗自神伤。她说,那些岁月比现在要浪漫得
多。
安妮的计划得到了热烈响应。如果把平底船从船埠推出去,就会顺着水流漂到桥下,穿过去,最后在池塘拐弯处突出来的另一块空地搁浅。他们曾多次这样漂流过,现在要演伊莱恩这出戏,没有比这样做更方便的了。
“得了,让我来演伊莱恩。”安妮只好勉强答应,不过她还是念念不忘演主角,但是艺术要求出演的人应具备种种条件,而她感到自己难以胜任,演不了这
戏。“鲁比,得由你来演亚瑟王,简扮演吉尼维斯,兰斯洛特的角色由戴安娜来演。可是开始时你们先得扮演兄弟和父亲的角色。我们不能有那个哑巴随从了,因为已有一个人躺在船里,同时载不了两个人。我们得用漆黑的织锦在游艇上从头铺到尾。你妈妈那条黑色旧围巾正派得上用场,戴安娜。”
黑围巾拿了来。安妮把它在平底船上摊了开来,自己在船底躺下,闭上眼睛,双手交叉在胸前。
“哦,她看起来真的像死了。”鲁比·吉利斯看着摇曳的白桦树影下那一动不动的苍白的脸,紧张地低声说道,“我看着害怕极了,姑娘们。你们觉得这么做,行吗?雷切尔太太说演戏是邪恶的行为。”
“鲁比,你不该提雷切尔太太,”安妮厉声说,“这会破坏效果的,因为这是雷切尔太太出世前好几百年前的事。简,你来安排。伊莱恩死了,是不能说话的,要不就乱套了。”
简挺身而出,应付局面。没有黄金布做被单,权用一块旧的日本黄绉钢琴罩代替。这时候哪儿也采不到雪白的百合花,可是安妮那合十的双手上拿着一朵高高的蓝色蝴蝶花,凑合着也能产生预想的效果。
“好了,她可是全准备好了。”简说,“我们来吻她那静止不动的额头,戴安娜,你说:‘妹妹,永别了。’鲁比,你呢,就说:‘永别了,亲爱的妹妹。’你俩都要尽可能表现出悲哀的神情。安妮,看在上帝的分上,你得露出点笑容。你是知道的,伊莱恩可是‘躺着,像是在微笑’。这就更好了。现在把船推出去。”
于是平底船被推了开去,重重地撞在一根埋在前进路上的木桩上,戴安娜、鲁比和简一看船顺着水流漂下去,船头朝向小桥,便直向林子飞奔,跑过大道,到了空地。兰斯洛特、吉尼维斯和国王应该在那儿迎接百合少女。
在顺水慢慢漂流的几分钟内,安妮只觉得自己处于极浪漫氛围之中,好不快活,后来并不浪漫的事发生了。平底船开始漏水,很快这位伊莱恩只好立起身来,抓起金色被单布和漆黑的锦缎柩衣,茫然地打量“游艇”底部的一条大裂缝。水就是从那里灌进来的。原来是刚才在停船的地方那根尖树桩扯掉了钉在船底的一长条羊毛毡。安妮并不知道这情况,但很快她就看清了自己所处的险境。按这样的速度漏下去,不等漂到下游的空地,船就要沉没。那船上的桨呢?竟留在后面的岸上!
安妮喘着粗气,发出一声谁也听不到的尖叫声,她连嘴唇都发白了,但她还没有慌了手脚。还有一个机会。
“可把我吓坏了。”第二天她对阿伦太太说,“船顺着水流往小桥漂去,船里的水不断往上涨,那一刻就像有好几年长。我虔诚地祈祷,阿伦太太,可祈祷时没闭着眼睛,因为我知道,上帝拯救我的唯一办法是让船离木桩近些,使我能踩着它爬上岸去。你知道,那些都是老的树干,上面有好多枝杈。我得祈祷,可我也知道得时刻注意,瞧住机会。我嘴里说着:‘亲爱的上帝,请把船推近木桩吧,其余的事我自己会办。’我说了一遍又一遍。在这种情况下,是想不出优美动听的祷词来的。可我的一番祈祷还是得到回应。平底船终于撞上一根木桩,并停下了一会儿,我赶紧把钢琴罩和围巾甩上肩膀,爬上一根老天爷赐给我的大木桩上。结果我就吊在那儿了,阿伦太太,身子紧紧地贴着滑腻腻的木桩,上也上不来,下也下不去。处在那种境地可一点儿也不浪漫。可当时我压根儿没想到这个。刚从水上捡了一条命,哪会去想浪不浪漫?我立刻说了一通感恩的祷词,一门心思全放在手里,要紧紧抓住,免得失手。我知道只有靠人力救助才能爬上干燥的陆地。”
平底船从桥下漂过去,很快就沉到中间的水流中去了。鲁比、简和戴安娜正在下游的空地里等着。一看船在眼前不见了,认定安妮准也葬身水下了。片刻间她们呆呆地站着,脸白得像纸,被这场悲剧吓得掉了魂了。后来她们扯起喉咙尖叫起来,发了疯似的奔过林子,过了大道,瞧也不瞧小桥一眼,径自跑了过去。安妮拼命贴紧危险的立足点,看见她们飞奔过去的身影,也 542c." >听到她们的尖叫声。很快就有人来相救了。只是她的处境难堪极了。
时间分分秒秒地过去,蒙难的百合少女觉得一分钟足有一个小时漫长。为什么就是没人来呢?这些女孩子到底跑到哪里去了?要是她们全都晕过去>,没一个幸免,那该怎么办?要是永远也没人来救呢?要是她也筋疲力尽,再也抓不住呢?安妮看了看身下那一片绿色的深渊上摇晃着细长而油滑的树影,显得面目十分狰狞。安妮感觉到周身哆哆嗦嗦起来。她的想象中出现种种可怕的结局。
然而,就在她手臂和手腕的疼痛难熬,再也撑不下去的节骨眼,吉尔伯特·布莱思划着哈蒙·安德鲁斯的平底小渔船从桥下过来了!
吉尔伯特朝上看了一眼,十分惊讶地发现一张苍白的小脸上,满是鄙薄的表情,一双同样带着鄙薄神情而惶恐的大眼睛正由上而下对着他。
“安妮·雪莉!你怎么会到这儿来的?”他大声问道。没等对方回答,他把船靠近木桩,向安妮伸出手去。实在没有法子,安妮只得紧紧抓住吉尔伯特·布莱思的手,从木桩上下来,爬进小渔船里。她坐在船尾,一身的泥泞,气呼呼的,怀里抱着水淋淋的围巾和湿漉漉的钢琴罩。在这种情况下说什么也难以摆出尊严来了。
“你怎么了,安妮?”吉尔伯特说着,操起了桨。
“我们在演戏,我扮演伊莱恩。”安妮看也不看自己的救命恩人,冷冷地说,“我要坐在游艇——也就是平底船漂流而下,到卡姆洛特去。船漏水了,我爬上了木桩。姑娘们去喊人来救我了。请把我送到岸上去,好吗?”
吉尔伯特热心地向上岸的地方划去,安妮不屑他的帮助,径自跳上了岸。
“非常感谢你。”安妮转身时,傲慢地说了一句。但吉尔伯特也跟着跳上岸,一只手还拉着安妮的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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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妮,”他急匆匆地说,“听我说,我们能不能成为朋友?当时我取笑过你的头发,我非常后悔。我不是存心惹你生气,我只是想开个玩笑。再说,这也是很久以前的事了。我觉得你现在的头发美极了——真的,我是这么想的。咱们做个朋友吧。”
安妮犹豫了一会儿。她的尊严曾受到过伤害,这时候出现一种刚刚觉醒过来般奇特的意识,她感到吉尔伯特淡褐色的眼睛里流露出来的神情半是羞涩,半是热切,非常动人。她的心猛地奇怪地跳了一下,但是对旧时怨恨的痛苦回忆立即使她正在动摇的决心坚定起来。两年前的一幕又十分清晰地在记忆中闪现出来,仿佛那只是昨天的事。吉尔伯特把她叫做“红毛丫头”,让她在全班同学面前丢尽了脸面。局外人或年纪大一点的人或许认为她的怨恨和引起这怨恨的起因一样可笑,但在她看来这怨恨不会随时间流逝而有丝毫的减轻或软化。她就是恨吉尔伯特·布莱思!她永远也不会原谅他。
“不,”她冷冷地说,“我永远成不了你的朋友,吉尔伯特·布莱思。我也不愿!”
“好吧!”吉尔伯特面带怒色,跳进自己的小船,“我再也不会请你做我的朋友了,安妮·雪莉。我无所谓。”
他挑衅似的操起桨迅速地划了起来。安妮走上了陡坡,来到枫树覆盖、长着蕨类植物的小路上。她高昂起头,心里却有一种奇特的懊悔之感。要是用另一种方式答复吉尔伯特是不是也许更好呢?他确实严重伤害过她,但毕竟——总之,安妮真想坐下来痛哭一场,那样心里会好受一些。她的身心处于极度的烦乱之中,这都是她所受到的惊吓和刚才紧紧攀住木桩引起的反应。
半路上她遇到了简和戴安娜,她们正急匆匆地向池塘奔去,看神情急得快要疯了。她们在果园坡上找不到一个人。芭里夫妇都出去了。这时鲁比·吉利斯急得歇斯底里大发作,她晕头转向的,只好留在那儿尽可能恢复理智。而简和戴安娜则飞快地穿过“闹鬼的林子”,跑过小溪,往绿山墙奔去。那儿也找不到人,因为玛丽拉上卡莫迪去了,而马修正在后面的地里晒草。
“哦,安妮,”戴安娜上气不接下气,紧紧抱住安妮的脖子,哭了起来,又高兴又宽慰,“哦,安妮——我们以为——你——淹死——觉得简直是我们害死了你——因为是我们让你——演伊莱恩的。鲁比歇斯底里大发作——哦,安妮,你是怎么脱险的?”
“我爬上一根木桩,”安妮有气无力地说道,“吉尔伯特坐着安德鲁斯先生的渔船过来,把我送到了岸上。”
“哦,安妮,瞧他多么了不起!哎,浪漫极了!”简到底喘过气来,说了一句,“今后你当然会和他说话了。”
“我
当然不会。”安妮涨红了脸,顷刻之间又回复到过去那倔强的状态中,“我再也不愿听到‘浪漫’两字了,简·安德鲁斯。把你们吓成这副模样,真对不起,姑娘们。全都怪我。我肯定是在灾星照射下出生的。我做的事都给我或我的朋友带来灾祸。我们把你爸爸的平底船丢了,戴安娜。我有预感,今后大人们再也不许我们在池塘中划船了。”
事实证明,安妮的预感比通常的预感还要灵验。下午的事件传开后,在芭里和卡思伯特两家引起了极大惊慌。
“往后你到底会不会有点头脑呢,安妮?”玛丽拉问。
“哦,有,我想我会有的,玛丽拉。”安妮乐观地答道。她在东山墙那无人干扰的环境里,独自一人痛痛快快哭了一场之后,紧张的神经安静下来,心情又欢快起来了。“我想现在我比过去更有希望变得有理智了。”
“我看不出怎么有可能。”玛丽拉说。
“我说,”安妮解释道,“今天我得到一次有价值的新教训。自从来绿山墙,我老犯过错,每次错误都帮助我治好一种严重的缺点。紫水晶胸针事件使我改掉了乱动别人东西的毛病;‘闹鬼的林子’的错误治好我没把握好自己想象力的毛病;镇痛剂蛋糕事件改掉我做饭菜时心猿意马的毛病;染发事件治好了我的虚荣心,从此我再也不多想自己的头发和鼻子了——至少很少想了。今天的错误会治好过于追求浪漫的缺点。总之,在阿丰利,追求浪漫是没有好处的。也许追求浪漫在几百年前的城堡耸立的卡姆洛特要容易得多,可现在没人欣赏浪漫情调了。我敢保证,你很快就会发现我在这方..面将有很大的进步,玛丽拉。”
“但愿如此。”听玛丽拉的口气,她似乎还有些信不过。
但是马修,他默默地坐在自己常坐的角落里,见玛丽拉离开了,便一手搭在安妮的肩上。“别把你的浪漫全丢了,安妮。”他怯生生地低声道,“留点儿浪漫是件好事——当然别太多了——得稍稍留点儿,稍稍留点儿。”
第二十九章 值得纪念的日子
安妮经过“情人小径”把母牛从后牧场赶回家。时值九月傍晚时分,林子里的空地和豁口里注满了红宝石般的夕阳余晖。小路上处处是残阳如血。只有枫树下已是阴影幢幢,冷杉之间的暮色像是飘浮在空中的红酒,现出清丽的紫色。风儿鼓足了劲,哗哗吹着,世上再也没有比晚风奏出的乐声更甜美的了。
母牛慢条斯理地在小道上游荡着,安妮恍恍惚惚地跟在后面,反复大声朗诵着战斗长诗《马米恩》——是去冬英语课上学来,斯塔西小姐要她们背下的——诗中那急急而过的队伍和长矛碰撞发出的叮当声令她陶醉,当念到“顽固的长矛手穿过黑暗得难以通过的树林,他们得到了补偿”时,她茫然地停下脚步,闭上眼睛,更好地幻想自己就在那英雄的行列中。她又张开眼睛,看见戴安娜过了通向芭里田地的那扇小门,正向她走来,看那神情像是有重要的事。安妮立即猜到了,对方有消息来通报,但是她就是不愿露出过分热切的好奇心。
“今天的傍晚是不是像个紫色的梦,戴安娜?让我觉得活在世上太高兴了。在早晨我总是想,早晨是最好的,可是到了傍晚就觉得傍晚还要美。”
“这的确是个美好的傍晚。”戴安娜说,“哦,我有个好消息要告诉你,安妮。不过你来猜猜吧。你可以猜三次。”
“夏洛特·吉利斯最终要在教堂举行婚礼了,阿伦太太要我们布置好教堂。”安妮大声道。
“不是。夏洛特的情人不同意在教堂举行婚礼,因为现在还没有人在那儿举行婚礼。他认为这太像葬礼了。这太俗气了,因为显得很滑稽。再猜猜。”
“简的妈妈让她办生日聚会?”
戴安娜摇摇头,她那黑眼睛里闪着兴奋的光彩。
“我想不出到底是什么。”安妮无可奈何地说,“要不就是昨天晚上,祈祷后穆迪·斯普乔·麦克弗森送你回家,是不是?”
“没有的事,”戴安娜愤愤地说,“即使他这个可怕的家伙送了我,也没有什么好到处吹的!我知道你就是猜不中。今天我妈妈收到约瑟芬老姑奶奶的信,约瑟芬老姑奶奶要你和我下星期二去镇上,待在她家跟她一起去看博览会。就是这么回事!”
“哦,戴安娜,”安妮低声说,觉得要找株枫树靠一靠了,“你说的都是真的吗?可我担心玛丽拉不让我去。她会说她不能鼓励我到处闲逛。上星期简邀请我跟他们一起坐双座轻便马车去白沙旅馆听美国音乐会时,她就这么说的。我想去,可玛丽拉说我还是待在家里学习功课的好,简也是不去的好。我太失望了,戴安娜。我伤心得连睡觉前都不能开口祈祷了。后来我还是很后悔,半夜里还爬起来祈祷哩。”
“听我说,”戴安娜道,“咱们带着我妈妈去求玛丽拉。那样她就很可能会让你去了。要是她答应了,那咱们这辈子算是过上最好的日子了,安妮。我从未参观过博览会。一听别的女孩子说起自己外出玩儿的事我就十分窝火。简和鲁比就去过两次,今年还准备去哩。”
“除非我知道自己能不能去,要不我压根儿就不准备去想这事。”安妮口气坚决地说,“要是我想了,还是失望一场,那我可受不了。万一我真的能去了,幸好到时候我的新外套就做好了。玛丽拉认为我不需要新外套。她说我原来那件还能再穿一个冬天,还说我该为已有的那件新衣服心满意足了。这件新衣服漂亮极了,戴安娜——海军蓝的,式样很新潮。现在玛丽拉老给我做新潮的衣服。因为她说,她不想再让马修去找雷切尔太太给我做衣服了。我太高兴了。一个人要是有了新潮的衣服,做起好人来就容易多了。至少对我来说是这样。我认为,这对生性善良的人不太重要。可马修说,我得有件新外套,所以玛丽拉就买回一些漂亮的蓝色细平布,交给卡莫迪道地的裁缝师傅在做呢。到了星期六晚上就可以做好了。我不打算想象星期天我穿着新外套和帽子在教堂侧廊走时的情景,因为我担心想象这些事不合规矩。可我还是忍不住心里老想着。我的帽子漂亮极了,是马修带我去卡莫迪那天给我买的。就是那种紫色的小帽子,现在很时髦的那种,镶着金丝带和流苏。你的新帽子也挺别致,戴安娜,跟你挺相配的。上星期天,我看见你进教堂时,一想到你是我最最亲密的朋友,我就感到骄傲得不得了。你认为对自己的穿戴想得那么多错了吗?玛丽拉说,这是很重的罪孽。这可是非常有趣的话题,你说是不是?”
