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涯在线书库《www.tianyabook.com》 《男人还剩下什么》 叙事 那场雪从午后开始。四点钟天色就黄昏了。积雪封死了村庄。村里的草垛、茅蓬和井架都一溜浑圆。父亲进了家门一边掸雪一边抱怨说,怎么又下了?父亲一直盼望一个晴和的太阳,把草垫、棉花出一回潮,而后做好窝等我娘分娩。那时候父亲还不明了未来城市里雪花的意义,不知道雪花和摇滚、足球一起支撑了世纪末的都市激情。我注意过都市少女看雪的瞳孔,憧憬里闪耀着六角花瓣,剔透而又多芒。她们的羽绒衣在雪花纷飞中翩翩起舞。她们对雪花的礼赞感染了我。我弄不懂父亲那时为什么有福不会享。 父亲进屋后反身掩门。我的母亲坐在小油灯下面。母亲在那个雪季里一直呆在屋里,认真地做针线,认真地怀孕。我母亲在灯下拿针怀孕的静态有一种古典美,鼻梁和唇沟呈现一道分界,半面橘黄,半面昏暗。父亲关门后看见小油灯的灯芯晃了一下,母亲这才抬起头,与父亲对视。父亲看完我母亲便从怀里掏出纸包,扎着“十”字形红线,是半斤红糖。父亲一勺一勺把红糖装入瘦颈玻璃瓶。父亲一早就到镇上去了,先找过组织,这是他成为右派后第一次汇报“思想”。他告诉组织汗水使他的思想与感情产生了“巨大变化”。这时候已是午后。天压得只有树那么高。父亲蹲在巷口的“T”形拐角,从怀里掏出两个烧饼,吃到一半父亲记起该到商店去买红糖了,这是麻大妈关照的。麻大妈关照买红糖时脸上的麻子无比严厉。麻大妈说,砸锅卖铁你也要买,不吃红糖女人就打不净血,淤在肚里头要落下病根的。父亲听任何人的话,父亲当然听麻大妈的指教。父亲买回了半斤红糖。他的贮藏过程充盈了要当父亲的复杂心态。后来父亲听到一声呻吟,回头看见母亲僵在了那儿。母亲的眼神和手上的女红朝两个方向延伸。父亲说,怎么了?母亲说,疼。父亲慌乱地舔过手指上的糖屑,跨上去拥住母亲。母亲用一种绝望的眼神盯着父亲,不行,母亲说,肚子,不行了。父亲把母亲抱上床,转脸冲到接生婆麻大妈的门口。父亲用力拍打木板门,高声呼叫麻大妈。父亲的呼叫语无伦次。麻大妈拉开门,一手抓了棉花一手捏着纺线砣。麻大妈耷拉了厚大下唇,问,觉了?父亲说觉了。麻大妈捻过线砣慢悠悠地回了一句话,回去烧水,烧两大锅水。父亲说,她在叫,她疼得直叫。麻脸婆走回堂屋自言自语说,随她叫,女人就这样,配种时快活得叫,下仔时疼得叫,女人哪有不叫的。 严格地说到此为止故事的主人公不是我母亲,是我。我正在娘胎里,也就是幕后,精心对生活垂帘听政。我对身边的事一无所知,但这不要紧,我的地位决定了我可以这样。至于母亲,她必须挨痛受苦。上帝安排好了的。 风停了,雪住了。雪霁后的子夜月明如镜。地是白的地,天是蓝的天。半个月亮,万籁俱静。碧蓝的腊月与雪白的腊月在子夜交相辉映。世界干干净净。宇宙一尘不染。 我的落草是在凌晨。在纯粹的雪白和纯粹的碧蓝之间,初升的太阳鲜嫩柔媚。我这样叙述是自私的,把自己的降生弄得这样诗情画意,实在不厚道。但诗情画意不是一个好兆头。在这里我要交代一个细节,接生婆麻大妈最初见到的不是我的脑袋,而是脚尖。我弄不清为什么我要选择这样一种方式。我的样子糟糕透顶。麻大妈一见到我的脚趾脸上的神情说变就变,所有的麻子全陷进去,那张厚重的下唇拉得也更厚更长。我的脚趾冒着热气,粉红色,沾满白色胎脂。麻大妈回头对父亲说:“是寤生。”父亲的脸上顿时失去了颜色。父亲的大惊失色一半缘于我们母子的安危,另一半则是让麻大妈的话给震的。目不识丁的麻大妈竟然把“难产”说成了“寤生”,那两个字在父亲的耳朵里无比振聋发聩。这和麻大妈的名字叫“雅芝”一样匪夷所思。我是在大学一年级读《左传·隐公元年》知道“寤生”一说的。史书上说:“……庄公寤生,惊姜氏,故名曰寤生,遂恶之。”庄公因难产而遭到生母的厌恶,可见“寤生”不是什么好兆头。但我的降生姿势并没有给我的母亲造成致命的麻烦。麻大妈用她的手掌握住了我的小腿,而后托住我的腰。我猜想这时候麻大妈已经看到了我腿根的小玩意了。她的接生陡增激情。我的身体热气腾腾,像刚剥了皮的兔子,在麻大妈的掌心渐次呈现出生命意义。她哆嗦着下唇不停地重复,使劲,就好了,麻大妈说,使劲,用力属,就好了。她的这些话起初是说给母亲听的,后来竟成了习惯,她甚至用手背压鼻壁擤鼻涕时也这样嘟噜,使劲,就好,就好了。母亲张大了嘴巴,只是“使劲”。这个过程困厄而又漫长。母亲不行了。母亲生我最后半个脑袋时几乎耗尽了全力。是麻大妈把我拽出来的。我今天的脑袋又尖又长与这个细节关系甚巨。我的“寤生”终于完成了。身体只剩下一根脐带连系住母体。麻大妈弯下腰,伸长了颈项,用嘴衔住了脐带的根部。麻大妈不是用剪刀,而是用牙齿完成了我的人之初。刚来到这个世界我没有动,我的脸青紫色,鼻孔和口腔里贮满羊水。麻大妈用力摁住我的鼻头,我大哭一声,羊水喷涌出来。我今天的鼻头又宽又扁也是麻大妈的杰作。麻大妈大功告成,站在房门口。她老人家疲惫至极,倚着门框。麻大妈喘着气对父亲报功:“好了。”父亲的双手和下巴挂在那儿,听麻大妈说完这两个字。父亲吓坏了。麻大妈的双手与口腔沾满产红,笼罩了一圈鲜艳血光。她的笑容使她咧开了真正的血盆大口。麻大妈的每一颗牙齿都布满血迹。她就那样血淋淋地笑,对父亲说,好了,屙下来了,是带把的。 父亲进门时我没有理他。我被撂在铺了一层花布的泥地上。和别的孩子一样,翘起两条腿,紧握两只拳头,闭着眼睛嚎哭。 大学三年级的那个冬天我专程拜谒过刘雅芝,也就是七十八岁的麻大妈。那一天下了冬雨。村里的草屋与巷弄都显得龌龊无序。我在泥泞的巷底找到了业已孀居的麻脸老人。她蹲在猪圈内侧,四周围了一群人。一个男孩蜜蜂一样为我引路,他从大人的裤裆下面钻进猪圈,大声说,麻老太,城里有人找你。人们让开了一道缝隙,麻大妈正在为一头硕大的母猪接生。母猪是黑色的,八只小黑猪正卧在金黄色稻草上拱母猪的红肿奶头。麻大妈绾了头发,袖口卷得很高,脸上的麻子松成椭圆状。因为眯眼她老人家张开了嘴巴。她的牙只剩了两颗,对称地立在暗紫色上牙床上,像一只蛐蛐。麻大妈望着我。她的紫色牙床使我想起了我的肚脐。这次联想使我的记忆出现了历史空罅,吹动起冬雨里的风。麻大妈吃力地站起来,盯着我的头颅顶部,正确地指出:“你是倒着出世的。”我惊喜地说,您老记得我?麻大妈的脸上没有表情。记不得了,麻大妈说,我接过的娃比接过的猪还多。我很突然地激动起来,说,我是您接的生!麻大妈的双手麻木地垂挂在那儿,半透明的血色水珠在指尖上往下滴漏。这时候有人喊,第九个!第九个!麻大妈坐下去,用她的血手抚弄黑色母猪的红肿产门。是一个小白猪,这个色差给了我极其深刻的印象。大家静下来,麻大妈极耐心地用手托住小猪。小猪的生产过程寓动于静,如日出那样,你不见它动,它就一点一点变大起来。麻大妈变戏法那样接出了猪仔,用干稻草擦了又擦。麻大妈说,你回去吧娃,我不接你你也要来到这个尘世上,这是注定的,你逃不出这个命。大家一齐回过头来,看着我。我把礼物放在地上,麻大妈就那样唠叨着。我疑心麻大妈是在和猪说话,心中无可挽回地怅然起来。我用研究《左传》《圣经》和《判断力批判》的眼睛盯住那双手,找不出这双手与我的生命曾有过的历史渊源。作为一种历史结果,麻大妈手里现在捧着的仅仅是猪。我在幸福之中黯然神伤。我的身体开始颤栗,无助却又情不自禁。麻大妈说,一物一命,可谁也逃不脱一双手。 麻大妈早就死了。她老人家的手在我的想象里散了架,所有的骨头都像竹节,一块一块排列在黑土之中。我现在在海上,我的怀里揣了那张地图。我常干的事就是看地图。没事我就把地图摊开来,这是99lib.我亲近世界的一种努力。我在这张地图里走过很多地方。也可以说,我带了这张地图走过了很多地方。在两种迥然不同的游历方式里,我尽量仔细体验微观与宏观。它们是一回事。是世界的正面与背面。是感知的这头与那头。这张地图已经很脏了,折头都生了毛边。但这张地图的本质依然如故。一比六百万这个比例说明了它与世界的关系。这个不同等、不平均的关系里有绝对的对等与精确。世界在人类的智慧面前已经很滑稽了。我就那样一手叉腰,一手夹烟,在千年古柏或万年青石之旁精骛八极,神游四海昆仑。我知道我的样子很像战争年代的毛泽东。但他是他,我是我。我看地图完全是审美的,看久了就会有幻觉,认定自己已在九万里高空,如风鹏背负青天。在青天之上我时常产生宇宙式幸福感。我在地图面前甚至产生过恐高症,担心一不小心掉到地图里去。世界真的已经像古书里说的那样了,藏昆山于一芥。世界有时其实是经不住推敲的。 地图的另一迷人处是它的色彩。它的色彩相互区分又相互补充。区分与补充使地形与地貌产生了人文意义。但我眼里的色彩区分恰恰不是行政的,而是语言的。地图色彩的缤纷骨子里隐藏了语言的无限多样。上帝不会让人类操同一语言的,这不符合创世纪的初衷。我们没有必要统一什么,统一是一件不好的事,大统之后会有大难的,弄不好就要犯天条。 离家时我只带了这张地图。我决定两手空空离开这个家。我够了。我受够了。林康终于去睡了。她和我吵了又吵,相持了两个星期。她一吵架便热情澎湃,目光里透视出世俗冲动与毁坏激情。她一吵架身体四周便散发出金属光芒和生命气息。林康在婚前曾是我的一只小鸟,只会歌唱春天、夏夜、植物与爱情。她的身高一米五八,她娇小的身躯在结婚之后裂变成原子弹,能量无比,威力无穷,笼罩了一层刺眼炫目的蘑菇云。她铁青了脸瞪着惊恐的眼睛对我一次又一次大声呼叫:去挣钱,去挣钱,快点去挣钱!这年头不是男人疯了,而是女人疯了。她们在梦中被钱惊醒,醒来之后就发现货币长了四条腿,在她们的身边疯狂无序地飞窜。她们高叫钱。这年头女人成为妻子后就再也不用地图比例尺去衡量世界了,而只用纸币。 我已经放弃我的博士与命题了。我再也没有什么可以失去的了。哲学家说得真好,我们不能放弃我们根本没有的东西。我决定走。离开原子弹,离开充满美丽与充满性高潮的一米五八。凌晨四点我悄悄取了背囊,里面只装了地图。我站在大街上,路灯一拳头把我的影子撂倒在水泥路面。我打了一个寒噤。凌晨四点宁静而又淫荡,对日出充满引诱与挑逗。 铁轨伸向远方,发出锃亮的光,乌黑而沉重地闪烁。蒸汽机头在浓烈的白色气团中夜游,黑魆魆地喘粗气。铁轨与机头使世界贮满迷乱。凌晨四点的铁轨具有强烈的启发性,它们纵横交错,使“夜”与“终点”一同变得不可企及。我困得厉害。我把衣领竖直,把自己想象成站在铁轨上的狗。远方有许多骨头,它们对我发出青白色的光芒。 我是在嗅觉的引导下来到海边的。火车的长途旅行使我的听觉变得迟钝,嗅觉却异样活跃。我在昏睡中没有听见海浪的声音,——那种绵软的扑击体贴而又依恋,如做爱的尾声,轻轻悄悄地弥漫开来,再疲惫下去。但我闻见了海腥。我坚信大海就在前方,在地图的右侧一片淡蓝。初恋岁月林康的指尖曾指着蓝色海岸线对我说,这儿,这儿,你带我到这儿。那一年林康十九岁,在西语系读英语二年级。林康十九岁那年通体有一股极好的弹性,如一只乒乓球,在校园道路上跳来蹦去。她的马尾松纷乱如麻,成为红蜻蜓与彩蝴蝶的纯情偶像。我和林康的相识完全是偶然的,而恋爱却是必然的,因为“爱情只是偶然的擦肩而过”。我一直弄不清林康这句话的出处,可能是她的脱口而出。被爱情闹的。恋爱能使十九岁的女子一不小心就说出许多真理。我和林康相识在下雨的路上。她头上举了一本书,张大了嘴巴直冲而来。溅了我一身泥。我说你站住,她就站住。我说我送你。她的眼睛与我的眼睛有了幸福的三十一厘米落差。那时林康的皮肤像瓷器。十九岁,还没有退釉。我相信喜欢新奇的人都这样,他们的恋爱十有八九都始于雨伞下面,而雨伞下建立起来的婚姻十有八九都是灾难,又将终结于某个凌晨四点。后来我们就有了接吻,她说,接吻真好。接下来当然就有了做爱,她又说,做爱真好。后来她嫁给了我。新婚之夜林康告诉我,做新娘真好。在第一个“真好”与第三个“真好”之间,林康从我这里染上了爱看地图的毛病。我们做了许多计划,所有杳无人迹的地方都有我们想象的双飞翼,开满温馨的并蒂莲。林康的尖细指头摁在地图上,一遍又一遍呢喃,这儿,这儿,还有这儿。我一一答应。世界是所有新郎的后花园。 在海上我打开地图。船沿着海平面的弧线向深海航行。地图的四只角在海风中噼叭作响。海碧蓝,望不尽的全是水。世界不复杂,就是水的这边与那边。在海上我马上发现地图失去了意义。海的巨大流动使人类的概括力变得无足轻重。我在甲板上遗忘了平衡,开始晕海,吐了很多腐烂物质与琐碎颜色。吐完了我蒙头大睡。我做了很多梦。它最初涉及老子和爱因斯坦完全是意外。我梦见他们俩是上帝给我的礼物。老子身穿灰色中山装,对爱因斯坦说,欢迎你来,爱因斯坦先生。爱因斯坦说,很高兴见到你,老子先生。老子坐下去,点上烟,认真地品完第一口,说,我们可以谈谈哲学问题,别的事让他们谈去。——你应当读过我的书,我写过一本《道德经》。爱因斯坦的十只指头叉在一起,说,我知道有人用汉语写过这本书,我至今没有读到好的德文泽本和英文译本,好在我大体知道您想说什么。爱因斯坦头发花白,大鼻头,满脸皱纹。老子笑起来,反问说,译本?永远也不会有。爱因斯坦直了直上身,说好书都这样。老子点头微笑,先生在研究什么?老子问。爱因斯坦看了老子身后的书架,答道,我研究物理,也就是格物致知。俗,老子说,俗了,——你说,宇宙究竟有多大?是这样,爱因斯坦打起了手势,宇宙是一个广阔无边的呈正曲度抛物线状的绝对无限量,又是一个不可逃逸而自我封闭于有穷广袤中的、呈角曲度的四维有限体。你说些什么?老子皱了眉头,灭掉香烟说,医生总是不让我抽烟。请您把自己想象为附着在按差数不到一微米度的三维空间表面上的一个二维几何体,爱因斯坦这样说。老子摆摆手,大声说,这些没用,我们只关注人,活的死的不要紧。别的都可以放一放。我们应当关注宇宙,爱因斯坦辩解说。我们有时间,老子站起身说,我们先吃饭,我们有菠菜豆腐汤,我看这就是宇宙。爱因斯坦望着老子,大而疲惫的眼睛忧郁起来。爱因斯坦说,物理学比政治更能体现一个民族的本质,虽然物理学是全人类的。老子走出山洞,面有愠色,自语说,爱因斯坦是个右派。 我躺在大副的床上,做梦和呕吐。在做梦和呕吐之余追忆似水年华。大海对大陆的敌视太固执了,我不彻底吐干净大陆,大海似乎执意不肯收我。我觉得我已经没有什么可吐了,除非把胃也吐出去。但我不太愿意把我自己吐掉。我知道我的心智已经迷乱了。这全是晕海闹的。为了走向大海我只能接受这样的仪式。向往大海最热烈的当然还是林康。即使在怀孕的日子林康也没有停止对大海的憧憬与展望。她憧憬大海时的静态十分动人,眼睛闪烁干净的光,鼻头亮晶晶的。我曾问过林康,你到底喜欢大海什么?林康回答我说,她就是喜欢在海边花钱。林康说这话时腆着大肚子,一遍又一遍设想我成为亿万富翁,我们的别墅从大连一直排到三亚,从这个房间到那个房间都要在地图面前比划半天。 林康怀孕的日子我正潜心于一样重要事件,我开始研究我的家族史。在一个不期而然的宴会上,我意外得到了奶奶的消息。这是一个晴天霹雳。对我个人,对我的家族,这都是一个晴天霹雳。奶奶的消息为我研究家族史提供了可能和良好契机。就我的家族而言,即使在父系社会,奶奶永远是最重要最基础的一环。但父亲从没有对我提起过奶奶。由于奶奶这一祖系形象的空缺,父亲显然经不起推敲。用我们家乡的一句格言来概括,好像是“石头缝里蹦出来的”。 是一位年迈的远房亲戚向我提起了我的奶奶。他喝了四两洋河大曲。这种烈性液汁使他变得心直口快。他把我拉到一边,神秘地说,你有个奶奶,是你的真奶奶,她还活着,在上海。远房亲戚用六十度的眼睛盯住我,压低了声音说,你不是我们陆家的人,你是个东洋鬼子。他喝多了,我不会太拿他当回事。但第二天事情就严重了,第二天中午,年迈的远房亲戚带了一家老小到我家里来谢罪。他用巴掌掴扇自己的面颊,大骂自己老糊涂,大骂自己满嘴胡话。而父亲在整个过程中一言不发。父亲坐在椅子里、神色相当古怪。父亲最后说,三叔,我也没有怪你。一屋子的人在这个节骨眼上静了下来,都望着我。就是在这个时候我发现酒话恰恰是历史的真面目。历史在酒瓶里,和酒一样寂寞。历史无限残酷地从酒瓶里跳出来,带着泡沫与芬芳,令我猝不及防。一部真实史书的诞生过程往往又是一部史书。这成了我们历史的特色。我们在接受每一部历史之前都要做好心理准备,会有下一个面目全非让我们去面对。“三叔”听了父亲的话便安静下来。两只肩头垂下去,一脸沮丧,如一只落水狗。这往往也是道出历史真相的人最常见的格局。“三叔”缓缓退出我家门槛,自语说,我老糊涂了,我老糊涂了。 空旷的堂屋只剩下我与我的父亲。我们对视了。这种对视有一种灾难性质。父亲与我的目光一下子超出了生命范畴,发出羊皮与宣纸的撕裂声。巨大的孤寂在我们的对视中翻涌,拉开广袤平川,裂开了参差无垠的罅隙。刹那间我就想到了死亡。一种生命种姓被另一种文化所宣判的死亡。这样的发现是致命的。迅雷不及掩耳。父亲故作的镇静出现了颤抖。他的整个身躯在那里无助地摇晃。后来他走到房间里去,在没有光的角落打开许多锁。他用多种秘密的钥匙把我引向历史深处。父亲最终拿出一个红绸包。红绸包退了色,如被阳光烤干的血污,发出不匀和血光。父亲解开红绸,露出一张相片,是发黄的黑白相片。一个新文化旧式少女,齐耳短发,对襟白色短襦。完全是想象里“五四”女青年的标准形象。 是奶奶?我说。 是奶奶。父亲说。 在哪儿? 她死了。 她活着,在上海。 她死了,父亲大声吼叫,这个世界上没有上海!你奶奶死了! 我和父亲再一次对视。父亲的眼睛顷刻间贮满泪水。父亲的泪光里有一种肃杀的警告与柔弱的祈求。我缄口了,如父亲所祈盼的那样。在这个漫长的沉默过程里,我的心裂开了一条缝隙,里面凭空横上了一道冰河。我甚至能看见冰面上的反光和冰块与冰块的撞击声。我听见父亲说,不要再提这件事。父亲说完这句话似乎平静了许多,伟大领袖那样向我指出:只有两种人热衷于回顾历史,要么是傻子,要么别有用心。 林康在这样的背景下怀孕让我无法承受。在她的面前我尽量不露痕迹,却愈发心事沉重。对着林康的身子发愣成了我的伤心时分。她的腰腹而今成了我的枷锁。生命没有那么大度,它绝对不是一个世界性、全球性的话题。种族是生命的本质属性,正如文化是生命力的本质属性。种族与文化的错位是我们承受不起的灾难。 林康怀孕之前正和她的老板打得火热。她到底辞去了出版社的公职,到亚太期货公司参与世界贸易去了。她守着一部粉色电话坐在电子终端面前,对抽象的蚕丝、红豆、小麦、石油实施买空卖空。她先做日盘,在老板的建议下她改做了美盘。也就是说,为了适应中美两国十三个小时的时差,她不得不在每晚八点三十赶到她的交易大厅。这对已婚女人来说无论如何是不同寻常的。她和我说起过她们的香港老板。她的老板是个混血,支那血统与威尔士血统各占二分之一,能说一口流利的英语和普通话。这一点和林康极为相似,她能说一口好听的普通话和英语。林康说起她的老板嗓音都变了。像她十九岁那年。事情到这里当然很不妙。后来她突然再也不提她的老板了。身上的香水气味却日益复杂。她什么都不说,我什么都不知道。她也认定我什么都不知道,但是我什么都明白。 在这样的时代背景下林康的身孕有极大的可疑性质。不过我很快沉住气了。等孩子生下来再说。如果和我一个熊样,一切平安无事;如果是四分之一威尔士加四分之三支那血统的小杂种,林康自己会料理自己。她受过高等教育,这种自尊和良知她应当有。我只能生一个孩子,这可不是闹着玩的。不幸的事立即发生了。林康的肚子一天天大起来,我却开始了家族血源的艰苦寻根。我的内心进行了一次极大逆转,我甚至巴不得林康怀上一位英国小绅士。我会爱他。他的生命之源毕竟没有屈辱。 康,你怀的孩子是我的吧?有一天我终于问道。 呆样子。 你回答我,是我的吧? 不是你的是谁的?呆样子。 你他妈别以为我什么都不知道。我拍案而起,破口大骂。 你知道什么了? 你说,孩子是谁的? 是你的。 是我的?我他妈才操了你几次? 林康不吱声了。她陌生地望着我,脸上红得厉害。她终于掉过脸去,我知道她不习惯我这样说话。下作,林康轻声说。我走上去叉住她的头发,我想我的内心彻底乱套了。——你说,是谁的? 你的。 你和他睡过,我他妈什么都知道! 我和他睡过,但孩子是你的。 孩子是那个狗杂种的! 是你的。他答应我用康乐套的。 我给了她一个嘴巴。 我知道对不起你。 你给我做掉。 孩子绝对是你的,我向你发誓,康乐套是我亲手买的,日本货,绝对可靠。 我又给了她一个嘴巴。——你给我做掉。 我不做,林康捂了脸突然加大了嗓门,要离要散随你的便,我不做,你这狗杂种,你休想!我就要生,让你看看是什么狗日的种! 那段骚乱的日子我专程赶到上海。我的掌心握着那张世界著名的上海市交通图。我在吴侬软语里走过无数街巷里弄。我一次又一次摊开地图。我知道我的奶奶就生活在这张地图里面。打开地图我就热泪盈眶,憋不住。我行走在上海大街,我的心思空无一物地浩瀚,没有物质地纷乱如麻。数不清的悲伤在繁杂的轮子之间四处飞动。我奶奶的头发被我的想象弄得一片花白,她老人家的三寸金莲日复一日丈量着这个东方都市。我设想我的奶奶这刻正说着上海话,我倾听上海人好听的声调,感动得要哭。可我听不懂上海话,正如我没法听懂日语。我在夜上海的南京路上通宵达旦地游荡。我尽量多地呼吸我奶奶惯用的空气。我一次又一次体验上海自来水里过浓的漂白粉气味。因为寻找,我学会了对自己的感受无微不至。每一次感受奶奶就靠近一次,我的胸中就痛楚一次绝望一次。十一天的游荡我的体重下降了四公斤。感觉也死了。我拖着皮鞋,上海在我的脚下最终只成了一张地图,除了抽象的色彩,它一无所有。我相信了父亲的话,这个世界上没有上海。上海只是一张地图。它是真正意义上的地图,比例1:1,只有矢量与标量,永远失去了地貌意义。但上海是我奶奶巨大而遥远的孤岛世界。她老人家的白发在海风中纷乱如麻,她老人家站在岸边思乡。夕阳西下,断肠人在天涯。上海就是我奶奶的天涯。人类的宇宙只有一个中心,那就是家园方言,也就是地图上那一块固定色彩。世界就是沿着家乡方言向四周辐射的语言变异。 那个下雨的午后我独自一人向上海火车站步行。上海的雨如上海人一样呈现出矛盾格局。我的头疼得厉害。巨大的广告牌不停地提醒我上海的国际性质。我一步一回头。在雨中我一步一回头。我一次又一次回头。我对所有老年女性呈献上我的关心与帮助。她们用警惕的目光注视我,捂了包离我而去。大上海像水中的积木。空间把我们这个世界弄坏了。空间的所有维度都体现出上帝的冷漠无情。我坐在火车站二楼茶座里,透过玻璃再一次注视这个茶色城市。上海在玻璃的那边无限安宁。我的心胸空洞了。悲悯汹涌上来。这股浩淼的悲悯成了我上海之行的精神总结。我捂住脸,失声痛哭。我在巴掌后面张大了嘴巴不能自已。我的四公斤在上海消失得无声无息,只在我脸上留下多余的黄色皮肤。历史在这里出现了裂口,被斩断的疼痛鲜活热烈地对我咧开牙齿。火车带我去了北方,那里有我的故乡。火车在拐角处伤心地扭动,上海向南方遥遥隐去。我坐在车窗下记起了父亲的话,这个世界上没有上海。我记住这句话。多年之后我将把它告诉我的子辈。 奶奶那一年十七岁。这个年龄是我假定的。我坚信十七岁是女性一生走向悲剧的可能年龄。十七岁也是女性一生中最薄弱的生命部分。我奶奶十七岁的夏季酷热无比,这个季节不是虚拟的。如果一定要发生不幸,夏季一定会安静地等在那儿,不声不响做悲剧的背景。奶奶刚放了暑假,在家里歇夏。奶奶的父亲是一位极有名气的乡绅,他从镇江带回了那台留声机。那台手摇式留声机整日哼一些电影插曲。奶奶的夏天就是伴随那台留声机和西瓜度过的。奶奶大部分时光坐在屋里,无聊地望着头顶上的燕窝。奶奶的雪白手臂时常体会到红木桌面的冰凉。那种冰凉极容易勾起少女的伤春情怀。按照常识,这时候她心中无疑出现了一位男人,某个电影男演员或她的英文教师。她老人家那年的上衣应当是白色的,喇叭裙当然选择了天蓝。齐耳短发,天无精打采。有一幅忧郁动人的面侧。这种设想是那张唯一相片的精神派生,没有史料意义。 奶奶的忧郁在秋季即将来临时结束了。夏季的末尾我奶奶再也没有心思忧心忡忡。原因不复杂,掐一掐指头也能算出来,日本人来了。日本人到我们故乡的有关细节,我在另一部作品里作过描绘,大致情形就是这样: 日本人的汽艇缓缓靠岸。表情凝重的日本人在石码头一排排站好,不久围过来好多闲人。他们兴奋好奇地看着一群人咿哩哇啦地挺胸、立正、稍息、归队。这时候不远处的小阁楼上突然有人喊,日本人,是日本人!人们相互打量一回,轰地一下撒腿狂奔。大街上彼此的推拉与践踏伴随尖叫声使胳膊与腿乱作一团。小商贩们的瓜果四处流动,茶碗与成摞的瓷器惊恐地粉碎,发出失措无助的声音。日本人没有看中国人的狼狈相。他们没兴趣。他们目不斜视,表情严肃。他们排成两路纵队,左手扶枪右臂笔直地甩动,在楚水城青石板马路上踏出纪律严明的正步声:哒。哒。哒。哒。 《楚水》第三章 悲剧(似乎)总是发生在偶然之间。所谓偶然就是几个不可回避碰到了一起。这才有了命。才有了命中注定。作为史学硕士,我不习惯依照“规律”研究历史。历史其实是一个浪漫主义诗人,他兴之所至,无所不能。历史是即兴的,不是计划的。“历史的规律”是人们在历史面前想象力平庸的借口。历史当然有它的逻辑,但逻辑学只是次序,却不是规律。 对于中国现代史而言,日本是一个结。而对于我们陆家家族而言,日本人板本六郎是另一个结。 板本六郎在夏日黄昏随小汽艇来到了楚水。一路上没有战事。作为这支小部队的最高指挥官,板本六郎的注意力不在岸上,而在水上。中国河水有一种忧郁气质,习惯在安分中逆来顺受。日本汽艇驶过的水面留下一道长长的水疤,使清凉变成一种视觉上的灼痛。板本六郎坐在汽艇的顶部,身边是机枪手大谷松一。板本六郎军帽后的挡阳布在夏风中跃动,不时拂动后脑的中国风,给他一种柔和动感的凉爽。 县府的投降使占领形如儿戏。战争就这样,一寸土地有可能导致大片死伤,而大片疆域也可以拱手相让。日本人进入楚水城首先做了两件事:一,受降;二,到大雄宝殿拜见菩萨。日本人的这两件事完成得极为肃穆,这两件事本身却互相矛盾。是一种大反讽。真是放下屠刀,立地成佛。 板本六郎的这次宗教活动是麻木的。他不相信中国菩萨能听得懂日语祷告。他的祈祷总体上心不在焉。他无限意外地,也可以说无限惊喜地看见了这样一副对联: 杨柳枝头净瓶水 苦海永作渡人舟 板本看见了两行好书法。板本走过去,他投入了另一种宗教。板本的心智在皈依,是一种幸福细软的文化靠泊。 书者用的是赵孟頫笔意。撇捺之间有一种愉快飞动。盼顾流丸,杳然无声,风情万种,得尽风流。书者对汉字的分布与解意释放出晓通人间烟火的真佛灵光,苦行之中隐逸着一种大幸福与大快乐;操守与自律里头又有一种大自在与大潇洒。每一个字都是佛。在这样的小地方隐藏着这样的大书家,完全符合中国精神。怀瑾握瑜历来是中国人的胜境。板本六郎找到主持,行过礼,在纸上写道:对联写谁?主寺看了半天,明白了他的意思,接过笔,写下三个字:陆秋野。 寻找陆秋野没有费板本六郎的工夫。板本六郎只身一人于次日下午登门拜访。陆秋野不在家。他的女儿婉怡孤身一人坐在红木桌旁读书。陆秋野的女儿抬起头,看见过廊里一位戎装日本人从天而降,她的眼睛顿然间交织着无限惊恐。下人张妈手执抹布,僵硬地注视了这次历史性对视。张妈后来成了我们家族史里的关键人物。历史就这样,每过一段时间就把一个奴才推到无比重要的位置上去。历史被下等人的观察与叙述弄得光彩夺目,而历史本身则异样寻常。 陆秋野的女儿婉怡是在日本人立正、向后转走后坐下去的。她自己一点也不记得什么时候站起身子的。婉怡坐下后大口喘气。张妈丢下抹布不停地揉小姐的胸脯。小姐说,张妈,张妈,张妈。太太从后院进来时小姐已经安顿好了。太太吩咐下人用桑木门闩闩死大门,脑子里不停地问,出什么事了,到底出什么事了? 婉怡就是我奶奶。这个父亲当然知道。但了解历史的人易于规避历史。人类完全把自己弄坏了。我想父亲对这一细节比我更为了解。那一年冬天母亲向我叙述一九五八年,那是母亲怀我的日子。她刚怀上我,父亲就逼她去医院做人流。这一细节不同寻常,它至少表明了父亲对家族史的了解程度。对历史的洞察引起了父亲内心的种姓慌乱。知父莫如子。林康怀孕后我坚信我了解了父亲。我再说一遍,这已经完全超越了生命范畴。种姓文化在这里无限残酷地折磨父亲的过去完成与我的现在进行。 一九五八年的冬季是一个冰天雪地的冬季。这时的父亲早已不在楚水县城。在乡下。他和爱因斯坦一样做了右派。母亲正是在这一年怀上了我。母亲无限惊喜地告诉父亲这个秘密。这是初次怀孕的女人常规性做法。母亲把父亲拽到土灶后头,压低了声音说,她可能“有了”。父亲望着母亲,父亲的脸上顿时刮起了东北风,残荷败柳东倒西歪,呈现一片冬景。父亲沉默了好大一会儿,阴了脸说,知道了。随后开始了漫长沉默。父亲的沉默像刀片,能把你的肉一点一点割下来。父亲在几天后对母亲说,你最好回城里“做掉”。母亲说不。母亲接下来问干吗要“那样”?父亲便不开口。母亲这时随父亲来到乡下,在破庙里教孩子们四则混合运算以及《收租院的故事》。母亲沉默了一会儿说不。面对母亲的固执,父亲的固执表现得更为内在和有力。他拉下一张瘦脸,皱纹都绷直了,终日不说一句话。父亲不肯和母亲对视,甚至不碰母亲端上来的饭碗。父亲的沉默带有巨大的侵略性,可以压断他人的神经(所谓他人其实只有母亲)。父亲的沉默在其他方面用得却极其拙劣,他用沉默进行政治斗争,结果输得一塌糊涂。他们把父亲赶到了乡下,让他面对泥土和牲口,他们让父亲和泥土与牲口比试,看看泥土、牲口和父亲谁先开口讲话。但母亲终于让步了。母亲端上碗对父亲说:“我回城去。”父亲听了母亲的话也做了让步,他接过母亲送来的麦粉粥,沿着瓷碗喝了一转。他们相互看了一眼,幸福得伤心死了。生儿育女是父亲绝对不敢正视的东西。我觉得父亲的苍凉心态已经体悟到了生存极限。大悲悯与大不幸使他学会了正视家族生态。他把自己当成了我们家族史上的一块石碑,他的存在只意味着家族生命的一件事:到此为止。我认定父亲一定有过自杀的念头,他没有自杀成功只可能是技术上出了纰漏。 母亲的手术没能如期进行。偶然因素在历史的关节眼上再一次站起了巨大身躯。我至今能看到它的黑色阴影。母亲的手术费在码头上给人抢光了。丢钱的愤怒坚定了母亲“不要”的决心,这多少有点不可理喻。回到乡村父亲就走到大队卫生站,他找到了赤脚医生。医生说,办法是有的,就是大人要受内伤。父亲没有作声。医生给了父亲一整瓶奎宁。这种由热带作物“金鸡纳霜”提炼而就的特效药,专治疟疾,同时兼备收缩子宫之功效。鉴于这一效能,奎宁一度又成了堕胎良药。它成了乡村爱情悲剧里最有力的巨灵之掌。母亲接过奎宁后镇静无比。她倒出了一把,昂头吞了下去。几十分钟后母亲的脸上开始发白。她躺下了,当晚就神志模糊。母亲喘了大气说,下来了没有?父亲没有回答。母亲说,再吃、再吃、再吃。恐怖在这个时候袭上了父亲的心头。母亲已经完全不对劲了。母亲大病一场,堕胎却没能成功。我在母亲的子宫里坚守自己的阵地,直至最后胜利。我的头痛病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这把奎宁。从记事起我的头就疼。我一直认为人应当头疼,就像长眼睛和流鼻涕一样理所当然。我看了 href='2202/im'>《西游记》后才知道,即使是孙悟空也是不该头疼的。头疼完全是有人念咒。头疼是一件最头疼的事。它伴随着思想,成了我思想的前提和代价。 母亲病愈后没有放弃她的使命。她可能已经忘记了堕胎的初衷。只留下了一种心理愤恨。她开始为堕胎而堕胎,就像不少人为吃苦而吃苦,为拍马而拍马一样。母亲挑水、登高、深蹲、下跳,母亲在炎热的日子里拚命跳绳,绳索在她的脚下头顶呼呼生风。母亲从一数到两千,母亲累倒了站起来,生命不息堕胎不止。但母亲终于失去了信心。母亲逢人就说,怎么回事,怎么回事,怎么就是下不来?母亲说,你拿碾子碾吧,实在是下不来了。父亲动了大怒,沉默的父亲终于高声呵斥说,生,给我生,我倒要看看是个什么东西。沉默的人一开口往往就是真理与命令。母亲这时候相信了命。命就是这样。命中一丈难求八尺。 林康的肚子一天天大起来,背影也开始糟糕。她白天在家吃饭睡觉,夜里去交易大厅上班。我不知道她那个老板是怎么弄的,竟然允许她这样在公司里进进出出。在我研究家族史的惨淡岁月,我和林康的关系反而平静了许多,像两个客人,彼此相安无事。林康有好几天甚至都像贤妻良母了。随着我对历史研究的逐步深入,我日渐消瘦下去。林康怀疑我有了外遇。这是她所希望的。这样也许就扯平了。所以林康明白无误地告诉我,你可以在外头“搞”。应当承认老婆怀孕是男人的危险期,多数男人在这段日子里不可救药。但我没有外遇。我坚信这段日子的前期我已经阳痿了。我甚至盼望自己就此松软下去。这没有什么好可怕的。就是在这段日子的前期我爱上了汉字,是夹在日语里的那种。我在新华书店里找到了日语教材,上面用最时髦的圆头体写了“日本语”三个字。我不知道这三个字用日语发出来是什么声音,但我凭借汉语文化直接走进了日语。世界上竟然有这样两种民族,凭借一个民族的文化呼吸体验到另一个民族的文化体温,而这两种文化相去甚远,只在文字里留下一些似是而非。为此我曾伤心万分,内心风雨交加,千古悲伤风起云涌。我就是在这个伤心的午后决心学习日语的。我捧回了大捆日本语书籍和教学磁带。林康望了一眼我手里的东西,没有开口,我也没有开口。我望着林康,她脸上的那种神情一下子又回来了,她脸上的中国表情刹那间唤醒了我:我从来就是个汉人。看到林康的表情后我立即决定放弃日语。这两个决定之间只有七十六分钟。我认定了我一生将是这七十六分钟的矛盾体验。我将在这种冲突中风雨飘摇。 远方之月 静静秋穹 沐浴岸之彼与此 月亮升起来了,这是海上的月亮。海上的月亮有一种宇宙性浩瀚悲伤。听不见风,风把月亮揉碎了,随海面千里闪烁。我的头不昏了。我坚信我已经把自己吐干了。我的身体空空荡荡,接近于无限透明。我不再晕海。这是一个奇迹。是我的头疼治好了我的头晕。我的头再一次疼痛起来,也就是说,我又可以思想了。但这一次头疼对我意义重大,它不是回到当初,而是一次涅槃,是心智的皈依与宗教的诞生。头疼是我的天国走廊,它使我的思想沿着这种锐利的感觉拾级而上。我立在子夜的海面,头顶是宇宙,脚下是海洋。大海的严寒逼近了我的肌肤。我幸福地颤栗。我坚信上帝就在身边,人类已经离我而去。我以人类的形象在冬的子夜和上帝对视。我幸福地颤栗。我大声尖叫。我发出前所未有的古怪叫声。我呼喊,但不能说话。我只会说汉语。任何语种都是对上帝真意的曲解。我不用任何语言。我不说话。我发出古怪的声音,没有回音。这很好。月夜的世界就剩下月亮和我。月亮冰冷,我用身体体验月亮冰冷。宇宙,我是你的知觉,我冷。我幸福地冷。我无限冲动地冷。陆地是你们的,同志们,大海归我了;白天是你们的,同志们,子夜归我了。你们在大陆上做梦、谋划、盗窃、性交、暗杀、窥淫。我在海上,我沿着月光看见了宇宙的浩瀚悲伤。 你是谁,孩子?你在大海上哭什么? 你别过来。你是谁? 我是安徒生。你八岁时在我的书上见过我的木刻肖像插图。你读我的书时流泪了孩子。那是你第一次读书流泪。——给你,这是火柴。 你怎么到大海上来卖火柴? 我不是卖火柴,孩子,我只是听到了你的哭声。我住在北欧的童话白色里,那是一种无比干净纯粹的雪白。我知道你是一个汉语史学家,我来看你。我听说你在汉语面前遇到了麻烦,你不应该有那种痛苦,孩子,你太小家子气了,这只是一件很小的事。很小,孩子,你应当热爱汉语,是汉语哺育了你。上帝给了我们每个人一个语种。每个语种都是上帝的一种方式。 这绝对不是一件很小的事,安徒生先生,我是卡尔·马克思,德国哲学家。马克思从远处横插进来,站在我与安徒生中间。他的大胡子在月光下如一团白色火焰。麻醉人民的精神鸦片是宗教,而对你来说,安徒生先生,是童话。人类应当放弃童话,就像火焰应当放弃冰块! 我读过你的书,卡尔·马克思。您的汉语说得很好。 我的汉语非常优秀。可我用汉语读不懂用汉语出版的马克思著作。我无法用汉语思想,你知道,思维一旦不能用语言来进行,不是思维有问题,就是语言有问题。你瞧,我买了这么多汉语著作,全是我的书。中国的市场上过去是我的书多,现在是日本商品多。你知道日本吗孩子?你应当关注日本。它不是一个国家或民族,对于当代世界而言,日本是一种形而上。 日本不只是形而上。日本人敲门来了。日本人站在陆府的两只石狮中间,伸出手,用中指的关节敲出极其形而下的声音:咚咚。 开门的是张妈。张妈一眼便认出了身穿便装的板本六郎。下等人对陌生人的记忆个个都是天才。张妈出于本能随即便要掩门。板本拨开张妈的胳膊,笑起来。板本的笑容是张妈毫无准备的,张妈就那样看着板本六郎结实牙齿上银白的光,双手垂挂了下去。板本的身影走过了陆府的天井,他的双脚在“人”字形地砖背脊图案上交替踩踏。这时候陆秋野已经走上了过廊。他们相互对视。他们的对视风静浪止。板本说,陆秋野?陆秋野说,是。板本走上台阶,看见许多细微的汗芽亮亮晶晶地从陆秋野的额上往外蹦。板本说,我是板本六郎。陆秋野的手往客厅的方向伸过,说,请。板本跨过门槛,一边走一边脱手套,脱得从容斯文又傲岸狂妄,一只指头一只指头慢慢拽。板本坐在红木太师椅上,白手套扔在了桌面上。我看见过你的字,板本说,我喜欢你的字。陆秋野站在一边,见笑了,陆秋野说,涂鸦罢了。板本的脸阴下来,说,我喜欢你的字。不敢,陆秋野恓惶起来,说,实在是不入流。八嘎,板本大声说,我喜欢你的字。陆秋野怔在了那里,不知道该说什么。客厅里骤然寂静。陆秋野的耳里訇然响起条台上的钟声。静了好大一会儿板本说,我想看看先生的书房。陆秋野回过头去,说,张妈,茶。板本伸手拦住,说,茶不好,我们喝酒。板本走进书房,四壁就挂了字画各一幅,别无特别之处。板本从书案上取出两支香,掏出打火机点燃,插进白瓷香钵里去,说,我磨墨,先生赐教几个字。这时候张妈送酒进来,陆秋野对张妈说,张妈,你来磨墨。板本说,我磨墨。张妈倒了酒,是两碗花雕,就退出去。板本端起酒来,小心地喝。放了酒就恭敬地研墨。陆秋野心神不定,泡笔,铺纸,而后坐下来人静。各喝了一碗,陆秋野提了笔,写下“野渡无人”。想团掉,见板本盯着,又不敢。板本拿起来,只看了一眼,说,狗屁不通。陆秋野气浮上来,怎样调息总是乱,一口气写下四幅,自己的脸上也惭愧了。板本就不高兴,问,陆先生这样浮躁,是怕我杀人吧?陆秋野一气说了五个“不”,端起酒,只是喝。板本说,要不就写“秦月汉关”,意思多多有。陆秋野提了笔,凝了半天神,又放下,说,这样的意思我愈发写不好了。板本说,我研的墨可是到了好处,写不出好字,不该。陆秋野又喝过一回酒,写下“玉人教吹萧”。板本说,次品。陆秋野埋了头,又写下两幅。板本端详了半日,说,庙里的字怕是先生偷来的,板本端了酒,径自走到客厅去,静坐了半小时,方才回到书斋。陆秋野脸上早上了酒意,案子上已就了一幅,是隶书“竹西佳处”。板本说,啃西,脸上始有松动,板本说,有意思了,有点意思了。他们碰了碗,坐下来却又不语。板本后来说,中国文化确是美文化,但红颜薄命,气数已尽,不长久了。陆秋野唏嘘了片刻,站起身,随手写下“春去也”。横竖里头气息奄奄,枯枝败叶,悲婉凄切。板本放下酒,眯起眼来。板本摸着下巴,好半天说,上品,回头看陆秋野已是涕泪滂沱。板本说,一染上暮世残败气,中国文化愈发韵味无穷,天意。板本酒意上来,扔了碗,大声说,你们有什么用,支那人,你们就会说美丽的伤心话,就会弄断肠的婉约玩意。你们不配活。你们是活尸。陆秋野望着“春去也”,脸上羞得不成体统。都走了样。陆秋野酒气全涌上来,重铺了一张大宣纸,换了笔,醮足墨,运足气,恣意挥洒,一扫阴柔,凭空而来千钧气力,赫然而成“打倒日本”。四个字血脉贲张,金刚怒目,通体透出一股杀气。板本愣住了,却去了豪兴,凝神望了半日,大呼“神品”!板本沉静了十几分钟,呢喃说,日本会有这样的艺术,会有这样的中国文化。板本无比激动地说了一大通日语,他打起手势,面对陆秋野又吼又叫。他的目光交织了希望与愤怒,最后用汉语说:“我会再来的。” 板本走后陆秋野晃进后院,太太和女儿惊恐地迎了上来。陆秋野一屁股坐上了石凳,石头的凉意顺了屁股眼直往里头飕,酒意也去了大半。陆秋野对了太太视而不见,说,我闯下大祸了,陆家大祸临头了,我们陆家大祸临头了。夫妻相对,无言而泣。陆秋野好半天才说,是酒害了我,是酒乱了我的性。 板本的第三次登门是在次日黄昏。依然独自一人。板本表情宁静从门前款款而至。板本的平静登门使陆秋野如释重负,却又疑云四布。板本显得开朗豁达、神清气爽。见了陆秋野就喊“先生”。板本一边走路一边大声说要向陆“先生”学习中国书法。陆秋野躬身应承,随后领了板本在陆府里随意走动。陆府里所有的人都与板本一一见过。这里头当然包括十七岁的小姐婉怡。这是婉怡与板本的第二次见面。应当说,第二次见面是他们的真正见面。这次见面婉怡闻到了板本身上浓重的香皂气味。这个细节至关重要。女性的嗅觉是许多大事的开端。香皂气味使板本的形象生活化了,使十七岁的婉怡确信板本是一个“人”。这个结论导致了我们家族的大不幸。对“人”的判断历来会导致灾难。关于“人”,是与否的判定经常走向其背反。“人”与“非人”历来是人的两极世界,它如同正极与负极吸附在同一磁石上面。由人到青面獠牙,只需转个身。放下屠刀立地成佛,是现实一种;一不留神原形毕露,是现实之另一种。 我得出这个结论不是从历史处,是在林康那里。我时常用即时的当值婚姻当作参照去做史学研究。这是我的方法论。平庸的男人结婚后一不小心就是天才,天才男人结婚后一不小心也会平庸。我是前者。我在婚后的第一个清晨依然不能领悟这一点。我们是“五一”结的婚。在那样的日子里全世界的劳动人民精神饱满,性欲旺盛,是结婚的大好时光。我们在五月二日上午九时醒来,身心疲惫而又爽朗。内心宁静如水,没有骚动与欲望。虽说同居日久,毕竟稍有慌乱。婚姻使我们理直而气壮,在全世界劳动人民大团结的日子里,我们春心勃发,风起云涌。林康醒来后我们又吻了一阵,她像一只啄木鸟,吻得又开心又迅速。我们谁也不愿先起床,衣裤鞋袜扔得一地,仍旧可见昨日的忙碌。十点我们终于起床了。这次起床对我们双方意义重大。我们为对方穿上内衣外裤,一切都显得兴致勃勃。我们的起床延续了一个小时,其中间隔了诸多亲吻与抚摸。林康就在这时候说了那句伟大的话,她说,当新娘真好。 婚后的林康开始了社交。她认识了一大帮丰姿绰约的女人。林康说,梅莉的鸡心项链那么大,都像鸭心了,你看看我的。林康说,小杜她丈夫上月在股票上发了,三个小时净赚四万八。林康说,人家媛媛那才是戒指,真正的南非钻戒,哪像我,整个一铜箍。林康说,华兰兰家有高保真松下卡拉OK了,话筒都是松下牌的,金色,上面有英文Panasonic,林康说,朱彤的卫生巾厂开了两年,小汽车都驶到公共厕所了。我一次又一次心不在焉地面对书本或地图,听林康说外面的世界。林康叙述的样子像受过惊吓,又激动又惶恐不安。我揽过林康的腰,尽量温和地说,面包会有的,一切都会有的。林康说,面包当然有,你娶我还不就是买了块面包。林康说这话正是她当新娘的第十七天。书上说新娘的第十七天是女人一生中最美丽的二十四小时。我记起了这句话。怀着这样的心情我审视我的妻子林康,我的心顿时凉下去。林康婚后的第十七天大失水准,出奇地难看。林康转过了身,她的步行动态也出了问题。这世界变化真快。 我不是一个敏锐的人。我对世界的变化相当的迟钝。我并不经意世界的五彩缤纷与疯狂穿梭。世界在轮子上,朝自己不明了的方向轰然撞击,一路闪耀金银火光。商业与市场在风蚀人们的神经,人们既兴高采烈又忧心忡忡。尽管我不敏锐,可我知道世道的变化已经来临,正跨越我的家门槛。金钱在半夜敲我们的家门了,像贝多芬的第五交响曲那样,,命运敲响了我的家门。林康和我吵一次命运就向我逼近一次。我感觉到了世界的力量,可我不知道世界在哪里。我漫无目的走上大街,大街上布满阳光,各式人等行色匆匆,所有擦肩而过的人都留下酸臭的汗味。人体的这种分泌物充满了丑恶性质,它使肉体与精神变得粘稠。焦躁的喇叭声宣泄了司机的内心烦倦,反映出人类对自身目的过于热切与缺乏节制。我走了一会儿就累了,累透了,都不知道城市在哪儿了。我回到家,捧起书。我并不想研究历史或学问,我只是让浮动起来的心再降一降、静一静,有能力迎接林康。 天气开始变热。我们新婚的新鲜劲头似乎过去了。我们的床第之事有了些节制,大热天我不再冥想,人也疲沓起来。林康一日接一日地忧郁下去。她终日盘算我们两个中的一个“下海”或“跳槽”。我提议说,我们到卡拉OK厅里去坐坐,兴许有点乐趣。我们选择了最便宜的一家,最低消费每人人民币30元。我们坐在空调冷气里,手执冰镇雪碧,四处一片暗蓝。林康说感觉好多了。乘着兴致我为她点了几首歌,她唱得很开心,就是低音低不下去,调子起高了,高音部分又吊不上来。我注意林康的大臂上又有了清爽滑腻的手感。一下子又回到初恋岁月,整个晚上林康就热烈地说,再唱一首,我就又为她再点一首,临近子夜告别歌厅的时刻,林康又说,再一首,最后一首,唱完了就回家。 我们的好心绪没有能耐到回家。从卡拉OK厅里出来我们的皮肤就像烧着了。世界是逃不掉的,它永远是老样子。你躲来躲去还是要回到世界里去。在路灯下面林康的情绪坏下去,脸上又出现了忧郁,她的脸色在路灯下慢慢地难看起来。林康说,什么时候家里能装上空调,小日本的空调一个要一万多。我说,要不你到日本去。林康说,能去早就去了,没那个命。我说,日本人可是给我们打回去的。林康笑起来,说,算了吧,你算了吧,中国人个个都是皇帝的心,太监的命。我说这话可说差了,你就没有嫁给太监。林康说,你就剩那么一点能耐了。这句话我听了不开心,内心的厌烦如夏夜一样升腾,我和林康在城市的夏夜款款而行,在城市的夜景里构成了又一幅爱情与婚姻的苦难即景。我开始了心不在焉。我不时打量踽踽独行的少女,她们像蝙蝠,在夜的颜色里华丽地飞行。我其实不是一个花花肠子的男人,我弄不清楚这一刻我为什么这样看女人和姑娘。这不好,尤其当了妻子的面。林康说,你看什么?林康显然发现了我内心世界新动向,女人做了妻子在这上面都是有眼力的。我说,看什么?我什么都没看,我只是有些心不在焉。不对吧,你弄错了吧,林康说,是对我心不在焉吧。我说,有什么好看的,又不是什么天仙。林康站住了。我也只好停下脚步。不打自招!林康恶狠狠地说,林康这么说着兀自走了。我无趣地走在后面。我认为林康应当说“此地无银三百两”,这样说文雅些。“不打自招”,这样的话完全是拉板车的人用的。我追上林康,说,看你气壮如牛,完全可以拉板车去了。林康又停下脚步,两只手抱在怀里,冷笑着说,怎么嫁到你们陆家来的就得拉板车? 林康这话委实有些过分了。她这话是冲了我父亲来的。我父亲几乎拉了十年板车。我的童年就在板车上一路吱呀了过来。 父亲拉板车始于一九五八年。他成功地做了右派,整天拖了那辆木轮车跟在贫下中农身后,洗刷他的灵魂。父亲的拉车姿势是他留给我的最初印象。这时的父亲显得很粗壮,脊背被太阳烤得油光闪亮。但父亲的臀部糟糕透顶,雪白细嫩,下河洗澡时显现出与后背和双腿令人绝望的分界。父亲的臀部是他唯一没有被改造好的部分,是旧时代残留给他的最后的一块文人气息。拉板车的岁月父亲终年不说话,像个哑巴胎。父亲对人类语言的敌视极大影响了我的智力发展。我到三岁都不会说话,九岁依然口吃。父亲不着急,母亲也不着急。我猜想父亲可能不太喜爱他的母语。但父亲拉板车的日子产生了我的诗意童年。坐板车成了我一生的最大理想。父辈的不幸时常为儿辈完成一种乌托邦。我的童年生活浸泡在那种桃源式的歌谣里。鸡鸣桑树巅,犬吠泥墙边。我的世界里只有泥土和植物,对它们我可以为所欲为。父亲告别城市为他自己带来了宁静,也为我母亲重新树立尊严提供了机会。父亲不说话,母亲则成了最优秀的乡村教师。父亲不招人喜欢,也招不到讨厌,而母亲则是广受欢迎的乡村客人。母亲的外地口语与众不同,她的言谈里有完整的主谓宾与定状补。她的口语就像“毛选”那样又标准又正确。许多农民把他们的孩子送到母亲面前,他们盼望自己的后代能像我母亲那样,一开口就不同凡俗,甚至能拿起毛笔,在新春时分的大门上写下一副对联,表达他们对党、对毛主席、对大米棉花以及酱醋油盐的款款深情。 父亲拉板车的后期阶段我沉醉于我的科学研究。我和贫下中农的红后代们整天研究新型食物。那一年我五岁。我们的方式很原始,即身体力行。我们四处寻找,找到什么吃什么。饥饿使我们对鲜嫩植物充满好奇与欲望。人类对食物的不断发现应当归功于人类的饥饿感。人类饿不死不是因为有食物,相反,是饥饿本身。世界在饥饿面前无所不能。大学三年级我曾在图书馆九楼通读汉文版《资本论》,马克思没有能说出这个真理,这是这部从商品入手研究生产与生产关系的经典巨著给我们留下的巨大遗缺。谁是我们的食物,谁是我们的非食物,这个问题是生存的首要问题。我们吃棉桃,吃槐花,吃枸杞,吃桑叶,吃芨芨草,吃野茼蒿,吃芦苇心,吃椿树根。我们决定吃什么什么就能吃并且好吃。一九六二年的春天是槐树花最疯狂最艳丽的一年。与此同时,也是楝树花最妖娆最鲜嫩的季节。春风乍起,落英缤纷,千紫万白,交相辉映。槐树的白花与楝树的紫花使我们的村庄呈现出一种大丧礼式的隆重与喧闹纷繁,就像林黛玉所描绘的那样,花谢花飞飞满天。林黛玉吃燕窝喝参汤,她当然要关心花瓣的飞行姿态。我们不关心。我们不认识姓林的黛玉。我们对植物的好丑喜恶只有一个标准:是否能吃。但你要知道槐花的滋味,你就要亲口尝一尝。“尝一尝”的结果是令人振奋的。味道好极了。我想我肯定是吃得太多了,当天夜里我就开始拉稀,拉稀令人绝望。肚子里的严重亏空使拉稀的意义超出了病理性质。这次拉稀使我的脑袋更尖,下巴更长,鼻子也更扁。这次拉稀的旷日持久超出了常规。多年之后我依然有这样的条件反射,看见槐花飞扬我就想拉。父亲无计可施。父亲与母亲正一起承受着大便干结的折磨,他们吃秕糠,啃地瓜,排泄物在腹部百结愁肠。父与子有关排泄的矛盾格局给了父亲以灵感,他决定以毒攻毒。父亲用秕糠往我的嘴里塞。第二天他的以毒攻毒便大获全胜。拉稀与便秘的斗争以秕糠的最终胜利而告终。我不拉了,立即又走向了反面,只剩下大便的欲望,却无拉稀的晓畅。多年以来我一直做有关大便的梦,百般辛劳而无功。肛门的压迫感让我快要发疯了。大学时代我曾就此请教过我的心理学老师。这位高个子“弗学专家”从释梦的角度认为我可能是“性亢进错位”。他一边给我开书单一边启发我,注意“性欲肛门期利必多转移”。大便阻塞的历史时代我渴望放屁。不过话说回来,依照经验,我是不太情愿放屁的。肚子里的东西都是宝,值得去爱护、去珍惜,哪怕是气体。节省一点是一点。我们这个民族是放屁也能放出失落感与忧郁感的民族,应当产生史诗与艺术巨制。有人说“一不小心”就能“弄”出个 href='2210/im'>《红楼梦》,我是相信的。肯定会有这样的事。一般说我的写作也总是小心翼翼,真的“一不小心”弄出个 href='2210/im'>《红楼梦》来,多不好意思。 这一年的夏季充满诗意与可读性。这么多年来一直是我追忆的重点部分。必须承认,这是一个华彩季节。这一年的夏天河里挤满了人。汉语说,“靠山吃山,靠水吃水”,说得真好。汉语文化对世界的唯一解释就是吃。人们拥挤在河里,向所有的水中生命发动挑战。我记得人们在水里热情洋溢的模样,一具又一具尸体漂浮在一九六二年的夏季水面。这些尸体随液体波动,筷子一样又生硬又零散,夹不住任何东西。许多尸体从水中捞起后被人抬着走,要绕过一道大坝,坝上用石子嵌了八个大字:打倒美帝!打倒苏修!我们在胸怀饥饿的日子里依然不忘放眼世界。 我真正放眼世界是这次海上。放眼的结果令人尴尬。我一无所获。海是一副中央帝国的样子。世界只是它的岸。在海上我坚信,人类的意志与想象只是相对于大陆而言的,如果没有海洋,世界史只可能是独裁者的日记。 白天我几乎都坐在机舱里。这里马达轰鸣。我坚信这样的喧闹轰鸣对梳理我的思想大有好处。轰鸣是一种负安静,也可以说是安静的另一种极端形式。我点了根烟,又孤寂又幸福地天马行空。我喜欢这样的心智状态。大海一片浩淼,而前面就是日本了。许多日本渔船和远洋油轮和我遥相呼应并擦肩而过,我注意到他们的船只喜欢用汉字“丸”来表示。“樱花丸”、“川贝丸”、“雪国丸”、“富士丸”,诸如此类。我越来越喜欢“丸”这个字,尽管我不知道它在日语里表达了怎样的所指。在海上缅怀人类的大陆世界,处处可以用“丸”去概括的。世界就那样可笑,被一只手搓成丸子,放在一些无聊透顶的地方,随风漂泊,随波涛汹涌而去。我用汉语思维,体悟,却企图涉及人类。我怀疑汉语可能是离世界本体最远的一种族语言。它充满了大蒜气味与恍惚气息。这种高度文学化、艺术化的语种使汉语子民陷入了自恋,几乎不能自已。关于语言我可是个行家。我了解语言对上帝意旨的诠释状态。在这个世界上另一个像我一样理解语言的是斯大林。也就是被称为“全民的父亲”、“人类的主宰”的约瑟夫·维萨里奥诺维奇。他写过一本很有名的书,《论语言》,是一本写得不错的著作。我坐在木板上,屁股下面是柴油机的震颤,强烈而又细腻,我看见斯大林沿着我的想象向我走来。由于柴油机的缘故,想象里的斯大林不住地颤动,像得了很严重的帕金森氏症。许多伟人都死于这一顽症,毛泽东就是其中的一个。斯大林站在我正面,留了八字须,身穿军用呢大衣,脚着马靴。他面色严峻,忧心忡忡,目光凝重而又冷漠,透出一股领袖式的宇宙感。只有关注人类与世纪的眼睛才会有这样的目光。你好约瑟夫,我说,我想和你谈谈语言约瑟夫。斯大林站住脚,忧郁地望着我。我加大了嗓子说,我们在海上,没有路也没有墙,这里很安全。斯大林向四周看了一回说,我知道很安全,虽然我有很多警卫战士,但我知道,有人就会有安全问题,警卫越多当然人也越多。——你瞧,这已经是逻辑学的范畴了。 您为什么那样关注语言,约瑟夫? 您为什么叫我约瑟夫而不叫斯大林?斯大林反问我,这两个概念都是指我。 约瑟夫是您,而斯大林是世界意义上的您。如果我没记错,“斯大林”是列宁同志给您起的名,汉语的意思是“钢铁”。 你瞧,语言多么复杂,离开思想的抽象语言是没有的,正如没有离开语言的思想。你为什么是汉人?很明了,因为你用汉语思维。 照这样说,一个汉人能顺利地用日语思维,他就会成为日本人了? 当然会。这是我研究语言学的意义所在。优秀的人类战略家在任何时候都应当关注语言。人类历史已经告诉我们,帝国主义时期是以“英语帝国主义”作为标志的。同样,俄语应当是人类共产主义的语言。人类大统的梦想必须以语言大统来实现。 可是中国人更爱说汉语。 唔,我们可以这样说,那是具有中国特色的初级共产主义。 约瑟夫,我们谈谈具体的问题,这么说吧,我对日语一窍不通,可我有日本人的血统,二次大战时,您知道我…… 是这样,斯大林打断我说,我明白了,是这样。但你是中国人。就像约瑟夫是斯大林一样不容置疑。汉语是一种不可同化的语言,它是语言学的特例。我了解汉语。我了解中国人。 我很高兴我是中国人,对这个民族我充满自豪,不过就我个人而言…… 我只关注人类,斯大林铁板了面孔说,我对个人没有兴趣。 斯大林就这样打断我的话。斯大林紧锁眉头的样子使他更像一个忧郁浪漫派诗人,甚至有点像叶赛宁或夏多布里昂。斯大林说过再见就走出了机舱。太平洋苍莽无垠、碧蓝浩淼里有一种宇宙感伤渲染我、感动我,使我不能承受。海洋就是这种东西,吸引你来,再把绝望劈头盖脸泼给你。太平洋不关心人类的语言,它有它自己的文化局面,波动、传递。东西南北风,东南西北浪,对世界不偏不倚。我手扶栏杆,意识到太平洋的存在是对人类的一种告诫与嘲弄。我坚信地球生命一定起源于海水。大陆生命的出现预示着海洋生命的一次有效剔除。这是大陆的灾难之源。城市无疑是大陆的最后坟墓。人类习惯自掘坟墓,然后,迷醉而优美地跳进去。 我们就那样在城市里作践自己。城市是人类放逐自我的最后途径。和林康的吵架使我学会了出走。这次婚后冷战持续了相当长的历史时期。中间有过短暂间歇,甚至有过初恋的回光返照。林康在这段日子怀上了我的孩子,随后的一切又乱了套了。 我想我就是在这次冷战中成长起来的。这段落魄的日子导致了我的外遇。是一次丰收。事情发生在下班以后。下班后我漫步在街头,刚领了工资,走在路上信心十足。晚风习习,华灯绚烂,行人也就格外的漂亮动人。完全是改革开放后的城市外景。喝酸奶时我遇到了夏放,她的本名叫王霞芳。夏放只是她的艺名,也就是在舞台上走钢丝时所用的名字。我其实并不爱喝酸奶,我喝酸奶完全是我的一次精神渴望,我希望能得到一次缅怀。这里面有潜台词,日本人的广告说:“酸奶——又酸又甜;初恋的滋味”。处在我那样的时刻是容易追忆初恋的。我站在乳白色的立柜前,说,酸奶。 外遇在这时拉开了序幕。一个姑娘站在斜对面,背影是窈窕淑女。白裙子,黑背心,蘑菇头。小腿有极好的外弧线。因为吮吸需要她的脖子倾得很长。她的脖子让我激动,让我无端地活跃起来。这样的脖子无疑是产生爱情或婚外恋的温柔场所。她转身时我们的目光相遇了,还弄出了不少画外音。我是一个极本分的男人,完全料不到自己在这上头会有潜能。她的口红笑起来,眼影部分有了适合于男人进攻的可能性。我说你好。她点点头。好像是老相识了。我们结帐后款款漫步,城市夜景妩媚起来,霓虹灯也活蹦乱跳。我开始赞美她的脖子,然后称赞她脖子的上面和下面。由于酸奶的缘故,我的智力开始发酵,喷发出芬芳泡沫,说出了意想不到的美妙警句。她听进去没有我不知道,但我说得开心。我用批判现实主义的激情批判金钱、家庭,股票和伦理。在虚幻的激情中我意识自己实在是个伟人。这一回她听得很耐心,低了头,认真地咬左手的食指关节。她的这个动作可爱又可怜,使天下的男人勇气倍增。我们在路灯下的身影时而颀长时而粗短,充盈了深刻的历史精神和不确切的现实状况。后来她说,我有点累了。她说这话时依然咬着食指关节。眼睛里全是优美的委屈。我立住脚,想拥抱她,嘴里却说,你叫什么?夏放,她说,夏天的夏,开放的放。我就料到她会有这样的名字,不同凡俗,意味隽永。夏放眨巴了眼说,我累了,我真的累了。我提议找个地方坐坐,再喝点什么。夏放说,要不呢,就到我那里去,我可是从来不把男人带到我那地方去的。我有点儿不坐怀而乱,愚蠢地笑起来。她说,笑什么嘛,我就说,走。 我一点都没料到我正在做什么。兴奋得过了头了。男人的第一次外遇至关重要,它的意义等值于婚姻。所谓家花不如野花香,完全是一种惊心动魄的堕落,又无聊又幸福。进了门我情不自禁地夸她的腿。她说“当然好看啰,这双腿是走钢丝的嘛。”为了证实双腿的良好性能,夏放挺直了一条,缓缓举过了头顶。夏放的这个举动对我是一场灾难。她的粉红色内衣点燃了我的夏季。这时音乐响了,是一支箫,有气无力却春意勃发。我的目光生硬了,她恰到好处地两腮含春。虽然铺垫过于仓促,但毕竟是水到渠成。我们胡乱地吻了。 她经不起吻,松了下去。在夏季的这个晚上我走出了人生的重大步骤。夏放给了我无比新奇的感受,她在床上胆大心细无微不至。她的床上工作充满想象力,体现了现实主义与浪漫主义的良好结合。这个走钢丝的女杂技演员让我体会到了钢丝的危险与刺激。我们一次又一次起死回生,一次又一次有惊无险地跳向彼岸。后来风停了,雨住了,我们的脸上露出了笑容,满足而又疲惫。夏放伸手摸过手表,看了一眼。她很突然地坐起来,对我说,八点了,你该付账了。我支起上身问,你说什么?夏放没看我,用刚才的平静语调重复说,付账吧,都八点了。 我坐起来。我心中大片大片的爱情刚枯木逢春就遇上了风暴。我企盼一次外遇,却做了回嫖客。我说你是婊子。她笑起来,说,难听死了。我说你他妈的是个婊子。她说,我六岁走钢丝,十二岁团长把我睡了。走钢丝,和男人睡觉,我就会做这两样事,不过呢,她咬着下唇说,女人谁不想做那个,你刚才说的那个,就婊子吧。 这个该死的夜混账透顶。我走在夜城市路边,脑子里汹涌起大段的自我独白,我相信第一回做了嫖客后的文人内心都装满了一部巨著,从盘古开天地到改革开放,从中华民族到美利坚合众国。我开始了哲学沉思。我用几个小时审视了自己全部的心灵经历。我为找不到借口而懊丧。于文人而言,深沉状态大部分是堕落找不到借口的伤感状态。霓虹灯依然在搔首弄姿,我习惯性地把手伸向口袋。空了,归来却空空的钱囊。我终于发现我的内心独白远没有那么伟大,没有历史气息与文化构架,只是一种恐惧。人民币贴到婊子的肚皮上去了,回家没法向林康交帐。 大问题依然不在这儿。问题是夏放的身体和她床上的姿态对我产生了巨大诱惑。她那种大胆不要命的细腻波动与呻吟给了我罪恶式的欢愉。罪恶欢愉是一种彻底,人类走向“原罪”委实是一种解放。我终于被自己说服了,第二次走向酸奶街头。我知道我不可救药了。“一”意味着诱惑,“二”则有了规律性堕落。我不是在街上,而是在电器商店里找到了夏放。我走上去,轻声叫她的名字,对她说,我们去工作。她纯情无比地笑起来,甚至有点害羞,像个处女。圣洁与淫荡历来就是优秀女人的拿手好戏。她说,我刚买了盘玛当娜CD。 今天回过头去看,我解释不了当初与夏放的诸种疯狂。肉体被24K情欲所左右,其实很可爱。妻不如妾,妾不如偷,偷不如嫖,东方的性审美似乎历来如斯。 在我研究家族史的那段日子,我时常做一种可怕联想,一想起板本六郎与我奶奶,我就想起夏放与我的细节种种。这种联想令人绝望,却又不可遏止。我弄不懂我的心智为什么要做这种伤心滑行。它使我一不留神就会陷入尴尬境地。板本和陆秋野关于颜筋柳骨王皮赵肉有没有取得文化共识,于我而言并不要紧。我关心的只有一点,板本是何时实现对婉怡的性占领的。我对此耿耿于怀。性占领是一种极其本质的占领,个人或民族的许多大话题都结在这上头。那时候婉怡似娇花照水,弱柳扶风;板本则身姿硕健、英气勃发。这为占领与被占领都提供了物质可能。在那样的日子里,有一种东西是极其重要的,即那台手摇式留声机,它是我的家族史上最有史料价值的物什。我在许多作品里提及过这台由爱迪生发明的音乐机器。现在它已经失灵了,放在我的书房里,遍身笼罩了一层历史陈迹,铜质喇叭上生了许多斑驳铜锈,墨绿色,像哑坏了的嗓音。这台留声机当年播放得最多的是梅兰芳博士的唱腔选段。其时梅老板蓄须明志,封了嗓子。他的唱盘自然也就格外注目。往年的陆府总是在夏夜唱堂会的,日本人到来后堂会也自然换成了留声机。许多夏夜板本和陆府上的人们一起听梅老板的唱盘,我想这是极其可能的。他们仰望星空,四周蛙声一片,萤火虫的屁股在头上的葡萄架间吃力地闪烁。陆府的不幸这时其实已经开始了。灾难时常选择良辰美景悄然而至。一件重大的事情在这种牧歌式的宁静里滋生了。这一夜人们照例坐着听戏。大伙坐在天井里,堂屋里的蜡烛娇羞如圣女,静静地秉照夏夜。张妈注意到板本、婉怡、客厅里的红蜡烛极其偶然地串在了一条线上。也就是说,在板本与红蜡烛之间,婉怡的青春轮廓被红蜡烛照亮了。她面侧与后颈上的茸毛给了我奶奶一道细腻模糊的勾勒。婉怡动人的剪影唤醒了板本体内最活跃最严重的部分。他马上做出了重要决定。悲剧业已发生。在这个决定里我奶奶婉怡的悲剧命运已不可更替。这样的悲剧既不是宗教信条,也不是哲学体系,只是生命的糟糕流程,或者说是生命里的致命感受。婉怡的不幸印证了中国史里一种最本质的部分,中国史说:灾难的最后不幸总是由女人来承担,真他妈的狗杂种历史。 入侵者最无耻的举动也都是风度翩翩的。彬彬有礼的兽行是入侵者最常见的行为规范。第二天是一个下雨的日子。奶奶的灾难笼罩了婉怡少女时代最后一个处女梦。午后日本人的小汽艇靠泊了陆府后院的石码头。上岸的只有一个人,是板本六郎。板本走进客厅和陆秋野说笑了一阵。这时候冲进一队人马。有日本人,也有中国人。这一队人马端了长枪把陆府的上下全部赶进了后院。婉怡呆在自己的闺房里,刚要出来,门恰好给推开了。是板本六郎。板本那样靠近并俯视婉怡,婉怡的脸上感受得到灼热粗重的男性鼻息。婉怡的咽喉往下咽了一回,随后下巴慢慢地往下挂。婉怡后退的步伐与板本逼进的步伐刚好同步。婉怡的下巴用力地在动,想说什么,却终于没有说出来。婉怡闻到了日本肥皂的芳香气味。退到床边婉怡坐了下去,神经质地握住纱帐,捂在胸前。板本挨着坐下去,揽住她的腰,然后解她上衣上的布质纽扣。婉怡的手僵在那里,双眼惊恐地盯住板本,甚至不会眨巴。婉怡的上衣就那样给脱了,露出了藕色小马夹。板本拽住两边,一发力,丧心病狂的撕裂声在婉怡的内心拉开一道狭长缝隙。婉怡低下头去,看见两只小乳房发出淡蓝惊恐的光。婉怡的脑子里响起了一声沉重闷响,整个身子松塌了,掉了下去。婉怡在晕厥里一直感觉到一条多脚软体昆虫沿着她的身体四处爬动。婉怡最终被一阵剧烈的疼痛撕醒了。她的身体在重压中被一种节奏冲撞得支离破碎。婉怡睁开眼,另一双疯狂的眼睛却贴在她的眼边。婉怡张开嘴巴又一次晕厥过去。 日本人撤走后陆秋野老爷和太太一起冲进前院。天井里弥漫雨雾。他们看见婉怡的闺门大开着。他们立住脚,互相看了一眼,听不见任何动静。太太试探着走进去,眼里轰地就一下,小姐光裸了身子散乱在床上。小姐的身子松软绝望,散发出冷凝凄艳的将死气息,苍白而又幽蓝。她的眼睛睁得很大,视而不见地眨巴。太太打了一个踉跄,杀人了,太太说,杀人了。老爷刚要进去,先闻见了一股内分泌与血腥的混杂气味,老爷的手扶住门框,脑子里空了,只看见天井里潮湿的地砖背脊发出骷髅一样的历史反光。陆秋野听见房门轰地一下关死了。太太在这样的时刻可贵地保持了冷静。太太闩好门,走上去给女儿擦换。太太的手触摸到女儿的皮肤。是红木一样的细密阴凉。太太一边忙碌一边说,丫头,你说句话,丫头,你和你娘说句话。婉怡的目光慢慢地掉了过来,和太太对视,唇部动了动,启开一道细小的唇隙。没开口。 婉怡的沉默预示了她对灾难的承受能力。我们家族的伟大忍耐力源于我奶奶婉怡。上帝只赋予人类两样最重要的东西,一是创造力;二是忍耐力。上帝把它们分别赐给强大民族和弱小民族。在我奶奶那里,需要忍耐的是屈辱,而到了我,最严重的是面临饥饿。 我在大学二年级开始接触杰克·伦敦。他在一本书里说,“一块给狗的骨头不是慈善,慈善是当你和狗一样饿时与狗分享的骨头。”我读这句话时在图书馆的二楼。读完这话我便热泪盈眶。大作家的身上总有一股与生俱来的悲悯,涵盖了时空,感动人类。因为杰克·伦敦的启发,我在大学图书馆里反覆追忆那段饥饿日子,饥饿岁月我关注的并非慈善,而是饥饿本身。我终日盼望一块与我分享的骨头,甚至一块给我的骨头。我饥饿的时代背景这里不必补叙了,它发生在自然灾害最猖獗的年代。那一年我六岁,也就是说我的饥饿也是六岁。因为严重缺钙,我的罗圈腿已见端倪,中间可以夹个西瓜。我的不少大学同学以为我来自鄂尔多斯大草原,因终年在马背上驰骋,才长成今天这种样子。回过头来看灾难总是那样浪漫诱人。我对罗圈腿的关注是长大之后的事,我那时最关注的是手。我一直以为我还有另一只手,长在胃里,拽着某样东西往上爬。有一本史书里说,一个民族要出了问题,这个民族的人们对自身的认识就会接近神话。我坚信六岁那年我不是依靠想象,而是靠感知,在自己的胃里增添了一只神话之手。 那一个午后是刻骨铭心的。依照视觉上的记忆,应当是冬日。我们几个人坐在一面土墙阳面烤太阳。我们不说话,闻得到屁股下面稻草的金黄色气味,我们看见懒洋洋的太阳下面走过来一个人,他唯一醒目之处是上衣上有四个口袋。他背了一只包,上面有“为人民服务”五个平绒红字。因为某种需要或者说天意,他走到我们的身边,坐下来。他显得很疲惫,坐下之后就闭上眼睛,与我们分享阳光。事情发展到此一直风平浪静,他并没有惹我们。可是,(历史的紧要关头,“可是”这样的转折词一直非常坏)他竟然从他的土黄色挎包里摸出了一只烧饼。冬日的阳光下面烧饼发出金色光芒,烧饼的芳香气味五彩缤纷地散得一地。烧饼惹我们了,它光芒四射。我们的嗅觉吐出了春天的嫩芽,目光里淌出三尺流涎。我们站起身,满地都是投向烧饼的枯瘦身影。他闭着眼,准备享用这只烧饼。他在酝酿充分的唾液。他睁开眼时肯定吃了一惊,他看见了一排小狗蹲在地上,神色严峻,穷凶极恶又彼此防范。一群小狗就那样盯着他手里的骨头。他马上冷静了,脸上笑起来,笑得很饿。而后他就张开嘴,把烧饼送进去,细腻地、严肃地、投入地、历史感地开咬。他的黄牙陷到烧饼里去了。在撕开之前歪了歪脑袋,尔后他开始了幸福伟大的咀嚼。他的咀嚼生动活泼,依照音响能听得见牙齿与舌头的空间位置。最伤心的时刻终于来临了。他的喉头动了起来,依照经验,他马上就要下咽了。他真的下咽了。他的大喉头无耻地提上来,我们都看见那块烧饼缓慢而抒情地、华丽而绝望地蠕动下去。我也咽了一口,肚子里那只手却伸出来了,什么也没抓住,便又缩回去,反给我肚子一拳。我望着他手里的烧饼,烧饼有一块空缺。后来的岁月里我坚信烧饼的空缺就是维纳斯女神的断臂,有一种残酷、惊心动魄与无力回天的美学效果。他突然看着我,他的目光明白无误地看着我。我预感到一种神秘的可能即将降临。我有点晕,坐不住了。他说:“想吃?”我张开嘴,挪动过屁股。我不开口。我担心一开口巨大的神秘降临将就此消逝。“叫,”他说,“叫我爹。” “爹。”我脱口?而出。“爹。”我立即做了这样的补充。我像狗那样对称地舔了舔舌头。 他的脸上很开心,低了头,用手指最灵巧的部分掰分手里的烧饼。他掰开了蚕豆大的一块,放在我的掌心里。我的一只巴掌托住蚕豆,另一只巴掌托住巴掌。我把那只蚕豆送进嘴里去。我没来得及咀嚼甚至没有来得及下咽,那只手就一把抓了下去。我咂嘴追寻烧饼的味道,可烧饼的味道空空荡荡,连同我的舌头与童年一起空空荡荡。 “爹。”我的同志们一起高声说。 然而他又咬了一口,把那块烧饼放进了挎包。我们一起亮开了嗓门,像燕窝里伸出来的嫩黄嘴巴。我们喊爹。我们彼此抗争用力呼喊爹。他点头微笑。不拒绝也不施予。他一定听出了一种恐怖,那种孩童身上因饿极而出现的回光返照。他站起身开始撤退。我们紧跟他,排了一路长队,一路高叫爹,一路流口水。他甩开大步,最终在草垛旁转身并消失。我们站住,道路空洞起来,我们的伤心开始升起。冬季无限苍茫,天上飞过饥饿的鸟,它们的翅膀疲沓机械,向远方无序而散乱地飞动。我们望着鸟,泪水与口水一起流淌。 我真正全神贯注关注鸟类是在海上。天空布满海鸥。这个时候我当然不再是六岁孩童。海上经历已经使我能熟练地胸怀祖国放眼世界了。在海上做鸟是一件痛快的事。海鸟的世界只是海水。没有国境与护照绿卡那样的啰嗦事。它们唯一的标记是“类”。我立在船尾,成群结队的海鸥伴随船体而行。它们离我那样近,它们的羽翼纤毫毕现。它们瞳孔周围的绿色光圈活灵活现,笼罩了海洋球面。它们不用担心人类猛兽,甚至没有风暴之虞。它们在没有任何固体的世界里自在飞翔,栖浮于液体表面。它们是那个世界里唯一的固体生态。我时常顺沿想象做起海鸥,扶摇而上九万里,而后俯视人类。大地上没有国界,但人类就是这样自作自受,干戈相见了几千年,最终安定于划地为牢。人类把地球瓜分完毕,并发明“祖国”、“民族”、“家园”这样营养丰富的词汇。人类对自己的发明满怀深情,把故乡以外的地方称为“天涯海角”,把家园以外的道路称作旅途,把母语以外的语言称作“外语”。我们就这样放逐了自己,并为此兴高采烈。 我已经说过,父亲结婚时和爱因斯坦一样,已经成功地做了右派。父亲是我们家族史上唯一投身中国革命的先驱。父亲后来又成了我们家族史上唯一的一位左派。父亲在一九四九年的早春意外地叛逃而出,他远离陆家大院,走上了革命道路。父亲这样做当然有其逻辑性背景,然而父亲一直不愿提及此事。父亲的这一举动理所当然成了我叙事里的空穴来风。但不管怎么说,父亲成了革命队伍里一位能画会写的文化战士,他编顺口溜,出黑板报,用石灰浆挥刷大幅标语。父亲用汉语作为批判的武器,参与了解放大军对蒋家王朝的武器批判。父亲的青春面庞和新生共和国一起闪闪发光。革命胜利了,共和国成立了,他衣锦还乡,把火红的青春全部奉献给火红的年代。他憋足了劲,不但迎来光辉的一九五七年,而且做了右派。他被送到了乡村,在当年陆府长工们的监视下洗面革心。父亲在乡村经历了一生中最充实的幸福时光,“母亲只有疼爱孩子才会打孩子的屁股,”父亲这样对另一位右派说,“做右派是党对我们灵魂的巨大关心!”父亲感受到了中国共产党慈祥湿润的巴掌,是母亲的巴掌,疼痛但贮满母爱。他找来了马克思的书,从“全世界无产者联合起来”开始阅读。父亲从马克思的字里行间找到了人类的万苦之源与理想明天。父亲低头忍受自己的饥饿,抬头关注的却是人类。父亲在做了右派之后时常向中国共产党最基层的组织汇报自己的思想。他说,他比任何时候都更想“成为一名布尔什维克”。村里的“党组织”是一位59岁的独眼老头,他是这个村的支部书记。独眼支部书记来到父亲的房间,向父亲借钱。父亲给他倒了开水,请他上坐。然后父亲开始倾诉。他结结巴巴、夹叙夹议、声情并茂。老支书用唯一的眼睛望着父亲,说,你有钱没有?父亲说,没。老支书站起来,跨出门槛。他背对父亲,对父亲说,你的思想党组织已经掌握了。父亲听着党的乡村方言,一个人站在房屋中央,胸中霞光万丈,玉宇澄清万里埃。父亲一遍又一遍回味老支书的话,热泪盈眶了。父亲写了入党申请,他知道从组织上来说这是不太现实的,但在灵魂上,即通常所说的思想上他有把握。他一次又一次在想象里面对红色旗帜与黄色锤镰,举起右手,握紧拳头,一次又一次内心澎湃,泪如泉涌。父亲真正成为中国共产党党员是1992年,这时候他退居二线已经三个月了。父亲入党时出乎意料的平静。回家后,他出席了我为他准备的宴会。他多喝了两杯,不久就睡了。 实际上我要叙述的不是父亲的入党,依然是他的家。父亲的住家是一个废弃的仓库。闲置多年,里面依然弥散出糜烂稻谷和农药化肥的混杂气味。墙壁四周布满了老鼠洞。父亲那时和老鼠做了朋友。这个秘密是我在成人之后发现的。父亲能和每一位老鼠悄然对视,长幼无欺。父亲一连几个小时望着他们,给他们读书、读报,为他们讲故事,和他们一起开斗争大会,批判毒蛇与黑猫。父亲和老鼠生活在一处而相安无事,这无论如何是一个奇迹。我曾见过密密麻麻的老鼠在父亲的面前围着一个圆圈用力狂奔,像召开鼠类奥林匹克,我一去老鼠就跑光了。我专门问过父亲这事,由此引发过一段很好的对话。那些话相当精彩,被我写进了日记。 父亲就是在大仓库里正式和母亲结婚的。他们的床第支撑在大仓库的西北角。这张床和一只泥质锅灶的对面是庞大的空间。这些空间在夜里成了隆重的黑色,里面装满了老鼠的追逐和磨牙声。许多夜里母亲总要点灯睡觉,但点上灯更可怖,那些硕大空洞的空间在暗淡的灯光里变得杳无边际。空洞在视觉里有了体积和重量。它压在母亲的睡眠上,使母亲恶梦连篇。这个仓库没有支撑到我出生就坍塌了。在夏末的一个滂沱雨夜里,它死于一个霹雳。我记事的时候它的旧址已成了一块稻田,每年都长满不同品种的早稻。这里是我的大学,我的早稻田大学。 我的另一所大学应当是那个叫夏放的女人。那个做皮肉生意的前杂技演员。在我研究家族史的空隙,我三十七次爬上她的床第。她给了我廉耻以外的巨大快慰。肉欲攥紧了我,她是床上的天才。我忘记了我是人,在床上我对她大声吼叫,我是一条狗。夏放就说,我是一条母狗。这时候玛当娜正在CD唱碟里反覆重复:像一个处女,像一个处女。我觉得我的夏放一点不比玛当娜差。在夏放面前我认真地放射我的身体,它很好,所有的机件都功能齐全。我为什么要研究该死的家族史?汉人,大和人,马来西亚人,盎克鲁·撒克逊人,德意志人,高卢人,亚玛逊人,背格米人,爱斯基摩人,都是上帝精液的子民。我们是一家子,同志们!家族史历来是历史的叛徒,人类最辉煌的史前时代没有混帐的家族。人体是历史的唯一线索,人体是历史唯一的叙事语言。惠特曼说得对,如果肉体不是灵魂,那么灵魂又是什么?所以我说,我又一次说,夏放,再给我。夏放肯定被我吓坏了,说不行,绝对不行。夏放说,你累了,你要生病的。夏放关掉了玛当娜,空间顿时安静无比,一抹夕阳斜插进来,温柔而又性感。我说你给我,夏放望着我,像夕阳一样望着我。她的泪水渗出来,摇摇头,说不行,你要生病的。我把她摁住。夏放说,你要累死的。后来夏放的话又语无伦次了。她带领我走钢丝,在八百里高空。我们火火爆爆又小心翼翼。我说,你骂我,骂我日本鬼子!夏放喘着粗气,闭了眼说,你不要命了。 深夜一点我在夏放的乳房上醒来。我想我该起床了。夏放的睫毛上挂了泪珠,吻我,无声无息。唱机上的绿色数码在反覆跳动。我托着她的腮,说,我的钱全嫖光了,你先记上帐。夏放幸福无比地说,日本鬼子! 凌晨两点走进林康的贸易大厅完全是鬼使神差。我弄不懂我来做什么。大厅里灯火如昼,一台又一台电子终端吐出成串阿拉伯数字。我在角落里坐进沙发,点上烟,看林康的背影。我一点看不出悲剧业已笼罩林康。她的背影与那张电子屏幕一起显得十分平常。后来我看见林康站起了身子,站得极猛,双手扶住屏幕,嘴里发出一种声音,像被烫着了。好几位经纪人一同围上去。我不知道在那个没有空间的假想市场里到底发生了什么。我就听见有人说,怎么这么快,天,怎么跌这么快。我揿了烟走上去,林康站在那里,嘴里衔了一支黄色圆珠笔。但她的脸色已经面目全非。她面如死灰,脸上的胎斑一颗一颗显现出来。她盯着屏幕,两只眼珠慢慢向上插。她的身子晃了两下,一点一点松下去,倒在黑色皮靠椅上。死亡弥漫了大厅。 林康是在医院醒来的。她一醒来就痴痴????地和我对视。我给她递过水,林康没有动。过了好半天林康说了一句话。那句话狗屁不通,却给了我十分锐利的永恒记忆。林康说: 全世界都在骗我。 后来林康闭上眼,泪珠子在睫毛上颤动。她的样子真像夏放。我望着她,向她的腹部伸出手去。我的手放在她的腹部缓慢地体验,我的脑海里反反覆覆地追忆夏放,可我怎么也想不起她的长相。我想象世界里的所有女人长得都像林康。妻子是我们这个时代的君主,她驾御了你的一切,乃至想象力。我走上过廊,过廊里是酒精与福尔马林的混合气味。我在黑暗里吸烟。和我对视的是伟大著名的烟头。它陪伴着所有的天才之夜。烟头是夜的独眼,它忧郁而又澎湃。在烟头的帮助下我想象起我的孩子,他长得像林康,完全是林康的翻版。但他是钢琴家,靠十只指头在八十三个黑日键上与世界交谈。他的指头贮存了上帝的听觉,英语的耳朵和日语的耳朵都不再依靠翻译,直接走进人们的心智。他有一双清澈的眼睛,额头晴朗,笑声灿烂。他娶了曼丁哥语系冈比亚著名的英雄昆塔·肯特的黑色后裔。他们真正跨越了种族,心平气和地看待国界与语种。他们坐在飞机上,看不见国界,只看见山峰与河流,许多缤纷的颜色组合在他们的飞机舷窗下面。他沿着经纬线飞往所有的地球表面演奏他的钢琴,所有的人都听过他的音乐,就像所有的人都有想象中的圣诞老人,白头发,白胡须,红帽子与红棉袄。这不是一个具象的人,却伴随着人类的愿望,直到永远。这是我的孩子一生所要做的事,他只用十个指头,完成得举重若轻。 在这样的夜里我再一次无可奈何地追忆起板本六郎。我的心智全乱套了,像我的次品电脑染了病毒。我的想象在深夜叠现诸神毫不相关的事理。我不知道板本六郎是谁,关于他我实在是一无所知。这个因为文化吸引走进我奶奶家门的日本男人,却又在我奶奶的身上创造出巨大的悲哀。这位入侵者膜拜在中国文化面前,依然不肯放弃对中国人的占领欲望。他必须为所欲为。只有这样他才是真正的占领者。十七岁的婉怡只用了一个下午便走完了女人的一生,这一点奶奶与父亲是相反的,父亲用一生的时间都没有完成自己的真正午后。婉怡多次决定结束自己的生命,但她的自杀企图让老爷一次又一次化解了。婉怡事实上已成了老爷手里的赌注,老爷的家园全部压在了十七岁的婉怡身上。十七岁的婉怡整日坐在她的闺房内,等待日本人对她的强暴。命运只为奶奶做了这样的安排,我奶奶十七岁的婉怡她老人家别无抉择。 日本人板本六郎在陆家大院里只做两件事:练习书法,强暴婉怡。他平平常常地这样做。陆家大院平平常常地这样接受。 初次的疼痛与惊恐之后,婉怡迎来了真正意义上的屈辱。已婚男人板本六郎开始了最惨绝的性掠夺与性剥削。他显示了惊人的耐心,他的身体与语言都显得无比温存。婉怡的身体在空虚里出现了松动,出现了出卖自己的可怕苗头。她产生了性快感。这种感受使她无比羞耻却又不可遏止。她身不由己。性高潮使我的奶奶痛不欲生。板本六郎在性高潮的前沿让我的奶奶欲罢不能。婉怡用指甲抠挖自己的青春肌肤。她痛恨身体,对自己的肉体咬牙切齿。她老人家在性高潮的大屈辱里诅咒肉体对自己的无情反叛。如果肉体不是灵魂,那么灵魂又是什么? 这样的大屈辱产生了父亲,产生了我,产生了我们家族的种性延续。不难看出,《圣经》产生于原罪。这句话也可以这样说,原罪产生了真正意义上的宗教。历史就是家族对祖上的忏悔。这是人文的全部内涵。 林康被注射了镇静剂,睡得很踏实。她打着小呼噜。我的孩子在她的安眠里安眠。太阳出来了,我困得厉害。这个世界困得厉害。 醒来时天已微明,大海的凌晨无比清澈,沁人心脾。我应该看一回日出了。这些日子我惟独误过了日出。我决定看一回太阳升起的样子。我洗过脸,刷完牙,静坐在船头。我知道我走进了仪式。 天是蓝的,海是黑的。最初出现的一抹阳光是扁的。但太阳还没有出现。世界处在一个精心的准备阶段。宗教氛围无所不在。太阳出来了,只有拇指那么大,是一块猩红。然后大一点,再大一点。和太阳的面对面我第一次依靠人类的感官体验到地球的自转。这是一个伟大的感觉,是四两拔千斤的感觉。这个感觉来自于哥白尼和布鲁诺。人类感觉的每一点进化都蕴涵了漫长的人文历史,蕴涵了大牺牲和大痛苦。东方红,太阳升,我很突然地伤感起来。没有理由。地球在转,我吸附在地表的弧线上,参与了这种伟大的运转。浩瀚的海面血红了,太平洋伤心起来,这个液体的大世界静穆地移动,在人类的视觉之外激荡奔腾。 仪式完成于寻常日子开始的时刻。我的泪还没有流出眼睑,我的激动便阳痿了。一个身影在我面前傲岸地出现了。他以这样的教诲对我说: 听我说孩子,一个人是一个局限,一个生物种类依然是一个局限,因为地球必须依靠我的哺育。 你是谁? 我是日神。也可以说是阿波罗、诺日朗或羲和。 我认识你,我们的夸父追逐过你,而我们的后羿又捕杀过你。全是你闹的。 明白了,你是人。地球上就你们爱走极端,听说你们想当地球的领袖?那个莎什么比亚自吹自擂说你们是宇宙的精华,万物的灵长?有这回事吧?你们打得过狮子吗? 打不过。可我们有智慧。 傻孩子,智慧是我扔给人类的魔法,让你们折腾自己用的。 你算了吧,我们用智慧已经揭示出宇宙的秘密。我们了解自身,我们也了解宇宙。 傻孩子,宇宙的所有秘密早就让我放到一个安全的地方去了——就在你们的脑子里,我把它们放在了智慧的背面。你们越思考离秘密就越远。你们看不见宇宙秘密就像眼睛看不见自己的目光一样。 你胡说,没有谁会相信你。 我不用骗你,孩子。就像你从来不用骗蚂蚁。我没有理由骗你们,是你们自己在骗自己。这样,举个例子,地球一直围着我转,可你们的视觉一直以为我围着地球转。人类了解这个最简单的道理用了几千年,你们反而把发现常识的人称为英雄。记住,孩子,人类的英雄都是由于发现了常识而永垂不朽的。偶尔发现真理的人都成不了英雄,都要付出代价,因为接受真理的历史太漫长,真理一旦被广为接受,又将是几个世纪,这时候真理早成了常识。 我对你说的话不感兴趣,我在大海上只关心有限的几件事,想念我的奶奶和那个日本杂种板本六郎。 