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涯在线书库《www.tianyabook.com》 《绿山墙的安妮》 译本前言 《绿山墙的安妮》是一首优美的田园诗,更是一曲展示人性真、善、美的颂歌。 故事发生在加拿大一个偏僻的农村阿丰利的一所叫绿山墙的农家。农家的主人是一对孤身卡思伯特兄妹,哥哥叫马修,妹妹叫玛丽拉。由于年事日高,他俩想从孤儿院收养一名男孩,既可为这寂寞的农家增添生活的乐趣,也多一个帮手,以减轻马修的负担。可是阴差阳错,人家给他们带来的是一个小姑娘——安妮。 绿山墙的这位新成员长着一头红发,满脸的雀斑。她虽然从小丧失父母,经历种种生活磨难,却生性活泼乐观,极富想象力,她像一股清新的风吹进了原本闭塞的绿山墙;她的善良和率真博得了同学和乡亲真挚的友情和关爱;她聪明而勤奋,凭着自己的不懈努力顺利地考取女王学院,一年后取得了一级教师证书,并获得大学奖学金。但她不忍离开朝夕相处温馨亲切的绿山墙,更为了照顾为自己付出心血而影只形单的玛丽拉,毅然决然地放弃了大学深造的大好机会。 安妮最突出的特点的是爱幻想,少年儿童最普遍的性格特征在她身上得到最鲜明的体现。她善于从平淡的日常生活中汲取无穷的乐趣,在平凡中发现绚丽的人性美和自然美。一个普普通通的湖,在她的眼中,成了“闪光的湖”;一方小池塘被她称为“柳池”;一株开花的树,她认为那是“白雪皇后”……当然,她的幻想也给她带来烦恼,甚至痛苦,还闯了祸,闹出不少笑话。安妮之所以爱想象,是因为她.99lib?t>不安于平庸的生活,是她追求美的率真表现,是她善良本性的流露。 作者在《绿山墙的安妮》中除了重墨浓彩揭示安妮那美丽而善良的心灵之外,还塑造出多个性格鲜明生动的人物。他们对安妮的成长起了重要的作用。其中最主要的是绿山墙里的主人马修和玛丽拉。这两兄妹性格迥异,但都有一颗善良的心,他俩具有劳动人民特有的朴实真诚,对安妮关怀备至,但做法截然不同。 马修是安妮忧乐的倾诉对象和忠实的听众,他与安妮的情感息息相通。可以说没有马修,就没有绿山墙的安妮。玛丽拉也深深关爱这位乐天的小姑娘,但她的爱只默默地表现在行动上,不但忌讳在言语上流露出来,而且表面看来对安妮有时还过于挑剔和严厉。 如果说马修兄妹在物质上保证了安妮的成长,那么牧师妻子阿伦太太和斯塔西小姐在精神上对安妮予以指导和影响,她们的言行几乎成了安妮前进道路上的榜样。 本书作者露西·马德·蒙哥玛丽(1874—1942),生于加拿大爱德华王子岛,她是家中的独生女儿。母亲早逝,父亲在外经商,她和外祖父、外祖母一起生活。蒙哥玛丽从小便喜欢阅读和写作,表现出极高的文学天赋。她是一位多产作家,一生出版了近五百篇短篇小说和诗歌及二十四部小说。 《绿山墙的安妮》是蒙哥玛丽三十岁时的创作,出版后很快成了畅销书,一年中重印了十五次,此后屡销不衰,在欧美几乎家喻户晓。小说问世近百年,被译成五十多种文字。人们通常把《绿山墙的安妮》中的红发安妮看作“不朽的艾丽丝”之后,最令人感动和喜爱的儿童形象。 《绿山墙的安妮》是蒙哥玛丽“安妮系列”中的第一部,作者在大文豪马克·吐温的鼓励下先后又写了《少女安妮》、《女大学生安妮》、《风吹白杨的安妮》、《梦中小屋的安妮》、《温馨壁炉山庄的安妮》等六部小说,分别描述了不同时期安妮的生活经历和情感历程。?99lib. 姚锦镕 第一章 雷切尔·林德太太吃了一惊 雷切尔·林德太太就住在一座小山谷里。一条大道蜿蜒而下,斜穿过山谷,路两旁密密地长着桤树,树上果实累累,活像女人头上的耳坠。一条小溪横穿过路面。小溪发源自远处古老的卡思伯特家的树林。小溪的上游流经树林时,蜿蜒起伏,急流汹涌,水潭、瀑布幽深神秘,颇具特色。可是小溪到了雷切尔太太所住的山谷时,已变成水平流缓、循规蹈矩的小河了。这是因为任你是什么事物,若不顾及一定的体面和礼节,是通不过雷切尔·林德太太的家门的,即使是小溪也不例外。小溪之所以这般规规矩矩也许是它也意识到,这时候雷切尔·林德太太就坐在窗前,目光紧紧注视着窗外经过的一切,不论是小溪,还是过来的小孩,一概都不放过。要是见到有什么怪异或觉得不对劲的东西,她非要盘根问底,搞它个水落石出不可,不达目的决不罢休。 阿丰利村里村外有许多人,他们对左邻右舍的事盯得紧紧的,可对自己村里的事却不闻不问,而雷切尔·林德太太跟那些大能人一样,自家的事不但能安排得顺顺当当,他人的事也处理得妥妥帖帖。她是位了不起的家庭主妇。她有忙不完的活要干,而且都干得十分出色。村里缝缝补补的事她要“管”,主日学校她也要插一手。她是教会劝助会和外国布道后援团最有力的支持者。可是即使这般忙碌,她还有充裕的时间坐在厨房的窗前,一坐就是好几个小时,手不停地缝着棉被子——据阿丰利的主妇说,她已缝了十六条这样的被子,说这话时她们的声音充满了敬畏——而两眼紧盯着那条穿过山谷、蜿蜒而上远处陡峭红色山坡上的大道。阿丰利村所处的位置呈一个小三角形半岛,伸入圣劳伦斯湾,两面临水,但凡出入该地的人无不经过这条山道,谁也逃不过雷切尔太太那双藏而不露的火眼金睛。 六月初的一个下午,雷切尔太太又坐在那儿了。暖洋洋的阳光从窗外照进来,亮堂堂的。房子下方斜坡上的果园盛开着白中透着粉红色的花儿,那是新娘脸颊的一抹红晕,花上成群结队的蜜蜂在嗡嗡叫着。托马斯·林德——阿丰利村的人管他叫“雷切尔·林德的男人”——是位温顺而矮小的男子,正在牲口棚后山坡地里播撒晚萝卜籽儿。这时候马修·卡思伯特也该在远处的绿山墙外那一片溪边的红色地里播种自己的萝卜籽。因为头天晚上,她听他在卡莫迪那边的威廉·J·布莱尔的店里对彼得·莫里森说过:第二天下午他要播种萝卜了。彼得自然是事先问过马修·卡思伯特的,因为马修·卡思伯特这辈子从未主动跟人说事儿。 这一天正是大忙的日子,可马修·卡思伯特却在下午三点钟的时候跑到这儿来了。你看他不慌不忙地驾着车穿过山谷,往山坡上来呢。更何况他还戴上一条白领子,穿上一套最好的衣服,这一切明显表明他要离开阿丰利村外出了。他赶着栗色母马拉的轻便马车,显而易见,他这是要走远路了。可马修·卡思伯特这是上哪儿去呢?干吗去呢? 要是换了阿丰利村别的什么人,而不是马修·卡思伯特,雷切尔·林德太太凭着自己的机灵劲,把事物彼此联系起来,上述两个疑问一猜就准。可是马修这人一向就难得外出,这一次准有什么紧迫而不寻常的事逼着他去办。说来世上数他最羞怯,他就是不愿在陌生人的圈子里出入,不愿到可能与人搭讪的地方去。马修既然戴上了白领子,赶着马车,准是发生了非同寻常的事了。雷切尔太太苦思冥想起来,可就是想不出道道来,这一个下午的兴致就这样被一扫而光了。 “吃过茶点我这就去绿山墙一趟,问问玛丽拉,他这是上哪儿去,干吗去。”这位可敬女人终于打定了主意,“一般地说,一年里这样大忙的日子里他是决不会上镇上去的,也不会走门串户的;要是他的萝卜籽用光了,他也用不着戴着白领子,穿上最好的衣服,驾着马车去添购;他不紧不慢地驾着车,不像是去请大夫;他这一趟外出说明昨晚一准是发生什么事了。我这下可给彻底搞糊涂了。倒是怎么回事?要不搞它个水落石出,弄清是什么事使得马修·卡思伯特今天离开阿丰利,我的心就片刻也得不到安宁,良心也会不安的。” 于是,吃过茶点,雷切尔太太自然就出门了。这一段路不长,卡思伯特家就在大道的那一边,离林德居住的山谷不到四分之一英里。那是一所很大的房子,四周草木丛生,果树成片。说实在的,那段小路走起来倒觉得挺远的。马修·卡思伯特的父亲跟自己的儿子一样,也是个羞怯而不爱说话的主儿,想当年创建这家宅子时,他想方设法尽量不跟乡亲往来,便把房子远远地造到林子里去。这绿山墙就建在开辟出来的土地的边缘,时至今日,从大道上几乎看不到房子的影子。而阿丰利村的其他居民的房子都一户挨一户建在大道的两边,雷切尔·林德太太认为,住在这样的地方过的日子简直算不上是生活。 “那只能算是待在那儿,”她脚下的小道留有深深车辙印,小草青青,两旁长着野玫瑰丛,她边走边说道,“独自待在这样冷僻的地方,马修和玛丽拉两个人有点怪怪的也就不足为奇了。树木可不是什么好伙伴,不过老天知道,要是树木果真是好伙伴,那倒有的是。我倒是愿意多观察观察人。说实在的,他们看来还挺心满意足哩。不过据我看来,他们多半是习以为常了。人不管遇到什么情况,无不变得习以为常的,那个爱尔兰人说什么来着:即使是被吊起来,久了,也会习惯的。” 雷切尔太太想着,想着,不觉离开了小路,进入绿山墙的后院。院子的一边长着一棵棵年长的柳树,另一边是古板的伦巴第树,整个院子显得整洁干净,绿意盎然。丝毫见不到散落的树枝或石子,不然的话是逃不过雷切尔太太那双眼睛的。她暗自思量,认为玛丽拉打扫起院子来,其勤快的程度不亚于她打扫房子,即使在那儿吃上一顿饭,地上也一尘不染。 雷切尔太太轻声地敲了敲厨房的门,得到允许后走了进去。绿山墙的厨房可是个愉快的地方——确切地说,要不是整理得过分干净,看起来简直就是一间空着不用的客厅,那是何等的赏心悦目。厨房的窗子都是?朝东和朝西开的,而朝西的那扇窗对着后院,窗口里一束六月柔和的阳光直射进来。从朝东的那扇窗子望出去,一眼就看到果园左边一株株开着雪白花朵的樱桃树,以及小溪边山谷下摇曳生姿的修长的桦树。这扇窗的窗口上方悬挂着虬枝盘结的葡萄藤,把窗口染成一片翠绿。玛丽拉·卡思伯特要坐就坐在这扇窗前,她对阳光有点儿信不过,似乎在这世道里,阳光太轻佻太不负责任了,而现今的世道应该是要认真对待的。这时候她就坐在这儿,做着针线活,身后的桌上摆着晚餐用的饭菜。 雷切尔太太刚关好房门,就把桌上的东西看了一遍,牢牢记在脑海中。只见桌子上放着三只碟子,足见玛丽拉在等马修跟另一个人来吃晚饭。但碟子里只是一些酸苹果酱和饼子一类的家常食品,看来来人并非什么特殊人物。可马修戴上白领子,套上那匹栗色的母马又是怎么回事?雷切尔太太面对.这静悄悄而寻常的绿山墙里这些不寻常的蹊跷事儿,百思不得其解。 “晚上好,雷切尔,”玛丽拉欢快地说,“今儿晚上可真叫好,是不是?请坐吧,家里人可好?” 玛丽拉·卡思伯特和雷切尔太太之间过去和现在的关系只能用“友好”两字来形容,虽然两人之间存有差异,但也许正因为存在差异,才保持住这种友谊。 玛丽拉长得高高的、瘦瘦的。她棱角分明,却缺少女性的曲线,乌黑的头发已染上些许白霜,用两只金属发卡牢牢地盘在脑后,煞是令人注目。看上去她是个阅历不深,且古板的女子,事实上确实是这样。不过,如果她嘴巴四周的线条稍加发展,她那古板的神色就可改观,也许就会被认为是个带有幽默感的人了。 “我们家里人都挺好,”雷切尔太太答道,“可是今天看见马修出门的样子,我倒是担心你的身体哩。我还以为他这是可能去请大夫了。” 玛丽拉会心地一笑。她已料到雷切尔太太准会过来的。她知道,一见马修这样非同寻常地外出,必然会引起这位邻居的好奇心。 “哦,不,我身体好好的,只是昨天头痛得挺厉害。”她说,“马修是到布赖特河那边去。我们要从新瓦斯科舍的一家孤儿院领回一个小男孩,他坐今晚的火车来。” 要是玛丽拉说,马修去布赖特河去接一只来自澳大利亚的袋鼠,雷切尔太太也不会比这时更惊讶的了。她听后足足呆了五秒钟说不出一个字来。雷切尔太太想,玛丽拉决不会寻她的开心,可雷切尔太太还是差点认为是在寻她的开心。 “你这话可是认真的,玛丽拉?”她回过神来,问道。 “是这回事,当然是。”玛丽拉答道,听那口气仿佛从新瓦斯科舍孤儿院领回男孩是阿丰利每个治理有方的农家春季寻常的活儿,而不是什么前所未闻的新鲜事。 雷切尔太太感到自己的精神受到严重的震撼。她思考着,满脑子是惊叹号。一个男孩!不是别人,是玛丽拉和马修领养一个男孩!从孤儿院领回的!这不是天翻地覆了吗!此后再也没有什么事让她吃惊了!再也不会有了! “你脑子怎么会出现这么个主意?”她说,听口气她很不赞成。 事先没请教她,讨个主意,就干出这样的事来,她自然是不赞成的。 “说起来我们寻思好一段时间了——实际上,整整一个冬天我们都想着这事儿。”玛丽拉答道,“圣诞节前,亚历山大·斯潘塞太太有一天上这儿来,她说打算春天到霍普敦的孤儿院去领养一个小女孩。她的表妹就住在那儿。斯潘塞太太去看过她,对那边的情况很熟悉。所以马修和我时不时就说起这事儿。我们想领个男孩子。眼看马修岁数一年年大了。你知道,他都六十岁了,手脚再不像从前那样灵便了。他的心脏病折磨得他好苦。你也知道,雇人来帮忙该有多难。除了那些个笨头笨脑的未成年的法国小男孩,谁也请不动。可是当你真的让法国男孩跟你干活儿,教他些本领,他翅膀硬了,不是跑到龙虾罐头厂去,就是到美国去了。开始时马修建议领个巴纳多孩子,我一口反对。‘这样的孩子也许都挺不错——我可没说他们不行——伦敦街头的那些流浪儿可不合我的意,’我说,‘要领起码领个本地的孩子。不论我们领来个什么样的孩子,到底是件冒风险的事儿。不过我觉得,领个加拿大的孩子心里踏实些,晚上也睡得安稳些。’所以最后我们决定请斯潘塞太太领她的女孩时帮我们也挑一个回来。上星期听她说要去那边了,就让住在卡莫迪的人为我们捎个信给斯潘塞太太,请她为我们捎带个十岁到十一岁的机灵而又可靠的男孩来。我们认为这样岁数的孩子最适合——这样的岁数不算太小,能派上用场,干点杂活什么的;也算不上太大,可以调教调教。我们打算让他有个家,还要送他去读书。今天我们收到亚历山大·斯潘塞太太的电报——邮差从车站捎来的——说他们坐今晚五点半的火车到,所以马修去布赖特河去接他们。斯潘塞太太会把那孩子留在那儿。她自己呢,自然继续坐车去白沙站。” 雷切尔太太一向为能发表自己的观点而感到得意。眼下,她的精神状态已调整好了,足以适应这个惊人的消息,她又能发表自己的高见了。 “我说,玛丽拉,我这就直截了当跟你说吧,我认为你这是在干一件天大的傻事—— 一件冒风险的事儿。你不知道这会闹出什么结果来。你要把一个陌生的孩子领到家里来,可你对他的情况一无所知。不了解他的性情,也不了解他有怎么样的爹娘,他将来可能会成个什么样的人你心里也没有底。不是吗,就是上星期我在报上看到,岛的西部,就有一对夫妻从孤儿院领回一个男孩,半夜里那孩子放火烧了这家人的房子——是有意放的火,玛丽拉——趁他们睡着的时候差点没把他们烧成了灰。我还知道另一件事。一个领养来的孩子有吸生鸡蛋的习惯——他们没法让他改掉这习惯。要是你事前问我对这事有什么看法——可你没问,玛丽拉——我的回答是,老天有眼,这种事想也别想,就这话。” 这番安慰的话只能给对方带来痛苦,但玛丽拉听了既不感到生气,也没被吓住。她继续不紧不忙地编织着毛线。 “我不否认,你说的有一定的道理,雷切尔。我自己也有过顾虑,可马修是铁了心的。我看得出来,所以就让步了。马修很少对什么事会这样固执,他一旦打定主意,那就得我来让步。说到冒风险,人在世上,哪有不冒风险的?自己生男育女也有风险——一旦遇到风险也不知道会有什么结果哩。再说新瓦斯科舍离这个岛也近得很,我们又不是从英国、美国领养孩子。他跟我们不会有太大不同的。” “那好,但愿会有个好结果。”从雷切尔太太说这话的口气看得出,她显然对这事心存怀疑,“要是那孩子日后放火烧了绿山墙,或是往井里投毒,到时候你可别说我没警告过你。我就听说在新布伦瑞克一个从孤儿院领回的孩子就干过往井里投毒的事儿,结果这一家人全都受尽折磨丢了性命。只是我说的这件事是个小女孩干的。” “我们领回来的可不是女孩。”玛丽拉说道,仿佛往井里投毒完全只是女孩干的好事,说到男孩子,那就用不着操这份心了,“我压根就没想到领养个女孩子。我就闹不明白,亚历山大·斯潘塞太太干吗要这么干。不过,她这人,就是要领养整个孤儿院的孩子,她也会说干就干,毫不退缩的。” 雷切尔太太原想要等到马修把那孤儿带回家再走,可一想到至少还要等上足足两个小时马修才回来,便决定上罗伯特·贝尔家去,告诉他们这件新鲜事儿。 第二章 马修·卡思伯特吃了一惊 马修·卡思伯特和那匹栗色母马优哉游哉,不紧不慢地走了八英里的路,向布赖特河而去。这一路风光秀丽,路两旁是舒适宜人的农庄,时不时有一小片冷杉从中穿过,要么就是一道山谷,谷中野李树的花枝,蒙着薄雾,伸展而出。空气里弥漫着众多苹果园散发出的芳香气息,片片草地顺着斜坡,直向远方的天际延伸而去,而天际上笼罩着蓝灰色和紫色的轻雾。这时候—— 小鸟儿歌唱,仿佛一年中夏天只有这么一天 , 马修悠然自得,享受着一路驾车的乐趣,只是偶尔遇到妇女,不得不向她们点头致意——因为在爱德华王子岛有个规矩:但凡路上遇到行人,不问相不相识,都要一一点头致意。 马修最怕的是女人,但玛丽拉和雷切尔太太除外。他总感到,这些神秘莫测的家伙在私底下讥笑他,便有一种惴惴不安的感觉。也许他这么想是对的,因为他长得怪模怪样,身架笨拙,铁灰色的长发耷拉下来,直至佝偻着的肩背,密而软的褐色胡子是他打二十岁时就开始留起来的。事实上,他二十岁时的模样和他六十岁时就差不多,只是那时头发上缺少点灰白色而已。 马修抵达了布赖特河,却见不到火车的影子。他以为自己来得太早了,便把马拴在布赖特河小客栈的院子里,自己去了火车站的站房。长长的站台上空无人影,只有一位小姑娘坐在尽头的一堆鹅卵石上。马修一眼就认出那是个小姑娘,便侧着身子尽快从她身边走过去,看也不看她一眼。要是他留意一下,定会从她的姿态和表情中看到一种紧张而坚定的期待。她坐在那儿全神贯注地等待着什么人,此外看不出别的什么来。 马修遇到了车站的站长。他正在锁售票处的门,准备回家去吃晚饭。马修问他五点半的火车是不是快要到了。 “五点半的火车已经来过,半小时前就开走了。”手脚麻利的站长答道,“倒是还有一位乘客给你留着哩——是位小姑娘。她就坐在那边的鹅卵石上。我请她到女候车室去,可她却一脸正经地跟我说:‘待在外边开阔,有我运用想象力的天地。’我得说,她真是个怪孩子。” “我接的可不是女孩,”马修困惑地说,“我是来接男孩的。他应该来了。是亚历山大·斯潘塞太太把他从新瓦斯科舍给我带来的。” 站长发出一声口哨声。 “想来准是出岔子了。”他说,“斯潘塞太太领着女孩下了车,托我照看她。她说你和你妹妹把她从孤儿院领来抚养,还说你立马就过来接她。我知道的就是这些——附近我也没藏着、掖着别的什么孤儿。” “这我就不明白了。”马修绝望地说。要是玛丽拉在身边那就好了,她会应付这局面的。 “我说,你不如去问问那女孩,”站长漫不经心地说道,“我敢说,她能给你说明白的——她没少嘴巴,这是可以肯定的。也许他们一时就缺你要的那种男孩子。” 站长感到饿了,便径自走掉了,撇下遭难的马修去干一件比到狮子洞里去拔狮子的胡须更难的难事:去找一位女孩—— 一位陌生的女孩子—— 一位没爹没娘的女孩——问她为什么不是男孩子。马修转过身子,慢吞吞地顺着站台向她走去,心里叫苦不迭。 自马修从她身边经过,她就一直打量着他,这时还盯着他看。马修没有看她,即使是看她了,也看不清她长什么模样,可是普通的人就能看到:这孩子约莫十一岁,穿着一件又短又紧泛黄灰的绒布罩衫,罩衫十分脏。她戴着一顶褪了色的褐色水手帽,帽底下露出两条辫子,拖在背后,辫子由浓密的红发梳成。她那苍白、瘦小的脸蛋上长着不少雀斑。她的嘴巴和眼睛都大大的,在一定的神情和情绪下,眼睛看起来是绿色的,而在别的情形下却是灰色的。 一般人看到的只是上述的这些,而细心的人可能会发现:她的下巴尖尖的,棱角分明;一双大眼睛充满了精神和活力;她的嘴角线条优美,表情丰富;天庭宽阔饱满。总之,但凡有洞察力的非凡的观察家就能得出结论:这位无家可归的女孩子的身上藏着非同一般的灵魂,而羞怯的马修·卡思伯特却荒唐地对她怀有畏惧心理。 然而,没等马修先开口,小女孩就断定,他是向自己走过来的,立即站了起来,一只瘦削的褐色小手攥住一只破破烂烂的旧式手提包的把手,另一只手向他伸了过来,这才使他免除了一场难堪的考验。 “我想你就是绿山墙的马修·卡思伯特先生吧?”她说话的嗓音异常清脆甜美,“见到你我很高兴。刚才我还担心你不来接我呢。我想象着可能发生种种事,害得你不能前来。我已打定主意,要是今晚你不来,那我就顺着铁轨走到拐弯处的那株大野樱桃树那儿,爬上去待一夜。我没丁点儿害怕,睡在月光底下一株白色花儿盛开的野樱桃上,那才叫美哩,你说是不是?那时就可以想象自己是待在大理石筑就的大厅里,你说是不是?要是你今晚不来,我断定明天上午你一准会来。” 马修握住这只骨瘦如柴的小手,煞是尴尬。他当机立断,该采取行动了。他不能对这个两眼闪闪发光的孩子说其间出了岔子。他要把她接回家让玛丽拉道出真相。不问出了什么岔子,也不能把她丢在布赖特河,因此所有的问题和解释等到他平安地回到绿山墙后再说。 “对不起,我来迟了。”他羞怯地说,“过来,马车就停在那边的院子里。手提包我来拿。” “哦,我能拿,”小女孩兴高采烈地答道,“包不重。我的全部家当都装在里面,可还是轻的。再说要是不用一定的方法拎,把手就会脱落——所以还是我拎着的好,因为我知道这中间的门道。这只提包可旧了。哦,你来了,我真高兴,不过在野樱桃树上睡一晚也挺美的。咱俩坐车要走好长的路,是吗?斯潘塞太太说是八英里。我挺开心,因为我就爱坐车。啊,我这就要和你们生活在一起,成为你们家的一员,想起来真美妙。我从来就不是哪个家庭的一员——真的不是。要说孤儿院,那是最糟糕的。我在里面只待了四个月,可够我受的了。我想你没有在孤儿院里待过,所以不可能理解那是种什么地方。你想象不出那儿有多糟。斯潘塞太太说,我说这样的话是罪过的,可我没有恶意。不了解这些情况那就很容易成为有罪过的人。他们是好人,你知道——我说的是孤儿院的那些人。可在孤儿院里就没有多少让你想象的地方——只能去想象别的孤儿的情形。想想他们的事挺有趣的——想象坐在你身边的那个女孩说不定是一位佩着绶带的伯爵女儿哩,在她还是婴儿时,就被一个残酷的保姆从她父母身边偷走,没等保姆把她的真相交代出来,保姆就死了。夜里,我常常睡不着,躺着想象这样的事儿99lib?,因为白天我没有时间。我想,就是这个缘故我才这么瘦——我是瘦得吓人,是不是?你看我的骨头上没丁点肉。我就喜欢想象自己长得丰满,漂漂亮亮,胳膊肘上还有肉窝窝哩。” 马修的小伙伴说到这里便住了口,部分是因为她要喘口气,也因为他们俩已到了马车的跟前。此后,在他们俩离开村子,马车驶下陡峭的小山坡一段时间里,她没开过口。一路上路面全是很深的松软泥土,路两侧比他们俩的头顶还要高出数英尺,上面长着白花盛开的野樱桃和挺拔的白桦树。 一株野李树的树枝擦到车身,小女孩伸手把树枝折了下来。 “你看有多美,是不是?这些树浑身雪白,还镶着花边儿,从路旁探出身子。面对这情景你有什么想法?”她问。 “哎,我说不上。”马修答道。
//..plate.pic/plate_343426_1.jpg" /> “可不是,自然想到了新娘——穿着一身雪白的衣服、披着薄雾般面纱的新娘。我从未见过新娘,可我能想象得出她是什么模样的。我从来没有指望过自己能成为新娘。我长得太一般了,没人会娶我的——除非是外国的传教士。据我看来,国外的传教士是不会挑三拣四的。不过但愿有一天我也能有一件白色的衣服。这就是我活在人世最大的幸福,最高的理想。我就爱漂亮的衣服,可我这辈子从来没有过一件让我记得住的漂亮衣服——话得说回来,更重要的是得有指望,你说是不是?这样我就能想象自己正穿得一身华丽哩。今天上午我离开孤儿院的时候,我觉得自己怪难为情的,因为我只能穿这件讨人厌的旧绒布衫。所有的孤儿全穿这种绒布衫。去年冬天,一位霍普敦的商人捐给孤儿院三百码的绒布。有人说,那些布都是因为卖不出去的,可我情愿相信他是出于一片善心,你说呢?我们上火车的时候,我觉得大家一准都在打量我,可怜我。可我就动起了脑子,想象自己身上穿着一件最最美丽的淡蓝色的绸缎衣服——因为人在想象的时候,还是想象某件有价值东西的好——头戴一顶大帽子,帽子上插满鲜花,羽毛摇曳,手上有只金表,一副小山羊皮手套和靴子。这一想自己就快活起来,尽量享受到这个岛来的一路上的乐趣了。在船上,我没丁点儿晕船。斯潘塞太太也没有,不过她通常会晕船的。她说自己没有时间晕船,因为她要留心我不要掉到水里去。她说她老看不见我又溜到哪儿去了。要是这让她不犯晕船的毛病,我这不是做了件大善事吗,是不是?我想把船上的东西看个够,因为我不知道以后还有没有坐船的机会。哟,你瞧,这儿有更多的野樱桃树,全开花了。数这个岛的花开得最旺,我可是爱上这地方了。真叫人高兴,我这就生活在这样的地方。我常听人说,爱德华王子岛是世上最美的岛,我常常想象自己就住在这儿,可没想到自己真的要住在这儿了。想象一旦实现了,那有多开心,是不是?哟,那些红色的路真有趣。我在夏洛特镇上了火车,红色的路就开始从车外闪过,我问斯潘塞太太,是什么把路染得红彤彤的,她说不知道,还求我别老问这问那。她说我肯定已经问过她一千个问题了。我想,是这样。可你说,不提问题怎么能搞清事情呢?那么到底是什么把路染得红彤彤的呢?” “嗯,这个,我说不上。”马修说。 “那么,这就是我今后该搞明白的一件事了。你想所有的事都搞得明明白白,那还不叫人高兴吗?这叫人觉得活着是挺开心的——这世界确实有趣。要是把所有的事都搞明白了,那这世界就失去一半的乐趣了,是不是?那就没有想象的空间了,是不是?你说我是不是话太多了?人家老说我话多。你是不是希望我别说话?要是你说‘是’,我就闭嘴。我.一下了决心,就能做到不开口,虽然这有点难。” 马修怎么也想不到,自己竟听得有滋有味起来,乐在其中。马修和大多数寡言少语的人一样,爱听别人唠叨,这些人愿意自己说个没完没了,却不喜欢别人插嘴。不过马修从来没有想到自己会乐意跟一个小姑娘待在一起。女人自然是够讨人烦的,而小女孩更糟。她们战战兢兢侧着身,从他身旁经过,斜着眼睛看他一眼,仿佛只要胆敢说一个字,他就会把她们一口吞下去似的。马修对此深恶痛绝。阿丰利村那些有教养的小姑娘全都是这样的德性。可是这个满脸雀斑的小丫头跟她们完全不一样,尽管他发现自己相对迟钝的脑子很难跟得上她那活跃的思维,但他还是认为自己“有点儿喜欢上对方的唠叨”了。所以他照例不好意思地说: “嗯,这个,说吧,爱说多少就说多少。我不在乎。” “那我太高兴了。我知道,咱俩会好好相处的。想说就说,那我就放心了。只准规规矩矩待着,不可以多说话,这种教训我已经听过千百万次了。只要我话多了点,人家就笑话我说大话。可是要是有了不起的想法,那就得用大话来表达,是不是?” “嗯,这个,这话听起来有道理。”马修说。 “斯潘塞太太说我的舌头一准是悬空的。事实上不是这样的——它的一头拴得可牢哩。斯潘塞太太说,你们那个地方叫绿山墙。我问她为什么叫绿山墙。她说房子四周尽是树。我听了越发高兴了。我就是喜欢树木。孤儿院四周光秃秃的,只有门前几棵瘦得不成样子的小树,树干上留下一些刷过的白灰。它们看起来也像那些孤儿,也确实是些孤儿。看到这些树,叫人忍不住想哭。我常常对它们说:‘啊,你们这些可怜的小家伙!要是你们长在大森林里,身边有别的树跟你们做伴;你们的根上长着小小的苔藓和六月铃,不远处小溪潺潺;你们的枝头有鸟儿歌唱;那你们准能茁壮成长,是不是?可是你们长的不是地方。小树啊,你们的心情我完全理解。’今天早晨,我离开它们时的滋味真是不好受。你也是恋恋不舍那些东西的,是不是?绿山墙附近有小溪吗?这事我忘了问斯潘塞太太了。” “有,可不是有吗,就在房子的正南面。” “太好了!我老梦想着能住在小溪边。不过从来没有指望过这梦想会成真。梦想可不是经常能成真的,是不是?要是真的成了真,那该是多美好的事!这会儿我真的感到差不多是彻彻底底的幸福。我可不能觉得彻彻底底幸福,因为——我说,你们管这个叫什么颜色?” 她把一条光滑的长辫子从瘦小的肩上拽了过来,举到马修的眼前。马修不习惯判断女人头发的颜色,不过这次他没有过多的迟疑。 “红色,是不是?”他说。 小女孩把辫子甩了回去,叹了口气,叹息声仿佛出自她内心深处,经年的悲哀全吐露出来。 “是的,是红色。”她无可奈何地说,“现在你知道为什么我不是彻彻底底幸福了吧。长着红头发谁也不会感到幸福的。别的东西我都不在乎——雀斑、绿眼睛和瘦弱的身子。我可以想象它们不存在。我想象中自己有张玫瑰花那样美丽的脸庞和一对闪闪亮、紫色的漂亮眼睛。可我在想象中去不掉红头发。我竭尽了全力。我暗自想道:‘我的头发是乌黑乌黑的,像乌鸦翅膀一样的黑。’可我无时无刻都明白那是纯红的。这真伤透了我的心。这成了我终生的遗憾。我在一本小说里读到过一位小姑娘,她也有终生的遗憾,可不是长了红头发。她的头发完全是金色的,从她那雪花石膏般的额头上向后波浪似的披散下去。雪花石膏的额头是什么样的?我一直没有搞明白,你能给我说说吗?” “嗯,这个,我说不上。”马修说,他觉得晕头转向起来了。这时候的感觉就像当年他还是个莽撞的小伙子,在一次野餐会时被另一个男孩骗去骑旋转木马时所感到的难受劲儿一样。 “哦,不管怎么样,那一准挺不错的,因为她像天仙般的美丽。要是一个人像天仙般的美丽,你想她会有什么样的感觉?” “嗯,这个,不,我没想过。”马修坦率地承认道。 “我可常想着哩。天仙般的美丽、绝顶的聪明和天使一样的善良——要是让你来选,你愿意挑哪一种?” “嗯,这个,不,我——我说不上。” “我也说不上。我怎么也选不好。实际上,这也没有多大的差别,因为其中的哪一样我都不大可能有。有一点是肯定的:我决不会有天使一样的善良。斯潘塞太太常说——啊呀,卡思伯特先生!啊呀,卡思伯特先生!啊呀,卡思伯特先生!” 斯潘塞太太说的可不是这话;小姑娘也没有滚出马车,马修也没有干出什么令人惊叹的事。这不过是这时候马车拐了个弯,来到“林阴道”。 这路段有四五百码长,多年前一位古怪的老农在路两边种下许多苹果树,如今这些树已长得又高又大,枝繁叶茂,枝叶伸展出来,形成弓形,把整条路罩得严严实实。头顶上雪白的苹果花芬芳袭人,树枝下的空气中闪烁着紫色的柔光,放眼前方,远处隐约可见被夕阳染红的天空像教堂长廊尽头的大圆花窗闪闪发亮。 这孩子被眼前的景色惊呆了。她背靠在马车上,一双瘦小的手紧握在胸前,仰起脸,打量着头顶那一片白色的辉煌,满脸洋溢着欣喜若狂的神情。马车出了林阴道驶上了通向新布里奇的长长的斜坡,即使这时候她还是一动不动,一言不发。她仍陶醉入迷在美景之中,凝视着远方西天的落日,见到的种种景象在灿烂辉煌的背景下匆匆而过。经过新布里奇这座喧闹的小村时,狗朝他们俩吠叫,一小帮孩子叫着、喊着,窗子里探出一张张好奇的脸孔。但他们俩还是一言不发。又行过了三英里多路,这孩子还是不开口。显而易见,她既能滔滔不绝,说个不停,也能长时间沉默不语。 “想来你一定感到挺饿、挺累了吧。”马修鼓起勇气,先开了口,因为他发现这孩子长时间不说话,猜想她一定是饿了,累了,“好在前面的路不长了——再走一英里就到了。” 她深深地叹了口气,这才从恍惚的沉思中回过神来,以迷茫的目光瞥了他一眼,她的魂魄像是刚被星星摄走,领着飘游到远方去了。 “哦,卡思伯特先生,”她低声道,“咱俩刚才经过的地方——那片雪白雪白的地方——那是什么地方?” “可不是,你一准指的是林阴道,”马修停顿了一小会儿后,回答道,“那可是个漂亮的地方。” “漂亮?不,用‘漂亮’两字还不准确。说‘美丽’也不够。这两个词都不足以形容这地方。是奇妙——奇妙。这是我第一次见到的东西,即使用想象也不足以变得更加美好。单这地方就让我心满意足了。”她把一只手放到了胸前,“它使我感到一阵奇异的痛苦,那可是一种愉快的痛苦。你有过这样的痛苦吗,卡思伯特先生?” “嗯,这个,有没有过我想不起来了。” “好多时间我都有过——每当我见到庄严美好的东西,我就有这样的感觉。但他们不该把这样美丽的地方叫做林阴道。这种叫法毫无意义。应该叫它们——让我想想——该叫‘欢乐的雪白之路’。这是不是个富有想象力的叫法?每当我对某地方或某个人的名字不满意的时候,我都要给他们想出个新的叫法来,我的心里总是用新名字想着他们。孤儿院有这么一个小女孩,她叫赫普齐巴·詹金斯,在我的想象中管她叫罗莎丽娅·德·费尔。别的人管那地方叫林阴道,我始终要叫它‘欢乐的雪白之路’。咱们真的只要走一英里就到家了吗?这下我感到又高兴又难过。我难过是因为这段路景色多美好,每当美好的事儿结束,我总感到难过。以后美好的事会不会出现不敢肯定,而不痛快的事倒是常见的情况。这好歹是我的经验。不过快要到家了,真叫人高兴。知道吗,我自打记事起,从来就没有真正的家。一想到就要有一个真真切切的家,又使我感到那种叫人快乐的痛苦。啊,那不美好吗?” 他们俩过了一个山顶。山顶下是一方池塘。池塘长长的,蜿蜒曲折,看上去像是一条小河。下面斜坡上白色的苹果园中间,隐隐约约露出一座灰色的小房子,虽然天色还不太暗,但一扇窗子里已透出了灯光。 “那是芭里塘。”马修说。 “哦,这名字我不喜欢。我要称它——让我想想——‘闪光的湖’。不错,这名字合适。我知道,这名字听起来动人。每当我脑子闪过一个恰当的名字时,心里激动得一震。有什么事使你震动过吗?” 马修想了好一会儿。 “嗯,这个,有过。一见黄瓜地里挖出那些个白花花、丑陋不堪的蛆,我就要震动。那模样叫人讨厌。” “哦,这跟我说的震动不是同一回事。蛆和‘闪光的湖’联系不到一块儿,是不是?别人为什么管它叫‘芭里塘’呢?” “我估摸着那是因为芭里先生住在那边的房子里。他住的那一带地方叫果园坡。要不是果园坡后面有一大片树丛,从这里你就看得见绿山墙了。可是咱们还得过这座桥,顺着这条道拐个弯才能到,前面还有约摸半英里地。” “芭里先生家有没有小女孩?不是太小的,像我这么大的,有没有?” “有个约摸十一岁的。她叫戴安娜。” “啊!”她深深地吸了口气,“多可爱的名字!” “嗯,这个,我说不上。在我看来这名字好可怕,像个异教徒似的。我倒认为叫简、玛丽什么的,比戴安娜更实用些。那孩子出生时,正好有个小学教员在他们家搭伙,他们就请他给孩子取个名儿,他就给她取名戴安娜了。” “要是我出生的时候,周围也有个这样的小学教员,那该多好。这不,咱们上桥了。我这就把眼睛闭得紧紧的。我老怕过桥,一过桥就禁不住会想到,我们一到桥中央,桥就会像大折刀,折叠起来,把人夹在当中,所以我得闭上眼睛。可快到桥中央时,我总是把眼睛睁了开来。知道吗,因为桥真的坍塌了,我也得看清到底是怎么坍塌的。那时发出的轰隆声该多有趣!我一向就爱听这轰隆声。活在世上有那么多的事让人喜爱,可真叫美妙!这不,咱们过来了。我得回过头去瞧瞧。再见了,亲爱的‘闪光的湖’。我一向就爱对自己喜欢的东西,就像对人一样,道声晚安,说声再见,我相信它们爱听。瞧湖水像是冲我微笑哩。” 马车翻过了前方的小山冈,拐了个弯后,马修说: “这下离家没多远了。绿山墙就在那——” “喔,你先别说,”她喘着粗气打断马修的话,一手紧紧抓住他举了一半的手臂,同时闭上眼睛,这样就看不到他的手势了,“让我猜猜。我肯定猜得准。” 她睁开眼睛,打量四周。他们俩就在一个小山冈的顶上。这时太阳落山已有一会儿了,可是在夕阳柔和的余晖下,景色仍然清晰可见,西方一座黑黝黝的教堂的尖塔在金黄色天空的衬托下高高耸起。下方是个小溪谷,远处是一条缓缓升起的长长斜坡,斜坡上散落着的是一些温暖舒适的农舍。小女孩的目光洋溢着热切的渴望,把这些农舍先后扫过一遍,最后停留在左边一座房子上。只见那房子远离道路,朦胧的夜色中,周围的树木中露出一片淡白色。抬头望去,西南纯净的苍穹中,一颗晶亮的大星星闪烁着,像是一盏明灯给人指路,带来希望。 “就是那座,对吗?”她手指着,说。 马修高兴地拍了拍母马背上的缰绳。 “可不是,果然让你猜对了!我估摸着,是斯潘塞太太事先给你详详细细说过,你这才猜得出来。” “没有,她没有说——确实没有说。她说的情况对其他地方大多数房子都适用。之前,房子的模样我完全不知情。可是我见到它,立即觉得那就是家。哦,想来我一定是在梦中。你知道吗,我的胳膊肘部以上一准是青一块、紫一块的了,因为今天我不知多少次掐过自己的胳膊了。稍过了一会儿,我就担惊受怕起来,真怕今天这一切只是一场梦。这时我就掐自己,看看是不是真的——后来猛地想起来,即使是在梦中,也要让梦一直做下去,所以不再掐自己了。不是吗,这确实不是梦,瞧,咱们到家了。” 她欢天喜地地舒了口气,又开始沉默起来。马修不安地扭动身子。他感到庆幸,因为要告诉这个无家可归的女孩,她所期待的家压根成不了她的家的将是玛丽拉,而不是他自己。 两个人进了家,这时院子里已经很暗了,周围的白杨树发出轻柔的沙沙声。 “听哪,树在梦中说话哩。”当他把女孩从车上抱下地时,她轻声道,“它们一准在做非常美好的梦!” 她说罢紧紧地拎着那只装着她“全部家当”的手提包进了屋。 第三章 玛丽拉·卡思伯特吃了一惊 马修打开了房门,玛丽拉飞快地迎了上去。但是她眼前出现的是个长相古怪的身影——一对热切明亮的眼睛,两条红红头发梳成的长辫子,一身紧绷绷难看的衣衫,一见这情景惊得她停住了脚步。 “马修·卡思伯特,这是哪个?”她禁不住问,“那个男孩在哪儿?” “再也没有男孩子了,”马修可怜巴巴地答道,“只有她了。” 他朝女孩点了点头,这时候才想起他压根就没问过她的名字。 “男孩没了!非得有个男孩不可,”玛丽拉固执己见,“咱们捎信给斯潘塞太太要领的是个男孩。” “唉,没有。她领来的只是她,我问过站长了,只好领她回家了。不管出了啥岔子,总不能把她丢在那儿吧。” “得了,当真干了件好事儿。”玛丽拉禁不住说道。 听着两个人说话,那孩子始终一言不发,目光在他们俩身上轮番移动,兴奋的表情渐渐从脸上消失。猛然间,她似乎听明白了那些话的全部意思。她扔下那珍爱的手提包,冲向前一步,两手紧握起来。 “你们不要我了?”她嚷了起来,“你们不要我是因为我不是个男孩?我本该想到这点的。以前谁也不要我。我就该知道太美的事是不能长久的。我该知道谁也不会真的要我的。喔,我该怎么办呢?我要大哭一场了!” 她真的哭了起来。她在桌旁的椅子上坐了下来,胳膊搁到桌子上,脸蛋儿埋进臂弯,号啕痛哭起来。马修和玛丽拉隔着炉子,对视着,相互埋怨。两个人不知如何是好,也说不出话来。最后还是玛丽拉挺身而出,踉踉跄跄,走上前去。 “得了,得了,犯不着哭成这样子。” “不,犯得着!”小女孩猛地抬起头,露出一张满是泪水的脸蛋,嘴唇颤动着,“要是你是孤儿,来到一个地方,以为那里会成为自己的家,结果发现因为你不是男孩子,就不要你了,你也会哭的。喔,这可是我遇到的最悲惨的事儿!” 玛丽拉的脸上露出一丝久已不用而生了锈似的勉强笑意,冲淡了她那阴沉沉的表情。 “得了,别再哭了。今晚我们不会赶你出门的。你得留下来,等我们把情况搞清楚了再说。你叫什么名字?” 小女孩迟疑了片刻。 “请你叫我科迪丽娅,好吗?”她急切地说。 “叫你科迪丽娅?这是你的名字?” “不——是,准确地说,这不是我的名字。可我喜欢人家唤我科迪丽娅。这是个非常优雅的名字。” “我实在不明白你说的究竟是什么意思。既然科迪丽娅不是你的名字,那你的真实姓名是什么?” “安妮·雪莉,”这个叫安妮·雪莉的孩子支支吾吾,勉勉强强道,“可你还是叫我科迪丽娅吧。要是我在这儿待的时间不久,管它叫什么,对你们来说无所谓吧,是不是?再说,安妮这名字一点也不浪漫。” “什么浪漫不浪漫的,瞧你胡说什么!”缺点人情味的玛丽拉说道,“安妮可是个既普通又管用的名字。你用不着为它感到丢脸。” “哦,我并没有感到丢脸,”安妮解释道,“我只是更喜欢科迪丽娅。我一直就想着,我的名字是科迪丽娅——至少是最近几年都这么想象来着。我小时候经常想象自己叫杰拉丁,可现在更喜欢科迪丽娅了。不过要是你叫我安妮,请你们在拼写的时候可别忘了最后那个‘e’。” “这又有什么关系?”玛丽拉拎起茶壶,脸上又露出僵硬的笑意。 “关系可大哩。听起来好听。你听到人家叫别人名字的时候,心里是不是会想它是怎么写的?我就能想到。要是写时掉了个‘e’,难看死了,要是‘安妮’那就显得与众不同了。要是你们叫我安妮,那我就让一步,不叫科迪丽娅也行。” “好吧,那我们就管你叫安妮了。你能告诉我们这差错是怎么回事吗?我们捎信请斯潘塞太太替我们领个男孩。你说,孤儿院里就没一个男孩了吗?” “可不,孤儿院里有的是男孩。可斯潘塞太太说得明明白白,你们要的是个十一岁左右的小姑娘。女舍监说她认为我适合。你们不知道,我听了别提有多高兴了,兴奋得昨天整整一夜睡不着觉。哦,”她转身对马修责备道,“你干吗不在车站里就跟我说你们不要我?干脆就把我丢在那里好了!要是我没见到‘欢乐的雪白之路’和‘闪光的湖’,那就不会这样叫人难受了。” “她在说些什么呀?”玛丽拉盯着马修问。 “她——她指的是我们在路上说过>的一些话。”马修赶忙道,“玛丽拉,我这就去把马拴上。我回来时茶点能准备好吧?” “除了你,斯潘塞太太领回别的孩子了吗?”马修出去后,玛丽拉接着问道。 “她自己领了莉丽·琼斯。莉丽只有五岁,长得可美了。她的头发是棕色的。要是我也长得美,也有一头棕色的头发,你们会收留我吗?” “不。我们要个男孩,好帮助马修干农活。女孩派不了用场。把帽子摘下来,我把它和你的提包放到厅堂的桌子上。” 安妮顺从地摘下帽 5b50." >子。过了不久,马修回来了。大家坐下来吃晚饭。可安妮咽不下口。她一点一点地啃着涂了黄油的面包,慢吞吞地吮着盘子边上那只扇形玻璃碟中的酸苹果酱,可就是咽不下口。事实上她什么东西也没吃下肚。 “你什么也没吃。”玛丽拉打量着她,厉声道,仿佛这是天大的缺陷。 安妮叹了口气:“我吃不下。我绝望极了。你极度绝望的时候吃得下吗?” “我从不绝望之极,所以我说不上。”玛丽拉答道。 “是吗?那你有没有试过想象一下,极度绝望时的心情呢?” “没有试过。” “那我敢肯定你不懂得那会是什么样的滋味。那真是非常难受的感觉。你想吃,可喉咙口老堵着样东西,害得你什么东西也咽不下去,即使是一小块巧克力也不行。这还是两年前的事。有一次我吃过一小块巧克力,味道好极了。从那以后我老梦见自己有好多巧克力,可当我张口要吃时候,总是醒了过来。希望你别因为我吃不下东西就责备我。饭菜全都好极了,可我就是吃不下。” “我想她这是累了。”马修从牲口棚回来后,一直没吱过声,“不如打发她睡去吧,玛丽拉。” 玛丽拉还琢磨不定,安妮睡哪儿好。她已在厨房间里安排好了一张沙发椅,为那个盼着要来、受欢迎的男孩准备的。虽说那地方又舒适又干净,可让一个女孩子去住多少有点不合适。客房自然是不能让一个不知来历的流浪儿去住,所以唯一的地方就是东面靠山墙的那间屋子了。玛丽拉点上蜡烛,叫安妮跟着。安妮无精打采地按她的吩咐办了。经过厅堂时,她从桌子上..拿回帽子和手提包。厅堂收拾得干干净净,无可挑剔。那间准备住进去的山墙房间似乎收拾得还要胜过一筹。 玛丽拉把蜡烛放在一张三条腿、三只角的桌子上,然后去铺被褥。 “我想你有睡衣吧?”她问。 安妮点了点头。 “有,两套。是孤儿院的舍监为我备下的。睡衣又小又短。孤儿院的东西老不够分,所以总是不合尺寸——至少像我们那样的穷孤儿院是这样。我就不喜欢短小的睡衣。不过只要穿上能做个好梦,穿它和穿领口镶着褶边、拖地的漂亮睡衣一个样,心里也觉得踏实。” “得了,脱掉衣服赶紧睡吧。过会儿我回来拿蜡烛。我可信不过你自己会吹灭它,放火烧掉房子倒有可能。” 玛丽拉走后,安妮闷闷不乐地打量四周。墙壁刷得雪白,却光秃秃的,十分刺眼,她不由得想到,这些墙壁怕是因为没有装饰物而在痛苦着哩。地板上也没有地毯,只在中间铺着一块圆圆的草编席子,安妮从未见过这种玩意儿。屋子的一角有张老式的床,高高的,支着四根底部向外弯曲的黑柱子。另一个角落里摆着上文提到过的那张三角桌,上面有一个又肥又大的红天鹅绒针插,针插硬邦邦的,任你什么样的针头都奈何不了它。桌子的上方挂着一面长方形的镜子,宽六英寸,长八英寸。床和桌子中间有扇窗子,上面挂着白色的薄纱布帘子,窗子对面是脸盆架。整个房间透着一种难以形容的刻板气息,见了这情景安妮不禁浑身发颤,冷入骨髓。她一声啜泣,飞快地脱了衣服,换上短小的睡衣,一头扑倒在床上,脸朝下深深地埋进枕头,再抓过被子蒙住了脑袋。玛丽拉进来取蜡烛时,只见地上零乱地扔着几件马虎缝制的衣衫,一片狼藉。种种迹象表明,房子除了玛丽拉,还有个人存在其间。 玛丽拉不慌不忙地捡起安妮的衣服,整整齐齐地放到一把干净的黄色椅子上,端起蜡烛,走到床前。 “晚上好。”她说得有点儿不自在,但不无善意。 被子底下冷不防露出安妮苍白的小脸和大大的眼睛。 “你明知道这是我度过的最糟的一个晚上,你怎么还说晚上好呢?”她以责备的口吻说道。 说罢,她又钻进了被子。 玛丽拉慢步走进厨房,动手洗刷晚饭用过的碗碟。马修在抽烟——这显然表明他正处于焦躁不安之中。他很少抽烟,因为玛丽拉认为抽烟是种恶习,断然反对。可是在一定的时间,一定的季节里,他禁不住也要抽上一口。这时候玛丽拉便装作没有看见,心想,一个真正的男子汉总得有地方发泄一下自己的情绪。 “嘿,都乱成一锅粥了。”她气冲冲地说道,“我不亲自跑一趟,只捎个信才造成这样的后果。罗伯特·斯潘塞先生那些人不知怎么搞的,竟没有搞清带去的口信。明儿,咱俩总得有一个去找斯潘塞太太,非这么办不可。这孩子还得送回孤儿院去。” “我猜想,得这样。”马修老大不情愿地说。 “你猜想!你自己不明白吗?” “可不是,她是个讨人喜欢的小姑娘,玛丽拉。她一心要在咱们这儿待下去,现在要把她送走,到底有点说不过去。” “马修·卡思伯特,你的意思是不是说咱们得留下她来?” 即使马修说自己喜好拿大顶,玛丽拉听了也不会觉得比这话更令她吃惊了。 “嗯,这个,不,我不是这个意思——不完全确切。”马修结巴起来,他已陷入了困境,惴惴不安中已词不达意了,“看来是很难把她留下来了。” “我得说:不能留。她对咱们有哪点好处?” “也许咱们对她有点好处。”想不到马修出其不意说出这话来。 “马修·卡思伯特,我相信那孩子把你给迷住了。我看得一清二楚,你这是有意要收留她。” “嗯,这个,她可是个有趣的小丫头。”马修固执己见起来,“要是你也听到我们从车站回来的路上她所说的一番话就好了。” “哦,她是能说会道。我一眼就看出来了。这帮不了她的忙。我就不喜欢多嘴多舌的小孩子。我不想要一个没爹没娘的女孩子,就是要,也看不上她那样的。她身上有种叫人摸不透的东西。不行,立马打发她走。从哪儿来回哪儿去。” “我倒是可以雇个法国小男孩帮我一把,”马修说,“留下她给你做个伴。” “我不想有个伴活受罪,”玛丽拉答得干脆,“而且我也不打算留下她。” “可不是,就照你的意思办,玛丽拉。”马修说着站起来,放下烟斗,“我去睡了。” 马修去睡了。玛丽拉收拾好碗碟皱起眉头,显得挺果断,也去睡了。在楼上,在靠东山墙的房子里,一位孤苦伶仃、心灰意冷、无亲无故的小孩子径自哭着,哭着,睡着了。 第四章 绿山墙的早晨 安妮一觉醒来,坐了起来,这时天已经大亮了。她心慌意乱地凝视着窗子。窗外透进一束束欢快的阳光,一角蓝天,飘过某种羽毛似的洁白东西,时隐时现。 一时间她想不起自己身在何处。首先她感到一阵欢欣的战栗,像是发生了什么令人称心的事,继而想起可怕的现实:这里是绿山墙,人家因为她不是男孩而不要她了! 现在正是清晨时分,窗外一株樱桃树的花儿正在盛开。她从床上跳了下来,向房间的另一头奔去。她推上窗板——窗板很难推,发出吱吱嘎嘎的声音,像是很久没有推过了,事实也确实如此。窗板卡得很紧,不用东西支着也不会掉下来。 安妮跪了下去,凝视着窗外六月的早晨,双眼闪烁着欢乐的光芒。啊,有多美呀!这是个多么可爱的地方!假如她不能留在这地方,那有多可惜!她一定要想象自己是待在这地方,这里有供她想象力驰骋的天地。 窗外长着一株大樱桃树,近在咫尺,树枝拍打着屋檐,树上花团锦簇,密密麻麻,几乎见不到一片叶子。房子的两侧是个大果园,一边种的是苹果树,另一边则是樱桃树,也是满树花朵。草地上的蒲公英星星点点。下方的花园里丁香树盛开着紫色的花儿,窗外晨风送来阵阵甜蜜的丁香芬芳。 花园后面是长着碧绿的三叶草的田野,渐次向山谷倾斜而去。山谷中小溪奔流而过,两岸无数白桦树轻盈的身姿亭亭玉立,可想而知,树下定有欢快生长的蕨类和苔藓及树丛。远处是座小山冈,云杉和冷杉点缀其间,青翠碧绿,轻柔悦目。谷上有个小隘口,她在“闪光的湖”另一头见过的那座小房子灰色的山墙的一头就在这隘口,也历历在目。 左边远处,有几座牲口棚,过了低处翠绿的田地,隐约可见蔚蓝的大海波光粼粼。 安妮那双爱美的眼睛久久地注视这一番美景,贪婪地摄取这一切。可怜的孩子,她一生中到过那么多令人厌恶的地方,而这里的一切恰如她梦境中见过的那般美好。 她跪着,浑然忘记自己的处境,只陶醉在周围美景之中,突然,她只觉得有只手搁上肩膀,这才回过神来。原来是玛丽拉走了进来,这位梦想家竟没有发觉。 “这会儿你该穿衣服了。”她只说了一句话。 “啊,真奇妙,是不是?”安妮站立起来,一只手意味深长地朝窗外美好的世界挥了挥。 “这是棵大树,”玛丽拉道,“花开得盛,可结的果子不多——又小又生虫子。” “哦,我不单是指那棵树。它当然也是可爱的——是的,简直是光彩夺目——就好像存心要开又大又美的花儿似的。可我指的是所有的东西:花园、果林、小溪、树木,整个可爱的世界,全都那么奇妙。在这样的早晨,你是不是感觉到自己真的爱上这个世界了?我能听到那边小溪的欢声笑语,你有没有注意到,小溪都是那么快快活活的?它们老是笑呀,笑呀,笑个不停。即使在冬天,我也能听到它们在冰下发出的笑声。绿山墙附近有条小溪,太叫人高兴的了。也许你认为,既然你们不准备收留我,这跟我有什么关系。关系大着哩。今后,即使我再也见不到了,我也永远忘不了绿山墙的小溪,要是这里没有小溪,我心里就会老觉得不自在,认为该有一条才是。今天早晨,我不感到绝望透顶了。早晨我是决不会绝望的。早晨的时光何等地灿烂辉煌,是不是?可我感到了悲伤。刚才我还在想象,你们要的就是我,我会留下来,永远、永远留在这儿。这么想着、想着,心情好多了。但是想象最不好的地方就是,时间一到,就得停下来。想象一停止,人就要伤透心了。” “你还是把衣服穿起来的好。下楼去,别理会你那一套想象了。”玛丽拉找到了空子,赶忙插言道,“等着你吃早饭呢。把.99lib?t>脸洗洗,头发梳梳。窗子就这么开着,把被子叠好放回床角。动作要尽量地麻利。” 一眼就看出,安妮要是做事想麻利是能麻利起来的,这不,不出十分钟,她就下楼来了。衣服穿得齐齐整整,头发也已梳过,还编了两条小辫子。脸也洗过了。内内外外透出一副轻松自在的神情,足见她已完成了玛丽拉提出的所有要求。可是,事实上她还是把整理被子的事忘了。 “今天一早我好饿呀。”她悄悄地坐在玛丽拉为她准备的椅子上,说,“这世界不再像昨晚那样乱糟糟的了。好一个晴朗的早晨,真叫人高兴。不过我实在也喜欢下雨的早晨。各种早晨都有趣,是不是?你不知道整天会发生什么事,这就让你有想象的天地了。不过今天早晨不下雨,我也很高兴,?99lib.因为在阳光灿烂的日子里,人更容易精神振奋起来,有了忧愁也不容易灰心丧气。我觉得有许多场合得忍受痛苦的折磨。看书的时候,读到悲惨的情节时,想象自己能英勇地闯过难关,那固然叫人称道,但真的遇到不幸,就不那么好受了,是不是?” “你发发慈悲,堵住自己的嘴巴吧。”玛丽拉说,“小姑娘家也太多嘴多舌了。” 于是安妮乖乖地住了嘴,成了大哑巴,可她长久不开口又惹得玛丽拉不安起来,总觉得有点儿不对劲似的。马修也是不开一口——这倒是自然不过的事——所以这顿饭是在悄没声息中吃完的。 整个早餐过程中,安妮变得越来越若有所失起来。她机械地吃着,一双大眼睛惘然地盯着窗外的天空,害得玛丽拉更加不安起来。她有一种不自在的感觉:别看这孩子人在吃饭,她的魂儿已展开想象的翅膀,远走高飞到某处缥缈的云端去了。谁的身边要这样的孩子? 可马修出于种种不可理喻的原因想留下她。玛丽拉觉得,他今天早晨和昨晚一样,留她下来的主意没有丝毫改变,而且还要固执己见的。 早饭吃完了,安妮也从失神的沉思中摆脱出来,主动提出要去洗碗。 “你会洗碗吗?”玛丽拉有点信不过。 “洗得可好了。不过,照管起孩子来我更拿手。我照看孩子可有经验了。可惜你们这儿没有孩子让我来照看。” “我觉得我好像不想有比现在更多的孩子来。说句良心话,有你够叫人头疼的了。我不知道该如何打发你。马修这人实在荒唐透顶了。” “我觉得他挺可爱的。”安妮反驳道,“他十分有同情心。我话多,他不在乎——像是还爱听哩,我一见到他,就认为他跟我脾气相投。” “你们俩都怪怪的。这就是你说的脾气相投吧。”玛丽拉哼了一声,道,“是的,你可以去洗碗。多用些热水,记住,要擦干了。今天上午我有好多事要料理,下午还得赶到白沙镇去找斯潘塞太太。你得跟我一起去,到时候定出安置你的办法来。洗完碗上楼去铺好床。” 玛丽拉的目光紧紧地盯着安妮,看出她洗起碗来倒是得心应手。后来安妮整理起床铺来就没有那么顺手了,因为她压根就没学会过拉扯鸭绒被的本领,不过好歹还是把褥子拉开、铺平了。再后来,玛丽拉为了支开她,告诉她说可以出去散散心,吃中饭时再回来。 安妮拔腿就跑,奔到了门口,脸上容光焕发,两眼闪闪发亮。她刚要跨上门槛,猛地收住了脚步,转过身子,回来在桌子旁坐了下来。高兴劲和热情顿时消失殆尽,仿佛灭灯器盖头,光和热一下子被消灭得干干净净。 “这又是怎么回事?”玛丽拉问。 “我不敢出去。”安妮说,听那口气,就像是位殉道者,决意要抛弃人间的一切欢乐似的,“要是我不待在这儿,那我对绿山墙的一片爱心算是白费了。要是出去,同那些花花草草、树木果园和小溪交上了朋友,就禁不住爱上绿山墙了。原来我已经够难受的了,不想增添更大的负担。我倒是非常、非常想出去走走——外面的世界像是都在招呼着我出去:‘安妮,安妮,快到我们这儿来。安妮,安妮,我们缺个玩伴。’——可还是不出去的好。要是人家非要你与它们分开不可,还要爱它们不管用,是不是?憋着不去爱是件多难的事,是不是?我原以为自己能待在这里,那时我挺高兴。心想:有那么多的东西让我来爱,没有什么可以阻挡我去爱。可这场短暂的梦做完了,我只得听天由命了。所以我不想出去,免得又要违背天命了。请问,窗台板上那株老鹳草一类的植物叫什么名字?” “有苹果香的天竺葵。” “哦,我不是指通常的名字,我是说你们给它取了什么名字。你们就没给它取过名?那我能不能给它取一个?我可不可以把它叫做——让我想想——我待在这儿的时候,可不可以叫它鲍妮?哦,请让我这么叫吧!” “老天爷,我才不操那份心哩。可你怎么会想到给天竺葵取名字呢?” “哦,我就爱东西有名有号的,就算是天竺葵也得有。这样听起来它们更像是人了。你知不知道,光叫它天竺葵,而没有别的称呼,那是会伤它的感情的?换了你,人家老叫你‘女人’,而不称呼你的名字,你就不愿意。对了,我就叫它鲍妮。今儿早晨,我就给卧室窗外的那株樱桃树取了名。我管它叫‘白雪皇后’,因为它浑身雪白雪白。自然啰,它不会一年四季都在开花,但你可以想象它花开不败,是不是?” “我这辈子就没见过、听说过像她这样的孩子,”玛丽拉嘟嘟哝哝着,往地窖取土豆去,权作脱身之计,“就像马修说的,她倒真的有趣。我已在纳闷:不定她接下去又会说些什么了。她会在我身上施魔咒的。这不,她已经把马修给迷住了。瞧他昨晚出去的时候给我说的,即使没有明说,意思再清清楚楚,明白不过了。但愿他也和别的男人一样,心里想什么,一股脑儿全倒出来就好了。