玛丽拉同意让安妮去,并安排好下星期二让芭里先生带两个小姑娘去。由于去夏洛特镇有三十英里路,而芭里先生准备当天去,当天回来,所以得很早就动身。安妮觉得这都很有趣,星期二大清早,太阳还未出来,她就起来了。朝窗外一望,她认定这天是个晴朗天,因为东边“闹鬼的林子”冷杉林后的天空银白色的一片,万里无云。一丝灯光从树隙间透出来,在果园坡的西面山墙上闪烁着,说明戴安娜也已经起来了。
马修生好火,安妮也已经穿戴好了。玛丽拉下楼来,早饭已经准备停当了。可安妮这时候兴奋得吃不下饭。早饭后戴上了时髦的新帽子,穿上了新外套,安妮急不可耐地跑到小溪,穿过冷杉林,到了果园坡。芭里先生和戴安娜已经在等着她了,一行人很快就上路了。
这次旅行要走很长的路。但安妮和戴安娜分分秒秒都过得很愉快。大清早,红彤彤的阳光从收割过的丰收的田野上斜照过来,悄悄地落在湿漉漉的路上,这一路的景象多令人赏心悦目。空气新鲜而生气勃勃,一袭烟青色的薄雾穿过谷地,飘离山冈,袅袅而上。有时候,道路穿过树林,林子里的枫树枝头挂满火红的“旗帜”;有时候过桥穿溪,安妮不禁打了个寒战,半是由于兴奋,半是因为害怕;有时候沿着码头海岸蜿蜒而行,两边是一排排因风吹雨打而变得灰蒙蒙的渔家的低矮草房茅舍;有时候又上了山冈,远处是一片连绵起伏的高地,或雾蒙蒙的蓝色,遥遥在望。所到之处,都有说不尽的有趣话题。中午时他们抵达镇上,去找“山毛榉山庄”。这是一座非常精致的古老宅第,坐落在背街上,四周是翠绿的榆树和枝繁叶茂的山毛榉,收到闹中取静之效。芭里小姐在门口迎接她们时直眨巴她那锐利乌黑的眼睛。
“你到底来看望我了,你这个安妮姑娘。”她说,“老天爷,孩子,你长大了!我说,你可比我还要高了。你比过去漂亮多了,我敢说,用不着别人提醒,你自己准知道。”
“我还真不知道哩,”安妮容光焕发,说,“可我知道自己脸上的雀斑比过去少了些,这就谢天谢地了,此外还有什么好指望的呢。你这么认为我听了真高兴,芭里小姐。”
芭里小姐的家真叫“富丽堂皇”——这话是后来安妮对玛丽拉说的。芭里小姐去查看午饭的时候,让这两个乡下来的女孩待在客厅里,客厅那华丽的摆设让她俩惊呆了。
“这简直就是座宫殿!”戴安娜轻声道,“过去我从未来过老姑奶奶约瑟芬家,不知道会是这样的华丽。我倒希望朱莉娅·贝尔也来看看——瞧她说起自己妈妈的客厅来有多神气!”
“天鹅绒的地毯,”安妮赞叹道,“还配上丝绸的窗帘哩!我倒是在梦中见过这些东西,戴安娜。可你知不知道,我并不相信有了这些东西就会感到心满意足。房间里摆了这么多的东西,都这么华丽,就没有想象的余地了。所以穷人家就有一点值得宽慰——他们有更多可以去想象的东西。”
几年前安妮和戴安娜就想着来镇上了。现在已得到实现,自始至终她们都处于欢天喜地之中。
星期三,芭里小姐带她俩去逛博览会,让她们在那里玩了一整天。
“美好极了。”后来安妮对玛丽拉说,“我从来没想象到会有这样有趣的事。我实在说不出哪部分是最有趣的。我想我最喜欢的就是马、花,还有刺绣品。乔西·派伊的针织花边得了一等奖,我真的为她高兴。我为自己能为她高兴而感到高兴。我为乔西的成功而欢喜,这说明我在进步,你说是不是,玛丽拉?哈蒙·安德鲁斯先生种的格拉文施泰因苹果
得了第二名,贝尔先生养的猪得了第一名。戴安娜说,她认为主日学校的总管养的猪得奖是荒唐可笑的事,可我看不出干吗就不能得奖。你说呢?她说事后她一见他一本正经地祈祷,就老想着这事。克莱拉·路易丝·麦克菲森的画也得了奖,雷切尔太太家制的黄油和奶酪得了第一名。这下阿丰利大大出了名了,是不是?那天雷切尔太太也去了,我在一群陌生人中看到她那熟悉的面孔,我才意识到,我原来是多么喜欢她。博览会里的人有成千上万,玛丽拉。我只感到自己是多么微不足道。芭里小姐带着我们登上看台,观看赛马。雷切尔太太一定没有去看。她说过,赛马是一种可恶的勾当。她作为一名教徒,认为有不可推卸的责任做个好榜样,远离比赛。可看赛马的人就是多,所以我相信雷切尔太太不去看是不会引起人家重视的。不过我觉得不应该经常去看赛马,因为赛马确确实实迷人。戴安娜兴奋极了,她硬是要跟我打一角钱的赌,说是红马一定会胜。我不相信,可我拒绝打赌,因为我想要把所见所闻全跟阿伦太太说,而打赌的事我肯定是不能告诉她的。不能告诉牧师太太的事肯定是错事。有牧师的太太做自己的朋友就问心无愧。幸好我没有打赌,因为红马后来真的赢了。要不我的一角钱输定了。看起来美德是有好报的。我看见一个人坐着气球飞上了天。我也愿意坐着气球飞上去,玛丽拉,那可真叫惊心动魄。我看见有人在算命,只要付给他一角钱,就有一只小鸟把你的命牌给挑出来。芭里小姐给我和戴安娜各一角钱,算算自己的命。算的结果说我会嫁给非常有钱、肤色暗黑的男人,我会漂洋过海,生活在对岸的地方。这以后我就留心注意起肤色黑的男人来,可没有一个让我看中,不管怎么说,反正现在找起来还是太早了点。哦,这可真是永不忘怀的一天啊,玛丽拉。我累坏了,累得晚上睡不着觉。芭里小姐按她答应过的,安排我俩睡客房。那是间非常雅致的房间,可不管怎么说,睡客房跟我原先想的不是一回事。那恐怕是人长大了最大的坏处。我已渐渐意识到这点了。小时候最想得到的东西,一旦到手就觉得不那么美好,一半的兴奋劲也没有了。”
星期四,两个小姑娘坐车去逛公园,晚上芭里小姐带她俩去音乐学院听音乐会,会上一位有名的女士唱了歌。这个晚上安妮全身心沉醉于欢乐的海洋之中。
“哦,玛丽拉,真是妙不可言。我兴奋得不知从何说起,你可能只能了解个大概的情形了。我坐在那里一言不发,如痴似醉,赛里特斯基夫人美极了,全身珠光宝气,可她一唱,我就不再想别的事了。哦,我实在说不清我当时的感受。我只觉得做个善良的人决不是件难事,那感觉就像抬头仰望天上的星星一样。眼睛里禁不住流出泪水来。哦,那可是幸福的眼泪。眼看着她唱完了,我觉得非常可惜,我跟芭里小姐说,我不知道今后如何再回到平凡的生活中。她说,她认为,如果我们过了街到饭馆里,吃点冰淇淋可能对我会有好处的。这话听起来毫无诗意,可怪的是,真有效。冰淇淋好吃极了,玛丽拉。晚上十一点钟,坐着吃冰淇淋可真是件又美好又奢侈的事。戴安娜说,她生来就是要过城市生活的。芭里小姐问我有什么看法。我说,我得认真想想,想好后,再告诉她自己的真正想法。所以上床后我就想开了。这时候最适合思考。最后我得出了结论,玛丽拉,那就是我天生不适合城市生活,对此我也很乐意。偶尔在晚上十一点钟,到一家灯火通明的酒店里坐坐,吃点冰淇淋是美好的。可要是平日里,晚上十一点钟我觉得还是待在东山墙里,美美睡一觉的好,睡眠中甚至也知道外面有星星闪烁,小溪对岸的冷杉林中风儿在呼呼吹。第二天吃早饭的时候,我把自己的想法跟芭里小姐说了,她听了失声笑了起来。凡是我说什么,芭里小姐老要笑,即使我说的是严肃的事,她也笑。我觉得她不喜欢我说的,玛丽拉,因为我不想要逗人笑。她是个非常好客的女士,把我们当成公主一样招待。”
星期五该回家了,芭里先生驾车来接两个小姑娘。
“这几天但愿你们过得愉快。”芭里小姐在向她俩告别时说。
“实在很愉快。”戴安娜答道。
“你呢,安妮小姑娘?”
“我分分秒秒都很愉快。”安妮动情地伸出手搂住老妇人的脖子,吻了吻那皱纹纵横的脸颊。戴安娜决不敢有这样的举动,她被安妮的这一放肆作为吓呆了,可芭里小姐心里觉得很高兴。她立在阳台上目送马车远去。见不到马车后,她叹了口气,回到大房子里。这房子一旦缺了这两位生气勃勃的年轻生命,显得十分孤单。说实在的,芭里小姐是位相当自私的女士,除了自己,她很少..过问别人的事。她对人的评价,只看对方对自己是不是有用,是不是带来乐趣。安妮令她开心,因而在这老妇人心目中的印象好。但是芭里小姐发现自己对安妮那古怪的言辞倒是想得少,而更欣赏的是她那朝气蓬勃的热情、坦率纯真的情感、小小的迷人的举止和眼睛及嘴角上流露出来的甜美的神情。
“当初我听说玛丽拉·卡思伯特从孤儿院领养了一个小女孩,觉得她是个老傻瓜。”她暗自想道,“可现在想来,她到底没有丝毫的错。要是我身边
藏书网始终有个像安妮这样的孩子,那我就更美满、更幸福了。”
安妮和戴安娜感到坐着车回家和当初出走时一样的快乐——其实还要快乐,因为她俩喜悦地意识到最后等着她俩的是家。正是夕阳西下之时,她们经过了白沙,上了海滨大道。远处,阿丰利的山冈在橘黄色天空的衬映下黑黝黝地显露出来。山冈的后面一轮明月从大海上升起,越来越亮,越来越美。蜿蜒曲折的路边每个小湾波光潋滟,闪闪发光,波涛拍打路下的礁石,响起轻柔的哗哗声。大海散发出清新而强烈的气息,弥漫了周围的空间。
“哦,活着、回家是多好的两件事。”安妮轻声低语道。
她过了小溪上面的木桥,只见绿山墙厨房里的灯光闪烁,友好地欢迎她归来,敞开的大门内闪耀的炉火射出暖和的红红火光,驱走秋夜里的寒意。安妮欢快地跑上了山冈,进了厨房,饭桌上热气腾腾的晚饭已准备停当。
“你回来了?”玛丽拉收拾起手中的织物,说。
“回来了。哦,回家真好。”安妮欢欢喜喜地说,“样样东西我都要亲一口,哪怕是时钟。玛丽拉,还有烤鸡!你不是特意为我准备的吧?”
“是为你准备的。”玛丽拉说,“我想,坐了这么长路的车,你一准是饿了,得吃点可口的东西。快脱掉衣服,等马修回来,咱们就开饭。实说吧,你回来了,我很高兴。家里缺了你还挺冷清的。你要是再过四天才回来,我还真的受不了哩。”
晚饭后,安妮坐在马修和玛丽拉的中间,面对炉火,把这次做客的事详详细细说给他们听。
“我过得好极了。”她最后高高兴兴地说,“我觉得这是我一生中值得纪念的日子,但是感觉最好的还是回家。”
第三十章 成立了“女王班”
玛丽拉把活计放到膝盖上,身子往椅背上一靠。她觉得眼睛很累,模模糊糊地想到,下次到镇上去,得换眼镜了,最近老觉得眼睛很酸痛。
天快要断黑了。时值十一月,绿山墙四周完全笼罩在一片暮色之中,唯一的光线只有厨房炉灶内那跳跃着的红色火光。
安妮像土耳其人那样,盘坐在炉前的地毯上,身子蜷缩着,凝视着枫树木柴发出的欢乐光辉,那里面凝聚着成百个夏季的阳光。此前她一直在看书,书已滑到地板上,这时候她正在想象中,张开的双唇露出丝丝笑意。闪烁的火光中出现西班牙的城堡,在她栩栩如生的想象中,迷雾和彩虹间显现出了城堡的轮廓。她在幻境中经历着种种奇妙而惊心动魄的历险——结局始终是圆满的,而不像实际生活中那样悲惨。
玛丽拉温情脉脉地打量她,这股柔情只有在炉灶火光和阴影柔和的交融中流露出来,在比较明亮的光线下是见不到的。
“安妮,”玛丽拉出其不意地说,“今天下午你和戴安娜出去玩的时候,斯塔西小姐来过了。”
安妮吃了一惊,从另一个世界回过神来,叹了口气。
“是吗?哦,我不在多可惜。你干吗不叫我一声呢,玛丽拉?我和戴安娜就在‘闹鬼的林子’里。现在这种时候待在树林中多好呀。种种小草木——蕨类植物啦,柔滑的树叶啦,野草莓啦——全都睡了。就像是有人用树叶的毯子把它们盖起来,到春天才让醒过来似的。我认为,那是一位灰色小仙女,披着彩虹的围巾,昨晚在月光下,蹑手蹑脚地走过来给它们盖上的。可戴安娜没多说什么。戴安娜就是忘不了她妈妈因想象‘闹鬼的林子’骂她的事。这对戴安娜的想象力有很不好的影响,毁了她的想象力。雷切尔太太说,默特尔·贝尔就是一个被毁的人。我问过鲁比·吉利斯,干吗说默特尔被毁了。鲁比说,据她猜测,是因为她年轻的男人背叛了她。鲁比·吉利斯满脑子装的净是年轻男人,别的什么也不想,她岁数变得越大越糟糕。年轻男人是不错,可不能样样事都牵扯到他们,是不是?我和戴安娜正严肃地考虑各自的前途,决定以后决不嫁人,做个高尚的老处女,两个人永远生活在一起。不过戴安娜最后的决心还没下,因为她认为要是嫁给某个粗野、莽撞、邪恶的年轻人,把他改造过来,那就更高尚了。知道吗,现在我和戴安娜谈的都是严肃的话题。我们都觉得,自己比过去长大多了,再谈小孩子的事太不适合了。差不多快十四岁了,这可是件得认真对待的事,玛丽拉。上星期三,斯塔西小姐带我们全体十多岁的女孩子到小溪边,跟我们谈起过这事。她说我们应该格外注意自己习惯的培养和理想的形成,因为到了二十岁,我们的性格将得到发展,并为一生的未来奠定了基础。她还说,要是基础摇摇晃晃的,就很难在上面建造真正有价值的东西了。我和戴安娜在放学的路上讨论了这个问题。我们都觉得这问题极严肃,玛丽拉。我们决定确实要认
?真对待,想方设法养成高尚的习惯,尽量多学些知识,做个明事理的人,以便到了二十岁时,好好发展自己的性格。一想到二十岁,可把人吓坏了,玛丽拉。岁数都那么大了,都是成年人了,听起来真叫怕人的。那么今天下午斯塔西小姐干吗来的?”
“我就是想告诉你她干吗来的,可你叽叽呱呱得没完没了,不让我有插嘴的机会。她谈起了有关你的事。”
“有关我的事?”安妮吃了一惊,脸孔涨得通红,接着大声道,“哦,我知道了她说些什么。我正打算告诉你哩,玛丽拉。我当真要说的,可忘了。昨天下午在课堂上,我本该学习加拿大史,可我在看《本·赫尔》
,被斯塔西小姐抓住了。书是简·安德鲁斯借给我的。我在中饭的时间看这本书,到了下午开始上课的时候刚看到战车比赛。我想知道结果——尽管我明知道本·赫尔赢定了,因为要是他败了,那情调全被破坏了——所以我把历史书摊在课桌上,把《本·赫尔》藏在书桌和膝盖中间,装作我就在学加拿大史似的,你知道,其实我都在看《本·赫尔》。我看得入了迷,就没注意到斯塔西小姐从过道走过来,偶然间我抬起了头,发现她正用责备的眼神注视着我。我没法跟你说,当时我有多羞愧,玛丽拉,尤其听到乔西·派伊发出‘哧哧’的笑声。斯塔西小姐拿走了《本·赫尔》,但没有声张。后来在课间休息的时候,她找我谈了话。她说我犯了两方面的错误。第一,我浪费了宝贵的学习时间;第二,我企图让人觉得我像是在学历史,其实是在看小说,这就
欺骗了教师。听了她这番话后,我才意识到这是欺骗行为,玛丽拉。我感到震惊。我失声痛哭起来,我求斯塔西小姐宽恕我,我再也不会犯类似的错误了。我主动提出在今后一星期内不再看《本·赫尔》,哪怕是战车比赛的结果也不想知道,以此来补过。可斯塔西小姐说,她不想对我提出这样的要求,痛痛快快地宽恕了我。所以我认为她上这儿来谈这件事,就有点儿不厚道了。”
“斯塔西小姐在我面前压根儿就没提到过这事,安妮。你这样疑神疑鬼,都怪你自己犯了错。你就不该把故事书带到学校去。不管怎么说,反正是你小说读得太多害的。我当年做小姑娘时,压根儿就不准我看什么小说。”
“哦,《本·赫尔》是本宗教书,你怎么把它说成小说呢?”安妮不服道,“当然啰,这本书放在星期天来读,就过于刺激点儿,所以我都在其他的日子来读。现在我什么书也不读了,除非斯塔西小姐和阿伦太太两个人都认为那书适合十三四岁的女孩读。是斯塔西小姐让我作出了这样的保证。有一天,斯塔西小姐发现我在读一本叫《闹鬼庄院里恐怖的神秘案件》的书,是鲁比·吉利斯借给我的。哦,玛丽拉,这书情节曲折,读了叫人毛骨悚然。斯塔西小姐说,这种书很无聊,不值得一读,叫我再也别读这类书了。要我保证不读这类书我不在乎,可结局都不知道就把书还给人家,心里到底很难受。不过,我对斯塔西小姐的那份爱还是经受住了考验,我照她说的办了。在你渴望取得某人欢心时,就能做出了不起的事,玛丽拉。”
“得了,我想我得点上灯,干活了。”玛丽拉说,“我看得很清楚,你这是不想听斯塔西小姐说了些什么了。你一门心思全放在自己嘴巴上,别的事全不感兴趣了。”
“哦,玛丽拉,我还真的想听哩,”安妮后悔不迭,忙说,“我决不再说了——一个字也不说了。我知道自己就是话多,可我想方设法在克服。我的话虽然多,可要是你知道我有多少事要跟你说而没有说出来,你就相信我这不是在东拉西扯了。你请说吧,玛丽拉。”
“得了,斯塔西小姐想在高年级的学生中组织一个班,为参加女王学院的入学考试做准备工作。她想在放学后给这些孩子多上一小时的课。她来就是问马修和我愿不愿意让你参加。你自己怎么想的,安妮?你愿不愿意上女王学院,将来做一名教师呢?”