关心得有道理。不知生,焉知耻;不知来,焉知去。 你能告诉我一点什么? 不能。我只管普照大地,而后留下阴影。我不关心人类的幸福。时间与钟表无关,海洋与液体无关,幸福与太阳无关。 你是个骗子。 我是日神。再见了孩子,我有我的工作。神在江湖,身不由己,我要上路了。 你接受了人类的膜拜却说走就走,你是宇宙第一大盗。 接受膜拜是我的工作,说好了的。 太阳就升起来了。宇宙一片灿烂,海面金光万点。日神在万里晴空对我微笑。他俯视我们,双眼皮,胖胖的一个劲地慈祥。他的四周是线形光芒。向外发射,无穷无尽。天空在他老人家的前面只供他老人家闲庭信步。他说得真不错,这是他的工作,说好了的。太阳与幸福无关。 但海洋依旧。液体世界坦坦荡荡。这是孕育风和雨的巨大平面。远处有几艘远洋巨轮,它们为世界贸易而贯穿全球。远洋巨轮在海面上相对静止,分不清国别,在大海上宛如孩童放在澡盆里的玩具。 “文革”时期这样的游戏一直陪伴着我:找几个蚌壳飘在澡盆里的水平面上,父亲指着澡盆向我灌输了海洋这个大概念。我弄不明白父亲为什么要和我说这些,也许是太孤寂了。“文革”是父亲的生命史上最痛苦的章节。他清楚地看到自己不能入党了。这还在其次。大革命如火如荼,父亲不能革命,也不能反革命,甚至不能被革命,他是?99lib?一只死老虎,除了有限的陪斗,他一直被排斥在革命之外。这使他伤心伤肝伤胆。父亲或我们的父辈在本质上是不会“出世”的,他们渴望人世,他们鞠躬只作军前马,九死一生终不悔。父亲的晚年成了一个真正恬淡的人,到了无为之境。他经历了极其痛楚的心灵磨难。这段历程不是来自《庄子集注》,恰恰来自“文革”。“文革”是父亲的绝对恶梦,尽管他承受的并不是“浩劫”。 父亲向我讲述大海。父亲一次又一次用“看不到岸”向我描写海洋世界。现在想来这里头蕴含了他的绝望与怅然,也蕴含了多年之后我的大海之行。“看不到岸”毕竟是以超越视觉极限做前提的。依照父亲神一般的启示,我把澡盆想象成海,从比例关系出发我只能用一只蚂蚁来替代自己。也就是说,这时候蚂蚁就是我了。我不知道蚂蚁能否从此岸看到彼岸。这时候我望着水里自己的倒影不知所措起来。我不得不指着倒影追问父亲,那个“我”到底是谁?想象力的最初发展必然导致自身的疑惧。这完全是没有办法的事。这个游戏的当天晚上我曾问父亲,我是从哪里来的?父亲说:“捡的。”我说,从哪儿捡的?父亲说:“垃圾堆里。”我说,为什么是垃圾堆?父亲说:“被人扔了,用报纸裹着。”我说,是谁扔的?父亲说:“生下你的人。”我说,从哪儿生的?父亲说:“胳肢窝里。”我说,胳肢窝又没有洞,怎么生得下来?父亲说:“用刀割。”我就拿来一把张小泉牌剪刀,对了自己的身体剪了过去。父亲夺下剪刀,对我说:“出去玩。”这样的对话贯穿了我的童年,它使我忧郁。童年的忧郁一直与生命的本体有关。我坚信大部分中国儿童有过我这样的精神负担。我们没有答案。父亲或母亲在山穷水尽时一律用“出去玩”来打发儿童的哲学忧郁。中国的父亲不太愿意交代自己与儿子的渊源关系。这里头可能有一种种性脆弱。中国父亲一律希望自己的子女能大异于自己,产生“鸡窝里飞出金凤凰”这样的质变效果。所以我只能望着澡盆里的蚌壳,在大海里飘荡。我的海洋世界是那只童年澡盆,它决定了我的忧郁气质与未来的写作生涯。 忧郁质一直陪伴着我,直至我有了与夏放的外遇。外遇使我开朗起来。这使我立即发现我是一个十分浮浅的家伙。我马上又尝试了与其他女人花好月圆。我相信了这样的话,十个女人九个肯,就怕男人嘴不稳。我可是一个不多话的男人。我这样的男人完全适合肉欲纵横的都市时代。她们可不担心我“说出去”。林康在家里怀孕,我在外头“搞”,真是两头不误事。 我不知道我怎么就变成这样。看来外遇真是魅力无穷。它让你欲罢不能。外遇是这样一种东西,它有始无终。它使你在与任何适年女性交往中学会以艳丽的眼光看待人生。我不放过任何机会。我坚信男人和大部分女人(女孩)之间有着无限可能。我正是在这个理论基础和认识背景下认识王小凡的。是在那个综合性大学的知行楼前。王小凡,女,芳龄十九,大三物理系,北京人氏,身高一米六一,体重六十公斤,皮肤微黑,双眼皮,黑眼珠,翘鼻头厚嘴唇,脸上常有热爱生活的新鲜表情。我碰上她时她正在看英语书,眼神里是强迫记忆的样子。我看着不错,就走了上去。我一走上去其实她就完了,她还能有什么好? 我们接吻是在当天晚上。学校正放了暑假,适合偷鸡摸狗。在王小凡面前我再次证实了自己实在是个下作无耻的东西。我的主题非常明确,上床,而后完成苟且事。但我不急,过程是要紧的。现在想来我真是过分了,什么女人我不能找,偏偏找这样一个姑娘。不过我没办法,处在这样的时候你不搞就是别人搞。与其别人搞,不如我来搞。这是哲学,也是诗。 上床是在第三天下午。从后来的实践看,这个过程显得过于保守。爬进大楼,撕掉了宿舍门上的白色封条。我们躺在了她的小木床上,通身上下都是汗。胡乱吻了一通,我悄声说,好吗?她懂我的意思了,头枕在枕头上,闭上眼,她就点点头。我就往上撂她的绿方格摆裙。她夹住了。我拽了一把,她又夹了一回,她的脸红得厉害,已是春色盎然。她闭着眼极小声地说,你先下去。我就下床,在水泥地板上踱步。她又说,把帐子放下来。我就放下来。她说,用夹子夹好。女孩的这种仪式让人幸福让人心酸。我听见蚊帐里许多细碎的声响,后来安静了。我反而不知所措。做深呼吸。这时候她说,上来。这两个字她说得极柔嫩,却是如雷贯耳。我猜得出里面的自然景色。我伸进头去,她和我对视,也不眨巴。眼睛里黑是黑,白是白,光明透亮。她伸出手来,握住了我。她把头侧向了里边,说,用那个,我插到枕头下面,摸出了一串避孕套,一大串,是一个又一个圆。我说,你怎么会有这个?你别问,她说。她这样说我不开心。我弄不清我和她到底是谁在捕猎谁。我们开始了。她咬了下唇,只是转动头部,黑发如液体一样波涛汹涌。小鸽子,你这个小鸽子,我说。——你,她文不对题地说,——是你。 这次性经历对我意义极大。可以用这个词:铭心刻骨。有一瞬间我产生了这样的幻觉:我不是我了,我成了板本六郎。在身体下面呼应我的不再是王小凡,而是婉怡。这个念头不可告人。我坚信伴随着性行为所产生的错觉时常就是人们力图回避的历史。历史会在男人的性经历中惊奇地复生。男人应当警惕自己的性欲望。这是大事。男人应当慎而又慎。亡灵在我们的躯体上复魂可是骇人听闻的,一不小心便会把自己扔到“多年以前”。 因为这个念头作祟第二回合我就心绪不宁。小凡看出来了。我们草草完成了第二章节。小凡为我擦汗。她用肘部蹭我一把,嘴里说,嗳,我嗯了一声,顺势想吻她。她侧过头去,说不要。我却收不住心思,内心不停地模仿阴暗的错觉。我躺在那里,喘息和流汗。想老婆了吧?小凡说。不是,我说,不是。那想什么,小凡说,看你脸上的样,像解放前。我说,我就想解放前。小凡却笑起来,侧过身,吻起了我的胸部。我突然就升起了一股怒火,把小凡摆平,骑上去。这一个回合来得山呼海啸,身体发出了撕裂的声音。你说,打倒日本帝国主义,我命令说,你快说打倒日本帝国主义!小凡快活得发疯了,她的身体风铃一样摇荡起来。疯了,疯了,小凡说,你疯了,你疯了。 在想象的那一端,婉怡终于怀孕了。她怀上了我父亲。屈辱同样可以产生生命。在这里我想做点补充,婉怡的怀孕板本六郎最终未能知晓。他死于一场小规模狙击战。战争就这样,它从不念及文字或故事,它从不在乎当事人是不是某个故事的承担者。它让你三更死你就活不到五更。战争为我的叙事留下了无限空缺,几辈子都补不完。我在上海寻找奶奶的绝望里多次想起过板本六郎。我想念他,这个毁灭我们家族的魔鬼。他是我的爷爷。我在大上海的马路一次又一次设想板本六郎六十至七十岁的老人模样。这样的想象让我断肠。我伤心至极。民族和国家绝对不是大概念,它有时能具体到个人情感的最细微部。让你脆弱神经背起一个民族或某个历史时代,让你在不堪负重里体验他们的伟大,这个哲学结论让我愈发酸楚99lib?。上海是个令我畏惧的城市。到了上海我就要发疯。我想念我的奶奶,我亲爱的奶奶婉怡;我想念我的爷爷,狗娘养的死鬼爷爷。他们的陈旧面容和青春轮廓充斥了我的胸间,相互依偎,相互敌对,在我胸中东摇西拽。我听得见肠子被扯动的痛楚声响。我今天依然在痛苦。我想告诉别的史学家,中国现代史实际上远远没有真正结束。 我奶奶婉怡是在中国现代史里怀孕的。她在一个午后晕厥在过廊的木质栏杆旁。她的脸灰白如纸,她的表情像一张纸钱在半空无声闪耀。醒来时她老人家躺在竹榻上。手腕被任医生握住,放在了膝盖处。任医生极细心地问切,最后站了起来。陆秋野说,怎么了?任医生就是不开口。陆秋野说,要抓什么药?任医生最后说,也不要吃什么药,她只是虚。陆秋野问,她到底怎么了?蓄了须的任医生望着大厅里的中堂画轴,却又忍不住回过头来看望婉怡。婉怡低声说,爹,你陪任医生去喝茶,我不会病的。任医生没有喝茶,匆匆告退了。等下人都下去,婉怡躺在那里开始无声地流泪。婉怡说,娘,谁让你们喊医生了?我哪里就能死了?我还怎么活?太太怔了半天,脱口竟说,你不来红了?婉怡说,都二十三天了。太太说,阿弥陀佛,阿弥陀佛。 依照顺序,下面的叙事自然要涉及到父亲。这是一个极困难的话题。我不知道该怎么说。父亲是板本六郎和婉怡的儿子,这个不需赘言。从血缘关系上说,父亲应当是陆秋野的外孙。而在我的家族史里,父亲一直叫陆秋野爹。关于这一点我在下面要做介绍。这个不伦不类的尴尬局面当然是日本人板本六郎强加的。我不知道我的这部作品有没有机会译成日语,我当然希望板本六郎的家族成员能读到它。我想对他们说,人类是每一个人的人类,人类平安是家族安宁的最后可能,对此,我们每个人责无旁贷。 婉怡九个月的孕期太太则怀孕了九个月。这对于陆府是一个巨大的难题。但除此别无良策。陆府里的下人们很快就听说,太太“老蚌得珠”了,二茬春,又有喜了。这样的谎言当然是做主子编出来的。说谎的人历来对谎言十分自信。尤其是做主子的。陆府的主子们坚信下人们不知详情。他们生活在谎言里,煞有介事。他们羞愧万分地演戏。这一年陆府里的植物分外妖娆,后院的大巴蕉与藕池里的巨大叶片都展示了一种特殊旺盛的血运。在阳光下面反射出耀眼光芒,碧油油上了一层蜡。陆府的这一年总体上说异乎寻常,鬼鬼祟祟地富贵,鬼鬼祟祟地宁静,鬼鬼祟祟地装模作样。这一切全因为父亲。 婉怡的生产没有戏剧性,由于奶奶年轻,父亲的出生出奇顺当。为她接生的是下人张妈。因为掌握了主人的秘史,张妈就此走进了我们的家族,并成了我们家族飞扬跋扈的女人。人们怕她泄密,而最终泄密的恰恰正是这个女人。当然,这并不要紧。要紧的是陆秋野,我一直没能弄明白他第一次见到父亲时是何种心理。我没法设身处地。我不能确定具体的日子,但事实是,这一天肯定有过。有一点我想过多次,陆秋野一定产生过掐死父亲的可怕念头。我认为这一猜想符合中国史。只有这样才能“一了百了”。父亲能活下来无疑归功于婉怡。是婉怡伟大的母性挽救了父亲。人类的本性与历史规则之间仅存的这样一条缝隙让父亲抓住了。父亲的苟活得益于此。父亲的不幸更原始于此。婉怡为她自己生下了一位弟弟,但是从来没有见过她的孩子弟弟。作为家族史成员,我靠直觉可以肯定这个历史结论:陆府终于又编造了一个谎言,婉怡顺应这个谎言即将永远离开楚水。历史就这样,一旦以谎言作为转折,接下来的历史只能是一个谎言连接一个谎言。只有这样,史书才能符合形式逻辑,推理严密,天衣无缝。在我成为史学硕士后发现了这样一条真理:逻辑越严密的史书往往离历史本质越远,因为它们是历史解释者根据需要用智慧演绎而就的。真正的史书往往漏洞百出,如历史本身残缺不全。 我又说起了这样空洞乏味的大道理。说得又平常又冷静。其实这时候我已经再一次泪流满面。我不知道我哭什么。我坐在台灯下面。小闹钟里红色秒针在机械地数时间。我想起了我奶奶永远离开家门的那个清晨。我坚信是清晨,我们家族最要命的事件都发生在清晨。天刚刚亮,只能看见行人的大致阴影。小船靠泊在后院的石码头,四处布满露珠,凉意逼人。婉怡的疲惫身躯打了一个寒噤。婉怡走向石码头,她在楚水彻底失去了生存的基本与可能。我知道婉怡这时候已经没有痛苦了。她无限麻木,但听觉却灵敏起来。她听见了桨橹的欸乃声。我奶奶踏上木船,世界摇晃不定。远处有公鸡打鸣。婉怡听见船工打饱嗝的声音,船就向河心滑去。婉怡回过神来,伤心往上涌,绝望往上涌。我奶奶望着陆府的黑色轮廓一般热血就冲了上来。她坍塌了下去,倒在船舱。醒来天已大亮,婉怡轻声说,娘,孩子,娘,孩子。这时候初升的太阳浮于水面,我奶奶对着河面尽头血红色太阳大声说,天啦,天!后来船拐了一个弯,婉怡,我的奶奶,消失了。水面上只留下风,留下一道长长的水迹,一块水疤。风后来把那块水疤又吹皱了。水面重新呈现常态,千万年亘古不变的常态。这种液体常态永垂不朽,不对我说一句话。它连系了我的乡村梦与伤心的大上海。 作为补充,另一个细节不能不交待。事情发生在抗战胜利之后,是一个雨夜。子夜过后靠近凌晨。四个湿漉漉的黑色男人敲响了陆府的大门。陆秋野正在梦中。醒来时额头正中央顶了个圆。是盒子枪的枪口,又硬又凉。陆秋野听见有人低声说,不许动,跟我们走。外地口音,无比严厉。陆秋野被捂上嘴,由四个人架着,走了很远。在一条水沟旁他们停止了脚步。这时候大雨滂沱。外地口音命令陆秋野跪下,从他嘴里拉出布团,而后问,叫什么?陆秋野说,陆秋野。陆秋野就听见那人说,我代表人民,判处汉奸陆秋野死刑。陆秋野没有来得及说话,就听见叭的一声。陆秋野的故事在一九四五年戛然而止。 但历史把那把盒子枪的回声留给了父亲与我。在我研究家族史之前的漫长岁月,父亲提起陆秋野时总是说你爷爷。父亲对历史的故意隐瞒让我体验到了历史的可怕。我时常在下雨的子夜失眠,看见历史站起了巨大身影,以鬼魂的形式向我逼近。我一不小心就能看见我“爷爷”太阳穴处的枪眼,雨水把血迹冲干净了,枪眼翻了出来,一片焦黑,依稀闻得见肉丝与骨头裂口散发出忧伤肉香。这样的时刻我会无助地战栗,孩子一样渴望亲吻与拥抱。我忘了自己是男人,在黑色的房间里东躲西藏。我常为这样的举动羞愧,面对亲友都难于启齿。 这一切瞒不过林康。她不止一次当着我父亲说我“神经病”。父亲笑得很大度,满脸都是当父亲的笑。父亲的笑容替代不了我的感受。我知道生活严重地来了。天下的妻子都是这样一种东西,她们在男人的空间里无所不在,她们对男人的隐私无微不至。但林康不知道我的身世,谢天谢地。许多夜里我想把历史真相告诉林康,我早就不堪负重了。但我不敢。在那个夏季我时常独步街头,锐利的阳光在大街上横冲直撞,在阳光里我凭空思索起身体内部血液的流动模样。我觉得弄清楚它们于我十分重要。我想不出头绪,但我认定血液在我的体内东抓西拽,是一只手的样子。这只手攥紧了我的生命。大街上热浪滚滚,高层建筑安安静静,投下巨大阴影。五颜六色的金童玉女出入在商店与商店的广告牌下面,却比隐藏在夜色里更让我觉得陌生。炎热的夏季我倍感孤寂,一切都松软无态,连同时间一起,敷散开来,收不住筋骨。在这样的时刻我决定看看自己的血液。我急于了解他们的颜色与形状。我决定回去。我在街头走回家的路,一边流汗一边看自己的影子。夏日的影子真鲜明,这是夏季送给我的唯一礼物,但带不回家。一进家门上帝就把它收走了。我进了家门取出一只搪瓷盆,瓷盆里贮满清水。水极干净,接近于虚无。我用菜刀在手腕上划下一刀,血排了长队,呼啸着冲入搪瓷盆。他们无限抒情地洇开来,寓动于静,飘飘浮浮,如七月里的彩云,变幻苍狗与红马。我的血止不住,他们争先恐后,在空中划了一道鲜红的弧线直奔自由而去。我无端地恐惧了。但我找不到那只手。那不是刘雅芝的手。我明白那只手不会出来,它捏着我的血管。在我的肉体深处惹事生非。 林康从房间里走出来。腆着她的肚子。林康望着一盆子血水惊呆在那里。怎么了,林康说,你怎么弄的?我的手,我说。你的手不是好好的?我想找到那只手,我说。——神经病!林康没好气地撂下了这句话。 林康的怀孕是我们家族史上的一次事故。那个下午我们一同看了一部法国电影。从头到尾都在闹爱情。回到家林康就心血来潮了。林康换了件粉色内衣,让我看她的腿。她问我,好不好看?我说好看。她说性不性感,我说性感。她伸出一条腿说,你看,你看,你快看!我被她弄得耐不过,扔了书,就看了一眼。林康不高兴了,说,怎么这样看,眼睛里一点爱情也没有,一点火星也没有!林康说,重看,眼里要有爱情,要窜火星。我站起来,说,亲爱的老婆,你总不能让我强暴你吧?——为什么不!为什么就不能?林康说完这话生气地走进卫生间,打开水龙头。一本书上说,已婚女人通常渴望性暴力的,为了我们的伟大爱情,我决定偷袭我的老婆。在她洗到关键时刻,我冲了进去,眼睛里弄出了一些电闪雷鸣,抱出来就把她摆到地板上。林康兴奋得直打哆嗦,幸福地反抗和挣扎,地板上沾满皂沫与水迹。她大骂流氓,大骂不要脸。后来她服贴了。再后来就怀孕了。她发现怀孕时似乎生了很大的气。责问我,为什么不用工具?你存的什么坏心思?我想了想,说,眼里冒火了,哪里来得及。林康咧开口红,幸福地说,臭男人,狗屁男人。 林康就这样怀孕的。悲剧就这样诞生了。问题大了。但问题不在林康,在我自己。我很快知道家族的版权了。这使我对林康的腹部产生了巨大仇恨。我是一个眼睛从不“冒火”的男人,仅冒了一次,就出了大事故。这是命。那些日子我常盯着林康的腹部发愣。脑子里追忆的却是父亲。我怀疑父亲曾产生过杀了我的可怕念头。我的猜测绝对不是空穴来风。我十分渴望“弄掉”林康的肚子。现在想来父亲没能“弄”掉我完全是因为政治。政治找上了他的家门,搅乱了他,对我自然就无暇顾及了,在我成长的日子父亲从不向我示爱。他爱上了科学。“文革”开始后不久他就意外地迷恋科学了。他从热衷政治到热爱科学也是一个谜。父亲爱上的当然是自然科学(我一直觉得汉词“社会科学”实在莫名其妙),父亲在乡村痴迷于斯。他的研究是非功利的,他一个人孜孜以求。父亲儿时读的是私塾,他对近代科学几乎一无所知。但他很快表现出对科学的赤胆忠心,他从初中代数和初中几何学开始,一步一步向科学腹地慢移。运算和推导成了他生命的方式。父亲对每一条定律与公式都重新审视。他是个天才。对他的追忆常令我想起浮士德。父亲终年沉默,垂着硕大的脑袋。他把地面做了他的私人稿纸。他整天比划、摇头、叹息,没有竟时。父亲找来了一堆又一堆马粪纸,剪成若干欧几里德平面。父亲把那些平面挂在墙壁四周,他的目光停留在马粪纸上,春节的爆竹都不能唤回他对生活的兴趣。后来父亲开始了物理学研究。进入七十年代父亲业已成为我们乡村的爱因斯坦。他的科学研究取得了惊人发现。有一阵子父亲通宵不眠,那一天早晨他冲出大门对上工去的贫下中农大声说,我证出来了,我证出来了!父亲说,把苹果扔出去,一定会重新掉到地上来的。父亲一边颤抖一边说他可以证明给我们看。父亲的话被几个农民听到了,他们说,苹果当然掉在地上,总不能飞到天上去。父亲说,飞到天上是完全可能的,但在目前的情况下,只能掉在地上。父亲随后扔出了一颗石子,石子在半空划了一道弧线,咚地一声砸在了地上,还留下了一个坑。父亲兴高采烈地说,你们看,你们看,我的结论是正确的。父亲的样子真叫人担心,不少人都说,右派分子一准中邪了。多年之后,父亲从一本科学杂志上第一次看见爱因斯坦和他的相对论,父亲慢悠悠地对我说,这个大鼻子是正确的。我说,你算了,全世界能看明白这个的也就十来人。父亲的脸上顿时伤心下去,望着我不语。父亲脸上的悲伤扩散开来,宇宙一样浩茫。父亲大声说,我不知道他是怎么算出来的,但他的结论和我的看法一样。父亲真是疯了。但父亲是天才。让我痛心的是,天才为什么一定要降临到他的身上。 我和天才父亲曾有过一次争吵,说来也是因了科学,那是恢复高考的第一年。我有我的伟大计划,我要去读历史。父亲大骂我糊涂,父亲说物理学才是你应当关注的现实。我潇洒无比地说,你怕了?可我要跨出局限,我要研究人类!父亲的回答真是匪夷所思,父亲说,傻孩子,人类的历史才是一个局限,无限只有宇宙,宇宙的历史是什么?是物理学孩子。 当父亲的年过四十他们的话就狗屁不值了。我没听父亲的。我没有选择该死的物理学。我对形而下没有兴趣。我选择了历史。我成功地阅览了上下五千年。历史可瞒不过我。我读了很多书。我了解人类的来龙去脉。这句话差不多成了我的口头禅。要不是林康我一直要读到博士毕业的。我对自己的选择历来充满自信。但大海粉碎了我。我开始重新审视父亲。男人三十之后父亲的形象会很突然地再一次高大起来,充满沧桑,光芒万丈。我面对无限空间与浩瀚海面对人类的历史产生了前所未有的厌倦。我像痛恨呕吐那样憎恨起历史与史前。蓝天白云飞鸟海平线安慰不了我。伤心奔腾起来,空阔包围了我,我的灵魂变得孤立无助。长浪机械地、刻板地周而复始。我缅怀起我未竟的物理学。我仰起头,湛蓝的天幕上写满了宇宙密码,那是物理学的全部要义,可我读不懂。拿它们当浮云看。我眼怔怔地看它们随风而去。在海的夜我面对宇宙,宇宙让我明白的只是我的一无所知。我失去了与宇宙平行面对的最后机缘。凄凉如海风一样掠起我的头发,我能够忍住眼泪,却不能忍住悲伤。这是三十岁的男人承受痛苦的方式。一个又一个海之夜远离我而去,大海把我遗弃给了白昼。大海的白昼是那样荒芜,没有植物展示风,没有固体参照距离,没有生命演绎时间。我立在船舷,甚至找不到一样东西来验证自己。而此刻,历史却躲在图书馆地下室的密码柜里,堆起满脸皱纹,张大了缺牙的臭嘴讪讪冷笑。历史用汉语、日语、英语、法语、俄语、德语、西班牙语、意大利语、葡萄牙语、克罗地亚语、印第安语大声对我说,傻小子,你上当啦!我望着海水,水很团结。它们一起沉默,只给我一个背。 那个平静优美的凌晨我完成了我的大海飘行。我带着那张毛边地图随船只靠泊大陆。是一个城市。是上海。晨风清冽,夜上海灯火通明。黄浦江倒映出东方都市的开阔与辉煌。一道又一道液体彩带向我飘曳而来。上海把世上的灯盏都惯坏了,它们是大上海的女儿,美丽而又任性。东方欲晓,远处布满机车的喘息。大上海快醒了,它只在黄浦江的倒影里打了个盹,就准备漱洗了,然后打开门,迎接世界。 这时候我身不由己地想起我奶奶。她此刻正安眠。她在她的梦里。她老人家用最纯正的楚水方言梦见了多年以前。我用眼睛认真地呼吸上海。我无限珍惜在黄浦江心对上海的审视角度。这是我奶奶婉怡无法获得的视角。我的怅然与凄苦不可言传。我就在奶奶的身边。历史就是不肯做这样简单的安排,让我们见面。 在一盏路灯下我上了岸。上海这个城市给了我的双脚以体贴的触觉。我的身影狗屎一样趴在水泥路面上。我走了十几步,踏上另一条街。路灯拉出了大街的华丽透视。满街都是凌晨清冽。我的头却晕起来。路也走不好。我知道我开始晕岸。大陆和海洋是一对冤家。海洋认可你了,陆地就不再买你的帐。水泥路开始在我的错觉里波动,我的双腿踩出了深浅。我的生物组织们早就吐干净大陆,完全适应了液体节奏。大陆真是太小气了,它容不得人类的半点旁涉,你不再吐干净大海,大陆就决意翻脸不认人。我倒了下去,趴在红白相间的隔离杆上,一阵又一阵狂呕。我呕出了鲜嫩的海鲜,它们生猛难再,以污物的姿态呈现自己。我看见零散的呕吐物在水泥路面上艰难地蜿蜒,发出冲天臭气,比拉出来还难闻。我不知道大陆为什么要这样。我的两条腿空了,不会走路。我挣扎几下,自己把自己撂倒了。我爬到路边,在高层建筑下的台阶上和衣而卧。我的头上是一盏高压氖灯,我闻得见灯光的淡紫色腥气。我闭上眼,汽车轰隆而过。我的背脊能感受到它们的震颤。大地冰凉,无情无义。我躺在夜的大马路上,体验到东方之都的冰凉温度。我的眼泪渗出来,很小心很小心地往下淌。我仔细详尽地体验这种感觉,泪水就奔腾了,纵横我的面颊,像我奶奶激动慌乱的指头。 楚水 一 春天没有任何迹象。春光在旷野中晴朗地明媚。植物大块大块地红,大片大片地绿。复苏的气息生动活泼,随风的足迹畅然游荡。大地蠢蠢欲动。 灾难来得不够顺理成章。大水把随之而来的整个夏季全淹了。清明、谷雨前后天上就不爽净,入了夏天就破了。雨水哗啦哗啦往下漏,把田地全踩在了脚下。人们弄不懂怎么会淹成这样,但人们不相信金二的猜测,金二说日本人仗打得太多了,洋枪洋炮把天空穿成了筛子。有关天相地相方圆几十里只相信水印。这个贪酒的还俗僧人除了酒,只谈来世后世,天上地下。水印那时候在冯家做长工,立春时分整日在大草垛前晒太阳。头上的戒疤在冬季阳光里放出柔和动感的光。他的身边是那只“8”字形葫芦,脸上有了度数。和他一同晒太阳的还有老爷家的几头水牛,它们在反刍,嘴边挂满白沫,目光安闲,一派乡绅风度。水印闻到牛、稻草、自己身体的气味被太阳烘烤出来。这种混杂的气味世俗而又快活,在金黄色的稻草里像女人的手,抚他的后背和腿根。痒得出奇,一戳一戳的。后来走过来一个男人,水印没看清是谁,只晓得穿了黑色棉袄扛着丫叉。水印听见那人说,水印,今年的年辰咋样?水印的眼在阳光里睁得有些困难。水印眯了眼说,还用问,瞎子也看得出,吉年自有天相。那人转过头,顺水印眯着的眼缝望过去,不远处的河面冻得结结实实,冰面发出耀眼洁白的光。 水印不记得自己有过什么预言。水印不知道许多人去赶集和自己会有什么干系。毁灭向来是预言的最后一个章节,谁也料不到毁灭来得比预言更加迅疾。水灾与夏季一同来临了。秋天被夏日大水作贱得乌黑、光秃,旷野堆满腥臭的淤泥,嵌了各式种类的尸。淤泥在腐臭的风里板结、开裂。大地布满罅隙。这一切全摊牌在秋季。 没有人骂水印。水印的尸首夹在两棵槐树枝丫中间,他的衣带和左手的食指指尖贴在地面,呈现水的流向。他的性命和“8”字形葫芦就是朝那个方向飘走的。 灾难选择了大暑里的一个夏夜。在此之前有过一次短暂的返晴,接连火爆燎亮了几天。地面和茅屋都晒出了开裂声,劈劈剥剥,是阳光的脚步。泥土气味被烘烤出来,又厚重又湿润。冯老爷在黄昏时分走出村外,他沿着河岸,白布衬衫映照在河水里,随轻波一波三折。河水把河流已注满了,水面白花花地与岸齐平。但天终于放晴了,冯老爷点起了白铜水烟。冯老爷放眼望下去,绿油油的都在。他的年终地租总算又有了着落。冯老爷认定久阴就此过去,下面的日子就好起来了,一天一个新太阳。 返晴的日子知了拼死拼活地叫,红蜻蜓也纷纷出场。绵亘不断的阴雨天气疯狂地繁衍了乡村昆虫,铺天盖地;夜间的蛙声也聒噪得浩瀚无边。冯老爷回过身又看了一眼树木和茅草屋中间的冯家大院,彤红的余晖把女墙垛口和屋檐的飞拱撩拨得翩翩欲仙。半空中的红蜻蜓密密匝匝,它们挥动透明的翅膀使夕阳变得具体而飞动。冯老爷这辈子也没见过这么茂盛的红蜻蜓。冯老爷闻得见久阴初晴的气味,红蜻蜓翅膀在他的面前晶亮闪烁,胸中的阴霾消散了。冯老爷握起拳头在自己的后腰上轻捶两下,再干咳两声,中气十足,神韵悠扬。 晴朗稍纵即逝。像太阳的一次??眼。那一声惊天动地的霹雳宣告了大灾即将来临。初晴仅仅是久阴的回光返照。天蓝得开始异样,蓝得不像天。随后一切全静顿下来。昆虫不知所终;牲口闭口不语。再后来雨就冲下来了,射精一样不可遏止。冯家瓦屋顶上飘起青色水烟。 整个夜间听不见一只青蛙的叫声。雨声不可一世。夜空被闪电拽得东倒西歪。闪电如巨大的树根抽动精亮雪白的裂口。雷声痛苦地撒欢,死囚得救一样四处狂奔。每一次闪电里倾斜粗硕的雨网都变得纤毫毕现。雨声放肆却很单纯,雨声就那样把人们湿褥褥的听觉锁在梦呓之中。子夜过后另一种声音阴森无比从西面升起,又沉闷又固执,又巨大却又压抑。大运河的缺口把一种死亡的声音从液体世界里泄漏了出来,这种绝望的声音排了漫长的队伍伴随疯狂的颤动而来。大水迅速而又彻底地扫荡了里下河,在激荡的翻滚和撞击过后,动物和植物的尸体开始了漂浮。世界被液体冲到了尽头。迅雷不及掩耳。 黄昏时分三少爷冯节中没有注意那么多红色昆虫。老爷在村外转了一圈进门时说,你们怎么不去看红蜻蜓?冯节中躺在紫竹椅上抽纸烟,显得心思沉重。冯节中没有和他的父亲对视。冯节中从决定偷老爷的钱财那一刻起就开始回避父亲的目光了。冯节中在等待。他决定在雨夜动手。他想象过那个夜,杂乱的响声绵延不断,雷雨交加掩盖了他的所有动静,一切按部就班,最终了却心愿,然后,雨过天晴,青草娇嫩,空气干净剔透,太阳款款东升,冯节中在晨曦中和他的村庄告别,带上祖上的珠宝钱财投奔世界。 我从没见过这么多红蜻蜓,老爷站在天井里大声说,像老天爷化纸钱,满天都在飞。 冯节中听得见老爷说话。静了一会儿,从红木四仙桌上抓过朗声打火机,握在手里,咣当咣当开开合合了十几次,径直走出大院。走出大门冯节中真的看见了红蜻蜓满天的喧闹纷繁。红蜻蜓成了彤云,下面是兴高采烈的大人和孩子。冯节中没去凑热闹,双脚一高一低踏在两级石阶上,依在石狮的颈部,极不祥和的预感在他的胸中密密麻麻地四处飘飞。冯节中又看了一眼天,云朵红得过于卖力,显示出一种由来已久的凄艳,仿佛隐藏在父亲眼神里的疑虑,是他醉酒之后常见的那种疑虑。冯节中看见云朵在天上打量自己,恐惧凉飕飕地顺了皮肤往上爬,像条毛毛虫,有数不尽的腿和毛。 冯节中转身回到了天井,金二正挑了水桶往橱房里挑水。金二的目光和冯节中不可回避地对视了。在对视中金二的身子晃了一回,水桶往砖上溢出了几处水迹。地砖还没有干透,不吃水,水就像蛇一样歪歪扭扭地游动起来。冯节中走进自己的房间,顺了木权格看见金二拿了菜刀往水缸里刮明矾。金二用木棍搅水时抬头看了一眼冯节中的房间,冯节中在木棂后头给金二做了个很猛烈的手势。但金二什么也没看见。 金二是这场计划中至关重要的部分。计划之中金二被藏在冯少爷的床沿下面。入夏以来老爷把大门关得很死,卧室的房门却是开着的。金二要做的事很简单,把太太梳妆台前的鼓形石凳挪开去,再把压在石凳底下的那只方地砖撬开,提出那只瓷坛,搬到东厢房,金二就可以从东厢房木窗上爬出去了。作为交易,事成后少爷为金二买个女人。金二得到这个允诺是在他的牛棚里,金二听到“女人”后两眼就发光,他闻到了牛棚里幸福柔嫩的骚气,少爷出去后他用光脚在小母牛的屁股上踹两下,大声说,你马上没用啦!我的????快挪窝啦! 大雨比计划来得更急。下得也过于卖力。冯节中躺在床上。满院子都是闪电和雨雾。借助闪电冯节中看见冯家大院在错觉里向上升腾。大地不实在了,失去了可信赖的依托,一切都显得过分,有一种猝不及防的恐惧把冯节中架空起来。冯节中从床柜上取过怀表,金属的凉意唤起了夏夜的闷热。看完表冯节中的心开始加速跳跃,下了床,掀开竹席与床板,金二粗硕的黑色身影从床下缓缓升腾,伴随很粗的鼻息。有一种压迫已久的委屈与愤懑。金二跨出来跟在少爷的身后走向门口。金二赤着脚,脚掌与地砖发出很醒目的声音,又干糙又细腻。冯节中在黑暗中站了一刻,很猛地做了一个回头的动作,金二有所领悟,重新迈步时脚下的声音就不见了。冯节中轻轻地开了门,金二却没有跨出去。他们就那样站着。听得见彼此的喘气与心跳。这时的一道闪电破窗而入,他们意外地发现黑暗里头他们一直在对视。瞳孔里的黑色异乎寻常,是一种黑到极处的反光。他们匆匆避开目光,看见闪电的尾巴扫进堂屋,屋里红木家具的轮廓和散置的瓷器一同发出危险和易碎的光芒,有一种极不踏实的期待,等待被击与粉碎。 金二跨出厢房门槛。为了减轻脚步声金二踞了脚尖,头部伸缩得很厉害,像一只鸡。冯节中半掩了门,两只手很紧地握紧了门框。但历史在这时休克了。方向偏离了既定方针。这是历史上常有的事。就在这样的历史性关头冯节中的耳朵听见了一种声音,从两边传过来。是一种液体的吟唱声,长了毛。冯节中用力甩了头部,那种吟唱却更贴近更明晰了。长出了指甲。金二一定也听见了什么,他的黑色影子固定在了堂屋的正中央。大地开始抖动。冯节中就那样站在黑暗里,头脑空掉了,遗忘了伟大使命。突然有人尖叫,有人慌乱地喊救命,又一个闪电,冯节中就看见长方体的水柱从方木棂格子中间喷涌进来。 二 春节前后天气干冷而又晴朗。太阳粉红无力,在光秃峭厉的枯枝上头像一只蛋黄,危险万分。冯家灰黑色的砖瓦大院愈加坚固深阔。节日的喜庆也愈加隆重。冯家大院照例迎回了远在北平读大学的三少爷节中,冯节中照例又在元宵节过后返京上路。三少爷是方圆几十里第一个进京念洋书的阔少,他的父亲用洋钱把他从乡野一直送到了京华。乡里人的记忆里头冯节中永远穿一套白色西服,脚上的白皮鞋光亮闪烁,全身只有领口的蝴蝶结和头发是黑色的。冯节中的头发流苏一样整齐,满头梳齿印油光水亮,从前额一直拖到脑后——两年前的初夏冯节中就是这身打扮返回乡里的。那时村子里刚刚飘拂春末茼蒿和罗汉豆的气味。冯节中的两手插在裤兜,胸前的怀表挂链闪闪发光。他的双腿笔直修长,悠闲地四处走动。许多人站在泥墙草屋的旁边向三少爷张望。他们身穿一色粗布单衣,张大了嘴巴,眼里散发出愚蠢目光。偶尔有人堆上笑脸来打招呼,说简短的奉承话。冯节中露出两排光洁有力的牙,摆摆手,点头微笑,后来围上来的人就多了,大家闻到了冯节中身上陌生的香气。一位年长的说,三少爷回来了?冯节中站住脚,顺手逗弄身边妇女怀里的婴儿,嘴里说,回来了,度假。人们听不懂“度假”是怎么回事,过了很久人们才猜出来,就是有钱人吃喝玩乐再嫖嫖赌赌。大伙围着冯节中,像一群黑乌鸦围着一只白天鹅。一个少年走上来,摸住了白西服的巨大领口,冯节中的领口立即印上了乌黑手印。大伙紧张了,等着少爷发脾气。他们都是知道老爷的坏脾气的。冯节中却笑起来,伸到口袋里掏出一把丁当响的东西,再在手上掂几掂,随手撒向了远处。所有的人都扑上去,在地面上厮打。冯节中站了一刻,用另一只手把刚才的事重做了一回,大伙又挤到了另一处。冯节中就转过身去,地上的土尘随他的皮鞋噗噗飞扬。村里很快传开了,三少爷一点不小气,一点不像他的恶煞老子和黄脸婆老娘。 清明前的一个雨天长工金二从县城带回了坏消息。金二回到村子里说,少爷还没有进京,少爷至今还留在县城里头。坏消息在两天后传进了老爷耳朵。那时候金二正在和小母牛用心地亲热。雨还在下,老爷亲自撑着那把酱红色的油纸伞来到了河边的牛棚。老爷用脚踹开木门,木门发出了极其活泼的声音。金二!老爷说,金二慌张地答应,隔了很久提了裤子出来。老爷闻见了棚内的气味,七荤八素,是十几样气味的混杂。金二的高大身躯堵在门框。金二嘟哝说,老爷。老爷没有答应,只是盯着金二,看。金二的手越握越紧了,回过头望那头母牛。你在哪儿见到少爷了?老爷唬了脸问。金二挂了下巴,愣了一会儿,胳膊上松下来。我哪里见到少爷了?金二眨巴了小眼说,我是说见到一个人长得像我们家少爷了。老爷说,在哪儿?金二说,街上。那条街上?金二又眨巴了一回小眼睛,大街上。金二看见老爷抓伞柄的手上了力气,血管也暴了出来,就听见老爷说,少爷要真没进京,我扒你的皮。 谷雨那天冯节中自己证实了冯府的坏消息。他在谷雨的雨天里返回了冯府。谷雨这天天上地下飘满雨雾,许多植物上都长了水锈。天低得只有槐树那么高。一些鸟类在树巅上不安地聒嗓,显得轻佻浮躁。路被雨雾浸渍得十分泥泞,每踩一步都要带走一块路皮。中午老爷和太太正在正屋里用膳,听见天井里有人长长地“咦”了一声,说,怎么是三少爷?三少爷怎么回来了?老爷没听清楚,抬头时已看见一个人披了蓑衣跨上了廊沿,身后的青色地砖上留了一排酱红色泥脚印。太太认出了三少爷,夹在筷子上的臭咸鱼块掉到桌面上。太太怔怔地说,你到底没有进京去?老爷放下了碗筷。碗和筷在红木桌上发出两种不同音质的严厉响声。冯节中下巴那一块瘦得厉害,眼瞠的四周有一圈恍忽的黑色。冯节中解他的蓑衣,他注意到老爷的脑袋正好盖住了中堂画轴中下山猛虎的头部,老爷的脸色反射出古瓷器一样的光芒。冯节中扔了蓑衣说,我回来了。 老爷的指头伸了过来,你给我回北平去,明天就走!冯节中在包铜门槛上刮过鞋泥,说,我一见到书就头疼,那些东西有什么用?老爷粗了嗓子说,还有半年,你就毕业了。冯节中进门后疲惫地坐下去,翘好了腿说,毕什么业?你们还以为我真的读书去了?这年头还有谁在读书?你给我走,回北平去,老爷的鼻息变得粗重了,现在就走!冯节中的哥嫂听见了动静便沿了走廊走了过来。他们站在方格子木棂门外,听见了三弟的声音。“要我回去,拿四千陆百块大洋来。”堂屋里顿时寂静如水,条台上座钟的数时声都听得清晰。“手气不好有什么办法,”三弟不高兴地说,“总不能叫我去北平送死,为了一张文凭,也不值得。”孽障!这是老爷的声音。你不要这样,三弟说,我没输你的钱,我欠了债,却没有输你的钱。“我上回给你的学费哪里去了?”老爷说。“这年头钱不值钱了。”“你是不是全洒在百岁坊的窑子里了?”老爷的嗓子低下来,显出特别阴沉。三弟没有搭腔,过了很久三弟却笑起来,“也涨价了”,三弟说,“比京城里的丑,比京城里的老,却比京城里的贵,早就不是你那时候的价码了。” 门外几个直起了腰,呆呆地相互打量。一只景泰蓝花瓶在堂屋里砸碎了,几块碎片从门槛上颠跳出来,滚几下,一块停在了兄嫂的脚边。上面有一只仕女的瞌睡眼,欲开还闭。 这个家三代人的家产要败在你手上。 钱算什么,冯节中打了个哈欠往外走,他走路的模样轻松而又不以为然,三代人才抠了这么一丁点儿,还活什么劲儿,啥时候我发了大财给您瞧瞧。冯节中说这句话时特意把字咬得很准,一口地道的京腔。 三少爷的意外归来使太太的生日显得无精打采。太太的生日是四月初四,两个吉祥的双数。这样的日子只适于富贵命过生日的。下人们在向太太祝寿时总忘不了冲着两个四说一声“事事如意”。太太的寿宴总有一道红烧全鳜鱼,几十年都成了规矩,太太说,全鳜鱼一上桌,热腾腾地又全、又贵又有余。太太对下人关照说,今年年辰不好,但生日要好好做,“冲一冲”。 桃子在日午时分挎了竹篮,走进冯家大院送鱼。桃子是第一次走进冯府。站在门前的石阶,望着枣黑色大门上包铁的钉卯,桃子产生了见世面的惊喜与紧张。门上的对联已开始褪色,底部留了雨淋痕迹,桃子站着对了对联看了好大一会儿,没找到自己认识的字。这时候竹篮里的鳜鱼颠跳了两下,桃子叉开五指摁住,用肘部推开门。大门的吱吜声厚重坚固,桃子便没有了信心。桃子从门缝里看见了青灰色的高大建筑和青灰色的干净天井。生活在船上的人对砖墙有一种特别的敏感,砖头的背脊整齐参差,中间离间了同样整齐参差的灰白勾勒。桃子听见笑声从堂屋和厨房里传出来,便侧了身子走进去。她的胸脯碰着了门框,桃子就低下了头,看见了绿方格上衣里头挺出来的乳房轮廓。上衣是妈妈的,在桃子身上特别?身。桃子对自己的乳房日益澎大又羞愧又无奈。桃子挪出手拽拽上衣的前下摆,又想起屁股上有两块铜钱大的浅颜色补钉,就又拽了拽上衣的后下摆。 桃子听见有人说,“喂”,侧过脑袋,看见过廊上走来一位少爷。过廊是半圆形的,从后院一直绕到天井。少爷一只手拿了一把红蜡烛,另一只手牵着一条棕褐色的狗。狗的灰白色目光盯着桃子,瞳孔的四周有一道金色圆圈,嗓子里发出老人咳嗽之前的呼噜声。少爷抖动过手里的皮带,问,你是谁? 我是桃子。 我问你干什么来了。 我送鱼。 少爷走到桃子对面。狗昂起嗅觉在桃子的身上仔细寻找。桃子的面庞渐渐地红得透明。她低下眼角惊恐地注视狗鼻子。两道浓密上挑的眼睫挂下来显得可怜动人。鼻头上沁出了汗珠。鼻梁很好。嘴唇也很好。下唇饱满,布满密密的竖条纹,在不知所措里缓慢生动地向下垂挂。 你是谁? 我送鱼。 我问你叫什么名字? 我是桃子。 水印躺在草堆旁边,阳光不肯卖力,有点似有若无。他的酒葫芦空着,挂在农具仓库的土基泥墙上。水印的被褥就铺在仓库里,四周挂满锄头、丫叉、钉耙。水印的嘴里衔了半根旧稻草,迷糊地哼着小曲。是《小寡妇》,听上去却像颂经。他就用那种飘满佛家香烟的调子唱男女苟且事。无精打采,有口无心,顺舌尖的意。 水印感到有人踢自己的脚板,停了哼叽翻过身。又踢了两脚,水印睁眼看见是三少爷。笑嘻嘻地站起来,粘了一身草屑。水印用单掌作过揖,冯节中却躺了下去。冯节中闭了眼说,和尚,还是你会享福。水印重又坐下来,说,福来躲不脱。冯节中睁开一只眼,看见水印头上的戒疤懒懒地发出光亮。和尚,烫戒疤很疼吧?佛疼,我不疼。疤也烫了,你戒了什么?佛戒,我不戒。冯节中坐起身和水印对视了一刻,水印很突然地问,少爷找我有事,说罢。冯节中便笑起来。说,给和尚送酒钱来了。水印也笑起来,笑得腮阔头尖。冯节中说,给我把河东渔船上的桃子带到你屋里,这个月的酒钱算我的。水印盘在草地上,微笑,然后点头就是不开口。冯节中伸出了两根指头。水印却文不对题地念了一首偈颂: 莲花不属你,你却嗅花香 纵然窃香气,与贼无两样 冯节中笑笑说,师傅说对了,我却是要做一回窃香贼。和尚又不开口,好半天才说,当年我在皇觉寺里做和尚,因天天醉酒,得了一法号,叫食粪虫。冯节中说,你又胡说了,皇觉寺也是你呆的?那可是明朝开国皇帝佬儿念经的庙,早让满清人给烧了,哪里来的皇觉寺?水印并不接他的话茬,说,想当初鸯伽国和揭佗国的交界处有条食粪虫,专门吃醉汉吐出来的残酒,醉了就往粪堆上爬,爬上稀粪堆再热烘烘地往下陷。一条大象路过这里,闻见臭气掉头就跑。食粪虫以为大象怕它,高声念了一首偈: 你是英雄我有力,两强相遇比高低 令彼两国长见识,大象请回莫躲避 大象听了,也念了偈颂: 对付你这小东西,无须动用腿和鼻 既然你是食粪虫,就用屎尿杀死你 我师傅说,水印,你的佛根是条食粪虫,早让大象的屎尿杀死了,你还是回到酒肉世界去吧。 冯节中大声说道,哈哈,你是条食粪虫。水印说,正是。冯节中兴奋地伸出了三根指头,低声说,快去,事成了,我让你在粪堆里躺三个月。 水印的脸上没表情,闭上眼,说: 我非你侍从,无法守候你 认清天国路,要靠你自己 冯节中脸上的颜色说变就变。冯节中站起来,厉声说,秃驴,消遣我?你好生等着,我让你屎也吃不上尿也喝不着。水印慢腾腾地说,我只好喝酒吃肉了。 三 过路大水第三天清晨就退尽了。大地上只留下树、冯家的砖瓦大院和难以数计的尸首。大水带走了原有的秩序,遍地的鱼类在阳光下鳞光闪烁。人类的每一次灾难都以动物世界的纷繁喧闹作为收场。冯家大院一片死寂。是一棵粗大的榆树冠救了冯节中。冯节中从木棂窗口重新爬进去,他没有找到金二;却发现了满堂屋的鱼、青蛙、蟾蜍和蛇。冯节中取过两只方杌子站在上面,让方杌子做两条腿,一步一步移到了老爷的房门口。厢门半掩着,门板上淤泥的紫黑色越往下越深。冯节中听见了自己喘气的声音。他知道开了门就是父母留给他的两躯尸身。石鼓凳没有移动的迹象。四周均匀地吸附了淤泥尘埃。这时候大哥和二哥的屋里响起了哭声,听得出是大哥、二嫂和一个侄女。上苍对冯家不错了,每家到底都留了活口。冯节中从杌子上下了地,细腻的淤泥从四个脚趾缝隙里平平滑滑地往上冒,同时冒出肥沃的气泡。冯节中不敢回头。冯节中花了极大的力气推开了石凳,从裤腰里拔出尖刀撬开了地砖,果然是空的。冯节中摸到了圆形瓮口,沉沉地提上来,撞在石凳上,竟滚出了十几块大小不整的石头。愤怒使冯节中胆气倍增,他回过头来。回过头他看见了两具死尸的轮廓。根据粗细他分得清爹娘。他的父亲和母亲抱在一起被淤泥泡得无比浮肿。睁着的双眼和呲开的门牙也附了一层泥,呈紫黑色。冯节中走过去,踹一脚,老爷的腹部哗啦啦滚出了几十条鳗鱼,白花花滋溜溜地生龙活虎。冯节中尖叫一声就冲进了堂屋。冯节中的光脚踩着鱼、青蛙和蛇。打开大门几百公斤的太阳金灿灿地射入了冯家堂屋,冯节中跳出去,握紧两只拳头喊道:天啦!天啦!天啦! 老地主把钱藏在哪里与历史把真理藏在哪里一样,让后人难以寻觅。冯节中一直在做一种假设,把自己想象成自己的地主老爹。他反反复复地追问:我到底把钱藏在哪儿了?精疲力竭的探索过后冯节中悲壮地发现,自己永远不可能是亲辈。子辈的想象力永远碰摸不到父辈们遥远的隐私。冯节中无限丧气地放弃了寻觅。他找来大哥,草葬了冯家大院的所有尸体后,冯节中开始了极为困难的文化选择。冯节中没有翻到财宝,却从红木站柜的顶部找出一副上等围棋云子和几十卷古代书画。冯家的祖上有了钱以后一直坚持附庸风雅,这是旧式地主生存的历史惯性。老爷的成绩不错。冯节中将画轴一张一张打开,是一些明清水墨写意,立意是屈原发明的,用常见的几种植物说自己的品行卓尔不群,再怎样怀瑾不遇。老爷过去每次去扬州总会买回几张,甚至有郑板桥的一幅石头,傲岸得有些惹事生非。冯节中将这些书画和一些银器收进了柳条箱,就走进了大哥的西侧房。 大哥穿了夏布上衣坐在条凳上打愣,脸上的样子如宣纸上的墨汁,布满了浩莽烟霭。冯节中走进屋大哥抬了头就那样看他。冯节中说,你还伤心什么?这样的天灾,活下来就不错了,又不是我们一家。大哥的下唇毫无意义地关闭两回,还是没开口。冯节中说,我明天进城,你拿些钱给我,这个家也不必分了,全归你。大哥站起来,大哥说你走?这样的时候你怎么能走?我们冯家在这里住了五代了,怎么在这时候走?冯节中的脸上没有一点表情地说,要不还是分。你一半我一半,我把我那一半卖了。大哥的脸上随即开始了乱云飞渡,大哥说,姓冯的不死光了,这个家就不能卖。冯节中说,我也说不卖的好,就剩下了我们俩,你总要给我几个,这才公平。大哥的眼泪很丑地流下来,冯节中不耐烦地摊开双手说,哭什么?性命都活下来了,你还哭什么? 你要多少?大哥问。 你有多少?冯节中问。 四 冯节中差不多和日本人一同进了县城。冯节中走的是小河叉,而日本人的汽艇则是从鲤鱼河上有模有样地开进来的。冯节中雇来的木船在黄昏时靠泊了楚水城粮行的石码头。这时候黄昏红得不成样子,水面上像浮了一层腥亮的血,顺波浪的节奏狰狞晃动,又夸张又带有某种启发性。冯节中跨上石码头,手提箱放在脚边。他的身后是那块著名的石碑,碑上是隶体的阴文“楚水”,涂了朱红的漆。那两个隶字一波一折很是流动,柔和得像液体,体现出极蕴藏极坚韧的液体骨力。这两个字如秦砖汉瓦一样有了朝代。冯节中第一次进城时就问过父亲,这个自古就隶属扬州府的县城怎么会叫“楚水”的,父亲便王顾左右而言他,又机智又不失体面,这是人们面对历史时保持体面的历史性做法。 天灾没有波及县城。城市的地址都是历史选择的,易于避灾。市民们安居乐业,看不出灾难,但许多流动的外乡人脸上汇集了各处水灾的破烂景象。冯节中回头望了一眼河里的红色水光,想起了那群红蜻蜓。他提起手提箱随意走两步,粮店里的谢顶男人一直用一种狐疑的目光盯住他,巨大的下眼袋使他的打量显得愚蠢痴??。冯节中侧过脸拿不准主意,是先理发,还是先找客栈? 冯节中犹疑的当口远处响起了马达声。顺着声音最先进入冯节中眼帘的是太阳旗。这种旗帜比冯节中看惯了的青天白日旗来得朝气蓬勃锋芒毕露。冯节中站在那里没动,大街上的红男白女依旧认真投入地讨价还价和一路说笑。粮店的秃头男人似乎也听到了什么,顺了冯节中的目光远望了过去。他看不出发生了什么,目光重新笼罩了冯节中又松散又迟钝。 日本人的汽艇缓缓靠岸。表情凝重的日本人在石码头一排排站好。不久就围过来好些闲人。他们兴奋好奇地看着一群当兵的挺胸立正和稍息归队。这时候不远处的小阁楼上突然有人喊:“日本人,是日本人!”人们相互打量了一回,轰地一下撒腿狂奔。整个大街彼此推拉与践踏伴随尖叫声使胳膊与腿乱作一团。小商贩们的瓜果四处流动。茶碗与成摞的瓷器惊恐地粉碎,发出失措无助的声音。日本人没有看中国人的狼狈样。他们排成两路纵队,左手扶枪右臂笔直地甩动,在楚水城青石板马路上踏出纪律严明的正步声,哒。哒。哒。哒。 土黄色的日本兵走在空旷的马路上。青石板反射出夕阳凄楚无望的个性特征。所有的门窗都关死了。露出窗棂格子上白纸糊成的豆腐方块。四处望不见人,有几只水壶放在煤炉上窜热气,盖子给打得扑扑直响。冯节中走在街上,听见遥远的狗叫以及孩子们偶尔短促的啼哭。像一个恍惚的梦。 晚上的路灯照常明亮。十五瓦的灯泡照例引来稀稀落落的飞蛾、蝴蝶和土狗。天闷得很厉害,人们的感觉像套了一身日本人的黄色厚卡叽布。大街的灯毫无意义地一路亮下去,呈现出一种寂廖昏黄的透视。住家的窗却是黑着的。冯节中敲了几家客栈门,无人应声黄包车也没有了,冯节中的双手交替着提箱子。最终还是回到百岁坊来了。百岁坊的门前也是黑的,红灯笼没点火,石台阶的两侧卧了两三个手提酒瓶的叫化子。冯节中敲过门,门里传来了一串急促的走路声。叫化子们的手却伸了过来。冯节中又敲了两回,生气地喊,开门,是我,是三少爷我!过了一刻门吱开一道缝,露出了一个马脸婆子的半张脸,是百岁坊里最年长的女仆。红蜡烛的光是从下巴下面照上来的,照亮了马脸婆子的高颧骨和下嘴唇。是三少爷,我只当是化生了,老婆子又紧张又讨好地说。冯节中没理会她,说主政哪里去了?夏鸨母就被三四个姑娘簇拥着从屏风的后面走出来。夏鸨母浑身是圆,身子上所有的带子全陷进了肉里,见了冯节中,三颗金门牙一同笑起来,金光闪闪。夏鸨母拉过冯节中的手,一同坐下去,说,小乖乖,都什么时候了,再也找不出黄花女给你点大蜡烛了。冯节中闻到夏鸨母的身上发出热烘烘的酸酒气味,就点了根烟。不就是日本人来了吗?冯节中转着脑袋看了姑娘们一眼,日本人我可见多了,日本话我都会说。夏鸨母说,三少爷自然是见过大世面。姑娘们反正也闲着没事,就在烛光底下撑起下巴,听三少爷嘟噜了一通“吉奥哇”、“哇哒西诺”和“期玛斯”。?99lib. 金二弄不懂日本人到楚水来做什么。最初的几天整个县城坟墓一样寂静。日本人的皮靴在青石板上踩出一种陌生的悠扬。日本人没有打仗。没有人和日本人打仗。他们整天缩在一个大院子里,天晓得他们要做什么。后来日本人三五成群地端着他们的长枪,上了刺刀,命令一些中国民工在鲤鱼河边为他们修筑堡垒炮台。他们所有的命令都是由一个腰板和双腿都挺得笔直的中国年轻人下达的。那个年青人走路的模样让金二想起冯节中。金二没有做过瓦工,他就一趟又一趟用肩膀抬那些青灰色砖头。双腿笔直的年轻人不停地用中国话说,快,给老子快。金二很快听出来了,这个小子长了两张舌头,一张舌头说中国话,另一张说日本话。 金二是由一群身穿黑色警服的中国警察抓住的。那时候是清晨。金二睡在东岳庙门前的油条滩旁边。金二从大水中逃出性命以来一直住在县城的东岳庙前。每天靠做一些粗活换几个馒头。大清早金二就听见有人说,起来,操你妈,你起来。金二一则美梦正做到关键要害的部位。金二的屁股上挨了一脚,是大头皮鞋,很硬。金二懊恼地醒来,盯住那只该死的皮鞋,随后就缓缓地向上抬头,抬了一半他的气就短了,金二看见了黑色的裤管、制服和皮腰带大沿帽。看什么看!黑乎乎的巡警俯视着他又给了他一脚,起来,他说,用一只手指住大庙,到墙边站队去。 修碉堡的十来天是金二进城后最痛快的日子。他的肚子每天可以让大米或馒头塞饱三次。这是金二精彩的人生片断。金二舍得花力气。盐泽村北大尉对金二特别满意,他挎了一张日本腰刀,用拳头捣过金二的两块胸大肌,再点点头。他的小胡子也笑得特别满意。盐泽村北走向金二时金二停止了手里的活,金二的神情很木然。金二没有笑,就让他在胸口锤了两下。 工钱是县衙里一位戴眼镜的先生发放的。金二们光了背脊在小方桌的前面排了长长的一支队,背上闪烁油光。方桌上的洋钱堆了好几处,两个日本兵端了长枪站在方桌的两侧,刺刀尖挨着桌腿,因角度的变化不时发出刺眼光芒。金二走到桌边,盐泽村北正从新堡里出来,身后跟了一个十八九岁的小兵。盐泽大尉走到桌前,两个端枪的日本兵叭地立正,刀尖上的亮光也急聚地闪了一回。盐泽大尉随手从桌上拿了一把,响当当放在金二的掌上。金二和盐泽村北对视了一回,盐泽笑起来,金二就低头走了。 路灯亮得很慵懒。人们注意到日本人晚上一般不出来走动,大街上又有了些生气。金二歪歪倒倒地走在石板路上,石板光滑得能照出路灯的大致阴影。金二拐进了百岁坊的狭长巷口,那些卖桂花糖、卖炒货的地摊上昏黄的瓦斯灯鬼火一样闪耀。百岁坊的红灯笼已经不远了,金二扶在墙上,突然想吐,金二原来只想喝半斤的,后来经不住小酒店老板娘的笑脸和劝说,就又要了三两。老板娘劝他买酒时胖嘟嘟的肉手放在了金二的左肩,金二看见了老板娘的手,雪白的手背上指根处长着肉窝窝。这个具有导向性的视觉形象使金二变得气壮如牛。金二从怀里掏出一块硬硬的圆。叭地拍在又黑又油的案板上。案板被拍出一块白色的钱印。金二说,知道我是谁?我是冯老爷家的大管家,这个,给你!金二说“给你”时就要去抓那只手,金二想跳进小肉窝窝里去。老板娘拿了钱,用大拇指和食指夹住金二的手腕,另外三只指头就高高地翘着,把金二的手推了开去,随后老板娘回过头。金二从镜子里看见这个胖女人的脸顿时变得和钱一样硬。金二想骂人,实在又找不出话茬。 金二在百岁坊门前一顿恶吐。用衣袖擦了嘴,便觉得筋骨乏得厉害。金二进了门,看见五颜六色的几个粉头依在木柱上嗑瓜子,心里头就有了力气。金二一只手扶在柜台,另一只指着里头,嘴里喊,我有钱,老子有钱。 几个粉头相互对视了一回,笑起来,知道闯进了一位冤大头。闲着正无聊,就拿他解闷。她们把手里的瓜子放在条案上,齐齐地倚了一排,把旗袍的叉口处拉大了,眉眼间含烟带雨起来。金二仗了怀里的几个小钱,剩着酒力上去就要动手。两个门头走上来,请金二“坐”。金二回了头说,坐什么?我来就是睡,坐什么坐!粉头一同用手背捂了嘴笑,这时候一位大姐走上前来。金二见她的眉心长了一颗黑痣。黑痣说。哥哥,你当这里是哪儿了?我们可不是下等窑子,我们做的都是上规矩的生意,哥哥第一回进了大门,先要花一块大洋,打个茶围,吃吃瓜子,算是见过面,要是心诚呢,再做做花头,也就是摆上一席啦,万万不可一见了姑娘就要做事情的,那多猛浪。有了这么两回,妹妹才能给你铺房间,慢慢地侍候,剩下的就归你啦。 金二想了想,眨了小眼说,我就要睡你。后面的粉头终于憋不住,笑出声来。黑痣走上来搂过金二的胳膊,就往楼上扶。金二感觉到她的手在搓他的胸口和腿根,心里头一高兴,就在她的胸脯上寻找高低变化。好半天没找着,后来在她的裤带的上头摸到了她的两只肉袋子。金二一用力,女人就尖叫起来。金二嘟哝说,长错了,都挂到下面来了,这是狗奶子。进了房黑痣给金二倒了一碗凉开水,金二坐在木床上,木床上散出拐了弯的浓香。金二接过碗就是两大口,第三口金二才晓得是白酒。金二摔了碗刚要发脾气,黑痣就把他摁下了,两只手在他的身上蛇一样扭动蜿蜒。金二闭了眼,就在她的身上乱抓,毫无章法。黑痣低了声音说,你慌什么,这一夜全是你的,你慌什么你,先歇一歇嘛。金二听了这话那口气便松下去,指头也软了,没几分钟便打起呼噜。一早醒来金二看见自己一丝不挂,记不起以前的事。他在地上找到了他的衣裤,飘满酒气,却找不到银洋了。金二冲下来就碰上了夏鸨母,金二说,我的钱,你们把我的钱偷到哪里去了?夏鸨母说,你的钱?你有什么钱?姑娘都让你睡了,你还向我讨钱不成?金二说,我嫖了谁了;你说我嫖了谁了?夏鸨母点了根烟说,小子,你想惹事是不是?这里是旅馆?你怎么睡在这儿?告诉你小子,警察局长是我的靠山,我陪他睡过,县太爷、大司令都上过我的身,再不快走,在这里找死!这时候几个粉头用手绢捂了嘴,窃窃地笑,她们一同笑嘻嘻地把金二往外轰,嘴里说,走吧走吧。金二看见她们每个人的眉心都点了一只黑痣,再也想不起来昨晚上到底是哪个臭娘们了。金二回过头,高声骂道,“我操你们!”粉头们又笑起来,对他说,赚足了钱,你回来操。 金二走在百岁坊街再一次身无分文。金二闻见了炸油条和蒸包子的气味。巷子的青石湿褥褥的有些露水。有人用力咳嗽,有人用力冲涮马桶。金二走了几步就看见了三少爷冯节中从迎面走来,金二喊一声少爷,上去就大哭。冯节中就站住,一脸的惊异。冯节中说,你没有死?你原来在这里?金二听见三少爷的询问越发委屈,哭得像孩子。金二便将先前的事情说过,冯节中说,算了,我请你吃早茶。金二有些不安。冯节中说,走,吃茶去。金二的脸上感恩的样子好一阵子挤来涌去,金二狠狠地说,生是冯家人,死做冯家鬼。 金二,你就跟我了,做我的保镖。冯节中夹着虾仁鸡丁包子这么说,我不开你工钱,只管你不饿肚子。金二的嘴里塞满早点,脸上却狐疑。冯节中说,我没骗你,你吃不穷我的。我要做大卖买了。金二伸长脖子咽下嘴里的东西,问道,少爷倒底准备做什么?冯节中走了好半天的神,后来笑笑,一直不再开口。冯节中反问说,你要有了钱会做什么?金二说,开窑子,让天下的女人全做婊子,冯节中大笑起来,身子都抖动了,半只包子连同筷子一同掉在了地上。冯节中很突然停止了笑,站起身,一只指头指住了金二,金二你刚才说什么?金二吓了一跳,便说,我随便瞎说说的。金二,你再说一遍,冯节中睁了眼睛说,金二你再说一遍。金二的双唇因油腻愈加显得像猪肝,金二嗫嚅了双唇说,我说有钱就开窑子。 曙光从东方升起,鲜嫩、抒情而又依恋。老天爷是故意这样的,安排了天上人间的无情反讽。大灾过后里下河的太阳一个劲地晴朗妖娆,在蓝的天和黑的地之间亮得孤单吃力,有一种自作多情和难以呼应的艳丽。 桃子家的渔船依旧停泊在豆腐房的石码头。水灾前豆腐房的草旗总是在临近午日时分升起来,旗杆上的稻草或麦秸杆就在空中因风摇曳。这成了豆腐房出豆腐的俗成规矩。人们总是依据那把稻草去换豆腐。那时候豆腐房河边的沿岸长满剑麻,茂茂密密向四处出击,疯狂地伸出锐利的绿色。剑麻是里下河地区极为罕见的植物种类,人们弄不清什么时候剑麻就长到豆腐房的河边了。上了年纪的老者比年轻人更不情愿推究历史,他们用长长的旱烟指着豆腐房的河边,昏昏然说,一直就在这儿,我们小的时候就长在这儿。 幸存者应该记得豆腐房的风景,那时桃子家的渔船停在岸边,桃子总是盘坐在船头,手里抓了活计和岸上的人拉呱。石码头的阶形石级光滑干净。在细雨迷蒙中发出顽固坚实的光,这个码头在晴朗的下午时常汇集了汰衣洗菜的妇女,她们手脚麻利,满嘴鸡零狗碎。她们从你身边走过时衣褂里就会散播出田间耕作和上锅下厨的混杂气味。那些气味笼罩在她们的大奶子和头发髻窝中间。她们把水弄得很响,白色水珠子跳得很高,许多乡村隐私红白喜事就在她们弹性饱满的舌尖上击鼓结花。 因为水涨船高,桃子的一家大难不死。她的瘸脚父亲、母亲和弟弟在大水中全部生还。小船被冲得很远,划回时豆腐房已坍塌在原处,如狗的弃尸。那些土基在水里馒头一样失去了筋骨,泥沙随水而去,只留下砖头墙基,保持了豆腐房的历史迹象,被大水泡过的剑麻色彩与身姿失去了那种张狂,变得谦和与忧心忡忡。桃子感觉到饿。饥饿旋转着身子在桃子的胃部上下扭动。这么些日子桃子一直以鱼当饭,她宁可饿着也不想吃该死的鱼了。桃子甚至闻到了船上的腥气,她可是从来闻不到的。那一回水印从石码头跨上船来,第一句就说船上腥。桃子笑着说,腥什么?你才腥呢。水印没有搭理桃子,只和桃子说了几句闲话,就埋头从前仓里挑公鲫鱼。桃子说,人家买鱼全挑母的,你怎么偏要吃公的?水印说,母鱼仔多,吃鱼仔罪过罪过。桃子笑出声来,说,你罢了,你又喝酒又吃肉,也没有罪过罪过。水印说这不一样。水印说我将来死在水里,鱼反正是要吃我的。桃子说你就别吃鱼了。这一回水印自己笑了,水印说,我要是一点都不吃,死了不就太亏了?你真的晓得人死后能到哪里去?桃子换了话问,你说我能到哪里去?水印便像模像样看了桃子一回,说出来的话却答非所问,水印说:“你是一条小青蛇。” 冯节中返回乡里的这天天色有点忧郁。不少妇女都看到了冯节中立在船头。他的白色衬衣与乡村景象极不相容。金二站在冯节中的身后,身上的衣裤干净得有点不像金二。冯节中租了一条大木船,木船上的白帆像裹尸布,发出动人的召唤。冯节中习惯性地把木船靠在豆腐房的石码头,金二拿了一只破锣,敲敲打打在村里走了一转,金二喊道,好消息,好消息,三少爷在石码头有好消息。大伙快去,天上下肉包子了,天上掉下来的好消息。大难不死的乡亲就三三两两地来到了石码头。冯节中一身雪白,立在船甲板,他的左手习惯地玩弄那只朗声打火机。冯节中说,家乡这么大的灾难,他心里很难过,他自己也是死里逃生,心里很难过,冯节中说他不会见死人不救的。他一定请他上海、扬州和楚水的同学朋友帮忙,让家乡的父老乡亲有口饭吃,冯节中说他这次回来先带一些乡亲去城里做事。冯节中说城里的屋子底下长了四只轮子,你要愿意屋子开了就走。冯节中说城里没有河,有数不清的管子,这只管子往下淌水那只管子往外淌米,粗一些的管子就接人的大便和小便。冯节中说城里可不是随随便便可以进的,乡下人进了城东西南北就分不清了,瞎跑乱闯说不准跑到日本人的枪口上去。日本人可是专门杀中国人的,杀了再开膛破肚,腌好了用大轮船送到日本,日本的家家户户门前都挂着一两个用中国人腌制的火腿,人来客去时用来下酒。冯节中说跟了他进城日本人就不会杀了,日本人这点面子是要给他的。冯节中说我们先带二十个,我只能带二十个,一天三顿米饭,临睡前再加一个馒头或肉包,一个月两块大洋,干得好可以挣到三块。冯节中说你们站好队,这可是要立契约的。生死由命富贵在天,我可是要立契约的。冯节中说女人手巧,我们先要女的,没成亲没婆家的无牵无挂,你们先到这里来站队。冯节中掉过头去说十三岁?十三岁太小了,我要亏本的,十三岁我怎么也不能要。——我说了我要亏本的,看在你爹的面子上我就亏了这一次,你说十三岁她才知道什么?过马路也要人搀扶。 渔船归来时桃子远远看见码头上的热闹景象。桃子从那块醒目的白色知道是三少爷又回来了。许多姑娘坐在三少爷的大木船上,她们的脸上升起了太阳。她们兴高采烈争着向桃子招手打招呼,她们用一种类似民间戏曲里花旦的韵腔道白告诉桃子:我们要进城了。 桃子说,你收下我,我手巧我什么都能做。你收下我,我早上第一个起晚上最后一个睡。现在没人吃鱼,我再不出去挣钱我爹要把我卖了。你行行好少爷,你看在我给太太送过鱼的份上你收下我,少爷。你给我们家一条生路我们一家给你们家老爷烧香,我晓得你心好少爷,全村人都晓得少爷你是菩萨心肠少爷。少爷你收下我,我给你跪下少爷。 冯节中看着挑子,桃子跪在甲板上仰着头眼里的泪花晶亮地闪动。冯节中笑着扶起挑子,握着挑子的手就是看,不说话。冯节中挪出一只手摊开一张白纸,然后攥紧桃子的中指,在红色印泥上摁了一回,又把那团红色的指纹印在白纸黑字的下边。冯节中听见桃子舒了口气,半晌才说:“好了。”冯节中说过好了从口袋里摸出两块大洋交到金二的手上,对桃子家的小渔船送了送下巴。金二接过钱就跳到小渔船上去了。桃子家的小渔船在金二的脚下凄惨地摇晃。金二把钱放在船板上,乌篷里就冲出了桃子爹、娘、小弟的三张愚蠢木讷的黑色脑袋。 桃子跳进船仓里,和她的乡村姐妹站在一起。翠花拉着桃子手说,桃子,看你平常一说话就脸红,今天怎么这么能说。翠花这么一说桃子的脸反而红了,桃子鼻尖上闪着晶光,手里拿着粗硬的黑发辫在胸前机械地扯动。桃子幸福无比地说,我怎么知道。桃子说这话时侧过眼向高处望了一眼,冯节中正笑盈盈地俯视她,一只手插在裤兜里,另一只手玩弄他的打火机。桃子看见了冯节中两排光洁有力的牙,桃子侧过身子,嘴里说,我也不知道。 大木船进城后风声说紧就紧了。日本人的皮靴声在黑夜里的青石路上反弹回来,和他们的探照灯一样雪亮。小炮楼上的警报器声在夜空里也时常扭动屁股鬼叫。金二听得出这声音是从炮楼上传出来的,却怎么也想不起楼顶上曾有这样的怪物。投降日本人的县长在一个清晨从鲤鱼河的八字桥桩旁边浮了上来。县长扒在水面,两只手举过了头顶在水里波动,荡漾着投降的幸福模样,一些鱼围在尸体的四周,如碎布剪贴而成的太阳一样光芒万丈。 戒严来得很快,冯节中用印有各式植物种类的纺织品装潢了乡亲姐妹,为她们更换了新式发型,她们极不习惯这样的款式,槐香是两个孩子的妈了,回到房子里照了一会儿镜子,对姐妹们开玩笑说,这像什么?这快成小婊子了。姑娘们脸就红了,随后一同上去咯吱她的小腰。姑娘们说,撕她的嘴,看她往后还浑不浑,这时候冯节中推了门进来,唬了一张脸。冯节中从头上取下礼帽罩住了拳头说,当婊子又怎么了?能当上婊子是大伙的福份。姑娘们便不敢吱声了,她们猜不出三公子在外面受了什么气,会用这样毒的话来怄她们。冯节中说。你们站好,我给你们改一下名字,不管识不识字,你们往后要记住你们的新名字。冯节中随后从胸前的口袋里掏出一张纸头,报出了一大串名单。这串名字让姑娘们一直摸不着头绪,她们怀疑自己早就熟悉的话语是不是没用了。 念奴娇 沁园春 摸鱼儿 满江红 醉花阴 钗头凤 永遇乐 双双燕 南乡子 声声慢 水龙吟 柳梢青 贺新郎 风入松 临江仙 望海湖 蝶恋花 雨霖铃 破阵子 虞美人 乌夜啼 完了。冯节中说。怎么没有我?桃子往前走了一步,脸上自卑地茫然,怎么就没有我?你说,怎么就没有我?摸鱼儿不喜欢自己的新名字,说,这个名字给桃子吧,她正好会摸鱼。冯节中戴上帽字,口气很不好地说,你留着自己慢慢摸吧。冯节中说完了就开了门出去。他的房子已经在石坝桥下全租好了,后天行将开张。 我做错什么?桃子站在人群中间惭愧地捂紧了脸,这又是怎么了? 日本人往楚水城增兵是一个历史之谜。历史本身必须是谜,这是人类心智的极端需要。史书不过是部分人对历史技节的自作多情罢了。小胡子盐泽村北大尉腰挎日本战刀,迎来了他的又一批部下。他们登上楚水城石码头是上午9时,这是一个绝对形而下、缺少历史感与创造欲望的平常时间。整队时盐泽习惯地抬起了腕弯,瑞士产英格纳手表的时针与分针成90度正指上午9时。表内的时间是盐泽从萘良出发时校对过的,至今没做调整,田中将军时常这样说,日本士兵等于日本纪律,日本纪律等于瑞士手表。田中将军是这么说的。 日本人的增兵对冯节中而言一点不像谜,它实实在在地插入了冯节中的现在与未来。这是个人替代不了历史本质的又一生物性佐证。盐泽大尉的黄色人马从石坝桥的八字斜坡徐徐而下时,迎面的拐角走来了一身洁白的冯节中。冯节中拐弯不久两眼的目光便和盐泽的双目历史性地撞上了。如悲剧的诞生,开始得极为平常,甚至带上了偶然性质。悲剧的意义就是由一个偶然走向无可更改的毁灭性必然。冯节中一身雪白、步态从容,对盐泽微笑着点了点头,而后擦肩而过,盐泽站在原处,他的手套与冯节中的西服一样干净雪亮。他的右手举到了齐耳的高度,一队日本兵的脚步戛然而止,冯节中不期而然地停住脚步,侧过头。日本兵没有看他。他们的单眼皮齐刷刷地正视前方。冯节中听见了一双威严的马靴声缓慢自傲地向他靠近:“你转过身来。”冯节中转过身,汉语在盐泽的嘴里带上了陌生的恐怖性质。语言是灵魂的一道文化屏障或心理门槛,母语一旦被外人掌握,将会产生被穿透的惶恐感。 你的汉语很好,先生。冯节中没有用楚水方言,而是京腔。冯节中说话时注意到日本军官的中年面孔长满了青春痘。他的小胡子极其傲岸。 你不是本地人。盐泽说。 我是。 你不是本地人。 我在北平读过大学。 唷西。你的名字。 冯节中。 冯节中?古诗里说,依前圣以节中兮,喟凭心而历兹。这是屈原的诗。他的诗很好,节中,你应当“节中”。 告辞了。 你还没有请教我的大名。 我不想知道。 八嘎。你应当请教。 先生大名? 唷西。盐泽村北大尉。你应当记住。 文化倾诉狂加侵略者构成了盐泽村北疯狂的生命两极。盐泽村北高兴地从他的征服者里找到了文化渊源的回音壁。他的军事俘虏成了他的文化家园。他渴望从冯节中的心智中依靠汉语找到一块生长在表意文字下面的东方风景,像围棋盘上的金鸡独立、麻将桌上的自摸一样,求得一种身心具醉的相互认可与遥远的亲吻与拥抱,盐泽村北只带了两个士兵就把冯节中叫进了酒馆。他要了酒,坐在“在北平读过大学”的“先生”面前,开始了四荒八极、诸子百家与天上人间。他首先说围棋,他对冯节中不喜欢围棋而遗憾而摇头。在棋盘面前人如同如来佛一样,盐泽说自身分离开来了,自己俯视自己重新感知,人的生命一次性遗憾在围棋里消解了,盐泽说,日本的围棋只是种职业,在中国才是一种道。围棋发源于汉字,它靠棋子去完成而结论却在棋子的留空处,中国画和书法则是围棋的极端形式。你们为“空”而自豪。汉民族迷醉于“空”,所以我日本才有机会。总有一天,你们的围棋还要超过我们,不过那时候你们又将面临一场危机。盐泽又谈到了酒。盐泽说中国酒是世界上最好的,正如中国的茶是世界上最好的一样,酒是阳性的茶,茶是阴性的酒。有了酒和茶,中国就有了平衡。中国人如同酒一样孤独,茶一样寂寞。孤独与寂寞是人类的两大敌人,但中国人不怕。中国人有酒与茶。盐泽最后说起了文学。盐泽说,他喜欢李后主,汉语历史上最不可思议的李后主。将天堂与人间的丧失歌唱得那样凄艳妖娆——这对我们日本是一种启迪和暗示。如同站在楼顶上遥视黄昏。盐泽说中国文学史应当建立在两个小说人物之上:薛宝钗与鲁智深。“他们应当结婚。”真正的东方应当是鲁智深与薛宝钗的儿女。这些儿女不在中国,“在我们大日本帝国。”应..当注意这两个人。我知道你们中国人越来越不注重他们了,“所以要我大老远从萘良赶来说这些。”——你在这里做什么,冯先生? 我只想做点生意。 军火?医药?大米吗? 不,我在对面开一家妓馆。 盐泽村北很突然地沉默了。他在沉默的历史时代用酒后的目光盯着冯节中。盐泽独自喝了杯酒,小酒馆的老板弓了腰问:要茶吗?盐泽将左手张成巴掌向后举到齐耳高度,回绝了店老板。盐泽就那样盯着冯节中,笑起来。冯节中的寒气就往上窜。他又喝了一杯,借仰头的机会移开视线。冯节中回过目光时盐泽依然盯着他。“这里刚刚发了大水,是吗冯先生。”“我不知道。”“你不会不知道。冯先生,灾难来了,你们的政府在征兵,而你让无家可归的女人做婊子。支那人,这就是你们的酒与茶。” 盐泽村北叫过了身边的矮胖士兵,耳语了几句。盐泽站起身,把酒钱排到黑色桌面上。他看着桌上的钱,说,冯先生,我们到你的妓馆去,还有我的五十名士兵。 不,盐泽先生。…… 用汉语是不可以说不的。 ……还没开馆,……她们全都是姑娘。 很好。 你叫什么?盐泽用食指托起虞美人的下巴,虞美人僵直脖子斜了一眼冯节中,金二木头一样憨立在冯节中的身后。虞美人说:“虞美人。”盐泽打了个愣,意味深长地回了冯节中一眼,说,好。——你呢?满江红。好——你呢?沁园春。很好,盐泽说很好。盐泽走到冯节中的面前拍着冯节中的肩膀说,中国的文化很伟大,文人却无耻。真正的中国文化生存在我们日本,留在中国的做了一群婊子。你叫什么名字?盐泽对桃子说。 她没有名字,盐泽先生。 桃子惊恐地瞪大了眼睛,冯节中突然记起了桃子送鱼时面对狼狗的动人瞬间。 就是你。盐泽说。 不…… 用支那语说“不”相当危险。 盐泽先生,你不要这样,她不是做那个的。 盐泽的巴掌扶在了桃子的面颊,他的姆指滑过了桃子上挑俏丽的唇线。你不是花姑娘? 不。 ——不。这个字应当用日语说。盐泽这么说。盐泽转过身指着冯节中说,支那人,这样很不好!——她叫什么? 她叫樱。 你说什么? 我说她叫樱。 八嘎!盐泽唬下脸给了冯节中两个嘴巴。 日本大兵的嫖妓也是纪律严明的。他们分成两队,步调一致跑步而来。两挺歪把子由“人”字形铁架支撑,指向了大街东西两个朝向。矮个子日兵用长刺刀顶住了冯节中和金二。盐就抓住桃子的腕弯走上楼去。盐泽的马靴在木质楼梯上发出空旷幽古的回音。桃子回头看一眼冯节中,预感到要发生什么,她的双腿便软了。盐泽一定抱紧了桃子,冯节中看见桃子的红鞋离开了木板,悬空升腾了上去。 青玉馆热烈地开张了。爆竹声粉碎了无数红色纸屑,它们颤颤瑟瑟在半空摇晃,随阳光的反射照耀出万点缤纷。香烟如下流的指头,在行人的鼻孔里抠挖了几下,便无趣地撤走了。青玉馆的馆名原始于盐泽。这个因袭了古韵的妓馆名称与冯节中最初的意向惊人地相似。冯节中站在木棂格子门旁,看金二点燃最后一根爆竹,爆竹上烫了金红色双喜。爆竹拔地而起,在顶楼炸成两截,狗屎橛一样落地滚到墙角的沟里。金二朝冯节中走来,冯节中的耳鼓被轰响炸得很厚,还有些余音在打翁翁。冯节中向楼梯侧了侧脑袋,对金二说,去,除了桃子,随你挑。金二唬了脸。我不,金二加大了嗓门说,冯节中厉声说,还没到你和我说不的时候,去,去挑一个。 盐泽大尉全身戎装朝青玉馆走来。他结实的身体使土黄色军服显得又厚又闷。盐泽身后的两个士兵与盐泽成等边三角形机械地移动。你甚至可以听出他们皮靴的声音也是三角形的,稳定锐利,在石巷里头通行无阻。盐泽对冯节中说,恭喜。冯节中无奈地说,请。盐泽入座后腰绷得笔直,腿叉开来,呈九十度角的两只膝盖指向楼道的不同梯口。盐泽的双摁住大腿,他身后的士兵就走上来,在茶几上放下一只小布包。盐泽用手把小包推向了冯节中,冯节中听见了金属磨擦的悦耳声。你收下,盐泽说,皇军永远也不会欠你们什么。冯节中看了盐泽一眼,说,你们已经做了。盐泽笑起来,我们做什么了?我的兵向来守纪律,他们不胡来,他们只不过是付钱嫖妓,叫姑娘们当妓女的不是我们,是你。盐泽很突然地转了话题,那个桃子呢?冯节中茫然地问,谁?什么桃子?她会说汉语,盐泽说,不过她不行,她甚至叫床都不会,她像一条死鱼,没有韩国人的创造性和马来亚人的热情。她不是一个优秀的妓女,你们叫婊子,而我们叫花姑娘。 当晚没有客人,灯笼悬挂在屋檐,因没有风而显得呆头呆脑。冯节中在傍晚把满江红当众给扒光了。这个小婊子连续不断的呜咽使青玉馆的花栋雕梁染上了一层倒霉气息。冯节中提了酒瓶大声说,你们觉着丢脸面了?你们懂个屁!三百六十行,行行出状元。不在于于什么,关键是能否干好。这里头讲究大了。妓家历来就分三等,下处、堂子和小班。下处是什么破玩意,咱称它为“窑子”,弄来几个土丫头,愣头愣脑,除了真刀真枪肉帛相见,没了,完事了。楚水城的百岁坊正是这种脏东西!堂子就有些意思了,是风雅场所,一招一式总有个讲究。不靠力气,靠艺术。到了小班,那可真是大出息了,修练成一个婊子就跟培养一个大学生似的,棋琴书画诗词曲赋你样样都能来。来开盘子叫局的是些什么人,上至皇上公公、达官贵人,最次也撑得死留美博士。南京的妓馆在哪儿?吓你一大跟头,在贡院对门。谁能和孔老夫子平起平坐?咱金粉之地,别以为你们是婊子,姐妹们,干上三年,给你一皇后娘娘你都不干。妓女和妓女可不一样,就像官儿和官儿不一样。官有七品,咱妓有九级,由下到上分成私窠、碱水妹、大姐、小娘、官人、二三、么二、长三、书寓九样等级。可不是闹着玩儿的。你们好好干,我再教你们学点English.也就是英语,考好了你们至少是个长三。你们这里头一定能产生长三或书寓的。书寓是什么?相当于大教授! 冯节中放下手里的空酒瓶高声说,金二,酒,再给我拿酒! 满江红望着冯节中不哭了。满江红红肿了眼睛望着冯节中停止了最后几个抽泣。冯节中望着满江红很突然地想起了另一样东西,不可告人,是一首他最熟悉的词。这个念头使冯节中的后背上惊出了些许冷汗。两股矛盾忤逆的力量撕破了冯节中心底最基础的部分。冯节中听到了这种声音,是宣纸和绢帛的开裂声。声音离冯节中很远,至少有一千年。冯节中喘着粗气,只是一个劲头喝。冯节中仰着头只是说,好好干,你们要好好干。 新换的电灯泡无限透明。钨丝呈梅花状开放出电光。这样的光使姑娘们的眼睛酸疼。原先的灯泡让金二扔到水里去了,在波浪里不停地沉浮。旧灯泡的光芒像冯节中酒后的目光,词不达意,过尤不及。旧灯泡永远有种倒霉的气息,泡壁满是烟尘和指纹,四周挂着一层浑黄的圈。使整个大厅和楼上过道都蒙了一层灰。冯节中提着酒瓶只是灌。冯节中突然说,姑娘们,你们去过北平没有?去过南京?扬州呢?“姑娘们”没有说话,她们三三两两,依着门框,或扶住楼上的桅栏,也有一些站在大厅。她们神情痴呆,表情里头长满狗尾巴草。那里的妓馆可是有名的,冯节中说,就像皇宫,——你们去过皇宫没有?冯节中的红色眼睛兔子一样瞄过所有人的脸,他压低声音神秘万分地说,皇宫可是一点意思也没有,一大院子的婊子,就皇帝老儿一根嫖客,其余的男人呢?嗯?其余的男人哪里去了?他们给皇帝老儿骗啦!皇帝可是男人做的,男人一做了皇帝就要把天下的男人全骗了。这样的事很远啦,Long long ago,冯节中大声说,话说辛丑建元元年武帝刘彻在洛阳登基,皇帝老儿就这么干了。皇帝老儿说:“高力士,下一道圣旨,把他们全骗了!”这些 href='9038/im'>《史记》上全有。 href='9038/im'>《史记》是一个太监写的,绝对错不了,这个全瞒不过我。日本朋友来了,他们不行。依前圣以节中兮,喟凭心而厉兹。这里头有我的名字,还有奶水。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究天人之际,通古今之变,成一家之言。恨悠悠江山如故,痛生生游魂四方,春寒锁梦因春冷,芳气袭人是酒香。渔阳鼙鼓动地来,不见玉颜空死处。苏三离了洪洞县,将生来在大街前,古人云:“死生亦大矣”岂不痛哉!梧桐更兼细雨,到黄昏、点点滴滴。胡人不敢南下而牧马,士亦不敢弯弓而报怨。君不见,黄河之水天上来,奔流到海不复回。磨牙吮血,杀人如麻,锦城虽云乐,不如早还家。女儿愁,绣房窜出个大马猴。一个蚊子哼哼,两个苍蝇嗡嗡。兴,百姓苦,亡,百姓苦。嘟!且让我喝过酒去,再来慢慢打你!……金二,金二,你过来。明天让她们站到大街上去,血泪大甩卖。五个铜板摸一把,十个铜板楼上爬,谁要出到三十,让他带回家。贱卖了贱卖了。你们听着,母鸡会下蛋母狗能下崽,你们给我下出铜钱光洋来。你们一天两根油条,一个馒头六两大米,床上一躺黄金万两,双腿叉开银子就来。你们听多没有!把我三爷惹火了我让你们死不了活不成,听见没有你们这帮小婊子!三爷我见过多了。日本人算什么?他还不是乖乖地把钱给我送来。修地球是赚不了钱的。盐泽先生是我的朋友,他可是不好惹的。他读过 href='2210/im'>《红楼梦》。小心我揍你。这辈子你们就这样了,嫁不完的男人流不完的水。芝麻开花节节高。你以为自摸了一张八万我就扳不回本来了?知道我和谁睡过?端午节当然要吃粽子。谁,说出来吓你一跳,她可是司令太太。看过那辆吉普没有?你小子算老几,他妈的。和啦!我要是日本人谁敢不听我的。日本人算什么?我有法国朋友。日本人太小家气啦。不行,毕竟不行,他们差远啦。 五 酒精淹没了冯节中。冯节中在酒的孤寂中听到了液体被撕裂的声音。扁扁地打着唿哨,如强壮女人的小便。那一天下了大雨,雨水在屋檐的滴漏上挂下青色雨帘。九岁的冯节中少爷握着那杆深褐色的狼毫中楷临摹《玄秘塔》。他的笔端垒了三块铜板,教私塾的陆先生弓了腰立在他的身后。他的鼻端架着玳瑁二郎镜,山羊胡子花白色翘在前头,又傲岸又无聊。过了一刻就听见陆先生深长的叹息。陆先生用手指背支开冯少爷,自己坐下去、冯节中就怕见老先生写字前瘦骨伶仃的肃穆悲壮样。老先生枯长的指头把一枝毛笔转动得活灵活现,在钟形的澄泥砚上蘸了墨,掭了又掭,写下两个字:雅纳。老先生说,一个字就是一个天地宇宙。中国字的每一笔都见得吐纳收藏。小处有修身养性,独善其身,大处见齐家治国,兼济天下。我见过洋人的字,胡搅蛮缠,像扁豆藤、山芋苗,实在不成体统。每一笔都要运足了气力,这样,每一笔都意关宏旨,大意不得。内要方、直、虚;外要圆、润、满,弓出来,这样。内中坦荡如砥,得水灵山秀;外廓周到包蕴,见天精地英。这样。一字方寸,显尽伟岸雄奇,刚烈忠勇。陆先生刚说到这儿,老爷端了水烟从里屋过来,老爷那时正处风流倜傥的壮年时光。陆先生指了宣纸上的两个字词问冯节中,“雅纳,知道是什么意思?”冯节中看了老爷一眼,笑笑说,知道了,是说收租子。老爷和私塾先生愣了一回,一同笑出声来。老爷用火捻指着冯节中得意地说,犬子刁滑,犬子刁滑也!私塾先生跟着笑了几声,说,令郎聪颖过人,然……刁滑可喜,刁滑可喜。冯节中走上去摁下老爷的手臂吸一口水烟,从鼻孔里分两股叉出来,指了宣纸上的两个颜体字说,这样的字,什么字?呆头呆脑的愚样。老先生又愣了一回,说,妙了。愚即忠,忠即愚,不见愚,何见忠?冯节中问,忠谁呀?先生便把脑袋挭下来,极严肃地说,当然是忠于藏书网皇上了。冯节中说,皇上在哪儿?我怎么没见过?私塾先生便不作语了,只望着外面的雨发呆。老爷用小姆指的指甲拨弄着铜烟壶烟盖子背面的小算盘珠,凑趣地说,世道变了,皇帝老儿他早就死了,私塾先生对“死”这个“宇宙”显得不满,脸上挂了万古悲伤,幽古的悲剧风景高一脚低一脚地沟沟壑壑。老先生极苍凉说,世道变喽,没什么要忠的喽。 后来桃子就进来了。桃子低顺了眼,谁也没看,只是把竹篮放在了方格子地砖上。老爷和老先生就撑了伞出去了。桃子说,节中,你怎么还不到北平去?冯节中无限恍惚地听见桃子喊他“节中”,觉得自己的名字十分地好听。冯节中说,你怎么知道我的名字?桃子很神秘地一笑,说,我算得出来,我会掐人的命,是水印和尚教我的。冯节中拉过桃子的手,端详她的眼。她明媚的眼如羽毛一样吹过了冯节中胸中涌动与宁静的交界处。桃子身上散发出某种植物的畅酣气息,冯节中的嗅觉浮在半空,他的嗅觉变成痛楚的指头无序地乱抓。冯节中抓住了桃子,桃子的身体就如同鳝鱼一样缓慢地挣脱。冯节中感受着那种绝望的滑落。节中说,桃子,让我抓住你。桃子说,你不诚心抓。诚心抓才能抓得住,冯节中猛然扑上去,书、笔架和墨从高处哗哗啦啦地掉下来。冯节中的手插进桃子的腋下,摸到一排布质纽扣。冯节中屏住呼吸一颗又一颗从上往下解。最后一颗扣子解脱后桃子露出了藕色的贴身马夹。土蓝色上衣挂在了桃子的肩头,桃子的嘴里发出一串很痛苦的声音。桃子耸起了两只浑圆的肩头,土蓝色上衣就从桃子的肩头令人高兴地滑落下来了。冯节中把桃子摁在地砖上,随后拿过一只座垫从桃子腰部华丽的背弓间塞了进去。桃子说,少爷,我的身子好不好?冯节中喘了口气说,好,好。桃子又说,我留给你,你却拿去孝敬日本人。冯节中没料到桃子说出这样的话来,就感到桃子的指尖沿着他的大腿向上游动。冯节中看见自己的阳物毫无才华地自抛自弃了,在两腿间垂头丧气,默默不语。桃子的手掸了它几下,说,原来是这样,要不怎么把我送给小日本呢。冯节中大声说,我不是这样的,我怎么会这样!我一点点都不这样。冯节中就这样大声呼叫着插入了桃子。桃子尖叫着说:“小日本,日本人来啦!” 冯节中在桃子的尖叫中醒来的,冯节中无可挽回地体验到了自己的身不由己。一种液汁痛苦无助地排泄出了他的身体。他看见了裤子裆部颜色慢慢地加深。如私塾老先生的墨迹在宣纸上敷散,弥漫了一种带有浓重古典性质的气味。冯节中醒酒后的第一句话就是要茶,冯节中说,茶,金二,给我茶。 生意好得像发酵的水沟,串出色彩斑斓的泡泡。最先“想开了”的几个姑娘以极大的热忱投入了她们的新生活。她们懒懒地说,就那么回事。就那么回事,这五个优秀的非形象的汉字支撑了大开大合的支那构架,使宏伟的汉语理想臻于平静如水的符号止境。汉语的最终辉煌一定停止在这五座无色无嗅的抽象神塔中,供所有汉语的子民无声膜拜。就那么回事。 青玉馆的低价服务复活了楚水城孤寥的男人们,上了些年纪的男人兴致勃勃地来到青玉馆,寻找自己的青春岁月。追忆风华茂密的“那阵子”。妓女们讨好嫖客的叫床声在每个夜间星光灿烂。几位德高望重的遗老专程赶来,对至今不肯卖身的姑娘表示敬意。古琴高手程老先生怀抱拐杖,说,姑娘们身为难民,却有古贤之态,难得,难得了。卖身与卖身却是不同的,若逢同志知音,则高山流水,人生之一大幸也;若只得媾合之欢,金银之利,则万恶淫为首,大逆不道,恶矣,俗矣!老先生们坐在大厅谈了一会儿琴棋书画,梅兰松菊,就从怀里掏出了钱两,算是加碗茶定下香盟,包租了不肯接客的几个姑娘。冯节中弓了腰说,小的一定好生管教,程老先生说,梳珑费以后再说,少不了冯先生的。冯节中有些恐惶了,好半天方说,日本人……她们早不是女儿身了……日本人已经……,程老先生便打断了冯节中,生气地说,那是日本朋友,不足挂齿的,无碍无妨。中国人里,吾辈还是做第一人,足矣。冯节中感激无比地说,一定好生管教,由不得她们的。程老先生生气了,唬了脸说,不可造次。果真那样,吾辈岂不流于嫖客之属了?不可造次。 大早没有客人。冯节中让金二把临江仙和雨霖铃扒光了绑在两条凳子上。这两个贱骨头至今不肯接客。她们扯碎了冯节中为她们特制的旗袍,咆哮着说:“让我回家。”冯节中今天要给她们一点颜色。