说出来就能拿话驳他,再给他讲道理,让他信服。可是一个人屁话没一句,只露出点表情,这样的人,你能拿他怎么办?” 玛丽拉从地窖回来时,安妮双手托着下巴眼睛望着天空,又陷入沉思。直到吃早中饭时,玛丽拉才搭理她。 “我想今儿下午可以用一下母马和车子了吧,马修?”玛丽拉问道。 马修点了点头,又瞧了瞧安妮,显得闷闷不乐。玛丽拉补了一句,打断了他的沉思。她冷冷地说: “我要坐车去白沙镇,把事儿给了断了。我要带安妮一起去,斯潘塞太太可能会作出安排,很快就送她回新瓦斯科舍。你的茶点我已准备下了,我会准时回来挤牛奶的。” 马修还是一言不发,玛丽拉只觉得自己这番话等于白说。马修及时把栗色母马套上车,玛丽拉和安妮上路了。马修给她俩开了院子的门,马车慢慢过去时,他开了腔,听口气不像是专对某人说的:“今儿早晨,溪边的小杰利·伯奥特到这儿来过,我跟他说,想来今年夏天会雇用他。” 玛丽拉没有回答,只是用鞭子狠狠抽了一下倒运的母马。这匹肥壮的母马可从没遭过这样的罪,抽得它发起狠来,迈开大步,冲下小道。 第五章 安妮的身世 “你可知道,”安妮像是在对知心朋友说话,“我已打定主意,要好好享受这一趟坐车的乐趣。凭我的经验,一个人要是坚定地下了决心,要喜爱上一种东西,差不多总能喜爱上的。这个决心当然是要坚定的。咱们一坐上车,我就不再想到这是回孤儿院。我只想着,这是在坐车。瞧,那儿有株小野玫瑰树,抢先开起花儿来了!你说美不美?你说做朵玫瑰花是不是件开心的事儿?要是玫瑰花也能说话,那该有多妙?我敢肯定,玫瑰花儿会告诉咱们这类美好的事儿的。粉红色难道不是世界上最迷人的颜色吗?我喜欢粉红色,但我不能穿粉红的衣服,即使是想象中也不能穿。你知不知道有人小时候头发是红的,长大后就变成另一种颜色了?” “没有,据我所知,没有这样的人。”玛丽拉毫不留情地答道,“我看你也不会发生这样的事。” 安妮叹了口气。 “唉,又一个希望落空了。‘我的一生真是个埋葬希望的理想墓地’,有一次我在书本上就读到过这样的句子。每遇到我失望的时候,我就对自己反复念这一句,来安慰自己。” “我可看不出这怎么能安慰自己。”玛丽拉说。 “知道吗,这听起来又悦耳,又浪漫,我就像是成了书中的女主人公了。我就喜欢浪漫的事儿,葬满希望的墓地就像想象中的那么浪漫,是不是?要是我也有这么一块墓地,就高兴了。今天咱们要经过‘闪光的湖’吗?” “要是你说的是芭里塘,咱们不会经过。咱们要沿着海滨路走。” “海滨路,这名字动听,”安妮说得如痴如醉,“它是不是像名字那样美?你一说到‘海滨路’三字,我的脑海中一下子就看到一幅图画。白沙镇也是个美的名字,可我更喜欢阿丰利。阿丰利这名字好听。听起来就像响起了乐声。这儿离白沙镇有多远?” “五英里。既然你那么喜欢说话,那就适当地给我讲讲你自己的事。” “我所知道的有关自己的事实在不值一提。”安妮热切地说,“要是你 8ba9." >让我说说我想象中的自己,你会觉得有趣得多。” “不,我不想听你那些想象的东西。你就讲些不折不扣的事实,不要想象什么的。从头开始讲。你生在什么地方?今年几岁了?” “过了三月份我就十一岁了。”安妮说着,轻轻地叹了口气,按对方的吩咐,说起了没有想象的事实,“我出生在新瓦斯科舍省的波林布罗克。我爸爸的名字是沃尔特·雪莉,是波林布罗克的中学教师。我妈妈叫伯莎·雪莉。沃尔特和伯莎难道不是很好听的名字吗?我庆幸自己的父母有了好听的名字。要是我爸爸取名叫——可不,要是叫杰德迪亚什么的,那不是太丢人了吗?” “我看,一个人取什么名字,关系不大,只要他品行好就是了。”玛丽拉说,她觉得自己负有使命开始进行有益而实用的道德教育了。 “哦,我说不上。”安妮说的时候显出沉思的神情,“有一次我在书上读到,玫瑰花,即使不叫玫瑰花,而取别的什么名字,同样芬芳鲜艳。这个我死也不信。要是把玫瑰叫做蓟草或臭松,我不相信它会那么可爱,我认为我爸爸即使叫杰德迪亚,他也是个好人,但我肯定一准会有烦恼。我妈妈也做过中学教师,可是她嫁人后就不教书了。有了丈夫,就用不着她来担当这个责任了。托马斯太太说,他们俩是一对小娃娃,穷得叮当响。他们到波林布罗克,就住在一所又小又破的黄房子里。这房子我从未亲眼见过,可在我的想象中已经出现过千百遍了。在我的想象中,那里客厅的窗子外面一定爬满忍冬花,前院里种的是紫丁香,大门里满是铃兰花。可不是,所有的窗子都挂着薄纱帘子。薄纱窗帘给人一种怪怪的印象。我就出生在那样的房子里。托马斯太太说我是她见过的最丑的娃娃了。我骨瘦如柴,皮包骨头,只有一双眼睛还生得不错,可我妈妈认为我长得挺漂亮。我觉得,比起只管洗洗擦擦的穷女佣来,妈妈的评估要更高明,是不是?令人高兴的是,她对我还是挺满意的。要是我觉得她对我失望,那我会非常伤心的——知道吗,因为她活了不长的时间就死了。在我刚满三个月的时候,她就害热病死了。要是她能活得更?久些,活到我能记得自己叫过她一声‘妈’的时候,那有多好呀,是不是?四天后我爸爸也害热病死了。我成了没爹没娘的孤儿,大伙儿没了主意,不知该拿我怎么办,这话是托马斯太太说的。你看,那时候就没人要我了。我生来就这个命。我爸爸、妈妈都是从大老远的地方搬来的,大伙都知道他们在世上无亲无故,最后托马斯太太说,她收留我,尽管她也很穷,丈夫是个酒鬼。她一手把我拉扯大。你说,要是拉扯大一个人要有讲究,那么被拉扯大的人就该比别人好?因为每当我调皮捣蛋的时候,托马斯太太总是责问我:是她把我一手拉扯大的,我怎么可以是个坏孩子呢——瞧那模样,像是在责怪我。 “后来托马斯先生和托马斯太太从波林布罗克搬到了马里斯维尔,我和他们一起生活到八岁。我帮着他们照看他们家的孩子——他们家有四个孩子,岁数都比我小——跟你说吧,照看孩子可费劲了。后来托马斯先生被火车轧死了,他的母亲愿意接托马斯太太和孩子过去,可不要我,托马斯太太这下走投无路了,她说不知道该拿我怎么办。这时住在河上游的哈蒙德太太跑来说,她要我,因为我很能照看孩子,于是我就跟着她到上游去,住在从树丛中清理出来的一片空地上。那地方真叫偏僻。要是我缺了想象力,我肯定不能在那样的地方待下去。哈蒙德先生在那里开了家小锯木厂,哈蒙德太太养了八个孩子。她生了三对双胞胎。一般来说,我还挺喜欢孩子,可一连生了三对双胞胎也太多了。最后一对双胞胎出世时,我毫不含糊地把自己的想法给哈蒙德太太说了,那么多小孩老叫我抱,累死我了。 “我和哈蒙德太太一起待了两年多,哈蒙德先生死后,哈蒙德太太的家就四分五裂了,她把自己的孩子分送给亲戚,自己去了美国。没人要我,我只好进了霍普敦的孤儿院。起初孤儿院也不肯收留我,说是他们那里已满员了。这也是事实。可他们不收下我不行。我在那儿待了四个月后斯潘塞太太来了..。” 说到这里,安妮又叹了口气,这次是表示她算是了掉一件心事了。显然,她不愿谈论在没人要时,自己在世上的那段经历。 “你上过学吗?”玛丽拉把马车拐上了海滨路,这时她问。 “没上过多少学。跟托马斯太太一起的最后一年,我才上了一点儿学,后来住到河上游的那会儿,离学校太远了,冬天没法走着去,夏天学校偏又放假,所以只能在春天和秋天去上学。不过到了孤儿院,我自然是上学的。我看书,还背得下好多的诗——《霍亨利邓的战斗》啦、《弗洛邓之后的爱丁堡》啦、《莱茵河上的宾恩》啦,还有许许多多本《湖畔的女郎》,还有詹姆斯·汤普逊的《四季》的大部分诗。你不喜欢那些读了令你浑身上上下下都激荡不安的诗吗?第五册里就有一首,叫做《波兰的败落》,通篇读起来都让人心情激荡。我当然没读到第五册——我只读到第四册——可是那些大一点的女孩子经常把自己的课本借给我看。” “那些女人——托马斯太太和哈蒙德太太——她们对你好吗?”玛丽拉用眼角的余光看了看安妮,问。 “哎——嗯——?.”安妮支支吾吾起来,她那敏感的小脸突然涨得通红,眉宇间露出尴尬的神情来,“嗯,她们存心是——我知道她们的心地是好的,想尽量对我好些。如果一个人存心对你好,要是有时候对你不那么好,你也就不必太计较了。知道吗,她们有许多事要操心。不是吗,丈夫成了醉鬼,事儿就不好办了,加上前前后后连生了三对双胞胎,那就麻烦透顶了,是不是?我肯定,她们是存心对我好的。” 玛丽拉再也没问她别的事了。安妮则专心致志、喜形于色,默默地欣赏起海滨路来。玛丽拉则神情恍惚,陷入了沉思。她对这孩子猛地产生了怜悯之心。 “她的话太多了,”玛丽拉想道,“可只要加以调教,这毛病是可以改掉的。再说她说的没有丝毫粗俗下流的东西。她倒像是一位大家闺秀。她像是出生在一个好人家。” “你说大海奇妙不奇妙?”安妮从长时间的沉默中回过神来,说,“我在马里斯维尔那会儿,托马斯先生雇来一辆运货马车,带我们去十英里外的海滩过了一天。那天我虽然一直都在照看孩子,可分分秒秒我都快乐极了。此后好多年,我都梦见在过这样的好时光。可这海滩比马里斯维尔的海滩还要美。你说那些海鸥漂不漂亮?你愿不愿意做只海鸥?我想我是愿意的——我是说,要是我成不了个女孩子。你想想吧,日出时醒来,在海面上飞来飞去,白天在一片可爱湛蓝的大海上翱翔,夜晚飞回自己的巢穴,那该有多美!唉,我只能在梦想中过上这样的日子。请问,前面那是所什么房子?” “那是白沙旅馆。柯克先生开的旅馆。不过现在还不是旺季。夏天许许多多的美国人拥到这里来度假。他们都说,这里的海滩还不错。” “我还以为那是斯潘塞太太的房子哩。”安妮说,显得很不开心,“我不想去那儿。到了那儿,一切全完了。” 第六章 玛丽拉下了决心 但是她俩还是到了那里,来得正是时候。斯潘塞太太待在白沙湾的一座黄色大房子里。她开了门,见到她俩,那仁慈的脸上露出惊喜交加的神情。 “哦哟哟,”她大声道,“真想不到今天你们要来,见了你们我真高兴。要把马牵进来吗?你好吗,安妮?” “还算不错吧,谢谢。”安妮板着脸说。她像是遭到了什么不顺心的事。 “我打算只待一会儿,让马歇口气。”玛丽拉道,“我可是答应过马修早点回去的。是这么回事,斯潘塞太太,不知怎么的,出了点奇怪的岔子。我来就是想问问到底是怎么回事。马修和我,捎信请你从孤儿院给我们领个男孩子。我们让你哥哥罗伯特转告你,我们要领的是十岁或十一岁的男孩子。” “玛丽拉·卡思伯特,没有的事!”斯潘塞太太懊恼地说,“可不是,罗伯特让他女儿南希来转告我,说你们要个女孩子,是不是这样,弗洛拉·简?”她女儿弗洛拉·简刚出来,上了台阶,斯潘塞太太转而向她求助。 “她确实是这么说的,卡思伯特小姐。”弗洛拉·简认真地证实道。 “太遗憾了,”斯潘塞太太道,“这事太糟了。可你看,卡思伯特小姐,这实在不是我的过错。我已尽心尽力了,我以为是按你们的吩咐办的。南希是个十足没头脑的傻丫头。我没少骂她太冒失了。” “要怪也得怪我们自己,”玛丽拉自责道,“我们本该亲自来一趟,不该把那么重要的事轻易地让人家传口信过去。反正岔子已经发生了,唯一的办法就是纠正过来。能把这孩子送回孤儿院吗?我想他们会收回她的,是不是?” “我想会的,”斯潘塞太太沉.思道,“不过我认为,没有必要送她回去。彼得·布洛威特太太昨天上这儿来,说是她很想让我给她领个女孩做她的帮手。你知道,彼得太太有一大家子,想找个帮忙的人可不容易。安妮去正合适。我看这完全是老天的巧安排。” 玛丽拉认为,这跟老天的巧安排拉不上什么关系。只是想不到会有这么个好机会,可以把这个不受欢迎的孤儿打发掉,但是她对此并不心存感激。 玛丽拉与彼得·布洛威特太太只有一面之交,给她的印象是,这是个长着一副泼妇嘴脸的小妇人,皮包骨头,身上见不到一丝的肉。倒是听人说起过,说她“没命地干活,厉害地监工”。被她解雇过的小女佣说起她的脾气和小气劲,着实可怕,她家的孩子个个都不懂礼貌,吵吵闹闹个不休。一想到要把孩子交给这样的人家,玛丽拉只觉得良心不安,不由得生出一种恻隐之心。 “那就进去,我们把这事商量商量吧。”她说。 “这不,那不是彼得太太正从小路过来了吗?”斯潘塞太太大声道,同时催着客人穿过门廊。进了会客室,只觉得一股阴森森的冷气扑面而来,仿佛里面的空气是很久前从关得严丝密缝的暗绿色的百叶窗里透进来的,原有的那点暖意早已荡然无存了。“真叫幸运,这下问题可以立马解决了。请在扶手椅上坐下吧,卡思伯特小姐。安妮,你就坐在垫脚凳上,身子别扭来摆去的。你们的帽子交给我。弗洛拉·简,你出去,烧茶去。下午好,布洛威特太太,我们刚说起,你正好路过,也是太巧了。让我给两位介绍一下。布洛威特太太,这位是卡思伯特小姐。对不起,请稍等。我忘了叫弗洛拉·简把炉子里的面包取出来。” 斯潘塞太太推上百叶窗,匆匆地跑了出去。安妮一声不吭地坐在垫脚凳上,双手放在膝盖上,紧紧握着,两眼直瞪瞪地盯着布洛威特太太。自己这就要被交给这么一个尖嘴猴腮、目光尖利的女人吗?她 53ea." >只感到喉头堵得慌,伤心得眼睛也刺痛起来。她开始担心自己忍不住眼泪会夺眶而出。这时候斯潘塞太太回来了,容光焕发,喜气洋洋。她可真是位大能人,任你什么难事,无论是物质上的、精神上的,还是思想上的,她都能考虑周全,使之迎刃而解。bbr>.. “关于这个女孩子,这中间似乎出了岔子,布洛威特太太,”她说,“在我的印象中,卡思伯特先生和卡思伯特小姐是想收养个女孩子的。我确实曾听人家这么对我说的。照现在看来,他们要的是男孩子。要是你昨天的想法还没有改变,我认为这个女孩正中你的意。” 布洛威特太太的目光快速地把安妮从头到脚扫视了一番。 “几岁了?叫什么名字?”她问。 “安妮·雪莉。”这孩子说,她胆怯地缩起身子,声音颤抖,也不敢再像上次那样99lib?,要求人家别拼错自己的名字了,“我十一岁。” “哼!看上去没那么大。不过瘦虽瘦,人倒还算结实。别的不说,反正结实是最好不过了。得,要知道,要是我收下你,你得做个好姑娘——又听话,又机灵,还要懂礼貌。但愿我没白养你一场,这点是含糊不得的。我说,卡思伯特小姐,现在我可以从你手中接过她吧?我家那小冤家的脾气可躁着呢,为照看他,可把我累坏了。要是你没别的话,那我这就领她走了。” 玛丽拉看着安妮,见到这孩子苍白的脸上露出的默默无言?99lib.的悲哀神情,一种恻隐之心油然而生——这是一个孤苦无依的小生命感到自己再次陷入刚逃脱的罗网时流露出的悲哀之情。玛丽拉惴惴不安地意识到,如果她对这神情露出的吁求置若罔闻,她将会遗憾终生,至死不忘的。况且,布洛威特太太没有给她留下好印象。能把这么一位敏感、“易激动”的孩子交给这样的女人吗?不行,那样做她可负不起责任! “不,还没定呢,”她慢声慢气地说,“我没说马修和我已决定不收留她。说实在的,马修倒是想留下她。我来是想问清楚这场误会是怎么发生的。我看还是把她带回家去,同马修商量商量再说。我觉得,没有跟他商量我不该自作主张。要是我们打定主意不收留她,明晚我再给你送来。要是我不来,那就是说,她留在我们那儿了。这么做你觉得妥不妥,布洛威特太太?” “我看只能这么办了。”布洛威特太太没好气地说。 一听玛丽拉突然说出这话,安妮惊奇得脸上闪出朝阳般的红晕来。开始时绝望的愁云退去,接着露出淡淡的希望之光,她的双眼变得深邃而明澈,宛如黎明时分的两颗星星。这孩子完全变了个人似的。过不了多久,一见斯潘塞太太和布洛威特太太走出去找食谱(布洛威特太太这次是来借食谱的),安妮跳了起来,奔到了玛丽拉的跟前。 “哦,卡思伯特小姐,你真的说你也许会让我留在绿山墙?”她气喘吁吁地小声问,仿佛大声说出来会把这天大的好事吹跑了似的,“你真的这么说?还是我想象中你这么说?” “安妮,要是你分不清哪是事实,哪不是事实,我想你还是先学会控制自己的想象力为好。”玛丽拉没好气地说,“是的,你听到的就是我说过的话,此外我没说别的。事儿还没定呢,也许最后还是把你送给布洛威特太太。她确实比我更需要你。” “我情愿回孤儿院,也不愿待在她那儿。”安妮激动地说,“她看起来就像——就像一把螺丝锥子。” 玛丽拉认定,安妮不该说这种话,便忍住尽量不笑起来。 “你这样的小姑娘不该这样议论一位太太,一个陌生人。”玛丽拉板起了脸孔,说道,“回去,安安生生地坐着,管住自己的舌头,行为举止要像个乖孩子。” “只要你收留我,我尽量做到,做个你喜欢的孩子。”安妮说罢,听从地坐回垫脚凳。 当天晚上,她俩回到绿山墙时,马修跑到小路上迎接。玛丽拉老远就看到他在小路上来回走动,也猜出他的用意。她早就料到,当自己到底还是把安妮带了回来,马修定会如释重负。不过她对这件事只字未提。直到他们俩到牲口棚后的院子里挤牛奶时,她才把安妮的身世和同斯潘塞太太的会面简单地说了说。 “要是我,连自己喜欢的狗也不愿送给那个叫布洛威特的女人。”马修显得前所未有的劲头十足。 “我也不喜欢她那做派,”玛丽拉承认道,“可那得定下来,要么送给她,要么咱们自己留下,马修。既然你像是喜欢那孩子,那我想我也愿意——确切地说,不愿也不行。我思来想去,最后还是想通了。看来这是个责任。我从未养过孩子,尤其是女孩,可能会把事儿弄得一团糟的。不过我会尽心尽力的。我呢,马修,没说的,她可以留下来。” 马修那张羞怯的脸上变得喜气洋洋起来。 “可不是,当时我就估摸着,你会这么想的,玛丽拉。”他说,“瞧她是个多有趣的小丫头。” “如果你说她是个派得上用场的小丫头,那才说到点子上了。”玛丽拉反驳道,“把她调教成有用场的人,归我来做。听着,马修,你以后可不能对我的做法说三道四。也许,教养孩子的事,老处女不太懂,不过我看,总比老单身汉要强。所以你就让我来管教她。等我失败了,那时由你来接手。” “好吧,好吧,玛丽拉,就按你说的办。”马修一口答应下来,“只是你要好心好意对她,又不能惯了她。我想,只要你让她爱上你,就能让她表现得乖乖的。她就是这样的小孩。” 玛丽拉哼了一声,表示自己就瞧不起马修那种婆婆妈妈的德性,然后提着奶桶,朝牛奶房走去。 第七章 安妮做祷告 当天晚上,玛丽拉领着安妮去睡觉的时候,厉声对她说:“听着,安妮,昨天晚上我发现,你把脱下来的衣服到处乱扔,乱糟糟的。这可不是个好习惯,我不允许你这么做。凡是衣服,脱下来就得折叠整齐,放到椅子上去,我十分讨厌不讲整洁的女孩子。” “昨天晚上我心里乱极了,压根儿就没想到衣服上。”安妮说,“今晚我这就把衣服叠得齐齐整整的。孤儿院里就是教我们这么做的。不过有一半时间我因为急着上床,好安安静静躺着想事儿,就忘了做了。” “要是你待在这儿,你就得好好留意点儿,表现得好些。”玛丽拉告诫道,“好啦,这才像个样。这就祷告,然后去睡。” “我从不做祷告。”安妮说。 玛丽拉大吃一惊。 “什么,安妮,你说什么来着?从来没人教你祷告?上帝总要小女孩做祷告。你知道上帝吗,安妮?” “上帝是圣灵,广大无边,永存不朽,万世不变。他集智慧、权力、神圣、公正、善良和真理于一身。”安妮不假思索地回答道。 玛丽拉深深地舒了口气。 “老天爷,好在你到底还是懂得了些!你还不是个十足的异教徒。这些你都从哪儿学到的?” “哦,是在孤儿院的主日学校里。他们教会我们整本的教义回答手册。我非常喜欢这手册。里面有些字句漂亮极了。‘广大无边’啦,‘永存不朽’啦,‘万世不变’啦什么的。这些词华不华丽?动不动听?就像一架大风琴发出的嗡嗡声。我看,这不能完全说是诗,可听起来活像是诗,是不是?” “咱们不谈诗,安妮——咱们说的是祷告。你知道不知道,每天晚上不做祷告是件可怕的邪恶的事?我担心你成个坏女孩。” “要是有头红头发,那就更容易成为坏女孩,而难以成为好女孩。”安妮不满地说,“没长红头发的人就不知道这要遭多大的罪。托马斯太太跟我说是上帝有意让我的头发变红的,从此我就不把上帝放在心上了。反正我一向累极了,就顾不上晚上祷告的事。哪个得照看那么多的双胞胎,就别指望他祷告。你老实说,你真的认为他们做得到吗?” 玛丽拉断定,得立马开始安妮的宗教教育了。显而易见,丝毫耽误不得。 “只要你待在我的家里,就非祷告不可,安妮。” “要是你希望我祷告,我就做祷告,”安妮高高兴兴一口答应下来,“只要你吩咐下来,我一一照办。不过你得跟我说说,怎么个祷告法。我上床后一定会想出美好的话来祷告。我相信这是件非常有趣的事儿,现在我就开始想了。” “你得跪下去。”玛丽拉不自在地说。 安妮跪在玛丽拉的膝旁,庄重地抬头望着。 “干吗要跪着祷告呢?要是我真的想祷告,我就告诉你我都做了什么。我就一个人跑到一片老大、老大的田野里去。要么就到深深、深深的森林里去,抬起头来,望着天空——高高地,高高地抬起头——望着美丽的蓝天。只见那天空无边无际,一片蔚蓝。这时候我就觉得自己在祷告了。好了,开始吧。我得说些什么?” 玛丽拉越发不自在起来。她原想教安妮适合小孩的经典经文,“躺着入眠”。突然感到,那样简短的祷词,虽然对于牙牙学语的孩子们来说是非常神圣的,可这个长着雀斑的丫头,对上帝的爱一无所知,因为她没有得到过世人的爱心把上帝的爱传到她心中。 “你已老大不小了,可以自己来祷告,安妮。”最后她说,“你多想想上帝为你赐福,谦卑地求他赐你心想事成。” “那好,我尽心尽力就是了。”安妮说罢,把脸埋在玛丽拉的膝上。“仁慈的上帝啊——教堂里的那些牧师就这么祷告的,所以我想私人的祷词也该这样,是不是?”她抬起头,过了一会儿突然说了这么一句话,“仁慈的上帝啊,我为那快乐的‘雪白之路’,‘闪光的湖’,‘鲍妮’和‘白雪皇后’而感谢你。我真心实意感激不尽。bbr>.这时候我感激你的就是这些。说到我想要的东西有很多很多,得花好多时间列出名儿来,这儿只提两件最重要的。一是让我待在绿山墙,另一件是让我长大后变得漂漂亮亮的。安妮·雪莉敬上。” “我祷告对了吗?”她热切地问罢,站了起来,“要是让我有更多的时间想想,可能干得更漂亮。” 好个可怜的玛丽拉,她把这孩子塞到床上,暗自发誓第二天非教会这女孩祷告不可。她刚拿着灯举步要离开,安妮唤她回来。 “现在我想到了。我应该说‘阿门’,而不是‘仁慈的上帝’,是不是?——牧师都这么说的。可我把这忘了。我想祷告结束时都得添上这么一句。两种说法有区别吗?” “我想没有,”玛丽拉说,“像个好孩子那样睡吧。晚安。” “今晚我可以问心无愧地说声‘晚安’了。”安妮说罢高高兴兴地一头钻进了枕头中。 第八章 开始调教安妮 玛丽拉到了第二天下午才把绿山墙收留安妮的决定告诉安妮。上午,她让安妮不停地干各种活。安妮干活时,她那锐利的目光一直监视着。到了中午,她得出结论,安妮人挺机灵,又乖巧听话,乐于干活,学起来也快。看来她最大的不足就是在干活时往往做白日梦,忘了周围的一切,直到听到厉声呵斥或失了手,才回过神来。 “好吧,”玛丽拉对安妮说,“我想还是跟你说的好。马修和我已打定主意收留你——也就是说,要是你争取做个好孩子,并有感恩的心,那就收留你。哎,孩子,怎么回事?” “我哭啦,”听安妮说话的口气,似乎她显得不知所措,“我也不明白是怎么回事。我高兴得没法再高兴了。啊,‘高兴’两字完全表达不了我的心情。我为‘雪白的路’和樱桃花儿高兴过——可就没这样高兴!哦,远不止高兴哩。我太幸福了。我要尽心尽力做个好孩子。我想,这不是件轻松的事,因为托马斯太太经常跟我说,我是个坏透了的孩子。但我会尽心尽力的。你能告诉我,我干吗哭吗?” “我想是因为你太兴奋、太激动了。”玛丽拉不满地说,“在椅子上坐>99lib.一坐,设法平静下来。我看,你很轻意就能哭起来,笑出来的。不错,你可以在这儿待下去,我们会对你好的。你得去上学。可再过两星期学校就放假了,现在去不上算,还是等到九月份开学时再去吧。” “我该怎么称呼你?”安妮问,“我以后管你叫卡思伯特小姐可以吗?唤你玛丽拉姨妈可以吗?” “不,你就干脆叫我玛丽拉得啦。别人称我玛丽拉小姐,我听不惯,让我感到心里不安。” “只唤你玛丽拉,听起来太不尊敬了。” “我想只要你不胡说乱道,怎么称呼我都不会有人说你不尊敬人。在阿丰利,每个人,不分老幼,除了牧师,大家都管我叫玛丽拉。只有牧师称我卡思伯特小姐——他脑子里就这么想的。” “我倒是愿意唤你玛丽拉姨妈,”安妮显出一副渴望的神情,说,“我从来就没有过姨妈或别的什么亲戚——连奶奶也没有。唤你姨妈让我感到我真的是你的孩子了。我可以唤你姨妈吗?” “不可以。我不是你的姨妈。我信不过这种不符名分的叫法。” “可咱们可以想象你就是我的姨妈。” “我办不到。”玛丽拉板着脸孔说。 “你就从来没有想象过与事实不一样的事吗?” “没有。” “哦,玛丽拉——小姐,你错过了多少好东西!” “我信不过与事实不同的东西,”玛丽拉反驳道,“上帝把我们安排在一定的位置,他就不希望我们拿想象改变它们。说到这里,让我想起来了。上起居室去,安妮——当心,把脚洗干净了,别把苍蝇带进去——给我把壁炉台上那张有画的卡片拿来。上面有祷词,今天下午你得抽些时间把它背下来。再也不能像昨晚那样祷告了。” “我这人挺笨的,”安妮道了歉,“可你知道,我从未祈祷过,你可不能指望一个人第一次就能祈祷得很好,是不是?我答应过你,说到做到,上床后我已想出了挺漂亮的祷词。这祷词跟牧师说的一样长,一样优美。你信不信?可今天早晨醒过来时,忘得精光,一个字也想不出来了。恐怕从今之后再也想不出那样好的祷词了。不过反正炒出的冷饭就没原来的好吃。这道理你注意到没有?” “你,安妮,我倒要你注意一件事。当我要你去做什么,你得立马乖乖地去做,别磨磨蹭蹭,啰里啰唆个不停。按我说的,快去。” 安妮当即穿过厅堂去了起居室。可不见她回来。玛丽拉等了十分钟,放下手中的活计,板着脸孔找她去了。只见安妮一动不动跪在挂在两扇窗之间的一幅画前,紧握着手,放在胸口,抬起头,两眼闪出梦幻般的光彩。穿过窗外的苹果树枝和串串葡萄藤射进来的绿、白色的光落在这位全神贯注的小女孩身上,那情景迷离缥缈,神圣肃穆,似非人间。 “安妮,你在想什么来着?”玛丽拉厉声问道。 安妮吓了一跳,回过神来。 “那是,”安妮手指一张画——上面生动地题着“基督赐福的小孩”几个字——“我刚才想象着自己就是其中的一个——那个穿蓝衣的小女孩,她远远站在角落里,像我一样,无人疼、没人要。她看起来孤苦伶仃,好不伤心,是不是?我猜想她也是没爹、没娘。可她也希望得到赐福,所以她便怯生生地悄悄跑到人群外,希望不引起别人的注意——只要基督注意到自己就够了。我相信我能理解她的感受。她的心一准跳得很快,双手变得冰冷,跟我那会儿问你我可不可以留下来时的感觉一模一样。她担心基督没有注意到自己。但看来像是注意到她了,你说是不是?我刚才一直想象后来怎么样——她慢慢地一步步向基督挤过去,最后离他很近、很近了,他看了她一眼,把手放到她的头发上,后来呢,哦,她惊喜得浑身哆嗦起来!我想,要是画家不把上帝的表情画得那样忧伤就好了。你注意到没有,所有基督像都是这样画的。可我相信,他实际上不会那样忧伤的,难怪小孩子都怕他。”
//..plate.pic/plate_343432_1.jpg" /> “安妮,”玛丽拉想不通,刚才自己怎么没有打断安妮的长篇大论,“你不该这么说话。这是亵渎的话——十十足足的亵渎。” 安妮眼露惊奇的神色。 “可不,我觉得自己说得诚心诚意。我肯定自己丝毫没有亵渎的意思。” “是的,我认为你是没有这意思——可听起来很放肆无礼。再说,安妮,当我要你去拿东西,你得立马拿来,可不能顾自在画片前出神。这点给我记住。把卡片直接带到厨房去。好啦,坐到角落里,把那段祷词给我背下来。” 安妮拿来卡片,把卡片靠在一只大壶上,壶里满满地插着苹果花,花是安妮采来装饰饭桌的——玛丽拉瞟了一眼大壶,却什么话也没说。安妮双手支着下巴,专心致志学了几分钟。 “这段祷词我喜欢,”最后她开了口,“挺美的。过去我听到过——有一次听孤儿院主日学校的总监念过。那时我不喜欢。他念起来嗓音沙哑,一副哭丧相。我还真的以为,他把祷告看作一件痛苦的义务了。这段祷词虽不是诗,但让我感到诗一样的优美。‘我们的在天之灵,您的名字神圣无比’,听起来多像是乐曲。哦,你想到让我来学这样的祷词,真叫人高兴,玛丽拉——小姐。” “得了,闭上你的嘴巴背你的祷词。”玛丽拉短短地说了一句。 安妮把插满苹果花的壶移过来,轻轻地吻了吻粉红色的花骨朵,又埋头专心学了好一会儿。 “玛丽拉,”过一会儿,她又开始说了,“你认为我在阿丰利能找到个知心的朋友吗?” “呵——什么样的朋友?” “知心的朋友——知道吗,是个亲密的朋友——一个亲密的人,我可以向她说说知心话儿。我这辈子就梦想能遇到她。过去我真的认为那是不可能的,可是我这么多美好的梦想一下子都成真了,也许这个梦想也会实现的。你认为可不可能?” “那边的果园坡上有个戴安娜·芭里,她的岁数跟你差不多,是个挺不错的小姑娘,她回家后,可以跟你做个玩伴。这会儿她上卡莫迪的姑妈家做客去了。不过你得注意自己的举止。芭里太太是个很挑剔的人,她可不让戴安娜跟不讲规矩的坏女孩玩。” 安妮透过苹果花看了看玛丽拉,显得兴致勃勃。 “戴安娜是什么模样儿?她的头发不是红的吧?哦,但愿不是。我长了一头红发够糟的了。要是我的知心朋友也长着红头发,怎么让人受得了?” “戴安娜是个挺漂亮的姑娘,眼睛和头发乌黑乌黑,脸蛋儿粉红粉红。她心地善良,人又机灵,这比长得漂亮强多了。”玛丽拉就像 href='1559/im'>《爱丽丝漫游奇境记》里面的公爵夫人,老爱道德教训,她坚信,对自己抚养的孩子所说的每句话,都离不开道德教训。 可安妮才不理睬这些不相干的道德教训,只对那些令人高兴的部分感兴趣。 “哦,她长得美,太好了。一个人除了自己长得美——可我不是这样的人——还得有个美丽的知心朋友。我跟托马斯太太一起生活的那会儿,她有一只装着玻璃门的书柜,书柜放在起居室里。书柜里没一本书,托马斯太太把最好的瓷器和果酱什么的装在里面——遇到有吃不完的果酱的时候。有扇玻璃门是破的。一天晚上,托马斯先生喝醉了酒,把玻璃门打碎了,可另一扇柜门是完整的。那时候我老是把玻璃上自己的影子当作里面待着的另一个姑娘。我管她叫卡蒂·莫里斯,我俩亲密无间。我经常跟她说说话儿,一说就是一个小时,尤其是星期天,我把自己的事全跟她说。卡蒂是我生命中的安慰和朋友。我们总是假装着,这书柜是施了魔法的,我只要知道咒语,就能把门打开,进去,里面就是卡蒂·莫里斯住的房间,而不是进入托马..斯太太放果酱和瓷器的地方。进了房间,卡蒂·莫里斯就会牵着我的手,带我到一个奇妙的去处,那里鲜花盛开,艳阳高照,仙女成群结队,从此我们俩就在那里永远幸福地生活下去。后来我要去跟哈蒙德太太生活的时候,不得不离开卡蒂·莫里斯,这叫我伤心极了。她也很悲伤,我知道,她准会悲伤的,因为她透过书柜的玻璃门向我吻别时,哭哭啼啼哩。哈蒙德太太家没有书柜。可是离她家不远的河的上游,有一座青葱碧绿的小山谷,那儿有最美妙的回声。你说的每个字都会传回来,即使你说话的声音不那么响。于是在我的想象中,那是个小姑娘,名叫维奥莱塔,我跟她成了好朋友。我爱她几乎跟爱卡蒂·莫里斯一样地深——知道吗,不是完全一样,是几乎一样。我去孤儿院的前一天晚上,我去向维奥莱塔告别。哦,她回答我的‘再见’的声调是多么多么悲伤啊。我深深地爱恋着维奥莱塔,在孤儿院里我再也没有心情去想象有个知心朋友了,即使那里我是有些想象机会的。” “我看,幸亏没有。”玛丽拉冷冷地说,“我不喜欢这样的举动。你好像真的有点儿相信自己的想象了。你最好还是把那些想入非非丢掉,去结交一个活生生的真正的朋友。你可不能让芭里太太听到你那些个卡蒂·莫里斯和维奥莱塔什么的,要不她认为你在编故事呢。” “哦,我不会。我不会对别的人提起她们的——我对她们的回忆太神圣了。可我挺愿意让你了解她们。瞧,有只大蜜蜂正从一朵苹果花里跌跌撞撞地飞出来。想想吧,那是多可爱的地方——生活在苹果花里该有多好!想象一下吧,微风吹来,花儿摇曳,在那儿睡觉该是多美。要是我不是个女孩子,那我愿意做只蜜蜂,生活在花丛中。” “昨天你不是想成为海鸥吗?”玛丽拉笑话她,“我看你这人太没主见了。我跟你说过,学好那段祷词,别说话。看来只要有人听,你是管不住自己的嘴巴的。所以你得上楼去自己的房间学祷词。” “我记得差不多了——全记住了,只差最后的一行。” “得啦,别管那么多,按我说的去做。回房间好好儿全学会它。直到我唤你帮我准备茶点,再下来。” “我能不能带上苹果花做个伴儿?”安妮恳求道。 “不行,你不想让花糟蹋自己的房间吧。你就不应该把花儿从树上摘下来,应该让它留在原来的地方。” “我也有点儿这样的感觉,”安妮说,“感到自己不该把它摘下来,缩短它们宝贵的生命——要是我是苹果花,我也不愿被人摘下来。可它们实在太诱惑人了。你遇到不可抗拒的诱惑的时候,你怎么办?” “安妮,我叫你回房间去,你听见了吗?” 安妮叹了口气,回到东山墙房间,在窗口边的椅子上坐了下来。 “不是吗,祷词我记住了。上楼时我把最后一句学会了。现在让我来想象、想象这房间里的东西。这样它们就会永远留在我的想象中。地板上铺着绣满粉红色玫瑰花的白色天鹅绒的地毯,窗上都挂着粉红色的丝绸窗帘。墙上挂着金色和银色的锦缎壁毯,家具是红木做的。我从未见过红木,可听起来多么豪华。这张是长沙发,上面全是一大堆色彩鲜艳的丝绸靠垫,有粉红色的、天蓝色的、深红色的,也有金黄的。我这就优雅地靠在上面。从墙上挂着的那面华丽的大镜子上我看到自己的影像。我长得高挑,有公主的风度,我身上穿着拖到地面的睡衣,上面绣着白色的花边,胸前缀着一颗珍珠,头发上也是珠光闪烁,我的发色乌黑油亮,皮肤白莹莹的,像是象牙做的。我的名字叫科迪莉娅·菲兹杰拉德小姐。不,不是——我怎么就不能让它听起来是我的真名儿。” 她蹦蹦跳跳,到了小镜子前,往里看了看。对着她看的是小脸蛋,棱角分明、长满雀斑的小姑娘。 “你只是绿山墙里的安妮,”她焦急地说,“每当我想象自己是科迪莉娅小姐时,你还是现在这个模样。不过,做个绿山墙里的安妮比起做其他任何地方的安妮要强百万倍,是不是?” 她把身子凑了上去,深情地吻了吻镜中的影子,随后来到敞开着的窗前。 “亲爱的‘白雪皇后’,下午好。山谷那边亲爱的白桦树,下午好。山冈上亲爱的灰房子,下午好。不知道戴安娜能不能成为我的知心朋友?但愿能,到时候我会深深爱她的。可我不能把卡蒂·莫里斯和维奥莱塔忘记,要不她们准会伤心的,我就是不愿伤人家的心,即便是小书柜姑娘和回音姑娘。我要随时记住她们,每天送一个吻。” 安妮从指尖间向樱桃花儿抛出几个吻,然后双手托着下巴,陶醉在无边无涯的辉煌灿烂的想象之中。 第九章 雷切尔·林德太太 吓坏了 安妮在绿山墙生活了两个星期后,雷切尔太太才来查问安妮的事。说句公道话,这不能怪雷切尔太太。自从她上次造访绿山墙后,一场严重而反常的流行性感冒把这位好心的太太困在屋内,出不了门。雷切尔太太不常患病,明显瞧不起那些老生病的人。不过据她说,流行bbr>..性感冒与世上的其他病不同,充其量只能算是一场不寻常的天灾。大夫刚准许她可以出门,她便急急忙忙去了绿山墙,挡不住满脑子的好奇心,探问马修和玛丽拉的孤儿。有关这孩子的种种传闻和猜测早已在阿丰利满天飞了。 这两个星期里,安妮充分利用每天清晨醒来后的时光。她对这个地方周围的每棵树、每丛灌木都已了如指掌。她已发现一条小路从苹果园的尽头开始,穿过狭长的林地,蜿蜒而上,她已探明这条小路的尽头,有条小溪,一座小桥,满目鲜花,景色变幻莫测。冷杉和野樱桃繁枝虬结,树阴蔽日,角角落落三叶草密布,还有几条岔路,两旁的枫树和花楸枝叶亭亭如盖。 她已与山谷下的清溪成了好朋友——那是条奇妙、幽深的小溪,溪水清澈、冰凉,溪里布满光滑的红沙岩,两岸长着一丛丛棕榈叶般的大水草,远处是一架小木桥。 过了木桥,安妮蹦蹦跳跳地到了远处树木葱茏的山冈。山冈上冷杉和云杉树干挺拔,枝繁叶茂,只有微弱的光线穿枝度叶,闪烁其间。芬芳的六月铃是那里唯一的花儿,成千上万,数不胜数,这些花是林地里最娇羞、最可爱的花儿。此外,还有少许轻柔无力的七瓣莲,恰如去年盛开过而留下的精灵。树丛中的蛛丝,像根根银线在闪烁,冷杉的枝和流苏般的叶子似乎在发表友好的演说。 安妮就是用了整整半个小时的玩耍时间完成了这段令她如痴如醉的寻觅之路,然后把自己的发现说给马修和玛丽拉听,叽叽喳喳,说得他们耳朵差点没被吵聋了。不待说,马修听了决不会说三道四,他面带笑容,默默地听得津津有味。玛丽拉容忍得下这种“絮絮叨叨”,听着,听着,发觉自己也来了兴趣,于是便喝令安妮住嘴。 雷切尔太太来的时候,安妮正在外面的果园里,园里茂密的青草摇曳着身姿,被晚霞染得一片殷红。安妮在草地上自由自在尽情徜徉。好心的太太这才有了绝好的机会把自己的病情说了一遍,哪里痛呀,脉搏怎么跳呀,有滋有味地说起来,说得玛丽拉不由觉得,自己要是害了流行性感冒,也能从中得到乐趣。雷切尔太太详详细细地描述过自己的病痛,再也无话可说,这才言明自己此行bbr>的来意。 “我多次听到你和马修的一些令人吃惊的事情。” “你以为我就不惊奇吗,比你还要惊奇哩,”玛丽拉说,“眼下我正在慢慢地习惯起来。” “出了这样的岔子,真是太糟糕了。”雷切尔太太同情地说,“你们就不能送她回去吗?” “可以是可以,可我们决定不这么做,马修被她给迷住了。实说吧,我也喜欢上她了——不过我得承认,她也有她的毛病。这个家都变样了。她可真是个聪明伶俐的丫头。” 玛丽拉原不想多说什么,但一开口就说了许多,因为她已注意到雷切尔太太脸上那不赞许的表情。 “这样一来你肩上的担子可就不轻了,”对方显得很担心的样子,说,“特别是,你一向就没养孩子的经验。你对她不了解,也不知道她的脾性,想来,哪个也料不到她会变成什么样的人。不过我倒不想给你泼冷水,玛丽拉。” “我没有泄气,”玛丽拉不动声色地答道,“我一旦打定了主意去做一件事,就决不会动摇。我想,你愿意见见安妮吧,我这就唤她进来。” 转眼间,安妮奔了进来。在果园的一番游玩,乐得她容光焕发,喜气洋洋。但刚进门,想不到眼前站着个陌生人,慌乱中停住了脚步。安妮果然是个怪模怪样的小丫头,你看她身上那件孤儿院穿过的绷得紧紧的又短又破的绒布衣服,上衣下露出的那双瘦削的细长的腿,难看极了。脸上的雀斑比过去还要多,更明显,风把她那没戴帽子的头发吹得像团乱草,十分刺眼,发色火红火红,前所未见。 “我敢肯定,他们不是看中了你的模样。”雷切尔·林德太太加重语气,议论起来。雷切尔太太属于这类人:他们活得快乐自在,受人爱戴,说起话来无所顾忌,不避好恶,为此而自豪。“皮包骨头的一个,长得又寻寻常常,玛丽拉。过来,孩子,让我看看。天哪,谁见过这一脸的雀斑?头发红得像胡萝卜!我说,孩子,过来。” 安妮走了过去,可那“走法”大出雷切尔太太的意料。只见她一抬腿,一步就从厨房那头蹦了过来,立到雷切尔太太面前,气呼呼的,脸蛋涨得通红,双唇颤动着,那纤弱的身躯从头到脚,整个儿都在哆嗦。 “我恨你,”她一只脚跺地,声音哽咽,嚷嚷道,“我恨你——恨你——恨你——”她说一声“恨你”,脚跺地声跟着便响起来,“你怎么敢说我又瘦又丑?你怎么敢说我满脸雀斑,头发火红?你是个粗暴无礼、冷血的女人!” “安妮!”玛丽拉惊恐万状,大声道。 可安妮面对雷切尔太太面无惧色,她抬起头,眼冒怒火,攥紧拳头,强烈的愤慨之情像股气流,从胸中喷射而出。 “你怎么敢这样议论我!”她怒气冲冲地又说道,“要是别人拿这话说你,你会有什么感觉?人家说你又胖又笨,很可能没一丝想象力,你喜不喜欢?要是我这番话伤了你的心,我并不在乎!但愿我确实伤了你的心。我从未受过这样的伤害,即使是当年托马斯太太那个酒鬼丈夫也没有这样伤害过我。我永远也不会原谅你,永远,永远!” 跺脚,又一次跺脚! “谁见过这么大的脾气!”吓得不知所措的雷切尔太太大声说道。 “安妮,回你的房间去。我没上去,不能下楼!”玛丽拉呆了,费了好大劲才说出这句话来。 安妮的眼泪夺眶而出,冲到厅堂的门前,砰的一声关上了门,直震得外面走廊墙上的瓶瓶罐罐也应声叮叮当当响了起来。然后她像旋风似的穿过厅堂,奔上楼去。接着楼上传来一声低沉的响声,说明安妮同样激动地关上 4e86." >了东山墙的房门。..t> “得,玛丽拉,你干了这件事,我可不眼红。”雷切尔太太说得非常严肃,那神情无法言说。 玛丽拉张开嘴,想说几句道歉或责怪安妮的话,可说出来的话却是她当时或事后都想不到的,叫她好不惊奇。 “你不该笑话她的模样,雷切尔。” “玛丽拉·卡思伯特,你的意思不是说,你赞成我们刚才看到的她发的那通臭脾气吧?”雷切尔太太气愤地问。 “不,”玛丽拉慢声慢气地说,“我不想原谅她,她是太不听话,我得跟她说说这事。可咱们得替她想想。从来没人教她懂得,什么是对,什么是错。再说,刚才你太没给她留情面了,雷切尔。” 玛丽拉禁不住还是多说了最后那一句话,不过她倒是为自己竟说出这样的话来而吃惊。雷切尔太太愤愤地立了起来,看神情,她的尊严受到了伤害。 “得了,我算是明白了,往后我说话一定得小心,免得伤了天知道不知道从哪里落到孤儿院里的孤儿的可怜感情,别的都不重要,这倒成了首先考虑的大事儿。哦,我不气恼——你就别操那份心了。我是替你担心,顾不上自己生气了。这个孩子有你的苦吃。要是你愿听我一句劝告——想来你是听不进去的,虽说我养育大十个孩子,埋葬了两个——你不是说‘跟她说说’吗?那就用一根不长不短的桦树枝,去跟她‘说说’。我认为,那才是跟这种孩子说话的最有效的办法。我想,她那脾气跟她的发色倒很相配。得了,玛丽拉,晚安。但愿你也跟过去一样,常来看我。不过我呢,要是有可能受到这样的攻击和侮辱,你别指望我草率地来拜访你了。在我的经历中,还没遇见过这样的事儿。” 雷切尔太太说罢,飞快地跑掉了——如果说像她那样肥胖的女人,走起路来一向摇摇晃晃,这时候也可以做到飞快地跑。接着玛丽拉板着脸孔,向东山墙而去。 上楼梯的时候,玛丽拉不安地琢磨起来,该如何是好。想到刚才出现的场面,她感到十分沮丧。多不幸呀,安妮不是在别的人,偏在雷切尔·林德太太面前发这么大的脾气!接着,玛丽拉突然意识到自己所受到的耻辱,比发现安妮身上存在的严重缺陷而引起的悲哀,使她感到更加不安和愧疚。她该如何惩罚她呢?那好心好意用桦树枝的忠告——雷切尔太太的孩子深受皮肉之苦,都领教过这样的教训,证明是行之有效的——玛丽拉并不欣赏。她不相信自己能忍心抽打孩子。不,得想个其他的惩治手段,使安妮真正意识到自己过错的严重性。 玛丽拉发现安妮伏在床上伤心地痛哭着。干干净净的床单上明显地沾上几个泥脚印。 “安妮!”她说话的语气还算温和。 没有听到答应。 “安妮,”语气加重了,“这就离开床铺,我有话得跟你说。” 安妮蠕动着身子从床上起来,直挺挺地在床边的椅子上坐了下来。她的脸孔浮肿,满是泪水,眼睛死死地盯着地板。 “瞧你那一番出色的表现,安妮!你就不为自己感到害臊吗?” “她没有权利说我长得丑,又长着红头发。”安妮没有正面回答,却不服气地反驳道。 “你没有权利对她发那么大的脾气,也不该用那样的口气对她说话,安妮。我为你感到脸红——完完全全地感到脸红。我实指望你在雷切尔太太面前表现出色,而不是给我丢脸。我不明白,你为什么因为雷切尔太太说你红头发,模样寻寻常常,就发那么大的火。这话你自己不是老说的吗?” “哦,自己说和听到别人说,那可不同。”安妮哭诉道,“你自己也许认为是这么回事,可禁不住希望别人并不那么想。我看你认为我的脾气坏透了,可我这是身不由己。听到她说这番话,我的身上有团东西直往上冒,堵住了胸口,喘不过气来,不得不痛骂了她一顿。” “我得说,你表现得够充分了。这下雷切尔太太可以到处宣扬你的德行了——她准会宣扬的。你发那样的火可没好果子吃,安妮。” “请想象一下,要是有人当着你面,说你又瘦又丑,你会有什么感觉?”安妮泪流满面,恳求道。 玛丽拉猛地想起了一件很久以前的事来。她还是小孩的时候,听到自己的一位姨妈对别人议论她:“她人长得黑不溜秋,模样不怎么样,真叫可怜。”五十年来,玛丽拉每一想到这话,就像被人刺了似的难受。 “我没说自己认为雷切尔太太对你说的话完全说对了,安妮。”她说话的口气温和下来了,承认道,“雷切尔是太口无遮拦了。不过这不能成为你的行为的借口。她不是我们家里的人,又是上了年纪的人,是我的客人——就凭这三点,你就有充分的理由尊重她。可你又粗暴,又无礼,所以——”玛丽拉灵机一动,突然想到了惩治的办法,“你必须上她那儿去,跟她说,你为自己的坏脾气感到很难过,请她宽恕。” “这事我决不做,”安妮板着脸,说得斩钉截铁,“你爱怎么惩罚我都行,玛丽拉。你可以把我关在又黑又潮的地窖里,里面待着蛇和癞蛤蟆,每天只给我吃面包和水,我没半句怨言。可我不能求林德太太宽恕。” “我们这里不兴把人关在又黑又潮的地窖里,”玛丽拉冷冷地说,“尤其在阿丰利很难找到这样的地窖。可向林德太太道歉的事,你必须办,非办不可。你就在这里待下去,什么时候想好了,说你愿意去办,什么时候下来。” “那我就得永远在这里待下去了,”安妮伤心地说,“因为我不能去对林德太太说,我为自己对她说的话而感到后悔。我怎么能呢?我没有后悔。我因为使你苦恼而难受,但我倒是为自己对她说过的话而高兴。我感到心满意足,痛快极了。但我不后悔的时候,就不能说后悔了,是不是?我甚至不能想象自己后悔了。” “也许到了早晨你的想象力会变得正常些。”玛丽拉说罢准备离开,“晚上对自己的行为好好想想,把自己的脑子理理。你说过,如果我们留你在绿山墙,你争取做个好孩子,可我得说,今天傍晚你可不是那么回事。” 第十章 安妮认错 玛丽拉对那晚发生的事只字不提。第二天早晨,安妮仍然固执己见,所以就没来吃饭,对此玛丽拉必须有所交代。玛丽拉把整个事原原本本对马修说了一遍,竭力想让马修意识到安妮的行为的严重性。 “雷切尔·林德太太给教训了一顿倒是件好事。她是个爱管闲事的老长舌妇。”马修宽慰地反驳了一句。 “马修·卡思伯特,想不到你说出这种话来。你要知道,安妮的行为多么可怕,可你还替她说话哩。我想,接着你大概会说她压根儿就不应该受惩罚了!” “嗯,这个,不是——不全对。”马修不安地说,“我琢磨着,她应该受点儿惩罚。可别太严厉了,玛丽拉。你想想,她从没受到正经的教导。你这就——这就给她点吃的,好不好?” “你什么时候听说过我用饿饭的办法来逼人改邪归正呢?”玛丽拉气愤地问,“少不了她吃的,我会亲自把早饭给她送上去。不过她得待在那儿,待到心甘情愿去向林德太太赔不是。这是起码要做到的,马修。” 早饭、中饭和晚饭时,谁也不说话——因为安妮还一直犟着。每顿饭后,玛丽拉将一只装得满满饭菜的托盘送到东山墙,端回来时,盘里的东西不见减少。马修忧心忡忡地瞟了最后一次端下来的托盘。莫非安妮什么也没吃? 傍晚时分,玛丽拉出去把母牛从后面的草场上赶回来。马修一直在牲口棚四周转悠,眼睛东张西望,这时趁机溜进屋里,像个夜盗,偷偷摸摸到了楼上。平时,马修的活动范围只限在厨房和厅堂边上他睡觉的小房间。偶尔牧师来吃茶点,他才壮着胆子进客厅或起居室,显得很是局促不安。自从那年春天他帮玛丽拉给这个空房间糊墙纸后,从未到自家楼上去过。算起来他没上楼已有四个年头了。 他踮着脚尖,过了走廊,在东山墙门外立了几分钟,这才鼓起勇气用指尖敲了敲门,然后推开门,往里张望。 安妮坐在窗边的黄色椅子上,伤心地凝视着窗外的园子。她显得非常瘦小和不幸,马修的心不安起来。他轻轻地关上门,踮着脚尖到了她的跟前。 “安妮,”他悄声道,像是生怕被人偷听去似的,“你怎么样了,安妮?” 安妮淡淡一笑。 “挺好的。我想了好多好多,好帮我打发时间。可不是,怪寂寞的。不过,我可能会习惯的。” 安妮又露出了笑容,勇敢地面对漫长而孤独的囚禁日子。 马修想起自己得不失时机,赶快把要说的话说出来,免得遇上玛丽拉提早回来。 “我说,安妮,你不如去一趟,把事儿了结了吧,怎么样?”他悄声道,“事儿迟早总得要做,你知道,玛丽拉是个执拗得要命的女人——执拗极了,安妮。我说,立马就去,办完了不就结了吗?” “你是说去向林德太太赔不是?” “是——赔不是——就是这话。”马修急切地说,“就是说,应付一下就是了。我就是为这个来的。” “我想,看在你的分上,我可以做。”安妮若有所思道,“实说吧,说后悔我现在真的后悔了。昨晚我丝毫不感到后悔。我实在是疯了,疯了整整一个晚上。我知道自己都干了些什么,因为我一夜就醒了三次。每次醒来的时候,我气得发疯,到了今天早晨,我的气全消了,我不再生气了——反而觉得糟糕透了,后悔也来不及了。我真为自己感到脸红。可是这会儿我还没到去向雷切尔太太说这话的分儿上。那太丢人了。我已打定主意,情愿永远被关在这里,这总比去赔不是强。不过我还是——还是为了你什么事都肯干——要是你真的要我——” “可不是,我是要你那么办的。楼下缺了你冷清极了。这就去把事儿了结了吧——这才是好姑娘。” “好吧,”安妮顺从地说,“玛丽拉一进来,我就跟她说我感到后悔了。” “这就对了——这就对了,安妮。可别告诉玛丽拉我对你说过这事,要不她可能认为这是我在多管闲事,我可是答应过她不过问的。” “就是野马也拉不出我心中的秘密。”安妮庄严地作出了保证,“野马怎么能拉出人心中的秘密呢?” 这时候马修已经走了,此行会这么顺利,他感到十分吃惊。他急忙逃到牧场最远的角落里,免得玛丽拉怀疑他在楼上搞什么鬼名堂。玛丽拉呢,刚跨进家门,就听到楼梯栏杆上传来一个悲切切的叫唤声“玛丽拉”,不觉又惊又喜。 “什么事?”她说着进了厅堂。 “我已经后悔不该发脾气、说了粗鲁的话。我心甘情愿把这话说给雷切尔太太听。” “很好。”玛丽拉只简单地说了两个字,没有把宽慰之心流露出来。她一直在琢磨,如果安妮执拗下去,该怎么办。“挤完了奶我就带你过去。” 于是,挤完奶,玛丽拉和安妮上了小路,玛丽拉昂首挺胸,得意扬扬,而安妮则没精打采,垂头丧气。不过走完一半的路,像是着了魔似的,再也见不到安妮垂头丧气的神情了。她昂着头,迈着轻快的步子,眼望着夕阳映照的天空,焕发出一种压抑着的振奋精神。玛丽拉看到安妮的这一变化,很不以为然。她这是去见被她得罪过的林德太太,应该怀着温顺的悔过之心,可她不像。 “你这是在想啥,安妮?”她厉声问道。 “我在想象,该对林德太太说什么好。”安妮神情恍惚地答道。 安妮就这样喜气洋洋、容光焕发地出现在林德太太面前。这时候林德太太正在厨房的窗前干着针线活。见了林德太太,安妮那喜悦劲消失了,脸上的每根线条无不显露出痛苦的悔过之情。安妮开口前,突然跪倒在雷切尔太太跟前,伸出双手,一番恳求之意,这情境把对方惊呆了。 “啊,雷切尔太太,我实在后悔极了。”她说话时声音颤抖,“我无法用言语表达自己的悲哀,即使用尽词典里全部的词语也难以表达。请你尽情地想象一下,我对你的态度有多恶劣——我这是丢尽了我亲爱的朋友马修和玛丽拉的脸面,是他们俩让我留在绿山墙,尽管我不是个男孩,我坏透了,是个忘恩负义的孩子。我该永远受到正派人的惩罚和唾弃。我因为你说了实话,就对你发脾气,实在太坏了。你说的是实话。你说的句句是事实。我的头发是红的,我满脸雀斑,长得又瘦又丑。我对你说的也句句是事实,可不该说出来。啊,雷切尔太太,求求你饶恕我吧,要是你拒绝,那我就终生遗憾了。你总不愿让一个可怜的孤儿承受终生遗憾之痛吧,即使她的脾气坏透了,你也不愿吧?哦,我肯定你不愿意的。求你说声原谅我吧,雷切尔太太。” 安妮紧握着双手,低下头,等着判决。 “好了,好了,孩子,起来吧。”雷切尔太太亲切地说,“我当然会原谅你的。我想自己对你到底也太过分了些。我呢,是个心直口快的人,你切切不要放在心上,到此为止吧。你的头发火红火红的,这是事实。从前我认识一位小姑娘——事实上我和她一起上过学——她小时候的头发也和你的一样,火红火红,可长大后发色变深了,成了一种漂亮的茶褐色。要是你的头发也变成茶褐色,我丝毫不会感到吃惊——丝毫不会。” “哦,雷切尔太太,”安妮深深地吸了口气,站了起来,“你让我看到了希望。我今后永远把你看作我的大恩人。啊,只要我想到长大后,我的发色会变成漂亮的茶褐色,我什么都受得了。一个人只要发色是漂亮的茶褐色,做个好人就容易多了,你说是不是?现在趁你和玛丽拉交谈的时候,我可以到你的花园里,在苹果树下的凳子上坐坐吗?外边的天地开阔,可以让我来想象。” “哟,当然可以,孩子,去吧。喜欢的话,你还可以在墙角采一束雪白的六月水仙花。” 安妮出去,关上门,雷切尔太太轻快地站起来,点上灯。 “她可真是个古怪的小丫头。坐在这把椅子上,玛丽拉,这比你坐的那把要舒服。那把我是给那小雇工坐的。可不是,她是个古怪的小丫头,可收养她到底还是值得的。我不再为你和马修收留她而感到奇怪了,也不再替你们俩难过了。她会有出息的。当然,她说话有点儿稀奇古怪——太古怪了点,是的,说话有点不饶人,这你是知道的。不过,现在她已跟文明人一起生活,那点儿小毛病会慢慢除掉的。我看,她的脾气也够急躁的,不过这也有好处,脾气急躁的孩子说来气就来气,冷静下来也快,不会耍阴谋,搞欺骗什么的。我可不喜欢滑头滑脑的孩子,就这话。总之一句话,玛丽拉,我有点儿喜欢上她了。” 玛丽拉要回家时,安妮从花香扑面而幽暗的园子里出来,手中捧着一束雪白的六月水仙花。 “我赔不是表现得挺棒吧,是不是?”两个人走在小道上时,安妮问,“我想过,要是非来赔不是不可,那就好好表现一番。” “你表现得是很出色,出色到家了。”玛丽拉作出的是这么一句评论。玛丽拉觉得很奇怪,为什么自己一想起方才的场面,忍不住险些要笑出来了。她同时担忧起来,觉得应该好好教训安妮,怪她不该这样出色地道歉。可这又是何等荒唐可笑!但她不忍心责怪安妮,只严厉地说:“我希望你以后别再有更多赔不是的机会。我希望你现在就控制好自己的性子,安妮。” “只要人家别拿我的长相说事,这做起来并不难。”安妮说罢叹了口气,“为其他的事我不会发那么大的脾气的。我受不了人家拿我的头发说事,我一听就要冒火。你认为我长大后发色真的会变成漂亮的茶褐色吗?” “你不该老惦记着自己的长相,安妮。我担心你成了个爱虚荣的小姑娘了。” “我知道自己长得寻常,哪来的虚荣心?”安妮不服气,“我爱漂亮的东西,我不喜欢照镜子的时候看到不漂亮的东西。这会让我很伤心——那感觉就跟看到丑陋的东西一模一样。东西不美,我心里就觉得难受。” “行为美才叫美。”玛丽拉引经据典起来了。 “这话过去也有人对我说过,可我不太相信。”安妮嗅了嗅手中的水仙花,怀疑地说,“这些花儿难道不美吗?雷切尔太太送给了我,她太好了。现在我对雷切尔太太再也不存反感了。道歉,又得到原谅,这是件藏书网挺开心、挺美好的事,是不是?今晚的星星是不是很明亮呢?要是能生活在星星上,你愿意选哪颗?我愿意待在远处黑黑的山冈顶上那颗又大、又亮的可爱星星上。” “安妮,少说几句不行吗?”玛丽拉说,因为要跟上安妮那飞速转动的思路,已把她累得精疲力竭了。 此后安妮一声不吭,一直到了自家的小路上,她才开口。一阵飘忽不定的轻风扑面而来,带来被露水打湿的嫩草沁人心脾的芬芳。远方高处的阴影里,绿山墙厨房喜人的灯光透过树木,闪闪发亮。猛地,安妮跑到玛丽拉跟前,将自己的手塞进这老妇人粗糙的手掌里。 “回家真好,知道这就是自己的家真好。”她说,“我已经爱上绿山墙了。过去我从未爱上哪个地方。没有哪个地方像是个家。啊,玛丽拉,我多高兴哪。现在我就能祈祷,祈祷起来丝毫不感到难了。” 玛丽拉的手触到那只瘦削的小手,心里涌起一股暖暖而甜蜜的柔情——也许是她那从未品味过的母性的颤动。它使她既感到甜美,又很陌生,搅得她心慌意乱起来。她赶紧给安妮念起道德经来,以便让自己那激起的情感平复下去,回到正常的状态中来。 “要是你能做个好孩子,你就会很幸福的,安妮,你再也不会觉得找到祷词是件难事了。” “祈祷是一回事,想到祷词又是一回事,”安妮若有所思道,“不过我会想象,自己是那些树梢上吹拂的风。当我想厌了那些树时,我就想象自己在这些蕨类植物中轻轻飘扬——然后我还可以飞到雷切尔太太的花园里,让花儿翩翩起舞——然后我要一个筋斗跳到三叶草地上——然后,我要在‘闪光的湖’上飞舞,吹起泡沫飞溅的小浪花。啊,在风里想象的天地真大!所以我这会儿不再说话了,玛丽拉。” “谢天谢地。”玛丽拉如释重负地轻声道。 第十一章 主日学校印象 “我说,你喜不喜欢?”玛丽拉问。 安妮立在东山墙的房间里,神情严肃地望着摊在床上的三套新衣服。 玛丽拉亲手缝好了这三套衣服,衣服的式样一模一样,简简单单的下摆,紧巴巴的,腰身没镶花边,袖子也和下摆与腰身一样,尽量简单,紧得不能再紧。 “我会想象,我喜欢的。”安妮认真地说。 “我不要你想象,”玛丽责怪道,“哦,看得出来,你并不喜欢!这些衣服有什么不好?不都是干干净净,又新又齐整的吗?” “是的。” “那你为什么不喜欢?” “它们——它们都不——漂亮。”安妮勉强说。 “漂亮!”玛丽拉哼了一声,“我可没心思给你做漂亮的衣服。我相信迁就你的虚荣心不会有什么好处。这些衣服件件都很实用,经久耐穿,都是好衣服,上面没有褶边,也没有装饰。今年夏天你只能穿这些衣服。那件褐色方格花布的是你上学时穿的,上教堂和主日学校时穿棉绒的。我希望你保持整洁干净,别扯破了。我想,你能换下身上那套紧巴巴的破玩意儿就该感激不尽了。” “我是感激,”安妮辩白道,“可要是——要是你能把其中的一件衣服替我缝上灯笼袖子,那我就更加感激了。现在那种衣服可时兴了。穿上那种有灯笼袖的衣服我就会激动不已的,玛丽拉。” “得了,缺了激动,你也得活下去。我没那么多的料子来缝灯笼袖。在我看来那种玩意儿荒唐可笑得很。我倒是喜欢平平99lib?实实、耐穿的衣服。” “要是别的人都能穿,我宁愿看起来荒唐可笑,也不爱穿那些平实耐穿的。”安妮还是不改口。 “听话!行了,好好儿把衣服挂到衣橱里,然后坐下来学主日学校的功课。我从贝尔先生那儿给你搞来一本书,明天你得上主日学校了。”玛丽拉说罢,愤愤地下楼去了。 安妮紧握双手,打量起衣服来。 “我原希望是件有灯笼袖的白衣服,”她闷闷不乐地低声道,“我祈祷过要这么一件衣服,可我知道希望不大。我猜想上帝没时间关心孤苦无依的小女孩的衣服。所以我就把希望寄托在玛丽拉身上。得了,幸好我可以想象,有一件雪白的薄纱衣,镶着花边和饰物,还有灯笼袖。” 第二天早晨,玛丽拉隐隐感到头痛,没有跟安妮一起去主日学校。 “你自己过去,约好雷切尔太太陪你去,安妮。”她说,“她会替你选好合适的班级。你得注意自己的表现。留在那儿听布道,请雷切尔太太带你上咱们家的座位。给,这一分钱是做奉献的。别东张西望,要坐有坐相。你回家后我可要你给我讲经文的。” 安妮穿着那件硬邦邦的蓝白印花布衣服,光光鲜鲜地上路了。这身衣服长短倒是没说的,只是紧巴巴的,安妮那瘦小的身躯穿起来,把棱棱角角都突显出来。她戴顶扁平的硬边草帽,小小的,挺光滑,也是新的,只是普通极了,同样令安妮感到失望。她原先私底下设想,帽上会缀上丝带,插上花儿。说到花儿,安妮在到达大道前就采到手了,小道走了一半,她看见一团被风吹得乱舞的金色毛茛花和鲜艳的野玫瑰,安妮立即随手采下大把花儿,给帽子编了个沉甸甸的花环。且不管别人对此有什么想法,反正安妮是心满意足了。她昂起火红头发的脑袋,帽子上有红的、黄的花儿,迈开步子,轻快地向大道而去,好不得意。 待她到了雷切尔太太的家,发现对方已经走了。这难不倒安妮,她便独自一人向教堂走去。在教堂的门厅里,她看见一群小姑娘,个个穿得漂漂亮亮,有穿白的、蓝的,也有穿粉红的,人人都以好奇的目光打量这位突然间闯进来的陌生孩子,你看她头上的装束多怪。阿丰利的小姑娘们早已听说有关安妮的种种稀奇古怪的传闻。林德太太说她的脾气很大;杰利·伯奥特,那个绿山墙的小雇工,说她像个疯丫头,整天都在自言自语,要不就对树木和花儿说个不停。孩子们个个都用书掩着脸,打量她,或相互咬耳朵,说悄悄话。没人友好地走近她,当时或课前仪式结束后都没有。上了课前仪式后,安妮才知道自己被分在罗杰森小姐的班里。 罗杰森小姐是位中年妇女,在主日学校已教了二十年的书。她的教学方法是:目光从课本边上透过来,严厉地打量某位她认为该回答问题的小姑娘,然后向她提问,问题都是课本里的。她经常打量安妮,安妮呢,多亏了玛丽拉的训练,答得都很流利。不过她对问题和答案是不是都懂呢,这就难说了。 “我说,你喜不喜欢主日学校?”安妮回家后,玛丽拉问她。她头上的花环不见了,安妮已经把它抛在小路上,所以玛丽拉一时间不知道这件事。 “我有点儿不喜欢。挺讨人厌的。” “安妮·雪莉!”玛丽拉呵斥道。 安妮长长叹了口气,在摇椅上坐了下来,亲了一口鲍妮的叶子,然后向盛开的倒挂金bbr>..钟花挥了挥手。 “我不在家的时候,它们都很寂寞。”安妮作出了解释,“现在我就来说说主日学校的事。我按你说的去做,表现很好。雷切尔太太不在家,我是一个人去的学校。我进了教堂,那里有一大帮女孩子,开课的时候我就坐在靠窗座位的一角上。祈祷了好久好久,要是我不坐在窗口,没等他祈祷完,我准厌烦死了。那窗子正对着‘闪光的湖’,所以我就打量着湖,想象种种快活的事儿。” “你不该做别的事,你应该听贝尔先生说话。” “可他不是跟我说话,”安妮辩白道,“他是对上帝讲话,看起来他也没有专心在讲。我琢磨着,他认为上帝离得太远,不值得听。不过我还是祈祷过一小会儿。湖上挂着一长排的白桦树枝,阳光穿过,一路落下来,落下来,深深落到了水底下。啊,玛丽拉,那简直是个美丽的梦境!这情境让我激动了好一阵哩,我便说:‘多谢了,上帝。’说了两三次哩。” “但愿你没大声说出来。”玛丽拉担心地说。 “可不是,我只是低声说。这不,贝尔先生到底祈祷完了。他们跟我说去罗杰森小姐的班里上课。班里除了我还有九名其他姑娘。她们全穿着灯笼袖的衣服。我试着想象自己也穿有灯笼袖的衣服,可没法想。为什么呢?我单独一个人待在东山墙里,轻而易举就想象出那是有灯笼袖的,可跟那些女孩子一起,她们都真真实实地穿着有灯笼袖的衣服,就太难想象了。” “在主日学校里你不该老想着自己的袖子。你该多想想功课。但愿你懂得这个道理。” “哦,我懂。我回答了许多许多问题。罗杰森小姐问过我好多好多问题。我认为她老问人家是不公正的。后来其他的女孩背诵一段宗教文章。她问我懂不懂。我说不懂,可要是她愿意听,我能背‘主人坟头的狗’,就在《皇家读本》的第三册里。这不是真正的宗教诗歌,可写得哀怨忧伤,也算是了吧。她说那不行,她要我下个礼拜天学会第十九条释义。我在教堂里把它读了一遍,有两行叫我特别激动: 在米甸那邪恶的日子, 快得像被屠杀的一队队人马倒下。 “我不懂‘一队队人马’是什么意思,也不知道‘米甸’是啥,可听起来挺有悲剧味。我可没耐心等到下个礼拜天来背诵了。主日学校结束后,我请罗杰森小姐把你的座位指给我——因为雷切尔太太离我太远。我尽可能地安安静静坐着。经文是《启示录》,第三章,第三节。经文很长。如果我是牧师,我就拣短小精悍的。布道的时间也好长好长。我想那是牧师为了跟《启示录》长短好相配的缘故,没有听多少。我只是让自己的脑子海阔天空地去想,想到了不少极有趣的事儿。” 玛丽拉听了无计可施,事实不可否认,安妮说的有些事,特别是牧师的布道和贝尔先生的祈祷,多年来她也深有同感,只是没有说出来而已,所以玛丽拉不忍心责怪安妮。 第十二章 山盟海誓 到了下周五,玛丽拉才听到有关帽上缀着花环的故事。她从雷切尔太太家里回来,把安妮叫过来问个究竟。 “安妮,雷切尔太太说你上星期日上教堂的时候,帽子上缀着玫瑰花和毛茛花编的花环。你干吗闹出这种笑话来?你该做个有模有样的孩子呀!” “哦,我知道,粉红和黄色不适合我。”安妮说。 “胡说八道!管它什么颜色,花花草草缀在帽子上多荒唐可笑!你这孩子淘气极了!” “我看不出,花儿缀在帽子上跟缀在衣服上有什么不同,为什么荒唐可笑。”安妮辩白道,“好多女孩子的衣服上不是缀着一朵朵的花儿吗?” 玛丽拉觉得自己说的有理有据,对方的这一番狡辩可难不倒她。 “别用这种腔调跟我说话,安妮。你干的事够傻的了。别再让我看到玩这类把戏。雷切尔太太说,要是让她看见你这样的装扮,她肯定恨不得钻到地板底下了。要是你不把这些个破烂货摘下来,她可不能袖手旁观了。她说,这事已闹得沸沸扬扬,太可怕了。当然啰,人家会说我没家教,让你这么疯疯癫癫地胡闹。” “哦,对不起,”安妮的眼睛涌出了泪水,“我压根儿没想到这事你看得这么严重。玫瑰和毛茛花多么漂亮,我还以为缀在帽子上可美哩。许许多多女孩子都在帽子上缀上假花儿。看来我成了你的累赘了。也许你还是把我送回孤儿院的好。那样会很惨,我想我受不了。完全有可能染上肺结核了。你看我多瘦。不过没办法,总比成为你的累赘强吧。” “一派胡言。”玛丽拉说,一见自己的话惹得这孩子哭起来,她后悔莫及,“我敢打保票,我是不会把你送回孤儿院去的。我唯一的希望就是你也跟其他的女孩子一样,好好儿表现,别把自己弄得古里古怪的。别再哭了。对了,告诉你个消息,戴安娜·芭里今天下午回来了。我打算去向芭里太太借一件裙样,要是你愿意,可以跟我一起去,与戴安娜认识认识。” “啊,玛丽拉,怕死我了——事到临头,可怕死我了。要是她不?99lib?喜欢我怎么办呢?那会成了我这辈子最悲惨、最叫人失望的事。” “得了,别慌慌张张的。我希望你别说起话来没完没了。小女孩爱唠叨多可笑。..我想戴安娜会喜欢你的。对她的母亲倒是要留点意。要是她母亲不喜欢你,戴安娜即使喜欢你也白搭。要是她听人说起过你对雷切尔太太光火的事,听说你戴着玫瑰和毛茛花的帽子上教堂,那就不知道她对你有什么看法了。你得有礼貌,懂规矩,别说出你那些吓人的长篇大论来。天可怜见,这孩子别吓得哆嗦吧?” “哦,玛丽拉,要是你准备去会一位你希望成为知心朋友的女孩子,而她的妈妈可能不喜欢你,你也会激动得不行的。”安妮说着,赶紧去拿帽子。 两个人过了小溪,登上满是冷杉的小山冈,抄近路来到果园坡。芭里太太听到玛丽拉的敲门声,过来开了厨房的门。她的个子高高的,长着一双黑眼睛,满头的黑头发,有一张刚毅的嘴巴。大家都知道她管教孩子一向很严厉。 “你好,玛丽拉,”她亲切地说,“进屋吧。我想,她就是你收养的女孩子吧?” “是的。她叫安妮·雪莉。”玛丽拉介绍道。 “名字后面有个‘e’。”安妮喘着粗气说。虽说还是像刚才一样身子发抖,异常激动,但她认定在这个重要时刻,可不能让别人拼错了自己的姓名。 芭里太太要么是没有听到,要么是没有明白安妮这话的意思,只是跟她握了握手,亲切地说:“你好吗?” “我的身体没说的,只是脑子乱作一团。谢谢,大娘。” 戴安娜坐在沙发上看书,一见两位客人进来,放下了书。她是位挺漂亮的女孩,眼睛和头发跟她妈妈一样,黑黑的,脸蛋红润,此外还继承了她爸爸快活的表情。 “她是我的小女儿戴安娜。”芭里太太说,“戴安娜,你带安妮到外面花园去,让她看看你的那些花儿。这比你一个劲地看书要强,免得伤了眼睛。她呀,老是看书,看得太多了。”她这话是对玛丽拉说的,这时候两个孩子已经出去了。“我挡不了她看书,因为她有爸爸替她护着,做她的靠山。她整天眼睛就是盯着书。我很高兴,这下她可有玩伴了——兴许这可以让她别老是待在家里。” 屋外的花园里柔和的落日余晖透过幽暗的古柳树,落在园子的西面,安妮和戴安娜隔着一丛美丽的卷丹花站着,羞羞怯怯地对望着。 “哦,戴安娜,”最后还是安妮先开口,她握着双手,说话声很轻,“你是不是认为——哦。你是不是认为有点喜欢我——让咱俩成为知心的朋友呢?” 戴 5b89." >安娜笑了。她一向说话前总要笑的。 “当然,我想会的。”她说得挺坦率,“你在绿山墙住下,我高兴极了。有个人一起玩玩,那是多开心的事啊。附近找不到一个小姑娘一起玩,我的妹妹都太小。” “你能不能起誓永远做我的朋友?” 戴安娜吃了一惊。 “不,起誓太讨人厌了。”她表示出不同意的样子。 “不,我的起誓不一样。知道吗,起誓有两种方式。” “我从来没有听说过还有一种方式。”戴安娜不解。 “真的还有另外的方式。不是太讨人厌。那只是庄严地许个愿,作出保证。” “那我看行。”戴安娜放下了心,说。 “我们必须手拉手——就这么着,”安妮庄重地说,“这应当在流动的水面上进行。我们可以把这条小路想象成是流水,我先说一遍誓言。我庄严地宣誓忠于我知心的朋友戴安娜·芭里,海枯石烂不变心。现在你把我的名字放进去,重复一遍。” 戴安娜把誓言说了一遍,起誓前后都笑了笑,然后说道:“你是个怪女孩,安妮。我早就听说你挺古怪的。不过我相信我会喜欢上你的。” 玛丽拉和安妮回家时,戴安娜一直送她到了小木桥。两个小姑娘手拉着手一起往前走。到了小溪边分手的时候,彼此再三保证第二天下午在一起玩。 “我说,戴安娜跟你相投吗?”她俩走过绿山墙的花园时,玛丽拉问。
//..plate.pic/plate_343436_1.jpg" /> “哦,那还用说,”安妮兴高采烈地说,却丝毫没有听出玛丽拉的话中带有讽刺,“哦,玛丽拉,这时候我是爱德华王子岛最最幸福的女孩子了。我向你保证,今晚我会诚心诚意祈祷的。戴安娜和我明天准备在威廉·贝尔先生的桦树林造一间游戏房。木料间外的碎瓷片能给我吗?戴安娜的生日在二月,我的在三月。你不觉得这是奇怪的巧合吗?戴安娜准备借我一本书看。她说那本书精彩极了,写得非常惊心动魄。她准备带我去森林深处一个长满百合的地方。你有没有看到戴安娜的那双眼睛饱含深情?但愿我也有一双这样的眼睛。戴安娜准备教我唱一首歌,歌名是:《榛树林里的尼尔》。她还准备送我一幅画,挂在我的房间里。她说,那画美极了——是一位穿淡蓝色绸衣服的小姐。画是一位缝纫机代理商送给她的。我希望自己也有东西送给戴安娜。我比戴安娜高那么一英寸,可她胖多了。她说她很想瘦一些,因为瘦一点的人优美。可我觉得她说这话是为了安慰我。我们准备有一天要到海边去拾贝壳。我们都同意把小木桥下的那条小溪叫做‘森林女神的水泡’。这名字优美吧?我过去读过一个故事,就讲到叫这名字的小溪。我想,森林女神是个在长大的仙女吧。” “得了,得了,但愿你别一个劲地说个没完没了,把戴安娜烦死了。”玛丽拉说,“不管你有什么打算,这点首先别忘了,安妮。你可不是整天,或大部分时间都用来玩的。你还有活要干,而且要把干活放在第一位。” 这时候的安妮可算是心满意足,幸福极了,可马修又给她添了一份快乐,乐得她承受不起了。他刚刚去卡莫迪跑了一趟商店,回到家,忸忸怩怩地从口袋里取出一只小包,递给安妮,又用请求宽恕的目光看了玛丽拉一眼。 “听说你爱吃巧克力糖,我就给你买来一些。”他说。 “哼,”玛丽拉哼了一声,“那会损坏她的牙齿和胃的。得了,得了,孩子,别灰心丧气的。既然马修给你买来了,你就拿去吃吧。他不如给你买回些薄荷糖的好。薄荷糖对身体有好处。别一口气全吃了,闹起病来。” “不会,不会的。”安妮急切地说,“今晚我只吃一块,玛丽拉。我分给戴安娜一半,好不好?如果我送一些给她,另一半味道更甜。想到我也有东西送给戴安娜,我就高兴。” “我得为这孩子说几句,”安妮回东山墙后,玛丽拉说,“她不小气,这让我高兴。我最讨厌的是孩子犯小气的毛病。哟,她来才三个星期,倒像是一直待在这儿似的。真难想象,要是这里缺了她会是什么样子。我说,马修,别摆出‘我不是早就说过了吗’的神气来。女人这个样是够糟糕的,可男人要是这个样,那就叫人受不了。我心甘情愿承认,我很高兴,我终于同意?留下这孩子,我开始喜欢上她了,可你别动人家的伤疤,马修·卡思伯特。” 第十三章 期待中的喜悦 “现在安妮该干针线活了。”玛丽拉看了看时钟,走出门去。这正是八月金黄色的下午,万物都在暑热中昏昏欲睡。“她跟戴安娜已经玩了不少时间,比我们允许的多出了半个时辰。这会儿她还坐在木料堆里跟马修唠唠叨叨,说个没完,可她明知道这会儿该是她干活的时候。不用说,马修像个十足的傻瓜,还在听着哩。我从未见过这样没脑子的男人,她越说,说的事越古怪,明摆着,他越高兴。安妮·雪莉,你这就到这里来,听到没有?” 顿时西窗发出一连串断断续续的噼里啪啦声,安妮随之从院子里飞奔过来。只见她双目炯炯有神,两颊绯红,没有打成辫子的头发披散在脑后,亮晶晶的。 “哦,玛丽拉,”她气喘吁吁道,“下星期主日学校要举办野餐活动了——在哈蒙·安德鲁斯先生的地里,就跟‘闪光的湖’紧挨着。总监贝尔先生的太太和雷切尔·林德太太准备给我们做冰淇淋呢——想到没有,玛丽拉——是冰淇淋!哦,玛丽拉,我能去吗?” “你倒是看看钟,安妮。我跟你说过要什么时辰回来的?” “两点——可野餐有多好呀,玛丽拉!我能去吗?哦,我从未参加过野餐——我梦到过野餐,可我从未——” “不错,我要你两点钟回来,可现在已经是两点四十五分了。我倒是想知道,你为什么不按我的吩咐办,安妮。” “可不,我是想按你说的办,玛丽拉,可你不知道迷人的‘悠闲的原野’是怎么回事。当然,后来我还得跟马修说说野餐的事。马修就是爱听我说。请问,我能去吗?” “你得学会抵制‘悠闲的原野’一类的诱惑。我吩咐你什么时辰回来,就是什么时辰,不能晚了半个小时。而且你也不可以中途去跟什么爱听你说话的人交谈。说到野餐,你当然可以去。你是主日学校的学生。再说其他的女孩子都准备去,我是不会不让你去的。” “可,可,”安妮吞吞吐吐起来,“戴安娜说每个人得带一篮子吃的东西。你是知道的,玛丽拉,我不会烧菜。” “得了,你用不着不踏实。我会给你烤一篮子吃的。” “哦,我亲爱的好玛丽拉。哦,你对我太好了。哦,我太感谢你了。” 安妮连说了几个“哦”后,身子扑到了玛丽拉的怀抱中,高兴得狂吻起玛丽拉那灰黄色的脸颊来。玛丽拉一辈子第一次得到孩子心甘情愿的亲吻。这一阵突如其来甜蜜的亲吻使.?得玛丽拉不禁心头一震。安妮的冲动中的爱抚令她暗自欢喜,也许正因为此,她才粗暴地说:“得了,得了,别犯傻了,吻什么呢。我一直就耐着心等你哪天把心安下来,踏实起来。现在去把碎布头拿来,吃茶点前,得缝好一大块。” “我可不喜欢摆弄碎布头。”安妮愁眉苦脸地说罢,叹了口气,找来针线篮,在一大堆有红有白的小布片前坐了下来,“我觉得有些针线活是挺不错的,可是缝起碎布片来就没有心思想象了。一个小缝口接一个小缝口,没完没了。不过我当然愿做绿山墙里的缝碎布头的安妮,而不愿做不干活、只管玩的其他地方的安妮。不过但愿缝碎布片的时间过得像跟戴安娜玩的时间一样快。哦,咱们的日子真叫妙,玛丽拉。我得有足够的时间去想象,这我是能做到的。戴安娜在其他方面样样都没得说的。你是知道的,有个小地方,就在咱们的农田和芭里先生农田之间,就在小溪的对岸。那是威廉·贝尔先生家的。拐角处有块地方,周围是白桦树——那儿可浪漫了,玛丽拉。戴安娜和我的游戏房就建在那儿。我们管它叫‘悠闲的原野’。这名字够有诗意的吧?告诉你吧,那是我花了好长时间想出来的。我差不多整夜都没合眼才想出这个名字来。就在我耐不住就要睡去的时候,灵机一动,突然冒出这么个名字来。戴安娜一听,高兴得发疯了。我们的房子造得可精致了。你得去看看,玛丽拉——好不好?基座是用长满苔藓的大石块垒的,木板 6401." >搁在树木之间当架子,碟呀、盘呀全放在上面。那自然都是破了的,可我们想象它们全是完好的,这事儿想象起来是天底下最容易不过的事了。有只盘子还印着红黄两色的常春藤小树枝,漂亮极了。我们就把它放在客厅里。客厅里还摆着一块‘天仙玻璃’,像梦一样可爱。那是戴安娜从她家鸡舍后面的林子里找来的。玻璃五彩缤纷,像彩虹——就是那种还未完全形成的小彩虹。戴安娜妈妈告诉她说,那原是她家吊灯上的玻璃,后来打破了。可我俩把它想象成一天夜里仙女们举行舞会时失落的,那不就更美了吗?所以我们管它叫‘天仙玻璃’。马修准备为我们做张桌子。哦,我俩给芭里家农田里的圆圆的小池塘取名叫‘柳池’。这名字是我从戴安娜借给我的那本书里找到的。那书读起来真叫激动人心,玛丽拉。女主人公有五个情人,我对其中一个最满意。她长得很漂亮,她经历过大劫难。她轻而易举就晕过去。我希望自己也能晕过去,你说是不是,玛丽拉?那就太浪漫了。我尽管瘦,身体可棒了。我相信自己在长胖。你认为我在长胖吗?每天早晨,我起床的时候都要看看胳膊肘上是不是长出肉窝来。戴安娜有一件中袖的新衣服。她准备穿着去野餐。哦,我多希望下星期三是个晴朗的好天气。我觉得,要是发生什么事使我去不了野餐,那该多叫人失望,我可受不了。不过我还是能挺过来的,只是我肯定,那成了我终生的不幸。即使今后我能参加上百次的野餐也不管用,弥补不了这次失去的机会。他们打算在‘闪光的湖’上划船——正如我说的,还有冰淇淋哩。我从未尝过冰淇淋。戴安娜想着法子给我说冰淇淋是什么样的,可我认为,那是一种难以想象的东西。”bbr>?? “安妮,你看钟,你喋喋不休说了十分钟了。”玛丽拉道,“哪怕是看在我的好奇心分上,你能不能闭上嘴十分钟不说话呢?” 安妮果真住了口。可这个星期剩下的时间里,她说的是野餐,想>的是野餐,梦的也是野餐。星期六,天下雨了,她变得心神不宁起来,生怕这雨一直下到星期三。玛丽拉为了让她的心安定下来,让她多缝了一方块碎布片。 星期天,从教堂回家的路上,安妮对玛丽拉透露牧师在讲坛上宣布举行野餐的消息,她兴奋得浑身发冷。 “我整个脊背直打战,玛丽拉!当时我简直不相信真的会有这回事,我担心那是我想象出来的。可既然是牧师在讲坛上宣布的,那不信也得信。” “你的心事也太重了,安妮,”玛丽拉叹了口气,说,“我担心你这辈子免不了会遇到许许多多次的失望哩。” “哦,玛丽拉,对事情存着希望,那也能获得一半的快乐呢。”安妮高声说,“也许你最终得不到,可什么也挡不住你因期望而获得的乐趣。雷切尔太太说:‘一无所求的人才是幸福的,因为他不会失望。’可我认为,无所求比失望还要糟。” 这一天玛丽拉也和平常一样,别着紫水晶胸针上教堂。她上教堂时,一向都别着自己的这枚胸针。在她看来,要是不别上那就是亵渎——就跟忘了带圣经和不奉献几分钱一样糟。这枚胸针是玛丽拉最珍贵的财产,是她的以航海为生的舅舅送给她妈妈,后来她妈妈又转赠给了她,胸针是老式的,呈椭圆形,里面装着她妈妈的一绺头发,周围镶嵌着精细的紫色水晶。玛丽拉对珍贵的宝石一窍不通,不知道这水晶有多么精致,但她认为它们很美,一想到脖子上、漂亮的褐色花缎衣服上闪烁着紫色的光辉,就会喜形于色,尽管她自己看不到也乐此不疲。 安妮第一次看到这枚胸针时,高兴得赞不绝口。 “哦,玛丽拉,这胸针可真是雅致得没得说了。我不知道你别了这样的胸针怎么还听得进布道和祷词。换了我,就办不到。我觉得紫水晶太可爱了。我过去想象中的宝石就是这个样子。很早很早以前,我还没有见过宝石,可我在书中读到过,便努力想象那是什么样的。在我的想象中它们可能是闪闪发光的紫色石子。有一天我在一位太太的戒指上看到一颗真正的宝石,我失望得惊叫起来。那颗宝石自然非常好看,可不是想象中的那种。你能不能让我拿一分钟呢,玛丽拉?你是不是认为,紫水晶是高贵的紫罗兰的灵魂?” 第十四章 安妮的招认 举行野餐前的星期一,玛丽拉焦虑不安地走出房间。 “安妮!”她对那个小丫头说。这时候安妮坐在一尘不染的饭桌旁边剥豆子,嘴里边唱着《榛树山谷里的尼尔》,激情澎湃,富有表情,这是戴安娜教导有方得来的结果。“你有没有看见我的紫水晶胸针?我记得,昨天晚上从教堂回来,我是别到针插上的,可到处找,就是找不到。” “今天早晨,你去妇女劝助会时,我——我见到过。”安妮说话有点儿不流利,“我经过你房门口的时候,看见它别在针插上,就进去看了看。” “你动过没有?”玛丽拉厉声问。 “动——过,”安妮承认道,“我拿过来,在衣服上别了别,只是想看看戴着是什么样子的。” “这种东西你不该摆弄它,女孩子瞎胡闹,不像话。首先,你不该进我的房间;其次,你不该动不属于你的胸针。你把它放到哪儿去了?” “哦,我放回梳妆台上了。我只戴了不到一分钟。真的,我没打算胡闹,玛丽拉。我没想到进去戴一下胸针是做错了事。现在我明白了,以后不再这样做了。我这人就有那么一点优点,做错了事,我从不犯第二次的。” “你没有放回原处,”玛丽拉说,“胸针压根儿不在梳妆台上。你多半拿走了,安妮。” “我真的放回去了。”安妮赶紧说——多没礼貌,玛丽拉心想,“我记不得是别回针插呢,还是放到瓷盘里去了。但我敢肯定是放回去了。” “我再去找找,”玛丽拉说,决定不冤枉别人,“要是你放回去了,那一准好好儿地在那儿。要是不在了,我知道你没有放回去,就这话。” 玛丽拉回到房间,彻彻底底搜寻了一番,不单是梳妆台,凡是她认为有可能放胸针的地方都找遍了,可就是没有找到。她回到厨房。 “安妮,胸针不见了。你承认最后一个摆弄过胸针的人是你。你说,你把它放到哪儿去了?这就给我说实话。你是不是拿走后,丢了?” “没有,我没拿。”安妮面对怒气冲冲看着自己的玛丽拉,郑重其事地说,“我从未把你的胸针拿出房间,这就是实话——就是带我上断头台,我还是这话——不过我不太知道断头台是啥玩意儿。没说的,玛丽拉。” 安妮的这句“没说的”,无非想强调自己的肯定语气,但玛丽拉认定那是一种对抗的表现。 “我相信你在对我说谎,安妮。”她厉声道,“我了解你。现在起,你什么也不用说,除非你一股脑儿把真相说出来。回你的房间去,不坦白交代出来,别下来。” “把豆子也带去吗?”安妮怯生生地问。 “不,我自己剥完它。按我说的去做!” 安妮一走,玛丽拉心里乱糟糟地忙着干晚上该干的活计。她担心自己宝贵的胸针。 “想不到这么快就发生这样的事,”玛丽拉神情不宁地剥着豆子,想道,“当然,我不认为她是有意要干偷偷摸摸一类的坏事。她只是拿去玩玩,要不以为对她的想象有点帮助。一准是她拿的,明摆着的事,因为按她说的,她进房间后,今晚除了我去过,没人进去。胸针丢了,这是再清楚不过的了。我看,她把它丢了,又害怕受处罚,所以不敢承认。一想到她说谎,就叫人禁不住害怕。这事儿比她发脾气还要糟得多。家里有个信不过的孩子,这责任背负起来太可怕了。狡诈和不诚实——这就是她表现出来的品德。我敢说,这比丢了胸针还要叫人受不了。要是她说了真话,我还不至于过分计较。” 整个晚上,玛丽拉不时到房间,寻找胸针,可一无所获。睡觉前去了一趟东山墙,也问不出什么来。安妮一口咬定她不知道胸针的下落,玛丽拉更加相信是她弄丢的。 第二天一早,她把这事告诉了马修。马修大惊失色,疑惑不解。他不能这么快就说不相信安妮,但不能不承认,情况对安妮不利。 “你能肯定没有掉到梳妆台后面去了?”他只能提出这点建议。 “梳妆台我都挪开过了,抽屉也拉出来看过,角角落落都翻遍了。”玛丽拉毫不含糊地回答道,“胸针没了,是那孩子拿的,可她还推说不知情。这明摆着是件丑事。马修·卡思伯特,咱们还是正视现实的好。” “我说,你准备怎么办呢?”马修可怜巴巴地问,暗地里庆幸这件事得由玛丽拉而不是他自己来处理。他并不想多管闲事。 “她得一直待在自己的房间里,不承认不能出来。”玛丽拉拉长了脸,说,同时想起上次就是用这个办法获得成功的,“结果怎么样就明白了。只要她说出胸针拿到哪里去了,也许还能找得回来。不管怎么说,这回得好好惩治她一番,马修。” “可不是嘛!不过,”马修说着,伸手去拿帽子,“别忘了,这事儿我不管。是你事先要我别插手的。” 这下玛丽拉觉得自己已落到孤军作战的境地了。她甚至不能去找雷切尔太太讨主意。她板着脸去了东山墙,回来时脸色更难看了。安妮就是不改口,死活不承认。她坚持说没拿胸针。这孩子显然一直在哭,玛丽拉见了禁不住心软了,但硬是不表露出来。到了深夜,她已经“彻底垮了”。 “安妮,你就在这里待下去,不承认,不能出来。该怎么办,你得打定主意。”玛丽拉说话的口气依然很强硬。 “可明天就要野餐了,玛丽拉,”安妮嚷嚷道,“你不会不让我参加吧?只让我下午出去,好不好?以后你愿意关我多久,我都高高兴兴待下去。可野餐我非去不可。” “要是不承认,就不能去野餐,哪里也不能去,安妮。” “哦,玛丽拉。”安妮几乎喘不过气来了。 可玛丽拉走了出去,关上了门。 星期三早晨一大早,天空万里无云,像是专为野餐而安排的一个好天气。绿山墙四周的鸟儿唧唧喳喳在歌唱。花园里的白百合花儿散发出的阵阵芬芳随着无形的风飘进了每道门、每扇窗,像是赐福之神,穿堂入室,四处徘徊。山谷中的白桦树快快乐乐挥动着手,像是和往常一样,在等着安妮向它们送来“早安”声。可窗口不见安妮的人影儿。玛丽拉送早饭时,看见这孩子穿戴得齐齐整整,坐在床上,脸色苍白,神情坚定,嘴巴紧闭,目光炯炯发亮。 “玛丽拉,我打算坦白。” “啊!”玛丽拉放下托盘。她的办法再次奏效了,但这是一次非常令人痛心的成功。“那说来听听。怎么回事,安妮?” “紫水晶胸针是我拿的,”这话安妮一字一字机械地说出来,像水是在重复学会的功课,“你说对了,是我拿的。我进房间的时候,并不存心拿。我一别到衣服上,一看它那么漂亮,玛丽拉,我就情不自禁地被诱惑了。在我的想象中,要是我拿到‘悠闲的原野’,我就能扮演科迪莉娅·菲兹杰拉德小姐了,那该多令人激动啊。要是我有一枚真正的紫水晶胸针能轻而易举把自己想象成科迪莉娅小姐了。戴安娜和我用玫瑰色的浆果做了项链,可浆果怎能跟紫色的水晶相比呢?所以……我想在你回家前就把它放回原处。我一路慢慢走去,想尽量拖延时间。我在过‘闪光的湖’上的木桥时,把胸针拿下来,想再看看。哦,它在阳光下有多美啊!后来,当我把身子往桥栏杆靠过去时,胸针就从我的手指缝中落了下去,就这样,落呀——落呀——一路落下去,成了一道闪闪发亮的紫光,沉到‘闪光的湖’的湖底,再也见不到了。我能坦白的全说了,玛丽拉。” 玛丽拉再次感到心头怒火中烧。这孩子拿了她宝贵的紫水晶胸针,并且丢失了,现在还坐在那儿若无其事地叙述事情的详情细节,不见有丝毫的内疚和悔恨。 “安妮,这太可怕了,”她说,并竭力把语气放缓和些,“我从未听说过像你这样的坏女孩。” “是的,我是个坏女孩。”安妮平心静气地表示赞同,“我知道,会受到惩罚。你有责任惩罚我,玛丽拉。现在没事了吧,因为我要无牵无挂去参加野餐了。” “还野餐呢!今天你去不成野餐了,安妮·雪莉。这就是对你的惩罚。比起你的行为,这点儿惩罚远不够,更严厉的还在后头呢。” “不能去野餐!”安妮蹦跳起来,抓住玛丽拉的手,“你可是答应过我的!哦,玛丽拉,我非去野餐不可。所以我才承认下来。除此之外,你愿意怎么惩罚我都可以。哦,玛丽拉,求求你,让我去野餐吧。你想想,还有冰淇淋呢!你知道,说不定以后我再也尝不到冰淇淋的滋味了。” 玛丽拉狠心地甩开安妮抓得紧紧的手。 “你用不着求我,安妮。你去不了野餐了,这是铁定了的,多余话就别说了。” 玛丽拉意识到,安妮不为所动。你看她紧握双手,发出一声尖利的叫声,扑倒在床..上,扭动身子,号啕大哭起来,尽情发泄失望和绝望的情绪。 “老天爷!”玛丽拉喘着粗气,急匆匆地离开房间,“我相信这孩子准是疯了。神智清醒的孩子决不会像她那样的。不然的话她实在坏透了。哦,天哪,想来一开始就被雷切尔说中了。可我既然已经拉上了套,就没有退路了。” 这是个悲惨的上午。玛丽拉拼命地干活,实在没活可干时,便擦起过道的地板和放奶制品的橱子来。地板和橱子其实是用不着擦拭的——可玛丽拉还是擦了。擦完了便整理起院子来。 午饭准备好了,她上楼去叫安妮。只见安妮满脸泪痕,身子探出楼梯扶手,一副悲悲切切的样子。
//..plate.pic/plate_343438_1.jpg" /> “我啥也不想吃,玛丽拉。”安妮哽咽着说,“我啥也吃不下。我的心碎了。我想,你伤了我的心,总有一天你会感到懊悔的,可我宽恕你。记住,到时候我会宽恕你的。可请你不要叫我吃东西,尤其是炖猪肉和青菜。一个人内心非常痛苦的时候,吃炖猪肉和青菜太不浪漫了。” 玛丽拉被气得火冒三丈,怒冲冲地回到厨房,把自己一肚皮苦水全倒给马修听。马修呢,既想主持正义,又对安妮十分同情,可情理上又说不过去,这事真叫他左右为难,显得一副可怜巴巴的样子。 “嗯,这个,她是不该拿胸针,玛丽拉,也不该扯谎。”他说着,伤心地望着那非常不浪漫的猪肉和青菜,仿佛他也和安妮一样,认为,处于感情危机的时刻,吃这种东西确实不合时宜,“可这丫头岁数太小了——又是那么可爱的一个丫头。要是她一心一意惦记着野餐,不让她去你不觉得太狠心了吗?” “马修·卡思伯特,想不到你会说出这种话来。我认为我已经是让她轻松过关了。可她丝毫没有意识到自己的行为有多恶劣——这正是我最担心的。要是她真的后悔了,事情还不算太糟,你好像并没有意识到这点。你一直在替她说好话——这瞒不过我。” “可不,她到底太小了。”马修有气无力地反复说道,“她从没得到好好管教。” “可不是,这正是对她的管教。”玛丽拉反驳道。 听了这番话马修即使没有完全信服,也说不出什么话来了。这顿饭吃得极不愉快,只有小雇工杰利·伯奥特是例外,他可开心了,玛丽拉对他开心的样子非常不满,认为这是个人的耻辱。 收拾好碗盘,发了面,喂好了鸡,玛丽拉忽然想到星期一下午她从妇女劝助会回来时脱下的那条饰有花边的黑披巾,发现上面出现个小口子,便去缝好它。 披巾放在梳妆台的一只匣子里。玛丽拉把披巾拎了出来,阳光透过窗外茂密的葡萄藤射进来,落在披巾上的一件东西上——那东西闪闪烁烁,放出紫色的光芒来。玛丽拉喘着粗气,一把抓了过来——是紫水晶胸针,胸针的别针被花边的一根线挂住了! “啊哟哟,老天爷!”玛丽拉惊讶得不知说什么好,“怎么回事?我的胸针竟然完好无损,放在这里,我还以为落到芭里池塘的水底了哩。这孩子说自己拿了胸针又丢了,她这是为什么呢?我敢说,我相信绿山墙是中了魔法了。想起来了,星期一下午,我脱下披巾,放在梳妆台上搁了一会儿。看来胸针不知怎的挂在上面了。没错!” 玛丽拉拿着胸针,来到东山墙。安妮痛哭一阵之后,正垂头丧气地坐在窗边。 “安妮·雪莉,”玛丽拉严肃地说,“我刚才在我那件镶有花边的黑披巾上找到胸针了。现在我来问你,今天早上你对我说那一大通废话到底是为了什么?” “不是吗,你说你要把我关在这里,我不承认就不放我出去。”安妮说得有气无力,“所以我才决定承认下来,因为我太想去野餐。昨天晚上临睡前,我想好了供词,尽量编得有滋有味。我说了一遍又一遍,免得忘了。可结果你还是没让我去野餐,我算是白费心思了。” 玛丽拉听了不禁要笑出来,但良心发现,刺痛了她。 “安妮,你可把大家骗苦了!不过,是我错了——现在我明白了。我知道,你从来不说谎话,我不该怀疑你。当然,你没干过的事,也不能承认下来,这是你的不是——这么做大错特错了。说来也是被我逼出来的。所以你能原谅我,我也原谅你。咱俩这就再次和好了吧。你这就准备野餐去吧。” 安妮又蹦跳了起来。 “哦,玛丽拉,是不是来不及了?” “不,现在还只有两点钟。他们才刚集合好,离用茶点还有一个小时。去洗洗脸,梳好头发,穿上花格布衣服。我这就给你装好满满一篮子吃的。家里有的是烤好的食物。我让杰利把栗色母马套上,送你上野餐的地方去。” “哦,玛丽拉,”安妮嚷着,直向洗脸架奔去,“五分钟前我难过极了,觉得还是没出生的好,现在呢,就是让我去别的地方当天使,我也不干!” 那天晚上,安妮回到绿山墙的时候,欢天喜地,筋疲力尽,那份幸福难以言表。 “哦,玛丽拉,我过得美满极了。‘美满’两字是我今天新学会的。我听玛丽·艾丽斯·贝尔用过这词儿。你说它是不是很有表现力?一切都很美好。我们吃了很不错的茶点,哈蒙·安德鲁斯又带我们在‘闪光的湖’里划船——每次去六个人。简·安德鲁斯差点没掉到湖里去。她探出身子去采睡莲,要不是安德鲁斯先生在节骨眼上抓住了她的腰带,她就掉下去了,说不定还会送命哩。我倒是希望我掉进去。差点没淹死是多么浪漫的经历,那就能编出一段惊心动魄的故事来了。我们还吃了冰淇淋。我说不出冰淇淋有多好吃。玛丽拉,我敢说,它美极了。” 当天晚上,隔着织袜子的篮子,玛丽拉把事情的前后经过全告诉了马修。 “我心甘情愿承认自己搞错了。”最后,她诚心实意地说,“我已经吸取了教训。我一想起安妮的‘招认’,禁不住就要笑出来,但我认为,这只是一篇谎话,不该笑。反正它不像别的谎话那样糟糕,但不管怎么说,我有责任。这孩子有些方面叫人吃不透,但我相信她会有出息的。有一点是肯定的,只要有她在,哪家都不会沉闷单调的。” 第十五章 小学校里的大风波 “多美好的一天!”安妮深深吸了口气,说,“生活在这种日子里别说有多好啦,是不是?有的人活在世上,可错过了这一天,我真为他们感到可惜。当然啰,他们可能也过着好日子,但永远也别想有这么一天了。而且沿着这么美丽的路去上学,不是同样美好吗?” “这比沿着大路走好多了。那儿又热,又尘土飞扬。”戴安娜是个讲究实际的姑娘,她瞥了一眼装午餐的篮子,心里盘算着,篮子里装着三块松软可口的木莓果酱馅饼,要是分给十位小姑娘,每个人能分到几口。 阿丰利主日学校的小姑娘们总是一起分享各自的午餐,要是哪位把三块果酱馅饼独自吞吃了,或是只同自己最要好的小朋友分享,她就会被说成是“坏透了的小气鬼”,永世不得翻身。可是这点儿馅饼让十个女孩子来吃,你只能尝到点味道,却不能尽兴。 安妮和戴安娜上学所走的那条“情人小径”起自绿山墙果园下,向上延伸,进入林子,直达卡思伯特农田的尽头。把母牛赶到后面的牧场,冬天运木柴回家都是通过这条路的。早在安妮到绿山墙后一个月,就把这条小道取名“情人小径”了。 “倒不是真的有什么情人在那儿散过步,”她对玛丽拉解释道,“戴安娜和我正在读一本引人入胜的书,书中就有一条情人小径,所以我们也想有自己的一条。这名字好听吧?太浪漫了!知道吗,我们可以想象出有一对情人走进了小径。我喜欢这条小径是因为你可以在那里大胆地想象,而没有人说你疯疯癫癫。” 早上,安妮独自一个人离开家,沿着“情人小径”一直来到小溪边。就在那里与戴安娜碰面,然后两个小姑娘沿着头顶枫叶覆盖的小路往上走。“枫树就是爱交朋友,”安妮说,“它们一个劲发出沙沙声,对你轻声细语。”——就这样走呀走,走到了那座土里土气的木桥。接着,她俩离开小路,穿过芭里先生家屋后的田地,经过了“柳池”。过了“柳池”便是“紫罗兰溪谷”。所谓的“紫罗兰溪谷”是安德鲁·贝尔先生家林子里的一块洼地,上面绿阴覆盖。“现在那里自然没有什么紫罗兰。”安妮跟玛丽拉说,“但戴安娜说,春天那里的紫罗兰成千上万。哦,玛丽拉,你能不能想象一下你看见了呢?我简直激动得喘不过气来了,是我给它取名‘紫罗兰溪谷’的。戴安娜说她从未见过哪个人想出这么妙的地名来。一个人有专长太好了,是不是?‘白桦小道’的名字可是戴安娜取的,她喜欢这么叫,我就让着她,不去计较了。我敢肯定,要是让我来取,一定会想出比平淡的‘白桦小道’更富有诗意的名字来。话得说回来,‘白桦小道’算是世上最美的一个地方了,玛丽拉。” 那地方确实美。除了安妮,别人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在上面,也会这么想的。这是一条窄窄的小路,弯弯曲曲,蜿蜒而上是一座长长的山冈,笔直穿过贝尔先生的林子。林子里光线穿过众多的绿色屏障,洒落下来,像宝石,晶莹无瑕。小路两旁全是修长的幼小白桦,亭亭玉立,枝干白净,摇曳生姿。路面上蕨类植物、七瓣莲、野山百合和一丛丛血红的浆果密密麻麻,此生彼长,空气中弥漫着沁人心脾的芬芳和鸟儿悦耳的歌声,树梢上轻风过处,传来树木的欢声笑语。要是你悄悄地走,还能不时见到野兔蹿过小路——安妮和戴安娜有一次,就遇到过千载难逢的大好机会。出了山谷,就到了大道,然后又上了长满云杉的山冈,直达学校。 阿丰利学校的房子墙壁刷得很白很白,屋檐低矮,窗户宽敞,房内摆着坚固舒适、可开可合的老式桌子,桌面上留下了三代学生刻下的姓名缩写字母和难解的符号。校舍离公路有一段距离,后面是一片黑幽幽的冷杉林和一条小溪。早上孩子们都把自己的牛奶瓶放进溪水里,吃午饭时取出来,还是那么凉爽和鲜美。 玛丽拉在九月的第一天,目送着安妮去上学,心底里十分担忧。安妮是个非常古怪的小姑娘。她能和其他小姑娘融洽相处吗?在学校里,她怎么能管住自己的嘴巴呢? 但是情况比玛丽拉担忧的要好。当天安妮回家时兴致很高。 “我想,我会喜欢上这里的学校的。”她说,“不过我觉得教师不怎么样。他老是一个劲地卷自己的小胡子,对普里西·安德鲁斯挤眉弄眼的。知道吗,普里西已经长成大姑娘了。她已经十六岁,正在温习功课准备明年参加夏洛特镇女王学院的入学考试。蒂莉·博尔特说教师在死命追求普里西。普里西长得挺漂亮,一头棕色的头发十分雅致地盘了起来。她坐在后面的长条座位上,他大部分时间也在那儿坐着——他说是给她讲解功课。可鲁比·吉利斯说她看见他在普里西的石板上写些什么,普里西见了脸孔飞红,红得像甜菜根,还哧哧地笑开了。可鲁比说她相信这跟功课不相干。” “安妮·雪莉,别再在我的面前这样数落教师。”玛丽拉严厉地说,“你上学不是去对教师说三道四的。我想,他能教你一些东西。学习才是你的分内事。我要你明白,你回来不要说他的闲话。我是不会鼓励你这样做的。我希望你成为一个好孩子。” “我是个好孩子。”安妮说得轻轻松松,“做个好孩子可不像你想的那么难。我跟戴安娜坐在一起。我们的座位紧挨着窗。可以看到下面的‘闪光的湖’。学校里有许许多多不错的孩子。吃午饭的时候我们玩得非常痛快。有那么多的女孩子一起玩真叫好。当然啰,我最喜欢的是戴安娜,以后也永远喜欢她。我就是崇拜戴安娜。我远远落在其他女孩子后面了。她们学的是第五册,可我只学到第四册。我觉得自己有点儿丢脸,可她们没有哪个有我这样的想象力,我很快就看出来了。今天我们有阅读课、地理课和加拿大历史课,还有听写。菲力普斯先生说我的拼写糟透了,很丢人,他高高地举起我的石板,结果大家都看到了,上面的字全被他改过了,红红的一片。我丢尽脸面了,玛丽拉。我认为,他对一位新来的学生本可以做得更有礼貌些。鲁比·吉利斯给了我一只苹果,索菲娅·斯隆给了我一张漂亮的粉红色卡片,上面写着‘我可以送你回家吗’几个字。我准备明天还给她。蒂莉·博尔特把自己的玻璃珠子戒指借给我戴了整整一个下午。我可以从顶楼上的旧针插上拿几颗那样的珠子做一枚戒指吗?还有呢,玛丽拉,简·安德鲁斯跟我说,米尼·麦克弗森说她听见普里西·安德鲁斯跟萨拉·吉利斯讲,我有一只很美的鼻子。玛丽拉,这是我这辈子第一次听到有人赞美我,你无法想象这让我产生多么奇怪的感觉。玛丽拉,我真的有只美丽的鼻子吗?我知道你会说实话的。” “你的鼻子长得挺不错。”玛丽拉短短地回了一句。她心想:安妮的鼻子美得出奇。可她不把这话说出来。 这已是三星期前的事了,一切都顺顺当当。如今在这凉爽的九月早晨,安妮和戴安娜这两个阿丰利最幸福的女孩,迈着轻盈的步子欢快地走在“白桦小道”上。眼珠突出的男孩子。要是有人把我的名字跟他的名字一起写到墙上去,我跟他没完。戴安娜·芭里,话得说回来,能在班里保持领先,可真的不错。” “从此在班里你就多了吉尔伯特这么一个对手了,”戴安娜说,“告诉你吧,过去他一直是班里拔尖的。虽然他快要十四岁了,可还在读第四册。四年前,他爸爸害病,为了养病只好到艾尔伯塔去,吉尔伯特也跟了去。他们在那儿待了三年,吉尔伯特没回来前,几乎上不了学。你会发现,这样一来想要在班里领先,就不那么容易了,安妮。” “太好了,”安妮急忙接上嘴,“在九岁和十岁的男女孩子中拔尖,没有什么值得骄傲的。昨天听写单词,乔西·派伊得了第一。听我说,她偷看了课本。菲力普斯先生没有发现——他在注意着普里西·安德鲁斯——可我看见了。我白了她一眼,表示瞧不起她,她脸孔涨红得活像猪肝,我到底还是把单词拼错了。” “派伊家女孩子全都作弊,”戴安娜说,这时她俩已爬过大路栅栏,“昨天格蒂·派伊就把自己的奶瓶放在我溪边的位置上。你有没有这样?现在我不跟她搭腔了。” 菲力普斯先生在教室的后排座位上给普里西·安德鲁斯辅导拉丁文的时候,戴安娜悄声对安妮说:“坐在你旁边过道正对面的那个人就是吉尔伯特·布莱思,安妮。你看看,他是不是很帅?” 安妮听了看了看。正是个好机会,因为这时候那个被提到的吉尔伯特·布莱思正埋头偷偷用大头针把坐在他前面的鲁比·吉利斯黄黄的长辫子钉在她座椅的靠背上。只见他长得高高的,一头褐色鬈发,淡褐色的眼睛现出狡黠的神情,嘴角一弯,露出一丝微笑,颇有存心要捉弄人的架势。这时候鲁比·吉利斯突然站起来想回答教师的一个问题。随着一声轻轻的尖叫,她跌回自己的座位上,以为自己的头发被连根拔掉了。大家都看着她,菲力普斯先生严厉地瞪起眼睛,吓得鲁比哭了起来。说时迟,那时快,吉尔伯特赶紧藏起了大头针,装着在学《历史》,那认真的态度世上无双。但是一旦风波平息,他就对安妮眨巴起眼睛来,那副滑稽相实在难以形容。 “我认为,你说的吉尔伯特确确实实帅,”安妮承认道,“可我觉得他是个冒失鬼。朝一个陌生的女孩子眨巴眼睛是不礼貌的。” 可是,到了下午才真正称得上出事了。 菲力普斯先生回到后排角落里给普里西·安德鲁斯讲一道代数题,其他的学生都随心所欲,无所顾忌起来,有吃青苹果的,有说悄悄话的,有在石板上画画的,有用绳子拴着蟋蟀大着胆在过道里蹿来蹿去的。吉尔伯特·布莱思生着法子想逗引安妮,可没有得逞,因为这时候安妮已陶醉在忘我的境界,不但没有注意到吉尔伯特·布莱思,而且把阿丰利所有的学生,甚至连学校都抛到了脑后。她双手托着下巴,眼睛凝视西窗外“闪光的湖”那片波光粼粼、湛蓝湛蓝的湖水。她的心已飞到遥远而灿烂的梦幻世界,除了自己的奇异幻景,其他的她一概视而不见,充耳不闻。 吉尔伯特走过过道,拿起安妮那条火红的长辫子末梢,伸出手臂,尖着嗓子,低声说:“红毛丫头!?红毛丫头!” 安妮狠狠地盯着他。 她不仅盯着他,还跳了起来,她那些灿烂辉煌的幻想被无可挽回地粉碎了。她用满含仇恨的目光怒视吉尔伯特,而滚滚而下的愤怒的泪水很快扑灭了眼里的怒火。 “你说什么,可恨的家伙!”她愤愤地嚷道,“你竟敢说这样的话!” 接着只听得“啪”的一声!安妮把手中的石板砸向吉尔伯特的脑袋,石板裂了一条缝。 在阿丰利学校随时都能见到热闹的场面。这一次特别精彩。人人都发出既恐怖又兴奋的“啊”声来。戴安娜吓得喘不过气来。鲁比·吉利斯一向就神经过敏,这下大哭起来。汤米·斯隆一见这场闹剧,惊得目瞪口呆,他的那支蟋蟀大军,趁机来了个大逃亡。 菲力普斯先生见状大步从过道走过来,一只手重重地按到安妮的肩上。 “安妮·雪莉,你这是干吗?”他恼怒地问。 安妮没有回答。休想让她当着全班人的面,说出自己被人叫做“红毛丫头”来。倒是吉尔伯特,他勇敢地大声说了出来: “是我的错,菲力普斯先生,我惹恼了她。” 菲力普斯先生根本不理会吉尔伯特。 “看到自己的学生态度这么恶劣,报复心这么强,我感到十分遗憾,”他说得非常严肃,仿佛做他的学生都应该从幼小而不成熟的心灵中根除干净种种恶劣的情感,“安妮,站到黑板前的讲台上,直到放学。” 安妮宁愿挨鞭子,也不愿接受这样的处罚,她敏感的心灵像挨了鞭打,在瑟瑟发抖。她紧绷着苍白的脸,接受了处罚。菲力普斯先生拿起一支粉笔,在她头顶上方的黑板上写下了:“安妮·雪莉的脾气非常坏。安妮·雪莉必须学会控制自己的脾气。”然后大声念了一遍,以便看不懂的低年级学生明白这些语句的意思。 在下午余下来的时间,安妮站在那儿,身后的黑板上就写着那些字。她没有哭,也不耷拉着脑袋,但心里还燃烧着熊熊怒火,支撑着她去忍受耻辱和痛苦。她对戴安娜同情而专注的目光、查利·斯隆愤愤不平的点头以及乔西·派伊不怀好意的微笑,她一一报以怨恨的目光和涨得通红的面颊。要说吉尔伯特·布莱思,她不屑看他一眼。从此她不再看他了。她也永远不跟他说话了! 放学了,安妮昂着一头红发的脑袋,迈着大步走出教室。吉尔伯特·布莱思在过道的门口想拦住她。 “我拿你的头发取笑,实在对不起了,安妮。”他后悔不已,低声说道,“我可是真心的,别再生气了。” 安妮带着一脸瞧不起的神情,大步走了过去,装作什么也没听见。“哦,你怎么这样呢,安妮?”她俩上了大路,戴安娜半是责怪,半是欣赏地喘着粗气说。 “我一辈子也不会原谅吉尔伯特的,”安妮斩钉截铁地说,“还有菲力普斯先生,他在写‘安妮’时,也少写了一个‘e’。我可是铁了心了,戴安娜。” 戴安娜丝毫领会不了安妮这番话的真正意思,但她明白,这么说实在太可怕了。 “你千万别把吉尔伯特取笑你头发的事放在心中,”她安慰道,“不是吗,他取笑所有的女孩子。他拿我的黑头发取笑过我。他管我叫乌鸦都有十几次了。我从没听说过他为什么事赔过不是。” “被人叫做乌鸦和叫做红毛丫头不是一回事。”安妮说,“吉尔伯特·布莱思极度伤害了我的感情,戴安娜。” 要不是接连又发生了一件事,这场风波可能就这么过去,也不再会有极度的痛苦了。可偏偏是祸不单行。 阿丰利学校的学生中午常常在贝尔先生的云杉林里捡橡皮糖香树的果子,这片林子就在他家大牧场那边的山冈上。从那里看得见埃本·赖特的房子,菲力普斯先生就在那里搭伙。他们一见菲力普斯先生从那里出现,就跑回学校。可是这段路比赖特先生家的小路长了差不多三倍,等他们气急败坏地赶到那儿,总要迟到三分钟左右。 第二天,菲力普斯先生心血来潮,忽然想到要实行改革了。他回家吃中饭前宣布,他希望自己回来时能看到所有的学生都已经坐在自己的座位上了,不管是谁,凡是迟到的都要受到处罚。 所有的男孩子和几个女孩子还是跟往常一样到贝尔先生家的云杉林里去,打定主意只待一会儿,只要捡点儿“嚼嚼”就回去。可云杉林魅力无穷,橡皮糖香树黄色的果子实在惹人流连忘返,他们一个劲地捡呀,逛呀,结果迷了路。照例,是吉米·格洛弗在一棵树龄超高的云杉树上大喊一声:“老师来了。”使他们想起,时间飞速过去了。 站在地上的女孩子们,首先撒腿就跑。好不容易赶到了学校,不早不迟,只差一秒钟就来不及了。男孩子呢急急忙忙从树上下来才跑,就晚了一步。安妮压根儿就没捡果子,只在远端的林子尽头闲逛。她在齐腰深的蕨类植物丛中徘徊,自个儿低声哼唱,头上还戴了一个用米百合花编成的花环,活像在浓阴笼罩下的树林中的一位云游的神仙。她自然落在最后面。安妮跑起来像只鹿,有趣的是,她飞跑起来,到了校门口竟赶上了男孩子,跟着他们进了教室,正好赶上菲力普斯先生把帽子挂起来的当口儿。 菲力普斯先生短暂的改革热情消退了,惩罚十多个学生,那得费多大的劲,他可不愿意,但也得有所行动以表明自己说话是算数的。于是他扫视四周,准备找只替罪羊,结果看中了安妮。安妮已经急匆匆地坐到座位上了,喘着粗气,忘了米百合花环还歪戴在一只耳朵上,看那模样儿越发显得吊儿郎当,衣冠不整。 “安妮·雪莉,既然你那么喜欢和男孩子在一起,今天下午我就让你的兴趣得到充分的满足吧。”他带着挖苦的口吻说道,“把头上的那些花儿拿掉,跟吉尔伯特·布莱思坐在一块儿。” 安妮像是变成了石头,呆呆地盯着教师。 “你听到我说的话了吗,安妮?”菲力普斯先生厉声责问道。 “听见了,先生,”安妮答得很慢,“可我并不认为你真的有那意思。” “实话告诉你吧,我说话是当真的。”——用的是同样的挖苦腔调,“立刻按我说的办。” 有一会儿,安妮像是要抗命不遵的样子,后来她意识到这无济于事,便凛然地站了起来,跨过过道,在吉尔伯特·布莱思身旁坐下来,把脸埋进臂弯里,伏在课桌上。她伏下去的刹那间,鲁比·吉利斯看到了她的脸。在回家的路上,鲁比对别的同学说,她“从未见过这样的脸——脸煞白煞白,上面还有些可怕的小红点”。 对安妮来说,像是一切全完了。十来个人犯相同的过错,却偏看中她来处罚,已经是够糟的了,可更糟的是还要去跟男生同坐。而那个男生就是吉尔伯特·布莱思,这就像是在她受伤的心灵伤口上加了把盐。安妮已忍无可忍了。她全身沸腾着羞愧、愤怒和耻辱。 开始时,所有的学生都看着她,窃窃私语,或咯咯发笑,还有的用胳膊肘推推搡搡。但后来安妮一直埋着头,而吉尔伯特专心致志做着分数题,这时候同学们都回过神来,专心学习,把安妮给忘了。菲力普斯先生叫上历史课的同学出去上课的时候,安妮本该也去的,可她没有动弹。菲力普斯先生在叫同学去上历史课前,写下几行诗“献给普里西”,这时候正在为一个同韵的词犯难,并没有注意到她。一看没人注意,吉尔伯特从课桌里掏出一小块红色的心形糖,上面还有一句烫金的题字“你很可爱”,偷偷地塞到安妮的胳膊弯下。安妮站了起来,小小心心地用指尖夹起那颗粉红色的糖,丢到地上,用脚后跟踏得粉碎,然后又恢复到原来的姿势,无意看吉尔伯特一眼。 大家都离开教室出去了,安妮便大步跑到自己的课桌前,示威似的把里面所有的东西全取出来,书本、写字板、钢笔、墨水、《圣经》和算术本,整整齐齐堆在那块有裂缝的石板上。 “你干吗把这些东西全拿回家,安妮?”两个人上了大路,戴安娜问。此前她不敢问安妮这样的问题。 “我不再回学校了。”安妮说。 “玛丽拉会让你不去上学吗?” “她不同意也得同意,”安妮说,“我再也不会回到学校见那个人了。” “哦,安妮!”戴安娜似乎要哭出来了,“我真的认为你的脾气就是犟。我怎么办呢?这么一来菲力普斯先生就要我和那个讨人厌的格蒂·派伊坐在一起了——我知道他一准这么办的,因为现在她是一个人坐的。你还是回来吧,安妮。” “为了你,我倒是什么事都愿意干,戴安娜。”安妮悲伤地说,“要是能使你得到好处,让我粉身碎骨也愿意。可这件事我办不到,你就不要求我了。” “想想吧,你会失去多少乐趣。”戴安娜忧伤地说,“我们不是准备在溪边造一座最最漂亮的房子吗?下星期我们还要赛球呢,你还没有赛过球,安妮。那可是件顶顶激动人心的事儿。我们不是准备学新歌吗——简·安德鲁斯这会儿正在练歌哩。艾丽斯·安德鲁斯下星期要带来新的《三色紫罗兰》丛书,我们准备在溪边一章章轮流朗读。你知道,你是非常喜欢高声朗读的,安妮。” 什么也动摇不了安妮的决心。她已经下定决心了。她再也不回学校上菲力普斯先生的课了。回家后,她就把自己的决定告诉了玛丽拉。 “胡说。”玛丽拉听后说。 “决不是胡说,”安妮目光严峻,盯着玛丽拉责备道,“你就不理解吗,玛丽拉?我已经受到了侮辱。” “哪有什么侮辱?胡说八道!明天你就照样上学去。” “不,不去。”安妮轻轻摇摇头,“我不去了,玛丽拉。我就在家里学,我要尽量表现出色,如果可能,我做到不说话。我肯定不再去上学了。” 玛丽拉从安妮那张小脸蛋上看到某种明显的不屈不挠,便明智地决定暂时不再说什么了。 “这事今天晚上我就去跟雷切尔说说。”她想,“现在跟安妮理论不会有结果。她的情绪太激动了,根据她说的,看得出菲力普斯处理起问题来用的是高压手段。可这话不能对安妮说。我这就去跟雷切尔商量商量。她送过十个孩子上学,她该知道些情况。这会儿,她可能已经听到这事的全部经过了。” 玛丽拉见到雷切尔太太时,对方正在像往常一样,勤奋而快快活活地缝着被子。 “我想你是知道我的来意的。”她有点不好意思地说。 雷切尔太太点点头。 “我看是为安妮在学校里闹的别扭,”她说,“蒂莉·博尔特放学回家时跟我说过。” “我不知道该拿她怎么办,”玛丽拉说,“她说自己不再去念书了。我从未见过像她那样激动的孩子。自打她上学以来,我就一直担心着,生怕她出事。我就知道,顺顺当当的事是不会维持很久的。你看怎么办好,雷切尔?” “得,既然你问我怎么办,玛丽拉,”雷切尔太太和颜悦色地说——雷切尔太太就喜欢别人向她讨主意,“开始时先迁就她点儿,这就是我的办法。我相信是菲力普斯先生的不是。当然,这话是不能对安妮说的,这你是知道的。