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涯在线书库《www.tianyabook.com》 《查理第九时代轶事》 作者序 我刚读完不少关于十六世纪末叶的回忆录和小品文。我想把我所读过的写成一篇概要,这儿就是这个概要。 在历史中我只喜欢轶事,而在轶事中我偏爱的是那些我认为可以从里边找到某一个时代的风气和特征的真实画图的轶事。这种口味不大高贵;但是我很惭愧地承认,我却宁愿拿修昔底德的作品来换取真正阿斯巴西的回忆录或伯里克利手下的某一奴隶的回忆录;因为回忆录是作者和他的读者之间的亲切闲谈,只有它才能够把那个引起我的兴趣和关心的人物形象供给我。绝不是在梅捷黎的作品里,而是在蒙鲁克、勃兰多姆、德·窝比臬、达瓦涅、拉·怒等的作品里,人们才能够对十六世纪的法兰西人得出一个概念。当时的这几个作者的笔调也和他们的记述一样,告诉了我这个概念。例如,在埃都亚勒的作品里我便读到了这段简括的记载: 沙多涅夫的那位小姐是国王未去波兰以前的一个宠姬,后来和一个名叫安蒂诺蒂的佛罗伦萨人,在马赛管战船的军官,因一时冲动而结了婚,当她发现他放荡不羁时,便毫不迟疑地亲手杀了他。 利用这段故事和勃兰多姆的作品中充满着的那么多其他的故事,我在我的脑子里重新构思了一个性格,使亨利第三的宫廷中一位夫人复活起来。 假如把这样的习俗和我们目下的习俗做一个比较,并且看到在我们的习俗里强烈的热情已经衰退,因此得到了安宁,也许竟得到了幸福,这是很有趣的事。剩下的问题是要知道,我们是不是比我们的祖先更有价值,而这问题也不是容易解决的;因为,即使是对于同样的行为,人们的意见也依着时代的不同而有大大的改变。 因此,在1500年左右一桩暗杀案或毒害案所激起的愤恨就不会跟今天令人感到的相同。那时一位贵族暗杀了他的敌人,请求恩赦,并且得到了赦免之后,仍可以在社会上重新出现,并不会有什么人想对他摆出难看的脸孔。甚至有的时候,如果那暗杀是一种合理的复仇的结果,那么人们谈起凶手时,就像今天人们谈起一位受到一个下贱人严重侮辱,于是在决斗场中把他杀掉的翩翩公子一样。 所以,我认为十六世纪人的行为当然不该依我们十九世纪的意见来批判。在一个文化进步的国家里视为犯法的事,在一个文化比较落后的国家里看来,或者只是一种大胆的表现,甚至在一个野蛮的时代里,或者竟是一种值得称赞的行为。我觉得,要适当地对同样的行为下个判断,也应该着国家的不同而分别对待,因为在一个民族和另一个民族之间存在着的差异,并不亚于一个世纪和另一个世纪之间存在的差异。 穆罕默德·阿里,因为土耳其埃及混合军的高级军官们跟他争夺在埃及的权力,一天邀请了这个军队的主要首领们到他的深宫里参加一场欢会。这些人一进去,所有的门户都重新关上了。一些阿尔巴尼亚(雇佣军)躲在土台上,向他们开了枪,从那时起,穆罕默德·阿里就在埃及实行独裁统治了。?99lib? 好吧!我们来谈论穆罕默德·阿里吧;他甚至受到欧洲人的尊敬,并且在所有的报纸上,他都被认为是个伟大的人物;人们说他是埃及的恩人。可是还有什么比唆使杀害一些猝不及防的人更堪痛恨的呢?事实上,这类的诱杀,由于一国的习惯以及除此之外更无别法可以采取的缘故,也就被许可了,所以费嘉罗的这句格言“Ma, per Dio, I'utilità!”就被应用上了。 假如我们的一位大臣(故隐其名)也有一些愿听他的命令而开枪的阿尔巴尼亚人(雇佣军),并且在一场盛宴当中把左派的出色分子都杀害了,那么,他的行为事实上与埃及首长的行为是相同的,但在道德上来说,其罪行却大了百倍。因为按照我们的风俗习惯,这样的暗杀是不再允许的了。但是这个大臣却开除了许多自由党选举人——政府中不著名的职员;他以此威吓了其他的人,于是取得了如意的选举结果。如果穆罕默德·阿里是法国的大臣,他也不会做得更毒辣;反之,法国大臣在埃及,毫无疑问,他也不得不借助于枪杀,因为对土耳其和埃及混合军的情绪来说,光靠这样开除,并不能产生足够的效果。99lib. 圣·巴托罗缪大屠杀,就是在当时来说,也是一桩天大的罪恶;但是,我再说一遍,十六世纪的一场屠杀和十九世纪的一场屠杀比起来,绝对不是同样程度的罪恶。我们补充一句,参加这屠杀的是绝大多数的国民,有的是用实际行动,有的是用同情心来支持:他们武装起来,追击那些他们当作异族和敌人看待的胡格诺.99lib.t> 圣·巴托罗缪就像是一场和1809年西班牙人的叛乱相类似的民族叛乱;巴黎的上流人暗杀异教徒时,坚决地相信那是顺着上天的意旨而行的。 本来不该由我这样一个编故事的人把1572年的历史性的事故,在这部书里做个概述;但是,我既然提起圣·巴托罗缪事件,我就按捺不住自己在这儿暴露出当我读到我们的历史里这血腥的一页时涌上心头的一些概念。 人们究竟有没有很好地理解哪些是导致这场大屠杀的原因呢?这屠杀事前是否经过了长期策划,或者只是一种突然决定的结果,甚至是偶然发生的事故呢? 对于这一切问题,没有一个历史学家给过我满意的答复。 他们把一些道听途说之词当作了证据,而不知道,要肯定这样重要的一个历史观点,那些街谈巷议是很不够分量的。 这些历史学家,有的把查理第九描写成一个作伪的行家;有的把他形容成一个粗暴、古怪和性急的人。如果远在八月十四日以前,他曾发脾气吓唬过新教徒……那就是他老早策划毁灭他们的明证;如果他对他们表示过亲热……那就是他作伪的明证。 我只想举出一桩故事,这桩故事是到处流传的,而且足以证明人们是何等轻率地容纳一切最不可靠的流言。 差不多在圣·巴托罗缪事件发生的前一年,据说,人们已经订好了一个屠杀计划。这计划是:必须在克列尔克草坪建筑一座木塔;要把古伊兹公爵跟若干贵族和天主教士兵安排在塔内,海军上将要指挥新教徒演习一场攻击战,好像要向国王炫示一场包围战的奇观。这种军事演习一旦开始,在一个约定的信号下,天主教徒就要拿起他们的武器来杀猝不及防的敌人。为了穿插这个故事,人们又说,查理第九有一个名叫理臬罗乐的宠臣可能不谨慎地揭穿了这一切阴谋,告诉这个对新教徒贵族们口出不逊的国王说:“呀!陛下,再等一等吧,我们当前有一座木塔,它将替我们对一切异教徒报仇的。”请你们注意,这座木塔,其实一块木板也没竖起来哩。国王于是就派人杀掉了这个多嘴的人。据说,那计划是侍从武官长比拉克想出来的,不过,有一句表达与此大不相同的意见的话:“为了使国王挣脱开他的敌人们,只要找几个厨子就行了。”这句话,人们也认为是他说的。这一个方法要比那一个方法实际得多,因为那个方法,由于过分出奇,几乎是不可能实现的。事实上,新教徒看到了这场小战事的种种准备后,怎么会不起狐疑呢?两个教派一向本是互相敌视的,现在竟这样面对面混在了一起,这能不怀疑吗?其次,为了要占胡格诺们的便宜,先让他们武装起来组成军队,也是一个很不好的方法。很显然的,如果那时要阴谋将他们一网打尽,倒不如干脆趁他们各个孤立而且还没有武装起来的时候就下手袭击,要好得多。 我呢,我坚决相信,屠杀并没有经过预先策划,并且我不能想象,会有某些作者既同意把凯瑟琳王后看作是一个十分恶毒的女人——那是真的——同时又说她是这世纪中一个最有政治头脑的女人,却会持有与我相反的意见。 我们暂把道德放在一边不谈,我们先就利害观点考查这个所谓的计划吧。啊,我肯定,它对朝廷是没有利益的,况且,这计划实施时笨拙非常,所以必须假定那些策划的人是男人当中最离奇古怪的人。 希望人们考查一下,究竟实践了这计划,国王的权力是有所得还是有所失,容忍这个计划的实践对国王是有利还是无利。 法兰西当时被分作三大党派:新教徒的党,从孔德亲王死了之后,海军上将是党魁;国王的党,最弱的一个党;古伊兹派或那时急进保王党人的党。 显然地,国王由于同样害怕古伊兹派和新教徒,应该设法让这两个党派互相水火从而保全自己的权力。粉碎了其中的一派,便是把自己交给另一派任意宰割。 这种平衡两端的政策从那时起是颇为人所熟悉而通行的。路易十一说过“分化是为了统治”这句话。 现在考查考查,究竟查理第九是否是一个对宗教很虔诚的人;因为过分的虔诚,很可能引起他不惜采取一个违反自己利益的步骤。可是一切都相反地说明:他固然不是一个性情坚强的人,但也不是一个对宗教热心过度的人。况且,他的母亲在指挥着他呢,她如果有宗教顾虑的话,为了热爱权力叫她牺牲宗教顾虑,她也是不会迟疑不决的。 但是我们假定,查理或者他的母亲,或者他的政府曾经违反政治上的一切法则,决定要消灭法国国内的新教徒,那么,这个决定一旦被采取了,他们就很可能周密地策划足以保证成功的方法。啊,首先呈现在脑中的最可靠的主意是,屠杀要同时在王国的所有城市里发动起来,迫使宗教改革者们四面八方被优势的武力所袭击,无论在什么地方都不能够自卫。这样,只要仅仅一天工夫就足够消灭他们了。阿赛鲁斯就是这样做出屠杀犹太人的计划的。 不过我们谈过,国王发下屠杀新教徒的最先命令的日期是八月二十八日,就是在圣·巴托罗缪事件发动后的第四天,当这场大屠杀的消息已经在国王的诏文之前传开了,而且震惊了新教中一切的人的时候。 当时特别需要的是占领新教徒盘踞的地方。只要这些地方一天还留在他们的势力范围之内,国王的权力就一天得不到保证。所以,在天主教徒的一个假定的阴谋中,很明显地指出,最重要的步骤是要于八月二十四日占领罗舍尔,并且同时要有一支军队驻扎在法国南部,以便镇压改革者们的一切集会。 所有这一切一点也没有做到。 我很难接受,同是那一班人既然会想象出一个后果会那样重要的罪行,却又那样不善于实现它。结果,步骤进行得那样不好,弄到在圣·巴托罗缪事件之后几个月,战事就重新爆发,宗教改革者们一定因此感到十分光荣,甚至从中取得了新的利益。 柯里尼的暗杀案发生于圣·巴托罗缪事件前两天,这难道还不够驳倒那假定的阴谋吗?为什么要在整体屠杀之前杀害党魁呢?难道这绝对不是吓唬胡格诺们并且逼迫他们自我防范的方法吗? 我知道有几位作者要把侵犯海军上将人身的犯罪行为归罪于古伊兹公爵一个人;但是,除了舆论控告国王犯了这个罪行和凶手得到国王的奖赏之外,我还从这个事实里找出一点理由来反驳同谋的看法。事实上,假如同谋是确有其事的话,古伊兹公爵就必须参加这个同谋;那么,为什么不把替他家庭复仇的举动推迟两天,使它更可靠呢?为什么单单为了希望他的敌人提前两天送命而影响整个冒险企图的成功呢? 因此,在我看来,一切似乎都证实了这场大屠杀绝不是国王对付一部分人民的一种阴谋的后果,我觉得,圣·巴托罗缪事件是一种预料不到的而且是临时发作的人民叛乱的结果。 我将十分谦逊地写出我的晦涩难解的说明。 柯里尼曾经三次和他的至尊争强斗霸;这是被怀恨的一个原因。贞纳·德·亚尔培去世之后,两个年轻的亲王——那瓦尔国王和德·孔德亲王过于年轻,不能行使权力,柯里尼才是宗教改革派的真正的唯一党魁。她死的时候,两个年轻的亲王,身陷敌人的阵营里,说来就是俘虏,只有听任国王摆布了。所以把柯里尼,只要把柯里尼一人置之死地,就是保证查理的权力的重要的一着,查理或者并没有忘记亚尔培公爵的一句话:“一只鲑鱼的脑袋比一万只青蛙好得多。” 但是,假如国王能够从同一事变中同时摆脱了海军上将和德·古伊兹公爵的话,那么,他当然会变成至高无上的主子。 这该是他所采取的主意:唆使暗杀海军上将,或者,必要时,把这桩暗杀案栽到古伊兹身上,然后把这个亲王作为杀人犯,命令追捕他,一面宣称将把他交付胡格诺们去报复。人们知道,古伊兹公爵,不管在摩尔维尔的行为中是否犯罪,便急急忙忙地离开巴黎,并且那些表面上受到国王保护的改革派分子都纷纷出面,对罗林家里的亲王们示威。 巴黎的人民在这时期里,对宗教的狂热到了可怕的程度。上流人们武装组织起来,成立了一种国防军,一听见警钟的第一声,就会拿起武器。由于德·古伊兹公爵的父亲给人们留下的记忆和他自己的功绩,因此德·古伊兹公爵越是受巴黎人的爱戴,那些曾经两次围攻他们的胡格诺就越引起他们的憎恨。这些胡格诺当国王的一位姐妹和一位属于他们宗教的亲王联姻时,在宫廷中享到的一种恩惠加倍地引起了他们的气焰和他们的敌人对他们的仇恨。简单说一句,这时只要有一位党魁站在这帮对宗教狂热的人的前头,对他们喊一声“打”,他们就会马上奔去格杀他们的异教徒同胞。 公爵被朝廷放逐出来,受到国王和新教徒的威吓,只好从人民方面找寻支持。他集中了上流人警卫队的首长们,对他们说异教徒将有不轨行动,鼓动他们必须先发制人,在他们没行动之前杀掉他们,屠杀只是在那时候才策划下来的。因为从计划至执行之间只经过短短的几个小时,人们不难解释那伴随着这阴谋的神秘性和那么多人竟然会如此慎重地保守这阴谋的秘密;要不然,这就显得很奇怪了,因为在巴黎机密泄露得很快。 国王究竟99lib.在何种程度上参与屠杀,那是很难确定的;即使说他没有同意,他也一定听任那样做。在屠杀和暴行发生后两天,他否认了一切,并且要制止屠杀。可是人民的怒火已经燃起来了,只流这么一点点血,人民是安静不下来的。必须牺牲到六万人以上,逼得君主自己不得不卷入那条支配了他的洪流之中。他于是撤销了他的赦罪的命令,并且很快就发出其他的命令,使暗杀蔓延到整个法国。 以上就是我对圣·巴托罗缪事件的意见,在把这意见公之于世的同时,我要引用拜伦写的一句诗: 我只是说,姑且这样假定吧! 1829年 一、赖特尔 黑黢黢的队伍爬过了积雪的阿尔卑斯山,跟着冒险家波旁渡过了宽阔的波河。 ——拜伦 向巴黎方面走,到了离埃当普不远的地方,人们还看得见一座四方形大厦,开了哥特式的窗子,窗上饰着一些粗糙的雕刻。大门上面有一个龛子,龛里从前供了一尊石质的圣母像;可是在革命时,它就跟许许多多男女圣者的像遭到了同样的命运,被拉尔西地方的革命俱乐部的主席当众公开地捣毁了。后来,就用另一个圣母像代替了她,实际上只是石膏像罢了,不过,利用一些丝质布条和一些玻璃珠装潢了一下,倒也很像样,而且给克罗德·基罗的酒店添上了一种可敬的神气。 两百多年前,就是说在1572年,这座大厦像现在一样,是专门接待口渴的旅客的;不过它那时的外表完全是另一个样子。墙壁上写满了证实一场内战的各种命运的题字。在“亲王万岁!”这些字旁边,写的是:“古伊兹公爵万岁!消灭胡格诺!”稍微隔开一些,一个军人用木炭画上了一座吊架和被吊的人,而且为了避免张冠李戴,他在画下面加了“贾斯巴尔·德·沙蒂温”这几个字。但是新教徒似乎后来也在这种地方占过优势,因为他们首领的名字曾经被擦掉,而代以古伊兹公爵的名字。还有一些被抹去了一半的题字很难读出来,更加不容易用合适的词句译出来,这些题字证明了国王和他的母亲跟这些党魁同样地不大受人尊敬。不过,在公民和教徒的怒火当中受苦最大的,似乎要算是那可怜的圣母像了。弹痕累累多达二十处的圣像证实了胡格诺的士兵们要摧毁他们叫作“偶像”的决心。天主教信徒经过圣像前面恭恭敬敬地摘下他的便帽,新教徒的骑兵却觉得必须用抬枪向它射击一下:而且,假如他射中了它,那他就认为等于是打倒了《启示录》里的怪兽和消灭了偶像的崇拜。 好多月以来,两个敌对教派已经讲了和;不过和平的信誓只是发自嘴上,而不是出于内心。两派的敌对状态依然是那样难以和解地存在着。一切都说明战争只是刚刚停止,一切都向我们表明和平是难以持久的。 金狮客店里满是兵。听了他们的外国口音,看了他们那些奇奇怪怪的服装,便认得出他们是叫作“赖特尔”的德国骑兵,他们来替新教派服役,主要是因为它能够给他们很多的钱。假如说这些外国人驾驭他们的马匹的熟练和他们使用火器技术的精巧,使他们在战争日子里令人望而生畏,那么,从另一方面看来,或许可以更正确地称赞他们是打家劫舍的能手和毫无人心的战胜者。驻在客店里的骑兵一共五十名:他们前天夜里离开巴黎,要开到奥尔良去扎营。 他们有的在洗刷拴在高墙边的马匹,有的在烧火,旋转着烤肉的铁钎,忙着做饭。不幸的客店老板,手里拿着便帽,眼里含着泪水,凝神注视那混乱的场面——他的厨房就是布着这种场面的舞台。他看到他的鸡鸭栏被破坏了,他的酒窖被打劫了,他的酒瓶被他们弄断了瓶颈——他们不屑把瓶塞打开;而最糟糕的是,他很明白,尽管国王对作战人员的纪律下过严厉的命令,他却绝对不能指望从那些把他当敌人对待的人方面取得损害的赔偿。一支武装的部队,无论是在和平或者战争状态之下,到任何地方都可以为所欲为,过得很快活,这是在这不幸的时代里一种公认的事实。 在一张被油腻和烟熏得黑黝黝的橡木桌子前面,坐着赖特尔们的队长。那是个又高大又肥胖、年纪在五十左右的人,一只鹰钩鼻,面色很红润,银灰色而稀疏的头发遮盖不住从左耳一直伸到浓厚的胡子里的一道宽大的伤疤。他已脱掉了他的护身甲和军盔,身上只穿着一件匈牙利的皮短袄——这件短袄因为时常跟武器摩擦,已变得漆黑,而且很多地方曾经细心地缝补过。他的马刀和手枪放在他伸手可及的一条长凳上;不过他身边还保留一把大腰刀,那种武器,一个慎重的人只有躺到床上时才肯放下。 在他的左边,坐着一个小伙子,面色鲜明,个子大,而且长得还不错,他的短袄绣了花,从他全身的服装上看来,他显然比他的同伴更讲究修饰。不过他只是队长的掌旗官。 两个年纪在二十至二十五的年轻女人坐在同一张桌边陪着他们。在她们的服装上,寒酸与华贵混在一起,因为那些衣服原来并不是替她们剪裁的,显然是由于战争的好机会,才落到她们手中。一个穿了镶金线可是完全褪了色的花缎的上装,配一件朴素的布长袍。另一个穿了一件紫色天鹅绒袍子,配一顶灰色男人呢帽,帽上用一根雄鸡羽毛装饰着。两个女人都很好看;可是她们那大胆的目光和她们说话中的无拘无束,一望而知她们已习惯跟士兵们在一起生活了。她们当初离开德国时是并没有固定职务的。穿天鹅绒长袍的那一个是个吉卜赛女人;她会玩纸牌,会弹曼陀铃。另一个懂得外科医术,似乎很受掌旗官的敬重。 这四个人,每人面对着一个大酒瓶和一只玻璃杯,一起在闲聊天,喝着酒,等着煮好那一餐饭。 因为大家饥肠辘辘,谈话慢慢地没有劲了,这时有一个身材高高的、穿着文雅的青年拉着他所骑的纯赭色的骏马在客店门前停住。赖特尔的号兵从他的条凳上站了起来,走到陌生人跟前,抓着马缰绳。陌生人把这看作是一种礼貌行动,正准备向他道谢;但是他很快就发觉自己弄错了,因为号兵竟然把马嘴打开,而且用内行人的眼睛端详它的牙齿;接着,退后几步,望望这高贵动物的大腿和后部,他带着满意的表情,点了点头:“好漂亮呀,先生,您骑的这匹马!”他含糊不清地说;他还加上了几句德国话,引起了他的伙伴们发笑,跟着就回到他们当中重新坐了下来。 这种不客气的检查引起那位旅客的很大不快。可是他只朝这号兵身上轻蔑地望了一眼,谁也没有过去帮助他,他自己下了马。 客店老板这时从他的屋里走出来恭恭敬敬地用手抓住了马缰绳,而且凑到旅客耳朵边,为了不让赖特尔们听见,很小声地说: “愿上帝帮助您,我年轻的绅士,可是您来得不是好时候,因为跟这些巴尔巴伊奥相处在一起,对于像您我这种善良的基督徒说来,是不大愉快的,但愿圣·克里斯朵夫显灵,拧断他们的脖子!” “这些先生,”他问,“都是新教派的骑兵吗?” “而且还是赖特尔哩,”客店老板继续说,“愿圣母惩罚他们!从他们来到这里一个钟头以来,他们已损坏了我一半的家具。他们像他们的首领德·沙蒂温这个漂亮的撒旦海军上将一样,全是毫无人心的匪徒。” “像您这样有了一把灰胡子的人,”青年回答,“您态度不够谨慎,您要是跟一个新教徒说话,那他很可能狠狠揍您一顿来回答您。”说这些话时,他便用打马的长鞭子敲敲自己的白色长筒靴。 “怎样!……什么!……您是胡格诺!……我要说您是新教徒!”客店老板一下子惊慌失措,大叫了起来。他退后一步,而且从头到脚打量起陌生人,好像想从他的服装上面找寻一些标志,以便猜测出他到底是属于哪一个教派似的。这种观察和青年那开朗和含笑的面孔渐渐地使他重新安定下来,他更加低声地说: “一个新教徒会穿一件绿色天鹅绒的衣裳!一个胡格诺会佩一条西班牙式的领饰!哦!那是不可能吧!呀!我的年轻大人,在异教徒身上是不会有这样名贵的装束的。圣母玛利亚!一件精致的天鹅绒短袄,对于那些吝啬鬼说来,是太漂亮了!” 马鞭就在这一刹那间响了一下,打到可怜的客店老板的颊上,在他看来,这好像就说明了谈话对手的宗教信仰。 “多嘴的流氓!这可教训了你,看你还乱说不乱说。喂,领我的马上马房里去,别让它缺少什么。” 旅店老板垂头丧气,把马带到一个棚架下面去,嘴里极小声地叽咕出成千句的诅咒,骂德国和法国的异教徒;假如不是那青年跟着他去看看他的马将受怎样待遇的话,那么,无疑地,可怜的畜生因为是属于异教徒的这个身份,将得不到它的晚餐。 陌生人走进厨房,和蔼地抬起他那顶有一条又黄又黑的羽毛遮蔽着的大帽子的边缘,向聚集在里边的人们敬礼。队长对他还了礼,两个人互相打量了一些时候,没有说话。 “队长,”年轻的陌生人说,“我是新教派的绅士,我多么欢喜在这儿遇到我的几位教友,要是您也觉得高兴的话,我们就在一起吃晚饭吧。” 陌生人出色的风度和文雅的服装,队长看来已经觉得很顺眼,队长便回答他说“很荣幸”。我们上文说过的那年轻吉卜赛女人密拉小姐,连忙请他坐在她的长凳上,凑在她身边;而且,由于她的天性非常殷勤,她甚至把她自己的酒杯递给他,队长跟着就在那杯里斟满了酒。 “我名叫迭特里茨·洪斯丹,”队长边说,边把他的酒杯碰青年的酒杯,“您一定听见过谈起迭特里茨·洪斯丹队长吧?在德勒战役和后来的亚尔纳·勒·都克战役中,指挥那些敢死队的就是我。” 陌生人理会了这种拐弯抹角向他打听姓名的方式;他回答: “队长,我很抱歉不能够告诉您一个像您那样出名的名字,我是说我自己的名字,因为我父亲的名字在我们历次内战中是很出名的。我本人叫柏尔那尔·德·麦尔基。” “对这个名字我可一点儿也不生疏!”队长边叫,边向他的酒杯里斟酒,满满地斟了一杯,“我认得您的父亲,柏尔那尔·德·麦尔基先生;从最初几场战争起,我就结识了他,就像结交了一个知心朋友。愿他身体健康,柏尔那尔先生。” 队长端起酒杯,对他的部队说了几句德国话。当酒沾到他的嘴唇的时候,他的骑兵们个个把帽子向空抛掷,口里发出欢呼声。老板以为那是屠杀的信号,吓得双膝跪倒。柏尔那尔面临着这种异乎寻常的尊敬场面,自己也有一点儿惊奇,但是他?认为必须为队长的健康而干杯来回答这日耳曼式的礼貌。 在他还没有到场以前,那几瓶酒已经喝得很可观,现在要再来一阵干杯,可就不够应付了。 “起来吧,伪君子,”队长掉转身子向跪在地上的老板说,“起来,去替我们找酒来。难道你看不见酒瓶是空空的吗?” 掌旗官为了要对他证明这一点,就把一只空瓶子往他头上一扔。老板便奔到酒窖里去了。 “这人是极端的无礼,”麦尔基说,“不过如果这酒瓶打中了他,那么尽管您并不愿意叫他吃很大的苦,他还是吃了大苦头了。” “啊,哈!”掌旗官哄然大笑了一阵。 “一个天主教徒的脑袋,”密拉说,“还比这瓶子结实得多,虽然更加空洞些。” 掌旗官越笑越厉害,所有在场的人都学着他笑,甚至麦尔基也笑了起来,不过他笑吉卜赛女人那副好看的嘴,甚于笑她所说的刻薄的笑话。 酒拿来了,跟着就吃晚饭。过了一阵静默之后,队长嘴里塞满了食物,重新说: “我认得德·麦尔基先生呀!在亲王第一次战役中,他是步兵上校。在第一次围攻奥尔良时,我们一连两个月睡在同一间屋子里。现在他身体好吗?” “谢谢上帝!拿他的岁数来说,还算好。他时常对我谈起赖特尔们和他们在德勒战役中所完成的光荣任务。” “我也认得他的长子……您的哥哥,乔治营长。首先……我要说……” 麦尔基露出窘态。 “他是什么也不怕的人,”队长继续说,“可是很糟糕!他的脑筋糊涂。他脱离宗教恐怕会给您父亲引起很大的烦恼,我真替您父亲为这件事气愤。” 麦尔基脸红,一直红到眼白上,他结结巴巴地说了几句话来原谅他的哥哥,但是很容易看出来,他心里对他哥哥的裁判比起赖特尔的队长的裁判来,还要严厉得多。 “呀!我觉得那使您很难过,”队长说,“好吧!我们别再谈这个了。那对于宗教来说是一种损失,而对于国王来说倒是一个大大的收获,据说国王对待他很尊敬。” “您从巴黎来,”麦尔基设法转移话题,打断他说,“海军上将先生到了没有?您一定看见了他吧?他现在好吗?” “当我们走的时候,他跟着朝廷从布罗瓦来了。他过得非常之好:身体健康。这位可亲爱的人,他肚皮里还有二十场的内战要打哩!陛下那样另眼相看地对待他,弄得教皇的党羽个个满怀忧愤。” “真的,国王绝不可能充分地认识到他的功绩。” “喂,昨天我看见国王在罗浮宫的扶梯上紧握着海军上将的手。德·古伊兹先生跟在后面,神气像一条挨了打的短腿小狗那样的可怜;我,您可知道我想到什么吗?我似乎看见市集上耍狮子的人;他指挥狮子伸出脚来就像指挥一条狗那样容易,可是,尽管马戏班的人表现得很安详,而且做作得很像样,他总忘不了他所掌握着的兽脚上存在着可怕的利爪。是呀,他妈的,据说国王已嗅到海军上将的爪子味儿了。” “海军上将有长长的臂膀。”掌旗官说。(这是新教派军队中的一句俗语。) “拿他那把年纪来说,他是一个很漂亮的男人。”密拉小姐赞许地说。 “我会把他当作情郎来爱,甚过爱上一个年轻的巴比斯特。”掌旗官的女友杜鲁珍小姐接着说。 “他是宗教的柱石。”麦尔基也要表达他那一份赞颂,这样说。 “是的,不过在军纪方面,他是十分严厉的。”队长摇摇头说。他的掌旗官带着意味深长的神情,眯了一只眼睛,而且他脸上那粗大的线条皱缩起来做出一个鬼脸,队长还当作一阵微笑。 “队长,我不希望,”麦尔基说,“听见像您这样的一位老兵,对海军上将先生在他的军队中执行正确的军纪而有所非难。” “对呀,毫无疑义,军纪是需要的;不过也应该替士兵估计估计他所忍受的一切痛苦,不必禁止他去找找开心,当他偶然碰到机会的时候。算啦!各人有各人的缺点;虽然他过去下令叫人把我吊死,我们还是为海军上将的健康而干杯吧。” “海军上将下令叫人把您吊死吗?”麦尔基大叫,“您已被吊死了,可您还这么活跃!” “是呀,他妈的!他下令要吊死我,可是我并不怀恨在心,我们来干杯祝他健康吧。” 在麦尔基还来不及再问下去之前,队长已在所有的酒杯中斟满了酒,摘下他的帽子,而且命令他的骑兵们三呼“乌拉”。个个酒杯干了,喧哗也停息了,麦尔基再往下问: “那么您究竟为了什么事要被吊死呢,队长?” “为了一件小事情:一所可恶的圣东修道院被抢,又偶然被火烧了。” “是呀,但是所有的修道士事前都没有出来。”掌旗官插嘴说,一面放声大笑自己的趣话。 “呃!像这样的流氓们早一点或者迟一点烧掉,那有什么关系?可是,海军上将,您会相信吗,麦尔基先生?海军上将对这件事竟大发雷霆;他下令抓我,他总部的宪兵长就不再客气地盯住我了。那时,所有围绕着他的绅士们、大人们,甚至德·拉·怒先生——大家都知道那是个并不软弱的军人(因为他们说,拉·怒结而不解)——和所有的队长们都请求他宽恕我,可是他很干脆地拒绝了。他妈的!他生多大的气啊!他疯狂地咀嚼嘴里的牙签;您知道这句俗语吧:‘愿上帝保佑我们,别遇见德·蒙摩林西先生念经和海军上将先生嚼牙签!’‘愿上帝赦免我,’他说,‘必须趁拉·皮可列还只是一个小姑娘的时候杀掉她;假如我们让她变成了高贵的夫人的话,那时将是她来杀掉我们了。’此刻,来了一位祭司,胳膊下夹着他的《圣经》;有人带领我们两个走到一株橡树底下……我现在似乎还看见这橡树向前伸出一枝,那样子好像是故意生长到那儿的;有人用绳子绑住我的脖子……每次我回想起那条绳子,我的喉咙就会干涩得像火绒一样。” “这给您润润喉吧。”密拉说;她在讲故事人的酒杯里斟满了酒。 队长一口气喝光了它,继续这样说: 我看自己跟一粒橡树果已经不相上下了,当我找出这些话对海军上将说的时候: ‘哎哟!大人,难道就这样吊死一个曾经在德勒指挥过敢死队的人吗?’我看见他把嘴里的牙签吐了出来,而且换上了一根新的。我对自己说:‘好啦!这是好预兆。’他叫葛尔米尔上尉出来,而且小声地跟他谈话;然后他对宪兵队长说: “‘来吧,替我把这个人吊起来。’说话时,他转身走开了。有人就把我真的吊起来,但是好心肠的葛尔米尔上尉拿起长剑,马上就把绳子割断了,让我从树枝上掉了下来,弄得我满脸通红,像一只煮熟了的龙虾。” “我祝贺您,”麦尔基说,“这么便宜就脱了险。”他注意打量着队长,而且似乎感觉有些懊恼跟一个很应该吊死的人碰头在一起;不过,在那不幸的时代里,犯罪是那么频繁,人们很难照今天这样严厉地裁判它。一个党派的残酷行为就许可了对方的报复,而宗教的仇恨几乎窒息了整个民族的同情心。此外,说句实在话,他已开始觉得密拉小姐十分漂亮,而她那神秘的媚态已挑动了他,再加上酒的香气在他那年轻的头脑里究竟比在赖特尔们那顽固的脑袋里更加容易产生力量,所有这一切都使他格外能宽恕跟他同席的人们。 “我把队长藏在一部掩蔽的四轮车里,有八天多的时间,”密拉说,“只有在夜里我才让他出去。” “我呢,”杜鲁珍补充说,“我就送吃的和喝的给他:他本人在这儿哩,可以作证。” “海军上将装作很生葛尔米尔的气的样子;但是这一切都是他们两人中间耍的一种鬼把戏。至于我呢,我继续在军队中服役99lib?了很久,自己绝对不敢再在海军上将跟前露面,后来,在围攻伦雅克时,他终于在战壕里发现了我,而且告诉我说:‘迭特里茨,我的朋友,你既然没有吊死,现在就该让敌人用抬枪射死你吧。’他向我指点着城墙的缺口;我听懂了他的意思,便勇敢地爬上去向敌人进攻;到了第二天,在大街上,我手里拿着我那顶被抬枪打穿了一个洞的帽子,走到他跟前。‘大人,’我对他说,‘我被抬枪打死了,就像我以前被吊死了一样。’他微微一笑,把他荷包里的钱给了我,一边说:‘这给你买顶新帽子吧。’从那时起,我们永远是好朋友了。呀!这座伦雅克城的一场洗劫是何等可观啊!只要回想到那里,我就垂涎欲滴了!” “呀!何等漂亮的丝绸衣服啊!”密拉嚷叫。 “多么好看的内衣啊!”杜鲁珍嚷叫。 “我们冲进了大修道院的修女们的屋里去!”掌旗官说,“两百名骑马抬枪手跟一百个修女住在一起!……” “其中有二十多个脱离了罗马教,”密拉说,“她们发觉胡格诺们很合她们的口味。” “就在那儿,”队长嚷道,“就在那儿,她们很开心地看到:我们的骑兵们背上披着祭司们的袈裟,走到马槽边,我们的马儿在祭台上吃荞麦,而我们就在祭司们的银质祭爵中喝下他们的美酒!” 他转过头来要酒喝,看到了客店老板两手合拢,带着一种无法形容的恐怖表情,抬起眼睛望着天。 “蠢材!”好心肠的迭特里茨·洪斯丹耸耸肩膀说,“怎么会有人傻到那种地步,竟然相信罗马教祭司们所讲的一些毫无价值的东西?喂,德·麦尔基先生,在蒙刚都尔战役中,我用手枪一下就打死了安茹公爵的一个门客;脱掉他的短袄时,您知道我在他的肚皮上发现了什么东西?原来是一大幅丝绸,上面写满了圣者们的名字。他企图用它来防避子弹。天啊!我可教训了他,没有一幅肩褂,新教徒的一粒子弹会穿不透的。” “是的,那些肩褂,”掌旗官打断他的话说,“但是我的家乡倒有防避铅和铁的羊皮纸出卖。” “我宁可要一件纯钢铸造的护身甲,”麦尔基说,“像札戈卜·列斯卓在荷兰所做的那些护身甲一样。” “听我说吧,”队长继续说,“不应该否认有办法使东西硬化;我——对您讲话的我——我在德勒就看见一个绅士被抬枪一下打中了胸口;他知道那种会使皮肤硬化的药膏的配方,事先他自己就用这药摩擦在他的犀牛皮下面;哎,果然连一丁点黑而红的伤痕都看不出来。” “您不认为光靠您所讲的这种犀牛皮就能够削弱抬枪的威力吗?” “哦!你们这些法国人,你们是什么都不肯相信的。但是,假如您像我一样,看见过一个西来斯籍宪兵把他的一只手放在一张桌子上面,任何人尽管怎样使劲地用刀来砍它,都不能够割伤它,那您又怎么说呢?您笑,难道您不相信那是可能的吗?问问密拉吧,您看清楚那个姑娘吧?在她生长的地方,巫师就跟这里的修道士一样普遍;她会对您讲她家乡那些骇人听闻的故事。有时,在秋季漫长的夜晚里,当我们在露天底下围着火闲坐的时候,她给我们讲的奇事吓得我们头发都竖了起来。” “我将多么高兴能够听到一篇,”麦尔基说,“美丽的密拉,让我高兴一下吧。” “对,密拉,”队长接着说,“趁我们还没有喝光这几瓶酒以前,给我们讲一篇故事吧。” “那么,听我讲吧,”密拉说,“可是您,我年轻的绅士,您是什么都不相信的,假如听了以后,您有所怀疑,那只好让您一个人去怀疑了。” “怎么可以说我什么都不相信呢?”麦尔基低声地回答她,“真的,我觉得您已经迷惑了我,因为我已经完全爱上您了。” 密拉柔和地推开了他,因为麦尔基的嘴巴几乎碰到她的颊上;在偷偷地向左右看了一看,认为大家都在等着倾听她之后,她才开始这样讲: “队长,您过去一定在哈美尔待过吧?” “从来不曾。” “您呢,掌旗官?” “我也不曾。” “怎么!难道我就找不到在哈美尔待过的人吗?” “我在那儿待过一年。”一个骑兵走到前面说。 “啊!弗利兹,你看见过哈美尔的教堂吗?” “不止一百次了。” “它的那些着了色彩的玻璃窗呢?” “当然看见过。” “你看见这些玻璃窗上画了什么?” “这些玻璃窗上面吗?……左边窗子上,大概是画了一个黑色的大汉子在吹笛子,一群小孩子跟在他后面奔跑。” “好吧。喂,我就跟你们谈谈这个黑人和这些孩子的故事吧。” “好多年以前,哈美尔地方的人被多到无可数计的老鼠吵闹得大伤脑筋。这些老鼠是从北部来的,一群一群结成密集的队伍,连土地都因为它们而变成了漆黑一片,甚至双轮马车夫也不敢让他们的马匹跨过这些动物的队伍正在通行的一条道路。一切都被咬个精光;在一间麦仓里,这些老鼠吃光了成吨的麦子,那比起我喝干了一杯这样的美酒,还更算不了一回事。” 她喝了酒,抹抹嘴,继续往下讲。 “大捕鼠机啦,小鼠夹子啦,陷阱啦,毒药啦,通通没有用处。后来,从布莱梅用一条船载来了一千一百只猫;可是也起不了一点作用。杀一千只老鼠,就会再来一万只,而且比先前的更加馋。一句话,要是对这种大灾难再没有办法补救的话,那么哈美尔将会一粒麦子也剩不下来,所有的居民都要饿死了。” “一天,星期五,市长面前出现了一个大汉子,褐色的皮肤,形容枯槁,大眼睛,嘴巴阔阔的,身穿一件红色短袄,配上一顶尖帽子,一条有丝带装饰的宽大短裤,灰色长筒袜子和一双结了火红色玫瑰花饰的鞋子。他身边带了一只小皮袋。我现在仿佛还看见这个人。” 大家的眼睛都不由得转向密拉目光盯住的那堵高墙上。 “那么,您看见过他吗?”麦尔基问。 “不是我,是我的祖母看见过;她记得那么清楚他的面孔,甚至会替他画出肖像来。” “他对市长说了什么?” “他向市长提出愿以一百个都卡的代价,把城市从这一场蹂躏它的大灾难里解放出来。你们可以想得到,市长和上流人们开头都同意那么做。那陌生人立刻从自己的口袋里取出一支古铜笛子;而且好像生了根似的站在商场的空地上教堂前面,但是,请注意,他掉过身去,开始吹出一支奇怪的调子,那是德国吹笛人从来没有吹过的。听到了这调子,大大小小的老鼠从所有的麦仓里,从所有的墙穴里,从屋顶斜梁底下,从砖瓦底下,几百只一批,几千只一批,向他跟前奔来。陌生人把笛子吹个不停,笔直走向威薛尔河边;到了那儿,他脱掉了裤子,一跳就跳进水里去,哈美尔所有的老鼠都跟着他下去,立刻都沉溺了。整个城市里只剩下了一只老鼠,你们等一会儿就会明白那是什么道理。这位魔术家,因为他的确是一位魔术家,向最落后的还没有入水的那只老鼠打听,为什么白老鼠克罗斯还没有来。” “‘大人,’那只老鼠回答,‘它那么老,再也走不动了。’” “‘那么,你去找它吧。’魔术家回答。老鼠立刻向城里走去,他很快就从城里跟一只年老、个儿大的白老鼠一道儿回来了;白老鼠那么老,那么老,老得连自己都拖不动了。那两只老鼠,年轻的拉着年老的尾巴,两个一道投入威薛尔河里,像他们的同类一样,沉溺下去了。城市因此清除了老鼠。但是当陌生人上市政府领取他们已经应允他的酬金时,市长和上流人们考虑到他们不必再怕老鼠了,而且认为他们会很容易地打发走一个没有人保护的人,就无耻地只给了他十个都卡,以代替原来应允的一百个都卡。陌生人抗议,他们也不理睬他。于是他威吓说,要是他们不按约维持原来的价钱,他非要他们付出更高的代价不可。上流人们听了这种威吓的话,哄然大笑,把他撵出市政府的大门,称呼他作‘捕鼠好手’。城里的孩子们重复这句侮辱的话,跟踪着他穿过一条条街道,一直到‘新门’口。到了下一个星期五,正午时分,陌生人再度在商场的空地上出现了,不过这一次,头上戴了一顶奇形怪状的卷着边的深红色帽子。他从自己的口袋里取出一支跟上一次大不相同的笛子,他一开始吹笛子,城里所有从六岁至十五岁的男孩子都追随着他,并且跟他一道儿走出城外去了。” “哈美尔的居民难道就让他把孩子们带走吗?”麦尔基和队长同时问。 “他们跟着他走,一直走到哥宾贝尔山边,一座今天已经堵了口的山洞附近。吹笛子的人走进洞里去,所有的孩子全都跟着他一块儿进去了。开头一会儿,还听得见笛子的声音,渐渐地声音低微下来了;最后,一点儿也听不见了。孩子们全部失踪了,从那时起一直没有得到他们的消息。” 吉卜赛姑娘讲到这里停了下来,以便从她的听众的面部表情上观察一下她的故事所产生的效果。 那个在哈美尔待过的赖特尔开口了,他说: “这篇故事是这么真实,所以在哈美尔,当人们谈到某桩异常的事件时,总要说起:‘那是在我们的孩子们走后二十年或十年发生的……法尔庚斯丹的大人是在我们的孩子们走后六十年浩劫我们的城市的。’” “但是最奇怪的是,”密拉说,“同时期里,在距离那儿很远的达琅西里瓦里亚,出现了一帮孩子,他们都讲一口流利的德国话,而且说不出自己究竟是从哪儿来的。他们就在那地方结婚,把他们的语言教给他们的孩子们,因此,一直到今天,达琅西里瓦里亚的人都说德国话。” “难道魔鬼居然把哈美尔的小孩子全都搬移到那儿去了吗?”麦尔基微笑地说。 “我敢对天证实那是真的!”队长喊道,“因为我在达琅西里瓦里亚待过,我知道那儿的人都说德国话,而周围一带的人说的却是一种地狱下界杂乱难懂的语言。” 证据是这样多,队长这番作证的话也不见得比别的证据更差。 “您愿意我预言您的未来吗?”密拉问麦尔基。 “愿意。”麦尔基回答,同时伸出他的左臂兜住吉卜赛姑娘的身体,一面摊开他的右手伸给她。 密拉端详了那只手大约有五分钟之久,没有作声,而且时不时露出沉思的神情摇摇头。 “哎,哎!我美丽的女孩子,我要我爱上了的女人做我的情妇,可以到手吗?” 密拉用她的中指在他的手面弹了一弹。 “吉凶参半,”她说,“蓝眼睛同时主厄运和好运。最坏的是,恐怕你将来要亲手杀害自己的亲人。” 队长和掌旗官保持着缄默,他们两个听到这句预言的悲惨结尾,似乎受到同样的刺激。 客店老板闪到旁边,连画几次大十字。 “我将相信你真的是一个女巫师,”麦尔基说,“假如你能够告诉我,等一会儿我想做什么事的话。” “你想拥抱我。”吉卜赛姑娘凑到他耳边低语。 “她的确是女巫师!”麦尔基一面拥抱她,一面大喊道。他继续跟漂亮的女预言家喁喁私语,他俩中间的良好关系似乎每一刻都在增长。 杜鲁珍拿起了一件像曼陀铃的乐器——琴上的弦差不多都齐全——她试弹了一支德国进行曲。于是,看到了兵士们排成了一个圆圈围绕着她,她便用她的语言唱出一首战歌,赖特尔们跟着高唱这首战歌的叠句。队长被她的榜样逗起了兴趣,也唱出一支胡格诺的古老歌曲,声音响亮,简直要震碎一切玻璃,这首歌曲的调子至少跟歌词是同样的野蛮。 德·孔德亲王, 他已经被杀身亡; 可是海军上将, 依然骑在马上, 跟拉·罗舍弗戈尔在一起, 赶走一切的教皇党羽, 教皇党羽,教皇党羽,教皇党羽。 所有的赖特尔们都酒气醺醺,每人开始唱出一首不同的曲子。盘碟和酒瓶里的残肴、剩酒撒满了一地板;厨房里嚷起了咒骂声、大笑声和酒调。不过,很快地,奥尔良的酒气所引起的睡意,在这吵吵闹闹的舞台上大多数演员身上已经发生了威力。士兵们就在几条长凳上睡下了;掌旗官在安排了两名哨兵把守门口之后,便蹒跚地拖着两腿向他的床铺走去;队长呢,他知觉上还留意着要走直线,没有转一个弯爬上扶梯,走到客店老板的卧室——那间卧室,他认为是店里最好的房间,才选来自用。 麦尔基和吉卜赛姑娘怎样呢?原来在队长歌唱以前,他们两个已经都不见了。 二、一场欢乐的第二天 一个轿夫。 我说我马上要钱。 ——莫里哀《可笑的女才子》 麦尔基睡醒的时候,天已经大亮了,他的脑子里还有一些昨宵的回忆纠缠着。他的衣服横七竖八地散在房间里,他的手提箱被打开了放在地上。他直起腰来坐在床上,注视了一下这种混乱的场面,自己揉揉脑袋,似乎在追忆往事。他的脸上同时显示着疲倦、惊奇和不安。 在通往他的卧室里的石扶梯上,响起了一阵沉重的脚步声音。