金二把姑娘们全招过来。就递给了冯节中一根鞭子。冯节中说,蠢货,客人要她们的好皮,打烂了她还能值几个钱?冯节中打开一只小盒子,抽出两根针灸银针,随后从屋子里牵出了一条小花狗。整个青玉馆便静下来,人们弄不懂冯少爷要做什么。冯节中走到雨霖铃的身边,在她的小腿上找到了漆眼穴,便把两个银针轻慢柔和地插了进去。看来不算太疼,姐妹们没有听见她吼叫。冯节中让金二握住两根针,说,不要动,我让你动你再动。冯节中牵了狗又来到了临江仙的脚前,笑着说,不用怕,小哈巴狗不咬人的。冯节中拉过小哈巴狗,小狗鲜嫩的红舌头就舔临江仙的脚板了。冯节中抬头说,金二,捻,两只手一块捻。姑娘们站在高低左右四周,姑娘们马上听到了大厅里响起了往死里挣扎的尖叫与狂笑。她们看见了雨霖铃和临江仙结实的腹部青蛙打鸣一样鼓动。等雨霖铃和临江仙尖叫够了狂笑够了,冯节中就说,停,想好了没有?两个姑娘张大了嘴巴拼命地呼吸。冯节中很不高兴地说,换一换,让她们另一个叫,另一个笑。 尖叫与狂笑交换了音质在每一只耳朵里犬牙交错。过了一刻姑娘们便听见雨霖铃的笑声哑了,只是脸上保留着走了样的大笑模样。雨霖铃掉过头看了冯节中一眼,冯节中看见了绝望中的祈求神色。冯节中站起身有点不耐烦地说,好了。冯节中坐到椅子上,说,金二,她答应了,你试试,她是真心还是假意。金二的手提了提裤子,向四周望了一回,面有难色地说,少爷。少爷的脸上没风没雨,只是重复了一遍,金二。金二脱了衣裤便扑上去。雨霖铃被插入的刹那她头部在地上来回转动。她的头发纷乱如麻,白色身体在金二的冲击下不停地变更几何造型。冯节中走上去,一脚踩在金二的黑背脊上,金二便不动了。冯节中说,告诉我,想这样还是想那样?雨霖铃的嘴眼全埋在了头发中间,雨霖铃喘了口气低声说:“这样。”冯节中说,哪样?雨霖铃说,接客。 “你们都听见了?”冯节中上下瞄了一眼,掏出新买的朗声打火机,一口气开开合合了十几回,自语说:“还不就那么回事。” 程老先生抚了半个多时辰的古琴,他弹了《秋鸿》和《渔樵问答》,遗世不群之后,又挥毫写了几株红梅,笔笔如铁,傲视霜雪。题款曰:炎热难当,借雪梅寒意以消热暑。又压印一方“楚州野鹤”,再补了一方阴文小篆印:“乾无欲坤无为。” 程老先生晚上七时推开了雨霖铃的房门。雨霖铃坐在床边沿神情凄恻。红蜡烛的灯光在她脸上疲惫地摇拽。潇湘竹蔑凉席成了很好的背景,与雨霖铃笔直垂落的长发相补充。雨霖铃的青春躯体被一层薄纱裹着,发出不可挽留的绝望青光。胸前的活扣挂在两座乳峰之间,雨霖铃望了一眼皱巴巴的程老先生,很缓慢地眨了一回眼睛,就去胸前拉那只活扣。程老先生却止住了。洗了手,焚两柱香,把雨霖铃放平了,像父亲一样慈爱地轻拽了那根活扣。程老先生盘坐在雨霖铃的身边,十只脱俗的枯瘦指头在雨霖铃的身上寻觅古韵和弹性,他欢愉而痛楚地解放了感知与情操,调动起他的指法。雨霖铃开始不安地扭动。雨霖铃骄躁起来,喘了气说,先生,你上身吧。程老先生十分清晰地说,俗了,我在抚琴,你听见没有?是孔子的琴谱《幽兰》。雨霖铃说,你上身吧,程老先生说,你是张好琴。 程老先生继续在演奏。他的指头逐渐变得无比生硬与锐利。雨霖铃的脸上飞动起四月芳霏,她艰难地呻吟,口齿不清地说,先生。程老先生便停止了,说,我可是花了大价钱的。程老先生又用两条目光把雨霖铃从头到腿从高音到低音又弹奏了一遍,就扑了上去,很努力很用功地挣扎了好半天。他与自己的身体的斗争进行的残酷而又艰苦卓绝,他终于认可了自己的力不从心,绝望地退到了一边。雨霖铃看见老先生的生命之根在烛光下面像六月里的蜡烛,皱巴巴的像承认什么错误。雨霖铃坐起来甩了头发说,先生忙了半天都忙了些什么?程老先生侧过身去,惭愧无比。露出了巨大狰狞的胯骨。老先生说: 我是要给你立牌坊的。 冯节中终于有空闲静下心来看看那些古字画了。看书画时冯节中更改不了手执打火机朗朗作响的习惯。整整一个下午冯节中端详了郑板桥的那幅石头。冯节中很突然地发现女人对他失却了引力。这个感觉来得有些空谷来风。是一个寻常的中午。冯节中收了打火机想起来也该找个姑娘解解闷了。就楼上楼下挨了门一路挑过去。和他对视的姑娘对他讨好地笑,那种“看开了”的女性笑容使他看到了某些动物种类的龇牙。他敲过每一扇门,离开时姑娘们就要跟出来。姑娘们依在门框,一边嗑瓜子一边想弄清哪个婊子能把三爷迷住。最后几道门冯节中就没兴致了,犹豫了片刻他回过头来。他看见了她们齐唰唰地打量他。五颜六色的衣服挤满了青玉馆。衣裙在妓女的身上总有点滑稽。好像反而能提示男人一些什么。小婊子们个个都很开心,谁也没能叉开来夹住她们的三少爷。结果公正比什么都好。 古画轴打开来有一种很特殊的气味。气味是承袭历史最伟大的媒介之一。它胜过文字和传说。冯节中一样一样挂下那些书画,香粉、香水和唇膏的气味就混杂在画轴气味的边缘,绰绰约约。冯节中恍恍惚惚做了一回历史喟叹,他看见了毛笔和宣纸的文化实在过于空洞无聊。那些精神性、象征性植物完全失却了生态意义。在中国做一棵树或一株草也是一件很累的事,这些植物婊子成了所有文化人的精神玩偶,它们不得不叉开枝丫接受一切强制。在一种麻木的、毫无激情的交媾中为文化人释怀孤独和不遇。毛笔就那样奸污汉语历史。 桃子推开木门。木门发出的声音懒散而又枯寂。桃子依在门框上看了一眼墙上的画,又无力地打量了一回三少爷。桃子脸上疲惫的神色使他的忧伤活灵活现。桃子就那样依在门框上把两只手背在身后和三少爷对视。冯节中自己也弄不懂怎么会有一点不知所措。这有点过于不期而然。过了很久冯节中才说,是桃子。又过了好久桃子才笑一笑,眨过眼睛。这样的节奏适合于一些美丽的忧伤。后来是冯节中走上来,把桃子拉过来,关上门。桃子不肯再过来,依然靠在门的背面,两只手压在身后,显得特别累。那是什么?桃子抽出一只手指着桌上的黑白子粒恍恍惚惚地问。 围棋,这是围棋。 做什么用?桃子木头一样这么有口无心地说。 没用。玩玩的。 怎么个玩法? 黑的把白的吃掉,再不就是白的把黑的吃掉。 桃子便掉过头不说话了。鼻孔里很粗地出了一声气,又舔了一回嘴唇。 想不想把我杀了?冯节中笑着问。 这是命。桃子看了脚尖摇摇头说,我就是这命。 冯节中开始吻桃子。桃子僵直着身子不回避也不呼应。冯节中在桃子毛茸茸的面颊上从这只耳朵吻到另一只耳朵。冯节中的吻最后在桃子的唇角停住了。不动。桃子的一滴泪就在这个长吻的最后时刻滴在了冯节中的上唇。冯节中放开桃子,桃子眼里的泪珠积得相当厚,随她眼珠的转动晶莹闪亮。 我恨你。我要杀了你!桃子大声说。 冯节中毫无表情盯住了桃子,冯节中说话的模样平静如水。这是命,冯节中说,你就是这个命。 冯节中揽过桃子的腰。桃子的腰腹有极好的韧性与弹力。冯节中吻住了桃子的唇,桃子的下唇微微一动算是应付,冯节中伸出了舌头,桃子就皱了眉把脸侧过去。冯节中觉得身体似乎又有了起色。冯节中的双唇贴住了桃子上唇上挑的部分,挪出一只手捂住了桃子的下身。桃子挣脱开来,说,不要那样,我恶心做那种事,你不要那样,我看到男人的那东西就要吐。冯节中抱了桃子就往床边摁,桃子的小腿把围棋盒给碰倒了,围棋子哗啦着侧身四处逃窜。冯节中放下桃子就扯她的衣裤,桃子的两只膝盖抵住了冯节中的腹部。桃子说,少爷,我亲戚来了,我求你了。冯节中没弄懂“亲戚”,又听见桃子说,我身子脏了,少爷,来了好多好多红,我求你了。冯节中脸上极不高兴的样子,便走到一幅《松鹤图》面前点了根烟。桃子一边整理自己一边往外跑。冯节中背过手看看燃烧的烟头,自语道,她亲戚来了。 六 暴雨之前的闷热在黑夜里四处爬动。长了单调的双腿和失去方位的脚趾。生活的进程大半以这样的款式横向展开。然后又是一场雨。又新鲜又万变又不离其宗。嫖客们挥汗搏斗。他们裸露的背脊和上肢被妓女们伪装的激情弄得布满指甲和牙齿的痕印。他们从一个妓女的腹部跳跃至另一个妓女的腹部。妓女们则按照阿拉伯数字的排列顺序迎接男人,为每一个阿拉伯数字微笑、挑逗、抚摸而后接受他们的性分泌物。分泌物的气味萦绕在青玉馆的栏杆四周,这样的气味古怪透顶,充满了生与死的辩证法,充满了男人与妓女之间丑陋的快感与狰狞的享受。电灯泡亮得纵欲过度,艾兰香香得疲惫不堪,草席与枕头伤筋动骨。下雨了,猛烈而又跃动,如男人的腰腹。如注的雨声里妓女的叫床声夸张活泼。 夏鸨母就在这样的雨夜走进了青玉馆。她的身后是三个黑色男人。夏鸨母站在酱红色油纸伞下面,宛如太后驾临。夏鸨母的手里提了一只小白纸灯笼,巡视了一回,便在厅堂里入座。身后的男人收了伞,站到夏鸨母的身后去。夏鸨母这时候很意外地看见了金二,没开口,只是胖胖地微笑,露出一颗半金牙。夏鸨母谁的脸也不看,对了半空说,叫我的儿来见我。金二眨了眼想了片刻,便叫来了冯节中。冯节中走进大厅就愣住了,没有招呼,却回过头去,关照说上茶。夏鸨母说,罢了,我的儿,你越发不晓得这一行的规矩了,青楼里头“献茶敬客”这样的话,只配是鹦鹉学舌的,这才有了鹦鹉唤茶一说。冯节中听到了“规矩”,心中明白了七八分,就掏出烟来,用打火机点上,赔着笑,说,妈妈见教的是。你到底又叫我妈妈了,我的儿。夏鸨母笑着递过来一盏白纸灯笼,说,听儿说北平有这么一个说法,妓家要送嫖客白纸灯笼的。儿,你到底上过娘的身,娘服侍你从头到脚让你舒坦,今天这白纸灯笼,算是补上,儿,娘给你送白灯笼你也该为你娘摆个台面。冯节中尴尬地回过头四处望了一遍,没血色的脸涨得通红,慌忙说,妈妈可把话说到外国去了。夏鸨母大笑起来,身上的肉也上下一齐滚动。夏鸨母笑完了却唬下脸来,大声说,儿,你可也太不地道了,做生意抢涨不抢降,你竟把佛事做到你娘的头上来。冯节中望着夏鸨母,手里拨弄着朗声打火机就是不开口。妈妈弄岔了,冯节中最后说,我这里的手下不比妈妈调教得好,除了动真家伙,手艺还差,再说,日本朋友给她们破了瓜,就给了这个价,不给日本朋友一点面子,儿这里也不好交待。夏鸨母呼一下就站起来,脸上的颜色重了,儿,夏鸨母说,你还嫩呢,——日本人?妈妈我什么人没侍候过?日本人!妈妈我要是年轻十岁一个人就把他们全嫖了。你别拿日本人的小????当门栓,你要真的存心对不起你娘,你娘的上下两张嘴可全不吃素的。走人。 迎接冯节中的是两把刺刀。两把刺刀的刃尖挑着两道白亮的弧光。冯节中抬头看了一眼炮楼,楼顶上的日本兵像砌在楼顶上的。只有帽后沿遮阳布片在风中显得过于活泼。冯节中仰了脖子接连喊两声盐泽先生,盐泽先生的脑袋便从三楼的机枪口里伸了出来。盐泽牙齿的光芒说明他在笑。冯节中的左手握着一卷圆圆的卷筒,就用右手的手背拨开了一只刺刀。冯节中做这个动作时故意放慢了节奏。日本士兵没有坚持。冯节中走进炮楼时知道日本兵在看,冯节中走得便有点斯文,超越了傲慢与自卑。 小方桌上散了一盘棋。最终的结局已两败俱伤。黑白两色零零散散地残乱在盘面。彼此渗透、侵蚀、阴谋、设陷、锱铢必较、针锋相对,又显得亲昵、依偎、闲适和大度,那样地随遇而安。盐泽说,下盘棋。冯节中有些慌乱地摆摆手,不不不,我的棋很臭。盐泽说,只有臭棋士,没有臭棋。冯节中笑笑说,我真的不行。盐泽说,中国人应当玩得好。围棋的方式就是你们支那人的存在方式。你们喜欢“空”。 冯节中笑而不答。墙上的太阳旗下挂着弧形东洋刀。上挑的刀柄和冷静无言的刀尖遥相呼应。冯节中只是笑而不答。冯节中用食指弹击了刀背,东洋刀发出了优质钢材特有的共鸣。冯节中有些突然地说,盐泽先生,您认为贵军在敝国能呆多久?你怀疑大日本皇军?盐泽青了脸说,我不怀疑贵军,冯节中说,贵军比我们的部队优秀,但军队能打胜仗和占领一个民族完全是两码事,占领一个民族不能靠武器的批判,只能靠批判的武器。这个武器是什么?是文化。东洋刀能砍断一棵树,一条腿,但“东洋刀”在“空”面前便会无所适从。冯节中把卷筒上褐黄色的油纸撕开来了,露出了一卷画轴。冯节中小心地打开,苍苍茫茫的山群连同缠绕不散的云层次第展露。谁?盐泽吃惊地说,是谁的作品?冯节中说,谁的并不重要,要紧的是我们的艺术家对世界真谛的把握方法:散点和留空。您说,面对它,刀剑又能做些什么?盐泽脸上的颜色开始变了,他的目光硬硬地顶住冯节中,左手慢慢地打开风纪。给您的,冯节中突然对画轴伸出一只巴掌,送给您。你说什么?盐泽的神情苍茫了起来,你说了什么?冯节中侧过脸又打量了一眼日本旗和那把东洋刀,不开口了。盐泽望着画却是不动。冯节中坐在凳子上抚弄下唇,冷冷地注视盐泽被征服的模样。作为交换,我请您办件事,冯节中说。盐泽没有回头,盐泽说,说。我遇上了麻烦,冯节中说,我请求您的保护。盐泽多肉的双手背在身后。冯节中看见盐泽的指头意义不明地动了几下。盐泽转过身,他的转身伴随沉闷的皮靴声,盐泽的双手依然背在身后,叉着两条粗短的腿。冯节中坐着,盐泽站着,他们就这样对视。围棋子和画轴、太阳旗和东洋刀陪伴着这个历史瞬间,给定了氛围与背景。 唷西,盐泽说,我答应你。 冯节中站起身,往楼梯口走过去,在盐泽的身边冯节中很多余地侧过了身子。盐泽伸出一只手,放在了冯节中的肩上。我答应你,盐泽说,你实在太无耻,冯先生。 青玉馆很安静,冯节中回到青玉馆便看见满江红坐在墙角侧着脸照镜子,满江红一脸的懒散,花布裤子屁股那一把皱得横七竖八,像80岁了。这个小婊子依靠自己的天才努力成了青玉馆的头牌名妓。她真是一块宝贝,男人们“用了都说好”。冯节中跨进门槛心情无比轻快,满江红就站起身,她用力抿动双唇,企图让口红变得均匀。少爷,满江红说。满江红疲惫茫然的模样使她顷刻间增添了风情万种,她有气无力的称呼有一种濒临凋谢的凄艳。你在这里干什么?冯节中问。我一连接了九个了,我累,我要歇歇,满江红说。满江红说话时摇动她的头部,她的头发水藻一样波动,具备了生动的启发性。冯节中盯了满江红一会,说,到我房里来。 满江红站在原地,心头涌上无限的山花烂漫。满江红听见冯少爷打开了自己的房门。蹑手蹑脚地跟进去。冯节中的两手托在后脑躺在床上,听见满江红犹豫的脚步在门槛内侧停止了。满江红一手抓住门耳想掩上门,就听见冯节中说,不要关。满江红便把半掩的门放在那里,走到冯节中的床沿,冯节中闭了眼只是不动。满江红蹲下去,给他搓捏大腿和腿根。自己脱了,冯节中说。满江红看一眼门外,又看了大开的窗口,她的手在身上前后左右摸了一遍。80岁的衣裤就顺着她的身体掉到地砖上了。满江红原地站着用左脚尖踩住右脚跟,把右脚的绣花鞋脱了,再用光脚尖踩住右脚跟,把右脚的绣花鞋脱了,她就那样赤条条地带雨含烟娇万态。抬腿从地面的裤腰上跨出来,冯节中闻到了她身上弥散开来的酸味,那种气味是多种男人的混合,闻上去令人绝望。冯节中眯了眼望着她的酱红色奶头,听见她说,是你来还是我来,少爷?冯节中的兴致有点像血压表上的水银柱,一点一点降下去了。冯节中懒懒地说,你来,你要用心。满江红就小心翼翼地把冯少爷的衣物御去,她的指尖如同蚯蚓一样在冯节中的皮肤上耐心讨好地蠕动。她依据冯节中的鼻息找到了冯少爷几处最肥沃的感觉区,她用鼻头和舌尖给了冯少爷的皮肤无数小兔子,让这些可怜的兔子兴高采烈,活蹦乱跳。满江红埋了头说,少爷,关上门窗吧。冯节中喘了粗气说,我们就做这个,怕什么。满江红就说,这样不好嘛。冯节中的身体被满江红调弄得像烧红的棺材钉,在一种强节奏的打击下发出蓬勃火星,冯节中的身体完全被无法抗拒的节奏弄得四分五裂。冯节中喊道:天啦、天啦,天啦。随后冯节中就被扔进了水里,淬了火就被扔到了一边,与其他棺材钉一同发出铁钉的铁腥气味。满江红的眼睛如一只渴睡的猫。满江红说,少爷。冯节中赏给了她一组抚摸,他用巴掌抚住了她的半张脸,满江红便懒洋洋地蹭几下。冯节中很满足地笑起来,说,做婊子你是天才,你天生就是一个婊子的料。 桃子进屋时满江红正站在两只绣花鞋面上提衣裤。冯节中在床上已经发出了轻微的鼾声。桃子目睹了这个惊心动魄的场面,没有往回走。桃子站在门口,看着满江红套好衣服纽好最后一个上衣纽扣。满江红从桃子的身边扭动屁股胜利地打道回府。桃子站了一会儿,很突然地冲向了满江红的房间,满江红说,干吗?你想干吗?满江红的语调充满了深刻的倦意。你这个臭婊子,好半天后桃子这样说。桃子的声音是从牙齿缝隙里出来的,带了一股寒飕飕的齿音。满江红一手拿了荷色手绢笑盈盈地走过来,她的指头四周有一种诱惑淫邪的半透明光芒。你以为你是什么?满江红说,说你是婊子都抬举你,你还以为你算个东西?你这个臭婊子,桃子说,桃子重复完了这句就抿紧了双唇眼里开始闪烁泪花。婊子?满江红冷笑说,谁嫖谁还说不定呢。满江红显然没有兴致和桃子说下去,她转过脸,把轮廓分明表情细腻的臀部对着了桃子。桃子尖叫了一声冲上去揪紧了满江红的头发,满江红一头乌发就在桃子的手里蛇类一样鲜嫩地跃动。金二走过来。金二看见两个女人的头发使整个世界像液体一样波动起来。她们疯狂失真的声音仿佛郊外眼睛饿绿的母狗。金二说,你们做什么?你们省点气力留给客人。满江红喘了口大气说,给客人?她也有客人?她知道自己的东西长在哪儿? 桃子坐在镜子面前,椭圆形的镜面映照出桃子松动恍惚的内心景象。 6843." >桃子就那样望自己。视而不见。桃子的眼睛风平浪静。追忆中的往日岁月却渐渐地眉清目秀。桃子不是依靠皮肤触觉,而是从镜子里看见两滴泪水从眼框的内侧向下蜿蜒的。豆腐房与剑麻构成岸的形象,在桃子的想象里绵延无际。豆腐房剑麻,再豆腐房剑麻。 桃子听见楼下姐妹们欢笑的声音。艾兰香瘦长轻灵的身体在梁柱旁呈之字形游动。桃子伸出手拨弄了一回镜子,屋梁、窗口及蛛网里出现了45度的误差构造。屋梁粗大结实,在镜子中成了桃子面部的黑色背景。桃子盯住那道圆柱形的梁,眼里有了光。桃子看见屋梁向自己伸出了温柔无比的手指,柳枝一样晃动,向自己发出温馨召唤。死亡在屋子的上空微笑。死亡艳丽芬芳的面容挂在屋梁的下面,对桃子妩媚地眨眼。桃子看见自己身不由己地跟着笑了,两只眼清亮明澈地憧憬屋梁。桃子看见自己笑得美丽异常,仿佛来自另一个极端世界,如小银鱼在水中卷起旋窝。桃子开始了梳装。桃子小心奕奕地描画脸上的一草一木,这些招睐嫖客的脂粉使桃子凄艳冷凝,在死亡的边缘烟雨迷蒙,像一种高贵的鸟类在水中投下摇晃的影子。桃子说,你是谁呀?镜子里说,我是桃子。桃子说,你怎么在这里?镜子里说,我没地方去了,我做了婊子了,桃子说,做就是了,好多人就是做了婊子才立牌坊的。镜子里说,可我又没做成,我只有做了婊子的名份。桃子说,你怎么这样,你以为少爷喜欢你了?其实那不就是做了婊子了?镜子里笑起来,笑得如同玻璃一样空洞清凉,镜子里说,你以为我不明白?桃子说,全明白了你还坐在这里干什么?回过头去,看看屋梁,人家可在等你呢。镜子里的关照说,拿两条绸缎料子来,拴到梁上去,打个结,再把脑袋套进去。桃子看见镜子里的人转过了身去,才放心地掉过头。桃子打开了柳条箱,把所有的丝质面料全系在一块。桃子把白绸带扔上了木梁。拽了拽,和死亡一样结实。桃子站上了凳子,站了一会又走了下来,桃子走上前调整过镜子,让镜子能照见这里的一切。桃子要看见死亡缓慢地在自己身上降临。桃子把丝质面料扣套上自己的脖子。桃子看见镜面里的自己干净美丽地微笑起来。桃子说,我可真的是好看呢。桃子望着自己慢慢就愣住了。舍不得死了。桃子又想了片刻,就想把套子解下来,够不着了。桃子踮起了脚尖。桃子一不小心凳子就倒下去了。在地板上发出了疯狂的声音。桃子的双手拉住套子。想喊救命,声音出不来了。桃子看见自己的双手张在半空,颜色紫暗了下去,每一个关节都峭巁生硬,像掐住了一样什么东西。桃子的下巴绝望地往下垂挂,舌头又滑又软黄鳝一样一点一点向下游滑。血往上喷涌,从口腔与鼻子里头喷出来,桃子看见红色血雾弥漫了四周。给即将来临的死亡罩上了热烈娆艳的华丽景象。桃子不想让舌头吐在外头,想收进去,舌头再也不听她的话了。桃子的腿空蹬了几下,身子开始旋转。桃子听见屋梁上发出了木头的干涩声音。桃子用心听了一回,什么也听不见了。 是金二发现了桃子的尸体。金二撞开门最先看见的是桃子的舌头。金二扑上去,两只手抓住了两个脚踝,又硬又凉,金二松了手一屁股坐下去,双手撑在了地板上,滑了一下。金二看见满地都是酱红色的细粹血珠,又均匀又密集。金二爬上去解了套子,桃子咚地一下掉在地板上,直挺挺地站住了,随后硬硬地后仰下去。金二抱起桃子,走进冯节中的屋里。冯节中一个人正下围棋。金二站在冯节中的面前,只是不动。后来冯节中抬起头。打了个愣。金二说,是桃子。冯节中说,知道了。 七 大雾笼罩了鲤鱼河,像漂了大捆大捆的棉花。不见波浪的河面歪歪斜斜留下了行船的水迹,是水的疤。无痛感的水被桨橹撕裂后又愈合,就这样莫名其妙地亘古不变。楚水城被鲤鱼河环拥着,流进去一些,又流出来一些,河床的沿岸没有能够呈现摇曳生姿的植物风景线,让多种色质的植物种类吞吐泥土阳光与水的混合味道,沙岸就那样成了码头,被一夜靠泊占尽岸边风流。 大清早一个日本兵的尸体就从鲤鱼沙面漂了上来。最初发现日本兵尸体的是一个淘早饭米的中年女人。中年女人蹲在船邦上面剔大米里的砂子,随后从水下就泛上来土黄色的衣襟。中年女人看了看岸上,没人,伸手就去取那件上衣。中年女人的手拖了一下,土黄色的上衣就转过来了。从船肚子里头伸出来一颗脑袋,紧闭了眼睛,中年女人一屁股坐了下去,张了嘴巴话语好半天找不到舌头。那个日本兵的头被船边的波浪弄得一上一下,乌黑的长发水母一样开开合合,变更着水的婀娜姿态。 消息传开后大街一下子就空了,像妓女上午8点钟的裤裆。楚水城都知道城里多出了一具尸体。日本兵的脚步很乱,脸上的神情却清一色的肃杀。他们的枪口神经质地寻找脑袋,日本话粗鲁地踢中国人的耳朵,没有耐心。楚水城的中国耳朵们被穿了皮靴的日本话弄得不知所措。 傍晚时分日本兵冲进了青玉馆。金二堵在门口,被水黄色的木质枪托操了一把。几个妓女涌上来,随后就尖叫着退回各自的房间去了,妓女们半掩了门,只露出半张脸和一只眼。这时候西天有几抹红霞,像痨病鬼随意而吐的痰迹。日本兵冲进青玉馆后立即成了两队,刺刀的刀尖拉出两道雪亮的透视。盐泽随后从两队刺刀中间阔步而入。冯节中没有上去打招呼,盐泽的眼睛已经不认得人了。冯节中从两个日本兵的衣袖空隙里看见了金二,金二的脸上很宁和,没有愤怒与恐惧,他像一只鸡看一只猫那样,漠不关心地打量如临大敌的日本兵。金二就那样用99lib?呆板宁和的眼睛看冯节中。 盐泽的目光在单眼皮下显得加倍地有力。单眼皮更能有效地体现出男人的威严。盐泽背了手,他带了白手套。战争时代的白手套有一种企待鲜血去喷涌、去污染的渴望,透出严厉的恐怖。盐泽走上楼,青玉馆静得只有盐泽的皮鞋声,被木质楼梯吱吱呀呀按等值节奏送上二楼。冯节中情不自禁跟了上去。所有的人都看见冯节中尖翘着的屁股显出了猥琐巴结的步态。盐泽伸出两只白色指头,呈“V”字形推开冯节中的房门。冯节中的屋内又挂满了字画。名贵的字画就那样疯狂地排列在妓馆的墙上。中国的古人用所有的睿智做好了准备,排了长队等待盐泽缓步而入。盐泽的两条腿再也没动,他就钉在那儿,看。脸上没有表情。盐泽回过头,冯节中笑了一次,很短暂。盐泽的目光移开去,又看见了桌上的围棋,盐泽随手拿起一颗黑子,对窗口手举上去,眯起眼,绿幽幽的紫色光芒在黑子的腹部逖透文静地闪烁。随后又拿起一颗白子,看一回,放下去。盐泽很突然地对冯节中说了一大通话,是日语。冯节中听不懂,感到了一种不对劲。盐泽的话戛然而止,随后就转身下楼。盐泽下楼时楼板痛楚而快活地呻吟。盐泽走到两队士兵中间,嘟咙了一句什么,日本兵神经质地转体,木头一样平移出去。冯节中站在梯口,大厅突然就显得空调起来。冯节中这时候闻见了一股血腥气,是桃子的屋里游荡出来的。冯节中大声说,金二!金二!金二过了一刻就站在了冯节中的面前。金二的脸上没有表情。金二说,什么事,少爷?冯节中想了想,才说,陪我喝杯酒。 部队进城的传闻蝙蝠一样瞎了眼睛乱飞。但谁也没有见到部队,这就愈加证实了部队业已进城的可能性。日本士兵的尸体被架在木头上火化了,所有目睹了火光的眼睛都相信,日本士兵的尸体骨子里比活人更具威胁。岗楼上柱形探照灯光把黑夜弄得千疮百孔,甚至连老鼠们都知道,灯光的身后是渴望倾诉的机枪口,沉默的民族他们的钢铁往往特别地唠叨。人们就知道楚水城出事了,楚长城肯定还要死人。 盐泽在中午推开了冯节中的门。同来的有另外八个日本兵。他们站在八个不同的方位,宛如棋盘上的某个布局。盐泽跨进冯节中的房门,习惯地看看墙壁,空着。是木板和木板的缝隙。盐泽的脸挂上笑,冯节中打量他一会儿,盐泽依然笑得极有分寸。冯节中的心里头开始不踏实了,冯节中站起来很多余地说,盐泽先生。盐泽却坐下来,体会完坐的感觉,盐泽掏出了一瓶酒,倒了两杯,盐泽说,我们下棋。冯节中就从坐位上走到床边,抽出一只箱子,捧出两盒云子。盐泽取过黑子,敲在了星位,盐泽的敲棋果断有力,棋盘发出了空洞回声。冯节中的白子在手中转了又转,安安静静地点在了三三。 黑棋敲响了另一个星位,白子则又走了另一个三三。 盐泽没有去拿棋子。他用一只手撑住下巴,盐泽的目光就那样和冯节中对视了。盐泽说,你在戏弄我还是在戏弄棋?冯节中没吭声。冯节中看着盘面,两颗白子小心翼翼地跪在黑棋的面前,白棋的委琐使黑棋的二连星看上去磅礴浩瀚,气势宏伟。盐泽说,我命令你反抗。盐泽的第五手点到了天元。这手废棋极其傲慢地告诉冯节中:我们扯平了,你给我好好下。冯节中的脸上改变了颜色,他低下了头。他进入了这盘棋,在黑棋的右下角,白棋挂了一手。 青玉馆安静下来。人们不走动不出声。小个子日本兵和枪一起立正。金二的房门掩着,门缝里正好是一只日本兵的手,持了枪,所有的人都关注着少爷的房间,过久的阒然无声使人们预感到大祸临头。 盘面的争斗开始变得强硬。狂妄与慎密各不相让。黑与白长出了牙。一切都是视觉的,一切又都是非视觉的。每一步棋都变成了对方的母语,走进对手的思维。围棋是最好的翻译,棋手的内心能用最直接的方式感知对方。盐泽感受到了冯节中的机敏。盐泽不喜欢机敏,盐泽决定粉碎这种自得其乐的机敏。盐泽赤裸裸地攻向了左中腹的七颗白棋,黑棋冲断时冯节中甚至看见了金属撞击的八角形火花。面对这手硬把冯节中开始了长考。他的长考用了将近四十分钟,走出来的棋却纳木无比,只是三路上的一个“靠”。几乎毫无意图,仿佛表决会上的微笑,什么也不说。盐泽恰恰是被这步呆棋送入窘境的。就像重大的事件,最后的走向却因为某个小人物。伟人总是创造伟业,不幸的是历史时常由卑微的细节而构成。盐泽满怀信心地开始了剿杀。白棋可怜困顿的求活模样在冯节中的一个小尖之后露出了狰狞的面目。像历史,似乎是睡着的,到了转机出现之时历史就伸出了可怕的阴影和巨大的指甲。盐泽要么放弃剿杀,要么丢去半个边,恼羞成怒的盐泽放火了,他在冯节中的根据地开了一个生死劫。 机敏得来的结果时常使机敏变成胆怯。冯节中闻到了这个劫的血腥味。生死关头聪明人的最先表现是手软。聪明人最先看到利益,利益使聪明人表露出可怜。冯节中的几手缓着使盘面风云急转而下,盐泽只要连上动,就赢了。盐泽解下风纪,等待冯节中投子。冯节中不投子。冯节中在黑棋的空角下了一步无理棋,盐泽偏偏不肯连那个劫,他要杀掉这颗白色的无赖!盐泽的一手随手棋又一度使自己陷入了二难:要么输掉那个劫,要么让可怜无赖的白子共活。下午四点,盐泽最后看一眼那个孤怜怜的白棋,在那么多黑色努力范围内,它没有空,没有眼位,却活了,决定了整个盘面的胜负。“金鸡独立”决定了整个进程。 盐泽说:你赢了。 冯节中抬起头,看见对面坐着的是盐泽,日本人。 盐泽的目光因酒精而生硬。他跷了腿,很细致地打量了冯节中的面部轮廓。冯节中的预感如晚风中的乌鸦翅膀,绕树三匝却又无枝可依。盐泽终于开口了,盐泽说,冯先生,我的一个兵被杀了,被一个中国人杀了,不是军人。冯节中一直在回味那手三路靠。这步棋实在是太妙。盐泽说,我没有任何线索。屋子里又静下来,只有盐泽的手表在安静地读秒。盐泽说,为了皇军的声誉,我必须杀人。我必须杀掉那个凶手。 谁? 你。盐泽说。 冯节中笑起来,打了手势说,我怎么会杀皇军的士兵? 我知道你没杀,盐泽唬了面孔说,但我要杀你。 冯节中的屁股慢慢离开了坐椅。为什么? 因为我必须杀人,盐泽说,我已经决定了。 冯节中大声说,我有许多艺术品,都是你喜欢的。 艺术品我当然要,盐泽说,还有这副棋。 你为什么杀我? 看见你活我不舒服,你的中国艺术品也让我不舒服,但你赢了我的棋,我可以让你死得体面,我会说是你杀了皇军,让你死得像英雄。 不!盐泽先生,冯节中跪下去用力甩了头说,不! 我给了你体面,盐泽站起身,有点不耐烦,你自己至少应当体面一次。 盐泽很不高兴地嘟哝了一句日语,外面就冲进来两个兵。他们迅疾地捆绑了冯节中,一只很大的弹簧夹塞进了他的嘴中,冯节中的脸逼得通红。他要说话,但他的舌头已经永远不属于汉语了。金二望着这个突如其来的场面,就记起了那具日本尸体。 没有审判和仪式。行刑就在黎明。太阳正吃力地上升。阳光无比干净。没有气味与形体。阳光的嫩红微微颤动,艳丽、凄楚、百结愁肠。无限的湛蓝正期待太阳的金色普照。几个秋虫在间或鸣叫,不自信,也不卖力。冯节中被捆在一只椅子上,他看见一排雪白的手套,刺刀的刀刃闪耀着新鲜的阳光。冯节中的眼睛瞪得正圆。青色血管再一次暴突出来。他拼命地挣扎,晃动,他想说话。 行刑的是菊池,一个十七岁的日本兵。他的枪口离冯节中的前额只有三米。冯节中从钢管上方的准星处看见了菊池年轻的眼睛。菊池的眼里布满恐惧,他瘦长的手指在寻找扳机,青蛇一样发出吱吱响声。 冯节中听见了枪声。被一样东西推倒时听见了枪声。他侧在地上听见那声枪响在空中纷扬。冯节中感觉到身体深处的血液在皮肤下面向头顶上呼啸,排了长长的队伍争先恐后地向外飞迸,在空中拉过一道鲜亮的血迹。冯节中没感到疼。他在努力寻找视觉、嗅觉还有触觉,但没能找到眼睛、鼻子和皮肤。他的听觉还在半空中闪烁。冯节中听见了一只枪掉在地上,在草地上还颠了一下。随后有人慌乱地说,我杀人了,我杀人了。有人抽了一个人的嘴巴。那人说,你杀的是中国人,中国人,明白吗?冯节中听见了是盐泽,便用了全身的气力去听,很累,努力了一下,就什么也听不见了,只有头顶的上方液体气泡的破裂声音。 睁大眼睛睡觉 一 九年了,南京漂亮了。我进去的时候南京横着的是水泥,竖着的还是水泥。九年的工夫南京就变漂亮了。灰溜溜的南京成了彩色的南京,慢吞吞的南京成了迅速的南京。我站在新街口,心情棒极了。那时候新街口只有金陵饭店,它一柱擎天,而现在,金陵饭店凹陷在一大堆建筑物中间。楼高了,人就变矮了,但我们的目光学会了仰望与远眺。夕阳很好,它在汉中路的最西头。夕阳是多么的大,多么的扁,多么的艳。九年了,夕阳被粉刷一新。 现在是黄昏,我又回到了南京。我要说,汉中路最西头的不是落日,而是初生的太阳。我的一天业已从黄昏开始,我的日出正在黄昏款款而上,你瞧瞧西边的日出是多么的美。她是妹妹。 我决定去找我的堂哥,家我是不想回了。九年里头我的父母没有到采石场看过我一次,谢天谢地,我再也不用闻他们身上的咸鱼味了。我扔掉烟头,深深咳了一口痰,吐完了我就去找我的堂哥。一个佩红袖箍的老头走到我的身边,指着地面扯下一张小纸片,说:“两块。”我含着痰,很迷人地对他微笑。我感谢他,南京不是烟缸和痰盂。我把痰咽下去,躬下腰捡起地上的烟屁股,丢在他的铁簸箕里头。我的心情好极了。我都觉得自己像个十二岁的少女了。我摸了摸老头的腮,还有脖子,很迷人地对他微笑。他的身上一点咸鱼的气味都没有。 堂哥不在家。只有一个陌生的女人和孩子。我的堂嫂我认识,这个女人我倒是没有见过。小孩很机警地盯着我,而女人则开始询问我的名字。我眨了几下眼睛,很不好意思。我一下子想不起我的名字。我笑笑,说:“我找姜二。”小孩抱着女人的大腿,十分机灵地从女人的裆部伸出脑袋,大声说:“我爸爸打麻将去了。”这孩子不错,将来是个干警察的料。我从小孩的脸上看到堂哥与女人的混杂神情。堂哥换老婆了。生活真是好,连堂哥这样的鸟男人也换老婆了。那会儿只有艺术家们才可以以旧换新的。堂哥在打麻将,这很好。打麻将的人一下场子肯定回家。我可以等他。我有时间。在我看来一个小时与两个小时完全等同一个跳蚤与两个跳蚤。时间算什么?人家法官在法庭上一把就给了我九年。有时间这东西陪我,我就不白活。刚到采石场的时候时间还给过我一次尊严,有一个下关来的家伙居然在我的上风放屁,把气味都弄到我这边来了。我警告他,我九年,你两年,下次放屁的时候看看风向。弄得这小子就跟女大学生似的,——时间这东西大部分情况下对我还是不错的。 我站在路灯底下,与我的身影共度良宵。我的影子一会儿短,一会儿长。这种变化关系很像青春期的某种生理动态。它让人愉快,却又无从着落。大学一年级的那个春天我老是被这种感觉牵着走。在我无从着落的时候,我意外地发现每一个姑娘都那么姣好迷人。这怎么可能?可她们就是毫无根据地瞎漂亮。为此我专门请教了我的堂哥,这家伙一反常态,顺口就蹦出了两句文雅的话,第一句是“太阳每天都是新的”,第二句则是“生命之树常青”。这两句话被堂哥弄得跟生理卫生术语似的,直接涉及到我身体内部的某种隐秘。我变得焦虑而又热烈。在我兀自充血、伸长的时候,太阳是新的,而生命之树是绿的。 可我身边的女孩子们越来越傲慢了。她们仗着胸前的一对乳房完全蔑视了我的焦虑。我不能怪她们。要怪只能怪我的父亲。这个卖咸鱼的小贩子居然把他的买卖做到我的学校来了。他动不动就以“家长”的身份窜到我们学校的膳管科,让我们的食堂“只进”他的货。这个榆木脑袋的男人居然贿赂起我们的科长来了。我们的科长是什么人?人家是预备党员,当天下午我们的科长就把一千块钱连同咸鱼气味一起送到校长室去了。什么样的党员你不能贿赂?你偏偏要贿赂预备党员?臭咸鱼的气味弥漫了我的校园。我的脸面被那个榆木脑袋的男人丢尽了。父亲把一身的咸鱼气味留给了我,这让我抬不起头来。你说女孩子们在我的面前如何能不傲慢?你说女孩子们的乳房如何能低下它们的头?我的太阳变成了一轮咸太阳。 我开始逃课。大街上的女孩子又多又好。我在自行车上跟踪自行车上的女孩。她们的头发,她们脚脖子,她们踩动自行车臀部的线条所呈现出来的替换关系,她们的气味,这一切都让我痴迷。有时候,一个出色的女孩子能决定一条大街的状况,在她经过的时候,街心的空气会无比精妙地颤动起来,而她一拐弯,大街就重新回归到先前的样子,破旧、混乱、肮脏不堪。我跟在她们的身后,她们浑然不觉。这是多么令人沉醉,多么令人心碎! 我终于发现了她。在鼓楼广场至科技宾馆的那条路上,我发现了她。我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归纳出她经过这段路口的时间规律。但是不行。她像狐狸一样踪迹不定;偶尔,她还像蛇那样回回头。她的眼睛有些眯,眼角有些吊。在我跟踪过的女孩当中,她是最闪烁的一只狐狸,她是最柔媚的一条蛇。当她出现的时候,我悄悄跟上去,与她并肩而行。我们一起顺着斜坡向下滑行,我感觉得到空气的精妙颤动。我用余光瞄着她,风从迎面扑过来,她的眼睛有些眯,眼角有些吊,齐耳短发被风托起,露出她明净的额与半透明的耳廓。我决定行动。我一次又一次地准备行动,但一次又一次地放弃了行动。羞于启齿使我的勇气最终成了嘲弄自己的笑柄。为此我精疲力竭。我最终选择了一种最优雅、最得体的方式,我到新华书店抄了一首诗与一段乐谱,把它们组合在一起。我发明了一首最动听的歌。我要把这首歌献给我的狐狸,我的蛇。 激动人心的时藏书网刻终于来到了。她又一次出现在鼓楼广场。我跟上去,行至科技宾馆的时候我突然加速,然后,在她的身边握紧了刹车。十字路口的红灯亮了,她显然注意到我了,有些吃惊。我立即从怀里取出那首歌,丢在她的车篓里头。她捡起来,侧着脑袋,鼻尖亮晶晶的。只看了几秒钟她就微笑了:“给我的?”我像艺术家那样点了点头。“诗是好诗,”她说,“音乐也是好音乐。”她把歌谱放回到我的车篓里,一边蹬车一边回过头来对我说:“不过勃拉姆斯从来没有给徐志摩谱过曲。” 我傻坐在坐垫上,羞愧难当。我不知道我为什么会做这种愚蠢透顶的事,只有一种解释,一个人在单相思的时候脑子里面全是屎。红灯第二次闪亮了,我回过神来,勇猛地冲了上去。整条路上响起了汽车的刹车声。满世界都在刹车。这个世界完全没有必要这样车轮滚滚。都他妈给我停下来。都他妈给我退回去。 深夜三时,我的堂哥出现了。在无人的街心堂哥的身影有点类似于觅食的夜行动物。我走到堂哥的面前,他抬起头,愣了一下,后退了一小步。堂哥盯着我,很缓慢地笑了。堂哥把我重新打量了一遍,双手在我的肩膀上很重地拍了两下。我突然有点想哭,但立即就忍住了。堂哥掏出香烟,我们在深夜三时的路边点烟,大口大口地吸。我们的耳边是疾速而驶的小汽车,“呼”地一下,“呼”地又一下。 堂哥从上衣的内侧掏出一把现金,随手招了一辆出租车,对我说:“走,陪你花点钱去。” 小姐为我们端来了烟和酒。烟,还有酒。它们既是一种享受,也还是一种自由。我们一支一支地吸,一口一口地喝。它们给了我为所欲为的好感受。在采石场,我们时常为一支烟或一口酒而斗智斗勇,我们为它出拳,我们为它流血。而现在,烟在巴结我,酒在巴结我。它们让我的身体一点一点地活跃起来了。烟和酒是我们的滋补,男人离不开它们。我一手夹烟,一手执瓶,就了烟喝酒,就了酒吸烟。活着好,自由更好。烟和酒很快就让我的感受力回到各自的器官上去了。我以为它们死了,它们没有。它们在我的体内,年轻、活跃,还是那么贪。为香烟干杯,为酒精干杯。我的身边没有警察,没有眼睛,明天上午没有起床号逼我起床。幸福的血液在往我的头上冲,我感到一阵酥麻。真他妈想哭。神仙也不过这样。 两个漂亮的小姐坐到我们的身边来了。一个坐在了堂哥的腿上,一个搂住了我的脖子。我不明白她们为什么要对我们这样。我不希望在这种时候有人来打搅我们的好时光。我打了一个酒嗝,顺手就把她推开了。这个毛丫头也太经不起推了,一屁股居然坐在了地上。她尖叫了一声,随后就围上来三四个人。堂哥连忙站起身,张开双臂把来人挡在了一旁。他在和他们耳语。围上来的人看了我几眼,点了点头,散到一边去了。堂哥重新坐到我的对面,笑了笑,说: “现在是一九九九年了。” 我说:“我知道,现在是一九九九年。” 堂哥瞄了我一眼,只是笑,兀自摇了几下头。 “你知道个屁。现在是一九九九年了。” 堂哥真是傻。他以为我在采石场就什么也不知道了。采石场是什么地方?这个世界上的事,什么都要在采石场结束,然后,再从采石场开始。我只是不喜欢让人败了我的兴致。我得静静地抽饱了,静静地喝饱了。烟酒是男人的铺垫、基础,谁也别想打我的岔。我自由了,谁也别想打搅我。 凌晨六点,一定是凌晨六点,我突然醒来了。在采石场呆过的人身体就是时钟,北京时间最终都会成为我们身体内部的生理感应。劳改是什么?劳改是一项借助于时间来惩治人类的科学活动,被劳改过的人全都会成为时间,时间的机件。六点整,我一骨碌就起床了,我用熟练、迅速而又专业的动作穿好衣裤,整理好床单、棉被,随后端坐床沿,双手平放在膝盖上。我用最短暂的时间做好这一切,却在脚边意外地发现了一只脸盆。它浊气逼人,洋溢着呕吐物的腐烂气味。这股气味提醒了我,我喝酒了。是的,我喝酒了。这个发现吓了我一大跳,——我怎么会喝酒的?我自由了?直到这个时候我才发现我的脑袋疼得厉害,它空得像一只酒瓶。我小心地打开台灯,开灯的时候我恐怖极了。九年当中许许多多的梦都是这样的,开关“啪”地一下,灯亮了,而我的梦也就醒了,耳边随后就响起了起床的号声。但是这一次没有。灯亮之后四周依然静悄悄的,可我仍旧不能肯定这不是梦。我把手伸进脸盆,用指头抠出一块呕吐物,塞进了嘴里。我一阵干呕。这阵干呕证实了我的处境。这不是梦。梦不可能比现实更恶心。 干呕完了,我茫然四顾。床单被理得很平整,被子的四只角也方方正正的。我走上去,一把扯乱了棉被。我扒光自己,钻进被窝,我得美美地睡上一个回头觉。掖好被窝,我仔细详尽地体验着这份安心的幸福与踏实的无聊。在采石场的时候,回头觉是我的最大奢望,那个年近七十的老贼是这么说的:“二房妻,回头觉。”他用这两句话概括了男人的美好人生。那时候我一次又一次地想,什么时候才能睡上一个回头觉啊。它就在眼前。 睡吧,睡吧。 我把被子蒙在脸上,却睡不进去。我在努力,就是睡不进去。我尽力了。有福不会享可是没有办法的事。人这东西贱。人不能有愿望。所有的愿望都是空的,不是愿望悬置,就是你悬置,就像你跳起来摘树上的果子,要么两手空空,要么两脚空空。我睡不进去,只好第二次起床,耐了性子把床上的一切重新整理干净,我望着我的床,长叹了一口气,莫名其妙地一阵后怕。自由让我手足无措。有一个刹那我突然产生了回到采石场去的念头,自由的日子一起向我袭来,它们像水,像海,汹涌在我的四周。我感受到一种前所未有的惊恐,一种心安理得之后的焦灼,一种大功告成之后的无所适从。我把叠好的被子连同床单、褥子、枕头一起提起来,在空中抡了两圈,最后扔在了床上。床上一片混乱。我就弄不懂自由为什么会呈现出如此丑陋与零落的局面。我在屋子里快速地游荡,最终推开了窗户,我就想对着黎明大叫一声:“给我来支烟吧,给我来杯酒吧!” 二 堂哥借了我五百块钱,五张百元现钞。他向我保证,只要我悠着点,花完这笔钱之前他一定帮我找到一份差事。找差事是一个很体面的说法,说到底就是找个地方混点钱,混口饭。我得先有个能吃上饭的地方。我把堂哥借给我的五百块钱握在手上,像捻扑克牌一样捻成扇形,久久地凝视它们。我的心情不是被这笔钱弄好了,恰恰相反,我的心情在往下走。百元现钞的正面是一组人物头像,毛泽东、周恩来、刘少奇、朱德。他们紧锁眉头,紧闭双目。他们面色严峻,忧心忡忡。画面上的四位巨人只有毛泽东的一只耳朵,其余的都在透视的盲点上。你不要问那些看不见的耳朵在倾听什么,那不关你们的事。你应该关注四位巨人的眼睛。一般说来,第一代职业革命家的目光隐含了货币的功能或命运。我望着钱,突然意识到自己并没有自由。自由的只是我的躯壳,别的全被钱捏在掌心里。我的心情开始暗淡,我的心情像百元现钞上四位领袖的表情一样,沉重起来了,忧虑起来了。第一代职业革命家的表情当然就是货币的表情。 一上街我的心情就变样了。大街让人愉快。事实上,街不是由人流与车流构成的,构成大街最本质的元素应当是商品。大街只不过是商品的仓库,一种陈列的、袒露的、诱人的商品库。通过货币交换,使商品直接变成我们的生理感受。就说烟和酒吧,在付钱之后,烟就成了过瘾,而酒则成了醉。我把钱捂在口袋里,时刻准备着把它们兑换成我的酩酊,我的醉,我的过把瘾。我走一段,在下等酒馆里坐一段,然后再走一段,再在下等酒馆里坐一段。我的手上整天夹着地产的劣质香烟,它陪伴着我,直至我的舌尖完全麻木。我用两三天的时间把南京走了一大半,看看商品,看看橱窗,看看红绿灯。就这么看看,这样的日子不也挺好么。 我没有料到会碰上马杆。在珠江路,这条著名的电子街,我已经是第二次步行穿越了。这条东西向的大街上充满了电脑、软件、光盘。它们和我没有关系。它们属于高智商,高科技。吸引我的是那些电影光碟的包装纸。在一些隐蔽的地方,我总能看到一些三级片,包装纸上那些肥硕的乳房与滚圆的臀部让我心花怒放。最让人心潮澎湃的要数女人们的表情,她们的眼睛像嘴巴一样闭着,而嘴巴却像眼睛那样瞪得老大。这种反常的闭合关系展现了一种绝对的狂放与旁若无人的肆无忌惮。我知道,那种瞬时的高级感受叫高潮,是烟和酒所无法拟就的胜境。我没有勇气长久地凝视女人,当然,我更没有机会看到女人们如此快活。在珠江路的电子商店就不一样了。我不是看女人,更不是窥阴,而是买东西。干任何事情都这样,只要有一个合理的借口,你不仅心想事成,而且心平气和。 除了看光盘,我当然也会到卖电脑的地方看看。电脑是新奇的。那些组装电脑的小伙子们装完了电脑就开始输入程序。他们的十支指头像鸟类的翅膀一样对着键盘扑拉拉地飞动。随着指头的急速纷飞,屏幕上的彩色图案和英文字母们鱼贯而出,同时又稍纵即逝。此情此景简直深不可测。它激起了我的无限崇敬。 我的肩膀被人很重地拍了一下。我吃惊地回过头,一个男人正对着我微笑。这家伙又高大又健壮,西服笔挺,皮鞋锃亮,业已发福的身体显得气宇轩昂,从头到脚一副款爷的样子。我从来没有过这样有派头的朋友。他一定是认错人了。他一口却报出了我的名字。接下来就热情得要命。他把我往后拉,一直拽到他的大班桌前,几乎是把我摁在他的大班椅上的。他掏出高级香烟,又是点火又是泡茶。我一边机警地和他周旋,一边用力回忆。想不起来。他不像在采石场呆过的样子,皮肤不像。但是他热情,这就让我越来越不踏实了。采石场的经验告诉我,没有来路的热情比没有来路的仇恨往往还要麻烦。好几次我都想问了,却又问不出口。我只好堆着笑,放慢了动作抽烟,喝茶,等待某一个机会。寒暄完了,他就站起身来,拉着我去了酒吧。 下午的酒吧和小姐们的表情一样冷漠。小姐们很慵懒地走到我们的面前,问了这男人一两句,又很慵懒地走了。他把玩着他的打火机,突然就不说话了。他的热情与兴奋一眨眼的工夫就从脸上消失了,换成一脸追忆的模样。他在追忆的时候脸上挂上了诚恳的表情,也许还有些痛苦。后来他十分突兀地伸出了他的手,摁在了我的左手背上。我一阵紧张。悄悄将右手在裤兜里握成了拳头。他在我的左手背上拍了几下,一个人兀自点头。这时候小姐送上来两扎啤酒,他端起大酒杯,往我的杯子上碰了一下,仰起脖子就是一大口。“要不是你当初把我从水里捞上来,我哪里有今天?”他仰起脖子又是一大口,说,“我早就成了紫霞湖的鬼了。” 我想不起来。我能肯定的只有一点,这家伙是我的初中同学,那一阵子我们经常到东郊去游泳。我们之所以选择那儿,是因为那儿常死人。紫霞湖的深水下面有一种神秘的颜色与诡异的力量,那真是一个诱人的好地方。 “我是马杆哪!”他终于按捺不住了,这样大声叫道。我想我的脸上一定太麻木了,弄得酒吧里的小姐一起对着我们这边侧目而视。 这小子是马杆。我记起来了。他原来的长相我可是一点也记不清了,可是眉眼那一把的的确确是那个意思。我笑起来,端起了酒杯,骂了他一句。这小子现在真是出息了。我又骂了一句,我只会用骂声来表达我对一个成功者的羡慕。 “你是我的救命恩人。” 我端起酒杯,喝去了一大半杯。我再也没有想到我还做过这样了不起的事。真是不说不知道,一说吓一跳。我觉得我有点像VCD光盘上的包装女郎,因为穿了一双袜子就不算全裸了。我突然害羞起来,竟有些手足无措了。幸亏我处惊不乱,我伸出杯子碰了碰马杆的酒杯,说,“多少年了,我都忘了。真的忘了。——不提这事了。” “你是我的救——” “不提这事了。” 我们静静地坐着,静静地喝。马杆这小子真是赶上了,口袋里有了钱,一举一动就有些呼风唤雨的样子。他越是拿我当人,他就越是有个人样。远处的墙面上有一面镜子,照着马杆笔挺的背影与我的正面。镜子真是个坏东西,它能将当事人一古脑儿送到当事人的视觉空间去。我在镜子里的模样实在是太糟糕了。 “你现在在哪儿混?” “我?”我拿起马杆的高级香烟,开始点烟。“——怎么说呢,”我说,“先从学校出来,后来去了南方,钱是苦了几个,可又全赔了。”我在镜子里面远远地看了自己一眼,长长地叹了一口气,说:“——嗨。” 我不想在这个问题上纠缠下去,只好先开口,把这个问题岔开去。开口之后我却发现自己实在无话可说。我的舌头现在笨得厉害,每一颗牙齿好像全变成了锁。我只好抽烟,喝酒,笑。我突然想起来了,马杆这小子只和我们同过一年学,升初二的那一年说不见就不见了。我说:“你后来生病了吧,怎么就没有了?”马杆没有接我的话茬,抽了一口烟,喝了一口酒,笑了笑。我在等他的回话。这时候他的手机却响了。马杆把他的手机拿出来,放在耳边静静地听,刚听了几下马杆的脸上就恍然大悟了,好像记起了什么要紧的事,马杆把手机伸到我的面前,对我说:“不好意思了。你瞧瞧。”马杆一脸的苦笑,说,“你瞧瞧,——明天,明天我正式请你。明天你无论如何得给我这个面子。” 马杆在“嘉年华”订了包间。就我们两个,马杆还是为我订了一套包间。我知道马杆的意思,也就不拦他了。马杆叫了许多菜,七荤八素摊了一桌子。马杆这小子仗义,刚倒上第一杯酒他就站起来了,叫了我一声“哥”。马杆说:“哥,兄弟我敬你这一杯。”马杆这样让我很不自在,我不习惯他这样。但马杆的这声“哥”让我感动,我浑身都起了鸡皮疙瘩。这么些年了,从来没人拿我当七斤八两,从来没人把我往心里去过。这份感动真让我猝不及防,我的眼泪都汪出来了。马杆这小子仗义。我真想找把刀来放点血给我的兄弟看看。但小姐这时候进来了,为我们换烟缸。我抹了一把脸,说:“我们兄弟在这儿喝,你就别挨眼了。”小姐出去之后我用瓷碗换掉了酒杯,说:“兄弟,”我现在的舌头实在是笨得厉害。我真他妈想哭。我们仰起脖子就把碗里的酒灌到肚子里去了。 马杆不能喝。我越是劝他少喝他越是不肯。这顿酒我们喝得痛快极了。我们在一起回忆儿时的欢乐时光。我们把能回忆起来的同学全回忆起来了,我们还回忆起许多老师,他们的口头禅,他们的习惯动作,他们心中最偏爱的女同学。马杆的记忆力真是好得惊人,当初读书的时候他就是我的状元。大考小考永远是第一,他不是在回忆,而是把我带到了儿时,他把我们同学时代的美好时光全拉回来了,一杯又一杯,一杯又一杯。马杆后来是喝多了,上第二瓶酒的时候马杆的舌头已经不利索了。但是我的兄弟马杆仗义,他坚持要把第二瓶酒打开来。我捂住他的手,他又把我的手掰开了。他的指头上有了酒的力气。马杆说:“你不知道,兄弟我有话要对你说。”马杆的舌头不利索了,但是,不利索的舌头说出来的才是心里话。马杆的眼睛已经直了,他望着我。他的双眼布满了液汁,全是酒。很伤心的光芒在他的眼眶里四处闪烁。这样的目光让我害怕,我不知道这顿酒勾起了马杆怎样的伤心往事。我知道他喝多了。但马杆痛心的样子令我心碎。我说:“马杆。”马杆拉紧我的手,泪水终于溢出眼眶了。马杆失声说:“兄弟我对不起你。”我的酒也已经上来了。我不能明白马杆在我的面前做错过什么。马杆盯着他面前的酒杯,有一搭没一搭地自言自语。马杆说,我一直恨你。马杆说,自从你救了我的命,这个世上我最怕见到的人就是你。马杆说,我总觉得在你面前抬不起头来。马杆说,你救了我之后,我最怕的就是考试,每一张试卷的最后一道考题我都不敢做,生怕考到你的前面去。马杆把脑袋伸到我的筷子这边,轻声说,——你说我原来的成绩是多好,我如何能甘心?马杆端起自己的酒杯猛地敲在桌面上,酒蹦出来,溅了一桌子。马杆大声喊道,可你从来不领我的情!马杆说,初一的两个学期刚满我去求我的妈妈,我再也不能呆在那个学校了,我再也不想看见你了。马杆一把抓住我的手,大声说:“你说我那时候怎么那么不懂事,你说我还是人吗?” 我不知道我该说什么。我只能一杯又一杯地往下灌。马杆这时候扶着桌子站了起来,转过身去拿起了他的小皮包。他从小皮包里取出两扎人民币,新崭崭的两万。他把两扎现金放在桌面上,推到我的面前,说:“你收下。”我说:“马杆。”马杆的眼睛已经红了,说:“你收下。”我说:“马杆!”马杆说:“求求你,你收下。”我们就这么对视,后来马杆就走到我的身边来了,说:“你让我心里头好受一点,求求你,你收下。你还要我做什么?我求你了。”我急忙伸出手,拿起来了。我知道马杆要干什么,我要再不拿起来我就没脸再见我的仗义兄弟了。马杆笑起来,他笑得又傻又丑又仗义。马杆说,“我看得出,你现在需要。” 马杆这小子仗义。今生今世能交上马杆这样的朋友是我的福分。我喝多了,但我不糊涂。能交上马杆这样仗义的朋友是我的福分。深夜十点半钟,我揣着马杆给我的两万块钱回家。出租车在堂哥家旁边的路灯底下停下来,我下了车,四五个男人正围在路灯下面下象棋。我走上去,一人发了一支香烟,执红棋的男人抬起头,我把烟递到他的面前,说:“抽。”他不解地看了我一眼,说不抽。我说:“抽!”他又瞄了我一眼,站起身接烟。我大声地对他说:“交这样的朋友值不值?”他没有回答我的问题,却拿眼睛去看别人。我看了看四周,告诉他们每一位,“值啊,”我说,“值!” 三 我们并没有所谓的过去。所谓过去,其实就是我们怎么说。生活这东西在骨子里头有点像小学生所做的填空题,以“今天”作为临界,不停地用自己的昨天填补自己的明天,明天有多少,相应地来说,昨天也就有多少。填对了你就得分,填错了你就失分。所以,当“银色年代”夜总会的老板问我“过去干过什么”时,我用标准的立正姿势回答了他的提问: “劳改犯。” “几年?” “九年。” “为钱还是为女人?” “我动手了。” “为什么动手了?” “年轻。脑子慢,拳头快。” 这位谢了顶的老板留下了我。他十分满意地掏出了他的香烟,递给堂哥一根,自己又点了一根。堂哥有些不放心,说话时的口气就有了试探的性质,堂哥说:“就这么定了?”谢了顶的老板歪在了大班椅上,说:“我三弟读完博士用了十年,他九年,差不多是一个博士了。知识我尊重不起,但人才不能放过。”老板走上来,撮起指尖拽了拽我的短头发,关照说,“别留长,回头给你添一套制服,脸上绷着点,就是那个意思了。——头发再长你也长不过人家艺术家。” 回去的路上我请堂哥涮了一顿四川火锅。而我现在的心情就是一盆火锅,七荤八素在我的心情里头直转悠。对堂哥我算是五体投地了。我在老板面前所说的话没有一句是我自己的,堂哥说瓢,我就画葫芦。堂哥不仅为我找到了一个拿人换钱的地方,更重要的是,堂哥帮我把脖梗子竖直了。堂哥说得对,呆了九年,“不算镀金,也算是镀了一层铁了,”人家老板是怎么说的?“差不多是一个博士”呢。虾有虾路,鱼有鱼路,母鸡不撒尿,各有各的道。等穿上制服,我得先把“那个意思”找回来。“那个意思”,我懂。 老板所说的制服看上去更像一套警服,事实上,也许就是一套警服。我的身高一米七八,在采石场扛过九年石头,这套警服穿在我的身上效果是不言而喻的。我完全有理由把自己看成一个警察。堂哥说得对,是福不用躲,是祸躲不脱。福来了你只要站在那儿,它会撅起四只蹄子拼了老命向你狂奔。这才几天?我已经由一个囚犯成长为夜总会的看门人了,而看上去更像一个共和国卫士。我在镜子里头凝视着自己,镜子里的警察正不怒而威地监视着这个世界。我居然会有这一天。我的天。 但有一点我欺骗了我的老板,我被警察抓到局子里头并不是因为我脑子慢,拳头快。是因为女人。 我并没有放弃我的狐狸,我的蛇。跟踪在继续。恼羞成怒永远不能成为放弃的理由,相反,恼羞成怒激励了我,我为此而激情四溢。我比过去的任何时候都更加想念我的狐狸,我的蛇。她在我的幻想里步行,骑自行车,偶尔还回回头。她笼罩了我。我为她而焦虑,她让我魂不守舍。唯一不同的是,我非常害怕被她认出来,幸亏天冷了,我用风衣上的连衣帽裹住了我的脑袋,戴上墨镜,这种高度艺术化的方法成功地掩盖了“词曲作者”的本来面目。我站在鼓楼广场,仔细地看,耐心地等。 她又一次出现了。她的身影又一次回报了我的耐心与渴望。这个世界因为墨镜而变得古怪,一切都蓝悠悠的,而我的狐狸也蓝悠悠的,她出现了,我的狐狸像夜行的精灵,在半个月亮的照耀之下款款独行。事实上,现在是午后,秋日的阳光黄金一般灿烂。既然墨镜使太阳带上了月亮的痕迹,我的跟踪也就愈发不可遏止。我喜欢这样,日常生活因为一副墨镜而不再日常,它像神话一样梦幻,像梦幻一样迷人。这样的感受令我眩晕,它是多么地激动人心! 她没有向东。她的车轮顺着鼓楼广场的大斜坡向南滑行。我追踪了很久她都没有停下来的意思。但是,临近大华电影院的时候她放慢了车速,缓缓越过了马路。她存好自行车,一个人走到大华电影院里去了。这样也好。这也许正是我所希望的,她看电影,而我可以在某一个角落里静静地看她。每个人都有自己想看的电影,每个人都可以倚仗黑暗而梦想成真。 我走进电影院的时候电影已经开始了。银幕上演职人员的名单正在向上滚动。我摘下墨镜,静下心来慢慢地找她。我没有成功。不过这没有关系。我知道她在我的身边,这比起站在鼓楼广场上大海捞针不知要踏实多少遍。我贴着墙,走到第一排去,一排一排地向后找。我总能找到她的。在我走到最后一排的时候,惊心动魄的事情终于发生了。惊心动魄的事情就发生在我的眼前。我看见她了。她斜躺在一个戴眼镜的男人的怀里,胸前的衣襟全敞开来了,男人的手插在里头,她的上衣十分无耻地呈现出男人手指的蠕动状况。而她居然闭着眼睛,无比丑陋地用张大的嘴巴呼吸。她怎么能这样,她怎么可以这样?她可以在大街上让我无地自容,但是,她不可以对那个男人这样!只要她不属于任何一个男人,一切我都可以忍受,可她为什么要这样!我的血一下子就热了。我傻站在那儿,又急又恨。我明白了什么叫妒火中烧,这不是比喻,是确确实实的一团火,它们在我的胸中熊熊燃烧。纸包不住火,纸同样包不住我。我被点燃了,纸成了火。只要我还没有成为灰烬,为了她,我只能燃烧到底。我脱下皮鞋,蹑手蹑脚地猫到他们的身后去,一把勾住了男人的下巴,闭上眼我就用鞋跟给了他一下。又一下。出乎意料的是,我听到了玻璃的破碎声。就在我夺路而逃的时候,我听到了男人的失声叫喊:“我眼睛看不见啦,我的眼睛看不见啦!” 我是被人从女厕所里揪出来的。我的右手上还握着皮鞋,鞋跟上粘着血和玻璃屑。电影已经终止了,电影院里灯火通明。我被人反扭着,拽进了电影院。一个陌生的女人冲到我的面前,用她的女式皮鞋对准我的脑门就是两下,随后她就晕倒在地了。我知道我出血了,但是不疼。我感觉不到疼。混乱之中我的镇定简直让我自己都难以置信。我在四处张望。然而血在流,血模糊了我的双眼。血色的人群正在分流。在血色的人群中我终于发现了我的狐狸,她夹在人缝里,从容地向安全门走去,一边走一边抨耳边的头发。又冷漠,又傲慢。我知道我弄错人了。我冲着她大叫了一声。她似乎没有听见,她一点都不知道围绕着她都发生了多么大的事。她一无所知的样子让我心碎,让我欲哭无泪。我又大叫了一声,她已经捋着头发走出边门了。血越流越多,越流越浓,我听见那个男人还在喊:“我看不见啦!”这个可怜的男人实在是冤,今天碰上我也算他撞上鬼了。我不知道我都做了些什么,我不知道今天下午都发生了什么。我也看不见了,除了一股一股的殷红,我的的确确什么也看不见了。 我找到饭碗了。我要把我的好消息告诉马杆。他是我的兄弟,我要让他为我高兴。应当说我的运气不错,老板在饮料房的内侧给我搁了一张床,我告诉老板,下半夜的保安也归我了。我替老板省了一分工钱,他为我解决了住处,可以说两全其美。更关键的是,我喜欢我的工作,夜总会的每一个夜晚都是那样疯狂,音乐在不要命地响,而客人们在不要命地跳,他们的那种样子总是使我想起刚从牢里放出来的那一天,就好像明天这个世界就没有了,就好像再不狂欢这个世界就到了尽头了,捞到一点是一点,抓住一把是一把。没有明天。他们是懂得生活的人,男男女女全缭绕在一起,男人的裆部痛苦得要命,一挺一挺的,而女人们的臀部则快活得不知所以,跟着男人的节奏一撅一撅的。他们是出了水的黄鳝与泥鳅,用致命的扭动打发最后的日子。他们感染着我。这是末日。末日的庆典必须是身体的狂喜与痛楚。没有明天。 但我并不着急。我知道,末日其实是有明天的。今天是末日,明天也是,而后天还是。着什么急呢?我穿着警服,两只手背在身后,分腿而立。在夜总会,我是“今天”最体面的旁观者。我用制服维护着“今天”。 我干得不错。当天晚上我就证明给我的老板看了,他给我的这份工钱是值得的。大约在十二点过后,五号台与十三号台终于争执起来了。四男四女对四男五女。我不明白他们为什么要这样,夜总会差不多是天堂了,我不明白为什么到了天堂人们还要打架。那么多的男人到这里来把一个又一个漂亮的女孩子们带出去了,他们那样多好,我看在眼里都浮想联翩。午夜时分男人的力气应该使在女人的身上,绝对不应该在男人的身上瞎折腾。但是他们不。他们撸起了袖子。我走上去,插在他们的中间,摁住了五号台上的男人,我甚至还堆上了笑,说:“兄弟,我刚从山上下来,捧一碗饭不容易,你高抬贵手放我一马。”我回过头来再握住十三号男人的手腕,请求他不要逼我,我可不想再到山上去了。我反复强调“山上”,这是我得以成功的基本举措。某些时候,你羞于启齿的东西往往正是你的价值之所在,威仪之所在,凌厉之所在,力量之所在,一句话,成功之所在。处理完毕,我就回到吧台那边去了。挺了挺胸。干咳了两声。把双手背在身后。分腿而立。我领会到99lib?了老板所说的“那个意思”了。“那个意思”运行在我的周身,气息通畅,酣畅淋漓。尊严是我头上的短发,坚硬、有力、笔直。我真想冲到卫生间去偷着大笑。但我没有。我绷住了。我多么希望马杆就在身边,此时此地,他望着我,他心目中的“恩人”是多么伟岸,多么威严,站得像标枪一样直。 马杆正在接电话。在我向他走近的时候他甚至不经意地瞄了我一眼。他显然没有认出我来,接着谈他的生意去了。但马杆突然侧过了脑袋,手持话筒直愣愣地盯着我。他放下电话,站起身,嘴巴保持着最后一个字的口型。我说:“忙呢。”马杆没有说话,挪出大班椅来示意我坐。马杆很客气,但不如前两次热情。我说:“马杆,我们喝点去。”马杆后来笑了,说:“你在干警察?”我没有回答,把他拉到上一次来过的酒吧。我们还坐在上一次坐过的位子,但是掉了个个。我想让马杆在镜子里看看我的背影。马杆是这个世上最拿我当人的人。兄弟拿我当人,我就不能让他失望。为了马杆,我也得有一个最体面的样子。我们静坐了一会儿,马杆没有前两次热情。这让我有点儿说不上来。我给马杆倒上酒,说:“马杆,兄弟我骗了你。”我低下脑袋,不想看马杆的眼睛。我说,“马杆,兄弟我不是警察,我是夜总会看门的。”我说,“我坐了九年牢,前些日子刚刚放出来。”我说,“兄弟我骗了你。” 我抬起头,我的兄弟马杆正用一种很怪异的目光看着我。我一抬头他那种目光就没有了,换成了客气的微笑。老实说,我怕他看不起我。马杆是这个世上最拿我当人的人,我怕他看不起我。马杆是有脸面的人,对我这样好,我真的不想对他说这些。但马杆上次对我掏了心窝子,我不对他掏心窝子就不是东西。马杆拿起酒杯,往我的酒杯上碰了那么一下,这一碰我心里的石头就落了地了。马杆很豪爽地说:“——嗨,喝。”接下来马杆就开始谈他的生意。我听不懂他的生意,但我和马杆除了谈生意就只剩下儿时的那些事了。那个话题我这一辈子再也不想说了。我们谈了很久,可说话总不如前几次痛快。分手的时候我有些难过,说不上来。 四 我把两只封好的信封丢给了堂哥,让他转交给我的父母。这两万块钱放在我的身上已经有些日子了。我打算存银行的。可是银行门口的那个保安瞄了我好几眼,弄得我很不踏实。我不明白他为什么要那样看我。我在大厅里闲晃了几步,到底还是出来了。我犹豫了好几天,最后还是下了铁心,我救了马杆一条命,马杆肯给我两万,我的父母给了我一条命,给他们两万似乎也是应该的。这样我至少也就心安理得了。这笔钱抱在手上,总是心里的一件事。我现在好歹也有个吃饭的地方了,日子还长,挣钱的日子就更长了。堂哥收下了我的信封,把它们丢在了电视机上。他不会问,我也不会说。就算他有天大的胆子他也想不到是两万块钱的。可我弄不懂堂哥为什么逼着我去看我的父母。这样的谈话让人不愉快。我想说,卖咸鱼的没有什么好货,即使他们是我的父母。卖咸鱼的人都有一种十分歹毒的耐心,你可以和天下所有的人作对,但不要得罪卖咸鱼的。他可以把一辈子耗在你的身上。在他们看来,你们都是卖鲜鱼的。“我卖咸鱼,你卖鲜鱼,看看谁熬得过谁!”我的父亲动不动就这样说,他用这种方式威胁所有的人。在咸鱼面前,职业即性格,职业即命运。他们就是咸鱼,即使死得比冰块还要硬,他们也会张大他们的嘴巴,瞪圆他们的眼睛,对着每一个路人虎视眈眈。对他们,唯一能做的事情就是离咸鱼的气味远一点。想吃咸鱼,你可以在买鲜鱼的时候顺带一把盐。 但是堂哥坚持。他把我带给堂嫂与侄子的礼物如数码在我的面前,对我说:“你不想要老子,堂哥你还要不要?”我把礼物往外推了一把,十分含糊地说:“知道了。” 夜总会的生意要到九点半钟之后才能好起来。闲着无聊,我就帮着收收门票。那些做生意的小姐们是不用买票的,她们是夜总会的财神奶奶。我们对她们以礼相待。不过今天我没有站到门口去,我的心情相当不好。我的脑子里洋溢着挥之不去的咸鱼气味,它让我沮丧。我一个人站在罗马柱的旁边,格外留意起小三子来了。 我承认我特别在意小三子。我们并没有说过话。我在采石场发过誓,不允许自己再在女孩子的面前犯贱。不过誓言总是可疑的,我们发誓是因为我们做不到。誓言历来就是违背自身意愿的可耻冲动。我不想和小三子粘乎并不是因为誓言,而是我自惭形秽。我担心在小三子的面前丢人现眼。小三子的个头很矮,但是模样好。最关键的是,我觉得她的名字好。这个名字与她的模样高度吻合,叫在嘴里像家里的妹妹。 平安无事的时候我喜欢一个人呆在某个暗处,这样,我就可以静悄悄地打量小三子了。她时常是第一批被男人带走的小姐,有时候就不回来了,而更多的时候她会在十一点过后默默无声地返回这儿,直至第二拨男人再把她叫出去。小三子这样地努力工作让我有点难受,那些男人绝大部分实在是太丑了,他们就是运来一火车的现金也不配和小三子上床的。小三子是很美的姑娘,即使矮了点,她还是出类拔萃。我每天站在那里收门票,其实只是一个借口。我总想看看她。我喜欢看她迈着懒散的步伐走过我的身边,她的目光是那样的冷漠,只有见到陌生姐妹的时候她才会懒懒地一笑。她笑得真是短暂,刚笑了二分之一,就没了,但笑起来的时候下唇的两侧会窝出两个对称的小酒窝,你弄不懂她的小酒窝里到底是甜蜜还是伤怀。她的甜蜜你无法分享,而你又不能排遣她的忧伤。一切都那么惘然。 小三子来过了,小三子又走了。今天晚上我特别想找个人说说话,最好是小三子。但是小三子她走了。我站在罗马柱的旁边,怅然若失。 命运注定了今夜不得安宁。我站在罗马柱的旁边,无精打采,也许还有些心怀鬼胎。而大龙头已经坐在我们夜总会了。只不过他没有注意我,我也没有注意他。夜总会本来就是一个谁也不会注意谁的地方。后来大龙头站起身来了,带着一个小姐,正准备离开。在他路过罗马柱的时候,我们的目光不期而然地撞上了。我认为这一定是某种神秘力量的暗示与安排,所谓离地三尺有神灵。一束红光正照在他的后背,他的肩部被照得方方正正的,像扛着两道肩章的将军。我们的目光刚一碰上我们就彼此认出对方来了,大龙头站在对面,歪着嘴,笑得又坏又帅。这家伙过去就这样,动不动就把又坏又帅的笑容歪在嘴边。看到大龙头我实在是高兴,我都忘了我穿着制服了,开心得两只手直搓。在大龙头的面前我是不能摆谱的。 大龙头没有立即和我寒暄,他先把身边的小姐打发走了。他叉开他的大手,在小姐的屁股上拍了两下,拍最后一把的时候他的粗大中指嵌在小姐的屁股沟里,顺着臀部的动人弧线从下往上抠。随后往外送了送下巴,小姐就很知趣地走开了。 “什么时候出来的?”大龙头侧过脸来问。 “刚刚。” 大龙头的脸上马马虎虎的,说:“这是哪儿对哪儿。” 我回过头去看了一眼吧台,说:“我请你喝点什么。”大龙头把双手插进裤兜,说:“不在这儿喝。”大龙头说完这句话便用下巴示意门外,对我说,“我们车里说说话。”我说,“我值班呢。”大龙头扛着肩膀笑了笑,“这是哪儿对哪儿。”大龙头说完这句话径自往门外去。我回头看了一眼,却看见刚才的小姐正冷冰冰地倚在吧台边,一个男人走到她的身边,对她耳语了一些什么,小姐在转灯底下瞥了一眼大龙头的背影,紫红色的嘴唇动了儿下,那个男人就很失望地走开了。这个短暂的过程在夜总会的烟雾之中尤其显得山高水深。我跟出去,大龙头已经在黑色奔驰车里点香烟了,他点烟的时候下巴翘在那儿,被驾驶室里的灯光照亮了。伟人的脸上全有一个伟大的下巴。 我钻进汽车,在大龙头的身边坐下来。大龙头关照我把汽车的大门重关一遍。我做完了,大龙头就示意我自己拿烟。他的玉溪牌香烟口味纯正,而他的防风打火机吐着喷气式火苗,像腾空而去的运载火箭。只要和大龙头呆在一起,你的内心就会涌起很高级的感受。 但是我觉得我们不是在奔驰牌汽车里面。汽车把我们和这个世界隔开来了,有一刹那我都产生了错觉,我们又回到采石场去了。我们在月光下面,蹲在宿舍的角落偷着吸烟。大龙头长我十多岁,但大龙头特别看得起我,他经常在夜深人静的时候递给我一支高级香烟。当然,只要他需要,我的两只拳头有时候也归他用。 采石场有采石场的规矩,一般来说,我们之间是等级森严的。年限长的地位高一些,年限短的就差。当官的,捞钱的,他们是贵族,他们到了哪里都是贵族。而拳头上生风的则是警察。最受气的要数小偷小摸的鼠辈,那些游手好闲、好吃懒做的无赖,那些硬把自己的鸡巴与舌头往女人身上乱塞的家伙,那些讨女学生便宜的人民教师,那些赌棍。——这些人最多。多数人所构成的群体只能叫大众,他们必须受到控制,否则要他们做什么?否则要贵族与警察做什么?但是,这只是一般的情况。事实上,有些人天生就是领袖,哪怕是做了叫花子,也得弄几个乞丐在手里使唤,他们走到哪里都要带着他们至高无上的下巴,比方说大龙头。大龙头是个骗子,这样的人做我们的领袖我们从心眼里表示爱戴。 我喜欢和骗子打交道。对骗子我历来就崇拜有加。他们的身上笼罩着一种神秘的、智慧的光芒,至少说,我用想象替他们罩上了一种神秘的、智慧的光芒。还有一点也是至关重要的,在骗子面前,我不担心失去什么。除了白天的太阳与夜晚的月亮,我一无所有。我不担心有谁把我的太阳骗到他们家冰箱里去。 大龙头没让我下车,他直接把汽车开到桑拿房去了。他坚持要让我“快活快活”。离开夜总会的时候我感觉到大龙头的汽车不是一辆车,而是一条船,要想离开你只有往水里跳。我说:“还是让我回去吧,我端上一只饭碗不容易。”大龙头把脸上的微笑歪到我这边,自语说:“这是哪儿对哪儿。” 大龙头真是个骗子。进了桑拿房我才明白过来,他是个了不起的骗子。他是伟人。他毫不费劲就把这个世界全骗了。 大龙头赤裸着身子躺在长木凳子上,蒸汽笼罩着我们。灯泡的橘黄色光芒照耀着本色木板,而蒸汽也变成橘黄色的了。大龙头的嘴里不停地发出一些声音,那些声音特别地满足,特别地心安理得。大约十来分钟的样子,大龙头转过了身子,趴在那儿,含含糊糊地说,他的后背有些痒,让我替他抓抓。他说话的时候下巴搁在木板上,脑袋一抬一抬的,像无缘无故的勃起。我走到他的面前,还没伸出手我就明白他让我“抓抓”的意思了。我看到了他后背上的长疤,在右肩的肩胛骨旁边,凹进去一块,差不多能放进去一只指头。那个凹进去的长疤放出光滑却又刺眼的橘色光芒。一看到这个长疤我的心口就格登了一下,慌忙说:“这可是你自己让我干的,是你逼着我干的!”大龙头撑了两只胳膊,坐起来,慢声慢气地说:“你以为我怪你了?”大龙头歪着嘴巴笑了笑,斜仰着头看了看我,“我没有怪你”。大龙头说完这句话就开始用目光从上到下打量我,他的目光最后停留在我的裆部,凝视着我。他的目光让我体会到裆部的脆弱。他看着我的东西,我看着他的秃顶。他要敢对我的东西下毒手,我就砸烂他的天灵盖。但大龙头站起来了,拍着我的肩膀说:“你帮着我少坐了六年牢,”大龙头重新看着我的眼睛,“我怎么会怪你”。 大龙头说完这句话之后又一次躺下去了。我也躺下来,但我不敢像大龙头那样,我是侧躺着的。万一有什么风吹草动,我可以立即站起来。可我的注意力无法集中,我的注意力像桑拿房里的蒸汽,散开了,游动了。我想起了1995年的那个冬夜。那是一个雪夜。那个雪夜的白光现在正闪耀在我的面前。 大约是深夜两点,大龙头突然把我推醒了。我正在做梦,和一个不认识的女孩子在电影院里温存。我老是做这样的梦,这样的梦总以内裤里的一塌糊涂收场,像上帝泼过来的一盆冷水,无一例外。我惊醒了,但我的下身还没有醒,它在奔腾。一股暖流极有节奏地传遍了我的下身。大龙头对着我的脑袋耳语了一句什么,我没有听明白。大龙头却把一样东西递到了我的手上。很硬,很暖和。他一定把这个东西握在手里握了半夜了。我拿到眼皮底下,是一把雪亮的小钢刀。我惊了一下,抬起头,木门的缝隙里一片白亮。我知道下雪了,而铁窗上的铁栏杆也格外地醒目,它们横平竖直,坚硬而又冰冷地分割了夜空里的寒光。大龙头面色严峻地看着我,随后开始脱衣服。脱光了之后他就把后背对准了我。我不知道要干什么,愣在那儿。大龙头猛地回过身来,把手伸到我的衬衣里头,在我的背脊上比划了一个部位,压低了声音厉声说:“割一刀,割深一点!”我几乎懵了,手持钢刀不知所措。大龙头一把从我的手上夺过小刀,把它顶在我的脖子上,咬着牙说:“割,割深一点!”我只能照办。我把小钢刀的尖刃刺进大龙头的肉里,他的身体一下收紧了,我知道,他的嘴巴一定张开了,张到了极限。我看见一口又一口的热气从他的嘴里哈了出来。但是,有息无声。大龙头轻声说:“往下拉,用劲,拉一寸长。”我只好发力。我不知道拉了有多长,由于发力过猛,那个口子比他要求的可能要长得多。血出来了。我看见大龙头的血液黑乎乎地往下冲。大龙头背着手,把一个指甲大小的小纸球塞到了我的手上,说:“塞进去。塞到伤口里去。”我就塞进去。塞完了,大龙头又一次把手递了过来。是一只小瓶子。他命令我:“倒上去。”我倒出了一瓶子粉末。一股极浓的药味弥漫在大雪之夜。 “有数。”大龙头最后关照我说。 “有数。”我说。我当然有数,我绝对不会给他说出去的。 大龙头挪到他的床边,躺下来,他的嘴巴像火车那样呼出一口长长的白气。我钻进被窝。钻进被窝之后我产生了大梦初醒的感觉。我把手伸到裆里。那里冰凉。我的手上黏黏的。那是大龙头的血,我的精液。 大龙头在第二天照样和我们一起出工了。脸上一直在微笑。他的微笑越发山高水深了。我不停地偷看他。他的脸上看不出任何痕迹。甚至没有痛。但是大龙头不停地咳嗽。好几次他都把腰弓下去了。我觉得他应当忍住,他的后背经不起那样咳嗽的。当天晚上大龙头终于不行了。他开始发烧。他的前额烫得像我们的龟头。天一亮大龙头就被抬走了,再也没有回来。 “你怎么就没有了?我还以为你死了。”我擦了擦脸上的汗说。 “我怎么能死?”大龙头腹部的肥肉一同笑起来。他的鸡巴软塌塌的,一副垂头丧气的模样,像一节空心的肠子。大龙头闭着眼说:“我保外就医去了。” “你得了什么病?” “我得了什么病?”大龙头懒懒地睁开眼睛,再把眼珠子懒懒地移向我,歪着嘴巴又笑了,说,“这要看你想得什么病”。大龙头慢腾腾地说,“我的肺里有结核,再不走要传染你们的。你想想,X光把我肺部上的香烟锡箔给照出来了,那是多大的一块阴影。这是科学。”大龙头站起身,开始往外走。大龙头自言自语地嘟哝说:“不相信医生可是不行的,不相信科学那怎么可以?”大龙头说,“医学仪器可不是我大龙头,人家是不骗人的。——你看见仪器坐牢没有?没有。科学我们还是应该相信的”。 这家伙把我也骗了,这家伙把这个世界全骗了。他是伟人。不服不行。“你瞧瞧,我现在全有了,——采石场有什么呆头?”大龙头光着身子向我竖起了一根指头,说:“今天是个好日子,千年的光阴不能等。”这是一句歌词,我在夜总会里听一个丫头唱过,下一句我记不起来了,但大龙头记得。大龙头几乎是唱着说下面那一句的,“明天又是好日子,逢上了盛世咱享太平。” 回到包间之后大龙头点上一根烟。大龙头的目光经过桑拿变得迷蒙起来了,像酒后。他用迷蒙的眼光望着我,突然欠过身子拍了拍我的膝盖。大龙头大声说:“你帮过我,我得谢你。” “谢什么。”我很客气地说。 “今晚我请你嫖。” 大龙头说完这句话就打起了响指。两下。而两个姑娘就走进来了。我慌忙用浴巾盖住下身,脱口说:“干什么?你们干什么?”大龙头的那一声大笑就在这个时候发出来了。两个姑娘也笑,其中一个说,“捂在那儿做什么?那里又不是银行。”这话一出口大龙头又笑,软塌塌的鸡巴都被他笑得缩回去了。我说,“这不行,我不习惯这样。” “都这样,”大龙头笑停当了,说,“开始都这样。” 大龙头让两个姑娘先“歇会儿”,他把手放在我的肩上,开始了他的语重心长。他批评我“九年的大学算是白上了”,后来就反问我,“你还有什么好顾忌的?”“你还能失去什么?”最后大龙头在我的身上拍了两下,说,“不能亏自己,千万不能亏自己。” 我说:“我没亏我自己。” 大龙头指了指我的身体,严肃地说:“我是说你不要亏了这一百六十斤。” 我坐在那儿,不动。我突然想起了一个人。我想起了小三子。我有些蠢蠢欲动。没有什么比蠢蠢欲动更让人跃跃欲试了。我笑笑,说:“我不喜欢这两个姑娘。” 大龙头有些恍然大悟的样子,说:“早说嘛,你挑。随便挑。” 五 小三子不在。今天晚上她没有回来。没有人知道小三子现在在哪儿。大龙头给了我很大的面子,他在我们的夜总会坐到了深夜两点。我注意到他脸上的古怪表情,他似乎一直在微笑。他是伟人,是伟人就必须用一种亲切的方式面对这个世界。但他的表情让我难受。难受在哪儿,我说不清楚。只不过难受是具体的,它像某种器官一样长在我的身上,一会儿气鼓鼓的,一会儿软塌塌的。后来大龙头终于走了,他在临走之前给我留了一句话,他说他明天来。我知道这句话的意思,我听了真想哭。我为大龙头感动,我当然也为小三子伤心。当然,小三子并没有做错什么,她只是做她的本职工作去了,这就更让我伤心了。我又一次体会到九年前的那种感觉了,那时候我用皮鞋砸了别人的脑门。我现在唯一想砸的只是自己。直至今夜我才算明白,我是多么渴望着和小三子上床。我想扒光她,搂着她,进入她,让她的身体成为我的狂欢隧道。 凌晨四点,夜总会彻底安静了。只剩下我一个。绚烂还给了漆黑,拥挤还给了空荡,而喧闹也还给了万籁俱寂。我在喝。我甚至都看不见我的酒瓶,我的手。漆黑与空荡的阒寂把我放大了,此时此刻,我和漆黑一样空荡,我和空荡一样阒寂,我和阒寂一样伸手不见五指。我又回到了监狱,它不是九年的有期徒刑,它遥遥无期,万劫不复。 酒在安慰我。酒在说服我。我不知道我喝了多少。我一边喝,一边尿,我把瓶子里的啤酒灌进了肚子,又把肚子里的尿装进了酒瓶。我记得我流了一回眼泪,我不知道我为什么伤悲。后来我摸到小三子常站的地方去了,我企图嗅到她的气味。然而我没有成功。我只知道我手上的酒瓶倒了,啤酒在往外冲,那种有节奏的外泄像我的梦,像我梦中不可遏止的律动,那种身不由己的喷涌,——那种落不到实处的喷涌,那种绝望的喷涌。 是堂哥的电话把我叫醒的,醒来的时候已经是第二天下午的一点四十分了。堂哥没有绕弯子,一上来就问我“去了没有”。我不知道什么“去了没有”,堂哥在电话里就不说话了,我从电话里头看到了他的严峻面孔。我想起来了,他一定是在催我去看我的父母。我的头疼得厉害,我说:“明天吧。”堂哥说:“你有多少个明天?”我不知道我有多少个明天,只有坐牢才用倒记时的。 天开始热了。开始变热的午后我有些心烦意乱。在这样的时候我特别想念我的兄弟马杆。我决定去找马杆。我就想在我的兄弟面前好好坐一坐,抽几根烟,说说话。但是马杆今天不在,店里的人告诉我,“总经理”到上海办事去了。我没有料到会扑空。回到大街之后我不知道自己该往哪里去,该做些什么。我站在梧桐树的下面,太阳把梧桐树的巨大阴影平铺在路面上,它们以一种不期而然的怪状点染了路面,仿佛路面上爬满了结核菌。道路四通八达,汽车来来往往,而汽车的喇叭就更像城市的咳嗽了。我傻站在路边,不知道想往哪里去。南京这么大,其实并没有我的去处,我被自由监禁在路上。没有去处的自由更像一座监狱,遥遥无期。我多么羡慕大街上那些匆匆忙忙的人们,我就想弄明白他们在忙些什么?他们在穿越马路的时候每个人的身后都拽了一个黑黑的身影,这是很了不起的。我崇拜他们。——我就想知道生活到底在哪里,南京又到底在哪里? 我只好坐下来,向一个卖冰棍的老太太要了一根冰棍,慢慢地啃,慢慢地吮。我一连吃了几十根。我并不渴,我只是渴望冰的感觉。不是我在咬冰,是冰在咬我。我的胃差不多全被冰棍塞满了,我能感受得到腹部冰冷冷的一大块,那是胃的形状,那是夏季里的冬天。我一直吃到吃不下为止,也就是说,我一直吃到冰块把我的体温咬干净为止。后来我扶着老太太的冰柜站起来了,付了账,这时候我实际上已经是一根冰棍了。我腆着肚子往前走,凉飕飕地漫步在大街上。我知道,此时此刻,我是一个行尸,以走肉这种无与伦比的方式款款而行。我甚至微笑起来了。我的身上冒着热气,我是多么希望那种凉飕飕的感觉能永久地保持下去。但是没有。半个小时之后我重新开始出汗了。越出越涌,大汗淋漓,大汗如注。我知道我融化了。融化带来了这样一个恶果:我不是没有了,我又成了我。 小三子晚上又没有来。关于小三子,我的想象力已经生了病。只要小三子没有在夜总会出现,我的想象力就开始发疯。我会一遍又一遍地想象小三子工作时的模样。但我没有和女人上过床,我只做过这样的梦,在梦中,我一碰着女人事情其实就已经结束了。我的想象力因为无法深入而变得格外疯狂,像关在笼子里的猴。 小三子没来上班,大龙头却来了。他来了我非常高兴。但大龙头直接走到我的面前,看上去是想拖我出去。我只好拦在前面。我说:“今晚我可不能跟你出去了,今晚绝对不能够。”大龙头在我的屁股上拍了一下,又一下。看来他是铁了心了。我站在那儿,不动。大龙头说:“到我的车上坐一会儿嘛。”他的话说得很平和,让你不好拒绝。我只好跟着他上车。车灯没有开,里面黑咕隆咚的。我却闻到了一股很浓的脂粉味,也许还有香水。我回过头,后座上坐着两个女人。我看不清她们的面目,因为后窗正对着马路对面的霓虹灯。她们的面庞被绚烂的色彩弄成了剪影。可我一眼就认出了小三子。我认得她的发型,她的独一无二的面部轮廓。我的胸口突然开始狂跳,扑通扑通的,都快把汽车弄成音箱了。幸亏大龙头把汽车发动起来了。大龙头十分沉稳地扳着方向盘,汽车拐了个弯,一直向东去。先是新街口,后是逸仙桥,而后就是中山门。汽车驶过中山门之后我就像在做梦了。东郊安静极了,公路两侧的梧桐树把道路弄成了隧道,我的梦在黑暗之中向地球最隐秘的地方飞驰而去。那里有大龙头的别墅,有我们的狂欢之夜。 大龙头把我们带进了他的别墅。大龙头十分缓慢地开灯,倒酒,往音响里头放碟片。大龙头在任何时候都能弄出一副一家之长的派头来。大龙头让小三子坐到我的身边,随后拍了拍自己的大腿,那个小姐就很知趣地坐到他的大腿上去了。我们喝了一些酒,大龙头似乎想起了什么,对腿上的小姐说:“唱首歌,你来唱。”大龙头在碟片架子上拣了一会儿,放出来的却是《小芳》。音乐响起来的时候大龙头的脸上就开始浮上很鬼怪的微笑了,这位插过队的老知青从电视机上取下一张名片,反过来递到小姐的手上,关照说:“你按这个唱。”大龙头安顿好了,刚回到沙发小姐的歌声也就响起来了: 村里有个小伙叫小刚, 长得潇洒又强壮, 一对威武的大睾丸, 鸡巴粗又长。 谢谢你给我的爱, 今生今世我不忘怀。 谢谢你给我的温柔, 你是我的好枕头。 我忍不住,仰起头傻笑,小三子却没有动静,一副耳熟能详的样子。大龙头把两支胳膊伸得很长,在离身子很远的地方极文雅地鼓掌。大龙头斜望着屏幕,下巴却调了过来,对我说:“我写的。——别以为我光会骗人,我还是个诗人。” 大龙头又说笑了一回。笑完了,大龙头在小三子的耳边耳语了一些什么,随后让两个小姐上楼。大龙头目送着她们,挪到我的身边来,叹了一口气说:“两个多漂亮的身体。”大龙头说完这句话就开始沉默了,大龙头搂住我的肩膀,突然反问我,“你说说,我们插队那会儿这样漂亮的身体属于谁?”我不知道,不知道就闭嘴。还是大龙头自己拖声拖气地回答了,“属于书记他外甥。属于局长他儿子。——现在呢?”大龙头说,“归我们了。这就是市场经济的好。只要付了钱,就归我们。她们不再是书记局长的下属或家属,她们也能为我们岔开大腿。市场经济是什么?就是大腿一岔开来就能上市,只要你有钱”。