当然啰,她发那么大的脾气,他昨天处分她是对的。可今天就不同了。其他迟到的几个人也得像安妮那样受到处罚,就这话。我并不相信迫使女孩子和男孩子坐在一起这种惩罚的手段有什么作用。这也太过分了。蒂莉·博尔特气得不行。她一直在替安妮说话,她说所有的同学也都站在安妮的一边。看来安妮在同学中还真受欢迎呢。我就没想到她和同学会相处得那么好。” “如此说来你真的认为我最好让她待在家里了?” “不错,是这意思。要是我,以后对她上学的事就提也不提,除非她自己主动提出来。请相信,玛丽拉,不出一星期她准会冷静下来,欢欢喜喜上学去,就这话。要是你逼着她去,天晓得她接着还会干出什么任性的事,发多大的脾气,闹出更大麻烦来。据我看,动静越小越好。她不去上学,不会有多大的损失。菲力普斯先生不是个好教师。他尽出乱子。他忽视那些小不点儿,心思全放在那些准备报考女王学院的岁数大的学生身上了。要是他叔叔不再当理事,明年他也当不成教师了。因为他叔叔老爱牵着另外两所学校鼻子,看来是当不成理事了,就这话。我敢说,这样下去,真不知道这个岛上的教育会被搞成什么样子。” 雷切尔太太说罢直摇头,像是在说,要是她成了这个省份教育系统的头儿,情况会好得多。 玛丽拉接受了雷切尔太太的高见,对安妮上学的事再也不提起了。安妮就在家里学习,干点家务,在秋天寒冷的紫色黄昏里,跟戴安娜一起玩耍。每当她在路上碰到吉尔伯特·布莱思,或在主日学校遇见他,便以一种冷冰冰的鄙夷神态从他身边走过去。吉尔伯特想方设法想平息她的恼怒,她却丝毫不为所动,态度没有缓和下来的迹象。即使戴安娜努力从中扮演和事佬的角色,也无济于事。安妮显然已决心恨吉尔伯特·布莱思一辈子了。 尽管她恨吉尔伯特,但在她那颗热烈的小小的心里,对戴安娜怀着无尽的爱意,在她心里,爱和恨同样强烈。一天傍晚,玛丽拉从果园里摘回来一篮苹果,看见安妮孤零零地坐在黄昏时的东窗前,伤心地哭着。 “这又是怎么了,安妮?” “为戴安娜,”安妮尽情啜泣道,“我多么爱戴安娜呀,玛丽拉。没有她我没法活了。可我心里有数,我们长大了,戴安娜就要嫁人,离开我到别处去。哦,我该怎么办?我恨她的丈夫——把他恨得要死。我一直在想象这事——想象婚礼什么的——戴安娜穿着雪白的衣服,戴上面纱,看上去像女王一样美丽和神气。我呢是她的女傧相,也穿着漂亮的衣服,灯笼袖子,我笑是笑了,可藏着一颗破碎的心。后来向戴安娜道——别——别——”说到这里安妮再也说不下去,哭了起来,越哭越伤心。 玛丽拉赶紧转过身去,想掩住那抽搐的脸,可没用。她一屁股坐到身边的椅子上,放声大笑起来。她笑得那么尽情,那么不寻常,引得从外面院子里经过的马修惊得停住了脚步。玛丽拉什么时候这样笑过? “我说,安妮·雪莉。”玛丽拉好不容易忍住笑,这才开口说话,“要是你非自找麻烦不可,那就发发好心,还是就近在家里找吧。我得说,你的想象力真够可以的。” 第十六章 戴安娜醉酒 绿山墙的十月很美很美,山谷里的白桦树变成了阳光般的金黄色,果园后面的枫树红得华贵,小道旁的野樱桃树披上了极美丽的色彩,有暗红的,也有黛绿的,深浅不一,长着再生草的田野阳光灿烂。 “哦,玛丽拉,”一个星期六的早晨,安妮抱着满满一大捧漂亮的树枝,蹦蹦跳跳地进了屋,“活在一个有十月的世界上,我太开心了。要是九月之后,一下子就跳到十一月,那不是太糟糕了吗?瞧这些枫树枝。它们不让你一阵激动——几阵激动吗?我这就用它们来装饰房间。” “多脏的东西。”玛丽拉的审美观并没有显著提高,所以才这么说,“你满房间尽是野外的那些废物,弄得房间乱糟糟的。安妮,卧房是给人睡觉的。” “哦,也是我做梦的地方,玛丽拉。你知道吗,要是房间里有美丽的东西,做的梦就更美好。我要把这些树枝插在那只蓝色的旧壶里,放在我的桌子上。” “留神别撒得满楼梯都是树叶。今天下午我要到卡莫迪参加一个劝助会的会议,安妮,看来天黑前不太可能回来了。马修和杰利的晚饭得由你来准备了。我得提醒你,坐下来吃饭前,别像上次那样,忘了泡茶。” “上次的事都怪我,太不应该了。”安妮抱歉道,“不过那天下午我一直在想给‘紫罗兰溪谷’取什么名字,便没有想到别的事了。马修真好。他从不骂我一句。他自己泡茶,还说多等会儿没啥。等候的时候我给他讲了一个好听的神话故事,所以他压根儿就没觉得等了很久时间。那故事真叫好听,玛丽拉。我当时把故事结尾给忘了,就自己编结尾,马修说,他看不出有什么漏洞。” “要是你半夜三更起来吃午饭,他也觉得没有不对,安妮。可这次你得保持头脑清醒。还有——我真不知道这回我做得对不对——这次可能会使你的脑子更加糊涂——你可以请戴安娜下午跟你一起,就在这里吃茶点。” “哦,玛丽拉!”安妮紧握起双手,说,“实在太好了!你到底会想象了,不然你决不会知道我是多么盼着有这么一天。那就显得又美好,又有大人味儿。别担心我有了伴就忘了放茶叶。哦,玛丽拉,我可不可以用那套有玫瑰花苞的茶具?” “不,那不行!怎么可以用玫瑰花苞的茶具?你知道,除非是牧师或劝助会有人来,我一向是不用那套茶具的。你可以用那套褐色的旧茶具。你可以打开那个盛樱桃果酱的小黄瓦罐,反正这罐果酱现在该吃了——我相信它快要变味了。你还可以切些水果蛋糕,拿几块小甜饼和小脆饼。” “我想象得出自己在主人座位上坐下来倒茶,”安妮闭上眼睛,显出如痴如醉的神情来,“我问戴安娜要不要加糖的情景!我知道,她不要,当然啰,可我还是要问她的,就像自己不知道似的。随后我硬要她把另一块水果蛋糕和另一份果酱吃下去。哦,玛丽拉,这情景想来有多美妙。她来时,我可不可以领她到客房里脱帽子?脱了帽子可不可以到客厅坐坐?” “不可以。你和你的伙伴待在起居室就可以了。不过起居室壁橱的第二格还有半瓶木莓甜酒,是前几天教堂音乐会上喝剩的。要是喜欢,你和戴安娜可以拿来喝,可以同时吃一块甜饼。我想马修可能要晚些回来吃茶点,他正忙着把土豆装上船哩。” 安妮飞奔下山谷,跑过“森林女神的水泡”,上了云杉小道,直向果园坡请戴安娜来吃茶点。结果,玛丽拉刚驾车上卡莫迪,戴安娜就到了。她穿着件第二好的衣服,完全是一副应邀赴茶点的架势。平时,她往往是不敲门就进厨房的,可这一次,她一本正经地先敲敲前门,安妮也穿上自己第二好的衣服,同样一本正经地开了门。两位小姑娘非常严肃地握了握手,像是两个从未谋面的生人似的。这种不自然的严肃神态一直延续到戴安娜被领进东山墙,脱下帽,然后到起居室正襟危坐了十分钟。 “你妈妈身体可好?”安妮彬彬有礼地问,可今天早晨她就看见芭里太太身体健康、精神饱满地在摘苹果。 “她很好,谢谢。我想卡思伯特先生今天下午在往‘百合沙滩号’船上装土豆吧?”戴安娜说,其实当天上午她就是坐马修的车子到哈蒙·安德鲁斯先生家去的。 “是的。今年我们家的土豆收成很好。我希望你爸爸的土豆也有好收成。” “还不错,谢谢。你们已摘下不少苹果了吧?” “哦,很多,很多。”安妮说着,猛地蹦了起来,把表现出高贵风度的事给抛到脑后去了,“咱们这就到果园去,摘些‘红甜果儿’,戴安娜。玛丽拉说过,留在树上的,咱俩全可以吃。玛丽拉是位慷慨的人。她说咱俩的茶点可以吃些水果蛋糕和樱桃果酱。可是事先告诉客人准备了什么吃的,那是不礼貌的。我可不告诉你她关照过我们能喝些什么。我倒是能透露给你,开始的时候喝的饮料里有个‘木’字,还有个‘甜’字,颜色是鲜红的。我就喜欢颜色鲜红的饮料,你呢?红色饮料比另外颜色的饮料好喝一倍。” 果园里果实累累,压得弯曲的大树枝都垂到地了上,惹人喜爱,两个小姑娘大部分下午都在那儿度过。她俩坐在一个杂草丛生的角落里,秋霜不曾摧毁青绿,柔和的阳光暖暖地流连忘返,两个人尽情吃着苹果,交谈甚欢。戴安娜有大堆的话要告诉安妮,说的尽是学校里的事。她说自己被迫与格蒂·派伊坐在一起,可把她恨透了。格蒂老爱摆弄铅笔,咯咯响个不停,直搅得她——戴安娜毛孔都竖起来了。鲁比·吉利斯用块魔石把身上的疣子除得干干净净(这块石子是小湾来的老玛丽·乔送给她的)。你得用那石子擦自己的疣子,然后在有新月的夜里,把石子扔过左肩,疣子就没了。这可是千真万确的事。查利·斯隆的名字跟埃姆·怀特的名字一起被写上了走廊的墙,这可把埃姆·怀特气疯了。萨姆·博尔特在课堂上跟菲力普斯先生“干上”了。菲力普斯先生用鞭子抽了他,萨姆的爸爸赶到学校,威胁菲力普斯先生说,看他敢不敢再动他孩子一根毫毛。玛蒂·安德鲁斯有块新的红头巾,是蓝色条子布的料,上面有流苏,她披在身上,那神态直叫人恶心。莉齐·赖特不跟玛米·威尔逊说话了,因为玛米·威尔逊那个成年的姐姐凭着自己献殷勤的能耐,成了莉齐·赖特已成年的姐姐的情敌。还有吉尔伯特·布莱思—— 但是安妮不想听有关吉尔伯特·布莱思的事。她一听这名字急忙说她觉得该进屋去喝点儿木莓甜酒了。 安妮看了看起居室食品柜第二格,那儿没有什么木莓甜酒。找了一阵才发现在最高的一格上。安妮拿下来放到托盘里,将托盘和一只高脚杯一起放到桌子上。 “请随意喝吧,戴安娜,”她彬彬有礼地说,“可现在我还不想吃什么。我吃了那么多的苹果,什么都不想吃。” 戴安娜给自己倒了一杯,看了看那鲜红晶亮的颜色,十分欣赏,文雅地呷了一口。 “木莓甜酒可真好喝,安妮,”她说,“以前我还真的不知道有那么好的味儿。” “你喜欢我很高兴。尽量喝吧。我要出去生火了。管家的要操心的事儿可多了,是不是?” 安妮从厨房回来时,戴安娜正在喝第二杯甜酒。而安妮对戴安娜喝第三杯也不怎么反对。三杯酒都斟得满满的,况且木莓甜酒确实非常可口。 “我从未喝过这样可口的酒,”戴安娜说,“比雷切尔太太家的酒可口多了,尽管她把自己的酒吹翻了天。这跟她家的酒完全不是一个味儿。” “我认为玛丽拉的木莓甜酒比雷切尔太太的好多了,”安妮真心实意地说,“玛丽拉烧菜也是出了名的好手。她要教我。对你实说吧,戴安娜,这可不是好学的。烧饭做菜中丝毫没有想象的余地,你得照章办。上次做蛋糕时,我就忘了放面粉。那时我正在想一段有关你我的精彩故事,戴安娜。我的故事里你正出天花,病得实在不轻,别人都已放弃救你了,可我勇敢地来到你的床前,救了你一命。后来我自己染上了天花,死了。我被葬在坟地里那些白杨树下。你在我的坟前种了一株玫瑰,用你的泪水浇灌它。你永远,永远忘不了自己年轻时的朋友,她为了救你,献出了自己的生命。这果真是个哀怨动人的故事,戴安娜。我和着做蛋糕的料,泪水从面颊上滚滚流下。可我把面粉给忘了,蛋糕彻彻底底做不成了。蛋糕中面粉一点也少不了,这你是知道的。玛丽拉生气极了,可我不觉得怎么样。我老给她添乱。上星期,为了布丁酱汁的事,我伤透了她的心。星期二午饭时我们吃李子布丁,结果吃剩下半块布丁和一罐酱汁。玛丽拉说这够另一顿吃的了,叫我把它放到食品柜里,用盆子盖起来。我是想尽可能盖严实点,戴安娜。不料我端进去的时候正想象着自己是名修女——我当然是新教徒,可我想象自己是基督教徒——在与世隔绝的修道院里,用面纱把自己一颗破碎了的心掩盖起来。想着,想着,把盖布丁酱汁的事儿抛到九霄云外去了。到了第二天早晨才想起来,?t>急忙跑到食品柜前。戴安娜,设身处地想想,当我发现一只老鼠在酱汁里,会吓成什么样子!我用汤匙把老鼠舀出来扔到外面的院子里,再用水把汤匙冲洗了三遍。当时玛丽拉正在外面挤奶,我打算等她回来问她,是不是把酱汁拿去喂猪。可她回来时,我正在想象自己是一位掌管霜冻的仙女,穿过森林,把树木变成红色或黄色的,它们想什么颜色,就变成什么颜色的,所以又把布丁酱汁的事忘了,接着玛丽拉打发我去摘苹果了。那天上午正好切斯特·罗斯先生和太太从斯潘塞维尔来。你知道他们是很时髦讲究的人,特别是切斯特·罗斯太太。玛丽拉唤我进去时,午饭已经准备好了,大家都已入座。我尽量显得彬彬有礼、很有风度的样子,因为我想让切斯特·罗斯太太觉得我虽然不漂亮,却有贵族小姐的风度。事事都很顺利,可后来我看见玛丽拉一手托着李子布丁,一手拿着重新热过的那罐布丁酱汁进来,觉得大事不好了,戴安娜。我立刻想起了一切,就从座位上立起来,尖声叫道:‘哦,玛丽拉,这酱汁不能用,里面淹死过一只老鼠。我忘了跟你说了。’哦,戴安娜,即使我能活上一百年,也忘不了那可怕的时刻。切斯特·罗斯太太只是死死盯着我看,我羞得恨不得钻到地底下去。罗斯太太是位操持家务的能手,可以想象她会把我们当成什么样的人。玛丽拉脸涨得通红,可一句话也没说——当时没说一句话。她只是把布丁和酱汁拿了出去,换了一些草莓果酱进来。她甚至还给了我一些,可我一口也咽不下去。这好像是在我脑瓜上放了块烧红的木炭。后来切斯特·罗斯太太走了,玛丽拉把我痛骂了一顿。哟,戴安娜,你这是怎么了?” 戴安娜晃晃悠悠地立起来,双手捂着头,又坐下了。 “我——我难受极了,我——我得马上回家了。” “哦,你不喝了茶就不该想到回家,”安妮气恼地说,“我这就把茶准备好——我这就去放茶叶。” “我得回家了!”戴安娜又说了一句,口气坚决。 “我好歹得给你弄点吃的来吧。”安妮恳求道,“让我给你吃块蛋糕,吃点樱桃果酱。在沙发上躺一会儿就没事了。你哪儿不舒服?” “我得回家。”戴安娜反复说的就是这句话。 “我从没听说过客人不喝茶就回去的。”安妮伤心地说,“哦,戴安娜,你是不是有可能真的染上天花了?要是真的,我会侍候你的,放心好了。我永远不会丢下你不管的。可我真的希望你喝了茶再走。你到底是哪里不舒服?” “我头晕极了。”戴安娜说。 她走起路来确实踉踉跄跄的。安妮眼含着泪水,感到十分失望。她拿来戴安娜的帽子,一直把她送到芭里家院子的栅栏口,然后哭着回到了绿山墙。她伤心地把喝剩的木莓甜酒放回食品柜,为马修和杰利准备好了茶点,在这过程中,她的全部热情已烟消云散了。 第二天是星期天,倾盆大雨从早到晚整整下了一天。安妮待在绿山墙,寸步没离开家。星期一下午,玛丽拉叫她到雷切尔太太家办事。不一会儿她就泪流满面地飞奔回来了。进了厨房,她猛冲过去,扑倒在沙发上,好不伤心。 “这会儿又怎么了,安妮?”玛丽拉又惊又疑地问,“但愿你没有又顶撞了雷切尔太太。” 安妮没有回答,她眼里的泪水更多,哭泣声更响了。 “安妮·雪莉,我问你,你就得回答我。给我立马坐好了,告诉我你干吗哭哭啼啼的。” “今天雷切尔太太去看望芭里太太,芭里太太情绪坏透了。”安妮哭诉道,“她说是我星期天把戴安娜灌醉了,然后不光彩地送她回了家。她还说,我一定是个坏透了的小女孩,恶劣极了。她永远永远不让戴安娜跟我一起玩了。哦,玛丽拉,我悲痛得不行了。” “把戴安娜灌醉了!”回过神来后,玛丽拉才开口说话,“安妮,是你呢,还是芭里太太,哪个疯了不成?你给戴安娜吃了什么了?” “除了木莓甜酒,没别的。”安妮哭泣道,“我压根没有想到木莓甜酒会醉倒人——即使像戴安娜那样喝了三大杯,也不会醉的。哦,这听起来多么——多么——像托马斯太太的丈夫!可我不是有意让她喝醉的。” “醉不醉的,胡说什么!”玛丽拉说罢大步朝起居室食品柜走去。她一眼就认出搁板上瓶子里装的是她自家酿的葡萄酒,存了三年了。她这酒在阿丰利是很有名的,虽然那些比较守旧的人——其中就有芭里太太——对此很不赞成。玛丽拉猛地想起,那瓶木莓甜酒她早已存到地窖里去了,并不像她告诉安妮的那样,还在食品柜里。 “安妮,你真是个招祸的天才。你给戴安娜喝的是葡萄酒而不是木莓甜酒。你不知道这两种酒不一样吗?” “我没尝过,”安妮说,“我还以为是甜酒呢。我想好好儿——好好儿招待她。戴安娜难受得厉害,只好回家了。.99lib?芭里太太跟雷切尔太太说,她简直醉得不成样子了。芭里太太问她到底出了什么事,她只是一个劲地傻笑,然后就去睡,一睡就是好几个小时。芭里太太闻到她呼出的气,才知道她是喝醉了。昨天她的头痛了整整一天。芭里太太气坏了。她断定是我有意灌醉戴安娜的。” “我倒觉得,她不如好好儿惩罚戴安娜,不该这样贪嘴,不管什么酒,一喝就是三大杯。”玛丽拉急忙道,“可不是,即使是满满三大杯甜酒,她不醉才怪哩。得,这件事落到那些反对我酿葡萄酒的人手里,正好是个极好的把柄。其实自从三年前我知道牧师不赞成,我就没酿过葡萄酒。我留着这瓶酒是治病用的。得了,得了,孩子,别哭了。虽然出了这档子事叫人痛心,可我觉得你没有过错。” “我得哭,”安妮说,“我伤心透了。命运之星 8001." >老跟我作对,玛丽拉。戴安娜和我就这样永远被拆散了。哦,玛丽拉,我俩当初发誓做朋友时,就没有想到会出这样的事。” “别犯傻了,安妮。芭里太太发现这事怪不得你,她会改变主意的。我看,她认为你只是干了件恶作剧什么的。你最好是今晚就去她家,跟她讲清楚是怎么一回事。” “我没勇气面对戴安娜妈妈那张生气的脸。”安妮叹了口气,“我希望还是你去的好,玛丽拉。你说话比我有分量多了。比起我来,你的话她可能更容易听得进去。” “那好,我去。”玛丽拉说,她觉得这办法更明智些,“别再哭了,安妮。会没事的。” 玛丽拉从果园坡回来后,想法变了,再也不认为没事了。安妮一直盼着她回来,赶忙跑到走廊门口迎接她。 “哦,玛丽拉,一看你的脸色就知道,你这趟去没起作用。”她伤心地说,“芭里太太不会原谅我了?” “芭里太太真是的!”玛丽拉气愤地说,“从没有见过像她这样不讲理的女人。我跟她说,这压根儿是误会,不能怪你,可她就是不相信我。她一个劲怪罪我的葡萄酒,怪罪我老说自己的酒丝毫不会伤人。我清楚地告诉她,哪有一下子就喝三大杯不醉的?要是我有个贪嘴的孩子,我就会狠狠揍她一顿屁股,让她清醒清醒。” 玛丽拉说罢心绪乱糟糟地进了厨房,不管不顾那个心烦意乱的小家伙,把她孤零零地撇在过道里。过了一会儿,安妮出了屋,帽子也不戴,光着脑袋,走进秋天寒冷的暮色中。她迈着坚定而沉着的步子,穿过小木桥那边长着枯萎三叶草的下坡地,又走上了云杉林。西边的森林上空低低悬挂着一轮小而暗淡的月亮,照亮了那片云杉。芭里太太听到怯生生的敲门声,出来开了门,只见门前石级上立着一个小姑娘,嘴唇苍白,流露出热切恳求的神情。 芭里太太板起了脸孔。说句公道话,她确实认为安妮是存心把戴安娜灌醉的,因此她真的急于阻止女儿和这样的孩子有更多的往来,以免受到坏影响。 “你来干吗?”她生气地问。 安妮紧握着双手。 “哦,芭里太太,请原谅我。我不是存心——存心——灌醉戴安娜。我怎么会呢?请设想一下,要是你是个孤苦伶仃的小姑娘,是好心的人家收留了你,你在这个世界上又有这么一个知心朋友,你相信自己会存心灌醉她吗?我以为那只是木莓甜酒。我确实相信那是木莓甜酒。哦,请不要说再也不让戴安娜和我一块儿玩了。要是你那样做,我就只能在悲哀的乌云中过日子了。” 这番话要是说给雷切尔太太听,她那善良的心转眼就会软下来,可对芭里太太不起作用,反而是火上添油。她说:“我觉得你这小姑娘不适合跟戴安娜交往。你还是回家,注意自己的行为举止吧。” 安妮的嘴唇在颤抖。 “你能让我与戴安娜见上最后一面,告个别吗?” “戴安娜跟她的爹一起上卡莫迪去了。”芭里太太说罢进了屋,关上门。 安妮绝望之余,平静下来,回到了绿山墙。 “我最后的希望也落空了。”她对玛丽拉说,“我亲自去见了芭里太太,她对我十分无礼。玛丽拉,我认为她不是个有教养的人。除了祷告没别的办法了,而且我也不指望祷告会有什么用,玛丽拉,因为我不相信上帝对芭里太太这样固执己见的人会有什么办法。” “安妮,这话你不该说。”玛丽拉责怪道,同时竭力克制着那想要放声大笑的欲望。她发现自己身上这种不合时宜的欲望一天天强烈起来。不过,玛丽拉睡前还是悄悄进了东山墙,只见安妮哭着哭着,终于睡着了。 “可怜的人儿。”她喃喃着,将孩子一绺拳曲的散发从沾满泪痕的小脸上移开,弯下身子,吻了吻枕头上那张绯红的脸蛋。 第十七章 新的生活乐趣 第二天下午,安妮坐在厨房窗口,埋头缝碎布片。她偶尔抬头朝窗外一望,看见戴安娜站在“森林女神的水泡”旁神秘地朝她挥手。安妮眨眼间就飞奔到了屋外,向山谷而去。她那双富有表情的眼睛里闪烁着惊讶和希望的光芒,但一见戴安娜满脸沮丧的神情,她的希望之光便一点一点地消退了。 “你妈妈的态度转变了吗?”她气喘吁吁地问。 “没有。哦,安妮,她说,我今后永远也不能再跟你玩了。我哭呀,哭呀,不停地哭,跟她说,那不能怪你,可一点用也没有。我跟她磨了好长时间,求她让我下来,跟你道个别。她说,我只能待十分钟,她还看着钟数着时间呢。” “只让待十分钟来道永别,也太短了。”安妮泪流满面,说,“哦,戴安娜,不管你今后会遇到多亲密的朋友,你能保证永远不会忘记我这个少年朋友吗?” “决不会忘记,”戴安娜哭泣道,“我再也不会有知心朋友了——我也不想要了。我不可能爱上其他人了。” “哦,戴安娜,”安妮哭喊道,“你真的爱我吗?” “那还用说,我爱你。你不知道吗?” “不,”安妮深深吸了口气,“我以前认为你当然喜欢我,可我没指望过你爱我。得,戴安娜,我想不可能有人会爱上我的。你爱我。哦,这话多奇妙啊!这是一道光辉,它永远照亮隔开你我的黑暗,戴安娜。请再说一遍吧。” “我真心实意爱你,安妮。”戴安娜坚定地说,“我永远爱你,放心吧。” “我也永远爱您,戴安娜。”安妮庄严地说罢,伸出手去,“在未来的岁月里,我对您的记忆就像是星星,照亮我孤独的生命。我们最后一次一起读过的那本书就是这么说的。戴安娜,在离别的时刻,您能送给我一绺自己乌黑的头发,让我作为永远的珍藏吗?” “你有剪下头发的东西吗?”戴安娜说着,擦去被安妮动人的话语感动得重新涌出的泪水,她那讲求实际的本性又恢复过来了。 “有,好在我围裙的口袋里装着缝布片的剪刀。”安妮说罢,庄严地剪下戴安娜的一绺鬈发,“永别了,我心爱的朋友。此后,尽管您我近在咫尺,却相逢如同陌路,但我的心永远忠实于您。” 安妮站在那儿,目送着戴安娜远去的背影,每当戴安娜回头一望,安妮都痛苦地挥挥手。然后她回了家,这场富有浪漫色彩的离别并没有令她感到片刻的安慰。 “全过去了,”她对玛丽拉说,“我再也没有另一个朋友了。我落到了前所未有的悲惨境地,因为现在我不再有卡蒂·莫里斯,也没有维奥莱塔了。就说我有,也和以前不同了。反正一旦有了真实存在的朋友,梦中的那些小姑娘就不令人满意了。戴安娜和我在小溪边的道别多感人啊。这神圣的场面将永远留在我的记忆里。我用了想得起来的最伤感语言,还用了‘您’和‘您的’,这比用‘你’、‘你的’浪漫多了。戴安娜送给我一绺自己的头发,我要把它缝到一只小布袋里,戴在脖子上,终生不弃不离。请你记住,要把它与我葬在一起,我相信自己活不了多久了。也许当芭里太太看到我死后冷冰冰地躺在面前时,会悔恨不已,让戴安娜来参加我的葬礼。” “只要听到你能说话,我就不担心你会因悲痛死去,安妮。”玛丽拉这话丝毫没表示出半点同情心。 第二个星期一,安妮从东山墙下来,手里挽着装书的篮子,嘴角露出下定决心的神情,玛丽拉见了很吃惊。 “我要回学校去,”她说,“我的朋友已被人无情地从我身边夺走,我生活中剩下的就这一件事了。在学校里,我可以见到她,还能缅怀那些逝去的岁月。” “你最好还是缅怀自己的功课和算术得了。”玛丽拉说,竭力不把内心的喜悦表现出来,想不到事情会这样发展,“要是你准备去上学,但愿我们不再听到像把石板砸到人家头上之类的蠢事。好好表现,听老师的话。” “我要争取做个模范生。”安妮伤心地表示同意,“我想,我以后对这类事不会有多大的兴趣了。菲力普斯先生说,米尼·安德鲁斯是位模范生,可她的生活中99lib?见不到一丝想象力的火花。她这人死板迟钝,向来就活得挺不痛快似的。不过我看,我这会儿心情忧郁极了,这种时候让我来当模范生说不定容易多了。往后我绕大路走,独自一人走‘白桦小道’,我可受不了。如果那样的话,我准会痛哭流涕的。” 安妮回到学校,受到大家热烈欢迎。令人痛心的是,游戏中缺少了她的想象,唱歌时听不见她的声音,午饭时间的朗读中见不到她的表演。读《圣经》时,鲁比·吉利斯悄悄塞给她三只蓝色李子;埃拉·梅·麦克弗森送给她一大朵三色紫罗兰。这是从一本花卉图书封面上剪下来的,阿丰利的学生就爱用这类的图画装饰自己的课桌。索菲娅·斯隆主动提出教她编一种非常精美的花边新式样,镶在围裙上漂亮极了。卡蒂·博尔特给了她一只香水瓶,好让她盛水来擦石板。朱莉娅·贝尔在一张淡雅、呈扇形花边状的粉红色纸上,工工整整抄了以下一段热情的诗句: 致安妮 当暮色垂下帘幕 用星星把它钉住 请记住你有一位朋友 尽管她现在在远方徘徊 “受到人家赏识真是件美事。”那天晚上她喜不自禁地对玛丽拉说。 赏识她的不仅仅是女同学。中饭后安妮回到自己的座位——菲力普斯先生让她与模范生米尼·安德鲁斯坐在一起——发现桌子上有一只大“草莓苹果”,香气袭人。安妮拿起来正要咬时,猛地想起,在阿丰利唯一产“草莓苹果”的地方是老布莱思的果园,坐落在“闪光的湖”对岸。安妮赶紧放下苹果,好像手中拿着的是块烧红的木炭,还夸张地用手绢擦了擦手。苹果一直放到第二天早晨,没人动过,后来学校里打扫卫生兼生火的小蒂莫西·安德鲁斯毫不客气地当作外快收下拿走了。查利·斯隆买了一支石笔,石笔上贴着黄色的纸条,花哨极了,普通的石笔只要一分钱,可他那支要两分。午饭后查利·斯隆把笔送给了她。她倒是痛快地收下了。收下石笔时,她显得很有风度,高高兴兴,朝对方报之一笑。这情景乐得那小伙子昏昏然如上七重天,得意得不行,结果听写时错误百出,放学后被菲力普斯先生留在学校里,罚他重写一遍。 但是正如诗歌所说的: 没有布鲁图欢宴的恺撒的壮丽行列。 只有罗马最优秀的儿子更想到了她。 安妮竟没有得到现在与格蒂·派伊坐在一起的戴安娜的任何礼物和致意,这使得她那颗得意的心尝到了苦涩。 “我觉得,戴安娜可能对我笑过一次了。”那天晚上,她伤心地对玛丽拉说。但是第二天上午,安妮收到了人家传给她的一张小纸条和一个小纸包,小纸条折叠得非常仔细,非常精巧。 亲爱的安妮: 妈妈说即使在学校里我也不能和你玩,不能和你说话。请不要怪我,也不要生我的气,因为我还像过去那样爱着你。我非常想把我的秘密全告诉你,跟你说我一点儿也不喜欢格蒂·派伊。我用红棉纸给你做了一枚新书签。现在这种书签很流行,学校里只有三个女生知道怎么做。 当你看到它,请记住 你忠实的朋友 戴安娜·芭里 安妮读了纸条,吻了吻书签,迫不及待地给教室另一头发去了回信。 我亲爱的戴安娜: 我当然不会生你的气,因为你不能不听你妈妈的话。你我的心灵是可以交流的。我要永远保存好你漂亮的礼物。米尼·安德鲁斯是个非常好的小姑娘——不过她没有想象力——不过我已成了戴安娜的之(知)心朋友,不会再是米尼的朋友了。请原谅我信中老有错别字,虽然我已进步许多了。99lib? 到死才与你分开的 安妮或科迪莉亚·雪莉 又及:今晚我要把你的信放在枕头下睡觉。 安或科·雪莉 自打安妮又去上学以来,她一门心思埋头学习功课,决心不让吉尔伯特·布莱思无论在哪门功课上超过自己。他们之间的这种竞争很快显露出来。安妮显然有一种不足称道的怨恨心理,而且很顽强。她爱得深切,也恨得强烈。她可不会自降身份承认在功课上与吉尔伯特一争高低——那就等于承认对方的存在了。而安妮始终无视他的存在。但竞争确实在进行,荣誉在两人之间来回转移。一时间吉尔伯特在拼写课上占了先,一时间安妮甩了甩红红的长辫子,把他的气势压了下去。有天上午,吉尔伯特的算术题全做对了,名字上了黑板光荣榜。当晚安妮熬了个通宵,猛攻十进位小数,第二天上午,她就名列榜首。有一天,可怕的事发生了,两人的分数相同,名字双双上了榜。这简直跟被“注意”一样地糟。显而易见,安妮感到的是屈辱,而吉尔伯特则得意扬扬。每月底的书面考试更是叫人提心吊胆。第一个月吉尔伯特领先了三分。第二个月安妮以五分的优势打败了他。可吉尔伯特竟当着全班同学的面,向她道贺,使她大为扫兴。要是吉尔伯特因居下风而痛苦,那倒是件更大的喜事。 菲力普斯先生固然不是称职的好教师,可是像安妮这样坚持不懈奋发向上的学生,任你在什么教师的教导下,不可能没有长进。学期结束时,安妮和吉尔伯特都升入五年级,并获准开始学习“分科”,也就是要学拉丁文、几何学、法语和代数。在几何学上,安妮遭到惨败。 “这玩意儿真叫可怕,玛丽拉,”她嘟嘟哝哝道,“我肯定一辈子也摸不着门道。那里面丝毫没有想象的余地。这事儿叫我丢尽了脸面,玛丽拉。即使是戴安娜学起来也比我好。有时候一想起她,我就非常悲伤。可是,说真的,玛丽拉,生活在这样有意思的世界上,一个人即使悲伤,也不会很久的,是不是?” 第十八章 安妮出手相救 大事、小事彼此往往密切相关。乍一看,某位加拿大总理决定视察爱德华王子岛,这跟绿山墙的小姑娘安妮·雪莉的命运似乎并无关系,或关系不大,可事实上并非如此。 一月份,总理来了。他来是因为夏洛特镇举行的群众集会,他要在会上向他忠实的支持者和那些被挑选出来的反对人士发表演说。阿丰利的大多数人都支持总理的政治立场,所以在开会的那天晚上,几乎所有的男人和大多数妇女都到三十英里开外的镇上去了。雷切尔·林德太太也去了。雷切尔·林德太太热衷于政治,她相信,缺了她政治集会难以成功举行,虽然她是现行政策的反对派。所以她不但自己去,把自己的男人也带了去——托马斯能派上用场,看管好马——跟她一起的还有玛丽拉·卡思伯特。玛丽拉私底下对政治颇感兴趣,况且她认为此行能亲眼见到货真价实而活生生的总理,机会难得,便一口答应下来,留下安妮和马修看家——她要到第二天才回来。 所以在玛丽拉和雷切尔太太在集会上自得其乐之时,安妮和马修得以快快活活地待在绿山墙的厨房里。那只老迈的老式火炉炉火熊熊,窗户玻璃上蓝白?色的霜晶闪闪发光,马修坐在沙发上,手捧《乡村律师》,径自打着瞌睡,安妮以一种不屈不挠的决心,坐在桌前学习功课,不过她也多次向钟架投去渴望的目光,因为那里放着一本简·安德鲁斯借给她的新书。简信誓旦旦对安妮说,这本书保证会使人产生许许多多次的激动。安妮的手指跃跃欲试,想把书取下来。可这意味着吉尔伯特第二天胜券在握。安妮把脸转了过去,背对着钟架,想着法子想象书不在那儿。 “马修,当年你上学的时候学过几何没有?” “嗯,可不,我没学过。”马修正在瞌睡,一听惊醒过来,答道。 “要是你也学过就好了,”安妮叹了口气,“那样你就能同情我了。要是你从未学过,你就不能完全同情我了。几何学是我生命中的阴影。我这方面真是笨透了,马修。” “嗯,这个,我可不这么想。”马修安慰她说,“我看你干什么都行。上星期菲力普斯先生在卡莫迪布莱尔商店里跟我说,你是全班最聪明的学生。‘进步很快。’这是他说的原话。有人糟蹋他,说特迪·菲力普斯不是个好教师,可我觉得他行。” 马修认准一个理:凡是夸安妮的人都“行”。 “要是他不把字母搬来换去,几何我肯定会学得好些,”安妮抱怨道,“定理我都背下来了,可他把图画在黑板上,标上和书上不同的字母,我就分不清了。我觉得做教师的不该这样变着法子捉弄人,你说是不是?现在我们学习农艺了,我到底弄明白了:那条路为什么是红的。这下我的一件心事算是放下了。我真想知道,玛丽拉和雷切尔太太玩得怎么样。雷切尔太太说,要是让渥太华那帮人搞下去,加拿大眼看着要完蛋了,选举就看出危险的信号了。她说,要是妇女被允许选举,那就会有局势好转的希望。你的票投给哪一方,马修?” “保守党。”马修赶忙答道,投保守党的票是马修宗教信仰的一部分。 “那我也投保守党。”安妮坚决地说,“我很高兴,因为吉尔——因为班里有些男生和女生是自由党。我猜想菲力普斯先生也是自由党,因为普里西·安德鲁斯的父亲是自由党。鲁比·吉利斯说,男人求爱的时候,他的宗教信仰得跟女孩子的妈妈一样,而政治信仰得跟她爸爸一致。是这样吗,马修?” “嗯,这个,我说不上。”马修答道。 “ 4f60." >你求过爱吗,马修?” “嗯,这个,没,我从没求过。”马修说。他这一辈子确实从未想到过这档子事。 安妮手托着下巴,沉思起来。 “一准很有意思的,你说是不是,马修?鲁比·吉利斯说,她长大后要有一大串向她献殷勤的人拜倒在她脚下,让他们爱得发疯,可我认为那太惊心动魄了。我只要一位真心实意的。可鲁比·吉利斯知道很多很多这方面的事,因为她有很多很多大姐姐,雷切尔太太说,吉利斯家的姑娘个个都特别抢手。菲力普斯先生差不多天天晚上都要去看望普里西·安德鲁斯,他说是去辅导她的功课,可米兰达·斯隆也在准备报考女王学院,我倒认为比起普里西来,她更需要帮助,因为她比较笨,可他从来没有晚上去帮助过她。这世界有许许多多事儿硬是叫人弄不明白,马修。” “嗯,这个,我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马修承认道。 “得了,我就学到这儿了。我可不允许自己没学完功课就动简借给我的那本新书,不过那书太诱惑人了,马修。即使我把脸转过去,我也能清清楚楚看到它。简说,她看这本书时哭得可伤心了。我就喜欢让我看得哭起来的书。可我想还是把书拿到起居室去锁在放果酱的柜子里,钥匙由你保管。在我还没有做完功课前,你可不能把钥匙给我,马修,即使我跪下求你也不能给。抵制诱惑,说来容易,可要是有了钥匙,抵制起来就难了。现在我可以到地窖去拿些酱色苹果吗,马修?你不想吃点儿吗?” “嗯,这个,我拿不准要不要。”马修说,他从来不吃酱色苹果,但他知道,安妮特别喜欢。 就在安妮喜滋滋地拿着一大盘苹果从地窖出来的时候,门外那结了冰的木板路响起了一阵急匆匆的脚步声,过了一会儿,厨房门猛地被推开,戴安娜·芭里冲了进来,脸色苍白,上气不接下气,头上胡乱裹着围巾。安妮吃了一惊,失手让蜡烛和盘子掉落在地上,苹果从地窖楼梯上纷纷滚落下来,掉进了地窖底部熔化的牛油里。第二天,玛丽拉发现了,捡了起来,谢天谢地,好在房子没有着火。 “怎么回事,戴安娜?”安妮大声问,“你妈妈的心到底软下来了?” “哦,安妮,你快来,”戴安娜焦急不安地恳求道,“米尼·梅病得厉害——她患上喉头炎了。是杨·玛·乔说的——爸爸和妈妈都上镇里去了,没人去请大夫。米尼·梅病得可不轻呢,杨·玛·乔不知如何是好——哦,安妮,可把我吓坏了!” 马修二话没说,拿过帽子和外套,悄悄从戴安娜身边走过,消失在黑漆漆的院子里。 “他这是去套马,准备上卡莫迪请大夫,”安妮说着,匆匆穿上上衣,戴上头巾,“我知道得清清楚楚,像是他亲口对我说的一样。马修是我精神上的知音,想法一致,用不着说出来,我就知道他想些什么。” “我不相信他在卡莫迪找得到大夫,”戴安娜哭道,“我知道布莱尔大夫上镇里去了,我猜想,斯潘塞大夫也去了。杨·玛·乔从未见过哪个患喉头炎的人,雷切尔太太又不在家。哦,安妮!” “别哭,戴安娜,”安妮安慰道,“我知道怎么对付喉头炎。你忘啦,哈蒙德太太生过三次双胞胎。要是你看管过三对双胞胎,自然会积累很多经验。那些孩子经常患喉头炎,你等等,我去拿那瓶吐根制剂——你们家可能没有。现在咱们走吧。” 两个小女孩手拉手急急忙忙走了出去,飞快跑过“情人小径”,接着穿过冰冻了的田地,因为雪很深,无法抄近路穿过林子。虽然安妮为米尼·梅心里难受,但她那敏感的心能捕捉到这种情况下所具有的浪漫气氛,感受到与自己知心的朋友共享这种浪漫经历时的甜蜜感。 这是一个清朗而多霜的夜晚。处处是黑洞洞的阴影和银白色的雪坡,寂静的高空大星星在闪烁。随处可见黑黝黝的尖顶冷杉耸立着的身影,冷杉的枝叶上覆盖着白雪,风在中间呼啸而过。安妮只觉得,与多时疏远的知心朋友得以在这片神秘而可爱的世界里轻快而行,不啻是一件赏心乐事。 米尼·梅是个三岁的孩子,病得确实不轻。她躺在厨房的沙发上,发着高烧,情绪焦躁不安,房子的角角落落都能听到她那重浊的呼吸声。杨·玛·乔是来自“小湾”的法国小姑娘,一张大脸盘,人也长得丰满,是芭里太太请来在自己外出时给孩子做伴的。这时候杨·玛·乔正感到束手无策,心慌意乱,不知道如何是好,即使想到了对付的办法,也不知从何处入手。 安妮动起手来,手法熟练而麻利。 “米尼·梅患的确实是喉头炎,很严重,但比这更严重的我也见过。咱们先备下许多热水。我说,戴安娜,壶里的水最多只有一杯了!瞧,我已经灌满水了。玛丽·乔,你往炉子里添几块木柴。我倒不是要伤你的感情,要是你有些想象力,那事先就该考虑到的。我这就给米尼·梅把外面的衣服脱下,把她放到床上去。戴安娜,你去设法找些柔软的绒布来。我先给她吃些吐根制剂。” 米尼·梅并不喜欢吐根制剂,但安妮并没有白白侍候过三对双胞胎,不但给小病人服下一次吐根制剂,而且在这令人心焦的漫漫长夜里,给她服下了好几次。其间,两个小姑娘耐心地服侍着患病的米尼·梅,而杨·玛·乔也真心实意地想出把力,一直把火烧得旺旺的,她准备下的热水多得可供应一家医院里所有患喉头炎的孩子。 马修请来大夫赶到时,已是清晨三点钟了,因为他不得不直奔斯潘塞维尔才请到一位大夫。因为这时候已对小病人采取过急救措施了,米尼·梅的病情已大有好转,正沉沉睡着。 “我当时绝望得差不多要放弃了呢,”安妮解释道,“她越来越糟了,最后甚至比哈蒙德太太家那些双胞中最后的一对还要厉害。我实在担心她喘不过气来,没了命。我把瓶里的吐根制剂全给她灌下去了,一滴也不剩。她喝下了最后一剂,我暗自嘀咕——不是对戴安娜或扬·玛丽·乔说,我这是怕她俩更加担心——‘这是最后一线希望了,我怕自己是白费劲了。’可是过了约摸三分钟,她咳出了痰,立马就好转了。请你想想,当时心头一块石头算是放下了,大夫,那心情是没法用语言表达的。你知道,有些事情原本就是不能用语言表达的。” “是的,我知道。”大夫点点头。他望着安妮像是真的在思考她当时无法用语言表达的是什么样的心情。不过,事后他还是对芭里先生和太太把事情说清楚了。 “卡思伯特家那个红头发的小姑娘被他们调教得聪明极了。要是等我赶来抢救,怕是来不及了。她治起病来挺有手段,还会动脑子,想不到小小年纪有这么一手。当她向我解释病情时,她眼睛里流露出一种我前所未见的神情。” 安妮回家时,已是早晨了。冬天的清晨,满地是白霜一片,景色醉人。尽管她一夜未睡,眼皮沉重,但她和马修走在头顶上闪闪发光的枫树枝叶交织而成的“情人小径”上时,她还是喋喋不休向马修讲个不停,毫无倦意。 “哦,马修,多奇妙的清晨!这世界看来就是上帝想象出来,供自己享用似的。这些树木看起来只要吹口气就能把它们吹跑似的——噗!活在这么一个满地白霜的世界里,我太高兴了,你说是不是?我也为哈蒙德太太生了三对双胞胎而高兴。要是她没有生那么多的孩子,那我就不知道该拿米尼·梅怎么办了。想起来我真难过,悔不该当时还为哈蒙德太太生双胞胎而生她的气哩。哦,马修,我困极了。我没法去上学了。我知道自己会睁不开眼睛,头脑昏昏沉沉。可我不愿待在家里,因为吉尔伯特——其他人会在班里跑到我前头去了,那样,要赶上去可就难了——当然啰,困难越大,赶上去时越感到得意,是不是?” “嗯,这个,我知道你干什么都不赖。”马修说着,看着安妮那张苍白的小脸蛋和眼睛下方的黑圈,“你这就回去好好睡一觉。家里的事我包了。” 因而安妮回家后倒头就睡了。这一觉睡得好久、好香,直到下午,冬日的大.地白茫茫的,阳光发出玫瑰般的光彩。她醒来后,下楼来到厨房,只见玛丽拉回来后,已经坐在那里织毛线了。 “哦,你见到总理了吗?”安妮赶忙问,“他是什么模样的,玛丽拉?” “我说,他可不是相貌堂堂才当上总理的。”玛丽拉说,“瞧他那鼻子!可他倒是能说会道。我为自己是保守党而自豪。当然啰,雷切尔太太是自由党,这对他可没有好处。你的午饭在炉子里,安妮,你可以从食品柜里拿些蓝李子果酱来吃。我想你准饿了。马修一个劲给我说你昨天晚上的事。我得说,说来也是运气好,你居然懂得怎么对付喉头炎。换了我,可就没辙了,我从来没见过患喉头炎的人。得了,吃饭去吧,吃了饭再说。我一看你的神色就知道,你有满肚子的话要讲,还是自己留着吧。” 玛丽拉也有话要对安妮说,但当时没有说,因为她知道,要是说了,安妮准会高兴得把吃饭等这类物质的需要全丢到脑后去了。安妮吃完了那碟蓝李子果酱,玛丽拉开口了:“芭里太太下午来过了,安妮。她想要看看你,可我不愿叫醒你。她说,是你救了米尼·梅的命,还说自己在葡萄酒那件事上做得太过分了,感到非常惭愧。她说,现在明白了,你没有存心让戴安娜喝醉。她希望你能原谅她,重新和戴安娜成为好朋友。今天晚上,要是你愿意的话,就上她家去,因为戴安娜昨天晚上患了重感冒,今天出不了门。我说,安妮·雪莉,看在老天爷的分上,别就这样跑到外面去。” 这话看来说得很及时,也很必要。你看这时的安妮一听跳了起来,欢天喜地,手舞足蹈,脸上容光焕发。 “哦,玛丽拉,我现在就去,行吗?——碟子我就不洗了,行吗?我回来时再洗,因为在这激动人心的节骨眼上,让我干洗碟子这类毫无浪漫色彩的事,我不干。” “好吧,好吧,快去吧。”玛丽拉宽容地说,“安妮·雪莉——你疯了不成?赶紧回来加点衣服。我的话还不是白说了吗?你看她,不戴帽子,也不披头巾就走了,要是不得要命的感冒才怪哩。” 当冬日紫红色的暮色笼罩白雪皑皑的大地时,安妮蹦蹦跳跳地回了家。远天,西南方,一颗很大的晚星像颗大珍珠,亮晶晶的,那也是闪闪亮白茫茫的大地和长满云杉的暗绿色幽谷上空的一朵仙境牡丹。白雪覆盖的山冈间传来雪橇铃铛的叮当声,像霜天来的小精灵的乐声,但是这些声音远不如安妮心灵和口中唱出的歌声美妙。 “瞧吧,你面前立着一个幸福之极的人,玛丽拉,”她说,“我幸福极了——是的,虽说我有红头发,也算不了什么。这时候,我完全想不到红头发了。芭里太太吻了我,还哭着说,她很后悔,说她永远也无法报答我,搞得我不知如何是好了,玛丽拉。不过我还是尽量有礼貌地说:‘我没有怨恨你,芭里太太。我最后一次向你保证,我没存心让戴安娜喝醉,从今以后这事再也别提,算是了结了。’我这话说得相当得体吧,玛丽拉?我觉得,我这是把一块块烧红的炭放到芭里太太的头上。戴安娜和我开开心心玩了一个下午。戴安娜教了我一种漂亮的钩针编织法,那是她住在卡莫迪的姑妈教给她的。这种编织,除了我俩,阿丰利没人会,我俩庄严宣誓,决不将它泄露给任何人。戴安娜给了我一张漂亮的卡片,上面有只玫瑰花环,一句诗: 如果你也和我一样爱我, 只有死亡才使你我分开。 “这话说得很对,玛丽拉,我们要请菲力普斯先生让我俩在学校里再共用一张课桌,格蒂·派伊可以和米尼·安德鲁斯坐在一起。我们吃了非常考究的茶点。芭里太太把最好的瓷茶具都摆出来了,玛丽拉,她把我当成了真正的客人来招待了。我没法告诉你,我是多么激动。之前谁也没有专门为我使用他们最好的茶具。我们吃了水果蛋糕、重糖蛋糕、油炸圈饼和两种果酱,玛丽拉。芭里太太还问我要不要喝茶,还说:‘戴安娜她爹,干吗不把饼干递给安妮?’人家已经把我当成大人一样舒舒服服招待了,玛丽拉,想来长大成人后一定是挺好的。” “这档子事我说不好。”玛丽拉短短地叹了口气说。 “得,反正我长大后>,”安妮坚定地说,“我对小女孩子说话也一定把她们当作大人。当她们说漂亮的话时,我也不嘲笑她们。我有切身的体会,知道被人伤了感情是什么滋味。吃了茶点,我和戴安娜做太妃糖,做出来的糖的味儿一准很不好,因为我和戴安娜从未做过这种糖。戴安娜给盘子加奶油的时候,让我来搅动,我忘了做,结果弄焦了,后来我们把它摆放到台子上让盘子凉下来,一只猫跑了过来,那盘糖只好扔了。可做糖果是件挺有趣的事。后来我临回家的时候,芭里太太请我经常上她家去。戴安娜立在窗口不住地对我抛飞吻,一直到我走完‘情人小径’,她才住手。我敢肯定,玛丽拉,今晚我一准非常喜欢祈祷,我要想出新花样的祷词,来纪念这件事。” 第十九章 乐极生悲的音乐会 “玛丽拉,我可以去看望戴安娜吗,只一小会儿?”二月的一天傍晚,安妮从东山墙下来,气喘吁吁地问。 “天都黑了,我看不出你干吗还要出去闲逛。”玛丽拉厉声道,“放学的时候,你和戴安娜是一块儿回来的,在雪地上一站就是半个多小时,这么长的时间里,你那嘴巴唧唧喳喳就没停过,我看你完全没必要再去见她。” “可她想见我,”安妮恳求着,“她有非常重要的事要告诉我。” “你怎么知道的?” “刚刚她从窗口给我发信号了。我们商定好一种用蜡烛和纸板发信号的办法。我们把蜡烛摆在窗台上,来回移动纸板,蜡烛就会发出一闪一闪的光,闪光的次数表示一件事。这是我出的主意,玛丽拉。” “我一听就知道准是你的主意,”玛丽拉加重语气说,“接着你就会用你那发信号的劳什子把窗帘给烧了。” “哦,我们非常小心的,玛丽拉。这事太有意思了。闪两次说明:‘你在那儿吗?’三次是:‘是的。’四次是:‘不。’五次指的是:‘快来,有重要的事向你透露。’刚才戴安娜闪了五次。我急着想知道是什么事。” “得了,你用不着再急了,”玛丽拉语带讽刺地说,“你可以去,可要在十分钟内回来,别忘了。” 安妮果然没有忘,在规定的期限内回来了。 “哦,玛丽拉,你猜怎么着?明天是戴安娜的生日。她妈妈对她说,放学后她可以请我跟她一起上她们家,整个晚上跟她待在一起。她的表兄妹要坐一架方箱式雪橇从新布里奇过来参加明晚在会堂举行的‘辩论俱乐部’的音乐会。他们要带戴安娜和我去参加——要是你让我去的话。你会让我去的,是不是,玛丽拉?哦,瞧我多激动!” “你不必激动了,因为你不能去。你还是待在自己的床上好。要说那个什么‘俱乐部音乐会’,完全是乌七八糟的事,小姑娘是绝对不会被允许上那种地方去的。” “我保证‘辩论俱乐部’是个正经组织。” “我没说它不是。可是你不能去音乐会闲逛,不可以整个晚上都泡在那种地方。让小孩子家干这种事也真是的,想不到芭里太太会让戴安娜去。” “可这次是个非常特殊的机会。”安妮伤心地说,差点掉下泪来,“一年里戴安娜只有一个生日。再说生日不是件寻常的事,玛丽拉。普里西·安德鲁斯还要朗诵《今晚夜钟不会敲响》。那可是一首非常优秀的道德诗,玛丽拉,我相信我听了一定会有很大好处。唱诗班要唱四首充满感情的歌,简直像圣歌一样优美,玛丽拉,牧师也要参加。真的,他一准参加。他还要发表演说哩。那和布道几乎是同一回事。求求你,让我去,好吗,玛丽拉?” “我刚才说的话你听到了没有,安妮?这就把靴子脱了,睡觉去。现在都过了八点了。” “还有一件事,玛丽拉,”安妮说,那神情像是要使出最后一招了,“芭里太太说,我俩可以睡在客房里。想想吧,你的小安妮要被安置在客房的床藏书网上,那该多有光彩呀。” “你没这分光彩也活得下去。睡去吧,安妮,别再在我面前说废话了。” 安妮眼泪汪汪,伤心地上楼去了。这时马修正好懒洋洋地躺着,像是睡得很熟的样子,其实她俩的谈话他全听到了,于是张开眼睛,口气坚决地说:“嗯,这个,玛丽拉,我看你应该让安妮去。” “我不让,”玛丽拉顶起嘴来了,“这孩子归谁教育的,马修,你还是我?” “嗯,这个,是你。”马修承认道。 “那你就不要插手。” “嗯,这个,我不来插手。一个人有自己的看法并不是插不插手。再说我只是说你应该让安妮去。” “你是不是认为,要是安妮想到月亮上去,我也应该让她去?我肯定这就是你的看法。”玛丽拉好声好气地道,“要是单是让安妮跟戴安娜一起过一夜,我会让她去的,可还要搞什么音乐会,这个我不赞成。这一去她多半要得伤风感冒,此外还要让脑子装了乱七八糟的玩意儿回来,兴奋得没完没了,一星期休想安生。我比你更了解孩子的脾性,更懂得什么对她的脾性有好处,马修。” “我认为你应该让安妮去。”马修还是说着同样的话,口气很坚决。玛丽拉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用沉默来对付他。第二天早晨,安妮在厨房里洗早餐用过的碗碟,马修在去牲口棚的路上停了下来,又对玛丽拉说:“我认为你应该让安妮去,玛丽拉。” 有一会儿,玛丽拉像是要说出什么无礼的话来了,后来看到事已至此,无法挽回,便让步了,尖刻地说:“好吧,既然只有这样才称你的心,那就让她去吧。” 安妮从餐具室里奔了出来,手里还捏着水淋淋的洗碗布哩。 “哦,玛丽拉,请你把那让人幸福的话再说一遍!” “我看这话说一遍就够了。这可是马修干的好事,我是撒手不管了。要是你睡在陌生的床上,或半夜三更从热烘烘的大厅里跑出来,得了肺炎,可别怪我,怪马修去。安妮·雪莉,看你把油腻腻的脏水滴得满地都是。这样缺心眼的孩子真是少见。” “我知道自己总是给你添麻烦,玛丽拉。”安妮懊悔地说,“我犯了许许多多的过错,可请你多想想那些我可能犯而没有犯的过错吧。上学前我就弄些沙子把这些污迹擦掉。哦,玛丽拉,我一心想着去参加音乐会。我这辈子还没参加过音乐会,在学校里,当别的女孩子谈论起音乐会时,我总是插不上嘴。你不知道我有多不自在,可马修就知道。马修理解我,有人理解那是多好呀,玛丽拉。” 安妮太兴奋了,那天上午在学校里没有认真对待功课。吉尔伯特·布莱思在拼写上超过了她,又在心算方面远远地把她抛在了后面。但安妮并不因此而感到耻辱,她和戴安娜整天不停地谈论着音乐会的事。 安妮感到,要是不让她参加音乐会,她简直是活不下去了,因为那天班里的同学议论的全是音乐会这一件事。阿丰利俱乐部,在整个冬天内两个星期活动一次,已举办过几次小型的自由娱乐活动。而这一次是个规模大的盛会。一张入场券十分钱,用来捐助图书馆之用。阿丰利的年轻人已经排练了好几个星期。由于受到去参加的大哥哥、大姐姐们的影响,小学生个个都兴趣十足。学校里凡是年龄超过九岁的孩子都盼望着能去,只有卡莉·斯隆例外,因为她爸爸的观点与玛丽拉相同,认为小女孩不该半夜三更去参加音乐会。卡莉·斯隆整个下午都趴在语法书上哭,直觉得没法活了。 放学后安妮才算得上真正兴奋起来,接着越来越兴奋,直到真的到了音乐会现场,便真的达到欣喜若狂的程度。他们吃了“华丽考究的茶点”,接着在戴安娜楼上的小房间里作了一番精心的打扮。戴安娜把安妮前面的头发梳成了一种又松又高的发型,安妮按照自己掌握的一种手法,为戴安娜打了蝴蝶结。她俩先后至少试验了六种不同的方法处理自己的脑后的头发。 说实在的,安妮戴上自己那毫无花饰的黑圆帽,穿上袖口紧巴巴的家制灰布上衣,而戴安娜头上时髦的毛皮帽,身上的小夹克,相形之下,安妮心里很不是滋味。不过她及时想到自己的想象力,可以用来弥补其中的不足。 戴安娜的表兄妹——新布里奇来的默里一家——来了。他们在方箱形大雪橇里,挤在稻草和毛皮毯中。安妮坐着雪橇,滑过缎子般的道路到会堂去,看着积雪在滑橇下卷起波纹,喜形于色。壮丽的夕阳中,积雪的山冈和圣劳伦斯海峡中深蓝色的海水,仿佛是一大碗珍珠和蓝宝石,沉积在深红色和火红色的水中,辉煌极了。四面八方响起雪橇铃铛的叮当声和远处的欢声笑语,听来真的像林中的小精灵在嬉闹。 “哦,戴安娜,”安妮紧紧捏着毛皮车毯下戴安娜戴着连指手套的手,气喘吁吁地说,“这不像是一场美妙的梦吗?我现在看起来跟平常一样吗?我觉得现在的心情和平常时完全不同,一定在我的脸面上有所表现的。” “你看起来美极了,”戴安娜刚得到她一位表兄的赞扬,她觉得也应该把这话传给别人,“你真的是美极了。”