房门敞开了,进来的人居然不屑敲一下门,原来是客店老板,他那副脸色比昨天更加不悦;可是很容易从他的目光里看出来,那是无礼的表情代替了害怕的表情。 他向房间里望了一眼,就画十字,仿佛因为看到那样的混乱,吓了一跳似的。 “呀!呀!我年轻的绅士,”他嚷道,“还在床上吗?哎,起来吧,因为我们要结一结我们的账目哩。” 麦尔基打了个哈欠,其形非常丑恶,然后,把一只大腿伸出床外。 “为什么搞得这样一塌糊涂?为什么我的手提箱都被打开了?”他用一种至少跟店主同样不满的口气问。 “为什么,为什么?”店主回答,“我哪儿知道呢?我为什么要关心您的手提箱!您把我的屋子搞得更一塌糊涂了。看在圣·尔斯达奇,我善良的监护神的分上,您要赔偿我。” 麦尔基边说,边穿起他那条鲜红色的短裤,在他转身移动当中,他的钱包从他那只口袋里掉下来。一定由于钱包落地的响声,在他听来,觉得跟他所期待的不一样,因为他连忙带着不安的神情把它捡了起来,并且打开来看看。 “有人偷了我的钱!”他掉转头对老板嚷叫。 他的钱包本来装了二十个厄古,而他现在只找到两个厄古。 尔斯达奇老板耸耸肩膀,脸上露出轻蔑的神色,笑了一笑。 “有人偷了我的钱!”麦尔基重说一遍,迅速地系上他的裤带子,“我原来有二十个金厄古放在这钱包里,我非要如数找回不可:这些钱是在您的屋子里被人拿走的呀。” “活该!我对这倒觉得很高兴哩,”老板傲慢地嚷叫,“那正好教育您怎样去打发那些巫婆和贼婆了。”“不过,”他比较小声地说,“物以类聚。所有克利弗刑场上的这些货包——异教徒、巫师和盗贼们,他们都时常有往来,而且是互通声气的。” “你说什么,混蛋?”麦尔基嚷道,他内心越是感觉到人家指责得正确,他越冒火得厉害;就像任何人在做错了事的时候,他总要急切地抓住机会来争吵一场。 “我说,”老板把拳头插在腰间,提高嗓子回答,“我说,您在我屋子里把什么都打破了,我一定要您赔偿我,一直赔完最后一个苏。” “我可以付我那一份饭钱,再多一个利亚尔都没有。柯尔……洪斯丹队长在哪儿?” “不过他们喝了我,”尔斯达奇老板说,声音越来越高,“他们喝了我不止两百瓶的陈年美酒,您可要对我负责呀。” 麦尔基穿好了衣服。 “队长在哪儿?”他大声嚷叫。 “他已经走了两个钟头了,但愿他像所有的胡格诺一样滚得远远的,将来我们一定要把他们活活烧死!” 麦尔基此刻所能够想出的唯一的回答,是狠狠地打了他一巴掌。 这一下突然而有力的巴掌吓得老板退后了两步。一把大刀的牛角质刀柄从他的短裤子的一只口袋里露出来;他把手伸到里边去。毫无疑义,假如他听任他最初的怒火发作起来,那很可能招致一场大祸。幸亏“明哲保身”的心理压止了他的火气,让他注意到麦尔基正向他的床头伸着手,床头吊了一把长剑哩。他即刻放弃了一场非均势的战斗,急急忙忙地走下了扶梯,口里大声叫喊: “杀人啦!放火啦!” 麦尔基虽然控制了战场,但仍担心他的胜利的后果,他于是扣上了他的皮带,把他的几支手枪挂在带上,扣上他的手提箱,一手提着它,决定到最近的法庭去报案,想不到,他打开他的房门,脚刚迈到楼梯的第一级,就有一批敌人突如其来地出现在他面前。 老板走在最前面,手上拿了一把古老的月牙铲子;三个厨役带了烤肉的铁钎和木棒做武器,紧紧地跟着他;一个邻居,带了一把生了锈的抬枪做后卫。双方都料想不到这么快就碰头。彼此相距只有五六级楼梯。 麦尔基丢下他的手提箱,抓着自己的一支手枪。这敌对行动向尔斯达奇老板和他的仆从们指出了他们的战略是有很大的缺点的。就像波斯人在沙拉明战役中一样,他们忽略了选择一个可以让他们的人数有利地分布的地盘。他们的一群里那唯一带了一件武器的人,开火时不可能不打伤他前面的伙伴们;至于这个胡格诺的几支手枪呢,它们沿着扶梯的整个长度直射下来,显然会一下子把他们全都打翻。麦尔基装子弹时,手枪的扳机发出来的小小噼啪声传到他们的耳朵里,在他们听来似乎同弹药的爆炸是一样的可怕。敌人的队伍自动地后退,奔到厨房里去找寻一个更宽阔和比较有利的新战场。在一场匆促的撤退免不了的混乱当中,老板想把他的月牙铲转过来,竟绊住了自己的大腿,摔倒在地上。作为一个宽宏大量的敌人,麦尔基不屑使用他的武器,只把他的手提箱往逃跑者的身上一扔,箱子就像一块岩石似的向他们身上落下,沿着扶梯滚下来,赶走了他们。扶梯上没有敌人了,那条折断了的月牙铲留下来做了战利品。 麦尔基迅速地下楼走到厨房里,敌人已经在那儿重新组成一排单行队伍。抬枪手高高地举起他的火器,并且吹着他那条已经点燃了的火绳。老板跌跤时鼻子受了重伤,满脸是血,他在他的朋友们后面站着,就像受伤的梅涅拉站在希腊人的行列后面一模一样。他的妻子代替了马沙恩或者波达利尔,头发乱蓬蓬的,头巾松了结,她用一条肮脏的手帕替他拭抹脸。 麦尔基毫不犹豫地拿定他的主意。他笔直地走到手执抬枪的人跟前,把他的手枪的枪口对准那人的胸膛。 “放下你的火绳,要不,你就不用想活!”他大叫。 火绳落到了地上,麦尔基用他的长筒靴在?已经冒了烟的火绳一端踩一踩,弄熄了它。跟着,所有的党羽们同时都放下了武器。 “对于您来说,”麦尔基对老板说,“您从我所受到的小小惩戒,毫无疑问,将教育您应该更有礼貌地对待陌生人;假如我要那么做的话,我很可以请地方上的法吏吊销您的牌照,不过我不是小人。喂,我那一份饭钱,我该付给您多少?” 尔斯达奇老板,看到他已经放下他那支吓人的手枪,而且说话时,已经把它重系在他的皮带上,也就恢复了一些勇气,一面揩拭自己的脸孔,忧悒地嘟哝说: “打碎了盘碟,打人,弄伤了善良基督徒的鼻子……大吵大闹了一场……我不知道,您做了那些事之后,怎样才能够补偿一个老实人的损失哩。” “喂,”麦尔基微笑着又说,“您的鼻子受了伤,我可以照我估计的价值来赔偿您。至于您的盘碟打碎了,您要向赖特尔们交涉,那是他们干的事呀。剩下来要知道的只有我昨天那一顿晚餐该付您多少钱。” 老板望望他的女人、他的厨子们和他的邻居,好像他同时要求他们出出主意和给予保护似的。 “赖特尔们,赖特尔们!”他说,“……想瞧一瞧他们的钱,都不是容易的事;他们的队长给了我三个利浮尔,掌旗官却踢了我一脚。” 麦尔基从他身边剩下的金厄古中取出了一个。 “喂,”他说,“我们留些感情分手吧。”他就把厄古丢给尔斯达奇老板,而老板并不伸手去接,反而鄙夷地让它落到地板上。 “一个厄古!”他大叫,“打碎了一百个酒瓶,只给一个厄古;破坏了整间屋子,只给一个厄古;打了人,只给一个厄古!” “一个厄古,只有一个厄古吗!”女人也用那样悲哀的音调说,“这里也来过好些天主教的绅士,他们固然有时也有一点儿吵吵闹闹,可是他们至少总知道东西的价钱。” 假如麦尔基身上有更多钱的话,那么,毫无疑义,他当然会保持他的教派平日慷慨的声誉。 “好吧,”他冷冷地回答,“不过这些天主教的绅士并没有被偷去东西呀。决定吧,”他又说,“要不,拿起这个厄古,要不,您连一个钱都得不到。”他走前一步,好像要去收回那厄古似的。 老板娘连忙把它捡了起来。 “喂!把我的马领来给我吧;而您呢,放下这个烤肉的铁钎,拿起我的手提箱吧。” “您的马,我的绅士!”尔斯达奇老板的一个仆人做出一下鬼脸说。 老板尽管心里发愁,还抬起头来,而且他的眼睛亮了一下,流露出一种恶意的快乐表情。 “我自己去替您把它带来吧,我的好大人;我就把您的好马领来给您,好了。”他走出去了,依然用手帕按住他的鼻子。麦尔基跟着他走。 当他看到那匹马并不是他骑来的那匹纯赭色的漂亮的马,而是一头又可怜,又老,膝头脱了皮而且被头上一道大伤疤破了相的小马的时候,他是如何的惊异。他看到的鞍子也不是原来法兰特尔精致的天鹅绒的马鞍,而是一个镶了铁的皮质马鞍,就像大兵们所有的一样。 “这是怎么回事?我的马哪儿去了?” “希望大人阁下费心去问问那些新教派的赖特尔先生们,”老板装出一种谦逊的态度回答,“这些可尊敬的外国人把它带走了:一定是由于两匹马很相像,他们才弄错了。” “这是多好看的马啊!”一个厨子说,“我敢赌它还..没有超过二十岁。” “可不能够否认这是一匹战马,”另一个说,“瞧它的额头上受了一下多厉害的马刀的刺伤。” “它身上的毛多么好看!”另一个补充说,“活像是一位牧师的法衣,又黑又白。” 麦尔基走进马房里,看见里面空洞洞的。 “那么你们为什么让他们带走我的马呢?”他气呼呼地嚷道。 “啊!我的绅士,”打扫马房的仆人说,“是号兵把它带走了,他还告诉过我,那是你们两位中间商量好的一种直接的交换呀。” 麦尔基愤怒得气都喘不过来,并且对自己这件不幸的事,他也不知道该找谁来负责。 “我要找队长去,”他从齿缝间咕哝道,“他会替我惩罚那个偷我的马的家伙。” “那一定,”老板说,“大人阁下这么办倒很好;因为队长……他叫什么名字?……他的脸色还像一位很正派的人。” 麦尔基心里已经有了这种感觉:队长对这桩窃案,纵使没有主动指挥,至少也同意别人那样做的。 “您还可以趁这机会,”老板又说,“您还可以从这个年轻小姐身上讨回您的金厄古;毫无疑义,她是在天蒙蒙亮整理她的行装时错拿走的。” “可要我把大人阁下的手提箱绑在大人阁下的马背上呢?”打扫马房的小伙子用一种最恭敬而又最令人失望的口气问。 麦尔基体会到,他待的时间越久,他就要忍受这个流氓越多的嘲笑。手提箱一绑上去,他就跳到蹩脚的马背上,但是马儿感觉到上来的是一个新主人,便怀着狡狯的意图,要试一试他在骑马技术上的知识。不过,没有多久,它就发现了它要对付的倒是一个优越的骑士,不必指望他的仁慈;因此,在受到了很尖锐的马刺给它几下骤然的重踢之后,它就知趣地顺从,而且开始疾驰了。但是它先前跟它的骑士进行斗争,已经消耗了一部分精力,所以一般的羸马在这种情形之下必然遭遇的事故就临到它身上来了,它摔倒了,正像人们所说的“四脚都迈了空”。我们的英雄连忙站起身来,有些疲乏,但是听到一阵嘲笑他的嘘声,更气得厉害。他甚至左思右想了一会儿,到底该不该狠狠地挥几挥长剑对他们进行报复;但是,经过了一番考虑,他只好当作没有听见从远处传来的咒骂,更加慢腾腾地继续向奥尔良的道上前进,后面,离开一点,跟着一群小孩子,其中年纪最大的口里唱出“约翰·贝大干”的歌曲,而年纪最小的用尽气力嚷叫:“瞧胡格诺!瞧胡格诺!快预备柴薪!” 在很忧悒地骑马走了差不多半小时之后,他考虑到:当天他大概追不上赖特尔们了;他的马一定被卖掉了;而且很难相信,这些先生最终会同意把它归还给他。渐渐地,他认定他的马是一去不复返了;而且,既然这样子猜测,那么他在去奥尔良的大道上就没有什么事了,他便重新踏上了去巴黎的大道,或者宁可走一条小路,避免从那家气人的、做他的灾难的见证的客店门前经过。不知不觉地,而且因为他在这一生中,对一切事故,早已习惯于从好的一面寻求,他认为无论如何,他能够这么便宜地脱身出来已经是很幸运的了;他原来很可能被偷得精光,或者连人也被杀掉,而结果还使他留下了一个金厄古、差不多全部的衣服和一匹马,这匹马虽然丑怪,究竟还能够驮他走。假如要什么话都说,那么回忆起美丽的密拉,他脸上已不止一次地泛起了微笑。简单地说,在走了几小时的路程和吃了一顿精美的午餐之后,他几乎被这个厚道的姑娘对他的周到体贴所感动,因为从装了二十个厄古的钱包里,她只拿走了十八个厄古。至于失去了他那匹纯赭色的骏马,他倒觉得难以忘怀,可是他不能够阻止自己去同情地设想:假如是一个比号兵更加硬心肠的盗贼,那么他很可能带走他的马匹,而不给他留下另一匹马来顶替。 他晚间到了巴黎,家家户户差不多都关上了门,他就在圣·约克街一家小旅馆里歇了下来。 三、年轻的廷臣 阿埃基摩:戒指已经赢过来了。 波塞摩斯:石头是牢不可破的。 阿埃基摩:不见得,因为您的老婆是那样易于接近。 ——莎士比亚《辛白林》 到了巴黎,麦尔基希望能够有人大力地把他推荐给海军上将柯里尼;据说有一支军队将在这位名将指挥之下开往弗兰德尔作战,他希望到这支军队中服役。他带了几封信投见他父亲的几个朋友,他妄想他们会支持他的计划,举荐他到查理的朝廷里和海军上将跟前——海军上将也有他自己的一种朝廷哩,麦尔基知道他的99lib?哥哥很有一点信誉,然而他该不该再去找他,自己还很犹豫。乔治·德·麦尔基脱离宗教,使他自己完全跟他的家庭分开,他在他家里只不过是一个局外人了。这并不是一个家庭被宗教论点的不同弄得不团结的唯一例子。很久以来,乔治的父亲禁止当他在场的时候说出“背教”这个名词,而且引用了《福音书》里说的“若是你的右眼叫你跌倒,就剜出来丢掉它”来支持他的这种严峻的观点。虽然年轻的柏尔那尔并不同情这种不屈的意志,可是他哥哥的变化在他看来,毕竟是他家庭的荣誉上一道可耻的痕迹,而且兄弟间的友爱必然会因这种意见而大受影响。 在他还没有拿定主意该怎样对待他以前,甚至在没有把他带来的荐函投递以前,他认为得尽先想想办法去充实他那只空洞洞的钱包,因此他便走出小旅馆,上圣·密薛尔桥上一个制造金银器皿的商人家里——这人欠了他家一笔钱,他是受托来催讨的。 在桥头,他遇到了几个打扮得很文雅的青年,他们臂挽着臂站着,差不多完全挡住桥上那条狭窄的过道——那是桥两边无数的店铺和货摊中间给留下的过道,这些店铺和货摊就像是两堵平行的墙壁耸立着,完全挡住行人的视线,使他们看不见河水。在这些先生后面,走着他们的仆人们,手上都拿了一把套在鞘里的叫作“决斗”的双锋长剑和一把腰刀,腰刀的外壳是那么宽大,必要时可以当作盾牌来用。毫无疑义,这些武器的重量对于这些年轻绅士是过于沉重了,或者他们很得意显示给大家看看,他们有的是打扮富丽的仆人。 他们似乎都很高兴,这至少可以从他们那连续不断的哄笑声推断出来。假如有一个打扮不错的女人从他们跟前走过,他们便露出又像客气又像无礼的混合表情向她致敬;这些轻佻青年,其中有好多个居然用肘粗暴地碰几个身穿黑色大衣道貌岸然的上流人,这些人只好闪避开,口里极小声地咕哝出成千句的诅咒,骂那些廷臣的侮慢举动。那一群青年中,只有一个人低着头走路,好像一点儿没有参与他们的作乐行为。 这些青年中有一个拍拍他的肩膀嚷道:“真见鬼!乔治,你的脾气变得非常忧郁;已经一刻多钟你没有开口了。难道你有意做个苦行僧吗?” “乔治”这名字使麦尔基听了浑身发抖,但是他并没有听见那个被称呼这名字的人答话。 “我用一百个比斯托尔跟你打赌,”先前那个人接下说,“他还在恋爱着那一个难对付的女人,可怜的朋友!我同情你;在巴黎碰到一个残忍的女性,那是要倒霉的。” “上魔术家律贝克家里去吧,”另一个讲,“他会给你一种媚药,使你能在情场中得意。” “或许,”第三个说,“或许我们友好的营长爱上了一个修女吧。这些胡格诺魔鬼,不管改变了信仰没有,总是不放过身许上帝的那些女人的。” 麦尔基立刻听出一个熟识声音忧悒地回答: “咳!假如单单是关于一时的爱情,我哪会这样发愁呢;但是,”他更低声地再说下去,“那个受我委托带封信给我父亲的德·蓬回来了,他告诉我说,我父亲坚持不再愿意听旁人谈起我。” “你父亲是老派人,”一个青年说,“他是那班企图取得安布亚兹宫的那些老胡格诺中的一个人呀。” 这时候,乔治营长无意中转一转头,看到了麦尔基,发出一阵惊奇的叫声,他张开着两臂向他跟前奔去。麦尔基一点儿也不踌躇,便向他伸出了手臂,把他紧紧地抱到自己的怀里。假如他们的会见不是如此出乎意料的话,那么他或许会试试用“无动于衷”的心理来武装自己;可是惊诧的情绪使本性恢复了它的一切权利。从此刻起,他们便像朋友们在一次长途旅行之后久别重逢似的相视了。 在拥抱和初步地盘问些情形之后,乔治营长转身向他的朋友们,他们中间有几个停下来在仔细地打量这个场面。 “诸位先生,”他说,“你们看到这次意想不到的遇见了吧。请原谅我,我要离开你们去跟我七年多以来没有见过的一个兄弟谈谈。” “不成!我们不同意你今天离开我们。晚餐已经吩咐过了,你一定要在场。”说这些话的人同时拉着他的大衣不肯放。 “贝维尔说得对,”另一个说,“我们决不让你走。” “唉,这有什么!”贝维尔又说,“希望你弟弟也来跟我们一块儿吃晚饭,我们多了一个好伴侣就是了。” “对不起,”麦尔基于是说,“我今天有许多事要办。我有几封信要投交……” “你可以等到明天再投呀。” “那些信必须今天投交……而且……”麦尔基带着微笑并且有些不好意思地又说,“我索性坦白告诉你们吧,我身边没有钱,得去筹划筹划。” “呀!真的,好借口!”他们同时都嚷了起来,“我们不能够容许您,为了要去向犹太人借钱,就拒绝跟我们这样正派的基督徒在一起吃晚饭。” “喂,我亲爱的朋友,”贝维尔说,不自然地摇摇吊在他裤带上的一只长长的丝质钱包,“把我看作您的司库吧。两个礼拜以来,我掷骰子赢了很多钱。” “好啰!好啰!我们别停留了,上摩尔客店去吧。”所有的青年都这样说。 营长望了望,他的兄弟还在犹豫不决。 “呃!你有很充分的时间去投交你的信。至于钱,我有;那么跟我们来吧。你也可以认识认识巴黎的生活。” 麦尔基被人家拖了去。他的哥哥替他一个个地介绍和所有的朋友见面:德·霍特罗伊男爵啦,兰西骑士啦,贝维尔子爵啦,等等。他们个个都向新来者表示亲热,迫得他要跟他们一个接着一个地拥抱起来。最后和他拥抱的是贝维尔。 “哦!哦!”他嚷道,“真见鬼!朋友,我嗅到异教徒的气味。我用我的金链打赌,赌你一个比斯托尔,你是新教派的人。” “真的,先生,可是我还不够我理想的那么虔诚。” “瞧瞧我能不能从一千人当中辨认出一个胡格诺来!他妈的,这些巴尔巴伊奥先生们谈起他们的宗教来,总是那么一本正经。” “我觉得决不应该用开玩笑的口吻来谈这样的一个题材。” “麦尔基先生说得对,”德·霍特罗伊说,“您,贝维尔,您刻薄地嘲弄神圣的事物,恐怕您要遭到不幸的。” “瞧一瞧这个圣者的面孔吧,”贝维尔对麦尔基说,“他是我们中间放荡透顶的人,可是他还要不时地对我们传道哩。” “让我这样子好啰,贝维尔,”霍特罗伊说,“假如说我是放荡的人,那是因为我不能够控制我的肉体;不过我至少还尊敬值得尊敬的东西。” “我呢,我很尊敬……我的母亲,那是我认识的唯一正派的女人。此外的,我的朋友,那些天主教徒、胡格诺、巴比斯特、犹太人或者土耳其人,在我看来都是一样的;我担心他们的吵嘴就像担心一个破碎的马刺一样。” “你这是不信奉神明!”霍特罗伊嘟哝说。他在自己嘴上画十字,可是还用他的手帕尽可能地遮掩着。 “你要知道,柏尔那尔,”乔治营长说,“你在我们中间难得遇到像我们那位博学大师特奥巴尔·乌尔弗斯德尼虞那样的辩论家;我们很少进行神学的谈话,我们要更好地利用我们的时间,谢谢上帝。” “或许,”麦尔基面带不快地回答,“或许在你看来,你宁愿去专心倾听你刚才所提的那个可敬的牧师那渊博的议论吧。” “别谈这些事了,小兄弟;日后我或者会再来跟你谈它;我知道你对我存了一种意见……没有关系……我们在这儿不是为的谈这类的东西……我相信我是一个正派人,毫无疑义,你总有一天会看得出来的……停止争论吧,现在该想想怎样来消遣一下。” 他把一只手掠过自己的额头上,好像要赶走一种苦恼的念头似的。 “亲爱的兄弟!”麦尔基握了他的手很小声地说。乔治紧跟着也用握手来回答他,接着他们两个赶上去同那些走在他们前面几步的伴侣重新会齐。 经过罗浮宫前面时,看见有许多打扮华贵的人从宫里出来。营长和他的朋友们差不多对他们所碰到的大人们都致礼或者拥抱。他们同时也把年轻的麦尔基介绍给那些大人,因此麦尔基在顷刻之间便认识了这个时代里无数知名的人物。同时,他也听到了他们的绰号(因为那时每一个出色的男人都有他的绰号),以及那些关于他们的不名誉的故事。 “您看见,”他们告诉他说,“这个脸色如此苍白而又如此萎黄的顾问没有?那是‘目标迷’贝特鲁斯大人;用法国话说就是皮埃尔·塞居伊埃,他无论做什么事,都非常卖力气,所以总会达到他的目标。瞧,那个小个子上尉,绰号叫作‘烧凳子’的多勒·德·蒙摩林西吧;瞧,这个叫作‘瓶子’大主教,纵使他还没有吃过饭,他依然很平直地坐在他的骡子背上。瞧,你们的教派里一个英雄,好心肠的德·拉·罗舍弗戈尔伯爵,外号叫作‘白菜的敌人’,因为在上一次战争中,由于他的眼力不好,他竟然误把一片倒霉的白菜畦当作德籍雇佣步兵,用抬枪打得它遍体鳞伤。” 还不到一刻钟光景,麦尔基知道了差不多宫廷里所有的夫人的情人和由她们的美色所惹起的决斗的次数。他了解了一位夫人名声的大小是和因为她而送死的人数的多少成比例的;因此,德·古尔达维尔夫人,由于她的情夫杀死了他的两个情敌,比起那个只引起一场小决斗和一道轻伤的德·波姆兰特男爵夫人来,声誉大得多。 一位身材很美的女人,骑着一匹骡子,有一位骑师领着它,后面还跟着两个仆人,引起了麦尔基的注意;她的衣服顶时髦,而且因为满身绣花,所以十分挺直。从这点上,人们尽可能推断,她大概是很漂亮的。大家都知道在这个时代里,夫人们脸上都用一个假面具罩起来,她的假面具是黑色天鹅绒的。依据假面具上眼睛部位的开口处显露出来的,可以看得见,或者不如说猜得出,她大概有白得耀眼的肌肤和一对深蓝色的眼睛。 经过年轻人们面前时,她放慢了她的骡子的脚步;她甚至似乎相当注意地望望她不认识的麦尔基。在她经过的地方,看得见所有帽子上的羽毛都往地下一扫,对于成排赞赏她的人向她的致敬,她都低一低头和善地一一答礼。当她离开时,一阵轻风吹起了她那条长缎裙子的下摆,像闪电一样,露出一只白天鹅绒的小鞋子和一段几寸长的玫瑰色长筒丝袜。 “大家都向这位夫人行礼,她到底是谁?”麦尔基带着好奇心问。 “您已经爱上她了!”贝维尔嚷道,“除了谈情说爱,她从来就不做别的事;胡格诺和巴比斯特全都爱上了蒂娅娜·德·土尔芝伯爵夫人。” “她是宫廷中美人之一,”乔治又说,“对于我们的年轻风流人们来说,是一个最危险的西尔赛。可是,不行!她并不是一座容易取得的城砦。” “她已惹过多少场的决斗?”麦尔基笑着问。 “唔!她不过招致了二十场吧,”德·霍特罗伊男爵回答,“但是,妙处是她愿意自己亲自跟人打架:她送过一封完全合乎惯例的挑战书给宫廷里一个侵犯了她的权利的夫人。” “怪事!”麦尔基叫喊。 “在我们这时代里,她恐怕还不是亲自打人的第一个女人吧:她送了一封写得很合适和很文气的挑战书给圣·弗娅,提议用长剑和腰刀并且只穿衬衫来跟她决一死斗,就像一个决斗专家做的一样。” “我倒很愿意替这些夫人中的一个充当助手,为了要看看她们两个只穿衬衫的情形。”兰西骑士说。 “那场决斗有没有举行?”麦尔基问。 “没有,”乔治回答,“有人替她们做了和事佬。” “就是他替她们做了和事佬呀,”霍特罗伊说,“他那时就是圣·弗娅的情人。” “呸!哪儿比得上你呢!”乔治用一种很谨慎的声调说。 “土尔芝这个女人就像霍特罗伊一样,”贝维尔说,“她把宗教和社会风气搞得一团糟:她要亲自决斗,我认为这就是犯了一种死罪,而且她每天还要望两次弥撒。” “那么,就让我安安静静地望弥撒吧!”霍特罗伊嚷叫。 “对呀,她去望弥撒,”兰西接着说,“那不过为了要在那儿不带假面具露出真面目罢了。” “我相信就是为了这个,那许多夫人才去望弥撒吧。”麦尔基用批评口气说,他很开心找到了机会取笑一下他不信奉的宗教。 “而在新教布道场中呢,”贝维尔说,“当布道终了的时候,就熄灭了灯光,跟着就有许多美妙的事情接连发生了。该死!那真要叫我发狂地想做个路德教徒哩。” “您居然相信这些荒谬无稽的传说吗?”麦尔基用一种轻蔑的声调再说。 “我相信!我们大家都认识的小个子飞兰去奥尔良听过新教布道,为的是要看看一个公证人的女人,真的,一个怪标致的女人!只要他谈起她,我的口水就涌上来了。他只有在那儿才瞧得见她;幸运得很,他的朋友中有一个胡格诺,预先把入场暗语告诉了他!他走进布道场里,请您想想看,在一片黑暗中,这个朋友做些什么。” “那是不可能的吧。”麦尔基冷冰冰地说。 “不可能!为什么?” “因为一个新教徒从来不会那样卑鄙去引进一个巴比斯特到布道场里。” 这句回答引起了哄堂大笑。 “呀!呀!”霍特罗伊说,“难道您相信,一个人做了胡格诺,他就不会是盗窃、叛徒、拉皮条的人吗?” “他是从月球上掉下来的!”兰西嚷叫。 “我,”贝维尔说,“假如我有一封情书要叫人交给一个女胡格诺,那我只好麻烦她的祭司。” “那是因为,毫无疑义,”麦尔基回答,“你们已经习惯于委托你们的祭司干这类的事情吧?” “我们的祭司……”霍特罗伊气得满脸通红。 “结束这些讨厌的争论吧,”乔治注意到每一句迅速的回答都带着攻势的恶毒性,便插嘴说,“我们放下一切宗派的伪善不谈了吧。我建议,此后,谁头一个再说出胡格诺、巴比斯特、新教徒、天主教徒这种字,谁就得罚钱。” “同意!”贝维尔嚷道,“我们一会儿要上那家小旅馆吃晚饭,这人得请我们在那儿畅饮加和尔的美酒。” 出现了一阵静默。 “自从那可怜的拉诺亚在奥尔良前面被杀之后,谁也不知道土尔芝还有什么情夫了。”乔治说,他是不愿意让他的朋友们再谈神道学的问题的。 “谁敢肯定说一个巴黎的女人没有情夫?”贝维尔嚷道,“不过,柯曼治倒确实是一点不放松她。” “就是因为那样,小个子拿哇列特才停止追求她。”霍特罗伊说,“他害怕一个这么可怕的情敌。” “难道柯曼治也妒忌吗?”营长问。 “他妒忌得像一头老虎,”贝维尔回答,“他非要杀死一切胆敢爱上美丽的伯爵夫人的人不可;因此,为了不至于居处无郎,她不得不接受柯曼治。” “这可怕的男人到底是谁?”麦尔基问,他对于一切多多少少有关于土尔芝伯爵夫人的事,都起了一种强烈的好奇心,而他也不知道为什么这样。 “那是,”兰西回答,“我们的一个最著名的‘雅士’;因为您是从外省来的,我很愿意替您解释这个好听的名称。一个雅士是一个至善至美的风流男子,当别人的大衣触碰了他的大衣一下,当人家在离他四尺远吐了一口痰,或者为了其他一些同bbr>..样合法的原因,他都会跟人打架的一种人。” “柯曼治,”霍特罗伊说,“一天带了一个人到克列尔克草坪;他们脱下他们的短袄,拔出长剑。——‘你不是贝纳·多威臬吗?’柯曼治问。——‘一点也不是,’另一个回答,‘我名叫维尔基埃,而且是诺曼底的人。’——‘糟糕,’柯曼治再说,‘我误把你当作另一个人;但是,既然我叫了你来,我们就应该交一交手。’而他就勇敢地杀了他。” 每个人都说了一些关于柯曼治的狡猾或者好争吵的脾气。材料是很丰富的,这种谈话把他们一直引出了城外,到了摩尔客店里,这家客店是坐落在1564年开始建筑的都伊列里宫的所在地的附近一座花园中间。乔治和他的朋友们认识的许多绅士都在那儿碰头,大家就热热闹闹地坐在一起了。 麦尔基坐在霍特罗伊男爵旁边,观察到,他一坐下来就画十字,而且眯合两眼低声地用拉丁文背诵这种奇特的祷告: 赞美归上帝,平安归生者,安息归死者, 上帝,请你可怜我们,还有曾经孕育过上帝儿子的有福之腹。 “您懂拉丁文吗,男爵先生?”麦尔基问。 “您听见了我的祷告?” “听见了呀,但是我坦白告诉您,我听不懂它。” “对您说真话吧,我也不懂拉丁文,甚至这祷告是什么意思我都不大知道;不过这是从我的一位姑母那儿学来的,她经常得到它的好处,而且自从我背诵了它以来,我看到的只是功效。” “我猜想那是天主教的拉丁文,所以我们胡格诺们,我们都听不懂它!” “罚钱!罚钱!”贝维尔和乔治营长同时嚷了起来。麦尔基毫无难色地照罚,于是一桌上就摆满了新酒瓶,一转眼间这一群人个个都兴高采烈起来。 谈话的声音越来越大,麦尔基便趁这嘈杂的机会去和他的哥哥谈话,不再注意他们周围发生的事情了。 吃完第二道菜的时候,他们再也不能够置身事外了,因为席上有两个人开始激烈地争执,这种声音引起了他们的注意。 “那是假的!”骑士兰西嚷道。 ..“假的!”霍特罗伊说。他的脸色天生是苍白的,这时简直难看得像一具死尸的脸色。 “那是女人中间最有德行、最贞洁的一个。”骑士继续说。 霍特罗伊苦楚地微笑,耸耸肩膀。所有的眼睛都瞪住这场戏的演员身上,而且似乎每个人都想静悄悄地站在中立的立场,等待着吵嘴收场。 “关于什么事呀,诸位先生,为什么这样吵闹呀?”营长问,他准备好,依他往常的习惯来反对一切影响安宁的行动。 “是因为我们友好的骑士说,”贝维尔安静地回答,“他的情妇拉西列很贞洁,而我们的朋友霍特罗伊硬说她并不贞洁,并且他很知道一些个中底细。” 立刻响起了哄堂大笑,这可增加了兰西的怒火,他那一对狂得发烧的眼睛望着霍特罗伊和贝维尔。 “我可以把她的一些信拿出来看看。”霍特罗伊说。 “我不相信你这件事!”骑士嚷叫。 “喂!”霍特罗伊带着十分恶意的冷笑说,“我马上把她的一封信念给这些先生听。他们或许都跟我一样,认得出她的字迹,因为我不认为我是唯一的该领受她的那些短信和盛情的厚赐的人。”他伸手到他的口袋里搜索,似乎要从中抽出一封信来。 “你满嘴胡说八道!” 桌子太宽大了,男爵的手够不到坐在他对面的敌人。 “我要拆穿你的假话,让你把话吞回去,一直使你透不出气来才罢。”他嚷道。说这句话时,他把一个酒瓶向他头上扔去。兰西躲过了酒瓶,但在他手忙脚乱中翻倒了他的椅子,他便奔向墙边,取下他先前吊在那儿的长剑。 所有的人都站了起来,有几个要加入争吵,大多数都想躲开他们。 “停止吧,你们疯啦!”乔治站到离他最近的男爵面前,嚷起来,“难道两个朋友必须为了一个不正当的女人而对打起来吗?” “一个酒瓶扔到头上,该等于是掴了一巴掌,”贝维尔冷冷地说,“来吧,骑士,我的朋友,把长剑拔出来!” “让开!让开!空出一些地方!”差不多所有同席的人都嚷了起来。 “喂喂!约翰诺,把门关上吧,”摩尔的店主看惯了类似的场面,无精打采地说,“要是弓手们打这儿经过的话,恐怕就要阻拦这些绅士,并且加害于这所客店。” “难道你们要像喝醉了酒的德籍雇佣步兵们一样,居然在一个饭厅里打起架来吗?”乔治想拖延一下时间,接着说,“至少等到明天再说吧。” “等到明天,好吧。”兰西说。他动了一动,把他的长剑插回鞘里去。 “我们这小骑士,他害怕了。”霍特罗伊说。 兰西马上推开所有站在他身边的人,直向他的敌人身上冲去。他们两个就带着盛怒相打起来;但是霍特罗伊能够及时把一条餐巾小心地围住他的左臂,巧妙地利用它来躲避对方身体的袭击;至于兰西呢,他忽略了这种防备方法,在开头几次的进攻中左手上就受了伤。不过他仍然勇敢地战斗,一面叫喊他的仆人,向他要他那把腰刀。贝维尔拦阻着仆人,说:“霍特罗伊手上并没有腰刀,他的敌人当然也不应该有。”可是骑士的几个朋友都不同意;双方交换了几句很尖刻的话,而且毫无疑义,一场决斗会转变成一场小战争,假如不是霍特罗伊对着他的敌人胸口来了一下痛击之后,又把他打翻在地上,结束这场战斗的话。他连忙一脚跺在兰西的长剑上,不让他拾起它,一面拔起自己那把长剑,想一下刺死他。决斗的法则容许这种残酷的行动。 “一个被解除了武装的敌人啊!”乔治叫喊。他从霍特罗伊手里夺走了那把长剑。 骑士的伤势并不是致命的,不过他失了很多血。人们尽可能利用餐巾来包扎了他的伤口,这时候,他带着一种勉强的笑声,从齿缝间说,事情还没有完哩。 很快地就出现了一个修道士和一个外科医师,他们为了这个受伤者互相争执了一会儿。不过外科医师有他的偏见,而且吩咐把伤者搬到塞纳河边,他就在一艘船上把伤者带走,一直到他自己的寓所去了。 仆人们有的动手拿走那些血腥的餐巾,而且洗干净被血染红的地板,另外几个在桌子上摆了几瓶bbr>新酒。 至于霍特罗伊呢,他细心地拭抹了他的长剑之后,把它插回剑鞘里,画了十字,随后,非常镇静地由口袋里掏出一封信来,叫大家肃静,然后念出第一行,引起了哄堂大笑: “我亲爱的,这个讨厌的骑士,他缠着我不放……” “我们走吧。”麦尔基露出一种厌恶的表情对他哥哥说。 营长跟着他走了。那封信正吸引着大家的注意力,他们两兄弟虽然离席,并没有被人发觉。 四、改变信仰的人 唐璜:什么!难道你真把我刚才那套话当作真的了,你以为我说的跟心里想的一样吗? ——莫里哀《石宴》 乔治营长同他弟弟一道回到城里,并且把他领到自己的家里。路上,他们几乎没讲几句话;刚才他们亲眼见到的场面给他们的心里留下了一种难堪的印象,所以不由得保持缄默。 那一场吵嘴和继之而起的不道德的战斗,在那个时代里,一点也不算出奇。法兰西从这一端到那一端,贵族阶级那容易发怒的性格时常惹起最悲惨的事故;根据一种不夸张的统计,在亨利第三和亨利第四统治时代里,因残暴的决斗而断送的绅士的生命,其数目比起十年内战所牺牲的生命还多得多。 营长的住宅陈设得很雅致。丝质的帘幔和色彩夺目的地毯首先吸引了麦尔基那一对看惯了朴素东西的眼睛。他走进一个小房间里——他哥哥叫它作祷告室,那时还没有发明“私室”这名称。一张雕刻得很精致的橡木“跪祷凳”、一幅意大利艺术家画的圣母像和一只插了一大束黄杨的细枝的圣水瓶显然地指出了这个房间里那敬神的特征;同时一张铺着黑色花缎床单的长榻、一面威尼斯镜子、一张女人的相片、几把武器和几件乐器却说明了房主人,倒也有些世俗的习气。 麦尔基向圣水瓶和黄杨的细枝上轻蔑地望了一眼,这些东西使他烦恼地回忆起他哥哥的背弃信仰。一个仆人端来了糖果、杏脯和白酒:茶和咖啡那时还没有人服用,我们朴素的祖先就把酒代替了这些考究的饮料。 麦尔基手里端着一个酒杯,目光不断地打转,从圣母像望到圣水瓶,又从圣水瓶望到跪祷凳。他深深地叹了一口气,而且注视着无精打采地偃卧在长榻上的哥哥: “那么,你完完全全是个巴比斯特了!”他说,“倘若我们的母亲在这儿,她将怎么说呢?” 这个意思显然痛苦地感动了营长。他皱起他那浓厚的眉毛,并且做出一个手势像是请求他弟弟别谈起这样的一个题目似的;但是弟弟无情地继续往下说: “难道你真会心口如一地背弃了我们一家的信仰吗?” “我们一家的信仰!……它从来就不是我的……谁!我……相信你们那些用鼻音说话的牧师的虚伪说教!……” “毫无疑义!宁可相信死后涤罪、忏悔和教皇的永不错误!宁愿跪倒在一个方济各会的修士那积尘的拖鞋前面!总有一天,你会相信,不背霍特罗伊子爵的祷告,就不能够吃饭。” “你听我说,柏尔那尔,我憎恨争执,尤其是关于宗教方面的争执;可是我迟早总需要向你发表我的意见,既然我们扯到这上面,我们就该弄个清楚:我将爽爽快快地跟你谈一谈。” “照这样说,你不相信巴比斯特们的一切荒诞无稽的谎话吗?” 营长耸耸肩膀,弄响了一下他的一个大刺马锥,让他的长筒靴的后跟落到地板上。他嚷道: “巴比斯特!胡格诺!两派的异端邪说。凡是我的理智对我指出是荒诞无稽的东西,我都决不会去相信它。我们的祷文和你们的颂歌,所有这些废物自以为很有用。不过,”他笑着加了这几句,“在我们的教堂里,有时还有些很好听的音乐,而在你们的教堂里,那简直是一场决死战,让脆弱的耳朵听起来真怪难受。” “这就是你的宗教唯一的优越点,这一点倒能够替它吸引新信徒!” “别把它叫作我的宗教,因为我相信它的程度并不超过相信你的宗教。自从我有我自己的思想以来,自从我有自己的理智以来……” “可是……” “呀!别说教了。我完全懂得你要对我说什么话。我也一样,我也曾经有过我的希望、我的恐惧。你以为我没有尽过很大的努力去保持找小时候那些幸运的迷信吗?我读过所有我们的权威神学家们的书籍,为的是要从中寻求一些安慰来解决我的使自己恐惧的怀疑,而结果我只是使怀疑越来越增加。简单说一句,我以前不能相信,现在也不能相信。信仰原是一个宝贵的天赋,被我拒绝了,不过,我也决不曾想别人也不要这个天赋。” “我同情你了。” “太好了,你这样办才算对——我当初是新教徒,可我并不相信布道;我现在是天主教徒,可我也不大相信弥撒。呃!妈的!我们内战中的残忍行为还不够把最顽强的信仰连根拔掉吗?” “这些残忍行为不过是一些个别的人干的,一些曲解了上帝的话的人干的。” “这个回答不是你想出来的;不过请你不要见怪,这还没有使我心服口服。你们的上帝,我并不了解他,我也不能了解他……假如我相信上帝,那只是像我们的朋友约德勒所说的‘在对我有利的情况之下的’。” “既然两个宗教在你看来没有什么不同,那么,为什么要搞出这种背弃宗教的行为,使你的家庭和你的朋友们都非常痛心呢?” “我连写了二十封信给我父亲,向他说明我的理由,替自己辩护;但是他把我的信拆也不拆全都丢到火里去;如果我犯了什么大罪,他也不会待我更坏。” “我母亲和我都不同意这种过分的严厉;而且没有……的命令。” “我不知道人们究竟对我怎样想法。这在我倒没有多大关系!听我告诉你是什么东西使我轻率地这样做的,毫无疑义,如果需要我再做一次的话,我是不会这样做的。” “呀!我一向就觉得,你对这事是在追悔。” “我追悔这件事!不,因为我还不相信自己是做了一件坏事。当你还在中学读拉丁文和希腊文的时期,我已经披上了护身甲,系上了白色搭膊带,并且在我们的最初几场内战中打过仗。你们的小亲王孔德放纵你们的教派犯了许许多多的错误,你们的亲王孔德,在他谈情说爱有了余闲时,才肯过问你们的事。有一个夫人爱上了我,亲王居然向我要回她。我拒绝不肯给他,他就变成了我的死敌。从那时起,他便千方百计想屈辱我。” 这位如此漂亮的小亲王, 时常同他的嬖人亲吻的亲王。 他向教派里那些过激的人指出,我简直像是一个放荡不羁和反宗教的恶魔。我只有一个情妇,我就要守住她不放。至于说反宗教……我同别人都相安无事:为什么对我过不去呢? “我从来不曾相信亲王会有这样缺德的行为。” “他已经死了,而你们称他是英雄。世间的事就是这样过去的。他有许多优点:他死得很勇敢,我宽恕了他。不过,那时他势力很大,像我这样一个无权无势的绅士,竟敢反抗他,那在他眼里看来,就像是一个犯罪的人。” 营长在房间里闲踱了一会儿之后,继续往下说,他说话的声调显示着他的感情越来越激动: “所有的牧师、所有军队中假信徒便很快地群起对抗我。我对于他们的狂吠,也和对于他们的说教一样,不大在乎。亲王的一个门客,为了巴结他,当着我们所有的营长面前,叫我作‘好色之徒’。他侮辱了我,我就杀了他。我们军队里,每天本来都有十来场决斗,我们的将官们都装痴作聋,熟视无睹。对我可例外了,亲王要处罚我做个例子给全军看。所有大人们和海军上将的说情——我被迫得要接受这些恩惠——终于使亲王对我开了恩。可是亲王的仇恨没有得到满足。在扎卓涅伊的战斗里,我带领了一连手枪兵;我是首先参加作战的一人:我的护身甲两次被抬枪击坏了,我的左臂被长矛刺穿了,这就证明了我在战场上是奋不顾身的。我看看我周围只剩了二十来人,而国王的一团瑞士籍兵向我们开过来。孔德亲王命令我进攻……我要求他拨给我两连赖特尔……而他就叫我作胆小鬼!” 麦尔基站了起来,握住他哥哥的手。营长继续往下说,一对眼睛气得闪闪发光,而且在来回张望着。 他当着所有披了金色甲胄的绅士面前叫我作胆小鬼,哪晓得这些绅士在不到几个月以后,就在札尔纳克遗弃了他,而且任人杀掉了他。我相信我该送命了;我便一冲冲到瑞士人那边,发誓道:假如我幸运地脱了险,我决不再拔剑替一个这样不公平的亲王作战。我负了重伤,从我的马背掉下来,几乎被杀死,这时候,安茹公爵的一个绅士,贝维尔,就是跟我们一道吃过饭的这个疯子,救了我的性命,并且把我介绍给公爵。他待我很好。我渴望复仇。他恭维我,他催促我到我的恩人安茹公爵跟前服役;他对我念出这句诗: Omne solum forti patria est, ut piscibus aequor. “我很气愤看见新教徒召唤外国人到我们祖国里来……但是为什么还不对你说出使我下定决心的唯一的原因呢?我要复仇,我做了天主教徒,为的是希望在战场上遇到孔德亲王,而且杀掉他。一个懦夫自告奋勇地接替了我在他跟前服役……他被杀的情状几乎使我忘记了仇恨……我看见他流血,暴露在士兵们的残暴的凌辱之下……我从他们手里把这具尸首拉了出来,用我的大衣遮盖了它——我已经和天主教徒一起作战了,我率领了我们的一个骑兵营;我再也不能离开他们了。好在,我相信已经替我的旧教派尽过一些力;我曾经尽我的可能,设法缓和了一场宗教战争的怒潮,并且幸运地救了我的许多老朋友的性命。” “欧里维·巴塞维尔到处告诉人,他能够活着都是你的功劳。” “所以我就成了一个天主教徒,”乔治换了比较平静的声调说,“这个宗教和别的宗教也差不多;因为跟它的信徒们相处,是这么容易合得来的!瞧这个美丽的圣母像吧:其实那是意大利一个娼妇的肖像;那些假信徒在这个冒充的圣母像前面画十字,称赞我的虔诚。相信我吧,我跟他们相处,比较跟你们的祭司们相处要容易得多。只要顺着那班流氓的意见稍微牺牲一点儿,我就可以照我自己的主张生活着。呃!必须去望弥撒;我不时上那儿去看漂亮的女人。必须找一个听忏悔的神父:好啰!我认得一个五伤方济各会的修士,他过去是骑马的抬枪手,只要花一个厄古的代价,他就给我一张忏悔证,此外,他还担任把我的情简转递给他的漂亮的女忏悔者们的手里。