大龙头像政治教员那样竖起了一根指头,盯住我,一字一顿地说,“在金钱面前,每个人的高潮是平等的。”大龙头用他的手背掸了掸我的前胸,歪着嘴笑了,“小子,你这么年轻就赶上了”。大龙头叹了一口气,强调说,“真是好时候。全让你小子赶上了。” 落地玻璃上点上了几滴雨点,外面下雨了。大龙头说:“好雨知时节,春夜乃发生,随钱潜入夜,润物还呻吟。”大龙头说得不错,他真是个诗人。大龙头重重地拍了两声巴掌,一个小姐就从楼梯上慢慢下来了。也就是说,楼上只留了小三子。大龙头对我说,“还愣在这儿干什么?”大龙头的下巴指向了楼梯,“这会儿我可不要你陪我”。 我上了楼,推开门,小三子已经端坐在床的正中央了。她裹了一条羊毛毯,下巴以下都裹得严严实实的。两只鞋放在床边,紧挨在一起,对得整整齐齐。衣服也叠好了,摞在床头柜上。上衣上面是裙子,裙子上面是短裤,短裤上面是胸罩,胸罩上面是袜子。她的眼睛在眨巴,楚楚动人。但我看得出,小三子似乎有些怕我,她的眼里有一样东西亮晶晶地闪了一下。意外的情况就是在这时候出现的,我突然颤抖起来了。我不知道为什么。我的双手颤抖得厉害。我想忍住,但是忍不住。我实在弄不懂我为什么会这样。老实说,起初我并没有把这种颤抖看得多严重。但我错了。我的颤抖很快在我的身上传播开来,先是上半身,后来是双腿。我的抖动幅度如此之大,把我的骨骼构架与牙齿的对称关系都暴露出来了。我的模样一定吓坏小三子了,因为我自己把自己都已经吓坏了。小三子打量着我,侧着脑袋仔仔细细打量着我,眼里忽闪忽闪的东西突然没有了。她一定知道我是个新手了。小三子真是一个好姑娘,她走下来,搂住了我的腰。她把脸庞贴在我的胸脯上,用她的舌尖轻声说:“带着我一起抖,好不好?” 这丫头是一只青蛙,舌尖一点就把我卷进去了,这丫头还是电,她让我腾云驾雾。我拥住了我的小三子,她在我怀里赤条条地直筛糠。我不能肯定到底是她在抖还是我在抖。我用足了力气都没能让她停止下来。我们就那样抱着,直至我一点力气都没有为止。大约过了十分钟,小三子抬起脸来了,她的眼睛含烟带雨起来,交替着打量我的双眼。她对着我的耳朵小声说:“怎么不抖了?我们再抖一会儿吧,我已经好长时间不这样了。”我知道小三子不是在挖苦我。可我还是很惭愧,可以说羞愧难当。我对这个晚上非常的失望,小三子一定把我看穿了,我没有见过世面,我是一个装腔作势的家伙,我还是一个色厉内荏的家伙。一句话,在女人面前,我是个空心萝卜。舌头会说谎,但捉对厮打的牙齿不会。对这个晚上我失望透了。 不过小三子真的很好,她免去了我的许多尴尬,她是一个给顾客以满足感与自信心的女人。她在这个晚上做起了我的老师,可我急。我就想尽快完成想象中的一击,立地成仙,一步到位。小三子不让。可我弄不懂小三子为什么不让我吻她的唇,我围着她的下巴转了大半个圈,她让了大半个圈,后来我躁起来了,握着她的两只手腕把她摁在了墙上。小三子侧过脸,冷冷地说:“不要碰那儿。别的随你。”我不知道小三子为什么特别在乎那儿,好在她的身上还有别的,我向“别的”发起了攻击,大碗酒,大块肉。小三子热烈地响应我。我关上灯,小三子却打开了。我再一次关上,小三子再一次打开。我拼命地忍住自己,和小三子争夺着墙上的开关。在我忍无可忍的节骨眼上小三子却把自己敞开了,她无比精妙地引导着我,手把手,肺贴肺。她是大师。我的攻击由上而下,由外而内,由表象而本质,由呻吟而呼喊,由生而死,由死而生。我们在重复。一次又一次。一遍又一遍。这是我们的快乐大联欢,狂欢总动员。我的身体像一支管状的焰火,绚烂的颜色有节奏地冲向夜空,炸开来,缤纷夺目,那些细碎的色彩在燃烧,拖着小尾巴,昙花一现,稍纵即逝。它们是冲出身体的精子,自由的精子,纵情狂欢的精子,它们的生命等同于狂欢的时间。我知道小三子属于天下所有的男人,可此时此刻,她终于属于我。私有制好哇,私有制好。我们没有明天,没有以后,只有这一次与下一次。我们大口大口地换气,挖空了对方,直至我们的身体像一摊面。 东郊真是安静,这样的安静直往人心里去。小三子卧在我的胸前,很无聊地用食指在我的胸脯上画着什么。小三子说:“第一次吧?”我眨了几下眼睛,说:“第一次。”小三子问完这句话之后就再也不开口了。我们静静地对视了好大一会儿,我俯下身去又想吻她的唇。小三子用一根指头止住了,把下巴侧到了一边。小三子突然说:“你不该做这种事的。”、我说:“我为什么不该?”小三子又静了好半天,望着我说:“你没这个命。”小三子毫无内容地笑起来,说:“人和人不一样。你不是那个命。”我说:“为什么?”小三子再也不说话了,她在临睡之前自言自语地说:“你还是不该做这种事的。” 小三子在后半夜睡着了。我们面对面。我没有思量小三子对我说过的话,只是安静地凝视着我的小三子。小三子均匀的鼻息吹拂着我的面庞。小三子气息如兰。我抚摸着她的背,这是一种享受的疲惫,这还是一种疲惫的享受。大龙头说得不错,这样美好的身体过去只属于书记的外甥或局长的儿子,而现在,她毕竟归我了。大龙头为我付了账,连我这样的人都可以和小三子上床了。我感谢生活。堂哥说得对,现在是一九九九年了,直到现在我才体会到了这句话的真实意义。生活的全部意义全在时间的段落里面。 夜里的一场雨真大,我没有听见。我把所有的注意力全放到小三子的身上去了,我一点都没有听见。我走上阳台,把懒腰一直伸到极限。雨后的世界真美,大雨使地面潮湿,使石头爽洁,使空气甘例,使天空澄明,使树叶青翠,使我的身体复归于宁静。我站在阳台上,拼命地吸雨后的空气。雨后的空气滋阴补阳。生活好。活着好。潮湿好。身体好。女人好。爽洁好。和女人性交好。高潮好。澄明好。健康好。青翠好。自由好。宁静好。南京好。生活好。有钱就更好。 六 小三子的话真像是一句咒语,我的确是不该做那种事的。当天晚上夜总会的老板就把我叫过去了,正式通知我走人。我不能怪老板什么。才这么几天,我已经旷了两个工了。我不能怪老板什么。我只能说,生活是个恒数,不会多你的,也不会少你的。今天多出来了,明天就会讨回去。我要是老板我也会这样。可我毕竟和小三子睡了,这是我的一桩心愿。得到一个,失去一个,一比一。不能说谁亏了谁。 我没有从老板的办公室里直接走人,我拐进了酒吧。我想坐下来好好看一看我的小三子。作为一个刚刚经历过初次的男人,我明白了一个最基本的常识,性是一个很古怪的东西,它是特例。它一旦成为心愿,你就永远失去“了却”的机会。“了却”不是终结,恰恰是万里长征走完的第一步,调过头去它就成了“还要”。就像高处的水,只要有一点缺口,你就捂不住了。你不能怪水没骨头,是水它就得往低处流。你和谁睡过了你的心里就会放着谁,惦记着谁,牵挂着谁。至少我是这样,我挑了一张空桌子,坐下来,要了一扎冰啤。今晚夜总会的生意不太好,小姐们贴墙而立,她们的目光是那样的空洞,懒洋洋的,手里握着BP机,一副既期盼又拒绝的样子。小三子站在她们的中间,与我对视了好几次,每一次都是我把目光让开了。这样的对视让我伤恸。我没有勇气走上去。我不知道她肯不肯,我不知道她会给我开什么样的价,我不知道我能不能出得起,我不知道该把她带到哪里去,——这种事反正是不能在大街上的。这些问题摆在我的面前,像小三子的目光一样让我无力。我束手无策。无法兑现的冲动像海里的浪,企图爬上海岸,却又弓着身子自己退回来了。这是怎样地不甘?怎样地力不从心?我只能化力量为悲痛,望着她,用凝视这种最无奈的方式缅怀她。近在咫尺的缅怀让我焦虑不已。我多想成为她掌心里的BP机,在她潮湿的掌心里颤动,一阵一阵的。我渴望她潮湿的手掌,潮湿的乳房,还有潮湿的气味。小三子的BP机一定颤动过好几回了,她不停地低下头来,看呼机上的显示屏。大约在十点钟,一个高个子的男人终于走到小三子的面前去了,小三子似乎和他说了一些什么,后来就伤心地微笑了,依在他的胸前跟他走了出去。这一切都在我的眼前,我无能为力。但是小三子的脚步一定扯到了我胸口的某一个痛处,她往外走一步我的胸口就拽一次。小三子走到门口的时候停下了脚步,回过了头来。我看不见她的眼睛,我不知道她的眼睛究竟在张望什么。后来小三子的身影彻底没有了。她怎么能这样?你说说她怎么能这样?我快疯了,仰起脖子就把一扎冰啤全灌下了肚子。 我也该走了。这里不属于我了。没想到会有人把电话打到夜总会来找我。这是一部老式电话机,我拿起话筒的时候感觉有些怪,就好像我还是夜总会的人似的。我把耳机贴在右耳,没好气地说:“谁呀?”耳机里突然就是一阵怒吼:“——哪里来的?”我听出来了,是堂哥。他的电话总是一惊一乍的。我不知道什么事情让他如此盛怒。我把话筒拉开一些,尽管如此,耳机里的声音还是喷了我一脸的唾沫星。“我下午到你家去了,两万块钱是哪里来的?”幸亏堂哥的嗓门这么大,否则,夜总会的音响跟打雷似的,我还真的听不见。我握着话筒,明白电话里的意思了。我的胸口涌上来一阵极难受的滋味,我扯起喉咙,高声喊道:“我坐过九年牢,可钱没坐过!——他们不要就还给我!”堂哥的声音又大了一倍,堂哥在电话里命令我:“你等着我,你当着你堂哥的面给我说清楚!”堂哥挂上了电话。我的两只耳朵充满了音箱里的低音鼓捶声。我搁下老式话筒,话筒像男人趴着的身体,而支架则成了一个狂放的女人,一侧是张开的双臂,一侧是岔开的双腿。 我该走了。这里不属于我了。 我唯一可去的地方只有马杆那儿。我怕见马杆。眼下这种样子我非常怕见马杆。但是我想见他,他是我唯一的去处。我有太多的话想对马杆说了。这些话堵在我的心窝子里头,我就想找一个贴心贴肺的兄弟说说。我最终还是硬着头皮到马杆那里去了。马杆的样子让我吃惊,几天不见,马杆瘦了很多,脸上布满了疲倦。我不知道他遇上了什么缠人的事。他的脸上是一副心事沉重的样子。看来他也是流年不顺。我走到他的面前,没想到我又灰头土脸地站在我的兄弟马杆的对面了。我的制服已经交给夜总会了,我现在穿的是我在采石场穿过的化纤衬衫。这件衬衫原来是白色的,现在我已经说不出它的颜色了。它早就被洗渍了。好在在马杆的面前我也没有必要隐瞒什么。我现在的心情就像我身上的衬衫,失去了光亮与应有的整洁,灰溜溜的,布满了折皱,发出懊糟气。马杆一定从我的衣着上面看出了某种变化,他没有带我去喝,而是把我带进了后间的小仓库。我们依偎在硬纸箱上,低了头抽烟,把烟灰胡乱地弹在地上。 我说:“去上海了?” “是啊,”马杆说,“去上海了。” “近来还好吧?” “怎么说呢,”马杆说,“还行。” 我一直盘算着怎么向马杆开口。我非常想在马杆的身边做个下手,混口饭。只要马杆肯收下我,就是当牛做马我都愿意。反正是自家兄弟,我只要有一碗饭就足够了。我有力气,为兄弟干活我绝对是不会偷懒的。我们沉默了好大一会儿,后来马杆好像突然想起什么了,匆匆忙忙地说:“还没给你倒水呢。”我一把拽住他,说:“客气什么。”马杆还是出去了,好半天之后端过来一只纸杯,里面是开水。 我犹豫了半天,低声说:“兄弟我不争气,又出了点事。” 马杆好像是预料到的,低了头不语。他点点头,不停地往地上弹烟灰。 “好端端的。”我说。说这话的时候我居然苦笑了一下,我不知道我为什么要笑。我想我的笑容一定难看极了,愚蠢极了。我把剩下的话又咽进了肚子。 马杆还是不语。但是,尽管他什么也没说,我觉得在他的面前站站也是好的。即使他帮不了我,至少我能在兄弟的面前说说话。出来这么久了,我最渴望的就是有个人能静下心来听我说说话。可我又说不出什么。就这么站站也挺好。 我不知道我们站了多久,马杆店里的一个手下就是在这个时候撞进来的。小伙子愣头愣脑的,好像在找什么东西。马杆拉下脸来,厉声说:“怎么不敲门?”小伙子赔上笑,弓了腰就往后退。马杆说:“你给我站住!”我猜得出马杆在为我难过,他的心情走了样,难免会对自己的手下粗声恶气。我说:“算了,马杆,算了吧,也没什么事。”马杆把半截香烟丢在地上,踩上去,歪着脸问道:“昨天的事你办好了没有?”小伙子脸上的笑容比我还要难看,还要愚蠢。他嗫嚅着嘴唇,说:“没,还没呢。”我注意到马杆的眼神已经完全变了样了,透出一股凌厉的寒气:“你拿我当社会主义是不是?——公司的情况你知不知道?”马杆向门外伸出一根指头,“你到会计那儿把工资领了。现在就走。马上走”。 马杆的话是石头,每一句都砸在我的心窝子上。马杆他不容易。这年头谁都不容易。幸亏我没有开口,马杆的话我可是全听到了,到了这个份上我再开口就太不识事理了。马杆显然是余怒未消,他的手在抖。他再一次点烟的时候打火机的火苗腰杆子都挺不直了。我陪马杆抽了几根烟,烟成了他眼里的愁云,飘在他的额前,却罩在我的心上。马杆叹了一口气,说:“生意不是人做的。”我不知道该说什么好,我不想看到我的兄弟马杆这样。我说:“你把摊子弄小一点吧,会好的。”马杆苦笑笑,说:“生意做来做去还不是做个面子。弄小了,被人笑话。”马杆说完这话好像想起了什么事,他拧着眉头,嘴里“咝”了一下,说:“你刚才说什么了,你怎么了?”我“嗨”了声,说:“没什么大不了的,摆平了。”为了让马杆相信,我故意把自己弄得杀气腾腾的,就好像我是南京这块码头上的龙头老大。我摊开胳膊,粗声粗气地说:“谁会惹我?摆平了。”我拍了拍马杆的肩膀,强调说:“摆平了。”马杆看了我一眼,目光里浮出了一丝忧虑,似乎在替我担心。我怕我演得太过,又在马杆的肩膀上重重地拍了一巴掌,准备走。我走到商店的门口,马杆却把我叫住了。他重新回到商店,出来的时候手上拿了一只信封,马杆把信封塞到我胸前的口袋里去,我预感到了什么,说:“你做什么?”马杆说:“大街上,不要打,难看。”马杆说完这句话就回到店里去了。我走出去几十米,悄悄拉开了信封的口子,又是一扎现金。我的心口一热,眼泪一下子就涌出来了。我真他妈的狗屁都不如,我老是在兄弟的身上东啃一口西啃一口,我他妈是人吗?我是畜牲。我是耳屎。我是鼻涕。我是粪渣。我他妈的还想嫖,你那根鸡巴配不配?你撒尿都不配撒到墙洞里!我把手伸进裤兜,拍了拍裆部,对它说:“你忍忍吧,你省省吧。” 我不许自己再想小三子。我不许自己再想那种事。在小面馆里吃完三鲜面之后我就在大街上游荡了。明天一定要去看我的父母了,要想在堂哥那儿住下来,就必须去看望卖咸鱼的老头和老太。这是不可更改的。华灯初上,南京真的漂亮了。但南京再漂亮也是小三子的脸庞,她归她,我归我。两不擦的事。不过南京终究不是小三子,我到底可以在南京的大马路上走走。橱窗和广告牌真是迷人,那种光,那种亮,那种鲜艳的颜色,它们怎么就和我没有一点关系的呢?好几次我都产生了砸烂它们的愿望,砸烂它们,我至少可以回到采石场去,一天好歹有三顿现成的饭。我就是一条狗你也必须养!我在路灯底下漫无边际地走,路与路之间没有墙,路与路之间没有干部放哨站岗。我从珠江路窜到湖南路,从湖南路拐到山西路,从山西路踏上云南路,从云南路再折到上海路。路是没有尽头的,路的尽头还是路。路是路的延展,路是路的辐射,路是路的因果,路还是路的意义。我在长征。兄弟不怕远征难,走完今天有明天。我不知道走了有多远,让我大吃一惊的是,我怎么又走到“银色年代”夜总会的门前来了?我停在夜总会的门口,望着墙裙上的霓虹灯,灯管一组一组的,一闪一闪的,一跳一跳的,它们挥拳弄棒,盛气凌人,举止嚣张,我决定进去。我一屁股坐到吧台旁,用下巴命令女招待: “拿酒。” 大龙头在夜总会出乎我的意料。看样子他呆在这儿已经有一会儿了。他远远地看了我一眼,歪着嘴笑。他对我的处境似乎了然于心。我不喜欢他这种了然于心的样子。一看到大龙头我的气焰立即就下去了。我不自觉地看了自己一眼,我的样子太难看了,其实跟光了屁股差不多。 大龙头歪在椅子上,用指头把我勾了过去。他点上一根烟,叼在嘴角。大龙头真的什么都知道了,开口就说:“兄弟我不会不管你。”大龙头伸出他的左手,岔开五根指头,在我的面前摆了两下,含含糊糊地说:“我有这个数,我不会不管你。”我不知道五根指头意味着什么,但是,他的五根指头上有三个戒指,每一根都那么财大气粗。大龙头说:“开心一点好不好,别弄得跟什么似的。”我抹了一把脸,不停地眨巴眼睛。“你呢,可以替我要要账,还可以给我接接电话,”大龙头慢条斯理地说,“如果想玩玩,还可以给我开开车。饿不着人。都什么时候了,饿不着人”。 “你为什么对我这么好?” 大龙头取下香烟,调过头去对着一个不确切的地方笑,一边笑一边往外吐烟:“这是哪儿对哪儿?”大龙头说,“你说说,你和我是哪儿对哪儿。” 我只能说我命好。采石场里的那个老贼对我说过,我会有贵人相助。大龙头就是我的贵人。人得有朋友,不管是在哪儿交结的朋友。人都得有朋友。大龙头用下巴指了指旁边的服务生,对我说,“告诉他你想喝什么,别弄得像什么似的。” 我们大概喝到十二点,大龙头想回去了。我不想现在就走。我乘大龙头不注意的时候偷偷看一眼吧台,小三子不在。小三子的空缺使我的心里头空了一大块,这叫我不甘。我就想看一看小三子,然而她不在。这会儿小三子一定垫在某个男人的身子底下,替那个该死的男人喘气。我惦记着她。她让我难以释怀。 七 大龙头的房地产公司实在是气派,窗户正好与金陵饭店的璇宫相平视。会客厅里摆满了建筑物的模型,那些建筑已经或即将成为南京的一部分了,它们装点了现代都市的现代性。我站在建筑模型的面前,觉得自己是巨人。我俯视着南京,只要我一伸手,那些建筑就会拔地而起。这样的感觉真是妙不可言。跟在大龙头的后面你所能做的事情好像就剩下呼风唤雨了。 我没有料到大龙头在下班之后再一次请我去嫖。他站在我的面前,双手插在裤兜里头,一个人摇着脑袋微笑。“没办法,好这个。”大龙头带着自嘲的神情对我说,“又好酒,又好烟,还好屁眼对着天”。大龙头说,“没办法,好这个。”他这样的盛情款待我有些受之有愧。我甚至有些不踏实了。我实在配不上别人三番两次地用女人来招待我。我又不做官,又不可能在生意上照顾老板什么。我只能谢绝。哪能总是让老板请客。大龙头看出了我的心思,歪在他的大班椅子上,说:“让人陪惯了,一个人干什么事都没劲,就算陪陪我吧。”老板说完这句话便往外掏号码簿,说:“紫唇俱乐部来了几个学生妞,咱们呼两个来。”大龙头抬起头,很诡异地笑笑,“真的不错,”大龙头说。我不是不想女人,老实说,我嘴上不想,但身子想。问题是我不踏实,这毕竟不同于陪老板吃饭。人情深似海,我背不起这个债。大龙头一定看出了我的心事,发话说:“你就当陪我吃顿饭好了。” 恭敬就得从命。但我还是说:“我不喜欢学生妞。”大龙头听了我的话就笑,这家伙一笑就说明他什么都明白。我就弄不懂他为什么什么都能够了然于心。这是我崇敬他的地方,也是我害怕他的地方。他那张脸是如来佛的巴掌,他一颦一笑都说明我逃不出他的掌心。“你呀,”大龙头说,“一根筋”。 小三子看上去有点累,一副提不起精神的样子。我和她对视了几秒钟,就把她搂在怀里了。这次拥抱我已经等了很久了,我深深地叹了一口气,我感觉到小三子在我的怀里同样深深地叹了一口气,她吸得很猛,乳房全压扁了,摊在我的胸前。但小三子的那口气呼得却极慢,她的腹部说明了这个问题。我说:“我想你。”小三子没有接我的话,后来她的身子抖动一下,似乎在冷笑。还是小三子先把胳膊松下来了,一松下来她就开始解胸前的纽扣。她解纽扣的时候两片嘴唇张开了,下唇咧在一边,不停地用舌尖舔她的上唇。我摁下脑袋,十分孟浪地就想把嘴唇贴上去,小三子让得很快,随后转过眼来斜视着我,拿眼睛责怪我不懂事。我只好贴着她的腮。小三子没有动,拍了拍我的屁股,说:“来吧,你睡吧,睡完了你就好了。” 我们便睡了,一连好几次。但每睡一次我就感到我空了一次。我说的不是身体,而是身体以外的某个地方。具体是哪儿,我又说不上来。我想和小三子好好说说话,可我不知道说什么。就好像我小时候抱着大西瓜,转来转去总也找不到一个下嘴的地方。我只能再睡,用这种徒劳的方式排空我自己。 “你叫什么?”我突然问。 “小三子。”小三子面无表情地回答说。 “你怎么可能只叫小三子?” “你管她叫什么。叫什么都一样。只要是小三子就行了。” “你就不肯和我说点别的?” 小三子的嘴角笑了笑,把自己打量了一遍,说:“所有的东西都在这儿,我没有别的。” 我把嘴闭上了。点了一根烟。小三子从我的手上把刚刚点好的香烟接过去,猛吸了一大口,隔了好半天才从鼻孔里头对称地喷出来。喷得我一脸。我没有再点,我们抽着同一根香烟,把吸进去的烟雾吹到对方的脸上去。抽完这根香烟之后我们已经变得很开心了,我说:“你做了多久了?”小三子说:“一年十一个月带九天。”“你原来做什么?”小三子说:“就做这个。”“为什么?”小三子笑笑,探出身子提过了她的皮包,抽出一张自己的名片,翻过来,递到了我的手上。上面有四句顺口的话: 天在天上 地在地上 天要下雨 水流海洋 我正正反反看了两三遍,弄不懂。我笑起来,说:“什么意思?”小三子接过去,也看了几眼,说:“是一个有文化的人送我的,他钱不够,就给了我十六个字。印在后头,文化文化。”小三子把自己的名片窝在手心,后来就开始向我发问了。她问一句我能说上十几句。我发现我的舌头并不笨,这叫我开心。我光着身子,说的也全是光了身子的话。我把我的一切全兜给小三子了。在我说话的时候小三子把下巴搁在了膝盖上,静静地听,睁大了眼睛看。小三子的倾听放大了我的说话能力与欲望,我不停地说,就好像过了今晚这个世界就再也没有耳朵了。我的舌头像夜间蛐蛐的翅膀,动个不息。我不知道我说了多长时间,隔了好久我才发现,小三子其实并没有听,她早就走神了,一双眼睛望着一个并不存在的地方,似乎在追忆什么,而双眼皮也就更双了。我说:“嗐!”她“啊”了一声,仿佛是如梦初醒。小三子不好意思地笑了。我第一次看见她这样笑,是那种忘记了掩饰与职业的笑,傻极了。小三子的傻样是多么的美。 我最终选择了为大龙头开车。我喜欢和大龙头呆在一块儿。更关键的是,我渴望开汽车。开汽车毕竟不同于做保安,它好歹是一门手艺,即使将来碰上什么意外,我还可以找一辆出租车,给人家跑跑夜班,做做二驾。有没有手艺混起来是大不一样的。大龙头对我的选择深感满意,他拍着我的肩膀说:“方向盘还是要让自己人来扳。” 夏季即将来临的时候我住到杨梅塘的驾驶学校去了。杨梅塘远离市区,我仿佛又一次回到了监狱。老实说,我喜欢这种感觉,毕竟只有个把月,领上驾照之后我就能挣上一份很体面的钱了。这是我释放回来之后心情最为舒畅的日子,称得上平静似水。我在白天扳扳方向盘,晚上则躺在床上,和人说说 8bdd." >话。我学得不错。倒不是因为我比别人强,而是别人真的把这儿当成了监狱,可对我来说,这里绝对是天堂。一个人在天堂肯定比地狱干得出色。我甚至希望能在杨梅塘住得长一些,我坐过九年牢,个把月算什么?更何况我还能学到一门手艺。我把汽车弄得跟玩具似的,汽车后面的黑烟就像黑骏马的尾巴。好日子就快开始了,我知道,我已经闻到好日子的气味了。这里真正用得上堂哥所说的那两句话:“太阳每天都是新的”,“生命之树常青”。 我一直把自己关在驾校,我得静下心来把这段平静如水的日子过仔细了。这些日子里头我只出了一趟门,给我的兄弟马杆去了一次电话。我用饱满和振奋的声音告诉马杆:“兄弟我学开车了。用不了多久我就能开着奔驰牌汽车去看望兄弟了。”马杆在电话里头替我高兴,他为我松了一口气。马杆说:“好,等你出来,你安顿下来我就全放心了。” 大概在第二十四天,也可能在第二十五天,大龙头开着他的奔驰来到杨梅塘了。大龙头给了我很大的面子,他亲自开着他的奔驰车接我“回南京”逛逛。他把汽车的钥匙扣套在指头上,示意我去接。钥匙在盛夏的太阳底下闪闪发光,锃亮的光芒预示了我的美好未来。我没有去接钥匙,我说:“我还没拿到驾驶照呢。”我信心十足地对我的老板说:“再过几天,过几天我就拿到照了,我肯定给老板做一个好司机。”大龙头在阳光下面眯着眼,说:“别那么当真,太当真活得就没劲了。”我不好让老板的手臂悬在那儿,只好接过来。我为老板拉开车门,请他上车。后来我钻进驾驶室,强劲的冷气使我打了一个幸福无比的激灵。我顺势摁下了一串车喇叭,我回过头说:“老板,开车了。”我的老板用他的下巴批准了我的请求。 到底是奔驰车,不同凡响。对一个开惯了教练车的司机来说,跨上奔驰就等于进入了天堂。我驾驶的好像不是一辆车,而是一阵风。好汽车就这样,不是你在开她,而是她在开你。不过上路不久我却有些紧张了,这么好的车,我怕碰伤了她的皮。有时候车子太好了反而会成为你的负担。我开始踩刹,不停地踩。老板在我的身后发话了,老板说:“再好的汽车都是女人,你想快活,就别往心里去。”老板是诗人,一句话就能道破天机。老板的话使我放松了许多,我把汽车的速度踩上去,车轮在融化了的柏油路面上润滑起来,不像滚动,而像流淌。融化了的柏油把盛夏的阳光反射回来,我面前的道路变得平坦而又开阔,我的心情也随之开阔,反射出强劲有力的光。我的生活就要和这辆漂亮的奔驰车紧密相连了,成为风的一个部分。我的心情棒极了,带上了速度感,也许还带上了流动感,我以前所未有的轻松与热切向南京奔驰而去。 今天是个好日子,这一点千真万确。今天的确是个好日子。汽车的四只轮子足以说明这个问题。 大龙头没有家,不是离婚了,而是从来就没有过家,这一点出乎我的意料。大龙头没有往深处说,我当然就不好多问了。大龙头说,除了工作,他把所有的业余时间都用在了两样东西上,第一,女人;第二,麻将。听得出,大龙头是一个高度自私的人,同时又是一个十分惧怕寂寞的人,所以大龙头只热衷于女人与麻将,这两样都是绝对自我的集体活动。它们是利己的,同时也是不甘寂寞的。 从当晚事态的发展来看,我知道大龙头接我回来的目的了。是让我陪他,陪他吃吃饭,再像“陪他吃吃饭”那样陪他干点别的。大龙头喝了一点酒,喝完酒之后的大龙头显示了他脆弱的一面,眼神里头居然有些颓唐了。他拍着我的手背,对我说:“陪陪我。”在这个刹那大龙头显露了他的真实年纪,大龙头已经老了。和呆在采石场那会儿比起来,大龙头的骨子里头已经不那么风光了。好在大龙头有钱。他现在的魅力有一半是靠钱支撑起来的。一个人不管多威风,多有钱,其实都有虚空的时候,都有可怜的时候,都有不堪一击的时候,都有需要别人的时候。我望着大龙头,突然有点心酸,却又禁不住有些得意。很显然,大龙头没拿我当外人。他不相信所有的人,但是相信我。我有些受宠若惊。同时也踏实多了。从根本上来说,不是他在请我,而是他需要我。我花他的钱也就理所应当。 大龙头问我,今天晚上想睡一个什么样的,我没有忸怩,直接告诉他“小三子”。说这话的时候我已经自信多了。我是一个驾驶奔驰小汽车的司机,我觉得我配得上人家小三子。这一回我真的就要有一分体面而又稳定的工作了。我马上就要有钱了。 大龙头又换了一个小姐。和上几次一样,我们去了东郊。大龙头在楼下,我们在楼上。但是大龙头在这个晚上做了一件让我极不开心的事,他在小三子上楼的时候伸出手去摸了摸小三子的屁股。大龙头并没有掩饰,全被我清清楚楚地看在眼里。我没有开口,不过说实话,我很生气。小三子是我的女人,大龙头他不该做这种事的。 关上门之后我终于没有忍住,我站在门后,说:“大龙头有没有睡过你?” 小三子似乎没有听懂我的话,但是她听见了。我肯定她听见了。她看着我,把脑袋都歪到一边去了,她就那么歪着脑袋仔细地研究着我的怒容。 “你说什么?” “我在问你。” “你在说什么?” “我不许别人碰你!” 小三子的脸上浮上了极怪异的神情,她似笑非笑地摇了几下头,后来脸上的笑意就没有了。她十分定神地凝视着我,摇了几下头,又摇了几下头,一边摇头一边说:“你在说什么?” 我的妒火燃烧起来了,我知道,我的妒火发出了紫红色的火苗。我走到小三子的面前,一把就把她摁在了床上,我粗暴地用双手夹住了她的头,俯下脑袋十分准确地吻住了她的双唇。小三子的挣扎就是在这个时候开始的,她拼命地扭动,扑打着她的双腿。小三子一定想揪我的短发,但是没有揪住。她开始拧我的耳朵,她长长的指甲抠进了我的肉,她用她的长指甲凶猛无比地抓我的脸庞,我没有松手,拼命地吻她,吮吸她。小三子的喉咙里头发出了母猫一样的呼噜声。小三子抗争了好半天,居然慢慢地平息了,放弃了挣扎。后来小三子闭上了眼睛,她紧闭的嘴唇十分小心地张开来了,试探了一下,随后就狂放地张大了,我们的吻便合缝合榫了。我们的舌尖极迅速地碰上了,我们像通了电,我们的身体身不由己地颤抖了一下。小三子抬起了下巴,开始承接我,呼应我,她热乎乎的鼻息喷在了我的脸上。我放开了她,用双手支撑住自己,我怕压疼了她。我怕她疼。但小三子的双手绕在了我的脖子上,她柔软的胳膊是如此地有力,宛如两条最柔韧的绳子把我们拴在了一处。我们贴在一起,像夜的颜色与夜的颜色。我们溶解在一块儿了。 我们吻了很久,差不多有夜的颜色那样长。后来我们松开了,我们跪在床上,拉着手紧盯着对方。小三子低下头去,她的两只肩膀慢慢地耸了上来。小三子突然挣开我,抡起她的手臂给了我一个大嘴巴。我猝不及防,响亮的耳光像雪亮的闪电一样照亮了东郊。小三子大口大口地喘着气,大声说:“你为什么要这样?”小三子说完这句话就下了床去,拎起她的皮包就要往门口去。我扑到她的身后,一把抱紧了她的腹部。我们又颤抖起来了,我不知道是谁在抖,但我的声音说明了一切问题,我用颤抖的声音不停地说:“小三子,小三子。” 小三子在我的怀里转过了身子,她仰起头,看到了我脸上的道道血痕。她伸出手,抚摸着它们。她的眼里全是泪,但是没有掉下来。“你为什么要这样?”小三子歪着脑袋问,“你为什么要这样,啊?”小三子埋下她的脑袋,再一次耸起了她的肩膀。她的腹部收缩了一下,随后又收缩了一下。她的腹部在我的怀里不停地收缩。我把她抱到床上。我们的脑袋这一次没有对着墙,而是对着门。我解开了她的衣服,慢慢进入了她。 小三子的双手一刻也没有离开我的脸庞。我在努力。我坚持着自己,强忍着自己,尽我的可能延长这一次。我想让我的小三子体验我,享受我,我想尽我的所能给我的小三子带来最大的快乐与满足。在我即将临近高潮的时候我仰起了头来,我的目光落在了木门上方的玻璃窗户上。我突然发现玻璃的背面有些异样,我定了定神,玻璃的背后居然是两只人的眼睛。它们凝视着我,正与我对视。它们全神贯注,发出贪婪而又锐利的光。这双眼令我魂飞魄散,在我确认的瞬间我懂得了什么叫五雷轰顶。我尖吼一声,把身体下面的小三子都吓了一大跳。 我冲出去,拉开门,大龙头站在我的面前。他已经从椅子上下来了。我赤身裸体地站在门框的中央,浑身是汗。我就想冲上去把他的两只眼睛全抠下来。但我的身体全软了。大龙头平静地说:“你忙。”大龙头自言自语说:“你忙你的。”大龙头说这话的时候两只手已经插到裤兜里去了,他的手在裤兜里乱动,使纺织物呈现出慌乱与无助的局面。他的手最终在裤兜里头握成了拳头,对称地凸在两侧,而裤裆中央却令人懊丧地凹在那儿。大龙头很慢地转过身去,往楼下走。我对着他的背影突然大声说:“大龙头,你不仗义!”大龙头慢慢地回过头,用那种伤感的语调对我说:“知足吧。你知足吧。” 楼下的大厅水晶吊灯正发射出辉煌的光芒,一个小姐坐在沙发上,左手执烟,右手托腮,连头都没有抬。她专心致志地看着一部顶级片。 我回过头来,小三子十分伤心地坐在床上,她抱着自己的膝盖,下巴搁在膝盖上。小三子对着地板目不转睛,满眼都是泪光。后来小三子开始捋头发,捋完了头发她就开始穿衣服了。她在这个缓慢的过程当中一直不肯和我对视。等她穿好衣服她的表情已经回到以前去了。我想我明白了,我什么都明白了。小三子拿起她的皮包,似乎想了一些什么,她从钱包里抽出两张百元现钞,丢在了床上,后来又抽了两张。小三子说:“今天该付账的应该是我。”小三子说,“我们清了,你以后不要再来找我。”小三子在出门之前对我说,“你没那个命,你不该做这种事的”。 八 结束了。一切都结束了。我并没有歇斯底里,相反,我平静如水。当我从大龙头的别墅里走出来的时候,我的心中没有伤恸,没有焦虑,没有挣扎。我惊奇于我的平静。我甚至对大龙头没有半点怨恨,我再也不用仰视我心中的伟大领袖了。我活得比他还好,至少,我可以有身体地活在这个世界上。这才是问题的关键与根本。离开了别墅里的水晶吊灯,我的眼前一抹黑,整个东郊一抹黑。我以为是错觉,但出了大院我就发现了,不是。东郊真的很黑,夜里下起了大雾。东郊已经被大雾覆盖了。深夜的大雾是一种潮湿的黑颜色,它裹住了一切,遮蔽了一切,打湿了一切。好大的雾啊,什么都看不见了,我伸出手去,我甚至都不知道自己的手指在哪儿了。我抓了一把,一把就把我的五根手指全逮住了。雾真是一个有趣的东西,一无所有,绝对虚妄,可它就是成功地塞满了这个世界,隔离了这个世界。我尝试着瞪大了眼睛,还是什么都看不见,我想我的目光一定也是雾状的了。但我并没有停止我的步伐,此时此刻,我腾云驾雾。我必须走回去,我的身上没有一分钱,我甚至连到哪里去都没有想清楚,但我必须走回去,回到南京。只要我的双脚不离开路面,我就一定能回到南京。东郊是一个巨大的墓地,一个著名的墓地,许多伟大的尸体就埋葬在这儿。我把自己想象成一具尸体,平静如水地迈开双腿。我在同一条盘山公路上盘旋了一圈又一圈,我一点都不知道自己早就迷路了,实际上我从上路的那一刻起就已经迷路了,我走了差不多一夜,天快亮的时候我想我的灵魂都快出窍了,我不仅忘记了回到南京这个念头,我甚至把我自己都忘了。我只知道自己是一具尸体,像一团漆黑的磷火,在雾中漫步。我的双脚成了我的梦。我已经成为雾的一部分了,我是被淋湿的魂,我是带有脚步声的魂。我不知道这一夜是谁在替我步行。但是我渴,这个感觉像雾里的灯。白花花的。天亮之后我看到了路边的一条河。我扑过去,埋下头去喝了一个饱。喝完了,我没有能够站起来,我站不起来了。我突然发现水里有一个人,有一张脸,脸上布满了手指的抓痕,正虎视眈眈地盯着我。我唬了一跳。定了定神,我开心地笑了,他妈的,那不是我又是谁?这个发现让我开心,这绝对是我生命史上最伟大的发现。 梦终于醒了。直到这个时候我才相信,我的灵魂终于附体了。 我并不想打搅马杆,可这会儿马杆是我的单行线,除了马杆,我别无出路。不过我并不糊涂,我现在的样子实在是太落魄了。浑身潮湿,满脸伤痕。这种模样走到马杆的店里绝对是不合适的。我不能让马杆在伙计们的面前丢了他的脸面。我站在路边,来回犹豫,而对面就是马杆的电脑商店,我都能看到马杆了。我决定还是用电话把马杆喊出来。马杆拿起耳机,“喂”了一声,我慌忙说:“马杆,是我。”马杆听出了我声音里的异样,我看见马杆把他的另一只手插进了头发。一副极为头疼的样子。马杆说:“你回来了?”我无言以对。我说:“马杆,我想见你。”我迫不及待地说,“我就在马路的对面”。 马杆转过了头来。我们的目光隔了一条马路对视上了。我看不清马杆的表情,但马杆脸上的震惊是显而易见的。这不能怪他,我能够想象我现在的模样。马杆在电话里说:“发生什么事了?”我对着话筒说:“你出来一下好吗?”我立即又补充了三个字,“带点钱”。这话一出口我就有些后悔了,可这话我除了能对马杆说,这个世上再也找不到第二个人了。 马杆隔着大街望着我,他放下了电话,一个人对着自己的脚尖望了好半天,随后叫过身边的一个伙计,对他交代了一些什么,我听不见。但我看到马杆的脸上已经愁云密布了。马杆这人就这样,一看到我难受他的心里就好不了。 放下电话之后店里的小伙子一直看着我,看样子是想跟我讨电话费。我没有钱,只好也看着他。看了一会儿小伙子就把目光让到一边去了。我和马杆从马路的两侧同时走出了商店的大门,我对他摆摆手,示意他别过来。我们沿着马路的两侧一起向前,大约走了两三百米,我穿越了马路,站在了马杆的面前。一站到马杆的面前我的伤心就全涌上来了,有点想哭。我用了很大的力气才忍住了。为了忍住我的泪水,我想我脸上的表情肯定全走了样了。我的模样也许吓了马杆一跳,马杆怔在那里,用一种警惕而又防范的眼神盯着我。我看了一眼路边的小面馆,说:“马杆,你请我吃顿面条好不好?”马杆没有来得及说话,我已经走进小面馆要了两碗三鲜面了。我已经饿疯了,渴疯了,捧着滚烫的汤汤水水发出了不知羞耻的呼噜声。由于太烫,我又是哈气又是吸气,像一只受了伤的公兽。我伸长了脖子胡乱地咀嚼并疯狂地吞咽。吞咽一次我的眼睛还要闭上一次。我吃得太嚣张了,居然忘记马杆?99lib?t>正坐在我的对面了,我吃得又凶又恶,又毒又贪,不一会儿我就满头大汗热气腾腾了。最多五分钟,我的面前就只剩下两只空碗与两根筷子。吃完了,我空咽了两口,梗着脖子打了一个饱嗝。就在打嗝的时候我突然想起来了,马杆还坐在我的对面呢。马杆正失神地盯着我,失神的眼里有一种让我害怕的东西。马杆一定是被我吓坏了,他被吓坏了的样子反过来又吓着我了。马杆迅速地挪开目光,但他的目光还是给我留下了锐利与严酷的印象。我想我刚才的吃相肯定是把马杆吓坏了。“饱了?”马杆笑着说。“饱了。”我十分羞愧地点了点头。 马杆一直在吸烟,几乎一刻不停。吃完面条之后我想把我的情况告诉马杆的,话到了嘴边我又咽了下去。这个话题太不体面了,我不能让马杆毁掉他心中的那个我。就在我打定主意准备说一些什么的时候,马杆腰里的手机却又响了。马杆听了一句,脸上是那种极度无奈的样子。马杆关掉手机,瞅准了机会从他的口袋里掏出了一只信封。我接过来,塞进了口袋。马杆说:“那我就先过去了。”我嘴上答应了,可我实在不希望马杆这个时候离开。他的离开让我难受。我真想对马杆说,我现在太需要你了。但我说不出。我为自己不能把自己的心里话说出口而懊恼,呆在那儿,脸上流露出一副凶相,一副恶相。马杆不停地瞥我。马杆一点都不知道他对我来说是多么地重要,他现在是我手里的最后一根救命稻草。我承认我变得婆婆妈妈的了。我跟出去,对着马杆的背影喊了一句,我说:“晚上我呼你。”马杆愣了一下,马杆的背影在我的面前愣了一下,好像脚下给什么东西绊了一下似的。马杆回过头,笑着说:“好,晚上呼我。” 马杆一走我就跨上了公共汽车。口袋里一有钱我就踏实下来了。我买了四张票,走到汽车的最后排,脱下鞋,枕在了脑后。我得睡上一觉。无论如何我得睡上一觉。我的梦装上了四只轮子,在南京城的马路上鬼魂一样游荡。 打死我我也想不到要提防马杆。马杆下手下得真是太快了,太狠了。事先一丁点迹象都没有。我想问他,我太想问明白了,可一切都已经来不及了。我们在著名的卡萨布兰卡喝了一个晚上的啤酒,马杆在这个晚上情绪一直不错,他还请一位小姐陪他跳了一会儿迪斯科。马杆跳得一身的汗。马杆不时地对我招招手,示意我下池。我不想跳,我在等马杆。等他玩够了,喝够了,跳够了,我会让他把我带到一个僻静的地方,好好说上一夜的话。我不喜欢迪厅,不喜欢夜总会。马杆不知道,迪厅其实是我的伤心之地。我的第一个噩梦就是从歌舞厅开始的,我不想让我的第二条道路再从歌舞厅开始起步。好几次我都想和马杆说说话了,但是马杆的玩兴未尽,他拍了拍我的手背,我只好就作罢了。大约在深夜两点,马杆的头上冒着热气,他把他的指头插进了他的头发,捋了几下,对我说:“怎么样,换个地方吧?”我什么都没说,拿起桌上的香烟就站起了身子。马杆在这个时候似乎突然想起了什么,面有难色地对我说:“我们到镇江去怎么样?”我没有开口。马杆说:“镇江的一个老板还差我三万多块钱呢,要了好几次都没能要回来,我们连夜去,天亮的时候把他堵在床上。”我同意。随便到哪里,只要马杆他用得上我,就是三万块钱是那个家伙的牙齿,我也能替马杆拔下来。我怪罪马杆说:“你怎么不早说。” 我不知道我们是几点钟到达镇江的,马杆一上出租车就睡着了,呼吸均匀而又平稳。我白天里已经在汽车上睡了一整天了,这会儿精神正旺,瞪了一双贼眼看沪宁高速公路的夜景。这条公路实在是漂亮,有几次我都产生了幻觉,就好像我在电影上,就好像我在国外。我的心情变得愉快起来,我一定得帮着马杆把三万块钱要回来,弄不好马杆真的要做我的老板的。到了镇江之后马杆刚好就醒了,我们在火车站转悠了十来分钟,马杆改变主意了,马杆说:“那家伙有个小老婆在常州,我们先到常州,一定能堵住他。”重新叫过出租车之后,我们又上了车,几十分钟过后我们就来到了常州的郊外。我们在公路的旁边停了车。马杆说,他的腿麻了,下来走走,再说也快到了。我们步行了一段,后来我们就来到一块工地了,这也是城乡结合部常有的。马杆说他想小个便,便钻进了黑咕隆咚的工地里去了。这家伙真是体面惯了,就连深夜里小便也要躲躲藏藏的。但是意外的事情就是在这个时候发生了,他居然在黑咕隆咚的毛坯房里倒下了,结结实实地一下,吓了我一跳。我立即跟上去,冲进了黑乎乎的毛坯房,想把他扶起来。刚一进去我的腹部就让什么东西给撞上了。我还在地上找马杆。我一点都没有意识到一把刀子已经捅进我的肚子里去了。这一刀捅得太快了,我甚至没有感觉到疼。我的腹部似乎又被人拉了一把。这时候我感觉到有一样东西在我的腹部流淌开来了,热烫烫的。我还闻到了一股疯狂的咸鱼味。我想不出来到底是哪儿出了问题。直至刀子戳进脖子我才突然明白过来。我没有叫。我就知道我的鲜血在往外冲,黑糊糊的,迅猛,有力,灼人,我听得见砖头吸血时发出来的滋滋声。人真是太假了,鲜血只冲了一会儿我的双腿就软下去了。我趴在墙角,疼痛就是在这个刹那涌上来的。它们汹涌澎湃,长满了牙。我张大了嘴巴,咬住了一块砖头。我知道这肯定是马杆干的,不可能是别人。我不明白为什么。剧痛之中我最想弄明白的就是为什么。我想问问他。我开始大口喘气了,我甚至还用双手捂了一下伤口,但是太徒劳了,没有一双手能捂得住喷涌的鲜血。血把我的双手弄得很黏,我的十根指头全成了泥鳅。我听到了脖子的中间气泡的破裂声。我拼命想呼吸,但所有的空气都从气泡里漏走了。呼吸的力不从心真让人绝望。伤口在叹息。伤口四周的皮肉在颤动。我用尽了力气转过了身来,我想看看马杆。我什么都没有看见。黑夜不是一段时间,它首先是无能为力的视觉效果。马杆开始用他的刀子割我的双手了,我不知道马杆割下它们做什么。后来那把刀子又开始卸我的脑袋。谢天谢地,我可是一点都不疼了。我的脑袋被马杆提在手上。我睁大了眼睛,我看见我的咸太阳升起来了,它的光芒全是咸鱼的气味。我的两只耳朵还听得见,我听见马杆把我的双手和脑袋装进了口袋。是一只塑料口袋。被装进塑料口袋,是这个世界为我作出的最后总结。 青衣 一 乔炳璋参加这次宴会完全是一笔糊涂账。宴会都进行到一半了,他才知道对面坐着的是烟厂的老板。乔炳璋是一个傲慢的人,而烟厂的老板更傲慢,所以他们的眼睛几乎没有好好对视过。后来有人问“乔团长”,这些年还上不上台了?炳璋摇了摇头,大伙儿才知道“乔团长”原来就是剧团里著名的老生乔炳璋,80年代初期红过好一阵子的,半导体里头一天到晚都是他的唱腔。大伙儿就向他敬酒,开玩笑说,现在的演员脸蛋比名字出名,名字比嗓子出名,乔团长没赶上。乔团长很好听地笑了笑。这时候对面的胖大个子冲着乔炳璋说话了,说:“你们剧团有个叫筱燕秋的吧?”又高又胖的烟厂老板担心乔炳璋不知道筱燕秋,补充说:“1979年在 href='/article/4121.htm'>《奔月》中演过嫦娥的。”乔炳璋放下酒杯,闭上眼睛,缓慢地抬起眼皮,说:“有的。”老板不傲慢了,他把乔炳璋身边的客人哄到自己的座位上去,坐到乔炳璋的身边,右手搭到乔炳璋的肩膀上,说:“都快二十年了,怎么没她的动静?”乔炳璋一脸的矜持,解释说:“这些年戏剧不景气,筱燕秋女士主要从事教学工作。”烟厂老板一听这话直着腰杆子反问说:“什么景气?你说说什么景气?关键是钱。”老板向乔炳璋送出他的大下巴,莫名其妙地颁布了他的命令,说:“让她唱。”乔炳璋的脸上带上了狐疑的颜色,试探性地说:“听老板的意思,老板想为我们搭台啰?”老板的脸上重又傲慢了,他一傲慢脸上就挂上了伟人的神情。老板说:“让她唱。”乔炳璋对小姐招招手,让她给自己换上白酒。炳璋捏着酒杯站起身,说:“老板可是开玩笑?”老板不仅傲慢,还严肃,一严肃就像作报告。老板说:“我们厂没别的,钱还有几个。——你可不要以为我们光会赚钱,光会危害人民的身体健康,我们也要建设精神文明。干了。”老板没有起立,乔炳璋却弓着腰站起来了。他用酒杯的沿口往老板酒杯的腰部撞了一下,仰起了脖子。酒到杯干。乔炳璋激动了。人一激动就顾不上自己的低三下四。乔炳璋连声说:“今天撞上菩萨了,撞上菩萨了。” href='/article/4121.htm'>《奔月》是剧团身上的一块疤。其实 href='/article/4121.htm'>《奔月》的剧本早在1958年就写成了,是上级领导作为一项政治任务交待给剧团的。他们打算在一年之后把 href='/article/4121.htm'>《奔月》送到北京,献给共和国10周岁的生日。可是,公演之前一位将军看了内部演出,显得很不高兴。他说:“江山如此多娇,我们的女青年为什么要往月球上跑?”这句话把剧团领导的眼睛都说绿了,浑身竖起了鸡皮疙瘩。 href='/article/4121.htm'>《奔月》当即下马。 严格地说,后来的 href='/article/4121.htm'>《奔月》是被筱燕秋唱红的,当然, href='/article/4121.htm'>《奔月》反过来又照亮了筱燕秋。戏运带动人运,人运带动戏运,戏台本来就是这么回事。不过这已经是1979年的事了。1979年的筱燕秋年方19,正是剧团上下一致看好的新秀。19岁的燕秋天生就是一个古典的怨妇,她的运眼、行腔、吐字、归音和甩动的水袖弥漫着一股先天的悲剧性,对着上下五千年怨天尤人,除了青山隐隐,就是此恨悠悠。说起来15岁那年筱燕秋还在《红灯记》中客串过一次李铁梅的,她高举着红灯站立在李奶奶的身边,没有一点铮铮铁骨,没有一点“打不尽豺狼决不下战场”的霹雳杀气,反倒秋风秋雨愁煞人了。气得团长冲着导演大骂,谁把这个狐狸精弄来了! 但到了1979年, href='/article/4121.htm'>《奔月》第二次上马了。试妆的时候筱燕秋的第一声导板就赢来了全场肃静。重新回到剧团的老团长远远地打量着筱燕秋,嘟哝说:“这孩子,黄连投进了苦胆胎,命中就有两根青衣的水袖。” 老团长是坐过科班的旧艺人,他的话一言九鼎。19岁的筱燕秋立马变成了A档嫦娥。B档不是别人,正是当红青衣李雪芬。李雪芬在几年前的《杜鹃山》中成功地扮演过女英雄柯湘,称得上红极一时。但是,在A档和B档这个问题上,李雪芬表现出了一位成功演员的得体与大度。李雪芬在大会上说:“为了剧团的明天,我愿意做好传帮带,我愿意把我的舞台经验无私地传授给筱燕秋同志,做一个合格的接力棒。”筱燕秋眼泪汪汪地和同志们一起鼓了掌。 href='/article/4121.htm'>《奔月》被筱燕秋唱红了。剧组在各地巡回演出, href='/article/4121.htm'>《奔月》成了全省戏剧舞台上最轰动的话题。所到之处,老戏迷抚今追昔,青年人则大谈古代的服装。全省的文艺舞台“和其他各条战线一样”,迎来了他们的“第二个春天”。 href='/article/4121.htm'>《奔月》唱红了,和 href='/article/4121.htm'>《奔月》一样蹿红的当然是当代嫦娥筱燕秋。军区著名的将军书法家一看完 href='/article/4121.htm'>《奔月》就豪情迸发,他用苍松翠柏般的遒劲魏体改换了叶剑英元帅的伟大诗篇:“攻城不怕坚,攻戏莫畏难,梨园有险阻,苦战能过关。”下面是一行行书落款:“与燕秋小同志共勉”。将军书法家把筱燕秋叫到了家中,他在抚今追昔之后亲自将一条横幅送到了筱燕秋的手上。 谁能料得到“燕秋水同志”会自毁前程呢。事后有老艺人说, href='/article/4121.htm'>《奔月》这出戏其实不该上。一个人有一个人的命,一出戏有一出戏的命。 href='/article/4121.htm'>《奔月》阴气过重,即使上,也得配一个铜锤花脸压一压,这样才守得住。后羿怎么说也应当是花脸戏,须生怎么行?就是到兄弟剧团去借也得借一个。否则剧组怎么会出那么大的乱子,否则筱燕秋怎么会做那样的事? href='/article/4121.htm'>《奔月》剧组到坦克师慰问演出是一个冰天雪地的日子。这一天李雪芬要求登台。事实上,李雪芬的要求不过分。她毕竟是嫦娥的B档。相反,过分的倒是筱燕秋。 href='/article/4121.htm'>《奔月》公演以来,筱燕秋就一直霸着毡毯,一场都没有让过。嫦娥的唱腔那么多,我那么重,筱燕秋总是说自己“年轻”,“没问题”,“青衣又不是刀马旦”,“吃得消的”。其实大伙儿早就看出来了,闷不吭声的筱燕秋心气实在是太旺了,有吃独食的意思。这孩子的名利心开始膨胀了,想着法子横在李雪芬的面前。可是谁也没法说,领导一找她,她漂亮的小脸就成了猪肝。筱燕秋没心没肺,就有猪肝,她是做得出来的。领导们只能反过来给李雪芬做工作,让她“多指点指点年轻人”,“多扶持扶持年轻人”。可是李雪芬这一次的理由很充分,李雪芬说,她演《杜鹃山》的时候就经常下部队,今天上午还有很多战士冲着她喊“柯湘”呢,她在部队有观众基础,她不上台,“战士们不答应”。 李雪芬在这个晚上征服了坦克师的所有官兵,他们从嫦娥的身上看到了当年柯湘的影子,当年的柯湘头戴八角帽,一双草鞋,一把手枪,威风凛凛的。而今夜的柯湘却穿起了古装。李雪芬嗓音高亢,音质脆亮,激情奔放,这种高亢与奔放经过十多年的巩固与发展,业已构成了李雪芬独特的表演风格,即李派唱腔。基于此,李雪芬在舞台上曾经成功地塑造过一连串的巾帼豪杰,透过李雪芬的一招一式,观众们可以看到女战士慷慨赴死,女民兵英姿飒爽,女知青豪情冲天,女支书须眉不让。李雪芬在这个晚上重点展示了她的高亢嗓音,战士们有组织地给她鼓掌,掌声整齐而又有力,使人想起接受检阅的正步方阵。没有人注意到筱燕秋。其实戏演到一半,筱燕秋已经披着军大衣来到舞台了,一个人站立在大幕的内侧,冷冷地注视着舞台上的李雪芬。谁都没有注意到筱燕秋,谁都没有发现筱燕秋的脸色有多难看。厄运在这个时候其实已经降临了,它笼罩着筱燕秋,同时也笼罩着李雪芬。 href='/article/4121.htm'>《奔月》演完了。五次谢幕之后,李雪芬来到了后台,脸上洋溢着一股难以掩抑的飞扬神采。李雪芬就是在这个时候和筱燕秋在后台相遇了,面对面。一个热气腾腾,一个寒风飕飕。李雪芬一看见筱燕秋的脸色便主动迎了上去,左手拉着筱燕秋的右手,右手拉着筱燕秋的左手,说:“燕秋,都看了?”筱燕秋说:“看了。”李雪芬说:“还行吧?”筱燕秋却不开口。说话的工夫许多人已经走上来了,围在了她们的四周。李雪芬掀掉肩膀上的军大衣,说:“燕秋,我正想和你商量呢,你看看这样,这样,这句唱腔我们这样处理是不是更深刻一些,哎,这样。”李雪芬这么说着,手指已经翘成了兰花状,一挑眉毛,兀自唱了起来。艺人们都是知道的,同行是冤家,即使是师傅传艺,“宁教一声腔,不教一个字,宁教一个字,不教一口气”。可是李雪芬不。她把李派唱腔的一字一气毫无保留地演示给了筱燕秋。筱燕秋不声不响,只是望着李雪芬。人们站立在李雪芬和筱燕秋的四周,默默地看着剧团里的两代青衣,一个德艺双馨,一个谦虚好学,许多人都看到了这个令人感慨的一幕,这个令人心宽的一幕。但是筱燕秋的眼神很快就出了问题了,是那种极为不屑的样子。所有的人都看得出,燕秋这孩子的心气实在是太旺了,心里头不谦虚就算了,连目光都不谦虚了。李雪芬却浑然不觉,演示完了,李雪芬对着筱燕秋探讨性地说:“你看,这样,这才是旧社会的劳动妇女。我们这样处理,是不是好多了?”筱燕秋一直瞅着李雪芬,脸上的表情有些说不上来路。“挺好,”筱燕秋打断了李雪芬,笑着说,“只不过你今天忘了两样行头。”李雪芬一听这话就把双手捂在了身上,又捂到头上去,慌忙说:“我忘了什么了?”筱燕秋停了好大一会儿,说:“一双草鞋,一把手枪。”大伙儿愣了一下,但随即就和李雪芬一起明白过来了,燕秋这孩子真是过分了,眼里不谦虚就不谦虚吧,怎么说嘴上也不该不谦虚的!筱燕秋微笑着望着李雪芬,看着热气腾腾的李雪芬一点一点地凉下去。李雪芬突然大声说:“你呢?你演的嫦娥算什么?丧门星,狐狸精,整个一花痴!关在月亮里头卖不出去的货!”李雪芬的脚尖一踮一踮的,再一次热气腾腾了。这一回一点一点凉下去的却是筱燕秋。筱燕秋似乎被什么东西击中了,鼻孔里吹的是北风,眼睛里飘的却是雪花。这时候一位剧务端过来一杯开水,打算给李雪芬焐焐手。筱燕秋顺手接过剧务手上的搪瓷杯,“呼”地一下浇在了李雪芬的脸上。 后台立即变成了捅开的马蜂窝。筱燕秋愣在原处,看着无序的身影在自己的面前急速穿梭,耳朵里充斥着慌乱的脚步声。脚步声轰隆轰隆的,从后台移向了过道,从过道移向了远处,最后变成了远处汽车的马达声。眨眼的工夫后台就空荡荡的了,而过道更空荡,像通往月亮的路。筱燕秋站立在原处,愣了好大一会儿,沿着寂静的过道拐进了化妆间。筱燕秋站在镜子面前,吃惊地盯着镜子里的自己。直到这个时候筱燕秋才弄明白自己到底干了什么。她失神地望着自己的双手,一屁股坐在了化妆间的凳子上。 保温杯里的水到底有多烫,这个问题已经没有任何意义了。事情的“性质”永远决定着事态的严峻程度。一心扶持筱燕秋的老团长气得晃起了脑袋,他把中指与食指并在一处,对着筱燕秋的鼻尖晃了十来下。老团长说:“你,你,你,你你你你你呀——啊!”老团长急得都不会说话了,就会背戏文,“丧尽天良本不该,名利熏心你毁就毁在妒良才!” “不是这样的。”筱燕秋说。 “又是哪样?” “不是这样的。”筱燕秋泪汪汪地说。 老团长一拍桌子,说:“又是哪样?” 筱燕秋说:“真的不是这样的。” 筱燕秋离开了舞台。嫦娥的A角调到戏校任教去了,而B角则躺在医院不出来。 href='/article/4121.htm'>《奔月》第二次熄火。“初放蕊即遭霜雪摧,二度梅却被冰雹擂。” href='/article/4121.htm'>《奔月》没那个命。 二 谁能想到 href='/article/4121.htm'>《奔月》会遇上菩萨呢。 启动资金终于到账了。这些日子炳璋一直心事重重。他在等。没有烟厂的启动资金, href='/article/4121.htm'>《奔月》只能是水中月。其实炳璋只等了11天,可是炳璋就好像熬过了一个漫长的岁月。等钱的日子里炳璋发现,钱不只是数量,还是时光的长度。这年头钱这东西越来越古怪了。 但是,炳璋没有料到反对筱燕秋重新登台的力量如此巨大,预备会在筱燕秋能不能登台这个问题上僵持住了。炳璋把玩着手上的圆珠笔,一直在听。后来他把手上的圆珠笔丢到会议桌的桌面上,上身靠在了椅背。炳璋笑了笑,说:“你们还是让步吧,人家可是点了筱燕秋的名的。这年头给钱让步,不丢脸。”会议室里一片沉默。人们不说话。不说话虽说还是反对,但通融的余地肯定就大了。幸亏李雪芬离开剧团开饭店去了,要不然,李派唱腔的高亢嗓音炳璋现在可是招架不住的。大伙儿继续沉默,不说是,也不说否。但无声有时就是默许。炳璋顺势利导,很含糊地说:“我看就这样了吧。” 然而,谁担纲B档,问题又来了。对一个演员来说,给当红演员做B档,本来就是一个寒碜人的角色,更何况又是筱燕秋的B档呢。还是老高出了一个好主意,B档让筱燕秋自己在学生里头挑。筱燕秋忌妒心再重,再名欲熏心、利欲熏心,总不能和自己的弟子争风。大家都说好。可是老高接下来的一句话让炳璋心里不踏实了。老高说:“我看你们都白说,20年过去了,筱燕秋也40岁的人了,她的嗓子还能不能扛得住?我看玄。”这句话让炳璋觉得自己真的疏忽了,怎么就没有想到这个?毕竟是20年哪。20年,什么样的好钢不给你锈成渣?炳璋偷偷地叹了一口气。会议开来开去,在筱燕秋一个人的身上就纠缠了将近两个小时。这哪里是筹备?简直是回顾历史。没钱的时候想钱,钱来了却不知道怎么花。钱这东西不只是时光的长度,还有历史的脸色。钱这东西现在实在是太古怪了。 炳璋想听筱燕秋溜溜嗓子,这是必须的要不然,烟厂的钱再多,还不如拿来卷鞭炮去放响呢。筱燕秋依照约定的时间来到会议室,刚一落座,炳璋发现自己又冒失了。很空的会议室里头只有他们两个,炳璋坐在这头,筱燕秋坐在那头,中间隔了一张长长的椭圆桌,有些公事公办的意味。筱燕秋胖了,人却冷得很,像一台空调,凉飕飕地只会放冷气。炳璋打算先和筱燕秋谈一谈 href='/article/4121.htm'>《奔月》的,可 href='/article/4121.htm'>《奔月》是筱燕秋永远的痛,炳璋越发不知道从哪儿开口了。 炳璋有几分惧怕筱燕秋。要是细说起来,炳璋比筱燕秋还大出一个辈分,不过筱燕秋的脾气戏校里头可是有名的。这个女人平时软绵绵的,一举一动都有些逆来顺受的意思,有点像水。但是,你要是一不小心冒犯了她,眨眼的工夫她就有可能结成了冰,寒光闪闪的,用一种愚蠢而又突发性的行为冲着你玉碎。所以戏校食堂里的师傅们都说,“吃油要吃色拉油,说话别找筱燕秋”。炳璋不知道怎么和筱燕秋挑开话题,就开始和筱燕秋绕。一会儿聊她的生活,一会儿聊她的教学、学生,还扯到了天气。有些前言不搭后语。东扯西拽了几分钟,筱燕秋闷头闷脑地说:“你到底想和我说什么?”炳璋被堵住了,心里头一急,脱口说:“你亮个相吧。”筱燕秋望着炳璋,把两只胳膊放到桌面上来,抱成了一个半圆,却又看不出任何风吹草动。筱燕秋毫无表情地望着炳璋,突然说:“想听什么?是西皮 href='3501/im'>《飞天》还是二黄《广寒宫》?” href='3501/im'>《飞天》和《广寒宫》是 href='/article/4121.htm'>《奔月》里著名的唱腔选段,筱燕秋因为 href='/article/4121.htm'>《奔月》倒了20年的霉,这刻儿主动把话题扯到 href='/article/4121.htm'>《奔月》上去,无疑就有了一种挑衅的意思,有了一种子弹上膛的意思。炳璋本能地直了直上身,等着筱燕秋的唇枪舌剑。不过炳璋手里有牌,倒也没有过分担心。炳璋说:“那就来一段二黄。”筱燕秋站起身,离开座椅,拽了拽上衣的前下摆,又拽了拽上衣的后下摆,把目光放到窗户的外面去,凝神片刻,开始云手,运眼,依依呀呀地居然进了戏。她的嗓音还是那样地根深叶茂。炳璋还没有来得及诧异,一阵惊喜已经袭上了心头。一个贪婪而又充满悔恨的嫦娥已经站立在他的面前了。炳璋闭上眼睛,把右手插进裤子的口袋,翘起了4只手指头,慢慢地敲了起来,一个板,三个眼,再一个板,再三个眼。 筱燕秋一口气唱了15分钟,炳璋睁开眼,眯起来,仔细详尽地打量起面前的这个女人,这段二黄慢板转原板转流水转高腔有极为复杂的表现难度,音域又那么宽,一个离开戏台20年的演员能把它一口气完成下来,答案只有一个,她一直没有丢。炳璋歪在椅子里头,没有动。但是,他在暗中唏嘘感叹了一回。20年,20年哪。炳璋有些百感交集,对筱燕秋说:“你怎么一直坚持下来了?” “坚持什么?”筱燕秋说,“我还能坚持什么。” 炳璋说:“20年,不容易。” “我没有坚持,”筱燕秋听懂炳璋的话了,仰起脸说:“我就是嫦娥。” 筱燕秋从炳璋的办公室里出来,人却恍惚了。这是10月里的一个日子,一个有风有阳光的日子,像春天。风和阳光都有些明媚,都有些荡漾,但是恍惚,像梦寐,萦绕在筱燕秋的周遭。筱燕秋踩着自己的身影,就这么在马路上游走。后来筱燕秋停下了脚步,迷迷糊糊朝四下打量。筱燕秋低下头,失神地看着自己的身影。现在正是午后,筱燕秋的影子很短,胖胖的,像一个侏儒。筱燕秋注视着自己的身影,夸张变形的身影臃肿得不成样子。仿佛泼在地上的一摊水。筱燕秋往前走了几大步,地上的身影像一个巨大的蛤蟆那样也往前爬了几大步。筱燕秋突然凝神了,确信了这样一个事实:地上的身影才是自己,而自己的身体只是影子的附带物。人就是这样,都是在某一个孤独的刹那突然发现并认清了自己的。筱燕秋的眼神再一次茫然了,伤心与绝望成了10月的风,从一个不确切的地方吹来,又飘到一个不确切的地方去了。 筱燕秋突然决定减肥,立即就减。 在命运出现转机的时候,女人们习惯于以减肥开启她们的崭新人生。筱燕秋叫了一辆红夏利,直奔人民医院而去。人民医院是筱燕秋的伤心之地。这么多年了,即使在肾脏闹得最厉害的日子,筱燕秋也没有到这家医院就诊过一次。她的命运其实就是在人民医院彻底改变的,或者说,她的内心就是在人民医院彻底被击垮的。李雪芬住院的第二天,筱燕秋就被老团长逼到人民医院来了。李雪芬躺在医院里发过话了,只有筱燕秋自我批评的“态度”让她满意,她才可以考虑“是不是放她一马”。老团长一心想保筱燕秋,这一点全团上下都是知道的。老团长亲手给筱燕秋写了一份检查,让她到医院里念。事态是明摆着的,筱燕秋必须在李雪芬的面前走好这个场,剩下来的话才能往下说。筱燕秋看完检查书,合起来,急了。她一急就更加愚蠢。筱燕秋拼命地辩解说:“我没有嫉妒她,我不是故意想毁了她。”老团长盯着筱燕秋,到了这样的光景这孩子的心气还这么旺,老团长的眼睛都气红了。就想抽她一耳光,怔了好半天又下不了手。老团长甩开了胳膊,大声说:“大牢我呆过7年,我可不想到那地方去看你!”筱燕秋望着老团长的身影,她从老团长的背影里头看清了自己潜在的厄运。 筱燕秋还是到人民医院去了。李雪芬躺在床上,脸上蒙着一块很大的白纱布。团里的领导都在, href='/article/4121.htm'>《奔月》的主创也在,高高矮矮站了一屋子。筱燕秋把两手叉在小肚子前面,走到李雪芬的床前,耷拉着两只眼皮。她看着自己的脚尖,开始骂。她把自己的祖宗八代里里外外都骂了一遍,骂成了一摊屎。骂完了,病房里静悄悄的,没有一个人说话,只有李雪芬在纱布的后面干咳了一声。气氛顿时压抑了。没有人好说什么。李雪芬到现在都没有把筱燕秋告到公安局去,已经算对得起她了。筱燕秋承受不了这样的压抑,泪汪汪地四处找人。老团长站在门框的旁边,对她瞪起了眼睛。筱燕秋没有退路了,她慢腾腾地从口袋里掏出检查书,一层一层地打开来,开始念。筱燕秋像油印打字机那样,一个字一个字地往外蹦。念完了,所有的人都松了一口气。检查书的内容最终肯定了检查者的“态度”。李雪芬把脸上的纱布掀开来,她的脸上紫红了一大块,涂着一层油亮亮的膏。李雪芬接过检查书,拉起筱燕秋的手,笑着说:“燕秋,你还年轻,心胸要宽,可不能再这样了。”筱燕秋看到了李雪芬的笑。还没看清,李雪芬却又把脸盖上了。筱燕秋感到李雪芬的笑容才是一杯水,并不烫,浇在了筱燕秋的心坎上。“嗞”的一下,筱燕秋如焰的心气就彻底熄灭了。 筱燕秋走出病房的时候满天都是大太阳。她走到楼梯口,站在扶手的旁边停下了脚步,转过头来。她看到了老团长如释重负的叹息。老团长对她点了点头。筱燕秋就那么望着老团长,突然也笑了一下,可是没能收住。她笑出了声来,一阵一阵的,两个肩头一耸一耸的,像戏台上须生或者花脸才有的狂笑。许多人都听到了筱燕秋出格的动静,他们从病房里探出脑袋,一起望着筱燕秋。筱燕秋就知道傻笑,膝盖一软,顺着楼梯的沿口一头栽了下去,从四楼一直滚到了三楼半。大伙儿跟下来,筱燕秋趴在水磨石地板上,听见老团长不停地对众人说:“态度还是好的,态度还是深刻的。” 都20年了。筱燕秋挂的是内分泌科,开过药,筱燕秋特地绕到了后院。20年了,筱燕秋远远地看见了那座病房楼。一些人在那里进进出出。楼已经不是老样子了,墙面贴上了马赛克,但是屋顶、窗户和过廊一如过去,这一来又似乎还是老样子。筱燕秋立在那里,发现生活并不像常人所说的那样,在伸向未来,而是直指过去。至少,在框架结构上是这样的。 筱燕秋比平时到家晚了近一个小时,女儿已经趴在餐桌上做作业了。筱燕秋打开门,丈夫正歪在沙发里头看电视,电视只有画面,没有声音。筱燕秋提着人民医院的药袋,懒懒地倚在了门框上,疲惫地看着自己的丈夫。丈夫从筱燕秋的神情里头感到了某些异样,连忙走上来。筱燕秋把药袋递到丈夫的手上,一径往卧室去,进了卧室就把卧室的门反关上了。丈夫把目光从筱燕秋的身上移到药袋里面,疑疑惑惑地掏出药盒子,反过来复过去地看。药盒子上全是外文,一副看不到底又望不到边的样子,这一来事态就进一步严峻了。丈夫从药盒子上预感到了大难,匆忙跟进卧室。刚一进门筱燕秋便扑在了他的身上,胳膊箍在他的脖子,用力往里收。她的腹部贴在他的腹部,一吸一吸的。他感到了她的努力。她用力忍着,一种强烈而又迅猛的伤恸。丈夫手里的药袋掉在了地上,大祸真的临头了。丈夫的身体向后退了一步,“咚”的一声,卧室的门重又关死了。丈夫就那么拥着自己的妻子,毁灭性的念头在脑袋里串来串去。筱燕秋终于开口了,她哭着说:“面瓜,我又上台了。”面瓜似乎没听清,拨过筱燕秋的脑袋,用那种侥幸的和将信将疑的目光再一次打量妻子。筱燕秋说;“我又能上台了。”面瓜一把把筱燕秋推开了,惊魂未定,脱口说:“至于嘛,你!弄成这样!”筱燕秋有些不好意思,瞥了一眼面瓜,笑了笑,却不停地掉泪,自语说:“我就是难过。”面瓜打开门,准备给妻子热晚饭,女儿却怯生生地堵在房门口。面瓜逃出了假想中的劫难,骨头都轻了,故意拉下脸来,粗声恶气地说:“做作业去!” 筱燕秋把面瓜拉住了,对女儿招了招手,示意女儿过来。她让女儿坐到自己的身边,端详起自己的女儿。女儿一点都不像自己,骨骼大得要命,方方正正的,全像她老子。但是筱燕秋今天晚上觉得自己的女儿特别地耐看,细细地推敲起来还是像自己,只是放大了一号。面瓜又要上厨房,筱燕秋说:“你不要做,我要减肥。”面瓜站在卧室的门口,不解地说:“你肥什么?我什么时候说你肥了。”筱燕秋把巴掌放到女儿的头顶上去,说:“你不嫌我肥,观众可不承认嫦娥是个胖婆娘。” 幸运的夫妻最急着要做的事情就是命令孩子上床。等孩子入睡了,他们好回到自己的床上,开始他们的庆典。幸福的夜晚都是宁静似水的,但又是轰轰烈烈的。这个夜晚实在让面瓜喜出望外,他上上下下地忙,里里外外地忙,进进出出地忙。都不知道怎么好了。 面瓜是一个交通警察,从部队上下来的,五大三粗,就是不活络。说起婚姻,面瓜最大的愿望也就是娶上一位国营企业的正式女工。面瓜做梦也没有想到著名的美人嫦娥会成为自己的老婆。真的像一个梦。 面瓜的婚姻算得上一桩老式婚姻,没有一丝一毫的新鲜花样。先是由介绍人在公园的一棵柳树下面介绍他们认识了。接下来便是“谈”。“谈”了一些日子,匆匆便步入了洞房。 这时的筱燕秋绝对是一个冰美人。她在公园鹅卵石的路面上不像一个行人,而更像一个梦游者,一个失魂的走尸。不过女人的落魄不仅没有妨碍女人的美丽,反而让她们炫目起来了。对于年轻而又漂亮的女人来说,落魄会赋予她们额外的魅力,在体貌的姣好之外,附带上一种气息的美,——那种让人怦然心动的、招人怜爱的异质。面瓜一见到筱燕秋两只手就凉了,心口也凉了。筱燕秋一身寒气,凛凛的,像一块冰,要不像一块玻璃。面瓜顿时就自惭形秽了。面瓜甚至在暗中抱怨起介绍人来了,再怎么说他面瓜也配不上这样亮晶晶的美人的。面瓜小心翼翼地陪着筱燕秋沿着鹅卵石的路面往前走,筱燕秋不说话,面瓜就更不敢说了。最初的那些日子面瓜不是“谈”恋爱,简直是受罪。然而,这份罪受起来又有一分说不出来头的甜蜜。筱燕秋还是那么凛凛的,魂不守舍的,瞳孔里虚散着目光的。面瓜起初以为筱燕秋看不上他,可是又不像。只要面瓜约她,筱燕秋总是会病歪歪地准时到达的。面瓜一点都不知道筱燕秋现在的心思,筱燕秋中了邪了,她铁定了心思一心要把自己嫁出去,越快越好。但是筱燕秋却又不好好“谈”。她不说话,就知道和面瓜一起走。面瓜在筱燕秋的面前自卑得要了命,一点想象力都没有了。他反反复复地把筱燕秋约到公园的那条鹅卵石路上去,——既然他们是在那儿认识的,他们的“恋爱”就只能和必须在那儿“谈”了。筱燕秋从来不问心思以外的事,她只是面瓜的影子。面瓜怎么走她怎么走,面瓜往哪儿走她往哪儿走。其实面瓜也不知道往哪儿走,但是第一次既然那么走了,第二次当然也那样走。以此类推。他们每一次都走相同的路,以同样的方向向同样的地方走去,在同一个地方拐弯,在同一个地方休息,走完了,在同一个地方分手。然后,面瓜说同样的话,约好下一次见面的时间。局面的改变起源于一次意外。那一天筱燕秋的鞋后跟意外地在鹅卵石的路面上崴了一下,忽悠一下倒在了地上。在此以前筱燕秋一直斜着头,看着天上的月亮。她的鞋跟一定踩到了鹅卵石路上的罅隙,脚踝迅速地朝外一撇,说倒就倒下去了。面瓜的脸色吓得比月光还要白。面瓜天生的慢性子,是那种火上了头顶也能够不紧不慢地迈动四方步的男人。面瓜乱了。面瓜在手忙脚乱的时候愈发不知所措。他慌慌张张地把筱燕秋送进医院,慌慌张张地把筱燕秋送到了家中。筱燕秋的脚踝肿起来了,青紫了一大块,肘部也蹭掉了一块皮。 筱燕秋对自己的受伤一点都没有在意。受伤的似乎是别人,她只不过是一个旁观者,偶然看见的罢了。她那种事不关己的样子使你相信,即使有人把她的脑袋砍下来,放在了桌面上,她也能镇定自若的,不慌不忙地眨巴她的眼睛。 疼的是面瓜。面瓜在疼。面瓜望着筱燕秋的脚脖子,不敢看筱燕秋的眼睛。后来他到底偷看了一眼筱燕秋,目光立即又避开了。面瓜说:“还疼么?”面瓜的声音很小,但是筱燕秋听见了。筱燕秋不是一块玻璃,而是一块冰。只是一冰块。此时此刻,她可以在冰天雪地之中纹丝不动,然而,最承受不得的恰恰是温暖。即使是巴掌里的那么一丁点余温也足以使她全线崩溃、彻底消融。面瓜木头木脑的,痛心地说:“我们还是别谈了吧,我把你摔成这种样子。”筱燕秋冷冷地望着面瓜,面瓜木头木脑的,扯不上边地胡乱自责。可胡乱的自责不是怜香惜玉又是什么?筱燕秋的心潮突然就是一阵起伏,汹涌起来了,所有的伤心一起汪了开来。坚硬的冰块一点一点地、却又是迅猛无比地崩溃了、融化了。收都来不及收。不能自己。不可挽回。她一把拉住面瓜的手,她想叫面瓜的名字,但是没有能够,筱燕秋已经失声痛哭了。她拼了命地哭,声音那么大,那么响,全然不顾了脸面。面瓜吓得想逃,没能逃掉。筱燕秋死死地拽住了面瓜,面瓜没有能够逃掉。 筱燕秋和面瓜都没有意识到这一次大哭对他们来说意味着什么。在某种时候,女人为谁而哭,她就为谁而生。 戏校的筱燕秋老师匆匆忙忙把自己嫁了出去。筱燕秋置身于大海,面瓜是她惟一的独木舟。在筱燕秋看来,这桩婚姻过了此村就再无此店了。面瓜是令人满意的,是那种典型的过日子的男人,顾家、安稳、体贴、耐苦,还有那么一点自私。筱燕秋还图什么?不就是一个过日子的男人么?面瓜惟一的缺点就是床上贪了些,有点像贪食的孩子,不吃到弯不下腰是不肯离开餐桌的。不过这又算什么缺点呢?筱燕秋只是有点弄不明白,床上就那么一点事,每次也就是那么几个动作,又有什么意思?面瓜哪里来的那么大兴致,每一次都像吃苦,把自己累成那样。但是面瓜是疼老婆的,他在一次房事过后这样肉麻地对老婆说:“只要没有女儿,你就是我的女儿。”面瓜的这句呆话让筱燕秋足足想了一个多星期。床上的事筱燕秋不太喜欢做,想起来有时候反而倒是蛮好的。 这个晚上是筱燕秋命令女儿上床的。面瓜从妻子垂挂着的睫毛上猜到了这个晚上精彩的压轴戏。结婚这么多年了,每一次做爱都是面瓜巴结着筱燕秋,都是面瓜死皮赖脸的,今天的光景还是头一次。筱燕秋在女儿的床边轻声喊了一声女儿,女儿那边没有了动静。面瓜站在客厅里头就高兴,又是转圈,又是搓手。后来筱燕秋回到了自己的卧室,默默地脱光了,钻进了被窝。再后来筱燕秋从被窝里伸出了一只胳膊,五根手指挂在那儿。筱燕秋对面瓜说:“面瓜,来。” 这个晚上的筱燕秋近乎浪荡。她积极而又努力,甚至还有点奉承。她像盛夏狂风中的芭蕉,舒张开来了,铺展开来了,恣意地翻卷、颠簸。筱燕秋不停地说话,好些话说得都过分了,又不敢大声,一字一句都通了电。她急促地换气,紧贴着面瓜的耳边,痛苦地请求:“要喊,面瓜。我想喊,面瓜。”筱燕秋像换了一个人,陌生了。这是好日子真正开始的征候。面瓜心花怒放,心旌摇荡,忘乎所以。面瓜疯了,而筱燕秋更疯。 三 炳璋算过一笔账,决定从启动资金里拿出一部分来请烟厂老板一次客。要想把这顿饭吃得像个样,费用虽说不会低,这笔费用也许还能从烟厂那边补回来的。现在,关键中的关键是必须让老板开心。他开心了,剧团才能开心。过去的工作重点是把领导哄高兴了,如今呢,光有这一条就不够了。作为一个剧团的当家人,一手挠领导的痒,一手挠老板的痒,这才称得上两手都要抓。把老板请来,再把头头脑脑地请来,顺便叫几个记者,事情就有个开头的样子了。人多了也好,热闹。只要有一盆好底料,七荤八素全可以往火锅里倒。革命不是请客吃饭,对的。炳璋不想革命,就想办事。办事还真的是请客吃饭。 烟厂的老板成了这次宴请的中心。这样的人天生就是中心。炳璋整个晚上都赔着笑,有几次实在是笑累了,炳璋特意到卫生间里头歇了一会儿。他用巴掌把自己的颧骨那一块揉了又揉,免得太僵硬,弄得跟假笑似的。卖东西要打假,笑容和表情同样要打假。这可不是闹着玩的。 炳璋原以为启动资金到账之后他能够轻松一点的,相反,炳璋更紧张、更焦虑了。这么多年了,剧团没法上戏,一直干耗着,说过来居然也过来了。剧团不是美术家协会,不是作家协会,那些协会里的人老了,一个人呆在家里,写几块招牌,画几根腊梅、几串葡萄,再不就到晚报上骂骂人,翘胳膊抬腿都有银子跟着来。一句话,那些人都是越老越值钱的。剧团不一样,再好的演员一个人呆在家里也唱不来一台戏。当然了,为住房和职称找领导除外,在住房和职称面前,出色的演员一个人就能将生旦净末丑全部反串一遍。演戏这个行当说到底又与别的不同,不论是说唱念打还是吹拉弹奏,扛的是“艺术家”这块招牌,做的终究是体力活儿,吃的还是身体这碗饭,一到岁数身子骨就破了。他们的破身子骨全是沙漠,一盆水浇下去,不要说看不见水漂,就连“嗞”的一声都没有。他们挣不来一分钱,耗起银子来却是老将出马,一个顶俩。炳璋就愁钱。炳璋感到自己不只是一个剧团的团长,都快成商人了,就等着资本全部到位。炳璋想起了当年在学习班上听来的一句话,是一位领袖的著名格言:资本来到世上,从头到脚都滴着血和肮脏的东西。这话对。资本就是流淌的血,肮脏不肮脏事后再说。剧团等着这滴血,靠着这滴血,生产、生产、再生产、扩大再生产。急命呢。炳璋就等着 href='/article/4121.htm'>《奔月》上马,越快越好。夜长了难免梦多。钱哪,钱哪。 宴会在老板和筱燕秋认识的那一刻达到高潮,这就是说,晚宴从头到尾都是高潮。宴会尚未开始,炳璋便把筱燕秋十分隆重地领了出来,十分隆重地叫到了老板的面前。这次见面对老板来说只是一次交际,也可以说,是一次娱乐活动。然而,它是筱燕秋一生中的一件大事。筱燕秋的后半生如何,完全取决于这次见面。筱燕秋得到宴会通知的时候不仅没有开心,相反,她的心中涌上了无边的惶恐,立即想起了前辈青衣、李雪芬的老师柳若冰。柳若冰是50年代戏剧舞台中最著名的美人,“文革”开始之后第一个倒霉的名角。她去世之前的一段往事曾经在剧团里头广为流传,那是1971年的事了,一位已经做到副军长的戏迷终于打听到当年偶像的下落了,副军长的警卫战士钻到了戏台的木地板下面,拖出了柳若冰。柳若冰丑得像一个妖怪,裤管上粘满了干结的大便和月经的紫斑。副军长远远地看着柳若冰,只看了一眼,副军长就爬上他的军用吉普车了。副军长上车之前留下了一句千古名言:“不能为了睡名气而弄脏了自己。”筱燕秋捏着炳璋的请柬,毫无道理地想起了柳若冰。她坐在美容院的大镜子面前,用她半个月的工资精心地装潢她自己。美容师的手指非常柔和,但她感到了疼。筱燕秋觉得自己不是在美容,而是在对着自己用刑。男人喜欢和男人斗,女人呢,一生要做的事情就是和自己做斗争。 老板在筱燕秋的面前没有傲慢,相反,还有些谦恭。他喊筱燕秋“老师”,用巴掌再三再四地请筱燕秋老师坐上座。老板并不把文化局的头头们放在眼里,但是,他尊重艺术,尊重艺术家。筱燕秋几乎是被劫持到上座上来的。她的左首是局长,右首是老板,对面又坐着自己的团长,都是决定自己命运的大人物,不可避免地有点局促。筱燕秋正减着肥,吃得少,看上去就有点像怯场了,一点都没有20年前头牌青衣的举止与做派。好在老板并没有要她说什么。老板一个人说。他打着手势,沉着而又热烈地回顾过去。他说自己一直是筱燕秋老师的崇拜者,20年前就是筱燕秋老师的追星族了。筱燕秋很礼貌地微笑着,不停地用小拇指捋耳后的头发,以示谦虚和不敢当。但是老板回忆起 href='/article/4121.htm'>《奔月》巡回演出的许多场次来了。老板说,那时候他还在乡下,年轻,无聊,没事干,一天到晚跟在 href='/article/4121.htm'>《奔月》的剧组后面,在全省各地四处转悠。他还回忆起了一则花絮,筱燕秋那一回感冒了,演到第三场的时候居然在舞台上连着咳嗽了两声,——台下没有喝倒彩,而是响起了雷鸣般的掌声。老板说到这儿的时候酒席上安静了。老板侧过头,看着筱燕秋,总结说:“那里头就有我的掌声。”酒席上笑了,同时响起了掌声。老板拍了几下巴掌。这掌声是愉快的,鼓舞人心的,还是继往开来的,相见恨晚和同喜同乐的。大伙儿一起干了杯。 老板还在聊。语气是推心置腹的,谈家常的。他聊起了国际态势,WTO,科索沃,车臣,香港,澳门,改革与开放,前途还有坎坷;聊起了戏曲的市场化与产业化;聊起了天的排练挺过来了。但是,她的仇恨却与日俱增。筱燕秋这一次总算把面瓜恨到骨子里头了。第二天的夜晚是昨天晚上的翻版,气氛却比昨天更为凌厉。筱燕秋走进家门的时候更加严峻地阴着一张脸,不吃,不喝,不洗,不说,一声不响地上床。家里异样了。冬天的风一起堵在了面瓜的门口,顺着门缝扁扁地劈了进来。面瓜静静地听了一会儿,不知所以,不知所措。 但是筱燕秋并没有睡。面瓜在夜深人静的时候听到了她的沉重叹息。她把气吸得那么深,而呼的时候却故意收住了,静悄悄的,好像故意不让人听见似的,这又瞒得住谁呢?面瓜也轻轻地叹了一口气。生活出了问题了,生活绝对出了问题了。面瓜看到了生活的尽头。 面瓜开始缅怀起过去。一个人学会了缅怀,必然意味着某一种东西走到了尽头。面瓜是在筱燕秋最落魄的时候鸠占了雀巢,两个人原本就不般配的。人家现在又能演戏了,又要做大明星了,做了嫦娥的人除了想往天上飞还往那儿飞?她迟早总是要飞回到天上去的。这个家离鸡飞狗散的日子绝对不远了。面瓜记起了筱燕秋这些日子里的诸种反常,面对着夜的颜色,兀自冷笑了一回。 一大早筱燕秋吃掉最后两粒药片,坐在家里静静地等。上午9点,筱燕秋带上擦换的纸巾往医院去。医生没有做别的,还是命令她吃药。这一回医生给她的是三颗六角形的白色片剂,筱燕秋一口吞进了肚子,转了一会儿,在一边的椅子上静静地坐等。腹部的阵痛在她坐下之后慢慢开始了,一阵紧似一阵。筱燕秋弓在那儿,不声不响地喘息。后来医生过来了,厉声说:“坐在这儿做什么?要等4个小时呢。出去跑,跳,坐在这儿做什么?”筱燕秋来到了楼下,肚子却疼得咬人了,有些支撑不住,就想找个地方好好躺下来。筱燕秋不敢回到楼上,实在又不愿意呆在医院的门口,万一碰上熟人免不了丢人现眼。筱燕秋实在熬不过去,一赌气就回到了家中。家中没有人,整座楼上都没有人。筱燕秋站在客厅里头,突然想起了医生的话。她决定跳,决定在这个无人的时刻筱燕秋弄出一点动静来。筱燕秋脱了鞋,光着脚,“呼”的一下一蹦多高。光着的脚后跟落在了楼板上,楼板“咚”的一下,吓了筱燕秋一跳,听上去却鼓舞人心。筱燕秋倾听了片刻,再跳,楼板“咚”的又一下。楼板的轰隆声激励了筱燕秋,筱燕秋越跳越疼,越疼越跳,颠跳伴随着疼痛,疼痛伴随着颠跳。筱燕秋越跳越高,越跳越来神了。一阵空前的畅快与轻松突然间布满了筱燕秋,这真是一次意外地收获,意外地惊喜。筱燕秋扒掉了大衣,在自己的大衣上拼命地跳跃、拼命地扭动。她的头发散开来了,像一万只手,在半空中乱舞乱抓。筱燕秋就想叫,只想叫,不过不叫也没有关系,这样就足够了。筱燕秋都忘记了为什么而跳的了,她现在只是为跳而跳,为“咚咚”作响而跳,为地动山摇而跳。筱燕秋痛快淋漓了,升腾起来了,飞起来了。她竭尽了全力,直至耗尽了最后一丝体力。筱燕秋躺在地板上,眼窝里沁出了幸福的泪。 楼下小卖部的女人听到了楼上的反常动静。她伸出了脖子,自语说:“楼上这是怎么啦?”她的丈夫正在数钱,没有抬头,“嗨”了一声,说:“装修呢。” 中午时分那粒“珍珠”从筱燕秋的体内滑落了出来。血在流,疼痛却终止了。无痛一身轻,从疼痛中解脱出来的时刻多么令人陶醉!筱燕秋疲惫万分。她躺在床上,仔细详尽地体会着这份陶醉、这份轻松、这份疲惫。陶醉是一种境界。轻松是一种领悟。疲惫是一种美。 筱燕秋睡着了。 筱燕秋不知道这一觉睡了有多久,昏睡之中筱燕秋做了许多细碎的梦,连不成片断,像水面上的月光,波光粼粼的,密密匝匝的,闪闪烁烁的,一个都捡不起来。筱燕秋甚至知道自己在做梦,但是醒不来。 “咣当”一声,面瓜下班了。今天下午面瓜下班到家之后显得有点异样,手上没有了轻重,似乎什么都碍他的事。面瓜摔摔打打的,这儿“咚”的一下,那儿“轰”的一下。筱燕秋想支起身子和他说些什么,但是整个人都绵软了,只好罢了。筱燕秋翻了个身,接着睡。 筱燕秋看出了事态的严重性。事实上,当一个人看出了事态的严重性的时候,事态往往已经超出了当事人的认知程度。说起来还是女儿提醒了筱燕秋,那天女儿晚上故意绕到了卫生间里头,问筱燕秋说:“爸爸最近怎么啦?”女儿的脸上是一无所知的样子,孩子的一无所知往往意味着知根知底。这句话把筱燕秋问醒了,她从女儿的目光当中看到了自己的恍惚,看到了家中潜在的危险性。第二天排练一结束筱燕秋就撑着身子拐到了菜场,买了一只老母鸡,顺便还捎了一些洋参片。天这么冷了,面瓜一天到晚站在风口,该给他补一补了。再说自己也该补一补了。等吃完了这顿饭,筱燕秋一定要和面瓜好好聊一聊的。 面瓜回家的时候脸上紫紫的,全是冬天的风。筱燕秋迎了上去。筱燕秋一点都不知道自己热情得有多过分,一点都不像居家过日子的模样。面瓜疑疑惑惑地看了筱燕秋一眼,挪开之后的目光愈发疑云密布了。女儿远远地看了看父母这边,趴在阳台上做作业去了。客厅里头只有筱燕秋和面瓜两个。筱燕秋回头瞄了一下阳台,舀了一碗鸡汤端到了餐桌上。筱燕秋像一个下等酒馆的女老板,热情地劝了,说:“喝点吧,天冷了,补补,鸡汤,还加了洋参片。” 面瓜陷在沙发里头,没动,却点起了一根香烟。面瓜的胸脯笑了一下,脸上的笑容就不那么像笑,看上去有些古怪。面瓜把打火机丢在茶几上,自语说:“补补。鸡汤。还加了洋参片。”面瓜抬起头,说:“补什么补?这么冷的天,让我夜里到大街上去转圆圈?” 这话伤人了。这话一出口面瓜也知道伤人了,听上去还特别得别扭。就好像夫妻两个在一起生活就为了床上那些事似的,这一来又戳到了筱燕秋的痛处。面瓜其实并没有细想,只是心情不好,脱口就出来了。面瓜想缓和一下,又笑,这一回笑得就更不像笑了,看上去一脸的毒。筱燕秋当头遭到了一盆凉水,生活中最恶俗、最卑下的一面裸露出来了。筱燕秋重新把脸拉了下来,说:“不喝拉倒。” 说完这话筱燕秋瞄了一眼阳台,目光正好和女儿撞上了。女儿立即把目光避开了。仰起头,做出一副认真思考的样子。 八 彩排极其成功。春来演了大半场,临近尾声的时候筱燕秋演了一小段,算是压轴。师生同台,真的成了一件盛事了。炳璋坐在台下的第二排,控制着自己,尽量平静地注视着戏台上的两代青衣。炳璋太兴奋了,差不多溢于言表了。炳璋翘着二郎腿,5只手指像5个下了山的猴子,开心得一点板眼都没有。几个月之前剧团是一副什么样子,现在说上戏就上戏了。炳璋为剧团高兴,为春来高兴,为筱燕秋高兴,然而,他还是为自己高兴。