“哦,玛丽拉!”安妮挺直了身子,紧抱双手,说,“这可是我一生的梦想——我是说,自从鲁比和简开始谈论准备入学考试以来的六个月中,我一直就有这个想法。可我没透露半句自己的想法,因为我认为毫无结果。我多想成为一名教师。可那得花多少钱?安德鲁斯先生说,为了供普里西上学,花去他一百五十加元。而普里西学起几何学来还不算是个笨蛋哩。”
“钱的事你用不着操心。马修和我把你收留下来的时候,就决定尽最大的努力,让你受到好的教育。我相信女孩子家理应学到本事,能自食其力,不管她有没有这个必要。只要有马修和我在,绿山墙就是你的家,只是谁也拿不准,在这多变的世界,将来会发生什么事,还是早做准备工作的好。所以只要你愿意,就可以去读女王班,安妮。”
“哦,玛丽拉,谢谢啦。”安妮伸出双手,抱住玛丽拉的腰,抬头热切地看着她的脸,“我太感谢你和马修啦。我会尽心竭力学习的,尽力为你们争光。不过我有言在先,别指望我在几何学习上有多大的出息,可在其他方面只要我用功,就能对得起自己。”
“我敢说你会有好表现的。斯塔西小姐说,你这人挺聪明,也很勤奋。”玛丽拉打死也不愿把斯塔西小姐说的有关安妮的话全说给安妮听,那就要让她的尾巴翘到天上去了,“现在你还没有必要去死啃那些书本。用不着着急。还有一年半的时间可以用来准备。不过还是及早动手,打好扎实的基础为好。这话是斯塔西小姐说的。”
“比起现在来,今后我学习的兴趣会更大的。”安妮乐陶陶地说,“因为我有了人生的目标了。阿伦先生说,每个人都得有人生的目标,并始终不渝,追求到底。不过他说,我们首先要明确,那目标是有价值的。我相信想当一名像斯塔西小姐那样的教师的目标是有价值的,你说呢,玛丽拉?我认为教师是一门很高尚的职业。”
“女王班”在预定的时间里组织好了。吉尔伯特·布莱思、安妮·雪莉、鲁比·吉利斯、简·安德鲁斯、乔西·派伊、查利·斯隆和穆迪·斯普乔·麦克弗森都参加了这个班,戴安娜·芭里没有参加,那是因为她的爹娘不想让她去读女王学院。这对安妮来说无疑是大灾大难。自从米尼·梅害喉头炎那晚以来,她和戴安娜始终是形影不离的。那天傍晚,“女王班”的学生第一次在课后留下来上额外的课程,安妮看到戴安娜慢吞吞地与其他同学离开教室,眼看着她就要孤零零一个人穿过“白桦小道”和“紫罗兰溪谷”了。安妮无可奈何,只能坐在座位上,尽力克制着,免得一时冲动下跑去追自己的好朋友。她只感到喉咙堵得慌,赶紧拿起摊开的拉丁语语法书,遮住自己的脸孔,免得让人看到那夺眶而出的滚滚泪珠。千万别让吉尔伯特·布莱思和乔西·派伊看到自己在流泪。
“哦,玛丽拉,我看到戴安娜孤零零一个人走出去时,就想到上星期日阿伦先生布道时所说的,我真的尝到了生离死别的痛苦。”当天晚上她伤心地对玛丽拉说,“那时我想,要是让戴安娜也来学习,那该有多好。可就像雷切尔太太说的,在这不尽如人意的世界里,做不到事事圆满如意的。有时候雷切尔太太是个不善于安慰人的人,可毫无疑问,她说的好多话很有道理。我想‘女王班’今后会很有意思的。简和鲁比来学习就是准备做教师的。这是她们最高的理想。鲁比说,毕业后她只教两年书,然后打算嫁人。简说,她一生都从事教育事业,永不,永不嫁人。因为你教书拿到了薪水,而你的丈夫不会因为你嫁了他就给你什么的,要是你问他要买鸡蛋和黄油的钱,他还嘀咕哩。我认为简这话是从惨痛的经历中得来的,因为雷切尔太太说她的爸爸是个十足的老怪物,不可救药的小气鬼。乔西·派伊说她上大学纯粹是为了接受更高的教育,因为她用不着为自己的饭碗操心。她说这跟那些待在孤儿院的孤儿完全不一样——他们非得抢着、挤着才捞到吃的。穆迪·斯普乔·麦克弗森准备将来当牧师。雷切尔太太说他取了这么个怪名字,除了当牧师干不了别的事。但愿不是我心眼坏,玛丽拉,我一想到穆迪·斯普乔·麦克弗森要是成了牧师,我就禁不住发笑。你看这个男孩,怪模怪样的,胖胖的大脸蛋,小小的蓝眼睛,大大的招风耳。不过,长大后他的长相会变得聪明起来也说不定。查利·斯隆说,他打算进入政界当议员。可雷切尔太太说他办不到,因为斯隆家的人都是老实人,如今在政界左右逢源的只有那些恶棍。”
“吉尔伯特·布莱思打算将来干什么?”玛丽拉一看安妮正在打开一本有关恺撒的书,便问。
“不巧得很,我还不知道吉尔伯特·布莱思人生的抱负——要是他有什么抱负的话。”安妮不屑地说。
现在吉尔伯特和安妮之间的竞争公开化了。以前的竞争只是单方面的,如今已是人所周知了。吉尔伯特也像安妮一样要在班里争得第一。他是她的劲敌。班上的其他同学都默认他们俩所具有的优势,从未想过与他们争长论短。
自从那天安妮在池塘边一口拒绝吉尔伯特请求宽恕的表白以来,他除了上述的竞争,已表明他不再承认安妮·雪莉的存在了。他跟其他的女孩子说说笑笑,交换书本和难题,讨论功课与打算,有时做完祷告或从辩论俱乐部回来,与某位女生一起回家。而对安妮·雪莉他一概视而不见。安妮也觉得,被人冷落不是好滋味。尽管她一晃脑袋,表示满不在乎,也无济于事。在她那小小的女性倔强的心灵深处,明白自己是在乎的。如果她有机会出现“闪光的湖”那样的场面,她自会有完全不同的答复。料想不到的是,她发现自己原先对吉尔伯特的怨恨现在已烟消云散了——就在她最需要有种力量支持的时候——她不禁暗自吃惊。她回想起那个难忘时刻的每个细节和当时的情绪,想以此来体味给她满足感的那种愤怒,但仍然无济于事。池塘边那一天是她最后一次激烈怨恨最后一次发作。安妮意识到她已不知不觉间宽恕了吉尔伯特,忘记了他们之间的怨恨,但为时已晚。
但是,不论是吉尔伯特,还是其他的人,甚至连戴安娜都没有想到,她竟后悔莫及,其实她是多么希望自己不再那么骄傲,不再令人反感!她决心把“自己的感情深深地掩埋起来,不为人所觉察”。这里不妨指出,她掩盖得十分成功,就连吉尔伯特这样表面看来似乎无动于衷的人也不会因相信安妮已觉察到那报复性的蔑视,而聊以自慰。他所得到的一点可怜的安慰是,安妮对查利·斯隆的冷落,而且是毫不留情、持续不断和过分的冷落。
除此,这个冬天都是在反复的作业和学习中过去的,而且过得愉快。对安妮来说,日子就像挂在脖子上的那条项链上的金色珠子,悄悄滑过去了。她快快乐乐,热切认真,且兴致勃勃。有课程要学,有荣誉待争取,有有趣的书要读,主日学校的唱诗班有新的歌曲得练习,有在牧师夫人阿伦太太家里度过的愉快的星期六下午。此外,在安妮不知不觉间,绿山墙迎来了春天,又是个繁花似锦的世界。
学习的吸引力倒是有一点点减退。别的同学四散在条条绿色的小道、枝繁叶茂的林间小径和偏僻的草地上,而“女王班”的同学则要留下来学习,他们都若有所思地望着窗外,只觉得拉丁文的动词和法语的练习不再像冬季里那几个月那样引人入胜,并且缺乏点热情了。连安妮和吉尔伯特也懒洋洋地提不起劲来。学期结束,面临着的就是多姿多彩的假期,教师和学生同样都很高兴。
“这一年你们表现得很不错,”斯塔西小姐在最后一个傍晚对他们说,“你们该好好享受一个快快乐乐的假期。尽量到户外去痛痛快快玩玩,充分储蓄健康和活力,满怀雄心壮志,在下一年大干一场。你们知道吗,这将是一场艰苦的战斗——入学考试前的一年。”
“下一年你会回来吗,斯塔西小姐?”乔西·派伊问。
乔西·派伊什么问题都敢问。对她的这一问,班上的同学对她很是感激。别的人没有一个敢问斯塔西小姐这样的问题,但大家都想知道答案,因为一段时间里,学校里出现惊人的传言,说斯塔西小姐下一年不再回学校了——说是有人聘请她去她自己学区的小学里任职,她准备接受了。“女王班”的学生都屏息凝神,等着她回答。
“是的,我会回来的。”斯塔西小姐答道,“我原打算到另一所学校去,但我决定回到阿丰利来。说实在的,我对自己的学生挺感兴趣,我觉得自己还舍不得离开他们。所以我就留下不走,看着你们毕业。”
“好哇!”穆迪·斯普乔说。穆迪·斯普乔过去从来不会这样激动得忘乎所以,因此在以后的一星期里,每想到自己的这种表现便觉得不好意思,脸孔涨得通红。
“哦。我太高兴了。”安妮两眼闪闪发亮,说,“亲爱的斯塔西小姐,要是你不回来,那实在可怕极了。我相信,要是来个新教师,我是没有藏书网心思来学习了。”
那天夜里回家后,安妮把所有的课本堆在一起,一股脑儿全放到阁楼上的一只旧箱子里,锁上,把钥匙扔进杂物盒子里。
“假期里我瞧也不瞧一眼教科书了,”她跟玛丽拉说,“这个学期我拼命学习,在几何学上花尽了心血,到底把第一册定理全背得滚瓜烂熟,哪怕把字母全换了我也不担心了。对那些实际的事我厌烦透了。夏天里,我要让自己的想象力尽情翱翔一番了。哦,玛丽拉,你别大惊小怪,我只是让想象力在合理范围内飞翔。可我想过一个痛痛快快的夏天。也许这将是我做小女孩子最后的一个夏天了。雷切尔太太说,要是我下一年还这样长高下去,到时候就得穿裙子了,她说我尽长腿和眼睛。我觉得等到我穿裙子时,人也得配得上裙子,举止要端庄。那时候就不能相信仙女什么的了。所以尽量利用最后一个夏天尽情相信仙女存在了。我想我们会有一个非常愉快的假期。鲁比·吉利斯不久要办生日聚会。下个月,主日学校还要举办野餐会,教会也会有音乐会。芭里先生说,哪天晚上他要戴安娜和我去白沙旅馆吃晚餐。你知道,旅馆里是供应晚餐的。简·安德鲁斯去年夏天去过那里,她说那里的电灯、鲜花和衣着华丽的女客,看得人眼花缭乱。简说,这是她平生第一次见过这种场面,给人留下的印象到死也忘不了。”
第二天下午雷切尔太太到她家来,想问问玛丽拉,星期四的妇女劝助会她为什么不去参加。要是玛丽拉不参加,大家知道绿山墙准出事了。
“星期四马修的心脏又犯病了,还挺严重,”玛丽拉作了说明,“我觉得不能丢下他。噢,是的,他现在没事了。不过现在他犯病的次数比先前要多了。我真替他担心。大夫说他不能激动。那倒不难,因为马修从不自找什么刺激的东西,他从不干那种事。但他也不能再干太重的活儿了,你不如去劝劝他,让他放宽心,别老惦记着重活儿。你进屋吧,脱掉外衣,雷切尔。留下来喝杯茶,怎么样?”
“既然你有这片心,我就在这儿待会儿吧。”雷切尔太太说。
雷切尔太太和玛丽拉在客厅里坐定之后,安妮端来了茶,做好了又轻巧又白净的热饼干,这种饼干即使在像雷切尔太太这样爱挑剔的人眼中,也是找不出毛病的。
“我得说,安妮已长成个聪明伶俐的姑娘了。”雷切尔太太说这话时,她和玛丽拉正走在夕阳斜照下的小路尽头,“她可成了你得力的帮手了。”
“可不是,”玛丽拉说,“她现在办起事来又稳重又可靠。过去我老担心她去不掉轻浮的毛病,这不,现在全没了。如今我什么事都能大可放心地托付给她了。”
“三年前我第一次在这里见到她的时候,怎么也没有想到她会变得这么有出息。”雷切尔太太说,“但愿我把她那次对我大发脾气的事忘个精光!那天晚上我回家对托马斯说:‘记着我的话,托马斯,玛丽拉·卡思伯特到时候会后悔不该走这一步的。’可我错了,我真高兴自己错了。玛丽拉,我不是那种死认一条道走到底的人。不,谢天谢地,我不是那种人。我是把安妮看错了。但也没有什么可奇怪的,因为这一带从来没见过像她那样古怪而出人意料的女孩。就这话。她这孩子,可不能用衡量其他孩子的标准去衡量她。>99lib?她这三年的变化大得惊人,特别是在长相上,准成个俊女孩,不过我对她苍白的脸蛋和一双大眼睛倒没有过分的偏好。我更喜欢的是生气勃勃,外貌俊俏,像戴安娜·芭里或鲁比·吉利斯那样。可不知怎的——我也说不出到底是怎的,安妮和她们一起的时候,她虽不及她们俊美,可一比较,她们就显得不怎么出挑,还有点儿过于娇艳——就像洁白的六月百合——她们管那叫水仙花——和红色的大牡丹凑在一起了。就这话。”
第三十一章 小溪和江河汇合处
这个夏天对安妮“发了善心”,让她玩了个痛快。她和戴安娜几乎整天待在户外,尽情地享受了“情人小径”、“森林女神的水泡”、“柳池”和“维多利亚岛”提供的种种乐趣。玛丽拉也不阻止安妮像吉卜赛人那样四处游玩。在米尼·梅患喉头炎那天晚上赶来看病的大夫,在暑假初期的一天下午,在一个病人家里碰到安妮,他把她打量一番,扭动嘴巴,摇摇头,然后找人给玛丽拉·卡思伯特去了一个便信,说的是:“让你的那位红头发姑娘整个夏天都待在户外,在她举步较为轻松前,不要让她看书。”
这信让玛丽 62c9." >拉着实吓了一跳。她认为,安妮仿佛已经得了要命的肺结核了,要是做不到不折不扣听从大夫的嘱咐,她可是凶多吉少了。结果,安妮就捞到了机会,自由自在、快快乐乐地过了一个极美好的夏天。她散步、划船、采浆果、海阔天空地想象。到了九月份,她已变得目光炯炯有神、精神焕发,她的步履轻松得准能使那位大夫大为称道。她又充满雄心壮志,变得热情洋溢了。
“我觉得自己能全力以赴投入学习了。”她把书本从阁楼上拿下来,说,“哦,亲爱的老朋友们,我又能见到你们真诚的脸孔了——哦,即使你,几何课本。这个夏天我过得美好极了,玛丽拉,正如阿伦先生上星期天说的,现在我能像壮汉那样可以去参加赛跑了。阿伦先生的布道可漂亮了,是不是?雷切尔太太说他的布道天天都有进步,我们首先得知,某个城里的教堂要挖了他去,这么一来我们又得听一个没经验的牧师来传道了。可我觉得遇到麻烦半途而废没有好处,玛丽拉,你说是不是?我认为趁阿伦先生还在这儿的时候,听他的布道,好好享受一番。要是我是男的,我就要做牧师。要是做牧师的说的教义有道理,对人就会产生有益的影响。他们的祷词就能激动人,打动你的心。女人干吗不能当牧师呢,玛丽拉?我问过雷切尔太太,她听了吃了一惊。她说,这么问太不成样
子了。她说美国一定有女牧师,她相信准有。还说,谢天谢地,咱们加拿大还没有,但愿以后也不会有,可我看不出干吗不能有。我看女人也能成为出色的牧师。哪个社团或教堂要搞募捐,总是请女人去。我肯定雷切尔太太祈祷起来不比贝尔总监差,我相信只要稍加训练,她也能布道。”
“是的,我相信她能。”玛丽拉敷衍地说,“她做了不少非正式的传道工作。在阿丰利有许多人因为受了她的教导这才没误入歧途。”
“玛丽拉,”安妮鼓起勇气说道,“有件事我想问问你
99lib?,听听你有什么想法。这件心事已折磨了我好些日子了——每到星期天下午,我特别想得厉害。我实在是想做个好人的。当我跟你、阿伦太太,或斯塔西小姐一起的时候,我的愿望更强烈,我就想做些让你们高兴的事,做你们赞成的事。但是跟雷切尔太太一起,我就觉得自己邪恶得不行,老觉得自己会去做她认为不该做的事。我呢,忍不住还是去做。你说,我这种感觉是什么道理?你认为我是不是真的很坏,不可救药?”