好玩极了!弥撒万岁!” 麦尔基不能阻止自己发笑。 “喂,”营长继续说,“瞧我这本弥撒经吧。”接着,他就把一本套在天鹅绒套里并且用银扣子装饰着的装订富丽的书丢给了他。“那些祷课和你们的祷告书也差不多。” 麦尔基看见书的背脊上写着“宫廷的祷课”这几个字。 “装订得很好看。”他露出一种鄙夷的表情把书还了给他说。 营长打开了书,微笑着又把它递回给他。麦尔基于是在第一页上读到“伟大的卡刚都亚,庞大固埃神父的恐怖生活,大分析家亚尔柯弗里巴斯先生编著”这些字。 “给我谈谈你对这本书的意见吧!”营长微笑地说,“我重视这本书,胜过日内瓦图书馆里所有关于神学的书。” “这本书的作者,据说是很渊博的,不过他没有好好地来利用他的博学。” 乔治耸耸肩膀。 “读这一本吧,柏尔那尔,读了之后,你再跟我谈。” 麦尔基取了书,经过一阵静默之后说: “我很气恼,你一时的愤慨——纵使那是正当的——竟然使你搞出一种你一定有一天会追悔的行动来。” 营长低下了头,他的眼睛死死盯住铺在他脚下的地毯,好像在好奇地打量那地毯的图案似的。 “木已成舟。”他终于窒息地叹了一口气说。“或许有一天我会回到新教的布道会上去,”他比较高兴地又说道,“可是我们别再争论了,你要答应我不再谈起这么讨厌的东西。” “我希望你自己的思考会比我的说教或者劝告更加有效果。” “好!现在,谈谈你的事情吧。你上宫廷来,究竟是什么意思?” “我希望有人把我推荐给海军上将,让我跟他的门客们在一起,参加他就要在西班牙发动的战役。” “坏计划。一个自己感觉很有勇气而且身边还佩着一把长剑的绅士,不该这样心甘情愿做仆从的职务。到国王的近卫队里来当个志愿兵吧;你如果愿意,就到我的轻骑兵营里来也好。你可以跟我们大家一样,在海军上将指挥之下作战,这样,你至少不是私人的仆人。” “我一点也不想进国王的近卫队里去;甚至我对这有一点厌恶。我倒喜欢在你的兵营里当个小兵,不过我父亲一定要我在海军上将直接指挥之下打我生平的第一仗。” “从这一点,我很了解你们了,胡格诺先生们!你们中间强调团结,你们记住你们的旧仇夙恨比我们还固执。” “怎么?” “对呀,国王在你们眼里永远是一个暴君,像你们的祭司称呼他是一个亚沙贝。我该怎么说呢?其实他并不是一位国王,而是一个篡夺者,自路易十三去世之后,卡斯巴尔一世才是法兰西国王。” “何等刻薄的笑话!” “你向卡斯巴尔老人家投效,和在德·古伊兹公爵跟前服役是一样的;德·沙蒂温先生是一位伟大的将领,你在他麾下可以学到战术。” “连他的敌人都敬重他。” “不过,有一支手枪损害了他的令名。” “他证实了自己的清白,况且他一生的作为就否定了关于那卑鄙的波尔特罗暗杀案的谰言。” “你可知道这句拉丁文的谚语,‘Fecit cui Profuit’?要不是来了这一支手枪,奥尔良完了。”bbr>?99lib? “充其量,不过是天主教军队里少了一个人罢了。” 对,可是,那是何等的人物啊!那么你从来就没有听见过这两句跟你们的圣歌差不多的歪诗吗: 只要有多少的古伊兹存在,法兰西就有多少的梅勒。 “那不外是幼稚的恫吓。假如要我谈起古伊兹们的一切罪孽,那么气人而讨厌的事情真说不完哩。” “假如我是国王的话,为了在法兰西重建和平,我就要这么办:我将打发人把古伊兹们和沙蒂温们全都放在缝得密密的扎得紧紧的一只皮袋里;然后我再打发人把他们和重达一万利浮尔的铁一起丢到水里去,不让一个人漏网。此外还有一些人,我也要放进我的袋子里。” “幸亏你不是法兰西国王。” 谈话于是采取了一种比较轻松的语气,两兄弟不再谈政治,也不谈神学,他们谈起了自从他们分别以来他们意外遭遇到的一切事情,麦尔基很坦率地自己说出他在金狮客店里所发生的故事:他的哥哥由衷地笑了起来,而且对于他失掉了他的十八个厄古和他那匹纯赭色的骏马,大大地和他开了一阵玩笑。 邻近一所教堂的钟声响了起来。 “呃!”营长嚷道,“我们今晚去听讲道吧;我相信你在那儿会感到开心。” “我谢谢你,可是我还没有意思改变信仰哩。” “来吧,亲爱的,今天说教的该是鲁班神父吧。那是一位五伤方济各会的修士,他把宗教弄成那样有趣,所以经常有成群的人去听他。况且整个宫廷的人今天大概都会上圣·约克教堂;那将是一个很好看的场面。” “伯爵夫人土尔芝会去吗,她会不会摘下她的假面具?” “啊。她绝不会不在场的。如果你想追求她,那么你别忘记,趁讲道散场的时候,坐在教堂门口,给她洒圣水。这又是天主教中一种美妙的礼节。上帝!我握过了多少只美丽的手,我趁洒圣水的时候递过了多少封情简!” “我不知道,但是这种圣水使我这样的厌恶,我相信,我决不会无故在那上面染指。” 营长大笑一阵打断了他的话头。他们两个拿了他们的大衣一块儿上圣·约克教堂;里边已经聚集了成群的善男信女了。 五、讲道 一副好嘴脸,祈祷室里的快手,弥撒班上的长才,瞻礼队里的能人;总而言之,自从僧侣世界僧侣制度产生僧侣以来,十十足足的一个僧人。 ——拉伯雷 href='1225/im'>《巨人传》 当乔治营长和他弟弟穿过教堂找寻一个比较舒适而且靠近讲道神父的座位的时候,从更衣室里传出来的大笑声吸引了他们的注意;他们就走了进去,看见一个胖胖的人,面色红润而带笑容,披着圣·弗郎索瓦的道袍,正在跟五六个服装华丽的青年很兴奋地谈着话。 “喂,我的孩子们,”他说,“赶快吧,夫人们等得不耐烦了;快把讲题告诉我吧。” “给我们谈谈这些夫人对她们的丈夫所做出的好事吧。”一个青年说,乔治马上认出他是贝维尔。 “材料是丰富的,我同意,我的小伙子;可是我说些什么会比得上蓬都亚兹的讲道神父的讲道呢?他曾经这样嚷叫过:‘你们中间哪一个在她丈夫头上栽角最多,我即刻就要把我的便帽向这个女人头上扔过去!’听了这句话,教堂里没有一个女人不把脑袋躲到臂膀或者斗篷里去,好像要躲避那一下袭击似的。” “啊!鲁班神父,”另一个说,“我是为了您才来听讲道:今天给我们讲些轻松愉快的东西:给我们谈一谈现在最时髦的爱情罪吧。” “时髦!对呀,你们黄金时代的时髦,诸位先生,你们才二十五岁啊;可是我,算得紧些,我已经五十岁了。在我这岁数,不能再谈爱情了。那种罪究竟是什么,我都记不得了。” “别丧气吧,鲁班神父;您现在对这种事还会跟以前讲得一样好:我们都知道您啊。” “对呀,劝诫纵欲吧,”贝维尔补充说,“这些夫人听了之后,一定会说,您对您所说的事有很深刻的体会。” 五伤方济各会的修士狡狯地眨一眨眼来回答这句笑话,眼睛里显露出了他为了找个题材谴责年轻人的一种恶行而感受的骄傲和快乐。 “不,我不愿意在那上面说教,因为我们宫廷里的美人儿此后恐怕不再愿意在我跟前忏悔,假如我对那个论题表现得过分严厉的话;而且,实在说,如果我讲这个题目,那为的是指出人怎样会永远罚堕地狱……为什么?……为了一刹那间的快意。” “呀!瞧!营长在这儿哩!喂,乔治,给我们一个传道讲题吧。鲁班神父答应用我们提供他的第一个题目来说教。” “对呀,”修士说,“赶快吧,急死我啦!因为我早该站上讲坛了。” “嘻,鲁班神父!您将和国王一样那么赌神发咒地乱说一番!”营长嚷道。 “我打赌他不会在传道时赌神发咒。”贝维尔说。 “为什么不,假如我高兴那样做的话?”鲁班神父大胆地回答。 “我用十个比斯托尔打赌:您不敢。” “十个比斯托尔吗?同意!” “贝维尔,”营长说,“我同您合伙一半打赌吧。” “不成,不成,”贝维尔又说,“我要一个人独赢漂亮的神父的钱;而且纵使他赌神发咒,真的!我也不会舍不得我的十个比斯托尔:讲道神父赌神发咒,很值得十个比斯托尔。” “我呢,我向你们宣布,我已经赢了,”鲁班神父说,“我将发咒三次开始我的讲道。呀!诸位绅士先生,你们以为,你们身边佩了一把细长剑和帽子上插了一根羽毛,只有你们才有本事发咒吗?我们一会儿瞧吧!” 这样说的时候,他从更衣室里走出来,跟着,他就在讲坛上出现了。会场里立刻被一片静寂笼罩着。 传教士的眼睛向拥挤在他的讲坛周围的人群中打转,似乎要找寻跟他打赌的人;当他发现了那人,脊背靠在一根正对着他的柱子上的时候,他便皱起眉头,把拳头插在腰间,带着生气的音调,开始这样说: “我亲爱的教友们:我以德行发誓!我以死亡发咒!我以流血发咒!……” 因惊讶和愤慨而产生的叽叽咕咕的声音打断了神父的话,或者不如说,填满了他故意安排的间歇。 “我以上帝的德行、死亡、流血发咒,”五伤方济各会的修士带一种很热诚的鼻音继续说,“我们得救了,从地狱里解放出来了。” 一致的哄堂大笑又一次打断了他。贝维尔从他的腰带里取下他的钱包,并且当着神父面前故意地摇一摇它,这样子承认他已经赌输了。 “呃!我的教友们,”沉着的鲁班神父继续说,“你们不是很高兴了吗?我们得救了,并且从地狱里解放出来了。这真是多动听的话,你们想想;我们此后只要叉起两手来享乐了。我们脱离了这地狱的烈火。至于死后涤罪所的火,那不过是蜡烛的灼伤罢了,只要望十二三次弥撒就可以当作膏药来疗好它。好,只管吃吧,喝吧,找娼妇去吧。” “呀!你们这些顽固的罪人!你们竟信赖那些话!哦,不过你们把主人忘在九霄云外了,鲁班神父现在要告诉你们的这句话。” “难道你们相信散布胡格诺教义的胡格诺异教徒先生们的话,难道你们相信,我们的救主让人抬上十字架,是为了要把你们从地狱里解放出来吗?多傻!呀!呀!真的!是为了像这样的流氓,他才流出他的宝贵的血吗!那是,讲得失敬点,把珍珠丢给猪猡了;可是完全相反,上帝是把猪猡丢给珍珠:因为珍珠是在海里,上帝丢了两千只猪猡到海里去。并且epetu abiit totus grexproeceps in mare。一路平安,猪猡先生们,但愿一切的异教徒走同样的道路!” 讲到这里,宣教师咳了一声,停下来看看听众,并且他很高兴看到他那三寸不烂之舌在信徒身上所产生的效果。他再讲下去: “因此,胡格诺先生们,赶快改变信仰吧,要不然……就完蛋了!你们既不能得救,又不能从地狱里解放出来:那么,赶快给我离开新教的布道场吧,弥撒万岁!” “至于你们呢,我亲爱的天主教教友们,你们已经在弹冠相庆,幻想着到了天堂的边界。老实说,我的教友们,从你们在那儿生活着的宫廷走到天堂,(纵使穿近路走)比起从圣·拉扎尔走到圣·德尼门还要远得多哩。” 上帝的德行、死亡、流血救了你们,并且把你们从地狱里解放了出来……对,把你们从原罪里解放出来,我同意;不过你们要留心呀,撒旦会再来追逐你们啊!我还要告诉你们这句话:‘Circuit quaerens quem devoret.’拉丁文,意思是:“他四处找人来吃。”">藏书网 “哦,我亲爱的教友们!撒旦是一个剑术家,他可能教训过大约翰、小约翰和英国人,并且我对你们说真话,他袭击起我们来是粗暴不过的!” “因为当我们一脱掉我们的短装,穿上了成人服,我的意思是说,当我们一到了可以犯死罪的年龄,撒旦大人就召唤我们到生活的克列尔克草坪上去,我们带来的武器是神的圣具;他呢,他搬来整整一间武器库:我们的罪恶就是他的武器,同时是攻势的,也是守势的武器。” “我似乎看见他跑进比武场里来,‘饕餮’挂在肚上:那是他的护身甲;‘懒惰’供他做马刺用;在他的裤带上是‘纵欲’,这是一把危险的狭长古剑;‘妒忌’是他的宽短剑;他拿‘骄傲’放在头上,就像一个宪兵戴上了他的铁盔;他在自己的口袋里保留着‘吝啬’,准备必要时来使用它;还有‘愤怒’和‘谩骂’以及跟着而来的一切,他把它们全搁在嘴里:这就让你们看到了,他是一直武装到牙齿上面了。” “当上帝给了信号的时候,撒旦不会像这些彬彬有礼的决斗者一样,告诉你说:‘我的绅士,您拿了武器没有?’但是他,低着头,一冲就冲到基督徒身上,并不说一声‘注意’!基督徒一发觉自己胃里将受到‘饕餮’的袭击,便用‘断食’来抵挡它。” 讲到这里,讲道神父为了使人更加容易领会,便把一个十字架摘了下来,耍将起来,又是进击,又是躲闪,好像一位剑术教师用他的无锋剑来说明艰难的一击似的。 “撒旦退走的时候,向基督徒身上用‘愤怒’狠狠地来了一下‘两断’;跟着,做出一种伪装的‘假仁假义’,引诱您全力给他来一下‘骄傲’的袭击。基督徒首先用‘忍耐’掩护自己,然后他连忙用‘谦逊’来还击‘骄傲’。撒旦发了火,首先给他来一下‘纵欲’这把狭长古剑的袭击;但是,一看到对方用‘制欲’来抵挡而毫无效果时,他便奋不顾身地扑向敌人身上,同时给他来一下‘懒惰’的钩脚和‘妒忌’这把宽短剑的袭击,一面并试图使‘吝啬’闯进他的心里去。这时必须有很好的脚力、很好的目力。靠‘劳动’,人们就摆脱了‘懒惰’的钩脚,靠‘热爱他人’(这是很不容易做到的挡手,我的教友们),就摆脱了‘妒忌’这把宽短剑,至于对付‘吝啬’的袭击呢,那只有‘慷慨’才能够防止。” “不过,我的教友们,你们中间究竟有多少人,这样子遭遇对方使用第三种和第四种剑术以剑尖或者剑锋攻击的时候,会找到一种时刻准备着对付敌人袭击的抵挡方法呢?我看见过不止一个被摔倒地下的决斗者,那时,如果他不赶快求助于‘忏悔’,那么,他结果只有失败了;这个最后的方法,宁可早点利用它。你们廷臣们,你们以为‘认识错误’这几个字读出来并不长。哎哟!我的教友们,多少可怜的临终的人想说出‘认识错误’几个字,而声音到了‘认识’两字就中断了!嘿!那是一个已经被魔鬼夺去了的灵魂,谁愿意谁就去找它吧。” 鲁班神父又继续发挥了一会儿他的口才;他一走下讲坛,一个爱听漂亮辞令的人就称赞说,他的讲道虽然仅仅经历一个钟头的时间,却包含了跟我上文所举出的相类似的三十七种的特点和无数的警句。无论天主教徒或新教徒都同样对这位讲道者拍手喝彩,他停留在讲坛下面很久,被成群从教堂里四面八方走来向他祝贺的献殷勤的人团团围住。 在讲道当中,麦尔基曾经三番五次问起土尔芝伯爵夫人在哪儿;他的哥哥用眼睛找寻她而找不到,要么美丽的伯爵夫人不在教堂里,要么就在其某一个阴暗的角落里躲避那些崇拜她的人。 “我很想,”麦尔基走出来时说,“我很想叫所有来这儿参加这一场荒诞无稽的讲道的人立刻去听听我们的任何一位牧师那些朴素的劝告……” “瞧,土尔芝伯爵夫人来了。”营长握住他的手极小声地说。 麦尔基掉转头,看见在幽暗的正门下面,闪电般走过了一位装扮非常华贵的女人,扶着她的是一个金黄头发、身材细长、纤弱、带着女人腔的青年男人,他的一身服装显示出一种似乎是故意的不修边幅。人群露出一种混杂着畏惧的殷勤,在他们前面分开了。这个骑士就是怪癖的柯曼治。 麦尔基仅仅来得及看伯爵夫人一眼。他没有看清楚她面部五官的位置,不过那已经在他的心里留下了很深刻的印象;可是他却大大不高兴柯曼治,他自己也说不出是什么道理。他很愤慨看到一个外表上如此懦弱却已经拥有了那么大声誉的男人。 “假如,偶然地,”他想,“伯爵夫人在这一群人当中,爱上了哪一个人的话,恐怕这可恶的柯曼治便会杀死他!柯曼治发过誓要杀死一切她爱上的人。”他不由得把一只手放到他的长剑的护手上;但是他马上对这种激动感到羞耻——总之,关我什么事呢?我并不妒忌他征服了她,何况我仅仅才看到她一眼而已。不过这些想法仍然给他留下一种难过的印象,所以从教堂走到营长家里,他一路上始终保持缄默。 他们发现晚餐已经开出来了。麦尔基吃得很少,桌子一撤走,他就想回到他的小旅馆去。 营长同意让他走,但是要他答应第二天搬到他家里固定住下来。 不消说,麦尔基在他哥哥家里得到了金钱马匹等,并且还认识了宫廷里的裁缝师和唯一的商人——只有在这商人店里,一个希望博到夫人们的青睐的绅士才买得到他的手套、他的云肩和他的“克立”或者“翻桥式”的皮鞋。 临了,夜完全黑了,他回到他的客店里,由他哥哥派了两名佩着手枪和长剑的仆从护送他;因为那时巴黎的街道,在晚上八点钟之后,比今天由德塞维尔到格勒那德的大道还危险。 六、一位党魁 约克·德·诺福特,别太大胆吧,因为主人狄康是出卖了并且被收买了。 ——莎士比亚《理查三世》 柏尔那尔·德·麦尔基回到他那简陋的小旅馆里,闷闷不乐地向它那破损的褪了色的家具望了一眼。当他把他的房间里那些过去刷过白灰而现在被烟熏得黑黝黝的墙壁,跟他刚刚离开的住宅里那些亮晶晶的丝质的壁衣做了一下比较以后,当他记起那张美丽的圣母画像,而此刻在他面前看到的只是一张古老的圣者画像挂在墙上的时候,一种很卑鄙的念头就钻进他的灵魂里了。那种奢华风雅的生活、夫人们的情分、国王的宠遇,总之那许多值得去追求的东西,乔治当时只要说一句话,一句很容易出口的话,就可以把它们取到手,因为这句话只要能从嘴唇里发出来,就够了,人们再也不去究诘心灵的深处了。马上,他的记忆里就出现了好几个新教徒的姓名,他们背弃了他们的宗教之后,就受人尊敬——而且,因为魔鬼无机不乘,他心里重新浮起了那“浪子回头”的比喻,同时却带着这种奇怪的观念:“一个转变了信仰的胡格诺,会比一个始终不渝的天主教徒更受人欢迎。” 这些以各种形式接连出现而似乎不是出于他本意的思想缠绕着他,使他感到十分厌恶。他拿起了他母亲以前所有的一本日内瓦的圣经,读了一会儿。于是比较安定些,他把书放了下来,并且在还没有合上眼睛之前,他在内心里发誓,今生今世一定要守住他的祖先的宗教。 尽管他读了圣经和发了誓,他在梦境中还受到日间奇遇的影响。他梦见了紫红色的丝质帘幔、黄金色的盘碟;接着,桌子翻倒了,长剑闪闪地发光,血和酒交融在一起了。接着,圣母画像活动起来了;她走出她的相框,在他面前婆娑起舞了。他尽力从他的记忆里确定她的容貌,那时候他才想起她罩着一个黑色的假面具。但是她那一对深蓝色的眼睛和从假面具的开口处显露出来那两段白皙的肌肤!……假面具的带子掉下来了,一张天仙化人的脸庞出现了,可是并没有固定的轮廓;那就像是在一道混浊的水中的一个山林川泽女神似的。他不由垂首下视,等他马上重新抬起头来看时,他只看到那可恶的柯曼治,手里握着一把血迹斑斑的长剑。 他很早就起床,打发人把他那些轻便的行李送到他哥哥家里去。但是他拒绝跟他哥哥一块儿去参观城里那些稀有的东西,他单独上沙蒂温官邸,把他父亲交给他的信呈递给海军上将。 他发现官邸的大院里拥挤着仆从和马匹,他很费力地挤出一条路走到了一间宽大的前厅,里边满是骑师和扈从——他们除佩了长剑以外,虽然没有旁的武器,仍然不失为围绕海军上将身边的一支重要的卫队。一个身穿黑衣的承宣官向麦尔基身上那镶了花边的领口和他哥哥借给他的一条金链上面望了一眼,就毫不留难地立刻领到他的主子所在的回廊里。 若干大人、绅士、宣传福音的牧师,一起有四十多人,个个都站着,光着头,恭恭敬敬地围侍着海军上将。他呢,穿得很朴素,全身都是黑色的。他的身材高高的,但是背有些驼,作战的辛劳在他那光秃秃的额头上印下了许多皱纹,看来要比他的岁数还苍老许多。一把白色的长胡子垂到他的胸前。他的两颊,生来是凹陷的,因为他的长胡子遮盖不住一道深陷的伤疤,所以显得更加凹陷;在蒙刚都尔战役中,对方的手枪一下打中了他的面颊,并且打碎了他的好几颗牙齿。在他面部的表情上,忧愁要甚于严厉,据说自从勇敢的丹德罗死了以后,谁也没有看见他微笑过。他站着,一只手放在一张摆满了地图和计划的桌子上,在这些图件中间竖着一册砖头大的四开本的圣经。许多牙签散置在地图和纸张当中,这令人想起他时常被人嘲笑的一种习惯。一位秘书坐在桌子的尽头缮写信札,似乎非常忙,他写好了就呈给海军上将签署。 这位伟大人物集英雄与圣者于一身,他在他同教的人眼里看来,声望比一位国王还高,麦尔基见了他之后,由于过分起敬,所以在凑近他跟前时不由得屈膝到地。海军上将对于这种异乎寻常的敬礼,既惊讶又不悦,便示意他起来,而且微带着一种不高兴的样子从那个热情的青年手里接过了信札。他看了一眼封口的徽志。 “这是我的老朋友麦尔基男爵写来的呀,”他说,“小伙子,您的相貌这样像他,您该是他的儿子吧。” “先生,家父原很希望,他的高龄容许他能够亲身上这儿来向您致敬。” “诸位先生,”柯里尼看了信之后,掉转身向他周围的人们说,“我向你们介绍介绍麦尔基子爵的儿子,他跑了八百多公里路想做我们的人。我们将来在弗兰德尔方面似乎不会没有志愿投效的人吧。诸位先生,我要求你们友好地对待这位青年;你们大家原是极为尊重他的父亲的。”——跟着,麦尔基就同时接受了二十个人的拥抱,这些人还允许为他效劳。 “您打过仗没有,柏尔那尔,我的朋友?”海军上将问,“您一向有没有听见过抬枪的声音?” 麦尔基涨红了脸回答,他还没有幸运替宗教战斗过。 “您不如替自己庆幸,小伙子,还不曾被迫去叫您的同国人流血。”柯里尼用一种严肃的声调说。“靠上帝保佑,”他叹了一口气加添道,“内乱已经结束了!宗教可以呼吸自如了,您比我们更幸福,将来只需拔出您的长剑替您的王上和您的祖国对抗敌人了。” 随后,把一只手放在青年的肩膀上: “我很相信您不会同您的祖先的血统背道而驰。依您父亲的意旨,您首先跟我的门客们在一起服役;当我们将来和西班牙人接触的时候,从他们手里夺取一面军旗,您马上就可以在我的队伍里执掌一面军旗。” “我向您宣誓,”麦尔基用坚决的声调大声说,“在第一场遭遇战中,我就会做掌旗官,要不,家父就不能再有儿子了!” “好,我的好孩子,你说话就像你父亲一样。”接着,他喊他的军需官来。 “这是我的军需官沙穆埃;如果你需要钱添置衣服,尽管跟他接头。” 军需官对麦尔基鞠了躬,麦尔基连忙向他称谢并且婉却。 “我父亲和我哥哥,”他说,“会充分供应我的日常费用。” “您的哥哥?……就是从最初几场战争起背弃了他的宗教的乔治·麦尔基营长吗?” 麦尔基忧郁地低了头;他的嘴唇虽然动了一动,人们却听不到他的回答。 “那是一个勇敢的军人,”海军上将继续说,“但是,光是勇敢而不怕上帝,那算什么?小伙子,在您的家庭里,您有一个榜样该模仿,另一个例子该避免。” “我将竭力仿效的是家兄那光荣的行为……而不是他的变节。” “好吧,柏尔那尔,常常来看我,把我当个朋友看待。这儿的风气对您不太好,但是我希望很快就能拔您出来,指引您到有一番光荣事业可干的地方去。” 麦尔基恭恭敬敬地鞠了一躬,退到围绕海军上将的人圈里去了。 “诸位先生,”柯里尼继续那一场被麦尔基的到来所打断的谈话,说,“我接到四面八方的好消息。鲁昂的刺客们已经被处罚了……” “土鲁斯的刺客们还一点没有被处罚哩。”一个面容晦暗而狂热的老牧师说。 “您弄错了,先生。消息刚到我这儿。此外,混合的议会已经成立了。每天,陛下向我们证实,司法对任何人都是一体对待的。” 老牧师露出不信任的表情摇摇头。 一个身穿黑色天鹅绒衣服的白髯翁嚷道: “他的司法是 4e00." >一体对待的,不错!沙蒂温们、蒙摩林西们和古伊兹们通通在一起,查理和他那可敬的母亲恐怕要一下子把他们一网打尽吧。” “谈起国王,恭敬点吧,德·菩尼逊先生,”柯里尼厉声地说,“我们该忘掉,简单说一句,我们该忘掉旧仇夙恨。希望他们不说,天主教徒比我们更善于遵行上帝那条忘记仇恨的戒律。” “我敢以我父亲的骨头赌咒:那在他们要比我们容易得多!”德·菩尼逊咕哝地说,“我不会这么容易就忘掉我的二十三个殉教的亲属。” 当他这样愤懑地说话的时候,一个面目可憎、身子缩在一件破烂的灰色外套里、很衰朽的老头儿走进回廊里来,冲破密集的人群,把一封封固的信递给柯里尼。 “您是谁呀?”柯里尼没有打开信封,问。 “您的一个朋友。”老头子用嘶哑的声音回答。他立刻就走了。 “我今天早晨看见这个人从古伊兹官邸里出来的。”一个绅士说。 “他是一个魔术家。”另一个说。 “一个放毒的人。”第三个说。 “德·古伊兹公爵派他来毒杀海军上将先生的。” “毒杀我,”海军上将耸耸肩膀说,“在一封信里毒杀我!” “想一想拿哇尔王后的手套吧!”菩尼逊嚷道。 “我既不相信手套里有毒药,也不相信信札里有毒药;我倒相信德·古伊兹公爵不会做出一件卑鄙的事来。” 他正要把信拆开,菩尼逊奔向他身上,拉住他的双手嚷道: “别拆开它,要不然,您将吸进一种致命的毒液!” 所有在场的人都挤到海军上将周围,海军上将呢,他还再三企图摆脱开菩尼逊。 “我看见有一股黑色的蒸气从信里冒出来了!”谁叫喊了一声。 “丢掉它!丢掉它!”大家一致叫起来。 “松开我,你们疯啦。”海军上将抗拒着说。在他尽力挣扎当中,信札落到地板上了。 “沙穆埃尔,我的朋友!”菩尼逊嚷道,“证明您自己是我们的忠仆吧。给我们拆开这个信袋,并且只能等到您自己确信它并没有包含任何可疑的迹象之后,再把它交还给您的主人。” 这任务,军需官并不乐意接受。麦尔基毫不踌躇地把信札拾起来并且打开它的封口。马上,只剩了他一个人很自得地置身在一个空旷的人圈中央,因为每个人都往后退避,好像一道矿山就要在屋子中间爆炸开似的:可是什么古怪的蒸气也没有冒出来,甚至连一下喷嚏都没有人打过。一张仅仅写了短短几行字的很肮脏的信笺,就是这只如此使人害怕的信封里所包含的一切了。 一切的险象都没有了之后,首先逃开的人也就是现在笑哈哈地首先靠拢过来的人。 “这样无礼是什么意思?”柯里尼怒气冲冲,终于摆脱了菩尼逊的挟持,嚷道,“就把给我的信拆开来看吧!” “海军上将先生,万一这信笺上包含了哪些很精细的毒质使您呼吸时就被杀害的话,”麦尔基说,“那不如由一个像我这样的青年做它的牺牲品,比您要好些,您的生存对于宗教是多么宝贵啊。” 一阵嘁嘁喳喳的赞扬声音在他周围掀起来了。柯里尼很感动地握住他的手,经过一阵缄默之后: “既然您已经那样大胆敢把这封信拆开,”他和善地说,“那么,索性把信的内容给我们念出来吧。” 麦尔基即刻把它念出来: “天的西边照耀着血红的亮光。若干星星在苍穹里消失了,若干跃跃欲试的长剑在空中出现了。只有瞎了眼睛的人才不懂这些天象预示着什么bbr>。卡斯巴尔!拔出你的长剑,套上你的马刺,要不然,不消几天之后,那些鸟就要飞来啄您的肉了。” “他用这些‘鸟’来暗指古伊兹们,”菩尼逊说,“一只鸟儿的名字代替了拼音相近似的字。” 海军上将鄙夷地耸耸肩膀,所有的人都保持着缄默;可是,很明显地,这预言已经在大家身上引起了一定的影响。 “巴黎有多少人在做这些傻事!”柯里尼冷冰冰地说,“不是据说巴黎有将近一万个光棍,除了靠预言未来谋生活而外,没有别的手艺吗?” “就是像这样的意见,也不应该轻视,”一个步兵营长说,“古伊兹公爵很公开地说过,只有等到他把他的长剑插到您的肚皮里之后,他才能够高枕无忧。” “一个刺客要想行刺您,那是太容易了!”菩尼逊补充说,“假如我是您,只有护身甲穿上了身,我才敢上罗浮宫。” “呸,我的同志,”海军上将回答,“刺客断断不敢向我们这样的老兵跟前闯来。他们害怕我们可比我们害怕他们厉害哩。” 于是他谈了一会儿关于弗兰德尔的战役和宗教的一些事情。好多人把诉状交给他,请他转给国王;他和善地全都收下,对每人说了几句亲切的话。十点钟响了,他要了他的帽子和手套,准备上罗浮宫去。在场的人有几个向他告辞:大多数都追随着他,同时做他的侍从和卫士。 七、一位党魁(续) 营长老远看见了他的弟弟,便喊起来: “喂!你见过卡斯巴尔一世没有?他怎样接见你?” “和善得很,我永远不会忘记。” “我听了非常高兴。” “哦!99lib?乔治,那是何等的人物!……” “何等的人物!也不过跟其他的人差不多吧;比起我的仆从来,稍微多了一些野心和耐性罢了,假如不谈出身不同的话,德·沙蒂温先生的家世对他大大有好处。” “难道是他的家世使他懂得战争的技术而且使他成为我们这时代的第一位大将吗?” “当然不是,不过他的功绩并没有.99lib?阻止他时时吃败仗。——咳!放下这个不谈吧。今天你见过了海军上将,这非常好;要敬重所有的大人物,并且你也应该从拜谒德·沙蒂温先生做起。现在呢……你明天愿不愿意参加狩猎?到了那儿,我要把你介绍给一个也很值得去见见的人;我说的就是查理——法兰西国王。” “我去参加国王的狩猎!” “当然啦,你在那儿可以看到宫廷里那些最美丽的女人和最漂亮的马匹。约定在马德里宫会齐,我们明天该早一点到场。我把我那头灰白色的马给你骑,我向你保证,你用不着拿马刺刺激它,简直像永远骑在狗儿身上一样。” 一个仆人把国王的扈从刚送来的一封信交给麦尔基藏书网。麦尔基拆开了它,发现信里有一道掌旗官的委状,他跟他的哥哥同样大吃了一惊。这张文书盖上了国玺,并且格式都对。 “嘻!”乔治叫喊,“这是一次很突然的恩典!可是查理九世并不知道人世间有你这个人呀,他怎么会把一道掌旗官的委状颁给你呢?” “我相信那是要谢谢海军上将的。”麦尔基说。于是他才对他哥哥谈起他曾经那样勇敢地拆开了那封神秘 4fe1." >信札的情形经过。营长对这件奇事的结局大笑了一阵,并且毫不留情地加以讥诮。> 八、读者和作者间的对话 “呀!作者先生,您现在有多么好的机会来描写人物啊!并且是何等的人物!您将引领我们上马德里宫,朝廷中间去。那又是何等的朝廷啊!您将指给我们看看这个法意参半的朝廷究竟是什么样子。您要让我们一一地知道朝廷中的人物所有突出的特征。我们将学到多少东西啊!而且在这么多伟大人物中间消磨上一天,该很有趣味吧!” “哎哟!读者先生,您怎么会要求我做这个事呢?我倒很希望有编写一本法兰西历史的才能;那我就不写短篇故事了。不过,告诉我,您为什么要我让您认识那几个在我的小说中不该起一点作用的人呢?” “但是您不让他们在您的小说中起一种作用,这是您最大的错误。怎么!您带我到1572年的年代里;而您硬要避开那许多出色人物的形象!喂,用藏书网不着踌躇。开始吧;我给您来第一句:‘客厅的门敞开了,人们看见了出现……’” “可是,读者先生,马德里宫里并没有客厅;那些客厅……” “那么就说:‘大厅里充塞着成?99lib.t>群人……从中,人们认出了……等等。’” “您要人们认出些什么呢?” “嘿!首先是查理第九!……” “其次呢?” “慢些,首先要叙述他的服装,其次您给我描写出他的形象,最后他的精神的形象。这是今天所有小说的作者应走的大道路。” “他的服装吗?他穿的是猎人装,颈子上吊着一把大型的号角。” “您写得太简单。” “至于他的形象……等一等……真的,您不如上安古列姆博物院去看看他的半身像好些。它是放在第二个大厅里,编到第九十八号。” “可是,作者先生,我住在外省;难道您要我特意跑到巴黎看查理第九的一个半身像吗?” “喂!您想象一下,他是一个长得还算不错的青年,有点弓肩缩背;他伸直脖子,把额头呆板地向前伸出;鼻子大了一些,他的嘴唇又薄又阔,上唇向前鼓得很多;他的肤色是苍白的,他那对大眼睛从来就不正视和他谈话的人。此外,人们看不出他的眼睛里写了‘圣·巴托罗缪’这些字,就是相近似的字也看不出来。一点不;不过在他的表情上看来,愚昧和不安要超过无情和残酷。您自己很可以这样模拟他:您想象一个年轻的英国人,他单独走进一所宽大的客厅,里面藏书网的人全都坐着。他穿过一排盛装的夫人们,在他走过的时候,她们都默不作声。他一下就挂住一位夫人的长袍,跟着又碰了另一位夫人的椅子,费了很大力才走到主妇跟前;此刻,他才发觉刚才下车的时候,他的衣袖碰列车轮上,沾满了泥浆。——您不会没有见过这种惊慌失措的脸色吧;或许就是您自己吧,假如您处世经验不足,还不敢放心大胆进这种场合里的话,您都会先对着一面镜子照照自己吧。” “凯瑟琳·德·梅蒂奇呢?” “凯瑟琳·德·梅蒂奇吗?天啊!我连想都没有想到她哩。我认为这是我最后一次写她的名字了:她是一个还健壮的肥胖女人,而且,据说,以她的岁数来讲还算不错,鼻子大大的,嘴唇闭得紧紧的,就像是第一次航海晕船的人一样。她有一对眯合了一半的眼睛,她时时刻刻打哈欠;她说话的声音是单调的,她曾用同样的音调说出这些话:‘呀!谁会使我摆脱掉这可憎的贝来纳斯?’‘马德莲,给我那不勒斯的狗儿吃一点甜奶吧。’” “好!但是让她说出几句稍微出色一点的话吧。她刚刚唆使人毒杀贞纳·德·亚尔培,至少这谣言已经传出来了,那大概会公开吧。” “一点儿也不;因为,要是那件事公开出来,那么,那一次这么著名的隐瞒不是就原形出现吗?况且,那一天,我打听得很清楚,除了天气以外,她没有谈起别的事情。” “还有亨利四世呢?还有马格里特·德·那伐尔呢?给我们写出亨利是勇敢的、殷勤的,尤其是善良的;马格里特把一封情简塞进一个扈从手里, 5f53." >当亨利在她身边握住凯瑟琳的一个女官的手的时候。” “提起亨利四世,谁也料想不到这个轻佻的青年居然是个英雄,并且是法兰西未来的国王。他母亲去世才十五天,他就忘了她。他只对一个马夫说话,当这马夫正从老远处全神观察一只快放出来的鹿子身上冒出的蒸气的时候。我原谅您,尤其是,像我所希望的,假如您不是猎人的话。” “马格里特呢?” “她有些不舒服,守在房里没有出来。” “这是把她丢开不谈的好办法。还有安茹公爵呢?还有德·孔德亲王呢?还有德·古伊兹公爵呢?还有达瓦涅、列茨、拉·罗斯弗戈、德里尼呢?还有都勒?还有梅鲁和许多其他的人呢?” “天啊,您对他们知道得比我还清楚得多。我就同您谈谈我的朋友麦尔基吧。” “呀!我看我在您的小说里,一定找不到我想找的东西了。” “我想是那样吧。” 九、手套 一只手套从布朗卡夫人的右手掉下来,(纵使从左手,关系也不大),爱神就向两位贵族射出了它的箭。 ——洛贝·德·维加《布朗卡夫人的手套》 朝廷驻在马德里宫。母后,被她的近侍夫人们团团围住,在自己的寝室里,等待着国王在没有上马以前,来和她一道进早餐;国王呢,背后跟着几个亲王,慢腾腾地穿过一条回廊,回廊里站着所有应该陪侍他出去狩猎的人。他心不在焉地听廷臣们对他所说的话,时常用粗暴的口吻回答他们。当他走过麦尔基兄弟面前的时候,营长屈着膝,向他介绍新掌旗官。麦尔基恭恭敬敬地鞠了一躬,向陛下致谢他刚刚接受的那种他还不配获得的荣衔。 “呀!我的父亲海军上将对我谈过的人就是您吗?您是乔治营长的弟弟吗?” “是的,陛下。” “您是天主教徒,还是胡格诺?” “陛下,我是新教徒。” “我这么问,不过是出于好奇心,愿魔鬼带我走,要是我担心那些好好地替我效忠的人信的是什么教的话。” 国王讲了这几句值得记忆的话之后,走进母后的房里去。 几分钟之后,成群女人散布到回廊里,似乎是派来吩咐骑士们耐心等候。我要谈谈的只是这个美女如云的宫廷里的一个美人:我说的就是土尔芝伯爵夫人——她在这篇故事中扮演着重要角色。她穿了一身又轻便又雅丽的女骑士服装,还没有罩上假面具。她那单纯苍白的肤色白得耀眼,和她那纯黑色的头发互相掩映,更显得黑白分明;她那对弯弓般的眉毛,眉尖几乎相连,给她的面貌添上了一副硬心肠或者毋宁说是骄傲的神气。可是这对于她整个面容的丰采却丝毫无损。人们首先只能从她那对蓝色大眼睛里辨认出一种瞧不起人的傲慢的表情;可是从一席生动的谈话里,人们很快就看到她的双瞳放大和扩张时,就像一对猫儿的瞳仁一样;她的目光变得跟火一般热,纵使是一个十足自负的道学先生,也不容易忍受一刹那那目光的魔力。 “土尔芝伯爵夫人!她今天多漂亮呀!”廷臣们喃喃地说。每个人都挤过去看个清楚。麦尔基恰恰站在她经过的地方,一看到她的美貌,吓得一动也不动,一直到伯爵夫人那宽大的丝袖子碰得到他的短袄的时候,他才想起要给她让道。 她或者很欢喜注意到他那种情绪,所以才肯抬起自己美丽的眼皮盯了麦尔基的眼睛一会儿,麦尔基却即刻低眼向下看,两颊羞得通红。伯爵夫人微笑着,并且在走过的时候,故意让她的一只手套落到我们的男主角面前;他呢,总是一动也不动,魂灵儿出了窍,连想都不曾想到该把那手套拾起来。就在这个时候,麦尔基背后有一个金栗色头发的年轻男人(就是柯曼治,不是别人)粗暴地推开他,走到他前面去,抓起手套,恭敬地吻了一下,就递给土尔芝伯爵夫人。她呢,并不谢谢他,掉转身向麦尔基,打量了一会儿,然而打量时却带着一种极端轻蔑的表情,接着,发现乔治营长就在她的附近。 “营长,”她高声地说,“告诉我,这个大傻瓜是从哪儿来的?依他那个谦恭的礼貌来推断,他一定是个胡格诺吧。” 一致的哄堂大笑结果使这个做大家笑话目标的不幸的人感觉很狼狈。 “他是我的弟弟,夫人,”乔治稍微低声些回答,“他到巴黎才三天,并且,我敢保证,他并不比您没有注意熏陶以前的拉诺亚更傻。” 伯爵夫人有一些脸红。 “营长,这是一句恶毒的笑话。别说死人的坏话吧,喂,伸手给我吧;我要代表一位对您不大满意的夫人,跟您谈一谈。” 营长恭恭敬敬地拉了她的手,领她到远处的一扇窗口;但是,走路时,她还回了一次头望望麦尔基。 美丽的伯爵夫人刚才的出现,一直使麦尔基眼花缭乱,他渴望再看看她,却不敢抬起眼皮来看,此刻他觉得有人在他肩膀上轻轻地拍了一下。他一转身就看到德·霍特罗伊男爵,霍特罗伊拉着他的手,领他走开一点和他谈话,据他说,这样就不怕被人打断话头。 “我亲爱的朋友,”男爵说,“您在这地方完全是个陌生人,或者您还不知道该怎样待人接物吧。” 麦尔基带着惊奇的神色望着他。 “您的哥哥很忙,而且也不能够指导您;如果您许可的话,我就来代替他吧。” “我不知道,先生,什么?……” “您受到了严重的侮辱,一看到您这种沉思的姿态,我就不怀疑您会想出法子去报复。” “报复吗?对谁呀?”麦尔基问,他满脸通红,一直红到眼白上来。 “您刚才不是被小个儿柯曼治粗暴地撞了一下吗?全宫廷里的人都看到了这件事,并且都期待着您会牢牢地记在心里。” “不过,”麦尔基说,“在一间拥挤着这么多人的大厅里,假如有人无心地推了我一下,那也不算稀奇呀。” “麦尔基先生,虽然我还没有幸运做您的知己,而您的哥哥是我最要好的朋友,他会告诉您,我总是尽我的能力来遵行上帝的‘忘记仇恨’的戒律。我并不愿意把您拖进一场不利的吵架里去,不过,同时我也认为我有义务告诉您,柯曼治推开了您,并不是出于无心,他推开您,是为了他要公然地侮辱您;退一步说,纵使他没有推开您,他也侮辱了您;因为他拾起了土尔芝的手套,就是篡夺了属于您的一种权利。手套是掉在您的脚下,因此,只有您一个人才有权利去捡起它,并且交还给……喂,转转身吧,您就看得见柯曼治在回廊尽头用手指头指着您,并且在讥诮您。” 麦尔基一转身,就看见柯曼治身边围着五六个青年,他正在笑嘻嘻地 8ddf." >跟他们谈些什么事,他们似乎都带着好奇心听他说话。可是没有一点能够证实,在这一群人里,谈的就是关于他的事;不过,听了他那位慷慨的顾问一番话之后,麦尔基感觉有一股剧烈的怒气溜进了心里。 “等到狩猎终场之后,我要去找他,”他说,“并且我会对他……” “哦!别把像这样的一个好主意搁下来呀;况且,您一受到凌辱立刻就找您的敌手来理论,比起经过了一段时间的反省之后您再那样做,您违反上帝的意旨要少得多了。在冲动的一刹那间,您约人打架,那不过是一种小罪;假如您跟着就打一场,那不过是为了不去犯一种更大的罪——言行不一致的罪。啊,我可忘了我是跟一个新教徒在说话哩。无论如何,您要马上同他约好;我现在就去找他来跟您谈一谈。” “我倒希望他不会拒绝向我赔不是,这本是他应该做的事。” “对于那个,我的朋友,可别妄想吧;柯曼治从来不曾说过:‘我错了。’而且,他是很豪爽的人,会和您决斗。” 麦尔基尽力去安定自己的情绪,并且采取一种满不在乎的态度。 “如果,我是受了侮辱,”他说,“我必须决斗。不管结果如何,我都会找他决斗。” “那好极啦,我勇敢的朋友,我喜欢看您这样大胆,因为您不会不知道柯曼治是我们中间最高明的一个剑客。真的,他是一个善于比剑的绅士。他在罗马跟卜兰比亚上过一些课,小约翰再也不愿意和他比剑了。” 这样说的时候,他留心地望着麦尔基那张有些发青的面孔,可是麦尔基心里因侮辱而引起的激动,似乎要比害怕跟着侮辱而来的麻烦事情更加厉害。 “我很愿意在这件事中做您的助手;不过,除了我明天要参加圣餐礼之外,我跟德·兰西先生中间的纠纷还没有解决,目前除了兰西之外,我不能够拔剑对付另一个人。” “我谢谢您,先生;假如我们到了必须决斗的关头,我哥哥会做我的助手。” “营长很善于做这一类的事情。等着藏书网,我要把柯曼治领到您面前,让您对他提出您的意见。” 麦尔基鞠了躬,掉转身朝向墙边,他忙于准备挑衅的词句,并且镇定一下他的面容。 一场挑衅进行起来,要带一些优雅的风度,这就像许多别的事情一样,都是靠经验得来的。我们的主角还是破题儿第一遭干这种事,所以他感到有一些棘手;不过,在这一刻里,他害怕被长剑刺到身上,还没有害怕说出一位绅士不该说的话那么厉害。当他才打好腹稿拟了一句坚强而有礼的话时,德·霍特罗伊男爵拉着他的手臂,使他一下子把那句话忘得一干二净。 柯曼治,手上拿帽子,带着一种非常鲁莽的礼貌欠一欠身,用矫饰的声调对他说: “您想跟我谈话吗,先生?” 