炳璋有理由相信自己成了最大赢家。 筱燕秋没有看春来的彩排,她一个人坐在化妆间里休息了。她的感觉实在不怎么好。后来筱燕秋上台了,筱燕秋一登台就演唱了《广寒宫》,这是嫦娥奔月之后幽闭于广寒宫中的一段唱腔,即整部 href='/article/4121.htm'>《奔月》最大段、最华彩的一段唱,二黄慢板转原板转流水转高腔,历时15分钟之久。嫦娥置身于仙境,长河即落,晓垦将沉,嫦娥遥望着人间,寂寞在嫦娥的胸中无声地翻涌,碧海青天放大了她的寂寞,天风浩荡,被放大的寂寞滚动起无从追悔的怨恨。悔恨与寂寞相互撕咬,相互激荡,像夜的宇宙,星光闪闪的,浩渺无边的,岁岁年年的。人是自己的敌人,人一心不想做人,人一心就想成仙。人是人的原因,人却不是人的结果。人啊,人啊,你在哪里?你在远方,你在地上,你在低头沉思之间,你在回头一瞥之间,你在悔恨交加之间。人总是吃错了药,吃错了药的一生经不起回头一看,低头一看。吃错药是嫦娥的命运,女人的命运,人的命运。人只能如此,命中八尺,你难求一丈。 这段二黄的后面有一段笛子舞,嫦娥手里拿着从人间带过去的一把竹笛,众仙女飘飘然,徐徐而上。嫦娥在众仙女的环抱之中做无助状,做苦痛状,做悔恨状,做无奈状,做盼顾状。嫦娥与众仙女亮相。整部 href='/article/4121.htm'>《奔月》就是在这个亮相之中降下大幕的。 照炳璋原来的意思,彩排的戏量筱燕秋与春来一人一半的。筱燕秋没有同意。她对自己的身体没有把握。嫦娥在服药之后有一段快板唱腔,快板下面又是一段水袖舞,水袖舞张狂至极,幅度相当大。不论是快板还是水袖舞,都是力气活儿。放在过去筱燕秋自然是没有问题的,今天却不行。筱燕秋流产毕竟才第5天。虽说是药物流产,可到底失了那么多的血,身子还软,气息还虚,筱燕秋担心自己扛不下来,到底也不是正式演出。筱燕秋的决定的确是明智的,笛子舞过后,大幕刚刚落下,筱燕秋一下子就坍塌在地毯上了,把身边的“仙女们”吓了一大跳。好在筱燕秋并不慌张,她坐在毡毯上,笑着说:“绊了一下,没事的。”筱燕秋没有谢幕,直接到卫生间去了。她感到了不好,下身热热的,热热的东西在往下淌。 筱燕秋从卫生间里出来,一拐弯就被众人围住了。炳璋站在最前面,冲着她无声地微笑,翘着他的大拇指。炳璋在赞美筱燕秋。炳璋的赞美是由衷的,他的眼里噙着泪花。筱燕秋的嫦娥实在是太出色了。炳璋把左手搭在筱燕秋的肩膀上,说:“你真的是嫦娥。” 筱燕秋无力地笑着。她突然看见春来了,还有老板。春来依偎在老板身边,仰着脸,满面春风,一路走一路和老板说着什么。老板步履矫健,神采奕奕,像微服私访的伟人。老板亲切地微笑着,边微笑边点头。筱燕秋从他们的神态上面敏锐地捕捉到了异样的征候,心口“咯噔”了一下。筱燕秋笑了笑,迎了上去。 href='/article/4121.htm'>《奔月》公演的这天下起了大雪,一大早就是雪霁之后晴朗的冬日。晴朗的太阳把城市照得亮亮的,白白的,都有些刺眼了。大雪覆盖了城市,城市像一块巨大的蛋糕,铺满了厚厚的奶油,又柔和,又温馨,笼罩着一种特殊的调子,既像童话,又像生日。筱燕秋躺在床上,目光穿过了阳台,静静地看着玻璃外面的巨大蛋糕。筱燕秋没有起床,她就是弄不明白,下身的血怎么还滴滴答答的,一直都不干净。筱燕秋没有力气,她在静养。她要把所有的力气都省下来,留给戏台,留给戏台上的一举一动,一字一句。 临近傍晚的时分厚厚的蛋糕已经被糟踏得不成样子了,有一种客人散尽、杯盘狼藉的意味。雪化了一部分,积余了一部分,化雪的地方裸露出了大地的乌黑、肮脏、丑陋,甚至狰狞。筱燕秋叫了一辆出租车,早早来到了剧院。化妆师和工作人员早到齐了。今天是一个不一般的日子,是筱燕秋这一生当中最为重要的日子。一下车筱燕秋就在台前与台后都走了一遍,看了一遍,和工作人员招呼了几回,然后,回到化妆间,查看过道具,静静地坐在了化妆台的前面。 筱燕秋望着镜子里的自己,慢慢地调息。她细细地端详着自己,突然觉得自己今天是一个古典的新娘。她要精心地梳妆,精心地打扮,好把自己闪闪亮亮地嫁出去。她不知道新郎是谁,尚未拉开的红色大幕是她头上的红头盖,把她盖住了。一阵慌张十分突兀地涌向了筱燕秋的心房,筱燕秋慌张得厉害。红头盖是一个双重的谜,别人既是你的谜,你同样又构成了别人的谜。你掩藏在99lib?红头盖的下面,你与这个世界彻底变成了互猜的关系,由不得你不紧张,不心跳,不神飞意乱。 筱燕秋深吸了一口气,定下心来。她披上了水衣。扎好,然后,筱燕秋伸出了手去。她取过了底彩。她把肉色的底彩挤在了左手的掌心上,均匀地抹在脸上、脖子上、手背上。抹匀了,筱燕秋开始搽凡士林。化妆师递上了面红,筱燕秋用中指一点一点地把自己的眼眶、鼻梁画红了,左右研究了一回,满意了,拍定妆粉。筱燕秋开始上胭脂了。胭脂搽在了面红抹过的部位,面红立即出彩了,鲜亮了起来,镜子里青衣的模样顿时就出来了一个大概。现在轮到眼睛了。筱燕秋用指尖顶住了眼角,把眼角吊向太阳穴的斜上方,画眼,画眉。画好了,筱燕秋松开手,眼角的皮肤一起松垮垮地掉了下来,而眼眶却画在了高处,这一来眼角那一把就有些古怪,妖里妖气的。 化完妆,筱燕秋便把自己交给了化妆师。化妆师湿好了勒头带,开始为筱燕秋吊眉。化妆师把筱燕秋的眼角重新顶上去,筱燕秋感到有点疼。化妆师用潮湿的勒头带把筱燕秋的脑袋裹了一圈又一圈,勒住了眼角的皮,紧绷绷的,吊上去的眼角这一回算是固定住了,筱燕秋的双眼呈倒“八”字状,看上去有点像传说中的狐狸,妩媚起来了,灵动起来了。吊好眉,化妆师为筱燕秋贴上大片,左腮一个,右腮一个,筱燕秋的脸型一下子变了,居然变成了一只剥了壳的鸡蛋。上好齐眉穗,盖好水纱,戴上头套、假发,一个活灵活现的青衣立时就出现在镜框里了。筱燕秋盯着自己,看,她漂亮得自己都认不出自己来了。那绝对是另一个世界里的另一个女人。但是,筱燕秋坚信,那个女人才是筱燕秋,才是她自己。筱燕秋挺起了胸,侧过头,意外地发现化妆间里挤了好些人。他们一起愣在那儿,专心地看着她,用一种疑惑的眼光研究着她。筱燕秋看到了春来,春来就在身边。春来一直就站在筱燕秋的身边。春来呆在那儿,她不敢相信面前的女人就是与她朝夕相处的老师筱燕秋。筱燕秋简直就是变魔术,突然变出一个人来了。筱燕秋睃了春来一眼。她知道这个小女人此时此刻的心情。她看得出,这个小女人妒忌了。筱燕秋没有开口,她现在谁也不是。她现在只是自己,是另一个世界里的另一个女人。是嫦娥。 大幕拉开了。红头盖掀起来了。筱燕秋撂开了两片水袖。新娘把自己嫁出去了。没有新郎,这个世界就是新郎,所有的人都是新郎。所有的新郎一起盯住了惟一的新娘。筱燕秋站在入相处,锣鼓响了起来。 筱燕秋没有料到一出戏如此之短,筱燕秋只觉得刚开了一个头,刚刚离开了这个世界,说回来就又回来了。筱燕秋起初还担心自己的身体吃不消的,刚刚登台的时候是有那么一点紧张,很快她就完全放松下来了。她开始了抒发,开始了倾诉,她彻底忘记了自己,甚至,彻底忘记了嫦娥,她把满腔的块垒抽成了一根绵延的细长的丝,一点一点地吐了出来,缠绕了起来,挥洒了起来。她在世界的面前袒露出了她自己,满世界都在为她喝彩。她越来越投入,越来越痴迷,筱燕秋越陷越深。这是喜悦的两个小时,哭泣的两个小时,五味俱全的两个小时,缤纷飞扬的两个小时,畅酣的两个小时,凄艳的两个小时,恣意的两个小时,迷乱的两个小时,这还是类似于床第之欢的两个小时。筱燕秋的身体连同她的心窍,一起全都打开了,舒张了,延展了,润滑了,柔软了,自在了,饱满了,接近于透明,接近于自缴,处在了亢奋的临界点。筱燕秋就感到自己成了一颗熟透了的葡萄,就差轻轻地、尖锐地一击,然后,所有粘稠的液汁就会了却心愿般地流淌出来。可是,戏完了,没戏了,结束了,“那个女人”说走就走了,毫不留情地把筱燕秋留给了筱燕秋。筱燕秋置身于巨大的惯性之中,她停不下来,她的身体不肯停下来。筱燕秋欲罢不能,她还要唱,还要演。筱燕秋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谢幕的,可大幕黑了一张脸,拉下了。那感觉就如同高潮临近的时候男人突然收走了他的器具。筱燕秋伤心欲绝。筱燕秋就想对着台下喊:“不要走,我求求你,你们都回来,你们快回来!” 散场了,一切都结束了。筱燕秋不是不累,而是有劲无处使。她在焦虑之中蠢蠢欲动。她在百般失落之中走向了后台,炳璋站在那儿,似乎在等着她。炳璋张开了双臂,正在出口那边高兴地迎候着她。筱燕秋走到炳璋的面前,委屈得像个孩子。她扑在了炳璋的怀里。她把脸埋进炳璋的胸前,失声痛哭。炳璋拍着她,不停地拍着她。炳璋懂。炳璋一个劲地眨巴他的眼睛。没有人知道筱燕秋的心思,没有人知道筱燕秋此时此刻最想做的是什么。筱燕秋自己也说不上来。嫦娥飞走了,只把筱燕秋一个人留在了这个世界上。筱燕秋就觉得自己想找一个男人,不要命地做一次爱。筱燕秋突然抬起了头来,脸上的油彩糊成了一片,三分像人,七分像鬼,炳璋吓了一跳。炳璋再也没有料到筱燕秋会说出这样的话来,炳璋听了筱燕秋的话才知道自己并不懂得这个女人。筱燕秋冷冷地望着炳璋,说:“明天还是我。你答应我。明天我还是要上!” 筱燕秋一口气演了四场。她不让。不要说是自己的学生,就是她亲娘老子来了她也不会让。这不是A档B档的事。她是嫦娥,她才是嫦娥。筱燕秋完全没有在意剧团这几天气氛的变化,完全没有在意别人看她的目光,她管不了这些。只要化妆的时间一到,她就平平静静地坐在了化妆台的前面,把自己弄成别人。 天气晴好了四天,午后的天空又阴沉下来了。昨晚的天气预报说了,今天午后有大风雪的。下午风倒是起了,雪花却没有。午后的筱燕秋又乏了,浑身上下像是被捆住了,两条腿费劲得要了命。下午刚过了3点,筱燕秋突然发起了高烧,而下身又见红了,量比以往似乎还多了些,都没完没了了。高烧来得快,上得更快。筱燕秋的后背上一阵一阵地发寒,大腿的前侧似乎也多出了一根筋,拽在那儿,吊在那儿,无缘无故地扯着疼。筱燕秋到底不踏实了,到医院挂了妇科门诊。筱燕秋计划好了的,开上药,吃了,好歹也不会耽搁晚上的演出。可这一回医生倒是没有忙着让她吃药,而是问了又问,开出一大串的检查单子,叫她查了又查。医生一脸的肃穆,既没有吓人的话,也没有宽慰人的话,一副死不了也不怎么好的样子。医生最后开口了,医生说:“怎么拖到现在?内膜都感染成这样了,你看看血项。”医生后来说,“手术还是要做。最好呢,住下来。”筱燕秋没有讨价还价,生硬地说:“我不住。”筱燕秋又追了一句,说,“手术能不能等些时候?”医生的目光从眼镜镜框的上方看过来,说:“身体不等人哪。”筱燕秋说:“我不住。”医生拿起了处方,龙飞凤舞,说:“先消炎,再忙你也得先消炎。先吊两瓶水再说。” 利用取药的工夫筱燕秋拐到大厅,她看了一眼时钟,时间不算宽裕。毕竟也没到火烧眉毛的程度。吊到5点钟,完了吃点东西,5点半赶到剧场,也耽搁不了什么。这样也好,一边输液,一边养养神,好歹也是住在医院里头。 筱燕秋完全没有料到会在输液室里头睡得这样死,简直都睡昏了。筱燕秋起初只是闭上眼睛养养神的,空调的温度打得那么高,养着养着居然就睡着了。筱燕秋那么疲惫,发着那么高的烧,输液室的窗户上又挂着窗帘,人在灯光下面哪能知道时光飞得有多快?筱燕秋一觉醒来,身上像松了绑,舒服多了。醒来之后筱燕秋问了问时间,问完了眼睛便直了。她拔下针管,包都没有来得及提,拔完了针管就往门外跑。 天已经黑了。雪花却纷扬起来。雪花那么大,那么密,远处的霓虹灯在纷飞的雪花中明灭,把雪花都打扮得像无处不人的小婊子了,而大楼却成了气宇轩昂的嫖客,挺在那儿,在错觉之中一晃一晃的。筱燕秋拼命地对着出租车招手,出租车有生意,多得做不过来,傲慢得只会响喇叭。筱燕秋急得没病了,一个劲地对着出租车挥舞胳膊,都精神抖擞了。她一路跑,一路叫,一路挥舞她的胳膊。 筱燕秋冲进化妆间的时候春来已经上好妆了。她们对视了一眼,春来没有开口。筱燕秋上课的时候关照过她的,化上妆这个世界其实就没有了,你不再是你,他也不再是他,——你谁都不认识,谁的话你也不要听。筱燕秋一把抓住了化妆师,她想大声告诉化妆师,她想告诉每一个人,“我才是嫦娥,只有我才是嫦娥!”但是筱燕秋没有说。筱燕秋现在只会抖动她的嘴唇,不会说话。此时此刻,筱燕秋就盼望着王母娘娘能从天而降,能给她一粒不死之药,她只要吞下去,她甚至连化妆都不需要,立即就可以变成嫦娥了。王母娘娘没有出现,没有人给筱燕秋不死之药。筱燕秋回望着春来,上了妆的春来比天仙还要美。她才是嫦娥。这个世上没有嫦娥,化妆师给谁上妆谁才是嫦娥。 锣鼓响起来了。筱燕秋目送着春来走向了上场门。大幕拉开了,筱燕秋看见老板坐在了第三排的正中央。他像伟人一样亲切地微笑,伟人一样缓慢地鼓掌。筱燕秋望着老板,反而平静下来了。筱燕秋知道她的嫦娥这一回真的死了。嫦娥在筱燕秋40岁的那个雪夜停止了悔恨。死因不详,终年四万八千岁。 筱燕秋回到了化妆间,无声地坐在化妆台前。剧场里响起了喝彩声,化妆间里就越发寂静了。她望着自己,目光像秋夜的月光,汪汪地散了一地。筱燕秋一点都不知道她做了些什么,她像一个走尸,拿起水衣给自己披上了,然后取过肉色底彩,挤在左手的掌心,均匀地、一点一点地往脸上抹,往脖子上抹,往手上抹。化完妆,她请化妆师给她吊眉、包头、上齐眉穗、戴头套,最后她拿起了她的笛子。筱燕秋做这一切的时候是镇定自若的,出奇的安静。但是,她的安静让化妆师不寒而栗,后背上一阵一阵地竖毛孔。化妆师怕极了,惊恐地盯着她。筱燕秋并没有做什么,也没有说什么,只是拉开了门,往门外走。 筱燕秋穿着一身薄薄的戏装走进了风雪。她来到剧场的大门口,站在了路灯的下面。筱燕秋看了大雪中的马路一眼,自己给自己数起了板眼,同时舞动起手中的竹笛。她开始了唱,她唱的依旧是二黄慢板转原板转流水转高腔。雪花在飞舞,剧场的门口突然围上来许多人,突然堵住了许多车。人越来越多,车越来越挤,但没有一点声音。围上来的人和车就像是被风吹过来的,就像是雪花那样无声地降落下来的。筱燕秋旁若无人。剧场内爆发出又一阵喝彩声。筱燕秋边舞边唱,这时候有人发现了一些异样,他们从筱燕秋的裤管上看到了液滴在往下淌。液滴在灯光下面是黑色的,它们落在了雪地上,变成一个又一个黑色窟窿。 玉米 出了月子施桂芳把小八子丢给了大女儿玉米,除了喂奶,施桂芳不带孩子。按理说施桂芳应该把小八子衔在嘴里,整天肉肝心胆的才是。施桂芳没有。做完了月子施桂芳胖了,人也懒了,看上去松松垮垮的。这种松松垮垮里头有一股子自足,但更多的还是大功告成之后的懈怠。施桂芳喜欢站在家门口,依住门框,十分安心地嗑着葵花。施桂芳一只手托着瓜子,一只手挑挑拣拣的,然后捏住,三个指头肉乎乎地翘在那儿,慢慢等候在下巴底下。施桂芳的懒主要体现在她的站立姿势上,施桂芳只用一只脚站,另一只却要垫到门槛上去,时间久了再把它们换过来。人们不太在意施桂芳的懒,但人一懒看起来就傲慢。人们看不惯的其实正是施桂芳的那股子傲气,她凭什么嗑葵花也要嗑得那样目中无人?施桂芳过去可不这样。村子里的人都说,桂芳好,一点官太太的架子都没有。施桂芳和人说话的时候总是笑着的,如果正在吃饭,笑起来不方便,那她一定先用眼睛笑。现在看起来过去的十几年施桂芳全是装的,一连生了七个丫头,自己也不好意思了,所以敛着,客客气气的。现在好了,生下了小八子,施桂芳自然有了底气,身上就有了气焰。虽说还是客客气气的,但是客气和客气不一样,施桂芳现在的客气是支部书记式的平易近人。她的男人是村支书,她又不是,她凭什么懒懒散散地平易近人?二婶子的家在巷子的那头,她时常提着丫杈,站在阳光底下翻草。二婶子远远地打量着施桂芳,动不动就是一阵冷笑,心里说,大腿叉了八回才叉出个儿子,还有脸面做出女支书的模样来呢。 施桂芳二十年前从施家桥嫁到王家庄,一共为王连方生下了七个丫头。这里头还不包括掉掉的那三胎。施桂芳有时候说,说不定掉走的那三胎都是男的,怀胎的反应不大同,连舌头上的淡寡也不一样。施桂芳每次说这句话都要带上虚设往事般的侥幸心情,就好像只要保住其中的一个,她就能一劳永逸了。有一次到镇上,施桂芳特地去了一趟医院,镇上的医生倒是同意她的说法,那位戴着眼镜的医生把话说得很科学,一般人是听不来的,好在施桂芳是个聪明的女人,听出意思来了。简单地说,男胎的确要娇气一些,不容易挂得住,就是挂住了,多少也要见点红。施桂芳听完医生的话,叹了一口气,心里想,男孩子的金贵打肚子里头就这样了。医生的话让施桂芳多少有些释怀,她生不出男孩也不完全是命,医生都说了这个意思了,科学还是要相信一些的。但是施桂芳更多的还是绝望,她望着码头上那位流着鼻涕的小男孩,愣了好大一会儿,十分怅然地转过了身去。 王连方却不信邪。支部书记王连方在县里学过辩证法,知道内因和外因、鸡蛋和石头的关系。关于生男生女,王连方有着极其隐秘的认识。女人只是外因,只是泥地、温度和墒情,关键是男人的种子。好种子才是男孩,种子差了才是丫头。王连方望着他的七个女儿,嘴上不说,骨子里头却是伤了自尊。 男人的自尊一旦受到挫败反而会特别地偏执,王连方开始和自己犟。他下定了决心,决定排除万难去争取胜利。儿子一定要生。今年不行明年,明年不行后年,后年不行大后年。王连方既不渴望速胜,也不担心绝种。他预备了这场持久战。说到底男人给女人下种也不算特别吃苦的事。相反,施桂芳倒有些恐惧了。刚刚嫁过来的那几年,施桂芳对待房事是半推半就的,这还是没过门的时候她的嫂子告诉她的。嫂子把她嘴里的热气一直哈到施桂芳的耳垂上,告诫桂芳一定要夹着一些,捂着一些,要不然男人会看轻了你,看贱了你。嫂子用那种晓通世故的神秘语气说,要记住桂芳,难啃的骨头才是最香的。嫂子的智慧实际上没有能够派上用场。连着生了几个丫头,事态反过来了,施桂芳不再是半推半就,甚至不是半就半推,确实是怕了。她只能夹着,捂着。夹来捂去的把王连方的火气都弄出来了。那一天晚上王连方给了她两个嘴巴,正面一个,反面一个。“不肯?儿子到现在都没叉出来,还一顿两碗饭的!”王连方的声音那么大,站在窗户的外面也一定bbr>藏书网能听得见。施桂芳“在床上不肯”,这话传出去就要了命了。光会生丫头,还“不肯”,绝对是丑女多作怪。施桂芳不怕王连方打,就是怕王连方吼。他一吼施桂芳便软了,夹也夹不紧,捂也捂不严。王连方像一个笨拙的赤脚医生,板着脸,拉下施桂芳的裤子就插针头,插进针头就注射种子。施桂芳怕的正是这些种子,一颗一颗地数起来,哪一颗不是丫头。 老天终于在1971年开眼了。阴历年刚过,施桂芳生下了小八子。这个阴历年不同寻常,有要求的,老百姓们必须把它过成一个“革命化”的春节。村子里严禁放鞭炮,严禁打扑克。这些严禁令都是王连方在高音喇叭里向全村老少宣布的。什么叫革命化的春节,王连方自己也吃不准。吃不准不要紧,关键是做领导的要敢说。新政策就是做领导的脱口而出。王连方站在自家的堂屋里,一手捏着麦克风,一手玩弄着扩音器的开关,开关小小的,像一个又硬又亮的感叹号。王连方对着麦克风厉声说:“我们的春节要过得团结、紧张、严肃、活泼。”说完这句话王连方就把亮锃锃的感叹号揿了下去。王连方自己都听出来了,他的话如同感叹号一般,紧张了,严肃了,冬天的野风平添了一股浩荡之气,严厉之气。 初二的下午王连方正在村子里检查春节,他披着旧大衣,手上夹了半截子飞马香烟。天气相当地阴冷,巷子里萧索得很,是那种喜庆的日子反有的冷清,只有零星的老人和孩子。男将们不容易看得到,他们一定躲到什么地方赌自己的手气去了。王连方走到王有庆的家门口,站住了,咳了几声,吐出一口痰。王有庆家的窗户慢慢拉开一道缝隙,露出了王有庆老婆的红棉袄。有庆家的面对着巷口,越过天井敞着的大门冲王连方打了一个手势。屋子里的光线太暗,她的手势又快,王连方没看清楚,只能把脑袋侧过去,认真地调查研究。这时候高音喇叭突然响了,传出了王连方母亲的声音,王连方的老母亲掉了牙,主要是过于急促,嗓音里夹杂了极其含混的气声,呼噜呼噜的。高音喇叭喊道:“连方啊连方啊,养儿子了哇!家来呀!”王连方歪着脑袋,听到第二遍的时候听明白了。回过头去再看窗前的红棉袄,有庆家的已经垂下了双肩,脸却靠到了窗棂口,面无表情地望着王连方,看上去有些怨。这是一张好看的脸,红色的立领裹着脖子,对称地竖在下巴底下,像两只巴掌托着,格外地媚气了。高音喇叭里杂七杂八的,听得出王连方的堂屋里挤的都是人。后来唱机上放上了一张唱片,满村子都响起了《大海航行靠舵手》,村里的空气雄赳赳的,昂扬着,还一挺一挺的。有庆家的说:“回去吧你,等你呢。”王连方用肩头簸了簸身上的军大衣,兀自笑起来,心里说:“妈个巴子的。” 玉米在门口忙进忙出。她的袖口挽得很高,两条胳膊已经冻得青紫了。但是玉米的脸颊红得厉害,有些明亮,发出难以掩抑的光。这样的脸色表明了内心的振奋,却因为用力收住了,又有些说不出来路的害羞,绷在脸上,所以格外地光滑。玉米在忙碌的过程中一直咬着下嘴唇,就好像生下小八子的不是母亲,而是玉米她自己。母亲终于生儿子了,玉米实实在在地替母亲松了一口气,这份喜悦是那样地深入人心,到了贴心贴肺的程度。玉米是母亲的长女,而从实际情况来看,不知不觉已经是母亲的半个姐妹了。事实上,母亲生六丫头玉苗的时候,玉米就给接生婆做下手了,外人终究是有诸多不便的。到了小八子,玉米已经是第三次目睹母亲分娩了。玉米借助于母亲,亲眼目睹了女人的全部隐秘。对于一个长女来说,这实在是一份额外的奖励。二丫头玉穗只比玉米小一岁,三丫头玉秀只比玉米小两岁半,然而,说起晓通世事,说起内心的深邃程度,玉穗玉秀比玉米都差了一块。长幼不只是生命的次序,有时候还是生命的深度和宽度。说到底成长是需要机遇的,成长的进度只靠光阴有时候反而难以弥补。 玉米站在天井往阴沟里倒血水,父亲王连方走进来了。今天是一个大喜的日子,王连方以为玉米会和他说话的,至少会看他一眼。玉米还是没有。玉米没穿棉袄,只穿了一件薄薄的白线衫,小了一些,胸脯鼓鼓的,到了小腰那儿又有力地收了回去,腰身全出来了。王连方望着玉米的腰身和青紫的胳膊,意外地发现玉米已经长大了。玉米平时和父亲不说话,一句话都不说。个中的原委王连方猜得出,可能还是王连方和女人的那些事。王连方睡女人是多了一些,但是施桂芳并没有说过什么,和那些女人一样有说有笑的,有几个女人还和过去一样喊施桂芳嫂子呢。玉米不同。她嘴上也不说什么,背地里却有了出手。这还是那些女人在枕头边上告诉王连方的。好几年前了,第一个和王连方说起这件事的是张富广的老婆,还是个新媳妇。富广家的说:“往后我们还是轻手轻脚的吧,玉米全知道了。”王连方说:“她知道个屁,才多大。”富广家的说:“她知道,我知道的。”富广家的没有嚼蛆,前两天她和几个女的坐在槐树底下纳鞋底,玉米过来了。玉米一过来富广家的脸突然红了。富广家的瞥了玉米一眼,目光躲开了。再看玉米的时候玉米还是看着她,一直看着她。就那么盯着。从头到脚,又从脚到头。旁若无人,镇定得很。那一年玉米才十四岁。王连方不相信。但是没过几个月,王大仁的老婆吓了王连方一大跳。那一天王连方刚刚上了王大仁老婆的身,大仁家的用两只胳膊把脸遮住了,身子不要命地往上拱,说:“支书,你用劲,快弄完。”王连方还没有进入状态,稀里糊涂的,草草败了。大仁家的低着头,极慌张地擦换,什么也不说。王连方叉住她的下巴,再问,大仁家的跪着说:“玉米马上来踢毽子了。”王连方眨巴着眼睛,这一回相信了。但是一回到家,玉米一脸无知,王连方反而不知道从哪儿说起了。玉米从那个时候开始不再和父亲说话了。王连方想,不说话也好,总不能多了一个蚊子就不睡觉。然而今天,在王连方喜得贵子的时刻,玉米不动声色地显示了她的存在与意义。这一显示便是一个标志,玉米大了。 王连方的老母垂着两条胳膊,还在抖动她的下嘴唇。她上了岁数,下嘴唇耷拉在那儿,现在光会抖。喜从天降对年老的女人来说是一种折磨,她们的表情往往很僵,很难将心里的内容准确及时地反映到脸上。王连方的老爹则沉稳得多,他选择了一种平心静气的方式,慢慢地吸着烟锅。这位当年的治保主任到底见过一些世面,反而知道在喜上心头的时刻不怒自威。 “回来啦?”老爹说。 “回来了。”王连方说。 “起个名吧。” 王连方在回家的路上打过腹稿,随即说:“是我们家的小八子,就叫王八路吧。” 老爹说:“八路可以,王八不行。” 王连方忙说:“那就叫王红兵。” 老爹没有再说什么。这是老家长的风格。老家长们习惯于用沉默来表示赞许。 接生婆又在产房里高声喊玉米的名字了。玉米丢下水盆,小跑着进了西厢房。王连方看着玉米的背影,她在小跑的过程中已经知道将两边的胳肢窝夹紧了,而辫子在她的后背却格外地生动。这么多年来王连方光顾了四处莳弄,四处播种,再也没有留意过玉米,玉米其实也到了谈婚论嫁的岁数了。玉米的事其实是拖下来的,王连方是支书,到底不是一般的人家,不大有人敢攀这样的高枝。就是媒婆们见到玉米通常也是绕了过去。皇帝的女儿不愁嫁,哪一个精明的媒婆能忘得了这句话。玉米这样的家境,这样的模样,两条胳膊随便一张就是两只凤凰的翅膀。 农民的冬天并不清闲。用了一年的水车、槽桶、农船、丫杈、铁锹、钉耙、连枷、板锨,都要关照了。该修的要修,该补的要补,该淬火的要淬火,该上桐油的要上桐油。这些都是事,没有一件落得下来。最吃力气、最要紧的当然还是兴修水利。毛泽东主席都说了,水利是农业的命脉。主席做过农民,他老人家要是不到北京去,一定还是个好把式。主席说得对,水、肥、土、种、密、保、工、管,“八字方针”水为先。兴修水利大多选择在冬天,如果摊上一个大工程,农民们恐怕比农忙的时候还要劳累一些。冬天里还有一件事是不能忘记的,那就是过年。为了给过去的一年做一道总结,也为了给下一个来年讨一个吉祥,再懒散、再穷苦的人家也要把年过得像个样子。家家户户用力地洗、测,炒花生、炒蚕豆、炒瓜子、爆米花、掸尘、泥墙、划糕、蒸馒头,直到把日子弄得香气缭绕的,还雾气腾腾的。赶上过年了当然又少不了一大堆的人情债、世故帐,都要应酬好。所以,到了冬天,主要是腊月和正月,农活是没有了,人反而更忙了。“正月里过年,二月里赌钱,三月里种田”。这句话说得很明白了。农民们真正清闲的日子其实也只是阴历的二月,利用这段清闲的日子走一走亲戚,赌一赌自己的手气。到了阴历的三月,一过了清明,也就是阳历的4月5号,农民们又要向土地讨生活了。别的事再重要、再复杂,但农民的日子终究在泥底下,开了春你得把它翻过来,这样才过得下去。城里的人喜欢伤叹“春日苦短”,那里的意思要文化得多,心情里修饰的成分也多得多。农民们说这句话可是实打实的,说的就是这二三十天。春里这二三十天的好时光实在是太短暂了,连伤叹的工夫都没有。 整个二月玉米几乎没有出门。她在替她的母亲照料小八子。没有谁逼迫玉米,带小八子完全出于玉米的自愿。玉米是一个十分讷言的姑娘,心却细得很,主要体现顾家这一点上,最主要的一点又表现在好强上。玉米任劳,却不任怨,她绝对不能答应谁家比自家过得强。可是家里没有香火,到底是他们家的话把子。玉米是一个姑娘家,不好在这件事情上多说什么,但在心里头还是替母亲担忧着,牵挂着。现在好了,他们家也有小八子了,当然就不会留下什么缺陷和把柄了。玉米主动把小八子揽了过来,替母亲把劳累全包了,不声不响的,一举一动都显得专心致志。玉米在带孩子方面有些天赋,一上来就无师自通,没过几天已经把小八子抱得很像那么一回事了。她把小八子的秃脑袋放在自己的胳膊弯里,一边抖动,一边哼唧。开始还有些害羞,一些动作一下子做不出来,但害羞是多种多样的,有时候令人懊恼,有时候却又不了,反而叫人特别地自豪。玉米抱着小八子,专门往妇女们中间钻,而说话的对象大多是一些年轻的母亲。玉米和她们探讨,交流一些心得,诸如孩子打奶嗝之后的注意事项,婴儿大便的颜色,什么样的神态代表了什么样的需求,就这些,很琐碎,很细枝末节,却又十分地重大,相当地愉悦人心。拖得久了,玉米抱孩子的姿势和说话的语气再也不像一个大姐了。她抱得那样妥帖,又稳又让人放心,还那么忘我,表现出一种切肤的、扯拽着心窝子的情态。一句话,玉米通身洋溢的都是一个小母亲的气质。而“我们”小八子似乎也把大姐搞错了,只要喝足了,并不贪恋施桂芳。他漆黑的眼珠子总是对着玉米,毫无意义,却又全神贯注,盯着她。玉米和“我们”小八子对视着,时间久了,平白无故地陷入了恍惚,憧憬起自己的终身大事。玉米习惯于利用这样的间隙走走神,熄灯瞎火地谋划一下自己的将来。这是身不由己的。玉米至今没有婆家,村子里倒是有几个不错的小伙子,玉米当然不可能看上他们。但是他们和别的姑娘有说有笑,玉米一搀和进来,他们便局促了,眼珠子像受了惊吓的鱼,在眼眶子里头四处逃窜。这样的情形让玉米多少有些寥落。老人说,门槛高有门槛高的好,门槛高也有门槛高的坏,玉米相信的。村子里和玉米差不多大的姑娘已经“说出去”好几个了,她们时常背着人,拿着鞋样子为未来的男人剪鞋底。玉米看在眼里,并不笑话她们,习惯性地偷看几眼鞋底,依照鞋底的长宽估算一下小伙子的高矮程度。这样的心思在玉米的这一头实在有点情不自禁。好在她们在玉米的面前并不骄傲,反而当了玉米的面自卑了。她们说:“我们也就这样了,还不知道玉米会找怎样好的人家呢。”玉米听了这样的话当然高兴,私下里相信自己的前程更要好些。但终究没有落到实处,那份高兴就难免虚空,有点像水底下的竹篮子,一旦提出水面都是洞洞眼眼的了。这样的时候玉米的心中不免多了几缕伤怀,绕过来绕过去的。好在玉米并不着急,也就是想想。瞎心思总归是有酸有甜的。 不过母亲越来越懒了。施桂芳生孩子一定是生伤了,心气全趴下了。她把小八子交给玉米也就算了,再怎么说也不该把一个家都交给玉米。女人活着为了什么?还不就是持家。一个女人如果连持家的权力都不要了,绝对是一只臭鸡蛋,彻底地散了黄了。玉米倒没有抱怨母亲,相反,很愿意。做姑娘的时候早早学会了带孩子、持家,将来有了对象,过了门,圆了房,清早一起床就是一个利索的新媳妇、好媳妇,再也不要低了头,从眼眶的角落偷偷地打量婆婆的脸色了。玉米愿意这样还有另外一层意思,玉穗、玉秀、玉英、玉叶、玉苗、玉秧,平时虽说喊她姐姐,究竟不服她。老二玉穗有些憨,不说她。关键是老三玉秀。玉秀仗着自己聪明,又会笼络人心,不管是在家里还是在村子上,势力已经有一些了。还有一点相当要紧,玉秀有两只双眼皮的大眼睛,皮肤也好,人漂亮,还狐狸精,屁大的委屈都要歪在父亲的胸前发嗲,玉米是做不出来的。所以父亲偏着她。但是现在不同,玉米带着小八子,还持起了家,不管管她们绝对不行了。母亲不撒手则罢,母亲既然已经撒了手了,玉米是老大,年纪最大,放到哪里说都是这样。 玉米的第一次掌权是在中午的饭桌上。玉米并没有持家的权力,但是,权力就这样,你只要把它握在手上,捏出汗来,权力会长出五根手指,一用劲就是一只拳头。父亲到公社开会了,玉米选择这样的时机应当说很有眼光了。玉米在上午把母亲的葵花炒好了,吃饭之前也提好了洗碗水。玉米不声不响的,心里头却有了十分周密的谋划。家里的人多,过去每一次吃饭母亲都要不停地催促,要不然太拖拉,难收拾,也难免鸡飞狗跳。玉米决定效仿母亲,一切从饭桌上开始。中饭到了临了,玉米侧过脸去对母亲说:“妈,你快点,葵花我给你炒好了,放在碗柜里。”玉米交待完了,用筷子敲着手上的碗边,大声说:“你们都快点,我要洗碗的,各人都快一点。”母亲过去也是这样一边敲打碗边一边大声说话的。玉米的话产生了效应,饭桌上扒饭的动静果真紧密了。玉秀没有呼应。咀嚼的样子反而慢了,骄傲得很,漂亮得很。玉米把七丫头玉秧抱过来,接过玉秧的碗筷,喂她。喂了两口,玉米说:“玉秀,你是不是想洗碗?”玉米说这话的时候并没有抬头,话说得也相当平静,但是,有了威胁的力量。玉秀停止了咀嚼,四下看了看,突然搁下饭碗,说:“等爸爸回来!”玉米并没有慌张。她把玉秧的饭喂好了,开始收拾。玉米端起玉秀的饭碗,把玉秀剩下的饭菜倒进了狗食盆。玉秀退到西厢房的房门口,无声地望着玉米。玉秀依旧很骄傲,不过,几个妹妹都看得出,玉秀姐脸上的骄傲不对称了,绝对不如刚才好看。 玉秀在晚饭的饭桌上并没有和玉米抗争,只是不和玉米说话。好在玉米从她喝粥的速度上已经估摸出玉秀的基本态度了。玉秀自然是不甘心,开始了节外生枝。她用筷子惹事,很快和四丫头玉英的筷子打了起来。玉米没有过问,心里却有了底了,一个人如果开始了节外生枝,大方向首先就不对头,说明他已经不行了,泄气了,喊喊冤罢了。玉英的年岁虽然小,并不示弱,一把把玉秀的筷子打在了地上。玉米放下手里的碗筷,替玉秀捡起筷子,放在自己的碗里,用粥搅和干净,递到玉秀的手上,小声告诫的却是玉英:“玉英,不许和三姐闹。”玉米当着所有妹妹的面把玉秀叫做“三姐”口气相当地珍重,很上规矩。玉秀得到了安抚,脸上又漂亮了。这一来委屈的自然是玉英。玉米知道玉英委屈,但是怪不得别人,在两强相争寻找平衡的阶段,委屈必然要落到另一些人的头上。 玉秀第一个吃完了。玉米用余光全看在眼里。狐狸精的气焰这一回彻底下去了。不要看狐狸精猖獗,狐狸精有狐狸精的软肋。狐狸精一是懒,二是喜欢欺负比她弱的人,这两点你都顺了她,她反而格外地听话了。所有的狐狸精全一个样。玉米要的其实只是听话。听了一次,就有两次,有了两次,就有三次。三次以后,她也就习惯了,自然了。所以第一次听话是最最要紧的。权力就是在别人听话的时候产生的,又通过要求别人听话而显示出来。放倒了玉秀,玉米意识到自己开始持家了,洗碗的时候就有一点喜上心头,当然,绝不会喜上眉梢的。心里的事发展到了脸上,那就不好了。 阴历的二月,也就是阳历的3月,玉米瘦去了一圈。她抱着王红兵四处转悠了。王红兵也就是小八子,但是,当着外人,玉米从来不说“小八子”,只说“王红兵”。村子里的男孩一般都不用大号,大号是学名,只有到了课堂上才会被老师们使用。玉米把没有牙齿的小弟弟说得有名有姓的,这一来特别地慎重、正规,和别人家的孩子区分开来了,有了不可相提并论的意思。玉米抱着王红兵的时候,说话的腔调和脸上的神色已经是一个老到的母亲了。其实也不是什么无师自通,都是她在巷口、地头、打谷场上从小嫂子们身上学来的。玉米是一个有心的人,不论什么事都是心里头先会了,然后才落实到手上。但是,玉米毕竟还是姑娘家,她的身上并没有小嫂子们的拉挂、邋遢,抱孩子抱得格外地好看。所以玉米的腔调和神色就不再是模仿而来的,有了玉米的特点,成了玉米的发明与创造。玉米带孩子的模样给了妇女们极为深刻的印象。她们看到的反而不是玉米抱孩子抱得如何好看,说来说去,还是玉米这丫头懂事早,人好。不过村子里的女人们马上看出了新苗头,玉米抱着王红兵四处转悠,不全是为了带孩子,还有另外一层更要紧的意思。玉米和人说着话,毫不经意地把王红兵抱到有些人的家门口,那些人家的女人肯定是和王连方上过床的。玉米站在他们家的门口,站住了,不走。一站就是好半天。其实是在替她的母亲争回脸上的光。富广家的显然还没有明白玉米的深刻用意,冒失了,她居然伸出胳膊想把王红兵从玉米的怀里接过去,嘴里还自称“姨娘”,说:“姨娘抱抱嘛,肯不肯抱?”玉米一样和别人说话,不看她,像是没有这个人,手里头抱得更紧了。富广家的拽了两下,有数了,玉米这丫头不会松手的。但是当着这么多的人,又是在自家的门口,富广家的脸上非常下不来。富广家的只好拿起王红兵的一只手,放到嘴边上,做出很香的样子,很好吃的样子。玉米把王红兵的手抢回来,把他的小指头含在嘴里,一根一根地吮干净,转脸吐在富广家的家门口,回过头去呵斥王红兵:“脏不脏!”王红兵笑得一嘴的牙床。富广家的脸却吓白了,又不能说什么。周围的人一肚子的数,当然也不好说什么了。玉米一家一家地站,其实是一家一家地揭发,一家一家地通告了。谁也别想漏网。那些和王连方睡过的女人一看见玉米的背影禁不住地心惊肉跳,这样的此地无声比用了高音喇叭还要惊心动魄。玉米不说一句话,却一点一点揭开了她们的脸面,活活地丢她的人,现她的眼。这在清白的女人这一边特别地大快人心,还特别地大长志气。她们看在眼里,格外地嫉妒施桂芳,这丫头是让施桂芳生着了!她们回到家里,更加严厉地训斥自己的孩子。她们告诫那些“不中用的东西”:“你看看人家玉米!”“你看看人家玉米”,这里头既有“不怕不识货、就怕货比货”的意思,更有一种树立人生典范的严肃性、迫切性。村子里的女人比以往的任何时候都更喜欢玉米了,她们在收工或上码头的路上时常围在玉米的身边,和玉米一起逗弄王红兵,逗弄完了,总要这样说:“不知道哪个婆婆有福气,能讨上玉米这样的丫头做儿媳。”妇女们羡慕着一个虚无的女人,拐了一个弯子,最终还是把马屁结结实实地拍在玉米的身上。这样的话玉米当然不好随便接过来,并不说什么,而是偷偷看一眼天上,鼻尖都发亮了。 人家玉米已经快有婆家啦!你们还蒙在鼓里呢!玉米的婆家在哪里呢?远在天边,近在眼前,就在七里远外的彭家庄。“那个人”呢,反过来了,近在眼前,却又远在天边。这样的事玉米绝不会随随便便让外人知道的。 春节过后王连方多了一件事,一出去开会便到处托人——玉米是得有个婆家了。丫头越来越大了,留在村子里太不方便。急归急,王连方告诉自己,一般的人家还是不行。女孩子要是下嫁了,委屈了孩子还在其次,丢人现眼的还是父母。依照王连方的意思,还是要按门当户对的准则找一个做官的人家,手里有权,这样的人家体大力不亏。王连方在四周的邻乡倒是打听到几个了。王连方让桂芳给玉米传了话,玉米那头没有一点动静。王连方猜得出,玉米这丫头心气旺得很,有他这样的老子,她对做官人家的男人肯定不放心。后来还是彭家庄的彭支书说话了,他们村子里的箍桶匠家有个小三子。王连方一听到“箍桶匠”、“小三子”再也没有接话,不会是什么人高马大的人家。彭支书解释说:“就是前年验上飞行员的那个。全县才四个。”王连方咬紧了下嘴唇,“嘶”一了一声。这一来不同寻常了。要是有一个飞行员做女婿,他王连方也等于上过一回天了,他王连方随便撒一泡尿其实就是一天的雨了。王连方马上把玉米的相片送到彭支书的手上,彭支书接过照片,说:“是个美人嘛。”王连方说:“要说最标致,还要数老三。”彭支书默无声息地笑了,说:“老三还太小。” 箍桶匠家的小三子把信回到彭支书那边去了。这封信连同他的相片经过王连方、施桂芳的手,最后压在了玉米的枕头底下。小伙子叫彭国梁,在名字上面就已经胜了一筹,因为他是飞行员,所以他用“国家的栋梁”做名字,并不显得假大空,反而有了名副其实的一面,顶着天,又立着地,听上去很不一般。从照片上看,彭国梁的长相不好。瘦,有些老相,滑边眼,眯眯的,眼皮还厚,看不出他的眼睛有什么本领,居然在天上还认得回家的路。嘴唇是紧抿的,因为过于努力,反而把门牙前倾这个毛病突现出来了,尽管是正面像,还是能看出拱嘴。然而,彭国梁穿着飞行服,相片又是在机场上拍摄的,画面上便有了常人难以想象的英武。彭国梁的身旁有一架银鹰,也就是飞机,衬托在那儿,相当容易激活人的想象力。玉米的心思跨过了彭国梁长相上的不足,心气已经去了大半,自卑了,无端端地自惭形秽。说到底人家是一个上天入地的人哪。 玉米恨不得一口就把这门亲事定下来。彭国梁在信封上写了一个详细到最小单位的地址,意思已经很明确了。玉米知道,她的终身大事现在完全取决于自己的回信了。这件事相当大。不能有半点马虎。玉米原计划到镇上再拍几张相片的,想了一想,彭国梁肯给彭支书回信,说明他对自己的长相已经满意了,没有必要节外生枝。现在的问题就是信本身了。彭国梁的信写得相当含混,口气虽然大,好像自己也不太有底。他只是强调自己“对家乡很有感情”,然后强调他在飞机上“恨不得飞到家乡,看看家乡的人民”,最露骨的一句话也只是表扬了“彭叔叔”,说“彭叔叔看上的人”,他“绝对信得过”,但是,到底没有把话挑破了,更没有完完全全地落实到玉米的身上。所以是不能一上来就由玉米挑破了的。那样太贱。不好。一点不说更不行,彭国梁要是误解了麻烦反而大了,挽回的余地都没有。彭国梁近在眼前,毕竟远在天边。遥远的距离让玉米自豪,到底也是伤神的地方。 玉米的信写得相当低调。玉米想来想去决定采取低调的办法。她简单地介绍了自己,用笔是那种适当的赞许。然而,笔锋一转,玉米说:“我一点点也比(配)不上(你)。你们在天上,天上的先(仙)女才比(配)得上。我没有先(仙)女好,没有先(仙)女好看。”玉米的话说得一点都不失体面。一个人说自己没有仙女好看,毕竟是应该的。信的最后玉米说:“我现在天天看天上,白天看,晚上看。天上是老样子,白天只有太阳,夜里只有月亮。”信写到这儿已经相当抒情了,关键是玉米的胸中凭空涌起万般眷恋,结结实实的,却又空无一物,很韧,很折磨人。玉米望着自己的字,竟难以掩抑,无声地落泪了,心中充满了委屈。玉米想说的话其实不是这些,她多想让彭国梁知道,自己对这一门亲事是多么满意。要是有一个人能替自己说,把彭国梁全说明白了,让彭国梁知道她的心思,那就太好了。玉米封好信,寄了出去。玉米在寄信的时候多了一分心思,她留的是王家庄小学的地址,“高素琴老师转”。信是寄出.去了,玉米却活生生地瘦去了一圈。 有了儿子,王连方的内心松动多了。施桂芳他是不会再碰她的了,攒下来的力气都给了有庆家的。要是细说起来,王连方在外面弄女人的历史复杂而又漫长。第一次是在施桂芳怀上玉米的时候。老婆怀孕对男人来说的确是一件伤脑筋的事。施桂芳刚刚嫁过来的那几十天,两个人都相当地贪,满脑子都是熄灯上床。可是问题立即来了,第二个月桂芳居然不来红了。怎么说好景不长久的呢。桂芳自豪得很。她平躺在床上,两只手护着肚子,拿自己特别地当人,说:“我这是坐上喜,就是的,我知道的,我肯定是坐上喜,就是的。”自豪归自豪,施桂芳并没有忘记给王连方颁布戒严令。施桂芳说:“从今天起,我们不了。”王连方在黑暗中板起了面孔。他还以为结了婚了就能够甩开膀子七仰八叉的,原来不是,结婚只是老婆怀孕。施桂芳把王连方的手拉过来,放到自己的肚子上去。王连方无声地叹了一口气,指头却活动得很,在施桂芳的肚子上蠕动。蠕动了几下,手指头全挺起来了,忍不住往下面去。施桂芳抓住王连方的手,用力掐,是那种建功立业之后特有的放肆。王连方很急,却又找不到出路。这种急还不容易忍,你越忍它反而越是急,跳墙的心思都有。王连方忍了十来天。他再也没有料到自己会有胆量做那样的事,他在大队部居然把女会计摁在了地上,扒开来,睡了。王连方睡她的时候肯定急红了眼了,浑身都绷着力气,脑子里却一片空。相关的细节还是事后回忆起来的。王连方拿起了《红旗》杂志,开始回忆,后怕了。那是中午,他怎么突然起了这份心的?一点过渡都没有。女会计大他十多岁,长他一个辈分,该喊她婶子呢。女会计从地上爬起来,用搌布擦了擦自己,提上来,系好,将了将头发,前前后后掸了掸,把搌布锁进了柜子,出去了。她的不动声色太没深没浅了。王连方怕的是出人命。一出人命他这个全公社最年轻的支书肯定当不成了。那天晚上王连方在村子里转到十一点钟,睁大了眼睛四处看,竖起了耳朵到处听。第二天他一大早就到大队部去了,把所有的屋梁都看了一遍,没有尸体挂在上面。还是不放心。大队部陆续来了一些人,到了九点多钟,女会计进门了,一进门客客气气的,眼皮并不红肿。王连方的心到了这个时候才算放下了,发了一圈香烟,开始了说笑。后来女会计走到了他的身边,递过一本账本,指头下面却压着一张纸条。小纸条说:“你出来,我有话说给你。”因为是写在纸上的,王连方听不出话里话外的语气,一点好歹都没有,刚刚放下来的心又一次提上去了,还咕咚咕咚的。王连方看着女会计出门,又隔着窗棂远远地看着女会计回家去了。王连方很不安。熬了十几分钟,很严肃地从抽屉里取出《红旗》,摊开来,拉长了脸用指头敲了几下桌面,示意人们学习,出去了。王连方一个人来到了会计家。王连方作为男人的一生其实正是从走进会计家的那一刻开始的。作为一个男人,他还嫩。女会计辅导着他,指引着他。王连方进入了前所未有的好光景,他算什么结了婚的男人?这里头绪多了。王连方和女会计开始了斗争,这斗争是漫长的,艰苦卓绝的,你死我活的,危机四伏的,最后却又是起死回生的。王连方迅速地成长了起来,女会计后来已经不能辅导了。她的脸色和声音都很惨。王连方听到了身体内部的坍塌声,撕裂声。 在斗争中,王连方最主要的收获是锻炼了胆量。他其实不需要害怕。主观主义害死人。主观主义就是没有活过实践就给自己尤其是就给别人下结论,很唯心,很不好。怕什么呢?没有什么需要害怕的嘛。就算她们不愿意,说到底也不会怎么样。女会计在这个问题上倒是批评过王连方,女会计说:“不要一上来就拉女人的裤子,就好像人家真的不肯了,”女会计晃动着王连方档里的东西,看着它,批评它说,“你呀,你是谁呀?就算不肯,打狗也要看主人呢,不看僧面看佛面呢。” 长期和复杂的斗争不只是让王连方有了收获,还让王连方看到了意义。王连方到底不同于一般的人,是懂得意义和善于挖掘意义的。连自己都冒进,可见所有的新郎官都冒进了,他们不懂得斗争的深入性和持久性,不懂得所有的斗争都必须进行到底。要是没有王连方,那些婆娘们这一辈子都要蒙在鼓里。 关于王连方的斗争历史,这里头还有一个外部因素不能不涉及。十几年来,王连方的老婆施桂芳一直在怀孕,她一怀孕王连方只能“不了”。施桂芳动不动就要站在一棵树的下面,一手扶着树干,一手捂着腹部,把她不知好歹的干呕声传遍了全村。施桂芳十几年都这样,王连方听都听烦了。施桂芳呕得很丑,她干呕的声音是那样地空洞,没有观点,咋咋呼呼,肆无忌惮,每一次都那样,所以有了八股腔。这是王连方极其不喜欢的。她的任务是赶紧生下一个儿子,又生不出来。光喊不干,扯他娘的淡。王连方不喜欢听施桂芳的干呕,她一呕王连方就要批评她:“又来作报告了。” 王连方虽然在家里“不了”,但是并没有迷失了斗争的大方向。在这个问题上施桂芳倒是个明白人,其他的女人有时候反而不明白了。她们要么太拿自己当回事,要么太忸怩。王裕贵的老婆就是一个例子。王连方一共才睡了裕贵家的两回,裕贵家的忸怩了,还眼泪鼻涕的一把。裕贵家的光着屁股,捂着两只早就被人摸过的奶子,说:“支书,你都睡过了,你就省省,给我们家裕贵留一点吧。”王连方笑了。她的理论很怪。这是能省下来的么?再说了,你那两只奶子有什么捂头?过门前的奶子是金奶子,过了门的奶子是银奶子,喂过奶的奶子是狗奶子。她还把她的两只狗奶子当做金疙瘩,紧紧地捂在胳膊弯里。很不好。王连方虎下了脸来,说:“随你,反正每年都有新娘嫁过来。”这个女人不行。后来连裕贵想睡她她都不肯,气得裕贵老是揍她。深更半夜的,老是在床上被裕贵揍得鬼叫。王连方不会再管她了。她还想留一点给裕贵,看起来她什么也没有留。 十几年过去了,眼下的王家庄最得王连方欢心的还是有庆家的。除了把握村子里阶级方面的问题,王连方其余的心思全扑在有庆家的身上。十几年了,王连方这一回算是遇上真菩萨了。有庆家的上床之后浑身上下找不到一块骨头,软塌塌地就会放电。王连方这一回绝对遇上真菩萨了。1971年的春天,王连方的好事有点像老母猪下崽,一个跟着一个来。先是儿子落了地,后是玉米有了婆家,现在,又有了有庆家的这么一台发电机。 彭国梁回信了。信寄到了王家庄小学,经过高素琴,千里迢迢转到了玉米的手上。玉米接到回信的时候正在学校那边的码头上洗尿布。玉米以往洗尿布都是在自家的码头,现在不同,女孩子的心里一旦有了事,做任何事情都喜欢舍近求远了。玉米弯着身子,搓着那些尿布片。每一片尿布都软软的,很苍白,看上去忧心忡忡。玉米的手上在忙,心里想的其实还是彭国梁的回信。她一直在推测,彭国梁到底会在信上和她说些什么呢?玉米推测不出来。这是让玉米分外伤怀的地方,说到底命运捏在人家的手上,你永远不知道人家究竟会说什么。 高素琴后来过来了,她来汰衣裳。高素琴把木桶支在自己的胯部,顺着码头的石阶一级一级地往下走。她的步子很慢,有股子天知地知的派头。玉米一见到高老师便是一阵心慌,好像高老师捏着她的什么把柄了。高素琴俯视着玉米,只是笑。玉米看见高素琴的笑脸,预感到将要发生什么事。但是高老师光是笑,并不说什么。这一来还是什么事都没有了,相当地惆怅人。玉米也只能赔着笑。还能怎样呢。要是说起来,高老师是玉米最为佩服的一个人了。高老师能说普通话,她在阅读课文的时候,能把教室弄得像一个很大的收音机,她就呆在收音机里头,把普通话一句一句播送到窗户外面。她还能在黑板上进行四则混合运算。玉米曾亲眼看见高老师把很长的题目写在黑板上,中间夹杂了许多加、减、乘、除的标记,还有圆括号和方括号。高老师一个步骤一个步骤的,一连写了七八个等于,结果出来了,是“〇”。三姑奶奶说:“高老师怎么教这个东西,忙了半天,屁都没有。”玉米说:“怎么没有呢,不是零嘛。”三姑奶奶说:“你倒说说,零是多少?”玉米说:“零还是有的,就是这样一个结果。” 高老师现在就蹲在玉米的身边,微笑着,脸上的皱纹像一个又一个圆括号和方括号。玉米吃不准高老师的心里在怎样地加、减、乘、除,结果会不会也是“〇”呢? 高老师终于说话了。高老师说:“玉米,你怎么这么沉得住气?”玉米一听这话心都快跳出嗓子了。玉米故意装着没有听懂,咽了一口,说:“沉什么气?”高老师微笑着从水里提起衣裳,直起身子,甩了甩手,把大拇指和食指伸进口袋里,捏住一样东西,慢慢拽出来。是一封信。玉米的脸吓得脱去了颜色。高老师说:“我们家小二子不懂事,都拆开了——我可是一个字都没敢看。”高素琴把信递到玉米的面前,信封的确是拆开了。玉米又是惊,又是羞,又是怒。更不知道说什么了。玉米在大腿上一正一反擦了两遍手,接过来,十个指头像长上了羽毛,不停地扑楞。这样的惊喜实在是难以自禁的。但是,这封宝贵的信到底被人拆开了,玉米在惊喜的同时又涌上了一阵彻骨的遗憾。 玉米走上岸,背过身去,一遍又一遍地读彭国梁的信。彭国梁称玉米“王玉米同志”,这个称呼太过正规、太过高尚了,玉米其实是不敢当的。玉米第一次被人正经八百地称作“同志”,内心涌起了一股难言的自爱,都近乎神圣了。玉米一看到“同志”这两个字已经喘息了,胸脯顶着前襟,不停地往外鼓。彭国梁后来介绍了他的使命,他的使命就是保卫祖国的蓝天,专门和帝、修、反做斗争。玉米读到这儿已经站不稳了,幸福得近乎崩溃。天一直在天上,太远了,其实和玉米没有半点关系。现在不同了,“天”和玉米捆绑起来了,成了她的一个部分,在她的心里,蓝蓝的,还越拉越长,越拉越远。她玉米都已经和蓝蓝的天空合在一起了。最让玉米感到震撼的还是“和帝、修、反做斗争”这句话,轻描淡写的,却又气壮如牛。帝、修、反,这可不是一般的地主富农,它太遥远、太厉害、太高级了,它既在明处,却又深不见底,可以说神秘莫测,你反而不知道他们究竟在哪里了。你听一听,那可是帝、修、反哪!如果没有飞机,就算你顿顿大鱼大肉你也看不见他们在哪儿。 彭国梁的信几乎全是理想和誓言,决心与仇恨。到了结尾的部分,彭国梁突然问:你愿意和我一起,手拉手,和帝修反做斗争吗?玉米好像遭到了一记闷棍,被这记闷棍打傻了。神圣感没有了,一点一点滋长起来的却是儿女情长。开始还点点滴滴的,一下子已经汹涌澎湃了。“手拉手”,这三个字真的是一根棍子,是一根擀面杖,玉米每读一遍都要从她松软的身子上碾过一遍。玉米的身子几乎铺开来,十分被动却又十分心甘情愿地越来越轻、越来越薄。玉米已经没有一点力气了,面色苍白,扶在树干上吃力地喘息。彭国梁终于把话挑破了。这门亲事算是定下来了。玉米流出了热泪。玉米用冰凉的巴掌把滚烫的泪水往两只耳朵的方向抹。但是抹不干。玉米泪如泉涌。抹干一片立即又潮湿了一片。后来玉米索性不抹了,她知道抹不完的。玉米干脆蹲下身去,把脸埋在肘弯里头,全心全意地往伤心里头哭。 高素琴早就汰好衣裳了。她依旧把木桶架在胯部,站在玉米的身后。高素琴说:“玉米,差不多了,你看看你。”高素琴说完这句话,向河边努了努嘴,说,“玉米,你看看,你的木桶都漂到哪里去了。”玉米站起来,木桶已经顺水漂出去十几丈远了。玉米看见了,但是视而不见,只是僵在那儿。高素琴说:“快下去追呀,晚了坐飞机都追不上了。”玉米还过神来了,跑到水边,顺着风和波浪的方向追逐而去。 当天晚上玉米的亲事在村子里传开了。人们在私下里说的全是这件事。玉米“找了”一个飞行员,专门和帝修反做斗争的。玉米这样的姑娘能找到一个好婆家,村子里的人是有思想准备的,但是,“那个人”是飞行员,还是大大超出了人们的预料。这天晚上,每一个姑娘和每一个小伙的脑子里都有了一架飞机,只有巴掌那么大,在遥远的高空,闪闪发亮,屁股后面还拖了一条长长的气尾巴。这件事太惊人了。只有飞机才能在蓝天上飞翔,你换一只老母猪试试?要不换一头老公牛试试?一只老母猪或一头老公牛无论如何也不能冲上云霄,变得只有巴掌那么大的。想都没法想。那架飞机不仅改变了玉米,肯定也改变了王连方。王连方过去很有势力,说到底只管着地上。现在,天上的事也归王连方管了。王连方公社里有人,县里头有人,如今天上也有人了。人家是够得上的。 玉米的“那个人”在千里之外,这一来玉米的“恋爱”里头就有了千山万水,不同寻常了。这是玉米的恋爱特别感人至深的地方。他们开始通信。信件的来往和面对面的接触到底不同,既是深入细致的,同时又还是授受不亲的。一来一去使他们的关系笼罩了雅致和文化的色彩。不管怎么说,他们的恋爱是白纸黑字,一竖一横,一劈一捺的,这就更令人神往了。在大多数人的眼里,玉米的恋爱才更像恋爱,具有了示范性,却又无从模拟。一句话,玉米的恋爱实在是不可企及。 人们错了。没有人知道玉米现在的心境。玉米真是苦极了。信件现在是玉米的必需,同时也成了玉米没日没夜的焦虑。它是玉米的病。玉米倒是读完初小的,如果村子里有高小、初中,玉米当然也会一直读下去。村子里没有。玉米将将就就只读了小学三年级,正经八百地识字只有两年。过了这么多年,玉米一般地看看还行,写起来特别地难了。谁知道恋爱不是光“谈”,还是要“写”的呢。彭国梁一封一封地来,玉米当然要一封一封地回。这就难上加难了。玉米是一个多么内向的姑娘,内向的姑娘实际上多长了一双眼睛,专门是向内看的。向内看的眼睛能把自己的内心探照得一清二楚,所有的角落都无微不至。现在的问题是,玉米不能用写字的方式把自己表达在纸上。玉米不能。那么多的字不会写,玉米的每一句话甚至每一个词都是辞不达意的。又不好随便问人,这太急人了。玉米只有哭泣。要是彭国梁能在玉米的身边就好了,即使什么也不说,玉米会和他对视,用眼睛告诉他,用手指尖告诉他,甚至,用背影告诉他。玉米现在不能,只能把想像当中见面的场面压回到内心。玉米压抑住自己。她的一腔柔情像满天的月光,铺满了院子,清清楚楚,玉米一伸手地上就会有手的影子。但是,玉米逮不住它们,抓一把,张开来还是五只指头。玉米不能把满天的月光装到信封里去。玉米悄悄偷来了玉叶的《新华字典》,可是这又有什么用?字典就在手头,玉米却不会用它。那些不会写的字全是水里的鱼,你知道它们就在水的下面,可哪一条也不属于你。这是怎样的费心与伤神。玉米敲着自己的头,字呢!字呢?——我怎么就不会多写几个字的呢?写到无能为力的地方,玉米望着纸,望着笔,绝望了,一肚子的话慢慢变成了一脸的泪。她把双手合在胸前,说:“老天爷,可怜可怜我,你可怜可怜我吧!” 玉米抱起了王红兵,出去转几圈。家里是不能呆的。一呆在家里她总是忍不住在心里“写信”,玉米恍惚得很,无力得很。“恋爱”到底是个什么东西?玉米想不出头绪。剩下来的只能是在心里头和他说话了,可是,说得再好,又不能写到信上去,反而堵着自己,叫人分外难过。玉米越发不知道怎样好了。玉米就觉得愁得慌,急得慌,堵得慌,累得慌。好在玉米有不同一般的定力,并没有在外人面前流露过什么,人却是一天比一天瘦了。 玉米抱着王红兵来到了张如俊的家门口。如俊家的去年刚生了孩子,又是男孩,所以和玉米相当地谈得来。如俊家的长得很不好,眼睛上头又有毛病,做支书的父亲是不会看上她的。这一点玉米有把握。一个女人和父亲有没有事,什么时候有的事,逃不出玉米的眼睛。如果哪个女人一见到玉米突然客气起来了,反而提醒了玉米,玉米会格外地警惕。那样的客气玉米见多了,既心虚,又巴结,既热情周到,又魂不附体。一边客气还要一边捋头发,做出很热的样子。关键还是眼珠子,会一下子活络起来,什么都想看,什么都不敢看,带着母老鼠的鼠相。玉米想,那你就客气吧,不打自招的下三滥!再客气你还是一个骚货加贱货。对那些骚货加贱货玉米绝不会给半点好脸的。说起来真是可笑,玉米越是不给她们好脸她们越是客气,你越客气玉米越是不肯给你好脸。你不配。个臭婊子。长得好看的女人没有一个好东西,王连方要不是在她们身上伤了元气,妈妈不可能生那么多的丫头。玉秀长得那么漂亮,虽说是嫡亲的姊妹,将来的裤带子也系不紧。人家如俊家的不一样,虽说长得差了点,可是周正,一举一动都是女人样,做什么事都得体大方,眼珠子从来不躲躲藏藏的,人又不笨,玉米才和她谈得来。玉米对如俊家的特别好还有另外的一层,如俊不姓王,姓张。王家村只有两个姓,一个王姓,一个张姓。玉米听爷爷说起过一次,王家和张家一直仇恨,打过好几回,都死过人。王连方有一次在家里和几个村干部喝酒,说起姓张的,王连方把桌子都拍了。王连方说:“不是两个姓的问题,是两个阶级的问题。”当时玉米就在厨房里烧火,听得清清楚楚。姓王的和姓张的眼下并没有什么大的动静,风平浪静的,看不出什么,但是,毕竟死过人,可见不是一般的鸡毛蒜皮。死去的人总归是仇恨,进了土,会再一次长出仇恨来。表面上再风平浪静,再和风细雨,再一个劲地对着姓王的喊“支书”,姓张的肯定有一股凶猛的劲道掩藏在深处。现在看不见,不等于没有。什么要紧的事要是都能看见,人就不是人了,那是猪狗。所以玉米平时对姓王的只是一般地招呼,而到了姓张的面前,玉米反而用“嫂子”和“大妈”称呼她们了。不是一家子,才要像一家子对待。 玉米抱着王红兵,站在张如俊的院子门口和如俊嫂子说话。如俊家的也抱着孩子,看见玉米过来了,把自己的孩子送进里屋,拿出了板凳,却把王红兵抱过去了。玉米不让,如俊家的说:“换换手,隔锅饭香呢。”玉米坐下了,向远处的巷头睃了几眼。如俊家的看在眼里,知道玉米这些日子肯到她这边来,其实是看中了她家的地段,好等邮递员送信呢。如俊家的并不点破,一个劲地夸耀王红兵,千错万错,夸孩子总是不错。扯了一会儿咸淡,如俊家的发现玉米直起了上身,目光从自己的头顶送了出去。如俊家的知道有人过来了,低了头仔细地听,没听到自行车链条的滚动声,知道不是邮递员,放心了。身后突然响起了一阵哄笑,如俊家的回过头,原来是几个年轻人过来了,他们把脑袋攒在一处,一边看着什么东西一边朝自己的这边来,样子很振奋,像看见了六碗八碟。慢慢来到了张如俊的家门口,小五子建国抬起了头,突然看见了玉米。小五子招了招手,说:“玉米,你过来,彭国梁来信了。”玉米有些将信将疑,走到他们的面前。小五子一手拿着信封,一手拿着信纸,高高兴兴地递到了玉米的面前。玉米看了一眼,上头全是彭国梁的笔迹。是自己的信。是彭国梁的信。玉米的血冲上了头顶,羞得不知道怎样才好,好像自己被扒光了,被游了好几趟的街。玉米突然大声说:“不要了!”小五子看了一眼玉米的脸色,连忙把信叠好了,装进了信封,再用舌头舔了舔,封好了递过去。玉米一把又把小五子手上的信打在了地上,小五子捡起来,解释说:“是你的,不骗你,是彭国梁写给你的。”玉米抢过来,再一次扔在地上。玉米说:“你们一家都死光!”巷子里僵持住了。玉米平时不这样,人们从来没有发现玉米动过这么大的脾气。事态已经很严重了。麻子大叔一定听到巷子里的动静,挺了一只指头,走到小五子的面前,捡起信,对着小五子拉下了脸。麻子大叔厉声说:“唾沫怎么行?你看看,又炸口了!”麻子大叔用指头上的饭粒把信重新封好,递到玉米的面前,说:“玉米,这下好了。”玉米说:“他们看过了!”麻子大叔笑了,说:“你兴旺大哥也在部队上,他来信了我还请人念呢。”玉米说不出话了,只是抖。麻子大叔说:“再好的衣裳,上了身还是给人看。”麻子大叔说得在理,笑眯眯的,他一笑滚圆的麻子全成了椭圆的麻子。可是玉米的心碎了。高素琴老师拆过玉米的两封信,玉米关照过彭国梁,往后别再让高素琴转了。这有什么用?难怪最近一些人和自己说话总是怪声怪气的,一些话和信里的内容说得似是而非,玉米还以为自己多心了,看来不是。彭国梁的信总是全村先看了一遍,然后才轮到她玉米。别人的眼睛都长到玉米的肚脐眼上了,衣裳还有什么用?玉米小心掖着的秘密哪里还有一点秘密!麻子大叔宽慰了玉米几句,回去了。玉米的脸上已经了无血色,而两道泪光却格外地亮,在阳光下面像两道长长的刀疤。如俊家的都看在眼里,一下子不知所措,害怕了。连忙侧过身去,莫名其妙地解上衣的纽扣,刚露出自己的奶子,一把把王红兵的小嘴摁了上去。 有庆家的是从李明庄嫁过来的。李明庄原来叫柳河庄,1948年出了一个烈士,叫李明,后来国家便把柳河庄改成了李明庄。有庆家的姓柳,叫粉香,做姑娘的时候相当有名气的。主要是嗓子好,能唱,再高的音都爬得上去。嗓子好了,笑起来当然就具有号召力,还有感染力。而她的长相则有另外一些特点,虽说皮肤黑了一些,不算太洋气,但是下巴那一把有一道浅浅的沟,嘴角的右下方还有一颗圆圆的黑痣,这一来她笑起来便有了几分的媚。最关键的是,她的目光不像乡下人那样讷,那样拙,活动得很,左盼右顾的时候带了一股眼风,有些招惹的意思。人们私下说,这是她在宣传队的戏台上落下的毛病。柳粉香微笑的时候先把眼睛闭上,然后,睫毛挑了那么一下,睁开了,侧过脸去接着笑。关于柳粉香的笑,李明庄的人们有个总结,叫做听起来浪,看上去骚,天生就是一个下作的坯子。柳粉香的名气大,不好的名声当然也跟着大。人们私下说:“这丫头不能惹。”话说得并不确切,反而让人浮想联翩,听上去黏乎得很,有了“母狗不下腰,公狗不上腚”的意思,也许还有摊上谁就是谁的味道。有些话就这样,不说则罢,只要说了,越看反而越像,一刀子能捅死人。不管怎么说,柳粉香是带着身子嫁到王家庄来的,这一点毋庸置疑。眼力老到的女人曾深刻地指出:“至少四个月!”屁股在那儿呢。柳粉香肚子里的孩子到底是谁的,不容易弄得清。尖锐的说法是,柳粉香自己也弄不清。那阵子柳粉香在各个公社四处汇演,身子都让男人压扁了。身子扁了下去,肚子却鼓了起来。女人就这样,她们的肚子和她们的嘴巴一样,藏不住事。柳粉香被她的肚子弄得声名狼藉,赔大了。但是王家庄的王有庆却赚了,可以用喜从天降和喜出望外来双倍地形容。柳粉香办婚事的速度比她肚子的成长速度还要快,称得上雷厉风行,真是说时迟,那时快。才听说王有庆刚刚订了婚了,一转眼,柳河庄的柳粉香已经在王家庄变成有庆家的了。柳粉香连一套陪嫁的衣裳都没有捞到,就算王有庆置得起,以她现在的腰身,还浪费布证做什么。 有庆家的并没有把孩子生下来。她结结实实地摔了一跤,当晚见红,当夜小产了。据说,只能是据说了,谁也没有亲眼看见,是她的婆婆“一不小心撞了她的屁股”,把她从桥上推了下去。那还是有庆家的过门不久的日子,有庆家的和她的婆婆一起过桥,两个人在桥上说说笑笑的,像一对嫡亲的母女。快到岸边的时候,婆婆一个趔趄,冲到她的屁股上了。婆婆站稳了,有庆家的却栽了下去,一屁股坐在了河岸上。有庆家的一躺就是一个月,婆婆屋里屋外地伺候,有庆家的还吃了半斤红糖,一只鸡。婆婆对人说,“我们家的”粉香把“小腰闪了”。婆婆真是精明得过了分了,精明的人都有一个毛病,喜欢此地无银。谁还不知道有庆家的躺在床上做小月子呢。不过有庆家的说起来也怪,带着身孕过门的,过了门之后却又怀不上了。转眼都快两年了,有庆家的越来越苗条。最先沉不住气的还是婆婆。婆婆相当地怨。她在有庆的面前嘟囔说:“我算是看出来了,这丫头当着不着的,是个外勤内懒的货。”有庆听了这话不好交待,委屈得很,但是有庆太老实,只能在床上加倍地刻苦,加倍地努力。然而,忙不出东西。可是有庆他不该在老婆的面前搬弄母亲的话。有庆家的一听到“外勤内懒”这四个字脸都气白了,她认准了是婆婆在嚼舌头。有庆老实巴交的样子,放不出这样阴损毒辣的屁。有庆家的发了脾气,大骂有庆,一字一句却是指桑骂槐而去。有庆家的一不做,二不休,勒令王有庆和寡母分了家。“有她没我,有我没她。”有庆家的把婆婆扫地出门之前留下了一句狠话:“×老了,别想夹得死人!”其实婆婆说那句话是事出有因的,有庆家的总是生不出孩子,外面的话开始难听了,好多话都是冲着有庆去的。做母亲的怎么说也要偏着儿子,所以才对儿媳有怨气。外面是这样看待有庆的:“有庆也不像是有种的样子。” 有庆家的心里头其实有一本明细帐。她是生不出孩子来了。只不过有庆太死心眼,在床上又是那样地吃苦,不忍心告诉他罢了。她小产的那一次伤得太重,医生已经说得很明白了。有庆家的自己当然也不肯甘心,又连着吃了三四个月的中药,还是没有用。说起中药,有庆家的最怕了。倒不是怕中药的味道,而是别的。按照吃中药的规矩,药渣子要倒到大路的中央去,作践它,让千人踩,万人跨,这样药性才能起作用。有庆家的不想让人知道她在吃药,不想让人知道她有这样的把柄,很小心地瞒着。好在有庆家的在宣传队上宣传过唯物主义,并不迷信,她把药渣子倒进了河里。但是瞒不住,中药的气味太大,比煨了一只老母鸡味道还传得远。只要家里头一熬药,过不了多久,天井的门口肯定会伸头伸脑的,门缝里挤进来的目光绝对比砒霜还要毒。这一来有庆家的不像是吃药了,而像在家做贼,吃药的感觉上便多了一倍的苦。有庆家的后来放弃了,哑巴苦当然是不吃的好。 有庆家的和王连方的事并不像外面传说的那样。事实上,他们没有事。王连方真正爬上有庆家的身,还是在1970年的冬天。时间并不长。要是细说起来,有庆家的做完小月子不久就和王连方在路口上认识了。王连方和蔼得很,目光甚至有点慈祥。但是有庆家的只看了他一眼,立即看出王连方的心思来了。有了一官半职的男人喜欢这样,用亲切微笑来表示他想上床。有庆家的对付这样的男人最有心得。她冲王连方很不好意思地笑了笑,知道被他睡是迟早的事,什么也拦不住的。有庆家的心里并不乱,反而提早有了打算。无论如何,这一次她一定要先怀上有庆的孩子,先替有庆把孩子生下来的。这一条是基本原则。还有一点不能忘记,既然是迟早的事,迟一步要比早一步好。男人都是贼,进门越容易,走得越是快。有庆家的在这个问题上有教训,历史的经验不能忘。 但是王连方急。有庆家的认识王连方的时间不算长,已经感受到这一点了。他在寻找和创造与她单独见面的机会。不管怎么说,当着外人的面王连方还是不好太冒失。猫都知道等天黑,狗还知道找角落里呢。王连方要是逛到她家的天井里来了,有庆家的热情得很,嗓门扯得像报幕,还到隔壁去讨开水,高声说:“王支书来了,看我们呢。”王连方很窝火。但是你不能对人家的热情生气,只能亲切,再加上微笑。有庆家的大大方方的,把一切全做在明处,这和胆小慎为和时刻小心的女人大不相同了,你反而不好下手。你不能像公鸡那样爬上去就摁母鸡的脑袋。王连方有一次都跟她把话说破了,说:“有庆这个呆子,我哪一天才享到有庆那样的呆福。”有庆家的心口咯噔了一下,都有点心动了。但是有庆家的装出一脸的没心没肺,嗓子还是那么大,反而把王连方弄得提心吊胆了。不过有庆家的却拿捏着分寸,决不会让王连方对她绝望。王连方要是对你绝望了,到头来你一定比他更绝望。有庆家的知道自己,懒。懒的人必须有靠山,没靠山只能是等死了。那一回生产队长已经摊派有庆家的沤肥去了。沤肥是一个又脏又累的活儿,工分又低。生产队长这样摊派有庆家的,显然是给她颜色了。有庆家的扛着钉耙,夹在男人堆里一路说说笑笑地向田里去。迎面却走来了王连方,一起招呼过了,走出去十来步,有庆家的却回过身,来到王连方的面前。她把王连方衣领上的头皮屑掸干净,随后扯出一根线头。有庆家的没有用手,而是把脸俯上去,用牙齿咬住了,咬断,在舌尖上打成结,很波俏地吐了出去。有庆家的小声说:“死样子,一点不像支书,替我沤肥去!”有庆家的没头没脑地丢下这句话,王连方被弄得魂不守舍,幸福得两眼茫茫。有庆家的当然没有和那些男人一起沤肥,她只是在地头站了一会儿,把绿格子方巾从头顶上摘下来,窝在手里头,说“不行”,说她得“先回去”。有庆家的当着队长的面扛上钉耙打道回府了。屁股一扭一扭的,像拖拉机上的两只后轮。没有人敢拦她。谁知道她什么“不行”了呢?谁知道她“先回去”干什么呢。 到了1970年的冬天,有庆家的对自己彻底死了心了。她不可能再怀上。有庆似乎也放弃了努力,他忙不出什么头绪来。一赌气,有庆上了水利工地。大中午王连方来了。有庆家的刚刚哭过,想起自己的这一生,慢慢地有了酸楚。她不知道自己错在哪儿,怎么会落到这一步的。有庆家的当初是一个心气多旺的姑娘,风头正健,处处要强,现在却处处不甘,处处难如人意了,越想越觉得没有指望。王连方进门了,背着手,把门反掩上了。人是站在那儿,却好像已经上了床了。有庆家的并没有吃惊,立起身,心里想,他也不容易了,又不缺女人,惦记着自己这么久,对自己多少有些情意,也难为他了。再说了,作为男人,他到底还是王家庄最顺眼的,衣有衣样,鞋有鞋样,说出来的话一字一句都往人心里去,牙也干净,肯定是天天刷牙的。有庆家的这么一想,两只肩头松了下去,望着王连方,凄凉得很。眼泪无声地溢了出来。有庆家的慢慢转过身,走进屋里,侧着身子缓缓地拿屁股找床沿,揿下头,脖子拉得长长的,一颗一颗地解。解完了,有庆家的抬起头,说:“上来吧。” 有庆家的到底是有庆家的,见过世面,不惧王连方。就凭这一点在床上就强出了其他女人。王连方最大的特点是所有的人都怕他。他喜欢人家怕他,不是嘴上怕,而是心底里怕。你要是咽不下去,王连方有王连方的办法,直到你真心害怕为止。但是让人害怕的副作用在床上表现出来了。那些女人上了床要不筛糠,要不就像死鱼一样躺着,不敢动,胳膊腿都收得紧紧的,好像王连方是杀猪匠,寡味得很。没想到有庆家的不怕,关键是,有庆家的自己也喜欢床上的事。有庆家一上床便体现出她的主观能动性,要风就是风,要雨就是雨。没人敢做的动作她敢做,没人敢说的话她说得出,整个过程都惊天动地。做完了,还侧卧在那儿安安静静地流一会儿眼泪,特别地招人怜爱,特别地开人胃口。这些都是别别窍的地方。王连方一下子喜欢上这块肉了。王连方胃口大开,好上了这一口。 这一回王连方算是累坏了,最后趴在了有庆家的身上,睡了一小觉。醒来的时候在有庆家的腮帮子上留下了一滩口水。王连方拖过上衣,掏出小瓶子来,倒出一只白色的小药片。有庆家的看了一眼,心里想,准备工作倒是做得细,真是不打无准备之仗呢。王连方笑笑,说,“乖,吃一个,别弄出麻烦来。”有庆家的说:“凭什么我吃?我就是要给王家庄生一个小支书。——你自己吃。”从来没有人敢对王连方说这样的话,王连方又笑,说:“个要死的东西。”有庆家的歪过了脑袋。不吃。无声地命令王连方吃。王连方看了看,很无奈,吃了一颗。有庆家的也吃了一颗。王连方看了看有庆家的,把药片吐出来了,放在了手上。接着笑。有庆家的抿了嘴,也是无声地笑,慢慢把嘴唇咧开,两排门牙的中间咬着一颗小白片。王连方很幸福地生气了,是那种做了长辈的男人才有的懊恼,说:“一天到晚和我闹。”赌气吃下去一颗,张开嘴,给她普查。有庆家的用舌尖把小白片舔进去,喉头滚动了一下,吐出长长的舌头,伸到王连方的面前,也让他普查。她的舌头红红的,尖尖的,像扒了皮的小狐狸,又顽皮又乖巧,挑逗得厉害。王连方很孟浪地搂住了有庆家的,一口咬住了。有庆家的抖了一下,小药瓶已经给打翻在地,碎了,白花花地散了一屋子,像夏夜的星斗。两个人都吓得不轻,有庆家的说:“才好。”王连方急吼吼的,却又开始了。有庆家的吐出嘴里的药片,心里想,我不用吃它了,这辈子没那个福分了。这个突发的念头让有庆家的特别地心酸。是那种既对不起自己又对不起别人的酸楚。但是有庆家的立即赶走了这个念头,呼应了王连方。有庆家的一把勾紧了王连方的脖子,上身都悬空了,她对着王连方的耳朵,哀求说:“连方,疼疼我!”王连方说:“我在疼。”有庆家的流出了眼泪,说:“你疼疼我吧!”王连方说:“我在疼。”他们一直重复这句话,有庆家的已经泣不成声了,直到嘴里的字再也连不成句子。王连方快活得差一点发疯。 王连方尝到了甜头,像一个死心眼的驴,一心一意围着有庆家的这块磨。有庆在水利工地,正是一寸光阴一寸金,寸金难买寸光阴。可是有些事情还真是人算不如天算,那一天中午偏偏出了意外,有庆居然回来了。有庆推开房门,有庆家的赤条条地躺在床上,而王连方赤条条地站在床边,气焰十分地嚣张。有庆立在门口,脑子转不过来,就那么看着,呆在那儿。王连方停止了动作,回过头,看了一眼有庆。王连方说:“有庆哪,你在外头歇会儿,这边快了,就好了。” 有庆转身就走。王连方出门的时候房门、屋门和天井的大门都开在那儿。王连方一边往外走一边把门带上。王连方对自己说:“这个有庆哪,门都不晓得带上。” 玉米现在的主攻目标是柳粉香。也就是有庆家的。有庆家的现在成了玉米的头号天敌。这个女人实在不像话了,把王连方弄得像新郎官似的,天天刮胡子,一出门还梳头。王连方在家里几乎都不和施桂芳说话了,他看施桂芳的眼神玉米看了都禁不住发冷。施桂芳天天在家门口嗑葵花,而从骨子里看,施桂芳已经不是这个家的人了。在王连方的那一边,施桂芳一生下小八子这个世上就没有施桂芳这么一个人了。王连方有时候都在有庆家的那边过夜了。玉米替母亲寒心。但是这样的状况玉米只能看在眼里,不可以随便说。这一切都因为什么?就因为有了那只骚狐狸!这一切全是骚狐狸一手做的鬼!玉米对有庆家的已经不是一般的恨了。 关于有庆家的,玉米的感觉相当复杂。恨是恨,但还不只是恨。这个女人的身上的确有股子不同寻常的劲道。是村子里没有的,是其他的女人难以具备的。你能看得出来,但是你说不出来。就连王连方在她的面前都难免流露出贱相。这是她出众的地方,高人一头的地方。最气人的其实也正是这个地方。比方说,她说话的腔调或微笑的模样,村子里已经有不少姑娘慢慢地像她了。谁也不会点破,谁也不会提起。这里头无疑都是她的力量。也就是说,每个人的心里其实都有一个柳粉香。而男人们虽说在嘴上作践她,心里还是喜欢,一和她说话嗓子都不对,老婆骂了也没用,不过夜的。玉米嘴上不说,心里还是特别地嫉妒她。这是玉米恨之入骨的最大缘由。玉米一直想把王红兵抱到她的家门口去,但是有庆家的并没有躲躲藏藏的,她和王连方的事都做在明处,还敢和王连方站在巷口说话,那样做就没什么意思了。这个女人的脸皮太厚,小来来羞辱不了她。不过玉米还是去了。玉米想,你生不出孩子,总是你的短处,你哪里疼我偏偏要往哪里戳。玉米抱上王红兵,慢悠悠地来到有庆家的门口。一起跟过来很多人。一些是无意的,一些是有意的。她们的神情相当紧张,又有些振奋。有庆家的看见玉米来了,并没有把门关上,而是大大方方地出来了。她的脸上并没有故作镇定,因为她的确很镇定。她马上站到这边和大家一起说话了。玉米不看她。她也不看玉米。甚至没有偷偷地睃玉米一眼。还是玉米忍不住偷偷瞄她了。玉米还没有开口,有庆家的已经和别人谈论起王红兵了。主要是王红兵的长相。有庆家的认为,王红兵的嘴巴主要还是像施桂芳,如果像王连方反而更好。她对王连方嘴巴的赞美是溢于言表的。不过有庆家的补充说,长大了会好一点,男孩子小时候像妈,到了岁数骨架子出来了,最终还是像老子。玉米都有点听不下去了。而王红兵的耳朵也有问题,有些招风。其实王红兵不招风,反而是有庆家的自己有点招风。玉米侧过身,看着她,毫不客气地对着她的脸说:“也不照照!”玉米的出手很重了,换了别的女人一定会惭愧得不成样子,笑得会比哭还难看。但是有庆家的没听见。话一出口玉米已经意识到上了这个女人的当了,是自己首先和她说话的。有庆家的还是不看她,和别人慢慢拉呱。这一回说的是玉米,反而像说别人。有庆家的说:“玉米这样漂亮的女孩子,就是嘴巴不饶人。”有庆家的没有说“漂亮的丫头”、“漂亮的姑娘”,而是说“漂亮的女孩子”,非常地文雅,听上去玉米绝对是鸡窝里飞出的金凤凰。她的话锋一转,却帮着玉米说话了,她说,“我要是玉米我也是这个样子。”她很认真地说了这句话。玉米没法再说什么了,反而觉得自己厉害得不讲方寸,像个泼妇了。而她偏偏就说玉米漂亮,她这么一说其实已经是定论了。有庆家的又和别人一起评价起玉秀的长相了,有庆家的最后说:“还是玉米大方。玉米耐看。”口气是一锤子定音的。玉米知道这是在拍自己的马屁,但她的脸上没有一点巴结玉米的神色,都没有看自己,完全是有一说一,有二说二的样子。看来是真心话。玉米其实蛮高兴的,这反而气人。玉米最不能接受的还是这个女人说话的语气,这个女人说起话来就好像她掌握着什么权力,说怎样只能是怎样,不可以讨价。这太气人了。她凭什么?她是什么破烂玩艺儿!玉米“哼”了一声,挖苦说:“漂亮!”口气里头对“漂亮”进行了无情打击,赋予了“漂亮”无限丰富和无限肮脏的潜台词。都是毁灭性的。玉米说完这句话走人了。这在看客的眼里不免有些寡味。玉米和有庆家的第一次交锋其实没有什么实质性的成绩。充其量也就是平手。不过玉米想,日子长呢,你反正是嫁过来的人。你有庆家的有把柄,你的小拇指永远夹在王家庄的门缝里头。 彭国梁原计划在夏忙的季节回家探亲,爷爷却没有等到那个时候,开春后匆匆地咽了气,真是黄泉路上不等人。一份电报过去,彭国梁探亲的日程只好提前。彭国梁已经回到彭家庄了,玉米的这边还没有半点消息。彭国梁没有能够和爷爷见到最后一面,他走进家门的时候爷爷做死人已经做到第三天了。爷爷入了殓,又过了四天,烧好头七,彭国梁摘了孝,传过话来,他要来相亲。 玉米失措得很。这件事是不好怪人家的。彭国梁这个时候回来,本来就是一件意外。问题是,玉米连一件合适的衣裳都没有。玉米打算穿上过年的新衣裳,试了一下,那是加在棉袄上的加褂,上身之后挂在身上,有点疯疯傻傻的。很不好看。重做吧,还要到镇上扯料子,无论如何来不及了。玉米惆怅得很,心情相当地压抑,老是想哭,但到底心里头是欢喜,一直没哭出来。这反而更压抑了。 玉米没有料到有庆家的会把她拦在路口。看上去好像前几天她们一点也没有发生过什么事,都好像没有见过面。有庆家的把玉米叫住,还没等玉米开口,有庆家的先说话了。有庆家的说:“玉米,你恨我的吧。”玉米没有料到有庆家的先把话题挑开来,一时嘴更笨了。玉米想,这个女人的脸皮是厚,换了别人把裤子穿在脸上也不敢这样说话。有庆家的说:“飞行员快来相亲了,你这身衣裳怎么穿得出去。”玉米盯着有庆家的,想一想,说:“你都有人要,我怎么会嫁不出去。”有庆家的显然没想到玉米说出这样的话。这句话打脸了。玉米自己都觉得过分了。但这个女人脸太厚,不这样不足以平民愤。有庆家的从胳肢窝里取下小布包,用方巾裹着,递到玉米的手上。她一定预备了好多话的,但是玉米的话究竟让有庆家的有些乱,一时忘了想说的东西,所以手上的动作分外地快。有庆家的说:“这件衣裳是我在宣传队上报幕时穿的,没用处了。”这个举动大大出乎玉米的意料。有些出格。但是不管她是什么用意,她的东西玉米怎么可能要。玉米没有打开,推了回去。有庆家的说:“玉米,做女人的可以心高,却不能气傲,天大的本事也只有嫁人这么一个机会,你要把握好。可别像我。”“天大的本事也只有嫁人这么一个机会”,这句话玉米听进耳朵里去了。有庆家的又把包裹塞到玉米的怀里,回头便走。走出去四五步,有庆家的突然回过头,冲着玉米笑。她的眼眶里头早就贮满泪光了,闪闪烁烁的,心碎的样子。“可别像我。”玉米没有想到有庆家的会说这样的话。看起来这个女人并不气盛,没想到她对自己的评价这样低。玉米再也没有料到这个女人心中盘着那样的怨结,差一点心软了。有庆家的这一个回头给了玉米极其疼痛的印象。玉米这一回算是大胜了有庆家的,但是胜得有点寡味,不知道是哪里出了毛病了。玉米站在那儿,望着手里的衣裳,脑子里一直翻卷的都是有庆家的那句话:“你要把握好,可别像我。” 玉米想扔了的,但是,毕竟是有庆家的“报幕”时穿的,这件衣裳一下子有了特殊的诱惑。这是一件小开领的春秋衫,收了一点腰身。虽说玉米的体形和有庆家的有点类似,可是玉米还是觉得紧了一些。玉米走到大镜子前,吓了自己一大跳。自己什么时候这样洋气、这样漂亮过?乡下的女孩子大多挑过重担,压得久了,背部会有点弯,含着胸,盆骨那儿却又特别地侉。玉米不同,她的身体很直,又饱满,好衣服一上身自然会格外地挺拔,身体和面料相互依偎,一副体贴谦让又相互帮衬的样子。怎么说人靠衣裳马靠鞍呢。最惊心动魄的还在胸脯的那一把,凸是凸,凹是凹,比不穿衣服还显得起伏,挺在那儿,像是给全村的社员喂奶。柳粉香当年肯定正是那样,挺拔四方,漂亮得不像样子。玉米无法驱散对柳粉香当年的设想,可是,设想到最后,玉米却设想到自己的头上去了。这个念头极其危险了。玉米相当伤感地把衣服脱了下来,正正反反又看了几回。想扔,舍不得。玉米都有点恨自己了,什么事她都狠得下心,为什么在一件衣裳面前她反而软了?玉米想,那就放在那儿,绝对不可以上身。 彭国梁被彭支书领着,来到了玉米家的大门口。施桂芳正站在门框旁边,看见彭支书领着一个当兵的冲着自己的大门走来,心里有数了。她把葵花放进口袋,做出站相,微笑也预备好了。彭支书来到施桂芳的面前,喊过“嫂子”,彭国梁跨上来一步,立正,“啪”,一个军礼。施桂芳的胳膊一阵乱动,把客人请进了堂屋。施桂芳很欢喜,只是毛脚女婿的军礼让她觉得事态过于重大了,光会赔笑,不会说话了。好在施桂芳是支书的娘子,处惊不乱。她打开广播,对着话筒说:“王连方,请你立即回到家里来,家里来了解放军!请你立即回到家里来,家里来了解放军!” 广播也就是通知。只是一会儿工夫,玉米家的大门口立即挤满了人,男男女女老老少少高高矮矮胖胖瘦瘦的。“解放军”是什么意思,不用多说了。后来王连方过来了,大步流星,一边走一边系下巴底下的风纪扣。人们让开了一条道。王连方来到彭支书的面前,握过手。彭国梁起立,立正,“啪”,再一个军礼。王连方掏出香烟,给了彭支书一根,也给了彭国梁一根。彭国梁再一次起立,立正,“啪”,又一个军礼。彭国梁说:“报告首长,彭国梁不吸烟。”王连方笑起来,说:“好。好。”气氛相当客气,但是有点肃穆,甚至紧张。王连方大声说:“你回来了!”这句话其实是废话。彭国梁说:“是。”门外围观的人们似乎也得到了感染,他们不说话。他们相当崇拜彭国梁的军礼,他的军礼很帅,行云流水,却又斩钉截铁。 玉米的到来把故事推向了高潮。玉米被人们拖回来了。王红兵早就被女人们抢过去抱走了。人们同样给玉米让开了一道缝隙。这一幕人们盼望已久了。只有这一幕看到了,大伙儿才能够放心。玉米被人拥着,两条腿一左一右地在地上走,其实是别人的力量,她的身子几乎后仰了。到了家门口,玉米胆怯了,不走。两个胆子大的闺女把玉米一直推到彭国梁的面前,人们以为彭国梁又要给玉米敬军礼了,没有。四周静悄悄的。彭国梁不仅没有敬礼,甚至没有立正,差不多也没了站相,只是不停地咧嘴,又不停地吃力地抿上。玉米迅速地瞥了一眼彭国梁,看到了他的神情,玉米放心了,但是人已经羞得不成样子。腰那一把像蛇。玉米的脸庞红彤彤的,把眼珠子衬得更黑,亮闪闪地到处躲。可怜极了。门外的人再也没有想到玉米会这样扭捏,一点都不像玉米。他们想,到底还是个姑娘家。门外的人一起哄了几声,高潮过去了,气氛轻松下来了。他们为彭国梁高兴,但主要的还是为了玉米。 