“要是你是这样的人,我也是了,安妮,因为雷切尔太太经常影响了我。有时候我想,要是她不老在人面前唠唠叨叨叫人做好事,那她对人向善的影响就更大了。要是有条戒唠叨的教规就好了。可我藏书网呢,就不愿这样。雷切尔太太是位虔诚的教徒,她的心地是好的。在阿丰利,再也找不出比她更善良的人了,她尽心尽力在尽自己的义务。”
“你也这么想,我很高兴。”安妮说得很坚决,“我听了也有了勇气,不再太担心了。不过我还有些事放心不下。老是有新问题出现——叫人想不透的问题,知道吗?解决了一个接着就来一个。人一长大,就有许许多多的事得思考,得决定。让我不停地忙着想呀想,决定事儿做得对与不对。人长大了可不是闹着玩儿的,是不是,玛丽拉?不过我有你、马修、阿伦太太和斯塔西小姐这样的好朋友,我应该会
顺利成长的。要不然那准是我自己的过错。我觉得自己肩上的责任重大,因为只有这么一个机会。要是我没有好好长大,可就回不到少年去了。这个夏天,我又长高了两英寸,玛丽拉。是吉利斯先生在鲁比办聚会的时候给我量的。你已经把我的衣服做长了,我很高兴。就是那件墨绿色的,很漂亮,你在上面镶了荷叶边,太感谢了。当然啰,我知道,不是非镶上荷叶边不可,可今年秋季就很流行。乔西·派伊所有的衣服上都镶上了荷叶边。我知道,有了荷叶边我能学得更好。荷叶边在我心底深深留下印象,我会感到心满意足的。”
“这多少还是有点值得的。”玛丽拉承认道。
斯塔西小姐回到阿丰利学校来了,发现所有的学生又有很强烈的学习热情。特别是“女王班”的学生个个都劲头十足,准备参加一场激烈的竞争,因为下学年结束时就会面临着令人惊心动魄的“入学考试”,这件大事将在他们前进的路上投下阴影。每个人一想到这件事无不心惊肉跳。要是考不取那该如何是好!整个冬天,安妮在没有想入非非的时刻总是惦记着这件事,包括星期天的下午,连道德和别的理论问题概不考虑。安妮做噩梦时,每每觉得自己可怜巴巴地在注视入学考试的录取名单,吉尔伯特·布莱思名列榜首,可她的名字却不见踪影。
不过这是个欢乐、繁忙而又匆匆而逝的冬天。学校里的课程像以前一样引人入胜,班上的竞争如火如荼,思想情感和雄心壮志等新的领域、尚未开拓的迷人的知识天地,这种种似乎都在安妮热切的眼前展现,有道是:
山外有山,一山更比一山高
所有这些大多归功于斯塔西小姐精心、细致的安排和善于听取不同意见并谆谆教导。她带领全班同学独立思考、探索和发现,并鼓励他们不墨守成规,在一定程度上害得雷切尔太太和一班学校的理事非常惊慌,把这些革新看成对学校既定方法的怀疑。
除了功课,安妮还参与社会活动,因为玛丽拉听取了大夫的意见,不再反对安妮外出远游了。辩论会办得十分成功,还举办过几次音乐会。有一两次的聚会差不多有成年人的规模。此外还举行过几次雪橇竞赛和欢乐的溜冰游戏。
这时候安妮的身体在发育,个儿蹿得很快。有一天,玛丽拉与她并排站在一起,发现这孩子竟比自己还要高,惊讶不已。
“可不是,安妮,你怎么长得这么快呀!”听玛丽拉说话的口气,似乎还不相信哩。她说罢,叹了一口气。玛丽拉对安妮的身架产生一种奇怪的遗憾。那个她慢慢喜欢上的孩子不知怎的已经不存在了,出现在眼前的是位十五岁的修长姑娘,目光严肃,眉宇间流露出沉思的表情,自豪地昂起小小的脑袋。玛丽拉对这姑娘的爱不逊于过去对那小女孩的爱,但也体味到一种奇怪的失落的苦涩。那天晚上,安妮和戴安娜去参加祈祷会时,她孤零零地坐在寒冷的暮色中轻声哭泣起来。马修提着灯走了进来,看见这情景,不安地打量她。玛丽拉见状又破涕为笑了。
“我刚才在想着安妮,”她解释道,“她已经长成大姑娘了——明年冬天她还可能离开咱们。到时候我会非常想念她的。”
“她会经常回家的,”马修道,在他心目中,安妮现在是,始终是他四年前六月晚上从布赖特河带回家的那个热情的小女孩,“到时候铁路支线就会通到卡莫迪了。”
“这跟始终有她在身边到底不一样。”玛丽拉伤心地叹了口气,决定尽情体味自己那无法排遣的悲哀,“我说,你们男人是不懂这些事的!”
除了身体上的变化,安妮还有其他一些实实在在的变化。首先,她比以前文静多了。她照旧还耽于幻想,现在也许思考的时间更多,但话显然少了。玛丽拉已注意到了,便说出自己的看法。
“你如今的唠叨还不如过去一半了,安妮,也没有说得头头是道了。你怎么会有这样的变化?”
安妮脸孔一红,失声笑了笑,于是放下手中的书,茫然地打量起窗外。只见葡萄藤上挂满肥大的红色花蕾,在回应春天阳光所带来的诱惑。
“我不知道——我不想多说了。”她若有所思地用食指抠着下巴,“还是把美好、可贵的想法宝贝似的藏在心底里好。我不愿说出来遭人嘲笑或怀疑。不知怎的,我再也不想说夸张的大话了。遗憾吧,是不是?因为既然我已经长大,想说的话,完全可以长篇大论说个够。就某些方面来说,长大了是有趣的,可并没有我所期待的那样有趣,玛丽拉。现在有那么多的事要学习、要做、要思考,根本就没有时间来说长篇大论了。此外,斯塔西小姐说,短话反而有力得多,有效得多。她让我们文章尽可能写得短小精悍。开始时还挺难的。我已经习惯搜索枯肠,在文章里堆砌所能想到的华丽的词藻——我会去数数用上了多少。现在我已经习惯这么做了,看来效果很好。”
“你们的故事俱乐部怎么了?我好久没听你说起了。”
“故事俱乐部散伙了。我们没时间搞——再说我们也腻了。再去写爱情啦、谋杀啦、私奔啦和神秘的事啦,那就太傻了。斯塔西小姐有时候让我们也写个故事,来训练写作能力,但她只允许我们写阿丰利实际生活可能发生的事,非常严厉地批评我们去写胡编乱造的故事,也要我们作自我批评。我认真检查后才知道,我的作文中有那么多的缺点。我感到惭愧难当,几乎想从此不再动笔了,可斯塔西小姐说,要是我能练成对自己的作文作出最严厉的批评,那我就能写得好。现在我正在努力呢。”
“离入学考试只有两个月了,”玛丽拉说,“你有把握通过吗?”
“我说不上。有时候觉得有把握——后来又怕得要命。我们都很努力。斯塔西小姐经常帮我们从头到尾复习,可我们还是没有把握。我们每个人都有绊脚石。我的绊脚石是几何学,简是拉丁语,鲁比和查利是代数,乔西是算术。穆迪·斯普乔说他最伤脑筋的是英国史,感到通不过是铁板上钉钉的。斯塔西小姐要在六月份给我们进行几次测试,难度跟入学考试不相上下,还要给我们严格评分,好让我们心中有个谱。但愿这段时间快过去,玛丽拉。这事老缠得我心神不宁。有时候半夜醒过来就想,要是通不过,那该怎么办?”
“我说,不行的话下次再考,不就得了。”玛丽拉说。
“哦,我不相信我还有那样的心情。考砸了那可是叫人无地自容了,特别是吉尔伯特——特别是别人都考取了。我考试的时候心里总是乱糟糟的,很可能会考砸了的。要是我像简·安德鲁斯那样冷静沉着就好了。什么事都乱不了她的阵脚。”
安妮叹了口气,目光从春天的迷人景色中摆脱,毅然决然地埋头看起了书。春天,这是风、蓝天和花园里绽放出的嫩芽频频向人召唤的日子。可是如果安妮不能顺利通过入学考试,她相信自己永远也恢复不了原来的精神状态去欣赏春天的景色了。
第三十二章 发榜了
六月底,学期快结束了,斯塔西小姐在阿丰利的使命也临近完成。那天傍晚安妮和戴安娜回家的时候,心情确实很沉重。你看那双双红肿的眼睛,那湿透了的手绢,足以说明斯塔西小姐的告别词肯定和三年前菲力普斯先生在类似的情况下发表的讲话一样动人。戴安娜在满是云杉的山冈脚下回过头去,看了看校舍,深深地叹了口气。
“看起来一切都结束了,是不是?”她沮丧地说。
“你的情绪未必有我一半的坏。”安妮说罢想从手绢上找个干的地方,可没有成功,“明年冬天你会回学校,可我永不再来了——我是说,要是我运气好的话。”
“根本不一样。斯塔西小姐不在了,你和简·安德鲁斯可能全不在了。我只能一个人用一张课桌,因为你们走了后跟别人合用我受不了。哦,我们一起度过多愉快的日子,你说是不是,安妮?想到这一切全结束了,该多伤心啊。”
两大颗泪珠从戴安娜的鼻子边滚落下来。
“你就别哭了,”安妮央求起来,“我刚拿开手绢,一看你掉泪,我禁不住又伤心起来了。正如雷切尔太太说的:‘要是你没法真的快活起来,那就装出快活的样子来吧。’不过我敢说,明年我还得回校。我知道,我是一准过不了关的。我多次有这预感。”
“哪能呢,斯塔西小姐的测试你不是考得很出色吗?”
“是呀,可这些测试我不紧张。但一想到真正的入学考试,你想象不到,我会浑身冰冷,心里怕得要死。再说我准考证的号码是十三,乔西·派伊说摊上这么个号码可是要倒运的。我并不迷信,我知道这无关重 8981." >要。不过要不是十三就好了。”
“我真希望能与你一起去考。”戴安娜说,“我们不再有自由自在一起玩的时间了吗?我想你一到晚上还得啃书本呢。”
“不,斯塔西小姐要我们保证做到从今以后不去翻书。她说,那样就会让我们疲劳,把自己弄得心烦意乱的。我们要多到户外去散散步,别记挂考
试的事,晚上早点睡觉。我觉得,这是个好建议。好是好,我恐怕办不到。普里西·安德鲁斯跟我说过,在入学考试那一个星期里,她天天晚上到了半夜还不睡,拼着老命在记呀背的。我决定至少做到跟她差不多,非坐到半夜不可。你的约瑟芬老姑奶奶真好,她请我在考试期间就住在她家里。”
“你考完试就给我写信,好吗?”
“星期二晚上我就给你写,告诉你第一天是怎么过来的。”安妮答应道。
“星期三我一准去邮局候着。”戴安娜信誓旦旦地说。
第二个星期一安妮就进了城,而戴安娜也信守诺言,星期三跑到邮局去,收到了如下的信:
最亲爱的戴安娜:
现在正是星期二的晚上,我在“山毛榉山庄”的书房里给你写信。昨天晚上我孤零零独自一人坐在房间里寂寞死了,要是你与我在一起那有多好。我不能再死抱书本了,因为我答应过斯塔西小姐不这么做的。可想要不动历史书真叫难呀,这就跟过去做功课前,很难不去读点小说一样。
今天早上斯塔西小姐来找我,我跟她一起到学院去。路上还约了简、鲁比和乔西一同去。鲁比要我摸摸她的手,只觉得冷冰冰的。乔西说我像是整夜没合过眼。她就是不相信我挺坚强的。说是即使我考上了,也受不了那些枯燥无味的师范课程。有许多时候,我觉得自己在学业上还没有取得像乔西·派伊那样大的进步。
我们到达学校时,那里已从全岛各地来了几十名考生。我们首先遇到穆迪·斯普乔,他坐在台阶上,自个儿嘟嘟囔囔的。简问他到底在干吗,他说,他在一遍遍背乘法表,以稳定自己紧张的神经,还请我们千万别打搅他,因为要是他一停下来就会心慌意乱,把原来记住的东西忘得一干二净,而乘法表可以让他掌握到的知识牢牢地各就各位、有条有理。
我们到了指定的教室,斯塔西小姐只好走了。简和我坐在一起,她显得从容不迫,真叫人眼红。像简这样能干、沉稳和聪明的人,是用不着依仗乘法表的!不知道我当时的表情是不是暴露出自己的感觉,不知道教室那头的人听不听得到我怦怦的心跳。后来进来一个男子,开始分发英语试卷。我一拿起试卷,手就发冷,头也发晕。真是可怕的时刻——戴安娜,那时候真像四年前我问玛丽拉我能不能在绿山墙留下来时的情景——后来我神智慢慢清晰起来,我的心又开始跳动了——我忘了告诉你我的心曾经完全停止了跳动!因为我知道自己对付得了这张试卷。
中午时我们回家吃饭。吃完饭再回去考历史。历史卷子挺难的。我把一些年代都搞乱了。不过,总的来说今天我考得还是不错的。可是,哦,戴安娜,明天要考几何了,我一想起这块硬骨头,我就铁下心来,不去碰我的“欧几里德”。要是乘法表也帮得了我的忙,我宁可从现在起一直背到明天早晨。
今天晚上我去看望其他的女同学。路上我遇到穆迪·斯普乔,他正心烦意乱地在那里转来转去。他说,他知道今天的历史考砸了,自己天生就是个让父母失望的料儿,打算坐明天的火车打道回府了。还说,不管怎么样,做木匠总比当牧师容易。我鼓励他,说服他留下来考完,要是半途而废,就对不起斯塔西小姐了。有时候我希望自己是个男孩,可一见穆迪·斯普乔那模样,就庆幸自己是个女孩,也不是他的姐妹。
我到达女孩子寄宿的地方时,只见鲁比正在歇斯底里大发作。原来她发现自己英语考试犯了个大错误。她恢复正常后,我们一起到城外去吃冰淇淋。要是你也能和我们在一起那该多好。
哦,戴安娜,只要过了几何学这一关就万事大吉了!可是,正如雷切尔太太说的,不管我的几何学考得好不好,太阳照常上山又下山。这话说得有理,可起不了安慰人的作用。我心想,要是我考砸了,宁愿太阳不要再又升又落了!
您忠诚的安妮bbr>
几何学与其他科目的考试按时结束了,星期五的傍晚,安妮回了家。她的一举一动虽然显得很疲劳,但浑身透出一种历经磨难后的喜悦。她一回绿山墙,戴安娜就来看望她。她俩相见时的情景,仿佛多年不见似的。
“心爱的老朋友,看到你又回来了,别提我有多高兴了。你到城里后像是过了好久了。哦,安妮,考得怎么样?”
“我想,除了几何学,其他的科目都不错。不知道会不会被录取。我老有一种毛骨悚然的感觉,担心考不取。哦,回家真好!绿山墙是世界上最亲切、最可爱的地方。”
“其他人怎么样?”
“女孩子们都说,她们都会考不取。可我觉得她们考得都挺不错。乔西说,几何学挺容易,连十岁的孩子也难不倒!穆迪·斯普乔还是认为历史没有考好,查利说他代数考砸了。可我们并不知道结果到底怎么样,发榜后见分晓。这是两个星期后的事。想想吧,还有两个星期,这期间够人受的!但愿我一觉睡去,到了发榜时才醒来,那该多好。”
戴安娜知道,用不着打听吉尔伯特·布莱思的考试结果,那是徒劳的,所以只说:“哦,你会被录取的。别担心。”
“要是在录取名单上排在后面,还不如不被录取的好!”安妮冒出了这么一句话,意思是说——戴安娜明白她这话的意思——要是她没有超过吉尔伯特·布莱思,那也是..不完美的胜利、苦涩的胜利。
安妮正是抱着这样的目的在考试中竭尽了全力。吉尔伯特也是如此。他们两个人在街上十几次的相遇,都彼此擦肩而过,从不互相搭理,每次安妮都把头抬得更高,有些热切地希望吉尔伯特提出请她做朋友,而且以更大的决心发誓要在考试中超过他。她知道,阿丰利所有的年轻人都想知道,谁将是第一名。她也知道,吉米·格洛弗和内德·赖特为这问题打过赌,知道乔西·派伊说过:毫无疑问,得第一的准是吉尔伯特。她感到,要是失败了,这将是她无法忍受的耻辱。
但是她希望考得好还有另一个高尚的动机,那就是为马修和玛丽拉“争得高分”——特别是马修。马修事前曾对她表示过自己的信心,说她“准能击败全岛的考生”。安妮觉得,那简直是痴人做梦,但是她又强烈地希望自己至少能排在前十名之内,那样她就能坦然面对马修,而马修那双慈祥的褐色眼睛定会为她取得的成绩而充满自豪的目光。她认为,那将是对她在枯燥乏味的方程式和动词变位中付出的艰辛努力和耐心钻研的一种奖励。
在那两个星期的最后几天里,安妮也频频到邮局去,和她一起去的是心烦意乱的简、鲁比和乔西,她们双手哆哆嗦嗦打开夏洛特镇日报,但凡经历过入学考试的人,在这一星期的时间里,无不怀着这种紧张而沉重的心情。查利和吉尔伯特也没有例外,只有穆迪·斯普乔决心躲得远远的。
“我没有勇气去那里,害怕得不敢看一眼报纸。”他对安妮说,“我就等着突然有人来对我说有没有考取。”
三个星期过
去了,录取名单仍然没有公布。安妮觉得再也忍受不了那种精神紧张的压力了。她的食欲开始减退,对阿丰利的社交活动再也没有多大兴趣了。雷切尔太太想知道在一个保守党当权下的教育事业能有什么指望。马修一见安妮每当下午从邮局回来时那苍白的面容、淡漠的神情和懒洋洋的步履,禁不住认真考虑起来,下一届选举中最好别投保守党的票。
可是一天傍晚终于有了消息。安妮正坐在敞开的窗前,陶醉在夏日黄昏的美景之中,花园里飘来阵阵甜美的花香,随风摇曳的白杨树枝叶沙沙作响。安妮一时间忘却了考试带来的烦恼和人世间的忧虑。东边冷杉林上方的天空,在夕阳反射下泛着淡淡的粉红色。安妮陷入了如梦若痴般的遐想,她想知道颜色的精灵是不是就是这般模样。这时候只见戴安娜正穿过冷杉林飞奔而来,跑过木桥,走上斜坡,手里拿着一份晃动着的报纸。
安妮立起了身子,立即就猜到了报上登了些什么。准是名单公布了!她的脑袋发晕,心跳快得发疼。她一步也动不了啦。像是过了一个小时,戴安娜才无比激动地穿过客厅,没敲门就闯了进来。
“安妮,你考上了!”她嚷嚷道,“考了第一名——你和吉尔伯特两个一样的分数——可你名列第一位。哦,我真为你感到骄傲!”