怒火使麦尔基的血液直往脸上升;他立刻用一种为他自己所意想不到的坚强的声调回答: “您曾经无礼地对待过我,我要和您决斗。” 霍特罗伊点点头表示赞许;柯曼治竖直身子,把拳头插在腰间——这是那时在类似事例之下所采取的一种严厉的姿势——非常严厉地说: “您以‘要求者’自居,先生,那么,我以‘防御者’的身份,有权选择武器。” “您认为哪些武器对您适合,尽管说吧。” 柯曼治犹豫了一下。“狭长古剑,”他说,“倒是一件好武器,不过伤口会使人破相。”“在我们这种岁数来说,”他笑着补充道,“人们大概不大愿意把脸孔正中划一道长伤疤显示给他的情妇看吧。细长剑只会弄出一个小窟窿来,不过这也就够了(他再一次微笑)。那么,我就选择细长剑和腰刀吧。” “很好。”麦尔基说。他走了一步要离开那里。 “等一会儿!”霍特罗伊叫喊,“您忘记商量一个约会地点。” “宫廷里任何人,”柯曼治说,“都是上克列尔克草坪去的,先生没有其他更喜欢的地点吧?……” “好,就上克列尔克草坪吧。” “至于时间呢……我在八点钟以前不起床,什么原因只有我自己知道……您了解我……我今晚不在自己家里睡觉,所以我九点多钟才能到草坪。” “那就九点钟吧。” 麦尔基一转眼便看见土尔芝伯爵夫人就在他跟前不远,她刚刚离开了营长,让他同另一位夫人去谈话。大家都感觉,我们的英雄看到了这场坏事的漂亮的主动者,他脸上便堆起了严厉和假装的无忧无虑的强硬气概。 “最近,”霍特罗伊说,“很风行穿红色短裤打架。假如你们没有现成的,我就替你们送两条来。沾了血看不出来,那倒比较干净些。” “这在我看来是很幼稚的。”柯曼治回答。 麦尔基很不客气地微笑了一下。 “喂,我的朋友们,”霍特罗伊男爵觉得事情已经进行得很顺手,于是说,“现在要商量的只是关于你们接触时的第一助手和第二助手的问题了。” “先生新到宫廷里来,”柯曼治说,“他想找一个第二助手,或者很费事;因此,为了方便他,我只要一个第一助手就行。” 麦尔基费力地抿起嘴唇,微笑了一下。 “没有人再比这客气了,”男爵说,“实在讲起来,跟一位像柯曼治先生这样肯给人方便的绅士打交道,倒是很痛快的。” “自然,您需要一把跟我的一样长的细长剑,”柯曼治继续说,“我介绍您上铁工路,‘金太阳’罗林那儿去买;他是全城最高明的武器制造师。告诉他,您是代表我来的,他一定会使您称心满意。” 讲完这几句话,他踮起一只脚转个圆圈,很镇静地回到他方才离开的一群青年中间去了。 “我祝贺您,柏尔那尔先生,”霍特罗伊说,“您已经在您的挑衅中顺利地找到对手。怎样呢!这倒很好。很少有人能对柯曼治这样说话。人们怕他就像怕火一样,尤其是自从他杀死了伟大的卡尼亚克以来;因为他两个月以前虽然杀死了圣·密薛尔,他还没有博到很大的名声。圣·密薛尔并不是最机巧的人,而卡尼亚克可就不同了,他已经杀死过五六个绅士,自己没有受到一丁点儿轻伤。他在那不勒斯跟菩列理学习过,并且据说,兰沙克临死的时候,把击剑秘诀传授给他,他就利用这秘诀做了许多坏事。”“真的,”他像对自己说话似的继续说,“卡尼亚克抢劫过窝克塞尔教堂,并且把好些祭品摔到地上;他为了这些事遭到责罚,并不使人惊奇。” 麦尔基对这些细节并不感兴趣,不过,他认为不得不继续跟他谈下去,免得霍特罗伊心里对他的勇敢起疑惑。 “幸亏,”他说,“我不曾抢劫过任何教堂,而且我有生以来从没有碰过一件祭品;因此,我可以少一些危险了。” “我必须再给您出一个主意,当您同柯曼治交锋的99lib?时候,千万要提防他的一种诈术,就是这诈术送掉了托马左的一条命啊。他大喊他的剑尖断了。托马左于是把自己的长剑放到头上来迎接剑锋;可是柯曼治的长剑还是很完整的——因为它一直刺进托马左的肚皮里,离开它的扶手只有一尺长——托马左发觉时,已猝不及防那一下剑尖的袭击了。但是你们用的是细长剑,危险比较小。” “我要尽我最大的力量。” “呀!还要听我说。挑一把刀鞘坚固的腰刀;那很可以利用来挡对方的家伙。您看见我左手上这道伤痕没有?有一天我出来没有带腰刀。年轻的达拉尔和我吵起架来。只因身边没有腰刀,我差点送掉了我的左手。” “他受了伤没有?”麦尔基心不在焉地问。 “仗着我对我的谏护神圣·摩利斯所许过的一个心愿,我杀死了他。您手边也得带一些衬衣和旧布条,这些东西不会妨碍您。人并不都是一下就被杀死的。您趁望弥撒时,把您的长剑放在祭台上,对您也有好处……不过您是新教徒……还有一句话,千万别爱面子而死守原地,相反地要引诱他走路,他就气喘了;要使他喘不过气来,等您一发觉对您有利的机会,就朝着肚皮狠狠地刺他一下,那您的敌人就倒下来了。” 他还会继续很久给他一些同样良好的忠告,假如不是一声响亮的号角声宣布了国王就要上马的话。母后的房门敞开了,陛下和母后穿了猎人服装,向宫前石阶走去。 乔治营长刚离开了跟他谈话的那位夫人,便走回他弟弟跟前,并且拍拍他的肩膀,露出快乐的神色对他说: “亏老天照应,你这小无赖走了运啦。你这个蓄了猫胡子的漂亮孩子,想得到吗?你一露面,所有的夫人都为你发了狂。你知道美丽的伯爵夫人同我谈起你,一直谈了一刻钟吗?去吧,拿出勇气来!狩猎的时候,你要时刻跑在她身边,并且要尽量献殷勤。可是你在愁些什么啦?莫非你生了病?你的脸色比一个马上要被烧死的牧师的脸色还要难看哩。喂,小傻瓜,开心点吧!” “我不大高兴去参加狩猎,并且我想……” “如果您不跟去狩猎,”霍特罗伊十分低声地说,“柯曼治会认为您害怕跟他碰头哩。” “好吧。”麦尔基说,把手掠过了他那灼热的额头。他认为不如等到狩猎终场之后再把他那冒险的计划向他哥哥倾诉一番。“何等的耻辱!”他想,“假如土尔芝夫人以为我胆怯……假如她想,为了一场决斗,我就不去狩猎场中找开心的话!” 十、狩猎 他连你身上的丝扣都可以一剑刺穿。斗剑的好手,好手,有传授的是世家子弟!向前那一刺,回手那一手! ——莎士比亚 href='9623/im'>《罗密欧与朱丽叶》 许许多多服装华丽、骑在雄伟的马匹上的夫人和绅士,在宫廷的广庭里四面八方地闯来闯去,活跃异常。喇叭的响声、狗儿的吠声、骑士们那吵吵闹闹的玩笑声,这些在一个猎人的耳朵里听来,倒是一种非常愉快的喧哗,而在一般人的耳朵听来,却觉得非常的讨厌。 麦尔基在广庭中机械地追随着他的哥哥,并且,不知道怎样,他时刻待在美丽的伯爵夫人左近,她已经罩上了假面具,并且骑在一匹安达灵齐阿产的悍马上,马儿用脚踏地,而且不耐烦地咬它的嘴里的马勒;可是,伯爵夫人虽然骑在这匹可能使一个普通骑士大伤脑筋的马背上,她似乎跟坐在自己屋子里一张安乐椅上一样,悠闲自得。 营长借口要拉紧安达灵齐阿马的缰绳,走近伯爵夫人。 “这儿是我的弟弟,”他对女骑士说,声音放低了些,可是仍可以让麦尔基听得见,“好好地对待这可怜的小伙子吧;自从那一天他在罗浮宫里看到您,他就感到非常倒霉了。” “我已经忘了他的名字,”她很暴躁地回答,“他名叫什么?” “柏尔那尔。您注意没有,夫人,他的背带和您的衣襟带子是同样的颜色?” “他会骑马吗?” “您瞧瞧就知道。” 他向她致敬后,奔向母后的一个女官跟前——他对她表示关切已经有一些时候了。斜着半身挨在他自己的马鞍上,一只手放在那女官的马缰绳上99lib?,他很快就忘掉了他的弟弟和他那美丽而骄傲的女伴。 “那么您认识柯曼治吗,德·麦尔基先生?”土尔芝夫人问。 “我吗,夫人?……不大认得。”他结结巴巴地回答。 “可是您刚才同他说过话呀!” “那还是第一次。” “我相信我已经猜着了您同他说的话。”她的一对眼睛,在她的假面具掩蔽之下,似乎要一直理解到麦尔基的灵魂深处。 一位夫人,凑到伯爵夫人跟前,打断了他们的谈话,这在麦尔基倒求之不得,因为那一场谈话使他很难对付。不过他仍然继续追随着伯爵夫人,而不大知道为的是什么;或者他希望这样会使从远处观察他的柯曼治感到一些难堪。 人们走出了王宫。一只鹿被放了出来,钻进树林里去;整个猎队都跟着它走,麦尔基不是没有一点惊奇地观察到,土尔芝夫人驾驭她的马匹的技巧很纯熟,和她驱使它跨越路上的一切障碍时表现得很大胆。幸亏麦尔基所骑的那匹巴尔巴列斯马很驯良,才能够寸步不离开她;但是,使他大感愤懑的是:柯曼治伯爵所骑的马同他的一样好,所以也伴随着她走,尽管马儿奔驰得很快,尽管他对狩猎异常注意,他总时常对女骑士讲话,至于麦尔基呢,他默默地妒忌他的轻浮、他的无忧无虑,尤其是他说那些好玩的废话的口才——这些废话,从麦尔基因此所感受的不悦来推断,大概会使伯爵夫人感觉有趣。此外,两个情敌激于一种高贵的好胜心,觉得那些栅栏不管怎样高和那些坑渠不管怎样深都不足拦阻他们前进,他们二十来次险些儿要摔断脖子。 忽然间,伯爵夫人离开了猎队的中心,穿进树林里的一条道路,这条路和国王及其侍从们进去的道路形成一个犄角。 “您干什么?”柯曼治大叫,“您迷路啦;难道您一点没有听见猎号和猎狗的声音从这方向传来了吗?” “呃!您尽管走您的那一条路吧;谁拦着您呢?” 柯曼治什么话也不回答,只管跟着她走。麦尔基也这样做,当他们进入这条路大约百步的时候,伯爵夫人放慢了她马儿的步伐。柯曼治在她的左边,麦尔基在她的右边,两个人都即刻照样放慢了步子。 “您有一匹上好的战马,德·麦尔基先生,”柯曼治说,“它身上一滴汗也看不出来。” “那是一匹巴尔巴列斯马,一个西班牙人卖给我哥哥的。瞧这儿有一道长剑的伤痕,那是它在蒙刚都尔受的伤。” “您打过仗没有?”伯爵夫人问麦尔基。 “没有,夫人。” “那么,您从来没有受过抬枪的射击吧?” “没有,夫人。” “也没有受过长剑的袭击?” “也没有。” 麦尔基似乎看见她微笑了一下。柯曼治露出一种嘲讽的表情往上卷了卷自己的胡子。 “在一位年轻的绅士身上,什么都比不上,”他说,“一道漂亮的伤痕那样好看;您的意见怎样,夫人?” “不错,假如这道伤痕是好好地得来的话。” “您说好好地得来,究竟是什么 610f." >意思?” “对呀,一道伤痕是从沙场上得来的,那是光荣的;假如它是从一场决斗里得来的,这可就不同了;我不知道还有什么比它更可鄙。” “我推测,德·麦尔基先生在骑上马以前已经对您谈过了。” “没有。”伯爵夫人冷冰冰地说。 麦尔基领他的马走近柯曼治跟前。 “先生,”他十分小声地对他说,“我们跟猎队会齐之后,就要走进一个高高的树林里,我希望在那儿用实际行动证明,我决不愿意设法避免同您接触。” 柯曼治露出又怜悯又欢喜的表情望望他。 “这很好,我很愿意相信您,”他回答,“可是,您的建议,我可不能接受;我们不是下流人,两个人孤孤单单地打起来很不好;而且我们的朋友们都该在场参观这盛况,要是不等待他们就动手,恐怕他们不会原谅我们。” “随您高兴吧,先生。”麦尔基说。他回到土尔芝夫人身边,因为她的马已经越过他的马向前走了几步。伯爵夫人徐步前进,头低垂到自己的胸前,似乎整个沉浸在幻想中。他们三个人都保持着缄默,一直到达了他们进去的那条道路尽头的一条交叉路口。 “我们不是听见了号角声吗?”柯曼治问。 “我觉得声音是从我们的左边这一稀林里传来的。”麦尔基说。 “对,那分明是号角声;我现在敢断定了,并且这是一把波伦亚出品的号角。假如这不是我的朋友潘比昂的号角的话,那可真叫见鬼了!您不会相信,德·麦尔基先生,一把波伦亚的号角和我们巴黎那些可怜的工匠所制造的号角是不相同的。” “这一把号角,声音传得很远。” “多么大的声音!它多么有气力!那些狗一听到它,几乎会忘记它们已经跑了十法里的路。喂,说句真话,除了在意大利和弗兰德尔,没有别的地方会做得这样好。您对这个华伦式领饰觉得怎么样?那跟一件猎装,是很配称的;我有一些领饰和云肩,那是预备上大舞会时用的;就是这个领饰,看来固然十分简单,可是您以为巴黎有人刺绣得出来吗?它是从不勒达给我寄来的。假如您喜欢的话,我可以托我的一位在弗兰德尔的朋友寄给您……不过……(他大声一笑打断了自己的话)我多么心不在焉!我的上帝!我居然不再想起那件事了!” 伯爵夫人拉住了她的马。 “柯曼治,猎队在您前面,依号角声来推断,鹿子已经到了最后关头了。” “我想您说得对,美丽的夫人。” “难道您不愿意参加呼喊‘阿拉利’吗?” “当然参加;要不然,我们猎人和千里马全要丢脸了。” “那么!要赶快去。” “是的,我们的马儿现在休息够了。走吧,给我们发信号吧。” “我,我累了,我就待在这儿。德·麦尔基先生就陪着我。喂,您走吧。” “可是……” “可是,难道要我对您说两遍吗?加鞭快跑吧。” 柯曼治一动也不动;脸红了起来,他露出气愤的神色,一会儿望望麦尔基,一会儿望望伯爵夫人。 “德·土尔芝夫人需要跟他相对谈心吧。”他带着一阵苦笑说。 伯爵夫人伸出一只手向传来号角声的稀林那儿指点着,并且用手指尖对他做出一种意味十分深长的姿势。然而柯曼治显然还不准备让他的情敌有行动的自由。 “似乎要露骨地对您解释。离开我们吧,柯曼治先生,您待在这儿对我很不方便!现在,您懂了我的意思吗?” “完全懂了,夫人。”他气呼呼地回答。接着,他比较低声地又说:“不过,这个乡下小白脸……恐怕也不会长久陪您作乐了。再会吧,德·麦尔基先生,回头见!”他特别强调说出这最后几个字,跟着,打马加鞭,飞也似的跑了。 伯爵夫人那匹马想仿效它的同伴一样,她先拉住了它,然后再放松它,开头一言不发地向前走,不时抬起头来,望望麦尔基,好像要对他说话,随后又转开眼睛,竟找不出一句话来谈到本题,觉得很难为情。 麦尔基认为必须自己先开口。 “夫人,我很骄傲,承您对我表示了偏爱。” “柏尔那尔先生……您可会使用武器?” “会,夫人。”他惊奇地回答。 “但是,我说的是使用得好……非常好?” “对一个绅士来说,还算好,可是在一个剑术大师看来,那当然是很差。” “不过,在我们生存的国度里,绅士们对剑术方面的修养,比那些专业剑师还高明。” “真的,我听见说过,他们中间有很多人把他们可以在其他地方更好地利用的时间,都在比武厅里给消磨掉了。” “更好地利用!” “是呀,毫无疑义。跟夫人们聊聊天,”他微笑着说,“比起在一所比武厅里搞得浑身是汗来,不是更值得吗?” “告诉我,您可是时常吃败仗?” “靠上帝保佑,从来不,夫人!但是为什么问起这问题?” “为了约束您的行径,您要学学,决不应该向一位女子问起,她为什么做这件事情或者那件事情;这至少是受过良好教育的绅士们的习惯。” “我一定遵从这个习惯。”麦尔基说,他微微地一笑,并且欠身几乎碰到马脖子。 “那么……明天您怎么办呢?” “明天?” “是呀;别装傻了。” “夫人……” “回答我吧,我一切都知道了;回答我吧!”她大嚷道,带着一位王后的姿态向他伸手。她的手指尖轻轻地触了麦尔基的袖子一下,使他浑身战栗。 “我会尽我的能力去做。”他终于说。 “我喜欢听您这样回答;这既不是出自一个懦夫,也不是出自一个好斗者的口里。可是,您要知道,您一开头,就要跟一个很可怕的人打交道啊。” “这有什么办法呢?毫无疑问,我会像现在一样的,感到很狼狈,”他微笑着又说,“我一向看到的只是一些乡下姑娘,而我一到宫廷,居然就跟法兰西宫廷里最美丽的夫人面对面谈起心来。” “我们说正经的吧。柯曼治是我们这个充斥着强盗的宫廷里最高明的剑手。他是雅士之王。” “有人这么说。” “那么,您一点都不觉得不安吗?” “我再说一遍,我会尽我的能力去做。既然有了一把利剑,尤其是靠上帝帮助,就绝对不应该失望!……” “上帝帮助!……”她流露着99lib?一种轻蔑的表情打断他,“您不是胡格诺吗,德·麦尔基先生?” “是的,夫人。”他依往常对待类似的问题所持的态度,严肃地回答。 “那么,恐怕您要比别人冒更多的危险了。” “那为什么?” “用自己的生命来冒险,倒没有什么;但是您要把比生命更重要的东西——您的灵魂来冒险啊。” “夫人,您是依您的宗教的意见来推想的;我的意见是更能令人安心的。” “您这场赌是很不妙的。骰子一掷出去,那就是永久吃苦的问题了,六颗骰子都和您反对着呢!” “在任何情形之下,都是一样的;因为,假如我明天是以一个‘天主教徒’的身份死去的话,那我就是犯了‘宗教里的死罪’而死了。” “要说的话多着哩,彼此间的分歧是很大的,”她听了麦尔基从他自己的信仰里找出来对抗她的一种论证,受了刺激,叫喊起来,“我们的司铎们将对您解释……” “啊!毫无疑问,因为他们什么都解释,夫人;他们擅自依照他们的幻想更改了福音书。譬如……” “我们不谈这个吧。不可能同一个胡格诺聊一会儿天,而不叫他时时刻刻引出圣经来。” “因为我们都读那些圣经,而您们的神父们甚至连懂都不懂它们。换个话题吧。您相信,现在这个时刻,鹿子被抓到了吗?” “那么您很依恋您的宗教吗?” “开端的是您呀,夫人。” “您相信您的宗教是好的吗?” “相信得很,我相信它是最好的,唯一好的;要不然,我就会改变信仰。” “您的哥哥已经很好地改变信仰了。” “他有他的理由,变成了天主教徒;我有我的理由,仍然做新教徒。” “他们全是顽固的,而且充耳不闻真理的声音!”她带怒地嚷起来。 “明天恐怕要下雨。”麦尔基望着天说。 “德·麦尔基先生,我同您哥哥间的交情和您所冒的眼前的危险引起我对您的关怀……” 他恭恭敬敬地欠了欠身。 “你们异教徒,你们一点也不相信那些圣者遗物吗?” 他笑笑。 “你们一碰到它们,或者就认为是蒙了不洁吗?”她继续说,“您会拒绝把它们佩在身上吗?我们罗马的天主教徒,我们是有这样做的习惯的。” “这种习惯,对于我们来说,我们觉得至少是没有什么用处的。” “您听我说。我有一个从兄弟,有一次,他把一个圣者遗物围在一条猎狗的脖子上;然后,在距离十二步的地点,他用装了一些弹丸的抬枪向它放了一枪。” “狗被打死了没有?” “一粒铅弹也打不到它身上。” “那真了不起!我倒也很想有一件相似的圣者遗物哩。” “真的吗!……您肯把它佩在身上吗?” “毫无疑问;圣者遗物既然连一条狗都保护,那么,尤其合理……不过,等一等,究竟一位异教徒是否一定比得上一位天主教徒的狗儿,明白吗?” 土尔芝夫人不听他说话,便迅速地解开了她的紧身褡上面的纽扣,从她的胸部上拉出了一个扎着一条黑带子的扁扁的金质小盒子。 “喂,”她说,“您答应了我把它佩在身上,您以后再还给我吧。” “如果我能还的话,一定还。” “可是,您听我说,你会注意保管它吧?……别亵渎圣物!您要极端注意地保管它,才行!” “它是从您身上来的呀,夫人!” 她把圣者遗物给了他,他就把它挂在自己的颈上。 “如果是一位天主教徒,他就会谢谢一下这只手吧,因为是它把这个神圣护符递给了他呀。” 麦尔基便抓住她的手,想拉它到他的唇边。 “不,不,现在可太迟了。” “好好地想一想吧;或者我将永远没有像这样的幸运了。” “脱掉我的手套吧。”她边说,边把手伸给他。 脱手套时,他心里感受了一阵轻微的压力。他便在这只美丽而白皙的手面,印上了一道火烫烫的吻痕。 “柏尔那尔先生,”伯爵夫人以动情的声调说,“您难道要一直执拗到底,难道就没有方法会使您感动吗?您到底会不会为了我改变信仰?” “可是,我不知道,”他笑着回答,“再厉害点,再多费点时间要求我吧。最可靠的倒是:‘除了您,谁也不能使我改变信仰。’” “率直地告诉我吧……假如一位女人……在那儿……她懂得……”她停住,不再往下说。 “她懂得?……” “是呀;比方说难道爱情……可是您要心口如一!认真地对我说吧。” “认真地?”他企图再握她的手。 “是呀。您跟一位与您不同宗教的女人讲爱情,是否……这种爱情会不会使您改变信仰?……上帝用尽各种方法。” “您要我又率直地又认真地回答您吗?” “我坚决要求这样。” 麦尔基低下头来,他在犹豫该怎样回答。事实上,他是在搜寻一句意义闪烁的回答。土尔芝夫人对他的情意,他是无意拒绝的。另一方面,因为他来到宫廷才几个钟头,他那外省人的意识又是非常强烈的。 “我听见‘阿拉利’了!”伯爵夫人没有等待这一句那么困难的回答,一下喊了起来。她在马儿身上抽了一鞭,即刻奔驰去了;麦尔基也跟着她跑,可是再也得不到她的一个眼神、一句话了。 他们一会儿就跟猎队重新会合了。 鹿子首先跑进一口池塘里去,人们很费了一点劲才把它赶出来。好几个骑士下了马,持起长木杆子,逼迫那可怜的动物再往前跑。但是水的凉气已经消耗了它的气力。它气喘吁吁地从池塘里出来,伸长着舌头,摇晃不定地乱跳乱跑。相反地,那些狗儿,似乎加倍猛烈起来。在离开池塘不远的地点,鹿子感觉光靠奔跑再也逃不了命了,似乎尽了最后一次的努力,倚着一棵大橡树靠下去,勇敢地用头来抵挡那些狗。首先袭击它的那几条狗被撞穿了肚皮,抛到空中去。有一匹马和马背上的人被粗暴地打翻了下来。人、马和狗都变得慎重起来,排成了一个大圈子围住鹿子,可是还不敢凑到它那吓人的犄角跟前去。 国王轻捷地从马背跳了下来,并且,手里拿着猎刀,灵巧地转身向橡树后面,一反掌就砍断了鹿子的后腿弯。鹿子发出一阵凄惨的叫声,跟着就倒了下来。顷刻之间,二十条狗都冲到它身上,它的咽喉、脸上突出的部位、舌头都被抓住了,动弹不得。大滴大滴的泪水从它的眼睛里流下来。 “请夫人们走拢来吧!”国王叫喊。 夫人们走拢来了;她们差不多都下了马。 “喂,‘巴尔巴伊奥’!”国王说,他把他的刀子刺入鹿子的胁肋里去,并且把刀刃在伤口里旋转来扩大它。血液有力地冒出来,溅满了国王的面孔、两手和衣服上面。 “巴尔巴伊奥”这个词是天主教徒时常用来称呼加尔文教徒的一种轻蔑的名称。这个字和它被应用时的方式,固然使好些人不愉快,却也博到了一部分人的喝彩。 “国王的态度像一个屠夫。”海军上将的女婿、年轻的德里尼流露出厌恶的表情,很大声地说。 有一些心肠慈悲的人——尤其是宫廷中不乏这些人——免不了要把这种反感向君主报道,君主也就从此忘不了这件事。 在观赏了群狗吞噬鹿子的脏腑这一场快乐景象之后,全宫廷的人都重新上道回巴黎去了。在路上,麦尔基才对他哥哥谈起他所受到的侮辱和因此而进行的挑衅。劝告和责备已无用处,营长只好答应他第二天陪他一起去。 十一、雅士和克列尔克草坪 因为在我们未走出这个战场以前,两人中总有一个要断送自己的生命。 ——司各特编著《苏格兰歌选》 尽管狩猎很疲劳,麦尔基仍然没有睡着觉,度过了黑夜的一大段时间。一种极度的烦躁使他在床上翻来覆去,并且在他的幻想中引起了一种失望的念头。千百种附属的甚至是与即将临到他身上的事故并不相干的思想都纷至沓来地包围了他,使他心乱如麻;不止一次,他设想他身上的燥热无非是一场重病的前奏,这场重病不消几个钟头就会发作,将使他卧床不起。那时候,他的声誉将变成什么?社会上将怎样说?尤其是土尔芝夫人和柯曼治将怎样说?他很盼望约定的决斗时刻快点到来。 幸亏,日出的时候,他觉得他的血液平静了下来,他想起那场迫在眼前的接触,心里也不大激动了。他安安静静地穿上衣服,甚至他装扮得更加考究一些。他想象,美丽的伯爵夫人赶到战场上来,发现他受了轻伤;她亲手替他包扎伤口,不再把她的爱情作为一种神秘了。罗浮宫的大钟响了八下才把他从他的幻觉中叫醒了过来,并且他的哥哥差不多就在此刻走进他的卧室。 他哥哥脸上刻画出一种深沉的忧虑,并且很看得出他也没有好好地度过一宵。可是他依然尽力表现出一种好脾气,握住麦尔基的手微笑着。 “这儿是一把细长剑,”他告诉弟弟,“和一把带鞘的腰刀,这两把都是奴诺·德·多列德的;瞧瞧剑的重量对你适合不适合。”他就把一柄长长的剑和一把腰刀丢到麦尔基的床上。 麦尔基把长剑抽出来,弯曲了它一下,望望剑尖,似乎很满意。跟着那把腰刀吸引了他的注意力:刀鞘是凿了无数细孔,准备用来阻挡敌人的剑尖,并且吸引它深入到孔里去,使它不容易抽出来。 “带了这样好的武器,”他说,“我相信我很能够自卫。”接着,把土尔芝夫人一向藏在她自己胸前,昨天才送给他的护身符拿给他看:“这儿还多了一件护身符,它防避剑击还胜过一件锁子甲。”他微笑着说。 “你这个玩意儿从哪儿来的呀?” “猜一猜吧。”那种炫示自己做了夫人们的宠儿的虚荣心居然令他在这一刹那间忘记了柯曼治和放在他面前的那把出了鞘的供战斗用的长剑。 “我敢赌这是那个疯疯癫癫的伯爵夫人给你的!愿魔鬼带她走,她连她的盒子!” “你知道这是她特意送给我的,供我今天利用的一件护身符吗?” “假如她戴着手套出现而没法炫示她那美丽而白皙的手,那就做得更高妙些!” “愿上帝阻止我,”麦尔基脸红红地说,“去相信这些巴比斯特的护身符;但是,如果我今天该倒霉的话,我就要让她知道,当我倒下来时,我胸前还佩着这件护身符哩。” “多么可笑!”营长耸耸肩膀,喊叫起来。 “这儿是给我母亲的一封信。”麦尔基声音带点颤抖说。乔治默不作声,拿了它,并且走近一张桌子,他打开了一本小圣经来读,为的是坚定自己的决心,而他的弟弟此刻已经穿好了衣服,正在忙于打结衣服?99lib.t>上那些饰线——当时,人们的衣服上都有这种饰线。 他眼睛一望到第一页上,就看见他母亲亲手写的这些字:“1547年5月1日我的儿子柏尔那尔出生。上帝,引他到你的路上来吧!上帝,免除他一切的痛苦吧!”他使劲地咬自己的嘴唇,并且把书丢到桌上去。麦尔基看到他的动作,认为他的脑子里产生了一些不信奉神明的思想;他露出严厉的神色取起圣经,放回到一个刺绣的匣子里,并且带着十分尊敬的各种表情把它藏进一只柜子里去。 “这是我母亲的圣经。”他说。 营长在房间里踱来踱去,没有回答。 “还不到该走的时候吗?”麦尔基边说,边扣起挂剑的带子。 “还早,我们有时间吃早餐。” 他们两个便在一张桌子前面坐了下来,桌上摆满着各种各色的糕饼和一大银壶的酒。他们一边吃,一边冗长地而且表面上还带些兴味讨论这种酒和营长的酒窖里别种酒的优劣;他们每一个都用如此琐细的谈话,在对方面前,尽力把自己灵魂里的真实情绪隐藏起来。 营长首先站起来。 “走吧。”他用沙哑的声音说,一面戴上他的帽子,一直遮到眼睛上,并且仓促地下了楼。 他们搭上了一条船,横渡塞纳河。船夫从他们的脸色上猜出了引导他们上克列尔克草坪的原因,便大献殷勤,他一面使劲地划船,一面对他们详详细细地谈起,上个月,有两位绅士,其中一位叫作柯曼治伯爵,向他租了船,两个人就在船上任意地打起来,不怕被人劝阻,柯曼治先生的敌手——他很遗憾不曾知道他的姓名——周身都被刺穿,并且被推翻到河里去,船夫再也未能从水中把他捞上来。 船靠岸的时候,他们看见了另一条船,载着两个男人,正在下游百尺左右渡河。 “这正是我们要找的人,”营长说,“停船吧!”他奔向那条装载柯曼治和贝维尔的船头。 “喂!你在这儿哪!”贝维尔叫喊,“柯曼治要杀的人,到底是你,还是你弟弟!”这样说的时候,他笑着跟乔治拥抱。 营长和柯曼治严肃地互相致敬。 “先生,”营长一摆脱了贝维尔的拥抱,就对柯曼治说,“我认为是我的责任,再尽一次努力来阻止一场吵嘴的不幸的后果,这场吵嘴其实并不是由于伤害荣誉的原因而起的;我很相信我的朋友(他指指贝维尔)会和我一起来尽力斡旋。” 贝维尔做了一下鬼脸,表示不同意。 “我的兄弟太年轻,”乔治继续说,“没有名声,正如对武器没有经验一样,因此他不得不显示得比别人更加敏感些。您,先生,您可不同,您已经有了声望,您只有更加有面子,如果您愿意当着贝维尔和我的面前承认一下,那件事是出于无心的话……” 柯曼治大笑了一阵,打断他的话。 “您开玩笑吧,我亲爱的营长,难道您以为我这么早离开我情妇的床铺……横渡塞纳河,一切是为了要向一个乳臭未干的小子来道歉吗?我是这种人吗?” “先生,您忘记您所说的人就是我弟弟,并且是侮辱……” “就是您父亲,对我又有什么关系?我对您整个家庭,都不放在心上。” “那么,先生,既然您许可您自己要跟我整个家庭过不去,那么我是哥哥,就请您跟我先交手,好吧。” “营长先生,请原谅我;依照决斗的惯例,我不得不先跟向我挑衅的人打。您的弟弟,像法院里的人说的,有‘不成文’的优先权;等我跟他解决了之后,我再听您吩咐。” “那是完全公道!”贝维尔嚷道,“我呢,我也不容许不那样做。” 麦尔基很惊异那冗长的对话,便拖着慢步走过来。他来到的时候,刚好及时听见他哥哥在大声骂柯曼治,甚至称他作胆小鬼,而柯曼治却带着不可摇动的镇静回答: “在令弟之后,我就来奉陪您吧。” 麦尔基抓住他哥哥的手臂。 “乔治,”他说,“难道你是这样帮我的忙吗?你硬想替我做的事,我如果照样替你做,你愿意吗?”“先生,”他转身向柯曼治,“我听您吩咐,您愿意几时动手,我们就几时动手。” “就是此刻吧。”他回答。 “那真是了不起,我亲爱的,”贝维尔握住麦尔基的手说,“如果今天我能没有把您埋没在这里的遗憾里,您的前途是远大的,我的小伙子。” 柯曼治脱下他的短袄,解开他的鞋带子,为了要借此炫示一下,他的意思是不肯退后一步的。那是99lib.职业决斗者中间的一种习尚。麦尔基和贝维尔也那样做;只有营长一个人连他的大衣都没有脱掉。 “那么,你干什么,乔治,我的朋友?”贝维尔说,“难道你不知道,你就要跟我交手吗?我们并不像那些助手一样,当他们的朋友相打时,还叉着手不动呀,我们要遵守安达鲁齐阿的风俗。” 营长耸耸肩膀。 “那么,你以为我说笑话吗?我郑重地向你发誓,你必须跟我打。愿魔鬼带我走,如果你不打的话。” “你是一个疯子,一个傻子。”营长冷冷地说。 “妈的!你要对我说清楚些,这两个字的意义,不然你要迫使我去……”他竖起他那柄还插在鞘里的长剑,好像他要向乔治身上刺一下似的。 “你要这么干吗?”营长说,“好吧!”一转眼,他身上只剩了衬衫。 柯曼治带着一种极其特殊的雅度,把他的长剑向空中左右摇动,接着,一下把剑鞘抛到二十步远的地方。贝维尔也想那样做,但是剑鞘里还剩了半截剑抽不出来,这同时被看作是一种笨拙的手法和一种不吉的预兆。两兄弟不大装腔作态,马上拔出他们的长剑,可是他们同样也把那些可能阻碍他们的剑鞘丢掉。每个人都站到自己的敌手面前,右手拿着出了鞘的长剑,左手拿着腰刀,四把铁器同时交叉了起来。 乔治用意大利的剑师们那时叫作“Liscio di spada è cavare alla vita”的剑法——这种剑法目的在以强临弱,借以躲开并且压倒他的敌手的武器——首先打掉贝维尔手上的长剑,跟着把自己的剑尖指向他的胸口;但是并没有去刺穿它,他反而冷冷地放低了他的武器。 “你不是我的对手,”他说,“我们停手吧;别等到我发火。” 贝维尔一看到乔治的长剑那么迫近他的胸口,脸色发青了。有一些慌乱,他向他伸出了手,他们两个都把自己的长剑插到地上,只想去观望这一场戏的主要角色了。 麦尔基又勇敢又镇静。他对击剑术是相当知道门径的,他的体力却比柯曼治的体力强得多,况且柯曼治还露出昨天夜里带来的疲倦神色。在一段时间里,他只局限于极端慎重地躲避,当柯曼治进攻得太急时,他便向后移动,当柯曼治用他的腰刀掩护自己的胸口时,他总用他的细长剑的尖端向他的脸上比画着。这种出其不意的抵御触怒了柯曼治,人们看他脸色苍白了。在这么勇敢的一个人身上,苍白的脸色所说明的只是一种过度的愤怒。他狂暴地加紧他的袭击。在一阵进攻中,他很机巧地推开了麦尔基的长剑,并且再猛烈地进一脚,他就必然会把麦尔基全身都刺伤,假如不是遭到一种几乎是奇迹的情况的话,这种情况搅乱了那一下突击:细长剑的尖端碰上了那磨光的金质遗物上面,被滑了过去,方向倾斜了点。剑本来可以钻入胸口,结果仅仅刺穿皮肤,并且,循着一个与第五条肋骨平行的方向滑了过去,在离开第一道伤口仅仅二寸宽的部位就重新出来了。在柯曼治还来不及缩回他的武器之前,麦尔基把他的腰刀往他的头上砍去,由于用力过猛,使他自己失去了重心,摔倒地上。柯曼治同时也扑倒在他的身上,吓得两个助手以为他们两个都送掉性命了。 麦尔基很快就站了起来,并且他的第一个动作,就是捡起在他摔倒时落下来的他的那柄长剑。柯曼治一动也不动了。贝维尔把他抱了起来。他满脸是血,贝维尔就用他的手帕揩拭了它,发现腰刀砍入了眼睛里,他的朋友是当时就丧了命,无疑地,刀子一直砍进了脑髓里去。 麦尔基用一双悻悻的眼睛望着尸首。 “你受伤了,柏尔那尔!”营长奔向他跟前说。 “受伤了!”麦尔基说;他那时才发现自己的衬衫上满是血。 “这没什么,”营长藏书网说,“擦破了一点。”他用自己的手帕来止血,并且索讨贝维尔的手帕来包扎伤口,贝维尔把他手里扶住的人体重新放倒草地上,即刻把自己的手帕和从柯曼治短袄里取出的手帕一起交给了营长。 “好家伙!朋友,这么厉害的刀法!您有一只狂暴的手臂!气死我啦!巴黎的雅士先生们将说些什么,如果从外省来了一班像您这一类的好汉。好心告诉我吧,您究竟决斗过多少次?” “哎哟!”麦尔基回答,“这还是生平第一次哩。不过,看在上帝分上!去救救您的朋友吧。” “天啊!由于您对付他的方式,他再也不需要救命了;短刀砍进脑子里去,手法是这样的高明,这样的坚定而凶猛,使得……瞧他的眉毛和他的脸颊,腰刀的鞘在那上面留下了痕迹,就像一颗图章盖在火漆上一样。” 麦尔基浑身起了哆嗦,并且大颗的眼泪一滴一滴地从他的两颊上流下来。 贝维尔捡起了短刀,留心地观察充满在刀柄里的血。 “这儿是柯曼治的弟弟应该感谢的一件工具。这把漂亮的短刀使他继承一笔很可观的财产。” “我们走吧……带我离开这里。”麦尔基拉着他哥哥的手臂,声音沙哑地说。 “你别愁,”乔治说,一面帮助他重新穿上他的短袄,“总之,死去了的人是不大值得人家惋惜的。” “可怜的柯曼治!”贝维尔叫喊,“你,你已经决斗过成百次,你居然被一个还是生平第一次决斗的后生小子杀死了!可怜的柯曼治!” 这几句话就是他的祭文的尾声。 贝维尔往他的朋友身上看了最后一眼,发现死人的挂表,那是他生前依当时的风俗吊在他的颈上的。 “咳!”他喊道,“你再也不需要知道现在是什么时刻了。”他把它取下来放到自己的口袋里,认为柯曼治的兄弟该是很富有的,他要从他的朋友身上留下一件纪念品。 当两兄弟就要离开的时候: “等等我吧!”他急忙地重新披上他的短袄,对他们说,“呃!麦尔基先生,您忘了您的短刀啦!可别把它遗失啊。”他用死人的衬衫拭抹了刀刃,并且奔过去跟年轻的决斗者走在一起。 “自己看开点吧,我亲爱的,”他回到他的船上时对他说,“别现出这一副可怜相吧。相信我,别悲伤,您今天马上就去看看您的情妇吧,并且好好地努力,不消几个月,您就能够归还共和国一个公民,来顶补由您手里使它丧失掉的那一个。这样,社会上就不会为了您的行为而有所损失。喂,船夫,如果你想赚一个比斯脱尔,就赶快划吧。此刻有一班手持月牙铲的人,朝我们这方向走来。那是从勒斯涅塔里来的军曹先生们,我们不愿意跟他们碰头。” 十二、魔道 昨天夜里我梦见死鱼和打碎的鸡蛋,我从亚纳沙克尔大人那儿听到,打碎的鸡蛋和死鱼象征的是厄运。 ——莫里哀《漂亮的情人》 这些手提月牙铲的武装汉子是侦察兵,他们有一支队伍经常驻扎在克列尔克草坪附近的地点,为了便于干预时常在这个传统的决斗场上寻求解决的争吵。依照他们的习惯,他们总是慢腾腾地前进,所以只能在一切都结束了的时候才到场。事实上,他们想做和事佬的企图往往是很不受欢迎的;人们不止一次地看见双方气呼呼的敌人暂时把一场决死的战斗停了下来应付应付那些尝试把他们隔开的士兵。因此,这一支警卫队的任务通常只局限于救护伤者或者抬走死者。这一次,这些兵也只剩了这个最后的任务要完成,他们依照他们的惯例办了就算了事,就是说,在仔细地没收了不幸的柯曼治的几个口袋里的东西并且瓜分了他的衣服之后就完了。 “我亲爱的朋友,”贝维尔转身向麦尔基说,“现在我要给您的忠告,是打发人尽量秘密地把您送到安布罗亚兹·巴勒师傅家里去,他是一位了不起的人,会替您缝缀伤口和接补损坏的肢体。虽然他是像加尔文本身那样的一个异教徒,可是必须知道就是最热诚的天主教徒,都要向他求助。一直到现在,只有布亚西埃尔侯爵夫人一个宁愿勇敢地死去,而不肯向一个胡格诺请求救命。所以我敢以十个比斯脱尔打赌:她是上了天堂。” “没有什么伤,”乔治说,“三天以内,伤口就会合好,可是柯曼治有些亲属在巴黎,我恐怕他们对于他的死亡会很怀恨在心吧。” “呀!对!他在巴黎的确有一个母亲,由于母子的名分,她会认为不得不控诉我们的朋友。呃!托沙蒂温先生替他请求恩赦吧,国王会即刻答应的:国王就像是在海军上将的手指下面一块软软的蜡似的。” “如果可能的话,我情愿,”麦尔基用一种软弱的声调说,“我情愿海军上将一点都不知道刚才发生的一切情况。” “为什么这样?您以为灰胡子老头听见一个新教徒这么果敢地杀掉一个天主教徒,就会生气吗?” 麦尔基只用一声深沉的叹息来回答。 “柯曼治在宫廷里很有名气,他的死亡,当然风声很大。”营长说,“可是你已经以绅士的身份做了你应做的事,在这全部事件中,你有的是荣誉。我很久没有去拜访沙蒂温老人家,这倒是再跟他联系的一个好机会。” “因为在法院铁窗里度几个钟头总是不舒服的,”贝维尔说,“我可以领您的弟弟到一所房子里去,那儿没有人找得着他。他可以在那儿安安静静地等待着人家处理好他的事件;因为我不知道,以异教徒的身份,他能不能够被收留到一所修道院里去。” “我谢谢您的照顾,先生,”麦尔基说,“可是我不能接受。我怕这样做会牵累到您。” “一点也不,一点也不,我最亲爱的。而且难道就不应该替朋友做点事吗?我请您去住的那所房子是我的一个表兄弟的产业,他此时不在巴黎,屋子归我做主。并且我容纳了一个人在里面住,这人会照应您!那是一个老大娘,对于青年大有用处,并且她对我很忠心。她精通医学、魔术、天文。她什么不干啊!可是她最高妙的才能,倒是撮合的才能。我愿意被天雷打死,如果我请求她把一封情简递给王后,她不肯干的话。” “那么,”营长说,“我们等到安布罗亚兹师傅先给他动了手术之后,立即领他上这所房子里去。” 这样说的时候,他们的船靠了右岸。他们好不容易把麦尔基搀上了一匹马的马背,带他到驰名的外科医师家里,然后再从那儿送到圣·安都亚涅镇一座孤立的屋子里,他们一直到傍晚才离开他,让他躺在一张很舒适的床铺上,并且吩咐老大娘好生照应他。 当人刚杀了一个人,而且这人是他手里杀的第一个人,他总要经过一些时期,尤其是接近黑夜的时候,被那人临终前的最后痉挛留给他的回忆和印象弄得心神不安。他的精神上那样的被悲惨的幻想占据着,所以他甚至参加最简单的谈话,都觉得非常费力;说话既累人又讨厌;另一方面,他害怕孤寂,因为孤寂会给这些难堪的幻想带来更多的能力。尽管贝维尔和营长经常来探视,麦尔基还是在一种可怕的忧愁里度过决斗以后的最初日子。他的受伤所引起的很高的寒热使他连着几夜睡不着觉,那时他算是最不幸的了。只有想土尔芝夫人惦念他和赞美过他的勇敢时,他的心才得到一些安慰,可是还没有平静下来。 在七月里的一夜,受不了闷热天气的压迫,他想走出他的卧室,到一个植着树木的花园里散散步,呼吸新鲜空气——他住的那幢屋子就是坐落在这花园的中央。他在肩上披了一件大衣,想出去;可是他发觉他的卧室的门被人用锁在外面锁上了。他想这不过是服侍他的那个老大娘锁错了门;因为她在离他很远的地方睡觉,并且,此刻,她该睡得很香,他认为完全无用去喊醒她。况且他的窗口不高;下面的土地新近才耙松过,还是软绵绵的。一转眼,他就置身在花园里了。天上阴霾密布,没有一颗星露出它的鼻端,不时有一些难得的阵风似乎很费力地穿过又炎热又沉重的空气。那时是凌晨两点钟光景,最深沉的静寂在周围一带笼罩着。 麦尔基散了一会儿步,沉浸在梦想里。那些梦想被朝街的门上一下叩门声打断了。那是用斧头轻轻地敲了一下,似乎很神秘,打门的人显然料到有人在暗地探伺着要替他开门。这个时刻还有人来到一所孤立的房屋里访问,倒是有点奇突。麦尔基一动也不动地站在花园中一个幽暗的地方,从那儿,他能够观察到一切而不被人瞧见。一个女人——除非那老大娘,不会是别人——连忙从屋里出来,手上拿着一盏灯笼;她打开了门,有一个身上裹着一件带风帽的黑斗篷的人进来了。 这惹起了柏尔那尔的很强烈的好奇心。那个刚刚来到的人的身材和服装——尽可能从这上面推测——都标志着是一个女人。老大娘用最尊敬的礼节向她致敬,而穿黑色大斗篷的女人仅仅对老大娘点个头。她拿了什么东西,放到老大娘的手里,作为酬劳,老大娘似乎非常满意地收下了。金属的清晰声音响了一下,老大娘急急蹲低身子,往地上寻找,这就使麦尔基推断,她刚才接受的是金钱。两个女人都向花园里走去,老大娘走在前面,并且遮掩着她的灯笼。花园深处,有一间绿荫小室,那是用种成了圆圈的菩提树和成排很可以代替一堵墙的密密的榛科植物连接在一起而构成的小室。有两个入口,或者是两道门,通到这小室里,小室中央放了一张小石桌。老大娘和蒙面女人进去的就是那个地点。麦尔基屏着气息,静悄悄地跟踪她们进去,然后躲到榛科植物后面窃听她们说话,并且在照耀着这个场面的一些灯光之下尽量窥看她们。 