王连方来到门口敬烟,是男人都有份。王连方最后给张如俊的儿子也敬了一根,如俊的儿子被如俊家的抱在怀里,傻头健脑的。王连方把香烟夹到他的耳朵上,说:“带回去给你老子抽。”人们没有想到王支书这样客气,都说笑话了。门口响起了一阵大笑。气氛相当地好。王连方对着门外掸了掸手,人们散去了。王连方关上门,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施桂芳安排彭国梁和玉米烧水去了。作为一个过来人,施桂芳知道厨房对于年轻男女的重要意义。初次见面的男女都这样,生疏得很,拘谨得很,两个人一同坐到灶台的后面,一个拉风箱,一个添柴火,炉膛里的火把两个人烤得红红的,慢慢会活络的。施桂芳带上厨房的门,把玉英玉秀她们都哄了出去。这几个丫头不能留在家里,她的七个女儿,除了玉米,别的都是人来疯。 玉米烧火的时候彭国梁给了玉米第二份见面礼。第一份是按照祖传的旧规矩预备的,无非是面料和毛线那一路的东西。彭国梁到底有不同凡俗的地方,另外又准备了一份。一支红管英雄牌铱金笔,一瓶英雄牌蓝黑墨水,一扎四十克信笺,二十五只信封,外加领袖的夜光像章一枚。这一份礼物更有了私密性,同时兼备了文化和进步的特征。彭国梁把它们放在风箱上,旁边还有他的军帽。军帽上有一颗红色五角星,鲜红鲜红的,发亮,是闪闪的红星。这几样东西组合在一起,此时无声胜有声了。彭国梁拉着风箱,他的每一个动作都要反映到炉膛里的火苗上。在他做推手的动作时,东倒西歪的火苗立即竖了起来,像一根柱子,相当有支撑力。玉米则把稻草架到那根火柱子上,这一来他们的手脚暗地里有了配合,有了默契,分外地感人。稻草被火钳架到火柱子上去,跳跃了一下,柔软了,透明了,象一堆红艳艳的面条。两个人的脸庞和胸口都被炉膛里的火苗有节奏地映红了,他们的喘息和胸部的起伏也有了节奏,需要额外地调整与控制。空气烫得很,晃动得很,就好像两个人的头顶分别挂了一颗大太阳,有点烤,但是特别地喜庆,是那种发烫的温馨,就是有点乱,还有一点催人泪下的成分,不时在胸口一进一出的。玉米知道,自己恋爱了。玉米望着火,禁不住流下了热泪。彭国梁显然看见了,还是不说什么,只是掏出了他的手帕,放在玉米的膝盖上。玉米拿起来,没有擦眼泪,却捂住了鼻子。手帕有一股香皂的气味,玉米一闻到这股气味差一点哭出了声音。好在玉米即刻忍住了。泪水却是越忍越多。他们到现在都没有说一句话,没有碰一下手指头。玉米想,这就对了,恋爱就是这样的,无声地坐在一起,有些陌生,但是默契;近在咫尺,却一心一意地向遥远的地方憧憬、缅怀。就是这样的。 玉米望着彭国梁的脚,知道了是四十二码的尺寸。这个不会错。玉米知道了彭国梁所有的尺寸。女孩子的心里一旦有了心上人,眼睛就成了卷尺,目光一拉出去就能量,量完了呼啦一下又能自动收进来。 按照旧规矩,玉米过门以前,彭国梁不能在王家庄这边住下来。但是王连方破字当头,主张移风易俗。王连方发话了,住。王连方实在是喜欢彭国梁在他的院子里进进出出的,总觉得这样一来他的院子里就有了威武之气,特别地无上光荣。施桂芳小声说:“还是不妥当。”王连方瞪了施桂芳一眼,极其严肃地指出:“形而上学。” 彭国梁在玉米的家里住下了。不过哪里也没有去。除了吃饭和睡觉,几乎都是和玉米呆在了灶台后面。灶台的背后真是一个好地方,是乡村爱情的圣地。玉米和彭国梁已经开始交谈了,玉米有些吃力,因为彭国梁的口音里头已经夹杂了一些普通话了。这是玉米很喜欢的。玉米自己说不来,可是玉米喜欢普通话。夹杂了普通话的交谈无端端地带上了远方的气息,更适合于爱情,是另一种天上人间。炉膛里的火苗一点一点暗淡下去。黑暗轻手轻脚地,笼罩了他们。玉米开始恐惧了,这种恐惧里头又多了一分难言的企盼与焦虑。当爱情第一次被黑暗包裹时,因为不知后事如何,必然会带来万事开头难这样的窘境。两个人都相当地肃穆,就生怕哪儿碰到对方的哪儿。是那种全神贯注的担忧。 彭国梁握住了玉米的手。玉米终于和彭国梁“手拉手”了。虽说有些害怕,玉米等待的到底还是这个。玉米的手被彭国梁“拉”着,有了大功告成的满足。玉米在内心的最深处彻底松了一口气。玉米其实也没有拉着,只是伸在那儿,或者说,被彭国梁拽在那儿。彭国梁的手指开始很僵,慢慢地活了,一活过来就显得相当地犟。它们一次又一次地往玉米的手指缝里抠,而每一次似乎又是无功而返的,因为不甘,所以再重来。切肤的举动到底不同一般,玉米的喘息相当困难了。彭国梁突然搂住玉米,把嘴唇贴在了玉米的嘴唇上。彭国梁的举动过于突然,玉米明白过来的时候已经晚了,赶紧把嘴唇紧紧地抿上。玉米想,这一下完蛋了,嘴都让他亲了。但是玉米的身上一下子通了电,人像是浮在了水面上,毫无道理地荡漾起来,失去了重量,只剩下浮力,四面不靠,却又四面包围。玉米企图挣开,但是彭国梁的胳膊把她箍得那样紧,玉米也只好死心了。玉米相当害怕,却反而特别地放心了。玉米渐渐把持不住了,抿紧的双唇失去了力量,让开了一道缝,冷冷的,禁不住地抖。这股抖动很快传遍全身了,甚至传染给了彭国梁,他们搅在一起抖动,越吻越觉得吻得不是地方,只好闷着头到处找。其实什么也没有找到。自己的嘴唇还在自己的嘴上。这个吻差不多和傍晚一样长,施桂芳突然在天井里喊:“玉米,吃晚饭了哇!”玉米慌忙答应了一声,吻才算停住了。玉米愣了好大一会儿,调息过来了。抿着嘴,无声地笑,就好像他们的举动因为特别地隐蔽,已经神不知鬼不觉了。两个人从稻草堆上站起身,玉米的膝盖软了一下,差一点没站住。玉米捶了捶腿,装着像是腿麻了,心里想,恋爱也是个体力活儿呢。玉米和彭国梁挪到稍亮一点的地方,相互为对方掸草屑。玉米掸得格外仔细,一丝一毫都不肯放过,玉米不能答应彭国梁的军服上有半根草屑。掸完了,玉米从彭国梁的身后把他抱住了,整个人像是贮满了神秘的液体,在体内到处流动,四处岔。人都近乎伤感了。玉米认定自己已经是这个男人的女人了。都被他亲了嘴了,是他的人,是他的女人了。玉米想,都要死了,都已经是“国梁家的”了。 第二天的下午彭国梁突然把手伸到玉米的衣襟。玉米不知道彭国梁想干什么,彭国梁的手已经抚住玉米的乳房了。虽说隔着一层衬衫,玉米还是吓得不轻,觉得自己实在是胆大了。玉米和他僵持了一会儿,但是,彭国梁的手能把飞机开到天上去,还有什么能挡得住?彭国梁的搓揉差点要了玉米的命,玉米搂紧了彭国梁的脖子,几乎是吊在彭国梁的脖子上,透不过气来。可是彭国梁的指头又爬进玉米的衬衫,直接和玉米的乳房肌肤相亲了。玉米立即摁住彭国梁的手,央求说:“不能,不能啊。”彭国梁停了一会儿,对着玉米的耳朵说:“好玉米,下一次见面还不知道是哪一年呢。”这句话把玉米的心说软了,说酸了。一股悲坳涌冲进了玉米的心窝,无声地汹涌了。玉米失声痛哭。顺着那声痛哭脱口喊了一声“哥哥”。这样的称呼换了平时玉米不可能叫出口,而现在是水到渠成。玉米松开手,说:“哥哥,你千万不能不要我。”彭国梁也流下了眼泪,彭国梁说:“好妹子,你千万不能不要我。”虽说只是重复了玉米的一句话,但是那句话由彭国梁说出来,伤心的程度上却完全不同了,玉米听了都揪心。玉米直起身子,安静地贴了上来。给他。彭国梁撩起玉米的衬衫,玉米圆溜溜的乳房十分光洁地挺在了他的面前。彭国梁含住了玉米的左乳。咸咸的。玉米突然张大了嘴巴,反弓起身子,一把揪紧了彭国梁的头发。 最后的一个夜晚了。第二天的一早彭国梁要回到彭家庄去,而下午他就要踏上返回部队的路。玉米和彭国梁一直吻着,全心全意地抚摸,绝望得不行了。他们的身体紧紧地贴在一起,困苦地扭动。这几天里,彭国梁与玉米所做的事其实就是身体的进攻与防守。玉米算是明白了,恋爱不是由嘴巴来“谈”的,而是两个人的身体“做”出来的,先是手拉手,后是唇对唇,后来发展到胸脯,现在已经是无遮无掩的了。玉米步步为营,彭国梁得寸进尺,玉米再节节退让。说到底玉米还是心甘情愿的。这是怎样的欲罢不能。欲罢不能哪。彭国梁终于提出来了,他要和玉米“那个”。玉米早已是临近晕厥,但是,到了这个节骨眼上,玉米的清醒与坚决却表现出来了。玉米死死按住了彭国梁的手腕。他们的手双双在玉米的腹部痛苦地拉锯。“我难受啊。”彭国梁说。玉米说:“我也难受啊。”“好妹子,你知道吗?”“好哥哥,我怎么能不知道。”彭国梁快崩溃了,玉米也快崩溃了。但是玉米说什么也不能答应。这一道关口她一定要守住。除了这一道关口,玉米什么都没有了。她要想拴住这个男人,一定要给他留下一个想头。玉米抱着彭国梁的脑袋,亲他的头发。玉米说:“哥,你不能恨我。”彭国梁说:“我没有恨你。”玉米说到第二遍的时候已经哭出声音了,玉米说:“哥你千万不能恨我。”彭国梁抬起头,想说什么,最后说“玉米”。 玉米摇了摇头。 彭国梁最后给玉米行了一个军礼,走了。他的背影像远去的飞机,万里无云,却杳无踪影。直到彭国梁的身影在土圩子的那头彻底消失,玉米才犯过想来,彭国梁,他走了。刚刚见面了,刚刚认识了,又走了。玉米刚才一直都傻着,现在,胸口一点一点地活动了。动静越来越大,越闹越凶,有了抵挡不住的执拗。但是玉米没有流泪,眼眶里空得很,真的是万里无云。她只是恨自己,后悔得心碎。说什么她也应当答应国梁、给了国梁的,守着那一道关口做什么?白白地留着身子做什么?还能给谁?肉烂在自家的锅里,盛在哪一只碗里还不都一样?“我怎么就那么傻?”玉米问自己,“国梁难受成那样,我为什么要对他守着?”玉米又一次回过头,庄稼是绿的,树是枯的,路是黄的。“我怎么就这么傻。” 有庆家的这两天有点不舒服,说不出来是哪儿,只是闷。只好一件一件地洗衣裳,靠搓洗衣裳来打发光阴。衣裳洗完了,又洗床单,床单洗完了,再洗枕头套。有庆家的还是想洗,连夏天的方口鞋都翻出来了,一左一右地刷。刷好了,有庆家的懒了下来,却又不想动了。这一来更加无聊了。王连方又不在家,彭国梁前脚离开,他后脚就要开会去。他要是在家或许要好一点。有庆家的以往都是这样,再无聊,再郁闷,只要和王连方睡一下,总能顺畅一点。有庆现在不碰她,都不愿意和她在一张床上睡。村里的女人没有一个愿意和她搭讪,有庆家的现在什么都没有,反而只剩下王连方了。有时候有庆家的再偷一个男人的心思都有,但是不敢。王连方的醋劲大得很。有庆家的和别人说几句笑话王连方都要摆脸色。那可是王连方的脸色。你说女人活着为什么?还有什么意思?就剩下床上那么一点乐趣。说到底床上的乐趣也不是女人的,它完全取决于男人在什么时候心血来潮。 有庆家的望着洗好的东西,一大堆,又发愁了。她必须汰一遍。可她实在弯不下腰了。腰酸得很。有庆家的只好打起精神,拿了几件换身的衣裳,来到了码头。刚刚汰好有庆的加褂,有庆家的发现玉米从水泥桥上走了过来。从玉米走路的样子上来看,肯定是刚刚送走了彭国梁。玉米恍惚得很,脸上也脱了色。她行走在桥面上,像墙上的影子,一点重量都没有。玉米也真是好本事,她那样过桥居然没有飘到河里去。有庆家的想,玉米这样不行,会弄出毛病来的。有庆家的爬上岸,守候在水泥桥头。玉米过来了,有庆家的堆上笑,说:“走啦?”玉米望着有庆家的,目光像烟那样,风一吹都能拐弯。玉米冷得很,不过总算给了有庆家的一点面子,她对着有庆家的点一下头,过去了。有庆家的一心想宽慰玉米几句,但是玉米显然没有心思领她的这份情。有庆家的一个人侧在那儿,瞅着玉米的背影,她的背影像一个晃动的黑窟窿。有庆家的慢慢失神了,对自己说,你还想安慰人家,再怎么说,人家有飞行员做女婿——离别的伤心再咬人,说到底也是女人的一分成绩,一分运气,是女人别样的福。你有什么?你就省下这份心吧,歇歇吧,拉倒吧你。 玉米离开之后有庆家的跑到猪圈的后面,弯下身子一顿狂呕。汤汤水水的,竟比早上吃下去的还要多。有庆家的贴在猪圈的墙上,睁开眼,眼睫挂了细碎的泪。有庆家的想,看来还是病了,不该这么恶心。这么一想有庆家的反而想起来了,这两天这么不舒服,其实正是想吐。有庆家的弯下腰,又呕出一嘴的苦。有庆家的闭上眼,兀自笑了笑,心里说,个破烂货,你还弄得像怀上小支书似的。这句作践自己的话却把有庆家的说醒了,两个多月了,她的亲戚还真是没有来过,只不过没敢往那上头想罢了。转一想,有庆家的却又笑了,挖苦自己说,拉倒吧你,你还真是一个外勤内懒的货不成。 医生说,是。有庆家的说,这怎么可能。医生笑了,说你这个女的少有,这要问你们家男人。有庆家的又推算了一次日子,那个月有庆在水利工地上呢。有庆家的眼睛直了,有庆再木咕,但终究不是二憨子,这件事瞒得过天,瞒得过地,最终瞒不过有庆。要还是不要,有庆家的必须给自己拿主张。 有庆家的炒了一碗蛋炒饭,看着有庆吃下去。掩好门,顺手从门后拿起捣衣棒。有庆家的把捣衣棒放在桌面上。有庆家的说:“有庆,我能怀的。”有庆还在扒饭,没有听明白。有庆家的说:“有庆,我怀上了。”有庆家的说:“是王连方的。”有庆听明白了。有庆家的说:“我不敢再堕胎了,再堕胎我恐怕真的生不出你的骨肉了。”有庆家的说:“有庆,我想生下来。”有庆家的说:“有庆,你要是不答应,我死无怨言。”有庆家的看着桌面上的捣衣棒,说:“你要是咽不下去,你打死我。”有庆最后一口饭还含在嘴里,他把筷子拍在了桌子上,脖子和目光一起梗了。有庆站起身,拿起了捣衣棒。有庆把捣衣棒握在掌心,胳膊比捣衣棒还要粗,还要硬。有庆家的闭上了眼睛。再睁开的时候有庆已经不在了。有庆家的慌了,出了门四处找。最后却在婆婆的茅棚里找到了。有庆家的追到茅棚的门口,看见有庆跪在婆婆的面前。有庆说:“我对不起祖宗,我比不上人家有种。”有庆嘴里的那口蛋炒饭还含在嘴里,这刻儿黄灿灿的喷得一地。有庆家的身子骨都凉了,和婆婆对视了一眼,退了回来。回到家,从笆斗里翻出一条旧麻绳,打好活扣,扔到屋梁上去。有庆家的拽了拽,手里的麻绳很有筋骨。放心了。有庆家的把活扣套上脖子,一脚蹬开脚下的长凳。 婆婆却冲开门进来了。婆婆多亮堂的女人,一看见儿媳的眼神立即知道要出大事了。婆婆一把抱住有庆家的双腿,往上顶。婆婆喊道:“有庆哪,快,快!”有庆已经被眼前的景象弄呆了,不知道前后的几分钟里他都经历了什么。木头木脑的,四处看。有庆把媳妇从屋梁上割下来,婆婆立即关上了屋门。老母亲兴奋异常,弯着腿,张开胳膊,两只胳膊像飞动的喜鹊不停地拍打屁股。她压低了嗓子,对儿媳说:“怀上就好,你先孵着这个,能怀上就好了哇!” 春风到底是春风,野得很。老话说“春风裂石头,不戴帽子裂额头”,说的正是春风的厉害。一年四季要是说起冷,其实倒不在三九和四九,而在深秋和春后。三九四九里头,虽说天冻地冻,但总归有老棉袄老棉裤裹在身上,又不怎么下地,反而不觉得什么。深秋和春后不一样,手脚都有手脚的事,老棉袄老棉裤绑在身上到底不麻利,忙起来又是一身汗,穿戴上难免要薄。深秋倒是没什么风,但是起早贪黑的时候大地上会带上露水的寒气,秋寒不动声色,却是别样的凛冽。春后又不一样了,主要是风。春风并不特别地刺骨,然而有势头,主要是有耐心,把每一个光秃秃的枝头都弄出哨声,像嚎丧,从早嚎到晚,好端端的一棵树像一大堆的新寡妇。春寒的那股子料峭,全是春风捣的乱。 麦子们都返青了。它们一望无际,显得生机勃勃。不过细看起来,每一片叶子都瑟瑟抖抖的,透出来的还是寒气。春天里最怕的还是霜。只要有了春霜,最多三天,必然会有一场春雨。所以老人们说,“春霜不隔三朝雨”。虽说春雨贵如油,那是说庄稼,人可是要遭罪。雨一下就是几天,还不好好下,雾那样,没有瓢泼的劲头,细细密密地缠着你,躲都躲不掉。天上地下都是湿漉漉的,连枕头上都带着一股水气,把你的日子弄得又脏又寒。 王家庄弥漫着水气,相当濡。风一直在吹。人们睡得早,起得迟,会过日子的人家赶上这样的光景一天只吃两顿。这也是先辈的老传统了。青黄不接的时候,多睡觉,横着比竖着扛饿。吃得少,人当然要懈怠了,这就苦了猪圈里的猪。它们要是饿了不可能躺下来好好睡觉的,它们会不停地喊。猪喊得很难听,不像鸡,叫起来喜喜庆庆的;也不像狗,狗的叫声多少有那么一点安详,远远地听上来让人很心安。猪让人烦,天下所有的猪都是饿死鬼投的胎。猪是会含冤的庄稼,要不就是不会抽穗的肉。 天上没有太阳。没有月亮。天黑了,王家庄宁静下来了。天又黑了,王家庄又宁静下来了。 出大事了。 王连方被堵在秦红霞的床上事先没有一点预兆。王家庄静悄悄的,只有公猪母猪的饿叫声。烧晚饭的光景,家家户户的屋顶上都冒着炊烟,炊烟缠绕在傍晚的雾气里头,树巅的枝杈上都像冒着热气。其实蛮祥和的。突然来了动静,王连方和秦红霞一起被堵在了床上。怪只怪秦红霞的婆婆不懂事,事后人们都说,秦红霞的婆婆二百五,真是少一窍!你喊什么?喊就喊了,你喊“杀人”做什么?王连方要是碰上一个聪明的女人肯定过去了,偏偏碰上了这样一个二百五。一切都好好的,秦红霞的婆婆突然喊:“杀人啦,杀人啦!”村子里的水气重,叫喊的声音传得格外远,分外地清晰。左邻右舍们操起了家伙,一起冲进了秦红霞的天井。秦红霞的男将张常军在河南当炮兵,去年秋天在部队上解决了组织问题,到了今年秋天差不多该退伍了。张常军不在,邻居们平时对红霞一家还是相当照顾的,她的婆婆喊“杀人”,这样重大的事,不能不出面。秦红霞的婆婆站在天井的中央,上气不接下气,光会用手指头指窗户。窗户已经被秦红霞的婆婆拉开了,半开着,门却捂得极死。天井里站的全是人。拿着扁担的小心翼翼地来到了窗户跟前,而扛着钉耙的急不可耐,一脚把门踹开了。王连方和秦红霞正在穿戴,手上忙得很,却是徒劳,没有一个纽扣扣得是地方。王连方虽说还能故作镇静,到底断了箍,散了板了。他掏出飞马香烟,说:“抽烟,大家抽。” 这怎么抽。 形势很严峻。平时人家给王连方敬烟,王连方还要看看牌子。现在王连方给别人敬的是飞马,他们都不抽。形势很严峻了。 当天晚上王家庄像乱葬岗一样寂静,真的像杀了人了,杀光了那样。而王连方已经来到了镇上,站在公社书记的办公桌前。公社的王书记很生气。王书记平时和王连方的关系相当不一般,但是现在,他对着王连方拍起了桌子:“怎么搞的!弄成这样嘛!幼稚嘛!”王连方很软了,双眼皮耷拉下来,从头到脚都不景气。王连方很小心地说:“要不,就察看吧。”王书记正在气头上,又拍桌子:“你呕屎!军婚,现役嘛!高压线嘛!要法办的!”形势更严峻了。王连方不是不知道,这件事弄不好就“要法办的”,但是第一次没有事,第二次也没有事,最终到底出事了。现在王书记亲自说出“要法办的”,性质已经变了。王书记解开了中山装,双手叉腰,两只胳膊弯把中山装的后襟撑得老高。这是当领导的到了危急关头极其严峻的模样,连电影上都是这样。王连方望着王书记的背影,王书记一推窗户,对着窗外摊开了胳膊:“都被人看见了,你说说,怎么办?怎么办嘛!” 事情来得快,处理得也快。王连方双开除,张卫军担任新支书。这个决定相当英明,姓王的没有说什么,姓张的也不好再说什么。 日子并不是按部就班地过,它该慢的时候才慢,该快的时候却飞快。这才几天,王连方的家就这么倒了。表面上当然看不出什么,一砖一瓦都在房上,一针一线都在床上,但是玉米知道,她的家倒了。好在施桂芳从头到尾对王连方的事都没有说过什么。施桂芳什么都没有说,只是不停地打嗝。作为一个女人,施桂芳这一回丢了两层的脸面。她睡了好几天,起床之后人都散了。这一回的散和刚刚出了月子的那种散到底不同,那种散毕竟有炫耀的成分,是自己把自己弄散的,顺水而去的,现在则有了逆水行舟的味道,反而需要强打起精神头,只不过吃力得很,勉强得很,像她开口说话嘴里多出来的那股子馊味。 玉米现在最怕的就是和母亲说话。她说出来的话像打出来的嗝,一定是沤得太久了。让玉米心寒的还有玉穗,小婊子太贱,都这个岁数了,还有脸和张卫军的女儿在一起踢毽子了,每一回都输给人家。张卫军的女儿小小的一个人,小小的一张脸,小鼻子小眼的,小嘴唇又薄又嚣。姓张的的确没一个好货。她踢的毽子那还能算毽子?草鸡毛罢了。玉穗肯输给她,看来天生就是吃里扒外的坯子。玉米算是看透她了。 玉米把一切都看在眼里,反而比往常更沉得住。就算彭国梁没有在天上开着解放军的飞机,她玉米也长不出玉穗那样的贱骨头。被人瞧不起都是自找的。玉米走得正,行得正,连彭国梁的面前她都能守得住那道关,还怕别人不成?玉米照样抱着王红兵,整天在村子里转。王连方当支书的时候别人怎么过,她玉米就能怎么过。王玉米的“王”摆到哪儿都是三横加一竖,过去不出头,现在也不掉尾巴。 最让玉米瞧不起的还是那几个臭婆娘,过去父亲睡她们的时候,她们全像臭豆腐,筷子一戳一个洞。现在倒好,一个个格格正正的,都拿了自己当红烧肉了。秦红霞回来了,小骚货出事之后带着孩子回娘家去了,一去就是十来天。返村的时候秦红霞的脸上要红有红,要白有白,弄得跟回娘家做月子似的。她还有脸回来!河面上又没有盖子,她硬是没那个血性往下跳,做做样子都不敢。秦红霞走在桥上,还弄出不好意思的样子,好像全村的男人一起娶她了。秦红霞快下桥口的时候不少妇女都在暗地里看玉米,玉米知道,她们在看她。她们想看看玉米怎么面对这件事,怎么面对那个人。秦红霞过来了,玉米抱着王红兵,站起来,换了一下手,主动迎了上去。玉米笑着,大声说:“红霞姨,回来啦!”所有的人都听到了。过去玉米一直喊秦红霞“红霞姐”,现在喊她“姨”,意味格外地深长了,有了难以启齿的暗示性。妇女们开始还不明白,但是,只看了一眼秦红霞的脸色,领略了玉米的促狭和老到。又是滴水不漏的。秦红霞对着玉米笑得十分别扭,相当地难看。一个不缺心眼的女人永远不会那样笑的。 王连方打算学一门手艺。一家子老老少少,十来张嘴呢。从今年的秋后开始,不会再有往年那样的分红了。和社员们一起做农活儿,王连方没有那个身板了,主要还是丢不下那个脸面。王连方对自己有一个基本的认识,虽说支书不当了,但他这一辈子睡过那么多的女人,够本了,值得。回过头来再和自己的老部下一起挑大粪、挖墒沟、插秧割麦,很不成体统。妥当的办法是赶紧学一门手艺。王连方做过很周密的思考,他时常一手执烟,一手叉腰,站到《世界地图》和《中华人民共和国地图》的面前,把箍捅匠、杀猪匠、鞋匠、篾匠、铁匠、铜匠、锡匠、木匠、瓦匠放在一起,进行综合、比较、分析、研究,经过去粗取精、去伪存真、由里而外、由现象到本质,再联系上自己的身体、年纪、精力、威望等实际,决定做漆匠。漆匠有这样几个好处,一,不太费力气,自己还吃得消;二,技术上不算太难,只要大红大绿地涂抹上去,别露出木头,终究难不到哪里;三,成本低,就一把刷子,不像木匠,锯、刨、斧、凿,锤,一套一套的,办齐全了有几十件;四,学会了手艺,整天在外面讨生活,不用呆在王家庄,眼不见为净,心情上好对付一些;五,漆匠总归还算体面,像他这样的身份,做杀猪那样的脏事,老百姓看了也会寒心,漆匠到底不同,一刷子红,一刷子绿,远远地看上去很像从事宣传工作。主意定下来,王连方觉得自己的方针还是比较接近唯物主义的。 有庆家的这边王连方有些日子不来了。时间虽说不长,毕竟是风云变幻了。王连方中午喝了一顿闷酒,一直喝到下午两三点钟。王连方站起来,决定在离家之前再到有庆家的身上疏通一回。别的女人现在还肯不肯,王连方心里没底。不过有庆家的是王连方的自留地,他至少还可以享一享有庆的呆福。王连方推开有庆家的门,有庆家的正在偷嘴,嚼萝卜干。有庆家的背过身,已经闻到了一身的酒气。王连方大声说:“粉香啊,我现在只有你啦。”话说得虽然凄凉,但在有庆家的这边还是有几分的感动人心的,反而有了几分温暖了。王连方说:“粉香啊,下次回来的时候你就喊我王漆匠吧。”有庆家的转过脸,王连方的脸上有了七分醉了,特别地颓唐,有庆家的想安慰他几句,却不知从哪里说起。虽说秦红霞的事伤了她的心,到底还是不忍看见王连方这副落魄的样子。有庆家的当然知道他来做什么。如果不是有了身孕,有庆家的肯定会陪他上床散散心的。但现在不行。绝对不行。有庆家正色说:“连方,我们不要那样了——你还是出去吧。”王连方却没有听见,直接走进西厢房,一个人解,一个人脱,一个人钻进了被窝。等了半天,王连方说:“喂!”又等了半天,王连方说:“——喂!”王连方一直听不到动静,只好提着裤子,到堂屋里找。有庆家的早已经不在了。王连方再也没有料到这样的结果,两只手拎着裤带,酒也消了,心里滚过的却是世态炎凉。王连方想,好,你还在我这里立牌坊,早不立,晚不立,偏偏在这个时候立。王连方一阵冷笑,自语说:“妈个巴子的!”回到西厢房,再一次扒光了,王连方重新爬进被窝,突然扯开了嗓子。王连方吼起了样板戏。是《沙家浜》。王连方睡在床上,一个人扮演起阿庆嫂、胡传魁和刁德一。他的嗓门那么大,那么粗,而他在扮演阿庆嫂的时候嗓子居然捏得那么尖,那么细,直到很高的高音,实在爬不上去了,又恢复到胡传魁的嗓音。王连方的演唱响遍了全村,所有的人都听到了,但是没有一个人过来,好像谁都没有听见。王连方把 href='/article/5685.htm'>《智斗》这场戏原封不动地搬到了有庆的床上,一字不差,一句不漏。唱完了,王连方用嘴巴敲了一阵锣鼓,穿好衣裳,走人。 其实有庆家的哪里也没有去。她进了厨房,站在厨房的门后面。有庆家的再也想不到王连方会来这一手,吓得魂都掉了。稍稍镇定下来,有庆家的涌上了一股彻骨的悲伤,只觉得自己这半年的好光景还是让狗过了。有庆家的手脚一起凉了。她摸着自己的腹部,恨不得用指头把肚子里的东西挖出来。可又不忍。有庆家的颤抖了,她低下头,看着自己的肚子,对自己的肚子说:“狗杂种,狗杂种,狗杂种,个狗杂种啊!” 王连方四十二岁出门远行,出去学手艺去了。一个家其实就交到了玉米的手上。家长不好做。不做当家人,不知柴米贵,玉米现在算是知道这句话的厉害了。当家难在大处,说起来却也是难在小处。小处琐碎,缠人,零打碎敲,鸡毛蒜皮,可是你没有一样能逃得过去,你必须面对面,屁大的事你都不能拍拍屁股掉过脸去走人。就说玉叶,虚岁才十一岁的小东西,前几天刚刚在学校里头砸烂了一块玻璃,老师要喊家长;现在又把同学们的墨水瓶给打散了,泼得人家一脸的黑,老师又要喊家长了。玉叶看上去没什么动静,嘴巴慢,手脚却凌厉,有些嘎小子的特征。这样的事要是换了过去,老师们会本着一分为二的精神来看待玉叶的。现在有点不好办,老师毕竟也有老师的难处。玉米是作为“家长”被请到学校里去的,第一次玉米没说什么,只是不停地点头,回家抓了十个鸡蛋放在了老师的办公桌上。第二次玉米又被老师们请来了,玉米听完了,把玉叶的耳朵一直拎到办公室,当着所有老师的面给了玉叶一嘴巴。玉米的出手很重,玉叶对称的小脸即刻不对称了。玉米这一次没有把鸡蛋抱到学校,却把猪圈里的乌克兰白猪赶过来了。事情弄大了,校长只好出面。校长是王连方多年的朋友,看了看老师,又看了看玉米,手心手背都不好说什么。校长只好看着猪,笑起来,说:“玉米呀,这是做什么,给猪上体育课哪?”噘着嘴让工友把乌克兰猪赶回去了。玉米看着校长和蔼可亲的样子,也客气起来,说:“等杀了猪,我请叔叔吃猪肝。”校长慢腾腾地说:“那怎么行呢。”玉米说:“怎么不行,老师能吃鸡蛋,校长怎么不能吃猪肝?”话刚刚出口,玉叶老师的眼睛成了鸡蛋,而一张脸却早已变成猪肝了。 玉米一到家就摊开了四十克信笺,她要把满腔的委屈向彭国梁诉说。玉米现在所有的指望都在彭国梁那儿了。玉米没有把家里的变故告诉彭国梁,那件事玉米不会向彭国梁吐露半个字的。玉米不能让彭国梁看扁了这个家。这上头不能有半点闪失。只要国梁在部队上出息了,她的家一定能够从头再来,玉米对着信笺说:“国梁,你要提干。”玉米看了看,觉得这样太露骨,不妥当。玉米把信撕了,千叮咛、万嘱咐,最后变成了这样一句话:“国梁,好好听首长话,要求进步!” 公社的放映队又来了。这些天施桂芳老是喊心窝子疼,玉米不打算看电影去了。玉米其实是爱看电影的,母亲倒是从来不看。那时候玉米还在心里头嘀咕,怎么人到了岁数连电影都不想看的呢。现在玉米算是明白了,母亲不愿意往人多的地方去,再说了,电影也实在是假得很,那么多的人挤在一块白布里头过日子,就一块白布,它知道什么是暖,什么是冷。这么一想玉米也觉得自己到了岁数了,只是觉得自己的心也冷了。心冷一次岁数自然要长一次。人就是以这种方式一次又一次地长大的,心同样也是这样一次又一次地死掉的。这和年月反而没有什么关系了。 刚吃过晚饭,玉秀偷了一把葵花,想早点出去。玉米把她拦住了。玉米不让玉秀这么早出去有玉米的道理,以往放电影,玉秀都要去抢位置。大白布还没有扯上去,玉秀扛着板凳已经把放映机前最好的位置抢下来了。玉秀每次能抢到地盘,当然不是玉秀的能耐,说到底还是人家让着她。现在玉秀再指望有人让她显然就太不知趣了,弄不好又是一番口舌。玉米不怕口舌,可是以现在的光景,多一事当然不如少一事。玉米得拦着,不要找不自在。玉秀没有听玉米的,却撂过来一句话,说:“你烦不烦,你看看我有没有带板凳?”玉秀是个聪明人,这丫头还是知道深浅的。玉米说:“那你也得把玉叶带上。”玉秀说:“我不带,她自己又不是没长腿。”玉米说:“你带不带?要不哪里也别想去。”玉米现在绝对是家长了,声音一大肯定是说一不二。玉秀这一回没有顶嘴,顺手又多抓了两把葵花。老三玉秀带着老五玉叶,老二玉穗带着老六玉苗,老四玉英自顾自,老七玉秧留在家里睡觉。这样安顿完了,玉米点上煤油灯,抱着王红兵来到了母亲的床前。母亲瘦了,然而,这种瘦倒没有体现在脸盘的大小上,而是反映在面部的皱纹上。施桂芳脸上的皱纹一条一条地都挂了下来,呈现出水往低处流的格局。一句话,一副哭丧相。玉米把新炒的葵花端到母亲的面前,施桂芳说:“玉米,往后别炒了。”玉米说:“为什么?”施桂芳说:“别丢那个人了。”玉米看着自己的母亲,厉声说:“妈,你不能不吃。”母亲说:“这是怎么说的?”玉米说:“吃给别人看。”施桂芳笑笑,想说什么,但终于没有开口,只是把手放在了玉米的手背上,拍了两下。玉米感觉出来了,母亲的拍打有劝解的意思,更多的却还是认命的意思。玉米站起来了,说:“妈,为了我们,你就当药吃。”施桂芳拍了拍床沿,示意玉米坐下来。虽说天天在一个屋子里头,但是这样安心地和玉米说说话,还真是少有的光景。再怎么说,有这样一个女儿和自己说说话,打通打通心里的关节,多少能够去痰化淤。夜很静了,是那种清心寡欲的静,施桂芳听了一会儿,却听出了孤儿寡母的那种静。王红兵已经睡着了,在玉米的怀里乖巧得很。施桂芳接过来,端详了好大的工夫,他倒是睡得安稳,没心没肺的憨样。施桂芳抬起头来再看玉米。灯芯照亮了玉米的半张脸,玉米的半个面侧被油灯脱落得格外标致,只不过另外的半张脸却陷入了暗处,使玉米的神情失去了完整性,有了见首不见尾的深不可测。这时候外面吹过了一阵风,把电影里枪炮的声音吹到这边来了。玉米伸长了脖子,侧着耳朵,十分仔细地从枪炮声中分辨飞机俯冲的声音。施桂芳猜得出玉米这一刻的心思,说:“去看看吧。”玉米没有动,只是望着灯芯,目光专注而又恍惚。施桂芳长长地叹了一口气,灯芯顺着施桂芳的叹息扭了一下腰肢,好像也躲着她了,心思早已经坐飞机了。房间里暗淡了一下,玉米半张明亮的脸即刻也暗淡下去了。施桂芳突然直起了上身,打了一连串的馊嗝,同时用力拍打着床面,说:“还是这样好,还是这样好哇。”母亲的突发性举动没有一点由头,没有一点过渡,吓了玉米一跳。玉米看了看母亲,“呼”地一下吹灭了煤油灯,说:“早点睡吧。” 玉穗带着玉苗回家的时候玉米已经偎在枕边睡了一小觉了。接下来回家的是玉英。玉米坐在床沿,关照她们几个用水。玉米要等的其实是玉叶,玉叶这丫头真是个假小子,懒得很,你要是不逼着她她就是不肯用水,钻进被窝一焐,一双脚臭得要了命,身上还骚烘烘的。玉叶由玉米带着睡,除了玉米,谁还肯和玉叶的那双臭脚裹一个被窝。电影已经散了,玉叶还不回来。一定是玉秀拉着玉叶在外头疯。玉米知道玉秀的心思,有玉叶陪着,回家之后她才好把屎盆子往别人的头上扣。等了一会儿,外面已经没什么动静了,玉秀和玉叶还没有回来。玉米生气了。玉米披上棉袄,拔上两只鞋后跟,怒冲冲地出门去了。 玉米最后在打谷场的大草垛旁边找到玉秀和玉叶,电影早就散场了,大草垛的旁边围了一些人,还亮着一盏马灯。玉米大声喊:“玉秀!玉叶!”没有声音回应。草垛旁边的脑袋却一起转了过来。四周黑漆漆的,只有转过来的脸被马灯的光芒自下而上照亮了,悬浮在半空,呈现出古怪的明暗关系。他们不说话,几张脸就那么毫无表情地嵌在夜色之中,鬼气森森的。玉米怔了一下,一股不祥的预感在胸口迅速地飞窜。玉米走上去,人们让开了,玉秀和玉叶的下身一丝不挂,傻乎乎地坐在稻草上。玉秀玉叶的身上到处都是草屑,草屑缀满了乱发、牙缝和嘴角。玉秀一动不动,眼睛在眨巴,但目光却已经死了。玉米已经明白发生什么了,张大了嘴巴,望着她的两个妹妹。围在旁边的人看了看玉米,丢下马灯,一个又一个离开了。他们的背影融入了夜色。夜色里空无一人,但更像站满了人。 玉米跪在地上,给她们穿上裤子。玉秀和玉叶的裆部全是血,外加许多粘稠的液汁。她们的裤子上洋溢着一股陌生而又古怪的气味。玉米用稻草帮她们擦干净,拉紧她们的手,左手一个,右手一个。玉米拽着自己的两个妹妹,在黑色的夜里往回走。马灯还放在原来的地方,漆黑的夜色中,巨大的草垛被马灯照出了一轮金色的光轮。一阵夜风吹了过来,吹乱了玉米的头发,几乎盖在了脸上。玉秀和玉叶都哆嗦了一下。她们在夜风的吹拂下像两个摇摆的稻草人。玉米突然立住,蹲在玉秀的面前,一把揪紧了玉秀的双肩。 玉米问:“告诉我,谁?”玉米扳着玉秀的肩头,拼命摇晃,大声问:“是谁?”玉米摇晃玉秀的时候自己的头发却纷涌澎湃,玉米吼道:“——谁?” 玉叶接过了问话,玉叶说:“不知道。好多。” 玉米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彭国梁远在千里之外,然而,村子里的事显然没有瞒得过彭国梁。彭国梁来信了,他的来信只有一句话,“告诉我,你是不是被人睡了?”虽然远隔千里,玉米还是感受到了彭国梁失控的体气,空气在晃动。玉米差不多被这句话击倒了,全身透凉,没有了力气。玉米无端地恐惧了。玉米看到了一只手,这只手绕过了玉秀还有玉叶,慢慢伸向她玉米了。阳光普照,但那只手却伸手不见五指。玉米知道了,村子里的人不仅替玉米看彭国梁的信,还在替玉米给彭国梁写信。玉米怎么回答彭国梁呢?这样的问题玉米如何说得出口呢?玉米实在不知道怎样回答这个问题。人都想呆了。彭国梁现在是玉米和玉米家最后的一根支柱,他这架飞机要是飞远了,玉米的天空真是塌下来了。玉米把四十克信笺摊在桌面上,团了好几张,又撕了好几张。玉米发现这一刻自己只是一张纸,飘飞在空中,无论风把她抛到哪儿,结果都是一样的,不是被撕毁,就是被踩满了脚印。哪一只脚能放过地上的一张纸呢。脚的好奇心决定了纸的命运。夜深人静了,玉米把红管英雄牌铱金笔捏在手上,她其实并不想写信,只是以这种空洞的方式和彭国梁说说话。玉米憋了很久,却发现信笺上已经写着一行话了,这句话把玉米自己都吓了一跳。玉米自己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写的,特别地大胆,特别地放纵。信笺上是:“国梁哥,我的心上人,你是我最爱最爱的人。”玉米只觉得自己的脸皮也已经厚了,这样的话也有胆子说了。玉米想了想,壮起胆子,又写下了一行:“国梁哥,我的心上人,我的亲人,你是我最爱最爱的人。”写到第二遍,玉米的胸脯拼命地向外鼓了。她望着灯芯,拿灯芯当彭国梁,好让彭国梁亮亮地、暖暖地在她的面前立正。玉米又写了一行:“国梁哥,我的心上人,我的亲人,你是我最爱最爱的人。”玉米说不出别的什么来了,前前后后就是这一句。这是玉米心中藏得最深的一句,需要加倍地吃力才敢说得出。玉米从来没敢说过,玉米终于把它说出来了。别的还有什么呢?就是从头再说,玉米还是这一句,只有这一句,就是这一句。玉米一口气写了五页纸,因为信笺只有最后的五页了。五页纸上写的全是同样的一句话。第二天的上午玉米把这五页纸横着竖着又看了几遍,看到最后玉米自己都不敢再看了,一页一页的泪。玉米告诉自己,要是心底的话国梁哥还是听不见,那只能是山太高,水太长,说什么也是白说了。玉米把信寄了出去。信件寄出去之后玉米还想找点什么事情做做,但是没有找到。那就坐下来歇歇吧。玉米坐在那儿,后来睡着了。玉米睡着了,坐在那儿。 等信的那几天玉米把王红兵交给了玉穗,她要亲自到桥头慢慢地等候。她现在对彭国梁的回信没有一点把握。要是彭国梁不要她了,说什么也不能让这封信丢到别人的手上。玉米丢不起那个人。谁要是有胆子把玉米的这封信拆开来,玉米会让他吃刀子。玉米守在桥头,等,没有等到彭国梁的来信,却等来了一个包裹。那是玉米的相片,还有玉米写给彭国梁的所有信件。全是玉米的笔迹,很难看。玉米望着自己的相片、自己的笔迹,不知道怎么弄的,并没有预想的那样难过,却特别地难为情。不知道怎么弄的,特别地难为情。太难为情了,就想一头撞死。 有庆家的偏偏在这个时候出现了。玉米想把手里的东西掖紧一些,一不小心却弄掉了一样东西,是玉米的相片。相片躺在地上,一副不知好歹的下作相,居然还有脸面笑。玉米想用脚踩住,还是迟了,有庆家的已经看在了眼里,她的脸上已经明白。玉米羞愧得连有庆家的都不敢看了。有庆家的捡起相片,一抬头便从玉米的眼里看到了危险。玉米的眼睛特别地坚决,是那种随时都可以面对生死才有的沉着和坚定。有庆家的一把抓住了玉米的胳膊,拽起来就往自己的家里跑。有庆家的把玉米一直带进自己的卧房,卧房的光线很不好,但是玉米的目光却出奇地亮,出奇地硬。然而配着一脸的痴,那种亮和硬分外地吓人了。有庆家的拉过玉米的手,央求说:“玉米,你要是还拿我当人,你就哭!” 这句话把玉米的目光说松动了,玉米的目光一点一点地移过来,望着有庆家的,嘴角撇了两下,轻声说:“粉香姐。”玉米的声音并不大,听上去却像是喷涌出来的,带着血又连着肉,给人以血光如注的错觉。有庆家的呆住了,她再也没有料到玉米会喊她“粉香姐”的。嫁到王家庄这么长时间了,她有庆家的算什么?一条母猪、母狗。谁拿她当过人?有庆家的被玉米的“粉香姐”打翻了五味瓶,竟比玉米还要揪心了。有庆家的没有能够憋住,一口放开了嗓子。有庆家的一把扑在了玉米的肩头,顺便把嘴巴捂在了玉米的胸前。这时候她的肚子里面却是一阵动,有庆家的感觉到了,那是小王连方在踢她的肚子了。有庆家的一想起自己的肚子气又短了,不敢再出声了——要是没有王连方,她和玉米不知道会成为多好的姊妹。可她偏偏就是王连方的大女儿。这个想法把有庆家的塞住了,说都没法说。有庆家的调息了半天,总算把自己收拢回来了。 有庆家的抬起头,抹去了眼泪,却发现玉米已经在看着她。没事的样子。又吓了有庆家的一跳。玉米的脸上虽然没有一点血色,神情恢复得近乎平常了。有庆家的有些不相信,可玉米的样子在那儿呢,这是装不出来的。有庆家的到底不放心,小心地说:“玉米,”玉米的头让开了,说:“我不会去死。我倒要好好看看。——你别给我说出去,就算帮过我了。”玉米说这句话的时候居然还笑了一下,虽说不太像,但是嘲讽的意思全有了。有庆家的想,玉米这是怨我多事了。玉米脱下自己的上衣,把相片与信件包裹起来,什么也没有说,开门出去了。有庆家的一个人被丢在卧房里,僵在那儿。有庆家的想,这下好了,多事有事,这件事要是传出去,玉米又要恨自己一个洞。 玉米睡了一个下午,夜深人静时分,玉米来到了厨房,一个人躺在了灶台后面。她把自己解开来了,轻轻地抚摸自己的乳房。手虽然是玉米自己的,但是,那种感受和国梁给她的并无差异。就是手是自己的,这一点太遗憾了。玉米的手慢慢滑向了下身,当初国梁的手正是到了这儿被玉米挡住的,现在,玉米要替国梁哥做他最想做的事。玉米无力地摊在了稻草上,身子慢慢地烫了,越来越烫,难以按捺,只好吃力地扭动。但是不管怎样扭,总觉得哪儿不对,特别地心愿难遂,更需要加倍地扭动了。玉米的手指再怎么努力都是无功而返,就渴望有个男人来填充自己,同时也了断自己。不管他是谁,是个男人就可以了。夜深人静,后悔再一次塞满了玉米。玉米在悔恨交加之中突然把手指头抠进了自己。玉米感到一阵疼,疼得却特别地安慰。大腿的内侧热了,在很缓慢地流淌。玉米想,没人要的×,你还想留给洞房呢! 不幸的女人都有一个标志,她们的婚姻都是突如其来的。正是三夏大忙的时候,农民们都在和土地争抢光阴,谁也没有料到玉米会把她的喜事办在这个节骨眼上。麦子们大片大片地黄在田里,金光灿烂的,每一颗麦粒上都立着一根麦芒,这一来每一只麦穗都光芒四射,呈现出静态的喷涌之势。这个时节的阳光都是香的,它们带着麦子的气味,照耀在大地上,笼罩在村庄上。但是农民们在这个时候顾不上喜悦,因为这个时候的大地丰乳肥臀,洋溢着排卵期的孕育热情。它们按捺不住,它们在阳光下面松软开来了,一阵又一阵地发出厚实而又圆润的体气,它们渴望着借助于铁犁翻个身,换个体位,让初夏的水弥漫自己,覆盖自己。它们在得到灌溉的刹那发出欢娱的呻吟,慢慢失去了筋骨,满足了,安宁了,在百般的疲惫中露出了回味的憨眠。土地换了一副面孔,它们是水做的新媳妇,它们闭着眼睛,脸上的红润潮起潮落,这是无声的命令,这还是无声的祈求:“来,还要,还要。”农民们不敢懈怠,他们的头发、衣襟和口腔里全是新麦的气味。它们把新麦的气味放在一边,欢欣鼓舞,强打精神,手忙脚乱,他们捏住了秧苗,一棵一棵地,按照土地的意愿把秧苗插到土地最称心如意的地方。农民们弓着身子,这里面没有偷工减料,每一棵秧苗的插入都要落实到农民的每一个动作上。十亩,百亩,千亩,秧苗一大片一大片的,起先是蔫蔫的,软软的,羞答答的,在水中顾影自怜。而用不了几天大地就感受到身体的秘密了。大地这一回彻底安静了,懒散了,不声不响地打起了它的小呼噜。 在这个手忙脚乱的时候玉米办起了喜事。回过头来看看,玉米把自己嫁出去实在是太过匆忙了,就像柳粉香当初的那样。不过玉米婚礼的排场柳粉香就不能比了,玉米是被公社干部专用的小快艇接走的,驾驶舱的玻璃上贴着两个鲜红的纸剪双喜。 说起来给玉米做媒的还是她的老子王连方。清明节刚刚过去,天气慢慢返暖了,正是庄稼人浸种的时刻,王连方从外面回到王家庄,他要拿几件换身的衣裳。王连方吃过晚饭,一时想不起去处,坐在那儿点香烟。玉米站在厨房的门口把王连方叫出来了。玉米没有喊“爸爸”,而是直呼其名,喊了一声“王连方”。 王连方听见了玉米的叫喊声,他听到了“王连方”,心里头怪怪的。掐掉烟,王连方慢悠悠地走进了厨房。玉米低了眼皮,只是看地,两只手背在背后,贴住墙。王连方找了一张小凳子,坐下来,重新点上一根烟,说:“你说说,什么形势?”玉米静了好半天,说:“给我说个男人。”王连方闷下头,知道了玉米那边所有的变故,不说话了,一连吸了七八口香烟,每吸一口香烟上的红色火头都要狠狠地后退一大步,烟灰翘在那儿,越拉越长。玉米仰起脸,说:“不管什么样的,只有一条,手里要有权。要不然我宁可不嫁!” 玉米的相亲进行得十分保密,款式也相当新鲜,选择在县城的电影院,一上来便有了非同一般的一面。傍晚时分玉米被公社的小汽艇给接走了,王家庄的许多人都在石码头上看到了这个壮丽景象。小汽艇推过来的波浪十分地疯狂,一副敢惹事、敢生非的模样,没头没脑地拍打王家庄的河岸,把那些可怜的小农船推搡得东倒西歪的。因为这条小汽艇,玉米走得相当招摇,但是她出去做什么,谁也弄不清。王家庄的人只是知道,玉米“到县里去了”。 玉米到县城里相亲来了。她要见的人其实不在县里工作,而是在公社。姓郭,名家兴,是分管人武的革委会副主任,职务相当地高了。玉米在小汽艇上想,幸亏她在父亲的面前发了那样的毒誓,要是按照一般的常规,她玉米决不会有这样的机会的。玉米肯定是补房,郭家兴的年纪肯定也不会小了,这一点玉米有准备。刀子没有两面光,甘蔗没有两头甜,玉米无所谓。为了自己,玉米舍得。过日子不能没有权。只要男人有了权,她玉米的一家还可以从头再来,到了那个时候,王家庄的人谁也别想把屁往玉米的脸上放。在这一点上玉米表现得比王连方更为坚决。王连方肯定是过分考虑了年龄方面的问题,他在玉米的面前显得吞吞吐吐的,有些欲言又止的样子。玉米把王连方想说的话拦在了嘴里。他要说什么,玉米肚子里亮堂。说什么都是放屁。 玉米第一次踏进县城,已经天黑了,马路的两侧全是路灯,尽管是晚上,还是欣欣向荣的好景象。玉米走在路上,心里相当地杂,有点像无头的苍蝇。玉米对自己没有一点信心,但是无论如何,玉米要拼打一回,争取一回,努力一回。说到底现在的玉米不是那时的玉米了,心气已经大不如过去,但是,却比以往更坚决、更犟。路过一家水果店的时候,玉米站住了,水果们一个个半悬在空中,却没有滚下来。玉米愣了半天总算弄明白了,是镜子斜放在上面,悬挂在上面的都是水果的影子。但是玉米马上从镜子中间看到了自己,玉米的穿戴土得很,在营业员的面前一比较全出来了。玉米真是后悔,说什么也应该把柳粉香的那一身演出服穿出来的。司机看了一眼玉米,以为玉米想吃水果,抢了要买。玉米一把把他拉回来。司机笑着说:“你这位小社员力气大得很嘛。” 关键时刻再一次来到了。玉米来到了新华电影院的门口。电影院的高墙上挂着一幅红色的横幅,“热烈祝贺全县人武工作会议胜利召开!”玉米知道了,原来郭家兴是在县里头开会呢。司机把电影票交到玉米的手上,说:“我在外面等你。”玉米想,你真是会拍领导的马屁,要你等什么?我还没嫁过来呢。不过玉米转又想,你想等那就等,有机会我会给你说几句好话的。电影已经开映了,玉米掀开布帘,放映大厅里黑咕隆咚的,彩色宽银幕却大得吓人,一个公安员正在银幕上吸烟,他的鼻孔比井口还要大。电影真是不可相信,一个人想大就大,想小就小,哪里有这样便宜的事。玉米捏着票,四处看了几眼,有点紧张了,不知道下一步要做什么。好在过来了一个女的,她拿着一把手电,把玉米送到座位上去了。 玉米的心口疯狂地跳跃了。好在玉米有过相亲的经验,很快把自己稳住,坐了下来。左边是一个男的,五十多岁;右边也是一个男的,六十多岁。两个人都在看电影。玉米不敢动,弄不清一左一右到底是哪一个。又不好乱看。玉米想,到底是做公社的领导,在女人的面前就是沉得住气。王连方要是有这样的定力,何至于落到这般田地。玉米告诉自己,郭家兴不愿在这样的地方和自己说话,肯定有他的道理。还是不要东张西望的好。 玉米的这场电影看得真是活受罪,有一搭没一搭的。好在光线很暗,她可以不停地用余光察看左右。总的说来,玉米对五十多岁的那一个印象要稍好一些。如果玉米能够选择,玉米还是希望郭家兴是年轻的这一个。但是他的那一头一直没有动静。他哪怕用脚碰一碰玉米也好哇,那样玉米也好有个数。玉米望着彩色宽银幕,心里头没有一点底,又慌又急。玉米想,你就碰一碰我又怎么样?不能算什么作风问题。但是不管怎么说,要是郭家兴是六十多岁的那个,玉米也还是会答应的。过了这个村就没了这个店了。做官的男人打光棍的可不多。不过呢,总还是五十多岁的好一些。玉米就像摸彩的时候等手气那样看完了整场电影,累得想喘。电影上说了什么,玉米一点都不知道。反正结尾也不复杂,就是那个最像坏人的人终究不是好人,被公安局拉走了。 灯亮了,电影结束了。五十多岁的向左走,六十多岁的向右走,玉米被丢在了座位上。这样的结果玉米始料未及。怎么连一声招呼都没有。玉米突然明白过来了,人家第一眼就没有看上自己,自己还在这儿挑,还在这儿东一榔头西一棒呢。玉米羞愧万分。难怪司机都要说在外面等着她,人家司机早都看出来了。 玉米一个人走出电影院,自尊心又扒光了一回。司机一直守候在柱子旁边。玉米再也不好意思看司机了。司机说:“都给你安排好了。”玉米相当疲惫,只想早一点躺下来,玉米厚着脸对司机说:“你还是送我回家吧。”司机没有表情,说:“郭主任怎么说,我怎么做。” 玉米躺在人民旅社的315房间。玉米恍恍惚惚的,早就睡下了。好像睡着了,又好像一直没有睡。要不就是在做梦。大约十点钟的光景,房门响了。外面说:“在吗?我姓郭。”玉米被吓得不轻,有些疑神疑鬼的。门又响了。玉米不敢迟疑,打开灯,小心翼翼地拉开一道门缝。一个陌生的男人已经推着门进来了,一脸的寒气,没有任何表情。好在玉米已经看见他胸前的会议出入证了,上面有他的名字:郭家兴。玉米一阵狂喜,既像绝处逢生,又像劫后余生,原来郭家兴没有去看电影哪。玉米低下头,这才想起来还没有穿外衣呢。玉米瞥了一眼郭家兴,刚想穿衣服,但是郭家兴的脸色立即让玉米不踏实了,郭家兴从头到脚看不出“相亲”的风吹草动,像一个路过客人。玉米的心提上来了,在嗓子那儿跳。郭家兴坐到椅子上,说:“倒杯水。”玉米一时没有了主张,因为没有了主张,所以格外地听从指挥。郭家兴接过水,玉米傻站在郭家兴对面,忘了穿了。郭家兴端着杯子,目光既不看玉米,也不回避玉米。玉米注意到他的眼珠子是褐色的,对着正前方,看,十分地专注,却又十分地漠然。郭家兴一口一口地喝,喝完了,玉米说:“还要不要?”郭家兴没有接玉米的话,而是把杯子放在了桌面上,这就是不要了。因为找不到合适的话,玉米只好继续站在郭家兴的跟前,反而拿不定是穿还是不穿。他怎么这么冷静?他怎么就这么镇定?什么也不说,什么也不做,脸上布置得像一个会场。玉米禁不住紧张了。玉米想,完了,人家没看上。可是也不对。郭家兴的脸上没有满意,说到底也没有不满意。或许他觉得这门亲事已经妥当了呢?这应该是领导作风,不管什么事,只要他觉得行,事情就定下来了,没有必要再咋咋呼呼。这就更不像了,玉米好歹还是个姑娘,哪里是木头?这里又没有人,他不该一点动静都没有的。玉米傻站了半天,居然也冷静下来了。玉米自己也觉得奇怪,怎么自己也这么冷静,像是参加人武会议了。但是冷静归冷静,玉米实实在在已经害怕了郭家兴了。 郭家兴说:“休息吧。” 郭家兴站起身,开始解自己的衣裳。郭家兴好像是在自己的家里面,面对的只是自己的家人。郭家兴说:“休息吧。”玉米明白过来了,他已经坐到床上了。玉米这一下子更慌神了,脑子却转得飞快,但是不管什么样的决定都是不妥当的。郭家兴虽说解得很慢,毕竟就是几件衣服,已经解完了。郭家兴上了床,是玉米刚才睡的那张床,是玉米刚才睡的那个地方。玉米还是站在那儿。郭家兴说:“休息吧。”口气是一样的,但是玉米听得出,有了催促的意思。玉米不知道该怎么弄。玉米这一刻只盼望着郭家兴扑过来,把她撕了,就是被强奸了也比这样好哇。玉米还是个姑娘,为了嫁给这个人,总不能自己把自己扒光了,再自己爬上床——这怎么做得出来呀? 郭家兴看着玉米,最后还是玉米自己扒光了,自己爬进了被窝。玉米觉得自己扒开的不是衣裳,而是自己的皮。只能这样。柳粉香说过,女人可以心高,但女人不可以气傲。玉米赤条条的,郭家兴也赤条条的。他的身上散发出淡淡的酒精味,像是医院里的那种。玉米侧卧在郭家兴的身边,郭家兴用下巴示意她躺开。玉米躺开了,他们开始了。玉米紧张得厉害,不敢动,随他弄。起初玉米有一点疼,不过一会儿又好了,顺畅了。看来郭家兴对玉米还是满意了,他在半路上说了一句话,他说:“好。”到了最后他又重复了一遍:“好。”玉米这下放心了。不过事情有了一些周折,郭家兴检查床单的时候没有发现什么颜色。郭家兴说:“不是了嘛。”这句话太伤人了。玉米必须有所表示。但是,表示轻了不行,表示重了也不行,弄得不好收不了场。玉米想了想,坐起来穿衣服。其实这样的举动等于没做,也只能安慰一下自己。玉米自己都知道自己的心里虚了一大块。玉米直想哭,不太敢。郭家兴闭上眼睛,说:“不是那个意思。” 玉米重新躺下了,卧在郭家兴的身边。玉米眨巴着眼睛,想,这一回真的落实了。玉米应该知足了。不过玉米突然又想起彭国梁来了。要是给了国梁了,玉米好歹也甘心了,一直留到现在,这样打发了,一股说不出的自怜涌上了心房。好在玉米忍住了,到底有所收成,还是值得。郭家兴抽了两根烟,再一次翻到玉米的身上,因为是第二次,所以舒缓多了。郭家兴的身体像办公室的抽屉那样一拉一推,一边动一边说:“在城里多住两天。”玉米听懂了他的意思,心里头更踏实了。她的脑袋深陷在枕头里,侧在一边,门牙把下嘴唇咬得紧紧的。玉米点了几下头。郭家兴说:“医院里我还有病人呢。”玉米难得听见郭家兴说这么多话,怕他断了,随口问:“谁?”郭家兴说:“我老婆。”玉米一下子正过脸,看着郭家兴,突然睁大了眼睛。郭家兴说:“不碍你的事。晚期了,没几个月。她一走你就过来。”玉米的身上立即弥漫了酒精的气味,就觉得自己正是垫在郭家兴身下的“晚期”老婆。玉米一阵透心的恐惧,想叫,郭家兴捂住了。玉米的身子在被窝里疯狂地颠簸。郭家兴说:“好。” 五月九日和十日 其实九日和十日并没有发生什么。优秀的日子们到了五月八日依旧桃红柳绿,眉清目秀。事情发生在八日的夜间十一点。这是人类无比重要的时刻。十一点之前妻在床头灯下撤换床单,我注意到妻跪在床单上凝神而又心不在焉的矛盾姿态。灯光有些暗,妻的细长指尖用心地抚平一些布纹褶皱,我甚至闻见了新洗床单上阳光和水的气味。妻在这样的时刻一般不肯和我对视,即使和我说话侧过了脸来,目光也只盯着自己指尖的。这时候光感音乐报时钟就响了。夜间十一点。夜间十一点音乐报时钟的乐曲取之于瓦格纳歌剧《罗恩格林》,也就是爱尔莎和罗恩格林步入新房时的主题:听出来没有,庄严肃穆又柔曼抒情,天鹅回颈般委婉圣洁,照耀出羽绒白中透青的光。实际上我是不赞成钟表厂这样做的,好象我们的每一小时都有什么深文大意在那儿,要用得上大师去帮我们总结。不过这只镀镍钟的颜色和造型我都喜欢,有很浓的女性气质。时间说到底不正是女性的。妻看着指尖说,不早了吧,十一点了吧。我就跨过一些空间(空间才是男性的)吻妻的唇。 门在这个时候被敲响。妻很吃了一惊,抬了头看我。那只白天鹅就飞走了。我开了门,隔了防盗门纱我也能看出他的乱发和大胡子。林康住这儿吗?门外问。住这儿,我说。大胡子说,让我进来。他的五大三粗让我迟疑。让我进来,他就不耐烦了。 我预感到了什么。他已经坐在沙发上迫不及待地点烟。深深吸完第一口,过了很久他才吐出来。他的两只脚尖满足地翘在那儿,那双看不出牌子的真皮运动鞋快八十岁了。他坐在那里卸背囊。他把背囊放到脚边时抬起头,妻正好从卧室里出来。妻扶着门框和他对视了。妻的眼眶里有一种宁静在 5b64." >孤寂地翻涌。寓动于静是妻的特异禀赋,也可以说是她的美学功能。妻就用那样眼风交替着吹拂她的前夫与现任丈夫。这个三角形的沉默有一种顽固的稳定性。最后还是妻举重若轻,妻说,我给你打水去。 他呼哧呼哧洗脸时妻从我的身边走过。妻没有看我,也没有给我别的什么暗示。妻就坐在了椅子上。妻的一条腿跷着另一条腿,一只巴掌托着另一只巴掌。这时候他从卫生间走出来,他一边走一边高声说话。他说,我又是穷光蛋了,我赔光了,最后的五千块让我洒在嘉峪关、西盐池、伊犁、拉萨、日喀则。他的声音在夜间十一点的墙壁上活蹦乱跳,拉出了五千元人民币和辽阔西部的空间构架。 他脱了鞋双腿盘在了沙发,整个客厅被他的脚臭统治了。那种专制、寂寞甚至带着忧郁感的臭气有一种与生俱来的王者气质,所有的气味都服从它了。它是有来头的。 我介绍一下,妻说。不用了,我说。我们已经认识了,他说。妻就站起了身,那我先睡了,她说,你们也不要太晚了。妻指指隔壁的小房间说,你就住这儿。 我们是在目送妻子即林康走进卧室后真正对视的。妻子即林康抒情的背影感染了我们。我们的对视总体上风平浪静,没有节外生枝。不过男人总是敌人,这个基础性命题不会更改。 你们怎么还不生孩子?他看过四周这样说,她一直想要个女儿的。我没有开口。他的这句问话让我不快。我开始联想妻和他当初“生个女儿”的诸种细节和可能。这个想法卑下而又无聊,但我无法排遣男人内心始原性委琐,我便尽量风度地笑着说:“快了”。他就点点头。妻子回到卧室后夜间的阒静开始捉弄我们了,我们没有了妻即林康在场时心不在焉的投入无声无息的炯炯有神了。我们就这样沉默,时间披了黑色衣裳风一样寂然疾驶。这一点电子钟比机械钟来得残酷,机械秒针的脉冲运动每一秒跨一格,每一秒又都停一步。时间的这种相对静止感在电子钟里没有了,电子钟里的秒针就披了黑色衣裳风一样寂然疾驶。我们进入了哲学沉默,电子钟的报时音乐终于又响了,夜间十二点了。音乐是一首俄罗斯民歌,有一种旷达的无奈和动人的忧郁。这仿佛就是夜间十二点或零点时辰的精神内涵。时间在这个时刻显得可感。有一道巨大罅隙,笔直地通往宇宙的夜。 “我们现在在明天了,”他说。他的这句话狗屁不通。他说完这句话就站起来推开小房间的门,大笑而去。我观察了他背影消失时的状态,是大笑而去。我读过许多书,知道他这样做伟大的历史意义和深刻的现实意义。我们的圣贤先哲隐士高人在史书上消失的方式都是大笑着隐遁的。我同时注意到修史者对大笑而去所投入的肃穆与敬仰。他们是这样描述历史的转折关头的……□□□乃大笑而去。 我突然就茫然起来。一个人傻站在过厅里,弄不懂“昨天是今天”以及“现在在明天”的玄妙关系。我的身躯在时间零时这个无情的缝隙里自由落体,耳朵里呼啸的尽是宇宙风。我恍然若梦走进书房,从书架上取出 href='9038/im'>《史记》。史书上的“大笑而去”也只有极有限的几处。我清醒了许多。我认定妻子的前夫一定想在我们家创造某样历史。这个想法让我恐惧。我读过很多书。我了解历史。历史的理想状态是自然而然的遗留状态。一旦有人企图创造历史便会出现灾难。我合上书,决定把这个残酷的事实告诉妻子。 走进卧室我便让妻子抱紧了。她一直就站在漆黑的门后。她的手如同蜿蜒的藤蔓无方向地攀援。后来她就颤抖。她的颤抖传染了我,让我体验到一种无力回天。我轻声说,怎么了,你怎么了?妻没有回我的话。她就那样在五月九日开始的时分不由自主地颤抖。 我们坐到了床沿。我闻见了床单上阳光和水的芬芳气息。这种气息使我想起妻尖细柔长的指尖抠括褶痕的细腻模样。我就解妻的衣扣。妻却抓住了我的手背,用力握了一回。妻说,今天不。我有些不可阻挡,我居然说出了这样一句精妙绝伦的话,我说:今天是明天了。 我和妻的做爱没有一丝惊心动魄。这是一个失败的例子,令人沮丧。有一点让我愈发懊恼,操作过程的某一个瞬间我甚至觉得我不是我了。我弄不明白怎么会这样的。这很折磨人。我居然觉得是另一个人在替我完成另一件事。我有些不放心,想问妻,是不是我?又终于没有问。虽然我有点糊涂了,但不论我是谁,这样的问题终究不够体面。我用一声长叹终结了这次荒谬的举措。 九日是一个艳丽的日子。完全是理想中被典型了的五月九日。只是我和妻的脸色很不妙,与干燥柔嫩甚至有点性感的阳光不协调。他还在睡,脸埋在被窝里,只有两只鞋口休休闲闲地弥散雾状脚臭。我掩上门,轻声对妻说,我们上班去,给他留个条。 妻的工作单位离我并不远。上班不久我就给妻去了电话。我努力把声音弄得饱满。一进办公室就有同事提醒我了,说我的声音怎么“象干牛屎”了。我拿起话筒说,林康吗?妻听出了我的声音,好半天她才懒懒地说,干吗?我说你怎么了,声音怎么象干牛屎?那头就没有了声音,耳朵里尽是电流向远方驶过。又过了好半天她才说,干吗? “干吗”就把我问住了。亲人或朋友有说不完的话,但一具体到“干吗”,有时又实在想不起要干什么。我说是这样,中午我们一起吃饭。那头再也没有声音。后来我“喂”了一声,那头也跟着“嗯”了一回。我说就这样,把电话挂了。 我一直想和妻子再到美术馆对面的清真面馆吃一次拉面。我和妻第一次上街吃饭就是那家面馆。关键是我们都喜欢招牌上很象面条的文字。那时候妻刚离婚,脸上是漫无目的的疲惫模样。我在一个同学的家里认识了她。她的嘴上抹了一层紫色唇膏,是一种冷漠拒绝的架式。她坐在黑色沙发里头,两只手放在腿上。一只巴掌被另一只巴掌托住。表情易碎却又不可侵犯。那时我刚和我的女友分手。我们同居了三年,比她离去的婚姻还要漫长。我对她点过头,她的笑来得慢去得却飞快。她短暂的敛笑过程流溢出松散倦怠,好象有一层凄风苦雨笼罩着她,给了她过于浓郁的婉约风格。 这样的风格感染了我的当初。被感染之后我变得心静如水。我很快遗忘了同居三年的那位女友。男人幸福的标志便是心静如水。我在心中向她的紫色口红发誓,我要和她结婚。 中午十一点半妻给我来了电话。电话是在我们办公楼的楼下打来的,就一句话,她在等我。我下楼时妻正站在楼群间仅有的一块阳光里头。她的白色上衣被阳光照出一种青光,象冰块里的那种。妻有过一张成功的摄影肖像,也是在阳光里头,全不是现在这样的。那张相片被妻放在了影集的尾页,整个画面就一张特写面部,被左手托住。背影上有几点模糊绿色,是一些植物的大概。马尾松一根不拉梳向了脑后,一张脸就迎着高光灿烂地笑。嘴巴却是紧抿着的。两只眼眯得厉害,只留了一条缝隙。幸福死了。我问过妻,什么时候拍的。妻怎么也想不起来,说反正是“姑娘”时候,说肯定是哪个朋友偷拍的,说什么时候这么幸福过漂亮过了,骗骗自己罢了。说照片本来就是骗自己的。青春哪里留得住,生活哪里能固定得下来。 我走上去说你来了。妻望着我,没有表情。嘴和眼全在嘴和眼的位置上。我说我们吃饭去,我们到清真馆吃牛肉拉面。妻说算了,走那么远干吗?就这儿随便吧。我们就走进一家小酒店,起的是洋文名字,装潢得四处是反光。店主用玛丽莲·梦露噘着红唇迎接天下的客人。玛丽莲的胸脯精妙绝伦,那颗天才的黑痣点睛了她的性感。还有假睫毛与那根食指。无与伦比。 上完菜妻就说,是不是怕我溜回去。 安静的时刻生活一不小心就进入本质。 溜到那儿?你能溜到那儿? 妻无语了好大一会儿,终于说,是啊,能溜到那儿? 你开心一点好不好?别弄得象撒切尔夫人。 昨晚你不该 5bf9." >对我那样。 我们不说昨天的事。 可你一直盘算着昨天的事。 我没有。 你何必这样。 那样? 你何必这样呢。 服务小姐送上来油汆虾仁。利用这个机会我看了一眼大街。茶色玻璃把这个世界弄得忧郁乏力,每个人的脸上都有了怀旧企图。服务小姐的表情和玛丽莲没有关系。她和空调一样从事自己的工作。 五月九日的晚上是一个糟糕的晚上。他还睡在床上。他睡觉的姿势甚至还是我上午见到的那种。更要紧的是,那双鞋一点没动过,也就是说,他已经这样睡了整整一天。没有吃,也没有拉。这让我不能不紧张。幸好妻回来得早,妻很疲惫地坐进沙发,两眼看着我上午留下的条子。妻肯定是看见了我脸上某种不安定的成份。妻说,不要紧,他就这样。妻这话轻描淡写。但我听上去有点不舒服。我弄不懂哪儿出了毛病。我和妻子开始了一种蹑手蹑脚,起初还记得目的,怕弄出bbr>声音吵了他。后来竟忘了,成了一种习惯,开冰箱,接自来水,取碗抓筷都象做贼。到后来电子钟的音乐报时都显得过分了。我们就这样象做老鼠一样吃完晚饭做完家务。每次弄出声响我们还要对视一回,仿佛又欠了别人一笔债。按照生活次序下面当然是看电视,电视放在卧室里,我们俩关了灯就盘坐在床上,小学一年级的学生那样听电视机上课。我一直在专心地走神。我对着电视视而不见的时间里不知想了些什么。我当然更不知道妻在想些什么,但妻一定在缅怀或追忆或憧憬一种什么,这个可以肯定。要不电视结束了我们俩面对整个画面的黑白雪花不会还在“看”电视。我关了电视,说,睡吧。妻深吸一口气,但妻的叹息却收住了,放得很轻。妻故意不让我听见她的叹息。妻完全没有必要这样做的。我们临睡之前在被窝与被窝之间相互摸了摸手。抚摸之前觉得大有必要。摸完了却又想不出什么意义来。脑子里就空了,装满了夜的颜色。 下面又是第二天。第二天起床后清晨与以往无异。可以看出?99lib?今天是另一个昨天。不过我知道今天是十日了。九日之后只能是十日,这里头只有阿拉伯序数秩序,不存在想象与愿望。我很想把这件事表达得顺心一些,也艺术一些。但九日之后的那个日子我们只能称之为十日。我站在窗前,麻雀一样四处张望,等着妻和她一同上班。妻的一句自语让我吃了一惊,让我快发疯了。妻梳头时嘴里衔了发卡含含糊糊地说,怎么这么不巧,怎么今天偏是星期天。我听到这话觉着生活一下子严峻起来,生活的严峻十有八九与我们对时间的配备有关。我走到小房间从门缝里看了一眼,他总算换了另一种睡姿。我没有做过多的打量。我担心他的眼睛会爆炸性地睁开来。妻突然说,我们到郊外去玩玩吧,好久都不去了。妻的话当然中我下怀。问题是把他撂在家里总是不好,显得过分。不要紧的,妻说。妻或许看出了我的心理痕迹,妻说,让他睡,他就这样。 妻这样说我很不开心。她的语调里有明显的立场问题。我笑着对妻说,好吧。 妻就是在这个星期日的午后和我讨论“孩子”的事的。整个上午我们都表现出轻松、自然、大度。这是一种极累人的努力。凡人俗胎一贯热衷于这一做法。这么做的同时往往伴随了高尚的可怜感觉。我就是这样的。过了午饭我就撑不住,累透了。血液流动都要毅力。我默诵大段大段的道家话语来调理自己,效果都不显著。知识是没有用的,在它们变成血液之前。 妻和我躺在一块草地上,妻说,我们该要个孩子了吧?妻刚才吃饭时脸上不均匀,我以为她在心疼两顿午饭的八十六元人民币。我正在看五月的天空五月的云,没有得出什么。听妻这么说我便把思想收回了人间。怎么想起这个了,我说。我也没想,就这么随口说说。生个男孩还是生个丫头,我问。当然是男孩。他告诉我你原来想要女儿的。妻就闭了口,妻后来说,怎么能再生女儿,女儿家这么苦。我说,不至于吧。妻把目光全送到天上去,妻说,这还不是明摆着的。她的声音已经接近哲学的本质了。 我们就这样躺着,看往来穿梭的游人。在“大自然”里人和树木一样多。人们兴高采烈。人们的一只眼睛躲在相机的镜头后面,分割大自然里人与人之间的关系。每个人都在镜头里扮演自己的理想形象,同时又做别人画面的背景。人们为此兴高采烈。 我以为我们的郊游会平静地结束,象年轻人或初恋的情侣一样,带了一身的土味和芽草气息回家供多年以后的大雪之夜倚在火炉旁缅怀。这差不多已是我们这类俗物很雅致的境界了。我一直没能料到妻的一场爆发酝酿已久。从逻辑上说,我应当推导出来的。大前提小前提和结论都在这儿了,问题是我缺乏一种现实主义的眼光,把它们联系起来。我的注意力太放任自己了,一直在预防自身。我已经感受到一种险恶的东西在胸中迂回,盘旋了好一阵子了,稍不留神就会冲出来,不可收拾。我努力调整好自己。男人在某些关头一着不慎,多年的心智积蓄便会一泻千里。经典性著作上全这么说的。 我拉过妻的手99lib?,说,我们走走去。这是十日下午三点十分的事。离妻的整体爆发还差不到半个小时。我和妻一同来到一株高大木棉树的下面,不少人正在更换假的将军服,尔后佩上不锈钢战刀骑上那匹瘸马。三四个远道而来的傣族妇女站在另一株木棉下面。她们的穿戴零零挂挂,有很浓的蛮荒风情。她们在卖妇女饰物。捧在手里,向所有过路的伸出手来。我说,给你买条项链。妻说,都是假的,有什么意思。我说,当然是假的,有傣族的边睡风格,买条玩玩,很不错的。我们用手指头比划着还了半天价,就花十五元从一个头上裹了很多纺织物的傣家少女手中购了一条。我们研究了好半天,看不出什么质地。我注意到我们终于有点开心了,有了峰回路转的可能。 灾难发生在一座水泥桥边。我们一路欣赏这条项链走得已经很远了。我们的步伐充满爱情与体谅。两个傣家妇女站在桥的下边,她们卸下了头饰,抱怨说,累赘死了。她们的抱怨用的是我们这个城市最通用的方言。我对妻说,瞧,原来是个冒牌货。妻就站在那里,脸上变了,没有过渡地秋风萧瑟起来。我叫你不要买的,妻说。都已经买了,我说。我说过叫你不要买的。我不是说了都已经买了吗。什么傣族妇女,妻突然加大的嗓门吼道,还蛮荒边睡风情,狗屁!我说你怎么发这么大脾气。妻把那条项链用力扔到了河里,只溅起了极有限的几朵浪花。妻的双手扶着水泥栏杆,望着水面眼泪就出来了,妻伤心无比地说:“全在骗我。”妻这样说文不对题。两个女人在桥下吓得鼠窜。一边跑还一边回头。好象我会跳下去追打她们。和她们有什么关系。 好了吧。我的脸也沉了下来。我听得出自己口气的轻重。妻就不出声了,但她的眼泪却不可遏止地流淌。妻的双唇不住地抿动,做一种努力,不让自己发出声音。我走上去抱住她,妻埋了头所有的伤心一下就出来了。为什么?妻说,到底为什么?我就这样拥着妻,一时想不起“什么”为什么。只有一种很抽象的坏情绪。妻抬了头满脸是泪,说,他并没做错什么。我想了好半天,说,他当然没做错什么。我们也没做错什么,妻又说。当然,我说,我们也没做错什么。那是为什么?怎么会这样?我便说不出话来。心里头另一样坏情绪挤兑了原先的坏情绪。这两种糟糕的心理感受我弄不清是什么,但我知道它们的来处,是从生命中最基础的部分升腾起来的,烟霭一样,飘满了五月。在呼吸与呼吸间折磨寻常日子。狗屁不值,厉害无比。 我说,回家吧。 妻只是摇头,说你回去。 我说这怎么行呢,他肯定起床了。 妻就用两只手撑住我的胸,无可奈何地说,好吧。 我们在天黑之后返回家宅。站在门前我很小心地掏钥匙。老鼠一样进了门。开灯。日光灯管跳了三四下,亮了。我走到小房间的前门,里头黑咕隆咚。只有那种脚的臭气依稀缭绕。我小声说,你煮点稀饭吧,马上把他叫醒,他也该吃点东西了。我就半躺在沙发上,空谷来风想起地图的轮廓。我开始想象一只小黑点在晃动的热炎中沿嘉峪关、西盐池向伊犁、拉萨蠕动。那里被空间强行占领后,时间躲回到上帝的口袋里去了。也就是说,他当初的举动完全是空间的,与时间没有关系。 电子钟报完八点,妻说,喊他起来吧。我就敲他的门。好半天没动静。妻说,这样叫不醒他的,他就这样。我就进去,开了灯,被子和床单乱得不成样。空在那儿。地上有只烟头,用脚踩扁了。我关了灯,站在门框的下面,妻在厨房和我对视。过了一刻妻的头就调过去了。空间在我和妻的这段距离里茫然无垠。整个晚上我们保持了蹑手蹑脚的习惯。生怕弄出响声来。晚饭我拼命地吃,喝了五碗。电饭煲里的稀饭总是吃不完,空荡荡地等待另一张嘴。妻说,别吃了,留着明早当早饭。 是谁在深夜说话 关于时间的研究最近有了眉目,我发现,时间在大部分情况下只呈现两种局面,一,白昼;二,黑夜。时间大致上没有超出这两种范畴。但是,人类的生存习惯破坏了时间的恒常价值,白昼的主动意义越来越显著了,黑夜只是作为陪衬与补充而存在。其实我们错了。我想把上帝的话再重复一遍:你们错了,黑夜才是世界的真性状态。 基于上述错误,我们在白天工作,夜间休息。但是,优秀的人不,也可以这么说:接近上帝的人不采取这种活法。例子信手拈来,我们的哲学家,我们的妓女,他们就只在夜间劳作。白天里他们马马虎虎,整天眯着一双瞌睡眼。他们处置白昼就像我们对待低面值破纸币,花出去多少就觉得赚回来多少。 我也是夜里不睡的那种人。我的生命大部分行进在夜间。熬夜消耗了我的许多大好时光,反过来说也一样,熬夜构成了我的许多大好时光。但我必须把话挑明了说,我熬夜并不能说明我也是优秀的那种人,不是的。我只是有病,失眠。你千万别以为我能和哲学家、妓女平起平坐了,这点自知我还有。在夜间我偶尔跟在哲学家或妓女身后,狐假虎威,或虎假狐威,都一样。 我住在南京城的旧城墙下面,失眠之夜我就在墙根下游荡。这里是哲学家与妓女常出没的地方。城墙下有许多树,树与树不一样,但每棵树有每棵树自己的哲学家,这一点至关重要。它决定了那么多的树在根子上是相通的。 稍通历史的人都知道,南京的城墙始于明代。我在一本书上发现,那时候城墙下徘徊的可不是哲学家与妓女,而是月光与狐狸。这两样东西加在一起鬼气森然。但鬼气森然不是大明帝国的风格。大明帝国的南京纸醉灯迷,遍地金粉,秦淮河边云集了最杰出的哲学家和最杰出的妓女。几乎所有的中国人都能对明代的妓女如数家珍,董小婉、柳如是、李香君……,扳一扳指头就是秦淮八艳。南京城今天的泱泱帝气得力于明代,得力于秦淮河边彩袖弄雨的惊艳一绝。 那一天夜里有很好的月亮,由于月亮的暗示,我把自己想象成狐狸。我点了根烟,以动物的心态贴墙而行。我发现夜很好,真的好极了。月光照在城墙上,城墙很破,坍塌了许多块,但破得不失大气,有脸有面,月光一照,像一张高清晰度的黑白相片。我行走在夜里,我知道黑夜是没有朝代的,所以我可以在明代散步。只走了两步我就想哭泣,我怀念明代,明代的南京城感人至深。当然,南京现在比那时强多了,人人会说普通话(即官话),家里的卫生间贴上了瓷砖,去年的十月一日还放了礼花。但作为一个夜间失眠的人,一个梦游者,我的梦始发于明代。至少,在每天的黄昏过后,月亮总是从四百年前升起,笼罩了一圈极大的古典光晕。 我和邻居的关系不好。我是说不好,也不一定就是说坏。我们处在一种“物我两忘”的情境中。当然,对小云我不能够。小云是我们楼上最著名的美人,从长相上说,她的眼角和走路的样子都接近于狐狸。她的笑容相..当迷人,往往只笑到一半,就收住了,另一半存放在目光的角度里头。许多夜里我看见她行走在墙根边沿,她走到哪里哪里的月亮就流彩溢光,哪里的天空就会有一朵雨做的云。事实上,她的行踪和狐狸十分相似,走得好好的,然后在某一棵大树下面滞留片刻,裙子的下摆一闪,她就没了。我欣赏她身上的诡异风格。我曾经非常认真地准备向她求婚,我已经打听到她是秦淮烟雨小学的音乐老师,甚至连她擅长吹箫我也打听得清清楚楚。那几天我整天想象小云抚管弄箫的模样,越想越陷入痴迷。她吹箫时的脖子应该倾得很长,下唇摁在箫管的顶部,十只指头参差婀娜,像白蜡烛,浸淫在半透明的光中。我必须坦白,我的想象夹杂了相当的色情内容,但这怨不得我,我都三十好几的人了,至今都没有挨过女人。你们都是饱汉,哪知饿汉饥;再说,我整天读那些旧书,哪一本不闹人? 我把我的想法告诉了刘大妈。这名字一听就是居委会的主任。刘大妈听完我的话推了我一把,笑着说:“书呆子,人家嫁给你?人家可是鸡窝里的金凤凰!”好多人听到了刘大妈的这句话,他们笑得很厉害。他们一边笑一边侧过头去往小云家的门口看,小云正在那里洗头,旁边晒着她的紫裙子。她的动作又懒又散和她的眼神一样有一股仿古气息,像秦淮河里四百年前的倒影。我伤心地望着小?云,伤心地眯起了双眼。我一眯眼小云和她的紫色裙子离我竟远了,成了我和刘大妈讨论婚姻大事的旧背景。我失神了,无端端地想起了一本书上的话:不是历史滋养了现在,而是现在照亮了历史。这话说得多好,小云活生生地在那里洗头,她的长发足以概括整个明代,足以说明任何问题。 江苏省兴化市第二建筑队终于驻扎在城墙边了。有七支建筑队参加了南京市旧城墙的修理招标,兴化市第二建筑队成了最后的胜利者。为了不影响市内交通,他们的修理工程选择了每天夜晚,正像牌子上标明的那样:晚上8时至凌晨4时。这是一个好的决定。修理城墙这样的事应当“历史地”放在深夜。这再一次证实了我的研究成果。细心的读者还记得我在小说的开头所讲的话。历史大部分是在白天完成的,而修补历史是另一码事,只能在深夜。 一盏两千瓦的太阳灯悬挂在城墙垛口。城墙因此而惊心动魄,城墙上的野草、伤痕、子弹坑因此而纤毫毕现。我就此改变了夜间散步的习惯,拿了一张小凳,通宵坐在搅拌机的旁边。建筑队的队长后来发现了我,他特地从城墙的断裂处爬下来,向我汇报了工程的总体构思。我接过他的烟,不说话,直到最后我才点了点头,对他说:“可以。”他的话说得很多,概括起来说,他决定把城墙修复到比明代“还完整”。他把这话重复了一遍,我看了他一眼,告诉他“可以。”我顺便问了一句,明代的城墙到底什么样?他把手头的过滤嘴扔到搅拌机的水泥浆里去,大声说:“修出来看,修起来是什么样明代就是什么样。”我拍了拍他的肩,这家伙不错,是个哲学家的料。我早就说过,我们的哲学家只在深夜工作。 但小云到底出事了,她给“抓住了”。这三个字时常跟随在美人身后,世俗生活因此险象环生又饶有情致。具体的细节我不清楚。事情也不复杂,一位电工沿着墙根检查电路,他看到了小云的丑态种种。照道理说小云应当能够听到动静的,可她在那种时候就是忘乎所以。手电筒一下子把她抓住了,一只狐狸在喇叭型光柱里头 7acb." >立马原形毕露。她的眼睛到了这个份上居然还闭着。男人这一点比女的强。男人做任何事都能闭一只眼睁一只眼,所以男人历来都能选择最佳时机撒腿狂奔。我在第二天一早专程到现场勘探过,那里有几棵大树,树冠比城墙的垛口还高,树与树之间堆放的全是旧城砖。我就不明白,这地方有什么好,能做什么?不过,后来我肯定了一点,这种地方绝对不只是月光和狐狸出没的地方,有一块砖头上还有出事当天的晚报。那块砖头被(屁股?)磨得都发亮了,字迹都没有了。旧城砖上可是有字的,这个我很清..楚。由谁出资,哪个窑匠生产,提调官是什么人,全烧在砖头背脊上。这些字就是磨平了,劳动人民的历史功绩就是这样给抹杀的。我听到出事的动静冲进了工棚,音乐老师惊魂未定,没有一点凤凰的样子,没有一点仿古气息。我的心情走了样,好在心智尚未大乱。我走到小云面前,扶她,她不动。我说:“跟我回家,孩子等你热牛奶呢。”我至今不能相信我能这样大智大勇,大智大勇对我来说仅仅是一次脱口而出。我挽起小云,从建筑工人们的身边款款而出。两千瓦太阳灯的炽白光芒照耀在深夜,它使一轮满月黯然失色。建筑队长揪过那位电工大声骂道:“操你妈,说过多少次了,只管修墙,别管别的,操你妈,我说过一百次了!” 英雄救美必然导致风流韵事,大部分书上都这样。英雄在一页纸的正面救出了美人,到了这页纸的背面总免不去一些苟且事。小云来到我的房间,她不做任何铺垫,爽直地脱,赤条条地往床上爬。她望着天花板,说:“你救了我,来吧。”我回头望望一墙壁的书,想起了柳下惠。才过了几秒钟我就乱掉了。到了这种时候我才明白“乱”这个字的厉害。我上了床,因为是自己的床,所以轻车熟路,那种感觉是从城墙上往下跳的感觉,是旧城砖全部风化,以沙的姿态在风中流淌的那种感觉。我坚信我的小云做得很认真,很投入,称得上行云流水。她的嘴唇不停扯动,声音就像纸张慢慢撕裂。她就那样一页一页地撕。后来我对她说:“嫁给我吧,小云,你知道的,嫁给我吧。”后来小云一把推开了我,坐起来穿衣。“还干什么吧,你?”小云无精打采地说,“你救了我你就了不起啦?” 拆迁通知来得很突然。我从拆迁的通告里知道了这样一个基本事实:我们楼房底部的基础部分是用旧城砖砌成的。这是一个易于让人忽视的事实。拆迁通知说,旧城墙需要旧城砖,旧城砖属于国家,属于历史,理当回归国家,还给历史。 拆除楼房当然也是在夜间进行的。那一天没有月亮,建筑工程队在楼房的四个角落支起了四只两千瓦太阳灯,整个工地一片通明。明亮的程度甚至超越了白昼。明亮使灰尘越发斗乱。我站在城墙的顶部,亲眼俯视了脚下的纷乱场景,尘埃被照耀得漫天纷飞,我从来没有见过这样华丽的颓败景像。我想起了古人关于现存生活的高度概括:尘世。我站在旧城墙的顶部,明白了尘世的历史是怎么回事,俏皮一点说,就是拆东墙,补西墙。 兴化市第二建>筑工程队按期完成了城墙修复。看过新城墙的人都说,修得好,垛口齐齐整整,蜿蜿蜒蜒,凸凸凹凹,原先不就是这样的么?有几位赞助商在电视上对记者说,比过去的还要好,新修的部分干干净净,比下面的旧墙漂亮多了,颜色在那儿呢,真是泾渭分明。不怕不识货,就怕货比货嘛。 我住进了新楼,是一个两居室的小套间。样样都好。我真正像一个大都市的现代人了。不好的只有一点,失眠之夜我的梦游不简捷了。我只好骑上自行车,花二十分钟到原先的地方游走。明眼人一眼就看出来了,我的散步另有所图。我徘徊在小云被“抓住了”的地方,怀念单骑闯营、虎口救美的英雄一幕。那些砖头还在,撂在老地方,我成了旧城砖所做的梦,萦绕在它们四周。我夹了烟,坐在小云曾经坐过的砖头上。我突然想起来了,为了修城,我们的房子都拆了,现在城墙复好如初,砖头们排列得合榫合缝、逻辑严密,甚至比明代还要完整,砖头怎么反而多出来了?这个发现吓了我一大跳。从理论上说,历史恢复了原样怎么也不该有盈余的。历史的遗留盈余固然让历史的完整变得巍峨阔大,气象森严,但细一想总免不了可疑与可怕,仿佛手臂砍断过后又伸出了一只手,眼睛瞎了之后另外睁开来一双眼睛。我望着这些历史遗留的砖头,它们在月光下像一群狐狸,充满了不确定性。 写字 当父亲的做决定往往是心血来潮的,这是父性的特征之一。一清早父亲把我叫到他的面前,用下巴命令我坐下来。父亲说:“从今天起,你开始学写字。”这个决定让我吃惊。我在那个清早还不能用“当头一棒”来概括我的心情,但是我已经感受到了,父亲的决定给我当头一棒。 我才七岁,离“上学”这种严肃正确的活法还有一段日子。更关键的是,现在刚刚是暑假,就是连学校里的学生也都放空了。父亲的决定在这个时刻显得空前残酷。他是学校里仅有的两个教师之一,而另一位教师恰恰就是我的母亲。我坐在小凳子上,拿眼睛找我的母亲,我的母亲不看我,正往牙刷上敷洒盐屑。她每天清晨都要用一把刷子塞到自己的口腔里头,刷出鲜血和许多空洞的声音。母亲不看我,只给我一块背。我知道她和父亲已经商量好了,有了默契,就像宰猪的两个屠夫,一个拿刀,一个端盆。过去母亲可不是这样的。过去父亲一对我瞪眼,我就把脸侧到母亲那边去,而母亲一定会用两眼斜视我的父亲。那样的目光就像电影上的无声手枪,静悄悄地就把事情全办掉了。 父亲是教识字的老师,母亲教的是识数。识字和识数构成了这所乡村小学的全部内容与终极目标。村子里的人都说,人为什么要长两只眼,两只耳?说到底就是一只用于识字,而另一只用于识数。就是长两只手也是和写字和数数联系在一起的。一句话,人体的生理构造完全是由识字、识数这两件大事所决定的。如果一个人既不识字又不识数,这个人就不能算人。如果只通其一,他的人体肯定就只有一半。只能是这样。这个道理不错。我懂。关键是我才七岁,而刚刚又放了暑假。这段日子里我忙于观察我的南瓜,是我亲手种的。它们长在围墙的底下,一块隐蔽的地方。我用我的小便哺育了它。即使在很远的地方我也会把小便保留在体内到家之后幸福地奉献给我的南瓜。可是我的南瓜长得很慢,就像我的个子,一连四五天都不见起色。我知道它们都在长,我的南瓜,我的个子。然而成长过于寓动于静了,看上去没有任何蛛丝马迹。我渴望仅靠肉眼就能观察到南瓜或个子的一次质的飞跃。这样的好事从来就没有发生过。成长实在是一种烦恼。 现在,一切都停下来了。成长现在放在了写字之外,成了副业。我要跟父亲学写字了。父亲在一张白纸上画上了许多小方格,方格里头再画上“米”字形虚线。我把许多笔划组合成方块涂抹在“米”字虚线附近,父亲严肃无比地说:“这就是字。所有的字都要附在‘米’字周围,一离开就不成规矩了。”我在第一天上午学会了三个字:水、米、火。父亲说:“水加上米,用火烧一烧。就成了饭。”但是父亲留下了悬念,他没有告诉我“饭”字的写法。然而,水,米,火,这三个字构成了我对汉字及生活的基本认识。它们至关重要,是我们生活的偏旁部首。 学校总是有一块操场的, 800c." >而这块操场在暑期里头就是我家的天井了。操场不算大,但是相对于天井来说它又显得辽阔了。因为写字,我整天被关在这个天井里头。我望着操场上的太阳光,它们锐利而又凶猛,泥土被晒得又白又亮,表层起了一层热焰,像抽象的燃烧,没有颜色,只有妖娆的火苗,写字的日子里我被汉字与大太阳弄得很郁闷,在父亲午睡的时候我望着太阳光,能做的事情只有叹息和流汗。这两件事都不要动手,不要动手的事做起来才格外累人。叹息和流汗使我的暑期分外寂寞。 这样的时刻陪伴我的是我的南瓜。我喜欢我的南瓜。乡村故事和乡村传说大部分缠绕在南瓜身上,被遗忘的南瓜往往会成精,在瓜熟蒂落时分,某种神秘的动物就会从藤蔓上分离出来,而另一种说法更迷人,当狐狸在遭受追捕时它们会扑向南瓜藤,在千均一发之际狐狸会十分奇妙地结到瓜藤上,变成瓜。这样的事情我都没有见过,但是,我想往南瓜身上的鬼狐气息,它们的故事总是像瓜藤一样向前延展,螺旋状,伸头伸脑。