戴安娜把报纸扔到桌子上,自己则跳到了床上。上气不接下气,再也说不出一个字来。安妮去点灯,打翻了火柴盒,连划了六七根火柴,才哆哆嗦嗦把灯点上。接着她抓起报纸。不错,她考取了——两百号人的名单,她排在最上端!这可是多么宝贵的时刻,生活真有意义。
“你考得真出色,安妮。”戴安娜刚缓过气来,一见安
?妮大喜过望,茫茫然地睁大眼睛,一时说不出话来,便坐了起来,哧哧哼哼地说,“报纸是我爸爸刚从布赖特河那边带来的,带来还不到十分钟——是下午的火车运来的,知道吗,要是通过邮局明天才能到——我一看到录取名单就发了疯似的奔过来了。你考上了,大家全都考上了,包括穆迪·斯普乔,不过他的历史得补考。简和鲁比也考得很好——在一百名之内,查利也是。乔西刚及格,只比录取分数线多三分。不过你会看到,她会装出那种得意劲,像是比谁都考得好。斯塔西小姐知道了能不高兴吗?哦,安妮,看到你的名字列在榜首,会有什么感觉?要是换了我,不乐疯了才怪哩。实际上我差不多已经乐疯了。可瞧你,倒是不动声色,平静得就像春天的夜晚。”
“我脑子里可是一片空白。”安妮说,“我有许许多多的话要说,可就是不知道从何说起。我做梦也没有想到会有这样的结果——是的,我想过,只一次!我只让自己想过一次:‘要是考了第一名怎么办?’这念头一出现,浑身就哆嗦起来,要知道,幻想自己考了全岛的第一名,那不是太自高自大,想入非非了吗?你稍等会儿,戴安娜,我得出去赶快告诉马修,然后咱俩一起把这好消息告诉别的人。”
两个人匆匆赶到牲口棚那边的干草地。马修正在那边处理干草,巧的是雷切尔太太正在小道的篱笆边跟玛丽拉说话。
“哦,马修,”安妮大声道,“我考取了,得了第一名——确切地说是跟别人一起得的!我没有认为有什么了不起,可我很欣慰。”
“嗯,这个,我一向就是这么说的。”马修欢天喜地地看了看榜单,“我就知道你会轻轻松松就把他们打败的。”
“我得说,你考得是好,安妮。”玛丽拉说,竭力不让雷切尔太太那锐利的目光看出,她内心为安妮感到极度的骄傲。但那位好心的太太真心实意地说:“我一眼就猜中她考得好,我这话说得也不算太晚。你为你的朋友们争了光,安妮,我们大家都为你感到骄傲。”
那天晚上,安妮在牧师家与阿伦太太作了一次简短、认真而严肃的交谈后,她跪在自家敞开的窗前,在明亮的月光下,默默地祈祷起来,把发自肺腑的感激和愿望一一表露出来。祷词中有她对过去的感恩,也有对未来的虔诚的祈求。当她头枕着雪白的枕头安睡时,她的梦,就像所有青春少女希望的那样,期盼着美好、光明和美丽。
第三十三章 饭馆音乐会
“无论如何你得穿上白色的蝉翼纱的衣服,安妮。”戴安娜口气坚定地说出了自己的看法。
她俩正待在东山墙的房间里。外面刚笼罩上暮色——绿中透黄的暮色中澄澈蔚蓝的天空万里无云,暮色中透出淡淡的黄绿色,煞是美丽。一轮圆月高挂在“闹鬼的林子”上方,暗淡的光辉渐渐加亮,变成了灿烂的银白色,空气中充溢着夏日甜美的乐声——渐入梦乡的鸟儿的鸣声、多变的轻风吹拂声,还有远处的交谈声和欢笑声。但是在安妮卧室的窗帘却拉上来,灯也已经点亮,因为里面正在进行一场重大的梳妆打扮。
现在的东山墙与四年前安妮来的那天晚上已大有改观。那时的房间空荡荡的,安妮只感到一股冷飕飕的寒气直逼她的心灵深处。在玛丽拉被迫无奈的默许下,房内慢慢地发生了变化,终于变成了一个年轻女孩心满意足的温馨而雅致的小窝。
绣着粉红色玫瑰花的天鹅绒地毯和粉红色的丝绸窗帘是早年安妮的梦想,如今已成了现实。但是她的梦想随着年龄的增长也发生了变化。她再也不会为得不到这些东西而伤心断肠了。地上已铺上漂亮的席子,浅绿色的薄纱窗帘在摇曳的微风中飘忽,让高窗显得柔和悦目。墙上挂的不是梦寐以求的金银丝线织就的锦绣壁毯,而是一张印刷精致的苹果花的纸,上面贴着几幅阿伦太太送给安妮的漂亮图画。斯塔西小姐的照片占据了一个十分显眼的位置,安妮特别注意在它下面的支架上不断换上鲜花。今晚是一束洁白的百合花,恰如一个清香的梦,给房间平添一份淡淡的芬芳。房内没有“红木家具”,但有一只装满书籍的白色书架,一把铺着垫子的藤编摇椅,一张镶有白色薄纱花边的梳妆台,一面典雅的镶着金框的镜子,拱形顶部上绘有脸色红润而丰满的爱神和紫葡萄,这面镜子过去挂在客房里,此外,房内当然还有一张白色矮床。
安妮正在为参加“白沙饭馆”举行的音乐会梳妆打扮。来客们组织这场音乐会是为夏洛特镇医院募集资金,并且四处物色协办音乐会且富有才干的业余文艺爱好者。白沙浸礼会唱诗班的波莎·桑普森和帕尔·克莱应邀表演二重唱。新布里奇的米尔顿·克拉克将作小提琴独奏。卡莫迪的温妮·爱德华·布莱尔将演唱一首苏格兰民谣。斯潘塞维尔的劳拉·斯潘塞和阿丰利的安妮·雪莉将表演朗诵。
就像安妮说过的那样,这是她“人生难忘的日子”,所以激动不已,欣喜若狂。马修为他的安妮能得到这样的荣光感到无比自豪和兴奋,玛丽拉的感觉不比他差半分,不过这份荣誉感她死也不会承认,还说让一大帮子年轻人在没有任何可靠的人的陪同下,去饭馆闲逛很不成体统。
安妮和戴安娜同简·安德鲁斯及她哥哥比利,一起坐他们的双座马车前往。阿丰利的其他一些男孩女孩也要去。据估计,镇上会来大批的观众,音乐会后演员们还会被请去进晚餐。
“你真的认为穿蝉翼纱最漂亮吗?”安妮焦急地问,“我觉得还是那件蓝花薄纱更漂亮——这件式样不很新潮了。”
“可这件最适合你了,”戴安娜说,“上面有很多褶子,又柔软又贴身。而那件薄纱硬邦邦的,看起来过于一本正经。蝉翼纱就不一样,十分贴身。”
安妮叹了口气,让步了。戴安娜如今因为在穿衣方面很有些品位而渐渐地有了名气,她在这方面的建议颇受他人的赏识。在这非同寻常的晚上,她穿了一件漂亮的玫瑰色裙子,显得美丽动人,而对红色安妮始终望而生畏。可是音乐会无戴安娜用武之地,所以穿什么就无关紧要了。于是她在安妮身上费尽了心思,她发誓为了阿丰利的荣誉,一定要把安妮梳妆打扮得具有女王的风采。
“把那条褶边再拉出来一点——就这样。过来,让我给你系好腰带。好,现在来看看鞋子。我要把你的头发梳成两根粗辫子,中间扎上白色的大蝴蝶结——不,你前额上不能有刘海——就让前额露出来吧。这种扎法最适合你了,安妮。阿伦太太说,你的头发一旦分开来,看上去就像圣母玛利亚。我要把这朵小白玫瑰插在你耳朵后面。我养的花中只剩下这么一朵了,专门给你留的。”
“要不要戴上珍珠项链?”安妮问,“上星期马修从镇上给我买的。我知道他希望我戴上。”
戴安娜撅了撅嘴巴,将脑袋一歪,仔细审视起来,最后宣称,她同意安妮戴上。于是安妮那凝脂般雪白而纤细的脖子上添上了一串珍珠。
“你看上去十分时髦,安妮。”戴安娜这番话显得非常羡慕,却毫无妒意,“你昂起头来的时候,姿态迷人。我想那是因为你身材好,可我偏是个矮胖个儿。我一直担心自己变胖,现在知道真的发胖了。唉,看来只能听天由命了。”
“可你有一对可爱的酒窝。”安妮对与自己贴得很近的那张美丽生动的脸蛋,深情地笑了笑,说,“多漂亮的酒窝,就像奶油上的小坑坑。我再也不指望有什么酒窝了,我的酒窝梦彻底破灭了。不过我许多别的梦想已成现实,所以还有什么可不满的呢?现在我可以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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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以了。”戴安娜肯定地说。说话间玛丽拉出现在门口。她显得面容憔悴,头发更加灰白,脸上的皱纹更多,但神色却柔和了许多。
“快进来看看咱们的朗诵家,玛丽拉。她漂亮不漂亮?”
玛丽拉嘟哝了一声,显出看不上眼的神情。
“她平日里讲究个整洁得体。我喜欢她那样,跟她的头发也相配。我想,要是她坐在车里,一路上满是尘土和露水,那一身衣服还不被糟蹋了?再说,这些天晚上潮气多重,穿那些衣服也太单薄了。不管怎么说,蝉翼纱是世界上最不实用的玩意儿了,马修买的时候我就说过这话。现在再对马修去说也白搭。过去他还能听我的意见,现在倒好,只是一个劲给安妮买这买那,卡莫迪的店员都知道他们可以连哄带骗糊弄他,什么都塞给他。只要跟马修说,那东西又漂亮又时新,他准会掏腰包买下来。提醒你一句,别让裙子碰到车轮,安妮,还有,记住把那件保暖的夹克穿上。”
说罢,玛丽拉大步流星地下楼去了,心想,安妮那可人的模样真叫人骄傲,还有:
从前额到头顶笼罩在一派月色中
只是玛丽拉不能去音乐会,听她的姑娘朗诵,因此她深感遗憾。
“不知道是不是真的潮气太重了,我的衣服不合适?”安妮不安地问。
“没有的事,”戴安娜拉起百叶窗板,说,“晚上的天气好极了,丝毫没有露水。你看还有月光呢。”
“幸好我的窗是朝东的,就对着太阳升起的方向。”安妮说着,朝戴安娜走过去,“多美好啊,你看黎明从那些蜿蜒起伏的山冈上升起,透过那些冷杉的尖顶,散发出熠熠光辉。每天迎来的都是新的早晨,我觉得自己的灵魂就沐浴在初升的朝阳之中,被洗涤一新。哦,戴安娜,我深深地爱上了这个小房间了。我真不知道下个月我去镇上后,离开它我今后的日子怎么过!”
“今晚别提离别了,”戴安娜央求着,“我想都不愿去想。想起来就让我悲伤。我就是想今晚过得快快活活。你要朗诵什么,安妮?你紧张吗?”
“丝毫不紧张。我经常在公开场合朗诵,现在不在乎了。我决定朗诵《少女的誓言》。它非常凄婉。劳拉·斯潘塞打算朗诵一段喜剧台词,不过我宁愿让听众伤心流泪,也不想听的人捧腹大笑。”
“要是他们让你再来一个,你准备朗诵什么?”
“他们不会想到让我再来一个的。”安妮自嘲道,不过她暗中还是希望大家能请她再来一个。她甚至想到,第二天,吃早饭的时候还要对马修把当时的情况描述一番哩。
“比利和简来了——我听见车轮声了。快走吧。”
比利·安德鲁斯坚持要安妮和他坐在前排的位置上,她只好老大不情愿地爬了上去。其实她更愿意与女孩子坐在一起。这样就可以与她们尽情地谈天说地,比利这个人很少笑,也不爱交谈。他是个二十岁的小伙子,长得胖胖的,个子高高的,反应很迟钝。他圆圆的脸上毫无表情,特别缺乏与人沟通的能力,不过,他非常崇拜安妮,想到自己身边就要坐着这么一个苗条修长的女孩,一起前往白沙饭馆,顿时得意扬扬起来。
安妮时不时回过头去和姑娘们说话,偶尔也和比利说上几句——比利只是咧着嘴傻笑,压根儿想不出该答些什么,而等到他想好,为时已晚——不过
99lib?,一路上安妮倒还是过得快活自在的。这是一个可以尽情享受的夜晚。路上满是前往白沙饭馆的马车,处处是悦耳的欢声笑语,经久回荡不息。
他们到达饭馆时,里面早已灯火辉煌。音乐会组委会的女士们在门口迎候他们,其中一位将安妮带进演员化妆室,室内坐满了夏洛特镇交响乐俱乐部的成员,安妮站在他们中间,顿时变得羞怯、害怕起来,觉得
自己土里土气。在东山墙里,她的裙子曾显得那么华丽漂亮,现在看上去却十分的平凡普通——她觉得在四周绫罗绸缎的包围中,她的服饰太一般、太平凡了。她的珍珠项链怎能和身边那位高大美貌的女士的钻石相比呢?其他人戴的都是暖房中培育出来的鲜花,相比之下,她那朵小小的白玫瑰显得多么寒酸可怜!安妮放下帽子和夹克,苦恼地缩进一个角落里。她自惭形秽,觉得还是回到绿山墙那白房间里去的好。
到了饭馆大厅的舞台上,感觉还要糟。电灯光照得她眼花缭乱,香水的气味和嘈杂的说话声搅得她头昏脑涨,手足无措。她真希望自己还是同戴安娜和简坐在听众席上的好。你看戴安娜和简坐在后排,多开心,而她却被两个女人挤在中间,一位是身穿粉红色丝绸衣服的胖女人,另一位是穿白色花边裙子的高个女孩,脸上带着轻蔑的神情。那胖女人不时扭过头来,透过眼镜上下打量安妮,安妮也敏感地察觉到自己被人一直盯着,直到安妮难受得直想喊出来,那胖女人才罢休。那穿白色花边衣服的女孩不停地旁若无人地与旁边的人高谈阔论听众席上的“乡巴佬”和“土包子”,没精打采地等着当地的天才在表演中出尽“洋相”。这些话,安妮听得一清二楚,她相信自己对这穿白花边的女孩子会恨一辈子的。
安妮算是倒霉透了,有位职业朗诵家正待在这家饭馆里,竟答应屈尊上台朗诵。这是位体态轻盈的黑眼睛女子,穿一件华丽的礼服,灰色面料,仿佛是月光织就的,闪闪发亮。脖子和黑发上珠光宝气。她的嗓音出奇地柔和,富有极强的表现力。她的朗诵让在场的人如痴似狂。安妮也忘我地听着,把自己的烦恼丢到脑后去了。她欣喜若狂,眼睛发亮,但一等朗诵结束,她猛地用双手捂住自己的脸。她从此再也没有勇气上台朗诵了——绝对上不了台。她是否想过上台朗诵?哦,如果说想过了,那只是在绿山墙!
就在这倒运的时刻,台上报出了她的名字。她没有注意到那穿白花边裙子的女孩的脸上露出略带惭愧和惊讶的神情,即使她注意到了,也明白不了其中暗含的微妙的钦佩之情。安妮站了起来,茫然地慢慢来到台前。她脸色苍白,而坐在听众席上的戴安娜和简紧张得紧捏着对方的手。她们对安妮充满了同情。
安妮只觉得一阵难以阻挡的恐惧袭来,她几乎败下阵来了。虽说她经常在公众面前朗诵,却从来没有面对这么多的人。一见台下这阵势,她彻底失去了力量。一切都那么陌生,眼前又是何等地绚丽、光彩夺目——那一排排身穿礼服的女士,那一张张挑剔的面孔,还有那富丽堂皇充满文化气息的场面。这和“辩论俱乐部”中坐在普普通通长椅上的和蔼、知心的朋友和邻里真有天壤之别。她觉得,这些人将毫不留情地对她评头论足,或许和那穿白花边裙子的女孩一样,期待着从她这个“乡巴佬”的表演中取得一些笑料。她觉得自己无助、绝望、羞愧和痛苦。她的膝盖在颤抖,心怦怦乱跳,一阵可怕的眩晕向她袭来。她一个字也说不出来,接着她很可能就会不顾脸面地从台上逃走。但是她又觉得,如果她真的那么做了,那将是她永远洗刷不掉的奇耻大辱。
猛然间,
就在她瞪大眼睛惊恐万状地注视听众席时,她看见了远远坐在大厅后面的吉尔伯特·布莱思。他身子前倾,脸上挂着微笑——安妮立即感到,这是一种得意的嘲笑。但事实并非如此,吉尔伯特的微笑只是对音乐会整体的一般性的欣赏,以及对安妮那洁白修长的身躯和充满灵气的面容在棕榈树背景下所产生的效果的一种欣赏。乔西·派伊坐吉尔伯特的车一起来,这时也坐在他的身边,她脸上的表情才是一种扬扬自得的嘲讽。不过安妮没有看见乔西。即使看见了,也不会在意。她深深地吸了口气,骄傲地昂起头,像是受到了电击,顿时被激起了勇气和决心。她决不能在吉尔伯特面前失败——不容他嘲笑她,决不,决不!她的胆怯和紧张感已烟消云散。她开始了朗诵。清脆甜美的声音传遍了大厅的角角落落,丝毫没有出现颤抖和停顿。她完全恢复了沉着和自信,同时由于她受到刚才短暂怯场的影响,此时此刻,她朗诵得反而比过去任何一次都要精彩。朗诵一结束,全场爆发出一阵真诚的掌声。安妮既害羞又兴奋,脸蛋涨得红彤彤的,向自己的座位走去,而那位穿粉红色丝绸衣服的胖女人迎过来紧紧拽住她的手摇晃起来。
“亲爱的,你朗诵得太精彩了。”她喘着大气道,“我刚才哭得像个孩子。真的,你看,他们让你再朗诵一段哩——他们非要你再回到台上去不可!”
“哦,我不能去,”安妮慌乱地说,“不过——我得去,要不马修会失望的。他说过他们准会要我再来一次的。”
“那就别让马修失望了吧。”那穿粉红衣服的女人说罢,笑了起来。
安妮两眼透亮,笑眯眯地,脸蛋绯红,迈着轻盈的步子回到了台上,朗诵了一段古怪有趣的小文章。大家听得更加入迷。那一夜接下来的时间对她来说完全是一场不小的胜利。
音乐会结束后,那位穿粉红色衣服的女人——她是美国百万富翁的妻子——牵着安妮的手,把她介绍给了每个人。大家对她都非常好。那位职业朗诵家埃文斯太太过来同她交谈,说她有一个迷人的嗓子,说她把那朗诵的文章“诠释”得非常完美。就连那位穿白花边裙子的姑娘也不咸不淡地夸了她几句。他们在一间装饰豪华的大餐厅里吃了晚餐。戴安娜和简也被请来与她共享这顿晚餐,因为她俩是和安妮一起来的伙伴,但是比利却不见了,哪儿也找不到他。他十分害怕这类邀请,事前就逃之夭夭了。不过吃完 665a." >晚餐后,他就坐在马车里等着她们。三个女孩子快快活活地走出餐厅,来到皎洁的月光下。安妮深深地吸了口气,眺望着那黑黝黝的冷杉树枝后明净的天空。
啊,又来到这纯净而又静寂的夜色之中,是何等的赏心悦目!一切都是那么美好、宁静而奇妙。四周传来大海的低吟浅唱,远方被黑暗笼罩的悬崖仿佛是守望魅力无穷海岸的巨人。
“这一晚过得真叫快活,是不是?”一行人驾着车动身时,简说,“我真希望自己是个有钱的美国人,夏天在饭馆里度过,戴珠宝,穿低领裙子,吃冰淇淋和鸡肉沙拉。我相信这比在学校里教书有趣多了。安妮,你的朗诵真精彩,不过刚开始时我还以为你开不了口哩。我觉得你朗诵得比埃文斯太太要好。”
“哦,不,不能这么说,简,”安妮赶紧插言道,“这话听起来很傻。我不可能比埃文斯太太朗诵得好。你知道,她是专业的,而我不过是个稍懂朗诵技巧的女学生。只要大家喜欢我的朗诵,我就心满意足了。”
“我有一句赞美的话要告诉你,安妮,”戴安娜说,“根据他说的话,至少我认为那是一句赞美的话,不管怎么说,部分是的。我和简后面坐着一个美国人——一个黑头发、黑眼睛、长得非常浪漫的男人。乔西·派伊说他是位著名的画家,她母亲在波士顿的表妹的丈夫和这个画家在同一所学校念过书。嘿,我们听见他说——有没有这回事,简?——‘台上那个长着漂亮提香色
头发的女孩是谁?她的面孔,哦,我该把她画下来。’就这话,安妮。可提香色头发是什么意思?”