老大娘开始烧些什么东西,这立刻就在桌子当中所放的一只小炉子里着了起来,发出一种黯淡而带蓝色的亮光,就像是酒精渗了盐的亮光一样。接着,她就熄灭了或者掩蔽了她的灯笼,使得在那小炉子冒出来的摇晃不定的亮光之下,即使这陌生女人的面貌没有被一个面罩和一顶风帽掩盖,麦尔基也很难认得出它。可是,对于那老大娘的身材和姿态,他倒不费劲地认得出来;不过,他发觉她脸上涂了一层暗色,在她的那白色的头饰衬托之下,活像是一尊古铜色的塑像。桌上摆满了稀奇古怪的东西,他只能模模糊糊地瞧到一些轮廓。那些东西排列的次序似乎很离奇,他认为是水果、骨头和血迹斑斑的破衬衣。还有一个男人小像,充其量不过一尺高,并且看样子是用蜡制成的,就放在那些令人恶心的衬衣上面。 “呃,卡咪尔,”蒙面夫人小声地说,“告诉我,他好点吗?” 这声音吓得麦尔基打冷战。 “好了一些,夫人,”老大娘回答,“靠我们的法术。可是,光用这些破布和布上这一点点的血,我可不容易有什么大作为。” “安布罗亚兹·巴勒师傅说些什么?” “他,这个不学无术的人!他说什么又有什么关系?我,我敢对你保证,伤势是沉重的、危险的、可怕的,只有靠魔术那冥冥之中的法力,它才治得好;但是必须时常祭祀地神和天神……而且为了祭祀……” 夫人即刻听懂她的意思。 “如果他好了,”她说,“你就可以得到比我刚才给你的再多一倍的数目。” “放乐观些,信任我吧。” “呀!卡咪尔,他会死吗?” “您放心吧;精灵是仁慈的,星宿会保护我们,并且最后一次的祭祀用的是黑色的母绵羊,已经顺利地安排了‘那一个’。” “我现在替你带来了一件我费了多大力气才找到的东西。那是我打发人到一个经手剥尸首衣服的兵那儿买来的。” 她从她的斗篷底拉出了什么东西,麦尔基看见一把剑的剑刃在闪闪发光。老大娘拿了它,挨近火焰旁边去看个清楚。 “靠天老爷,剑刃上染了血迹,生了锈!对呀,他的血就像龙血一样,它在钢上留下了一道痕迹,什么也擦不掉它。” 她注视着剑刃,而蒙面夫人显然心里起了一种异乎寻常的激动。 “瞧,卡咪尔,因为血是在剑柄附近。这一下或者会致命吧。” “这并不是心房里的血;他会好的。” “他会好吗?” “会,不过,他所患的一种不治之病……” “什么病?” “爱情。” “呀!卡咪尔,你说的是真话吗?” “呃!我几时没有说过实话?我的预言几时被人发现过是不准的?我不是对您预言过他将以战胜者走出战斗场吗?我不是告诉过你,精灵会替他搏斗吗?我不是就在他决斗的地点下,埋过一只黑母鸡和一把经过祭祀祈了福的长剑吗?” “那是真的。” “我替这个人施我的法术,您在指挥他决斗的时候,您自己难道一点没有刺穿他的仇敌的人像上的心房吗?” “谁说没有,卡咪尔,我曾经刺穿了柯曼治的人像上的心房呀;不过据说,是由于头上受了一刀他才死去。” “毫无疑问,铁器打到了他的头上;不过,假如他死了,可不是由于他心房里的血凝结起来的道理吗?” 蒙面夫人似乎被论证的力量所压倒。她默不作声了。老大娘在剑刃上灌了油和含香脂的药品并且小心翼翼地用带子把它包了起来。 “您看到吗,夫人,我擦在这把剑上的这种蝎油,经过法力,冥冥中已灌到这年轻人的伤口里去了。他感受到这种非洲含香脂的药品的效力,就等于是我把它真的灌到他的伤口上一样;如果我把剑尖放到火里烧红它,可怜的病人就会感受到像他真被火烧一样的痛苦。” “哦!千万要小心。” 有一天晚上,我坐在火边,忙着用含香脂的药品摩擦一把剑来治疗一位年轻的绅士,那把剑在他头上刺成了两道重伤。我在工作的时候睡着了。忽然间,病人的仆从跑来敲我的房门;他告诉我说,他的主人痛得受不了,他离开的时候,他就像躺在一堆炽烈的炭火上面一样。您知道是怎么回事吗?由于我不在意,剑滑了下来,剑刃正好落到炭上。我马上把剑拉起来,并且告诉仆从说,他回去的时候,他的主人就会完全舒服了。果然,我即刻把剑沉浸到渗了几种配剂的冰水里,跑去看看我的病人。一进去,他就告诉我说: “‘呀!我的好卡咪尔,我此刻多么舒服啊,我觉得我是在洗清水澡,可是刚才呢,我简直就像在铁焙器上的圣·罗兰一样。’” 她扎好了剑,面露满意的神色说: “弄得很妥当了。现在我肯定他会好,您马上就可以进行最后一次的仪式。” 她在火焰上撒下了几撮香粉,并且念出一些俚野的词句,一面接连不断地画十字。于是,夫人用一只颤抖的手拿起蜡制的人像,提到炉子上面,以激 52a8." >动的声调说出这几句话: “就像这个蜡像在这炉子的火焰上软化着、燃烧着一样,哦,柏尔那尔·麦尔基,愿你的心软化,并且为了我,燃起爱情的火!” “好。现在,这儿是一根已经依照法术点到半夜的绿色蜡烛。您明天要在圣母的祭坛上再点着它。” “我一定这么办;不过,尽管你给了我一切的诺言,我还是非常的不安。昨天,我梦见他死了。” “您是偏右边还是偏左边睡觉?” “究竟偏……偏哪一边,可以做到真实的梦?” “先告诉我您是偏哪一边睡觉。我知道啦,您想胡乱回答我,欺骗您自己。” “我经常是偏右边睡觉。” “放心吧,您的梦所象征的只是最幸运的事。” “但愿上帝乐意这样!……不过我觉得他脸色非常苍白,一身血淋淋的,裹在一件殓尸布里……” 这样说的时候,她掉转了头,看见麦尔基站在小树林的一个入口处,吓得她发出一阵如此尖锐的叫声,使麦尔基也惊讶起来。老大娘,或者是使计,或者是无心,打翻了炉子,并且,跟着,起了一阵亮得耀眼的火焰一直升到菩提树的顶端,使麦尔基好一会儿都看不见东西,两个女人即刻从小树林的另一个出口逃走了。麦尔基一辨出榛科植物的出口,就追踪她们;可是一开头,他就要摔倒,有些什么东西在他的两腿中间阻梗着。他认出那就是那把治好了他的剑。他费了一些时间去避开它,并且找出他的路径;当走到一条又宽又直的道路上的时候,他想什么也阻止不了他碰见那两个逃走的人了。他听见靠街上的那道门关上了。已经追不上她们了。 有些不高兴让一个如此美妙的猎获物跑掉,他暗中摸索着回到他的卧房,往他的床上躺下去。一切悲惨的念头都从他的精神里赶了出来,并且那些悔恨——假如他有的话——或者他的处境可能使他引起的那些不安都像是着了魔似的一起消失了。他只在憧憬着跟巴黎最美丽的女人互相爱恋的幸福了;因为他不能不相信蒙面夫人就是土尔芝夫人了。他在日出之后睡了一觉,一直到天亮了几个钟头之后才睡醒。在他的枕头上,他看见放了一封用火漆封固的短简,不知道是怎么回事。他拆开了它,看到这几个字:“骑士:一位夫人的荣誉系于您能否谨慎。” 过了几分钟之后,老大娘走进来,端一盆菜汤给他。她那一天跟她平日习惯不同,腰带上挂了一串粗大的念珠。她的皮肤,已经仔细地洗涤过,看来再也不像古铜色,倒像一张香熏过的羊皮纸了。她迈着慢步走路,眼睛望着地下,就像是一个人不敢正视那些尘世间的东西,恐怕一触到眼帘,就会搅乱她的虔诚似的。 麦尔基认为,为了好好地信守那封神秘短简对他所提示的美德,他首先必须严格地警惕自己要在任何人面前守口如瓶。菜汤端在手上,没有让马尔特老大娘来得及走出门外: “您不是告诉过我您名叫卡咪尔吗?……” “卡咪尔……我名叫马尔特呀,我的好先生……马尔特·咪薛利。”老大娘说,她装作对这问题的提出很惊奇的样子。 “呃!不错,您让人们叫您马尔特,可是那些精灵却认得您是卡咪尔呀。” “精灵!……仁慈的耶稣!您说的是什么意思?”她画了一下大十字。 “喂,对我一点别装假;我对谁也不泄露,这一切是我们两人中间的事。那位夫人,她对我的健康这样亲切关怀,她到底是谁?” “那位夫人,她?……” “喂,别重复我所说的话,老老实实地讲吧,绅士的信誉!我总不会对不起您。” “真的,我的好先生,我不知道您说的是什么意思。” 麦尔基看见她脸上露出惊奇的神色,并且把手放到她的心上,不能够按捺着自己不笑。他从他吊在床头的钱包里取出一个金币,给了老大娘。 “喂,善良的卡咪尔,您替我尽了许多心,并且您那样费力地用蝎的香脂摩擦了那些剑,一切都是为的要把我治好,真的,我老早就该送一件礼物给您了。” “哎哟!我的绅士,真的,真的,我一点也不明白您对我所说的话。” “见鬼!马尔特或者卡咪尔,别叫我生气吧,回答我!您昨天夜里替那位夫人施了这一切美妙的巫术,她到底是谁呀?” “呀!我仁慈的救主,他生起气来……他可是神志昏迷了吧?” 麦尔基不耐烦了,抓住他的枕头,往她头上扔过去。老大娘卑躬屈膝地把它放回床上,捡起了掉在地上的金厄古;因为营长此刻也进来了,她才从这一场结果会使她很不痛快的问答所引起的惊恐中摆脱了出来。 十三、诽谤 亨利四世:你诬蔑了他,贝尔西,你诬蔑了他。 ——莎士比亚《亨利四世》 乔治当天早晨就上海军上将官邸对他谈了他弟弟的事。他三言两语就把这件事向他讲完。海军上将听他说话的时候,在齿缝间咬碎他口里的牙签:这在他身上是一种不耐烦的表情。 “我已经知道这件事了,”他说,“我很奇怪您还对我谈起它,因为它已经很公开了。” “海军上将先生,我来打搅您,是因为我知道您对我们的99lib.家庭很肯关怀,我敢希望您替舍弟向国王求求情。您在陛下跟前的信誉……” “我的信誉,如果我有信誉的话,”海军上将急切地打断他,“我的信誉能够建立,那是由于从来只有合理的要求,我才向陛下陈说。”他99lib?说起陛下这两字时,露出了尊敬的神色。 “这种迫使舍弟向您求助的情况,在今天说来,不幸得很,只是太普遍的情况了。国王去年就签署了不止一千五百道恩赦令,就是柏尔那尔的敌人本身也时常邀到赦免哩。” “令弟是侵犯者。或者,我倒愿意那是真的,他不过是听别人的唆使罢了。”这样说的时候,他呆呆地望着营长。 “我已经做了一些努力去阻止那场吵嘴的可悲的后果;可是您知道柯曼治先生的脾气,除了取决于剑尖而外,从来就不肯给人别的补偿。一位绅士的荣誉和夫人们的意见使……” “那么,这就是您对这年轻人所说的话吧!毫无疑问,您一定要把他培养成一个‘雅士’吗?哦!如果他父亲知道他儿子这样轻视他的忠告,恐怕会唏嘘叹息吧!——好上帝!内战平息到现在仅仅才两年,他们已经忘了他们在内战中杀人盈野,流血成渠。他们还一点不知足;难道还要每天法国人屠杀法国人吗?” “先生,要是我早知道我的请求使您感到不痛快……” “您听我说,麦尔基先生,我不是不可以压下我作为基督徒的情绪,宽恕令弟的挑衅;可是他在决斗中的行为,依据一般舆论,并不是……” “您说的是什么意思,海军上将先生?”99lib? “战斗并没有依合法的方式,并且照法兰西绅士中间的习惯来进行。” “谁敢散布这么可恶的诽谤?”营长大叫,气得眼睛冒起火星来。 “平静点吧。你用不着递挑战书,因为现在跟女人还没有决斗的……柯曼治的母亲向国王报道了一些对令弟说来并不体面的细节。这些细节可能是解释了:一个如此可怕的名剑手怎样会如此容易地在一个初学武艺的孩子的袭击下便殒命了。” “一个母亲感到极端痛苦,当然是很应该的!当她的眼睛里还润湿着泪水的时候,她不可能看清真相,难道这还值得惊奇吗?海军上将,我盼望您不要依据关于柯曼治夫人的传说情形来判断舍弟。” 上将似乎有点动摇了,他的声音由于营长那辛辣的讽刺有些低沉下来。 “不过您不能否认柯曼治的助手贝维尔是您的好朋友吧。” “我认识他很久了,他还帮过我许多忙。不过柯曼治跟他也很亲切。况且是柯曼治找他做他的第一助手的。贝维尔的勇敢和荣誉应该使他免受一切不公正的嫌疑。” 海军上将噘起嘴,露出极轻蔑的神气。 “贝维尔的荣誉!”他耸耸肩膀,重复这几个字,“一个无神论者!一个放荡不羁的堕落的人!” “是呀,贝维尔是一位有荣誉的人!”营长使劲地叫喊,“可是何必多说呢!这一次决斗,我,我不是也在场吗?海军上将先生,您是否怀疑我们的荣誉,并且控告我们犯了杀人罪?” 他的口音里带些威吓。柯里尼并不理解或者轻视那是暗指弗郎索瓦·德·古伊兹公爵99lib.的暗杀案——天主教徒由于仇恨,都认为这暗杀案是他所指使的。他的面容恢复了镇定。 “德·麦尔基先生,”他以冷淡和鄙夷的声调说,“一个人既然背弃了他的宗教,就没有权利再谈起他的荣誉,因为谁也不会相信他了。” 营长的脸孔变成了绯红色,过了一会儿它又变成了死白色,他退后两步,似乎为了按捺一下性子,避免去殴打一个老头子。 “先生!”他嚷道,“您的岁数和您的地位容许您肆无忌惮地侮辱一个无权无势的绅士。不过,我请求您,命令您的一位或者好几位绅士来支持您所说出的那些话吧。我向上帝发誓,我非要让他们把那些话吞咽下去一直窒息了他们自己不可。” “这一定又是雅士先生们的一种做法了。我决不迁就他们的习惯,如果我的绅士们染了这种习惯,我就赶走他们。” 这样说的时候,他转过身去不再看营长。营长气得发狂,走出莎蒂温官邸,一跃跳上马背,并且为了压下他的怒火,他驱使那可怜的马拼命地奔驰,用马刺往它两肋不断地刺。在它疾驰当中,它几乎践踏了许多安静的行人,好侥幸,在他通过的地方,都没有一个雅士;因为,由于脾气的发作,他一定会积极想找机会来拔剑相向的。 一直到了范塞涅,他那动荡的血液才开始平静下来。他下了马鞍,带领着他那汗淋淋的马朝巴黎方向走去。 “我可怜的朋友,”他带着苦笑说,“他侮辱了我,我却拿你来出气!” 抚弄了一阵他那无辜的牺牲者的脖子,他将恢复徒步一直走到他弟弟的寓所。他只简单地告诉他,海军上将拒绝干预他的事情,而把他们谈话的详情,略去不提。 但是,几分钟之后,贝维尔进来了,他首先热情地拥抱麦尔基并且告诉他说:“我恭喜您,我亲爱的,这儿是您的恩赦令,您得到这个恩赦,是靠母后说情的力量。” 麦尔基虽然也显得惊奇,却不像他哥哥那样厉害。在他的灵魂里,他倒把这个恩赦归功于蒙面夫人,就是土尔芝伯爵夫人。 十四、约会 太太这就下楼到这里来,请你允许她和你谈几句话。 ——莫里哀《伪君子》 麦尔基回来跟他哥哥住在一起;他跑去向母后谢恩,并且重新在宫廷中露面了。走进罗浮宫的时候,他发觉人们过去对柯曼治的尊敬,似乎已经由他继承下来了。有些他仅仅见过一面的人,都露出谦逊和亲切的脸色向他致敬。男人们,跟他说话时,在十分客气的外表之下,却隐藏不住他们的嫉妒;女人们用眼角望着他,并且对他献媚;因为决斗者的声誉,特别在那时,是打动她们心弦的一种最可靠的力量。只要在决斗场中杀死过三四个人,就等于是具备了美色、财富和智慧。果然,当我们的主角在罗浮宫的回廊里出现的时候,他便听见从他周围掀起了嘁嘁喳喳的声音——“这就是杀死柯曼治的年轻的麦尔基啊。”——“他多年轻!态度何等的潇洒!”——“他有一副多么善良的面貌!”——“他的胡子翘起来显得多么勇敢!”——“知道哪一个是他的情妇吗?” 麦尔基在人群中找不到土尔芝夫人的蓝眼睛和黑眉毛。甚至他亲自上她家里去过;但是他听说,在柯曼治死去不久之后,她就动身离开巴黎上二十法里外她的一个封地那里去了。假如要相信那些恶意的说法,那么,那个男人一向照顾过她,他的死亡当然使她感觉痛苦,她不得不找一个避居的所在,让她可以安静地忍受烦恼。 有一天早上,当营长躺在一张长榻上,读着 href='1225/im'>《巨人传》等待早餐,他的弟弟呢,在余贝都·维尼贝拉大人的指导之下正在学习一课吉他;这时候一个仆从走来告诉柏尔那尔说,有一个装扮得干干净净的老太婆在楼下大厅里等着他,并且神气很神秘地要求跟他谈一谈。他连忙跑了下去,并且从一个既不是马尔特又不是卡咪尔的老大娘那双茶褐色的手里收下了一封发出一股柔和的香气的信札:它是用一条金线和一颗绿色的火漆印封着,火漆上盖的并不是徽章,而只是一个把手指放在嘴上的“爱神”,附了这个卡斯提拉的箴言:“Callad.”他打开了它,只读到用西班牙文写的一句话,他很费力地理解它:Fsta noche, una dama esperaǎ V.M.。 “谁给了您这封信?”他问老太婆。 “一位夫人。” “她的名字?” “我不知道:据她自己说,她是西班牙女人。” “她从哪儿认得我呢?” 老太婆耸耸肩膀。 “您的声望和您的风流给您自己惹来了这一桩坏事,”她用一种嘲弄的声调说,“可是回答我,您来不来?” “要上哪儿去?” “您今晚八点半钟到圣-日耳曼-罗克塞罗亚教堂中部的左边。” “就是在教堂里,我可以见到这位夫人吗?” “不;有人来找您,并且领您上她家里去。可是要谨慎,并且只可您一个人来。” “是的。” “您答应啦?” “一言为定。” “那么,再见吧。千万别跟着我走。” 她恭恭敬敬地鞠了一躬,即刻出去了。 “呃!这高贵的拉皮条女人找你什么事?”营长当他弟弟回到楼上来并且教吉他的老师也走了的时候,问麦尔基。 “哦!什么也没有。”麦尔基带着无动于衷的神色回答,一面很注意地对上文谈过的那个圣母像望着。 “喂,对我一点也不必神秘。需不需要我陪你去赴约会,在街上警戒,并且对付那些凶狠地拔剑而来的妒汉?” “我对你说,一点也不需要。” “哦!随你的便。如果你要保守秘密,尽管保守你的秘密;不过,喂,我敢打赌,你想对我谈谈这件事,至少跟我想听听这件事,是同样急切的。” 麦尔基心不在焉地拨动他的吉他上的几根弦。 “呃,乔治,今晚我不能上德·霍特罗伊先生家里吃晚饭。” “呀!难道就是约定今晚吗?她漂亮吗?是宫廷里的一位夫人吗?一位上等女人吗?一个女商人吗?” “老实说,我不知道。我大概要被介绍给一个……不是本国籍的夫人……可是,究竟介绍给谁……连我自己都不知道。” “不过,你至少知道,你该在什么地方跟她碰头吧?” 柏尔那尔拿出那封短信给他看,并且重复一遍老太婆刚才对他说的话。 “字句是模仿的,”营长说,“我可猜想不出,为什么要这么小心谨慎!” “她大概是哪一位贵夫人吧,乔治。” “我们年轻人,往往为了最不相干的理由,瞎想那些最富贵的夫人会投到他们的怀抱里。” “嗅嗅这封短简里发出来的香气吧。” “这证明什么?” 营长一下子面露忧色,心里涌起了一种悲戚的念头。 “柯曼治一家人都是记仇心顶重的,”他说,“或者,这封信就是从他们方面搞出来的,目的在引诱你单独上什么偏僻的地方,在那儿,他们将叫你付出很高的代价来偿还你那把腰刀对他们欠下的血债。” “啊!想入非非!” “用美人计来复仇,恐怕已经不是第一次了吧?你念过《圣经》;你记一记撒桑被达莉拉出卖的故事吧。” “必须我真的是胆小鬼,才会被这样很渺茫的一种忖测吓倒而不赴一个也许是愉快的约会!一个西班牙女人!……” “至少你要武装好再去。如果你愿意的话,我就派两名仆从跟随你。” “呸!难道要全城的人都来做我的好运道的见证吗?” “这在今天已经成为习气了。我看见过多少次我的好朋友德·亚尔德尔背上背了一件锁子甲,腰带上掖着两把手枪去看他的情妇!……并且他后面还跟着他营里的四个兵,每人都佩了一支实弹的短铳。你还不熟悉巴黎哩,朋友;并且,要相信我,过分的防范绝没有什么害处,当那件锁子甲变成累赘的负担的时候,你尽可以把它脱下来。” “我一点也没有不安心。如果柯曼治的亲属们要跟我过不去的话,他们可以很容易地在夜里当街袭击我呀。” “总之,只要你带了你的几支手枪,我才让你出去。” “好吧!不过人家将取笑我。” “现在,这还不算完;还要好好地吃顿晚饭,吃两只鹧鸪和许多鸡冠酱,使今晚麦尔基的家庭也温暖一下。” 柏尔那尔退到他的?卧室里,在那儿他至少花了四个钟头来梳头,卷头发,洒香水,最后还研究一下他准备对不认识的美人讲的一篇动听的话。 他是否准时到达约会的地点,这个,让你们自己去想吧。他在教堂里把那些大蜡烛、长柱子和墙上挂的酬愿的表记数了又数已经上三次了,才有一个身上密密地裹了一件褐色的斗篷的老太婆走来拉着他的手,并且,不说一句话,领他到街上去,始终保持同样的缄默,领着他拐了几个弯之后,走到一条很狭窄,外表上似乎没有人住的小胡同里。她在胡同的最尽头,一扇哥德式很矮的小门前面停了下来,从她的口袋里取出一把钥匙开了这道门,她先进去,麦尔基跟在她后面,因为是一团黑暗,他拉着她的斗篷走。他一进去,就听见有人在他后面关上庞大的门闩。他的女向导那时悄声地对他说,现在是在楼梯口,一起要跨上二十七级楼梯。梯子很窄,那些十分老朽的和高低不整齐的梯面不止一次地使他险些儿摔倒下来。最后,在第二十七级的终点是一小块平地,那儿有一扇门被老太婆打开了,跟着有一道强烈的亮光照得麦尔基眼花缭乱了一下。他即刻走入一间卧房里去,这间房陈设得很雅致,光看屋子的外观,简直不会相信里边有那样好的装潢。 墙壁上糊了花纸,那花纸的确稍微过了时,不过还十分干净。他看见卧房中央有一张桌子,桌上点了一对玫瑰色的大蜡烛,并且铺满许多种类的水果和糕饼,还有一些玻璃杯和水晶瓶,似乎个个都装满了各样各色的酒。摆在桌子两端的两张安乐椅显然在等待着客人们。在一间用丝质帘幔遮掩了一半的凹室里摆了一张顶讲究的卧榻,上面铺着深红色缎子的床单。好几只香炉发出一种淫逸的香气,在屋里弥漫着。 老太婆脱下她的斗篷,麦尔基脱下他的大衣。他马上认出她就是刚才送信给他的那个女使者。 “圣母玛利亚!”老太婆一看见麦尔基的几支手枪和那把长剑便大叫出声,“难道您以为您要准备砍杀几个巨人吗?我漂亮的骑士,这儿并不需要大挥其剑啊。” “我很乐意相信您的话;不过很可能有几个弟兄或者一个坏脾气的丈夫走来搅乱我们的谈话,那些东西就是为了要吓吓他们的。” “您在这儿一点也不必害怕会发生类似的事情。不过,告诉我吧,您觉得这个房间怎么样?” “的确十分漂亮;不过如果要我孤孤单单地一个人在这儿待下来,那我倒觉得苦闷不过哩。” “马上有人来跟您做伴。不过,首先,您要答应我一件事。” “什么事?” “如果您是天主教徒,您就要伸长一只手放在这个十字架的基督像上(她从一只橱子里取出一个十字架);如果您是胡格诺,您就要对加尔文……路德,总之,所有您的上帝们发誓。” “需要我发誓些什么呢?”他笑着打断她。 “您要发誓绝对不急于弄清楚那位马上就要来到这里的夫人。” “条件很苛刻。” “喂,发誓吧,不然,我再领您回到街上去。” “好吧,我答应您;她很当得起您向我建议的这句可笑的誓词。” “那就好啦,耐心等等吧;吃吧,喝吧,如藏书网果您高兴的话,一会儿,您就会看见西班牙夫人来了。” 她拿了她的斗篷出去,把门转了两下关上了。 麦尔基躺到一张安乐椅上,他的心跳动得厉害;他感到一种激动,同他不多几天以前在克列尔克草坪跟他的敌人接触时所感到的激动是一样的厉害,而且差不多是属于同样性质的。 屋子里笼罩着一片深沉的静寂,那漫长讨厌的一刻钟过去了,在那段时间里,他的想象力使他接连看见从墙上花纸里走出来准备投到他的怀抱里的爱神、身穿猎人装的土尔芝伯爵夫人、一位属于王族血统的王妃、一群刺客,最后,便是他那最可怖的念头:一个多情的老妇人。 忽然间,并没有一点声音说明有人走进屋来,钥匙居然在门锁里迅速地扭了一扭;门敞开了之后,立刻又自动地关上了,马上有一位蒙面夫人走进房间里来了。 她的身材又高又匀称。一件被束腰带束得紧紧的长袍衬托出她那苗条的体态;可是一只穿了白天鹅绒鞋子的娇嫩小脚和一只不幸被绣花手套掩盖了的小手却不能让人正确地猜出这陌生女人的岁数。我不知道是什么,或者是一种磁性的吸引力,或者,如果要这样说的话,是一种预觉使人相信,她至多没有超过二十五岁。她的梳妆同时是既绚烂又文雅,又朴素。 麦尔基连忙站起来,并且把一条膝在她面前弯曲到地。夫人朝着他走前了一步,用一种柔和的声调对他说: “Dios os guarde, caballero. Sea V.M.el bien renido.” 麦尔基做出一种惊讶的表情。 “Habla V. M.Espa?ol?” 麦尔基不会说西班牙语,也不大懂西班牙语。 夫人表现得很不悦。她自己走近一张安乐椅,坐了下来,并且示意麦尔基坐在另一张安乐椅上。于是她才开始用法语谈话,却带一种外国人的口音,这种外国口音有时很重,重得厉害,甚至,有些时候,完全停了说不出来。 “先生,您那大无畏的胆量叫我忽略了我们女性在习惯上应有的矜持;我老早就要见见一位成功的骑士,现在我觉得的确同社会上所传说的一模一样,他真是名不虚传。” 麦尔基涨红了脸,鞠一鞠躬。 “夫人,难道您就这么残忍,还保留着这个假面具不卸,好比一朵妒忌的云霓给我挡住了太阳光吗?”(他在一本从西班牙文翻译过来的书里读到这一句话。) “骑士先生,等到我对于您的谨慎程度感到满意的时候,您就可以不止一次地看到我不戴假面具的真面目了;可是今天您能够和我谈谈,有了这种快乐,您也该知足了。” “呀!夫人,这种快乐,尽管是大到什么程度,只有越叫我更加急切地希望得到看一看您的本色的快乐。” 他双膝跪倒,似乎准备要拉开那假面具。 “Poco a poco!法兰西先生;您太兴奋啦。坐下吧。要不,我就立刻走开。如果您知道我是什么人和我跟你见面冒着多大的险,那么,我现在移尊就教给您的面子,您就该感到满足了。” “实在说,我觉得您的声音在我听来很熟识。” “可是,您还是第一次听到呀。告诉我吧,您是不是能够永不变心地爱一个将爱上您的女人?” “在您的身边我已经感觉……” “您从来没有见过我一面,所以您不可能爱我。您知道我究竟是美丽呢,还是丑陋?” “我断定您有动人的美色。” 那个陌生女人把她那只被他拉住的手缩了回去,移到她的假面具上,好像她马上要把那假面具揭下似的。 “您将怎么办,要是您看到在您面前出现的是一个上五十岁,丑得叫人害怕的女人?” “这不可能的。” “人就是到了五十岁,还是会谈恋爱的。”(她叹气,年轻人打了个冷战。) “这个文雅的身段、这只您白费气力企图对我隐藏的手,一切都对我证实了您的青春美貌。” 在这一句话里,殷勤的成分要多于坚信。 “咳!” 麦尔基心里开始有些不安。 “对于你们这些男人,光是爱情并不够。另外还需要有美色。”(她再一次叹气。) “开恩吧,让我替您脱下这个假面具吧。” “不行,不行。”她机敏地推开了他。“记住您的诺言,”随后,她用一种比较愉快的声调又说,“我险些儿被揭穿了假面具。我很高兴看见您跪倒在我的脚下,如果偶然地,我既不年轻,又不美丽,至少不能使您称心满意的话……您或者要把我一个人丢下不管吧。” “先给我瞧瞧这一只小手吧。” 她脱下了一只香喷喷的手套,把一只雪白的手伸给了他。 “我认得这只手呀!”他嚷道,“像这样美丽的手,在巴黎只有一只。” “真的吗!这是谁的手呀!” “是……一位伯爵夫人的。” “哪一位伯爵夫人?” “土尔芝伯爵夫人。” “呀!……我知道您说的是什么意思。对,土尔芝靠她的香料商给她的杏仁浆,才有一双美丽的手。我敢夸我的一双手比她的手更柔润。” 这几句话说出来声调很自然,麦尔基刚才以为认出了美丽的伯爵夫人的声音,此刻真有些疑惑起来,几乎觉得要放弃那种念头。 “一个女人变了两个,”他想,“难道我得到了仙女们的保护吗?”他在这只美丽的手上搜索他以前在土尔芝手上见过的一枚戒指的印模;可是那些圆圆的、十全十美的手指上并没有丝毫被挤压的痕迹,最轻微的变形。 “土尔芝!”陌生的女人笑起来叫道,“真的,我很感激您把我当作土尔芝!谢谢上帝,我觉得我还比她强一些。” “凭良心说,伯爵夫人是我见过的女人当中最美丽的一个。” “难道您爱上了她吗?”她急切地问。 “或许;不过,开恩吧,快脱下您的假面具,让我瞧瞧一位比土尔芝更美丽的女人吧。” “当我确定您爱上我的时候……您就可以看到我的不戴假面具的真面目了。” “爱上您!……可是,多滑稽!我连看都没有看到您,怎能爱上您呢?” “这只手很好看;您想象吧,我的脸孔跟它是很相配的。” “现在我确信您是迷人的了,因为您刚才自己露了马脚,没有假装您的声音。我听出来,靠得住是如此。” “是土尔芝的声音吗?”她笑着带西班牙地道的口音说。 “一模一样。” “错啦,您弄错啦,柏尔那尔多;我名叫多娜·玛利亚·德……我以后再告诉您我另外一个名字。我是巴尔塞伦的一位夫人;我父亲管束我非常严厉;他出外很久了,我就趁他不在家的时候出来消遣消遣,并且看看巴黎的宫廷。提起土尔芝呢,我请求您,别再对我谈起这个女人,她的名字在我听来很讨厌;那是宫廷里最恶毒的女人。此外,您要知道她是怎样才变成寡妇的。” “人们对我谈了一些关于她的事。” “呃!讲吧……人们对您谈了些什么?……” “据说,她突然发现她的丈夫同她的侍婢谈话谈得非常亲热,她就抓了一把短剑来打他,打得重了一点。好好先生一个月以后就死去了。” “这种行为在您觉得……可怕吗?” “我对您直认,我很原谅她。据说她很爱她的丈夫,我倒看得起嫉妒。” “您这样说,是因为您相信此刻是站在土尔芝夫人面前吧;可是我知道您的心灵深处是瞧不起她的。” 这声音里带些悲愁和忧郁;但并不是土尔芝的声音。麦尔基不知道该怎么想好。 “什么!”他说,“您是西班牙女人,您看不起嫉妒吗?” “我们别谈这个了。您这条吊在颈上的黑带子是什么东西呀?” “是一件圣者遗物。” “我老早相信您是新教徒。” “的确是的。不过这一件圣者遗物是一位夫人给我的,我佩着它来纪念她。” “喂,如果您要使我高兴,您就别再痴想那些夫人吧;我要在您眼里替代所有的夫人。谁给了您这个圣者遗物?难道也是土尔芝吗?” “说实话,不是。” “您撒谎!” “那么,难道您就是土尔芝夫人吗?” “是您自己露出马脚了,柏尔那尔多先生!” “怎么?” “我见到土尔芝的时候,我要问她,为什么她这样亵渎圣物,居然把一件圣者的东西送给一个异教徒。” 麦尔基的狐疑每分钟都在增大。 “我倒想要这个遗物;给我吧。” “不,我不能给。” “我要呀。您敢拒绝我吗?” “我答应过,要把它归还给原主的。” “呸!这种诺言多幼稚!对一个虚伪的女人许下过的诺言尽可以不算数。您要当心,您身上佩的或者是一种蛊惑的东西,一件危险的护符。听说,土尔芝夫人是一个伟大的女魔师。” “我不相信魔术。” “也不相信那些魔师吗?” “我倒有一点相信那些女魔师。”他在最后这几个字上加重了语气。 “您听我说,把这个遗物给我,我也许就摘下我的假面具。” “这回是土尔芝夫人的声音了!” “最后一次问您,您愿意把这个遗物给我吗?” “要是您愿意摘下您的假面具,我就把它‘归还’给您。” “呀!您老说您的土尔芝,真叫我不耐烦;您要怎样爱她,尽管爱她吧;关我什么事?” 她在她的安乐椅上掉转了身子,似乎在赌气。那块掩蔽着她喉头上的绸子拉高了一下,很快地又放了下来。 几分钟当中,她默不作声;跟着,一下子,她身子又转了回来,用嘲弄的音调说: “Vala me Dios!V.M.no es caballero es un monge.”恕我!您绝不是一位骗士,您是一位修道士。”"> 她拳头挥了一下,打翻了点在桌子上的一对蜡烛和半数的酒瓶跟盘碟。蜡烛一转眼就熄了。同时她摘下了她的假面具。在一片漆黑当中,麦尔基感觉到有一只火烫烫的嘴巴在搜索着他自己的嘴巴,两只臂膀使劲地搂紧他。 十五、黑暗 夜里,一切的猫儿都是灰色的。 邻近一所教堂的钟响了四下。 “天啊!四点钟啦!我要趁天没亮以前赶回我家里去。” “什么!坏东西,这么早就离开我!” “必须这样;不过我们不消多久就会再见面。” “我们再见面!想想看,亲爱的伯爵夫人,我还没有见过您一面哩。” “别再提起您的伯爵夫人吧,您多孩子气。我是多娜·玛利亚;当我们有了亮光的时候,您就会看得很清楚我并不是您所猜想的那个女人了。” “门在哪一边?我喊人来服侍您。” “不,让我自己下楼吧,柏尔那尔多;我熟识这间卧房,我知道什么地方有一只打火机。” “要小心点,别踏到玻璃碎片上面去;您昨天打碎了好几只玻璃杯哩。” “不要管我。” “您找着了吗?” “呀!对,这是我的束腰带。圣母玛利亚!我该怎么办呢?我用您的腰刀把所有的丝绳都割断了。” “得向老太婆去要一些来。” “别动,让我自己想法子吧。Adios, querido Bernado!藏书网 门开了,即刻又关上了。外面响起了一阵持久的大笑声。麦尔基这才明白,藏书网他的被征服者刚刚逃掉了。他试图去追逐她;可是,在黑暗里,他撞到了家具,他绊倒在一些长袍和帘幔当中,还是找不到门口。一下子,门又打开了,有人手上拿了一盏灯笼走进来。麦尔基立刻把这个手提灯笼的人搂到自己的怀里。 “呀!我捉到了您,您再也逃不了!”他温柔地跟她拥抱,一面嚷道。 “松开我吧,德·麦尔基先生。”一种粗大的声音说,“难道可以这样搂着人不放吗?” 他认出她是老太婆。 “愿魔鬼带您走!”他大叫。 他静悄悄地穿上衣衫,拿了他的武器和他的大衣,走出这间屋子,他当时的情状就像是一个人在喝过了马拉?嘉的醇酒之后,由于服侍他的仆人的粗心大意,误把遗留在酒窖里很多年的一瓶治血枯症的糖浆倒出了一杯给他喝,他便一口吞了下去。 麦尔基在他的哥哥面前相当谨慎;他谈到一位非常美丽的西班牙女人,尽管没有一点亮光,他也能下这样的判断。不过,对于他在这位不认识的女人身上所怀着的种种狐疑却一句也不提。 十六、承认 昂分垂永。呀!饶了我吧,我们别说了,阿尔克麦涅,我请求您,我们谈正经的吧。 ——莫里哀《昂分垂永》 两天过去了,乔装的西班牙女人没有写信来。到了第三天,两兄弟听说土尔芝夫人已于前一天来到巴黎,并且她在白天一定会去朝见母后。他们两人即刻上罗浮宫,在一条回廊上成群的夫人当中就碰到了她,那时她正和她们谈话。麦尔基在她的眼里出现,似乎一点也没有引起她的激动。甚至连最轻微的红晕都没有在她那通常是苍白的两颊上泛起来。她一看见他,就向他点点头,像是对待一个老相识似的,并且在说了几句客气话之后,就斜着身子凑到他耳边说: “现在,我希望,胡格诺的顽固性有了一些动摇吧?必须有那些奇迹才能使您改变信仰。” “怎么?” “什么!难道您‘本身’没有感受到那些遗物的威力所产生的意外的效果吗?” 麦尔基露出不信仰的脸色笑笑。 “我一想起当时送这小盒子给我的那只手,和我为了这只手而产生的爱情,就加倍地增加了我的力量和灵巧。” 她笑着用手指头威吓他。 “您变得无礼了,掌旗官先生。您可知道您是对谁说话吗?” 她边说边脱掉她的手套整理她的头发,而麦尔基却呆呆地望着她的手,然后目光从手又移转到美丽的伯爵夫人那一对如此灵活而且几乎含着恶意的眼睛。年轻人那样惊奇的神色使她大笑出声。 “您有什么可笑呢?” “您呢,您这样带着惊奇的神色望着我,您有什么可望呢?” “原谅我,不过,几天以来,我所遇到的只是一些不可思议的事物。” “真的吗!那倒很奇怪。那么,赶快跟我谈一些每刻钟临到您身上来的这种意想不到的事物吧。” “我‘现在’尤其是在这个地方不能对您谈;我还记得一些西班牙文的箴言,那是三天以前有人教我的。” “什么箴言?” “唯一的一个字:‘Callad.’” “那是什么意思?” “什么!您不懂西班牙文吗?”他说,一面带着最大的注意力打量她。 但是她却忍受着他的观察,没有显示出她明白他那句话里所含蓄?的一种意义;年轻人的眼睛开头死盯着她的眼睛,很快就低下来,不得不承认胆敢挑逗的那对眼睛具有更大的威力。 “我小时候,”她用一种完全无动于衷的声调回答,“识得几个西班牙文,可是我想现在全忘了。所以.?,如果您要我听懂您的意思,还是对我说法国话吧。喂,您那个箴言讲的是什么?” “它劝人慎言,夫人。” “真的!我们年轻的廷臣们很应该遵守这个箴言,尤其是他们应该做到用他们的行径来证明这箴言的正确。您是很博学多能的!德·麦尔基先生,到底是谁教过您西班牙文?我敢赌是一位夫人吧?” 麦尔基和颜悦色地望着她。 “我仅仅认识几个西班牙文,”他低声地说,“并且是为了爱情我才把它们铭刻在我的记忆里。” “爱情!”伯爵夫人用嘲弄的口吻重复这两个字。 因为她话说得顶大声,好几位夫人都为了这两个字把头掉转过来,好像要问问说的是关于什么事。麦尔基受到她的嘲弄有些激动,并且看到自己被这样对待,很不高兴,便从口袋里抽出他由老太婆手里收到的那封西班牙文的信,交给伯爵夫人。 “我并不怀疑,”他说,“您是同我一样的博学多能,您会毫不吃力地看懂那个西班牙文。” 蒂娅娜·德·土尔芝拿了信简,念出它或者假装念出它的样子,并且她拼死劲地大笑一阵,把它递给一位离自己身边最近的夫人。 “喂,德·沙多维尔夫人,读读这封德·麦尔基先生刚刚收到的他情妇的情简,依他说,他好心送给我了。其中的好处是我认得出这封情简的笔迹。” “这,我可一点不怀疑。”麦尔基带一些愤懑,可是仍然低声地说。 德·沙多维尔夫人念了情简,笑起来,并且把它传递给一位绅士,从这一位又传递给另一位,顷刻之间,回廊里没有谁不知道麦尔基受到一位西班牙夫人的青眼了。 当大笑声稍微压止了的时候,伯爵夫人露出嘲弄的脸色问麦尔基,他觉得写这封情简的女人美丽不美丽。 “凭良心说,夫人,我觉得她并不比您差。” “啊,老天爷!您说什么呀?天啊!那么,您该是在黑夜里看见她的吧;因为我很认识她呀,而且……真的!我祝贺您的好运道。” 她越笑越厉害。 “我的美人儿,”沙多维尔夫人说,“那么,告诉我们吧,这位很幸.运地占有了德·麦尔基先生的心的夫人叫什么名字。” “在没有说出她的名字以前,我请求您,德·麦尔基先生,当着这几位夫人面前,说个清楚,究竟有没有在白天里见过您的情妇?” 麦尔基的确很不舒服,他心里的忧虑和不平很滑稽地在面孔上流露出来。他一字都不回答。 “再也没有什么神秘了,”伯爵夫人说,“这封情简是senoradona玛利亚·罗特里格寄来的;我认得她的笔迹,就像认得我父亲的笔迹一样熟识。”藏书网 “玛利亚·罗特里格!”所有的夫人都笑着叫起来,“玛利亚·罗特里格是个五十开外的女人。她在马德里宫做过女侍。我不知道她怎样到法国来的,也不知道她有什么可取的地方竟使马格里特·德·法罗娅把她留在家里使用。也许她把这类的怪物安排在她身边,为的是在相形之下还会衬托出她自己的妖媚,如同画家在一幅画布上,画了他们那时代里的一位美女和她的侏儒的怪相来衬托一般。罗特里格在罗浮宫里的时候,由于她那矫揉造作的态度和她那古老式的服装,倒博得了所有宫廷夫人们的欢笑。” 麦尔基浑身起了哆嗦。他见过这女侍,他带着恐怖追想那蒙面夫人自称是dona玛利亚:他的记忆力变得模糊不清了。他感觉狼狈不堪,而人们的笑声却加倍喧嚣起来。 “她是一位很谨慎的夫人呀,”土尔芝伯爵夫人说,“您再拣也捡不到一位更好的了。当她嘴里装上了假齿和头上蒙上了黑色的假发的时候,她的确有一副好容貌哩。况且,她一定还没有超过六十岁吧。” “她要让他上个当吧!”沙多维尔夫人嚷叫。 “难道您喜欢那些老古董吗?”另一位夫人问。 “ 591a." >多糟糕,”母后的一个侍女带着叹息,极小声地说,“多糟糕,男人们居然有如此可笑的癖好!” 麦尔基竭力自卫。讽刺的祝词像雨点般降落到他身上来,他显出一副十分傻里傻气的面相,当国王突然在回廊的尽头出现,使那些笑声和戏语即刻都停息了的时候。每个人都急急忙忙地站开迎接他,一阵静寂就接替了喧哗。 国王在他的办公室里和海军上将谈了很久,此刻送他出来。他亲切地把手挨在柯里尼的肩膀上,柯里尼的灰胡子和黑色的服装跟查理那年轻的容貌和金碧辉煌的刺绣衣裳形成了强烈的对照。人们看到他俩的时候,免不了要说,年轻的国王在王位上,以一种罕有的知人之明,从他的臣民当中遴选了这位最有道德和最有才智的人做他的宠臣。 当他们穿过回廊,所有的目光都盯住他们身上的时候,麦尔基听见耳边响起了伯爵夫人的声音,她十分悄声地嘟哝道: “别记恨!喂,只可当您走到外面的时候,再看它。” 同时有些东西落到他手上所拿的他那顶帽子里面。那是一张用火漆封了的纸,里面包了一件坚硬的东西。他把它放到自己的口袋里,过了一刻钟,他一离开罗浮宫,就把它打开来看,原来里边装的是 4e00." >一把钥匙,附了这些字:“这把钥匙开我的花园门。今天夜里十点钟。我爱您。我将不再罩上假面具来对着您了,您终会看到dona玛利亚和蒂娅娜了。”下面署名也是蒂娅娜。 国王伴送海军上将一直到了走廊的尽头。 “再会吧,我的父亲,”国王握住海军上将的手说,“您要知道,我喜欢您,我呢,我知道,您对我是鞠躬尽瘁,无限忠诚的。” 跟着这句话之后,国王哈哈大笑了一阵。随后,他回他的办公室去了,在经过乔治营长面前的时候,他停了下来。 “明天,做了弥撒之后,”他说,“您上我的办公室里来谈话。” 他掉过身,几乎是很担心地向柯里尼出去的那扇门望了一眼,最后,他离开回廊,回去跟列茨元帅深居在一起了。 十七、个别的觐见 您觉得您的本性是那样特别有耐心,竟容忍这一切吗? ——莎士比亚《麦克佩斯》 乔治营长依约定的时刻到了罗浮宫。他一报出名字,门监便拉起了一幅绣彩的门帘,引他走进国王的办公室里。王爷坐在一张小桌子旁边,正在写字,用手示意他安静些,似乎他很害怕说话时会失掉那时正占据着他的心灵的思想线索。