基于这种心情,我主动向父亲寻问了“南瓜”、“瓜藤”这一组汉字的写法。但是父亲拒绝了“狐狸”这两个字。由于没有“狐狸”这两个汉字做约束,狐狸的样子在我的想像里头越发活蹦乱跳了,水一样的不能成形。 我的南瓜们长得很美好,它们就在围墙的下面,贴墙而生,它们扁而圆,像蜷曲着身躯盘踞于叶片底下的狐狸,它们闭着眼,正在酣眠。在某一个月亮之夜,我的狐狸们一定会睁开眼睛的,然后,贴墙而行。 我的功课完成得相当顺畅,在专制下面我才华横溢,会写的字越来越多。父亲把我写成的字贴在实物上,诸如“桌子”贴在桌子上,而“毛主席”贴在他老人家的石膏像上。有一点让我非常惊奇,在专制下面,我越来越喜爱专制了。我主动要求写字,以积极巴结的心情去迎合奉承专制。我甚至在下课的时候十分讨好地说:“再写几个吧。”父亲便拉下脸来,说:“按我说的做。我说什么,你做什么,说多少,做多少。”专制不领巴结的情,只要服从。这是专制的凌厉处,也是巴结的无用处。然而,我写字的瘾是吊上来了。在父亲给我放风的时候,我拿起一把锋利的小尖刀走上了操场。操场上热浪滚滚。傍晚时分正是泥土散热的时候,一股泥土的气味笼罩了我,又绵软又厚润。我蹲在操场上,开始了书写。我写的不是字,而是句子。与父亲的教导不一样,我的自由书写远离了柴米油盐酱醋茶,远离了日常生活与基本生存,一上来我就不由自主地写下了这样的一行: 我是爸爸藏书网 接下来就是批判。我用“坏”,“狗屁”,“死”和“他妈的”等词汇向我的敌人进行了疯狂攻击。“打倒小刚坏吃狗屁”。我一定要用粉笔把这句狗屁不通的话写到他家的土基墙上去。我的字越写越大,越写越放肆。我甚至用跑步这种方式来完成我的笔划了。整个夏季空无一人,我站在空旷的操场上,一地的汉字淹没了我。那些字大小不一,丑陋不堪,伴随了土地的伤痕和新翻的泥土。但是我痛快。我望着满地的疯话,它们难于解读,除了天空和我,谁都辨不清楚。我的心中充盈了夏日里的成就感,充盈了夏日黄昏里痛苦的喜悦。我是爸爸。 夜里下了场雷暴雨。我听到了。天空把雨水、神经质的电光和蛮横的雷声一起倒下来了。我听到了,睡得很凉快。一大早起来父亲便教了我几个字:雷、闪、电。写完字我去屋后看望了南瓜。它们被夜里的雷雨弄得越发娇媚了,那一只最大的格外绿,它的样子最适合于秋后做种瓜。等它的颜色变成橘红,它会像一只跃起的红狐狸,行将参与到所有狐仙的故事里去。 这个上午令我最为愉快的是操场。一夜的暴雨把操场洗涮得又平整又熨贴,干干净净,发出宁和的光。所有的字都让雨水冲走了。我守望着操场,舍不得从上面走。只要脚一踩上去泥土就会随鞋底来,留下一块伤疤。我在等太阳。太阳一出来操场就会晒硬的,到那时,平展熨贴的操场没有负担,可画最新最美的图画,可写最新最美的文字。 我决定在这一天从父亲那里把“狐狸”两个字学过来,把我知道的狐狸的故事都写下来,写满整个操场。我渴望在干净平展的操场上出现许多小狐狸,它们是银色的或火红的,它们窜来窜去,在干净的操场上留下许多细密的爪印。故事的开头是我自己,我必须把自己写到故事里去。我在某一天夜里遇到一位白胡子老人,就在故事开始的那一天。老人给了我一把银钥匙,银钥匙通身晶亮。白胡子老人说:“去,把那只最大的南瓜打开来。”我是用这把银钥匙打开我的南瓜的。钥匙插进南瓜之后我的南瓜就像两扇门那样十分对称地分开了。南瓜籽全掉了下来,它们在月光底下全部变成了银狐狸,它们的身姿无限柔滑,尾巴像没有温度的火苗,伴随着月亮白花花地燃烧。这群狐狸四处奔跑,替我完成了识字与识数。它们近乎魔术的手法了却了我的全部心愿。然后,天亮了,它们一起回来,重新结到瓜蔓上去,一只南瓜引发的故事,最终以千万只南瓜收场了。和种瓜得瓜一脉相通。 但是父亲没有告诉我“狐狸”的写法,而操场也面目全非了。 操场的毁坏关系到一个人,王国强。这是一个长相非常凶恶的男人。一夜的雷暴雨冲坏了他们家的猪圈。为了修理猪舍,王国强,这个狗屁东西,居然把他家的老母猪和十六只小猪仔赶到学校的操场上来了。我的光滑平整的操场表面被一群猪弄得满目疮痍。我自己都舍不得下脚,居然让猪遭踏了,这叫我伤心。我对这群猪怒目而视,可它们不理我。老母猪的步伐又从容又安闲,就差像人一样把两只前爪背到后背上去了。而小猪仔更开心,它们围绕在老母猪周围,不时到母猪的怀里咬住奶头拱几口。 我回到家,对母亲大声说:“你看,操场全弄破了!”母亲抬头看了几眼,说:“哪儿?操.?场怎么会破掉?” 夏日里的阳光说刺眼又刺眼了。太阳照在操场上,那些丑陋的、纷乱的猪爪印全让太阳烤硬了,成了泥土表层的浮雕。这些猪爪印像用烙铁烙在了我的心坎上,让我感受到疼痛与绉折,成为一种疤,抚不平了。 接下来父亲教会了我下列汉字:猪,猪仔,践踏,烙铁,疤。 还是暴雨最终抚平了操场。夏日里的暴雨一场连着一场,是暴雨与大太阳的交替完成了我们的暑期。某一天上午我惊奇地发现,操场又平复如初了,又恢复到当初可爱的样子,可画最新最美的图画,好写最新最美的文字了。我拿了一只小铲锹,把一些坑凹补牢了。我做得格外认真,格外小心,我一定要在这个操场上上演一回狐狸的故事。 为了防止意外,我在小巷口等待王国强。只要他答应不把猪群放到操场上来,我承诺,我送给他一只中等的南瓜。我的南瓜再有几天就长成了,它们由青变成了红色,表面上生了一层橘红色的粉屑。它们在那只大南瓜的带领下静卧在瓜藤的边延,时刻预备着起动某一个故事。 王国强说:“小东西,你哪里有南瓜?” 我说:“我有。我种的,就在屋后的角落里头。我每天往根里头撒尿呢。” 王国强的脸上全是大人的表情。他相信我的话,这个我看得出来。但是王国强说:“小东西,说谎不长牙的。”他这么一说我就急,我说:“我带你去看。”王国强笑笑说:“看什么看?谁在乎你的南瓜。” 第二天是一个晴朗的天,一颗无限美好的太阳正准备向天空升起。我在起床之后四周转了转,八月底的清晨实在不错,有了一丝秋天的凉意,我来到屋后,再看看我的南瓜,再过两三天我真的要把它们摘下来了。 但是我的南瓜不见了。那些橘红色的大南瓜和小南瓜没有留下一颗,它们真的像一群火狐狸,说逃就逃光了,只给我留下藤蔓上的断口。我伤心地注视那些断口,这不是瓜熟蒂落的痕迹。南瓜在脱离藤蔓之际一定受到了蛮横的扭掐与拉扯。那只最大的南瓜甚至连藤蔓都不见了。那些美妙的瓜藤与瓜叶在失去南瓜之后反而失去了依附,变得丑陋而衰老了。这样的迹象使人觉得南瓜不是结在藤上的,而是相反,藤蔓是从瓜里延伸出来的。瓜被偷了,它们便失去了根。 我的心情一下子就枯萎了,上面全是断口。 父亲在门口大声喊道:“写字了!” 一见到父亲我的眼泪就下来了。我失声说:“全跑了。”父亲想不出什么全跑了。没有理我。 操场上洒满了阳光。操场的表面是一种早晨的表情。 南瓜是让王国强偷走的,这一点可以肯定。但是王国强在当天中午竟对我说:“小东西,南瓜呢?”他脸上的样子真让人恶心。这样的人总是别人的灾难。我没有理他。但我心中的愤怒不可遏止。我拿起一只树枝,回到操场上,沿着长方形的操场边沿划了一圈,写了这样一个古怪的字国。 而后在两个对角打一个深深的“×”。 王国强跟过来。他站在操场上,就站在自己的名字里头,他反而不认识自己的名字了。他的名字和操场一样大,还打了“×”,这个太大的名字恰恰使他无法辨认了,还不如写一行“打倒王国强吃狗屁”好。但是,刚才凶猛的行动消耗了我,我提了树枝,不停地喘息。王国强恬不知耻地说:“写什么呢?”我丢下树枝,伤心不已。我走回家,我要对父亲说,写字有什么用?你给我把南瓜从他的嘴里抠出来。父亲刚好从家里出来,他显得怒气冲冲。父亲说:“哪里去了?写字了!” 为了调动我的情绪,父亲为我写下了我渴望已久的两个汉字:“狐狸。”父亲微笑着对我说:“跟我读,huli。” 这个世界哪里还有狐狸?哪里还有“huli”这两个字?所有的狐狸全都沿着我的童年逃光了。天不遂人愿,这是失去狐狸的征兆之一。父亲说:“跟我读,huli。” 我读道:“母猪。”父亲说:“huli”。我说:“母猪。”父亲厉声说:“再读‘母猪’就把手伸出来!”我主动伸出巴掌。这只巴掌受到了父亲的严厉痛击。父亲说:“小东西今天中邪了!”我忍住泪。忍住疼。我知道只要把这阵疼痛忍过去,我的童年就全部结束了。疼的感觉永远是狐狸的逃逸姿势。 哺乳期的女人 断桥镇只有两条路,一条是三米多宽的石巷,一条是四米多宽的夹河。三排民居就是沿着石巷和夹河次第铺排开来的,都是统一的二层阁楼,楼与楼之间几乎没有间隙,这样的关系使断桥镇的邻居只有“对门”和“隔壁”这两种局面,当然,阁楼所连成的三条线并不是笔直的,它的蜿蜒程度等同于夹河的弯曲程度。断桥镇的石巷很安静,从头到尾洋溢着石头的光芒,又干净又安详。夹河里头也是水面如镜,那些石桥的拱形倒影就那么静卧在水里头,千百年了,身姿都龙钟了,有小舢舨过来它们就颤悠悠地让开去,小舢舨一过去它们便驼了背脊再回到原来的地方去。不过夹河到了断桥镇的最东头就不是夹河了,它汇进了一条相当阔大的水面,这条水面对断桥镇的年青人来说意义重大,断桥镇所有的年青人都是在这条水面上开始他们的人生航程的。他们不喜欢断桥镇上石头与水的反光,一到岁数便向着远方世界蜂拥而去。断桥镇的年青人沿着水路消逝得无影无踪,都来不及在水面上留下背影。好在水面一直都是一副不记事的样子。 旺旺家和惠嫂家对门。中间隔了一道石巷,惠嫂家傍山,是一座二三十米高的土丘;旺旺家依水,就是那条夹河。旺旺是一个七岁的男孩,其实并不叫旺旺。但是旺旺的>手上整天都要提一袋旺旺饼干或旺旺雪饼,大家就喊他旺旺,旺旺的爷爷也这么叫,又顺口又喜气。旺旺一生下来就跟了爷爷了。他的爸爸和妈妈在一条拖挂船上跑运输,挣了不少钱,已经把旺旺的户口买到县城里去了。旺旺的妈妈说,他们挣的钱才够旺旺读大学,等到旺旺买房、成亲的钱都回来,他们就回老家,开一个酱油铺子。他们这刻儿正四处漂泊,家乡早就不是断桥镇了,而是水,或者说是水路。断桥镇在他们的记忆中越来越概念了,只是一行字,只是汇款单上遥远的收款地址。汇款单成了鳏父的儿女,汇款单也就成了独子旺旺的父母。 旺旺没事的时候坐在自家的石门槛上看行人。手里提了一袋旺旺饼干或旺旺雪饼。旺旺的父亲在汇款单左侧的纸片上关照的,“每天一袋旺旺”。旺旺吃腻了饼干,但是爷爷不许他空着手坐在门槛上。旺旺无聊,坐久了就会把手伸到裤裆里,掏鸡鸡玩。一手提了袋子,一手捏住饼干,就好了。旺旺坐在门槛上刚好替惠嫂看杂货铺。惠嫂家的底楼其实就是一月铺子。有人来了旺旺便尖叫。旺旺一叫惠嫂就从后头笑嘻嘻地走了出来。 惠嫂原来也在外头,1996年的开春才回到断桥镇。惠嫂回家是生孩子的,生了一个男孩,还在吃奶。旺旺没有吃过母奶。爷爷说,旺旺的妈天生就没有汁。旺旺衔他妈妈的奶头只有一次,吮不出内容,妈妈就叫疼,旺旺生下来不久便让妈妈送到奶奶这边来了,那时候奶奶还没有埋到后山去。同时送来的还有一只不锈钢碗和不锈钢条羹。奶奶把乳糕、牛奶、亨氏营养奶糊、鸡蛋黄、豆粉盛在锃亮的不锈钢碗里,再用锃亮的不锈钢条羹一点一点送到旺旺的嘴巴里。吃完了旺旺便笑,奶奶便用不锈钢条羹击打不锈钢空碗,发出悦耳冰凉的工业品声响。奶奶说:“这是什么?这是你妈的奶子。”旺旺长得结结实实的,用奶奶的话说,比拱奶头拱出来的奶丸子还要硬挣。不过旺旺的爷爷倒是常说,现在的女人不行的,没水分,肚子让国家计划了,奶子总不该跟着瞎计划的。这时候奶奶总是对旺旺说,你老子吃我 5403." >吃到五岁呢。吃到五岁呢。既像为自己骄傲又像替儿子高兴。?99lib?t> 不过惠嫂是另外。惠嫂的脸、眼、唇、手臂和小腿都给人圆嘟嘟的印象。矮墩墩胖乎乎的,又浑厚又溜圆。惠嫂面如满月,健康,亲切,见了人就笑,笑起来脸很光润,两只细小的酒窝便会在下唇的两侧窝出来,有一种产后的充盈与产后的幸福,通身笼罩了乳汁芬芳,浓郁绵软,鼻头猛吸一下便又似有若无。惠嫂的乳房硕健巨大,在衬衣的背后分外醒目,而乳汁也就源远流长了,给人以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印象。惠嫂给孩子喂奶格外动人,她总是坐到铺子的外侧来。惠嫂不解扣子,直接把衬衣撩上去,把儿子的头搁到肘弯里,而后将身子靠过去。等儿子衔住了才把上身直起来。惠嫂喂奶总是把脖子倾得很长,抚弄儿子的小指甲或小耳垂,弄住了便不放了。有人来买东西,惠嫂就说:“自己拿。”要找钱,惠嫂也说:“自己拿。”旺旺一直留意惠嫂喂奶的美好静态,惠嫂的乳房因乳水的肿涨洋溢出过分的母性,天蓝色的血管隐藏在表层下面。旺旺坚信惠嫂的奶水就是天蓝色的,温暖却清凉。惠嫂儿子吃奶时总要有一只手扶住妈妈的乳房,那只手又干净又娇嫩,抚在乳房的外侧,在阳光下面不像是被照耀,而是乳房和手自己就会放射出阳光来,有一种半透明的晶莹效果,近乎圣洁,近乎妖娆。惠嫂喂奶从来不避讳什么,事实上,断桥镇除了老人孩子只剩下几个中年妇女了。惠嫂的无遮无拦给旺旺带来了企盼与忧伤。旺旺被奶香缠绕住了,忧伤如奶香一样无力,奶香一样不绝如缕。 惠嫂做梦也没有想到旺旺会做出这种事来。惠嫂坐在石门槛上给孩子喂奶,旺旺坐在对面隔了一条青石巷呢。惠嫂的儿子只吃了一只奶子就饱了,惠嫂把另一只送过去,她的儿子竟让开了,嘴里吐出奶的泡沫。但是惠嫂的这只乳房涨得厉害,便决定挤掉一些,惠嫂侧身站到墙边,双手握住了自己的奶子,用力一挤,奶水就喷涌出来了,一条线,带了一道弧线。旺旺一直注视着惠嫂的举动。旺旺看见那条雪白的乳汁喷在墙上,被墙的青砖汲干净了。旺旺闻到了那股奶香,在青石巷十分温暖十分慈祥地四处弥漫。旺旺悄悄走到对面去,躲在墙的拐角。惠嫂挤完了又把儿子抱到腿上来,孩子在哼叽,惠嫂又把衬衣撩上去。但孩子不肯吃,只是拍着妈妈的乳房自己和自己玩,嘴里说一些单调的听不懂的声音。惠嫂一点都没有留神旺旺已经过来了。旺旺拨开婴孩的手,埋下脑袋对准惠嫂的乳房就是一口。咬住了,不放。惠嫂的一声尖叫在中午的青石巷里又突兀又悠长,把半个断桥镇都吵醒了。要不是这一声尖叫旺旺肯定还是不肯松民的。旺旺没有跑,他半张了嘴巴,表情又愣又傻。旺旺看见惠嫂的右乳上印上了一对半圆形的牙印与血痕,惠嫂回过神来,还没有来得及安抚惊啼的孩子,左邻右舍就来人了。惠嫂又疼又羞,责怪旺旺说:“旺旺,你要死了。” 旺旺的举动在当天下午便传遍断桥镇上。这个没有报纸的小镇到处在口播这条当日新闻。人们的话题自然集中在性上头,只是没有挑明了说。人们说:“要死了,小东西才七岁就这样了。”人们说:“断桥镇的大人也没有这么流氓过。”当然,人们的心情并不沉重,是愉快的,新奇的。人们都知道惠嫂的奶子让旺旺咬了,有人就拿惠嫂开心,在她的背后高声叫喊电视上的那句广告词,说:“惠嫂,大家都‘旺’一下。”这话很逗人,大伙都笑,惠嫂也笑。但是惠嫂的婆婆显得不开心,拉了一张脸走出来说:“水开了。” 旺旺爷知道下午的事是在晚饭之后。尽管家里只有爷孙两个,爷爷每天还要做三顿饭,每顿饭都要亲手给旺旺喂下去。那只不锈钢碗和不锈钢条羹和昔日一样锃亮,看不出磨损与锈蚀。爷爷上了岁数,牙掉了,那根老舌头也就没人管了,越发无法无天,唠叨起来没完。往旺旺的嘴里喂一口就要唠叨一句,“张开嘴唇,闭上嘴嚼,吃完了上床睡大觉。”“一口蛋,一口肉,长大了挣钱不发愁。”诸如此类,都是他自编的顺口溜。但是旺旺今天不肯吃。条羹从右边喂过来他让到左边去,从左来了又让到右边去。爷爷说:“蛋也不吃,肉也不咬,将来怎么挣钞票?”旺旺的眼睛一直盯住惠嫂家那边。惠嫂家的铺子里有许多食品。爷爷问:“想要什么?”旺旺不开口。爷爷说:“克力架?”爷爷说:“德芙巧克力?”爷爷说:“亲亲八宝粥?”旺旺不开口,亲亲八宝粥旁边是澳洲的全脂粉,爷爷说:“想吃奶?”旺旺回过头,泪汪汪地正视爷爷。爷爷知道孙子想吃奶,到对门去买了一袋,用水冲了,端到旺旺的面前来。说:“旺旺吃奶了。”旺旺咬住不锈钢条羹,吐在了地上,顺手便把那只不锈钢碗也打翻了。不锈钢在石头地面活蹦乱跳,发出冰凉的金属声响。爷爷向旺旺的腮边仲出巴掌,大声说:“捡起来!”旺旺不动,像一块咸鱼,翻了一双白眼。爷爷把巴掌举高了,说:“捡不捡?”又高了,说:“捡不捡?”爷爷的巴掌举得越高,离旺旺也就越远。爷爷放下巴掌,说:“小祖宗,捡呀!” 是爷爷自己把不锈钢餐具捡起来了。爷爷说:“你怎么能扔这个?你就是这个喂大的,这可 662f." >是你的奶水,你还扔不扔?啊?扔不扔?——还有七个月就过年了,你看我不告诉你爸妈!” 按照生活常规,晚饭过后,旺旺爷到南门屋檐下的石码头上洗碗。隔壁的刘三爷在洗衣裳。刘三爷一见到旺旺爷便笑,笑得很鬼。刘三爷说:“旺爷,你家旺旺吃人家惠嫂豆腐,你教的吧?”旺旺爷听不明白,但从刘三爷的皱纹里看到了七拐八弯的东西。刘三爷瞟他一眼,小声说:“你孙子下午把惠嫂的奶子啃了,出血啦!” 旺旺爷明白过来脑子里轰隆就一声。可了不得了。这还了得?旺旺爷转过身就操起扫帚,倒过来握在手上,揪起旺旺冲了屁股就是三四下,小东西没有哭,泪水汪了一眼,掉下来一颗,又汪开来,又掉。他的泪无声无息,有一种出格的疼痛和出格的悲伤。这种哭法让人心软,叫大人再也下不了手。旺旺爷丢了扫帚,厉声诘问说:“谁教你的?是哪一个畜牲教你的?”旺旺不语。旺旺低下头泪珠又一大颗一大颗往下丢。旺旺爷长叹一口气,说:“反正还有七个月就过年了。” 旺旺的爸爸和妈妈每年只回断桥镇一次。一次六天,也就是大年三十到正月初五。旺旺的妈妈每次见旺旺之前都预备了好多激情,一见到旺旺又是抱又是亲。旺旺总有些生分,好多举动一下子不太做得出。这样一来旺旺被妈妈搂着就有些受罪的样子,被妈妈摆弄过来又摆弄过去。有些疼。有些别扭。有些需要拒绝和挣扎的地方。后来爸爸妈妈就会取出许多好玩的好吃的,都是与电视广告几乎同步的好东西,花花绿绿一大堆,旺旺这时候就会幸福,愣头愣脑地把肚子吃坏掉。旺旺总是在初三或者初四开始熟悉和喜欢他的爸爸和妈妈,喜欢他们的声音,气味。一喜欢便想把自己全部依赖过去,但每一次他刚刚依赖过去他们就突然消失了。旺旺总是扑空,总是落不到实处。这种坏感觉旺旺还没有学会用一句完整的话把它们说出来。旺旺就不说。初五的清早他们肯定要走的。旺旺在初四的晚上往往睡得很迟,到了初五的早上就醒不来了,爸爸的大拖挂就泊在镇东的阔大水面上。他们放下一条小舢舨沿着夹河一直划到自家的屋檐底下。走的时候当然也是这样,从窗棂上解下绳子,沿夹河划到东头,然后,拖挂的粗重汽笛吼叫两声,他们的拖挂就远去了。他们走远了太阳就会升起来。旺旺赶来的时候天上只有太阳,地上只有水。旺旺的瞳孔里头只剩下一颗冬天的太阳,一汪冬天的水。太阳离开水面的时候总是拽着的,扯拉着的,有了痛楚和流血的症状。然后太阳就升高了,苍茫的水面成了金子与银子铺成的路。 由于旺旺的意外袭击,惠嫂的喂奶自然变得小心些了。惠嫂总是躲在柜台的后面,再解开上衣上的第二个钮扣。但是接下来的两天惠嫂没有看见旺旺。原来天天在眼皮底下,不太留意,现在看不见,反到格外惹眼了。惠嫂中午见到旺旺爷,顺嘴说:“旺爷,怎么没见旺旺了?”旺旺的爷爷这几天一直羞于碰上惠嫂,就像刘三爷说的那样,要是惠嫂也以为旺旺那样是爷爷教的,那可要羞死一张老脸了。旺旺的爷还是让惠嫂堵住了,一双老眼也不敢看她。旺旺爷顺了嘴说:“在医院里头打吊针呢?”惠嫂说:“怎么了?好好的怎么去打吊针了?”旺旺爷说:“发高烧,退不下去。”惠嫂说:“你吓唬孩子了吧?”旺旺爷十分愧疚地说:“不打不骂不成人。”惠嫂把孩子换到另一只手上去,有些责怪,说:“旺爷你说什么嘛?七岁的孩子,又能做错什么?”旺旺爷说:“不打不骂不成人。”惠嫂说:“没有伤着我的,就破了一点皮,都好了。”这么一说旺旺爷又低下头去了,红了脸说:“我从来都没有和他说过那些,从来没有。都是现在的电视教坏了。”惠嫂有些不高兴,甚至有些难受,说话的口气也重了:“旺爷你都说了什么嘛?” 旺旺出院后人瘦下去一圈。眼睛大了,眼皮也双了。嘎样子少了一些,都有点文静了。惠嫂说:“旺旺都病得好看了。”旺旺回家后再也不坐石门槛了,惠嫂猜得出是旺爷定下的新规矩,然而惠嫂知道旺旺躲在门缝的背后看自己喂奶,他的黑眼睛总是在某一个圆洞或木板的缝隙里忧伤地闪烁。旺爷不让旺旺和惠嫂有任何靠近,这让惠嫂有一种说不出的难受。旺旺因此而越发鬼祟,越发像幽灵一样无声游荡了。惠嫂有一回抱了孩子给旺旺送几块水果糖过来,惠嫂替他的儿子奶声奶气地说:“旺旺哥呢?我们请旺旺哥吃糖糖。”旺旺一见到惠嫂便藏到楼梯的背后去了。爷爷把惠嫂拦住说:“不能这样没规矩。”惠嫂被拦在门外,脸上有些挂不住,都忘了学儿子说话了,说:“就几块糖嘛。”旺爷唬了脸说:“不能这样没规矩。”惠嫂临走前回头看一眼旺旺,旺旺的眼神让所有当妈妈的女人看了都心酸,惠嫂说:“旺旺,过来。”爷爷说:“旺旺!”惠嫂说:“旺爷你这是干什么嘛!” 但旺旺在偷看,这个无声的秘密只有旺旺和惠嫂两个人明白。这样下去旺旺会疯掉的,要不就是惠嫂疯掉。许多中午的阳光下面狭长的石巷两边悄然存放了这样的秘密。瘦长的阳光带横在青石路面上,这边是阴凉,那边也是阴凉。阳光显得有些过分了,把傍山依水的断桥镇十分锐利地劈成了两半,一边傍山,一边依水。一边忧伤,另一边还是忧伤。 旺爷在午睡的时候也会打呼噜的。旺爷刚打上呼噜旺旺就逃到楼下来了。趴在木板上打量对面,旺旺就是在这天让惠嫂抓住的。惠嫂抓住他的腕弯,旺旺的脸给吓得脱去了颜色。惠嫂悄声说:“别怕,跟我过来。”旺旺被惠嫂拖到杂货铺的后院。后院外面就是山坡,金色的阳光正照在坡面上,坡面是大片大片的绿,又茂盛又肥沃,油油的全是太阳的绿色反光。旺旺喘着粗气,有些怕,被那阵奶香裹住了。惠嫂蹲下身子,撩起上衣,巨大浑圆的乳房明白无误地呈现在旺旺的面前。旺旺被那股气味弄得心碎,那是气味的母亲,气味的至高无上。惠嫂摸着旺旺的头,轻声说:“吃吧,吃。”旺旺不敢动。那只让他牵魂的母亲和他近在咫尺,就在鼻尖底下,伸手可及。旺旺抬起头来,一抬头就汪了满眼泪,脸上又羞愧又惶恐。惠嫂说:“是我,你吃我,吃。——别咬,衔住了,慢慢吸。”旺旺把头靠过来,两只小手慢慢抬起来了,抱向了惠嫂的右乳。但旺旺的双手在最后的关头却停住了。万分委屈地说:“我不。” 惠嫂说:“傻孩子,弟弟吃不完的。” 旺旺流出泪,他的泪在阳光底下发出六角形的光芒,有一种烁人的模样。旺旺盯住惠嫂的乳房拖了哭腔说:“我不。不是我妈妈!”旺旺丢下这句没头没脑的话回头就跑掉了。惠嫂拽下上衣,跟出去,大声喊道:“旺旺,旺旺……”旺旺逃回家,反闩上门。整个过程在幽静的正午显得惊天动地。惠嫂的声音几乎也成了哭腔。她的手拍在门上,失声喊道:“旺旺!” 旺旺的家里没有声音。过了一刻旺爷的鼾声就中止了。响起了急促的下楼声。再过了一会儿,屋里发出了另一种声音,是一把尺子抽在肉上的闷响,惠嫂站在原处,伤心地喊:“旺爷,旺爷!” 又围过来许多人。人们看见惠嫂拍门的样子就知道旺旺这小东西又“出事”了。有人沉重地说:“这小东西,好不了啦。” 惠嫂回过头来。她的泪水泛起了一脸青光像母兽。有些惊人。惠嫂凶悍异常地吼道:“你们走!走——!你们知道什么?” 马家父子 老马的祖籍在四川东部,第一年恢复高考老马就进京读书了。后来老马在北京娶了媳妇,生了儿子。但是老马坚持自己的四川人身份,他在任何时候都要把一口川腔挂在嘴上。和大部分固执的人一样,他们坚信只有自己的方言才是语言的正确形式,所以老马不喜欢北京人过重的卷舌音,老马在许多场合批评北京人,认为他们没有好好说中国话,“把舌头窝在嘴里做啥子唦?” 老马的儿子马多不说四川话。马多的说话乃至发音都是老马启蒙的,四川话说得不错。可是马多一进幼儿园就学会用首都人的行腔吐字归音了,透出一股含混和不负责任的腔调。语言即人。马多操了一口京腔就不能算纯正的四川娃子。老马对这一点很失望。这个小龟儿。 从马多这个名字你可以知道老马是个足球迷。老马痴迷足球。痴迷那个用左脚运球的阿根廷天才马拉多纳。老马希望自己的儿子能成为绿色草皮上的一代天骄,盘带一只足球,在地球的表面上霸道纵横。但是马多只是马多,不是马拉多纳。马多只是他们班上的主力前锋,到了校队就只能踢替补了。然而老马不失望。马拉多纳是上帝的奢侈品,任何人都不应当因为儿子成不了马拉多纳而失望。 老马这些年一直和儿子过,他的妻子在三年之前就做了别人的新娘了。离婚的时候老马什么都没要,只要了儿子。那时候马多正是一个十岁的少年,而老马的妻子都三十四岁了。妻子不服老,都三十四岁了还红杏枝头春意闹。老马在第二年的春天特意到植物园看了一回红杏树。红杏枝头,多么危险的地方。妻子硬是在这么一个危险的地方开始了自己的第二个春天。老马记得妻子和自己摊牌时的样子,她倚在卫生间的门框上,十分突兀地点了一根烟,骆驼牌,散发出混合型烤烟的呛人气味。妻子猛吸了一口,对老马说:“我要离。”妻子没有说“我要离婚”,而是说“我要离。”简洁就是力量,简洁也就是决心。她用标准的电报语体表达了决心的深思熟虑性与不可变动性,随后便默然了。她在沉默的过程中汪了一双泪眼,她用那种令人怜惜的方式打量丈夫。老马有些意外,一时回不过神来。老马用四川话说:“离婚做啥子么?我那(哪)个地方对不起你了么?”妻子听了这话便把脑袋侧到卫生间的里口,她用近乎控诉的语调失声说:“你没有对不起我,是生活对不起我。——这个鬼地方,我的大腿都岔不开!”老马的住房只有十七个平方,小是小了点,可是把大腿岔开来肯定是没有问题的。老马不说话。知道她在外头有人了,要不然也不会把骆驼牌香烟抽得这么姿态动人。这个女人在外头肯定是有人了,这个女人这一回一定是铁了心了。女人只有铁了心了才会置世界人民的死活于不顾。老马很平静。老马在大病过后一直惊奇当初的平静。他走到妻子身后,接过她手里的烟,埋了头只顾抽。后来老马抬起头,像美国电影里的好汉那样平静地说:“耗(好)。龟儿子留哈(下)。” 儿子留下了,妻子则无影无踪。老马在生病的日子里望着自己的儿子马多,想起了失败,想起了马拉多纳输掉了一生。失败的生活只留下一场查不出的病;失败的婚姻只留下孩子这么一个副产品。其余的全让日子给“过”掉了,就像马拉多纳“过”掉那些倒霉的后卫。 老马什么都可以不要,但是儿子不能。儿子是老马的命。老马在离婚之后对儿子的疼爱变得走样了,近乎覆盖,近乎自戕,近乎对自己的疯狂奴役。老马在醉酒的日子多次想到过再婚,老马的岁数往四十上跑了,正处于一个男人由“狼”而“虎”的转型期,身体内部的“虎”、“狼”每天都在草原上款款独步。它们远离羊群,饿了肚子,时刻都有冲刺与4扑的危险性。它们和“红杏枝头”一样危险,稍不留神就会把羊脖子叼在自己的嘴里了。那可是伟大的“爱情”呢?爱情不是欲望又能是什么?而婚姻不是爱情又能是什么?所以老马时刻警惕自己,用马多的身影赶走那些绰约和袅娜的身姿,赶走时刻都有可能琅琅作响的剑胆琴心。儿子马多不需要后妈,当老子的唯一可做的事情就是把裤带子收收紧,然后,弄出一副平心静气的模样来,对自己说:“你不行了,软了,不用了。”于是老马就点点头,自语说:“不行了,软了,不中用了。” 儿子马多正值青春,长了一张孩子的脸,但是脚也大了,手也大了,嘎了一副公鸭嗓子,看上去既不像大人又不像孩子,有些古怪。马多智能卓异,是老马面前的混世魔王。可是马多一出家门就八面和气了。马多的考试成绩历来出众,只要有这么一条,马多在学校里头就必然符合毛泽东主席所要求的“三好”与小平同志所倡导的“四有”。马多整天提了一支永生牌自来水笔到校外考试,成绩一出来那些分数就成了学校数学改革的成果了。学校高兴了,老马也跟着高兴。老马在高兴之余十分肉麻地说:“学校就是马多他亲妈。”这句话被绿色粉笔写在了黑板上,每个字上还加了粉色边框。 在一个风光宜人的下午老马被一辆丰田牌面包接到了校内。依照校方的行政安排,老马将在体育场的司令台上向所有家长做二十分钟的报告。报告的题目很动人,很抒情,《怎样做孩子的父亲》。许多父亲都赶来了。他们就是想弄明白到底怎样做孩子的父亲。 老马是在行政楼二楼的厕所里头被马多堵住的。老马满面春风,每一颗牙齿都是当上了父亲的样子。老马摸过儿子的头,开心地说:“嗨!”马多的神情却有些紧张,压低了嗓门厉声说:“说普通话!”老马眨了两回眼睛明白了,笑着说:“晓得。”马多皱了眉头说:“普通话,知不知道?”老马又笑,说:“兹(知)道。”马多回头看了一眼,打起了手势,“是zhi dao.不是zi dao。”老马抿了嘴笑,没有开口,再次摸过儿子的头,很捧地竖起了一只大拇指。马多也笑,同样竖起一只大拇指。父子两个在厕所里头幸福得不行,就像1986年的马拉多纳在墨西哥高原捧起了大力神金杯。 老马在回家的路上买了基围虾、红肠、西红柿、卷心菜、荷兰豆。老马买了两瓶蓝带啤酒、两听健力宝易拉罐。老马把暖色调与冷色调的菜肴和饮料放了一桌子,看上去像某一个重大节日的前夜。老马望着桌子,很自豪地回顾下午的报告。他讲得很好,还史无前例地说了一个下午的普通话。他用了很多卷舌音,很多“儿化”,很不错。只是马多的回家比平时晚了近一个小时,老马打开电视,赵忠祥正在解说非洲草原上的猫科动物。马多进门的时候没有敲门,他用自己的双象牌铜钥匙打开了自己的家门。马多一进门凭空就带进了一股杀气。 老马搓搓手,说:“吃饭了,有基围虾。”老马看了一眼,说:“还有健力宝。” 马多说:“得了吧。” 老马端起了酒杯,用力眨了一回眼睛,又放下,说:“我记得我说普通话了嘛。” “得了吧您。” 老马笑笑,说:“我总不能是赵忠祥吧。” 马多瞟了一眼电视说:“你也不能做非洲草原的猫科动物吧。” 老马把酒灌下去,往四周的墙上看,大声说:“我是四川人,毛主席是湖南人,主席能说湖南话,我怎么就不能冒出几句四川话!” 马多说:“主席是谁?右手往前一伸中国人民就站立起来了,你要到天安门城楼上去,一开口中国人民准趴下。” 老马的脸涨成紫红色,说话的腔调里头全是恼羞成怒。老马呵斥说:“你到坦桑尼亚去还是四川人,四川种!” “凭什么?”马多的语气充满了北京腔的四俩拨千斤,“我凭什么呀我?” “我打你个龟儿!” “您用普通话骂您的儿子成不成?拜托了您呐。” 老马在这个糟糕的晚上喝了两听健力宝,两瓶蓝带啤酒,两小瓶二两装红星牌二锅头。那么多的液体在老马的肚子里翻滚,把伤心的沉渣全勾起来了。老马难受不过,把珍藏多年的五粮液从床头柜里翻上桌面,启了封往嘴里灌。家乡的酒说到底全是家乡的话,安抚人,滋润人,像长辈的询问一样让人熨贴,让人伤怀。几口下去老马就吃掉了。老马把马多周岁时的全家福摊在桌面上,仔细辨认。马多被他的妈妈搂在怀里,妻子则光润无比地依偎在老马的胸前,老马的脸上胜利极了,冲了镜头全是乐不思蜀的死样子。儿子,妻子,老马,全是胸膛与胸膛的关系,全是心窝子与心窝子的关系。可是生活不会让你幸福太久,即使是平庸的幸福也只能是你的一个季节,一个年轮。它让你付出全部,然后,拉扯出一个和你对着干的人,要么脸对脸,要么背对背。手心手背全他妈的不是肉。对四十岁的男人来说,只有家乡的酒才是真的,才是你的故乡,才是你的血脉,才是你的亲爹亲娘,才是你的亲儿子亲丫头。老马猛拍了桌子,吼道:“马多,给老子上酒。” 马多过来,看到了周岁时的光屁股,脸说拉就拉下了。父亲最感温存的东西往往正是儿子的疮疤。马多不情愿看自己的光屁股,马多说:“看这个干什么?”老马推过空酒杯,说:“看我的儿。”马多说:“抬头看呗。”老马用手指的关节敲击桌面,冲了像片说:“我不想抬头,我就想低下头来想想我的儿子。——这才是我的儿,我见到你心里头就烦。” “喝多了。”马多冷不丁地说。 “我没有喝多!” 马多不语,好半天轻声说:“喝多了。” 老马在平静的日子里一直渴望与儿99lib?子马多能有一次对话,谈谈故乡,谈谈母亲或女人,谈谈生与死,谈谈男人的生理构造、特殊时期的古怪体验,乃至于梦中的画面,梦的多能性与不可模拟性。老马还渴望能和儿子一起踢踢足球,老马镇坐中场,平静而自如地说起地面分球,沿着儿子马多的快速起动来一脚准确传送。然而老马始终不能和儿子共同踢一只足球,不能和儿子就某一个平常的话题说一通四川话。儿子马多不愿意追忆故乡,儿子马多不愿意与四川人老马分享四川话的精彩神韵。儿子马多的精神沿着北京话的卷舌音越走越远,故意背异着故土,故意背异老马的意愿。老马只能站立在无人的风口,来一声长叹,用那种长叹来凭吊断了根须的四川血脉。 离开故乡的男人总是在儿子的背影上玩味孤寂。老马叹息说:“这个杂种龟儿。” 星期天下午是中国足球甲A联赛火拼的日子。老马怎么也不该在这一个星期天的下午陪儿子去工人体育场看球的。因为有四川全兴队来北京叫板,老马买了两张票,叫上了儿子马多,开心地说:“儿子,看球去。” 老马和马多坐在四川球迷的看台上。只要有全兴队的赛事四川的球迷就成了火锅。他们热血沸腾,山呼海啸,冲着他们的绿茵英雄齐声呼喊:“雄起!雄起!”。 马多侧过脸,问父亲说:“雄起”是什么意思? 父亲自豪地说:“雄起就是勃起,我们四川男人过得硬的样子。” 马多的双手托住下巴,脸上是那种很不在乎的神气。马多说:“咱北京人看球只有两个词,踢得棒,牛Bi,踢得臭,傻Bi。” 草皮上头绿色御林军与四川的黄色军团展开了一场伟大的对攻。数万球迷环绕在碗形看台上,兴奋得不行。马家父子埋在人群里,随场上的一攻一守打起了嘴仗。父亲叫一声“雄起”,儿子马多则说一声“傻Bi”;相反,老马黯然神伤了,儿子马多就会站起来,十分权威十分在行地点点头,自语说:“牛Bi”。 首都工体真是北京国安队的福地,四川男人在这里就是过不硬。四川全兴没有“雄起”,而北京国安却潇潇洒洒“牛Bi”了一把。儿子马多很满意地拍拍屁股,侧过脸去对老马说:“看见没有?牛Bi。” 老马,这位四川全兴队的忠实球迷,拉下了脸来,脱口说出了一句文不对题的话:“晚上回去你自己泡康师傅!” 儿子马多拖了一口京油子的腔调说:“说这么伤感情的话忒没劲,回头我煮一锅龙凤水饺伺候您老爷子。” 老马站起来退到高一级的台阶上去,不耐烦地说:“你说普通话耗(好)不耗(好)!别弄得一嘴京油子耗(好)不耗(好)!” “成。”马多说,“儿子忒明白您的心情。” 然而北京国安队在数月之后的成都客场来得就不够幸运,他们被一浪高过一浪的四川麻辣烫弄得阵脚大乱。他们的脚法不再华美,他们的切入不再犀利,他们的渗透不再像水银那样灵动,那样飘忽不定,那样闪闪发光。他们的软腿露出了“傻Bi”的糟糕迹象,一句话,四川人彻底“雄起”了,五万多四川人一起用雄壮的节奏跟随鼓点大声呼叫,咚咚咚,雄起!咚咚咚,雄起! 老马坐在自家的卧室里听到了同胞们的家乡口音。老马不是依靠中央五套的现场转播,而是只用耳朵就听到了巴蜀大地上的尽情呐喊。马多歪在沙发上,面色沉郁,一副惹不起的样子。老马斜了儿子马多一眼,钻到卫?99lib?生间里去了。老马掏出小便的东西,等了一会儿,没有,又解开裤子,坐下去,别的东西也没有。但是老马心花怒放,积压在胸中的阴霾一扫而光了。老马拉开水箱,把干干净净的便槽哗里哗啦地冲过一遍,想笑,但是止住了。老马从卫生间里出来,搓搓手,说:“儿子,晚上吃什么?” 马多望着父亲,耷拉了眼??皮说:“你乐什么?” “没有哇,”老马不解地说:“我乐什么了?” “您乐什么?” “我去买点皮皮虾怎么样?” 马多一把就把电视机关了。“您乐什么?” “我真的没有乐。” 马多撇下他的嘴唇。他的撇嘴模样让所有当长辈的看了都难堪。马多说:“别憋了,想乐就乐,我看您八成儿是憋不住了。” 老马站在卫生间的门口,真的不乐了。一点都乐不出来了。 “我怎么就不能乐了?我凭什么不能乐?家乡赢球,老子开心。” “可是您憋什么呀您?您乐开了不就都齐了?您憋什么呢您。没劲透了,傻Bi透了。” “谁傻Bi?马多您说谁傻Bi?” “都他妈的傻Bi透了。” 老马突然就觉得胸口被什么东西撒开了一条缝,冷风全进去了,那不是四川的风,是北方的冷空气,伴随了哨声与沙砾。老马想起了妻子和他摊牌的样子,想起了这些年一个孩子给他的负重与委屈,想起了没有呼应的爱与寂寞,老马就剩下心爱的足球和远方的故乡了,可是在家里开心一下都不能够。老马的泪水一下子就汪开了。老马抡起右手的巴掌,对了马多的腮帮就想往下抽。老马下不了手。老马咬了牙大声骂道:“你傻Bi,你这小龟儿,你这小狗日的!” “我可是你日的,”马多说,“怎么成狗日的了?” 老马一巴掌抽到自己的脸上,转过身去对了自己的鞋子说:“我这是当的什么老子?龟儿,你当我老子,我做你的儿子耗(好)不耗(好)?耗(好)不耗(好)?” 遥控 我居住在著名的新世纪大厦上。这座酱红色的标志性建筑坐落在城市的黄金地段,共三十七层,我居住在二十八层。二十八层是一个好高度,它为俯视生活提供了一个上佳视角。闲下来我就站到阳台上眺望远方,城市就在我的脚底下。人们在我的脚下以一种近乎古怪的方式行走,其余的便是汽车。数不尽的轮子终日在城市里飞奔。城市说到底只是一只和好的面团,随车轮的转动十分被动地向边角延伸。然而,我们的生活总是沿着某个中心才能延展的,新世纪大厦就是它的中心。它三十七层,我居住在二十八层。 新世纪大厦与其它建筑构成了我们这个城市最崭新的部分。这一带人的生活方式一直是这个城市的生存范本,这里的衣着、发式,尤其是生活用语总是新潮的,着着领先的。然而,是这座城市的古老地段养活了我。在这个文化古城的游览胜地,我的祖上有两处房产,它们加在一块也不足三十平米。不过那可是门面房。我把它们租给了两个客户,一处卖文房四宝、古玩钱币;一处则是玉器、银器、石器和陶器99lib?,都是些蒙老外的货。我曾亲眼看到一位精致的法国姑娘买了一只砚台,她付了一大把冤枉钱,兴高采烈地用汉语说:“耗!耗!(好)”听上去像一个大舌头的四川妞。看到这样生动的局面我就开心。 而我的体形十多年前就进入小康了。把房子租出去之后我就开始发胖。我的身高一米七一,体重却是一百九十。肉全摞在肚子上,站起来我就看不见脚了。一百九,我十年前的体重。这就是我的状况。我又胖又懒,我的幸福感就是能够心平气静地懒下来,没有事情挤压我,没有一样责任非我莫属。我不承担义务,当然也不享受权利,我只有一个要求,让我懒下去,没事的时候就长长肉。基于这样的要求,搬进新世纪大厦之后我对我的生活进行了全面改造。我买了一套新家档,电器全是日本货。有一点至关重要,它们必须带有遥控器,必须能够遥控。“摇控”能使生活的复杂性变得又简单又明了,抽象成真正的举手之劳。这不就是人类生存的最终目的么? 我坐在沙发里头,严格地说是陷在沙发里头,把遥控器排在香烟和茶杯的背后。我先把电视打开来,看看这个世界发生了什么。然后是影碟机或录相机,找点乐趣。当然,我的音响是配套的,呈立体状,所有的声音不仅仅只从画面里出来,它像生活一样真实,有时还从我的侧面或背后悄然响起,最关键的是空调。我的身子虚,冷的时候怕冷,热的时候怕热。可是,整天把自己埋藏在空调里头这个问题实际上就解决了。上帝创造了四季,可是人类战胜了上帝,当然也就料理了季节,就像电视上所说的那样,“只要你拥有××牌空调,春天将永远陪伴着你。”不管是冬天还是夏季,只要我的遥控器轻轻地“滋”一声,上帝就没办法了。不管上帝他老人家把春天藏在哪儿,我都能捉住它,五花大绑地放到我家的沙发上来。 一只电视遥控器、一只影碟遥控器、一只音响遥控器、一只空调遥控器,外加一部大哥大,这就是我生活的全部。我正关注着电视广告,盼望遥控电灯、遥控洗碗机、遥控安乐椅的面市。这一天会有的。遥控既然成了生活的大方向,我们的生活就只能让遥控器遥控,这里头没有选择,我们的生活只有这么一个向度。我们能利用遥控捉住春天,五花大绑地扭到沙发上来,我们还有什么不能遥控?那样的幸福生活离我们已经不远了。那一天来到的时候,我们除了心跳和眨眼,什么也不用我们劳神了。 现在正是盛夏,除了下楼拿一趟晚报,我几乎全呆在二十八楼这个高度上。住进新世纪大厦之后我的体重又加重了近二十斤,我的体重已经二百一了。我发现我是一个吸了一点新鲜空气也要长点肥肉以示纪念的那种人。我知道肉长得太多不是好事情,但长肉就是我的生活,我无法对生活挑剔太多,我只能拿自己当一个机关干部,每天替自己的生活上班、执勤,一上班就坐到沙发里去,抽烟、遥控、同时长肉。其实这样不也很好么?我没法劝说自己不满意这种生活,而满意不就是生活的全部么? 搬家之后我曾经有过计划,选择一些“有意义”的活动丰富丰富我的生活。比方说,我买了一大堆宣纸,写写字,借助于狼毛或羊毛的撇捺文化文化自己。可是不行,一两天尚可?,长了就耗人了。任何事一长了就成了任务,这就累人。人家洋人不用毛笔,人家的日子不都是笔墨流畅的,也没有差到哪里去。我只好把宣纸全打发了,当手纸用了。顺便说一句,宣纸做手纸的感觉不错,就像电视上听说的那样,更干,更爽,更安心。 废掉写字的计划之后我又去中央商场买了一台脚踏器。我把它放在朝南的阳台上,它的玩法就像骑自行车,相当简单。我想说明一点,我玩脚踏器可不是为了减肥。减肥是骗人的,谁也别想骗我的钱。我只是想在家里找一点“在路上的感觉”。真正的“在路上”我不喜欢,所以我选择了脚踏器。我想说脚踏器实在是休闲时代最伟大的发明:它让你既在路上又原地不动,真是妙极了。 有了在路上的切身体验,我的精神也随之放飞。我的精神像一只鸽子那样飞翔在城市的上空。我骑在脚踏器上,闭上眼,把自己想象在城市的上空,还带了哨音呢。然而,除了城市,我的想象力就无能为力了。我没有实地见过山、草地、森林、农田、戈壁、沙漠、海洋、丘陵、沼泽、湖泊。它们对我来说仅仅是一些..影视画面或印刷图案。我在天上飞,到了城市的边缘我的想象力就往回走了,飞不出去。我只能闭了眼睛沿着贫乏的想象力重新飞回阳台,然后,叹口气,从脚踏器上跨下来,一个星期之后我就中止了这个游戏。 说来说去最美妙的游戏还在女人身上。这恰恰不是我的长项。书上说男人和女人处在一起会发生某种离奇的化学反应,人们把那种化学晶体称作爱情。然而“爱情”这东西我是不指望的。爱情需要当事人首先具备一身的剑胆琴心,我只有肉,哪里有那种稀有物质?可是书上也说,在爱情之外还有一些附属物可供我们整理和发掘。比方说,艳遇,也称作遭遇激情或廊桥遗梦。艳遇有点接近于爱情了,这可是情场圣手的即兴演义呢。男女见了面,甫一对视便是玉宇生辉,上过床,一撒手又月白风清了。真是伴随满天闪电来,不带蛛丝马迹走,所谓“两岸猿声啼不住,轻舟已过万重山”,我哪里有这样敏捷的好身手。 爱情不容易,别的更不容易。在我看来世纪末的男女之事都可以称作爱情。说到底不就是男人和女人的化学反应么,不是爱情又是什么? 这样一来遗弃在爱情之外的只有我。我不伤心。我对爱情里的每一个步骤和细节还是很熟悉的。我做得少,然而看得多。我整天手执遥控,指挥各种肤色的男男女女到我家的电视屏幕上表演爱情。我非常爱看录相。说得专业一点,“黄色”录相或×级片。其实不管是什么影片,所谓功夫、动作、警匪、推理、言情、色情、战争、伦理——再怎么弄,总也逃不出男人(一个或×个)与女人(×个或一个)之间的颠鸾倒凤。“功夫”或“言情”,只不过是影片的三点式内衣。我们是一种火焰,在自我燃烧中自给自足,最后,终止于寂灭。除了录相带与影碟,我又能做什么?我只能陷在沙发里,一手执烟,一手持遥控器,在“倒带”和“慢放”之间重复那些温柔冲动与火爆画面。他们为一个肥胖的、寂寞的城市人重复了一千次。没有“爱情”,就这么看看,不也很好么? 这样的日子里我的体重又有了进展。因为长肉,我的胃口越发穷凶极恶,就像是1962年。有时候我真的希望自己做一只美国的卡通猫,先吃饭,后吃餐具,再吃桌椅沙发和羽绒被。在我的狼吞虎咽中白色的羽绒漫天纷飞。我真的是一只卡通猫,咀嚼与下咽成了我生活的全部。我相信了哲学家的话:肥胖是寂寞时代的人体造形。我的身体足以说明这个问题。 我的厨房配备了灶具。当然,这些灶具利用的机会并不多。我几乎不动手做饭,总是让人送。偶尔下厨并不是为了改善生活,而是改善心情,属于没事找事的那种性质。我在一个炎热的下午去了一趟菜场,我已经十七天不出楼了,开始静极思动了。我决定亲手买一回菜,亲手做一顿饭,过一天自食其力的好日子。由于肥胖,我的步履很缓慢,都像年迈的政治家了。我这样的人只适合在电梯里头直上直下的。我穿了一套真丝睡衣就下楼了。睡衣比我身体的门面更为宽大,我一抬腿真丝就产生了那种飘飘扬扬、迎着风风雨雨的感觉。只有有钱人才能有这种持重的派头。我知道我很持重,体重在这儿呢。 我买了十斤猪肉,十只西红柿,十只黄瓜,外加一条鱼。鱼很新鲜,在我的塑料口袋里直打挺。这条鱼有点像我,头很小,可是肚皮很大,白花花的。鱼贩子没有找零,所以执意要为我开膛。我谢绝了。一个懒汉既然动手了,所有的环节都得自己来。我得回家去,一切都由自己动手。 但是我没有能够吃上这顿饭。是这条鱼闹的。我在厨房里把这条鱼摁在砧板上,批掉鳞,开膛扒掉内脏,抠去腮。当我把这样的一条鱼放进水桶的时候,它居然没有死。它在游,又安详又平静,腆了一只白花花的大肚皮。它空了,没有一张鳞片,没有一丝内脏,没有一片腮。就是这样一条鱼居然那样安详、那样目空一切,悠闲地摆动它的尾部。都像哲学大师了。我望着它,几乎快疯了。对它大吼了一声,它拐了一个弯,又游动了。它的眼睛一眨不眨,脸上没有委屈,没有疼痛,甚至没有将死的挣扎。我把它从水里捞上来,掼到地砖上,它跳了两下,于是死掉了。一个被扒去五脏六腑的生命何以能够如此休闲、如此雍容,实在是一种大恐怖。我没有吃这条鱼,把它扔了。我固执地认定,这个被扒空的东西是我。它不可能是鱼,只能是我,一定是我。 得找女人。我要结婚。 结婚广告发出去了,在晚报的中缝。广告的广告词是“红丝线”广告公司为我设计的,我很满意。广告曰:某男,在新世纪大厦有一百一十六平米的私宅,家有五只遥控器。体态华贵,态度雍容。有意者请与□□□□□□□(广告公司电话号)联系。 广告过后便是电视剧。电视屏幕上是这样,生活也只能是这样。我的恋爱生活在广告过后就进入“故事”阶段了。这里头很复杂,涉及到七位善良的女性。我和我的女朋友是在“红丝线”联演会上认识的。我首先和我的那位“对子”见了面,不太满意,我只好坐在一边抽香烟。后来来了一个姑娘,体态和我一样华贵,态度与我一样雍容,看上去起码也有一百六七。她从大门口笑眯眯地挤了进来。由于上帝的安排,我们对视了一眼。我们第二次对视的时候目光里头已经有好多一见钟情了。要不怎么说物以类聚呢。她坐到我的身边,一开口就说出了我的名字。我的血液一下子就年轻了,蚯蚓一样四处乱窜。我还没有来得及回话,她又开口了,说:“我在公司的电脑里头见过你。”她说的公司当然就是“红丝线”公司。我们谈起话来了。我们说到了天气,水果,我们聊起了赵本山和陈佩斯这样的艺术大师,我们差一点还提到了美国总统克林顿。后来我们便出去吃饭了。我们一起吃了四次饭,看了三场电影,在街头吃过八根“甜心”牌冷狗。有一次我们在吃过冷狗之后还接了吻,她的双唇还保留冷狗的凉爽与甘甜。接完吻她就说:“真像又吃了一只冷狗,还省了四块五毛钱。”我很潇洒地说:“钱算什么?一个吻肯定不止四块五毛钱。”我的女朋友幸福地说:“那是。” 接下来我们就上床了,这是水到渠成的。吃过饭了,吃过冷狗了,上床的事就提到议事日程了。不上床爱情还怎么持续?城市爱情不就是这样的么? 幸亏我们上床了。我差一点铸成了大错。上床之后我才发现,我们不合适。我太胖,而她也是。我们的腹部挤在一起,在关键时刻总是把我们推开来。这不是她的错,当然也不是我的。我们努力了很久,决不向命运低头。然而,结果是残酷的。我们的努力只能保留在浅尝辄止这个初级段。浅尝辄止,你懂不懂。我完了。 我叹了一口气。不过我的朋友似乎并不沮丧。看得出她是一个洒脱的人,对床第之事并不像我这样死心眼,似乎是可有可无的,马马虎虎的。她在擦洗过后就把注意力移开了,把我的遥控器全抱在了怀里,一样一样地玩。她开始遥控了,把室温降到了十八度,然后,打开了电视、影碟机、音响。还叉了两条光腿给她的同学打了一个电话,让她“有空来玩”。后来电视画面吸引她了,是一个黑色男人正和一个白色女人在沙滩上游龙戏凤。音响里头是美国摇滚,那一对情人就在摇滚乐中摇滚,疯极了。看了我都来气。我的朋友很温柔地靠过来,小声说:“怎么啦?”我扳了脸,盯住电视屏幕,一言不发。她丢下遥控,说:“这是电视嘛,是表演嘛。”我的朋友见我不说话,就把音响的遥控器取过来,对了我的嘴巴摁住“加大”键。她摁得很死,摇滚乐都快炸了。我抢过遥控,关了,同时伸出腿去,把电视也关了。我只想对她说分手。可是在这样的时候说分手也太过分了,我望着天花板,不知道怎样开口。我沉默了好半天,终于说:“我们还是再了解了解吧。”“了解了解”,我的朋友听出了话里的话,脸上的颜色都变掉了,用遥控器都恢复不过来。她岔开腿,拍了拍大腿的内侧,拍得噼里叭拉响。她大声说:“都了解到这个份上了,还了解什么?”这句话把我问得哑口无言。我说:“我不是那个意思。”我的朋友眼里噙了泪花,目光在我的屋子里晶亮亮地转动。我知道她爱这个家,爱这所屋子,还有遥控。后来她盯着我,歪了头说:“你把我睡了,要不你把处女膜还我,要不结婚。你要是赖账,我就从二十八楼跳下去。——我光了奶子光了屁股跳下去。” 我点上烟。端详她。不是吓唬我的样子。我开始想象她坠楼的样子,白花花地往下坠,那可是自由落体唷。自由落体是什么也中止不了的,什么样的遥控器也无能为力。我的生命如果是一盘录像带那有多好,不论发生什么,摁下“暂停”就行了,再用“快倒”就可以恢复到先前的样子。问题是,即使恢复到恋爱前的样子,我还得去做广告,还得认识她,还得吃饭、吃冷狗、接吻、上床,接下来只能是浅尝辄止。我们的生活一定被什么遥控了,这是命。我们的生命实际上还是一盘录像带或CT盘。我们的生命说到底还是某种先验的产品,我们只是借助于高科技把它播放了一遍。这真是他妈的没有办法。 严格地说,我是被我的妻子清除出家门的,我在我家的客厅里拥抱了一个女人,恰巧就让我的妻子撞上了。事情在一秒钟之内就闹大了。我们激战了数日,又冷战了数日。我觉得事情差不多了,便厚颜无耻地对我的妻子说:“女儿才六岁半,我们还是往好处努力吧。”我的妻子,女儿的母亲,市妇联最出色的宣传干事,很迷人地对我笑了笑,然后突然把笑收住,大声说:“休想!” 我只有离。应当说我和我妻子这些年过得还是不错的,每天一个太阳,每夜一个月亮,样样都没少。我们由介绍人介绍,相识、接吻、偷鸡摸狗、结婚,挺好的。还有一个六岁半的女儿。我再也料不到阿来会在这个时候出现。阿来是我的大一同学,一个脸红的次数多于微笑次数的内向女孩。我爱过她几天,为她写过一首诗,十四行。我用十四行汉字没头没脑地拍植物与花朵的马屁,植物与花朵没有任何反应,阿来那边当然也没有什么动静。十几年过去了,阿来变得落落大方,她用带有广东口音的普通话把十四行昏话全背出来了,她背一句我的心口就格登一次,一共格登了十四回。千不该,万不该,我不该在格登到十四下的时候忘乎所以的。我站了起来,一团复燃的火焰呼地一下就窜上了半空。我走上去,拥抱了阿来,——你知道这件事发生在哪儿?在我家客厅。 别的我就不多说了,再交待一个细节。我的妻子在这个节骨眼上回来了。刚刚窜上半空的那团火焰“呼”地一下就灭了。客厅里一黑,我闭上眼。完了。 妻子把一幢楼都弄响了。我不想再狡辩什么。像我们这些犯过生活错误的人,再狡辩就不厚道了。我的妻子以一种近乎疯狂的口气和形体动态对我说:“滚!给我滚!”我对我妻子的意见实在不敢苟同,我说:“我不想滚。”妻子听了我的话便开始砸,客厅里到处都是瓷器、玻璃与石膏的碎片。这一来我的血就热了。时代不同了,男女都一样,女同志能做到的事,我们男同志也一定能够做到。我也砸。砸完了我们就面对面大口地喘气。 妻子一定要离。她说她无法面对和忍受“这样的男人”,无法面对和忍受破坏了“纯洁性”的男人。我向我的妻子表示了不同看法。阿来为了表示歉意,南下之前特地找过我的妻子。阿来向我的妻子保证:我们绝对什么也没有干!妻子点点头,示意她过去,顺手就给了她一个嘴巴。 事态发展到“嘴巴”往往是个临界。“嘴巴”过后就会产生质变。我们的婚姻似箭在弦上,不离不行,我放弃了最后的努力,说,“离吧。我现在就签字。” 离婚真是太容易了,就像照完了镜子再背过身去。 有一点需要补充一下,关于我离婚的理由,亲属、朋友、邻居、同事分别用了不同的说法。通俗的说法是“那小子”有了相好的,时髦一点的也有,说我找了个“情儿”,还有一种比较古典的,他——也就是我——遇上了韵事,当然,说外遇,艳遇的也有。还是我的同事们说得科学些:老章出了性丑闻。我比较喜欢这个概括,它使我的客厅事件一下子与世界接轨了。 最不能让我接受的是我的邻居。他们说,老章和一个“破鞋”在家里“搞”,被他的老婆“堵”在了门口,一起被“捉住”了。性丑闻的传播一旦具备了中国特色,你差不多就“死透了”。 我签完字,找了几件换身衣服,匆匆离开了家。我在下楼的过程中听见我前妻的尖锐叫喊:“这辈子都不想再见到你!” 我临时居住在办公室里。我知道这不是办法,然而,我总得有一个地方过渡一下。我们的主任专门找到我,对我表示了特别的关心,主任再三关照.,让我当心身体,身边没有人照顾,“各方面”都要“好自为之”。主任的意思我懂,他怕我在办公室里乱“搞”,影响了年终的文明评比。我很郑重地向主任点点头,伸出双手,握了握,保证说,两个文明我会两手一起抓的。 住在办公室没有什么不好。唯一不适应的只是一些生理反应,我想刚离婚的男人多多少少会有一些不适应,一到晚上体内会平白无故地窜出一些火苗,蓝花花的,舌头一样这儿舔一下,那儿舔一下。我曾经打算“亲手解决”这些火苗,还是忍住了。我决定戒,就像戒烟那样,往死里忍。像我们这些犯过生活错误的人,对自己就不能心太软。就应该狠。 但是我想女儿。从离婚的那一刻起我就对自己说了,把一切都忘掉,生活完全可能重新开始,重新来,我不允许与我的婚姻有关的一切内容走进我的回忆。我不许自己回忆,追忆似水年华是一种病,是病人所做的事,我不许自己生这种病。 我惊奇地发现,我的女儿,这个捣蛋的机灵鬼,她居然绕过了我的回忆撞到我的梦里来了。 那一天的下半夜我突然在睡梦中醒来了,醒来的时候我记得我正在做梦的,然而,由于醒得过快,我一点也记不得我梦见的是什么了,我起了床,在屋子里回忆,找。我一定梦见了什么很要紧的事,要不然怅然若失的感觉不可能这样持久与强烈。这时候我听见有人喊我,是我的女儿,在喊我爸爸。那时正是下半夜,夜静得像我女儿的瞳孔。我知道我产生了幻听。我打开门,过廊里空无一人,全是水磨石地面的生硬反光。过廊长长的,像梦。我就在这个时候记起了刚才的梦,我梦见了我的女儿。离婚这么久了,我一直觉得体内有一样东西被摘去了,空着一大块。现在我终于发现,空下的那一块是我的女儿。这个发现让我难受。 我关上门,颓然而坐。窗户的外面是夜空。夜空放大了我的坏心情。我想抽烟,我戒了两年了。我就想抽根烟。 第二天一早我就找到我的前妻。她披头散发。我对她说:“还我女儿!” “你是谁?” “我是她爸!” “你敲错门了。” 她说我敲错门了。这个女人居然说我敲错门了!我在这个家里当了这么多年的副家长,她居然说我敲错门了!我一把就揪住了她的衣领,大声说:“九〇年四月一号,我给你打了种,九一年一月十六,你生下了我女儿,还给我!” 我想我可能是太粗俗了,前妻便给了我一耳光。她抽耳光的功夫现在真是见长了。她的巴掌让我平静了下来。我深吸了一口气,说:“我们谈谈。” 这次交谈是有成果的。我终于获得了一种权力,每个星期的星期五下午由我接我的女儿,再把我的女儿送给她的妈妈。前妻在我的面前摊开我们的离婚协议,上头有我的签名,当时我的心情糟透了,几乎没看,只想着快刀斩乱麻。快刀是斩不去了,没想到又多出了一堆乱麻。前妻指了指协议书,抱起了胳膊,对我说:“女儿全权归我,有法律做保证的。你如果敢在女儿面前说我一句坏话,我立即就收回你的权力。” 我说,“那是。” 前妻说:“你现在只要说一句话,下个星期五就可以接女儿了。” “说什么?”我警惕起来。 “阿来是个狐狸精。”前妻笑着说。 我把头仰到天上去。我知道我没有选择。我了解她。我小声说:“阿来是个狐狸精。” “没听见。” 我大声吼道:“阿来是个狐狸精!好了bbr>.吧,满意了吧?” “握起拳头做什么?我可没让你握拳头。”前妻说。 女儿正站在滑滑梯旁边。一个人,不说一句话,我大老远就看见我的女儿了,我是她的爸爸,但是,女儿事实上已经没有爸爸了。我的女儿大老远地望着我,自卑而又胆怯。 我走上去,蹲在她的身边。才这么几天,我们父女就这么生分了。女儿不和我亲怩,目光又警惕又防范。我说:“嗨,我是爸爸!”女儿没有动。我知道就这么僵持下去肯定不是办法,我拉过女儿的手,笑着说:“爸带你上街。” 我们沿着广州路往前走。广州路南北向,所以我们的步行也只能是南北向。我们不说话,我给女儿买了开心果、果冻、鱼片、牛肉干、巧克力、台湾香肠,女儿吃了一路。她用咀嚼替代了说话。我打算步行到新街口广场带女儿吃一顿肯德基,好好问一些问题,说一些话,然后,送她到她的母亲那里去。我一直在考虑如何与我的女儿对话。好好的父亲与女儿,突然就陌生了,这种坏感觉真让我难以言说。 一路上我们一直没有说话。后来我们步行到了安琪儿面包房。这爿由一对丹麦夫妇开设的面包铺子正被夕阳照得金黄,面包们刚刚出炉,它们的颜色与夕阳交相辉映,有一种世俗之美,又有一种脱俗的温馨。刚刚出炉的面包香极了,称得上热烈。我的心情在面包的面前出现了一些转机,夕阳是这样的美,面包是这样的香,我为什么这样闷闷不乐?我掏出钱包,立即给女儿买了两只,大声对女儿说:“吃,这是安徒生爷爷吃过的面包。” 女儿咬了一口,并不咀嚼。只是望着我。我说:“吃吧,好吃。”女儿又咬了一口,嘴里塞得鼓鼓的,对着我不停地眨巴眼睛,既咽不下去又不敢吐掉,一副撑坏了的样子。我知道女儿在这一路上吃坏了。我弄不懂自己为什么要这样,拼命给女儿买吃的,就好像除了买吃的就再也找不出别的什么事了。我知道自己和大部分中国男人一样,即使在表达父爱的时候,也是缺乏想象力的。我们在表达恨的时候是天才,而到了爱面前我们就如此平庸。 然而,再平庸我也是我女儿的父亲。我是我女儿的父亲,这是女儿出生的那个黎明上帝亲口告诉我的。要说平庸,这个世界上最平庸的就是上帝,捣鼓出了男人,又捣鼓出了女人,然后,又由男人与女人捣鼓出下一代的男人和女人——你说说看,在这个世界我们如何能“诗意”地生存?如何能“有意义”地生存?我们还剩下什么?最现成的例子就是我,除了女儿,我一无所有。而女儿就站在我的面前,一副吃坏了的样子。我的心情一下又坏下去了,这么多年来我还真是没有想过怎么去爱自己的孩子。这让我沮丧。这让我想抽自己的嘴巴。我从女儿的手上接过面包,胡乱地往自己的嘴里塞。我塞得太实在了,为了能够咀嚼,我甚至像狗那样闭起了眼睛。 吃完这个面包我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夕阳还是那样好,金黄之中泛出了一点嫩红。我打发了去吃肯德基的念头。我低下脑袋,望着我的女儿。女儿正茫然地望着马路。马路四通八达,我一点都看不出应当走哪一条。我说:“送你到你妈那边去吧。”女儿说:“好。” 再一次见到女儿的时候我决定带她去公园。公园依然是一个缺乏想象力的地方,几棵树,几湾水,几块草地,煞有介事地组合在一起。这一天我把自己弄得很饱满,穿了一套李宁牌运动服,还理了一个小平头,看上去爽朗多了,我从包里取出几张报纸,摊在草地上,然后,我十分开心地拿出电子宠物。我要和我的女儿一起注视那只电子猫,看那只猫如何满足我们的好奇心,如何开导我们的想象力。 女儿接过电子宠物之后并没有打开它。女儿像一个成人一样长久地凝视着我,冷不丁地说:“你是个不可靠的男人,是不是?” 这话是她的妈妈对她说的。这种混帐话一定是那个混帐女人对我的女儿说的。“我是你爸爸。”我说,“不要听你妈胡说。”但是女儿望着我,目光清澈,又深不见底。她的清澈使我相信这样一件事:她的瞳孔深处还有一个瞳孔。这一来女儿的目光中便多了一种病态的沉着,这种沉着足以抵消她的自卑与胆怯。我没有准备,居然打了一个冷颤。 我跪在女儿的对面,拉过她,厉声说:“你妈还对你说什么了?” 女儿开始泪汪汪。女儿的泪汪汪让做父亲的感觉到疼,却又说不出疼的来处。我轻声说99lib.:“乖,告诉我,那个坏女人还说爸爸什么了?” 女儿便哭。她的哭没有声音,只有泪水掉在报纸上,“叭”地一颗,“叭”地又一颗。 我说:“爸送你回去。” 女儿没有开口,她点了点头,她一点头又是两颗泪。“叭”一下,“叭”又一下。 当天晚上办公室的电话铃便响了。我正在泡康师傅快餐面,电话响得很突然。我想可能是阿来,她南下这么久了,也该来一个电话慰问慰问了。我拿起了电话,却没有声音。我说:“喂,谁?——你是谁?” 电话里平静地说:“坏女人。” 我侧过头,把手叉到头发里去。我拼命地眨眼睛对了耳机认真地说:“我不是那个意思。” “我不追究你的意思,我没兴趣。”电话里说,“我只是通知你,我取消你一次见女儿的机会。——做错了事就应当受到惩罚。” 我刚刚说“喂”,那头的电话就挂了。 对女人的告诫男人是不该忘记的。星期五下午我居然又站到女儿的幼儿园门口了。我拿着当天的晚报,站立在大铁门的外侧。后来下课的铃声响了,我看见了我的女儿,她没有表情,在走向我。 大铁门打开的时候孩子们蜂涌而出。他们用一种夸张的神态扑向一个又一个怀抱。我的女儿却站住了,停在那儿。我注意到女儿的目光越过了我,正注意着大门口的远处。 我回过头,我的前妻扶着自行车的把手,十分严肃地站在玉兰树下。 我蹲下去,对女儿张开了双臂,笑着对女儿说:“过来。”就在这时,我听见我的前妻在我的身后干咳了一声。女儿望着我,而脚步却向别处去了。我的前妻肯定认为女儿的脚步不够迅捷,她用手拍了一下自行车的座垫。这一来女儿的步伐果然加快了。这算什么?你说这算什么?我走上去,拉住自行车的后座。我的前妻回过头,笑着说:“放开吧,在这种地方,给女儿积点德吧。”我的血一下子又热了,我就想给她两个耳光。我的前妻又笑,说:“这种地方,还是放开吧。放开,啊?”真是合情合理。我快疯了。我他妈真快疯了。我放开手,一下子不知道我的两只手从哪里来的。 我拨通了前妻的电话,说:“我们能不能停止仇视?” “不能。” “看在我们做过夫妻的份上,别在孩子面前毁掉她的爸爸,能不能?” “不能。” “你到底要做什么?” 那头又挂了。 再一次见到女儿的时候我感到了某种不对劲。是哪儿不对劲,我一时又有点儿说不上来。女儿似乎是对我故意冷淡了,然而也不像,她才六岁大的人,她知道冷淡是什么? 我们在一起看动物。这一次不是我领着女儿,相反,是女儿领着我。女儿相当专心,从一个铁窗转向另一个铁窗。我只不过跟在后头做保镖罢了。女儿几乎没有看过我一眼,我显然不如狮子老虎河马猴子耐看。我是一个很家常的父亲,不会给任何人意外,不会给任何人惊喜。你是知道的,我不可能像动物那样有趣。 这是女儿愉快的黄昏。应当说,我的心情也不错。我的心情像天上的那颗夕阳,无力,却有些温暖,另外,我的心情还像夕阳那样表现出较为松散的局面。我决定利用这个黄昏和女儿好好聊聊,聊些什么,我还不知道。但是,我要让我的女儿知道,我爱她,她是我的女儿,任何事情都不能使我们分开,当然,我更希望看到女儿能够对我表示某种亲怩,那种稚嫩的和娇小的依偎,那种无以复加的信赖,那种爱。我什么都失去了,我只剩下了我的女儿。我不能失去她。 出乎我意料的是,女儿在看完动物之后随即就回到孤寂里去了。她不说话,侧着脑袋,远远地打量长颈鹿。我知道她的小阴谋。她在回避我。一定是她的母亲教她的,我的女儿已经会回避她的爸爸了。我严肃起来,对我的女儿说:“我们到那棵树下谈谈。” 我们站在树下,我一下子发现我居然不知道如何和我的女儿“谈”话。我无从说起。我感觉我要说的话就像吹在我的脸上的风,不知道何处是头。我想了想,说:“我们说的话不要告诉你妈妈,好不好?” 女儿对我的这句话不太满意。她望着我,眨了一下眼睛。她那句气得我七窍生烟的话就是在这个时候说出来的,她的话文不对题,前言不搭后语。女儿说:“你有没有对别的女人耍流氓!” 我愣了一下,大声说:“胡说!”我走上去一步,高声喊道:“不许问爸爸这种下流的问题!” 我的样子一定吓坏女儿了。她站到了树的后面,紧抱着树。过去她一遇威胁总是紧抱住我的大腿的。女儿泪眼汪汪的,依靠一棵树防范着她的父亲。我真想抽她的耳光,可又下不了手。我只有站在原地大口地呼吸。我一定气糊涂了,我从一位游客的手上抢过大哥大,立即叫通了我前妻的电话。 “你他妈听好了,是我,”我说,“你对我女儿干什么了?” 妻在电话里头不说话。我知道她在微笑。我不由自主地又握紧了拳头,当着所有动物的面我大声说:“你对我女儿干什么了?” “我嘛,”我的前妻说:“第一,宣传;第二,统战;你完了。你死透了。” 白夜 通常情况下,这时的天早就黑透了,也就是人们所说的伸手不见五指。而那一天不。那一天的晌午过后突然下起了大雪,大雪一下子把村庄弄得圆古噜嘟的,一片白亮。黑夜降临之后大雪止住了,狂风也停息了,我们的村庄就此进入了阗静的白夜,有些偏蓝。我无法忘记那个夜,那个雪亮的和严寒的夜空居然像夏夜一样浩瀚,都星光灿烂了。我知道,雪光和阗静会导致错觉,有时候,雪光就是一种错觉,要不然怎么会偏蓝呢?而..阗静也是,要不然我怎么会战栗呢? 张蛮在我家的屋后学了三声狗叫。我的心口一阵狂跳,我知道我必须出去了。张蛮在命令我。我希望这时的狗叫是一条真狗发出来的真声,然而不是。张蛮的狗叫学得太像了,反而就有点不像狗了。张蛮不是狗,但是我比怕狗还怕他。 我悄悄走出家门,张蛮果真站在屋后的雪地里,夜里的雪太白了,张蛮的黑色身影给了我触目惊心的印象,像白夜里的一个洞口。 张蛮说:“他在等你。” 张蛮的声音很低,他说话时嘴边的白气像电影里的火车。那种白气真冷,它加重了张蛮语气里的阴森感。我听了张蛮的话便跟着他跑了。 张蛮所说的“他”是李狠。与李狠比起来,张蛮只是李狠身边的一条狗。 我跟在张蛮的身后一直走到村东的桥头,一路上我都听着脚下的雪地声,格愣愣格愣愣的,就好像鬼在数我的步子。 李狠站在桥头等我们,他凸起的下巴也就是他的地包天下巴使他的剪影有些古怪。他的下巴有力,乖张,是闭起眼睛之后一口可以咬断骨头的那种下巴。 李狠的身后三三四四地站了五六个人。他们黑古隆咚的,每人都是一副独当一面的样,合在一起又是一副群龙有首的样。 张蛮把我领到李狠面前,十分乖巧地站到李狠的身后去。 李狠说:“想好了没有?” 我说:“想好了。” 我是一个外乡人,去年暑期才随父亲来到这座村庄。父亲是大学里的一位讲师,但是出了问题,很复杂。要弄清他的问题显然不那么容易。好在结果很简单,他被一条乌篷船送到乡下来了。同来的还有我的母亲,我,两只木箱和一只叫苏格拉底的猫。一路上我的父亲一直坐在船头,他的倒影使水的颜色变得浑浊而又忧郁。我们的乌篷船最终靠泊在一棵垂杨树的下面,这时候已经是黄昏了。父亲上岸之后摘下了眼镜,眯着眼睛看着西天的红霞。父亲重新戴上眼镜之后两只镜片上布满了天上的反光,在我的眼里他的眼前全是夕阳纷飞,又热烈又伤悲。 当天晚上我们临时居住在一座仓库里。仓库太大了,我们只占领了一个角落。一盏油灯照亮了我的父母和那只叫苏格拉底的猫。仓库的黑色纵深成了他们的背景,父母的脸被 70b9." >点灯弄成了一张平面,在黑色背景上晃来晃去。父亲又摘下了眼镜,丢在一堆小麦上。父亲说:“村子里连一所小学也没有,孩子怎么上学呢?”没有学校真是再好不过了,至少我就不用逃课了。母亲没有开口,过了好半天她吹灭了那盏小油灯。她的气息里有过于浓重的怨结,灯一下子就灭了,仓库里的浓黑迅速膨胀了开来,只在苏格拉底的瞳孔里头留下两只绿窟窿。 为了办学,为了恢复村子里的学校,我猜想父亲一直在努力。在得到村支书的肯定性答复后,父亲表现出来的积极性远远超过了我的母亲。尽管村支书说了,我的父亲只在我母亲的“领导”与“监督”下“适当使用”。父亲拿了一只小本子,挨家挨户地宣讲接受教育的作用与意义。父亲是一个寡言的人,一个忧郁的人,但在这件事上父亲像一个狂热的布道者,他口若悬河,两眼充满了热情,几十遍,上百遍地重复他所说过的话。父亲站在桥头、巷口、猪圈旁边、枫杨树的底下,劝说村民把孩子交给自己。父亲逢人便说,把孩子交给我,我会还给你一个更聪明的孩子,一个装上马达的孩子,一个浑身通电的孩子,一个插上翅膀长满羽毛的孩子,一个会用脑袋走路的孩子! 父亲的努力得到了回报。父亲与我的母亲终于迎来了第一批学生,加上我一共二十七个。这里头包括著名的张蛮与伟大的李狠。父亲站到一只石碾子上去,让我们以“个子高矮”这种原始的排列顺序“站成两队”,父亲的话音刚落,李狠和张蛮立即把我夹在了中间。李狠面色严峻,而张蛮也是。我不知道他们要干什么,很机密,很投入,意义很重大的样子。我不知道他们想干什么。我反正是不会到他们家锅里盛米饭的。 父亲从石碾子上下来,让村支书站上去。村支书站上去说了几句蒋介石的坏话,又说了几句毛泽东的好话,随即宣布挪出河东第三生产队的仓库给我们做教室。村支书说,他正叫人在墙上开窗户,开好了,再装上玻璃,你们就进去,跟在老师后面,“把有用的吃进去,把没用的拉出来。” 简朴的典礼过后我们就散了,我没有料到我会在下午碰上李狠。他一个人。通常他们都是三五成群的,他正在巷子里十分无聊地游荡。我知道他们不会理我,我没有料到在我走近的时候李狠会回过头来。 “嘟”地一下,一口浓痰已经击中我的额头了。 这口痰臭极了,有一股恶毒和凶蛮的气质,痰怎么会这么臭?这绝对是奇迹。我立在原地,一时弄不懂发生了什么,我就看见巷头站出了两三个人,巷尾又冒出三四个。他们一起向中间逼近,这时候李狠走上来,劈头盖脸就是一个大问题: “你父母凭什么让我们上学?” 我不知道。我的额头上挂着李狠的浓痰,通身臭气烘烘。我不知道。好在李狠没有纠缠,立即问了我另一个大问题: “你站在我这边还是站在他们那边?” 我的胸口跳得厉害。我承认我害怕。但是李狠在这个下午犯了一个错误,他不该动手的,他应当让我怕下去,让我对他产生永久的敬畏,他不该捅破那层纸,他不该提供一个让我“豁出去”的念头。李狠显然失去耐心了,他一把就卡住了我的脖子。这要了我的命。我很疼,透不过气来。疼痛让人愤怒。人愤怒了就会勇猛。我一把就握住了李狠的睾丸。我们僵持。他用力我用力,他减力我减力。后来我的脸紫了,他的脸白了。我们松开手,勾着眼珠子大口喘息。我不知道为什么会出现今天的这种局面。我想弄明白。然而李狠一挥手,他们就走光了。 “你等着!”李狠在巷口这样说。 雪夜里到处是雪的光。这种光有一种肃杀的寒气,不动声色,却砭人肌骨。我跟在李狠和张蛮的身后,往河东去。我们在过桥。桥上积满了雪;桥下是河,河面结成了冰,冰上同样积满了雪。你分不清哪里是桥面哪里是河面,我们每迈出一步都像是赌博,一不留神就摔到桥下去了。 过了桥就是第三生产队的打谷场了。打谷场的身后就是我们的教室。李狠让大家站住,命令王二说:“你留下,有人来了就叫两声。”王二不愿意,说:“这么冷,谁会到河东来?”李狠用一口浓痰抽了王二一个嘴巴。 父亲在苦心经营他的“教育”。然而,同学们总是逃课,这一来父亲的“教育”很轻易地就被化解了。课上得好好的,刚一下课,很多同学就不见了。他们总能利用下课期间的十分钟,就好像这十分钟是地道,一眨眼的工夫他们就从这个地道里消失了。过了好一段时间我才知道,同学们的逃课与一个叫“弹弓队”的地下组织有关,这个“弹弓队”的队长兼政委就是李狠。他们集合在一起,每人一把弹弓。他们用手里的弹弓袭击树上的麻雀、野鸽,麦地里的鹁鸪、花鸽以及村口的鸡鸭鹅什么的。他们从赤脚医生那里偷来打吊针的滴管,这种米黄色的滴管弹性惊人,用它做成的弹弓足以击碎任何鸟类的脑袋。我曾经亲眼目睹张蛮瞄准树巅上的一只喜鹊,它突然张开了翅膀,以一块肉的形式重重地掉在地面上,弹弓队的成员每个星期都可以吃上一顿鸟肉,这是很了不起的。那时候我们每个人都饿肚子,我们找不到吃的,是李狠与张蛮他们把天空改变成一只盛满鸟肉的大锅。 天地良心,我没有把弹弓队的事情告诉我的父亲。是我的父亲自己发现的。他在村子南首的一个草垛旁边看见一群母鸡突然飞奔起来,而其中的一只芦花鸡张开了翅膀,侧着脑袋围着一个并不存在的圆心打转转。我的父亲收住脚步,远远地看见张蛮走了出来,迅速地用指夹拾起地上的鸡肉,把鸡脖子掖进裤带,随后裹紧棉袄,若无其事地走远了。我的父亲一定跟踪了张蛮,亲眼目睹了他们如何去毛,开膛,架起火来烧烤。我的父亲一定看见了李狠张蛮他们分吃烤鸡时的幸福模样。 父亲的举动是猝不及防的。他在第二天的第一节课上表现出了超常的严厉与强硬。他走上讲台,目光如电,不说一句话。班里的气氛紧张极了,没有人知道发生了什么。父亲后来走下讲台,走到李狠的面前,伸出了他的右手,厉声说,“给我。” 李狠有些紧张,说:“什么?” “弹弓。” 李狠在交出弹弓之前与许多眼睛交换了目光。但是他交出来了。张蛮他们也陆续交出来了。父亲望着讲台上的弹弓,十分沉痛地说:“你们原来就为这个逃课!——是谁叫你们逃课的!” 李狠毕竟是李狠,他很快就回过神来了。李狠站起来,说:“是毛主席。”我看见我的父亲冷笑了一声,反问说:“毛主席是怎么教导你逃课的?”李狠说:“我们饿。毛主席告诉我们,自己动手,丰衣足食。”父亲说:“毛主席有没有告诉你好好学习天天向上?”李狠不说话了,但是李狠接下来的一句话立即回荡在我们的仓库、我们的教室了。李狠说:“老师你上课时说的话哪一句比麻雀肉香?”父亲听了这话之后便不语了。过了好半天,父亲放松了语气,轻声说:“人应当受教育,人不受教育,不成了浑身长毛的麻雀了?”李狠说:“有本事你让我浑身长毛,我现在就飞到田里去吃虫子。”父亲拧紧了眉头,脸上是极度失望的样子,父亲摊开手说:“李狠你说说呆在教室里接受教育有什么不好?” 李狠说:“在教室里我肚子饿。” 父亲气呼呼地回到讲台。他掏出了一把剪子。他显然是有备而来的。他十分愤怒地剪断了弹弓上的橡皮滴管,把它们丢在角落。父亲一点都没有注意教室里的目光,他们全集中到我的身上。他们的目光全是剪子。 接下来的日子我一直在防范。我精心准备着一场斗殴。我提醒我自己,千万不能被人两头堵住。让我吃惊的是,弹弓队的队员们似乎并没有报复我的意思,空气里完全是共产主义就要实现的样子。有一件事很突然,李狠突然让人给我捎口信来了,来人转达了季狠的话,来人说:“李狠说了,他请你过去。” 李狠他们站在第一生产队的打谷场上。我走上去,我注意到他们的脸上没有杀气,相反,一个个都很和善。李狠站到我的面前,拍了拍我的肩膀,随后李狠就把一样东西塞到我的手上。是一把新制的弹弓。李狠说:“和我们在一起吧,只要你同意逃课。”这不是一般的事,要知道,我面对的不只是老师,还有父亲。我想了想,说:“我不。”李狠望着我,我们就这么对视了一会儿。李狠说:“那就不怪我了。”李狠说完这话就站到一边去了,而张蛮却趴在地上。事实上,张蛮一直趴在地上。听到李狠的话之后,张蛮掀开了一张草包,我注意到张蛮正全力捂住一样东西,好像是一只猫。这时候有人推过来一只青石碾子,我一点都不知道青石碾子即将碾过的是我的苏格拉底。李狠点了点头,碾子启动了,压向猫的bbr>.99lib?尾部。苏格拉底的那一声尖叫闪出了一道弧光,撕开了什么一样,而身体却腾空了,四只爪子胡乱地飞舞。我甚至看见了苏格拉底瞥向我的最后一道绿色目光。我冲上去,张蛮却推动了碾子,苏格拉底反弓起背脊,猛地张大了嘴巴。它的嚎叫、内脏、性命,一起被碾子压向了口腔,呼地一下吐了出去。我只在地上看见了苏格拉底的一张平面,张蛮用手把苏格拉底的内脏托在手上,满手都是红。苏格拉底的心脏在张蛮的手心里有节奏地跳动。张蛮笑笑,说:“要不要?拿回去教育教育,还是活的。”在那个刹那张蛮击垮了我。恐惧占领了我。我望着张蛮,禁不住浑身战栗。 李狠指着我,向大家宣布:“谁再敢和他说话,开除!” 没有人和我说话让我很难受。但是我必须装得满不在乎,装得就像我不知道,然而,在困境中我自制了一把鱼叉,你们吃天上飞的,我要吃水里游的,这叫水不犯天,天不犯水。为了练就百发百中的过硬本领,我见到什么就叉什么。这叫我着迷。我差不多走火入魔了。即使在课堂上我也要找一个假想的目标,然后选择时机、角度、力量。我在想象中例无虚发,想象使我的叉术日臻精美、日臻完善。在想象中,我丰收了鸡鸭鱼肉,我一遍又遍地水煮、火烤,做出了十八盘大餐。然而,我无法想象吃的感觉,吃的滋味以及饱的状态。这叫我伤心。我绝望极了。为什么在滋味面前我们的想象就力所不及呢?我流下了悲痛的口水。 我就想离开课堂,到广阔的天地里寻找我的滋味。现在。马上。 我终于逃课了。离开教室的时候我的牙齿幸福得直颤,像疯狂的咀嚼。 雪地里泛着蓝光,这股偏蓝的颜色来自过于明朗的夜空。大雪过后天说晴就晴了。本该是伸手不见五指的黑夜,因为大雪遍地,这个夜出格地白亮,并且严寒。 李狠带领我们来到了教室,也就是那个空洞的仓库。即使装上了玻璃窗,我们的教室依旧可见巍峨的仓库派头,在雪地里黑压压地一大块。我们望着墙面上的玻璃,漆黑漆黑的,像无防范的瞳孔。玻璃这东西真是怪,白天里它比白天亮,到了黑夜却又比黑夜黑,这是一个使光明与黑暗都走向极端的东西。两个月前父亲通过多方努力刚刚装上它们。我们还记得那个下午,村支书率领一彪人马从机班船上抬下那些大玻璃,大玻璃差不多吸引了全村的人,大玻璃在阳光下一片白亮,刺眼、锐利,打谷场被弄得晶晶亮亮的。后来父亲用一把钻石刀切割了玻璃,把它们四四方方地装上了窗户。那一天我们兴奋极了,父亲对我们说:“玻璃是什么?是文明,是科学,它挡住了一切,只允许明亮通过。”我觉得父亲的这句话讲得实在是高级,尽管我不太懂,但我还是听出了一种似是而非的伟大。父亲说:“我希望同学们再也不用找借口逃课了,我们回到课堂上来,这里暖洋洋,这里亮堂堂。”我注意到父亲说这些话时李狠的表情,他面色严峻,目光冷冷地滑过那些玻璃。我觉得他的目光就是切割玻璃的钻石刀,滑过玻璃的时候玻璃“滋”地就是一声。一个人对一样东西的表情,往往决定了这个东西的命运。 所以说,只有我知道这些玻璃会有今天,会有今天这个白夜。 我不知道李狠是如何知道我父亲到公社去开会的,知道的人并不多。当然,>..李狠无法知道今天下午会天降大雪。下雪后不久李狠就让张蛮带信给我,他决定今天晚上“咣当”这些玻璃。张蛮转告李狠的话,说:“他说,我们希望你第一个下手,你只要第一个下手,今后你就是自己人了。”我希望他们把我看成自己人,这是我梦寐以求的。但是我不能第一个下手,玻璃对父亲来说意义太重大了,砸烂它们,父亲会疯的。我对张蛮说:“我要是不下手呢?”张蛮又引用了李狠的话:“那我们就‘咣当’你老子眼镜上的玻璃。”我一把抓住张蛮的袖口,脱口说:“你们怎么‘吮当’?”张蛮甩开我的手,避实就虚,说:“这是我们的事。” 我现在就站在李狠的身边,仰着头,面对那些玻璃。我看不见玻璃,但是,那些柔和的深黑就是。它们整整齐齐,方方正正。它们坚硬,却不堪一击。 李狠说:“大家过来。”大家就过来了。当着大伙的面李狠一只胳膊拥住了我的肩膀。李狠伸出手,和我握在了一起。我没有想到会是这样,我激动极了,一下子就热泪盈眶。我就想象电影里的地下党人那样轻声说一句:“同志,我可找到你们了!”不过我没有来得及说,李狠已经把一把弹弓塞到了我的手上,同时还有一粒小石头。小石头焐得热热的,光溜溜的,像我们的卵蛋。我突然发现我还没有和张蛮握手,我看了看,张蛮不在。我就弄不懂张蛮这刻儿哪里去了。 李狠说:“咱们开始吧。” 我后退了一步,迈开弓步,拉开了弹弓。弹弓绷得紧紧的,我感到浑身上下都是一股力气,又通畅又狂野。“呼”地一下我就出手了。几乎在同时,阗静而又柔和的雪夜里响起了玻璃的破碎声,突兀,揪心,纷乱而又悠扬。我恐惧之极,然而,快意之极,内中涌上了一股破坏欲望。李狠似乎也被刚才的这一声镇住了,他挂着他的地包天下巴,在白亮的夜色中与他的伙伴们面面相觑。我向李狠摊开我的右巴掌,命令地说:“再来!” 又是一阵破碎声,一样地突兀、揪心,一样地纷乱而又悠扬。 我几乎不可阻挡了。不停地对他们说:“再来!再来!给我子弹!” 窗户上还是漆黑的,但那是夜的颜色,不像玻璃那样黑得柔嫩,黑得熨贴平整。大伙儿一起下手了,玻璃的爆炸声把这个雪夜弄得一片湛蓝。李狠说:“撤!”我们愣了一会儿,所有人的眼睛都绿了,随后我们就撒腿狂奔。 我没有料到我的父亲会在这样的雪天里回来。但是父亲敲门了。我躺在被窝里,听出了父亲的敲门声。是我的母亲去给父亲开的门。开门之后我听见了我的母亲倒吸了一口冷气,母亲慌乱地说:“你怎么弄的?怎么弄成这样?”我的父亲说:“没事,滑了一下,摔倒了。”母亲说:“怎么都是血?怎么摔成这样?”后来他们就不出声了。我听见父亲把一样东西丢在了桌面上,还颠跳了几下,父亲抱怨说:“镜片全碎了,上哪里配去。”随后我就听见了父亲的擦洗声。我小心地伸出脑袋,我看见桌面上放着一盏灯和一只眼镜架。架子上没有玻璃,空着。灯光直接照射过来了,仿佛镜片干净至极,接近于无限透明。 款款而行 阿鸡发了。他的目光在那儿。只有“发了”你的目光才能那样松散,目中无物,目中无人,看什么东西都是视而不见的样子。阿鸡说话的时候眼珠子显得很懒,但是移动,一会儿很缓慢地从左移向右,一会儿又很缓慢地从右移向左。天地良心,阿鸡的眼睛不算好看,但是他的目光里头有钱。他的目光使他像一个伟人。十年不见,阿鸡事实上已经是一个伟人了。 我不知道阿鸡是怎么找到我的,我们在我家的客厅里十分隆重地见面了。阿鸡走上来,伸出了他的大手,这时候他身后的小伙子咔嚓一下摁下了相机。小伙子是他司机,有时候也兼做摄影师或别的什么。握完了手阿鸡便笑,“嘿嘿嘿嘿”就是四下,后来我才知道,阿鸡每一次都是这样笑的,“嘿嘿嘿嘿”,一下不多,一下不少。 笑完了阿鸡便慢腾腾地说:“我操。” 阿鸡说“我操”可能就是通常人说“你好”的意思。 所以我也很有派头地说:“我操。” “操”完了,阿鸡便坐下了。他陷在沙发里头,很缓慢地抽烟,掏打火机。阿鸡抽出一根,心不在焉地递到我这边。我告诉阿鸡,我不抽。阿鸡说:“你小子还那样。”阿鸡一口气吸了五根香烟,他总是用一根香烟的屁股去对另一根烟的火,对完了他就很深地吸一口,“嘿”四下,然后说:“你小子还那样。” 阿鸡这家伙变化真是大了,他总是重复,重复一些动作,重复一些话,重复一种笑。许多东西在阿鸡的举止言谈之间周而复始,在缓慢和平静之中有一种回环之美,有一种复沓藏书网之美。 “怎么样?”阿鸡又这样问我了。他已经这样问了我四五遍了。我不知道什么“怎么样”,只好“嗨”一声,吱唔过去。