“我猜想,指的就是一般的红色头发。”安妮失声笑道,“提香是位著名的画家,他爱画红头发的女人。”
“你们有没有注意到那些女士身上戴的宝石?”简叹息道,“那些宝石果真绚丽夺目。姑娘们,你们就不想做个富人吗?”
“我们已经很富有了,”安妮坚定地说,“我们已问心无愧地度过了十六年,我们像女王一样快快活活,我们或多或少都有自己的想象力。姑娘们,看那大海——银白色的一片,茫茫无际,看不到一丝阴影。如果你的钱有几百万,钻石无数串,却再也欣赏不到大海的壮丽了,那么就算你有能力,也不愿意变成那些妇女。你愿意变成那个穿白花边裙子的女孩吗?她一辈子都长着一副尖酸刻薄的样子,像是天生就不把世界放在眼里似的。还有那个穿粉红bbr>色衣服的女人,虽然她很和蔼可亲,可长得又胖又矮,看上去没丁点体形,你愿意成她那样的人吗?再说埃文斯太太,眼睛里总有一种哀怨愁苦的神情,你愿成为她吗?她有时候一定非常不快乐,才有那样的眼神。你明知道不愿意的,简·安德鲁斯!”
“我不知道——不完全知道。”简说得不是很有信心,“我觉得钻石到底让人快乐。”
“我吗,我除了自己,不想成为其他任何人,就算这辈子没有钻石来让我快活也不在乎。”安妮说,“我能戴着珍珠项链,做个绿山墙的安妮就心满意足了。我深知,那串珍珠项链上凝聚着马修对我的爱,这份爱决不比穿粉红色衣服的太太对钻石的爱逊色。”
第三十四章 女王学院的女生
此后的三个星期,绿山墙里忙忙碌碌,因为安妮要到女王学院去上学了。有不少的针线活要做,有许多事情要商量、要料理。安妮的全套用品准备得很充分,而且都很漂亮,因为那都是马修一手操办的。玛丽拉破天荒第一次对马修置办的东西或建议没有提出反对,甚至——有天晚上,她抱着一堆精致的淡绿色布料上了东山墙的房间。
“安妮,这料子可以给你做条淡色裙子。我看,你并不需要有这么一条裙子。你那些好看的紧身上衣够多了。不过我想,要是在城里晚上有人请你到什么地方去参加晚会一类的活动,你也许希望穿上真正时髦的衣服。我听说简、鲁比和乔西她们已经做了她们所说的‘晚礼服’,我可不想让你落在她们后头。上星期我让阿伦太太帮我在镇上选了这块料子,我要请埃米莉·吉利斯替你做。埃米莉可有眼光啦,谁也做不出像她做的那么合身的衣服。”
“哦,玛丽拉,这真太美了。”安妮道,“太谢谢你了。我觉得你不该对我这么好——这让我一天比一天更舍不得离开家了。”
绿色的衣服做好了。埃米莉拿出了全副手段,在上面打了许多褶子,还镶上了饰物和花边。一天晚上在厨房里,为了报答马修和玛丽拉的一片好心,安妮特意穿上新衣,朗诵了《少女的誓言》。玛丽拉看着她那欢快可爱的面庞和那优雅的动作,不禁回想起安妮刚来绿山墙的那个夜晚,那个长相古怪、战战兢兢的女孩,穿一身滑稽可笑的绒布衣衫,泪眼中透露出一种伤心绝望的神情——种种景象又清晰地浮现在眼前。 4e00." >一想到此,玛丽拉不知怎么的眼睛湿润了。
“我敢说,是我的朗诵让你流泪了,玛丽拉。”安妮说罢,朝坐在椅子上的玛丽拉弯下身去,在这妇人面颊上飞快地吻了一下,“好了,我管这叫决定性的胜利。”
“不,我不是听了你朗诵的诗流泪,”玛丽拉道,她一向瞧不起那些受到诗歌“一类的玩意儿”的影响便禁不住流泪的人,“我只是忍不住想起一个小姑娘,安妮。我多么希望你始终都是小姑娘,即使没有改掉你那些古怪的行为也无所谓。现在你已长大成人,就要离开了。你看上去这么高,这么漂亮,这么——这么——穿上这件衣服整个人都不一样了——你像是压根儿不在阿丰利长大似的——想到这一切,我感到多么孤单寂寞呀。”
“玛丽拉!”安妮说罢就在穿着方格花布的玛丽拉膝盖上坐了下来,双手捧起玛丽拉那皱纹纵横的脸,严肃而温柔地端详着她的眼睛,“我一点也没变——真的没变。我只是被剪去了残枝败叶,长出了新枝嫩芽。真正的我——今后的我——始终不会变的。不论我去了哪里,我的外的下巴长得真好看!可以前我就没有注意到。要是简和鲁比也在同一个班那该多好。不过我想,等到与其他的同学熟悉后,我就不会这样无所适从了。不知道这里的女生哪个能成为我的朋友。猜想起来倒也挺有趣的。当然,我已对戴安娜作过保证,决不会再像爱戴安娜那样爱女王学院别的女生了,尽管我多么爱她们。不过我可以把许多居于第二位的感情交给其他人。我喜欢那个长着褐色眼睛、穿深红色紧身衣的女生的长相。她像朵红色玫瑰花。还有那位脸色苍白、皮肤白皙的姑娘,目光凝视着窗外。她的头发很漂亮,看上去她对想象也有点懂。我想认识她俩——和她们好好认识——亲热得走路时可以手臂搂着她们的腰,可以用昵称称呼。可现在我还不认识她们,她们也不认识我,而且看来并不想认识我呢。唉,多孤单!”
那天晚上,苍茫暮色中,安妮独自待在宿舍里,感到越发孤单。她不会与别的女生住在一起,因为她们在镇上都有各自的亲戚照顾。约瑟芬·芭里小姐倒是愿意让安妮住在她家,可是“山毛榉山庄”离学校太远,不适合住宿。所以芭里小姐为她找到一处提供食宿的地方,并向马修和玛丽拉保证说,那里对安妮很合适。
“开办这所公寓的是一位家道中落的贵妇人,”芭里小姐说明道,“她的丈夫原是位英国军官。她在接收寄宿人员方面是十分谨慎的。住在她那里,安妮不会遇到什么令人讨厌的家伙骚扰。伙食挺不错,房子就在学校附近,那地方很安静。”
这一切也许是真的,事实证明也确实是真的。但这并没有减轻
99lib?
她心头初次感受到的想家之苦。安妮忧心忡忡地打量那间狭小的房间,里面昏暗的壁纸、光秃秃的墙面,一张小铁床架子和空荡荡的书架。一想起自己在绿山墙那间明亮的小房间,安妮喉咙哽咽得厉害。在那里她可以尽情享受屋外一大片绿色,花园里长着可爱的豌豆,沐浴在一片月色之中,山坡下是潺潺的溪水,小溪边那片云杉枝条在晚风中轻轻摇曳,辽阔的长空群星闪烁,还有透过树隙戴安娜窗口射出来的明明灭灭的灯光。而这里没有这些东西。安妮知道,窗外是硬邦邦的街道,空中挂着的是蜘蛛网般的电话线,来来往往的是陌生人,照在他们脸上的是电灯的光亮。她意识到自己快要哭了,便拼命忍住。
“我决不流泪,这多愚蠢——脆弱——第三滴眼泪已从我的鼻子边落下来了。眼睛里还有更多的泪水!我得想些有趣的事别让它再流出来。可是只有有关阿丰利的事,没别的有趣的事了。那只会更糟。第四滴——第五滴——下星期五我可以回家去。不过那好像是一百年以后的事。哦,现在马修该到家门口了——玛丽拉就倚在大门边看着小路等他回去——第六滴——第七滴——第八滴——哦,数眼泪有什么用!这会儿泉水般涌出来了。我可高兴不起来——我不想高兴。还是心里难受些好。”
要是乔西·派伊在那一刻不来,泪水真的会哗哗地淌个不停。安妮一见到自己熟悉的面孔顿时快活起来,这使她忘了自己与乔西之间并没有多少交情。可是即使来的是乔西,她也是阿丰利生活的一个部分,是受?99lib.欢迎的。
“你来了我真高兴。”安妮真诚地说。
“你在哭。”乔西那怜悯的口气更加重了安妮的痛楚,“我猜想你是想家了——有些人在这方面就缺乏自制力。告诉你吧,我可没有想家的毛病。比起那死气沉沉的破旧阿丰利来,城里有多好玩。我真不知道自己怎么能在那样的地方还活了这么多年。你不该哭,安妮。这对你没有好处。瞧你的鼻子和眼睛都哭红了,看起来你浑身都红彤彤的。今天我在学校里过得可痛快了。我们的法语教师可爱极了。他那胡子准叫你看得心怦怦直跳。你这里有吃的东西吗,安妮?我饿极了。我早就知道玛丽拉准给你准备下很多的蛋糕,所以我才上你这儿来。要不我就跟弗兰克·斯托克里到公园去看乐队演出了。他跟我同在一个地方住,是挺重感情的人。今天在班里你引起了他的注意,问我那个红头发的女孩是哪个。我跟他说,你原来是个孤儿,是卡思伯特家收留了你,谁也不知道你过去的底细。”
安妮听了这番话心里暗想,即使孤独和眼泪令人不快,到底比有乔西·派伊在身边强。这时候简和鲁比来了,两个人的上衣上都醒目地别着女王学院一英寸长的彩色丝带——紫色的和深红的。由于那段时间乔西不和简“说话”,所以不得不有所节制,不像刚才那样放肆。
“唉,”简叹了口气,“从早晨到现在,我觉得像是过了好几个月了。我应该在家里学学维吉尔
的诗——那个讨人厌的老教师给了我们二十行诗,明天就开始教了。可今晚我就是定不下心来学习。安妮,我好像看到你流过泪。要是你真的哭过,干脆认了吧。好让我的自尊心能挽回几分,因为在鲁比来找我之前,我也掉过泪。要是别人也很傻,那我做起傻瓜来也无所谓了。蛋糕?也给我一块,怎么样?谢谢。这可是地道的阿丰利风味。”
鲁比见了桌子上摆着的女王学院的日程表,便问安妮是不是打算争取得到金质奖章。
安妮红着脸承认说正在考虑这件事。
“哦,这倒提醒了我,”乔西说,“女王学院要得到一份艾弗里奖学金了。今天才得到这消息,是和我一起搭伙的弗兰克告诉我的——知道吗,他的叔叔是学校董事会的董事。这消息明天就在学校里宣布。”
艾弗里奖学金!安妮一听心都快要跳出嗓子眼了。她的雄心壮志像是在一种魔力的作用下迅速扩大,都要膨胀了。在听到乔西的这一消息前,安妮理想中最高的目标是年终时得到一张一级地方教师资格证书,也许还有那枚奖章!可现在忽然间安妮仿佛看见自己正在领艾弗里奖学金,在雷德蒙德大学学习文科课程,毕业时身穿学士袍,戴着学士帽——这种种场景都是在乔西的话音消失前出现的。由于艾弗里奖学金是在英国颁发的,安妮觉得自己的一只脚已踏上英国这块故土了。
新布伦瑞克有位工厂主死后留下部分财产,作为一大笔奖学金捐赠出来,按照沿海各省的普通中学及专科学校的不同排名状况分发。至于女王学院能否得到一份,曾存在很大的疑问,现在终于有了定论。年终在英语和英国文学这两门课程得最高分数的毕业生都能赢得奖学金——在雷德蒙德大学学习四年,每年二百五十加元。怪不得那天晚上安妮上床时面颊上带着激动的神情!
“只要下苦功,就能得到这份奖学金。我一定要争取。”她下了决心,“如果我得到学士学位,马修肯定会感到非常自豪。哦,有雄心壮志是件令人愉快的事。我很高兴自己有这样的雄心壮志,而且像是永无止境似的——这一点最可贵了。一个人刚实现了一个目标,就看见还有另一项目标在更高处闪闪发光,这让生活充满了乐趣。”
第三十五章 女王学院的冬天
安妮渐渐地不那么想家了。多亏她每个周末都回一趟家,才治愈了这个毛病。秋天的每个星期藏书网五晚上,只要天气好,阿丰利的学生都要出来,到卡莫迪新开辟的铁路支线来等候他们。戴安娜和其他几个年轻人一般总在那里迎接他们,然后大家快快乐乐地结伴往阿丰利去。安妮觉得,在这样的夜晚,像吉卜赛人那样,漫步走在秋天的山冈上,望着远处阿丰利家家户户射出的明明灭灭的灯光,呼吸着沁人心脾的宝贵空气,这种日子是一周中最美好、最亲切的时光。
吉尔伯特·布莱思几乎每次都和鲁比·吉利斯同行,手里拿着她的书包。鲁比是个俊俏的姑娘。她认为自己已经是大人了。事实也是如此。她尽量穿长裙,长度已达到她母亲允许的那个限度,还在城里把头发盘起来,不过回家时不得不又披到肩上去。她有一双蓝色的大眼睛,体态丰腴,绰约多姿,楚楚动人。她的脸上常挂着笑容,是个开朗乐天且性情很好的姑娘。她尽情地享受生活的乐趣。
“不过我认为,她不是吉尔伯特喜欢的那种女孩子。”简小声对安妮说。安妮有同感,可是为了艾弗里奖学金,她是不会说出来的。她也情不自禁地想到,如果有个像吉尔伯特这样的朋友在一起说说笑笑,交换读书心
得和理想抱负,未尝不是愉快的事。她知道,吉尔伯特也是有志向抱负的人,他与鲁比讨论这些问题未必有好处。
安妮对吉尔伯特的看法中,并没有掺入傻乎乎的感情成分。她想起自己的男同学时,无非认为他们可能成为自己的好伙伴。如果她和吉尔伯特成了朋友,他还有多少朋友,或者和哪个一起走,她根本不放在心里。在交友方面她很有天赋。她有很多女性朋友,可是她也模模糊糊意识到,与男生交朋友也不失为一件好事,那样可以加深对友谊的看法,提供更完善的判断和比较的天地。安妮并不能清楚表达出自己的这种种观点,不过她觉得,要是吉尔伯特能和她下火车后一起穿越松软的田野,走
在长满三叶草的小路上回家,他们就可能有许多美好而有趣的话题交谈,谈论有关他们周围的新环境,他们的希望和抱负。吉尔伯特是个聪明的小伙子,对事物有独到的见解,有汲取人生精华并全力投入生活的决心。鲁比·吉利斯对简·安德鲁斯说,她对吉尔伯特·布莱思说的话有似懂非懂之感,他说话时有一种和安妮·雪莉出神时一样的那种神情。在鲁比看来,除非万不得已,否则完全没有必要为书本之类的事费心劳神,那是全无乐趣可言的。弗兰克·斯托克里可是个冲劲十足,干干脆脆的人,不过他远不及吉尔伯特潇洒英俊,她实在拿不定主意更喜欢哪一个。
在学校里,安妮交友的圈子在扩大,这个圈子里的人都是一些像她那样爱思考、想象力丰富、有雄心壮志的人。其中就有“玫瑰红”的斯特拉·梅纳德和“梦幻女孩”普里西拉·格兰特。她很快和她们成了亲密的朋友。她发现普里西拉这位脸色苍白、精神超脱的少女竟十分调皮,喜欢搞恶作剧,爱开玩笑,而长着一对活泼黑眼睛的斯特拉却和安妮一样,想象力丰富,仿佛老在沉思冥想。
圣诞节过后,阿丰利的学生们不再回家了。他们都要静下心来,奋发用功了。这时女王学院的所有学生的名次都已排定,各就各位。不同的班级各具明显而细微的个性差异。某些事实已被普遍认可。大家公认奖章的竞争者只限于三个人——吉尔伯特·布莱思、安妮·雪莉和刘易斯·威尔逊。艾弗里奖学金花落谁家就不得而知了。有六个人,其中有一个可能是赢家。数学方面的铜奖多半属于一位乡下小男孩,他穿一件打满补丁的外套,身体肥胖,脑门凹凸不平,长相滑稽。
鲁比·吉利斯是她那一年级最漂亮的姑娘。二年级几个班里,斯特拉·梅纳德被选为最美的女生,而一些独具批判眼光的少数派则更喜欢安妮·雪莉。有资格的评判家们一致认为埃塞尔·马尔的发型最时髦;而简·安德鲁斯——穿着朴素,举止大方;行事谨慎的简——在家政课程上技压群芳。就连乔西·派伊也因在女王学院中说话尖刻而名声大噪。因此公正地说,斯塔西小姐的学生们,在学校广阔多样的课程上无不各领风骚。
安妮埋头学习,刻苦而踏实。她和吉尔伯特的竞争仍然像在阿丰利那样的激烈,不过班上知道内情的人并不多,而且,不知怎么的,竞争中已没有原先那种苦味了。安妮不再为了击败吉尔伯特而取胜,她为了能战胜任何值得较量的对手而感到自豪。成为赢家固然是有意义的,即使失败了,她也不再认为生活是不堪忍受的了。
除了功课,学生们还寻找各种娱乐的机会。安妮很多余暇是在“山毛榉山庄”度过的。星期天通常在那里吃过午饭,然后和芭里小姐一起去教堂。芭里小姐日见老迈,她自己也这么认为,但她那对黑眼睛仍然炯炯有神,说话时充沛的活力仍不减当年。但是她对安妮说话从不尖酸刻薄,安妮始终得到这位爱挑剔的老小姐的青睐。
“那位安妮姑娘时时刻刻都在进步。”她说,“我对别的女孩感到厌倦——她们一成不变,千篇一律,令人作呕。安妮就
像彩虹,出现时五彩缤纷,每一种颜色都非常绚丽。不知道她是不是还像小时候那样逗人发笑,但是她让我爱她,我就喜欢那些令我爱的人。他们用不着我费劲地去爱,免去了我不少的麻烦。”
很快,不知不觉间春天来临了。远处的阿丰利,在残雪未消、杂草枯萎的荒地上,五月花粉红色的小脑袋已破土而出,山谷林地笼罩着“绿色轻雾”,可是在夏洛特镇,女王学院的学生们备受考试的折磨,他们想的、说的全离不开“考试”。
“一个学期像是没完没了似的。”安妮道,“唉,去年的秋天里,像是前面的日子长得不得了——整个冬天>都在上课、学习。现在可算盼到时候了,下星期就要考试了。姑娘们,有时候我觉得考试胜过了一切,但是当我看到栗子树上绽出的大片嫩芽,街道尽头弥漫着蓝色雾气,考试似乎就不那么重要了。”
简、鲁比和乔西正好顺道来看望她,她们持有不同的观点。在她们的眼中,即将到来的考试一直是至关重要的——栗子树的嫩芽和五月的轻雾不可与之同日而语。安妮的考试自然是胜券在握的,因此大可不必把考试看得那么重要,可是你的前程全取决于考试成绩——姑娘们确实是这么想的——你能等闲视之吗?