营长保持着一种毕恭毕敬的态度,在离开桌子六步远的地方站着,并且趁这机会往房子四下里望了望,仔细地打量了房间里的装潢。 房间很朴素,里边除了一些打猎的用具,漫无秩序地挂在墙上之外,很少别的东西。一幅很好的圣母画像,上面配了一大束黄杨的细枝挂在一支长抬枪和一把猎角中间。君主的写字台上摆满了纸张和书籍。地板上,一串念珠和一小本祷课书跟一些线网和鹰鸟的响铃散乱无章地堆在一起。在靠近的一个坐褥上睡着一条猎狗。 忽然间,国王带着一种盛怒的姿势,把他的墨水笔扔到地上,从齿缝间大咒了一声。然后头低着,他迈了一种不均匀的步调沿着办公室走了两三趟;接着,在营长面前突然止步,向他身上望了一眼,其形极为慌张,好像是刚刚瞧到他似的。 “呀!是您!”他往后退了一步说。 营长鞠躬一直到地。 “我很高兴看到您。我要同您谈谈……不过……”他停了不说下去。 嘴巴张开着一半,颈子伸长着,左脚向右边往前跨了六寸远,总之,这种姿势,就像是画家描绘一个专心致志的人的肖像所布置的姿势。乔治等待国王说完那句话的时候就是这种姿势。但是国王却已经让他的脑袋重新垂到他的胸口上,并且脑袋里好像已经被一些跟他刚才表达出来的意见离开成千里远的意见盘踞了。 经过了几分钟的静默。国王坐了下来,把手放到他的额头上,似乎很疲倦。 “鬼诗韵!”他嚷道,一面跺脚,使他的长筒靴下面所装的长马刺发出声音来。 那条大猎狗突然惊醒了,以为他这一脚跺在地上为的是要呼唤它:它站了起来,走近国王的安乐椅,把它的两脚放在国王的膝头上,抬起它那细长的脑袋,这脑袋竖起来还高过查理的头顶许多;它张开一只大嘴巴,毫无礼貌地打起哈欠来,要一条狗遵守宫廷的体统那是不容易的事。 国王赶走狗,它叹息着跑回去,又躺下去了。国王的眼睛好像是偶然地又扫到了营长,他对他说: “原谅我,乔治;是一个……诗韵弄得我昏头昏脑,辛苦极啦。” “也许我打搅了陛下吧。”营长说,一面恭敬地鞠了一个躬。 “一点儿也不,一点儿也不。”国王说着站了起来,并且露出亲密的神色,把一只手放到营长的肩膀上。同时,他微笑着,可是他的微笑只是从嘴唇上发出来,而他那一对别有所视的眼睛却一点笑意也没有。 “那一天的狩猎,您还觉得辛苦吗?”国王说,他当然很难开门见山地说到本题,“鹿子跟我们搏斗了很久才躺下。” “陛下,如果像前天的那一场跑马都会使我辛苦的话,那么我真不配带领陛下的一营轻骑兵了。在最初几场战争里,德·古伊兹先生看见我经常在马鞍上,曾经给我起个绰号,叫作‘阿尔巴尼亚人’。” “对,的确有人对我说过,你是一位好骑士。不过,告诉我,你抬枪打得好吗?” “陛下,我使用抬枪,还过得去;不过我的枪法远不及陛下的熟练。像陛下这种熟练程度并不是人人都达得到的。” “喂,你看到那支抬枪吗?把它装上十二颗弹丸吧。我愿受天罚,如果在六十步以内,还剩下一颗弹丸跑出您要拿来做目标的多神教徒的胸口外边的话?” “六十步,那是一段很远的距离;不过,跟陛下这样的射击家我是无心来做试验的。” “就是在二百步远,这支抬枪也会把一颗子弹送到一个的身体内去,只要那子弹是合乎口径的话。” 国王把抬枪放到营长的两手中间。 “它似乎又优良又精美。”乔治细心地检查了它并且拨动了它的扳机之后说。 “我觉得你对武器很内行,我的勇士。瞄个准,让我看看你的手法怎样。” 营长依言办了。 “一支抬枪是一件好东西,”查理慢条斯理地继续说,“在一百步的距离,只要手指一动,这样就一定可以解决一个敌人;锁子甲,或护身甲在一颗好子弹面前是无能为力的!” 查理第九,我已经说过,或者是由于小时候的习惯所养成,或者是由于天生的胆小,几乎从来就不正视他谈话的对方。可是这一次,他倒目不转睛地带着一种异乎寻常的表情望着营长。乔治不由得把眼低下来,而国王几乎即刻也这样做。又是一阵的静默;乔治首先打破这静默。 “尽管使用火器怎样的熟练。剑和矛还是最可靠的……” “对;不过抬枪……”查理出奇地微笑。他连忙又说下去:“据说,乔治,你受了海军上将严重的侮辱?” “陛下……” “我知道这件事,我肯定有这件事。不过我很想……我希望你自己对我谈谈这事情的经过。” “那是真的,陛下;我对他谈过我最关切的一桩不幸的事……” “你弟弟的决斗吧,了不起!他真是一个漂亮的小伙子,他竟刺死了他的敌手;我敬重他;柯曼治是一个十足自负的傻瓜;他只是得到了他应得的下场。可是,真气人!究竟这个灰胡子的老头怎样找得出借口来跟你吵嘴呢?” “我恐怕是一些在信仰上不幸的差异,和我的皈依——这我以为他早已忘了……” “忘了?” “陛下已经给了榜样,要人忘掉宗教间分歧的意见,更加上他那罕有的和不偏不倚的正义感……” “要知道,我的朋友,海军上将什么也忘不了。” “我明白了,陛下。”乔治露出忧郁的表情。 “告诉我,乔治,你打算怎么办?” “我吗,陛下?” “是呀;老老实实地讲吧。” “陛下,我是一个无权无势的绅士,而且海军上将年纪太老,我也不便跟他计较;何况,陛下,”他鞠着躬说,好像他想找出一句廷臣该说的话,去转变他认为由于他的大胆国王心上已经产生的印象,“纵使我能够那样做,我也害怕做了之后,会失去了陛下对我的恩宠。” “呸!”国王大叫。他把自己的右手放到乔治的肩膀上。 “幸亏,”营长继续说,“我的荣誉不是掌握在海军上将手里;如果有一个和我同样身份的人胆敢对我的荣誉提出疑点的话,那么我要恳求陛下准许我……” “照这么说,您就不想对海军上将报复吗?不过那……他可是十分蛮横啊!” 乔治把惊奇的眼睛睁得大大的。 “可是,”国王继续说,“他凌辱了你呀。是呀,愿魔鬼带我走!人们告诉我,他严重地凌辱了你……一位绅士并不是一个仆人,有的事情哪怕是一位王爷做的,也不应该容忍。” “我怎能对他报复呢?他跟我决斗不是要贬低他的门第吗?” “也许。不过……”国王再拿起抬枪来瞄准。 “你可懂得我的意思?” 营长退后两步。君主的手势是很明显的,并且他脸上那鬼鬼祟祟的表情只有过分地说明了它。 “什么!陛下,难道您鼓动我?……” 国王把枪托使劲地敲敲地板,并且用盛怒的眼睛望着营长,大叫起来: “鼓动你!上帝在上!我什么也不鼓动你。” 营长不知道该回答什么话;他只好照许多人在他这种情况之下可能做出的样子来做,他俯着身子并且把眼睛低下来。 查理很快用一种比较温和的声调继续说: “你是不是要用抬枪准准地射击他一下,来替你的荣誉报复……那在我可满不在乎。不过,老实说吧!一位绅士没有比他的荣誉更宝贵的东西了,为了要补救它,他没有不能做的事。而且沙蒂温这一家人是又骄傲又放肆,简直就像刽子手;我知道,这些家伙很想置我于死地,并且篡夺我的王位……我看见海军上将的时候,有时真恨不得把他的胡子一根一根全拔下来。” 听了一个素来不多讲话的人发出这段滔滔不绝的话,营长一句也不回答。 “呃!只有用血和人头来报仇!你愿意怎么办?喂,如果我是你,我一定要趁他走出他的……讲道场的时候,等待他,并且从窗口向他准准地开一枪,射到他的肾脏里去。好家伙!我的从兄弟德·古伊兹一定会满意你,并且你这样做,对于王国的和平也将大大有所贡献。你知道这个巴尔巴伊奥在法兰西比我自己更像个国王吗?到现在,我实在忍无可忍了……我干脆把我的心事告诉你:必须懂得……一位绅士的荣誉不许有所损伤。要保全荣誉,只有让肉体冒一些险,二者是不能两全的。” “一个绅士如果做出暗杀的勾当,他的荣誉恐怕只有遭到损失,而不会得到补救。” 这句回答在国王听来简直像一声雷响。他一动也不动,两手朝营长伸张着,手里还拿着那支似乎要贡献给乔治做他的复仇工具的抬枪。他的嘴巴发白,并且打开了一半,他一对凶悍的眼睛紧盯着乔治的一对眼睛,向它们射出一种可怖的蛊惑,同时也受到对方射过来的同样的蛊惑。 抬枪终于从国王那颤抖的手里滑了下来,地板震动作响;营长即刻跑过去把它拾了起来,国王往他的安乐椅上坐下,低着头,露出忧郁的神色。他的嘴巴和眉毛那些急促的动作说明他的心灵深处起了斗争。 “营长,”经过长时.t>间的静默之后,他说,“你的轻骑兵营在什么地方?” “在密胡,陛下。” “你在这几天之内就回营里去,然后你自己率领它开来巴黎。几天……内,你就要接到命令。再会。” 他的声音里带着一种严厉而愤怒的腔调。营长恭恭敬敬地向他敬礼,查理呢,他用一只手指指办公室的门口,向营长宣示,觐见已经结束。 营长一步一步地倒退出去,并依例行屈膝礼,国王此时急躁地站了起来,抓住他的手臂。 “至少,要缝紧嘴巴!你听懂我的意思吗?” 乔治弯腰,把他的手放到胸口。当他离开了房间的时候,他听见国王用严厉的声音喊他的猎狗,并且弄响了他的猎鞭,似乎准备把他的坏脾气向无辜的动物身上发泄。 回到家里时,乔治写了下面的一封短简,打发人递给海军上将:“有一个虽然不爱您,却很爱他自己的荣誉的人,奉劝您切莫信任德·古伊兹公爵,或者,另一个比他权力更大的人。您的生命受到威胁了。” 这封信在柯里尼那大无畏的灵魂上没有产生什么效果。人们知道,不久之后,就是1572年八月二十二日,他被一个名叫摩列维尔的无赖行刺,受了枪伤,摩列维尔因此被人起了“国王的屠夫”的诨号。 十八、劝领洗礼 从妇人的嘴唇和眼睛学得一种特殊的语言,这是多么痛快的事呀! ——拜伦《唐璜》 两个情侣偷偷地相爱了八天多之后,大众才知道他俩的秘密。在这一段时间后,他俩的慎重松弛下来了,人们觉得他俩的防范很可笑;一道目光就很容易引人惊奇,更容易被人领会,结果一切都被人知道了。 所以,土尔芝伯爵夫人和年轻的麦尔基中间的暧昧,在凯瑟琳的宫廷里很快就不再是一件秘密了。成堆千真万确的证据,哪怕是瞎子也看得出来。因此,土尔芝夫人平日就佩起了茄皮包的衣带子,而柏尔那尔的剑柄、短袄的下摆和鞋子也都用茄皮色带子结成的玫瑰花装饰着。伯爵夫人曾经很公开地直认过她顶讨厌生在下巴上的胡子,可是她很喜欢文雅地翘起来的髭须。不久以后,麦尔基的下巴总是刮得光光的,并且把他的髭须“尽量”卷起尖来,加上了香蜡,用一把铅质梳子梳成了一个新月形,两个尖端往鼻子两旁高高地翘起来。最后,有人甚至这样说:哪一位绅士天蒙蒙亮就出来,经过亚西斯街的时候,看见伯爵夫人的花园门开开,从里边走出一个男人,尽管这人身上密密地裹着他的大衣,一直掩到鼻子上,他也毫不费力地认出那是麦尔基大人。 然而还有显得更加明确的,使人人都会惊奇的,是看到年轻的胡格诺,这个对天主教的一切仪式一向是无情的嘲笑者,今天居然很热心地常常上教堂里去,难得不参加迎圣母的唱歌行列,甚至他把他的手指头浸到圣水里——那在不多几天以前,他还看作是一种亵渎神圣的可厌行为。人们互相耳语着说,蒂娅娜刚替上帝征服了一个灵魂,而那些属于革新派宗教的年轻绅士却宣布说,他们或者会认真地想去改变信仰,如果人们派来向 4ed6." >他们说教的是像土尔芝夫人那样又年轻又美丽的女信徒,而不是那些方济各会修士和五伤方济各会修士的话。 但是要想柏尔那尔改变信仰,还要下很多的功夫。他陪着伯爵夫人上教堂,那是事实;不过他坐在她旁边,并且在弥撒当中,他始终在她耳边絮絮不休,大为虔诚的信徒们所不容。他不但不听讲课,而且他还妨碍那些信徒注意倾听。人们都知道,迎圣母的唱歌行列在那时是一种和化装跳舞会同样有趣的娱乐。麦尔基终于毫无顾虑地把他的手指头浸到圣水里,因为那样他就有权利去公开地握住一只碰到他自己的手时总要发抖的美丽的手。此外,他固然还保持着他的信仰,可是他所受到的艰苦斗争为数也不少,蒂娅娜平常总是挑选麦尔基最难拒绝她的要求的某些时候跟他争论神学问题,因此她总是占着上风。 “亲爱的柏尔那尔,”有一天晚上,她把头挨在她的情郎臂膀上面,并且把她黑头发上那些长辫子缠在他的脖子上,对他说,“亲爱的柏尔那尔,你今天同我一道参加讲道了。呃!听了那许许多多美妙的言辞,难道你都无动于衷吗?难道你要永远这样麻木不仁吗?” “啊!亲爱的朋友,你怎么会指望一个方济各会修士的鼻音会打动我的心呢?就是像你这样温柔的声音和你一双多情的眼色所极力支持的你那些宗教的辩论岂不是都无法打动我的心吗,亲爱的蒂娅娜?” “坏东西!我要勒死你。”她轻轻地收紧她头发上的一条辫子,并且拉着它更加凑近她身边来。 “你知道在讲道的时候我怎样打发我的时间吗?我在数你头发上所有的珍珠。瞧,你把珍珠散在满房间里都是。” “我很相信你这话。你没有听讲道;总是那个老套。”“喂,”她带些忧悒地说,“我很明白,你并不像我爱你的那样爱我;要不,你早就该改变信仰了。” “呀!我的蒂娅娜,这些没完没了的争执为的是什么?留下来给巴黎大学的博士们和我们的牧师们去理论吧;我们呢,我们要更有意义地消磨我们的光阴。” “你交给我办吧……如果我能够拯救你,我将多么幸福!喂,柏尔那尔,为了拯救你,我宁愿把我应该在死后涤罪所过度的岁月加多一倍。” 他微笑着把她搂到他的怀里,但是她带着说不出的忧悒推开了他。 “你,柏尔那尔,你不会为了我那样做的;我的灵魂在我这样献身给你的时候所冒的危险,你是毫不关心的……”泪水从她那美丽的眼睛里滚了下来。 “亲爱的朋友,你难道不知道爱情会宽恕许多事情吗,而且……” “啊,我知道得很清楚。不过,如果我能够拯救你的灵魂,那么,我一切的罪恶都会得到赦免,所有我们俩共同犯过的罪恶,所有我们俩将来还会再犯的罪恶……这一切我们都会得到赦免。还叫我说什么呢?我们的罪恶或者就是救我们灵魂的工具!” 这样说的时候,她用全身的气力把他搂到她的怀里,而且她说话时那种鼓舞她的一股奔放的热情,在她的地位来说,有点表现得滑稽,使麦尔基对这种离奇的说教方式,必须按捺着自己才能够不大笑出声。 “要改变信仰,我们还要等待一个时期,我的蒂娅娜。当我们俩彼此都衰老了……当我们太老了,老得不能再谈恋爱的时候……” “你真叫我扫兴,坏东西;你嘴唇上这种鬼鬼祟祟的微笑到底是什么意思?你以为我现在还想亲它一亲吗?” “你瞧,我不再微笑了。” “喂,放心吧。告诉我,亲爱的柏尔那尔,你看过我给你的书没有?” “看过,我昨天看完了它。” “呃,你觉得这本书怎么样?那上面有的是理论!那些没有信仰心的人都封住了嘴巴不出声了。” “我的蒂娅娜,你的书不过是连篇的谎言和无礼的话罢了。那是巴比斯特的印书机一直到今天还印出来的最可笑的书了。虽然你对我说得这么自信,我们敢赌,连你自己都没有看过它!” “的确,我还没有看过它,”她有一些脸红,回答,“但是我断定它是充满着理论和真理的。光看胡格诺们那样固执地轻视它就够了,我不想再提出其他的证据。” “为了消磨时间bbr>,你要不要我手里拿着《圣经》给你看……” “哦!千万别那么做,柏尔那尔!我谢谢你!我不像异教徒,我是不读《圣经》的。我不愿意你来削弱我的信仰。况且你将浪费你的时间。你们胡格诺们,你们总是用一套令人失望的科学武装自己。你们,在争论当中,就把这科学往我们的鼻子上一扔,而可怜的天主教徒没有像你们那样看过亚里士多德的书和《圣经》,不知道怎样回答你们。” “呀!是因为你们天主教徒,你们只想盲目相信,而不肯费点神检查一下那究竟是合理不合理。我们呢,我们要保护我们的宗教,尤其是要替它宣传,至少会先把它研究研究。” “呀!我多想有那位可敬的五伤方济各会修士基伦神父的辩才!” “他是一个傻子和一个夸夸其谈的人。六年前在一次公开的讨论会里,他空喊了一阵,我们的牧师胡达尔驳得他无言可答。” “谎话,异教徒的谎话!” “怎么!难道你不知道,在争论过程当中,人们看见大滴大滴的汗水从这位善良的神父额头上一直淌到他手上拿着的克里索斯东的演..说集上吗?对于这种情景,一个滑稽家写了这些诗句……” “我不愿意听,别拿你的异端邪说来毒害我的耳朵。柏尔那尔,我亲爱的柏尔那尔,我哀求你,别听所有这些恶徒的话吧,他们蒙骗你,并且要带你入地狱!我恳求你,拯救你的灵魂,回到我们的教堂里来吧!” 尽管她再三请求,她依然在她情郎的嘴唇上看出那意味着没有信仰心的微笑。 “要是你爱我,”她嚷道,“你就为了我,为了对我的爱情,抛弃掉你那些应受永劫的意见吧!” “我亲爱的蒂娅娜,在我看来,为了你而抛弃生命,倒要比抛弃我的理智给我证明了是真实的东西还容易得多哩。你怎么会要求爱情阻止我相信二加二等于四呢?” “你真残忍!……” 麦尔基为了结束这类的争执,掌握着一种不会错误的方法,他就使用了它。 “哎哟!亲爱的柏尔那尔,”当天已发亮,麦尔基不得不离开的时候,伯爵夫人用憔悴可怜的声音说,“我将为了你堕入地狱,我很明白,我是不能拯救你的,我是得不到这种安慰的!” “好了吧,我的安琪儿!In artiortis,基伦神父会宽赦我们哩。”藏书网 十九、五伤方济各会修士 在修道院里的修道士还不值两个鸡蛋;一旦走到外面,无论如何也卅鸡蛋。 马格里特和那伐尔国王大婚礼的第二天,乔治营长,便遵奉朝廷命令,离开了巴黎回密胡去指挥驻扎在那里的他的轻骑兵营。他的弟弟很快乐地跟他道别,并且期待着在庆贺还没有终了以前还可以跟他再见,所以很乐意地耐 7740." >着性子单独住几天。土尔芝夫人够使他忙了,所以就是有些时候感觉孤寂,却一点也不过分恐怖。夜里他绝不待在家里,白天他睡觉。 1572年八月二十二日,礼拜五那一天,海军上将被一个名叫摩列维尔的无赖射击一枪,受了重伤。舆论把这卑鄙的暗杀案归罪于德·古伊兹公爵,这位大人第二天就离开巴黎,好像是为了逃避革新教派的怨怼和威吓似的。国王开头似乎要尽量从严地追缉他;可是国王却一点不反对让他归来——八月二十四日那可怕的屠杀就报道了他的归来。 人数相当多的骑在雄伟的马背上藏书网的年轻新教徒绅士们,在探视了海军上将之后,散布在街道上,留意搜索德·古伊兹公爵和他的朋友们,并且要在碰到他们的时候,乘机跟他们吵闹一番。可是,开头一切都平静地过去了。民众慑于他们的人数,或者是要留待另一个机会,当他们走过时,都保持缄默,甚至听到他们叫喊:“杀害海军上将先生的凶手们该处死!打倒古伊兹的党徒们!”这些话,居然也没有露出激动的神情。 在一条街道的转口处,有十二三个年轻天主教徒绅士,其中好几个是德·古伊兹家里的仆役,突如其来地在成群的新教徒前面出现了。大家都期待着一场严重的吵架,可是结果什么也没有发生。天主教徒,或者由于明哲保身,或者因为他们依照明确的命令行事,对于新教徒那些侮慢的叫嚣,一句也不回答。一个走在他们前头的气色很好的青年向前跨了几步凑到麦尔基跟前,客气地向他致敬,并且带一种又亲切又友好的声调对他说: “您好,麦尔基先生,您一定见过德·沙蒂温先生吧?他身体怎样?凶手抓到了没有?” 两边队伍都停了下来。麦尔基认得是霍特罗伊男爵,对他还了礼,并且回答了他所问的问题。他们两个交换了一些私人间的谈话,因为这经过的时间很短,人们并没有争吵便离开了。天主教徒让开了一下,每人就各走各的路。 霍特罗伊男爵一面和麦尔基说话,一面故意稍微落在他的同伴们的后面。当离开麦尔基的时候,霍特罗伊观察了他的马鞍,对他说: “当心!或者是我弄错了,或者您这头短壮的马儿的肚带没有缚好。要注意一下。” 麦尔基下了马,替他的马缚好肚带。当他刚刚骑上马背的时候,他就听见有人从他后面奔驰而来。他一回头,就看到一个青年,脸孔虽然是陌生的,但是还认得出他是刚才碰到的那个队伍里的人。 “他妈的!”这人挨近他身边说,“我多么高兴单独碰到刚才叫喊‘打倒古伊兹的党徒们!’那班家伙中的一个。” “您并不要走得很远就会找到他们中间的一个人呀,”麦尔基回答他,“您到底有什么任务?” “您可是偶然参加在那一帮混蛋里面?” 麦尔基即刻拔出剑来,用剑面一下打到这个古伊兹的朋友脸上。这人也连忙抓起一支马枪,把枪口迫近着麦尔基身上射击。幸亏,只有火绒着了火。蒂娅娜的情郎把长剑往他的敌人脑袋上狠狠地还击他一下,使他从马背上摔了下来,进到自己的血泊里。民众一直是无动于衷地在袖手旁观,此刻才想起要替受伤的人报复。年轻的胡格..诺受到从四面八方飞来的石头和棒子的攻击,面临着如此众多的人数,一切抵抗都是无用的,他便拿定主意打马加鞭狂奔逃脱。他的马儿由于想从街口过于骤然地转个弯,仆倒在地上,把他翻了下来,虽然没有伤到他,可是再不容许他及时爬上马背,以阻止愤怒的群众来包围他了。于是他把背靠到一堵墙上,打退所有走近他的长剑跟前的人,这样支持了一些时候。但是被对方重重的一棒打断了剑刃,他倒下来了,并且马上就要被打得粉身碎骨,如果不是一位五伤方济各会修士冲到那些挤压他的人前面,用身子来掩护他的话。 “你们干什么呀,我的小伙子们!”这位修道士嚷叫,“放过这个人吧,他一点也没有罪过。” “他是胡格诺呀!”成百个怒气呼呼的声音嚷叫起来。 “咳!给他时间去忏悔吧。他还可以那样做呢。” 所有抓住麦尔基的手即刻都松开了他。他重新站了起来,拾起他的长剑的裂片,并且准备勇斗而死,如?果他还有一场新攻势要抵御的话。 “让这人活着吧,”修道士继续说,“忍耐吧。不消多久,胡格诺们都会去望弥撒了。” “忍耐,忍耐!”许多带着幽默的声音重复说,“人们叫我们忍耐已经很久了,而且在等待的期间里,每逢礼拜天,在他们的布道场中,他们的歌声诱惑了一切正派的基督徒。” “哎!你们不知道这句俗语‘鸱鸮唱到后来总不免要倒嗓’吗?”修道士用愉快的声调说,“让他们再叫嚣一时;很快地,由于八月里圣母的恩典,你们就要听见他们用拉丁文唱起弥撒诗来了。至于这个年轻的巴尔巴伊奥,把他交给我吧,我要培养他成个好基督徒。走吧,别让炙肉烧焦,快点去吃吧。” 人群叽叽咕咕地散开了,却没有对麦尔基谩骂一句话。他们甚至把马也还给了他。 “我这是第一次,”他说,“看到您的道袍,我的神父。请相信我的感激之情,并收下这些钱吧。” “如果您指定把这些钱给穷人,我的小伙子,那我就收下了。您要知道,我对您很关切。我认得您的哥哥,并且我要您从善。从今天起,就改变信仰吧;跟我一道儿来吧,您的事情很快就可以办好。” “为了那个,我的神父,我谢谢您。我还一点不想改变我的信仰哩。不过,您怎样认得我?您贵姓?” “人们都叫我鲁班教友……哎……小家伙,我时常看见您在一家人家周围踱来踱去……嘘!告诉我,麦尔基先生,您现在相信一个修道士还能够做点好事吗?” “我要到处宣传您的宽宏大量,鲁班神父。” “您就不愿意离开新教布道场来望弥撒吗?” “不,再说一遍;我将来就是上天主堂里来,也只是为了听听您的说教罢了。” “看来,您是很知趣的人。” “而且还是您的衷心崇拜者。” “真的,我很烦恼,看您还一味沉迷在异端邪说当中。我预先告诉您,我做过我能力做得到的事;可能发生的事,还有的是哩:那我,我可不负责了。再会吧,我的小伙子。” “再会吧,我的神父。” 麦尔基重新爬上他的马背,回他的寓所,有一些疲乏,可是能够从这么危险的环境中挣脱出来没有吃到什么亏,倒觉得十分心满意足。 二十、轻骑兵 翟费尔:我们当中谁若对自己的父亲,兄弟或者朋友手下留情,就要罚入地狱受罪。 ——奥特威《得救的威尼斯》 八月十四日傍晚,一营轻骑兵从圣·安都亚门开进巴黎城里。骑士们的长筒靴和衣服上沾满了灰尘,这说明着他们刚走了一段很长的路程。薄暮的最后微光照耀着这些兵的深灰色面孔;从那上面看得出他们在一种事变前夕所感到的渺茫的忧虑,纵使他们还一点不知道究竟是什么事变,却都怀疑那是属于悲惨性质的。 队伍拖着慢步向都尔涅列宫遗址附近的一块没有房屋的大空地前进。营长命令在那儿驻扎,然后派了十二三个弟兄由他的掌旗官率领出发侦察敌情,自己便在邻近各条街口布置了一些哨兵,并且命令他们点燃火绳,就像是面临着敌人一样。采取了这种非常防范之后,他才走回他的营前。 “班长!”他用一种比往常更硬性、更急迫的声音说。 一个帽子上钉了一条金线,肩上披着一条?99lib.绣花带的老骑兵恭恭敬敬地走近他的长官跟前。 “我们的骑兵全都配备了火绳,是吗?” “是,营长。” “火药盒都装满了,是吗?子弹的数量很充足,是吗?” “是,营长。” “好。”他带他的牝马走到他的小队伍前面。班长只隔开一匹马的距离,跟随着他。他发觉他的营长快发脾气了,迟疑着不敢接近他。最后,他才拿出勇气。 “营长,我可以准许骑兵们给他们的畜生喂点东西吃吗?您知道,从今早起它们还没有吃过东西哩。” “不。” “一撮荞麦吧?那喂起来倒很快呀。” “一匹马也不许解开缰绳。” “因为,假如需要它们今天夜里行动……像人们所说的……那么也许……” 军官做出一个不耐烦的手势。 “回到您的岗位上去。”他冷冷地说。然后他继续去散步。班长回到兵士中间来了。 “呃,班长,真的吗?我们将干些什么?有什么事呀?营长说了什么话?” 大约有二十个问题同时由老兵们向他提出,他们的多年服役和一种长久的习惯容许了他们对他们的上级如此不拘礼节。 “我们马上就有好东西看了。”班长操着一个知得多说得少的人很得体的语气说。 “怎么?怎么?” “不要解开马缰绳,就是一分钟都不成……因为谁知道呢?随时都会需要我们。” “呀!是不是要打仗?”号兵说,“请问,跟谁打呢?” “跟谁打?”班长重复那问题让自己有工夫思考一下,“天啊!问得多妙!除非跟国王的敌人打,你要我们跟谁打呢?” “对,可是国王的这些敌人到底是谁呀?”固执的发问者继续问。 “国王的敌人!他连国王的敌人是谁都不知道哩!”他怜惜地耸耸肩膀。 “国王的敌人是‘西班牙人’;可是他们总不会像那样‘秘密’地行动,甚至来到了之后,人们还不知不觉吧。”一个骑兵这样观察,说。 “呃!”另一个接着说,“我认得很多国王的敌人,他们倒都不是西班牙人!” “贝尔特朗说得对,”班长说,“我很清楚,他要说的是哪些人。” “究竟说的是哪些人?” “一些胡格诺,”贝尔特朗说,“不必是个巫师才看得出来。人人都知道,那些胡格诺把他们的宗教从德国搬了来;我敢断定德国人就是我们的敌人,因为我过去常常向他们开手枪,最显著的是在圣·冈丹时,他们打得像鬼那么凶狠。” “这太好了,”号兵说,“可是和约已经跟他们签订过了,那时候已经奏过很响亮的军乐,我至今还忘不了。” “有一点可以证实他们不是我们的敌人的。”一个穿扮得比其他的人整齐的年轻骑兵说,“是我们将来在弗兰德尔作战时,率领轻骑兵藏书网的是拉·罗舍弗戈尔伯爵;哦,谁不知道拉·罗舍弗戈尔是属于新教派的呢?愿魔鬼带我走,如果他不是从头到脚属于新教派的话!他脚底装着孔德式的刺马锥,头上戴着胡格诺式的帽子。” “他真该死!”班长叫了起来,“你,麦尔林,你不知道那件事哩;你还没有跟我们在一起过:在布亚都省拉·罗卜黎的时候,就是罗舍弗戈尔指挥布置埋伏,我们全体几乎都死在那里面。他是一个一心就想害人的坏家伙。” “他说过,”贝尔特朗加添道,“一营的赖特尔还比一大队的轻骑兵强得多。我很相信这话,只要瞧瞧那儿一匹斑马。那是我从母后的一个扈从那里要来的。” 大家听了这些话都表示很愤慨;不过他们亲眼见到了种种战争准备和非常防范,都起了好奇心,急欲知道究竟那是对付哪些人,这种好奇心很快就代替了那种愤慨的表情。 “是真的吗,班长,”号兵问,“昨天有人要行刺国王?” “我敢打赌就是这些……异教徒。” “我们在那家吃过午饭的圣·安德列十字客店的老板,”贝尔特朗说,“曾那样对我们谈过,他们要捣毁弥撒。” “那样,我们倒可以天天吃肉了,”麦尔林十分旷达地说,“吃的将是一块一块的腌肉,而不是大盆的蚕豆了!那并没有什么可懊恼的呀。” “?对;可是,如果胡格诺们掌握着法律的话,那么,第一件事他们要干的就是把所有的轻骑兵营像打玻璃那样打个粉碎,然后再把他们的德国赖特尔狗蛋顶替上去。” “如果真是这样的话,我倒情愿要他们受受罪。气死我啦!那倒会使我变成个好天主教徒。说 5427." >吧,贝尔特朗,您跟新教徒在一起服役过,是真的吗,海军上将只给他的骑兵每人八个苏?” “再多一个德尼埃都不给,这个老吝啬鬼!所以在第一场战役之后,我就离开了他。” “营长今天脾气多坏,”号兵说,“他平常是那样一个好人,并且愿意跟士兵谈谈天,可是这一次,他一路上就没有开过口。” “就是那些消息叫他担忧吧。”班长回答。 “哪些消息。” “是呀;表面上看,就是胡格诺们想搞出来的事吧。” “内战又要再起啦。”贝尔特朗说。 “那我们倒巴不得,”麦尔林说,他总是从事物的好的一面来看,“有的将是几场仗好打,几个乡村好烧毁,一些女胡格诺好捉弄。” “表面上看来,恐怕他们要再来一次他们以前所干的安布业兹宫事件,”班长说,“就是为了那个,他们才叫我们来的。我们要在那儿好好地维持秩序哩。” 此刻,掌旗官带他的小队伍回来了;他凑到营长跟前,低声地对他说话,至于那些伴随他的士兵混到他们的同伍中间去了。 “他妈的!”一个参加过侦察工作的兵说,“我不知道今天巴黎城里发生些什么事。我们在街上连一只猫儿都看不见;可是巴士底堡垒里却充塞着军队:我看到瑞士兵的枪像麦穗般散布在院子里,什么事呢?” “他们不会多过五百名吧。”另一个接着说。 “可靠的消息是,”先前那个说,“胡格诺们想要行刺国王,而海军上将却在吵闹声中被古伊兹大公爵亲手击伤。” “呀!强盗!这做得好!”班长喊叫。 “这些瑞士兵,”骑兵继续说,“用他们的鬼话说,在法兰西,人们受异教徒的气,日子已经太久了。” “真的,从一个时期起,他们表现得很嚣张。”麦尔林说。 “不是据说他们在查尔纳克和蒙刚都尔打败了我们,他们多么排场和夸张吗?” “他们想自己吃烧羊腿,”号兵说,“而只给我们羊骨头。” “这正是善良的天主教徒该给他们一个教训的时候了。” “我呢,”班长说,“如果国王对我说:‘给我杀掉那些光棍吧!’那么我情愿失掉我的皮腰带,如果我要国王对我多说一遍的话!” “白勒罗士,那么给我们谈谈,我们的掌旗官做了些什么事?”麦尔林问。 “他跟瑞士人的一个好像是军官的人谈过话;可是我听不懂谈的是什么。总之,那应该是很新奇的,因为他时时刻刻地嚷叫着:‘呀!我的上帝!呀!我的上帝!’” “瞧,有几个骑兵奔向我们这儿来了;他们多半是给我们送一道命令来吧。” “看来,他们只有两个人吧。”营长和掌旗官走过去迎接他们了。 两个骑兵迅速地向轻骑兵营奔来。一个服饰华丽,头上戴了一顶饰着羽毛的帽子,肩上披了一条绿色肩带,骑在一匹战马上。他的同伴是个身材矮胖的人;他身穿一件黑色长袍,手提一个木质大型十字架。 “要打仗了,一定的,”班长说,“这儿是一位随军祭司,他们给我们派来听负伤者的忏悔的。” “没有吃过饭就打仗,那是不大舒服的。”麦尔林悄声地嘟哝说。 那两个骑士放慢了马的步伐,这样到达营长跟前时,他们可以不费力地勒住它们。 “我这里吻乔治·德·麦尔基先生的双手了,”披绿色肩带的人说,“他可认得他的朋友多马斯·德·摩列维尔吗?” 营长还不知道摩列维尔新犯的重罪;他只知道他是刺死勇敢的德·穆伊的凶手。他很冷淡地回答他: “我和德·摩列维尔先生素昧平生。我想您是来告诉我们,我们在这儿为的是什么事吧。” “先生,那是关于要把我们的好王上和我们的神圣的宗教从威胁他和它的危险当中拯救出来的事。” “这究竟是什么危险?”乔治用一种鄙夷的语气问。 “胡格诺们谋反陛下;但是他们那罪恶的阴谋已经及时被发现了,靠上帝保佑,所有的善良的基督徒今天夜里都应该团结一致,趁胡格诺们睡着的时候,把他们杀个一干二净。” “就像马蒂亚尼人被强大的约特温歼灭一样。”穿着黑色长袍的人说。 “这是什么意思呀!”乔治吓得直打冷战,大叫起来。 “上流人都武装起来了,”摩列维尔继续说,“法兰西警卫军和三千名瑞士籍兵驻扎在城里。差不多有六万人是属于我们的;夜里十一点钟,就要发出信号,跟着,就开始行动。” “不要脸的强盗!你来对我们说的到底是些什么无耻的欺人行为?国王绝不至下命令屠杀吧……充其量他花钱叫人那样做罢了。” 然而,当这么说的时候,乔治记起前几天国王跟他谈过的那一场离奇的话。 “别激动吧,营长先生;如果国王交给我的任务不需要我十分谨慎从事的话,那我就要回答您的谩骂。听我说吧;我代表陛下来,请您带着您的部队伴随我。我们担任的是圣·安都亚街和邻近的地区。我给您送来一张准确的名单,单上列出了我们必须处死的人。可尊敬的马勒布史神父这就要对您的弟兄们鼓励一番,并且要把白色的十字架分发给他们,像所有的天主教徒一样把它佩在身上,以免在黑暗当中误把信徒当作异教徒。” “难道我会同意下手屠杀那些酣睡着的人吗?” “您是不是天主教徒,您承认不承认查理第九是您的国王?您认不认得您应该服从的列茨元帅的签名?”他把他掖在自己腰带上的一张纸递给他。 乔治喊了一个骑兵到跟前,并且在一束用抬枪火绳点燃着的稻柴微光之下,他读出一道正式的敕令,在令文中,国王严令乔治营长协助上流人警卫队,并且服从德·摩列维尔先生的指挥去达成一种任务,这任务详情将由这人向他解释。这道命令还附了一张名单,标题是:“圣·安都亚区内应行处死的异教徒名单。”那骑兵手上燃烧着的火炬微光给所有的轻骑兵照出了这一道他们还不知内容的命令在他们的官长心上所引起的深深的激动。 “我的骑兵们决不愿意干刺客的职业!”乔治说,一面把文书往摩列维尔脸上一丢。 “这绝不是什么暗杀的问题,”祭司冷冷地说,“这是关于对付异教徒的事,我们要在他们的住区里干的事是天公地道的。” “勇士们啊!”摩列维尔提高嗓子向轻骑兵们嚷叫,“胡格诺们要行刺国王和天主教徒;必须先发制人对付他们:今天夜里,趁他们睡着的时候,我们要把他们杀个精光……国王答应你们抢劫他们的家!” 一阵残酷的欢呼声从所有的行列中掀了起来: “国王万岁!胡格诺们该死!” “全体肃静!”营长声音像雷响般喝令,“这儿只有我一个人有权对这些骑兵下命令。弟兄们,这可恶的家伙说的话是靠不住的,况且,尽管国王下过命令要这么办,而我的轻骑兵们也决不愿意杀害那些猝不及防的人。” 士兵们都默不作声。 “国王万岁!胡格诺们该死!”摩列维尔和他的那个同伴同时喊了起来。骑兵们跟着他们重复地喊了一会儿: “国王万岁!胡格诺们该死!” “嗳!营长,您服从吗?”摩列维尔问。 “我再也不是营长了!”乔治大叫。他拔除了他的领章和他的肩带——他的身份的徽志。 “把这个逆贼抓起来!”摩列维尔拔出他的长剑,大叫,“杀掉这个不服从他的王上的叛徒。” 可是没有一个兵胆敢伸起手来反抗他的官长……乔治打掉摩列维尔手里的剑,可是并没有拿自己的剑来刺他,只用剑柄的圆端在他的脸上打了一下,因为打得那么重,居然使他从他的马背上摔了下来。 “再会吧,无耻的人们!”他对他的队伍说,“我以为我的部下是兵,而原来只是刺客。”接着,掉过身向他的掌旗官说:“阿尔方斯,如果您想做营长,这倒是一个好机会。你就率领这些匪徒吧。” 说这些话时,他打马加鞭,飞也似的离开,一直奔向城里去了。掌旗官跑了几步好像要跟着乔治去;可是他很快就放慢了他马的步子,让它走平步,随后,他终于停了下来,掉转马缰绳,回到他的营里,心里无疑地在忖度着,他的营长的劝告虽然是在一时气愤之中说出..来的,倒也不是不可依从的。 摩列维尔受到了那一下打击,神志还有一些不清,口里发出咒骂,重新上了马;那个修道士高举起十字架,鼓动士兵们不要对一个胡格诺发慈悲,要把邪教沉没到血海里去。 士兵们起先有过一刹那很受营长责难的牵制;可是,一看到他不在面前,自己可以无拘无束了,更加那一场大抢劫的美妙远景又在他们的眼前闪烁着,他们便举起马刀在头上挥舞,并且宣誓一定执行所有摩列维尔命令他们做的事。 二十一、最后的努力 预言者:留心三月十五日。 ——莎士比亚《尤利乌斯·恺撒》 当天晚上,在平常出门的时候,麦尔基从他家里出来,并且身子紧紧地裹在一件灰色的斗篷里,帽子压到眼睛上,带着适当的审慎,他向伯爵夫人的屋子走去。他刚刚走了几步,就碰到外科医生安布罗亚兹·巴勒,他认得巴勒,因为他受伤时曾得到他的治疗。巴勒多半是由沙蒂温官邸回来的;麦尔基自我介绍了之后,就向他打听关于海军上将的消息。 “他好些了,”外科医生说,“伤口很好,病人神志清楚。靠上帝保佑,他快好了。我希望我给他今晚吃的药水会增进他的健康,让他安安静静地度过一个夜晚。” 群众中间有一个人,走过他们附近时,听到他们谈起海军上将。等他离开了很远,可以对人放肆而不怕招致惩戒的时候,他便喊叫: “你们的鬼海军上将,他很快就要在蒙佛贡上吊了!”他说完,飞腿就溜走了。 “可恶的流氓!”麦尔基说,“眼看着我们伟大的海军上将不得不在一座有那么多对他敌视的人的城市里待着,我真气愤。” “幸亏他的官邸警卫很周密,”外科医生说,“当我离开那儿的时候,扶梯上满是兵,他们已经点着了火绳。呀!德·麦尔基先生,这城里的人不喜欢我们……可是时间太迟了,并且我得回罗浮宫去。” 他们分别的时候互道晚安,麦尔基继续走他的路,沉浸在玫瑰色的思想里,这使他很快就忘掉海军上将和对天主教徒的仇恨。不过他由不得自己,要注意巴黎城里那几条黑夜来临时从来就没有人走的街道上的一些异乎寻常的动作。一会儿他碰见几个粗汉子肩上背着奇形怪状的重负,在黑暗中让人当作是成捆的武器;一会儿静悄悄地走过一小队的兵,武器高举着,火绳点燃着;另一个角落里,有人急骤地打开窗子,有几张面孔,带着灯光露出来,即刻又消失了。 “喂,喂!”他大声问一个粗汉子,“喂!汉子,你这么晚还把这批甲胄送到哪儿去呀?” “上罗浮宫去,我的大人,为了今天夜里娱乐用的。” “老兄,”麦尔基对一个带领一支巡逻兵的班长说,“你们像这样全副武装究竟上哪儿去呀?” “上罗浮宫去,我的大人,为了今天夜里娱乐用的。” “喂喂!扈从先生,您不是隶属于王上的吗?您跟您的弟兄们,领了这些战时装备的马匹,究竟上哪儿去呀?” “上罗浮宫去,我的绅士,为了今天夜里娱乐用的。” “今天夜里的娱乐!”麦尔基心里想,“似乎除了我,人人都知道这秘密了。算啦,对我没有什么关系;国王没有我,尽可以寻欢作乐,我也不大稀罕要看他的娱乐。” 他发现隔远一些,有一个衣衫不整的男人,停留在几所屋子前面,用粉笔在门上涂了一个白色的十字。 “汉子,你这样在屋子外面涂上记号,难道你是一位军需官吗?” 那个陌生人没有回答就不见了。 在一条街的转弯口,当他走进伯爵夫人所住的那条街上的时候,他险些撞倒一个男人,这个人像他一样,身子裹在一件斗篷里,也从那个路角..拐弯,不过走的是相反的方向,尽管黑暗沉沉,并且他们两个都小心翼翼地想彼此躲避,但他们仍然即刻互相辨认了出来。 “呀!晚安!德·贝维尔先生。”麦尔基伸了手给他说。 为了向他伸出右手,贝维尔在他的大衣里面做出了一种很奇特的动作:他把他右手上所拿的笨重东西递到左手上去。斗篷翻开了一点。 “向美人们所倾心的骁勇的胜利者致敬!”贝维尔叫起来,“我敢打赌,我高贵的朋友是在交好运呢。” “您不也是一样吗,先生?看来,在您那方面,丈夫们的脾气都很坏吧;因为,如果我没有弄错,那么我看见在您的肩膀上披的是一件锁子甲,您藏在您斗篷里面的是几支手枪吧。” “应该慎重,柏尔那尔先生,十分慎重。”贝维尔说。说出这句话时,他理一理他的斗篷,让他所拿的武器小心地掩藏起来。 “我无限抱歉,今晚不能帮您的忙,拿着我的长剑替您把守街道,并且在您的情妇门口望风。那今天在我是办不到的,不过,在任何别的时候,尽管吩咐我好了。” “今晚,您不能跟我一道来,德·麦尔基先生。”他发出一阵奇怪的微笑伴随着这简单的几个字。 “好吧,祝您好运道!再会吧。” “我也祝您‘好运道’!”在他道别的口气里,带了一些加重的语势。 他们分手了,麦尔基已经走了几步,当他听见贝维尔再喊他的时候。他掉过身,看到他向自己走过来。 “您哥哥在巴黎吗?” “不;我天天等着他。呀!告诉我吧,您参加今天夜里的娱乐吗?” “娱乐?” “是呀;到处听人说,今晚宫廷里有一场大规模的娱乐。” 贝维尔从齿缝间十分低声地嘟哝出几个字。 “再一次跟您说再会,”麦尔基说,“我心里有些急躁,并且……您知道我的意思吗?” “再听我说,再听我说一句话!我不能不尽真正的友谊给您一个忠告然后再让您走开。” “哪些忠告?” “今晚别上她家去。相信我,明天您会谢谢我。” “这就是您的忠告吗?我不懂您的意思。她,谁呀?” “嘿!我们该心里明白的。不过,要是您聪明点,今晚就过塞纳河那边去吧。” “这一切都是开玩笑吧!” “一点也不。我从来没有这么正经地说过话。我告诉您,要渡过塞纳河。要是魔鬼逼得您太紧,您就上圣·约克街、雅各宾大修道院。在那些善良的神父的两扇门口,您就看到有一只木质十字架钉在一座外表很差的屋子上。那是一个可笑的标志:没关系。您尽管打门,您会找到一位很和蔼的老太婆,她看我面上,会很好地接纳您……上塞纳河彼岸去发泄您的火气吧。