//..plate.pic/plate_343443_1.jpg" /> 那天晚上的节目,一个接一个,全都“激动人心”,至少在听众中有一位是这样认为的。而且,正如安妮向戴安娜保证的那样,下一个节目远比上一个激动人心。普里西·安德鲁斯身上穿着粉红色的丝绸胸衣,白净光滑的脖子上戴着一串珍珠项链,头发上插着鲜艳的康乃馨——有传言说那些花是那教师从镇上为她不惜辛苦搞来的——“伸手不见五指的大黑天,爬上湿滑的梯子”。想到这里,安妮不觉为那教师生出深切的同情来,身子哆嗦了起来。当唱诗班唱起《飞翔在娇嫩的雏菊上》,安妮凝视着天花板,好像上面画着天使似的。看着萨姆·斯隆手舞足蹈,学“塞克里如何使母鸡抱蛋”时,安妮大笑不已,惹得坐在她附近的人也放声笑出来,可那不是觉得这节目多少有趣,而是受到她的影响而已,这种种表演在阿丰利已经是老掉牙的了。菲力普斯先生用最最激动人心的语调朗读马克·安东尼在恺撒遗体前的演说词——他每读一个句子,都要看一眼普里西·安德鲁斯——安妮感到,只要有一位罗马公民领头,她当场就会站起来参加叛乱。.. 只有一个节目引不起安妮的兴趣。吉尔伯特·布莱思朗诵《莱茵河畔的狂欢》时,安妮拿起罗达·默里从图书馆里借来的书,一直看到他朗诵结束,而就在她一动不动僵直地坐着时,戴安娜却噼噼啪啪地把手掌也拍痛了。 她俩回到家时已是十一点钟了。两个人充分享受了快乐,也满怀更大的喜悦,要好好议论一番。家里人好像都睡了,房子里悄无声息,一片漆黑。安妮和戴安娜蹑手蹑脚地悄悄走进客厅。客厅是一间狭长的房间,有门通向客房,里面温暖舒适,壁炉里的余火照得房间一片朦胧。 “就在这里脱衣服吧,又暖和,又舒适。”戴安娜说。 “多快活的音乐会,是不是?”安妮叹了口气,“上台朗诵一定很美。你认为会不会请咱俩朗诵呢,戴安娜?” “那当然,总有那么一天的。他们老是让大点的学生去朗诵。吉尔伯特·布莱思经常去朗诵,他只比你我大两岁。哦,安妮,你怎么装作不去听他朗诵呢?当他读到‘是另一位,不是姐妹’时,他直看着你。” “戴安娜,”安妮自傲地说,“你是我的知心朋友,可我也不允许你在我面前提到这个人。你做好上床的准备了吗?咱们比赛,看哪个先跑到床上。” 这主意正中戴安娜的下怀。两个身穿白睡袍的小家伙奔过了长长的客厅,进了客房的门,同时跳上了床。接着——什么东西——在她俩身子底下蠕动起来,然后是一阵喘息声,一声尖叫——有人用低沉的声音叫了起来:“仁慈的上帝!” 安妮和戴安娜永远也说不出她俩是怎样逃离那张床,跑出房间的。她俩只知道一阵狂奔后,又哆哆嗦嗦,蹑手蹑脚上了楼。 “哦,那是谁——是什么东西?”安妮悄悄问。她又冷又怕,牙齿捉对儿直打仗。 “是约瑟芬老姑奶奶,”戴安娜笑得喘不过气来,“哦,安妮,准是约瑟芬老姑奶奶,她怎么会在那儿?哦,我知道,她准会光火的。太可怕了——实在可怕——你倒是听说过这么滑稽的事儿吗,安妮?” “你的约瑟芬姑奶奶是谁呀?” “她是我爸爸的姑妈,住在夏洛特镇。她老得不行——都七十了——说她过去也是个小姑娘,这我不信。我们是盼着她来的,可想不到来得这么快。她是个老古板,一本正经的,我知道,她准会为了这件事,把咱俩骂个狗血喷头的。得,咱俩只好跟米尼·梅一块儿睡了——你想象不出她踢起人来的劲有多大。” 第二天早晨,约瑟芬·芭里小姐没有来吃饭。芭里太太对两位小姑娘慈祥地笑脸相迎。 “昨天晚上过得好吗?我想等你俩回来再睡,想告诉你俩约瑟芬老姑奶奶来了,你俩只好去楼上睡了,可我困得要命,竟睡着了。但愿没打扰了老姑奶奶,戴安娜?” 戴安娜谨慎地忍住,没有说什么,但还是隔着饭桌偷偷地与安妮相视一笑,她感到内疚,但还是忍不住发出微笑来。吃了早饭,安妮匆匆回家了,所以对芭里家随后发生的风波一无所知,因而也就自得其乐了。直到傍晚,她为玛丽拉到雷切尔太太家办一件事,才得知情况。 “昨天晚上你和戴安娜差点没把可怜的老芭里小姐吓死?”雷切尔太太严肃地问,不过她的一只眼睛还是眨巴了一下,“几分钟前芭里太太去卡莫迪经过这里。她为这事好担心。今天早上,老芭里小姐起床时大发脾气——我得跟你说,约瑟芬·芭里发起脾气来可不是闹着玩的。她不愿再跟戴安娜搭腔了。” “这不能怪戴安娜,”安妮懊悔地说,“该怪我。是我提议比赛看谁先跑到床上。” “我就知道是你!”雷切尔太太觉得自己不用猜就知道底里,而扬扬自得,“我就知道是你那鬼脑袋想出的花花点子。这不,闹出大乱子来了,就这话。老芭里小姐出来打算在这儿待一个月,可她说一天也待不下去了,明天就要回镇上去。明天是星期天,她也管不了这么许多了。只是今天没人来接她,不然今天她就走了。她原先答应过要为戴安娜支付一学期的音乐课的学费。现在她决定不再为这野丫头出什么力了。哦,我猜想,今天他们家够热闹的。这下芭里家的人够呛。老芭里小姐挺有钱,他们一心巴结她。当然,这不是芭里太太亲口对我说的原话。不过我的判断没有错,人性就是这样。就这话。” “我算是倒运的女孩,”安妮说,“我老是给自己惹麻烦,而且把自己最要好的朋友——我愿为她献出鲜血的人——害苦了。告诉我吧,雷切尔太太,为什么会这样?” “是因为你没脑子,容易冲动,孩子,就这话。你从来就不动动脑子——不管什么事,你想到就说,说了就做,从来就不先好生想想。” “哦,那可是最好的呀,”安妮说,听来她还不服气哩,“脑子里突然冒出一种想法,恨不得一下子就说出来。要是停下来想好了,那就把它给糟蹋了。你自己从来就没有遇到这种情况吗,雷切尔太太?” “你得学会动脑子,安妮。就这话。你得记住这样的格言:‘想好了再跳。’——特别是跳到客房的床上。” 雷切尔太太对自己这句不大不小的玩笑话好不得意,禁不住笑出声来,但安妮还是忧心忡忡。她离开雷切尔太太家,穿过田地向果园坡而去。戴安娜在厨房门口迎接她。 “你的老姑奶奶约瑟芬对那件事光火了,是不是?”安妮悄悄问。 “可不是,”戴安娜使劲不笑出声来,同时转过身子,胆怯地朝关着门的起居室瞥了一眼,“气得她暴跳如雷,安妮。哦,她骂得可凶啦。她说,她从未见过像我这样的不懂规矩的孩子,还说做父母的应该为自己教出这样的孩子而感到脸红。她说她不想再待下去了。我才不在乎哩,可我爸爸妈妈在乎。” “你干吗不跟他们说都是我的不是?”安妮问。 “我会做出这种事吗?”戴安娜轻蔑地说,“我决不会出卖你。安妮·雪莉,不管怎么说,要处罚,我和你一道。” “得了,我这就亲自跟她说去。”安妮的口气很坚决。 “安妮·雪莉,绝对不行!要不她准生生吃了你!” “我已经够怕的了,你别再吓我了。”安妮恳求道,“就是进了虎口我也不感到这么害怕,可不去不行,戴安娜。这是我的过错,我就得去坦白。好在我有坦白的经验。” “那好,她在房间里,”戴安娜说,“要是你想去,就进去吧。我可不敢。我相信不会有好结果的。” 得到了这番鼓励,安妮就到虎口拔牙去了——也就是说,她坚定地到了起居室的门前,轻轻地敲了敲。接着听到一声严厉的“进来”。 约瑟芬小姐精瘦精瘦,古板而严厉,正坐在炉火旁怒气冲冲地织毛线。她的双眼透过金丝边眼镜射出愤怒的目光。她坐在椅子上转过身子,满以为看到的是戴安娜,可面前立着的是位面色苍白的女孩,大眼睛里充满不顾一切的勇气,但又有胆战心惊、恐惧的复杂神情。 “你是哪个?”约瑟芬·芭里小姐劈头就问。 “我是绿山墙里的安妮。”这位小不速之客,双手以她特有的姿势紧握着,小声说,“我是来向您坦白的。” “坦白什么?” “昨天晚上跳到床上压了你,那都是我的过错。是我提议这么做的。我肯定,戴安娜决想不出这样的主意。戴安娜是个有淑女风度的女孩子,芭里小姐,所以你必须明白,为这事责怪戴安娜是不公平的。” “嗬,是吗?我认为戴安娜至少也跳上床了,在一个有教养的家庭里,竟闹出这等事来!” “我们是闹着玩的。”安妮坚持说,“我觉得既然已经向你道过歉,你应该原谅我们,芭里小姐。好歹你得原谅戴安娜,让她去上音乐课。戴安娜一心想学音乐。芭里小姐,我很清楚,一个人一门心思放在一件事上,可就是得不到,那是什么滋味。要是你非要生气的话,那就生我的气得了。我以前的生活中老受人的气,都习惯了,所以比起戴安娜来,我忍受得了。” 这时候老小姐眼里的怒气已消了许多了,换上了一丝饶有兴趣的目光。不过她还是厉声道:“我认为不应该因为你们是闹着玩儿的就原谅你们。小姑娘家年纪轻轻,不该这样胡闹。你不知道长途奔波之后睡得正熟的时候,突然被两个小女孩跳到身上吓醒,会有什么感觉。” “我是不知道,但我可以想象。”安妮热切地说,“我肯定,这一准非常厉害地打搅了你。不过我们也被打搅了。你有想象力吗,芭里小姐?要是有的话,那请你设身处地想想吧。我们并不知道床上有人,你把我们吓得半死。我们离开的时候狼狈极了。人家答应过让我们睡在客房里,结果睡不成。我想你是睡惯客房的。可请想象一下,要是你是个孤苦伶仃的小孤儿,从来不曾有过这样的福分,你会有什么感觉?” 这时候对方的怒气全消了。芭里小姐居然哈哈大笑起来——笑声引得待在厨房里异常焦急等待结果的戴安娜也如释重负地舒了口气。 “我的想象力怕是生了点锈——我可是长久不用了。”她说,“我敢说,你要求取得同情的心情和我一样强烈。这完全取决于你我是怎么看的。你坐下,跟我说说你自己的事吧。” “很抱歉,我不能说了。”安妮说得很坚决,“我倒是想说,因为 4f60." >你看上去像个很有意思的小姐,可能成为我精神上的知音,不过从你的模样来看不太像。我得回家去见玛丽拉·卡思伯特小姐了。玛丽拉·卡思伯特小姐是位善良的人,是她收留了我,给我很好的教育。她已尽心竭力了,可结果令人失望。你不能因为我跳上床吓了你就怪罪她。我走前就想听到你说出:你是不是原谅戴安娜,是不是还是按原来的计划在阿丰利待下去?” “如果你能不时来跟我说说话,我也许会愿意留下来的。”芭里小姐说。 当天晚上,芭里小姐送给戴安娜一只银手镯,又通知家里的大人,把她的东西都从旅行袋里取出来。 “我决定留下来完全是想更好地了解那个叫安妮的女孩子,”她说得很坦率,“我对她很感兴趣,而我的一生中引起我兴趣的人少之又少。” 玛丽拉听了这事的经过后唯一的评论是:“我不是早就说过吗?”她这话是说给马修听的。 芭里小姐不但待了一个月,而且还超期了。这位客人比过去更容易相处了,那都是因为安妮使得她有个好心情。她俩成了牢不可破的朋友。芭里小姐离开时说:“记住,安妮你这个小姑娘,来镇子的时候,一定要来看我,我让你睡最不常用的客房里的床。” “芭里小姐真是我的知音。”安妮向玛丽拉透露道,“单看她那模样,并不认为是这样,可她的确是。马修也是这样,开始时你不觉得,过了一段时间,就看出来了。精神上的知音并不像我想象的那么少。发现世界上有那么多的知音,是件多么令人满意的事啊。” 第二十章 精彩想象结出来的苦果 春天又一次降临到绿山墙——美丽、任性而姗姗来迟的加拿大春天,在四月和五月间流连,天天都是甜蜜、清新而寒冷的日子。夕阳瑰丽,大地复苏,万物生长,处处可见大自然的奇迹。“情人小径”上的枫树绽放出红红的嫩芽,“森林女神的水泡”四周拳曲的蕨类植物一个劲往上蹿。远处,在赛拉斯·斯隆的房子后面,在那块沙土地上,五月花芬芳扑鼻,褐色的叶子下,盛开着粉红和白色的星星般可爱的花朵。一个金色的下午,学校里所有的男生和女生都去采这些花儿,然后在澄澈而跳跃的暮色中,怀里抱着、手里拿着一篮篮的收获,满载而归。 “我看,那些生活在没有五月花的地方的人有多遗憾,”安妮说,“戴安娜说,他们也许有更好的东西,可决没有比五月花更好的了,你说是不是,玛丽拉?戴安娜还说,要是他们不知道五月花是啥样的,他们就不会想念其他的花儿,可我认为这才是最最悲哀的事。我认为,不知道五月花是啥样的,又不想念它们,这是悲剧。你知道我心目中的五月花是啥样的吗,玛丽拉?我觉得,五月花是上一年夏天死去花朵的灵魂,这里是它们的天堂。今天我们多开心,玛丽拉。我们吃中饭的地方是个苔藓遍地的谷地,近旁有一眼泉水池——多浪漫的一个地方。查利·斯隆问阿蒂·吉利斯敢不敢跳过去,阿蒂跳了,因为他不怕冒险。学校里没一个人怕冒险。现在冒险可时髦哩。菲力普斯先生把采来的五月花全送给了普里西·安德鲁斯。我听他说:‘鲜花只给心上人。’我知道,他这话是书上学来的。这表明他还有些想象力。有人也送我一些五月花,可我蔑视地一口拒绝了。我不能告诉你送花人的名字,因为我发过誓,口中再不会说出这个名字了。我们用五月花编了花环,放在帽子上。回家的时候,我们排成双行,大步走在道路上,手里捧着花束,头上戴着花环,嘴里唱着《我们的家在山冈上》。啊,这多激动人心,玛丽拉。赛拉斯·斯隆全家人都跑出来看我们,我们在路上遇到的人都停下来,跟着我们,盯着我们看。这事太轰动了。” “毫不稀奇!干的尽是傻事!”玛丽拉答道。 五月花谢了之后,紫罗兰又开了。“紫罗兰山谷”被染得一片紫色。上学的时候,安妮怀着虔诚的心,眼里充满钦慕之情,举步穿过这山谷,仿佛踏上一片圣洁的土地。 “不知为什么,”安妮对戴安娜说,“我经过这里的时候,我就不真的在乎吉尔伯特——不在乎任何男孩在班上是不是超过我。可是一到学校里,情况就大不一样了。我就会像过去一样斤斤计较。我身上有种种不同的安妮。有时候我想,这就是为什么我会常常惹祸。要是我只有一个安妮,我就活得自在多了,可那就会失去一半的乐趣。” 六月的一个傍晚,果园里又是一片姹紫嫣红,“闪光的湖”源头的池沼里的青蛙又唱起清脆动听的歌儿,空气里又弥漫着三叶草地香胶林的芬芳。这时候安妮坐在东山墙的窗前。她刚才一直在学习功课,渐渐地天暗下来,已看不清书本上的字了,她的目光又一次穿过花团锦簇的“白雪皇后”的枝叶,远远望去,睁大眼睛,陷入沉思。 总的来说,东山墙的这个房间方方面面都没有什么变化。墙壁还是一样的洁白,针插还是一样的硬,椅子还是和过去一样硬邦邦,蜡黄蜡黄,直挺挺地立着。但整个房间的气质已大有改观。一股崭新的朝气,弥漫着整个房间。这完全不是因为有了女学生的书本、衣衫和缎带引起的,甚至不是因为桌子上那只破裂的蓝色罐子里插满了苹果花的缘故。这都是因为仿佛那位居住其中充满活力的主人所有的美梦,入睡时或清醒时的梦幻,都具有可见的却是非物质的形状,空荡荡的房间里仿佛饰有用彩虹和月色织就的曼妙轻纱。这时候玛丽拉轻快地走了进来,手里拿着为安妮上学准备下的裙子,都是刚刚烫平的。她把裙子放在椅背上,自己坐了下来,叹了口气。那天下午她的头痛病又犯了,现在尽管不痛了,人仍然感到很虚弱,感到如她自己说的“乏极了”。安妮那双晶莹的眼睛打量着她,充满了同情。 “我真希望让我来替你头痛,玛丽拉。为了你,我会乐意忍受下去的。” “你帮我干活,让我可以歇会儿,我觉得你已经尽到责任了。”玛丽拉说,“你好像挺有长进的,过错也少起来了。当然啰,你没有必要给马修的手绢上浆!另外,大部分人吃午饭热馅饼时,总是等它一热就拿过来吃,而不是让它搁在炉子里烤焦了。不过,看得出来,你好像也不会常犯这种毛病。” 不知怎么的,玛丽拉一犯头痛病,说起话来就带刺。 “哦,对不起,”安妮不好意思地说,“我把馅饼放到炉子里后,我就把它忘得一干二净了,不过吃饭的时候我本能地感到总少了点什么。自打早晨你让我把家务的担子挑起来后,我就下了死决心,决不去想象什么事,脑子全集中到要干的事情上。放馅饼前我一直干得好好的,后来有股抵挡不住的力量诱惑我,禁不住想象起来,我觉得自己是位公主,中了魔法,被关在一座孤零零的堡垒里,一位英俊的骑士骑着漆黑的骏马前来救我。就这样把馅饼的事儿丢到脑后去了。我给手绢上浆了吗?我不知道。在我熨衣服的时候,一直在为戴安娜和我一起在小溪上游发现的那座新岛想名字。那地方可迷人了,玛丽拉。岛上有两棵枫树,周围溪水流淌。最后我到底想出来了,管它叫‘维多利亚岛’,你说妙不妙?因为岛是我们在女王生日那天发现的。我和戴安娜可忠于女王啦。不过,我还是得为馅饼和手绢的事感到难过。我本打算今天要表现好好的,因为今天是一个周年纪念日,你记得去年的今天发生的事吗,玛丽拉?” “不,我想不起发生过什么特别的事。” “哦,玛丽拉,我就是那天来到绿山墙的呀。我永远忘不了那一天。这是我一生的转折点。不待说,这你可能觉得不那么重要。我已经在这儿待了一年,一直很幸福。不用说,我也闯过祸,但一个人可以改正过错,让别人忘了他的过错。你收留下我,不感到后悔吗,玛丽拉?” “不,我不感到后悔。”玛丽拉说。她有时候纳闷,在安妮没到绿山墙来时的日子自己是怎么过来的。“不,不能说是后悔。如果你的功课做完了,安妮,我要你去问问芭里太太,能不能把戴安娜的围裙纸样借我用一用。” “哦,现在天——太——黑了。”安妮惊叫起来。 “太黑了?嗨,现在还不过是黄昏哩。谁不知道天黑以后你经常往那边跑。” “明天一大早我就去,”安妮急切地说,“天一亮我就起来上那儿去,玛丽拉。” “这会儿你脑子里冒出什么鬼念头来了,安妮·雪莉?今天晚上我就要张纸样来裁你的新围裙。立马就去。麻利点。” “那我就走大路。”安妮说着,很不情愿地拿起帽子。 “走大路得多花半个小时的时间!那还不如我自己跑一趟快。” “我不能过‘闹鬼的林子’,玛丽拉!”安妮扯起喉咙嚷了起来。 玛丽拉吃惊地盯着她看。 “‘闹鬼的林子’!你疯了,天底下哪来闹鬼的林子?” “就是小溪边的云杉林子。”安妮压低声音说。 “胡说八道!哪有什么‘闹鬼的林子’。哪个告诉你说这样的昏话?” “没有哪个人。”安妮答道,“是戴安娜和我想象出来的。我们周围的所有的地方都平平——淡淡的。我们这么想象就是觉得好玩。我们是从四月份开始想象的。有个闹鬼的林子那才浪漫呢,玛丽拉。我们选中云杉林是因为那地方非常阴暗。哦,我们想象出了最惊心动魄的事。有个穿白衣的女子,天天这个时候,沿着小溪走,她绞着双手,发出伤心的哀号。哪家人死了,她就出现在那儿。‘悠闲的原野’的拐角处有个被人谋杀的小孩藏书网的鬼魂出没。那鬼魂蹑手蹑脚地跟在你的身后,冰冷的手指搁在你的手上——就是这样。哦,玛丽拉,我一想到这情景就浑身哆嗦。还有一个没脑袋的人鬼鬼祟祟地在小路上来来去去,树枝间还有骷髅头怒气冲冲地朝着你看。哦,玛丽拉,现在天黑后我说什么也不敢穿过‘闹鬼的林子’了。我相信,树木后准会蹿出那些白花花的东西把我给抓住。” “哪个听说过这种胡话!”玛丽拉大声嚷道,她听了安妮的这番话禁不住也惊得说不出话来,“安妮·雪莉,你是不是想跟我说,你也相信自己想象出来的这些胡言乱语?” “不全信。”安妮支支吾吾起来,“至少大白天不相信。可天黑后,玛丽拉,那就是另一回事了。那正是鬼魂出没的时候。” “哪有鬼魂一类的东西,安妮?” “哦,有的,玛丽拉。”安妮急切地嚷道,“我知道有人见过。他们都是有身份的人。查利·斯隆说,他奶奶在他爷爷入土后的一年里,一天夜里她就看见他爷爷赶着母牛回家。你是知道的,查利·斯隆的奶奶不是个随便瞎说的人。她可是个虔诚的教徒。还有,一天夜里,托马斯太太的爹在回家的路上,遇到一只浑身是火的羔羊。头被砍得只连着一点点皮耷拉下来,这只羊追着他不放哩。他说,他知道那是他哥哥的魂,预示他在九天内死掉。九天后他倒还活着,过了两年他还是死了。你看,这都是真实的事。还有鲁比·吉利斯说——” “安妮·雪莉,”玛丽拉厉声打断她,没让她说下去,“我再也不愿听你说这类胡话了。我对你的想象一直就怀疑来着,要是你想象出来的就是这些劳什子,我是决不会支持你再这样做的。你给我立马上芭里太太家,而且还要经过云杉林,就当作给你一次教训和警告。别再让我听到你脑瓜子里瞎想出什么‘闹鬼的林子’一类的话,一个字也不准说。” 安妮真想又是哭,又是求的——她真的又求又哭起来了,她实在害怕极了。她已经听凭自己的想象摆布,对黄昏后的那片云杉已经怕得要死。可玛丽拉毫不让步。她强迫这位预言闹鬼而畏缩不前的孩子走下小溪,然后命令她一直向前,走过木桥,进入哀号女人和无头幽灵出没的阴暗的林子。 “哦,玛丽拉,你怎么这样狠心呢?”安妮哭哭啼啼起来,“要是真的有白花花的东西抓住了我,把我拖走,你有什么感觉?” “我愿意冒一次险。”玛丽拉无情地说,“你知道,我是说话算数的。我要治治你的胡思乱想,把一些地方说成闹鬼的毛病。这就走。” 安妮走了。就是说,她踉踉跄跄地走过了木桥,哆哆嗦嗦地走上了那条昏暗恐怖的小路。安妮永远忘不了那次出行。她为肆意想象而深感悔恨。她想象出来的鬼怪潜伏在周围每一处阴影里,伸出冰冷、只剩下白骨的手要抓住这位胆战心惊的小女孩,这些鬼魂可都是她臆想出来的。从山谷上吹来一片白花花的桦树皮,落在云杉林褐色的土地上,吓得她的心脏几乎停止了跳动,两根老树枝相互碰撞,发出的长长哀鸣声,害得她脑门上冒出一颗颗豆大的冷汗珠。暗处的蝙蝠在她头顶上“哗啦”一声飞过,极像是精灵鬼怪在扑打翅膀。到了威廉·贝尔先生的田地时,她飞奔了过去,仿佛害怕一大群白色的鬼怪在身后追她似的。来到芭里先生厨房门口时,她已经喘不过气来了,大半天后她才说出要借围裙纸样的话来。戴安娜不在家,所以她没理由待下去。面临的又是可怕的归途。安妮一路上不惜冒被树枝撞得头破血流的风险,紧闭上眼睛,免得看见白色鬼怪。终于跌跌撞撞过了木桥,她心上的一块石头这才落了地,哆哆嗦嗦地长叹了一口气。 “结果有没有什么东西把你抓了去?”玛丽拉毫不容情地问。 “哦,玛——玛丽拉,”安妮的牙齿在捉对儿打仗,“从此以后,我——我——再也不——不讨厌平平——常常——的地方了。” 第二十一章 香精风波 “老天爷,正像雷切尔太太说的,这个世界上除了相聚和分离,就没有别的了。”六月的最后一天,安妮伤心地说着,把石板和书放到厨房的桌子上,又用一块湿漉漉的手绢擦了擦通红的眼睛,“幸亏我多带一块手绢到学校里去,玛丽拉。我早有预感,觉得用得上它的。” “真没想到你这么喜欢菲力普斯先生,就因为他要走,你擦眼泪竟用去了两块手绢。”玛丽拉说。 “我认为不是因为真的喜欢他才哭的,”安妮答道,“我哭完全是因为所有的女孩子都哭了。是鲁比·吉利斯开的头。鲁比·吉利斯老说,她讨厌菲力普斯先生,可他刚一..站起来致告别词,她就‘哇哇’地哭开了。后来其他的女孩子一个接一个跟着哭了。我可是设法忍着不哭出来,玛丽拉。我想回忆回忆菲力普斯先生逼着我和吉尔伯特——一名男生同坐一个座位的事;回忆他在黑板上写我的名字时,少写了个字母‘e’;也想回忆他说我是个最糟糕的笨蛋,就是学不好几何,还嘲笑我的拼写老出错——想想他种种讽刺挖苦我的事,种种讨人厌的事。可我办不到,玛丽拉,那只好跟着哭啦。简·安德鲁斯一个劲地说了一个月了,说是菲力普斯先生这一走,可把她乐坏了,说她决不掉一滴泪。可事实上,她比哪个姑娘都要糟,还向她兄弟借了一块手绢——男生自然没有哭——那是因为事先她没带,觉得用不上。哦,玛丽拉,那场面太叫人伤心了。菲力普斯先生的告别词可真叫美,开头的一句是:‘与大家离别的时刻到了。’感动人极了。他也是泪汪汪的,玛丽拉。我觉得真对不起他,悔不该在学校里说他的坏话,悔不该在石板上画他,取笑他和普里西。告诉你吧,我希望自己成个像米尼·安德鲁斯那样的模范生。她丝毫也不觉得内疚。放学回家的路上所有的女孩子都哭哭啼啼的。卡莉·斯隆每隔几分钟就说一句‘与大家离别的时刻到了’,我们的情绪刚刚有点好起来,听她这么一说,又伤心起来了。我真的很难过,玛丽拉,可是一想到接着是两个月的假期,哪个都不会绝望得一蹶不振的,你说是不是,玛丽拉?另外,我们迎来一位刚下车的新来牧师和他的妻子。尽管这样,我还是为菲力普斯先生的离去而痛心,我也禁不住对那位新来的牧师产生了点兴趣。他的妻子美极了。当然啰,不完全是漂亮——我认为要是牧师有个贵族一样漂亮的妻子那没有用,因为那会树立坏样子。雷切尔太太说,新布里奇牧师的妻子因为打扮得入时就树立了坏样子。我们新来的牧师的妻子穿着蓝色的薄纱衣服,漂亮的灯笼袖子,头上的帽子的帽檐上缀着玫瑰花。简·安德鲁斯说,牧师的妻子穿灯笼袖衣服太俗气了。我可没有说过这样刻薄的话,玛丽拉,因为我知道一心想穿上灯笼袖的人是什么心情。再说,她当牧师妻子的时间还不长,大家得多体谅她,是不是?牧师的住宅还未准备好前,他们就在雷切尔太太家搭伙。” 当天晚上,玛丽拉去了雷切尔太太家,不管出于什么动机,这都不足为奇,阿丰利大多数人都有这种亲善的癖好。雷切尔太太借出去的许多东西有时候休想再拿回来,那天晚上来还东西的人还真不少,而且都是借东西..的人主动上门的。来了个新牧师,而且是带了妻子来的牧师,在这平静的小乡村里引起人们的好奇心是件顺理成章的事。不是吗,那可是件稀罕事,自然引起了轰动。 老本特利先生,就是那个安妮觉得缺少想象力的牧师,在阿丰利已任职十八年之久了。他来的时候孤身一人,走的时候仍然是个鳏夫,虽然不时有流言传出他的绯闻来,不是说他跟这个有勾当,就是说与那个有关系。二月份,他辞去了神职,在当地居民的一片惋惜声中走了,大多数人虽然知道他爱夸夸其谈,但由于彼此相处长久,对这位老牧师还是很有好感的。从此以后每个星期天,都会来一拨又一拨布道的候补神职人员和“代理牧师”,阿丰利的教堂也就经历了种种毫无意义的消遣活动。他们的得失成败,全由作为上帝选民的爹娘来决定。但有某位年纪幼小的红发小姑娘羞怯地坐在老卡思伯特家在教堂的座位上,她持有自己的见解,与马修尽情地议论他们,玛丽拉则对形形色色的牧师拒绝发表评论。 “我认为史密斯先生不是个称职的神职人员,马修。”安妮得出了最终的结论,“雷切尔太太说他的讲解糟得很,可我觉得他最糟的是不像本特利先生那样有想象力。本特利先生偏又想象得太过分了。他想象起来天马行空,不着边际,就像我那回想象‘闹鬼的林子’那样。还有,雷切尔太太说,他的神学理论不像样。格雷沙姆先生是个优秀的人,是位好神职人员,但胡编乱造的趣事太多了,惹得大家在教堂里哄堂大笑起来。他这么做有失尊严,而做牧师的都得有尊严,是不是,马修?我原以为马歇尔先生绝对是个迷人的人。可雷切尔太太说,他还没结婚,甚至还没订婚,因为雷切尔太太对他作过专门的调查,她说阿丰利来个年轻的未婚牧师不妥当,因为会在教区里结婚的,那准会出乱子。雷切尔太太是个很有远见的女人,你说是不是,马修?我很高兴他们请来了阿伦先生,因为他的布道很有意思,他的祈祷出自真心,不是为了祈祷而祈祷,听起来亲切自然。雷切尔太太说,他并非十全十美,不过她也说,别指望用七百五十元的年薪请来十全十美的牧师,而且他的神学理论好歹还说得过去,因为她全面询问过他对于每条教义的见解。她对他妻子一家很了解,说那是个正派人家,家里妇女个个都是治家的好手。雷切尔太太说,男人有良好的宗教根基和妇女有出色的治家品德,这两者造成了理想的牧师家庭。” 新来的牧师和他的妻子还在度蜜月,双双显得满面春风,讨人欢喜,他们对于自己所选择的这份毕生事业无不充满美好而崇高的热情。上任伊始,阿丰利人就向他俩敞开胸怀。不论男女老少,大家都喜爱这位坦诚、乐天,而且具有远大理想的年轻人以及这位担当起牧师家庭主妇的开朗、温柔而娇小的太太。安妮一下子就彻彻底底,一心一意爱上了阿伦太太。她又找到了一位知音。 “阿伦太太可爱极了。”一个星期天的下午,她郑重其事地说道,“她教我们功课,是个出色的教师。她一来就说,她认为全是教师向学生提问是不公平的。知道吗,玛丽拉,我以前就是这么想的。她说,我们可以向她提自己喜欢的任何问题。我最会提问了,玛丽拉。” “这我相信。”玛丽拉加重语气答道。 “除了鲁比·吉利斯谁也没提过问题,她问的是今年夏天主日学校办不办野餐会。我认为提这样的问题不妥当,因为这跟课文不相关——我们正在学《圣经》故事‘狮穴中的丹尼尔’——可阿伦太太听了报之一笑,说她认为会办的。阿伦太太笑得可动人啦。她一笑就露出一对迷人的酒窝来。如果我脸颊上也有酒窝就称心了,玛丽拉。现在我差不多不再像刚来时那样瘦得皮包骨头了,可还是没有生出酒窝来。要是我也有,那我就可以感化别人行善。阿伦太太说,我们应该始终想方设法感化人从善。无论什么事,一经她说出来可动听极了。过去我不知道宗教是有意思的事。我以前一直认为信教是件单调乏味的事,可听阿伦太太说的就不是那样。要是我可以成为像她那样的人,我愿意做个基督徒。我可不愿成为像总监贝尔先生那样的人。” “你这样议论贝尔先生太不像话了。”玛丽拉严厉地说,“贝尔先生是真正的好人。” “哦,他当然是好人,”安妮表示赞同,“可他并没有因此而感到称心满意。要是成了好人,我就要高兴得整天唱唱跳跳的。我觉得阿伦太太的岁数不小了,不 9002." >适合唱唱跳跳,当然啰,做牧师太太唱唱跳跳也有失尊严。不过我也感觉到,她为自己是个基督徒感到高兴,认为只要上得了天堂,即使不唱唱跳跳,她也乐意。” “我想哪天早点请阿伦先生和阿伦太太来吃茶点,”玛丽拉若有所思道,“他们哪家都去过了,就是还没上这里来过。让我想想。下星期三挺合适。你可别跟马修去说。要是他知道他们要来,没准那天他要找个借口跑到外面去了。过去他经常上本特利先生家,马修跟他在一起不觉得不自在,可要跟一位新来的牧师认识他就犯难了,加上牧师的妻子,那准把他吓得半死。” “我一准守口如瓶。”安妮保证说,“可是,哦,玛丽拉,到时候你让我来做蛋糕好吗?我多愿意为阿伦太太出点力。你是知道的,现在我能做出非常出色的蛋糕了。” “夹心蛋糕就归你做。”玛丽拉答应道。 请牧师和他的夫人来吃茶点可是件严肃而重大的事。玛丽拉决心露一手,决不比哪家的主妇逊色。安妮欣喜若狂,激动万分。星期二傍晚,她把这事一五一十全告诉了戴安娜。当时她俩就坐在“森林女神的水泡”旁的红色大石块上,用些小树枝蘸些松脂在水中划出道道彩虹来。 “全都准备就绪了,只差我明天早晨做的蛋糕,和玛丽拉吃茶前做的焙粉饼干了。请相信我,戴安娜,玛丽拉和我足足忙了两天。请牧师一家来吃茶责任可不轻呀。过去我从未经历过这样的场面。你只要看看我们家的食品柜就明白了。够气派的。我们要做果冻鸡、冷舌头。我们得准备两种果冻,黄色的和红色的,搅奶油,制柠檬馅饼,三种甜饼干,果酱蛋糕,还有玛丽拉拿手的黄李果酱,是她特意为牧师们来时准备的,还有重糖重油的甜姐儿和夹心蛋糕。此外还有上面提到过的饼干,硬的和软的都准备下,免得牧师消化不良不能吃硬的。雷切尔太太说,做牧师的大多消化不良。但我认为阿伦先生做牧师还不太久,对他没有太糟糕的影响。我一想到自己要做夹心蛋糕,心里就发毛。哦,戴安娜,要是做坏了,那该怎么办!昨天晚上我做了个梦,梦见有个吓人妖怪,头是一只大夹心蛋糕,处处紧追着我。” “没事的,”戴安娜安慰她,她这位朋友就是善于安慰人,“我肯定,两周前咱俩在‘悠闲的原野’上当中饭的那只你做的蛋糕十全十美,好吃得没法说。” “可不是。可蛋糕有个可怕的毛病,每当你特别要把它做得好吃,它偏要变坏了。”安妮叹了一口气,把一根松脂涂得匀匀的树枝放到水里去,让它漂起来,“不过,我相信老天会保佑我的,放面粉的时候我会格外小心。哦,瞧,戴安娜,多美的彩虹!你觉得森林女神会在咱们走后拿去当头巾吗?” “你知道,并没有森林女神这种东西。”戴安娜说。想当初戴安娜的妈妈得知“闹鬼的林子”这事后,很是生气。结果戴安娜就不再想入非非了,无害的森林女神也不行。 “可想象、想象这里有女神不难呀。”安妮说,“每天临睡前,我都朝窗外看看,森林女神是不是真的坐在这儿,对着泉水当镜子,梳自己的头发。早晨,有时候我在露水中寻找她的脚印。哦,戴安娜,别放弃自己的信念,要相信是有森林女神的!” 星期三的早晨到了。太阳刚一露脸,安妮就起床了,因为她兴奋得睡不着了。头一天傍晚她在泉水中玩耍,患上感冒,头痛得厉害。只要不是货真价实的肺炎,什么也打消不了她对这天早晨厨房里的事情的兴趣。早饭后她动手做起了蛋糕。最后她终于关上炉门,长长吁了口气。 “我可以肯定,这次什么也没有忘,玛丽拉。你认为,蛋糕会不会发起来呢?发酵粉会不会失效了?我用的是新罐里的。雷切尔太太说,如今样样都有假货,发酵粉是否掺假谁都保证不了。雷切尔太太说,这问题政府得好好抓一抓。可她说,咱们别指望保守党的政府会有所作为,不会有这种日子的。玛丽拉,要是蛋糕发不起来,该怎么办?” “缺了它我们还有许多别的呢。”玛丽拉对这话题缺乏热情,便不咸不淡地回答道。 蛋糕到底还是发了,出了炉,显得金灿灿、蓬松松、亮晶晶的。安妮一见高兴得容光焕发,拍着红宝石般果酱的夹心,想象中看到阿伦太太吃着吃着,还要再来一块哩! “你要用上那套最好的茶具,玛丽拉,”她说,“能不能让我用蕨类植物和野玫瑰装点餐桌呢?” “我觉得那是胡闹。”玛丽拉哼了一声,道,“依我看,重要的是吃什么,而不是装饰什么劳什子。” “芭里太太的餐桌就有她的摆设,”安妮不愧是个小人精,还能找理由哩,“牧师还大大夸奖了她一番。他说,饭桌上不但讲究吃什么,还得让人看了舒服。” “随你的便,”玛丽拉可不想让芭里太太或别的什么人占了上风,“只是请注意,得留些摆碗碟和饭菜的地方。” 安妮作了精心设计,餐桌布置得又精致又新潮,做到处处不输给芭里太太。她准备了大量的玫瑰花和蕨类植物,并凭着她自己的艺术审美力把餐桌装饰得漂漂亮亮,牧师和他的太太一入座就齐声大大夸奖了一番。 “都是安妮干的好事。”玛丽拉板着脸孔说。可安妮一见阿伦太太那赞许的笑容就觉得自己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人了。 马修也到场了,安妮知道他是怎么被邀请得来的。这时候的他羞羞怯怯,手足无措,紧张极了。玛丽拉一见大失所望,认定他还是不来的好。但安妮拉着马修的手,还是顺顺当当带着他进来,坐了下去。只见马修穿着最好的衣服,衣领雪白,还与牧师交谈甚欢哩。他始终没和阿伦太太说过一句话,这也不足为奇。 安妮做的夹心蛋糕端上来前,一切都像婚礼的钟声,顺顺当当。盛情之下阿伦太太已经吃了种种可口的佳肴,无意再尝夹心蛋糕了。但玛丽拉一见安妮脸上失望的神情,忙笑着说:“哦,你得尝一块,阿伦太太。那可是安妮专为你做的。” “如此说来我不能不尝了。”阿伦太太听了笑出声来。她跟着玛丽拉和牧师之后,也夹了一块发得很好的三角形夹心蛋糕。 阿伦太太咬了一口,脸上露出特别怪异的表情来,但她什么话也没说,只是一个劲地咬着、咬着,就是咽不下去。玛丽拉见状赶忙拿起来尝了一口。 “安妮·雪莉!”她惊叫起来,“你倒是往蛋糕里放了什么鬼东西了?” “除了食谱上写的,没别的,玛丽拉。”安妮大声答道,显出痛苦的样子,“哦,哪儿不对劲了?” “不对劲!简直太可怕了。阿伦太太,别硬吃了。安妮你自己尝尝吧。你用的是什么香料?” “香草精,”安妮尝了蛋糕后后悔得脸孔通红,说,“只是香草精。哦,玛丽拉,一准是发酵粉的问题。那时我就怀疑发酵——” “胡说什么发酵粉!去把你用的装香草精的瓶子给我拿来。” 安妮急忙奔到食品柜前,拿回一只小瓶子,里面装了一点褐色的液体,瓶子上面标着黄色的字:“上等香草精”。 玛丽拉拿了过来,旋开盖子,闻了闻。 “老天爷,安妮,你用的香精是镇痛剂。上星期我把装镇痛剂的瓶子打破了,把剩下的一部分倒在装过香草精的旧瓶子里。我认为这里也有我的一份不是——我该事先给你说一声才是——看在天老爷的分上,你干吗不先闻闻再放呢?” 安妮为这双重的耻辱伤心得泪流满面。 “我不能——我得了重感冒了!”她说罢奔回到自己东山墙的卧室去,翻身倒在床上,哭得死去活来,看那架势,她是不想再接受别人安慰的了。 过不了多久,楼梯上响起了轻轻的脚步声,接着有人进了房间。 “哦,玛丽拉,”安妮头也没抬,哭泣道,“我老是丢脸。我没脸再活下去了。事情会传出去——在阿丰利很快就会传出去的。戴安娜会问我,蛋糕做得怎么样,我只能把实情告诉她。人家会对我指指点点,说我是个用镇痛剂做蛋糕的女孩。吉尔伯特——学校里的男孩子忘不了拿这事当笑料。哦,玛丽拉,要是你有一丁点基督徒的同情心,这事之后就别叫我下楼去洗碗碟了。要洗也得等牧师和他的太太走了后再去洗。今后我再也没脸见阿伦太太了,说不定她还以为我这是有意下毒要害死她。雷切尔太太说她知道一个没爹没娘的女孩,就想毒死自己的恩人。可镇痛剂是没有毒的——是可以内服的——不过不是放到蛋糕里的。你能不能把这话告诉阿伦太太,玛丽拉?” “还是你自己起来,对她说的好。”答话的声音听起来甜蜜蜜的。 安妮身子猛地一抬,只见床前站着阿伦太太,笑眯眯地打量着她。 “我亲爱的小姑娘,你别伤心得哭鼻子了。”她一见安妮那悲痛欲绝的脸蛋,打心底里被感动了,说,“我说,这只是一次有趣的差错,人人都可能犯的。” “哦,不,我可犯下大错了。”安妮可怜巴巴地说,“我是想为你做个可口的蛋糕,阿伦太太。” “是的,我知道,亲爱的,我向你保证,我很感谢你的一片好心和善意,且当作那蛋糕做得可口极了。好了,现在你就别再哭了,跟我一起下楼去,带我去见识见识你的花园。卡思伯特小姐跟我说,你有一小块属于你自己的地,我想看看,我对花卉?可是很有兴趣的。” 安妮高高兴兴地跟着下了楼,心想真是天遂人愿,阿伦太太是她的知音!此后对那加了镇痛剂的蛋糕只字未提,客人走了后,安妮感到,这天晚上正因为出了可怕的事故,她过得比预期的要好,但她还是深深叹了口气。 “玛丽拉,一想到明天是新的一天,那时再不会有差错了,那不是很好吗?” “我能断定,你还会犯许许多多的错的。”玛丽拉说,“你是我见过最会犯错的孩子,安妮。” “是的,我知道得清清楚楚,”安妮伤心地承认道,“但是你有没有注意到我身上也有令人鼓舞的优点呢,玛丽拉?同一错误我从不重犯。” “要是你的新错误不断,我看不出这有多大的好处。” “哦,你就没有明白吗,玛丽拉?一个人能犯的错误一定是有限度的。一旦到了极限,错误就犯完了。这么一想也就放心了。” “得了,你还是把这蛋糕拿去喂猪的好。”玛丽拉说,“阿伦太太不适合吃,杰利·伯奥特也不能吃。” 第二十二章 安妮应邀吃茶点 “这会儿你眼睛睁得大大的又是干吗?”安妮刚从邮局里跑回来,玛丽拉问,“你又发现了一个知音不成?” 安妮像着了魔似的,兴奋得不行,容光焕发。方才她像是驾着风的小精灵,飘飘荡荡、蹦蹦跳跳地上了小路,穿行在八月傍晚暖融融的阳光和懒洋洋的阴影之中。 “不,玛丽拉,哦,你猜怎么回事?我被邀请参加明天下午牧师家的聚会了!阿伦太太在邮局里给我留了一封信。你瞧瞧,玛丽拉:‘绿山墙,安妮·雪莉小姐收’。我这是第一次被人叫做‘小姐’,让我激动得不行!我要永永远远把它和最珍爱的宝贝藏在一起。” “阿伦太太跟我说过,她打算轮流邀请主日学校她那个班的学生吃茶点。”玛丽拉说起这件惊人的大事,语气很冷淡,“你用不着大惊小怪的。要学会办事冷静,孩子。” 要安妮办事冷静无异于要改变她的天性。对她来说,所有的“精灵、激情和朝气”,以及人生中种种欢乐和痛苦,都具有比通常意义大三倍的强烈感受。安妮的某个希望或计划若是落了空,她就会陷入“痛苦的深渊”。反之,若是得以实现,她便升入令人眼花缭乱的快乐王国之中。玛丽拉差不多已经开始失望了,觉得不太可能把这个无家可归的孤儿塑造成她心目中的模范女孩,她也不相信自己会更喜欢其他的哪种安妮。 那天晚上,安妮去睡觉的时候很伤心,一言不发。马修不是说过吗,外面已经刮起东北风了,明天恐怕是个下雨天。房子周围杨树叶子的沙沙声搅得她心神不宁,这声音听来多像噼里啪啦的雨点声。远处海湾里单调的海浪声,平日里听来何等悦耳,它那奇特、圆润而响亮的旋律久久在耳际萦回,令她百听不厌,今天只觉得那是在预示一场风暴。这对于一个特别盼望好天气的小姑娘来说,那无异于一场灾难。安妮以为清晨永远也不会来临了。 然而万事总有尽头,被邀请去牧师家用茶点的那个夜晚也不例外。尽管马修作出过不祥预言,到底还是迎来了一个晴朗的早晨,安妮的情绪也随之达到了最高点。 “哦,玛丽拉,我身上有一股子劲,今天见了谁我都很高兴。”她洗刷早餐用过的碗碟时,嚷嚷道,“你不知道我有多痛快!要是这种心情能持续不变,那该有多好!要是天天有人请我去吃茶点,我相信自己能成为模范孩子的。可是,哦,玛丽拉,这也是个庄严的时刻。我觉得很紧张。要是我表现不好那该怎么办?你是知道的,以前我从未在牧师家吃过茶点,我不敢断定所有的礼节和规矩我全都懂了,尽管我来这里后,也一直学过《家庭先驱报》‘礼节栏目’上的规矩。我真担心自己会干出些傻事来,或忘了做该做的事。要是你非常喜欢吃某种东西,再去吃第二份,算不算失礼?” “你这些烦恼,安妮,是对自己考虑太多引起的。你应该多为阿伦太太着想,想想哪些事最能使得她满意和喜欢。”这是藏书网玛丽拉一生第一次提出的非常准确而精辟的忠告。安妮立刻就领悟到了。 “说对了,玛丽拉。我要尽量做到不想自己。” 显而易见,安妮的这次外出做客毫无严重的“失礼”举动。她回来的时候已是傍晚时分,辽阔的高空上,一朵朵橘黄色和玫瑰色的云彩飘飘荡荡,灿烂辉煌。安妮心情无比舒畅,她坐在厨房门前的红砂岩大石板上,那长着拳曲头发的脑袋疲惫地偎依在穿着方格花布衣服的玛丽拉的膝盖上,乐陶陶地向她讲述吃茶点的前后经过。 一阵凉风从西边长满冷杉的山冈边缘吹来,刮过了丰收在望的长长的田野,呼啸着穿过白杨树丛。果园上空高悬着一颗明亮的星星。“情人小径”上许多萤火虫出没,在蕨草丛中和沙沙作响的树木枝干间飘飘忽忽。安妮边说,边凝视着它们,不知为什么,她觉得风、星星和萤火虫全都缠在一起,化成难以言表的魅力无穷的东西。 “哦,玛丽拉,我度过了一段最最迷人的时光。我觉得自己没有白活,即使从此再也没人邀请我去牧师家做客,我也不感到遗憾了。我到的时候,阿伦太太在门口迎候我。她身穿一件淡粉色的薄纱衣服,衣服上有数不清的褶边,中袖,美丽极了。她看上去真像天使。我真想,自己长大后做名牧师的妻子,玛丽拉。做牧师的对我的红头发不会计较的,因为他是不会考虑世俗的事的。当然啰,牧师的妻子该是个天生的好人,可我永远做不到,所以也就不用瞎操心了。你是知道的,有的人天生就是好人,有的人做不到。我就是后一种人。雷切尔太太说我身上有许许多多的原罪。不管我花多大的力气努力做个好人,都不能成功,成不了天生就是好人那样的人。就像几何学那样,我就是学不好。不过你是不是觉得,作出努力总会有所收获吧?阿伦太太就是天生的好人。我爱死她了。你是知道的,就有像马修和阿伦太太这样的人,你可以毫不费力就能爱上他们。也有另外一些人,就像雷切尔太太,你得花很大的劲才能爱上他们。你是知道的,你不能不爱他们,因为他们懂得很多,而且是教堂里的积极分子,可是你必须时时刻刻提醒自己,要不就忘了这点。在牧师家吃茶点的还有一个小女孩。她来自白沙主日学校,名叫劳丽塔·布雷德利,是个很好的姑娘。倒算不上是个精神上的知音,可到底是个很不错的姑娘。我们吃的茶点很丰盛,我认为自己方方面面做到规规矩矩。茶点后,阿伦太太又弹琴,又唱歌,后来还让劳丽塔和我也唱歌。阿伦太太说我的嗓子很好,以后让我参加主日学校的唱诗班。你想象不出,单这一点让我一想起来就激动极了。我早就渴望像戴安娜那样,在唱诗班里唱歌了。可那时我担心那是高不可攀的荣誉。劳丽塔得早点回家,因为今天晚上白沙旅馆有个大型音乐会,会上她的姐姐要上台朗诵。劳丽塔说,旅馆里的那些美国人为资助夏洛特镇医院筹款,每隔两星期就举行一次音乐会。他们请许多白沙镇的人来朗诵。劳丽塔说,她希望自己有朝一日也得到邀请。我听了羡慕得只有呆呆地看着她的份儿。她走后我和阿伦太太进行了推心置腹的交谈。我把一切都跟她说了——有关托马斯太太、那几对双胞胎、卡蒂·莫里斯和维奥莱塔,以及后来我来到绿山墙和我学几何遇到的麻烦,全跟她说了。你相信吗,玛丽拉?阿伦太太跟我说,她在学几何方面也是很笨的,你就不知道,她这话给了我多大的鼓舞。就在我要离开的时候,雷切尔太太来了。你猜怎么着,玛丽拉?学校理事会请了一位新教师,是位小姐,名叫穆里尔·斯塔西小姐。这名字够 6d6a." >浪漫的吧?雷切尔太太说,过去阿丰利从来没有请过女教师,她认为这一前所未有的举动很危险。可我认为有位女教师是件很好的事。离开学还有两个星期,我真不知道自己怎么熬过这段时间。我急着能见到她哩。”99lib... 第二十三章 事关荣誉的事件 结果,安妮苦等苦熬的时间还不止两个星期。自镇痛剂蛋糕插曲之后,差不多过去了一个月,就在这段时间里她犯了某些新错误,都是些小过错,举例来说吧,一盘脱脂乳本该倒入猪槽里,可她思想开小差,稀里糊涂地把它倒进放在食品柜里的装线团篮子里;过小桥时,偏在桥边走,幻想时走了神,掉进了溪里,等等,不胜枚举。 在牧师家吃茶点后的一个星期,戴安娜·芭里举办了一次聚会。 “小型的,参加的人都是经过挑选的,”安妮信誓旦旦对玛丽拉说,“只限于我们班里的女孩子。” 大家玩得很开心,没有出什么乱子。可吃过了茶,一班人来到芭里先生的园子里,她们已玩腻了所有的小游戏,于是便想出了一种诱人的恶作剧,这时候条件已成熟,正是付诸实施的好时机。于是恶作剧便以“敢不敢”的形式出现了。 问别人“敢不敢”去做某件事成了当时阿丰利那班小家伙中很流行的娱乐。开始时在男孩子中流行,后来很快就传给了女孩子。那年夏天,孩子们因敢不敢而做出来的傻事多得可以写成一本书。 是卡莉·斯隆开的头。她问鲁比·吉利斯敢不敢爬到门前那株大得不得了的老柳树的某个高点上。鲁比·吉利斯虽然对侵害那株树的肥壮的绿色毛毛虫怕得要死,又担心万一把自己那件新的薄纱衣服扯破了,被母亲发现挨骂,可为了杀杀那个卡莉·斯隆的傲气,她还是身手敏捷地爬了上去。 接着乔西·派伊问简·安德鲁斯敢不敢用左脚一口气绕花园跳一周,中间不能停下来,右脚也不能着地。简·安德鲁斯勇敢地接受了挑战,但单腿跳到第三个拐角跳不下去了,只好自认失败。 乔西这下可得意了,便忘乎所以起来,安妮·雪莉就问她敢不敢在花园东边木板做的栅栏顶上走一趟。“走”木板栅栏,头和脚的技巧和稳定性要求更高,远超过没试过的人的想象。可尽管乔西·派伊的某些品德不受人欢迎,她在走木栅栏方面很有一套能耐,那是与生俱来的,自然而然,又经过适当的训练得来的。乔西若无其事地走了一趟芭里家的栅栏,看那神情,仿佛是要表明:小事一桩,压根儿不值得问“敢不敢”。她的这一英雄之举勉强得到了大家的赞许,因为大多数女孩子在尝试走栅栏中受过不少的苦楚,所以能给予恰如其分的评价。乔西从立脚处跳了下来,得意得涨红了脸,轻蔑地瞥了一眼安妮。 安妮甩了甩红发辫子。 “我看,走了一趟短短的矮木栅栏没有什么了不起,”她说,“我认识马里斯维尔的一个小女孩,她能在屋顶上行走。” “我不信,”乔西断然予以否定,“我不信有人能在屋顶上行走。反正你办不到。” “我办不到?”安妮不假思索贸然反问道。 “那我来问你,敢不敢去走一趟?”乔西激她,说,“看你敢不敢爬上芭里先生家厨房的房顶,在屋脊上走一趟。” 安妮的脸一下子变得刷白。显而易见,她已无退路。她向厨房走去。正好有一架梯子靠在屋顶旁。所有五年级的女孩子都喊了声“啊”,一半出于激动,一半因为惊愕。 “别上去,安妮,”戴安娜恳求道,“你会掉下来摔死的。别理会乔西·派伊。激人家干这么危险的事是不公正的。” “我得上去。这事关我的荣誉。”安妮庄重地说,“我要去屋脊走一趟。戴安娜,掉下来摔死也在所不惜。要是我死了,我的珠子戒指就让你来戴。” 安妮在大家的屏息凝神中爬上了梯子,来到屋脊。她立在那危险的地方,挺直身子,保持住平衡后,沿着屋脊,迈开了步子。她茫然中意识到,她这是不自在地站在世界的最高处,在屋脊上走想象力可帮不了大忙。尽管如此,她还是在灾难来临之前,向前跨了几步。然后,她的身子摇晃起来,失去了平衡,从被太阳烤得发烫的屋顶上滑了下来,跌进了底下树枝虬结的蛇葡萄藤。——下面那群吓破胆的女孩子还来不及齐声发出恐惧的尖叫声,她就跌了下来。 要是安妮是从上去的那一边跌下来,那枚珠子戒指只好归戴安娜所有了,幸运的是,安妮是从另一边跌落下来的。那一边的屋顶低低地延伸到了门廊之上,离地面很近,所以从那一边摔下来才没有酿成严重的后果。不过,戴安娜和其他的女孩子惊慌失措中都急匆匆地向房子的另一边跑去——鲁比·吉利斯没有跑,她的两条腿像是生了根似的立在原地,歇斯底里地大叫起来——发现安妮脸色苍白,毫无生气地躺在那株被搞得七零八落的蛇葡萄藤里。 “安妮,你摔死了吗?”戴安娜见状跪在朋友的身旁,尖叫道,“哦,安妮,亲爱的安妮,说话呀,只要说一句,告诉我你是不是摔死了。” 接下去的情景使得所有的女孩子,特别是乔西·派伊都大大松了口气。乔西虽然缺少想象力,但她已经想到,今后人们都会怪罪起她害得安妮·雪莉夭折,禁不住心惊肉跳。只见安妮昏昏然地站了起来,迷迷糊糊地答道:“没有,戴安娜,我没有摔死,不过我看我是摔得没了知觉。”
//..plate.pic/plate_343447_1.jpg" /> “哪儿摔着了?”卡莉·斯隆问,“哦,安妮,哪儿摔着了?”没等安妮回答,芭里太太已到了现场。安妮一见,挣扎着爬起来,但随着一声轻轻的痛苦尖叫,又跌回地上。 “怎么回事?伤在哪儿了?”芭里太太问。 “脚踝。”安妮喘着粗气,答道,“哦,戴安娜,把你的爹找来,请他把我送回家。我知道,自己是回不了家了。既然连简也不能单脚绕花园跳一周,我肯定不可能跳得那么远了。” 玛丽拉正在外面摘一盘夏熟苹果,忽然看见芭里先生穿过木桥,走上斜坡向这边过来,他的身旁是芭里太太,身后还跟着整整一长队的小姑娘。他的双手抱着安妮,而安妮的脑袋无力地靠在他的肩膀上。 这时候,玛丽拉有了一个意想不到的发现。她猛地一惊,心头像是被刺了一刀,她意识到,原来安妮对她来说已具有非同小可的意义。如果说此前她承认自己喜欢安妮——不,应该说非常喜欢——现在,当她慌慌张张跑下斜坡时,她明白,对她来说,世界上没有什么比安妮更宝贵的了。 “芭里先生,安妮怎么了?”她上气不接下气地问道。玛丽拉多年来一向自制力都很强,且非常理智,从来没有像这时候脸色苍白,浑身哆嗦过。 安妮抬起头,抢先答道: “别害怕,玛丽拉,我是在屋脊上走的时候跌了下来。我以为是伤了脚踝。玛丽拉,还好没有摔断脖子。咱们得看到光明的一面才是。” “我让你去参加茶会,本该想到你准会干出这类事的。”玛丽拉放心之余,却严厉而尖酸地说,“请抱进来,芭里先生,放到沙发上。老天爷,这孩子又昏过去了!” 确确实实。伤口痛得厉害,安妮才得以实现她的又一个愿望。她昏死过去了。 马修被人从收割中的田地里叫了回来,直奔去叫大夫。大夫及时赶来,他发现伤势比料想的还要严重。安妮的脚踝骨折了。 当天晚上,玛丽拉去了东山墙,那里躺着一个脸色苍白?的女孩,从床上发出声声痛苦呻吟。 “你不为我痛心吗,玛丽拉?” “这都是你自己的不是。”玛丽拉说着,拉下百叶窗,点上灯。 “正因为这样,你才应该为我感到痛心。”安妮说,“一想到这一切都是我自己的不是,我就觉得很难受。要是我能怪罪别人,那就觉得好得多。要是有人向你挑战,问你敢不敢在屋脊上走,玛丽拉,你会怎么办?” “我会站在结结实实的地面上,让他们的‘敢不敢’滚得远远的。全是胡扯淡!”玛丽拉答道。 安妮叹了口气。 “你的意志真叫强,玛丽拉,我可没有。我只感到受不了乔西·派伊那股瞧不起人的劲。要不我这一辈子就会受尽她的笑话了,瞧她那股得意劲。我觉得自己已经 53d7." >受到足够的惩罚,你没有必要再生我的气了,玛丽拉。昏昏迷迷到底不是好受的。大夫在固定我的脚踝骨时可把我痛死了。今后我六七个星期都不能到处走动了。我也看不到新来的女教师了。到我能够上.学的时候,她就不是新教师了。还有吉尔伯特——班上的同学全都要超过我了。哦,我算是倒大霉了。不过只要你不生我的气,我准能勇敢地忍受下去,玛丽拉。” “得了,得了,我不生气。”玛丽拉说,“你是个不幸的孩子,这是不用说的。不过,正如你说的,今后还有苦吃的。得了,设法吃点晚饭吧。” “我有丰富的想象力,这不是很幸运吗?”安妮说,“但愿想象力能帮我快快活活地渡过难关。你说,玛丽拉,缺乏想象力的人跌断了骨头的时候,他们都怎么办?” 在以后的七个单调乏味的星期里,安妮有足够的理由为自己的想象力而庆幸。但是她不单是仰仗自己的想象力,她还有许多客人来看望,天天都有一个,或更多的女同学顺路过来,有送花的,有带书的,也有告诉她阿丰利少年天地里发生的种种事件的。 “人人都很善良和友好,玛丽拉,”在安妮第一次能够一瘸一拐地走动时,她幸福地叹了口气,“整天躺在床上,那滋味可不好受,可也有美好的一面,玛丽拉。你就知道原来自己有那么多的朋友。可不是吗,连总监贝尔先生也来看望我了。实际上他也是个很好的人。当然啰,压根儿算不上是精神上的知音。不过我还是喜欢他的,悔不该当初对他的祈祷说三道四。我相信他当真是有心在祈祷,只是他有个习惯不好,他的祷词听来有点心口不一似的。要是他也遭点儿小罪,这毛病准能改过来。我明明白白暗示过这意思。我跟他说,我多么想把自己在家里那点的祈祷变得有趣起来。他对我说了他小时候断过脚踝骨的情形。总监贝尔也有小的时候,这话听起来怪怪的。就连我的想象力也有限,怎么也想象不出会有这事。我的想象中,他是个有灰白胡子的男孩,戴一副眼镜,跟他在主日学校时一模一样,只是个儿小了点。可想象阿伦太太是小姑娘就容易多了。阿伦太太看过我有十四次之多了!这不是件值得骄傲的事吗,玛丽拉?你看,牧师太太要办的事那么多,哪来多余的时间?像她这样的人能来看望我真叫人高兴。她从来不说这是我自己的不是,只希望我从此做个更好的孩子。雷切尔太太每次来看我,总是跟我说,她希望我有可能成为一个更好的女孩,但从她说的话里听得出来,她并没有真的相信我做得到。连乔西·派伊也来过,我接待时,做到尽量有礼貌,我认为她已经为激我去走屋脊而感到后悔了。要是我摔死了,她准会背负大包袱,懊悔一辈子的。戴安娜一向就是个值得信赖的朋友。她天天都来安慰我,免得我一个人躺着寂寞。哦,要是我能够上学,那该有多高兴,因为我已听说过很多有关新教师的令人兴奋的事了。女孩子都觉得她非常可爱。戴安娜说她那一头鬈发美极了,那一对眼睛多迷人。她穿的衣服好漂亮。她衣服上的灯笼袖比阿丰利哪个人的袖子都要大。每两个星期的星期五下午,她组织学生朗诵,每个同学都要念一段文章,或参加对话。哦,这事一想起来就叫人动心。乔西·派伊说,她不喜欢,这完全因为她缺乏想象力的缘故。戴安娜、鲁比·吉利斯和简·安德鲁斯正在为下星期五准备一段会话,题目叫‘晨访’。在不组织朗诵的星期五下午,斯塔西小姐带领他们到林子里过一个‘野外’日,他们在那儿研究蕨类植物、花卉和鸟类。每天早晨和傍晚,他们还进行体育活动。雷切尔太太说,她从来没听说过这种玩意儿。这都是新来的女教师闹的。可我觉得这有多美好。我相信我会发现斯塔西小姐是一位知音。” “有一点是最明白不过的,安妮,”玛丽拉说,“你从芭里家房顶上掉了下来,却丝毫没伤着你的舌头。” 第二十四章 师生音乐会 又到了一年一度的十月,安妮准备上学了——一个灿烂辉煌的十月,温馨的清晨,放眼望去,一片火红和金黄。山谷里轻盈的薄雾飘飘,仿佛是秋天的精灵,把它们灌进来,让太阳把它们耗尽,染得山谷五颜六色——紫晶色、蓝灰色、银白色、玫瑰色、淡蓝色。浓重的晨露使得田野像铺上银缎,闪闪发亮,一堆堆的树叶沙沙作响,欢快地跑过田野上的枝条虬结的树林。“白桦小道”上是一座黄色的华盖,路边的蕨类植物都已凋零,变成了褐色的。空气中有一股气息激励着小姑娘们蹦蹦跳跳、欢欢喜喜,赶着上学去,而不是像蜗牛那样,懒洋洋地举步。安妮又回到那张褐色的小课桌前,和戴安娜坐在一起,而..过道那边的鲁比·吉利斯冲着她点头致意,卡莉·斯隆递来条子,朱莉娅·贝尔从椅子靠背后塞来一“口”橡皮糖。这情景是何等有趣!安妮高兴得长长吸了口气,削尖了铅笔,在课桌上摆好了画片。生活确实有意思极了。 她在这位新教师身上又发现她是位对自己大有帮助的真正的朋友。斯塔西小姐是一位聪明而富有同情心的年轻女性。她有一种快乐的天性,能博得和保持学生们的爱戴,焕发出他们精神和道德上最辉煌的发光点。安妮在这种健康人格的影响下,像鲜花一样开放,回家时兴高采烈地给崇拜她的马修和挑剔的玛丽拉讲述学校里的课程和自己的目标。 “我全心全意爱斯塔西小姐,玛丽拉。她端庄高贵,声音甜美极了。她叫唤我的名字时,我本能地感到她没忘了末尾的那个字母‘e’。今天下午我们朗诵文章。要是你也在那儿听我朗诵《玛丽,苏格兰的女王》,那该多好啊。我整个心灵都倾注其中了。回家的路上,鲁比·吉利斯告诉我说,当我朗诵到‘她说,为了我父王的权力,我向我那颗女人的心诀别’这句时,她的血液都变冷了。” “嗯,这个,哪天你给我也朗诵朗诵,就在外面的牲口棚里。”马修提出了自己的要求。 “当然可以。”安妮一口答应下来,“不过我知道,我不一定朗诵得那么出色。相比之下,面对着全班同学,大家屏息凝神地听你一字一句朗诵,那样就更令人激动。我知道,我做不到使你听得血液变冷的地步。” “雷切尔太太说,上星期五,在贝尔家的小山冈上,她看到男孩子们爬上那些大树顶上找乌鸦窝,倒是吓得她的血液变冷了。”玛丽拉说,“我搞不懂,斯塔西小姐干吗鼓励这一套。” “我们上自然课的时候需要一只乌鸦来着,”安妮解释道,“那是我们下午田野活动的事。田野活动可真有意思,玛丽拉。斯塔西小姐解释起来句句都精彩。我们要写这方面的作文。数我写得最好。” “你这话说得太不知深浅了,这得由你的教师来说。” “这话确实是她说的,玛丽拉。我可没虚荣心。我的几何学得这么差,哪来虚荣的本钱?不过我确实开始有点儿开窍了,多亏斯塔西小姐讲得明白,不过我还是没有学到家。我向你保证,我的想法可谦虚了。我就爱写作文。大多数情况下,斯塔西小姐都是让我们自己选题目的。下星期我们要写有关某位杰出人物的作文。历史上有这么多的杰出人物,选起来可真有点难。做个杰出人物,在你死后人家在作文里写你,那不是很光彩的事吗?哦,我多想成位杰出人物。我想自己长大后成为一个训练有素的护士,作为一名爱心使者,随红十字会一起奔赴战场。也就是说我成不了一名赴国外的传教士。那太浪漫了。可是一个人要是成了传教士,那得善良,这倒成了绊脚石了。我们天天都有体育锻炼。能让人有优美的体形,还能促进消化。” “满嘴的胡言乱语!”玛丽拉说,她真心相信安妮说的全是废话。 可是,所有这些星期五下午的田野活动啦,朗诵啦,体育锻炼啦,在斯塔西小姐十一月提出的计划面前都显得相形见绌了。计划规定,阿丰利学校的学生要筹备一场音乐会,就在圣诞之夜,在会堂演出,以筹集款项购买一面挂在学校前面的旗帜藏书网,这个目的值得称道。学生们个个踊跃参加,很快就开始准备节目。所有有幸入选的表演者,个个情绪高昂,其中数安妮·雪莉最为兴奋。她全心全意投入其中,虽然由于玛丽拉的不满,影响了她的活动。在玛丽拉的心目中,这全是愚蠢之举。 “这会把你的脑瓜子塞满乱七八糟的东西,还会占去用来学习的时间。”她抱怨道,“我就不赞成让小学生搞什么音乐会,东跑西颠地排练。这会让他们产生虚荣心和爱闲逛的坏毛病。” “可想想,我们的目的是有价值的,”安妮恳求道,“旗帜能培养爱国精神,玛丽拉。” “胡说!你们脑瓜里哪有丝毫的爱国精神?你们爱的就是好玩。” “可爱国精神可以与好玩结合起来,那不是很好吗?当然啰,办一场音乐会到底是件挺好的事。我们要表演六个合唱,戴安娜还要独唱哩。在两段对话里都有我的角色——‘反流言蜚语协会’和‘仙女王后’。男孩子们也要表演对话。我还要参加两段朗诵,玛丽拉。我一想到这事,就浑身哆嗦,可这是由于激动引起的。最后我们要表演舞台小品——‘信念、希望和博爱’。戴安娜、鲁比和我参加,个个一身白衣,头发飘飘。我演的是‘希望’,双手紧握一起——就这样——眼睛望着上方。我打算在阁楼里排练朗诵节目。要是你听到我在呻吟,可不要惊慌。在一段朗诵里我要朗诵得催人泪下,要练出一声富有艺术性又感染人的呻吟声可真是件棘手的事,玛丽拉。乔西·派伊生气了,因为在对话的节目中没有她的份儿,可她多想参加呀。她想演仙女王后。要是让她来演那准笑死人了,谁听说过有像乔西那样胖的王后?仙女王后个个都生得苗条。王后由简·安德鲁斯来演,我演她的一名宫女。乔西说,红头发的仙女也跟胖女王一样荒唐可笑。乔西说什么我可不在乎哩。我会在头上戴上白玫瑰的花环,鲁比·吉利斯要把她的舞鞋借给我,因为我没有。你是知道的,仙女都得穿舞鞋。穿靴子的仙女那是不可想象的,是不是?特别是头上包铜的靴子。我们准备用蔓生的云杉和冷杉的藤拼成警句,中间加上粉红色薄纸做的玫瑰花来装饰会堂。