“最近两个星期我掉了七磅肉,”简叹了口气,说,“说不用担心是不顶事的。我不能不担心。担点心对我有促进作用——人在担心的时候,似乎才会有干劲。整个冬天我都待在女王学院里,花了那么多钱,要是拿不到证书,那太可怕了。”
“我才不在乎。”乔西·派伊说,“要是今年通不过,大不了明年再来。我爸爸供得起我。安妮,弗兰克·斯托克利说,特里梅因老师认为吉尔伯特·布莱思肯定能获得奖章,埃米莉·克莱很可能赢得艾弗里奖学金。”
“听了你这话我明天的情绪就会低落了,乔西。”安妮笑着说道,“不过我现在觉得,只要我知道绿山墙下面山谷里的紫罗兰盛开,放眼望去一片紫色,‘情人小径’上的三叶草探出头来,那么赢不赢得艾弗里奖学金,对我来说就无关紧要了。我已经尽了最大的努力,而且开始懂得‘奋斗的喜悦’这句话的意义。除了努力而胜利,努力而失败也是最有益的事。姑娘们,别再说考试了!看看屋顶上浅绿色的苍穹,再想象阿丰利暗紫色的山毛榉林上方的天空的色彩吧。”
“毕业典礼时,你准备穿什么衣服,简?”重实际的鲁比问。
简和乔西立刻作出回答,然后她们围绕无关紧要的时装聊了好一阵子。安妮则双肘撑在窗台上,两手紧托住柔软的面颊,充满梦幻的大眼睛漫不经心地望过城市屋顶和塔尖,目光最后落在斜阳西下的天空中那片绚丽的晚霞上,以其年轻人特有的乐观情绪,编织起对可能到来的金色薄纱般的未来的憧憬。所有潜藏着光辉前程的未来都属于她——每年都有一朵充满希望的玫瑰花被编进一只不朽的花环之中。
第三十六章 荣誉与梦想
那天上午,年终所有的考试成绩即将在女王学院公告栏上公布。简和安妮并肩走在街道上。简满脸堆笑。原来考试结束了,她蛮有把握认为自己及格是没有问题的,她再也不必为别的事费心劳神了。她可没有什么冲天的雄心壮志,因此不会有为实现宏大的理想而带来的种种不安。在这个世界上,但凡要获取什么东西无不要付出代价的。有抱负固然难能可贵,但并非轻而易举就能获得,需要付出辛勤劳动和自我克制,并经受焦虑不安和灰心丧气的层层考验。安妮脸色苍白,沉默不语。再过十分钟就知道谁能获得奖章,谁能获得艾
.弗里奖学金了。在当时看来,似乎只有那十分钟才配得上被称作“时间”了。
“不管怎么说,你赢得其中的一项是十拿九稳的。”简说,她不相信教师会作出另外什么不公正的安排。
“我没希望拿到艾弗里奖学金。”安妮说,“人人都说这份荣誉归埃米莉·克莱。我不准备当着那么多的人面去看布告了。我没那么大的勇气。我先去女更衣室。你去看了后再来告诉我,简。请你看在你我这么多年友谊的分上,快去看吧。要是我没有成功,你就直截了当说,用不着拐弯抹角的。不管做什么,千万别可怜我。答应我吧,简。”
简一本正经一口答应下来。可事实上,完全没有必要作这样的保证。她俩刚踏上学校大门的台阶,只见大厅里挤满了男生,他们把吉尔伯特·布莱思扛在肩上,大声嚷嚷着:“为布莱思,奖章获得者欢呼!”
安妮的心头顿时涌上一股失败和失望的痛楚
。如此说来,她失败了,吉尔伯特胜了!唉,马修会感到遗憾的——他一直坚信她必胜无疑。
且慢!你听,有人高声喊起来:
“为艾弗里奖学金获得者雪莉小姐欢呼!”
“啊,安妮,”当她俩在一片欢呼声中冲进更衣室时,简喘着粗气说,“啊,安妮,棒极了,是不是?”
姑娘们一拥而上,把她俩围在中间,冲着安妮又是欢呼又是祝贺。有的拍着她的肩膀,有的使劲握她的手,她被推来搡去,搂搂抱抱。其间她瞅个空子小声对简说:“哦,马修和玛丽拉准会高兴的!我得立马写信,告诉他们。”
接下来的大事便是毕业典礼。仪式是在学校大会议厅举行的。会上有发表演说的,有宣读论文的,也有唱歌、颁发文凭和奖状、奖章的。
马修和玛丽拉也赶来了。他们的眼睛和耳朵始终只注意台上一名学生——那位面颊微红、双目炯炯有神、穿一件浅绿色衣服的高个女孩。她宣读了一篇最精彩的论文,人们指着她议论说:她就是艾弗里奖学金的获得者。
“我捉摸着,你敢情为咱们当初留下她感到高兴吧,玛丽拉?”安妮宣读完论文,马修小声问。这是他进入会议厅后说的第一句话。
“才不是我第一次高兴哩,”玛丽拉反驳道,“你就爱触动人家的痛处,马修·卡思伯特。”
坐在他俩后面的芭里小姐向前探过身去,用阳伞捅了捅玛丽拉的背。
“你们就不为安妮感到骄傲吗?我为她骄傲!”她说。
当天晚上安妮与马修和玛丽拉一起回到阿丰利的家里。从四月起她一直就没回家,她感到自己连一天也不能等了。苹果花满树满枝盛开,周围的世界显得又清新又年轻。戴安娜在绿山墙等候着她。在她那洁白的小房间里,玛丽拉在窗台上摆放了一盆自家栽培的盛开的玫瑰花,安妮环顾四周,幸福地长舒了一口气。
“哦,戴安娜,回家真好。看到那些树梢尖尖直指粉红色天空的冷杉——还有那片白花花的果园和熟悉的‘白雪皇后’,真叫人高兴。薄荷香气袭人,是不是?还有那株香水月季——哦,它集歌儿、希望、祷词于一身,而且又能看到你,多好呀,戴安娜!”
“我认为比起我来,你更喜欢斯特拉·梅纳德,”戴安娜责怪道,“乔西·派伊说你对她迷恋极了。”
安妮笑开了,把手中的“六月百合”向戴安娜扔去。
“除了一个人之外,斯特拉·梅纳德才算得上是我世界上最亲密的姑娘,那一个人便是你,戴安娜。”她说,“我更爱的是你——我有许许多多的话要跟你说。不过刚才我觉得还是坐在这儿看着你才最开心。我想我是厌烦了——勤奋学习和雄心壮志都让我厌烦了。我打算明天至少花两个小时躺在果园的草地上,什么事也不想。”
“你干得太棒了,安妮。我想,你拿了艾弗里奖学金就不去教书了吧?”
“不啦。九月份我要去雷德蒙德。听上去太妙了,是不是?这三个月的假期一结束,我又会充满新的抱负和目标。简和安德鲁斯会去教书。一想到我
们大家都毕业了,就连穆迪·斯普乔和乔西也不例外,怎么不叫人高兴呢?”
“新布里奇学校的理事会让简来他们学校当教师。”戴安娜说,“吉尔伯特·布莱思也准备去教书。他不能不去教书,因为他父亲再也供不起他去上大学了。他打算上大学的钱自己来赚。我想,要是艾姆斯小姐决定离开的话,他也会到我们学校来。”
安妮听了只觉得有一种既沮丧又惊讶奇怪的感觉。她还没有听说过这件事。她还希望吉尔伯特也到雷德蒙德去。缺少了他们之间的那种振奋人心的竞争,学习起来不是太枯燥乏味了吗?即使在一所男女同校的大学里,也有希望获得一个真正的学士学位。
第二天吃早饭时,安妮突然发觉马修的脸色不好。显而易见,他比一年前苍老多了。
“玛丽拉,”马修出去后,安妮犹豫了半天,问,“马修身体不好吗?”
“是的,他身体不好。”玛丽拉担心地答,“今年春天,他的心脏病发作了好几次,都非常严重,可他不愿歇着。我真的为他担心,不过最近倒是好了些。我们雇了个人,挺能干的。我希望马修能得到一些休息,身体慢慢好起来。现在有你在家,他也许会好转的。你总能让他高兴。”
“你自己看上去也不像我希望的那样健康,玛丽拉。你好像很疲劳。怕是太劳累了。现在既然我回来了,你就该好好儿歇一阵子。我只花一天时间去拜访那些亲爱的老地方,重温往日的旧梦,然后让你歇息歇息。活由我来干。”
“倒不是活儿——是我的头。我常犯头痛病——在眼睛后的那一块。斯潘塞大夫一个劲地要我戴上眼镜,可眼镜一点用处也没有。六月底,一位有名的眼科大夫要来爱德华王子岛,大夫要我一定得去检查检查。我想该去一趟了。现在我没法顺顺畅畅看书和做针线活了。哦,安妮,我得说,你在女王学院里的表现真是没得说。用了一年就拿到一级证书,还得了艾弗里奖学金——嗯,嗯,雷切尔太太说,骄者必败,她压根儿不赞成女人接受高等教育,她说那与女人的身份不符。我可不信。说到雷切尔,倒提醒了我——你最近听说艾比银行的事了吗,安妮?”
“我听说它情况不妙。”安妮说,“怎么啦?”
“雷切尔也这么说。上星期她来这儿,说起有关这家银行的传闻。马修可担心啦。咱们家所有的存款全在这家银行里——每分每厘都存在那儿。当初我想让马修把钱存在储蓄银行,可艾比老先生是我们父亲的好朋友,钱一直就存在那儿的。马修说,管它是哪家银行,只要艾比是经理,就牢靠。”
“我认为他只是挂个名儿,”安妮说,“他岁数大了,实权全在他侄儿手里。”
“哎,我听雷切尔一说,便让马修赶紧把钱全取出来,他说他得先想想再说。不过昨天听拉赛尔先生对他说,那家银行运转还是正常的。”
这一天安妮与大自然为伴,在外面盘桓了一天,过得很愉快。安妮先在果园里待了几小时,后来去了“森林女神的水泡”、“柳池”和“紫罗兰溪谷”。她拜访了牧师家,同阿伦太太作了一番畅谈。傍晚时,她和马修一起穿过“情人小径”,把母牛赶回牧场。树林沐浴在落日余晖下,金光灿灿,暖和的夕阳余晖在西边的山口一泻而下。马修低着头慢慢走着,修长而挺拔的安妮也放慢轻盈欢跳的脚步,跟着马修往前而去。
“今天你干活太使劲了,马修。”她略带责备的口吻说,“干吗不悠着点呢?”
“哦,我慢不下来。”马修说着,打开院门,让母牛进去,“我日见衰老,安妮,可总是忘了岁数不饶人。嗯,我一干起活来就使劲,我情愿干活时倒下。”
“要是我是你们托人领来的男孩,”安妮若有所思地说,“现在就能帮你们干不少活了,许多事就用不着你们动手。单为了这点,我打心底里情愿自己是个男孩。”
“嗯,我宁愿要的是你,哪怕是十几个男孩我也不要,安妮。”马修拍了拍她的手,“给我记住——我宁愿要的是你,也不要十几个男孩。得艾弗里奖学金的可不是男孩,是不是?是姑娘——我的姑娘——我引为自豪的姑娘。”
他进了院子,看着安妮,露出羞怯的微笑。那天晚上,安妮仍然念念不忘这个微笑,进了自己的房间。她在敞开的窗前,坐了很久,回想往事,憧憬未来。窗外,月光下“白雪皇后”显得朦朦胧胧。池沼里青蛙在鸣唱。安妮永远记得那个夜晚,银光泻地,大地安宁、静谧,空气里弥漫着的芬芳的气息;但也是她一生遭受悲痛前的最后一夜,一旦遭到那种冷酷无情的打击,生活不再依然如故了。
第三十七章 收获者的名字叫死亡
“马修——马修——怎么回事,马修,你病了吗?”
这是玛丽拉在叫喊,声音急促而惊恐。安妮正穿过厅堂走来,双手捧着洁白的水仙花,她听到玛丽拉的声音,看见马修正立在走廊的门口手中抓着一张报纸,脸孔奇怪地扭曲着。安妮丢下了花,和玛丽拉一起向厨房奔去。两个人都晚了一步,马修已经跌倒在门槛上了。
“他昏过去了,”玛丽拉喘着粗气说,“安妮,快去叫马丁——快,快!他在牲口棚里。”
雇工马丁刚驾着车从邮局回来,立刻又去请大夫了。他路过果园坡时,叫上了芭里夫妇。雷切尔太太正在那里办一件事,闻讯也赶来了。一班人发现安妮和玛丽拉手忙脚乱地使劲设法让马修恢复神智。
雷切尔太太轻轻推开她俩,试了试他的脉搏,再将耳朵贴近他的胸口听了听。她眼里涌出泪水。
“唉,玛丽拉,我觉得——我们已无能为力了。”
“雷切尔太太,你是不是认为——你是不是认为马修已经——已经——”安妮没法说出那可怕的字眼:她变得十分虚弱,脸色惨白。
“孩子,是的。我看是这样。看他的脸,要是你也像我一样经常看到他的脸色,你也许会明白那意味着什么。”
安妮望着那张僵硬的脸,看到了死亡降临的迹象。
大夫来了,他说马修很可能是受到了某种突如其来的打击而猝死的。他们发现,马修致死的根源就来自他手中捏着的那张报纸。就是这天早晨马丁从邮局捎回来的那张报纸,上面登载着艾比银行倒闭的消息。
噩耗迅速传遍了阿丰利,亲朋好友和左邻右舍都聚在绿山墙,他们进进出出,好心地为死者及生者忙忙碌碌。羞怯而不擅辞令的马修·卡思伯特生平第一次成了重要的中心人物。苍白而威严的死神降临到他身上,认为他已功德圆满,把他带离人间。
寂静的夜幕悄悄地笼罩绿山墙,这座老房子显得异常沉寂宁静。客厅里,马修躺在棺材里,灰白的头发衬托出他那安详的脸,上面似有一丝和善的笑意,他像只是睡着了,正做着愉快的梦。他的四周摆放着鲜花——品种古老而芬芳的鲜花,是他母亲做新娘时在自家花园种上的,马修一向对这些花情有独钟,怀有一种难以言表的深情。安妮采来了一大堆,奉献给他。她那苍白的脸上,一双欲哭无泪
99lib.的眼睛通红通红。这是她为他能做的唯一的事了。
那天晚上,芭里一家和雷切尔太太与她们待在一起。戴安娜来到东山墙,只见安妮立在窗前,便轻声对她说:“亲爱的安妮,今晚我陪你睡,好吗?”
“谢谢,戴安娜。”安妮真诚地凝视着朋友的脸,说,“如果我说,我希望独自一人待着,你不会误解吧?我不害怕。事情发生后时时刻刻都有人陪着我——我想一个人待着。我想静一静,好好地把这事想想。我理解不了。有一会儿,我似乎
觉得马修不可能死,而另一会儿,我又觉得他好像死了很久了。我一直在受这种矛盾痛苦的煎熬。”
戴安娜是不能充分理解。玛丽拉在这场飞来横祸面前,打破沉默的天性,摆脱了习惯的束缚,情绪异常激动,痛不欲生;而安妮则陷于无泪的悲痛之中。相形之下,戴安娜更理解玛丽拉的心情,不过她还是好心地走开了,留下安妮独自一人伤心地度过一个不眠之夜。
安妮希望泪水能在她独处时涌出来。她不能为马修流
?99lib?下一滴泪是多么可怕的一件事!回想起来,马修是多么爱她,对她如此的仁慈,昨天傍晚马修还和她在夕阳中一起回家,现在已躺在楼下昏暗的房间里,眉宇间又是那么安详。可是最初,黑暗中,她跪在窗前,眼望着山那边的星星,开始祈祷,这时候还是流不出一滴眼泪——流不出,只有那种可怕悲哀的隐痛不停地折磨她的心,后来由于白天的痛苦和激动使她变得筋疲力尽,才渐渐睡去。
夜里,她醒来,四周黑漆漆的一片,万籁俱寂,白天的变故有如悲伤的浪潮汹涌而来。她看见了马修对她微笑的脸,那就是前一天晚上在家门口分别时的那种笑容——她也听到他在对她说:‘我的姑娘——我引为自豪的姑娘。’这时候泪水涌出来了,安妮放声痛哭起来。玛丽拉听到她的哭声,悄悄进来,安慰她。
“得了——得了——别哭了,亲爱的。哭唤不回他。不——不——不该哭。今天我明白了。他一直是我仁慈、善良的哥哥——只有上帝最了解。”
“哦,让我哭吧,玛丽拉。”安妮泣不成声,说,“眼泪不像心中的痛楚,不会伤害我的。你在这儿多待一会儿吧,用你的手搂着我——就这样。我不能让戴安娜留下来,她善良、心肠好,又可爱——她毕竟是局外人,她不可能真正理解我的心,她帮不了我。这是咱们的痛苦——你和我的痛苦。哦,玛丽拉,没有了他,咱们怎么办呢?”