博吕拉尔妈妈有几个可爱而有礼貌的侄女……您理会我的意思吧?” “您太好了,让我吻您的两手。” “不;听从我贡献给您的意见吧。信任绅士的话!您会得到好处。” “多谢,我下一次再领情吧。今天,有人在等我。”麦尔基向前跨出了一步。 “渡过塞纳河吧,我的勇士;这是我的最后一句话。假如您因为不愿意听从我而遭到不幸的话,那我可不负责任了。” 在贝维尔的口音里带了一种不熟识的庄严,引起了麦尔基的注意。贝维尔已经掉过了背,这一次倒是麦尔基拉着他不放。 “您说的究竟是什么意思?给我解释个明白,贝维尔先生,别再吞吞吐吐了吧。” “我亲爱的,我或许不该这么明白地对您讲;总之,您要在半夜以前过河:再会吧。” “可是……” 贝维尔已经走了很远。麦尔基追了他一会儿;但是,由于不愿意让那一刻可以更好地利用的时间浪费掉,他很快地跨回步子,走近他该进去的花园。他不得不来回闲踱了一会儿,等着许多路过的人离开。他很害怕他们会感到一些惊奇,看见他在这个时刻里还从花园的一扇门走进去。夜是很美好的。一阵柔和的西风调节了暑气;月亮在薄薄的白云当中,时隐时现。那是老天赐给人的专为谈情说爱的一个夜晚。 街上在一刹那中空寂无人:他即刻打开了花园门,跟着就无声地再关上了它。他的心脏跳得厉害,但是他只在思念着他的蒂娅娜家里那些等待着他的欢乐;至于贝维尔那些奇怪的言辞在他心里产生过的悲惨念头现在却跑得很远了。 他踮着脚尖走近屋子。一幅红色帘幔后面的一盏灯,在一扇半开半掩的窗子上照耀着;这是约好的信号。一转眼之间,他已置身在他的情妇的祷告室里了。 她半身躺在铺着深蓝色花缎床单的一张矮矮的便榻上面。她那乱蓬蓬的黑色长头发遮盖了她靠着头的整个垫子。她两眼没有睁开,似乎尽力要这样坚持着。吊在天花板上的孤单单的一盏银灯照耀着房间,而且尽量把它的光芒投射到蒂娅娜·德·土尔芝那苍白的面孔和火烫烫的嘴唇上。她并没有睡着;不过,看到她那样子,就觉得她被一场辛苦的噩梦搞得很损神了。一听到麦尔基的长筒靴踩在祷告室里地毯上面的声音,她便抬起头来,张开眼睛和嘴巴,浑身起了哆嗦,并且费力地哼出一阵惊骇的叫声。 “我吓了您吗,我的安琪儿?”麦尔基说,双膝跪倒在她面前,并且斜着身子挨到美丽的伯爵夫人刚刚让她的脑袋重新靠下去的那个垫子上。 “你终于来啦!谢谢上帝!” “我使你久等了吗?离半夜还早哩。” “呀!不要搅我……柏尔那尔……没有人看见你进?来吧?” “没有人……但是你有什么事,我的爱神?你这美丽的小嘴唇为什么逃避了我的嘴唇?” “呀!柏尔那尔,如果你知道……哦!别折磨我,我请求你……我够痛苦了,我半边头痛得厉害……我可怜的脑袋热得像火烧。” “可怜的朋友!” “坐在我身边……并且,行行好,今天什么也别要求我……我病得很苦。”她把她那美丽的面孔钻进便榻上的一只靠垫里去,并且发出一阵苦楚的呻吟。随后,她一下子支在肘上重新坐了起来,抖一抖她的那些掩盖着她整个面孔的浓密头发,一边,她拉住麦尔基的手,把它贴到她的鬓角上。他感觉她的动脉跳得很厉害。 “你手多冷:它使我很好过。”她说。 “我的好蒂娅娜,我情愿替你得这半边头痛病!”他亲了这热灼灼的额头说。 “呀!对……我呢,我情愿……把你的手指尖贴在我的眼皮上吧,这倒会安慰我……我觉得如果我哭了一场,我倒少受点苦,可是我哭不出来呀。” 一阵持久的静默,只是被伯爵夫人那不均匀和受压抑的呼吸声间断着。麦尔基跪在榻旁,轻轻地揉搓并且偶尔吻他的美丽的蒂娅娜那低垂着的眼皮。他的左手放在垫子上面,他情妇的手指勾着他的手指,不时扭紧它们,好像是出于一种痉挛的动作。蒂娅娜的柔和而灼热的呼吸逼得麦尔基的嘴唇发痒而舒适。 “亲爱的朋友,”他终于说,“我觉得你的难过,不光是由于半边头痛吧。你有什么事值得苦恼呢?……为什么你不告诉我?你难道不知道,如果我们真的相爱的话,我们就要同患难共安乐吗?” 伯爵夫人摇摇头,没有睁开眼睛。她的嘴唇动是动了,可是组织不起一种清晰的声音来;随后,因为被这一阵的矜持挣扎搞得累了,她让她的脑袋重新挨到麦尔基的肩膀上。此刻,钟响了十一点半。蒂娅娜全身战栗,就在床上坐了起来。 “真的,您吓死我啦,美丽的朋友!” “没什么……还没什么,”她嘶哑地说,“这个大钟的声音实在叫人害怕!每听见响了一下,我感觉就像是一块通红的铁贯穿了我的脑袋。” 麦尔基除了吻她斜靠在他身上的额头之外,找不出更好的救药和更好的答话。一下子,她伸出两手,贴到她情郎的肩膀上,她依然半身躺在床上,亲切地向他身上投了几道冒着火星的目光,似乎会穿透他。 “柏尔那尔,”她说,“你什么时候改变信仰?” “我亲爱的安琪儿,今天我们别谈这个,恐怕会叫你更加不舒服。” “是你的顽固性才叫我生病呀……可是你倒很不在乎。时间很紧迫;哪怕我快死了,我都要利用我最后的一息来劝告你……” 麦尔基想用一个亲吻来封住她的嘴巴。这是一种很好的论证,用来回答一个情郎可能从他的情妇方面听到的一切问题。可是蒂娅娜往常对他总是半推半就,这一次却使劲地而且几乎是带着愤怒推开了他。 “听我说吧,麦尔基先生,我每天想到您和您的错误,就流血泪。您知道我爱您吧!想象想象吧,当我想起那个在我看来比生命还亲爱得多的人也许很快就要冒肉体和灵魂的危险的时候,我所忍受的该是何等的痛苦啊。” “蒂娅娜,您要知道,我们约好了不要再在一起谈这一类的事情啊。” “必须谈它,不幸的人!谁告诉你,你还有一个钟头的时间,让你去追悔呢?” 她那异乎寻常的口音和她那离奇的言语使麦尔基不由得记起他刚从贝维尔口里听来的奇特的意见。他不能够阻止自己感到激动,然而他仍然控制着自己;他只把这种劝人改变信仰的加倍热心认作是对宗教的虔诚罢了。 “您这是什么意思呀,美丽的朋友?难道您相信,天花板为了要杀死一个胡格诺,居然会像昨天夜里您的床顶一样,故意掉在我头上吗?幸运地,除了蒙受到一些灰尘之外,我们挣脱出来了。” “您的顽固性简直叫我失望!……喂,我梦见您的敌人们准备杀死您……而且,在我还来不及领我的忏悔教士到您身边之前,我就看见您一身血淋淋的,并且被他们用手撕裂,死去了。” “我的敌人们?我不相信我有敌人。” “无知!所有憎恶您的异端邪说的人,难道不是您的敌人吗?整个法兰西难道不是您的敌人吗?是,所有的法兰西人应该都是您的敌人,只要您一天还是上帝和教会的敌人的话。” “我们放下这个不谈吧,我的王后。关于您的梦,您可以找卡咪尔老大娘替您解答;我,我可一点也不明白。我们谈谈别的事情吧。据我看来,您今天到过宫廷:我想,您就是从宫里带回了这种半边头痛病,使您痛苦,使我发狂吧?” “对,我是从宫里来的,柏尔那尔。我见过母后,我就是从她屋里出来的……决定要尽一次最后的努力来劝您改变……必须这么办,绝对必须这么办!……” “我觉得,”柏尔那尔打断她的话说,“我觉得,我美丽的朋友,既然您不顾您的疾病,还有气力带着这样的热情向我说教,那么我们可以,如果您很愿意许可那样做的话,我们还可以更好地消磨我们的时间。” 她用一道混杂着愤怒的鄙夷的目光接受了这句戏言。 “罪过!”她低声地像对自己说,“我为什么必须这样懦弱对待他呢?”接着,比较大声地继续说:“我看得够清楚了,您不爱我,我在您身边,不过跟一匹马的身份一样。只要我能够使您快乐,我就是受尽千百种的痛苦也不要紧!……只是为了您,为了您一个人,我才肯忍受我良知上的苦恼,在这些苦恼面前,男人们的狂暴所能够想bbr>出来的一切酷刑就算不了什么了。只要您嘴巴上说出的唯一的一句话,就能够使我的灵魂恢复安静;可是这句话,您将永远不说出来了!您总不愿意为了我而牺牲您的一个偏见。” “亲爱的蒂娅娜,我到底要忍受哪样的迫害!放公正点,希望您别为了对宗教的虔诚而瞎了您的眼睛。回答我吧:像我的手臂或者我的精神做得到的一切,您可会在别的地方找到一个比我更驯顺的奴隶呢?要不要对您再说一次:我能够为您而死,可不能够相信某些东西。” 听他说的时候,她耸耸肩膀,并且带着一直达到仇恨地步的一种表情望着他。 “我不能够,”他继续说,“为了您把我那褐色的头发改变成金栗色的头发。我不能够为了使您高兴而改变我肢体的形状。我的宗教是我身上的一个肢体,亲爱的朋友,这一个肢体,假如人们要从我身上拔掉,只有连我的生命都一起带走才行。在今后二十年中,人们只有白费力地对我说教,人们绝不能使我相信一块没有掺酵母的面包……” “住嘴,”她用一种带着权威的声调打断他,“一点儿别亵渎神明,我一切都试过了,没有一样能成功。你们个个都是中了异端邪说的毒,你们是一种笨头笨脑的民族,你们在真理跟前,闭了你们的眼睛和你们的耳朵:你们害怕看,害怕听。喂,你们再也看不见,你们再也听不到的时候已经到了……为了消灭教会中这个祸患,只有一种手段,而且这种手段,人们马上就要采用了。” 她神情慌张,在房间里踱了几步,接着继续说: “恐怕不消一个钟头之后,人们就要砍掉邪教那条龙的七个头。长剑已经磨得尖尖的了,我们的一切信徒都准备好了。不敬神的人将在大地上消失了。” 接着,伸出手指头指向房间的一个角落里的挂钟。 “瞧,”她说,“你现在还有半个钟头的时间让你去追悔。当这根短针走到这一个点上面时,你的命运就要决定了。” 她还在说话,就传来了一阵不大响亮的、就像是在一场大火灾周围骚动的人群那种颤抖的声音;这声音开头很混乱,随后,似乎很快地大了起来;几分钟之后,已经辨得出远处那些叮叮当当的钟声和噼噼啪啪的火器的爆裂声。 “您向我报道的到底是些什么骇人听闻的事呀?”麦尔基大叫。 伯爵夫人向她刚才打开了的那扇窗子冲过去。 于是玻璃窗和帘幕挡不住的声音越来越清晰了。大概是痛苦的呼号和快乐的叫嚣混合在一起。一种带红色的烟冲上了天空,并且从城市里人们视野所及的各个角落里升腾了起来。人们或许当作是一场浩无边际的火灾,假如没有一种树脂的气味即刻充满房子里的话,因为只有数千根燃烧着的火炬才能发出这种气味。同时,似乎是抬枪在街道上开了一枪发出的微光一刹那间,闪亮了隔壁一所屋子的玻璃窗。 “屠杀开始了!”伯爵夫人带着极度的恐怖把一双手放到自己头上大叫起来。 “什么屠杀?您这是什么意思?” “今天夜里,要杀尽一切胡格诺;国王命令这样做。一切天主教徒都拿了武器,大概一个胡格诺也逃不出罗网。教会和法兰西得救了;可是你要失败,假如你还不背弃你那错误的信仰。” 麦尔基感觉他所有的肢体上都冒出一股冷汗。他用一对憔悴的眼睛打量着蒂娅娜·德·土尔芝,看她脸上显露出一种痛苦和胜利混合在一起的奇特神情。传到他耳朵里的那种轰动了全城的可怖的喧噪声已经足够对他证实她刚刚告诉他的骇人消息的真实性了。几分钟之间,伯爵夫人一动也不动,眼睛盯住他而默不作声;可是,她伸出一只手指向窗口指着,似乎要让他感觉到这些喧噪声和残暴者手上的火光叫人猜想得到的流血场面,使他在想象中更会相信她所说的话。逐步地,她的表情软弱下来了;野蛮的快意消失了,剩下来的只有恐怖,最后,双膝跪倒,并且用一种哀求的声调: “柏尔那尔!”她大叫,“我恳求你,救救你自己的生命吧,改变信仰吧!救救你自己的生命吧,救救跟你利害相关的我的生命吧!” 麦尔基向她身上投射一道残酷的目光,她呢,她张开两臂,双膝依然跪着,在房间里跟着他爬来爬去。他没有回答她一句话,就跑到祷告室深处,拿起了他进来时放在一张安乐椅上的那把长剑。 “不幸的人!你想干什么?”伯爵夫人向他跟前奔去,大叫出声。 “自卫呀!不能叫他们杀我像杀一只绵羊一样。” “成千把的长剑都救不得你了,你多无知啊!全城的人都武装起来了。国王的警卫队、瑞士人、上流人和人民大众,个个都参加屠杀,此刻没有一个胡格诺胸上带了十把腰刀。只有唯一的一个方法使你逃避死亡:做个天主教徒吧。” 麦尔基本来是勇敢的;可是,一想到今天夜里似乎就要发生的危险,在这一刹那间,他感觉他的心灵深处起了一种怯懦的恐怖;甚至那背弃他自己的宗教以图自救的念头闪电般迅速地在他的灵魂中涌了起来。 “假如你做天主教徒我就负责你生命的安全。”蒂娅娜叉起两手说。 “假如我背弃宗教,”麦尔基心里想,“我一生将瞧不起我自己。”这种思想就足够恢复他的勇气了,尤其是先前那一下的懦弱所引起的羞耻更加倍地增加了这勇气。他把他的帽子又戴到头上,扣上他的腰带,并且卷起他的斗篷围住他的左臂来代替盾牌,带着坚决的神色迈步向门口走去。 “你上哪儿去,不幸的人?” “到街上去。我不愿意让您亲眼在您家里看到他们杀死我而有所遗憾。” 他的口音里带些那么鄙夷的成分使伯爵夫人忍受不了。她上前挡住了他。他推开了她,而且是坚决地推开了她。但是她抓住了他的短袄下裾的一段,两膝着地匍匐着跟在他后面。 “滚开!”他大叫,“难道您要亲手把我交给那些刺客用腰刀来宰割我吗?一个胡格诺的情妇把她情夫的鲜血献给她的上帝就可以替自己赎罪。” “别走,柏尔那尔,我哀求你!我要的只是拯救你。为我活着吧,亲爱的天使!看在我们爱情的分上,救救你自己吧!……答应说出唯一的一个字吧,我向你发誓,你一定得救。” “谁?我,加入凶手和匪徒的宗教!福音书中的神圣的殉教者们,我马上就来会见你们啊!” 他挣脱得如此急剧,使伯爵夫人猛地倒到地板上。他马上要打开门出去,而蒂娅娜敏捷得像一头幼小的雌老虎似的,连忙爬了起来,冲到他身上,使出一阵比强壮的男人更强大的膂力把他紧紧地搂到自己的怀抱里。 “柏尔那尔!”她过分紧张,眼睛里含着泪水,大叫,“就像你已经做了天主教徒一样,我现在更加爱你!”她拖他到便榻上,让自己跟他一起躺了下来,拼命地向他亲吻和流泪。 “留在这儿吧,我唯一的爱人;跟我在一起吧,我勇敢的柏尔那尔。”她扭紧他,并且用她的身体像一条蛇缠住它的捕获物似的包围着他,说,“他们不会上这儿来找你,一直找到我的怀里来的,必须先杀了我,才能到达你的胸口。原谅我吧,亲爱的爱神;我不可能更早些把威胁你的危险通知你。我是受了一种可怕的誓言的拘束。可是我要救你,不然我跟你一道死。” 此刻,有人在猛敲临街的大门,伯爵夫人发出一声尖叫,麦尔基从她的拥抱里挣脱了出来,没有卸下卷叠在他左臂上的斗篷,那时候自己觉得如此的强有力,如此的坚毅,他会毫不犹豫地低下头冲到成百个屠杀者中间,如果他们在他身边出现的话。 巴黎城里所有的房屋,差不多大门上都有一个四方形的小孔,用铁槛紧紧地遮蔽着,使屋里的人能够预先看出来,开门的时候, 5bf9." >对自己是否安全。甚至有些橡木的大门,钉上了大钉子和铁条,还不能使那些小心的人放心,在安全设备没有弄妥之前,他们是不愿意走去开门的。因此,大门两边还开了一些狭窄的墙孔,从那儿,可以任意地暗射那些来袭的人,而不被瞧见。 伯爵夫人的一个亲信的老年马夫,从一道相似的小槛处观察那个访客,并且问了他几句很得体的话之后,回来告诉他的女主人说,乔治·德·麦尔基急切地要求进来见您。一场虚惊过了,门打开了。 二十二、八月二十四日 流血吧!流血吧! ——德·达瓦涅元帅的话bbr> 乔治营长离开了他的营部之后,奔回他家里去,希望在那儿找到他弟弟;可是他弟弟告诉了仆人们他将整夜不归之后,就离开了他的家。乔治一想就想到,他弟弟一定在伯爵夫人家里,他便急急忙忙地跑来找他。但是屠杀已经开始了;喧噪、刺客们的拥挤和设在街道当中的链索步步拦阻着他。他必须打罗浮宫附近经过,就是在那一带,天主教仇视异教和狂热发作到了最高潮。很多新教徒住在这一区,此刻这地区里已经被手拿着火器和火炬的上流天主教徒和警卫军占据了。那里的情景,依当时一位作家的有力的描绘,是“血从四面八方流出,汇入河内”,人们要穿过街道,不得不冒着被窗口丢下来的尸体随时压得粉身碎骨的危险。 平日沿着罗浮宫停泊的船只,由于船夫预料到有这场悲剧,多半已驶到对岸去了;使许多逃难的人奔到塞纳河边,希望搭上船,躲避他们的敌人的射击时,陷入了进退两难的地步,只有在那些波涛和追捕他们的大兵们的月牙铲中间选择出路。据说,有人看见查理第九拿了一支长长的抬枪,站在王宫的一扇窗口,朝那些可怜的过路人身上射击。 营长跨过几具尸体,血液溅到他身上,继续走他的路,每走一步都会被屠杀者当作敌人而牺牲性命。他注意到,士兵和武装的上流人每人手臂上都缠了一条白布,帽上都佩了一个十字架。他本来很容易得到这种辨别的标志;可是刺客们引起他的深恨一直发展到连他们用来识别的那些符号使他都厌恶。 在河边,沙特勒附近,他听见有人喊他。他掉过头一看,就看见一个人一直武装到牙齿上,可是并不像在使用他的武器,此外还在帽子上佩了一个十字架,并且带着十分悠然自得的神气用手指卷搓一张纸头。那是贝维尔。他在冷静地望着那些从麦尼埃桥上被抛入塞纳河里的尸首和活生生的人。 “你在这儿干什么鬼事,乔治?你抱着这样大的热心,是出于好奇呢,还是出于自愿?因为在我看来,你似乎要去追杀胡格诺呀!” “你自己呢,你在这些苦难的人当中干什么呢?” “我?他妈的,我在看;这是一场奇观呀。你知道我做了一件什么好事吗?你很认识年老的米薛尔·戈尔拿篷,这个多么厉害地剥削过我的放高利贷的胡格诺吗?……” “你杀了他啦,不幸的人!” “我?才不!我一点也不干预关于宗教的事。我没有杀他,我把他关进我的地窖里,他呢,他对于我所该他的一切账目写了收据给我。这样,我做了一件好事,我也得到了报酬。的确,要他更爽快地在收据上签字,我曾经两次把手枪放到他头上,可是,愿魔鬼带我走,假如我肯开枪的话……喂,瞧瞧这个女人吧,她在一座桥柱边,裙子被抓住了!她快倒下来啦……不,她不会倒的!噫!这多奇怪,值得走过去看看。” 99lib?乔治离开了他,自己拍拍脑袋心里想: “这是我今天在这个城里认得的一个最正派的绅士!” 他走进没有人迹、没有灯光的圣·约斯街里;当然不会有一个宗教改革者住在这条街。但是,有一阵喧噪声清晰地从邻近的街道里传来。忽然间,白色的墙壁被火炬的光照得红红的。他听见一阵尖叫声,他看见一个半裸体的女人,头发乱莲蓬的,胳膊里还抱着一个小孩子。她飞快地逃走。两个男人追逐着她,嘴里哼出野蛮的叫声互相加强声势,就像猎人追赶一头猛兽似的。当其中一个拿起他所佩的抬枪向她身上射击的时候,她快奔到一条无遮掩的小路上去了。抬枪一下就打中了她的背脊,她翻倒在地上了。她即刻爬起来,向乔治那边走了一步,双膝就跪了下来;接着,尽了最后一次的努力,她托起她的孩子向营长示意,好像她要向慷慨的营长托孤似的。她没有说出一句话就断了气。 “又是一条异教的母狗倒下来了!”开枪的那一个嚷道,“我要等到杀死了十二条之后才罢休。” “万恶的东西!”营长大叫,他拿起手枪朝那人身上狠狠地开了一枪。 那无赖的脑袋碰到对面的高墙上。他睁开了眼睛,样子很可怕,并且鞋底一滑整个身体倒了下来,就像是一块没有靠稳的木板似的,他摔倒在地上时就死去了。 “怎么!杀死一位天主教徒!”死者的同伴一边手拿着一条火炬,另一边手拿着一把沾染了血的长剑,大叫起来,“您到底是谁呀?天啰!您分明是国王的轻骑兵营里的人呀。他妈的!认错了人啦,我的军官。” 营长从他的裤带上取下他的第二支手枪,装上了子弹。这种动作和发条的轻微声音完全被理解了。屠杀者丢掉火炬,飞腿便跑。乔治不屑向他身上开枪。他俯下身子,打量一下倒在地上的女人,发现她已经死去了。子弹打中了她,从这一边穿到那一边去;她的小孩,两只手臂围住她的脖子,大叫、大哭;这小孩一身都是血,可是由于奇迹,他并没有受伤。营长很费点事才把他从他母亲的怀抱里拉出来,使尽气力抱着他,然后再把他裹到自己的斗篷里;并且,被刚刚碰到的事引起了戒心,营长拾起了那个死人的帽子,摘掉帽上的白色十字架,把它佩到自己的帽上。这样子,他才没有受到阻拦,一直走到伯爵夫人家里。 两兄弟彼此投到怀里,紧密地拥抱了一些时候,说不出一句话。营长终于用三两句话把城里的情况简单地谈了一谈。柏尔那尔咒骂国王、古伊兹们和祭司们;他很愿意出去,并且设法跟他的教友们团结一致,假如他们试图在任何地方抵抗他们的敌人的话。伯爵夫人哭着,拉着他不放,孩子吵着要他的娘。 在浪费了许多时间去吵闹、呻吟和啼哭之后,终归要拿定一个主意。至于孩子呢,伯爵夫人的马夫担任去找一个女人来看护他,对于麦尔基来说,他此刻逃不了。况且,上哪儿去好呢?谁知道屠杀不会从法兰西的这一端蔓延到另一端去呢?人数众多的警卫队占据着近郊圣·日耳曼村里的几道桥,因为宗教改革者们可能打那些桥经过,他们从那儿,就可以更方便地逃出城市上一向同情他们教义的南部各省去。另一方面,在这个时候>,显然很少可能性,而且是很不理智去恳求君主的怜悯,因为君主正发了杀人狂,他只想再杀下去,造成更多的牺牲者。伯爵夫人的家,由于她平日对宗教热诚的声誉,不至于遭到屠杀者严厉的搜索,并且蒂娅娜很信任她手下的人。因此,麦尔基不可能在别处找到一个会比这儿危险性更小的避难地方。他就决定躲在这儿,等待事变。 白天,不但停止不了屠杀,似乎把它更加扩大和正规化起来了。没有一个天主教徒,为了怕做异教的嫌疑人,不佩上白色十字架,不武装自己,或者不揭发还在人间的胡格诺。不过,国王深居在他的王宫里,除了屠杀者的首脑之外,跟其他的人都接触不到。平民被可以趁火打劫的希望所吸引,就跟上行动警卫队和兵士们串通在一起,在教堂里,那些传道士鼓动信徒要他们加倍残酷。 “要彻底粉碎,”他们说,“一切蟒蛇的脑袋,并且永远结束内战。” 为了使这班渴望着人流血和观赏奇迹的人相信,上天准许了他们的暴行,并且上天已经用一种明显的神奇事实鼓舞他们那样做,传教士们嚷着说: “你们到无辜牺牲者的墓地上去看看那棵山桂树吧,它刚刚又开了一次花,好像由于灌溉了异教徒的血,变得更加鲜艳、更加茂盛了。” 人数众多佩着武器的屠杀者列队络绎不绝地上墓地去,用庄严的仪式瞻仰那棵神圣的山桂树,他们走出墓地时,更燃起一股新的热情,要把上天如此公开地谴责的人找出来处死。凯瑟琳有一句话在人人嘴上传开了;人们在杀害儿童和妇女时,就对自己重复这句话:“Che pietà lor ser crudele, che crudeltà 1or serpieto.”拿今天的话来说,“残忍就是人道,人道就是残忍”。 奇怪的事!在这一切新教徒当中,很少人没有打过仗,没有参加过猛烈的战役,而且在那些战役中,他们都尝试过用真本领来平衡对方在数量上的优势,时常都能够以寡敌众;可是,在这一场屠杀当中,只有两个人对他们的刺客做了一些抵抗,而且这两人中只有一个搏斗了一下。或许他们已经习惯于在部队中依正规的方式作战,这就使他们失去了那种会激起每个新教徒在自己家里自卫等于在一道堡垒中自卫一样的个体活动力。..有些沙场老将,如同献身的牺牲者一样,居然向一些无耻的人伸出他们自己的咽喉——也许这些无耻的人前一天夜里还在他们面前发抖哩。他们把顺从当作勇敢,他们宁愿要殉教者的光荣,而不要军人的光荣。 在第一场好杀的狂潮平静了下来之后,屠杀者当中那些最仁慈的人向牺牲者们宣称,只要他们肯背弃新教,就饶他们的命。只有极少数的加尔文教徒利用了这个诺言,他们说一句或许是可宽恕的谎话,同意从死亡甚至那些酷刑中赎回自己的生命。而多少妇女、多少儿童在挥到他们头上的长剑当中,反复诵出他们的经文,从容就义而没有哼出一声怨言。 两天之后,国王试图制止屠杀,可是,他既然放纵了大众的嗜好,就再也压止不了。不但那些腰刀一点也没有停止挥动,而且连君主自己都被控,犯了一种不信奉神明的温情,不得不收回他那赦免的话,甚至变本加厉一直搞到恶毒的程度,不过“恶毒”本来是他的性格上的主要特征之一。 圣·巴托罗缪事件发生的最初几天里,麦尔基在他避难的地方经常受他哥哥定期的访问,他哥哥每次都对他详细地报道他亲眼看到的恐怖场面的新情况。 “呀!我什么时候才能离开这个屠杀和犯罪的国家?”乔治大叫,“与其在法国人当中生活着,我宁愿跟野兽在一起生活还好得多。” “跟我一道儿来罗舍尔吧,”麦尔基说,“我希望屠杀者们还没有取得这个地方。来跟我一道儿死,并且保卫我们的宗教这道最后的要塞,使人们忘掉你当时的背教。” “呃!那我怎么办呢?”蒂娅娜说。 “我们不如上德国或英国去,”乔治回答,“在那儿,我们至少不至于被杀,而且我们也不会杀人。” 这些计划都没有下文了。乔治因为不服从国王的命令,被关入牢狱;伯爵夫人生怕她的情夫被人发现,只想让他离开巴黎。 二十三、两个修道士 替他戴上一顶风帽子。 他们把他扮成了一个修道士。 ——民歌 在罗亚尔河边,向勃让西方面走下来离奥尔良不远的一家酒店里,一位年轻的修道士,身穿棕色法衣,头戴一顶放了一半下来的大风帽,坐在一张桌子前面,带着十分虔敬的注意力,两眼盯住他的祈祷经,纵使他拣了一个稍微幽暗不适宜看书的角落。他在自己的腰带上吊了一串比鸽子蛋还粗大的念珠,还有大量的圣者纪念章挂在同一条腰带上,他每动一下就响了一响。当他抬起头来望望门口的时候,人们便发现他有一只很匀称的嘴巴,嘴唇上点缀着两撇像弓似的翘着的胡子,非常悦目,这两撇胡子假如是长在一位宪兵队长嘴上,那就增加不少威风。他的一双手很白皙,他的长指甲很细心地修整过;依他那井井有条的习惯看来,没有一点说明这年轻的修道士曾经触摸过铲子或者耙子。 一个腮颊宽宽的肥大乡下女人在这家酒店里担任女佣和女厨子的职务,同时也就是酒店的老板娘,她走到年轻的修道士跟前,对他很笨拙地行了一下屈膝礼之后,告诉他: “喂!我的神父,您中饭要吃什么,还不吩咐?已经过了正午了,您知道吗?” “去勃让西的船还会耽搁很久吗?” “谁知道呢?水很浅,哪能够要走就走。而且,无论如何,还不到时候,喂,假如我是您,我,我就要在这儿吃了饭去。” “呃!我是要在这儿吃饭呀;不过,除了这间厅,难道没有另一间厅让我吃得下饭吗?我感觉这儿有一股很难闻的气味。” “您很敏感,我的神父。我呢,我一点也闻不出。” “是不是有人在这酒店附近烤猪?” “猪?呀!那倒好笑啦!猪?对,差不多吧;那可以说是猪吧,因为,据说,他们活的时候,穿的是绫罗绸缎;不过,那些猪猡呢,并不是给人吃的。我的神父,客气点讲,人们在水边,离开这里一百步光景,烧的是几个胡格诺,您嗅到的就是他们的臭气。” “几个胡格诺!” “是呀,几个胡格诺。难道那对您有什么影响吗?那不应该减退您的食欲呀。您说换一间厅吃饭,我可只有一大厅;所以您只好将就将就吧。嘿!胡格诺,那已经不那样难闻了。要是不把他们烧掉,那么他们或许要更加臭得厉害。今天早上有成堆的堆在沙滩上,那么高的一堆……什么!跟这个烟囱一般高。” “您去看这些尸体吗?” “呀!您对我说这句话,是因为他们都赤身裸体吧。不过,我尊敬的神父,死人不算什么;这在我心上比起我看了一堆死青蛙来,并不会产生更多的影响。看来他们昨天在奥尔良同样干得很漂亮吧,因为罗亚尔河从那儿大批大批地给我们送来了这种异教徒鱼儿,而且,因为水很浅,所以天天看见这些鱼留在沙滩上干着。就是昨天,当一个磨坊小伙子望望他的渔网里有没有鲨鱼的时候,他居然在那网里发现一具女人的尸首,她的胃部受了一下月牙铲的重伤。喂,那是从胃里刺进去,由肩膀中间穿出来的。他当然更高兴能发现一条漂亮的鲤鱼……您怎么啦,我尊敬的神父?……难道您要晕倒吗?您要我先替您拿一点勃让西的酒来喝,然后再吃您的中饭吗?这样才会安定您的心脏。” “我谢谢您。” “呃!您中饭点些什么?” “有什么就吃什么……对我没什么关系。” “还要什么呢?饭菜预备得很充足的,您看见了没有?” “呃!给我一只童子鸡好啰,让我看我的祈祷经吧。” “一只童子鸡!一只童子鸡,我尊敬的神父!呀!这玩笑.99lib.开的可不小,在大斋期间您的嘴也不肯闲着!难道您得到了教皇的特许,可以在礼拜五吃童子鸡?” “呀!我多么大意!……对,毫无疑问,今天是礼拜五……礼拜五不吃肉。给我一些鸡蛋。我很谢谢您及时提醒我,免得犯一场这么严重的罪恶。” “瞧!”女店主低声地说,“这些先生,如果不提醒他们,那么他们简直要在斋戒日里吃起童子鸡来了,可是他们在一个可怜的女人吃的汤里发现一块不好的肥肉,他们都要大嚷大闹吓得连您身上的血液都要沸腾起来。” 说了这话之后,她就忙于炒她的鸡蛋,修道士再看他的祈祷经。 “愿圣母保佑!我的女施主。”另一个修道士在马格利特夫人手里正抓着炒锅的长柄准备翻转一大团炒蛋的时候走进客店里说。 新来者是一个长了灰胡子的美髯翁,个子大、强壮而丰满;他的面貌十分红润;可是首先引人注目的,是一块庞大的膏药遮住他一只眼睛,并且掩盖了半边腮颊。他说一口流利的法国话,可是从他的语言里,听得出一种轻微的外国口音。 在他进来的时候,先前那个年轻修道士把风帽子更加拉低下来,以免被人看见,还有叫马格利特更感到吃惊的是,突然进来的修道士本来因为怕热才把他的风帽子推高上去的,可是一看到他的教会会友又赶忙把它拉低下来。 “好极啦!我的神父,”女店主说,“您来吃中饭,倒来得很凑巧;您不必等候了,您就跟您的熟人在一起吃吧。”跟着向年轻的修道士说:“我尊敬的神父,是不是,您也高兴跟这位教士一道儿吃饭?我的炒蛋的好味道刚吸引了他。啊,所以这样,是因为我并不节省牛油!” 年轻的修道士怯生生地回答,并且话说得结结巴巴: “我恐怕使先生感到拘束。” 年老的修道士这一面呢,把头垂得很低说道: “我是一个很平凡的阿尔萨斯的修道士……我法国话说得不好……而且我害怕陪着会友吃饭也许会使他不愉快。” “喂喂!”马格利特说,“你们都这样拘礼吗?在修道士中间,尤其是在同会的修道士中间,只该有一张桌子和一张床铺。”接着,她端了一张凳子,摆到桌边,刚好对准年轻修道士的座位。年老的就在那凳子上靠边些坐下来,当然是因为自己很拘束;他心里似乎很矛盾,一边想吃饭,一边又有点讨厌跟一个会友面对面地坐着。 炒蛋端来了。 “来吧,两位神父,赶快做你们的食前祈祷吧,等一会儿你们再告诉我,炒蛋炒得好不好。” 听了食前祈祷这几个字,两个修道士都显得更加不自在。年轻的对年老的说: “该由您来做;您是我的前辈,这种礼节该归您来主持。” “不,一点也不,您是比我先到这儿来的,该由您来做。” “不;我请求您。” “我一定不做。” “绝对要做。” “你们瞧吧,”马格利特说,“你们要让我的炒蛋等得冷冰冰了。难道看见过两位这样拘礼的圣方济各会会友吗?希望年老的做食前祈祷,年轻的做食后祈祷吧。” “我只能用我的言语来做食前祈祷。”年老的修道士说。 年轻的显得惊奇,便向他的同伴身上偷偷地望了一眼。这时候,年老的修道士用一种非常虔诚的方式合拢两手,开始在他的风帽子底下喃喃地说出几句谁也听不懂的话。随后,他重新坐下,并且不说一句话,他很快地就囫囵吞了四分之三的炒蛋,同时喝光了摆在他面前的一瓶酒。他的同伴,鼻子埋在他的碟子里,只是张着口吃东西。炒蛋吃光了,他站了起来,合拢两手,很快地做食后祈祷,中间并且结结巴巴地说了一些拉丁文,最后几个字是:“Et beata viscera virginis Maria.”这些是马格利特听得见的仅有的几个字。.. “我的神父,对不住说一句,您给我们念的食后祈祷文是多么可笑!我觉得那并不像我们本堂神父念的一样。” “这是我们修道院里的食后祈祷文。”年轻的圣方济各会会友说。 “船快来了99lib?吗?”那一个修道士问。 “忍耐吧!差不多快来了吧。”马格利特回答。 年轻的教友显得很不快活,这至少可以从他的脑袋做出的一下动作推断出来。可是他并不冒昧露出丝毫注意的神色,并且拿起了他的祈祷经,他开始加倍专心地看它。 阿尔萨斯人呢,掉过背向他的同伴,把他的念珠在他的食指和拇指中间旋转着,一面他动动他的嘴唇,可是并没有从嘴里发出一些声音来。 “这是我从来没有见过的两位最奇怪的而且是最沉静的修道士。”马格利特心里这样想,一面在她的纺纱车旁边坐下,她很快就把它摇动起来。 一刻钟以来,只有那纺纱车的声音打断那一场静默,这时有四个面貌很难看的武装男人走进酒店里来。他们看到了两个修道士时,便轻轻地碰了一下他们的帽檐致意,其中一个,用“我的小马尔果”这个亲切的称呼向马格利特致敬,首先向她要酒喝,并且马上要吃饭,“因为,”他说,“再不动一动上下颚,我的食管中要长起苔藓来了。” “酒,酒!”马格利特喃喃地说,“这话说出来倒很快,布亚·多范先生。可是您付不付钱呢?您要知道日罗姆·克黎蒂去世了;您欠了我,又是酒钱又是中饭和晚饭,不止六个厄古了,说真话,我是一个多老实的女人!” “我也一样说真话,”布亚·多范笑了笑说,“就是说我只欠了您两个厄古,马尔果妈妈,再多一个德尼埃也不会的。”他用了一种比较有力的词句。 “呀!耶稣!玛利亚!这叫什么话呀?……” “喂,喂,别吵闹啦,我的老朋友。就算六个厄古吧。马尔果,我一会儿就连同我们现在吃的一起算给你好了;因为今天我有的是现金,尽管我们干的这一门行业赚得不多。我不知道那些贱骨头拿他们的钱干什么用。” “他们很可能像德国人一样,把它吞到肚皮里去。”他的一个伙伴说。 “臭蛋!”布亚·多范嚷道,“必须走过去看看。那些好的皮斯托尔,在异教徒的一具骸骨里,算是一块好的细碎肉,是不该把它扔给狗吃。” “今天早上,那个牧师的女儿,她叫得好凶啊!”第三个说。 “那个胖胖的牧师!”最后一个补充说,“要笑死我了!他那样的胖,连钻都钻不进水里去。” “那么,你们今早都干得很不错啦?”马格利特带了几瓶酒从酒窖里走回来问。 “就是这样,”布亚·多范说,“男人、女人和小孩子,一起有十二个吧,我们把他们全丢到水里或者火里去。可是倒霉的是,马尔果,他们都是穷鬼;除了一个女人有几件不相干的东西之外,所有那些猎获物都不值什么钱。”“是呀,我的神父,”他向那个年轻的修道士继续说,“今天早上,我们杀了你们的敌人,这些异教徒狗蛋,我们大概得到赦罪了。” 修道士打量了他一会儿,重新看书;但是他的祈祷经在他的左手上很显然地颤动着,而且他握紧着他的右边拳头,就像是一个人被一种潜藏的情绪激动得按捺不住似的。 “提到赦罪,”布亚·多范掉过身向他的伙伴们说,“你们知道,我很想得到一次赦罪,让我们今天来吃一吃肉!我看见马尔果的鸡鸭栏里有几只童子鸡,惹起了我垂涎三尺。” “他妈的!”一个无赖说,“吃掉它们吧,我们不会为了这罚堕地狱的。我们明天再去忏悔,就完了。” “听我说吧,朋友们,”另一个说,“我有一种意见。我们要求那些胖僧侣准许我们吃肉吧。” “对,似乎他们能够那样做。”他的伙伴回答。 “包在我身上!”布亚·多范大叫,“我懂得一个比这一切都好的方法,让我凑到你们耳朵边来告诉你们吧。” 四个家伙即刻头撞着头地走近过来,布亚·多范十分低声地对他们说明他的计划,这计划就被一阵大笑声接纳了。只有一个匪徒露出一些忌惮。 “你这意见是很恶毒的,布亚·多范,那会招致不幸;我,我不同意。” “那么,住嘴吧,基乐曼。好像是把一把腰刀的刀刃给人嗅了味道就犯了一场天大的罪过似的!” “对,但是一个受过剃度的人!……” 他们低声地说话,而两个修道士似乎在设法从他们的谈话中抓到的几个字来猜测他们的计划。 “嘿!没有什么大的差别,”布亚·多范提高嗓子再说,“而且,像那样,犯罪的倒是他,并不是我呀。” “对,对!布亚·多范说得对!”另外那两个大叫。 布亚·多范即刻站起来,走出饭厅。一分钟之后,人们听见母鸡大叫,那匪徒很快又出现了,一只手里拿了一只死母鸡。 “呀!该死的!”马格利特嚷吵,“杀掉我的母鸡!一个礼拜五!你要怎么搞呢,匪徒?” “别嚷,马尔果,别叫我生气吧;您要知道我是一个恶汉。准备好您的烤肉的铁钎,让我自己来搞吧。”接着,走近阿尔萨斯的教友跟前。“这个,我的神父,”他说,“您看清楚这两头动物吧?呃!我很想请你们发发慈悲替我给它们行洗礼。” 修道士吓得往后退,另一个合上了他的书,马格利特开始对布亚·多范咒骂。 “要我给它们行洗礼?”修道士说。 “是呀,我的神父。我,我来做代父,这位马尔果做代母。哦,这儿是我给这两个小女孩的名字:这一个叫作卡尔泼,那一个叫作拜尔史。两个多好听的名字。” “给母鸡行洗礼!”修道士笑笑地嚷叫。 “是呀,他妈的!我的神父;好吧,快来执行任务吧。” “呀!坏蛋!”马格利特大叫,“你相信我会让你在我家里做那种交易吗?你以为是在犹太教徒或者沙巴教徒家里替动物行洗礼吗?” “别理会这个多嘴的女人吧,”布亚·多范对他的伙伴说,“您,我的神父,您难道看不出造这一把刀刃的刀匠的名字吗?” 这样说的时候,他把他那把赤裸裸的腰刀递到老修道士鼻子底下。年轻的那一个修道士从他的凳子上站了起来;可是他几乎即刻又坐了下来,好像由于慎重考虑的结果,决定按捺下性子。 “您怎么要我来替那些家禽行洗礼呢,我的孩子?” “他妈的!这很容易;就像您替我们——女人的孩子们行洗礼一样呀。往它们头上洒一点水,并且说出:Baptizo tecazpamet Percham;用您那含糊不清的语言说出那一句话就行了,来吧,小约翰,给我们拿来这杯水,然后你们个个脱下帽子,默念,尊贵的上帝!” 在大家一致的惊奇之下,年老的五伤方济各会修士取了一点水泼到两只母鸡的头上,很快而且极其含糊地念出一些似乎是一篇祷告的东西。他用“Baptizo te Carpam et Percham”这些字结束,然后,他又坐了下来,重新拿起他的念珠,神情很平静,就像只做了一件很平常的事似的。 马格利特惊奇得说不出话来。布亚·多范胜利了。“嗳,马尔果,”他把两只鸡丢给她说,“替我们煮这条鲤鱼和这条鲈鱼吧;这是一种十分可口的素菜呀。” 但是,尽管它们受了洗礼,马格利特还是不肯把它们看作是基督徒的食品,必须那些匪徒恶狠狠地对付她,她才决定把这些临时权充鱼儿的东西放到烤肉的铁钎上。 这时候布亚·多范和他的同伴们都开怀畅饮;他们互祝健康并且大声吵嚷。 “听我说吧!”布亚·多范用拳头重重地在桌子上敲一敲请大家肃静,“我提议为我们的教皇圣父的健康和一切胡格诺的死亡而干杯;并且得请我们那两位念经汉子和马尔果跟我们一道儿喝几杯。” 这个提议受到了他的三个同伴的喝彩。 他站了起来,身子有点摇摆不定,因为他已经喝得不止半醉了,他把他手里拿着的那一瓶酒,斟满了年轻修道士的酒杯。 “来吧,好神父,”他说,“祝他的健康圣洁!……呀,我说错了。祝他的圣洁健康!消灭……” “我从来不在吃饭当中喝酒。”年轻修道士冷冷地回答。 “哦!妈的!您必须喝,要不就叫魔鬼带我走,如果您不说出为什么不喝!” 说这些话时,他把酒瓶放到桌上,并且,拿起酒杯,端到修道士的嘴唇边,修道士那时正埋头在他的祈祷经上,外表非常平静。几滴酒滴到书上。修道士即刻起身,接了酒杯;可是他并不是喝酒,而是把杯中的酒往布亚·多范的脸上泼过去。大家于是都笑了起来。他的教友,身子挨在高墙上,叉起两臂,呆呆地望着那无赖汉。 “您知道,我的小神父,你开这种玩笑并不使我高兴吗?妈的,如果您不是一个出家人,那么,为好起见,我就要好好地教导您认识您的世界。” 这样说的时候,他把手一直伸到年轻人的脸上,并且用手指尖轻轻地触碰他的胡子。 修道士的面孔涨得红红的。他一只手抓着无耻匪徒的脖子,另一只手拿了酒瓶做武器,直往布亚·多范的头上那么猛烈地一砸,这匪徒便失去了知?99lib.觉跌倒在地板上,浑身浴到血和酒当中。 “太妙啦,我的勇士!”老修道士大叫,“因为这样一个坏教徒,您发了狂啦。” “布亚·多范死了!”那三个匪徒看到他们的伙伴一动也不动,大叫起来,“呀!混蛋!我们要狠狠地揍你一顿。”他们拿起了他们的长剑;但是年轻的修道士,带着一种意想不到的敏捷,卷起他的法衣的长袖子,夺取了布亚·多范的长剑,并且采取最坚定的姿态防备着。同时,他的会友从他的法衣下面抽出一把刀刃长达十八寸的腰刀,带着同样尚武的神气凑到他身边。 “呀!流氓!”他嚷道,“我们要教训你们怎样做人,并且让你们自己看看究竟你们有多大本领!” 顷刻之间,三个坏蛋,有的受了伤,有的被解除了武装,迫得从窗口跳出去。 “耶稣!玛利亚!”马格利特大叫,“你们是何等的好汉,我的好神父们!你们替宗教争光。不过,因此死了一个人,那对这家酒店的名声上很不好。” “哦!不,他没有死,”老修道士说,“我看他还在动;可是我马上就要给他行临终洗礼。”一面走近伤者跟前,抓住他的头发;把自己那把锐利的腰刀插到他的喉咙上,假如不是马格利特和那个同伴拦着的话,那一定砍掉了他的脑袋。 “您干什么,天啰!”马格利特说,“杀一个人!而且,照他的外表看来,还算是一个好天主教徒,尽管他一点也不是!” “我猜想,”年轻的修道士对他的会友说,“您跟我一样,在勃让西方面,有些紧急的事情在召唤着您。这儿有船。我们赶快走吧。” “您说得对,我就追随您吧。”他拭抹了他的腰刀,放回他的法衣底下。于是,两个勇敢的修道士,付了他们的饭钱,结伴一直向罗亚尔河走去,把布亚·多范丢下给马格利特,她首先去搜索他的荷包来补偿自己的损失;跟着,她就拔掉他脸上的玻璃碎片,然后再依着大胆的女人遇到这种情形时通用的一切方法替他包扎。 “不是我弄错了吧,我似乎在什么地方见过您。”年轻人对年老的五伤方济各会修士说。 “愿魔鬼带我走,如果您的面孔在我看来是陌生的话!不过……” “我第一次见到您的时候,我仿佛记得您身上穿的不是这一件法衣。” “您自己呢?” “您是……队长?” “迭特里茨·洪斯丹,前来听您的吩咐;您是那位曾经在埃当普附近跟我一道儿吃过饭的年轻绅士呀。” “是呀。” “您名叫麦尔基吗?” “不错;但是现在我不叫这名字了。我是安卜罗亚兹修士。” “我呢,我是阿尔萨斯的安都亚涅修士。” “好。您去?……” “去罗舍尔,如果可能的话。” “我也一样。” “我多高兴碰到您……可是,鬼东西!为了那食前祈祷,您真弄得我狼狈不堪。因为我对那简直是一窍不通;我,我开头还当您真是一个修道士哩。” “我也当您是。” “您是从哪儿逃出来的?” “巴黎。您呢?” “奥尔良。我被迫躲匿了八天多。我那一帮可怜的赖特尔……我的掌旗官……他们都到罗亚尔河里去了。” “密拉呢?” “她做了天主教徒。” “还有我的马呢,队长?” “呀!您的马?是号兵这家伙偷了它,我已经杖责了他……但是,不知道您在什么地方,我无法归还给您……我就把它留下来等待着有幸再遇到您。现在毫无疑问,它是属于那一个巴比斯特坏蛋的了。” “嘘!别这么大声说出这几个字。喂,队长,联结起我们的命运,并且像我们刚才所干的一样,互相帮助吧。” “我愿意这样;只要迭特里茨·洪斯丹静脉里还有一滴血,他都准备着跟在您的左右以白刃跟人相见。” 他们两人快乐地互相握手。 “呀这!告诉我吧,他们带着他们的母鸡和他们的Garpam,percham,对我讲的,到底是些什么鬼故事呀?必须看清楚这些教皇党羽是很愚蠢的一类人。” “嘘!再告诉你一次,别高声;瞧,船来啦。” 在这样密谈当中,他们走到船边,就走上了船,他们终于到达了勃让西,沿途除了看见许许多多他们的同教教友的尸体浮在罗亚尔河上面之外,没有碰到其他事故。 一个船夫提起注意:大多数的尸首都是仰卧着。 “他们向上天请求复仇。”麦尔基十分低声地告诉赖特尔队长。 迭特里茨紧握着他的手,没有回答。 二十四、罗舍尔城的被围 一切能希望和忍受的人还是希望和忍受着吧! 罗舍尔城的居民几乎全都信奉改革派的宗教,所以它那时就做了南部各省的首都和新教派的最坚强的要塞。罗舍尔同英国和西班牙间在贸易上的扩展就替它带来了一些很可观的财富和由它们两国所启发与支持的这种独立的精神。上流市民、渔夫或者水手们多半像海盗那样大胆,对于冒险生活老早就习以为常,所以他们都赋有一种能力足以保证他们遵守战争的纪律和习惯。因此,听到了八月二十四日屠杀的消息之后,罗舍尔人并不甘心听天由命——这种愚蠢的听天由命心理曾经控制了大多数新教徒,使他们对自己的目标失去了希望——他们反而燃起了因失望而产生的这种积极的和可畏的勇气。经过一致的同意之后,他们决定:他们的敌人已经把自己的罪恶意图和野蛮举动的惊人证据向他们面前摊开了,与其对这帮敌人打开自己的城门,宁可拼死抵抗到底。牧师们也用他们那过激的演讲来培养这种热心;妇女、儿童、老头子.99lib.们都自愿参加修筑旧的和兴建新的城堡的工作。有的人在收集粮食和武器,有的人在装备大小船只;总之,人们绝不浪费一分钟都去组织和准备这座城市所必需的一切防御措施。好几个从屠杀中逃出来的绅士跟罗舍尔人碰头了,他们对于圣·巴托罗缪的罪行所做出的描绘使一班最胆小的人也鼓起勇气来,对于从九死一生里逃脱出来的人来说,战争和它的危险就像一阵轻风掠过那些刚刚逃出一场大风暴的水手身上一样。麦尔基和他的同伴就是属于这些跑来壮大罗舍尔城的防御者队伍的亡命者。 巴黎的朝廷听到这些准备大为震惊,很后悔没有事先防范。比伦元帅带了和解的建议走近罗舍尔城。国王有几种理由,希望遴派比伦议和会使罗舍尔人感到高兴;因为这位元帅不但没有参加过圣·巴托罗缪的屠杀,而且还救了好几位知名的新教徒,甚至曾把他自己管理的军械厂里的卡伦大炮向那些手执王旗的刺客身上瞄准。他只要求被接纳到城里,并且被承认是代表国王的总督的身份,同时他答应尊重居民的特权和免税,让他们自由信仰他们的宗教。可是,在六万新教徒被杀害了之后,谁还会相信查理第九的诺言呢?况且,就在谈判进行当中,波尔多方面屠杀还没有停止,比伦的兵在罗舍尔的领地上打家劫舍,还有一批皇家舰队在阻截商船和封锁口岸。 罗舍尔人拒绝接纳比伦入城,并且回答说,他们不能够跟国王签订条约,只要国王一天还做古伊兹们的俘虏的话;这或者是由于他们相信古伊兹们才是使加尔文教受尽痛苦的唯一的根源,或者是由于他们时常抱着这种幻想,希望安定那一班认为对国王尽忠该胜过关心他们的宗教的人的良心。从那时起,再也没有办法互相谅解了。国王找到了另一位调停人,他派去折冲的是拉·怒。拉·怒绰号“铁臂将军”,因为他用一只假臂替代他在一场战斗中失掉了的那只手臂,他是一个热心的加尔文教徒,在最后几场内战中,他表现了高度的勇敢和军事家的才能。 他的朋友海军上将,除了他,没有更智巧和更忠诚的助手。在圣·巴托罗缪事件发作的时期,他正在西班牙指挥那些起义的弗兰德尔人那漫无纪律的队伍进攻西班牙这个强国。由于时运不济,他不得不向阿尔贝公爵投降,公爵很优待他。查理第九,由于这么多人流过的血引起了他的一些内疚心,召回了他,并且迫不及待地用最亲切的态度接见了他。这个王爷一切都走极端,他才屠杀了十万新教徒,而此时居然对一位新教徒尽量表示亲热。似乎有一种定数保护了拉·怒的命运;在第三场内战中,他已经做过俘虏,首先是在札尔纳克,然后是在蒙刚都尔,并且一再被国王的兄弟无偿地放回去,尽管有一部分将领再三逼迫这位亲王牺牲掉这一个饶了他的命又太危险,收买了他又太忠厚的人。查理心里想,拉·怒总会记得从前对他的宽大,便托付他出面劝导罗舍尔人归顺。拉·怒接受了这托付,但约定国王不对他要求任何与他的荣誉不可并存的东西。他走了,由一个大概是派来监视他的意大利籍祭司伴随着他。 开头,他发觉人们不信任他,很感到羞辱。他没有被接纳到罗舍尔城里去,人们只指定邻近一个小乡村作为会面的地点。他是在达栋地方遇见了罗舍尔的议员们,他认识他们中间的每一个,就像认得一班老战友一样;可是,他们看到他居然没有一个人向他伸出一只友谊的手,没有一个人露出认识他的模样,他说出自己的名字,并且献出国王的和议。他的演说的要旨是: “信任国王的诺言;内战是万恶之尤。” 罗舍尔市长带着一阵苦笑回答: “我们看是看到了一位面貌很像拉·怒的人,可是拉·怒恐怕不会对他的教友们提议向刺客们归顺吧。拉·怒很敬爱已故的海军上将呀,恐怕很想替他报仇雪恨,哪肯反而跟杀死他的凶手们签订条约呢。不,您绝不是真的拉·怒!” 不幸的专使被这几句斥责的话刺激得很痛心,便唤起他们回忆他过去为加尔文教徒的利益曾出过不少力,一面把他那只假臂拿出给他们看,并且保证对他的宗教尽忠。罗舍尔人的疑惑渐渐地消散了;他们的城门在拉·怒面前打开了;他们指点他看看他们的资源,并且强迫他做他们的首领。这种献议对于一个老军人是很诱惑的。他当时对查理所发的誓言带有一个条件,可以依自己的良知理解出来的一个条件。拉·怒希望,一旦做了罗舍尔人的首领,他就可以更便当地引导他们倾向和平;他相信,他能够同时实现他对bbr>国王宣誓过的忠贞和补偿他对他的宗教欠下的忠贞。他错了。 一支皇家军队开来进攻罗舍尔了。拉·怒率领所有突围队伍应战,杀死了很多天主教徒;然后,回到城里,劝导居民媾和。结果弄成怎样呢?天主教徒大叫他对国王食言;新教徒控告他背叛了他们。 拉·怒处在这种地位,满怀厌恶,每天二十来次乘机求死。 二十五、拉·怒 弗涅斯特:这个人是个绝顶聪明的人。 ——德·窝比臬《弗涅斯特男爵》 被围的人破坏了天主教军队的围城工事,刚刚完成了一场顺利的突围。他们填塞了好几个特瓦士长的堑壕,颠覆了一些防身堡垒并且杀死了上百名兵。那支获得这回胜利的队伍从达栋门回到城里。在前头走的是迭特里茨队长和一营抬枪兵,他们个个面孔发烧,气喘吁吁,并且要水喝,一望而知他们是奋不顾身的。跟着而来的是一大队上流市民,其中有好几个妇女,她们显然都参加过作战。然后是四十名左右的俘虏,大多数身上伤痕累累,走在两行兵中间,这些兵很费劲地保护他们,以免受到集结在他们通过地点两旁的民众的暴行。约莫有二十名骑兵组成了后卫。拉·怒,由麦尔基做他的传令官,走在最后面。他的护身甲被一颗子弹打成了一个凹痕,他的马匹身上受了两处伤。他左手还握着一支卸下了子弹的手枪,并且他利用从他右边臂章里伸出来的一条小钩来代替右手控制着他的马缰绳。 “让俘虏们通过吧,我的朋友们!”他时时刻刻喊叫,“99lib?你们要放人道些,善良的罗舍尔人。他们受了伤,他们再也没有自卫能力了:他们再也不是敌人了。” 可是有些人却用凶狠的怒骂来回答他:“绞死巴比斯特们!送他们上吊架!拉·怒万岁!” 麦尔基和骑兵们适当地用他们的长枪柄来弹压,增加了他们的将领那宽厚的劝告的效果。俘虏们最后被带到城里监牢中,并且安排在警卫周密的一个地点里,在那儿,他们用不着害怕平民的暴行。那支队伍分散了,拉·怒光由几位绅士伴随着,在市政府前面下了马,此刻市长刚好由市政府出来,后面跟着好几个市民和一位名叫拉不拉斯的上了年纪的牧师。 “真了不起!勇武的拉·怒,”市长向他伸出手来,说,“您刚对这些屠杀者表示了:一切勇敢的人并没有跟海军上将先生一道儿死去。” “事情干得很顺利,先生,”拉·怒带着谦逊回答,“我们只死了五个,伤的也不多。” “既然是您亲自指挥突围,拉·怒先生,”市长又说,“我们预先就肯定会成功的。” “噫!假如没有上帝的帮助,拉·怒又会有什么作为呢?”老牧师辛辣地嚷道,“今天是全能的上帝替我们作了战;他听从了我们的祷告呀。” “胜利或者失败,都是由上帝任意安排的,”拉·怒用平静的声调说,“所以对于那些战绩,只要谢谢上帝。”跟着,掉过身向市长:“喂!先生,议会里讨论过关于陛下的新建议没有?” “讨论过了,”市长回答,“我们把御弟的号兵打发回去,叫他省省气力,不必再向我们递来新的开城劝告。从今以后,我们只有用抬枪来回答它了。” “您该把那号兵吊死呀,”牧师批评,“因为圣经上面不是写了这些字吗:‘从你们中间走出了几个下贱的恶徒,他们想诱惑他们城里的居民……但是你绝不会放过他们而不把他们处死;你先动手,然后全体人民都动手。’”拉·怒叹了一口气,并且抬起眼睛望着天,没有回答。 “什么!要我们投降!”市长继续说,“当我们的城墙还是屹立着不动,当敌人连靠近攻击它都不敢,当我们天天都要向敌人的堑壕中袭击他们的时候,难道我们就投降吗?相信我吧,拉·怒先生,纵使罗舍尔没有兵员,光是妇女们就够赶走巴黎的活剥人皮的人了。” “先生,一个人如果是最强大的,谈起敌人的时候,也必须含蓄,如果是最弱小的……” “呃!谁告诉您说,我们是最弱小的呢?”拉不拉斯插嘴说,“不是有上帝在替我们战斗吗?瑞德温只带了三百个以色列人,不是还强过马蒂亚尼人的整个军旅吗?” “您比谁都清楚,市长先生,给养是多么不足。火药也很缺乏,迫得我不得不禁止抬枪手们做远距离的射击。” “蒙哥摩利会从英国替我们运来的。”市长说。 “天火会降到巴比斯特们身上的。”牧师说。 “面包一天天涨价,市长先生。” “迟早总有一天,我们看到英国舰队出现,那时,城里又重新富饶起来了。” “必要时,上帝会命令散下‘吗纳’的。”拉不拉斯急躁地叫嚷。 “你们所说的援助,”拉·怒再说,“只要连吹几天南风,就无法进到我们的口岸。况且,可能被截获。” “风将从北面吹来!我对你预言,你这缺乏信心的人,”牧师说,“你失掉了右臂,同时也失掉了你的勇气。” 拉·怒现出决心不回答他的样子,他时刻面向市长,继续说: “损失一个人,对我们来说,比起敌人损失十个人来,还要严重。我害怕,如果天主教徒围攻得太紧,我们势将被迫接受一些比我们现在轻蔑地加以拒绝的还要苛刻的条件哩。如果,像我所希望的,国王看到他的权力在这城里被人承认就很感到满足,不再向它索取它做不到的牺牲的话,我认为我们就应该向他打开我们的城门;因为,无论如何,他是我们的主子。” “我们除了基督没有别的主子呀!只有一个不信奉神明的人才会把喝了先知者们的血的查理,残酷的亚沙贝叫作主子!……”牧师看到拉·怒那坚定不移的镇静,益发怒不可遏。 “我呢,”市长说,“我记得很清楚,最后一次海军上将经过我们城里的时候,他告诉我们说:‘国王向我保证,他的新教徒的臣民和他的天主教徒的臣民将受一视同仁的对待。’六个月之后,就是向他这样保证过的国王,唆使人暗杀了他。如果我们打开我们的城门,恐怕圣·巴托罗缪事件,就像在巴黎一样,免不了也在我们这里发作起来啊。” “国王受 4e86." >了古伊兹们的愚弄。他很后悔,并且愿意取赎已经流去了的血。要是你们固执不肯签约,触怒了天主教徒的话,那么,王国的一切武力跟着就要降临到你们跟前来了,那时改革教派的唯一避难所就免不了要被摧毁。和平吧!和平吧!相信我吧,市长先生。” “胆小鬼!”牧师大叫,“你愿意和平,是因为你害怕丧掉你的性命。” “哦!拉不拉斯先生……”市长说。 “简单地说,”拉·怒冷冷地说,“我最后一句话是,如果国王同意不在罗舍尔城驻扎军队,同时让我们自由传教的话,就得对他献出我们的钥匙,并且向他保证我们的归顺。” “你是个叛徒!”拉不拉斯大叫,“而且你被暴君们收买了。” “天啰!您说什么呀,拉不拉斯先生?”市长重复说。 拉·怒带着轻蔑的神色轻轻地微笑。 “您瞧,市长先生,我们生存的这个时代是很奇特的:战士们谈和平,牧师们鼓动战争。”“我亲爱的先生,”他终于朝向拉不拉斯,往下说,“我觉得,吃中饭的时间到了,您的妻子一定在您家里候着您哩。” 这最后几个字终于使牧师发怒。他找不出一句谩骂的话来说,他居然朝老将领的颊上掴了一掌以代替适当的回答。 “天啊!您这是干什么?”市长大叫,“居然打起罗舍尔市最优秀的公民和最勇敢的军人拉·怒先生来啦。” 麦尔基当时也在场,准备给拉不拉斯一个教训,使他日后会牢牢记住;可是拉·怒制止了他。 拉·怒的灰胡子被这个疯老头的手触碰的时候,有一瞬间,他的眼睛闪着一道愤怒的光芒。不一会儿,他的面孔就恢复了它那若无其事的神色:人们几乎要说,牧师是打了一尊罗马元老院议员的大理石半身像,或者拉·怒仅仅是被一件偶然发出来的无生命的东西触碰了一下而已。 “把这老头带回给他的女人,”他对那些把老牧师拖开的上流人中的一个人说,“告诉她要好生照顾他;他今天一定很不舒服。”“市长99lib.先生,我请求您替我从居民中找一百五十名志愿兵,因为我想趁明天天一亮就来一次突围,那时在堑壕里过夜的兵由于怕冷还十分睡意蒙眬,就像那些熊,人们要趁解冻时袭击它们一样。我曾经注意过,那些在屋檐底下睡过觉的人,早上很容易战胜那些刚在美丽的星星底下度过夜的人。” “麦尔基先生,假如您不急于要吃中饭,您愿不愿意跟我一起去参观一趟福音城垛?我想看看敌人的工事究竟在什么地方。” 他向市长告辞后,便挨在年轻人的肩膀上,笔直地向城垛走去。 他们是在一发大炮刚刚打到那儿重伤了两个人以后一分钟进去的。石头全染上了鲜血,这两个倒运的人,其中有一个喊他的伙伴们快些结束他的生命。拉·怒手肘靠在护墙上,静悄悄地望了一些时候围城军队的工事;随后掉过身向麦尔基。 “战争是一件可怖的事,”他说,“但是一场内战!……这颗子弹是装在一尊法国卡伦大炮里;刚才瞄准那尊大炮和发炮的是一个法国人,而这颗炮弹现在所杀害的是两个法国人。而且在半里长的距离内,除了死亡之外,难道就不会引起别的损害吗?麦尔基先生,当您必须把长剑刺入一个用您的语言向您哀求饶命的人身上的时候!……可是就在今天早上我们刚刚那样干了。” “呀!先生,如果您曾经看见八月二十四日的屠杀!如果您曾经渡过塞纳河,当它是一片红色而且河上浮起的尸体比在一场冰解之后浮起的冰块还要多的时候,那么您对于我们所搏斗的人就不至于感到多大怜悯了。在我看来,任何巴比斯特都是一个屠杀者……” “别诽谤您的国家吧。在这一支包围着我们的军队里,倒很少像您所讲的这些恶魔。士兵们都是抛掉了他们的锄头跑来赚国王的饷银的法国农民;绅士们、将官们打仗,是因为他们曾经向国王宣誓效忠。或许他们做得对……我们呢,我们倒是叛逆。” “叛逆!我们的动机是正确的;我们是为了保卫我们的宗教和我们的生命而战斗的。” “据我看,您没有仔细地想过;您是幸运的,德·麦尔基先生。”老战士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他妈的!”一个刚刚放射了抬枪的兵说,“那个鬼怪身上一定有一种什么魅力吧!三天以来,我总朝着他射击,可是我连碰都碰不到他一下。” “谁呀?”麦尔基问。 “喂,您看见这个身穿白色短袄,佩戴着红色的肩带和羽毛的壮汉吗?他天天当着我们面前踱来踱去,就像要冒犯我们的模样。那是跟御弟一起来的一个宫廷的名剑手。” “距离很远哩,”麦尔基说,“不要紧,给我一支抬枪吧。” 一个兵把自己的武器递到他的手里。麦尔基把枪管安在护墙上,带着很大的注意力瞄准。 “假如是您的哪一个朋友呢?”拉·怒说,“您为什么愿意这样干抬枪手的手艺呢?” 麦尔基就要扣扳机了;他的手指头停住了不往回扳。 “在天主教徒当中,除了唯一的一个人外,我没有什么朋友……而且我肯定,那一个,他不会来围攻我们。” “万一就是您的哥哥呢,他曾经伴随过御弟……” 抬枪射出去了;但是麦尔基的手发抖了,人们看到那颗子弹在离开那溜达者还很远的地点掀起了灰沙。麦尔基不相信他的哥哥会在天主教军队中;不过他倒很高兴看到他没有射中。他刚刚射击的那个人继续拖着慢步在走,接着就在城市周围四面八方高竖起来的方才摇动过的土堆后面消失了。 二十六、突围 哈姆雷特:死,为了一个杜卡,死。 ——莎士比亚《哈姆雷特》 细而冷的雨整夜里无休无止地落着,一直到了东方露出鱼肚白显示着天将发亮的时候才停了下来。这道光费力地穿过一层笼罩着大地的沉重的雾,风把雾移动到这儿,移动到那儿,好像在雾里开了许多宽大的孔穴似的;但是这些微带灰色的一堆堆的雾很快又重新集结在一起,就像被一艘轮船剪开了的波浪重新聚拢来,即刻又填补了那条船刚刚划过的航迹一般。原野被这种浓重的水蒸气掩盖着,只露出一些树梢,样子很像一场浩大的水灾。 在城里,那不稳的晨光和火炬的光混在一起,照耀着一队人数很多聚集在通往福音城垛的街道上的兵和志愿兵。他们用脚跺地,并且待在一个地方浑身颤动着,就像是那些受了这种伴随着冬天的晨曦那潮湿而刺骨的冷气所侵袭的人似的。严厉的谩骂和诅咒一点也不留情地向那个要他们这么一大早就动起干戈来的人发出。但是,他们尽管咒骂,而从他们的言语中还分析得出那些好脾气和希望——鼓舞一位可尊敬的首长所率领的士兵们的斗志的就是这种好脾气和希望。他们用半开玩笑、半生气的口吻说: “这可恶的‘铁臂’,这‘不睡觉的约翰’没有发给我们这些杀手一只闹钟,连早餐都不知道吃!”——“愿他高热发作!鬼东西!跟他在一起,夜里绝对睡不了好觉。”——“靠已故的海军上将的保佑!要是我没有很快听见抬枪射击的响声,我简直像还在我的床铺上一样睡着了。”——“呀!好呀!这是烧酒,喝了会镇定我们的心脏,并且防止我们在这鬼雾当中伤风感冒。” 当人们把烧酒分发给士兵们的时候,军官们站在一家店铺的披檐下面,围绕在拉·怒身边,带着兴趣倾听他提出的对抗那围城军队的反攻计划。一阵鼓声咚咚地响起来了;每人回到自己的岗位上;一位牧师走到前面来,替士兵们祈福。鼓励他们好好地干,允许给他们求天堂的永福,如果他们到了不能够回城里接受老百姓的犒赏和酬谢这种地步的话。说教倒很短,而拉·怒却觉得它太长。他再也不是昨天夜里还在怜惜这场战争中法国人流出的每一滴血的同样的人了。他只是一个兵,而且似乎急于要再见一个屠杀的场面了。牧师的演说一结束和士兵们回答了“阿门”之后,他就用坚决而无情的声调嚷叫: “弟兄们!这位长老刚刚对你们说的是真话;我们要向上帝和仁慈的圣母自荐。谁第一个射击,而火药没有射进一个巴比斯特的肚皮里去,我就要杀他,如果我幸免的话。” “先生,”麦尔基十分低声地说,“这是一篇跟昨天所说的大不相同的话。” “您懂拉丁文吗?”拉·怒用粗暴的声调问。 “懂,先生。” “呃!您记得‘age quod agis’这句美妙的谚语吗?” 他发出一个信号;人们放了一炮;整个队伍大踏步向原野前进:同时几支小队的兵从不同的城门里开出来,走向敌人战线的好几个据点上散布惊恐,使天主教徒以为自己四面八方受到了猛攻,害怕摧毁了他们那些大受威胁的防御阵地的某一个部位,不敢再去声援对敌方主力攻击的反攻。 福音城垛——天主教军队的工程师们曾经集中他们的力量破坏它——特别要受一个炮队的五尊大炮的骚扰,这炮队是建立在围城前原是一座磨坊的一所残破屋子的小小突出部位上的。一道壕沟带着一堵护墙防卫着城市那边的附近地带,在壕沟前面,安排了好几个抬枪兵布哨。但是,不出新教徒统帅的预料,他们的抬枪暴露在潮湿里已经好几个钟头,大概是几乎没有用处的了,而攻击者们一切都配备得很好,随时准备进攻,他们比起那些突然受了惊,因熬夜而疲乏,又被雨淋寒侵的人,当然占了很大的优势。 头几个哨兵被杀死了。抬枪那奇迹般的几下射击及时地唤醒了炮队的看守兵们要去看看,敌人已经控制了护墙,并且攀登了磨坊的小丘上。有几个企图抵抗;但是他们的武器从他们的冻僵了的手里滑了下来;差不多他们所有的抬枪都射不出子弹来,至于攻击者们却没有一下落空。胜利是没有疑问的了,新教徒已经占领了炮队,发出残暴的叫声:“决不饶命!你们记住八月二十四日吧!” 约莫有五十名兵跟他们的队长一起住在磨坊的塔里,队长头戴睡帽,身穿短裤,一只手拿着一个枕头,另一只手拿着他的长剑,打开门,走出来问问这种纷扰的声音究竟是从哪儿来的。他还以为那是他自己的部下中间吵嘴的声音,却想不到居然是敌人的突围。他痛苦地发觉他是弄错了;一下月牙铲打过来,便把他打倒地上,沐浴到自己的血泊中。士兵们还来得及把塔门堵塞,并且从窗口向外射击,很有利地自卫了一些时候;可是,在这建筑物的周围,有一大堆的谷梗和干草以及那些大概是用来做堡垒的成堆的树枝。新教徒就在那上面放起火来,顷刻间,火就笼罩了塔,一直上升到塔顶。很快就听见一些悲惨的叫声从里面传出来。屋檐在熊熊的火焰中,眼看就要掉到那些在屋檐下面的不幸的人的头上了。门烧着了,他们所布置的障碍物拦阻了他们,跑不出这个出口。假如他们想从窗口跳出来,他们就要落到火焰里,或者挨到枪刺。那时候,人们看到的是一场可怕的景象。一个全身披着甲胄的掌旗官试图像其他的人一样,从一道狭窄的窗口跳出来。他的护身甲,依照当时很流行的款式,下摆是接连着一种铁制的裙子,这裙子遮着大腿和肚皮,并且松起来就大得像漏斗上面的口,走起路很方便。窗口不够宽大,不能让他这一部分的甲胄通过,掌旗官慌乱中拼命往窗口冲去,结果使他大部分的身体暴露出窗外而动弹不得,就像夹入一只螺盘中间。火焰已经一直上升到他身上,烘热了他的甲胄,并且就像在一只大烘炉里,或者在法拉利斯发明的这种著名的点铜的雄牛里把他慢慢地烧起来了。这不幸的人发出惊人的叫声,并且白费力地摇动两臂像在乞求救命。攻击者们当中沉寂了一会儿;接着,大家都在一起,并且似乎出于一致的同意,他们发出了一阵打仗时的呼喊声来自我排遣和避免听见那个被焚烧的人的呻吟。这人就在火焰和烟的一阵旋风中消失了,人们看见一顶烧得通红、喷着烟的盔兜落到塔的残屑当中。.. 在一场战斗进行当中,惊骇和悲怆的感觉毕竟是短暂的:那“保全自己”的本能过分盘踞着兵士的心,所以他们不会长时间对于别人的痛苦有所感觉。当一部分罗舍尔人去追赶逃跑的敌人的时候,其他的罗舍尔人却忙于钉大炮的炮门,拆下它们的轮子,并且把炮队的堡垒和炮队守卫者们的尸体推到壕沟里去。 麦尔基是首先攀登壕沟和肩墙的一个人,他休息一会儿,来把他的腰刀的刀尖在一尊炮门上面刻下了蒂娅娜的名字;随后,他帮助其他的人摧毁了围城军的工事。 一个兵抱着天主教徒的队长那个不像有一些生气的脑袋;另一个兵拉着他的两脚,两个人一道儿把他一左一右地摆来摆去,准备抛他到壕沟里去。忽然间,那个被当作已死的人睁开眼睛,认得麦尔基,大叫: “麦尔基先生,开恩!我是俘虏,救救我!您不认得您的朋友贝维尔吗?”这个不幸的人满脸是血,麦尔基费力地从这奄奄一息的身上认出这位年轻的廷臣,在当时他们分手的时候,他是一个生气勃勃多么快活的人。他打发人把他小心地放在草上,亲自替他绷扎伤口,然后把他横放在一匹马上,他命令慢慢地运他到城里去。 当他对他说再会,并且帮助把马从炮阵里领出来的时候,他发现在一条林中隙地上,有一队主力骑兵在城市和磨坊中间疾驰着前进。依据一切的外表看来,那是一支要截断他们退路的天主教军队。麦尔基即刻奔去告诉拉·怒: “只要您愿意拨给我四十名抬枪兵,”他说,“我马上就冲到沿着那条他们快通过的凹陷的道路的篱笆后面,要是他们不赶快掉转马头,就请您吊死我。” “那好极啦,我的小伙子,你将来总有一天做好将领。来吧,你们大家,追随这位绅士并且听他的命令干吧。” 一转眼间,麦尔基已经把他的抬枪兵们沿着篱笆排布下来;他命令他们跪倒,预备好他们的武器,并且他禁止他们在没有得到他的命令之前向任何东西射击。 敌人的炮兵们迅速地前进,已经很清晰地听见他们的马匹在凹陷的路上那些泥泞中疾驰的声音。 “他们的队长,”麦尔基低声地说,“就是我们昨天没有打中的那个戴着红羽毛的怪东西呀。我们今天别再打不中他。” 在他右边的抬枪兵点了点头,似乎表示他要负责对付他。骑兵们距离只有二十步了,他们的队长掉过身向他的部下,似乎准备向他们发出一个命令,这时麦尔基突然站起来,叫喊: “开枪!” 披红羽毛的队长转过头来,麦尔基认出那是他的哥哥。他把手伸长向身边那个人的抬枪上,想去变更它的方向;可是,在他还不可能触碰到它之前,枪已经响了。骑兵们被这一次出其不意的射击大吃了一惊,纷纷向原野里逃散;乔治营长身中两颗子弹,倒下来了。 二十七、医院 神父:您为什么这么顽固?皮埃尔:您为什么这么噜苏,老是像乌鸦一样呱呱地叫,使一个可怜的苦人不能安静死去。 ——奥特威《得救的威尼斯》 一所古老的修道院,首先由罗舍尔市议会没收,后来在城市被围的时期里,改作一所伤兵医院。小教堂里的长凳、祭台和一切装饰物都撤走了,地板上堆满着谷梗和干草:一般的伤兵就是输运到那里来治疗。公共饭堂是一间很大的厅,墙壁和天花板都用老橡木装饰得很好,几扇宽大的哥特式窗子都开着,让太阳光充分地射进来,以便连续不断地在那里面施行外科手术。 乔治营长躺在一张病床上面,这张床被他自己的血和其他比他先到这痛苦地点的许多倒运的人的血沾染得红红的。一捆谷梗给他当枕头用。人们替他脱下了护身甲,撕掉了短袄和衬衫。他上半身一直裸露到裤腰上;但是他的右臂上还佩着他的臂甲和钢制护手套。一个兵替他止住了从伤口里流出来的血,一道伤口是在他的肚皮上,刚好在护身甲下面,另一道轻伤是在左臂上。麦尔基痛苦得如此难以支持,以至无能力给他哥哥一些有效的救助。一会儿跪倒在他面前大哭,一会儿滚到地上发出失望的呼声,他不停地控告自己杀害了他最亲爱的哥哥和他最要好的朋友。可是营长倒很平静,并且尽力去缓和弟弟的激动。 离他的病床二尺远的地点,另外有一张床,上面躺着状态同样悲惨的可怜的贝维尔。他面上丝毫没有露出人们从营长的面上发现的那种安安静静听天由命的神气。他不时哼出一阵不大响亮的呻吟声音,并且掉转眼睛向他邻床的人望望,好像想向他乞讨一些勇气和坚忍似的。 一个年纪在四十左右、形容枯槁、身材瘦削、光秃着头并且满脸是皱纹的人走进厅里来,挨近乔治营长身边,他手上拿着一个绿袋子,袋里传出一种物体碰撞的声音,这在可怜的病人们听来是非常可怕的。那是勃里扎尔大夫,当时很高明的外科医生,他是知名的安布罗亚兹·巴勒的门人和好友。他刚动过一些手术,因为他的手臂一直裸露到肘上,而且他身上还围着一幅鲜血淋漓的大围布。 “您想干什么,您是谁?”乔治问他。 “我是外科医生,我的绅士,假如勃里扎尔大夫的名字在您听来还觉得陌生的话,那是因为您还有很多事物不懂哩。喂,拿出绵羊的勇气来吧!就像那个人说过的。我很熟识抬枪的射击情况。谢谢上帝,我过去替很多人取出了他们体内的子弹,那些人今天还都完全和我一样健康地活着,我倒很想我有像那些子弹一样多的一袋一袋的金法郎哩。” “哦,这,大夫,对我说实话吧。那一枪是致命的吧?我自己知道呀!” 外科医生首先检查左臂,说:“无关紧要!”接着,他开始探测另一个伤口,这手术很快就使伤者吓得皱起脸来。他用他的右臂很重地推开了外科医生的手。 “他妈的!别再搞下去了,鬼大夫!”他大叫,“从您的面色上看,我很明白我的事情算完结了。” “我的绅士,您看看,我最怕的是子弹首先穿过下腹的斜筋,然后,再上来一点,它就闯进脊椎骨里,用希腊文讲,我们另外叫这作‘rachis’。我这样推想,是因为您的大腿不能活动,而且已经变冷了。这种病症很少会弄错的;在这个病例上……” “那么近,那么快地,一枪打过来,一颗子弹穿到脊椎骨里!咳!大夫,到了现在,除了把一个可怜人送回他的祖先手里,再也不需要多费心了。这,别再苦恼我啦,让我死得安逸点吧。” “不,他会活着!他会活着!”麦尔基把发花的眼睛呆呆地盯着外科医生,并且紧紧地扭着他的手臂,大叫。 “对,还有一个钟头,或者两个钟头,”勃里扎尔大夫冷冷地说,“因为他是一个很强壮的人。” 麦尔基双膝又跪倒下来,执着营长的右手,并且泻下了一阵汹涌的眼泪,弄湿了掩盖那只手的钢制护手套。 “两个钟头吗?”乔治继续说,“巴不得如此,假如要我忍受更长久的痛苦,我倒害怕。” “不,那是不可能的!”麦尔基呜呜咽咽地喊叫,“乔治,你不会死。一个哥哥不会死在他亲弟弟的手里。” “喂,放镇静点,别动摇我吧。你的每一个动作都在那儿影响着我。我现在不大痛苦了;只要这样维持下去……这就是扎尼从钟楼上面跌下来时说过的话。” 麦尔基坐在病床附近,头靠在自己的膝头上并且埋到自己的两手里。营长一动也不动,像在假寐似的;不过,间歇地,一阵阵痉挛的活动使他整个身体就像在寒热发作时那样起了哆嗦,还有一些绝对不是人类的声音的呻吟从他的胸部里费力地发出来。 外科医生给包扎了几条绷带,只是替他止了血,跟着,他很镇静地拭抹干净了他的探子。 “我劝您做好准备,”他说,“如果您要请一位牧师,这儿并不缺少。假如您宁愿要一个神父,也可以替您叫一个来。我刚才看见我们的人俘虏了一个修道士。喂,他正在那边听那个临终的巴比斯特的忏悔哩。” “希望给我喝点酒。”营长说。 “别喝!您至快还要一个钟头才会死。” “一个钟头的生命比不上一杯酒。去吧!永别了,大夫;瞧,我旁边有一个人等您等得不耐烦了。” “要我给您请来一位牧师,或者一位修道士吗?” “一个都不要。” “为什么?” “让我安静安静吧。” 外科医生耸耸肩膀,走到贝维尔跟前。 “好家伙!”他大叫,“这儿是一道重伤。那些鬼志愿军毫不留情地乱打一阵。” “我治得好,是不是?”伤者用微弱的声音问。 “呼吸一下。”勃里扎尔说。 于是听见了一阵微弱的嘘声;那是从贝维尔的胸部里出来的空气,同时经过他的伤口和他的嘴巴里而产生的嘘声,血就像一团红色的泡沫从伤口里流出来。 外科医生嘴里发出嘘声,好像是模仿那种奇特的声音似的;随后,他赶快给敷上了一块紧压布,并且一言不发,拿起了他的药箱准备出去了。可是贝维尔的眼睛像两支蜡烛一样发出光芒,紧盯着这一切的动作。 “呃,大夫?”他用颤抖的声音问。 “收拾行李吧。”外科医生冷>冷地说。他离开了。 “哎哟!这么年轻就死去!”不幸的贝维尔让他的脑袋重新落到给他当枕头用的一捆谷梗上,大叫起来。 乔治营长要求喝点什么;可是连一杯水都没有人愿意给他,恐怕会加速他的死亡。奇怪的人道,它只是用来延长痛苦!这时候,拉·怒和迭特里茨队长还有好几个别的军官走进厅里探视受伤的人。他们个个都在乔治的病床前面停住,而且拉·怒身子挨在他的长剑的圆柄上,一对眼睛轮流地望望这两兄弟,这一场悲惨的景象引起他的激动都从他的眼睛里流露出来。 德籍队长挂在身边的一只水壶吸引了乔治的注意。 “队长,”他对他说,“您是一位老兵吗?” “是的,老兵。火药烟比岁月来得更快地把一撮胡子熏成了灰色。我叫作迭特里茨·洪斯丹队长。” “告诉我吧,假如您像我这样受了伤,您将怎么办?” 迭特里茨队长望了一会儿他的几道伤口,态度就像一个人看惯了伤并且会断定伤情的严重程度似的。> “我先要做临终的忏悔,”他回答,“我会要求喝一杯莱茵的美酒,假如附近有 4e00." >一瓶的话。” “呃,我呢,我不过要求他们给我一点罗舍尔的劣酒喝,而那些蠢材都不愿意给我哩。” 迭特里茨取下他那只大得吓人的水壶,准备递给伤者。 “您干什么,队长!”一个抬枪兵大叫,“医生说过,假如他喝了,他马上就会死。” “那有什么关系?他至少可以在死前得到一点小小的快乐。喂,我的勇士,我很抱歉没有更好的酒给您喝。” “您是一位正人君子啊,迭特里茨队长,”乔治营长喝了之后说,接着,把水壶递给他邻床的人,“你呢,我可怜的贝维尔,你愿意喝光了它吗?” 但是贝维尔摇摇头,没有回答。 “呀!呀!”乔治说,“还要另来一场痛苦!什么!难道还不让我安安静静地死去吗?” 他看见一位牧师胳膊下夹着一本圣经走到前面来。 “我的儿子,”牧师说,“当您快要……” “够啦,够啦!我知道您要对我说什么话,可是那都是白费力的。我是天主教徒。” “天主教徒!”贝维尔大叫,“难道你不再是无神论者了吗?” “但是从前,”牧师说,“您曾经在改革派的宗教里成长的呀;而且在这森严和可怕的时刻里,当您就要在行为和良心的最高审判官面前出现的时候……” “见鬼!我是天主教徒。让我安静吧!” “可是……” “迭特里茨队长,您一点儿不可怜我吗!您已经帮了我一个大忙;我要求您再帮一次忙。希望您设法让我能够不听见劝告,不发出怨言而死去吧。” “请退吧,”队长对牧师说,“您看,他不高兴听您的话。” 拉·怒向修道士示意一下,修道士即刻走过来。 “这儿是您的宗教的修道士,”他告诉乔治营长,“我们决不主张阻梗良心。” “修道士也好,牧师也好,愿他们都滚到远远去。”伤者回答。 修道士和牧师每人各据病床的一边,似乎都在准备争取这个垂死的人。 “这位绅士是天主教徒。”修道士说。 “但是他生来是新教徒,”牧师说,“他是属于我的。” “但是他已经改变了信仰呀。” “但是他愿意守住他祖先的信仰而死去呀。” “忏悔吧,我的儿子。” “说出您的诗篇吧,我的儿子。” “您不是要做一个善良的天主教徒死去吗?……” “赶走这个反基督的使者吧!”牧师觉得有大多数在场的人支持他,大叫。 立刻有一个热诚的胡格诺兵士抓着修道士的法衣的带子,推开了他,向他嚷道: “滚出去,该死的人!在罗舍尔,人们好久不唱弥撒诗了。” “别嚷!”拉·怒说,“如果这位绅士愿意忏悔,我敢发誓谁也不会拦阻他。” “大大感谢,拉·怒先生……”垂死的人用微弱的声音说。 “你们个个都是见证人,”修道士打断他说,“他愿意忏悔。” “不,愿魔鬼带我走!” “他回到他祖先的信仰里来了!”牧师嚷叫。 “不,真讨厌透啦!两个都给我滚吧。我可是已经死去了,才有那些乌鸦来争食我的骸骨呢?我既不要你们的弥撒,也不要你们的圣诗。” “他亵渎神明!”这两个敌对教派的宗教职司同时大叫。 “有些事是应该相信的。”迭特里茨队长带着一种沉着的冷淡态度说。 “我相信……您是一位好心肠的人,您会帮我摆脱开这些贪婪的人……是的,你们滚吧,让我像一条狗那样死去吧。” “对,像一条狗死你的吧!”牧师说,带着愤慨离开了。修道士画十字,走到贝维尔床边。 拉·怒和麦尔基拦住牧师。 “再尽最后一次的努力吧,”麦尔基说,“可怜可怜他吧,可怜可怜我吧!” “先生,”拉·怒对临终的人说,“相信一个老兵吧,一位忠于上帝的人的劝勉会减轻一个垂死的人临终时的痛苦。绝对别听一种罪恶的虚荣的劝告,可是也绝对不要为了大言而丧失掉您的灵魂。” “先生,”营长回答,“绝不是从今天起我才想死。我不需要任何人的劝勉来准备死。我从来就不喜欢大言,尤其是在这一刻里比从来更不喜欢。不过,依魔鬼的意旨!我不理睬他们那些废话。” 牧师耸耸肩膀。拉·怒叹气。这两人低下头拖着慢步离开了。 “朋友,”迭特里茨说,“您必定是非常痛苦,您才会说出这些话吧。” “对呀,队长,我非常痛苦。” “那么,我希望善良的上帝对于您那些似乎极端亵渎神明的话,不生您的气。当人被抬枪射穿身体的时候,他妈的!他很应该被许可咒骂两句来安慰自己。” 乔治微笑着,重新拿起那只水壶。 “祝您健康,队长!您是一个伤兵再也找不到的一位最好的看护。”说话时,他伸出了手给他。 迭特里茨队长握着它,流露出一些感动的神情。 “Teufel!”他极低声地咕哝道,“但是,假如我的兄弟亨尼格是天主教徒,假如我用抬枪射到他的肚皮里!……这就说明了密拉当时的预言。” “乔治,我的朋友,”贝维尔用悲哀的声调说,“那么,告诉我一些吧。我们都快死了;这是可怕的一刹那!……你现在还会不会像从前,当你要我改变信仰做无神论者的时候?你那种想法,再想下去呢?” “毫无疑问;拿出勇气来!不消多少时刻,我们再也不痛苦了。” “不过这个修道士对我谈起火……谈起那些魔鬼……我,我知道什么?……但是我觉得那一切全靠不住。” “全是废物!” “不过,万一那是真的呢?” “队长,我把我的护身甲和长剑遗赠给您;我很想有一些更好的东西送给您,来报答您那么慷慨地给我喝的这种好酒。” “乔治,我的朋友,”贝维尔再说,“万一他所说的……永久受难是真的,那多可怕!” “胆小鬼!” “是,胆小鬼……那我很快就承认;不过,如果真的要永久受难的话,那就应该许可做个胆小鬼。” “好吧!忏悔你的吧。” “我请求您,告诉我吧,您敢肯定绝对没有地狱吗?” “嘿!” “不,回答我吧;您敢肯定吗?您要向我赌咒绝对没有地狱。” “我对什么都不肯定。要是真有一个魔鬼的话,我们就要看到他一身是不是很黑的。” “怎么!难道您不敢肯定吗?” “忏悔你的吧,我告诉你。” “可是你会取笑我。” 营长阻不住自己发笑;接着,他用严肃的口吻说: “假如我是你,我,我就要忏悔;这总是最可靠的主意,并且,忏悔了,敷上了油,人就可以应付一切事故。” “好吧!我就跟着你一样做。你先忏悔吧!” “不。” “真的吧!……你要怎么说就怎么说,可是我要以善良的天主教徒的身份死去。来吧,我的神父!吩咐我说出我的‘fiteor’,并且要提醒我,因为我已经有些忘记了它。”藏书网 当他忏悔的时候,乔治营长还喝了一口酒,跟着,他把头躺到他那简陋的枕头上面,并且闭上了眼睛。他安静了差不多一刻钟光景。于是他缩紧嘴唇,浑身起了哆嗦,哼出一阵持久的呻吟声音,来排除他的痛楚。麦尔基以为他去世了,大喊出声,并且替他把脑袋抬了起来。营长即刻睁开眼睛。 “又来这样吗?”他柔和地推开他,说,“我请求你,柏尔那尔,安定些。” “乔治!乔治!你死在我的手里啊!” “你要怎样呢?我并不是第一个被亲兄弟杀死的法国人……并且我相信也不是最后一个。我只该控告我自己……当御弟把我从牢狱里放出来,带我跟他在一起的时候,我发过誓决不拔出长剑……但是,当我知道贝维尔这可怜虫被袭击……当我听见抬枪射击的声音,我就想走过去看看情形,一走就走得太近了。” 他再一次闭上了眼睛,很快又睁开,对麦尔基说: “德·土尔芝夫人托我告诉你,她永远爱你。”他柔和地微笑。 这些就是他的最后几句遗言了。他在一刻钟之后就死去了,并不表现得怎样痛苦。过了几分钟,贝维尔也在修道士的怀里断了气;这个修道士事后肯定地说,他曾经很清楚地听见空中响起了天使的欢呼声,他们来迎接这个悔罪人的灵魂,而在地下,那些魔鬼用一阵胜利的嘘声回答着,带走了乔治营长的灵魂。 在所有法兰西的历史里,都看得到拉·怒厌恶内战,并且因为引兵反抗他的国王,自己受良心责备而感到苦恼,怎样离开了罗舍尔城;天主教军队怎样被迫得要撤围和第四次的和平怎样实现,和平之后没有多久查理第九就跟着去世了。 麦尔基得到了安慰没有?蒂娅娜找到了另一个情夫没有?我就让读者自己去决定,这样,读者就可以依自己的爱好来结束这部小说。天涯在线书库《www.tianyabook.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