观众入席后,我们全体排成双行,正步进入会场,与此同时埃玛·怀特在风琴上弹出进行曲。哦,玛丽拉,我知道你对这事不像我热情,可你不会不希望自己的小安妮出色表现自己吧?” “我唯一的希望就是规规矩矩得了。等这场胡闹过去了,你安下心来,我就打心底里高兴了。眼下你满脑子的对话啦,呻吟啦,舞台小品啦,尽是些乱七八糟的东西,干不出好事。说到你的舌头,还没有累坏了,倒真是奇迹一桩。” 安妮叹了口气,走到后院。西边天空是一片苹果绿,上面挂着一轮新月,月光透过树叶落尽的白杨树枝洒到了院子里。马修正在劈柴。安妮坐在一块木段上,与他讨论音乐会的事。不用说,他是位热心的听众,显得很欣赏的样子,至少在这种场合里是如此。 “嗯,这个,我估摸着,那会是挺精彩的音乐会。我想你会表演得挺出色的。”他说着,满脸笑容,凝视着她那张热切而生气勃勃的小脸。安妮也笑脸相迎。他们俩是一对最要好的朋友,马修多次谢天谢地,庆幸在培养孩子上自己无需花什么精力,那是玛丽拉专有的职责。要是这担子由他挑起来,那他经常会在自己的偏好和所谓的职责间左右为难,无所适从了。既然如此,他就可以放手“娇惯安妮”了——这话是玛丽拉说的——爱怎么办就怎么办。这倒是不错的安排。有时候一点点“欣赏”所起的作用完全可以与世界上所有认真的“培养”不相上下。 第二十五章 马修坚持做灯笼袖 这十分钟对马修来说可真够受的。在十二月一个寒冷而昏暗的傍晚,他进了厨房。坐在柴火箱后的角落里,脱他那双沉甸甸的靴子。他没有想到安妮和她的一班同学正在起居室里排练“仙女王后”的节目。不一会儿,她们簇拥着穿过客厅,说说笑笑,唧唧喳喳地拥到厨房。她们没有注意到马修。这时候他一只手提着一只靴子,另一只手捏着脱靴器,不好意思地缩在柴火箱后的阴影里。他怯生生地看着她们戴好帽子,穿上外衣,谈论着对话和音乐会。安妮也在这班小姑娘中间,也和她们一样,目光炯炯,神采飞扬。马修猛地意识到,安妮身上有种与其他同学不同的东西。令马修担心的是,他深深感到,这种差别是不应该有的。安妮容光焕发,眼睛比别的孩子更大、更明亮,五官更秀气。即使像马修这样生性腼腆、不善于观察的人也学会注意这些事了。可是使他担心的那些差别并不存在于这些方面,那么在哪儿呢? 小姑娘们手拉着手,沿着那条结了冰、硬邦邦的长长的小路上走远了,安妮也已经开始埋头学习功课,可是马修还是久久地想着这问题。他不能问玛丽拉以求得答案,因为他觉得,玛丽拉一定会不以为然,轻蔑地说安妮和其他同学唯一不同之处就在于人家能管得住自己的嘴巴,而安妮却办不到。马修认为,这无济于事。 那天晚上,他一个劲地抽烟,以求得问题的解决。这惹得玛丽拉很恼火。经过两小时的吞云吐雾、苦思冥想之后,马修终于得到了答案。原来安妮穿的衣服与其他孩子穿的不同! 马修越想,越相信安妮从未穿过与其他女孩子一样的衣服——自来到绿山墙,她压根儿就没穿过。玛丽拉一直让她穿的是灰暗单调的衣服,式样毫无变化。虽说马修不懂流行的服饰是什么模样的,可他肯定,毛病就在安妮衣服的袖子上,这才显得与众不同。他回想起当天晚上跟安妮一起的那班小姑娘——她们身上的胸衣个个都色彩绚丽,不是红色的、蓝色的,就是粉红和雪白的——他想不通:玛丽拉干吗老让她穿得那么单调,灰暗呢? 不用说,玛丽拉这么做一定是有道理的。她见多识广,而且培养的事归她管。也许她出于某种明智而不可思议的动机,可是让孩子穿件漂亮的衣服——像戴安娜·芭里常穿的那类衣服——不会有害处的。马修决定也给安妮做一件。这肯定不会说他是横插一杠,而遭到反对的。再过两星期就是圣诞节了,一件漂亮的新衣服那可是件好礼物。马修想到这里,满意地舒了口气,放下烟斗,睡觉去了。这时候玛丽拉打开所有的门户,给房子通风换气。 第二天傍晚,马修去卡莫迪买衣服,他横下一条心,要排除万难,对付最糟的处境。他坚信,这将是场严峻的考验。有些东西他买起来得心应手,出手也不会太小气,可说到给小姑娘买衣服,那只好听天由命,听凭店主摆布了。 经过再三盘算后,马修决定去塞缪尔·劳森的店里,而不去熟悉的威廉·布莱尔的商店。事实上,卡思伯特一家人向来买东西都是去威廉·布莱尔店的。在他们看来去这家店,就像上长老会教堂做礼拜和投保守党的票一样,事关良心。但是威廉·布莱尔的两个女儿经常站在柜台后面,马修见了她俩往往心惊肉跳,怕得要命。他得先拿准自己要买些什么,那些东西摆在哪里,心里有数才去对付她们。但这次不一样,他得费一番口舌,动些脑子才买得成,所以马修觉得必须拿准柜台后面站着的是个男人才行。所以他去了劳森的店里,那里准会是塞缪尔的儿子接待他。 天哪!马修没有想到,塞缪尔的店最近因业务扩大,也招收了一名女店员。她是他妻子的侄女,是位非常热情的年轻人。她梳着一头松松的、头发卷得高高的发型,一对褐色的大眼睛滴溜溜地转个不停。她笑容可掬,灿烂迷人,看得人手足无措。她一身衣服时髦之极,举手投足间,臂上的几只手镯闪闪发光,发出丁零当啷的响声。马修一见这阵势,便慌了手脚,那些叮当声响得他没了主意。 “今天晚上我能为你效劳些什么,卡思伯特先生?”露西拉·哈里斯小姐问,话声轻快而巴结,双手还拍着柜台。 “你们有——有——有没有——嗯,这个,比如说花园里用的耙子?”马修结结巴巴地问。 哈里斯小姐似乎有点吃惊,在十二月中旬这样的时间里有人居然要买花园里用的耙子。 “我想店里该剩下一两把吧,”她答,“不过都在楼上的旧货收藏室里搁着。我这就看看去。” 她走了后,马修调整好已??乱七八糟的思路,准备再努力一次。 哈里斯小姐拿着耙子兴冲冲地回来,问:“今晚还要些什么,卡思伯特先生?”马修鼓足勇气,回答说:“嗯,这个,听你的建议,我不如买——还是看看——买些干草种子吧。” 哈里斯小姐曾经听说有人把马修·卡思伯特叫做怪人,现在她认定他完全是个疯子。 “我们只有在春天才备有干草种子,”她傲慢地解释道,“现在没有现成的。” “哦,那自然——自然——你说得是。”不幸的马修结结巴巴地说着,抓起耙子就向门口走去。刚到门边,他才想起,钱还没付,只好可怜巴巴地回来。哈里斯小姐找给他零钱时,他再次鼓起勇气,决心孤注一掷,作最后一次努力。 “嗯,这个——要是不太麻烦的话——我不如——就是说——我想看看——看看食糖。” “红糖还是白糖?”哈里斯小姐耐心地问。 “哦——嗯,这个——红糖。”马修有气无力地答道。 “在那边桶里。”哈里斯小姐抬起手镯响叮当的手,指了指,“我们只有这么一种。” “我——我就买二十磅。”马修说,脑门上冒出了一颗颗豆大的汗珠来。 马修赶着车回家,到了半路才回过了神。这真是一段惨痛的经历。可要怪还是怪他自己,他想,谁叫他大逆不道,到一家陌生的店里去买东西?回到家,他把耙子藏进了工具房,红糖拿给了玛丽拉。 “红糖!”玛丽拉吃了一惊,嚷了起来,“你这不是见鬼了吗,买这么多红糖干吗?你是知道的,除了给雇工煮粥或做黑色水果蛋糕,我从来不用红糖。杰利已经走了,那种蛋糕已经很久不做了。再说,这也不是好红糖——粗糙,颜色又暗——威廉·布莱尔通常不卖这种红糖。” “我——我想身边备些,有时也用得上。”马修说罢,一溜烟地跑开了。 马修细细地把这事儿想了一番之后,断定这局面非要一个女人来对付不可。玛丽拉不必说不是个合适的人选。马修相信她一听准会对他的计划当头一盆冷水。剩下的只有雷切尔太太了。因为在阿丰利除了她,马修从不敢向别的女人讨主意的。因而他就去见雷切尔太太了。那位好心的太太一听立马就从这位没了主意的男人手中接过了难题。 “代你给安妮选身衣服?没说的,我愿意。明天我就去卡莫迪,把事儿给你办了。你心里有没有特别的打算?没有?很好,那我就按自己的眼光来办。我相信深棕色的衣服最适合安妮穿。威廉·布莱尔的店里新到了一批艳光布,好看极了。也许你还要我给她做吧?要是让玛丽拉来做,安妮很可能早在圣诞节前就听到风声,那就不能让她感到惊喜了。得,我来做。不,一点儿也不麻烦。我就喜欢做针线活。就按我侄女詹妮·吉利斯的身材做,她和安妮的身材一个样。” “嗯,这个,我太感谢你了。”马修说,“还有——还有——我 8bf4." >说不上——我希望——我觉得如今的人做的衣服袖子跟过去的已经不一样了。要是不太费心的话,我——我希望按新式样做。” “灯笼袖的?那当然。你丝毫也用不着为这事操心,马修。我会做成最最新式的。”雷切尔太太说。马修走了后,她又自言自语起来:“看到那个可怜的孩子将穿得像模像样,别提多叫人满意的了。玛丽拉让她穿那样的衣服实在不像话,就这话。多少次我想跟她把这事挑明了,可硬是忍住没说出来。因为我看得出来,玛丽拉不愿听人家的忠告,再说,她虽是一位老小姐,在调教孩子方面还自以为比我懂得多哩。天下的事往往这样。养育过孩子的人都知道,严格、见效又快的方法并不是对每个孩子都适用的。从没带过孩子的人总以为那就像‘比例运算定理’一样简单容易——只要把三组数字按顺序排列,便会得到正确的答案。但是,用数字的脑袋来对待生活是行不通的。这是个明白不过的道理,可玛丽拉·卡思伯特一点也不明白,这才出差错。据我看,玛丽拉是想让安妮穿那样的衣服来培养她的谦卑精神。结果呢,反而造成孩子爱虚荣和不满足的心理。我断定,小孩子一定觉察到了自己穿的衣服跟别的女孩有差别。想不到马修注意到了!这家伙昏睡了六十年,到底醒过来了。” 在此后的两星期里,玛丽拉知道马修有心事,可他到底在想什么,她猜不出来。到圣诞节的前一天,雷切尔太太把新衣服拿来了,她才恍然大悟。玛丽拉的表现基本上很不错,不过她可能不太相信雷切尔太太的颇有外交色彩的解释,说这是因为马修担心衣服一旦由玛丽拉来做过早被安妮发现。 “如此说来,马修这两星期神情神神秘秘的,还自个儿傻笑,就是为这事了?”玛丽拉说话的口气有点儿生硬,可还是克制的,“我知道他忙着干傻事。可我得说,安妮压根儿不需要新衣服。这个秋天,我就给她做了三件又暖和又硬实的好衣服,再做就是浪费了。你看单单这袖子的布料就够做件紧身胸衣的了。这是完全可以肯定的。马修,你这是在纵容这孩子的虚荣心。瞧她现在已经像只孔雀,虚荣极了。不过,但愿这次她该心满意足了。我知道,自从有了这些个愚蠢之极的袖子,她就一直盼着自己有一件,虽然她只是说过一次,以后没再提。现在是袖子越做越宽松,越变越荒唐了,大得像个气球,等到明年,穿上灯笼袖的人进门得侧着身子走了。” 圣诞节的早晨大地一片雪白,煞是美丽。那年的十二月非常暖和,人们都以为今年会是个绿色的圣诞节。想不到一夜的雪花飘飘,阿丰利的景象大为改观。安妮透过东山墙那结了霜的窗子快快活活地向外眺望,只见“闹鬼的林子”里的冷杉树上像是披上了一层轻软的银装,赏心悦目。白桦树和野樱桃在晶莹的自然界的衬托下,越发显得亭亭玉立,轮廓分明。大片、大片犁过的农田里满是雪窝窝。空气里弥漫着一种令人心旷神怡的气息。安妮哼着歌下楼来。她的声音在绿山墙里响彻回荡。 “圣诞快乐,玛丽拉!圣诞快乐,马修!多美好的圣诞节,是不是?雪白雪白的一片,真叫人高兴。其他颜色的圣诞节看起来就不真实,是不是?我不喜欢绿色的圣诞节。它们其实不是绿色的——只是褪了色的难看的褐色和灰色。人家干吗叫它们是绿色的呢?哟,哟,马修,是给我的吗?啊,马修!” 这时候马修已经怯生生地从纸包里取出衣服,摊了开来,并以请求宽恕的目光瞥了玛丽拉一眼。玛丽拉却以轻蔑的神情往茶壶里灌水,从眼角兴致勃勃地注视着这场面。 安妮接过衣服,真诚地打量着,一言不发。哦,多美的衣服——是有丝绸光泽、柔软美丽的棕色艳光布做的。裙子上缀满考究的褶边和饰边。紧身上衣按最流行的式样打着精致的横褶,领口还镶有一圈薄膜般的小巧花边。可这袖子——这袖子才最值得夸耀哩!胳膊肘部分是长长的袖管,上面两个宽松部分被一道道褶边和一朵朵用棕色丝带打成的蝴蝶结分开。 “是送给你的圣诞礼物,安妮。”马修腼腆地说,“怎么——怎么——安妮,你不喜欢?嗯——嗯。” 原来,安妮的眼睛里已突然充满了泪水。 “喜欢!哦,马修!”安妮把新衣搭在椅子上,攥紧双手,“马修,这衣服美极了。啊,我说不出该如何感谢你了。瞧这袖子!啊,我觉得这一定是场美梦。” “得了,得了,吃早饭去吧。”玛丽拉插话道,“我得说,安妮,我认为你不需要这套衣服。可既然马修为你准备下了,我希望你好好爱惜它。雷切尔太太还为你留下一根扎头发的丝带,棕色的,与你的衣服正相配。快坐下吃饭。”
//..plate.pic/plate_343449_1.jpg" /> “我不知道怎么还吃得下。”安妮欢天喜地地说,“在这激动人心的时刻,早饭显得太平淡了。我还是把衣服看个够,先让眼睛饱餐一顿。我太高兴了,眼下灯笼袖还是很流行的。之前我想,要是我得到灯笼袖的衣服时,它偏不流行了,那我怎么受得了。我就要悔死了。雷切尔太太送给我的丝带,也很好。我觉得自己应该做个好孩子。在这种时候,我为自己不是个模范小姑娘感到羞愧。我一向就决心将来做个模范孩子的。可不知为什么,一遇到挡不住的诱惑,就很难把决心进行到底。不管怎么说,从此以后,我真的要更加努力了。” 吃完平淡的早饭,戴安娜过来了。一见她那小小的身影,穿着色调明快的深红色长外套,过了山谷里的木桥,安妮便飞奔到斜坡下去迎接她。 “圣诞快乐,戴安娜!哦,多美好的圣诞节。我要给你看一件非常奇妙的东西。马修送给我一件最最漂亮的衣服,好漂亮的袖子。我简直想象不出还有什么比这更漂亮的了。” “我也有东西送给你。”戴安娜喘着粗气,说,“你瞧——一只匣子。约瑟芬老姑奶奶派人给我们送来一只大箱子。里面有好多好多东西——这是给你的。昨天晚上我就想送过来,可到的时候天已经黑了,这种时候要我经过‘闹鬼的林子’我总觉得心里不踏实。” 安妮打开匣子,看了看。最先看到的是一张卡片,上面写着:“送给安妮小姑娘,祝圣诞快乐!”然后,看到一双非常精致小巧的儿童舞鞋,足尖上缀着一串珠子,还有丝缎蝴蝶结和闪闪发光的鞋扣。 “哦,”安妮说,“这礼物太贵重了。我不是在做梦吧?” “我说这是老天安排的。”戴安娜道,“现在你?99lib?用不着再向鲁比借了。真是件天大的好事,因为鲁比的鞋比你的脚大两码哩,仙女拖着鞋走路那有多糟糕。乔西·派伊可就乐了。我听说,前天晚上罗布·赖特排练后带着格蒂·派伊回家。你有没有听说过这样的事?” 那天,阿丰利所有的学生都处于异常兴奋之中。他们要布置会场,还要举行最后一次大规模的彩排。 音乐会是在晚上举行的,结果大获成功。小小的礼堂里座无虚席。所有的人个个表演出色,安妮则是音乐会上最耀眼的明星。这一点连嫉妒她的乔西·派伊也不得不承认。 “哦,这一夜是多么辉煌灿烂!”安妮叹了口气,说。音乐会结束后,安妮和戴安娜在群星闪烁的夜晚,一起走在回家的路上。 “一切都进行得顺顺利利,”讲究实际的戴安娜说,“我猜想,这下我们一准筹到了十元钱。听我说,阿伦太太还要给夏洛特镇的报纸写一篇有关这次音乐会的报道。” “哦,戴安娜,我们的名字真的能被印上报纸吗?一想到能有这事我就激动。你的独唱美极了,戴安娜。当我听到观众要求你再来一个,我比你还要自豪哩。我对自己说:‘得到这么大荣誉的可是我亲爱的知心朋友。’” “可不,你的朗诵让全场喝彩了,安妮。那悲惨的一段你朗诵得精彩极了。” “哦,当时我太紧张了,戴安娜。阿伦小姐报出我名字的时候,我简直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上台的。我只感到有百万双眼睛在看着我,把我看穿了,在这惊心动魄的时刻,我想自己准开不了口了。这时候我想起了漂亮的灯笼袖衣服,一下子有了勇气。我知道,我要对得起这双袖子,戴安娜。于是我开始朗诵,我的声音像是从老远老远的地方传来的。我感到自己像是鹦鹉。幸亏我在阁楼里经常练习那两段内容,要不我绝对不能顺利地朗诵完。当时我那声声呻吟学得怎么样?” “好极了,真的,可动人了。”戴安娜肯定地说。 .“我朗诵完坐下时,看见老斯隆太太直掉泪。想到自己能打动人心,那滋味才叫甜哩。参加音乐会可真是件浪漫的事儿,你说是不是?哦,这确实是件值得纪念的事。” “男孩子的对话不精彩吗?”戴安娜问,“吉尔伯特·布莱思真是棒极了。安妮,我觉得你对吉尔伯特太刻薄了。别急,听我说下去。演完仙女那段对话你跑下台时,有朵玫瑰花从你头发上掉了下来。我看见吉尔伯特捡起来,放进前胸的口袋里去了。不是吗,既然你那么浪漫,这事你准会高兴的。” “那人干的事,与我有什么相干!”安妮傲慢地说,“我才不会为他浪费心思呢,戴安娜。” 那天晚上,玛丽拉和马修二十年来破天荒第一次出门去听音乐会。安妮睡下后,他们两个人在厨房的火炉前坐了好一会儿。 “嗯,这个,我看,咱们的安妮演得比谁都强。”马修自豪地说。 “是的,演得是不错。”玛丽拉承认道,“她是个出色的孩子,马修。她的模样儿也很俊。我一向有点儿反对这个音乐会的计划,现在看来到底没有什么害处。不管怎么说,今天晚上我为安妮感到骄傲,只是我不准备把这话跟安妮去说。” “嗯,这个,我也为她感到骄傲,在她上楼前我已经跟她说过了。”马修道,“咱们得想想,为她出点力,玛丽拉。我想,不久以后,除了上阿丰利的学校,她还需要多学点什么。” “有的是时间,这事还早哩。”玛丽拉说,“到三月份她才满十三岁,不过今晚我突然感到,眼看着她快出落成一个大姑娘了。雷切尔太太把那件衣服做得太长了点,这才使安妮显得高些。她脑子灵,学起东西来快,我想再过一段时间把她送到女王学院去。这是咱们能做到的最好的事了,可一两年内还不是谈这事的时候。” “嗯,这个,经常想想是没有坏处的。”马修道,“这种事得多花点时间反复想想才是。” 第二十六章 成立了故事俱乐部 阿丰利的少男少女们再也不甘心过单调乏味的日子了。接连几个星期中,安妮细细品味过那激动人心的欢乐后,尤其觉得事事都太平淡、太陈旧和没有意义。她还能回到音乐会前那遥远的平静而愉快的日子里去吗?开始时,正如她跟戴安娜说的,她实在办不到。 “我敢肯定,戴安娜,生活再也不能像过去那样了。”她伤心地说,似乎这至少是五十年前的旧事,“也 8bb8." >许,过不了多久我会习惯的。可是音乐会也许破坏了人们的日常生活了。我想玛丽拉正是这个原因才表示反对的。玛丽拉是个非常理智的女人。有理智很有好处。可是我自信自己不想成为理智的人,因为这太不浪漫了。雷特尔太太说,我绝对成不了有理智的人,可谁能说得准呢。现在我就觉得自己有可能长大后变成有理智的人,也许这是因为我太累了。昨天晚上我好久都没有睡着。我眼睁睁地躺着,一遍又一遍回想起那场音乐会。这类事实在让人回味无穷。”.99lib? 然而,阿丰利学校最终还是回到过去生活的轨道上,继续对旧有的兴趣津津乐道。不过音乐会还是留下了影响。鲁比·吉利斯和埃姆·怀特曾为在演讲时谁先谁后发生过争执,课堂上从此再也不同桌坐了。三年同窗得来的大有希望的友谊就这样断送了。乔西·派伊和朱莉娅·贝尔足足有三个月不再讲话,因为乔西·派伊对贝斯·赖特说朱莉娅·贝尔站起来朗诵时的鞠躬,令她想起小鸡在摇头晃脑。贝斯把这话传给了朱莉娅。斯隆几个兄弟姐妹再也不和贝尔家的人搭腔了,因为贝尔家宣称,斯隆家在节目中占的分量太多,而斯隆家反驳说,贝尔家毫无能耐,所以他们做得名正言顺。最后,查利·斯隆跟穆迪·斯普乔·麦克弗森干上了,因为穆迪·斯普乔说,安妮·雪莉的朗诵装腔作势,穆迪·斯普乔受到了“连累”。结果,穆迪·斯普乔的姐姐埃拉·梅,在整个冬天余下来的日子里再也不搭理安妮·雪莉了。除了这些零零星星的小摩擦,斯塔西小姐小王国里的事进行得有条不紊,顺顺当当。 冬天里的那几个星期不知不觉间过去了。这是一个不寻常的暖冬,雪下得很少,安妮和戴安娜几乎每天都能沿着“白桦小道”去上学。在安妮生日的那一天,她俩迈着轻盈的步伐,欢快地走在这条小道上,嘴里唧唧喳喳说个不停,可耳朵和眼睛不放过周围的一切,因为斯塔西小姐说过,她们务必要写出一篇以《冬日林子里漫步》为题的作文,所以她俩才处处留心观察。 “想想吧,戴安娜,今天我已十三周岁了。”安妮惶恐地说,“我简直无法想象,自己怎么进入少女期了。今天早晨一醒来,觉得好像样样事都和过去不同了。你早一个月就年满十三了,所以不像我这么有新鲜感。生活变得更有意思了。再过两年我就是成年人了,到时候我可以说大人说的话,别人不会笑话我,想起来那该多么令人宽慰呀。” “鲁比·吉利斯说,她渴望到了十五岁就有人向她求爱。”戴安娜说。 “鲁比·吉利斯满脑子没别的,只想着有人求爱。”安妮轻蔑地说,“有人把她的名字写在‘注意’牌上,尽管装得气疯了,可心里乐得不行。我想这话说得太刻薄了,阿伦太太说,我们决不能说刻薄的话。可常常没多想不留意就说了出来,是不是?我往往说到乔西·派伊,就刻薄话不离口,所以我就是不提起她。你也许注意到了。我总是努力争取做阿伦太太那样的人,因为我认为她是十全十美的。阿伦先生也是这么想的。雷切尔太太说即使是她踩过的土地,他也崇敬不已。她认为作为牧师对一个凡人有这么深的敬慕是不对的。可戴安娜,牧师也是人,他们免不了也像其他人一样有摆脱不了的罪孽。上星期日下午,我与阿伦太太讨论过有关摆脱不了的罪孽的话题。适合星期日谈话的事可不多呀。这便是其中的一件。我身上摆脱不了的罪孽是太多的想象,而忘了自己的职责。我正在全力克服,现在我既然已经十三岁了,也许我会变得更好。” “再过四年,我们就可以把头发盘起来了,”戴安娜说,“艾丽斯·贝尔还只有十六岁,就把头发盘起来了,我觉得那太荒唐可笑了。我要等到十七岁才盘起来。” “要是我长着艾丽斯·贝尔那样的鹰钩鼻子,”安妮说得斩钉截铁,“我决不——得!我可不能说原本想说的话,因为那话太刻薄了。再说,我拿她的鼻子跟自己的鼻子比,也是一种虚荣心的表现。自从听了人家赞扬我的鼻子,我恐怕过多考虑自己的鼻子了。我有这么一只鼻子,也算是我的一大安慰。哦,戴安娜,瞧,那边有只野兔。可别忘了这事,到时候要写进有关林子的作文里去。我真的认为,冬天的森林和夏天的一样美。洁白、静悄悄的,像是在酣睡,做着美丽的梦呢。” “到时候写起作文来,我毫不在乎,”戴安娜叹息道,“要写林子我可以写好它。可星期一要交的那篇把我难住了。斯塔西小姐怎么会想到要我们自己编个故事呢?” “我说,那还不容易,一眨眼就编好了。”安妮说。 “对你来说是很容易,因为你有的是想象力,”戴安娜不服,答道,“要是你天生就缺想象力,那该怎么办?我看,你的作文该是写好了吧?” 安妮点点头,努力不露出得意来,可还是没有成功。 “上星期一晚上就写好了,题目是《嫉妒的情敌》或《至死不分离》。我读给玛丽拉听,她说,一派胡言,废话连篇。后来我读给马修听,他说写得好极了。我就喜欢他那样的评论家。这是一个哀伤而动人的故事。我写着写着像小孩子似的哭了起来。故事讲的是两位美丽的姑娘,分别叫做科迪莉娅·蒙特莫伦西和杰拉丁·西摩,两个人住在同一个村子里,彼此忠诚相爱。科迪莉娅是位端庄、皮肤黝黑的美人,一头乌黑的头发,一双闪闪发亮的黑眼睛。杰拉丁是一位金发女郎,有着女王般的气质,她的头发像金丝,紫色的眼睛像天鹅绒般柔和沉静。” “我压根儿没见过长紫色眼睛的人。”戴安娜将信将疑。 “我也没见过。我只是想象。我想写出点与众不同的东西。杰拉丁还有雪花石膏般的额头。我已经搞清楚了雪花石膏般的额头是什么样的。这也是十三岁人的优越之处。现在你比自己十二岁的时候懂得更多了。” “那么,科迪莉娅和杰拉丁后来怎么样了?”戴安娜问。她开始对她们的命运感兴趣了。 “她俩一起越长越美,一直到了十六岁,这时候伯特伦·德维尔到了她们出生的村子,并且爱上了美丽的杰拉丁。有一次,她坐在马车里,马受了惊狂奔起来,多亏伯特伦救了她一命。她在他的怀里昏了过去,他抱着她走了三英里的路,送她回了家。你知道,因为马车全毁了。我很难想象那求婚场面,因为我没有经验可供参考。我问鲁比·吉利斯她知不知道男人是怎么求婚的,因为她有好几个姐姐都出嫁了,我以为她在这方面可能是个权威。她跟我说,马尔科姆·安德鲁斯向她姐姐苏珊求婚的时候,她躲在厅堂的食品间里。她说马尔科姆对苏珊说,他爸爸已经把农场归在他名下,又说:‘咱俩今年秋天成婚好不好,亲爱的小鸟儿,你说呢?’苏珊说:‘好——不——让我想想——’就这样,他们俩很快藏书网就订婚了。可我觉得,这样求婚太不浪漫了。所以最后还是我费劲想象出来。我把那场面想象得绚丽多彩,富有诗意。伯特伦跪了下去,虽然鲁比·吉利斯说,如今不流行跪着求婚了。杰拉丁接受他求婚时,说了一长篇的话,写下来有一页长。跟你说吧,这一长篇话费了好大劲我才想出来。我反复写了五遍。我认为那可是我的杰作。伯特伦送给她一枚钻戒,一条红宝石项链,跟她说要到欧洲去结婚旅行,因为他有的是钱。可是,天哪,后来他们的命运道路上布满了乌云,科迪莉娅也暗中爱上伯特伦,当杰拉丁告诉她订婚的事,她大发雷霆,特别是看到那条项链和钻石戒指更是怒火冲天。她对杰拉丁的爱全化为刻骨仇恨。她发誓决不让杰拉丁的婚事得逞。但她装作仍是杰拉丁的好朋友。有一天傍晚,她俩站在桥上,桥下是湍急的流水。科迪莉娅心想,周围没有其他的人,就把杰拉丁推下了桥,还发出一阵大笑。但这事被伯特伦看见了,他二话没说,跳进了急流,喊道:‘我来救你,我举世无双美丽的杰拉丁。’可是,唉,他竟忘了自己不会游泳,结果两个人紧紧抱在一起淹死了。后来他们俩的遗体被冲到岸上,葬在同一座坟墓里。葬礼非常肃穆而庄严,戴安娜。葬礼作为故事的结尾比用婚礼可要浪漫多了。说到科迪莉娅,她悔恨交加,精神失常,结果进了疯人院。我觉得这是对她的一种富有诗意的惩罚。” “多么动人的故事!”戴安娜感叹道,她属于马修那一派的评论家,“想不到你那脑瓜子能编得出这样激动人心的故事,安妮!要是我的想象力也有你那么丰富该多好。” “要是你加以培养,想象力也会丰富起来的。”安妮鼓励她,“我刚想到了一个计划,戴安娜。你和我组织一个我们自己的故事俱乐部,练习写故事。我帮助你到你学会自己会写为止。知道吗,你应该培养自己的想象力。斯塔西小姐也这么说。只是我们要用正确的方法。我跟她说起‘闹鬼的林子’那件事,她说我们的想象力发挥不当。” 故事俱乐部就这样产生了。起初,这俱乐部只有安妮和戴安娜两人。后来很快有简·安德鲁斯、鲁比·吉利斯和其他需要培养自己想象力的人也来参加了。男生不准进来——不过鲁比·吉利斯认为有他们参加俱乐部会更加生动活跃的——每名会员每周要创作出一篇故事。 “真是有意思极了,”安妮对玛丽拉说,“每个姑娘都要大声朗读自己的故事,然后大家一起议论。我们要郑重其事地把这些故事保存起来,以后读给自己的子孙后代听。我们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笔名。我的笔名是罗莎蒙德·蒙特莫伦西。所有的女孩子都写得不错。鲁比·吉利斯很多愁善感。她的故事里有太多求爱的描写。知道吗,写得太滥了还不如写得少好。简从来不写这类事,因为她说,要是让她非念出来不可的话,她会感到非常无聊的。简写的故事都很实在。戴安娜的故事里有过多的凶杀情节。她说主要是她不知道该如何处理那些人物,还不如杀了他们了事。我常常要给她们说说写些什么,这倒不难,因为我脑子里有千百万个主意。” “我看这些写故事的玩意儿愚蠢透了,”玛丽拉讥笑道,“你的脑瓜子里会塞进一大堆乱七八糟的烂东西,白白浪费了时间,这些时间本可以用来学习功课的。读故事书已经够糟的了,写故事越发糟糕。” “可我们都注意到故事中不忘道德思想,玛丽拉。”安妮解释说,“是我坚持要这么做的。所有的好人都有好报,?一切坏人都得到应有的惩罚。我相信,这必然会收到有益的效果。道德是一种了不起的东西。阿伦先生也这么说。我给他和阿伦太太读过一篇我自己的故事,他们两个人都一致认为道德思想很好。只是我读到某些地方他们笑了起来,可那不是笑的时候。我就喜欢人家听着听着哭起来。每当我读到伤感部分时,简和鲁比几乎都要哭的。戴安娜把我们俱乐部的事告诉她的约瑟芬老姑奶奶了。她的老姑奶奶回信要我们寄几篇我们的故事给她。我们给她抄了四篇最精彩的寄去。约瑟芬·芭里小姐回信说,她一生从未读过这样好笑的故事。这话使我们感到吃惊,因为那些全是伤感的故事,里面的人物几乎全都死了,不过既然芭里小姐喜欢我就高兴了。这说明我们的俱乐部正在做对世界有益的事。阿伦太太说,我们的目标是:做的每件事都应该对世界有益。我真的努力在做,可我在玩得开心时,往往忘了。我希望自己长大后成为一个像阿伦太太那样的人。你认为这有希望吗,玛丽拉?” “我不能说有太大的希望。”玛丽拉就爱拿这种话来鼓励她,“我肯定阿伦太太丝毫不像你这个小姑娘那么糊涂、健忘。” “不对,她也不是始终都像现在那样完美无缺的。”安妮严肃地说,“她跟我说过她自己的事——她说,她小时候也很淘气,老是闹到不可收拾的地步。我听了受到很大的鼓舞。听到别人以前很淘气,有过错,我反而受鼓舞,这是不是表明我很恶劣呢,玛丽拉?雷切尔太太说是这样。雷切尔太太说她每当听到有人干坏事,她就感到震惊,不管那人是不是小孩。雷切尔太太说有一次听说一位牧师忏悔自己小时候从他姑妈的食品柜里偷过一块草莓蛋糕,从此她对这位牧师不再存有敬意了。我就不会那样认为。我倒认为他勇于忏悔,说明他是个高尚的人。我就是这么看的,玛丽拉。” “我现在的感觉是,安妮,”玛丽拉说,“你该去把这些碗碟洗洗了。你叽叽呱呱说了一大堆,花去的时间比该花的多了一倍。应该学会做到干活第一,说话其次。” 第二十七章 虚荣心的惩罚 四月下旬,傍晚时分,玛丽拉从妇女劝助会开完会回家,她喜悦地感到冬天已经过去,春天又把欢乐带到人间,既带给年轻人无忧无虑,也带给老弱愁苦。玛丽拉并没有去分析自己的感受和思想。她也许只想着劝助会、奉献箱和教堂法衣室的地毯。她想着想着,同时也感到了那红色的田野在夕阳斜照下幻化成了淡紫色的轻雾,冷杉的尖梢投下的长长阴影笼罩在小溪后面的牧场上,林中那如镜般的水池四周的枫树,冒出深红色的嫩芽,悄然不动地立着,以及藏在灰色草皮下生命脉搏的苏醒和萌动。 她的目光深情地落在绿山墙上,透过密密匝匝的树木,凝视起来,房舍的窗户将残阳反射回来,在她的眼睛里映出点点耀眼的光芒。玛丽拉在湿漉漉的小道上行走,心想自己踏入家门后,看到的将是柴火燃起的熊熊火苗,桌子上齐齐整整地摆着茶点,再也不是安妮来绿山墙前冷冷清清的景象……这情景使她油然而生称心满意之感。 可是,当她进了厨房,发现炉火灭了,还见不到安妮的影子,她立即感到失望和恼怒。她关照过安妮,务必在五点钟的时候准备好茶点,可现在她不得不脱掉身上第二好的衣衫,动起手来,免得等马修耕完田回来没有饭吃。 “安妮一回来,我要好好收拾她。”玛丽拉狠狠地说着,手拿菜刀使劲地劈开引火柴,发泄着心中的怨气。马修已经回来,坐在角落里耐心地等着用茶。“她又和戴安娜要么是到哪儿闲逛去了,要么是写故事,排练对话或是干什么蠢事去了,就是想不到时间和自己的职责。得让她彻底死了这条心。不能再这样下去了。即使阿伦太太说她是前所未见的最聪明、最可爱的孩子,我也不在乎。她也许是够聪明、够可爱的,可脑子里尽塞些乱七八糟的东西,谁也说不清她那些花花肠子下次会搞出什么鬼名堂来。刚冒出个怪念头,立马又想出另一个来。嗨!今儿雷切尔·林德太太在劝助会上说的就是这样的话,当时我还跟她斗气哩。阿伦太太毫不含糊地替安妮说话,我挺高兴,要不是她替安妮说好话,我准会当着大伙的面,对雷切尔说些不客气的话了。安妮的缺点实在太多,天知道,我也否定不了。可把她养大的是我,不是雷切尔·林德。她要挑刺,在加百列天使身上也能挑出毛病来——要是他待在阿丰利。同样,既然我吩咐过要安妮今天下午待在家里,照看家务,她就没有权利离开。不过,尽管她有缺点,却从没有不服从命令,或有叫人信不过的地方,今天她真叫人伤心。”99lib. “嗯,这个,我说不上。”马修说。马修性子耐,人也明智,但主要是已经饿得慌了,所以觉得还是让玛丽拉痛痛快快把一肚皮火发泄出来的好。“兴许你对她的评价太草率了,玛丽拉。还是先搞清楚她是不是没听你的命令,再说不值得信赖的话吧。兴许事情会解释清楚的——安妮那张嘴准能解释清楚的。” “我叫她待在家里,可她偏不在。”玛丽拉反驳道,“我想她很难把这事儿解释清楚。不待说,我就知道你会替她说话的,马修。可调教她得归我管,而不是你。” 晚饭做好的时候,天已经黑了。可还不见安妮的影子。按理这时候她会穿过木桥,或沿着“情人小径”匆匆跑过来,上气不接下气,知道自己玩忽职守而悔恨万分。可还是不见她的人影儿。玛丽拉脸色阴沉,洗好碗碟,放进柜里。她要到地窖去,需要一支蜡烛,便上楼到东山墙去拿。蜡烛通常都放在安妮的桌子上。她点上蜡烛,刚转身,一眼看到安妮躺在床上,脸朝下,埋在几只枕头中间。 “老天爷,”玛丽拉大吃一惊,“你睡着了,安妮?” “没有。”听到的是闷声闷气的回答。 “那你病了?”玛丽拉走近床头,担心地问道。 安妮的头往枕头更深处钻,像是躲起来再也不让人看到似的。 “没有。可是请你离开吧,玛丽拉,不要看我。我绝望极了。谁在班里领头,哪个作文写得最好,哪个参加主日学校唱诗班,我全不在乎了。现在这些全是小事,对我来说全不重要,因为我想,我哪里也不去了。我这辈子算是完了。玛丽拉,请走吧,别来看我。” “谁听说过这样的话?”玛丽拉一头雾水,急着想知道个究竟,“安妮·雪莉,你到底出了什么事?你倒是干了什么?这就给我起来,跟我说明白。听到了吗,这就起来。嗨,怎么回事?” 安妮被迫无奈,只好按吩咐绝望地滑到了地板上。 “你瞧瞧我的头发,玛丽拉。”安妮小声道。 玛丽拉举起蜡烛,仔细看了看安妮脑后那一堆散乱浓密的头发。头发确实显得怪模怪样的。 “安妮·雪莉,你的头怎么成了这个模样?哟,竟变成绿色的了!” 要是这也算是颜色的话,姑且说是绿色吧——怪怪的,没有色泽,像是铜锈,中间夹杂着丝丝缕缕原先的红发,鬼模鬼样,可怕极了。玛丽拉这辈子没见过像安妮现在的头发那样稀奇古怪的东西。 “是的,是绿色。”安妮呜咽道,“我原以为天底下算红色的头发最糟的了,现在才知道绿头发还要糟十倍。哦,玛丽拉,你一点也不知道我算是倒大霉了。” “我是一点也不知道你是怎么会落到这般地步。可我想知道是怎么回事。”玛丽拉说,“快到厨房去——这儿太冷了——然后告诉我你倒是干了什么。我早就料到准会出什么怪事的。这两个月你没出乱子,我肯定接着准又要出事了。你说,你的头发到底是怎么啦?” “我染的。” “染的!把头发染了!安妮·雪莉,知不知道这么做有多邪恶?” “是的,我知道是有点儿邪恶。”安妮承认道,“可我以为,要去掉红头发,干点小小邪恶的事值得。我已经考虑过后果了,玛丽拉。再说,我想在别的方面多加把劲就可以把这过错弥补过来。” “好啊,”玛丽拉以讽刺的口吻说,“要是我打算把头发染染,至少染种像样的颜色。我决不会染成绿色。” “我本不想染成绿色,玛丽拉。”安妮神情沮丧,分辩道,“要是我想邪恶,那也得有某个目的。他说会把我的头发变成美丽的乌黑色——他向我一口保证办得到的。我怎么能怀疑他说的话呢,玛丽拉?我知道自己的话受到人家怀疑是什么感觉。阿伦太太说,只有真凭实据才能证明人家撒谎,否则就不应该怀疑任何的人不对我们说真话。我现在有证据在手了——绿头发就是,谁都会相信的。可当时我没有证据,所以就二话没说就相信他了。” “哪个说的?你说的那人是谁?” “今天下午到这里来的小贩。我从他手里买的染料。” “安妮·雪莉,给你说过多少次了,千万别让那些个意大利人进家门!我就是信不过他们,让他们进来丝毫没有好处。” “哦,我没让他进门。你说的话我记得。是我自己出去,还小小心心关好门。我是在台阶上看他的货的。再说他也不是意大利人——他是德国犹太人。他有个大箱子,里面装满了各种各样有趣的东西,他对我说,他要拼命地干活,赚到足够的钱好把自己待在德国的妻子和小孩接出来。他说到他们的时候可是动了感情的,所以打动了我的心。我想买他的东西帮他实现有价值的目标。突然我看见一瓶染发剂。那小贩说,这染发剂一准能把头发染成漂漂亮亮的乌黑色,永不褪色。一听他说的,刹那间我像是看到自己一头美丽乌黑的头发,那诱惑力可是挡也挡不住。他要的价是每瓶七角五,可我身边的零钱只有五角。我觉得这小贩的心肠很好,因为他说,看在我的分上,就卖五角得了,当作白送了人。所以我就买下来了。他一走,我就到了这儿,按说明书说的用一把旧发刷刷染料,一瓶染料全让我给用完了。哦,玛丽拉,后来我一看自己的头发变成这么可怕的颜色,就为自己的邪恶行为悔青了肠子。告诉你吧,从那以后,我可一直在后悔着呢。” “得了,但愿你能悔过,”玛丽拉没好气地说,“也希望你睁开眼睛,看看虚荣心害得你成了什么样子,安妮。天知道该怎么办。我看你首先得把头发好好洗洗,看看有没有效。” 于是安妮洗起头来。她用肥皂和水使劲搓洗,经过这番努力之后如果说有什么效果,那也只会洗去原有头发的红颜色。小贩说的倒是大实话,染料确实是洗不掉的,可在其他方面呢,他说得可不可靠就大可怀疑了。 “哦,玛丽拉,我该怎么办呢?”安妮泪汪汪地问,“往后我怎么活呢?大家已经把我其他的过错都忘了——放了镇痛剂的蛋糕啦,灌醉戴安娜啦,冲雷切尔太太发脾气啦。可这个过错他们是忘不了的。他们会认为我不是个正经的人。哦,玛丽拉。‘我们第一次欺骗了人,无异于编织了一张纠缠不清的网。’这是一首诗上说的。说得对极了。还有,乔西·派伊非笑话我不可!玛丽拉,我可没脸见乔西·派伊了。我是爱德华王子岛上最不幸的女孩子。” 安妮的不幸持续了一个星期。这段时间里,她哪儿也不去,天天在家里洗她的头发。外人中只有戴安娜知道这一要命的秘密,她庄严地答应不向任何人泄露。附带说一句,戴安娜确实是说到做到的。到了周末,玛丽拉斩钉截铁地说:“不管用,安妮。这是最不会褪色的染料。你的头发得剪掉,没别的法子。凭你这副模样不能出去。” 安妮的嘴唇颤抖起来,但她意识到,玛丽拉的话虽然令人痛苦,却实实在在。她伤心地叹了口气,拿起了剪刀。 “请你一刀剪了吧,玛丽拉,好一举了结。哦,我感到心都碎了。这可真是毫无浪漫可言的磨难。书中有些女孩子剪掉头发是因为发高烧,或为了某些高尚的目的而剪头发卖钱。要是我剪头发的目的哪怕只有她们一半高尚,我也心甘情愿了。可我是因为头发染了可怕的颜色才剪掉,那便毫无意义,你说是不是?在你剪我的头发的时候,要是不节外生枝,我便痛哭它一场。这可真是一场悲剧。” 于是安妮哭了起来。但是过了一会儿,她上楼照镜子的时候,绝望之余反倒平静下来了。玛丽拉做得很彻底,头发能剪的都剪了。要说结果吗,说得委婉点,那就是大不如人意。安妮立即把镜面转向墙壁。 “头发不长出来,我决不,决不照镜子了。”她激动地嚷了起来。 突然她又把镜子翻了过来。 “不,我倒要看看。我就要用这个办法来赎自己犯下的罪孽。每次进房间我都要照镜子,看看自己有多丑。我也不愿用想象让自己变漂亮。我以前压根儿就没为头发感到自豪,现在我知道了,我要感到自豪,虽然是红的,可它长得又密又拳曲。看来下次出事的要轮到我的鼻子了。” 到了第二个星期一,安妮的短发在学校里引起了轰动,不过令她宽慰的是,谁也猜不到剪发的真正原因。连乔西·派伊也没有猜到,她只是对安妮说,这样一来,她倒像个稻草人了。 “乔西对我说这话的时候我一声不吭。”当天晚上安妮向玛丽拉透露道。玛丽拉因为刚头痛发作过,这时候正躺在沙发上。“我没说,是因为我认为这是对我的惩罚的一部分,我应该耐心地忍受下来。被人说成是稻草人自然是不好受的,我真想顶她几句。可我没有。我只是轻蔑地扫了她一眼,便宽恕了她。当你宽恕人的时候,觉得自己是个善良的人,是不是?从此我要把全部的心力都用在如何做个善良人上,再也不花力气争藏书网做漂亮人了。做个善良人不用说更好。这道理我是知道的,但有时候虽然知道了,真的相信起来就难了。我真心实意想做个善良的人,玛丽拉,就像你、阿伦太太和斯塔西小姐一样,大起来要为你争光。戴安娜说,等我的头发长了,就用一根黑色的天鹅绒带子把脑袋箍住,左右两边打上蝴蝶结。她说她认为那会与我非常相配的。我管它叫束发带——听起来挺浪漫的。我说得太多了吧,玛丽拉?” “我的头痛好些了。今天下午可真叫痛。我的头痛病可是越来越严重了。这病我得请大夫来看看了。要说你这一大篇话,我也说不清,实在不在乎——反正我也听惯了。” 这是玛丽拉的说法,言下之意她还是愿意听安妮唠叨的。 第二十八章 蒙难的百合少女 “当然得由你来演伊莱恩了,安妮。”说话的是戴安娜,“我可没那个勇气在水上漂。” “我也没有。”鲁比·吉利斯打了个寒战,说,“要是我们三个人一起在平底船上,坐得稳稳的,往下漂起来我倒不在乎。我也觉得挺有趣。可要是躺着,装得像死人那样——我办不到。我真的会吓死的。” “那自然是挺浪漫的,”简·安德鲁斯道,“可我知道不能老是躺着不动。我会时不时欠起身子,看看漂到哪儿了,是不是漂得太远了。你知道,安妮,那就会影响效果。” “可一个红头发的伊莱恩看起来多荒唐。”安妮伤心地说,“我倒不怕往下漂,我也确实喜欢演伊莱恩,可那演起来就荒唐可笑了。应该让鲁比来演,因为她皮肤白白净净,还有一头长长的漂亮金发——伊莱恩可是‘长长美发如瀑,飘散而下’,这你们是知道的。伊莱恩可是位百合少女哩。红头发的人是不能演百合少女的。” “你的皮肤也和鲁比一样的白净,”戴安娜热切地说,“而且你的头发比剪短前颜色深多了。” “哦,真的吗?”安妮高声惊问道,“有时我自己暗中也这么想过——可是我不敢问别人,生怕他们对我说不是这样。你认为现在算不算是栗色的,戴安娜?” “是栗色的,我看美极了。”戴安娜打量着安妮的头发说。只见那一头剪得丝绸般的拳曲短发,恰如其分地箍着非常时髦的黑色天鹅绒丝带,边上还打了个蝴蝶结。 她们几个人这时候正立在果园坡下池塘的岸边,一片空地从岸边伸展出去,地两边长着一排白桦树。在地的顶端有一块伸进水面的木头小平台,为方便打鱼的和猎野鸭的人而建。鲁比、简正在和戴安娜一起度过仲夏的下午,安妮也过来和她们一块儿玩。 这个夏天,安妮和戴安娜的大部分时间都是在这个池塘上或四周度过的。“悠闲的原野”没有了,已成了记忆,贝尔先生春天的时候早已无情地砍倒后牧场的那一圈树。安妮一度坐在那些树桩中间,伤心地哭了一场,而且注意到自己的这一举动颇具浪漫色彩。可是她很快又找到了满意的地方。正像她和戴安娜说的,她俩已经十三岁,眼看着就要十四岁了,大姑娘家哪有玩“游戏房”这种小孩子游戏的?再说池塘四周有的是更加迷人的活动。在桥上钓鲑鱼就挺美的。这两个小女孩还学会了坐在芭里先生留着打野鸭用的平底小渔船里,自己划桨,四处游荡。 安妮出了个主意,决定扮演伊莱恩。她和戴安娜在上一年的冬天学习过丁尼生诗人。主要著作有《夏洛蒂小姐》、 href='1121/im'>《尤利西斯》、《悼念》、《国王叙事诗》等。">的诗歌,教育部门的负责人把它列入爱德华王子岛学校的英文课文。她们分析研究了这首诗,并细加分解筛选,最后只留下她们认为奇异的部分,那就是百合少女、兰斯洛特、吉尼维斯和亚瑟国王几个人物,在她们看来才是非常真实的。安妮为了自己不出生在卡姆洛特而暗自神伤。她说,那些岁月比现在要浪漫得多。 安妮的计划得到了热烈响应。如果把平底船从船埠推出去,就会顺着水流漂到桥下,穿过去,最后在池塘拐弯处突出来的另一块空地搁浅。他们曾多次这样漂流过,现在要演伊莱恩这出戏,没有比这样做更方便的了。 “得了,让我来演伊莱恩。”安妮只好勉强答应,不过她还是念念不忘演主角,但是艺术要求出演的人应具备种种条件,而她感到自己难以胜任,演不了这?99lib?戏。“鲁比,得由你来演亚瑟王,简扮演吉尼维斯,兰斯洛特的角色由戴安娜来演。可是开始时你们先得扮演兄弟和父亲的角色。我们不能有那个哑巴随从了,因为已有一个人躺在船里,同时载不了两个人。我们得用漆黑的织锦在游艇上从头铺到尾。你妈妈那条黑色旧围巾正派得上用场,戴安娜。” 黑围巾拿了来。安妮把它在平底船上摊了开来,自己在船底躺下,闭上眼睛,双手交叉在胸前。 “哦,她看起来真的像死了。”鲁比·吉利斯看着摇曳的白桦树影下那一动不动的苍白的脸,紧张地低声说道,“我看着害怕极了,姑娘们。你们觉得这么做,行吗?雷切尔太太说演戏是邪恶的行为。” “鲁比,你不该提雷切尔太太,”安妮厉声说,“这会破坏效果的,因为这是雷切尔太太出世前好几百年前的事。简,你来安排。伊莱恩死了,是不能说话的,要不就乱套了。” 简挺身而出,应付局面。没有黄金布做被单,权用一块旧的日本黄绉钢琴罩代替。这时候哪儿也采不到雪白的百合花,可是安妮那合十的双手上拿着一朵高高的蓝色蝴蝶花,凑合着也能产生预想的效果。 “好了,她可是全准备好了。”简说,“我们来吻她那静止不动的额头,戴安娜,你说:‘妹妹,永别了。’鲁比,你呢,就说:‘永别了,亲爱的妹妹。’你俩都要尽可能表现出悲哀的神情。安妮,看在上帝的分上,你得露出点笑容。你是知道的,伊莱恩可是‘躺着,像是在微笑’。这就更好了。现在把船推出去。” 于是平底船被推了开去,重重地撞在一根埋在前进路上的木桩上,戴安娜、鲁比和简一看船顺着水流漂下去,船头朝向小桥,便直向林子飞奔,跑过大道,到了空地。兰斯洛特、吉尼维斯和国王应该在那儿迎接百合少女。 在顺水慢慢漂流的几分钟内,安妮只觉得自己处于极浪漫氛围之中,好不快活,后来并不浪漫的事发生了。平底船开始漏水,很快这位伊莱恩只好立起身来,抓起金色被单布和漆黑的锦缎柩衣,茫然地打量“游艇”底部的一条大裂缝。水就是从那里灌进来的。原来是刚才在停船的地方那根尖树桩扯掉了钉在船底的一长条羊毛毡。安妮并不知道这情况,但很快她就看清了自己所处的险境。按这样的速度漏下去,不等漂到下游的空地,船就要沉没。那船上的桨呢?竟留在后面的岸上! 安妮喘着粗气,发出一声谁也听不到的尖叫声,她连嘴唇都发白了,但她还没有慌了手脚。还有一个机会。 “可把我吓坏了。”第二天她对阿伦太太说,“船顺着水流往小桥漂去,船里的水不断往上涨,那一刻就像有好几年长。我虔诚地祈祷,阿伦太太,可祈祷时没闭着眼睛,因为我知道,上帝拯救我的唯一办法是让船离木桩近些,使我能踩着它爬上岸去。你知道,那些都是老的树干,上面有好多枝杈。我得祈祷,可我也知道得时刻注意,瞧住机会。我嘴里说着:‘亲爱的上帝,请把船推近木桩吧,其余的事我自己会办。’我说了一遍又一遍。在这种情况下,是想不出优美动听的祷词来的。可我的一番祈祷还是得到回应。平底船终于撞上一根木桩,并停下了一会儿,我赶紧把钢琴罩和围巾甩上肩膀,爬上一根老天爷赐给我的大木桩上。结果我就吊在那儿了,阿伦太太,身子紧紧地贴着滑腻腻的木桩,上也上不来,下也下不去。处在那种境地可一点儿也不浪漫。可当时我压根儿没想到这个。刚从水上捡了一条命,哪会去想浪不浪漫?我立刻说了一通感恩的祷词,一门心思全放在手里,要紧紧抓住,免得失手。我知道只有靠人力救助才能爬上干燥的陆地。” 平底船从桥下漂过去,很快就沉到中间的水流中去了。鲁比、简和戴安娜正在下游的空地里等着。一看船在眼前不见了,认定安妮准也葬身水下了。片刻间她们呆呆地站着,脸白得像纸,被这场悲剧吓得掉了魂了。后来她们扯起喉咙尖叫起来,发了疯似的奔过林子,过了大道,瞧也不瞧小桥一眼,径自跑了过去。安妮拼命贴紧危险的立足点,看见她们飞奔过去的身影,也 542c." >听到她们的尖叫声。很快就有人来相救了。只是她的处境难堪极了。 时间分分秒秒地过去,蒙难的百合少女觉得一分钟足有一个小时漫长。为什么就是没人来呢?这些女孩子到底跑到哪里去了?要是她们全都晕过去>,没一个幸免,那该怎么办?要是永远也没人来救呢?要是她也筋疲力尽,再也抓不住呢?安妮看了看身下那一片绿色的深渊上摇晃着细长而油滑的树影,显得面目十分狰狞。安妮感觉到周身哆哆嗦嗦起来。她的想象中出现种种可怕的结局。 然而,就在她手臂和手腕的疼痛难熬,再也撑不下去的节骨眼,吉尔伯特·布莱思划着哈蒙·安德鲁斯的平底小渔船从桥下过来了! 吉尔伯特朝上看了一眼,十分惊讶地发现一张苍白的小脸上,满是鄙薄的表情,一双同样带着鄙薄神情而惶恐的大眼睛正由上而下对着他。 “安妮·雪莉!你怎么会到这儿来的?”他大声问道。没等对方回答,他把船靠近木桩,向安妮伸出手去。实在没有法子,安妮只得紧紧抓住吉尔伯特·布莱思的手,从木桩上下来,爬进小渔船里。她坐在船尾,一身的泥泞,气呼呼的,怀里抱着水淋淋的围巾和湿漉漉的钢琴罩。在这种情况下说什么也难以摆出尊严来了。 “你怎么了,安妮?”吉尔伯特说着,操起了桨。 “我们在演戏,我扮演伊莱恩。”安妮看也不看自己的救命恩人,冷冷地说,“我要坐在游艇——也就是平底船漂流而下,到卡姆洛特去。船漏水了,我爬上了木桩。姑娘们去喊人来救我了。请把我送到岸上去,好吗?” 吉尔伯特热心地向上岸的地方划去,安妮不屑他的帮助,径自跳上了岸。 “非常感谢你。”安妮转身时,傲慢地说了一句。但吉尔伯特也跟着跳上岸,一只手还拉着安妮的手。