“还有你我呢,安妮。要是你不在这儿,那我就不知如何是好了——要是你不回来的话。哦,安妮,过去我对你也许严厉了点,粗暴了点——可你千万不要因此认为我不像马修那样爱你。现在让我告诉你,要我把心里的话说出来可是件难事,而像现在这种时候说心里话就容易多了。我对你的爱,就像爱自己的亲骨肉。自打你来到绿山墙,你一直就是我的欢乐和安慰。”
两天后,马修被抬出他自家的门槛,离开他耕耘过的土地、他深爱的果园和亲手种植下的树木。此后阿丰利又恢复了往日的平静生活,就连绿山墙的事务也慢慢地回到了过去的常轨,不过也痛苦地意识到“一切熟悉的事物中失去了点什么”。安妮到底从未受过这样的痛楚,令她伤心的是情况怎么会是这样——没有了马修,她们怎么还能按过去的方式生活下去!她发现冷杉后面的太阳升起,花园里吐出粉红色的花蕾居然还能让她心中涌出旧时的欢乐——戴安娜的到来往往使她感到愉快。而戴安娜快活的话语和腔调逗得她笑出声来——总之,充满鲜花、爱和友谊的世界丝毫没有失去令她浮想联翩和激动的力量,生活仍然在用种种声音执著地召唤她——她怎么还能这样呢,这让她感到羞愧和悔恨。
“马修走了,我还能在这些事物中找到快乐,这像是对他的不忠。”一天晚上,安妮和阿伦太太坐在牧师家的花园里,她若有所思地说,“我非常思念他——一直在思念他——可,阿伦太太,世界和人生还是显得那么美好、有趣。今天戴安娜告诉我一件有趣的事,我听了居然还哈哈大笑起来。马修出事后,我以为自己永远也笑不出来了。不知怎么的,我总觉得自己不该笑。”
“马修在世时,他喜欢听你的笑声,希望你能从周围的事
..物中得到快乐。”阿伦太太说,“现在他只是离开了你。他还是像过去一样希望知道这些。我认为我们不该关上心扉,拒绝接受大自然赋予我们的感染力,来治疗我们的伤痛。我能理解你。我们都在经历相同的事。当我们所爱的人再也无法与我们共同分享快乐时,我们仍然对有些事感到喜悦,从而使我们感到内疚;当我们发现自己重新对生活产生兴趣,总觉得像是不忠于自己的悲哀。”
“今天下午,我去马修的墓地,在他的坟前种了一株玫瑰,”安妮说时精神恍惚,“很久前他母亲从苏格兰带来一批白玫瑰,马修一直最喜欢的就是这些玫瑰——花朵长在多刺的枝条上,显得特别的娇小、可爱。我从这些玫瑰上剪下插条,插活了一枝。我能把它种在马修的坟前,真让我高兴——我把玫瑰种在他身边,也是做了一件令他高兴的事似的。我希望他在天堂里也有这样的玫瑰花。这么多的夏天,他始终爱着的这些白花儿,它们的灵魂都在天堂里迎接他。现在我该回家了。玛丽拉一个人待在家里,黄昏时一定会感到寂寞的。”
“等你一去上大学,她越发孤单了。”阿伦太太说。
安妮没有回答。她道过晚安,缓步向绿山墙走去。玛丽拉坐在前门的台阶上,安妮在她身旁坐了下来。她们背后的门开着,一只粉红色的大海螺顶着门。海螺光滑而有盘旋形的内壁使人联想起落日来。
安妮折了几根淡黄色的忍冬树枝条,插在头发上。她喜欢那种沁人心脾的芬芳。
“你不在家时,斯潘塞大夫来过了,”玛丽拉说,“他告诉我,那位专家明天会到镇上来。斯潘塞大夫一再要我去查查眼睛。我想还是去一趟,查清楚的好。如果那个专家给我配一副合适的眼镜,那就感激不尽了。我不在的时候,你独自一人在家,没事吧?马丁得驾车送我去镇上。家里还有些衣服要烫,面包要烤。”
“我没事。戴安娜会来陪我的。我会一心一意烫好衣服、烤好面包的——你别担心,我不会给手绢上浆,给面包加镇痛剂的。”
“那时候,你闯的祸可不少哩,安妮。你让我吃了不少苦头。我还以为你中了什么邪。你还记得染发的事吗?”
“记得,当然记得,永远也忘不了。”安妮说着,摸了摸盘在脑袋上匀称的两根粗辫子,“现在,有时候一想起当时我对自己的头发会那么烦恼,我忍不住就笑出声来——不过笑的时间不多,因为当时那确实是我的一大烦恼。我为头发烦恼,也为脸上的雀斑痛苦。现在雀斑没了。有人好心跟我说,我的头发是茶褐色的了——只有乔西·派伊不这么说。她昨天还告诉我说,她真的认为我的头发比过去更红了,要么是我的黑衣服衬得它更红了。她还问我,是不是红头发的人早已见怪不怪的了。玛丽拉,我几乎打算不再努力喜欢乔西·派伊了。用我以前的话来说,我的努力该是英雄举动,可乔西·派伊实在不招人喜欢。”
“乔西是派伊家的人,”玛丽拉说,“她没法不招人讨厌。不过我觉得,这类人在社会上也能起点有益的作用。可我得说,他们不该挖苦人。乔西去教书吗?”
“不,明年她要回女王学院。穆迪·斯普乔和查利·斯隆也一样。简和鲁比打算去教书。她们都已联系好了学校——简在新布里奇,鲁比在西边的某个地方。”
“吉尔伯特·布莱思也准备去教书,是吗?”
“是的。”——回答的就两个字。
“他呀,多帅的小伙子。”玛丽拉随便说了一句,“上星期我在教堂里见到他,他看起来身架高高的,挺有男子汉的架势。他很像他爹年轻时的样子。约翰·布莱思当年也是英俊的男孩子。我们还是好朋友,我跟他俩。人家还把他称作我的情人哩。”
“是吗,玛丽拉——后来呢?——为什么你们没有——”
“我们吵了一架。他请我原谅,可我没答应。我想过一会儿再原谅他——当时气得不行,想先治治他。他再也没有回来——布莱思家的人都挺倔的,有很强的个性。想起来——挺遗憾的。我似乎一直希望找个机会原谅.他。”
“如此说来,你的一生中也有过那么一点浪漫的经历了。”安妮轻声说道。
“是的,你可以这么说。看我的模样,你是不会想到的,是不是?可不能以貌取人。大家都把我和约翰的事忘了,连我自己也忘得差不多了。可是上星期天一见吉尔伯特,又勾起了我的回忆。”
第三十八章 峰回路转
第二天玛丽拉上镇上去了,傍晚才回来。安妮到果园坡去找戴安娜,回家后发现玛丽拉手撑着脑袋,坐在桌旁。不知怎么的,一见她那垂头丧气的样子,安妮打了个寒战。安妮从未见过玛丽拉这样没精打采地呆坐着。
“你累了吧,玛丽拉?”
“是的……不,我说不上。”玛丽拉抬起头,疲倦地说,“我想我是累了,可我还没有想到这份儿上来。问题不在这里。”
“你见过眼科大夫了吗?他怎么说?”安妮急切地问。
“是的,见过了。他检查了我的眼睛。他说,要是我不再看书和做针线活,不再做任何有伤眼睛的事,要是我注意不掉眼泪、戴上他配的眼镜,那么他认为我的眼睛不会再继续坏下去,我的头痛病也会消失。他说,要是不这么做,他说我的眼睛肯定会在六个月内瞎了。瞎了!安妮,你想过这话吗?”
安妮惊叫了一声,接着陷入了片刻的沉默。她觉得自己实在无法回答。过了一会儿她勇敢地说:“玛丽拉,别再想这事了!你知道,大夫已经给了你希望。要是你多加注意,你是完全不会失明的。要是他配给你的眼镜能治好头痛,那就是天大的好事了。”
“我可不认为希望会有多大,”玛丽拉痛苦地说,“要是我既不能看书,也不能做针线活,什么事都做不成,活着还有什么意思?那还不如瞎掉的好——死了的好。要说掉眼泪,每当我感到孤独时,我忍不住要掉泪。得了,这事儿还是不说的好。你去给我倒杯茶吧。我累坏了。眼下这事你千万别对任何人说起。那样人家就会跑来问长问短,说些同情的话,没完没了的,我可受不了。”
玛丽拉吃好晚饭,安妮劝她睡觉去。安妮自己也回到东山墙,泪水涟涟,心情沉重。黑暗中,她在窗旁坐了下来。自她回家后的那晚以来,发生了多少令人痛心的事!当时她满怀希望与欢乐,未来似乎是光辉灿烂的。安妮觉得此后自己已生活许多年了。不过在她上床睡觉前嘴角还是露出一丝微笑,心情也平静下来。她勇敢地正视自己的责任,且把它看作自己的朋友——当我们坦然直视责任时,责任就始终成自己的朋友。
数天后的一个下午,玛丽拉刚在前院与一位来客说了一阵话后,慢慢地走了进来。安妮一眼就认出来客是卡莫迪来的萨德勒。安妮不知道他说了什么,害得玛丽拉的脸色这么难看。
“萨德勒先生干什么来的,玛丽拉?”
玛丽拉在窗口坐了下来,眼望着安妮。尽管眼科大夫再三叮嘱她不要哭泣,她的眼睛里还是泪汪汪的,连说话的声音都变了:“他听说我要把绿山墙卖了,想买下来。”
“买下来!买下绿山墙!”安妮怀疑自己是不是听错了,“哦,玛丽拉,你是不是说要把绿山墙卖了?”
“安妮,此外,我不知道还有别的办法。我已仔细考虑过了。要是我的眼睛没问题,我能在这里待下去,雇上个得力的帮工,料理好事务,管好这个家。可从现在的情况看来,我没法维持好这个家了。我可能完全失明,那时怎么也管不了事了。哦,我压根儿没想到过在我的有生之年会变卖自己的家产。可情况将会每况愈下,到时候就不再有人想买绿山墙了。我们家的每分钱都放到银行里去了。还有几张去年秋天马修签的单据,要偿还。雷切尔太太劝我把农场给卖了,住到别的地方去——我想跟她一起住。绿山墙卖不了多少钱——规模太小了,房子又很旧。不过我估计,得来的钱还是能维持生活的。幸好你有一笔奖学金,安妮。遗憾的是你放假时,无家可回了。情况就是这样,不过我想你好歹能对付过去的。”
玛丽拉说罢忍不住号啕大哭起来。
“你不能卖绿山墙!”安妮坚决地说。
“安妮,我也不想卖呀。可情况就是这样,你也看得很清楚。我不能孤孤单单一个人住在这儿。种种困难和孤独会逼得我发疯的。再加上我的视力会——我知道准会的。”
“你不会独自一人待在这儿的,玛丽拉。有我陪着你呢。我不准备去雷德蒙德了。”
“不去雷德蒙德!”玛丽拉双手捂着那憔悴的脸,这时放了下来,同时抬偿的,安妮。”
安妮·雪莉放弃去上大学,准备留在家乡教书的消息传开后,在阿丰利闹得沸沸扬扬,议论纷纷。大多数好心人,由于不了解玛丽拉眼睛的病情,以为安妮太傻了。可阿伦太太不这么想,所以她说了不少表示赞同的话,这让这姑娘高兴得热泪盈眶。好心的雷切尔太太也持有相同的观点。有天傍晚她来到绿山墙,看到安妮和玛丽拉在花香扑鼻的暖和的夏日暮色中,一起坐在前门口。每当暮色苍茫之时,花园四周白蛾飞舞,清新的空气里薄荷飘香,她俩总喜欢坐在那里。
雷切尔太太一副疲惫的神情,舒了口气,她那壮实的身躯在门旁石凳上坐了下来。石凳后面是一排高高的粉红色和黄色的蜀葵。
“不瞒你说,到底有个地方坐坐了,真高兴。瞧我这两条腿,压着个两百多磅的身子,整天跑来颠去的,够累人的。不发胖的人才叫有福气哩,玛丽拉。我希望你好好珍惜。嗯,安妮,听说你放bbr>藏书网弃了上大学的念头,我非常高兴。你现在受的教育够高的了,一个女人,能做到这一步该满足了。我可不相信姑娘家跟小伙子一起上大学,满脑子装了拉丁文、希腊文之类的乱七八糟东西有什么有好处。”
“可我还是照样要学拉丁文和希腊文呢,雷切尔太太。”安妮笑着说,“我准备就在绿山墙里学习文科课程,把大学里要学的全学会。”
雷切尔太太惊讶得举起了双手。
“安妮·雪莉,你会累死的。”
“哪能呢?我会健健康康的。哦,做事我会量力而行的,正像‘约西亚·阿伦的太太’说的,我会‘悠着点’的。漫长的冬天晚上,我有的是空闲的时间,我天生就不喜欢干编编织织的活儿。知道吗,我要去卡莫迪教书。”
“这我没听说。我看你准在阿丰利教书。理事会已决定让你来阿丰利的学校任教了。”
“雷切尔太太!”安妮跳了起来,意外之余大声说道,“不是吗,他们已答应吉尔伯特·布莱思了!”
“他们是答应了。不过吉尔伯特一听说你提出了申请,便跑去找他们——昨天晚上他们在学校里开了事务会——他对他们说,他要收回自己的申请,还建议接受你去任教。他说要到白沙镇去教书。不用说,他放弃这里的学校完全是为了你好,因为他知道你多么希望能和玛丽拉待在一起。我得说,这小伙子的心地就是好,想得也周全,就这话。他也够有自我牺牲精神的,因为那得多付出一笔在白沙镇的食宿费用,大家都知道,他得自己赚够钱好去上大学。就这样理事会决定聘用你了。托马斯回家把这事跟我一说,可把我给乐坏了。”
“我认为我不应该接受,”安妮喃喃低语,“我的意思是说,我不应该让吉尔伯特为了——为了我而作出牺牲。”
“我看你现在没法阻止了。他已跟白沙镇方面签好了合同。就是你拒绝了,对他也没有好处。不用说,你会接受这所学校的。现在这里已没有派伊家的孩子在上学,你会干得顺顺当当的。乔西是他们家最后一个来上学的孩子,也是难对付的主儿,就这话。最近二十年来,阿丰利学校陆陆续续都有派伊家的孩子在读书。我觉得他们活着就是让教师记住,这里可不是他们容身之地。天哪!芭里家那闪光到底是什么意思?”
“是戴安娜给我发的信号,让我过去。”安妮笑道,“知道吗,我们一直还保持老习惯呢。失陪了,我得过去,看看她有什么事。”
安妮像只小鹿,跑下长着三叶草的山坡,消失在“闹鬼的林子”中的冷杉树阴影中。雷切尔太太宽容地打量着她的背影。
“有的地方她看上去还完全是个孩子。”
“从另一些地方来看,她完全是个成熟的女人了。”玛丽拉又用过去那种口吻,毫不含糊地说。
但是,正如那天晚上雷切尔太太对自己的托马斯说的,现在的玛丽拉,说话毫不含糊不再是她突出的性格特征了。
“玛丽拉·卡思伯特变得温和了,就这话。”
第二天傍晚,安妮来到阿丰利的小墓地,给马修的坟头换上新鲜的花束,又给苏格兰玫瑰浇了水。她在那里盘桓了很久,直到暮色很浓才回家。她留恋那一小块地方宁静和温馨的氛围,白杨树友好地对她沙沙低语,自由自在生长的青草说着悄悄话。最后她离开坟地,顺着向“闪光的湖”的下坡走去,太阳已经下山了。她面前的整个阿丰利笼罩在梦幻般的余晖之中——“古老的宁静永不消失的地方”。空气中有一股新鲜的气息,好像是风刚刚吹过三叶草的田野带来的甜蜜清香。宅院四周的树木丛中闪烁着明明灭灭的灯光。远处是大海,轻雾蒙蒙,紫气氤氲,而它那永无休止的低吟浅唱始终在耳际萦回。西方的景色柔和而色彩斑斓,投入池塘中的倒影显得越发柔和而迷离。面对这良辰美景,安妮心潮澎湃,她怀着一颗感恩的心向它们尽情吐露自己的心曲。
“亲爱的世界,”她低声道,“你多么美好,我庆幸活在你的怀抱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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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坡途中,从布莱思家大门走出一位高个的小伙子,他边走边吹着口哨。他是吉尔伯特,一认出迎面而来的安妮,嘴边的口哨声便消失了。他很有礼貌地抬了抬帽子。要不是安妮停下脚步主动伸出手去,他会一言不发擦肩而过的。
“吉尔伯特,”她红着脸,说,“我想谢谢你。你为了我放弃了这里的学校。你太好了——我想让你知道,我对此非常感激。”
吉尔伯特热情地握住安妮伸出的手。
“这并非我特别善良,安妮。我很高兴能为你尽绵薄之力。此后我们能不能成为朋友?你真的原谅我以往的过错了吗?”
安妮笑了,她想抽回手,但没有成功。
“你帮我从池塘边上了岸,那天我就原谅你了,只是我自己没有意识到。我可是个固执的小傻瓜。我一直——我还是彻底承认了吧——从那以后,我一直很后悔。”
“今后我们会成为最好的朋友,”吉尔伯特喜滋滋地说,“我们天生就应该是好朋友的,安妮。你一直在阻挠命运的安排,够久了。我知道我们在许多方面可以互相帮助。你准备继续学习,是不是?我也是。来,我送你回家。”
安妮走进厨房,玛丽拉好奇地望着她。
“跟你一起从小路过来的是哪个,安妮?”
“吉尔伯特·布莱思。”安妮答道,她发现自己的脸热了起来,很是恼火,“我在芭里家的山冈上遇到了他。”
“我没有想到你和吉尔伯特·布莱思好到这样的程度,居然在大门口跟他说了半个时辰。”玛丽拉生硬地笑了笑。
“我们向来不是——我们向来就是死对头。可是我们已理智地作出决定,将来成为好朋友。我们刚才真的在那边待了半个小时了?好像只有几分钟。可是,你瞧,我们已有五年没说话了,有多少话要说呀,玛丽拉。”
那天晚上安妮久久地坐在窗口,心满意足,喜气洋洋。风在樱桃树枝间轻轻吹拂,送来阵阵薄荷清香,山谷里,冷杉的尖尖树梢上星星眨巴眼睛,戴安娜的灯光透过古老的缝隙仍然在闪烁着。
安妮从女王学院回来的那天晚.上坐在窗口以来,她的活动天地变窄了。可是,即使她脚下的小路是狭窄的,她知道,这一路上仍然开放着恬静的幸福之花。真诚的工作带来的欢乐,有价值的追求,志趣相投的友情都将属于她。任何东西都无法夺走她那与生俱来的想象权利和梦幻的理想世界。总有峰回路转之时。
“苍天在上,愿万事美满!”安妮轻声祝愿道。天涯在线书库《www.tianyabook.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