//..plate.pic/plate_343452_1.jpg" /> “安妮,”他急匆匆地说,“听我说,我们能不能成为朋友?当时我取笑过你的头发,我非常后悔。我不是存心惹你生气,我只是想开个玩笑。再说,这也是很久以前的事了。我觉得你现在的头发美极了——真的,我是这么想的。咱们做个朋友吧。” 安妮犹豫了一会儿。她的尊严曾受到过伤害,这时候出现一种刚刚觉醒过来般奇特的意识,她感到吉尔伯特淡褐色的眼睛里流露出来的神情半是羞涩,半是热切,非常动人。她的心猛地奇怪地跳了一下,但是对旧时怨恨的痛苦回忆立即使她正在动摇的决心坚定起来。两年前的一幕又十分清晰地在记忆中闪现出来,仿佛那只是昨天的事。吉尔伯特把她叫做“红毛丫头”,让她在全班同学面前丢尽了脸面。局外人或年纪大一点的人或许认为她的怨恨和引起这怨恨的起因一样可笑,但在她看来这怨恨不会随时间流逝而有丝毫的减轻或软化。她就是恨吉尔伯特·布莱思!她永远也不会原谅他。 “不,”她冷冷地说,“我永远成不了你的朋友,吉尔伯特·布莱思。我也不愿!” “好吧!”吉尔伯特面带怒色,跳进自己的小船,“我再也不会请你做我的朋友了,安妮·雪莉。我无所谓。” 他挑衅似的操起桨迅速地划了起来。安妮走上了陡坡,来到枫树覆盖、长着蕨类植物的小路上。她高昂起头,心里却有一种奇特的懊悔之感。要是用另一种方式答复吉尔伯特是不是也许更好呢?他确实严重伤害过她,但毕竟——总之,安妮真想坐下来痛哭一场,那样心里会好受一些。她的身心处于极度的烦乱之中,这都是她所受到的惊吓和刚才紧紧攀住木桩引起的反应。 半路上她遇到了简和戴安娜,她们正急匆匆地向池塘奔去,看神情急得快要疯了。她们在果园坡上找不到一个人。芭里夫妇都出去了。这时鲁比·吉利斯急得歇斯底里大发作,她晕头转向的,只好留在那儿尽可能恢复理智。而简和戴安娜则飞快地穿过“闹鬼的林子”,跑过小溪,往绿山墙奔去。那儿也找不到人,因为玛丽拉上卡莫迪去了,而马修正在后面的地里晒草。 “哦,安妮,”戴安娜上气不接下气,紧紧抱住安妮的脖子,哭了起来,又高兴又宽慰,“哦,安妮——我们以为——你——淹死——觉得简直是我们害死了你——因为是我们让你——演伊莱恩的。鲁比歇斯底里大发作——哦,安妮,你是怎么脱险的?” “我爬上一根木桩,”安妮有气无力地说道,“吉尔伯特坐着安德鲁斯先生的渔船过来,把我送到了岸上。” “哦,安妮,瞧他多么了不起!哎,浪漫极了!”简到底喘过气来,说了一句,“今后你当然会和他说话了。” “我当然不会。”安妮涨红了脸,顷刻之间又回复到过去那倔强的状态中,“我再也不愿听到‘浪漫’两字了,简·安德鲁斯。把你们吓成这副模样,真对不起,姑娘们。全都怪我。我肯定是在灾星照射下出生的。我做的事都给我或我的朋友带来灾祸。我们把你爸爸的平底船丢了,戴安娜。我有预感,今后大人们再也不许我们在池塘中划船了。” 事实证明,安妮的预感比通常的预感还要灵验。下午的事件传开后,在芭里和卡思伯特两家引起了极大惊慌。 “往后你到底会不会有点头脑呢,安妮?”玛丽拉问。 “哦,有,我想我会有的,玛丽拉。”安妮乐观地答道。她在东山墙那无人干扰的环境里,独自一人痛痛快快哭了一场之后,紧张的神经安静下来,心情又欢快起来了。“我想现在我比过去更有希望变得有理智了。” “我看不出怎么有可能。”玛丽拉说。 “我说,”安妮解释道,“今天我得到一次有价值的新教训。自从来绿山墙,我老犯过错,每次错误都帮助我治好一种严重的缺点。紫水晶胸针事件使我改掉了乱动别人东西的毛病;‘闹鬼的林子’的错误治好我没把握好自己想象力的毛病;镇痛剂蛋糕事件改掉我做饭菜时心猿意马的毛病;染发事件治好了我的虚荣心,从此我再也不多想自己的头发和鼻子了——至少很少想了。今天的错误会治好过于追求浪漫的缺点。总之,在阿丰利,追求浪漫是没有好处的。也许追求浪漫在几百年前的城堡耸立的卡姆洛特要容易得多,可现在没人欣赏浪漫情调了。我敢保证,你很快就会发现我在这方..面将有很大的进步,玛丽拉。” “但愿如此。”听玛丽拉的口气,她似乎还有些信不过。 但是马修,他默默地坐在自己常坐的角落里,见玛丽拉离开了,便一手搭在安妮的肩上。“别把你的浪漫全丢了,安妮。”他怯生生地低声道,“留点儿浪漫是件好事——当然别太多了——得稍稍留点儿,稍稍留点儿。” 第二十九章 值得纪念的日子 安妮经过“情人小径”把母牛从后牧场赶回家。时值九月傍晚时分,林子里的空地和豁口里注满了红宝石般的夕阳余晖。小路上处处是残阳如血。只有枫树下已是阴影幢幢,冷杉之间的暮色像是飘浮在空中的红酒,现出清丽的紫色。风儿鼓足了劲,哗哗吹着,世上再也没有比晚风奏出的乐声更甜美的了。 母牛慢条斯理地在小道上游荡着,安妮恍恍惚惚地跟在后面,反复大声朗诵着战斗长诗《马米恩》——是去冬英语课上学来,斯塔西小姐要她们背下的——诗中那急急而过的队伍和长矛碰撞发出的叮当声令她陶醉,当念到“顽固的长矛手穿过黑暗得难以通过的树林,他们得到了补偿”时,她茫然地停下脚步,闭上眼睛,更好地幻想自己就在那英雄的行列中。她又张开眼睛,看见戴安娜过了通向芭里田地的那扇小门,正向她走来,看那神情像是有重要的事。安妮立即猜到了,对方有消息来通报,但是她就是不愿露出过分热切的好奇心。 “今天的傍晚是不是像个紫色的梦,戴安娜?让我觉得活在世上太高兴了。在早晨我总是想,早晨是最好的,可是到了傍晚就觉得傍晚还要美。” “这的确是个美好的傍晚。”戴安娜说,“哦,我有个好消息要告诉你,安妮。不过你来猜猜吧。你可以猜三次。” “夏洛特·吉利斯最终要在教堂举行婚礼了,阿伦太太要我们布置好教堂。”安妮大声道。 “不是。夏洛特的情人不同意在教堂举行婚礼,因为现在还没有人在那儿举行婚礼。他认为这太像葬礼了。这太俗气了,因为显得很滑稽。再猜猜。” “简的妈妈让她办生日聚会?” 戴安娜摇摇头,她那黑眼睛里闪着兴奋的光彩。 “我想不出到底是什么。”安妮无可奈何地说,“要不就是昨天晚上,祈祷后穆迪·斯普乔·麦克弗森送你回家,是不是?” “没有的事,”戴安娜愤愤地说,“即使他这个可怕的家伙送了我,也没有什么好到处吹的!我知道你就是猜不中。今天我妈妈收到约瑟芬老姑奶奶的信,约瑟芬老姑奶奶要你和我下星期二去镇上,待在她家跟她一起去看博览会。就是这么回事!” “哦,戴安娜,”安妮低声说,觉得要找株枫树靠一靠了,“你说的都是真的吗?可我担心玛丽拉不让我去。她会说她不能鼓励我到处闲逛。上星期简邀请我跟他们一起坐双座轻便马车去白沙旅馆听美国音乐会时,她就这么说的。我想去,可玛丽拉说我还是待在家里学习功课的好,简也是不去的好。我太失望了,戴安娜。我伤心得连睡觉前都不能开口祈祷了。后来我还是很后悔,半夜里还爬起来祈祷哩。” “听我说,”戴安娜道,“咱们带着我妈妈去求玛丽拉。那样她就很可能会让你去了。要是她答应了,那咱们这辈子算是过上最好的日子了,安妮。我从未参观过博览会。一听别的女孩子说起自己外出玩儿的事我就十分窝火。简和鲁比就去过两次,今年还准备去哩。” “除非我知道自己能不能去,要不我压根儿就不准备去想这事。”安妮口气坚决地说,“要是我想了,还是失望一场,那我可受不了。万一我真的能去了,幸好到时候我的新外套就做好了。玛丽拉认为我不需要新外套。她说我原来那件还能再穿一个冬天,还说我该为已有的那件新衣服心满意足了。这件新衣服漂亮极了,戴安娜——海军蓝的,式样很新潮。现在玛丽拉老给我做新潮的衣服。因为她说,她不想再让马修去找雷切尔太太给我做衣服了。我太高兴了。一个人要是有了新潮的衣服,做起好人来就容易多了。至少对我来说是这样。我认为,这对生性善良的人不太重要。可马修说,我得有件新外套,所以玛丽拉就买回一些漂亮的蓝色细平布,交给卡莫迪道地的裁缝师傅在做呢。到了星期六晚上就可以做好了。我不打算想象星期天我穿着新外套和帽子在教堂侧廊走时的情景,因为我担心想象这些事不合规矩。可我还是忍不住心里老想着。我的帽子漂亮极了,是马修带我去卡莫迪那天给我买的。就是那种紫色的小帽子,现在很时髦的那种,镶着金丝带和流苏。你的新帽子也挺别致,戴安娜,跟你挺相配的。上星期天,我看见你进教堂时,一想到你是我最最亲密的朋友,我就感到骄傲得不得了。你认为对自己的穿戴想得那么多错了吗?玛丽拉说,这是很重的罪孽。这可是非常有趣的话题,你说是不是?” 玛丽拉同意让安妮去,并安排好下星期二让芭里先生带两个小姑娘去。由于去夏洛特镇有三十英里路,而芭里先生准备当天去,当天回来,所以得很早就动身。安妮觉得这都很有趣,星期二大清早,太阳还未出来,她就起来了。朝窗外一望,她认定这天是个晴朗天,因为东边“闹鬼的林子”冷杉林后的天空银白色的一片,万里无云。一丝灯光从树隙间透出来,在果园坡的西面山墙上闪烁着,说明戴安娜也已经起来了。 马修生好火,安妮也已经穿戴好了。玛丽拉下楼来,早饭已经准备停当了。可安妮这时候兴奋得吃不下饭。早饭后戴上了时髦的新帽子,穿上了新外套,安妮急不可耐地跑到小溪,穿过冷杉林,到了果园坡。芭里先生和戴安娜已经在等着她了,一行人很快就上路了。 这次旅行要走很长的路。但安妮和戴安娜分分秒秒都过得很愉快。大清早,红彤彤的阳光从收割过的丰收的田野上斜照过来,悄悄地落在湿漉漉的路上,这一路的景象多令人赏心悦目。空气新鲜而生气勃勃,一袭烟青色的薄雾穿过谷地,飘离山冈,袅袅而上。有时候,道路穿过树林,林子里的枫树枝头挂满火红的“旗帜”;有时候过桥穿溪,安妮不禁打了个寒战,半是由于兴奋,半是因为害怕;有时候沿着码头海岸蜿蜒而行,两边是一排排因风吹雨打而变得灰蒙蒙的渔家的低矮草房茅舍;有时候又上了山冈,远处是一片连绵起伏的高地,或雾蒙蒙的蓝色,遥遥在望。所到之处,都有说不尽的有趣话题。中午时他们抵达镇上,去找“山毛榉山庄”。这是一座非常精致的古老宅第,坐落在背街上,四周是翠绿的榆树和枝繁叶茂的山毛榉,收到闹中取静之效。芭里小姐在门口迎接她们时直眨巴她那锐利乌黑的眼睛。 “你到底来看望我了,你这个安妮姑娘。”她说,“老天爷,孩子,你长大了!我说,你可比我还要高了。你比过去漂亮多了,我敢说,用不着别人提醒,你自己准知道。” “我还真不知道哩,”安妮容光焕发,说,“可我知道自己脸上的雀斑比过去少了些,这就谢天谢地了,此外还有什么好指望的呢。你这么认为我听了真高兴,芭里小姐。” 芭里小姐的家真叫“富丽堂皇”——这话是后来安妮对玛丽拉说的。芭里小姐去查看午饭的时候,让这两个乡下来的女孩待在客厅里,客厅那华丽的摆设让她俩惊呆了。 “这简直就是座宫殿!”戴安娜轻声道,“过去我从未来过老姑奶奶约瑟芬家,不知道会是这样的华丽。我倒希望朱莉娅·贝尔也来看看——瞧她说起自己妈妈的客厅来有多神气!” “天鹅绒的地毯,”安妮赞叹道,“还配上丝绸的窗帘哩!我倒是在梦中见过这些东西,戴安娜。可你知不知道,我并不相信有了这些东西就会感到心满意足。房间里摆了这么多的东西,都这么华丽,就没有想象的余地了。所以穷人家就有一点值得宽慰——他们有更多可以去想象的东西。” 几年前安妮和戴安娜就想着来镇上了。现在已得到实现,自始至终她们都处于欢天喜地之中。 星期三,芭里小姐带她俩去逛博览会,让她们在那里玩了一整天。 “美好极了。”后来安妮对玛丽拉说,“我从来没想象到会有这样有趣的事。我实在说不出哪部分是最有趣的。我想我最喜欢的就是马、花,还有刺绣品。乔西·派伊的针织花边得了一等奖,我真的为她高兴。我为自己能为她高兴而感到高兴。我为乔西的成功而欢喜,这说明我在进步,你说是不是,玛丽拉?哈蒙·安德鲁斯先生种的格拉文施泰因苹果得了第二名,贝尔先生养的猪得了第一名。戴安娜说,她认为主日学校的总管养的猪得奖是荒唐可笑的事,可我看不出干吗就不能得奖。你说呢?她说事后她一见他一本正经地祈祷,就老想着这事。克莱拉·路易丝·麦克菲森的画也得了奖,雷切尔太太家制的黄油和奶酪得了第一名。这下阿丰利大大出了名了,是不是?那天雷切尔太太也去了,我在一群陌生人中看到她那熟悉的面孔,我才意识到,我原来是多么喜欢她。博览会里的人有成千上万,玛丽拉。我只感到自己是多么微不足道。芭里小姐带着我们登上看台,观看赛马。雷切尔太太一定没有去看。她说过,赛马是一种可恶的勾当。她作为一名教徒,认为有不可推卸的责任做个好榜样,远离比赛。可看赛马的人就是多,所以我相信雷切尔太太不去看是不会引起人家重视的。不过我觉得不应该经常去看赛马,因为赛马确确实实迷人。戴安娜兴奋极了,她硬是要跟我打一角钱的赌,说是红马一定会胜。我不相信,可我拒绝打赌,因为我想要把所见所闻全跟阿伦太太说,而打赌的事我肯定是不能告诉她的。不能告诉牧师太太的事肯定是错事。有牧师的太太做自己的朋友就问心无愧。幸好我没有打赌,因为红马后来真的赢了。要不我的一角钱输定了。看起来美德是有好报的。我看见一个人坐着气球飞上了天。我也愿意坐着气球飞上去,玛丽拉,那可真叫惊心动魄。我看见有人在算命,只要付给他一角钱,就有一只小鸟把你的命牌给挑出来。芭里小姐给我和戴安娜各一角钱,算算自己的命。算的结果说我会嫁给非常有钱、肤色暗黑的男人,我会漂洋过海,生活在对岸的地方。这以后我就留心注意起肤色黑的男人来,可没有一个让我看中,不管怎么说,反正现在找起来还是太早了点。哦,这可真是永不忘怀的一天啊,玛丽拉。我累坏了,累得晚上睡不着觉。芭里小姐按她答应过的,安排我俩睡客房。那是间非常雅致的房间,可不管怎么说,睡客房跟我原先想的不是一回事。那恐怕是人长大了最大的坏处。我已渐渐意识到这点了。小时候最想得到的东西,一旦到手就觉得不那么美好,一半的兴奋劲也没有了。” 星期四,两个小姑娘坐车去逛公园,晚上芭里小姐带她俩去音乐学院听音乐会,会上一位有名的女士唱了歌。这个晚上安妮全身心沉醉于欢乐的海洋之中。 “哦,玛丽拉,真是妙不可言。我兴奋得不知从何说起,你可能只能了解个大概的情形了。我坐在那里一言不发,如痴似醉,赛里特斯基夫人美极了,全身珠光宝气,可她一唱,我就不再想别的事了。哦,我实在说不清我当时的感受。我只觉得做个善良的人决不是件难事,那感觉就像抬头仰望天上的星星一样。眼睛里禁不住流出泪水来。哦,那可是幸福的眼泪。眼看着她唱完了,我觉得非常可惜,我跟芭里小姐说,我不知道今后如何再回到平凡的生活中。她说,她认为,如果我们过了街到饭馆里,吃点冰淇淋可能对我会有好处的。这话听起来毫无诗意,可怪的是,真有效。冰淇淋好吃极了,玛丽拉。晚上十一点钟,坐着吃冰淇淋可真是件又美好又奢侈的事。戴安娜说,她生来就是要过城市生活的。芭里小姐问我有什么看法。我说,我得认真想想,想好后,再告诉她自己的真正想法。所以上床后我就想开了。这时候最适合思考。最后我得出了结论,玛丽拉,那就是我天生不适合城市生活,对此我也很乐意。偶尔在晚上十一点钟,到一家灯火通明的酒店里坐坐,吃点冰淇淋是美好的。可要是平日里,晚上十一点钟我觉得还是待在东山墙里,美美睡一觉的好,睡眠中甚至也知道外面有星星闪烁,小溪对岸的冷杉林中风儿在呼呼吹。第二天吃早饭的时候,我把自己的想法跟芭里小姐说了,她听了失声笑了起来。凡是我说什么,芭里小姐老要笑,即使我说的是严肃的事,她也笑。我觉得她不喜欢我说的,玛丽拉,因为我不想要逗人笑。她是个非常好客的女士,把我们当成公主一样招待。” 星期五该回家了,芭里先生驾车来接两个小姑娘。 “这几天但愿你们过得愉快。”芭里小姐在向她俩告别时说。 “实在很愉快。”戴安娜答道。 “你呢,安妮小姑娘?” “我分分秒秒都很愉快。”安妮动情地伸出手搂住老妇人的脖子,吻了吻那皱纹纵横的脸颊。戴安娜决不敢有这样的举动,她被安妮的这一放肆作为吓呆了,可芭里小姐心里觉得很高兴。她立在阳台上目送马车远去。见不到马车后,她叹了口气,回到大房子里。这房子一旦缺了这两位生气勃勃的年轻生命,显得十分孤单。说实在的,芭里小姐是位相当自私的女士,除了自己,她很少..过问别人的事。她对人的评价,只看对方对自己是不是有用,是不是带来乐趣。安妮令她开心,因而在这老妇人心目中的印象好。但是芭里小姐发现自己对安妮那古怪的言辞倒是想得少,而更欣赏的是她那朝气蓬勃的热情、坦率纯真的情感、小小的迷人的举止和眼睛及嘴角上流露出来的甜美的神情。 “当初我听说玛丽拉·卡思伯特从孤儿院领养了一个小女孩,觉得她是个老傻瓜。”她暗自想道,“可现在想来,她到底没有丝毫的错。要是我身边藏书网始终有个像安妮这样的孩子,那我就更美满、更幸福了。” 安妮和戴安娜感到坐着车回家和当初出走时一样的快乐——其实还要快乐,因为她俩喜悦地意识到最后等着她俩的是家。正是夕阳西下之时,她们经过了白沙,上了海滨大道。远处,阿丰利的山冈在橘黄色天空的衬映下黑黝黝地显露出来。山冈的后面一轮明月从大海上升起,越来越亮,越来越美。蜿蜒曲折的路边每个小湾波光潋滟,闪闪发光,波涛拍打路下的礁石,响起轻柔的哗哗声。大海散发出清新而强烈的气息,弥漫了周围的空间。 “哦,活着、回家是多好的两件事。”安妮轻声低语道。 她过了小溪上面的木桥,只见绿山墙厨房里的灯光闪烁,友好地欢迎她归来,敞开的大门内闪耀的炉火射出暖和的红红火光,驱走秋夜里的寒意。安妮欢快地跑上了山冈,进了厨房,饭桌上热气腾腾的晚饭已准备停当。 “你回来了?”玛丽拉收拾起手中的织物,说。 “回来了。哦,回家真好。”安妮欢欢喜喜地说,“样样东西我都要亲一口,哪怕是时钟。玛丽拉,还有烤鸡!你不是特意为我准备的吧?” “是为你准备的。”玛丽拉说,“我想,坐了这么长路的车,你一准是饿了,得吃点可口的东西。快脱掉衣服,等马修回来,咱们就开饭。实说吧,你回来了,我很高兴。家里缺了你还挺冷清的。你要是再过四天才回来,我还真的受不了哩。” 晚饭后,安妮坐在马修和玛丽拉的中间,面对炉火,把这次做客的事详详细细说给他们听。 “我过得好极了。”她最后高高兴兴地说,“我觉得这是我一生中值得纪念的日子,但是感觉最好的还是回家。” 第三十章 成立了“女王班” 玛丽拉把活计放到膝盖上,身子往椅背上一靠。她觉得眼睛很累,模模糊糊地想到,下次到镇上去,得换眼镜了,最近老觉得眼睛很酸痛。 天快要断黑了。时值十一月,绿山墙四周完全笼罩在一片暮色之中,唯一的光线只有厨房炉灶内那跳跃着的红色火光。 安妮像土耳其人那样,盘坐在炉前的地毯上,身子蜷缩着,凝视着枫树木柴发出的欢乐光辉,那里面凝聚着成百个夏季的阳光。此前她一直在看书,书已滑到地板上,这时候她正在想象中,张开的双唇露出丝丝笑意。闪烁的火光中出现西班牙的城堡,在她栩栩如生的想象中,迷雾和彩虹间显现出了城堡的轮廓。她在幻境中经历着种种奇妙而惊心动魄的历险——结局始终是圆满的,而不像实际生活中那样悲惨。 玛丽拉温情脉脉地打量她,这股柔情只有在炉灶火光和阴影柔和的交融中流露出来,在比较明亮的光线下是见不到的。 “安妮,”玛丽拉出其不意地说,“今天下午你和戴安娜出去玩的时候,斯塔西小姐来过了。” 安妮吃了一惊,从另一个世界回过神来,叹了口气。 “是吗?哦,我不在多可惜。你干吗不叫我一声呢,玛丽拉?我和戴安娜就在‘闹鬼的林子’里。现在这种时候待在树林中多好呀。种种小草木——蕨类植物啦,柔滑的树叶啦,野草莓啦——全都睡了。就像是有人用树叶的毯子把它们盖起来,到春天才让醒过来似的。我认为,那是一位灰色小仙女,披着彩虹的围巾,昨晚在月光下,蹑手蹑脚地走过来给它们盖上的。可戴安娜没多说什么。戴安娜就是忘不了她妈妈因想象‘闹鬼的林子’骂她的事。这对戴安娜的想象力有很不好的影响,毁了她的想象力。雷切尔太太说,默特尔·贝尔就是一个被毁的人。我问过鲁比·吉利斯,干吗说默特尔被毁了。鲁比说,据她猜测,是因为她年轻的男人背叛了她。鲁比·吉利斯满脑子装的净是年轻男人,别的什么也不想,她岁数变得越大越糟糕。年轻男人是不错,可不能样样事都牵扯到他们,是不是?我和戴安娜正严肃地考虑各自的前途,决定以后决不嫁人,做个高尚的老处女,两个人永远生活在一起。不过戴安娜最后的决心还没下,因为她认为要是嫁给某个粗野、莽撞、邪恶的年轻人,把他改造过来,那就更高尚了。知道吗,现在我和戴安娜谈的都是严肃的话题。我们都觉得,自己比过去长大多了,再谈小孩子的事太不适合了。差不多快十四岁了,这可是件得认真对待的事,玛丽拉。上星期三,斯塔西小姐带我们全体十多岁的女孩子到小溪边,跟我们谈起过这事。她说我们应该格外注意自己习惯的培养和理想的形成,因为到了二十岁,我们的性格将得到发展,并为一生的未来奠定了基础。她还说,要是基础摇摇晃晃的,就很难在上面建造真正有价值的东西了。我和戴安娜在放学的路上讨论了这个问题。我们都觉得这问题极严肃,玛丽拉。我们决定确实要认?真对待,想方设法养成高尚的习惯,尽量多学些知识,做个明事理的人,以便到了二十岁时,好好发展自己的性格。一想到二十岁,可把人吓坏了,玛丽拉。岁数都那么大了,都是成年人了,听起来真叫怕人的。那么今天下午斯塔西小姐干吗来的?” “我就是想告诉你她干吗来的,可你叽叽呱呱得没完没了,不让我有插嘴的机会。她谈起了有关你的事。” “有关我的事?”安妮吃了一惊,脸孔涨得通红,接着大声道,“哦,我知道了她说些什么。我正打算告诉你哩,玛丽拉。我当真要说的,可忘了。昨天下午在课堂上,我本该学习加拿大史,可我在看《本·赫尔》,被斯塔西小姐抓住了。书是简·安德鲁斯借给我的。我在中饭的时间看这本书,到了下午开始上课的时候刚看到战车比赛。我想知道结果——尽管我明知道本·赫尔赢定了,因为要是他败了,那情调全被破坏了——所以我把历史书摊在课桌上,把《本·赫尔》藏在书桌和膝盖中间,装作我就在学加拿大史似的,你知道,其实我都在看《本·赫尔》。我看得入了迷,就没注意到斯塔西小姐从过道走过来,偶然间我抬起了头,发现她正用责备的眼神注视着我。我没法跟你说,当时我有多羞愧,玛丽拉,尤其听到乔西·派伊发出‘哧哧’的笑声。斯塔西小姐拿走了《本·赫尔》,但没有声张。后来在课间休息的时候,她找我谈了话。她说我犯了两方面的错误。第一,我浪费了宝贵的学习时间;第二,我企图让人觉得我像是在学历史,其实是在看小说,这就欺骗了教师。听了她这番话后,我才意识到这是欺骗行为,玛丽拉。我感到震惊。我失声痛哭起来,我求斯塔西小姐宽恕我,我再也不会犯类似的错误了。我主动提出在今后一星期内不再看《本·赫尔》,哪怕是战车比赛的结果也不想知道,以此来补过。可斯塔西小姐说,她不想对我提出这样的要求,痛痛快快地宽恕了我。所以我认为她上这儿来谈这件事,就有点儿不厚道了。” “斯塔西小姐在我面前压根儿就没提到过这事,安妮。你这样疑神疑鬼,都怪你自己犯了错。你就不该把故事书带到学校去。不管怎么说,反正是你小说读得太多害的。我当年做小姑娘时,压根儿就不准我看什么小说。” “哦,《本·赫尔》是本宗教书,你怎么把它说成小说呢?”安妮不服道,“当然啰,这本书放在星期天来读,就过于刺激点儿,所以我都在其他的日子来读。现在我什么书也不读了,除非斯塔西小姐和阿伦太太两个人都认为那书适合十三四岁的女孩读。是斯塔西小姐让我作出了这样的保证。有一天,斯塔西小姐发现我在读一本叫《闹鬼庄院里恐怖的神秘案件》的书,是鲁比·吉利斯借给我的。哦,玛丽拉,这书情节曲折,读了叫人毛骨悚然。斯塔西小姐说,这种书很无聊,不值得一读,叫我再也别读这类书了。要我保证不读这类书我不在乎,可结局都不知道就把书还给人家,心里到底很难受。不过,我对斯塔西小姐的那份爱还是经受住了考验,我照她说的办了。在你渴望取得某人欢心时,就能做出了不起的事,玛丽拉。” “得了,我想我得点上灯,干活了。”玛丽拉说,“我看得很清楚,你这是不想听斯塔西小姐说了些什么了。你一门心思全放在自己嘴巴上,别的事全不感兴趣了。” “哦,玛丽拉,我还真的想听哩,”安妮后悔不迭,忙说,“我决不再说了——一个字也不说了。我知道自己就是话多,可我想方设法在克服。我的话虽然多,可要是你知道我有多少事要跟你说而没有说出来,你就相信我这不是在东拉西扯了。你请说吧,玛丽拉。” “得了,斯塔西小姐想在高年级的学生中组织一个班,为参加女王学院的入学考试做准备工作。她想在放学后给这些孩子多上一小时的课。她来就是问马修和我愿不愿意让你参加。你自己怎么想的,安妮?你愿不愿意上女王学院,将来做一名教师呢?” “哦,玛丽拉!”安妮挺直了身子,紧抱双手,说,“这可是我一生的梦想——我是说,自从鲁比和简开始谈论准备入学考试以来的六个月中,我一直就有这个想法。可我没透露半句自己的想法,因为我认为毫无结果。我多想成为一名教师。可那得花多少钱?安德鲁斯先生说,为了供普里西上学,花去他一百五十加元。而普里西学起几何学来还不算是个笨蛋哩。” “钱的事你用不着操心。马修和我把你收留下来的时候,就决定尽最大的努力,让你受到好的教育。我相信女孩子家理应学到本事,能自食其力,不管她有没有这个必要。只要有马修和我在,绿山墙就是你的家,只是谁也拿不准,在这多变的世界,将来会发生什么事,还是早做准备工作的好。所以只要你愿意,就可以去读女王班,安妮。” “哦,玛丽拉,谢谢啦。”安妮伸出双手,抱住玛丽拉的腰,抬头热切地看着她的脸,“我太感谢你和马修啦。我会尽心竭力学习的,尽力为你们争光。不过我有言在先,别指望我在几何学习上有多大的出息,可在其他方面只要我用功,就能对得起自己。” “我敢说你会有好表现的。斯塔西小姐说,你这人挺聪明,也很勤奋。”玛丽拉打死也不愿把斯塔西小姐说的有关安妮的话全说给安妮听,那就要让她的尾巴翘到天上去了,“现在你还没有必要去死啃那些书本。用不着着急。还有一年半的时间可以用来准备。不过还是及早动手,打好扎实的基础为好。这话是斯塔西小姐说的。” “比起现在来,今后我学习的兴趣会更大的。”安妮乐陶陶地说,“因为我有了人生的目标了。阿伦先生说,每个人都得有人生的目标,并始终不渝,追求到底。不过他说,我们首先要明确,那目标是有价值的。我相信想当一名像斯塔西小姐那样的教师的目标是有价值的,你说呢,玛丽拉?我认为教师是一门很高尚的职业。” “女王班”在预定的时间里组织好了。吉尔伯特·布莱思、安妮·雪莉、鲁比·吉利斯、简·安德鲁斯、乔西·派伊、查利·斯隆和穆迪·斯普乔·麦克弗森都参加了这个班,戴安娜·芭里没有参加,那是因为她的爹娘不想让她去读女王学院。这对安妮来说无疑是大灾大难。自从米尼·梅害喉头炎那晚以来,她和戴安娜始终是形影不离的。那天傍晚,“女王班”的学生第一次在课后留下来上额外的课程,安妮看到戴安娜慢吞吞地与其他同学离开教室,眼看着她就要孤零零一个人穿过“白桦小道”和“紫罗兰溪谷”了。安妮无可奈何,只能坐在座位上,尽力克制着,免得一时冲动下跑去追自己的好朋友。她只感到喉咙堵得慌,赶紧拿起摊开的拉丁语语法书,遮住自己的脸孔,免得让人看到那夺眶而出的滚滚泪珠。千万别让吉尔伯特·布莱思和乔西·派伊看到自己在流泪。 “哦,玛丽拉,我看到戴安娜孤零零一个人走出去时,就想到上星期日阿伦先生布道时所说的,我真的尝到了生离死别的痛苦。”当天晚上她伤心地对玛丽拉说,“那时我想,要是让戴安娜也来学习,那该有多好。可就像雷切尔太太说的,在这不尽如人意的世界里,做不到事事圆满如意的。有时候雷切尔太太是个不善于安慰人的人,可毫无疑问,她说的好多话很有道理。我想‘女王班’今后会很有意思的。简和鲁比来学习就是准备做教师的。这是她们最高的理想。鲁比说,毕业后她只教两年书,然后打算嫁人。简说,她一生都从事教育事业,永不,永不嫁人。因为你教书拿到了薪水,而你的丈夫不会因为你嫁了他就给你什么的,要是你问他要买鸡蛋和黄油的钱,他还嘀咕哩。我认为简这话是从惨痛的经历中得来的,因为雷切尔太太说她的爸爸是个十足的老怪物,不可救药的小气鬼。乔西·派伊说她上大学纯粹是为了接受更高的教育,因为她用不着为自己的饭碗操心。她说这跟那些待在孤儿院的孤儿完全不一样——他们非得抢着、挤着才捞到吃的。穆迪·斯普乔·麦克弗森准备将来当牧师。雷切尔太太说他取了这么个怪名字,除了当牧师干不了别的事。但愿不是我心眼坏,玛丽拉,我一想到穆迪·斯普乔·麦克弗森要是成了牧师,我就禁不住发笑。你看这个男孩,怪模怪样的,胖胖的大脸蛋,小小的蓝眼睛,大大的招风耳。不过,长大后他的长相会变得聪明起来也说不定。查利·斯隆说,他打算进入政界当议员。可雷切尔太太说他办不到,因为斯隆家的人都是老实人,如今在政界左右逢源的只有那些恶棍。” “吉尔伯特·布莱思打算将来干什么?”玛丽拉一看安妮正在打开一本有关恺撒的书,便问。 “不巧得很,我还不知道吉尔伯特·布莱思人生的抱负——要是他有什么抱负的话。”安妮不屑地说。 现在吉尔伯特和安妮之间的竞争公开化了。以前的竞争只是单方面的,如今已是人所周知了。吉尔伯特也像安妮一样要在班里争得第一。他是她的劲敌。班上的其他同学都默认他们俩所具有的优势,从未想过与他们争长论短。 自从那天安妮在池塘边一口拒绝吉尔伯特请求宽恕的表白以来,他除了上述的竞争,已表明他不再承认安妮·雪莉的存在了。他跟其他的女孩子说说笑笑,交换书本和难题,讨论功课与打算,有时做完祷告或从辩论俱乐部回来,与某位女生一起回家。而对安妮·雪莉他一概视而不见。安妮也觉得,被人冷落不是好滋味。尽管她一晃脑袋,表示满不在乎,也无济于事。在她那小小的女性倔强的心灵深处,明白自己是在乎的。如果她有机会出现“闪光的湖”那样的场面,她自会有完全不同的答复。料想不到的是,她发现自己原先对吉尔伯特的怨恨现在已烟消云散了——就在她最需要有种力量支持的时候——她不禁暗自吃惊。她回想起那个难忘时刻的每个细节和当时的情绪,想以此来体味给她满足感的那种愤怒,但仍然无济于事。池塘边那一天是她最后一次激烈怨恨最后一次发作。安妮意识到她已不知不觉间宽恕了吉尔伯特,忘记了他们之间的怨恨,但为时已晚。 但是,不论是吉尔伯特,还是其他的人,甚至连戴安娜都没有想到,她竟后悔莫及,其实她是多么希望自己不再那么骄傲,不再令人反感!她决心把“自己的感情深深地掩埋起来,不为人所觉察”。这里不妨指出,她掩盖得十分成功,就连吉尔伯特这样表面看来似乎无动于衷的人也不会因相信安妮已觉察到那报复性的蔑视,而聊以自慰。他所得到的一点可怜的安慰是,安妮对查利·斯隆的冷落,而且是毫不留情、持续不断和过分的冷落。 除此,这个冬天都是在反复的作业和学习中过去的,而且过得愉快。对安妮来说,日子就像挂在脖子上的那条项链上的金色珠子,悄悄滑过去了。她快快乐乐,热切认真,且兴致勃勃。有课程要学,有荣誉待争取,有有趣的书要读,主日学校的唱诗班有新的歌曲得练习,有在牧师夫人阿伦太太家里度过的愉快的星期六下午。此外,在安妮不知不觉间,绿山墙迎来了春天,又是个繁花似锦的世界。 学习的吸引力倒是有一点点减退。别的同学四散在条条绿色的小道、枝繁叶茂的林间小径和偏僻的草地上,而“女王班”的同学则要留下来学习,他们都若有所思地望着窗外,只觉得拉丁文的动词和法语的练习不再像冬季里那几个月那样引人入胜,并且缺乏点热情了。连安妮和吉尔伯特也懒洋洋地提不起劲来。学期结束,面临着的就是多姿多彩的假期,教师和学生同样都很高兴。 “这一年你们表现得很不错,”斯塔西小姐在最后一个傍晚对他们说,“你们该好好享受一个快快乐乐的假期。尽量到户外去痛痛快快玩玩,充分储蓄健康和活力,满怀雄心壮志,在下一年大干一场。你们知道吗,这将是一场艰苦的战斗——入学考试前的一年。” “下一年你会回来吗,斯塔西小姐?”乔西·派伊问。 乔西·派伊什么问题都敢问。对她的这一问,班上的同学对她很是感激。别的人没有一个敢问斯塔西小姐这样的问题,但大家都想知道答案,因为一段时间里,学校里出现惊人的传言,说斯塔西小姐下一年不再回学校了——说是有人聘请她去她自己学区的小学里任职,她准备接受了。“女王班”的学生都屏息凝神,等着她回答。 “是的,我会回来的。”斯塔西小姐答道,“我原打算到另一所学校去,但我决定回到阿丰利来。说实在的,我对自己的学生挺感兴趣,我觉得自己还舍不得离开他们。所以我就留下不走,看着你们毕业。” “好哇!”穆迪·斯普乔说。穆迪·斯普乔过去从来不会这样激动得忘乎所以,因此在以后的一星期里,每想到自己的这种表现便觉得不好意思,脸孔涨得通红。 “哦。我太高兴了。”安妮两眼闪闪发亮,说,“亲爱的斯塔西小姐,要是你不回来,那实在可怕极了。我相信,要是来个新教师,我是没有藏书网心思来学习了。” 那天夜里回家后,安妮把所有的课本堆在一起,一股脑儿全放到阁楼上的一只旧箱子里,锁上,把钥匙扔进杂物盒子里。 “假期里我瞧也不瞧一眼教科书了,”她跟玛丽拉说,“这个学期我拼命学习,在几何学上花尽了心血,到底把第一册定理全背得滚瓜烂熟,哪怕把字母全换了我也不担心了。对那些实际的事我厌烦透了。夏天里,我要让自己的想象力尽情翱翔一番了。哦,玛丽拉,你别大惊小怪,我只是让想象力在合理范围内飞翔。可我想过一个痛痛快快的夏天。也许这将是我做小女孩子最后的一个夏天了。雷切尔太太说,要是我下一年还这样长高下去,到时候就得穿裙子了,她说我尽长腿和眼睛。我觉得等到我穿裙子时,人也得配得上裙子,举止要端庄。那时候就不能相信仙女什么的了。所以尽量利用最后一个夏天尽情相信仙女存在了。我想我们会有一个非常愉快的假期。鲁比·吉利斯不久要办生日聚会。下个月,主日学校还要举办野餐会,教会也会有音乐会。芭里先生说,哪天晚上他要戴安娜和我去白沙旅馆吃晚餐。你知道,旅馆里是供应晚餐的。简·安德鲁斯去年夏天去过那里,她说那里的电灯、鲜花和衣着华丽的女客,看得人眼花缭乱。简说,这是她平生第一次见过这种场面,给人留下的印象到死也忘不了。” 第二天下午雷切尔太太到她家来,想问问玛丽拉,星期四的妇女劝助会她为什么不去参加。要是玛丽拉不参加,大家知道绿山墙准出事了。 “星期四马修的心脏又犯病了,还挺严重,”玛丽拉作了说明,“我觉得不能丢下他。噢,是的,他现在没事了。不过现在他犯病的次数比先前要多了。我真替他担心。大夫说他不能激动。那倒不难,因为马修从不自找什么刺激的东西,他从不干那种事。但他也不能再干太重的活儿了,你不如去劝劝他,让他放宽心,别老惦记着重活儿。你进屋吧,脱掉外衣,雷切尔。留下来喝杯茶,怎么样?” “既然你有这片心,我就在这儿待会儿吧。”雷切尔太太说。 雷切尔太太和玛丽拉在客厅里坐定之后,安妮端来了茶,做好了又轻巧又白净的热饼干,这种饼干即使在像雷切尔太太这样爱挑剔的人眼中,也是找不出毛病的。 “我得说,安妮已长成个聪明伶俐的姑娘了。”雷切尔太太说这话时,她和玛丽拉正走在夕阳斜照下的小路尽头,“她可成了你得力的帮手了。” “可不是,”玛丽拉说,“她现在办起事来又稳重又可靠。过去我老担心她去不掉轻浮的毛病,这不,现在全没了。如今我什么事都能大可放心地托付给她了。” “三年前我第一次在这里见到她的时候,怎么也没有想到她会变得这么有出息。”雷切尔太太说,“但愿我把她那次对我大发脾气的事忘个精光!那天晚上我回家对托马斯说:‘记着我的话,托马斯,玛丽拉·卡思伯特到时候会后悔不该走这一步的。’可我错了,我真高兴自己错了。玛丽拉,我不是那种死认一条道走到底的人。不,谢天谢地,我不是那种人。我是把安妮看错了。但也没有什么可奇怪的,因为这一带从来没见过像她那样古怪而出人意料的女孩。就这话。她这孩子,可不能用衡量其他孩子的标准去衡量她。>99lib?她这三年的变化大得惊人,特别是在长相上,准成个俊女孩,不过我对她苍白的脸蛋和一双大眼睛倒没有过分的偏好。我更喜欢的是生气勃勃,外貌俊俏,像戴安娜·芭里或鲁比·吉利斯那样。可不知怎的——我也说不出到底是怎的,安妮和她们一起的时候,她虽不及她们俊美,可一比较,她们就显得不怎么出挑,还有点儿过于娇艳——就像洁白的六月百合——她们管那叫水仙花——和红色的大牡丹凑在一起了。就这话。” 第三十一章 小溪和江河汇合处 这个夏天对安妮“发了善心”,让她玩了个痛快。她和戴安娜几乎整天待在户外,尽情地享受了“情人小径”、“森林女神的水泡”、“柳池”和“维多利亚岛”提供的种种乐趣。玛丽拉也不阻止安妮像吉卜赛人那样四处游玩。在米尼·梅患喉头炎那天晚上赶来看病的大夫,在暑假初期的一天下午,在一个病人家里碰到安妮,他把她打量一番,扭动嘴巴,摇摇头,然后找人给玛丽拉·卡思伯特去了一个便信,说的是:“让你的那位红头发姑娘整个夏天都待在户外,在她举步较为轻松前,不要让她看书。” 这信让玛丽 62c9." >拉着实吓了一跳。她认为,安妮仿佛已经得了要命的肺结核了,要是做不到不折不扣听从大夫的嘱咐,她可是凶多吉少了。结果,安妮就捞到了机会,自由自在、快快乐乐地过了一个极美好的夏天。她散步、划船、采浆果、海阔天空地想象。到了九月份,她已变得目光炯炯有神、精神焕发,她的步履轻松得准能使那位大夫大为称道。她又充满雄心壮志,变得热情洋溢了。 “我觉得自己能全力以赴投入学习了。”她把书本从阁楼上拿下来,说,“哦,亲爱的老朋友们,我又能见到你们真诚的脸孔了——哦,即使你,几何课本。这个夏天我过得美好极了,玛丽拉,正如阿伦先生上星期天说的,现在我能像壮汉那样可以去参加赛跑了。阿伦先生的布道可漂亮了,是不是?雷切尔太太说他的布道天天都有进步,我们首先得知,某个城里的教堂要挖了他去,这么一来我们又得听一个没经验的牧师来传道了。可我觉得遇到麻烦半途而废没有好处,玛丽拉,你说是不是?我认为趁阿伦先生还在这儿的时候,听他的布道,好好享受一番。要是我是男的,我就要做牧师。要是做牧师的说的教义有道理,对人就会产生有益的影响。他们的祷词就能激动人,打动你的心。女人干吗不能当牧师呢,玛丽拉?我问过雷切尔太太,她听了吃了一惊。她说,这么问太不成样子了。她说美国一定有女牧师,她相信准有。还说,谢天谢地,咱们加拿大还没有,但愿以后也不会有,可我看不出干吗不能有。我看女人也能成为出色的牧师。哪个社团或教堂要搞募捐,总是请女人去。我肯定雷切尔太太祈祷起来不比贝尔总监差,我相信只要稍加训练,她也能布道。” “是的,我相信她能。”玛丽拉敷衍地说,“她做了不少非正式的传道工作。在阿丰利有许多人因为受了她的教导这才没误入歧途。” “玛丽拉,”安妮鼓起勇气说道,“有件事我想问问你99lib?,听听你有什么想法。这件心事已折磨了我好些日子了——每到星期天下午,我特别想得厉害。我实在是想做个好人的。当我跟你、阿伦太太,或斯塔西小姐一起的时候,我的愿望更强烈,我就想做些让你们高兴的事,做你们赞成的事。但是跟雷切尔太太一起,我就觉得自己邪恶得不行,老觉得自己会去做她认为不该做的事。我呢,忍不住还是去做。你说,我这种感觉是什么道理?你认为我是不是真的很坏,不可救药?” “要是你是这样的人,我也是了,安妮,因为雷切尔太太经常影响了我。有时候我想,要是她不老在人面前唠唠叨叨叫人做好事,那她对人向善的影响就更大了。要是有条戒唠叨的教规就好了。可我藏书网呢,就不愿这样。雷切尔太太是位虔诚的教徒,她的心地是好的。在阿丰利,再也找不出比她更善良的人了,她尽心尽力在尽自己的义务。” “你也这么想,我很高兴。”安妮说得很坚决,“我听了也有了勇气,不再太担心了。不过我还有些事放心不下。老是有新问题出现——叫人想不透的问题,知道吗?解决了一个接着就来一个。人一长大,就有许许多多的事得思考,得决定。让我不停地忙着想呀想,决定事儿做得对与不对。人长大了可不是闹着玩儿的,是不是,玛丽拉?不过我有你、马修、阿伦太太和斯塔西小姐这样的好朋友,我应该会顺利成长的。要不然那准是我自己的过错。我觉得自己肩上的责任重大,因为只有这么一个机会。要是我没有好好长大,可就回不到少年去了。这个夏天,我又长高了两英寸,玛丽拉。是吉利斯先生在鲁比办聚会的时候给我量的。你已经把我的衣服做长了,我很高兴。就是那件墨绿色的,很漂亮,你在上面镶了荷叶边,太感谢了。当然啰,我知道,不是非镶上荷叶边不可,可今年秋季就很流行。乔西·派伊所有的衣服上都镶上了荷叶边。我知道,有了荷叶边我能学得更好。荷叶边在我心底深深留下印象,我会感到心满意足的。” “这多少还是有点值得的。”玛丽拉承认道。 斯塔西小姐回到阿丰利学校来了,发现所有的学生又有很强烈的学习热情。特别是“女王班”的学生个个都劲头十足,准备参加一场激烈的竞争,因为下学年结束时就会面临着令人惊心动魄的“入学考试”,这件大事将在他们前进的路上投下阴影。每个人一想到这件事无不心惊肉跳。要是考不取那该如何是好!整个冬天,安妮在没有想入非非的时刻总是惦记着这件事,包括星期天的下午,连道德和别的理论问题概不考虑。安妮做噩梦时,每每觉得自己可怜巴巴地在注视入学考试的录取名单,吉尔伯特·布莱思名列榜首,可她的名字却不见踪影。 不过这是个欢乐、繁忙而又匆匆而逝的冬天。学校里的课程像以前一样引人入胜,班上的竞争如火如荼,思想情感和雄心壮志等新的领域、尚未开拓的迷人的知识天地,这种种似乎都在安妮热切的眼前展现,有道是: 山外有山,一山更比一山高 所有这些大多归功于斯塔西小姐精心、细致的安排和善于听取不同意见并谆谆教导。她带领全班同学独立思考、探索和发现,并鼓励他们不墨守成规,在一定程度上害得雷切尔太太和一班学校的理事非常惊慌,把这些革新看成对学校既定方法的怀疑。 除了功课,安妮还参与社会活动,因为玛丽拉听取了大夫的意见,不再反对安妮外出远游了。辩论会办得十分成功,还举办过几次音乐会。有一两次的聚会差不多有成年人的规模。此外还举行过几次雪橇竞赛和欢乐的溜冰游戏。 这时候安妮的身体在发育,个儿蹿得很快。有一天,玛丽拉与她并排站在一起,发现这孩子竟比自己还要高,惊讶不已。 “可不是,安妮,你怎么长得这么快呀!”听玛丽拉说话的口气,似乎还不相信哩。她说罢,叹了一口气。玛丽拉对安妮的身架产生一种奇怪的遗憾。那个她慢慢喜欢上的孩子不知怎的已经不存在了,出现在眼前的是位十五岁的修长姑娘,目光严肃,眉宇间流露出沉思的表情,自豪地昂起小小的脑袋。玛丽拉对这姑娘的爱不逊于过去对那小女孩的爱,但也体味到一种奇怪的失落的苦涩。那天晚上,安妮和戴安娜去参加祈祷会时,她孤零零地坐在寒冷的暮色中轻声哭泣起来。马修提着灯走了进来,看见这情景,不安地打量她。玛丽拉见状又破涕为笑了。 “我刚才在想着安妮,”她解释道,“她已经长成大姑娘了——明年冬天她还可能离开咱们。到时候我会非常想念她的。” “她会经常回家的,”马修道,在他心目中,安妮现在是,始终是他四年前六月晚上从布赖特河带回家的那个热情的小女孩,“到时候铁路支线就会通到卡莫迪了。” “这跟始终有她在身边到底不一样。”玛丽拉伤心地叹了口气,决定尽情体味自己那无法排遣的悲哀,“我说,你们男人是不懂这些事的!” 除了身体上的变化,安妮还有其他一些实实在在的变化。首先,她比以前文静多了。她照旧还耽于幻想,现在也许思考的时间更多,但话显然少了。玛丽拉已注意到了,便说出自己的看法。 “你如今的唠叨还不如过去一半了,安妮,也没有说得头头是道了。你怎么会有这样的变化?” 安妮脸孔一红,失声笑了笑,于是放下手中的书,茫然地打量起窗外。只见葡萄藤上挂满肥大的红色花蕾,在回应春天阳光所带来的诱惑。 “我不知道——我不想多说了。”她若有所思地用食指抠着下巴,“还是把美好、可贵的想法宝贝似的藏在心底里好。我不愿说出来遭人嘲笑或怀疑。不知怎的,我再也不想说夸张的大话了。遗憾吧,是不是?因为既然我已经长大,想说的话,完全可以长篇大论说个够。就某些方面来说,长大了是有趣的,可并没有我所期待的那样有趣,玛丽拉。现在有那么多的事要学习、要做、要思考,根本就没有时间来说长篇大论了。此外,斯塔西小姐说,短话反而有力得多,有效得多。她让我们文章尽可能写得短小精悍。开始时还挺难的。我已经习惯搜索枯肠,在文章里堆砌所能想到的华丽的词藻——我会去数数用上了多少。现在我已经习惯这么做了,看来效果很好。” “你们的故事俱乐部怎么了?我好久没听你说起了。” “故事俱乐部散伙了。我们没时间搞——再说我们也腻了。再去写爱情啦、谋杀啦、私奔啦和神秘的事啦,那就太傻了。斯塔西小姐有时候让我们也写个故事,来训练写作能力,但她只允许我们写阿丰利实际生活可能发生的事,非常严厉地批评我们去写胡编乱造的故事,也要我们作自我批评。我认真检查后才知道,我的作文中有那么多的缺点。我感到惭愧难当,几乎想从此不再动笔了,可斯塔西小姐说,要是我能练成对自己的作文作出最严厉的批评,那我就能写得好。现在我正在努力呢。” “离入学考试只有两个月了,”玛丽拉说,“你有把握通过吗?” “我说不上。有时候觉得有把握——后来又怕得要命。我们都很努力。斯塔西小姐经常帮我们从头到尾复习,可我们还是没有把握。我们每个人都有绊脚石。我的绊脚石是几何学,简是拉丁语,鲁比和查利是代数,乔西是算术。穆迪·斯普乔说他最伤脑筋的是英国史,感到通不过是铁板上钉钉的。斯塔西小姐要在六月份给我们进行几次测试,难度跟入学考试不相上下,还要给我们严格评分,好让我们心中有个谱。但愿这段时间快过去,玛丽拉。这事老缠得我心神不宁。有时候半夜醒过来就想,要是通不过,那该怎么办?” “我说,不行的话下次再考,不就得了。”玛丽拉说。 “哦,我不相信我还有那样的心情。考砸了那可是叫人无地自容了,特别是吉尔伯特——特别是别人都考取了。我考试的时候心里总是乱糟糟的,很可能会考砸了的。要是我像简·安德鲁斯那样冷静沉着就好了。什么事都乱不了她的阵脚。” 安妮叹了口气,目光从春天的迷人景色中摆脱,毅然决然地埋头看起了书。春天,这是风、蓝天和花园里绽放出的嫩芽频频向人召唤的日子。可是如果安妮不能顺利通过入学考试,她相信自己永远也恢复不了原来的精神状态去欣赏春天的景色了。 第三十二章 发榜了 六月底,学期快结束了,斯塔西小姐在阿丰利的使命也临近完成。那天傍晚安妮和戴安娜回家的时候,心情确实很沉重。你看那双双红肿的眼睛,那湿透了的手绢,足以说明斯塔西小姐的告别词肯定和三年前菲力普斯先生在类似的情况下发表的讲话一样动人。戴安娜在满是云杉的山冈脚下回过头去,看了看校舍,深深地叹了口气。 “看起来一切都结束了,是不是?”她沮丧地说。 “你的情绪未必有我一半的坏。”安妮说罢想从手绢上找个干的地方,可没有成功,“明年冬天你会回学校,可我永不再来了——我是说,要是我运气好的话。” “根本不一样。斯塔西小姐不在了,你和简·安德鲁斯可能全不在了。我只能一个人用一张课桌,因为你们走了后跟别人合用我受不了。哦,我们一起度过多愉快的日子,你说是不是,安妮?想到这一切全结束了,该多伤心啊。” 两大颗泪珠从戴安娜的鼻子边滚落下来。 “你就别哭了,”安妮央求起来,“我刚拿开手绢,一看你掉泪,我禁不住又伤心起来了。正如雷切尔太太说的:‘要是你没法真的快活起来,那就装出快活的样子来吧。’不过我敢说,明年我还得回校。我知道,我是一准过不了关的。我多次有这预感。” “哪能呢,斯塔西小姐的测试你不是考得很出色吗?” “是呀,可这些测试我不紧张。但一想到真正的入学考试,你想象不到,我会浑身冰冷,心里怕得要死。再说我准考证的号码是十三,乔西·派伊说摊上这么个号码可是要倒运的。我并不迷信,我知道这无关重 8981." >要。不过要不是十三就好了。” “我真希望能与你一起去考。”戴安娜说,“我们不再有自由自在一起玩的时间了吗?我想你一到晚上还得啃书本呢。” “不,斯塔西小姐要我们保证做到从今以后不去翻书。她说,那样就会让我们疲劳,把自己弄得心烦意乱的。我们要多到户外去散散步,别记挂考试的事,晚上早点睡觉。我觉得,这是个好建议。好是好,我恐怕办不到。普里西·安德鲁斯跟我说过,在入学考试那一个星期里,她天天晚上到了半夜还不睡,拼着老命在记呀背的。我决定至少做到跟她差不多,非坐到半夜不可。你的约瑟芬老姑奶奶真好,她请我在考试期间就住在她家里。” “你考完试就给我写信,好吗?” “星期二晚上我就给你写,告诉你第一天是怎么过来的。”安妮答应道。 “星期三我一准去邮局候着。”戴安娜信誓旦旦地说。 第二个星期一安妮就进了城,而戴安娜也信守诺言,星期三跑到邮局去,收到了如下的信: 最亲爱的戴安娜: 现在正是星期二的晚上,我在“山毛榉山庄”的书房里给你写信。昨天晚上我孤零零独自一人坐在房间里寂寞死了,要是你与我在一起那有多好。我不能再死抱书本了,因为我答应过斯塔西小姐不这么做的。可想要不动历史书真叫难呀,这就跟过去做功课前,很难不去读点小说一样。 今天早上斯塔西小姐来找我,我跟她一起到学院去。路上还约了简、鲁比和乔西一同去。鲁比要我摸摸她的手,只觉得冷冰冰的。乔西说我像是整夜没合过眼。她就是不相信我挺坚强的。说是即使我考上了,也受不了那些枯燥无味的师范课程。有许多时候,我觉得自己在学业上还没有取得像乔西·派伊那样大的进步。 我们到达学校时,那里已从全岛各地来了几十名考生。我们首先遇到穆迪·斯普乔,他坐在台阶上,自个儿嘟嘟囔囔的。简问他到底在干吗,他说,他在一遍遍背乘法表,以稳定自己紧张的神经,还请我们千万别打搅他,因为要是他一停下来就会心慌意乱,把原来记住的东西忘得一干二净,而乘法表可以让他掌握到的知识牢牢地各就各位、有条有理。 我们到了指定的教室,斯塔西小姐只好走了。简和我坐在一起,她显得从容不迫,真叫人眼红。像简这样能干、沉稳和聪明的人,是用不着依仗乘法表的!不知道我当时的表情是不是暴露出自己的感觉,不知道教室那头的人听不听得到我怦怦的心跳。后来进来一个男子,开始分发英语试卷。我一拿起试卷,手就发冷,头也发晕。真是可怕的时刻——戴安娜,那时候真像四年前我问玛丽拉我能不能在绿山墙留下来时的情景——后来我神智慢慢清晰起来,我的心又开始跳动了——我忘了告诉你我的心曾经完全停止了跳动!因为我知道自己对付得了这张试卷。 中午时我们回家吃饭。吃完饭再回去考历史。历史卷子挺难的。我把一些年代都搞乱了。不过,总的来说今天我考得还是不错的。可是,哦,戴安娜,明天要考几何了,我一想起这块硬骨头,我就铁下心来,不去碰我的“欧几里德”。要是乘法表也帮得了我的忙,我宁可从现在起一直背到明天早晨。 今天晚上我去看望其他的女同学。路上我遇到穆迪·斯普乔,他正心烦意乱地在那里转来转去。他说,他知道今天的历史考砸了,自己天生就是个让父母失望的料儿,打算坐明天的火车打道回府了。还说,不管怎么样,做木匠总比当牧师容易。我鼓励他,说服他留下来考完,要是半途而废,就对不起斯塔西小姐了。有时候我希望自己是个男孩,可一见穆迪·斯普乔那模样,就庆幸自己是个女孩,也不是他的姐妹。 我到达女孩子寄宿的地方时,只见鲁比正在歇斯底里大发作。原来她发现自己英语考试犯了个大错误。她恢复正常后,我们一起到城外去吃冰淇淋。要是你也能和我们在一起那该多好。 哦,戴安娜,只要过了几何学这一关就万事大吉了!可是,正如雷切尔太太说的,不管我的几何学考得好不好,太阳照常上山又下山。这话说得有理,可起不了安慰人的作用。我心想,要是我考砸了,宁愿太阳不要再又升又落了! 您忠诚的安妮bbr> 几何学与其他科目的考试按时结束了,星期五的傍晚,安妮回了家。她的一举一动虽然显得很疲劳,但浑身透出一种历经磨难后的喜悦。她一回绿山墙,戴安娜就来看望她。她俩相见时的情景,仿佛多年不见似的。 “心爱的老朋友,看到你又回来了,别提我有多高兴了。你到城里后像是过了好久了。哦,安妮,考得怎么样?” “我想,除了几何学,其他的科目都不错。不知道会不会被录取。我老有一种毛骨悚然的感觉,担心考不取。哦,回家真好!绿山墙是世界上最亲切、最可爱的地方。” “其他人怎么样?” “女孩子们都说,她们都会考不取。可我觉得她们考得都挺不错。乔西说,几何学挺容易,连十岁的孩子也难不倒!穆迪·斯普乔还是认为历史没有考好,查利说他代数考砸了。可我们并不知道结果到底怎么样,发榜后见分晓。这是两个星期后的事。想想吧,还有两个星期,这期间够人受的!但愿我一觉睡去,到了发榜时才醒来,那该多好。” 戴安娜知道,用不着打听吉尔伯特·布莱思的考试结果,那是徒劳的,所以只说:“哦,你会被录取的。别担心。” “要是在录取名单上排在后面,还不如不被录取的好!”安妮冒出了这么一句话,意思是说——戴安娜明白她这话的意思——要是她没有超过吉尔伯特·布莱思,那也是..不完美的胜利、苦涩的胜利。 安妮正是抱着这样的目的在考试中竭尽了全力。吉尔伯特也是如此。他们两个人在街上十几次的相遇,都彼此擦肩而过,从不互相搭理,每次安妮都把头抬得更高,有些热切地希望吉尔伯特提出请她做朋友,而且以更大的决心发誓要在考试中超过他。她知道,阿丰利所有的年轻人都想知道,谁将是第一名。她也知道,吉米·格洛弗和内德·赖特为这问题打过赌,知道乔西·派伊说过:毫无疑问,得第一的准是吉尔伯特。她感到,要是失败了,这将是她无法忍受的耻辱。 但是她希望考得好还有另一个高尚的动机,那就是为马修和玛丽拉“争得高分”——特别是马修。马修事前曾对她表示过自己的信心,说她“准能击败全岛的考生”。安妮觉得,那简直是痴人做梦,但是她又强烈地希望自己至少能排在前十名之内,那样她就能坦然面对马修,而马修那双慈祥的褐色眼睛定会为她取得的成绩而充满自豪的目光。她认为,那将是对她在枯燥乏味的方程式和动词变位中付出的艰辛努力和耐心钻研的一种奖励。 在那两个星期的最后几天里,安妮也频频到邮局去,和她一起去的是心烦意乱的简、鲁比和乔西,她们双手哆哆嗦嗦打开夏洛特镇日报,但凡经历过入学考试的人,在这一星期的时间里,无不怀着这种紧张而沉重的心情。查利和吉尔伯特也没有例外,只有穆迪·斯普乔决心躲得远远的。 “我没有勇气去那里,害怕得不敢看一眼报纸。”他对安妮说,“我就等着突然有人来对我说有没有考取。” 三个星期过去了,录取名单仍然没有公布。安妮觉得再也忍受不了那种精神紧张的压力了。她的食欲开始减退,对阿丰利的社交活动再也没有多大兴趣了。雷切尔太太想知道在一个保守党当权下的教育事业能有什么指望。马修一见安妮每当下午从邮局回来时那苍白的面容、淡漠的神情和懒洋洋的步履,禁不住认真考虑起来,下一届选举中最好别投保守党的票。 可是一天傍晚终于有了消息。安妮正坐在敞开的窗前,陶醉在夏日黄昏的美景之中,花园里飘来阵阵甜美的花香,随风摇曳的白杨树枝叶沙沙作响。安妮一时间忘却了考试带来的烦恼和人世间的忧虑。东边冷杉林上方的天空,在夕阳反射下泛着淡淡的粉红色。安妮陷入了如梦若痴般的遐想,她想知道颜色的精灵是不是就是这般模样。这时候只见戴安娜正穿过冷杉林飞奔而来,跑过木桥,走上斜坡,手里拿着一份晃动着的报纸。 安妮立起了身子,立即就猜到了报上登了些什么。准是名单公布了!她的脑袋发晕,心跳快得发疼。她一步也动不了啦。像是过了一个小时,戴安娜才无比激动地穿过客厅,没敲门就闯了进来。 “安妮,你考上了!”她嚷嚷道,“考了第一名——你和吉尔伯特两个一样的分数——可你名列第一位。哦,我真为你感到骄傲!” 戴安娜把报纸扔到桌子上,自己则跳到了床上。上气不接下气,再也说不出一个字来。安妮去点灯,打翻了火柴盒,连划了六七根火柴,才哆哆嗦嗦把灯点上。接着她抓起报纸。不错,她考取了——两百号人的名单,她排在最上端!这可是多么宝贵的时刻,生活真有意义。 “你考得真出色,安妮。”戴安娜刚缓过气来,一见安?妮大喜过望,茫茫然地睁大眼睛,一时说不出话来,便坐了起来,哧哧哼哼地说,“报纸是我爸爸刚从布赖特河那边带来的,带来还不到十分钟——是下午的火车运来的,知道吗,要是通过邮局明天才能到——我一看到录取名单就发了疯似的奔过来了。你考上了,大家全都考上了,包括穆迪·斯普乔,不过他的历史得补考。简和鲁比也考得很好——在一百名之内,查利也是。乔西刚及格,只比录取分数线多三分。不过你会看到,她会装出那种得意劲,像是比谁都考得好。斯塔西小姐知道了能不高兴吗?哦,安妮,看到你的名字列在榜首,会有什么感觉?要是换了我,不乐疯了才怪哩。实际上我差不多已经乐疯了。可瞧你,倒是不动声色,平静得就像春天的夜晚。” “我脑子里可是一片空白。”安妮说,“我有许许多多的话要说,可就是不知道从何说起。我做梦也没有想到会有这样的结果——是的,我想过,只一次!我只让自己想过一次:‘要是考了第一名怎么办?’这念头一出现,浑身就哆嗦起来,要知道,幻想自己考了全岛的第一名,那不是太自高自大,想入非非了吗?你稍等会儿,戴安娜,我得出去赶快告诉马修,然后咱俩一起把这好消息告诉别的人。” 两个人匆匆赶到牲口棚那边的干草地。马修正在那边处理干草,巧的是雷切尔太太正在小道的篱笆边跟玛丽拉说话。 “哦,马修,”安妮大声道,“我考取了,得了第一名——确切地说是跟别人一起得的!我没有认为有什么了不起,可我很欣慰。” “嗯,这个,我一向就是这么说的。”马修欢天喜地地看了看榜单,“我就知道你会轻轻松松就把他们打败的。” “我得说,你考得是好,安妮。”玛丽拉说,竭力不让雷切尔太太那锐利的目光看出,她内心为安妮感到极度的骄傲。但那位好心的太太真心实意地说:“我一眼就猜中她考得好,我这话说得也不算太晚。你为你的朋友们争了光,安妮,我们大家都为你感到骄傲。” 那天晚上,安妮在牧师家与阿伦太太作了一次简短、认真而严肃的交谈后,她跪在自家敞开的窗前,在明亮的月光下,默默地祈祷起来,把发自肺腑的感激和愿望一一表露出来。祷词中有她对过去的感恩,也有对未来的虔诚的祈求。当她头枕着雪白的枕头安睡时,她的梦,就像所有青春少女希望的那样,期盼着美好、光明和美丽。 第三十三章 饭馆音乐会 “无论如何你得穿上白色的蝉翼纱的衣服,安妮。”戴安娜口气坚定地说出了自己的看法。 她俩正待在东山墙的房间里。外面刚笼罩上暮色——绿中透黄的暮色中澄澈蔚蓝的天空万里无云,暮色中透出淡淡的黄绿色,煞是美丽。一轮圆月高挂在“闹鬼的林子”上方,暗淡的光辉渐渐加亮,变成了灿烂的银白色,空气中充溢着夏日甜美的乐声——渐入梦乡的鸟儿的鸣声、多变的轻风吹拂声,还有远处的交谈声和欢笑声。但是在安妮卧室的窗帘却拉上来,灯也已经点亮,因为里面正在进行一场重大的梳妆打扮。 现在的东山墙与四年前安妮来的那天晚上已大有改观。那时的房间空荡荡的,安妮只感到一股冷飕飕的寒气直逼她的心灵深处。在玛丽拉被迫无奈的默许下,房内慢慢地发生了变化,终于变成了一个年轻女孩心满意足的温馨而雅致的小窝。 绣着粉红色玫瑰花的天鹅绒地毯和粉红色的丝绸窗帘是早年安妮的梦想,如今已成了现实。但是她的梦想随着年龄的增长也发生了变化。她再也不会为得不到这些东西而伤心断肠了。地上已铺上漂亮的席子,浅绿色的薄纱窗帘在摇曳的微风中飘忽,让高窗显得柔和悦目。墙上挂的不是梦寐以求的金银丝线织就的锦绣壁毯,而是一张印刷精致的苹果花的纸,上面贴着几幅阿伦太太送给安妮的漂亮图画。斯塔西小姐的照片占据了一个十分显眼的位置,安妮特别注意在它下面的支架上不断换上鲜花。今晚是一束洁白的百合花,恰如一个清香的梦,给房间平添一份淡淡的芬芳。房内没有“红木家具”,但有一只装满书籍的白色书架,一把铺着垫子的藤编摇椅,一张镶有白色薄纱花边的梳妆台,一面典雅的镶着金框的镜子,拱形顶部上绘有脸色红润而丰满的爱神和紫葡萄,这面镜子过去挂在客房里,此外,房内当然还有一张白色矮床。 安妮正在为参加“白沙饭馆”举行的音乐会梳妆打扮。来客们组织这场音乐会是为夏洛特镇医院募集资金,并且四处物色协办音乐会且富有才干的业余文艺爱好者。白沙浸礼会唱诗班的波莎·桑普森和帕尔·克莱应邀表演二重唱。新布里奇的米尔顿·克拉克将作小提琴独奏。卡莫迪的温妮·爱德华·布莱尔将演唱一首苏格兰民谣。斯潘塞维尔的劳拉·斯潘塞和阿丰利的安妮·雪莉将表演朗诵。 就像安妮说过的那样,这是她“人生难忘的日子”,所以激动不已,欣喜若狂。马修为他的安妮能得到这样的荣光感到无比自豪和兴奋,玛丽拉的感觉不比他差半分,不过这份荣誉感她死也不会承认,还说让一大帮子年轻人在没有任何可靠的人的陪同下,去饭馆闲逛很不成体统。 安妮和戴安娜同简·安德鲁斯及她哥哥比利,一起坐他们的双座马车前往。阿丰利的其他一些男孩女孩也要去。据估计,镇上会来大批的观众,音乐会后演员们还会被请去进晚餐。 “你真的认为穿蝉翼纱最漂亮吗?”安妮焦急地问,“我觉得还是那件蓝花薄纱更漂亮——这件式样不很新潮了。” “可这件最适合你了,”戴安娜说,“上面有很多褶子,又柔软又贴身。而那件薄纱硬邦邦的,看起来过于一本正经。蝉翼纱就不一样,十分贴身。” 安妮叹了口气,让步了。戴安娜如今因为在穿衣方面很有些品位而渐渐地有了名气,她在这方面的建议颇受他人的赏识。在这非同寻常的晚上,她穿了一件漂亮的玫瑰色裙子,显得美丽动人,而对红色安妮始终望而生畏。可是音乐会无戴安娜用武之地,所以穿什么就无关紧要了。于是她在安妮身上费尽了心思,她发誓为了阿丰利的荣誉,一定要把安妮梳妆打扮得具有女王的风采。 “把那条褶边再拉出来一点——就这样。过来,让我给你系好腰带。好,现在来看看鞋子。我要把你的头发梳成两根粗辫子,中间扎上白色的大蝴蝶结——不,你前额上不能有刘海——就让前额露出来吧。这种扎法最适合你了,安妮。阿伦太太说,你的头发一旦分开来,看上去就像圣母玛利亚。我要把这朵小白玫瑰插在你耳朵后面。我养的花中只剩下这么一朵了,专门给你留的。” “要不要戴上珍珠项链?”安妮问,“上星期马修从镇上给我买的。我知道他希望我戴上。” 戴安娜撅了撅嘴巴,将脑袋一歪,仔细审视起来,最后宣称,她同意安妮戴上。于是安妮那凝脂般雪白而纤细的脖子上添上了一串珍珠。 “你看上去十分时髦,安妮。”戴安娜这番话显得非常羡慕,却毫无妒意,“你昂起头来的时候,姿态迷人。我想那是因为你身材好,可我偏是个矮胖个儿。我一直担心自己变胖,现在知道真的发胖了。唉,看来只能听天由命了。” “可你有一对可爱的酒窝。”安妮对与自己贴得很近的那张美丽生动的脸蛋,深情地笑了笑,说,“多漂亮的酒窝,就像奶油上的小坑坑。我再也不指望有什么酒窝了,我的酒窝梦彻底破灭了。不过我许多别的梦想已成现实,所以还有什么可不满的呢?现在我可以了吧?”
//..plate.pic/plate_343457_1.jpg" /> “可以了。”戴安娜肯定地说。说话间玛丽拉出现在门口。她显得面容憔悴,头发更加灰白,脸上的皱纹更多,但神色却柔和了许多。 “快进来看看咱们的朗诵家,玛丽拉。她漂亮不漂亮?” 玛丽拉嘟哝了一声,显出看不上眼的神情。 “她平日里讲究个整洁得体。我喜欢她那样,跟她的头发也相配。我想,要是她坐在车里,一路上满是尘土和露水,那一身衣服还不被糟蹋了?再说,这些天晚上潮气多重,穿那些衣服也太单薄了。不管怎么说,蝉翼纱是世界上最不实用的玩意儿了,马修买的时候我就说过这话。现在再对马修去说也白搭。过去他还能听我的意见,现在倒好,只是一个劲给安妮买这买那,卡莫迪的店员都知道他们可以连哄带骗糊弄他,什么都塞给他。只要跟马修说,那东西又漂亮又时新,他准会掏腰包买下来。提醒你一句,别让裙子碰到车轮,安妮,还有,记住把那件保暖的夹克穿上。” 说罢,玛丽拉大步流星地下楼去了,心想,安妮那可人的模样真叫人骄傲,还有: 从前额到头顶笼罩在一派月色中 只是玛丽拉不能去音乐会,听她的姑娘朗诵,因此她深感遗憾。 “不知道是不是真的潮气太重了,我的衣服不合适?”安妮不安地问。 “没有的事,”戴安娜拉起百叶窗板,说,“晚上的天气好极了,丝毫没有露水。你看还有月光呢。” “幸好我的窗是朝东的,就对着太阳升起的方向。”安妮说着,朝戴安娜走过去,“多美好啊,你看黎明从那些蜿蜒起伏的山冈上升起,透过那些冷杉的尖顶,散发出熠熠光辉。每天迎来的都是新的早晨,我觉得自己的灵魂就沐浴在初升的朝阳之中,被洗涤一新。哦,戴安娜,我深深地爱上了这个小房间了。我真不知道下个月我去镇上后,离开它我今后的日子怎么过!” “今晚别提离别了,”戴安娜央求着,“我想都不愿去想。想起来就让我悲伤。我就是想今晚过得快快活活。你要朗诵什么,安妮?你紧张吗?” “丝毫不紧张。我经常在公开场合朗诵,现在不在乎了。我决定朗诵《少女的誓言》。它非常凄婉。劳拉·斯潘塞打算朗诵一段喜剧台词,不过我宁愿让听众伤心流泪,也不想听的人捧腹大笑。” “要是他们让你再来一个,你准备朗诵什么?” “他们不会想到让我再来一个的。”安妮自嘲道,不过她暗中还是希望大家能请她再来一个。她甚至想到,第二天,吃早饭的时候还要对马修把当时的情况描述一番哩。 “比利和简来了——我听见车轮声了。快走吧。” 比利·安德鲁斯坚持要安妮和他坐在前排的位置上,她只好老大不情愿地爬了上去。其实她更愿意与女孩子坐在一起。这样就可以与她们尽情地谈天说地,比利这个人很少笑,也不爱交谈。他是个二十岁的小伙子,长得胖胖的,个子高高的,反应很迟钝。他圆圆的脸上毫无表情,特别缺乏与人沟通的能力,不过,他非常崇拜安妮,想到自己身边就要坐着这么一个苗条修长的女孩,一起前往白沙饭馆,顿时得意扬扬起来。 安妮时不时回过头去和姑娘们说话,偶尔也和比利说上几句——比利只是咧着嘴傻笑,压根儿想不出该答些什么,而等到他想好,为时已晚——不过99lib?,一路上安妮倒还是过得快活自在的。这是一个可以尽情享受的夜晚。路上满是前往白沙饭馆的马车,处处是悦耳的欢声笑语,经久回荡不息。 他们到达饭馆时,里面早已灯火辉煌。音乐会组委会的女士们在门口迎候他们,其中一位将安妮带进演员化妆室,室内坐满了夏洛特镇交响乐俱乐部的成员,安妮站在他们中间,顿时变得羞怯、害怕起来,觉得自己土里土气。在东山墙里,她的裙子曾显得那么华丽漂亮,现在看上去却十分的平凡普通——她觉得在四周绫罗绸缎的包围中,她的服饰太一般、太平凡了。她的珍珠项链怎能和身边那位高大美貌的女士的钻石相比呢?其他人戴的都是暖房中培育出来的鲜花,相比之下,她那朵小小的白玫瑰显得多么寒酸可怜!安妮放下帽子和夹克,苦恼地缩进一个角落里。她自惭形秽,觉得还是回到绿山墙那白房间里去的好。 到了饭馆大厅的舞台上,感觉还要糟。电灯光照得她眼花缭乱,香水的气味和嘈杂的说话声搅得她头昏脑涨,手足无措。她真希望自己还是同戴安娜和简坐在听众席上的好。你看戴安娜和简坐在后排,多开心,而她却被两个女人挤在中间,一位是身穿粉红色丝绸衣服的胖女人,另一位是穿白色花边裙子的高个女孩,脸上带着轻蔑的神情。那胖女人不时扭过头来,透过眼镜上下打量安妮,安妮也敏感地察觉到自己被人一直盯着,直到安妮难受得直想喊出来,那胖女人才罢休。那穿白色花边衣服的女孩不停地旁若无人地与旁边的人高谈阔论听众席上的“乡巴佬”和“土包子”,没精打采地等着当地的天才在表演中出尽“洋相”。这些话,安妮听得一清二楚,她相信自己对这穿白花边的女孩子会恨一辈子的。 安妮算是倒霉透了,有位职业朗诵家正待在这家饭馆里,竟答应屈尊上台朗诵。这是位体态轻盈的黑眼睛女子,穿一件华丽的礼服,灰色面料,仿佛是月光织就的,闪闪发亮。脖子和黑发上珠光宝气。她的嗓音出奇地柔和,富有极强的表现力。她的朗诵让在场的人如痴似狂。安妮也忘我地听着,把自己的烦恼丢到脑后去了。她欣喜若狂,眼睛发亮,但一等朗诵结束,她猛地用双手捂住自己的脸。她从此再也没有勇气上台朗诵了——绝对上不了台。她是否想过上台朗诵?哦,如果说想过了,那只是在绿山墙! 就在这倒运的时刻,台上报出了她的名字。她没有注意到那穿白花边裙子的女孩的脸上露出略带惭愧和惊讶的神情,即使她注意到了,也明白不了其中暗含的微妙的钦佩之情。安妮站了起来,茫然地慢慢来到台前。她脸色苍白,而坐在听众席上的戴安娜和简紧张得紧捏着对方的手。她们对安妮充满了同情。 安妮只觉得一阵难以阻挡的恐惧袭来,她几乎败下阵来了。虽说她经常在公众面前朗诵,却从来没有面对这么多的人。一见台下这阵势,她彻底失去了力量。一切都那么陌生,眼前又是何等地绚丽、光彩夺目——那一排排身穿礼服的女士,那一张张挑剔的面孔,还有那富丽堂皇充满文化气息的场面。这和“辩论俱乐部”中坐在普普通通长椅上的和蔼、知心的朋友和邻里真有天壤之别。她觉得,这些人将毫不留情地对她评头论足,或许和那穿白花边裙子的女孩一样,期待着从她这个“乡巴佬”的表演中取得一些笑料。她觉得自己无助、绝望、羞愧和痛苦。她的膝盖在颤抖,心怦怦乱跳,一阵可怕的眩晕向她袭来。她一个字也说不出来,接着她很可能就会不顾脸面地从台上逃走。但是她又觉得,如果她真的那么做了,那将是她永远洗刷不掉的奇耻大辱。 猛然间,就在她瞪大眼睛惊恐万状地注视听众席时,她看见了远远坐在大厅后面的吉尔伯特·布莱思。他身子前倾,脸上挂着微笑——安妮立即感到,这是一种得意的嘲笑。但事实并非如此,吉尔伯特的微笑只是对音乐会整体的一般性的欣赏,以及对安妮那洁白修长的身躯和充满灵气的面容在棕榈树背景下所产生的效果的一种欣赏。乔西·派伊坐吉尔伯特的车一起来,这时也坐在他的身边,她脸上的表情才是一种扬扬自得的嘲讽。不过安妮没有看见乔西。即使看见了,也不会在意。她深深地吸了口气,骄傲地昂起头,像是受到了电击,顿时被激起了勇气和决心。她决不能在吉尔伯特面前失败——不容他嘲笑她,决不,决不!她的胆怯和紧张感已烟消云散。她开始了朗诵。清脆甜美的声音传遍了大厅的角角落落,丝毫没有出现颤抖和停顿。她完全恢复了沉着和自信,同时由于她受到刚才短暂怯场的影响,此时此刻,她朗诵得反而比过去任何一次都要精彩。朗诵一结束,全场爆发出一阵真诚的掌声。安妮既害羞又兴奋,脸蛋涨得红彤彤的,向自己的座位走去,而那位穿粉红色丝绸衣服的胖女人迎过来紧紧拽住她的手摇晃起来。 “亲爱的,你朗诵得太精彩了。”她喘着大气道,“我刚才哭得像个孩子。真的,你看,他们让你再朗诵一段哩——他们非要你再回到台上去不可!” “哦,我不能去,”安妮慌乱地说,“不过——我得去,要不马修会失望的。他说过他们准会要我再来一次的。” “那就别让马修失望了吧。”那穿粉红衣服的女人说罢,笑了起来。 安妮两眼透亮,笑眯眯地,脸蛋绯红,迈着轻盈的步子回到了台上,朗诵了一段古怪有趣的小文章。大家听得更加入迷。那一夜接下来的时间对她来说完全是一场不小的胜利。 音乐会结束后,那位穿粉红色衣服的女人——她是美国百万富翁的妻子——牵着安妮的手,把她介绍给了每个人。大家对她都非常好。那位职业朗诵家埃文斯太太过来同她交谈,说她有一个迷人的嗓子,说她把那朗诵的文章“诠释”得非常完美。就连那位穿白花边裙子的姑娘也不咸不淡地夸了她几句。他们在一间装饰豪华的大餐厅里吃了晚餐。戴安娜和简也被请来与她共享这顿晚餐,因为她俩是和安妮一起来的伙伴,但是比利却不见了,哪儿也找不到他。他十分害怕这类邀请,事前就逃之夭夭了。不过吃完 665a." >晚餐后,他就坐在马车里等着她们。三个女孩子快快活活地走出餐厅,来到皎洁的月光下。安妮深深地吸了口气,眺望着那黑黝黝的冷杉树枝后明净的天空。 啊,又来到这纯净而又静寂的夜色之中,是何等的赏心悦目!一切都是那么美好、宁静而奇妙。四周传来大海的低吟浅唱,远方被黑暗笼罩的悬崖仿佛是守望魅力无穷海岸的巨人。 “这一晚过得真叫快活,是不是?”一行人驾着车动身时,简说,“我真希望自己是个有钱的美国人,夏天在饭馆里度过,戴珠宝,穿低领裙子,吃冰淇淋和鸡肉沙拉。我相信这比在学校里教书有趣多了。安妮,你的朗诵真精彩,不过刚开始时我还以为你开不了口哩。我觉得你朗诵得比埃文斯太太要好。” “哦,不,不能这么说,简,”安妮赶紧插言道,“这话听起来很傻。我不可能比埃文斯太太朗诵得好。你知道,她是专业的,而我不过是个稍懂朗诵技巧的女学生。只要大家喜欢我的朗诵,我就心满意足了。” “我有一句赞美的话要告诉你,安妮,”戴安娜说,“根据他说的话,至少我认为那是一句赞美的话,不管怎么说,部分是的。我和简后面坐着一个美国人——一个黑头发、黑眼睛、长得非常浪漫的男人。乔西·派伊说他是位著名的画家,她母亲在波士顿的表妹的丈夫和这个画家在同一所学校念过书。嘿,我们听见他说——有没有这回事,简?——‘台上那个长着漂亮提香色头发的女孩是谁?她的面孔,哦,我该把她画下来。’就这话,安妮。可提香色头发是什么意思?” “我猜想,指的就是一般的红色头发。”安妮失声笑道,“提香是位著名的画家,他爱画红头发的女人。” “你们有没有注意到那些女士身上戴的宝石?”简叹息道,“那些宝石果真绚丽夺目。姑娘们,你们就不想做个富人吗?” “我们已经很富有了,”安妮坚定地说,“我们已问心无愧地度过了十六年,我们像女王一样快快活活,我们或多或少都有自己的想象力。姑娘们,看那大海——银白色的一片,茫茫无际,看不到一丝阴影。如果你的钱有几百万,钻石无数串,却再也欣赏不到大海的壮丽了,那么就算你有能力,也不愿意变成那些妇女。你愿意变成那个穿白花边裙子的女孩吗?她一辈子都长着一副尖酸刻薄的样子,像是天生就不把世界放在眼里似的。还有那个穿粉红bbr>色衣服的女人,虽然她很和蔼可亲,可长得又胖又矮,看上去没丁点体形,你愿意成她那样的人吗?再说埃文斯太太,眼睛里总有一种哀怨愁苦的神情,你愿成为她吗?她有时候一定非常不快乐,才有那样的眼神。你明知道不愿意的,简·安德鲁斯!” “我不知道——不完全知道。”简说得不是很有信心,“我觉得钻石到底让人快乐。” “我吗,我除了自己,不想成为其他任何人,就算这辈子没有钻石来让我快活也不在乎。”安妮说,“我能戴着珍珠项链,做个绿山墙的安妮就心满意足了。我深知,那串珍珠项链上凝聚着马修对我的爱,这份爱决不比穿粉红色衣服的太太对钻石的爱逊色。” 第三十四章 女王学院的女生 此后的三个星期,绿山墙里忙忙碌碌,因为安妮要到女王学院去上学了。有不少的针线活要做,有许多事情要商量、要料理。安妮的全套用品准备得很充分,而且都很漂亮,因为那都是马修一手操办的。玛丽拉破天荒第一次对马修置办的东西或建议没有提出反对,甚至——有天晚上,她抱着一堆精致的淡绿色布料上了东山墙的房间。 “安妮,这料子可以给你做条淡色裙子。我看,你并不需要有这么一条裙子。你那些好看的紧身上衣够多了。不过我想,要是在城里晚上有人请你到什么地方去参加晚会一类的活动,你也许希望穿上真正时髦的衣服。我听说简、鲁比和乔西她们已经做了她们所说的‘晚礼服’,我可不想让你落在她们后头。上星期我让阿伦太太帮我在镇上选了这块料子,我要请埃米莉·吉利斯替你做。埃米莉可有眼光啦,谁也做不出像她做的那么合身的衣服。” “哦,玛丽拉,这真太美了。”安妮道,“太谢谢你了。我觉得你不该对我这么好——这让我一天比一天更舍不得离开家了。” 绿色的衣服做好了。埃米莉拿出了全副手段,在上面打了许多褶子,还镶上了饰物和花边。一天晚上在厨房里,为了报答马修和玛丽拉的一片好心,安妮特意穿上新衣,朗诵了《少女的誓言》。玛丽拉看着她那欢快可爱的面庞和那优雅的动作,不禁回想起安妮刚来绿山墙的那个夜晚,那个长相古怪、战战兢兢的女孩,穿一身滑稽可笑的绒布衣衫,泪眼中透露出一种伤心绝望的神情——种种景象又清晰地浮现在眼前。 4e00." >一想到此,玛丽拉不知怎么的眼睛湿润了。 “我敢说,是我的朗诵让你流泪了,玛丽拉。”安妮说罢,朝坐在椅子上的玛丽拉弯下身去,在这妇人面颊上飞快地吻了一下,“好了,我管这叫决定性的胜利。” “不,我不是听了你朗诵的诗流泪,”玛丽拉道,她一向瞧不起那些受到诗歌“一类的玩意儿”的影响便禁不住流泪的人,“我只是忍不住想起一个小姑娘,安妮。我多么希望你始终都是小姑娘,即使没有改掉你那些古怪的行为也无所谓。现在你已长大成人,就要离开了。你看上去这么高,这么漂亮,这么——这么——穿上这件衣服整个人都不一样了——你像是压根儿不在阿丰利长大似的——想到这一切,我感到多么孤单寂寞呀。” “玛丽拉!”安妮说罢就在穿着方格花布的玛丽拉膝盖上坐了下来,双手捧起玛丽拉那皱纹纵横的脸,严肃而温柔地端详着她的眼睛,“我一点也没变——真的没变。我只是被剪去了残枝败叶,长出了新枝嫩芽。真正的我——今后的我——始终不会变的。不论我去了哪里,我的外的下巴长得真好看!可以前我就没有注意到。要是简和鲁比也在同一个班那该多好。不过我想,等到与其他的同学熟悉后,我就不会这样无所适从了。不知道这里的女生哪个能成为我的朋友。猜想起来倒也挺有趣的。当然,我已对戴安娜作过保证,决不会再像爱戴安娜那样爱女王学院别的女生了,尽管我多么爱她们。不过我可以把许多居于第二位的感情交给其他人。我喜欢那个长着褐色眼睛、穿深红色紧身衣的女生的长相。她像朵红色玫瑰花。还有那位脸色苍白、皮肤白皙的姑娘,目光凝视着窗外。她的头发很漂亮,看上去她对想象也有点懂。我想认识她俩——和她们好好认识——亲热得走路时可以手臂搂着她们的腰,可以用昵称称呼。可现在我还不认识她们,她们也不认识我,而且看来并不想认识我呢。唉,多孤单!” 那天晚上,苍茫暮色中,安妮独自待在宿舍里,感到越发孤单。她不会与别的女生住在一起,因为她们在镇上都有各自的亲戚照顾。约瑟芬·芭里小姐倒是愿意让安妮住在她家,可是“山毛榉山庄”离学校太远,不适合住宿。所以芭里小姐为她找到一处提供食宿的地方,并向马修和玛丽拉保证说,那里对安妮很合适。 “开办这所公寓的是一位家道中落的贵妇人,”芭里小姐说明道,“她的丈夫原是位英国军官。她在接收寄宿人员方面是十分谨慎的。住在她那里,安妮不会遇到什么令人讨厌的家伙骚扰。伙食挺不错,房子就在学校附近,那地方很安静。” 这一切也许是真的,事实证明也确实是真的。但这并没有减轻99lib?她心头初次感受到的想家之苦。安妮忧心忡忡地打量那间狭小的房间,里面昏暗的壁纸、光秃秃的墙面,一张小铁床架子和空荡荡的书架。一想起自己在绿山墙那间明亮的小房间,安妮喉咙哽咽得厉害。在那里她可以尽情享受屋外一大片绿色,花园里长着可爱的豌豆,沐浴在一片月色之中,山坡下是潺潺的溪水,小溪边那片云杉枝条在晚风中轻轻摇曳,辽阔的长空群星闪烁,还有透过树隙戴安娜窗口射出来的明明灭灭的灯光。而这里没有这些东西。安妮知道,窗外是硬邦邦的街道,空中挂着的是蜘蛛网般的电话线,来来往往的是陌生人,照在他们脸上的是电灯的光亮。她意识到自己快要哭了,便拼命忍住。 “我决不流泪,这多愚蠢——脆弱——第三滴眼泪已从我的鼻子边落下来了。眼睛里还有更多的泪水!我得想些有趣的事别让它再流出来。可是只有有关阿丰利的事,没别的有趣的事了。那只会更糟。第四滴——第五滴——下星期五我可以回家去。不过那好像是一百年以后的事。哦,现在马修该到家门口了——玛丽拉就倚在大门边看着小路等他回去——第六滴——第七滴——第八滴——哦,数眼泪有什么用!这会儿泉水般涌出来了。我可高兴不起来——我不想高兴。还是心里难受些好。” 要是乔西·派伊在那一刻不来,泪水真的会哗哗地淌个不停。安妮一见到自己熟悉的面孔顿时快活起来,这使她忘了自己与乔西之间并没有多少交情。可是即使来的是乔西,她也是阿丰利生活的一个部分,是受?99lib.欢迎的。 “你来了我真高兴。”安妮真诚地说。 “你在哭。”乔西那怜悯的口气更加重了安妮的痛楚,“我猜想你是想家了——有些人在这方面就缺乏自制力。告诉你吧,我可没有想家的毛病。比起那死气沉沉的破旧阿丰利来,城里有多好玩。我真不知道自己怎么能在那样的地方还活了这么多年。你不该哭,安妮。这对你没有好处。瞧你的鼻子和眼睛都哭红了,看起来你浑身都红彤彤的。今天我在学校里过得可痛快了。我们的法语教师可爱极了。他那胡子准叫你看得心怦怦直跳。你这里有吃的东西吗,安妮?我饿极了。我早就知道玛丽拉准给你准备下很多的蛋糕,所以我才上你这儿来。要不我就跟弗兰克·斯托克里到公园去看乐队演出了。他跟我同在一个地方住,是挺重感情的人。今天在班里你引起了他的注意,问我那个红头发的女孩是哪个。我跟他说,你原来是个孤儿,是卡思伯特家收留了你,谁也不知道你过去的底细。” 安妮听了这番话心里暗想,即使孤独和眼泪令人不快,到底比有乔西·派伊在身边强。这时候简和鲁比来了,两个人的上衣上都醒目地别着女王学院一英寸长的彩色丝带——紫色的和深红的。由于那段时间乔西不和简“说话”,所以不得不有所节制,不像刚才那样放肆。 “唉,”简叹了口气,“从早晨到现在,我觉得像是过了好几个月了。我应该在家里学学维吉尔的诗——那个讨人厌的老教师给了我们二十行诗,明天就开始教了。可今晚我就是定不下心来学习。安妮,我好像看到你流过泪。要是你真的哭过,干脆认了吧。好让我的自尊心能挽回几分,因为在鲁比来找我之前,我也掉过泪。要是别人也很傻,那我做起傻瓜来也无所谓了。蛋糕?也给我一块,怎么样?谢谢。这可是地道的阿丰利风味。” 鲁比见了桌子上摆着的女王学院的日程表,便问安妮是不是打算争取得到金质奖章。 安妮红着脸承认说正在考虑这件事。 “哦,这倒提醒了我,”乔西说,“女王学院要得到一份艾弗里奖学金了。今天才得到这消息,是和我一起搭伙的弗兰克告诉我的——知道吗,他的叔叔是学校董事会的董事。这消息明天就在学校里宣布。” 艾弗里奖学金!安妮一听心都快要跳出嗓子眼了。她的雄心壮志像是在一种魔力的作用下迅速扩大,都要膨胀了。在听到乔西的这一消息前,安妮理想中最高的目标是年终时得到一张一级地方教师资格证书,也许还有那枚奖章!可现在忽然间安妮仿佛看见自己正在领艾弗里奖学金,在雷德蒙德大学学习文科课程,毕业时身穿学士袍,戴着学士帽——这种种场景都是在乔西的话音消失前出现的。由于艾弗里奖学金是在英国颁发的,安妮觉得自己的一只脚已踏上英国这块故土了。 新布伦瑞克有位工厂主死后留下部分财产,作为一大笔奖学金捐赠出来,按照沿海各省的普通中学及专科学校的不同排名状况分发。至于女王学院能否得到一份,曾存在很大的疑问,现在终于有了定论。年终在英语和英国文学这两门课程得最高分数的毕业生都能赢得奖学金——在雷德蒙德大学学习四年,每年二百五十加元。怪不得那天晚上安妮上床时面颊上带着激动的神情! “只要下苦功,就能得到这份奖学金。我一定要争取。”她下了决心,“如果我得到学士学位,马修肯定会感到非常自豪。哦,有雄心壮志是件令人愉快的事。我很高兴自己有这样的雄心壮志,而且像是永无止境似的——这一点最可贵了。一个人刚实现了一个目标,就看见还有另一项目标在更高处闪闪发光,这让生活充满了乐趣。” 第三十五章 女王学院的冬天 安妮渐渐地不那么想家了。多亏她每个周末都回一趟家,才治愈了这个毛病。秋天的每个星期藏书网五晚上,只要天气好,阿丰利的学生都要出来,到卡莫迪新开辟的铁路支线来等候他们。戴安娜和其他几个年轻人一般总在那里迎接他们,然后大家快快乐乐地结伴往阿丰利去。安妮觉得,在这样的夜晚,像吉卜赛人那样,漫步走在秋天的山冈上,望着远处阿丰利家家户户射出的明明灭灭的灯光,呼吸着沁人心脾的宝贵空气,这种日子是一周中最美好、最亲切的时光。 吉尔伯特·布莱思几乎每次都和鲁比·吉利斯同行,手里拿着她的书包。鲁比是个俊俏的姑娘。她认为自己已经是大人了。事实也是如此。她尽量穿长裙,长度已达到她母亲允许的那个限度,还在城里把头发盘起来,不过回家时不得不又披到肩上去。她有一双蓝色的大眼睛,体态丰腴,绰约多姿,楚楚动人。她的脸上常挂着笑容,是个开朗乐天且性情很好的姑娘。她尽情地享受生活的乐趣。 “不过我认为,她不是吉尔伯特喜欢的那种女孩子。”简小声对安妮说。安妮有同感,可是为了艾弗里奖学金,她是不会说出来的。她也情不自禁地想到,如果有个像吉尔伯特这样的朋友在一起说说笑笑,交换读书心得和理想抱负,未尝不是愉快的事。她知道,吉尔伯特也是有志向抱负的人,他与鲁比讨论这些问题未必有好处。 安妮对吉尔伯特的看法中,并没有掺入傻乎乎的感情成分。她想起自己的男同学时,无非认为他们可能成为自己的好伙伴。如果她和吉尔伯特成了朋友,他还有多少朋友,或者和哪个一起走,她根本不放在心里。在交友方面她很有天赋。她有很多女性朋友,可是她也模模糊糊意识到,与男生交朋友也不失为一件好事,那样可以加深对友谊的看法,提供更完善的判断和比较的天地。安妮并不能清楚表达出自己的这种种观点,不过她觉得,要是吉尔伯特能和她下火车后一起穿越松软的田野,走在长满三叶草的小路上回家,他们就可能有许多美好而有趣的话题交谈,谈论有关他们周围的新环境,他们的希望和抱负。吉尔伯特是个聪明的小伙子,对事物有独到的见解,有汲取人生精华并全力投入生活的决心。鲁比·吉利斯对简·安德鲁斯说,她对吉尔伯特·布莱思说的话有似懂非懂之感,他说话时有一种和安妮·雪莉出神时一样的那种神情。在鲁比看来,除非万不得已,否则完全没有必要为书本之类的事费心劳神,那是全无乐趣可言的。弗兰克·斯托克里可是个冲劲十足,干干脆脆的人,不过他远不及吉尔伯特潇洒英俊,她实在拿不定主意更喜欢哪一个。 在学校里,安妮交友的圈子在扩大,这个圈子里的人都是一些像她那样爱思考、想象力丰富、有雄心壮志的人。其中就有“玫瑰红”的斯特拉·梅纳德和“梦幻女孩”普里西拉·格兰特。她很快和她们成了亲密的朋友。她发现普里西拉这位脸色苍白、精神超脱的少女竟十分调皮,喜欢搞恶作剧,爱开玩笑,而长着一对活泼黑眼睛的斯特拉却和安妮一样,想象力丰富,仿佛老在沉思冥想。 圣诞节过后,阿丰利的学生们不再回家了。他们都要静下心来,奋发用功了。这时女王学院的所有学生的名次都已排定,各就各位。不同的班级各具明显而细微的个性差异。某些事实已被普遍认可。大家公认奖章的竞争者只限于三个人——吉尔伯特·布莱思、安妮·雪莉和刘易斯·威尔逊。艾弗里奖学金花落谁家就不得而知了。有六个人,其中有一个可能是赢家。数学方面的铜奖多半属于一位乡下小男孩,他穿一件打满补丁的外套,身体肥胖,脑门凹凸不平,长相滑稽。 鲁比·吉利斯是她那一年级最漂亮的姑娘。二年级几个班里,斯特拉·梅纳德被选为最美的女生,而一些独具批判眼光的少数派则更喜欢安妮·雪莉。有资格的评判家们一致认为埃塞尔·马尔的发型最时髦;而简·安德鲁斯——穿着朴素,举止大方;行事谨慎的简——在家政课程上技压群芳。就连乔西·派伊也因在女王学院中说话尖刻而名声大噪。因此公正地说,斯塔西小姐的学生们,在学校广阔多样的课程上无不各领风骚。 安妮埋头学习,刻苦而踏实。她和吉尔伯特的竞争仍然像在阿丰利那样的激烈,不过班上知道内情的人并不多,而且,不知怎么的,竞争中已没有原先那种苦味了。安妮不再为了击败吉尔伯特而取胜,她为了能战胜任何值得较量的对手而感到自豪。成为赢家固然是有意义的,即使失败了,她也不再认为生活是不堪忍受的了。 除了功课,学生们还寻找各种娱乐的机会。安妮很多余暇是在“山毛榉山庄”度过的。星期天通常在那里吃过午饭,然后和芭里小姐一起去教堂。芭里小姐日见老迈,她自己也这么认为,但她那对黑眼睛仍然炯炯有神,说话时充沛的活力仍不减当年。但是她对安妮说话从不尖酸刻薄,安妮始终得到这位爱挑剔的老小姐的青睐。 “那位安妮姑娘时时刻刻都在进步。”她说,“我对别的女孩感到厌倦——她们一成不变,千篇一律,令人作呕。安妮就像彩虹,出现时五彩缤纷,每一种颜色都非常绚丽。不知道她是不是还像小时候那样逗人发笑,但是她让我爱她,我就喜欢那些令我爱的人。他们用不着我费劲地去爱,免去了我不少的麻烦。” 很快,不知不觉间春天来临了。远处的阿丰利,在残雪未消、杂草枯萎的荒地上,五月花粉红色的小脑袋已破土而出,山谷林地笼罩着“绿色轻雾”,可是在夏洛特镇,女王学院的学生们备受考试的折磨,他们想的、说的全离不开“考试”。 “一个学期像是没完没了似的。”安妮道,“唉,去年的秋天里,像是前面的日子长得不得了——整个冬天>都在上课、学习。现在可算盼到时候了,下星期就要考试了。姑娘们,有时候我觉得考试胜过了一切,但是当我看到栗子树上绽出的大片嫩芽,街道尽头弥漫着蓝色雾气,考试似乎就不那么重要了。” 简、鲁比和乔西正好顺道来看望她,她们持有不同的观点。在她们的眼中,即将到来的考试一直是至关重要的——栗子树的嫩芽和五月的轻雾不可与之同日而语。安妮的考试自然是胜券在握的,因此大可不必把考试看得那么重要,可是你的前程全取决于考试成绩——姑娘们确实是这么想的——你能等闲视之吗? “最近两个星期我掉了七磅肉,”简叹了口气,说,“说不用担心是不顶事的。我不能不担心。担点心对我有促进作用——人在担心的时候,似乎才会有干劲。整个冬天我都待在女王学院里,花了那么多钱,要是拿不到证书,那太可怕了。” “我才不在乎。”乔西·派伊说,“要是今年通不过,大不了明年再来。我爸爸供得起我。安妮,弗兰克·斯托克利说,特里梅因老师认为吉尔伯特·布莱思肯定能获得奖章,埃米莉·克莱很可能赢得艾弗里奖学金。” “听了你这话我明天的情绪就会低落了,乔西。”安妮笑着说道,“不过我现在觉得,只要我知道绿山墙下面山谷里的紫罗兰盛开,放眼望去一片紫色,‘情人小径’上的三叶草探出头来,那么赢不赢得艾弗里奖学金,对我来说就无关紧要了。我已经尽了最大的努力,而且开始懂得‘奋斗的喜悦’这句话的意义。除了努力而胜利,努力而失败也是最有益的事。姑娘们,别再说考试了!看看屋顶上浅绿色的苍穹,再想象阿丰利暗紫色的山毛榉林上方的天空的色彩吧。” “毕业典礼时,你准备穿什么衣服,简?”重实际的鲁比问。 简和乔西立刻作出回答,然后她们围绕无关紧要的时装聊了好一阵子。安妮则双肘撑在窗台上,两手紧托住柔软的面颊,充满梦幻的大眼睛漫不经心地望过城市屋顶和塔尖,目光最后落在斜阳西下的天空中那片绚丽的晚霞上,以其年轻人特有的乐观情绪,编织起对可能到来的金色薄纱般的未来的憧憬。所有潜藏着光辉前程的未来都属于她——每年都有一朵充满希望的玫瑰花被编进一只不朽的花环之中。 第三十六章 荣誉与梦想 那天上午,年终所有的考试成绩即将在女王学院公告栏上公布。简和安妮并肩走在街道上。简满脸堆笑。原来考试结束了,她蛮有把握认为自己及格是没有问题的,她再也不必为别的事费心劳神了。她可没有什么冲天的雄心壮志,因此不会有为实现宏大的理想而带来的种种不安。在这个世界上,但凡要获取什么东西无不要付出代价的。有抱负固然难能可贵,但并非轻而易举就能获得,需要付出辛勤劳动和自我克制,并经受焦虑不安和灰心丧气的层层考验。安妮脸色苍白,沉默不语。再过十分钟就知道谁能获得奖章,谁能获得艾.弗里奖学金了。在当时看来,似乎只有那十分钟才配得上被称作“时间”了。 “不管怎么说,你赢得其中的一项是十拿九稳的。”简说,她不相信教师会作出另外什么不公正的安排。 “我没希望拿到艾弗里奖学金。”安妮说,“人人都说这份荣誉归埃米莉·克莱。我不准备当着那么多的人面去看布告了。我没那么大的勇气。我先去女更衣室。你去看了后再来告诉我,简。请你看在你我这么多年友谊的分上,快去看吧。要是我没有成功,你就直截了当说,用不着拐弯抹角的。不管做什么,千万别可怜我。答应我吧,简。” 简一本正经一口答应下来。可事实上,完全没有必要作这样的保证。她俩刚踏上学校大门的台阶,只见大厅里挤满了男生,他们把吉尔伯特·布莱思扛在肩上,大声嚷嚷着:“为布莱思,奖章获得者欢呼!” 安妮的心头顿时涌上一股失败和失望的痛楚。如此说来,她失败了,吉尔伯特胜了!唉,马修会感到遗憾的——他一直坚信她必胜无疑。 且慢!你听,有人高声喊起来: “为艾弗里奖学金获得者雪莉小姐欢呼!” “啊,安妮,”当她俩在一片欢呼声中冲进更衣室时,简喘着粗气说,“啊,安妮,棒极了,是不是?” 姑娘们一拥而上,把她俩围在中间,冲着安妮又是欢呼又是祝贺。有的拍着她的肩膀,有的使劲握她的手,她被推来搡去,搂搂抱抱。其间她瞅个空子小声对简说:“哦,马修和玛丽拉准会高兴的!我得立马写信,告诉他们。” 接下来的大事便是毕业典礼。仪式是在学校大会议厅举行的。会上有发表演说的,有宣读论文的,也有唱歌、颁发文凭和奖状、奖章的。 马修和玛丽拉也赶来了。他们的眼睛和耳朵始终只注意台上一名学生——那位面颊微红、双目炯炯有神、穿一件浅绿色衣服的高个女孩。她宣读了一篇最精彩的论文,人们指着她议论说:她就是艾弗里奖学金的获得者。 “我捉摸着,你敢情为咱们当初留下她感到高兴吧,玛丽拉?”安妮宣读完论文,马修小声问。这是他进入会议厅后说的第一句话。 “才不是我第一次高兴哩,”玛丽拉反驳道,“你就爱触动人家的痛处,马修·卡思伯特。” 坐在他俩后面的芭里小姐向前探过身去,用阳伞捅了捅玛丽拉的背。 “你们就不为安妮感到骄傲吗?我为她骄傲!”她说。 当天晚上安妮与马修和玛丽拉一起回到阿丰利的家里。从四月起她一直就没回家,她感到自己连一天也不能等了。苹果花满树满枝盛开,周围的世界显得又清新又年轻。戴安娜在绿山墙等候着她。在她那洁白的小房间里,玛丽拉在窗台上摆放了一盆自家栽培的盛开的玫瑰花,安妮环顾四周,幸福地长舒了一口气。 “哦,戴安娜,回家真好。看到那些树梢尖尖直指粉红色天空的冷杉——还有那片白花花的果园和熟悉的‘白雪皇后’,真叫人高兴。薄荷香气袭人,是不是?还有那株香水月季——哦,它集歌儿、希望、祷词于一身,而且又能看到你,多好呀,戴安娜!” “我认为比起我来,你更喜欢斯特拉·梅纳德,”戴安娜责怪道,“乔西·派伊说你对她迷恋极了。” 安妮笑开了,把手中的“六月百合”向戴安娜扔去。 “除了一个人之外,斯特拉·梅纳德才算得上是我世界上最亲密的姑娘,那一个人便是你,戴安娜。”她说,“我更爱的是你——我有许许多多的话要跟你说。不过刚才我觉得还是坐在这儿看着你才最开心。我想我是厌烦了——勤奋学习和雄心壮志都让我厌烦了。我打算明天至少花两个小时躺在果园的草地上,什么事也不想。” “你干得太棒了,安妮。我想,你拿了艾弗里奖学金就不去教书了吧?” “不啦。九月份我要去雷德蒙德。听上去太妙了,是不是?这三个月的假期一结束,我又会充满新的抱负和目标。简和安德鲁斯会去教书。一想到我们大家都毕业了,就连穆迪·斯普乔和乔西也不例外,怎么不叫人高兴呢?” “新布里奇学校的理事会让简来他们学校当教师。”戴安娜说,“吉尔伯特·布莱思也准备去教书。他不能不去教书,因为他父亲再也供不起他去上大学了。他打算上大学的钱自己来赚。我想,要是艾姆斯小姐决定离开的话,他也会到我们学校来。” 安妮听了只觉得有一种既沮丧又惊讶奇怪的感觉。她还没有听说过这件事。她还希望吉尔伯特也到雷德蒙德去。缺少了他们之间的那种振奋人心的竞争,学习起来不是太枯燥乏味了吗?即使在一所男女同校的大学里,也有希望获得一个真正的学士学位。 第二天吃早饭时,安妮突然发觉马修的脸色不好。显而易见,他比一年前苍老多了。 “玛丽拉,”马修出去后,安妮犹豫了半天,问,“马修身体不好吗?” “是的,他身体不好。”玛丽拉担心地答,“今年春天,他的心脏病发作了好几次,都非常严重,可他不愿歇着。我真的为他担心,不过最近倒是好了些。我们雇了个人,挺能干的。我希望马修能得到一些休息,身体慢慢好起来。现在有你在家,他也许会好转的。你总能让他高兴。” “你自己看上去也不像我希望的那样健康,玛丽拉。你好像很疲劳。怕是太劳累了。现在既然我回来了,你就该好好儿歇一阵子。我只花一天时间去拜访那些亲爱的老地方,重温往日的旧梦,然后让你歇息歇息。活由我来干。” “倒不是活儿——是我的头。我常犯头痛病——在眼睛后的那一块。斯潘塞大夫一个劲地要我戴上眼镜,可眼镜一点用处也没有。六月底,一位有名的眼科大夫要来爱德华王子岛,大夫要我一定得去检查检查。我想该去一趟了。现在我没法顺顺畅畅看书和做针线活了。哦,安妮,我得说,你在女王学院里的表现真是没得说。用了一年就拿到一级证书,还得了艾弗里奖学金——嗯,嗯,雷切尔太太说,骄者必败,她压根儿不赞成女人接受高等教育,她说那与女人的身份不符。我可不信。说到雷切尔,倒提醒了我——你最近听说艾比银行的事了吗,安妮?” “我听说它情况不妙。”安妮说,“怎么啦?” “雷切尔也这么说。上星期她来这儿,说起有关这家银行的传闻。马修可担心啦。咱们家所有的存款全在这家银行里——每分每厘都存在那儿。当初我想让马修把钱存在储蓄银行,可艾比老先生是我们父亲的好朋友,钱一直就存在那儿的。马修说,管它是哪家银行,只要艾比是经理,就牢靠。” “我认为他只是挂个名儿,”安妮说,“他岁数大了,实权全在他侄儿手里。” “哎,我听雷切尔一说,便让马修赶紧把钱全取出来,他说他得先想想再说。不过昨天听拉赛尔先生对他说,那家银行运转还是正常的。” 这一天安妮与大自然为伴,在外面盘桓了一天,过得很愉快。安妮先在果园里待了几小时,后来去了“森林女神的水泡”、“柳池”和“紫罗兰溪谷”。她拜访了牧师家,同阿伦太太作了一番畅谈。傍晚时,她和马修一起穿过“情人小径”,把母牛赶回牧场。树林沐浴在落日余晖下,金光灿灿,暖和的夕阳余晖在西边的山口一泻而下。马修低着头慢慢走着,修长而挺拔的安妮也放慢轻盈欢跳的脚步,跟着马修往前而去。 “今天你干活太使劲了,马修。”她略带责备的口吻说,“干吗不悠着点呢?” “哦,我慢不下来。”马修说着,打开院门,让母牛进去,“我日见衰老,安妮,可总是忘了岁数不饶人。嗯,我一干起活来就使劲,我情愿干活时倒下。” “要是我是你们托人领来的男孩,”安妮若有所思地说,“现在就能帮你们干不少活了,许多事就用不着你们动手。单为了这点,我打心底里情愿自己是个男孩。” “嗯,我宁愿要的是你,哪怕是十几个男孩我也不要,安妮。”马修拍了拍她的手,“给我记住——我宁愿要的是你,也不要十几个男孩。得艾弗里奖学金的可不是男孩,是不是?是姑娘——我的姑娘——我引为自豪的姑娘。” 他进了院子,看着安妮,露出羞怯的微笑。那天晚上,安妮仍然念念不忘这个微笑,进了自己的房间。她在敞开的窗前,坐了很久,回想往事,憧憬未来。窗外,月光下“白雪皇后”显得朦朦胧胧。池沼里青蛙在鸣唱。安妮永远记得那个夜晚,银光泻地,大地安宁、静谧,空气里弥漫着的芬芳的气息;但也是她一生遭受悲痛前的最后一夜,一旦遭到那种冷酷无情的打击,生活不再依然如故了。 第三十七章 收获者的名字叫死亡 “马修——马修——怎么回事,马修,你病了吗?” 这是玛丽拉在叫喊,声音急促而惊恐。安妮正穿过厅堂走来,双手捧着洁白的水仙花,她听到玛丽拉的声音,看见马修正立在走廊的门口手中抓着一张报纸,脸孔奇怪地扭曲着。安妮丢下了花,和玛丽拉一起向厨房奔去。两个人都晚了一步,马修已经跌倒在门槛上了。 “他昏过去了,”玛丽拉喘着粗气说,“安妮,快去叫马丁——快,快!他在牲口棚里。” 雇工马丁刚驾着车从邮局回来,立刻又去请大夫了。他路过果园坡时,叫上了芭里夫妇。雷切尔太太正在那里办一件事,闻讯也赶来了。一班人发现安妮和玛丽拉手忙脚乱地使劲设法让马修恢复神智。 雷切尔太太轻轻推开她俩,试了试他的脉搏,再将耳朵贴近他的胸口听了听。她眼里涌出泪水。 “唉,玛丽拉,我觉得——我们已无能为力了。” “雷切尔太太,你是不是认为——你是不是认为马修已经——已经——”安妮没法说出那可怕的字眼:她变得十分虚弱,脸色惨白。 “孩子,是的。我看是这样。看他的脸,要是你也像我一样经常看到他的脸色,你也许会明白那意味着什么。” 安妮望着那张僵硬的脸,看到了死亡降临的迹象。 大夫来了,他说马修很可能是受到了某种突如其来的打击而猝死的。他们发现,马修致死的根源就来自他手中捏着的那张报纸。就是这天早晨马丁从邮局捎回来的那张报纸,上面登载着艾比银行倒闭的消息。 噩耗迅速传遍了阿丰利,亲朋好友和左邻右舍都聚在绿山墙,他们进进出出,好心地为死者及生者忙忙碌碌。羞怯而不擅辞令的马修·卡思伯特生平第一次成了重要的中心人物。苍白而威严的死神降临到他身上,认为他已功德圆满,把他带离人间。 寂静的夜幕悄悄地笼罩绿山墙,这座老房子显得异常沉寂宁静。客厅里,马修躺在棺材里,灰白的头发衬托出他那安详的脸,上面似有一丝和善的笑意,他像只是睡着了,正做着愉快的梦。他的四周摆放着鲜花——品种古老而芬芳的鲜花,是他母亲做新娘时在自家花园种上的,马修一向对这些花情有独钟,怀有一种难以言表的深情。安妮采来了一大堆,奉献给他。她那苍白的脸上,一双欲哭无泪99lib.的眼睛通红通红。这是她为他能做的唯一的事了。 那天晚上,芭里一家和雷切尔太太与她们待在一起。戴安娜来到东山墙,只见安妮立在窗前,便轻声对她说:“亲爱的安妮,今晚我陪你睡,好吗?” “谢谢,戴安娜。”安妮真诚地凝视着朋友的脸,说,“如果我说,我希望独自一人待着,你不会误解吧?我不害怕。事情发生后时时刻刻都有人陪着我——我想一个人待着。我想静一静,好好地把这事想想。我理解不了。有一会儿,我似乎觉得马修不可能死,而另一会儿,我又觉得他好像死了很久了。我一直在受这种矛盾痛苦的煎熬。” 戴安娜是不能充分理解。玛丽拉在这场飞来横祸面前,打破沉默的天性,摆脱了习惯的束缚,情绪异常激动,痛不欲生;而安妮则陷于无泪的悲痛之中。相形之下,戴安娜更理解玛丽拉的心情,不过她还是好心地走开了,留下安妮独自一人伤心地度过一个不眠之夜。 安妮希望泪水能在她独处时涌出来。她不能为马修流?99lib?下一滴泪是多么可怕的一件事!回想起来,马修是多么爱她,对她如此的仁慈,昨天傍晚马修还和她在夕阳中一起回家,现在已躺在楼下昏暗的房间里,眉宇间又是那么安详。可是最初,黑暗中,她跪在窗前,眼望着山那边的星星,开始祈祷,这时候还是流不出一滴眼泪——流不出,只有那种可怕悲哀的隐痛不停地折磨她的心,后来由于白天的痛苦和激动使她变得筋疲力尽,才渐渐睡去。 夜里,她醒来,四周黑漆漆的一片,万籁俱寂,白天的变故有如悲伤的浪潮汹涌而来。她看见了马修对她微笑的脸,那就是前一天晚上在家门口分别时的那种笑容——她也听到他在对她说:‘我的姑娘——我引为自豪的姑娘。’这时候泪水涌出来了,安妮放声痛哭起来。玛丽拉听到她的哭声,悄悄进来,安慰她。 “得了——得了——别哭了,亲爱的。哭唤不回他。不——不——不该哭。今天我明白了。他一直是我仁慈、善良的哥哥——只有上帝最了解。” “哦,让我哭吧,玛丽拉。”安妮泣不成声,说,“眼泪不像心中的痛楚,不会伤害我的。你在这儿多待一会儿吧,用你的手搂着我——就这样。我不能让戴安娜留下来,她善良、心肠好,又可爱——她毕竟是局外人,她不可能真正理解我的心,她帮不了我。这是咱们的痛苦——你和我的痛苦。哦,玛丽拉,没有了他,咱们怎么办呢?” “还有你我呢,安妮。要是你不在这儿,那我就不知如何是好了——要是你不回来的话。哦,安妮,过去我对你也许严厉了点,粗暴了点——可你千万不要因此认为我不像马修那样爱你。现在让我告诉你,要我把心里的话说出来可是件难事,而像现在这种时候说心里话就容易多了。我对你的爱,就像爱自己的亲骨肉。自打你来到绿山墙,你一直就是我的欢乐和安慰。” 两天后,马修被抬出他自家的门槛,离开他耕耘过的土地、他深爱的果园和亲手种植下的树木。此后阿丰利又恢复了往日的平静生活,就连绿山墙的事务也慢慢地回到了过去的常轨,不过也痛苦地意识到“一切熟悉的事物中失去了点什么”。安妮到底从未受过这样的痛楚,令她伤心的是情况怎么会是这样——没有了马修,她们怎么还能按过去的方式生活下去!她发现冷杉后面的太阳升起,花园里吐出粉红色的花蕾居然还能让她心中涌出旧时的欢乐——戴安娜的到来往往使她感到愉快。而戴安娜快活的话语和腔调逗得她笑出声来——总之,充满鲜花、爱和友谊的世界丝毫没有失去令她浮想联翩和激动的力量,生活仍然在用种种声音执著地召唤她——她怎么还能这样呢,这让她感到羞愧和悔恨。 “马修走了,我还能在这些事物中找到快乐,这像是对他的不忠。”一天晚上,安妮和阿伦太太坐在牧师家的花园里,她若有所思地说,“我非常思念他——一直在思念他——可,阿伦太太,世界和人生还是显得那么美好、有趣。今天戴安娜告诉我一件有趣的事,我听了居然还哈哈大笑起来。马修出事后,我以为自己永远也笑不出来了。不知怎么的,我总觉得自己不该笑。” “马修在世时,他喜欢听你的笑声,希望你能从周围的事..物中得到快乐。”阿伦太太说,“现在他只是离开了你。他还是像过去一样希望知道这些。我认为我们不该关上心扉,拒绝接受大自然赋予我们的感染力,来治疗我们的伤痛。我能理解你。我们都在经历相同的事。当我们所爱的人再也无法与我们共同分享快乐时,我们仍然对有些事感到喜悦,从而使我们感到内疚;当我们发现自己重新对生活产生兴趣,总觉得像是不忠于自己的悲哀。” “今天下午,我去马修的墓地,在他的坟前种了一株玫瑰,”安妮说时精神恍惚,“很久前他母亲从苏格兰带来一批白玫瑰,马修一直最喜欢的就是这些玫瑰——花朵长在多刺的枝条上,显得特别的娇小、可爱。我从这些玫瑰上剪下插条,插活了一枝。我能把它种在马修的坟前,真让我高兴——我把玫瑰种在他身边,也是做了一件令他高兴的事似的。我希望他在天堂里也有这样的玫瑰花。这么多的夏天,他始终爱着的这些白花儿,它们的灵魂都在天堂里迎接他。现在我该回家了。玛丽拉一个人待在家里,黄昏时一定会感到寂寞的。” “等你一去上大学,她越发孤单了。”阿伦太太说。 安妮没有回答。她道过晚安,缓步向绿山墙走去。玛丽拉坐在前门的台阶上,安妮在她身旁坐了下来。她们背后的门开着,一只粉红色的大海螺顶着门。海螺光滑而有盘旋形的内壁使人联想起落日来。 安妮折了几根淡黄色的忍冬树枝条,插在头发上。她喜欢那种沁人心脾的芬芳。 “你不在家时,斯潘塞大夫来过了,”玛丽拉说,“他告诉我,那位专家明天会到镇上来。斯潘塞大夫一再要我去查查眼睛。我想还是去一趟,查清楚的好。如果那个专家给我配一副合适的眼镜,那就感激不尽了。我不在的时候,你独自一人在家,没事吧?马丁得驾车送我去镇上。家里还有些衣服要烫,面包要烤。” “我没事。戴安娜会来陪我的。我会一心一意烫好衣服、烤好面包的——你别担心,我不会给手绢上浆,给面包加镇痛剂的。” “那时候,你闯的祸可不少哩,安妮。你让我吃了不少苦头。我还以为你中了什么邪。你还记得染发的事吗?” “记得,当然记得,永远也忘不了。”安妮说着,摸了摸盘在脑袋上匀称的两根粗辫子,“现在,有时候一想起当时我对自己的头发会那么烦恼,我忍不住就笑出声来——不过笑的时间不多,因为当时那确实是我的一大烦恼。我为头发烦恼,也为脸上的雀斑痛苦。现在雀斑没了。有人好心跟我说,我的头发是茶褐色的了——只有乔西·派伊不这么说。她昨天还告诉我说,她真的认为我的头发比过去更红了,要么是我的黑衣服衬得它更红了。她还问我,是不是红头发的人早已见怪不怪的了。玛丽拉,我几乎打算不再努力喜欢乔西·派伊了。用我以前的话来说,我的努力该是英雄举动,可乔西·派伊实在不招人喜欢。” “乔西是派伊家的人,”玛丽拉说,“她没法不招人讨厌。不过我觉得,这类人在社会上也能起点有益的作用。可我得说,他们不该挖苦人。乔西去教书吗?” “不,明年她要回女王学院。穆迪·斯普乔和查利·斯隆也一样。简和鲁比打算去教书。她们都已联系好了学校——简在新布里奇,鲁比在西边的某个地方。” “吉尔伯特·布莱思也准备去教书,是吗?” “是的。”——回答的就两个字。 “他呀,多帅的小伙子。”玛丽拉随便说了一句,“上星期我在教堂里见到他,他看起来身架高高的,挺有男子汉的架势。他很像他爹年轻时的样子。约翰·布莱思当年也是英俊的男孩子。我们还是好朋友,我跟他俩。人家还把他称作我的情人哩。” “是吗,玛丽拉——后来呢?——为什么你们没有——” “我们吵了一架。他请我原谅,可我没答应。我想过一会儿再原谅他——当时气得不行,想先治治他。他再也没有回来——布莱思家的人都挺倔的,有很强的个性。想起来——挺遗憾的。我似乎一直希望找个机会原谅.他。” “如此说来,你的一生中也有过那么一点浪漫的经历了。”安妮轻声说道。 “是的,你可以这么说。看我的模样,你是不会想到的,是不是?可不能以貌取人。大家都把我和约翰的事忘了,连我自己也忘得差不多了。可是上星期天一见吉尔伯特,又勾起了我的回忆。” 第三十八章 峰回路转 第二天玛丽拉上镇上去了,傍晚才回来。安妮到果园坡去找戴安娜,回家后发现玛丽拉手撑着脑袋,坐在桌旁。不知怎么的,一见她那垂头丧气的样子,安妮打了个寒战。安妮从未见过玛丽拉这样没精打采地呆坐着。 “你累了吧,玛丽拉?” “是的……不,我说不上。”玛丽拉抬起头,疲倦地说,“我想我是累了,可我还没有想到这份儿上来。问题不在这里。” “你见过眼科大夫了吗?他怎么说?”安妮急切地问。 “是的,见过了。他检查了我的眼睛。他说,要是我不再看书和做针线活,不再做任何有伤眼睛的事,要是我注意不掉眼泪、戴上他配的眼镜,那么他认为我的眼睛不会再继续坏下去,我的头痛病也会消失。他说,要是不这么做,他说我的眼睛肯定会在六个月内瞎了。瞎了!安妮,你想过这话吗?” 安妮惊叫了一声,接着陷入了片刻的沉默。她觉得自己实在无法回答。过了一会儿她勇敢地说:“玛丽拉,别再想这事了!你知道,大夫已经给了你希望。要是你多加注意,你是完全不会失明的。要是他配给你的眼镜能治好头痛,那就是天大的好事了。” “我可不认为希望会有多大,”玛丽拉痛苦地说,“要是我既不能看书,也不能做针线活,什么事都做不成,活着还有什么意思?那还不如瞎掉的好——死了的好。要说掉眼泪,每当我感到孤独时,我忍不住要掉泪。得了,这事儿还是不说的好。你去给我倒杯茶吧。我累坏了。眼下这事你千万别对任何人说起。那样人家就会跑来问长问短,说些同情的话,没完没了的,我可受不了。” 玛丽拉吃好晚饭,安妮劝她睡觉去。安妮自己也回到东山墙,泪水涟涟,心情沉重。黑暗中,她在窗旁坐了下来。自她回家后的那晚以来,发生了多少令人痛心的事!当时她满怀希望与欢乐,未来似乎是光辉灿烂的。安妮觉得此后自己已生活许多年了。不过在她上床睡觉前嘴角还是露出一丝微笑,心情也平静下来。她勇敢地正视自己的责任,且把它看作自己的朋友——当我们坦然直视责任时,责任就始终成自己的朋友。 数天后的一个下午,玛丽拉刚在前院与一位来客说了一阵话后,慢慢地走了进来。安妮一眼就认出来客是卡莫迪来的萨德勒。安妮不知道他说了什么,害得玛丽拉的脸色这么难看。 “萨德勒先生干什么来的,玛丽拉?” 玛丽拉在窗口坐了下来,眼望着安妮。尽管眼科大夫再三叮嘱她不要哭泣,她的眼睛里还是泪汪汪的,连说话的声音都变了:“他听说我要把绿山墙卖了,想买下来。” “买下来!买下绿山墙!”安妮怀疑自己是不是听错了,“哦,玛丽拉,你是不是说要把绿山墙卖了?” “安妮,此外,我不知道还有别的办法。我已仔细考虑过了。要是我的眼睛没问题,我能在这里待下去,雇上个得力的帮工,料理好事务,管好这个家。可从现在的情况看来,我没法维持好这个家了。我可能完全失明,那时怎么也管不了事了。哦,我压根儿没想到过在我的有生之年会变卖自己的家产。可情况将会每况愈下,到时候就不再有人想买绿山墙了。我们家的每分钱都放到银行里去了。还有几张去年秋天马修签的单据,要偿还。雷切尔太太劝我把农场给卖了,住到别的地方去——我想跟她一起住。绿山墙卖不了多少钱——规模太小了,房子又很旧。不过我估计,得来的钱还是能维持生活的。幸好你有一笔奖学金,安妮。遗憾的是你放假时,无家可回了。情况就是这样,不过我想你好歹能对付过去的。” 玛丽拉说罢忍不住号啕大哭起来。 “你不能卖绿山墙!”安妮坚决地说。 “安妮,我也不想卖呀。可情况就是这样,你也看得很清楚。我不能孤孤单单一个人住在这儿。种种困难和孤独会逼得我发疯的。再加上我的视力会——我知道准会的。” “你不会独自一人待在这儿的,玛丽拉。有我陪着你呢。我不准备去雷德蒙德了。” “不去雷德蒙德!”玛丽拉双手捂着那憔悴的脸,这时放了下来,同时抬偿的,安妮。” 安妮·雪莉放弃去上大学,准备留在家乡教书的消息传开后,在阿丰利闹得沸沸扬扬,议论纷纷。大多数好心人,由于不了解玛丽拉眼睛的病情,以为安妮太傻了。可阿伦太太不这么想,所以她说了不少表示赞同的话,这让这姑娘高兴得热泪盈眶。好心的雷切尔太太也持有相同的观点。有天傍晚她来到绿山墙,看到安妮和玛丽拉在花香扑鼻的暖和的夏日暮色中,一起坐在前门口。每当暮色苍茫之时,花园四周白蛾飞舞,清新的空气里薄荷飘香,她俩总喜欢坐在那里。 雷切尔太太一副疲惫的神情,舒了口气,她那壮实的身躯在门旁石凳上坐了下来。石凳后面是一排高高的粉红色和黄色的蜀葵。 “不瞒你说,到底有个地方坐坐了,真高兴。瞧我这两条腿,压着个两百多磅的身子,整天跑来颠去的,够累人的。不发胖的人才叫有福气哩,玛丽拉。我希望你好好珍惜。嗯,安妮,听说你放bbr>藏书网弃了上大学的念头,我非常高兴。你现在受的教育够高的了,一个女人,能做到这一步该满足了。我可不相信姑娘家跟小伙子一起上大学,满脑子装了拉丁文、希腊文之类的乱七八糟东西有什么有好处。” “可我还是照样要学拉丁文和希腊文呢,雷切尔太太。”安妮笑着说,“我准备就在绿山墙里学习文科课程,把大学里要学的全学会。” 雷切尔太太惊讶得举起了双手。 “安妮·雪莉,你会累死的。” “哪能呢?我会健健康康的。哦,做事我会量力而行的,正像‘约西亚·阿伦的太太’说的,我会‘悠着点’的。漫长的冬天晚上,我有的是空闲的时间,我天生就不喜欢干编编织织的活儿。知道吗,我要去卡莫迪教书。” “这我没听说。我看你准在阿丰利教书。理事会已决定让你来阿丰利的学校任教了。” “雷切尔太太!”安妮跳了起来,意外之余大声说道,“不是吗,他们已答应吉尔伯特·布莱思了!” “他们是答应了。不过吉尔伯特一听说你提出了申请,便跑去找他们——昨天晚上他们在学校里开了事务会——他对他们说,他要收回自己的申请,还建议接受你去任教。他说要到白沙镇去教书。不用说,他放弃这里的学校完全是为了你好,因为他知道你多么希望能和玛丽拉待在一起。我得说,这小伙子的心地就是好,想得也周全,就这话。他也够有自我牺牲精神的,因为那得多付出一笔在白沙镇的食宿费用,大家都知道,他得自己赚够钱好去上大学。就这样理事会决定聘用你了。托马斯回家把这事跟我一说,可把我给乐坏了。” “我认为我不应该接受,”安妮喃喃低语,“我的意思是说,我不应该让吉尔伯特为了——为了我而作出牺牲。” “我看你现在没法阻止了。他已跟白沙镇方面签好了合同。就是你拒绝了,对他也没有好处。不用说,你会接受这所学校的。现在这里已没有派伊家的孩子在上学,你会干得顺顺当当的。乔西是他们家最后一个来上学的孩子,也是难对付的主儿,就这话。最近二十年来,阿丰利学校陆陆续续都有派伊家的孩子在读书。我觉得他们活着就是让教师记住,这里可不是他们容身之地。天哪!芭里家那闪光到底是什么意思?” “是戴安娜给我发的信号,让我过去。”安妮笑道,“知道吗,我们一直还保持老习惯呢。失陪了,我得过去,看看她有什么事。” 安妮像只小鹿,跑下长着三叶草的山坡,消失在“闹鬼的林子”中的冷杉树阴影中。雷切尔太太宽容地打量着她的背影。 “有的地方她看上去还完全是个孩子。” “从另一些地方来看,她完全是个成熟的女人了。”玛丽拉又用过去那种口吻,毫不含糊地说。 但是,正如那天晚上雷切尔太太对自己的托马斯说的,现在的玛丽拉,说话毫不含糊不再是她突出的性格特征了。 “玛丽拉·卡思伯特变得温和了,就这话。” 第二天傍晚,安妮来到阿丰利的小墓地,给马修的坟头换上新鲜的花束,又给苏格兰玫瑰浇了水。她在那里盘桓了很久,直到暮色很浓才回家。她留恋那一小块地方宁静和温馨的氛围,白杨树友好地对她沙沙低语,自由自在生长的青草说着悄悄话。最后她离开坟地,顺着向“闪光的湖”的下坡走去,太阳已经下山了。她面前的整个阿丰利笼罩在梦幻般的余晖之中——“古老的宁静永不消失的地方”。空气中有一股新鲜的气息,好像是风刚刚吹过三叶草的田野带来的甜蜜清香。宅院四周的树木丛中闪烁着明明灭灭的灯光。远处是大海,轻雾蒙蒙,紫气氤氲,而它那永无休止的低吟浅唱始终在耳际萦回。西方的景色柔和而色彩斑斓,投入池塘中的倒影显得越发柔和而迷离。面对这良辰美景,安妮心潮澎湃,她怀着一颗感恩的心向它们尽情吐露自己的心曲。 “亲爱的世界,”她低声道,“你多么美好,我庆幸活在你的怀抱中。”
//..plate.pic/plate_343462_1.jpg" /> 下坡途中,从布莱思家大门走出一位高个的小伙子,他边走边吹着口哨。他是吉尔伯特,一认出迎面而来的安妮,嘴边的口哨声便消失了。他很有礼貌地抬了抬帽子。要不是安妮停下脚步主动伸出手去,他会一言不发擦肩而过的。 “吉尔伯特,”她红着脸,说,“我想谢谢你。你为了我放弃了这里的学校。你太好了——我想让你知道,我对此非常感激。” 吉尔伯特热情地握住安妮伸出的手。 “这并非我特别善良,安妮。我很高兴能为你尽绵薄之力。此后我们能不能成为朋友?你真的原谅我以往的过错了吗?” 安妮笑了,她想抽回手,但没有成功。 “你帮我从池塘边上了岸,那天我就原谅你了,只是我自己没有意识到。我可是个固执的小傻瓜。我一直——我还是彻底承认了吧——从那以后,我一直很后悔。” “今后我们会成为最好的朋友,”吉尔伯特喜滋滋地说,“我们天生就应该是好朋友的,安妮。你一直在阻挠命运的安排,够久了。我知道我们在许多方面可以互相帮助。你准备继续学习,是不是?我也是。来,我送你回家。” 安妮走进厨房,玛丽拉好奇地望着她。 “跟你一起从小路过来的是哪个,安妮?” “吉尔伯特·布莱思。”安妮答道,她发现自己的脸热了起来,很是恼火,“我在芭里家的山冈上遇到了他。” “我没有想到你和吉尔伯特·布莱思好到这样的程度,居然在大门口跟他说了半个时辰。”玛丽拉生硬地笑了笑。 “我们向来不是——我们向来就是死对头。可是我们已理智地作出决定,将来成为好朋友。我们刚才真的在那边待了半个小时了?好像只有几分钟。可是,你瞧,我们已有五年没说话了,有多少话要说呀,玛丽拉。” 那天晚上安妮久久地坐在窗口,心满意足,喜气洋洋。风在樱桃树枝间轻轻吹拂,送来阵阵薄荷清香,山谷里,冷杉的尖尖树梢上星星眨巴眼睛,戴安娜的灯光透过古老的缝隙仍然在闪烁着。 安妮从女王学院回来的那天晚.上坐在窗口以来,她的活动天地变窄了。可是,即使她脚下的小路是狭窄的,她知道,这一路上仍然开放着恬静的幸福之花。真诚的工作带来的欢乐,有价值的追求,志趣相投的友情都将属于她。任何东西都无法夺走她那与生俱来的想象权利和梦幻的理想世界。总有峰回路转之时。 “苍天在上,愿万事美满!”安妮轻声祝愿道。天涯在线书库《www.tianyabook.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