但后来我终于明白了,阿鸡说“怎么样”并不是询问我什么,这只是阿鸡的口头禅,跟他“嘿嘿嘿嘿”和打一个酒嗝类属同一性质。 一连抽了一个多小时的香烟过后,阿鸡站起来了。他的肚子大极了,这样高大魁梧的身躯倾刻间就使我的客厅显得局促。阿鸡把双手插进裤兜,迈开步伐十分宏大地往我的书房去。阿鸡一定看到我书桌上的手稿了,回过头来头问我,“还在写?出名了没有?”阿鸡的回头动作使他回到了学生时代,那时候他就这样的,每一个回头动作都像鸡那样分解成两三个段落,还一愣一愣的,所以我们都叫他“阿鸡”。 我说:“出名了。邮局给我送退稿的都认识我。” 阿鸡很开心地笑了四下。随后又很开心地笑了四下。阿鸡说:“我操。”阿鸡想了想.,又耳语说:“我操。” 阿鸡很快转移了话题,问我说:“老婆呢?”我说:“上班去了。”阿鸡问:“孩子呢?”我说:“上学去了。”我随即反过来问了阿鸡一句:“你老婆呢?在家做什么?” “我?我老婆?”阿鸡十分不解地盯住我,“我要老婆做什么?”阿鸡又笑,但这一次没有声音,只有大肚子在那里一抖一抖地。阿鸡带有总结性地轻声说:“我要老婆做什么。” 我听出来了,天下所有的女人,阿鸡喜欢谁就是谁。什么叫财大气粗,这就是。 阿鸡的手机在这个时候响起来了,阿鸡把头仰到天花板上去,微笑着倾听远方的声音。听一会儿阿鸡就说一句“我操”,再听一会儿阿鸡就再说一声“我操”,阿鸡最后笑一笑,长长地说:“我——操——”阿鸡随后就把手机关了。 阿鸡真的是发大了。发财发到一定的火候你就可以随意操,从头操到尾,从西操到东。 打完了电话阿鸡就邀我到“资本主义”看看。阿鸡十分亲切地把声色场所称作资本主义。我当然希望能到资本主义去走一走,看一看。问题是,我得给老婆孩子做晚饭呢。阿鸡没有让我犹豫,拉起我就往楼下走,真是不容分说。 阿鸡打发了他的司机,亲自驾着他的小车带我去了六朝春,六朝春是我们这个城市的金粉之地,我们这个城市历来就有“吃在六朝、醉在六朝、卧在六朝”之说,可见阿鸡对我们这个城市比我还要熟悉。我们首先在二楼吃了一顿中餐,这也是进入资本主义的首要工作。阿鸡吃得很少,就了香烟喝酒,或者说,就了酒吸烟。有一道菜我特别喜爱,而菜名起得也分外香艳,叫“女儿乐”。我想一定有许多女士都喜欢这道菜的。阿鸡看着我吃完了,莞尔一笑,说:“大补。你吃了一根驴鞭。”我静下心来细心体会了一下,身上是有点热,难怪叫“女儿乐”呢。 阿鸡不停地喝。两瓶啤酒下肚他的话也就开始多了。阿鸡开始回顾他的发财史,他用“三起三落”为自己的发财史做了扼要概括。阿鸡的眼珠子再也不懒散了,说到惊心动魄的地方他都有点像陈佩斯了。贼溜贼溜的,还躲躲藏藏的。阿鸡说得太精彩了,我都疑心他是不是打过好几遍腹稿,而他的叙述也越来越艺术化、故事化,从“他”的身上游移开去了。一句话,他不像在回忆,而像在创造回忆。尤其令我不得其解的是,他说他在海南岛遇上了几个持枪歹徒,他开着他的小汽车飞车狂奔,后来车子翻了,在空中转了五圈,而他居然没受一点伤。我认为翻车是可能的,我在警匪片里看过,翻车后不受一点伤也是可能的,警匪片里的孤胆英雄大多数也很少受伤。问题是在空中“转了五圈”他是怎么统计出来的。这绝对是高科技。 阿鸡讲完了他的“三起三落”,点上一根极品云烟,“嘿嘿嘿嘿”又笑了那么四下。阿鸡说:“我就是这么有钱的。” 按照吃、喝、玩、乐这个逻辑次序,我和阿鸡在吃喝之后开始换地方玩乐去了。阿鸡走进洗头房的时候称得上气宇轩昂。他冷漠的目光从镜子里反弹回来,在那些姑娘的身上挑三拣四。我跟在阿鸡的身后,形象委琐,马脸瘪腮,一身的寒酸气,一句话,没钱。我这种样子是装不出胖来的,脸打肿了也不行。阿鸡在每个姑娘的脸上、胸前和屁股上看了看,坐躺到椅子上去,对一个姑娘说:“喂,你。”后来那个姑娘就过去了。阿鸡轻声和她说了几句什么,姑娘咬了下唇只是笑,做羞怯状。她的样子在镜子的深处差不多就是一个处女。阿鸡后来便歪了嘴笑了,笑得又坏又帅,笑得又淫荡又有钱。我傻站在门口,眼睁睁地看着阿鸡站起身,半拥着姑娘走进另一间房。阿鸡这小子不是东西,为了半晌贪欢,硬是把我这个四年的同窗好友晾到一边去了。这时候走上来另一个姑娘,问我“怎么弄”。我故作镇静,像阿鸡那样把双手插进裤兜,那里有我的钱包,我的钱。我不知道我那可怜的几个钱在这里能做什么。我没底。我说:“你们忙吧,我在这儿等我的朋友。”姑娘们真会说话,其中的一个说:“这成什么了?这不成了他是皇上,你做太监了嘛?”你听听,我们的姑娘们对历史掌故还是挺熟的。这时候另一个姑娘在我的耳边轻声说,“搞嘛,搞一搞十年少嘛。” 我承认我陷入了一个十分尴尬的境地。老实说,我渴望像阿鸡那样,“搞一搞”,你要是有良心你一定记得我吃了一大盘子的“女儿乐”。我发现让我吃“女儿乐”很可能是阿鸡的一个阴谋,我都急成这样了,又掏不出钱来,现在又不是赠诗作画的时代了,你说我除了做太监我还能做什么?“女儿乐”在我的身体内部纵情地呼喊:你花钱吧,你花钱吧! 可是我没有钱。我只能对自己说,忍忍吧兄弟,再坚持一会儿吧兄弟。 大约十来分钟之后阿鸡从那扇门后出来了。一副相当高兴的样子。我就弄不懂他怎么这么快就出来了。这也太仓促了。阿鸡见到我之后有些吃惊,说:“你就一直干等着?”我正了正面容,十分岸然地说:“那当然,我怎么能做那种事。” 阿鸡点了点头,不住地微笑。这小子笑得越来越坏了。这小子是一口很深的井,不知道里面有多少水。我就想早点离开这家伙,我不知道再这样折腾下去我能否把持得住,把持不住而又没有经济基础做保障,难免要丢人现眼。 所以我说:“阿鸡,不早了,我该回了。” 阿鸡回过头,像鸡那样,每个小动作都有一个休止符,看上去一愣一楞的。阿鸡说:“你瞧瞧你,刚刚开始嘛。” 我说:“老婆孩子等我呢。” 阿鸡笑笑,半假半真地说:“你没那么重要,回去了你又能做什么?”我想想也是,回去了我又能做什么?阿鸡说:“我们到‘重炮’去坐坐。”阿鸡说走就走。在这些事情上阿鸡称得上雷厉风行。我们到了“重炮”我才发现,“重炮”是我们这个城市新近开张的一家迪厅,地处城郊结合部,来一趟也挺不容易的。阿鸡坐下来之后点了啤酒,当然,也没有忘记点姑娘,这一回阿鸡做得比较明朗,他随手招来了一位小姐,指着我对这位小姐说:“陪陪张老板。”阿鸡信口开河,我不仅改姓了“张”,还成了“老板”。我注意到阿鸡和他身边的小姐已经亲密异常了,都像数年不见今又重逢的老情人了。我身边的小姐似乎已经看出来我不是老板,便十分客气地说:“张老板做什么生意?”我一下子就紧张了,连忙说:“小买卖,小本生意。”这话好像也是从电影里学来的。小姐又看了我一眼,我惶恐极了,我就弄不懂我在风尘女子的面前怎么会这样自卑。在我的眼里她们一个个全是伟人。我就想离开她。没想到阿鸡离得比我还要快,他已经站起身拥着小姐往门外去了,连一句话也没给我留下来。我身边的小姐说:“张老板不常到我们这里玩吧?”我忙说:“是的是的,我出差过来,第一次,真是第一次。”小姐听完了我的话愣愣地望着我,后来竟笑了,笑得慢极了,一点一点地露出牙齿,一点一点流露出风情。小姐伸出手拍了拍我的腮,说:“大哥你这就没意思了,一口的城南腔,还硬逼着自己说普通话,还硬说自己是出差,大哥你没劲,一点也不拿小妹当自己人。”我脑装里轰地就一下,我羞愧难当,我就想把我的脑袋夹到裤裆里去,我是多么地无耻、卑鄙,我居然想欺骗这个世界,我居然拿小妹不当自己人。我就想搂住我的小妹,让她好好和我睡上一觉,好好地净化一下自己的灵魂。 但是我没有钱。我知道,她们是不会免费拯救我的灵魂的。 我出汗了。我说:“你走吧,我不配让你和我坐在一起。我实在不是东西。” 小姐又笑了。她斜了眼,摇着头说:“一毛不拔?好歹我也陪你说了几句话吧?少说你也得掏一张吧。” 一张我有,这点钱我还掏得出。我摸出钱包,仔细捻出一张百元现钞,恭恭敬敬地交到小姐的手上。我不仅不敢做我想做的事,我还满口胡言假装体面。我痛心地发现,我在这个晚上实在亵渎了我们的妓女,我破坏了她们的纯洁性。 阿鸡这小子又回来了。这小子总是在我备受煎熬的时候心满意足地回来。阿鸡说:“又让你等了。”我拍拍阿鸡的肩,告诉他没事。我说:“我妨碍你了吧?每次都这样,短、平、快。” 阿鸡“嗨”了一声,说:“意思意思,本来就意思意思。” 不管怎么说,阿鸡已经在两个姑娘的身上撒过钞票了,我想这个晚上他差不多可以收场了。但是阿鸡一点都没有回撤的意思,到了深夜零时,阿鸡终于提议,去蒸一蒸桑拿吧。这个晚上我反正威风扫地了,丢两次人和丢三次人在本质上是一样的,所以我说:“我陪你到天明。”阿鸡很得意地笑了四下,说:“到底是老同学。” 深夜零时我和阿鸡躺在桑拿小蒸笼里。我们光着身子,过浓的水汽使我们身边的一切更像深夜了。阿鸡闭着眼,不时发出一些声音,表示惬意或满意。最气人的是他裆里的那个大玩意儿,松塌塌软绵绵的,一副劳逸结合的智慧样子。阿鸡这家伙什么都不会落下,什么都能摊上,这是阿鸡的成功处,阿鸡的过人处。 我向大石块上泼了一些水,笼子里的水汽更浓了,差不多能在视觉上使我和阿鸡隔开了。水汽有时候是这样一种东西,它使你呈现出一种虚假的自我封闭,如果不能让你自省,则会提醒你自艾自怜。我被水汽包围着,我知道我的体内有一股热,一种力,一种焦虑,它们纠集在一起,使我产生了作践自己的欲望,但是我没有借口。我找不到借口。问题严重了。 阿鸡和我都出了一身的汗。人的后背上沁出了许多巨大的汗珠,排列得井然有序。阿鸡长叹了一口气,走出蒸笼,喜滋滋地说:“今天没白过。” 我一点也没有料到我和阿鸡的事到现在为止只是一个序幕。我一点也没有料到阿鸡会选择这个时候和我谈最要紧的事。阿鸡站在一只莲篷头的下面,但是没有放水,他双手叉着他的腰,脚上没有拖鞋,我们在深夜无人的时候全裸着身子开始了最后的对话。 阿鸡说:“我今天找你其实不是玩,有一件正经八百的事。” 我说:“我能为你做什么?” 阿鸡说:“我想请你写一本书,你怎么写我不管,得把我弄成一个大人物,像那么回事。” 我说:“你到底想干吗?” 阿鸡笑了起来,说:“财已经发了,想出名,想弄点名气。” 我说:“算了吧,阿鸡,有钱就行啦。” 阿鸡眨巴着眼皮说:“你得把我弄成一个大人物,像那么回事。” 我说:“我怎么会?我怎么弄?” 阿鸡又笑,说:“这个随你,价钱你只管开。——不要不好意思,不好意思就没意思了。” 我咬住了下嘴唇,不知道说什么好。 “开个价嘛。”阿鸡说。 我得拒绝,这个毫无疑问,但问题是,我连价格都没有弄清楚,一口拒绝了就有点盲目了。阿鸡一定看出我的心思了,只顾嘿嘿地笑,把手搭在我的肩膀上往休息室里去。我用一块白色的大浴巾裹住,躺在了椅子上。阿鸡说:“放松放松,放松完了咱们再谈。”阿鸡说完这句话便打了两个响指,两个姑娘便笑嘻嘻地从后门进来了。我甚至都没有来得及说什么,姑娘的十只指头已经像春风那样飘拂过来了。——放松放松,在这种情况底下你说我如何放松?有些事你想放松也是身不由己的。我像通了电一样坐起了身子,而阿鸡已经开始打呼噜了。这小子肯定是装的,他不可能这么快就入睡,他用这种方式轻而易举地把我丢在一个无援的境地。我得承认,从昨天下午到现在,阿鸡这小子给我下了一个套子。我呼地一下就钻进来了。这小子毒。我的身体已经越来越紧张了,某些局部尤其是这样。阿鸡这小子毒。他是伟人。 怀念妹妹小青 如果还活着,妹妹小青应当在2月10号这一天过她的40岁生日。事实上,妹妹小青离开这个世界已经整整31年了。现在是1999年的2月9号深夜,我坐在南京的书房里,怀念我的妹妹。我的妹妹小青。妻已经休息了。女儿也已经休息了。她们相拥而睡,气息均匀而又宁静。我的妻女享受着夜,享受着睡眠。我独自走进书房,关上门,怀念我的妹妹。我的妹妹小青。 应当说,妹妹小青是一个具有艺术气质的女孩子。她极少参与一般孩子的普通游戏。在她五六岁的时候,她就展示了这种卓尔不群的气质。小青时常一个人坐在一棵树的下面,用金色的稻草或麦秸编织鸟类与昆虫。小青的双手还有一种不为人知的本领,小青是一个舞蹈天才,如果心情好,她会一个人来一段少数民族舞。她的一双小手在头顶上舞来舞去的,十分美好地表现出藏族农村对金珠玛米的款款深情。我曾经多次发现当地的农民躲在隐蔽的地方偷看小青跳舞。小青边跳边唱,“妖怪”极了(当地农民习惯于把一种极致的美称作“妖怪”)。但是当地的农民有一个坏习惯,他们沉不住气,他们爱用过分的热情表达他们的即时心情。他们一起哄小青就停下来了。小青是一个过于敏感的小姑娘,一个过于害羞的小姑娘。小青从来就不是一个人来疯式的小喇叭。这样的时刻小青会像一只惊弓的小兔子。她从自我沉醉中惊过神来,简直是手足无措,两眼泪汪汪的,羞得不知道怎么才好。然后小青就捂住脸一个人逃走了。而当地的小朋友们就会拍着巴掌齐声尖叫:“小妖怪,小妖怪,小青是个小妖怪!” 小青禀承了父亲的内向与沉默,母亲却给了她过于丰盈的艺术才能。小青大而黑的瞳孔就愈发显得不同寻常了。在这一点上我与妹妹迥然不同。我能吃能睡,粗黑有力,整天在村子里东奔西窜,每天惹下的祸害不少于三次。村子里的人都说:“看看小青,这小子绝不是他爹妈生的,简直是杂种。”基于此,村里人在称呼妹妹小青“小妖怪”的同时,只用“小杂种”就把我打发了。我们来到这个村子才几个月,村里人已经给我们一家取了浑名。他们叫我的父亲“四只眼”,而把我的母亲喊成“哎哟喂”——母亲是扬州人,所有的扬州人都习惯于用“哎哟喂”表达他们的喜怒哀乐。藏书网一听就知道,我们这一家四口其实是由四类分子组成的。 妹妹很快就出事了。她那双善舞的小手顷刻之间就变得面目全非,再也不能弓着上身、翘着小脚尖向金珠玛米敬献哈达了。那时候正是农闲,学校里也放了寒假,而我的父母整天都奋战在村北的盐碱地。那块盐碱地有一半泡在浅水里,露出水面的地方用不了几天就会晒出一层雪白的粉,除了蒲苇,什么都不长。但村子里给土地下了死命令:要稻米,不要蒲苇。具体的做法很简单——用土地埋葬土地。挖地三尺,再挖地三尺,填土三尺,再填土三尺。这样一来上三尺的泥土和下三尺的泥土就彻底调了个个。工地上真是壮观,邻村的劳力们全都借来了,蓝咔叽的身影在天与地之间浩浩荡荡,愚公移山,蚂蚁搬家,红旗漫舞,号声绵延,高音喇叭里的雄心壮志更是直冲天涯。那个冬季我的父母一定累散了,有一天晚上父亲去蹲厕所,他居然蹲在那里睡着了。后果当然是可以想象的,他在翻身的时候仰到厕所里去了。“轰嗵”一声,把全村都吓了一跳。因为此事父亲的绰号又多了一个,很长时?间里人们不再叫他“四只眼”,直接就喊他“轰嗵”。 父母不在的日子我当然在外面撒野,可是妹妹小青不。她成天呆在铁匠铺子里头,看那些铁匠为工地上锻打铁锹。对于妹妹来说,铺子里的一切真是太美妙了,那些乌黑的铁块被烧成了橙红色,明亮而又剔透,仿佛铁块是一只透明的容器,里面注满了神秘的液汁。而铁锤击打在上面的时候就更迷人了,伴随着“当”的一声,艳丽的铁屑就像菊花那样绽放开来,开了一屋子,而说没有就没有了。铺子里充满了悦耳的金属声,那些铁块在悦耳的金属声中延展开来,变成了人所渴望的形状。我猜想妹妹一定是被铁块里神秘的液汁迷惑了,后来的事态证明了这一点。她趁铁匠把刚出炉的铁块放在铁砧上离去的时候,走上去伸出了她的小手。小青想把心爱的铁块捧在自己的手上。妹妹小青等待这个时刻一定等了很久了。妹妹没有尖叫。事实上,妹妹几乎在捧起铁块的同时就已经晕倒了。她那双小手顿时就改变了模样。妹妹的手上没有鲜血淋漓,相反,伤口刚一出现就好像结了一层白色的痴。 妹妹是在父亲的怀里醒过来的,刚一醒来父亲就把妹妹放下了。父亲走到门口,从门后拿了起母亲的捣衣棒。父亲对着我的屁股下起了毒手。要不是母亲回来,我也许会死在父亲的棒下。父亲当时的心情我是在自己做了父亲之后才体会到的。那一次我骑自行车带女儿去夫子庙,走到三山街的时候,女儿的左脚夹在了车轮里,擦掉了指甲大小的一块皮,我在无限心疼之中居然抽了自己的一个嘴巴。就在抽嘴巴的刹那我想起了我的父亲。我愣在了大街上。女儿拉住我的手,问我为什么这样。我能说什 4e48." >么。我还能说什么? 妹妹的手废了。这个自尊心极强的小姑娘从此便把她的小手放在了口袋里,而妹妹也就更沉默了。手成了妹妹的禁忌,她把这种禁忌放在了上衣的口袋,左边一个,右边一个。但妹妹的幻想一刻也没有停息过,一到过年妹妹就问我的母亲: “我的手明年会好吗?”母亲说:“会的,你的手明年一定会好。”妹妹记住了这个承诺。春节过后妹妹用三百六十五天的时间盼来了第二年的除夕。除夕之夜的年夜饭前妹妹把她的双手放在桌面上,突然说:“我的手明年会好的吧?”母亲没有说不,却再也没有许愿。她的沉默在除夕之夜显得如此残酷,而父亲的更是。 第二年如愿的是村北盐碱地里的蒲苇。开春之后那些青青的麦苗一拨一拨全死光了,取而代之的还是蒲苇。这一年的蒲苇长得真是疯狂。清明过后,那块盐碱地重又泡进了水里,而蒲苇们不像是从水里钻出来的,它们从天而降,茂密、丰饶、油亮,像精心培育的一样。盛夏来临的时候那些蒲苇已经彻底长成了,狭窄的叶片柔韧而又修长,一支一支的,一条一条的。亭亭玉立。再亭亭玉立。一阵哪怕是不经意的风也能把它们齐刷刷地吹侧过去,然而,风一止,那些叶片就会依靠最出色的韧性迅速地反弹回来,称得上汹涌澎湃。大片大片的蒲苇不买人们的账,它们在盐碱地里兀自长出了一个独立的世界,一个血运旺盛的世界。盐碱地就是这样一种地方:世界是稻米的,也是蒲苇的,但归根结底还是蒲苇的。 但我们喜欢蒲苇,尤其是雄性蒲..苇的褐色花穗。我们把它们称作蒲棒。在蒲苇枯萎的日子里,我们用弹弓瞄准它们,蒲棒被击中的一刹那便会无声息地炸开一团雪白,雪白的蒲绒四处飞迸,再悠悠地纷扬。我们喜欢这个游戏。大人们不喜欢,原因很简单,蒲绒填不饱肚子,纷飞的雪绒绝对是稻米与麦子的最后葬礼。 在冬季来临的时候,我们选择了一个大风的日子,我们手持蒲棒,十几个人并排站立在水泥桥上。大风在我们的耳后呼呼向前,我们用手里的蒲棒敲击桥的水泥栏杆,风把雪绒送上了天空。我们用力地敲,反正蒲棒是用之不竭的。满天都是疯狂的飞絮,毛茸茸的,遮天蔽日。 我不知道妹妹那时候在什么地方。她从不和众人在一起。然而从后来的事情上来看,妹妹小青一定躲在一个不起眼的地方,偷看我们的游戏。妹妹喜欢这个游戏。但她从不和众人在一起。元旦那天,妹妹小青终于等来了一场大风。妹妹一个人站上水泥桥,把家里的日历拿在了手上,那本日历是母亲两天前刚刚挂到李铁梅和李奶奶的面前的。妹妹在大风中撕开了元旦这个鲜红的日子,并用残缺的手指把它丢在了风里。然后,是黑色的2号。黑色的3号。黑色的4号。黑色的5号。黑色的6号。——妹妹把所有黑色的与红色的日子全都撕下来,日子们白花花的,一片一片的,在冬天的风里沿着河面向前飘飞,它们升腾,翻卷,一点一点地挣扎,最后坠落在水面,随波浪远去。许多人都看到了妹妹的举动,他们同时看到了河面上流淌并跌荡着日子。人们不说话。我相信,许多人都从眼前的景象里看到了妹妹的不祥征兆。 妹妹做任何事情都不同寻常,她特殊的秉赋是与生俱来的。如果活着,妹妹小青一定是一个极为出色的艺术家。艺术是她的本能。艺术是她的一蹴而就。她能将最平常的事情赋予一种意味,一种令人难以释怀的千古绝唱。但是,妹妹如果活着,我情愿相信,妹妹小青是一个平常的女人,一个平常的妻子与平常的母亲,我愿意看到妹妹小青不高于生活,不低于生活。妹妹小青等同于生活,家常而又幸福,静心而又知足。生活就是不肯这样。 就在这一年的冬天,村子里又来了一大批外地人。他们被关在学校里头,整天在学校的操场上坐成一个圈,听人读书、训话。而到了晚上,教室里的灯光总是亮到很晚。我们经常能在夜深人静的时候听到学校那边传来严厉的呵斥与绝望的呜咽。没事的时候我们就会趴在围墙上,寻找那个夜间哭泣的人。但是,这些人不分男女老少,他们的神情都一样,说话的语气、腔调甚至连坐立的姿势都一样。最让人不可思议的是,他们走路的时候就像一群夜行的走兽,小心、狐疑、神出鬼没,你根本不能从他们的身上断定他们在夜间曾经做过什么。 那件事情发生在黄昏,妹妹小青正在校前的石码头上放纸船。这时候从围墙里走出来一个女人,五十多岁,头发又长又白,戴着一副很厚的眼镜。样子有些怕人。女人蹲在妹妹的身边,开始洗衣服。出于恐惧,妹妹悄悄离开了码头,远远地打量。女人在洗衣服的过程中不时地回头张望,确信无人之后,女人迅速地离开了码头,沿着河岸直往前走。而她的衣物、脸盆却顺着水流向相反的方向淌走了。妹妹是敏锐的,她的身上有一种超验的预知力。妹妹跟在女人的身后,一直尾随到村头。一到村头女人就站到冬天的水里去了,往下走,水面只剩下上半身,只剩下头,只剩下花白的头发。妹妹撒腿就往回跑,一边跑一边大声尖叫:“救命哪!救命——” 妹妹成功地救了一条人命。人们带着好奇与惊讶的神情望着我的妹妹。妹妹害羞极了,她知道自己做了一件了不起的事情,而脸上却像犯了一个错误。那个女人被人从水里拽上了岸,连她很厚的眼镜也被鱼网打捞上来了。但第二天上午发生的事证明了妹妹不是“像犯了一个错误”,真的就是犯了一个错误。第二天女人在操场的长凳子上站了一整天,所有的人都围在她的四周,围了一个很大的圈。临近傍晚的时候,女人的身体在长凳子上不停地摇晃。但是,这个女人有极为出色的平衡能力,不管摇晃的幅度有多大,她都能化险为夷。根据我们在墙头上观察,后来主要是凳子倒了,如果凳子不倒,这个女人完全可以在长凳子上持续一个星期。凳子倒了,女人只能从长凳子上栽下来。不过问题不大,她只是掉了几颗门牙,流了一些血,第三天的上午她又精神抖擞地站到长凳子上去了,直到这个女人莫名其妙地大笑起来。她笑得真是古怪,浑身都一抽一抽的,满头花白的头发一甩一甩的,只有声音,没有内容,我从来都没有听过这种无中生有的欣喜若狂。 妹妹小青救了这个女人的命,应当说,在妹妹短暂的一生中,这是她做得最成功的一件事。而事实上,这件事是一个灾难。妹妹小青的半条性命恰恰就丢在这件事上。 还有几天就要过春节了,我们都很高兴。春节是我们的天堂。那一天中午,学校里的神秘来客终于离开我们村庄了。他们排起队伍,行走在小巷。许多人都站在巷子的两侧,望着这些神秘来客。他们无声无息地来,现在,又无声无息地走。妹妹小青再也不该站在路边的。她从来就不是一个爱热闹的人,一个爱站在人群里的人。然而,那一天她偏偏就在了。世事是难以预料的。悖离常理的事时常发生在我们的身边。没有人能把这个世界说明白。没有人。 队伍走到妹妹身边的时候突然冲出了一道身影。是那个女人。由于过分猛烈,她一下子扑倒在地了。当她重新站立起来的时候她的头发全都散了,很厚的眼镜也掉在了地上。她伸出双手,一把就揪住了妹妹的衣襟,疯狂地推搡并疯狂地摇晃,而自己的身体也跟着前合后仰。她花白的头发在空中乱舞,透过乱发,妹妹看到了女人极度近视的瞳孔,凸在外面,像螃蟹,妹妹当然还看到了失去门牙的嘴巴,黑乎乎的,像一只准备撕咬的蛐蛐。女人把鼻尖顶到妹妹的鼻尖上去,发出了歇斯底里的尖锐喊声:“就是你没让我死掉,就是你,就是你!”妹妹的小脸已经吓成了一张纸,妹妹眼里的乌黑灵光一下子就飞走了。只有光,没有内容。妹妹看见鬼了。妹妹救活了她的身体,而她的灵魂早就变成了溺死鬼,在小青的面前波涛汹涌。女人的双手被人掰开之后妹妹就瘫在了地上。目光直了。嘴巴张开了。 妹妹小青再也不是妹妹小青了。妹妹小青不会害羞了。妹妹小青再也不是小妖怪了。 父亲没有揍我。母亲也没有。 寒假过后妹妹再也没有上学。她整天坐在家门口,数她伤残的指头。只要有人高叫一声:“小妖怪,跳一个!”妹妹马上就会手舞足蹈起来。妹妹在这种时候时常像一根上满了弦的发条,不跳完最后一秒,她会永远跳下去,直到满头大汗,直到筋疲力尽。有一回妹妹一直跳..到太阳下山,夕阳斜照在空巷,把妹妹的身影拉得差不多和巷子一样长,长长的阴影在地上挣扎,黑乎乎的,就好像泥土已经长出了胳膊,长出了手指,就好像妹妹在和泥土搏斗,而妹妹最终也没有能够逃出那一双手。 在妹妹去世的这么多年来,我经常做这种无用的假设,如果妹妹还活着,她该长成什么样?这样的想象要了我的命,我永远无法设想业已消失的生命。妹妹的模样我无法虚拟,这种无能为力让我明白了死的残酷与生的忧伤。死永远是生的沉重的扯拽。今生今世你都不能释怀。 开春之后是乡下最困难的日子,能吃的差不多都吃了,而该长的还没能长成。大地一片碧绿,通常所说的青黄不接恰恰就是这段时光。家境不好的人家时常都要到邻村走动走动,要点儿,讨点儿,顺手再拿点儿。再怎么说,省下一天的口粮总是没有什么问题的。那一天我们村的三豁来到高家庄,他五十多岁了,但身子骨又瘦又小,看上去就像一个皱巴巴的少年。午饭时分三豁把高家庄走动了一大半,肚子吃得那么饱,走路的时候都腆起来了。这已经很让人气愤了。千不该,万不该,他不该在高大伟家的家门口动起黑心思的。高大伟是去年刚刚退伍的革命军人,门前晒着他的军用棉帽、棉袄、棉裤和棉鞋。三豁真是鬼迷了心窍,他把退伍军人的那一身行头呼噜一下全抱起来了,躲进厕所,把乞丐装扔进了粪坑,以革命军人的派头走了出来。他雄赳赳的,又沉着、又威武,一副将革命进行到底的死样子。但是他忘记了一个最要紧的细节,衣帽裤鞋都大了一大圈。当他快速转动脑袋的时候,脑袋转过来了,帽子却原地不动。这一来三豁的沉着威武就愈发显得贼头贼脑了,更何况这一天又这么暖和,任何一个脑子里没屎的人都不可能把自己捂得这样严实。三豁一出厕所就被人发现了。一个叫花子冒充革命军人,是可忍,孰不可忍?高家庄全村子的人都出动了,他们扒去了三豁的伪装,把他骨瘦如柴的本来面目吊在了树上。他的身上挂满了高家庄的唾沫与浓痰。高家庄的村支书发话了,这绝对不是一般的小偷小摸,其“性质”是严重的。村支书让人用臭烘烘的墨汁在三豁的前胸与后背上分别写下了“反动乞丐”,只给他留下一条裤衩,光溜溜地就把他轰出了高家庄。 高家庄的人再也没有想到我们村会报复。大约在二十天之后,高家庄的高中毕业生高端午到断桥镇去相亲,欢天喜地的。我们村是高家庄与断桥镇的必经之路,高端午回家的时候一头就钻进了我们村的汪洋大海。“反动乞丐”高端午同样被扒得精光,一身的唾沫与浓痰。我们村到处洋溢着仇恨,所有的人都仇恨满胸膛。这种仇恨是极度空洞的,然而,最空洞的仇恨才是最具体的。高端午被痛打了一顿,回村之后他没有往家走,而是赤条条地站在了村支书的家门口。高端午对着支书家的屋檐大声喊道:“支书,报仇哇!” 报仇是一种仇恨的终结,报仇当然也是另一种仇恨的起始。我们村料到高家庄的人不会就此罢休的。我们提高警惕。我们铜墙铁壁,我们还众志成城。我们在等他们。 他们没有来。第二天没有,第十天还没有。一个月之后我们却迎来了公社里的电影放映队。天黑之后我们高高兴兴地坐在学校里的操场上。我带着我的妹妹。我的父母亲从来不看电影的,他们给我的任务就是带好我的妹妹。我和妹妹坐在观众的最前排,我们仰着头,看银幕上的敌人如何被公安局像挖花生那样一串一串地挖出来。电影刚放到一半,一个陌生的声音突然大声叫喊起来:“高家庄的人来啦,高家庄的人把我们包围啦!”声音刚一传来几个不相识的外乡人就从凳上跳了起来,他们踩着人头与肩膀,迅速地从人群里向外逃窜。我知道出事了,拉起妹妹就往边上跑。这时候公安局长还在银幕上吸烟沉思,而人群已经炸开了。所有的人都在往围墙和大门那儿挤,操场中央只剩下放映员和他的放映机。围墙挡住了慌不择路的人们,人们开始往人身上踩。妹妹就是在这个节骨眼上被人冲散的,她的手心几乎全是疤,滑得厉害。我一点也不能明白妹妹被人挤到什么地方去了。这个慌乱的场景大约持续了十来分钟,十来分钟之后人群就散开了,所有的人都不知所终。我躲在隐蔽的地方,仔细观察了一会儿,没有人。没有一个高家庄的人。一切都是那样地无中生有。 电影已经停止了,只有很亮的电灯亮在那儿。空空的操场被照得雪亮。妹妹与十几个横七竖八的身体倒在墙角。都是些老人与孩子。有人在地上呻吟,但是妹妹没有。我走上前去,妹妹的嘴角和鼻孔里全是血。妹妹脸上的血在电灯的白光底下红得那样鲜。我跪在妹妹的身边,托起妹妹,妹妹小青一动不动,腹部却一上一下地鼓得厉害。我说:“小青,”小青没有动。我又说:“小青,”小青还是没有动。妹妹的眼睛睁得很大,她望着天。天在天上。后来妹妹的腹部慢慢平息了,而手上的温度也一点一点冷下去。我用力捂住,但我捂不住执意要退下去的温度。她望着天。天在她的瞳孔里放大了。无边无际。我怕极了,失声说:“小青!” 我不知道我的父母是什么时候赶来的。我就知道父亲一把把我拽过来了。我知道我没命了。妹妹死在我的手上,父亲一定会把我打死的。这时候许多人又回到操场上来了,我听到了一片尖锐的喊叫。我没有跑,我等着父亲把我打死。父亲没有。父亲一把就把我搂在怀里了。这是我这一生当中父亲对我唯一的一次拥抱。我颤栗起来。眼前的这一切,包括父亲的拥抱,都是那样的恐怖之极。 现在是1999年的2月9号,妹妹如果还活着,明天就是她的40岁生日了。但是妹妹小青离开这个世界已经三十一个年头了。我一次又一次追忆她生前的模样,我就是想不起来。按理说妹妹小青已经人过中年了,可是我的妹妹小青她在哪里。 与阿来生活二十二天 二黑这小子进去了两年,出来的时候人反而精神了。随便往哪儿一坐都寒风凛凛的。华哥给他接风的那天他喝了很多酒,大概有一斤上下,四五种牌子,两三种颜色,最后又用两瓶啤酒清了清嗓子。那一天好多人都趴下了,二黑却稳如磐石。他一杯又一杯地往下灌,脸上还挂着说不上来路的微笑。他脸上的颜色一点也没变,倒是额头上的那块长疤发出了酒光。进去的时候二黑的额头上没有疤,现在有了。一斤酒下肚二黑额上的长疤安安静静地放着光芒。我们轮番向二黑敬酒,他并不和我们干杯,我们的意思一到他就痛快地把酒灌下去。 华哥那一天好像多了两杯。人比平时更爽朗了。他当了大伙的面高声说,他决定把上海路上的333酒吧丢给二黑,每个月交给他几个水电费就拉倒了。华哥有钱,他不在乎333酒吧的那点零花。不过华哥肯把333酒吧丢给二黑,多少表明了二黑的面子。333酒吧可是有名的,艺术家们弄女人大多在那儿。女人们想上艺术家的床,不在333酒吧走一遭是难以实现她们的理想的。二黑这小子有福,一出来就能挣上很体面的钱,等头发和胡子的长度都到位了,他当然也就成了艺术家。 我一直忙,接下来的好几个月都没有和二黑联系。有一天深夜,大约两三点钟吧,二黑突然呼我,让我过去坐坐。我正在乡下,为文化馆拍摄一组宣传照片,离城里有好几个小时的汽车呢。我只能告诉他去不了。不过我从电话的背景声响上知道二黑的酒吧生意不错。我说改日吧。二黑说:“改日?”二黑用老板兼艺术家的腔调对我说:“改日就改日吧。” 一晃又是好几个月。城里头的日子经不起过,这个大伙儿都知道。我突然想找个地方一个人坐坐。都已经是晚上十一点多钟了。我想起333。十一点钟正是333的早晨,是一天刚开始的时候。我一进333就被名贵烟酒的气味裹住了。许多艺术家的眼珠子正在这里闪闪发光。我到后间和二楼找了一通二黑。他不在。其实这样更合我的心意。我找了一张空台坐下来,开始喝。我喜欢这个地方。我喜欢看艺术家的长相。他们的头发,胡子。我还喜欢听艺术家的笑。 大约在深夜零时,也就是一个日子与另一个日子相交接的性感时刻,一个漂亮的丫头走进了333。这绝对是个丫头,不是已婚女人。和我一样,她到后间的门口张罗了片刻,随后就在楼梯边上的台子上坐下来了。也就是我的台子。她气呼呼的,可能在生什么人的气。她岔了两条腿,不停地用舌尖舔上唇和门牙。后来男招待端上来一杯东西,看样子大概是西洋酒。这丫头一定是常客,她和333有默契。再后来我们就对视了。因为我一直在看她。这丫头犟,她以为我会把目光让开去,可是我不。她就那么盯着我。 “看什么?” 我笑笑,说:“看看。” “没看过?” 我说:“没看过。” 这丫头就是阿来。一个小我十四岁的新派丫头,言谈举止让我觉着自己旧。我们在一个日子与另一个日子相交接的性感时分相识在333。后来我们又换了两个酒吧。到了凌晨三时四十五分,我们的手指已经长在对方的指缝里了。我们喝了一夜,天快亮的时候,酒吧里除了烟味和酒气之外,已经没有什么人了。阿来开始向我叙述她的生活理想。她说她只热爱两件事:第一,性爱;第二,麻将。阿来说,只要有这两样东西,生活其实就齐了。这丫头是个注重个人体验的人,这丫头一定还是一个害怕独处的人,所以她“只”热爱性爱与麻将。这是两项极端个人化的集团活动。 阿来说,她就希望两三天能摸一回麻将,两三天能享受一次稳定的、持久的、高质量的性爱。“这样就好。”阿来叼了红樱桃对我说,“这就是我的英特纳雄耐尔。” 这丫头是个骚货。这很叫我着迷。我的同代人中很少有这样的天才骚货。后来的事实证明了这一点。我喜欢她在床上的奔放风格。她能把床上的一切都上升为行为艺术。她是不留络腮胡子的艺术家。这孩子肯定和许多男人上过床,要不然她不可能这样。我说:“别整天在酒吧里泡了,和我呆在一起吧。”我一定是忘形了,居然说了一句又酸又臭的话。我说:“我们恋爱吧。”阿来斜了我一眼,歪了嘴角挖苦我说:“丑不丑?难听死了。”我很不好意思。好在我还算沉着。我拍了拍她的屁股,说:“就这么说吧,别再往别的男人床上爬了。”阿来一撂头发,弄得像做洗发水广告似的,反问说:“凭什么呀我?”我说:“就这么说吧。” 我终于在四牌楼租了一套单居室住房,我和阿来就这样生活在一起了。为了表明我对阿来的珍惜,我决定为我们买一张红木床藏书网,谁让我们这样喜爱床上的事呢。但是阿来反对。阿来说:“床上的事,精彩的是人,不是床。”我说:“我总得为你花点钱吧,好歹也是个意思。”阿来脱口说:“谁不让你花钱了?买一套最高档的红木麻将桌嘛。”我就知道这丫头不省油。麻将桌是买回来了,但是我有点别扭,家徒四壁,除了一张席梦思,就是价值上万元的麻将桌。这有点过,有点不着四六。然而,这正是阿来的风格,大处可以马虎,全局可以马虎,所热衷的细节却必须完美。 这丫头是一匹母马,她在奔跑的时候认定了她的尾巴比四只蹄子更重要。 当然,我美化了我们的环境。我为我的阿来拍了近十卷彩照。我把相片放大了,挂在墙上。阿来的各种表情和肌肤掩盖了墙面的驳离。阿来在墙体上千姿百态,又浪荡又圣洁,又破鞋又处女。这丫头经得起拍。她有无数的瞬间心情与瞬间欲念。她的心中装满了千百种女人,唯独没有她自己。我甚至认为这世上其实没有阿来这丫头,她像水一样把自己装在想象的瓶子里,瓶子的造型就是她的造型,瓶子的颜色就是她的颜色。这样纯天然的水性我们这一代人是不具备的。由于寒冷,我们被结成了冰。我们的生硬体态只表明了温度的负数。阿来是流淌的,阿来是淙淙作响的,阿来是卷着旋涡的。如果说,人不能踏进同一条河流,我要说,我不能和同一个阿来作爱。这个小骚货实在太迷人了。 我还想重点介绍我的一幅摄影作品,那是我用B门为阿来在灯下拍摄的。由于感光的时间长达一秒,我要求阿来静止不动。但是,她的手闲不住。她不停地用双手在脑后撂头发。照片出来的时候她的脸庞似娇花照水,安娴而又静穆,然而双手与头发却糊成了一片。她的十只指头几乎燃烧起来了,而头发也成了火焰。照像机是从来不说谎的。我只能说,阿来不只是水,她还是燃烧与火焰。我把这幅相片放大到34吋,挂在我们的床前。由于这幅照片,阿来在高潮临近的时候不是说“我淹死你”,就是说“我烧死你”。我喜欢我们的水深与火热。 我们的好日子只持续了二十二天。 我们同居的第二十二天是星期六,依照常规,星期六的下午阿来的舅舅又打麻将来了。阿来的舅舅做外装潢生意,有数不尽的钱。他的一举一动包括轻轻一笑都透射出大款的派头,有点像电视剧里的黑社会老大。我注意过欧美电影,欧美电影里的有钱人一个个都像哲学教授,而我们的舅舅一有钱就成了黑老大了。这蛮好玩的。我和阿来都喜欢黑老大舅舅,他每次带了司机过来其实不叫打牌,而是输钱。黑老大舅舅在大把输钱的时候面目十分慈善。所有的黑老大都觉得输钱是一种风度,一种美。 我们和黑老大舅舅围着红木麻将桌坐下来,一摞一摞地码牌..,再一张一张地出牌。我们的桌面上没有铺垫子,我们追求并且喜爱骨牌拍在红木桌面上所产生的那种效果。决然,清脆,大义凛然,义无反顾。而最迷人的当数和牌,尤其在门清的时候,一排充满了骨气的骨头十分傲岸地倒下去,这一倒也叫摊牌,骨头们在红木桌面上蹦蹦跳跳的,愉悦,却不张狂。 这个晚上,我的手气背极了。更要命的是,我不停地走神。我不停地想起与麻将无关的事。比方说红木。我记起了我的同事小窦,这个受过高等教育的广西人居然把红木上升到了历史文化和东方审美的高度,他说,由于明朝皇帝对红木的病态迷恋,红木在中国经历了明清两代早就不是植物了,它汉化了,堕落了,成了中国人的病。时间是一把斧头,把明代以后的所有疾病都打进了红木。我就这么开着小差,居然忘记了摸牌,眼睁睁地做起了相公。但是阿来机灵,她把牌摊在红木桌面上,轻描淡写地说:“和了。”我瞄了一眼阿来的牌,她诈和。她在诈和的时候居然也能够这样气闲神定。舅舅看也没看,用手背把面前的牌掸开去,笑着说:“皇帝是假,福气是真。”舅舅叼了烟,眯了眼问阿来:“几个花?”随后便掏钱。 十一点钟不到黑老大舅舅就把他的钱输光了。他心满意足地站起身,准备走人。我和阿来都没有留他的意思,顺了他的意送他下楼。下楼的时候阿来挽着她舅舅的手,小脑袋还依偎到他的胸前,弄得跟一对老夫少妻似的。到了楼下阿来踮起了脚跟,在黑老大舅舅的腮帮子上亲了半天。阿来这丫头逮住谁都会小鸟依人,不管是三叔还是四舅。还是黑老大舅舅中止了她的腻歪,他用大手拍了拍阿来的屁股蛋子,拖声拖气地说:“好啦,好啦。” 手里有了钱,我们决定到酒吧里再坐上两三个小时,反正明天是星期天。我说:“我们去333吧。”阿来怔了一下,脱口说:“不去。”这不是阿来的风格。我说:“去吧,我正好去看一个兄弟。”阿来说:“换一个地方。”我说:“怎么啦?又不是找情人。”这话一出口我就后悔了,这句话说不定会让阿来不高兴的。出乎我的意料,阿来居然笑了,说:“换酒吧当然就是换情人。”阿来说完这句便把十只指头叉在一起,放在腹部,说:“我过去在333有个情人,还没了断呢。”我静了一会儿,批评阿来说:“这就是你的不对了,在特定的历史时期内,我坚决反对两个萝卜一个坑。”阿来很有风情地斜了我一眼,说:“可是你自己插进来的。”我说:“那家伙怎么样?”阿来说:“还行,就是脾气大了点。——进去过,挺酷。”我的头皮一阵发紧,连忙问:“是二黑吧?”阿来不解地眨巴了几下眼睛,反问我:“你偷看我call机了?” “你他妈怎么不早说!”我突然高声叫道,“我们是十多年的仗义兄弟。” “喊什么?”阿来说,“喊什么?”阿来轻描淡写地说,“是你半路上拦截了你仗义兄弟的女人,又不是我。” 妈拉个巴子的。你说这是什么事。我把头侧到左边去,窗外霓虹灯的灯管正一组连着一组地闪烁。事情都这样了,我不知道霓虹灯还在那儿添什么乱。妈拉个巴子的。 问题严重了。我要说,问题已经相当严重了。我和二黑是十几年的仗义兄弟,都称兄道弟十多年了。兄弟们在一起的时候是怎么说的?“兄弟的女朋友,最多摸奶头,不能上枕头”,这话其实就是“朋友妻不可戏”的现代版本。你让我如何在兄弟们面前见人? 我们没有去333。我们吵完了架就上床了。阿来在床头上方的照片里望着我,一只眼里是水,另一只眼里是火。而身体的阿来就在我的身边。我们不说话。不说话的关系才是男人和女人最真性的关系。我把手指叉进阿来的指缝,脑子里全是二黑。他额上的伤疤在我的记忆深处放射着酒光。我和阿来对视,打量了好大一会儿。后来我便把阿来扒光了。她不呼应,不反抗。她的样子就好像我们在打麻将。她是白皮,我是红中。 在这个晚上我的身体没有能够进入那种稳定、持久、高质量的能动状态。在某一个刹那,我认定了我并不是我。这让我难过。我忙了半天,结果什么也干不了。真是发乎情,止乎身体。 阿来的话就更伤人了。阿来说:“没有金刚钻,不要揽瓷器活。” 我必须和二黑谈一次。为了仗义,我也应当和我的兄弟谈一次,否则我没脸见我的兄弟们。二黑当初就是为了兄弟们才进去的。他仁,我不能不义。 走到333的门口我又犹豫了。我承认,这件事并不好开口。还有一点我必须有所准备,我们动起手来怎么办?二黑的脑子慢,然而拳头比脑子快。他是男人,问题在于,我也是。他动手了我就不能不动手。更何况我不想放弃阿来。即使为了性,我也会拼命。二黑一定和阿来上过床,他懂。 权衡再三我决定给二黑去个电话。我走到马路对面,站在IC卡电话机的旁边就可以看见333的巴台。虽然隔了一层333酒吧的玻璃,我还是清晰地看见了二黑。这个电话打起来真是怪,我的眼前无声的现实场景,而耳朵里却是二黑的同期声。差不多是一部电影了。我看见一个女招待把电话递给了二黑。二黑的头发长了,而胡子更长。 “谁?”二黑在巴台边上动起了嘴巴,在电话里说。 “是我。”我说。 二黑在电话里“唉呀”了一声,没有说“狗日的你死哪儿去了”。二黑说:“怎么没你的动静,忙什么呢?”二黑这小子文雅了,不仅说话的口气开始像艺术家,连做派也是。 “我把阿来接到我那儿住了。”我说。话一出口我自己就吃了一惊。刚才我打过腹稿的,先虚应几下,再慢慢步入正题。可是我一见到二黑我就不好意思了,做不出,也说不出。我一下子就把事情端了出来。 “哪个阿来?”二黑的身影机警起来。 “就是那个阿来。”我说。说完了我就把电话挂了,我不情愿和我的仗义兄弟在电话里大吵。隔了玻璃,我看见二黑也挂了电话。他走到玻璃窗前,双手叉在腰间。我看到二黑的下嘴唇歪到左边去了。这是一个相当具有杀伤性和危险性的信号。随后二黑兀的摇了几下脑袋,阴着脸,走到后间去了。 我知道二黑不会放过我。我有数。我会等待那一天。不过我还是轻松多了,至少我没有欺骗我的仗义兄弟。这一点至关重要。 二黑的反应如此之快,我有些始料不及。刚过了两天,也就是四十八小时,二黑就约我去吃晚饭了。请人吃饭往往是复仇的套路,著名的鸿门宴就开始了。二黑约我到三岔河去,那是郊区。那种地方除了能暗算一个朋友,我不知道还能吃些什么。我知道,我的麻烦已经来了,比预想的要迅猛得多。凌厉、干净,这正是二黑的风格。 吃饭是五点。而我接到呼机已经临近下午三点了。两个小时,我有许多事情要做。我决定先把阿来呼回来。我得好好和她做一回爱。我特别想这样。晚上的事我是没法预料后果的,也许我会躺到医院去。但是现在,我应当和阿来彼此享受一下身体,那种吮吸,以及那种喷涌。阿来回来的时候显得很不开心,她正在逛街,我硬是把她呼回来了。阿来一进门我就把她抱紧了。她没有准备。她不知道我这刻儿的心情有多坏。阿来说:“怎么回事嘛,我还在买衣裳。”我说:“女人为什么买衣裳?”阿来没好气地说:“穿呗。”我告诉她,“不,是为了给男人脱。” 在这个下午,我们借助于对方的身体天马行空。我们折腾得半死。我感觉到了空。身体是这样,而心情更是这样。我光了身子躺在床上,对阿来说:“我晚上有点事。晚饭你一个人吃。”阿来又不高兴,说:“那我找舅舅打牌去。”我说:“好好玩,把好心情赢回来。” 阿来离开之后我开始精心准备。我穿上了牛仔裤,牛仔上衣。那条最宽的牛皮裤带我也得用上。还有高帮皮鞋。这些东西对我都有好处。让我犹豫不决的是那把蒙古匕首,犹豫再三我还是把它插进了裤带的内侧。如果二黑只是揍我,我会忍着。我欠他一顿,这没说的。不过,要是有人对我下毒手,我总得有一把刀子跑命。命不能搭进去,这是原则。我把一切准备妥当,打开门出去。就在离家的时候我突然发现,满屋子都洋溢着阿来的气味。这让我有一种说不出的难受。 五点钟,我准时在三岔河大街与二黑会面。到了这个时候我反而平静了。二黑也是。二黑拍了拍我的肩膀,把我带进了一家很脏很大的面条店。二黑为我们要了两碗面。等待的时候二黑不时地东张张西望望。我警惕起来,也开始东张张,西望望。 “你知道我叫你来干吗?”二黑这样问我。 “知道。”我说。 “华哥都对你说了?”二黑说。 我不知道二黑在说什么。这小子进去过,现在也学会绕弯子了。我真不知道他在说什么。 “这儿刚开发,”二黑说,“华哥想把这间房子买下来,开一家666吧。你是摆弄相机的,给我规划规划。” 我斜了二黑一眼,说:“这个容易。” 这顿面条我们吃了近四十分钟,我们的话题一直没有离开这间又脏又大的房子。我们谈了地势,结构,大门的朝向,色调,一切都是因地制宜的。谈完了,我们上了出租车。出租车开到太原路的时候,二黑拉我到333藏书网喝。我决定下车,说:“改日吧,阿来等我呢。”二黑一脸晃然大悟的样子,说:“那就改日吧。” 我下了车。站在路灯底下。直到这个时候我才确信,这个晚上二黑不是装的。这个鸟男人简直不是二黑。二黑进去之前绝对不这样。他一定会把我揍得金光四射。我站在路灯底下,回头看看,满大街都是红色夏利出租车,灯光闪闪,我不知道哪一个是二黑。我宁可不还手,让二黑痛痛快快地揍一顿,那也比这样好。我欠揍,你知道吧。我他妈真欠揍。我这么大声叫着,一不小心就碰上腰里的蒙古匕首了。我把匕首拔出来,有钢和锈的气味。这把匕首现在让我恶心。在城市的夜灯底下,这把匕首滑稽透了。妈拉个巴子的。我把匕首丢进了垃圾桶。妈拉个巴子的。 蛐蛐 蛐蛐 谁不想拥有一只上好的蛐蛐呢。但是,要想得到一只好蛐蛐,光靠努力是不够的,你得有亡灵的护佑。道理很简单,天下所有的蛐蛐都是死人变的。人活在世上的时候,不是你革我的命,就是我偷你的老婆,但我们还能微笑,握手,干杯。人一死所有的怨毒就顺着灵魂飘出来了。这时候人就成了蛐蛐,谁都不能见谁,一见面就咬。要么留下翅膀,要么留下大腿。蛐蛐就是人们的来世,在牙齿与牙齿之间,一个都不宽恕。活着的人显然看到了这一点,他们点着灯笼,在坟墓与坟墓之间捕捉亡灵,再把它们放到一只小盆子里去。这样一来前世的恩怨就成了现世的娱乐活动。人们看见了亡灵的撕咬。人们彻底看清了人死之后又干了些什么。所以,你要想得到一只好蛐蛐,光提着灯笼是不够的,光在坟墓与坟墓之间转悠是不够的。它取决于你与亡灵的关系。你的耳朵必须听到亡魂的吟唱。 基于此,城里的人玩蛐蛐是玩不出什么头绪来的。他们把蛐蛐当成了一副麻将,拿蛐蛐赌输赢,拿蛐蛐来决定金钱、汽车、楼房的归属。他们听不出蛐蛐的吟唱意味着什么,城里人玩蛐蛐蛐,充其量也就是自摸,或杠后开花。 乡下就不大一样了。在炎热的夏夜你到乡村的墓地看一看吧,黑魆魆的夜空下面,一团一团的磷光在乱葬岗间闪闪烁烁,它们被微风吹起来,像节日的气球那样左右摇晃,只有光,只有飘荡。没有热,没有重量。而每一团磷光都有每一团磷光的蛐蛐声。盛夏过去,秋天就来临了。这时候村子里的人们就会提着灯笼来到乱葬岗,他们找到金环蛇或蟾蜍的洞穴,匍匐在地上,倾听蛐蛐的嘹亮歌唱。他们从蛐蛐的叫声里头立即就能断定谁是死去的屠夫阿三,谁是赤脚医生花狗,谁是村支书迫击炮,谁是大队会计无声手枪。至于其他人,他们永远是小蛐蛐,他们的生前与死后永远不会有什么两样。 说起蛐蛐就不能不提起二呆。二呆没有爹,没有娘,没有兄弟,没有姐妹。村子里的人说,二呆的脑袋里头不是猪大肠就是猪大粪,提起来是一根,倒出来是一堆。如果说,猪是大呆,那么,他就只能是二呆,一句话,他比猪还说不出来路,比猪还不如。但是,二呆在蛐蛐面前有惊人的智慧,每年秋天,二呆的蛐蛐来之能战,战无不胜。二呆是村子里人见人欺的货,然而,只要二呆和蛐蛐在一起,蛐蛐是体面的,而二呆就更体面了。一个人的体面如果带上了季节性,那么毫无疑问,他就必然只为那个季节而活着。 一到秋季二呆就神气了。其实二呆并不呆,甚至还有些聪明,就是一根筋,就是脏、懒、嘎、愣,蹲在墙角底下比破损的砖头还要死皮赖脸。他在开春之后像一只狗,整天用鼻尖找吃的。夏季来临的日子他又成了一条蛇,懒懒地卧在螃蟹的洞穴里头,只在黄昏时分出来走走,伸头伸脑的,歪歪扭扭的,走也没有走相,一旦碰上青蛙,这条蛇的上半身就会连同嘴巴一同冲出去,然后闭着眼睛慢慢地咽。可是,秋风一过,二呆说变就变。秋季来临之后二呆再也不是一只狗或一条蛇,变得人模人样的。这时的二呆就会提着他的灯笼,在夜幕降临的时候出现在坟墓与坟墓之间。乱葬岗里有数不清的亡魂。有多少亡魂就有多少蛐蛐。二呆总能找到最杰出的蛐蛐,那些亡灵中的枭雄。二呆把它们捕捉回来。让那些鸟雄上演他们活着时的故事。曾经有人这样问二呆:“你怎么总能逮到最凶的蛐蛐呢?”二呆回答说:“盯着每一个活着的人。” 现在秋天真的来临了。所有的人都关注着二呆,关注二呆今年秋天到底能捕获一只什么样的蛐蛐。依照常规,二呆一定会到“九次”的坟头上转悠的。“九次”活着的时候是第五生产队的队长,这家伙有一嘴的黑牙,个头大,力气足,心又狠,手又黑。你只要看他收拾自己的儿子你就知道这家伙下手有多毒。他的儿,子要是惹他不高兴了,他会捏着儿子的耳朵提起来就往天井外面扔。“九次”活着的时候威风八面,是一个人见人怕的凶猛角色。谁也没有料到他在四十开外的时候说死就死。“九次”死去的那个早晨村子里盖着厚厚的雪,那真是一个不祥的日子,一大早村子里就出现了凶兆。天刚亮,皑皑的雪地上就出现了一根鬼里鬼气的扁担,这根扁担在一人高的高空四处狂奔。扁担还长了一头纷乱的长发,随扁担的一上一下张牙舞爪。人们望着这根扁担,无不心惊肉跳。十几个乌黑的男人提着铁锹围向了神秘的飞行物。可他们逮住的不是扁担,却是代课的女知青。女知青光着屁股,嘴里塞着抹布,两条胳膊平举着,被麻绳捆在一条扁担上。女知青的皮肤实在是太白了,她雪白的皮肤在茫茫的雪地上造成了一种致命的错觉。人们把女知青摁住,从她的嘴里抽出抹布,他们还从女知青的嘴里抽出一句更加吓人的话:“死人了,死人了!”死去的人是第五生产队的队长,他躺在女知青的床上,已经冷了。女知青被一件军大衣裹着,坐在大队部的长凳上。女知青的嘴唇和目光更像一个死人,然而,她管不住自己的嘴巴。目光虽然散了,可她乌黑色的嘴唇却有一种疯狂的说话欲望,像沼气池里的气泡,咕噜咕噜地往外冒,你想堵都堵不住。女知青见人就说。你问一句她说一句;你问什么细节她说什么细节;你重复问几遍她重复答几遍。一个上午她把夜里发生的事说了一千遍,说队长如何把她的嘴巴用抹布塞上,说队长如何在扁担上把她绑成一个“大”字,说队长一共睡了她“九次”,说队长后来捂了一下胸口,歪到一边嘴里吐起了白沫。村里人都知道了,都知道队长把女知青睡了九次,都知道他歪到一边嘴里吐起了白沫。人们都听腻了,不再问女知青任何问题,女知青就望着军大衣上的第三只钮扣,一个劲地对钮扣说。后来民兵排长实在不耐烦了,对她大吼一声,说:“好了!知道了!你了不起,九次九次的,人都让你睡死了,还九次九次的!——再说,再说我给你来十次!”女知青的目光总算聚焦了,她用聚焦的目光望着民兵排长,脸上突然出现一阵极其古怪的表情,嘴角好像是歪了一下,笑了一下。她脱色的脸上布满了寒冷、饥渴和绝望,绝对是一个死人。这次古怪的笑容仿佛使她一下子复活了。复活的脸上流露出最后的一丝羞愧难当。 第五生产队的队长就此背上了“九次”这个费力费神的绰号。如果队长不是死了,谁也没有这个胆子给他起上这样的绰号的。“九次”人虽下土,但是,他凶猛的阴魂不会立即散去,每到黑夜时分,人们依然能听见他蛮横的脚步声。这样的人变成了蛐蛐,一定是只绝世精品,体态雄健,威风凛凛,金顶,蓝项,浑身起绒,遍体紫亮,俗称“金顶紫三色”,这样的蛐蛐一进盆子肯定就是戏台上的铜锤金刚,随便一站便气吞万里。毫无疑问,二呆这些日子绝对到“九次”的墓地旁边转悠了。除了二呆,谁也没那个贼胆靠近“九次”那只蛐蛐。 不过,没有人知道二呆这些日子到底在忙些什么。到了秋天他身上就会像蛐蛐那样,平白无故地长满爪子,神出鬼没,出入于阴森的洞穴。可没有人知道二呆到底喜欢什么样的洞。有人注意过二呆的影子,说二呆的影子上有毛,说二呆的影子从你的身上拖过的时候,你的皮肤就会像狐狸的尾巴扫过一样痒戳戳的。那是亡魂的不甘,要借你的阳寿回光返照。所以,你和二呆说话的时候,首先要看好阳光的角度,否则,你会被招惹的。这样的传说孤立了二呆,但是,反过来也说明了这样一个问题,二呆的双脚的确踩着阴阳两界。一个人一旦被孤立,他不是鬼就是神,或者说,他既是鬼又是神。你听二呆笑过没有?没有。他笑起来就是一只蛐蛐在叫。他一笑天就黑了。 有一点可以肯定,今年秋天二呆还没有逮到他如意的蛐蛐。人们都还记得去年秋天二呆的那只“一锤子买卖”,“一锤子买卖”有极好的品相,体形浑圆,方脸阔面,六爪高昂,入盆之后如雄鸡报晓,一对凶恶的牙齿又紫又黑。俗话说,嫩不斗老,长不斗圆,圆不斗方,低不斗高。老,圆,方,高,“一锤子买卖”四美俱全。去年秋天的那一场恶斗人们至今记忆犹新,在瑟瑟秋风中,“一锤子买卖”与“豹子头”、“青头将军”、“座山雕”、“鸠山小队长”和“红牙青”展开了一场喋血大战,战况惨烈空前,决战是你死我活的,不是请客吃饭。“一锤子买卖”上腾下挪,左闪右撇,不“喷夹”,不“滚夹”,不“摇夹”,只捉“猪秽”,甩“背包”,统统只用“夹单”,也就是一口下阵,“一锤子买卖”就是凭着它的一张嘴,一路霸道纵横。口到之处,“咔嚓”之声不绝。“一锤子买卖”玩的就是一锤子买卖。没有第二次,没有第二回。“豹子头”与“青头将军”们翅、腿、牙、口非断即斜,它们沿着盆角四处鼠窜,无不胆战心寒。“一锤子买卖”越战越勇,追着那些残兵游勇往死里咬,有一种打不尽豺狼决不下战场的肃杀铁血。烽烟消尽,茫茫大地剩下“青头将军”们的残肢断腿。入夜之后,村子里风轻月黑,万籁俱寂,天下所有的蛐蛐们一起沉默了,只有“一锤子买卖”震动它的金玉翅膀,宣布惟一胜利者的惟一胜利,宣布所有失败者的最后灭亡。 “一锤子买卖”后来进城了。城里的人带走了“一锤子买卖”。而二呆得到了一身崭新的军服和一把雪亮的手电。那可是方圆十里之中惟一的一把手电。二呆穿着崭新的军服,在无月的夜间,二呆把他的手电照向了天空。夜空被二呆的手电戳了一万个窟窿。 今年秋天二呆至今没有收获。二呆一定在打“九次”的主意。可是,“九次”哪里能是一只容易得手的蛐蛐。 二呆没有料到六斤老太会在这个秋季主动找他搭讪。二呆这样的二流子六斤老太过去看也不会看他一眼的。然而,六斤老太今年死了女儿,这一来情形就大不一样了。六斤老太的女儿么妹4月23号那天葬身长江了,直到现在尸体都没有找到。正因为尸体没有找到,六斤老太始终确信她的女儿依然活着。死不见尸,应该看成另外一种意义上的活着。幺妹所用过的东西至今还在家里,她的鞋、梳子、碗、筷,每一样都在运动着,就像被么妹的手脚牵扯着一样。当然,移动那些的不是么妹的手脚,而是六斤老太超乎寻常的固执与仿生描摹。六斤老太每天都要坐在门前说话,她的眼睛永远盯着一个并不存在的东西,那个并不存在的东西当然就是么妹。六斤老太就那么一问一答,一说就是一个上午,要不就是一个下午。六斤老太的执拗举动让所有路过的人心里都不踏实,就好像他们生存的不是人世,而是和么妹一起,来到了冥间;就好像么妹真的就在你的面前,你看不见她,只是么妹在给你捉迷藏。要不然六斤老太和么妹的聊天怎么就那么像真的呢,要不然六斤老太怎么会那么气闲神定的呢,要不然六斤老太怎么会那么心旷神怡的呢。村子里的人们劝过六斤老太,说“六斤,你就别伤心了。”六斤老太反过来安慰劝解她的人,六斤老太说:“我伤心什么?我不伤心,么妹过几天就回来了,她亲口告诉我的。”六斤老太说这句话的时候脸上洋溢着知足的笑容,幸福的要了命。她一笑劝她的人就心如刀绞,还毛骨悚然。后来村子里的人就再也不劝六斤老太了。人们见了她就躲,人们见了六斤老太比见了二呆躲得还要快。 这一天六斤老太堵住了二呆。一把抓住了二呆的手,递给他两只现烤的山芋。六斤老太等她的么妹实在是等得太久了,么妹就是不回来,六斤老太显然失去耐心了。六斤老太极不放心地问二呆说:“二呆,你见过双眼皮的蛐蛐没有?”二呆的心口凛了一下,立即就懂了六斤老太的意思。二呆挣开六斤老太的手,说:“所有的蛐蛐都长了一双三角眼。” 六斤老太说:“二呆,见到双眼皮的蛐蛐给我看一眼。你卖给我,我给你钱。” 二呆把手上的烫山芋摁回六斤老太的手上,说:“双眼皮的是鱼,我从不抓鱼。我只逮蛐蛐。” 六斤老太说:“二呆……” 二呆已经像风那样消失在墙的拐角。 么妹是4月23号那天葬身长江的,那一天么妹参加了地区举办的“渡江战役”。这是为纪念渡江胜利二十五周年而举办的模拟战争。尽管只是模拟,可是,这场战役在气势和场面上充分体现了人民战争的恢弘与壮阔。23日凌晨,数万只农船载着数十万战士浩浩荡荡地向想象中的蒋家王朝发动了最后攻击。就像历史曾经显示过的那样,战争取得了预料之中的胜利。胜利如期来临。惟一的意外是么妹掉进了长江。因为事故发生在凌晨,江面上能见度极低,么妹的溺水完全被铺天盖地的杀声掩盖了。要奋斗就要有牺牲,所以,么妹走的时候是么妹,回来的时候已经是革命烈士了。么妹没有尸体,只在烈士证书上留下了姓名。 村里的人还记得去年夏天么妹从镇上中学返村时的情景。么妹留着很短的运动头,后背上背着一只金灿灿的新草帽,那是用当年的麦秸秆编织的劳保用品,宽宽的边沿上写着鲜红的八个大字:广阔天地大有作为。么妹有一双很大的眼睛,双眼皮,在她眨巴眼睛的时候,透出一股英姿飒爽的巾帼豪气。但是,么妹的飒爽英姿没有能够持久。没有人知道它们现在在哪里。二呆也不知道。只有鱼知道。然而水里的鱼其实是天上的星星所说的谎话,二呆怎么会明白呢?二呆就知道人间的生死,不知道天上的谎言。 这些夜晚二呆一直生活在乱葬岗。现在的蛐蛐和以前真是不一样了,个个都狠,个个都凶,叫出来的声音全都透出一股杀气。二呆就是弄不明白,现在的蛐蛐怎么就有那么毒的怨仇,那么急于撕咬,那么急于刺刀见红。可是,个个都狠,其实也就失去了意义。想要良中取优,优中拔尖,反而更不容易了。二呆蹲在坟墓与坟墓之间,极其仔细地用心谛听。二呆不敢轻举妄动,更不敢轻易打开手电。你一有动静,那些蛐蛐藏书网立即就会闭嘴。人即使死了,变成了蛐蛐,亡灵惧怕的其实还是活人。活人与亡灵之间依旧存在一种捕捉与防范的关系。否则蛐蛐不会那么躲避活人,蛐蛐对活人的风吹草动不会那样地分外警觉。想想看,蛐蛐的脑袋上长了两根触须,而屁股上同样长了两根触须,四根触须其实就是四个雷达,对前、后、左、右保持着高度的警惕。这种状况只能说明一个问题,人们对自己的死后有一种深切的忧虑,人在变成蛐蛐的刹那始终不忘告诫自己:提高警惕,保卫自己。 在众多的蛐蛐声中,有一个声音引起了二呆的高度注意。和大部分凶猛的蛐蛐一样,这个蛐蛐难得叫一声。但是,它的声音嘶哑、苍凉、压抑,有一种金属感。二呆的两只耳朵当即就竖起来了。二呆慢慢地靠近过去,而刚一出脚,蛐蛐立即停止了振翅。二呆站在原处,足足等了两顿饭的工夫。后来那只蛐蛐又叫了一声,二呆还没有来得及挪窝,蛐蛐的叫声突然戛然而止了。二呆决定等。为了这只蛐蛐,二呆可以等到天亮。然而,二呆的等待没有能够继续,他在浓黑的夜色之中看到一块更黑的影子移向了自己。二呆不知道那是谁,可以肯定的是,那是另一个逮蛐蛐的人。二呆不想让人知道自己又发现了一只上好的蛐蛐。二呆决定撤。二呆记住了这个墓。二呆吃惊地发现,这个坟墓居然是学校里敲钟的小老头的。 敲钟的小老头1958年冬天就来到村里了,来的时候就一个人。说起来也十来年了。小老头精瘦精瘦的,一年四季有三个季节穿着中山装,中山装笔挺,没有一处马虎,没有一处褶皱。而小老头的走路就更加特别了。他的步子迈得严肃而又认真,每一步都像他的头发那样一丝不苟。听人说,小老头是城里的,见过大世面。至于小老头为什么要到乡下来,那就复杂得要了命。没人知道。但是,有人听学校的校长说,小老头的嘴里长了五根舌头,一根说上海话,一根说高音喇叭里的普通话,一根说英格里希,也就是英语,剩下来的两根舌头一根说法格里希,一根说日格里希。村子里的人一直想弄清五根舌头是怎么长的,就是弄不清楚。因为小老头从来不开口,从来不说话。其实村子里的人并不在乎小老头的舌头到底会说什么,人们感兴趣的是,小老头年轻的时候是怎么和女人亲嘴的。女人们可是讨了大便宜了。你想想,五根舌头搅来搅去,还不把女人快活疯了?不过神话很快就破灭了。那一年的春节前后,小老头从城里收到了一摞子信,还有一瓶酒。小老头先是看完了信,后是喝了酒。酒后的小老头连着冷笑了好几声,居然把所有的斯文都丢在了一边,张大了嘴巴嚎哭了起来。村子里的人奔走相告,人们说,小老头开口了,小老头开口了!一个村子的人都围在了小老头的四周。人们看见小老头的皱脸红得像一个灯笼辣椒,一脸的酒,一脸的泪。小老头伤心至极,旁若无人,闭着眼睛,把嘴里的舌、牙,以及心中的痛全部露在了全村的百姓面前。人们失望地发现,小老头只有一根舌头。这就没有意思了。人们离开了小老头,把小老头一个人留在冬天的风里。 小老头在学校里敲钟。平心而论,小老头的钟敲得不错。学校里的老师们说,他的钟声分秒不差。要知道,村子里的人们过去都是依靠高音喇叭里的“最后一响”来断定时间的,但是,那是“北京时间”,你说说看,村里人要知道北京的时间做什么?这不是没事找事么?现在,小老头的钟声终于使村里人有了自己的时间了。小老头就是村子里的一只钟。他幽灵一样的双腿就是闹钟上的时针与分针。寂寞是小老头自己的。只要他别停下来。基于此,人们原谅了小老头嘴里惟一的一根舌头。 小老头死在今年的夏天,这一点可以肯定。然而,小老头死于哪一天,怎么死的,至今还是个谜。小老头活着的时候就是一个谜,死得神秘一点也就顺理成章了。有些人的一生天生就神神叨叨,他们就那个命。来无影,去无踪,像树梢上的风。 暑假来临之后学校里头就空荡了,整个校园只剩下铺天盖地的阳光和铺天盖地的知了声,与之相伴的是小老头幽灵一样的身影。然而,老槐树上的钟声每天照样响起,校长的老婆关照过的,他们家的闹钟坏了,——不管学校里有没有学生,钟还是天天敲。“是公鸡你就得打鸣。” 就在八月中旬,离开学不运的日子,学校院墙外面的几户人家闻到了肉类的腐臭气味。气味越来越浓,越来越凶,姜家的瞎老太太赌气地说,怎么这么臭?小老头烂在床上了吧!这一说把所有人的眼睛都说亮了,人们想起来了,老槐树上的钟声的确有四五天不响了。他们翻过围墙,一脚踹开小老头的房门,“嗡”地一下,黑压压的苍蝇腾空而起,像旋转着身躯的龙卷风。密密麻麻的红头苍蝇们夺门而出的时候,成千上万颗红色的脑袋撞上了八月的阳光,眨眼间,小老头的房门口血光如注。苍蝇在飞舞,而小老头躺在床上。蛆在他的鼻孔、眼眶 耳朵上面进进出出。它们肥硕的身躯油亮油亮的,因为笨拙和慵懒,它们的蠕动越发显得争先恐后与激情澎湃。蛆的大军在小老头的腹部汹涌,它们以群体作战这种战无不胜的方式回报了死神的召唤。它们在侦察,深挖,你拱着我,我挤着你。它们在死神的如唤之下怀着一种强烈的信念上下折腾、欢欣鼓舞。 而藏书网小老头的尸体是那样地孤寂。孤寂的死亡是可耻的,因为这种死亡时常会构成别人的噩梦。然而,孤寂的亡灵有可能成为最凶恶的蛐蛐。伸怨在我,有怨必报。一生的怨恨最终变成的只能是锋利的牙。 一大早村子里传出了好消息,说知青马国庆捉了一只绝品蛐蛐。根据这只蛐蛐狠毒的出手,人们猜测,“九次”有可能被马国庆捉住了。马国庆是一个南京知青,一个疯狂的领袖像章迷。他收藏的像章多得数不过来,最大的有大海碗那么大,而最小的只有指甲盖那么小。不仅如此,马国庆的收藏里头还有两样稀世珍品,号称“夜光像章”。夜光像章白天看上去没有任何异常,而一到了深夜,像章就会像猫头鹰的眼睛那样,兀自发出毛茸茸的绿光。这就决定了像章在二十四小时当中都能够光芒万丈。据说,在黑夜降临之后,马国庆有时候会把夜光像章一左一右地别在自己胸前,我们的领袖会无中生有地绿亮起来,对着黑洞洞的夜色亲切地微笑。谁能想到马国庆会迷上蛐蛐呢?他在百无聊赖的日子里头说迷上就迷上了。不光是迷上了,由于马国庆不相信蛐蛐是死人变的,他在玩蛐蛐的过程当中还不停地宣讲唯物主义蛐蛐论。二呆一听到马国庆说话就烦。二呆拒绝与他交手。二呆说:“他知道个屁!” 马国庆把他新捉的蛐蛐取名为“暴风骤雨”。不过私下里头,人们还是把“暴风骤雨”习惯性地称作“九次”。“九次”身手不凡,一个上午已经击退了四条蛐蛐。有人把这个消息告诉了二呆,二呆躺在床上,侧过身子又睡了。二呆根本不信。二呆不相信一夜和女人干了九次的男人死后能变成有出息的蛐蛐。九次那样的人,活着的时候凶,死了之后肯定是一条软腿。二呆现在就盼着天黑,天黑之后到小老头的坟头上转悠。二呆坚信,那一只孤寂的蛐蛐才是其他蛐蛐的夺命鬼、丧门星。 这个夜晚黑得有点过分。天上没有月亮,连一颗星星都看不见。真是伸手不见五指。二呆的嘴里衔着一根黄狼草,胳肢窝里夹着手电,一个人往乱葬岗走去。走到村口的时候,二呆听见漆黑的巷尾传出了四五个人的脚步声。他们肯定是搭起伴来到乱葬岗逮蛐蛐去的。这一点瞒不过二呆。二呆决定拦住他们。今夜除了自己,二呆不允许乱葬岗上有任何一个人。二呆站立在暗处,不动。就在脚步声走到面前的刹那,二呆把?99lib.手电对准自己的下巴,用力摁下了开关。黑咕隆咚的空中突然出现了一张雪亮的脸,无声无息,像一张纸那样上下不挂,四边不靠,带着一种极为古怪的明暗关系。四五个人钉在那里,还没有来得及尖叫,二呆眨巴了一下眼睛,这就是说,画在一张纸上的眼睛突然眨巴了。而手电说闭就闭。浓黑之中二呆听见他们转过了身去,一路呼啸狂奔。他们跑一路叫一路:“有鬼,有鬼!九次回来啦!九次回来啦!”整个村子乒乒乓乓响起了慌乱的关门声。二呆站在那儿,知道今晚不会有第二个人到乱葬岗去了。二呆无声地笑了笑,慢悠悠地住乱葬岗晃去。 走进乱葬岗之后二呆找到了小老头的坟墓。天实在是太黑了,所有的树木只是一些更黑的影子。二呆小心地匍匐在小老头的墓前,用尽全力去谛听、分辨。可是,那个嘶哑和苍老的声音始终没有出现。二呆知道好蛐蛐是不会轻易挪窝的,干脆躺了下来,闭上眼睛,睁开了耳朵。二呆不知道自己躺了多久,似乎是睡着了。二呆一点都没注意到知青马国庆已经站在他的面前了。这些夜晚马国庆一直尾随在二呆的身后,这个热爱像章的知青痴迷蛐蛐已经达到了不思茶饭的程度。二呆走到哪儿,马国庆就跟到哪儿。 一觉醒来之后二呆睁开了眼睛。夜还是那么黑,还是那样伸手不见五指。但是睁开眼睛的二呆觉察到浓黑当中有了点异样二呆发现一块比黑夜更黑的影子站立在自己的身前,有些像人,直挺挺的。二呆的头皮有些发毛,终于不放心了,对着人影打开了手电。二呆的手电刚一打开对面的影子却伸出了一只手来。二呆的胳膊一软,手电掉在地上。灭了。乱葬岗重新坠入了阴森森的黑。让二呆灵魂出窍的事情就在这个时候发生了。在强光的刺激下,夜光像章放亮了。比黑夜更黑的影子胸脯上突然睁开了一双圆圆的眼睛,发出骇人的绿光。两眼离得很远,每一只都有张开的嘴巴那么大,咄咄逼人,炯炯有神。整个漆黑的天地之间就这一双绿眼睛。二呆身上所有的毛孔立即竖了起来。而那一对巨大的瞳孔死死地盯着二呆,目不转睛,虎视眈眈。马国庆往前跨了一步,二呆甚至都没有来得及喊救命,他的灵魂就出窍了,当场变成了一只蛐蛐。二呆在乱葬岗里走了一夜。第二天凌晨二呆回到村子里的时候,人们意外地发现,二呆不一样了。现在的二呆既是一只蛐蛐又是一个人,或者说,他既不是一只蛐蛐也不是一个人。一句话,他的双脚一只脚踩着阳界,另一只脚彻底踏进了冥府。 唱西皮二簧的一朵 十九岁的一朵因为电视上的数次出镜而迅速蹿红,用晚报上的话说,叫人气飙升。一朵其实是一个乡下孩子,七年以前还一身土气,满嘴浓重的乡下口音。剧团看大门的师傅还记得,一朵走进剧团大门的时候袖口和裤脚都短得要命,尤其是裤脚,在袜子的上方露着一截小腿肚子。那时的一朵并不叫一朵,叫王什么秀的,跟在著名青衣李雪芬的身后。看大门的师傅一看李雪芬的表情就知道李老师又从乡下挖了一棵小苗子回来了,老师傅伸出他的大巴掌,摸着一朵的腮,说:“小豌豆。”老师傅慈眉善目,就喜欢用他爱吃的瓜果蔬菜给小学员们起绰号,整个大院都被他喊得红红绿绿的。一朵用胳膊擦了一下鼻子,抿着嘴笑,随后就瞪大了眼睛左盼右顾。她的眼珠子又大又黑,尽管还是个孩子,眼珠子里头却有一分行云流水的光景,像舞台上的“运眼”。这一点给了老师傅十分深刻的印象。事实上,送戏下乡的李雪芬在村口第一次看见一朵的时候就动心了。那是黄昏,干爽的夕阳照在一堵废弃的土基墙上,土基墙被照得金灿灿的,一朵面墙而立,一手捏一根稻草,算是水袖,她哼着李雪芬的唱腔,看着自己的身影在金灿灿的土基墙上依依不舍地摇曳。李雪芬远远地望着她,她转动的手腕和翘着的指尖之间有一种十分生动的女儿态,叫人心疼。李雪芬“咳”了一声,一朵转过身,她的两只眼睛简直让李雪芬喜出望外。一朵的眼睛黑白分明,眼珠子又黑又亮又活,称得上流光溢彩。因为害羞,更因为胆大,她用眯着的眼睛不停地睃李雪芬,乌黑的睫毛一挑一挑的,流宕出一股情脉脉水悠悠的风流态度。“这孩子有二郎神呵护,”李雪芬对自己说,“命中有一碗毡毯上的饭。”根据李雪芬的经验,能把最日常的动态弄成舞台上的做派,才算得上是天生的演员。 现在的一朵已经不再是七年前的那个一朵了。她已经由一个乡下女孩成功地成为李派唱腔的嫡系传人。现在的一朵衣袖与裤脚和她的胳膊腿一样长,紧紧地裹在藏书网修长的胳膊腿上。一朵在舞台上是一个幽闭的小姐或凄婉的怨妇,对着远古时代倾吐她的千种眷恋与万般柔情。舞台上的一朵古典极了,缠绵得丝丝入扣,近乎有病。然而,卸妆之后,一朵说变就变。古典美人耸身一摇,立马还原成前卫少女,也许还有一些另类。要是有人告诉你,七年之前一朵还是土基墙边的一棵小豌豆,砍了你你也不信。但是,不管如何,随着一朵在电视屏幕上的频频出镜,一朵已经向大红大紫迈出她的第一步了。依照一般经验,一个年轻而又漂亮的青衣只要在电视上露几次面,一旦得到机会,完全有可能转向影视,在十六集的电视剧中出演同情革命力量的风尘女子,或者到二十二集的连续剧中主演九姨太,与老爷的三公子共同追求个性解放。一朵的好日子不远了,扳着指头都数得过来。 现在是五月里的一天,一朵与她的姐妹们一起在练功房里做体型训练。十几个人都穿着高弹紧身衣,在扇形练功房里对着大镜子吃苦。大约在四点钟左右,唱老旦的刘玉华口渴了,嚷着叫人出去买西瓜。十几个人你推我,我推你,经过一番激烈的手心手背,最后还是轮到了刘玉华。刘玉华其实是故意的,大伙儿都知道刘玉华是一个火热心肠的姑娘。二十分钟过后,刘玉华一手托着一只西瓜回到了练功房,满脸是汗。一进门刘玉华就喊亏了,说海南岛的西瓜贵得要命,实在是亏了。刘玉华就这么一个人,因为付出多了,嘴上就抱怨,其实是撒娇和邀功。放下一只西瓜之后刘玉华似乎突然想起了什么,抱着另一只西瓜哎呀了一声,大声说,你们说那个卖西瓜的女人像谁?就是老了点,黑了点,皱纹多了点,眼睛浑了点,小了点,说话的神气才像呢,你们没看见那一双眼睛,才像呢!刘玉华说这话的时候开始用眼睛盯着大镜子里的一朵,大伙儿也就一起看。都明白了。谁都听得出刘玉华说这些话骨子里头是在巴结一朵,一朵和团长的关系大伙儿都有数,有团长撑着,用不了几天她肯定会红上半边天的。一朵正站在练功房的正中央,背对着大伙儿。她在大镜子里头把所有的人都瞄了一遍,最后盯住了刘玉华。一动不动。脸上没有一点表情。一朵突然把擦汗的毛巾丢在了地板上,两只胳膊也抱在了乳房下面,说:“我像卖西瓜的,你像卖什么的?”一朵的口气和她的目光一样,清冽得很,所以格外的冷。刘玉华遭到了当头一棒,愣在那儿。她和一朵在大镜子里头对视了好半天,终于扛不住了,汪开了两眼泪。刘玉华把抱在腹部的西瓜扔在了地板上,掉头就走。西瓜被摔成了三瓣,还在地板上滚了几滚。一朵转过身,叉着腰,一晃一晃地走到刘玉华刚才站过的地方,盘着腿坐了下来,拿起西瓜就啃。啃两口就噘起了嘴唇,对着大镜子吐瓜籽。大伙儿望着一朵,这个人真的走红了。人一走红脾气当然要跟着长,要不然就是做了名角也不像。大伙儿看着一朵吐瓜籽的模样,十分伤感地想起了前辈们常说的一句老话:“成名要早。”一朵坐在地板上,抬头看了大伙儿一圈,似乎把刚才的事情都忘记了,不解地说:“看什么?怎么不吃?人家玉华都买来了。” 但是一朵并没有把刘玉华的话忘了。洗过澡之后一朵坐在镜子面前,用手背托住腮,把自己打量了好半天。她倒要到西瓜摊上看一看那个女人,她倒要看看刘玉华到底是怎么作践自己的。不过刘玉华倒是从来不说谎,这一来问题似乎又有些严重了。一朵穿好衣服,随手拿了几个零钱,决定到西瓜摊去看个究竟。一朵出门之后回头张望了一眼,身后没有人。她以一种闲散的步态走向西瓜摊。西瓜摊前只有一个男人,他身后的女人正低着头,嘴里念念有词,在数钱。让一朵心里头“咯噔”一下的事情就在这个时候发生了,女人抬起了头来,她的双眼与一朵的目光正好撞上了。一朵几乎是倒吸了一口气,怔怔地盯着卖西瓜的女人。这个年近四十的乡下女人和自己实在是太像了。尤其是那双眼睛。卖西瓜的女人似乎同样意识到了这一点,先是愣了一下,随后居然咧开了嘴巴,兀自笑了起来。女人说:“买一个吧,我便宜一点卖给你。”一朵听了就来气,“便宜一点卖给你”,这话听上去就好像她和一朵真的有什么瓜葛,就好像她长得像一朵她就了不起了,都套上近乎了。最让一朵不能忍受的是,这个卖西瓜的女人和一朵居然是同乡,方圆绝对不超过十里路。她的口音在那儿。一朵转过脸,冰冷冷地丢下一句普通话:“谁吃这东西。” 一朵走出去四五步之后又回了一下头,卖西瓜的女人伸长了脖子也在看她,嘴巴张得老大,还笑。她一点都不知道自己张大了嘴巴有多丑。一朵恨不得立即扑上去,把她的两只眼睛抠成两个洞。 这个黄昏成了一朵最沮丧的黄昏。无论一朵怎样努力,卖西瓜的女人总是顽固地把她的模样叠印在一朵的脑海中。一朵挥之不去。它使一朵产生了一种难以忍受的错觉:除了自己之外,这个世界还有另外一个自己。要命的是,另一个自己就在眼前,而真正的自己反倒成了一张画皮。一朵觉得自己被咬了一口,正被人叼着,往外撕,往下扒。一朵感到了疼。疼让人怒。怒叫人恨。 生活其实并没有什么变化,昨天等于今天,今天等于明天。但是,吃了几回西瓜之后,一朵感到姐妹们开始用一种怪异的神态对待自己。她们的神情和以往无异。然而,这显然是装的,唱戏的人谁还不会演戏,要不然她们怎么会和过去一样?一样反而说明了有鬼。在她们从一朵身边走过的时候,她们的神情全都像买了一只西瓜,而买了一只西瓜又有什么必要和过去不一样呢?这就越发有鬼了。一朵连续两天没有出门,她不允许自己再看到那个女人,甚至不允许自己再看到西瓜。然而,人一怕鬼,鬼就会上门。星期三中午一朵刚在食堂里坐稳,远远地看见卖西瓜的女人居然走到剧团的大院来了。她扛着一只装满西瓜的蛇皮袋,跟在一位教员的身后。大约过了三五分钟,让一朵气得发抖的事情再一次发生了。女人送完了西瓜,她在回头的路上故意绕到了食堂的旁边,伸头伸脑的,显然是找什么人的样子。这个不知趣的女人在看见一朵之后竟然停下了脚步,露出满嘴牙,冲着一朵一个劲地笑。她笑得又贴近又友善,不知道里头山有多高水有多深,好像真有多少前因后果似的。一朵突然觉得食堂里头静了下来。她抬起眼,扫了一遍,一下子又与女人对视上了。女人仔细打量着一朵,她的微笑已经不只是贴近和友善了,她那种样子似乎是见到了失散多年的亲妹妹,喜欢得不行,歪着头,脸上挂上了很珍惜的神情,都近乎怜爱了。她们一个在窗外,一个在窗内,尽管没有一句话,可呈现出来的意味却是十分的意味深长。一朵低下头,此时此刻,她最想做的事情就是站起来,大声地告诉每一个人,她和窗外的女人没有一点关系。但是,否定本来就没有的东西,那就更加此地无银了。一朵的嘴里衔着茼蒿,咽不下去,又吐不出来。所有的人都注意到,一朵的脸开始是红了一下,后来慢慢地变了,都青了。一朵把头侧到一边,只给窗口留下了后脑勺。她青色的脸庞衬托出满眼的泪光,像冰的折射,锐利的闪烁当中有一种坚硬的寒。卖西瓜的女人现在成了一朵附体的魂,一朵她驱之不散。 星期五下午四点过后,一朵必须把手机打开。这部手机暗藏了一朵的隐秘生活。手机是张老板送的。其实一朵的一切差不多都是张老板送的,除了她的身体。但严格意义上说,张老板每个星期也就与一朵联系一次,只要张老板不出差,星期五的夜晚张老板总要把一朵接过去,先共进晚餐,后花好月圆。 一朵把打开的手机放在枕头的下面,一边等,一边对着镜子开始梳妆。然而,只照了一会儿,一朵的心情竟又乱了。她现在不能照镜子,一照镜子镜子里的女人就开始卖西瓜。这时候一朵听见看大门的老师傅在楼下高声叫喊。老师傅的牙齿已经掉得差不多了,他把了一辈子的大门,而现在,他自己嘴里的大门却敞开了,许多风和极其含混的声音从他的嘴边进进出出。老师傅站在篮球架的旁边大声告诉“小豌豆”,“黄包大队”有人在门外等她。一朵一听就知道是“疙瘩”又来了。“疙瘩”在防暴大队,和一朵在一次联欢会上见过面。他不知道从哪里打听到了一朵的祖籍,到剧团来认过几次老乡。一朵没理他。一朵连他姓什么都?99lib?不清楚,就知道他有一脸的疙瘩。一朵正烦,听到“黄包大队”心里头都烦起了许多疙瘩,顺手便把手上的梳子砸在了镜面上,玻璃“咣??”一声,镜子和镜子里的女人当即全碎了。这个猝不及防的场面举动给了一朵一个额外发现:另一个自己即使和自己再像,只要肯下手,破碎并消失的只能是她,不可能是我。一朵的呼吸顿时急促起来,两只乳房一鼓一鼓的,仿佛碰上了一条贪婪而又狠毒的舌尖。一朵推开窗户,看见一个高大的小伙子正在大门外面抬腕看表。一朵顺眼看了一下远处,梧桐树上“正宗海南西瓜”的小红旗清晰可见。老师傅仰着头,高声说:“他在等你,要不要轰他走?” 手机偏偏在这个时候响了。一朵回过头去拿手机,只跨了两步一朵却转过了身来,慌忙对楼下说:“让他等我。” 一朵只做了两个深呼吸便把呼吸调匀了。她趴在床上,对着手机十分慵懒地说:“谁呀?” 手机里说:“个小树丫,还能是谁。挺尸哪?” 一朵疲惫地嗯了一声。 手机马上心疼起来,说:“怎么弄的?病啦?” “没有,”一朵叹了一口气,拖着很可怜的声音说,“中午身上那个了,量特别多,困得不得了。——司机什么时候来接我?” 手机那头突然静下来了,不说话。一朵“喂”了一声,那头才懒懒地回话说:“还接你呢,这会儿我在杭州呢。” 一朵显然注意到手机里短暂的停顿了。这个停顿让她难受,但这个停顿又让她有一种说不出的欣喜。一朵也停顿了一会儿,突然大声说:“不理你!这辈子都不想再理你!” 一朵立即把手机关了。她来到窗前,高大的小伙子又在楼下抬腕看表了。 疙瘩坚持要带一朵去吃韩国烧烤,一朵用指头指了指自己的嗓子,疙瘩会心一笑,还是和一朵吃了一顿中餐。一朵发现疙瘩笑起来还是蛮洋气的,就是过于讲究,有些程式化,显然是从电影演员的脸上扒下来的。但是没过多久疙瘩就忘了,恢复到乡下人仓促和不加控制的笑容上去了。人一高兴了就容易忘?99lib?记别人,全身心地陷入自我。这个结论一朵这几天从反面得到了验证。晚饭过后一朵提出来去喝茶,他们走进了一间情侣包间,在红蜡烛的面前很安静地对坐了下来。整个晚上都是疙瘩带着一朵,其实一朵把持着这个晚上的主导方向。疙瘩开始有点口讷,后来舌头越来越软,话却说得越来越硬。一朵瞪大了眼睛,很亮的眼睛里头有了崇敬,有了蜡烛的柔嫩反光。 一朵没有绕弯子,利用说话之间的某个空隙,一朵正了正上身,说有事请老乡帮忙。疙瘩让她“说”。一朵便说了。她说起了那个卖西瓜的女人。她“不想再看见她”。即使看见,那个女人的脸眼“必须是另外一副样子”。 疙瘩笑了笑,松了一口气。疙瘩说我还以为什么大不了的,说我叫上几个兄弟,两分钟就摆平了。 一朵说什么样的人我找不到,找别人我就不麻烦你。一朵说我不想让别人知道,就你和我。 疙瘩又笑了笑,说好的。说没什么大不了的。 一朵说,我可不想等,等一天老虎的爪子抓一天心。说卖西瓜的都睡在西瓜摊上,就今天晚上。 疙瘩还是笑了笑,说好的。说没什么大不了的。 一朵站起身,绕到疙瘩的面前。两只瞳孔乌溜溜地盯着疙瘩,愣愣地看。她刚刚伸出小拇指准备和疙瘩“勾勾”,疙瘩的右手却突然捂在了一朵的左乳上。一朵唬了一个激凌,但没有往后退,两道睫毛疾速垂了下去,弯了两道弧,却把双手反撑到了桌面上。疙瘩已经被自己的孟浪吓呆了,眼神里全是不知所措,像萤火自照那样明灭不定。到底是一朵处惊不乱,经历过短暂的僵持之后,一朵的眼睫突然挑了上去,两只瞳孔再一次乌溜溜地盯着疙瘩,愣楞地看。疙瘩的手指已经傻了,既不敢动,又不敢撤,像五根长短不一的水泥。过了好大一会儿一朵终于抬起了一只手。疙瘩以为一朵会把他的手推开,再不就是挪走。但是没有。一朵勾起了食指,在疙瘩的鼻梁上刮了一下。这个日常性的动作由女人们来做,通常表达一种温馨的羞辱与沁人心脾的责备。疙瘩的手指一下子全活了。 “回头我请你。”一朵说。 一朵说完这句话便抽出了身子,提上..包,拉开了包厢的房门。她在离开之前转过头,看见疙瘩的手掌还捂在半空,一脸的不可追忆。疙瘩回味着一朵的话,这句话被一朵说得复杂极了,你再也辨不清里面的意味多么地叫人心跳。一朵的话给疙瘩留下了无限广阔的神秘空间,“回头我请你”这五个字像一些古怪的鸟,无头,无尾,只有翅膀与羽毛,扑拉拉乱拍。 星期六的上午一朵一早就下楼去了。她知道疙瘩一定会来找她,立了战功的男人历来是不好对付的,最聪明的办法只有躲开。躲得了初一,就一定能躲得过十五。男人是个什么玩艺一朵算是弄清楚了,靠喂肉去解决他们的饥饿,只能是越喂越饿,你要是真的让他端上一只碗,他的目光便会十分忧郁地打量别的碗了。再说了,一只蛤蟆也完全用不着用天鹅的肉去填它的肚子。这年头的男人和女人,唯一动人的地方只剩下戏台上的西皮与二簧,别的还有什么? 一朵打算到唐素琴那儿把星期六混过去。唐素琴是一朵的小学同学,现在已经是省人民医院的妇科护士了,人说不上好,可也说不上坏,就是没意思。然而,她毕竟是妇科的护士,说不定哪一天就用得上的。 一朵出了大门之后直接往左拐。对一朵来说,这是一个特殊的早晨。她一定要从那个空着的西瓜摊前面走一走,看一看。她一定要亲眼看到另一个自己在她的面前是如何消失的。一朵远远地看见西瓜摊的前方聚集了许多人,显然是出过事的样子。这个不寻常的景象是预料之中的,它让一朵踏实了许多。一朵快速走上去,钻进人缝。路面上有一摊血,已经发黑了,呈现出一种骇人而又古怪的局面。一朵看着地上的这摊黑血,松了一口气。她用小拇指把额前的一缕头发捋向了耳后,脸上的表情又安详又傲慢。一朵把她的眼睛从地上抬上来,却意外地看见了卖西瓜的女人,——卖西瓜的女人正站在梧桐树的后面,一边比划一边小声地对人说些什么。她的身上没有异样,神态里头一点劫后余生的紧张与恐怖都看不出。毫无疑问,地上的血和她没有任何关系。一朵吃惊地望着那张脸,恍然若梦。要不是手机在皮包里响了,一朵还真以为自己是在梦中了。 “起床了没有?”张老板在手机里头说,听口气他还在床上。 一朵有些恍惚,脱口说:“没,还没呢。” “昨晚上你喝茶喝得太晚了,这样可不好。” “没,没有。” 手机里头张老板摁了一下打火机,接下来又长长地嘘了一口烟。张老板说:“我说呢。我手下的人硬说你昨晚和一个傻小子鬼混了。弄得有鼻子有眼。他们说那个傻小子的手不本分,趁人家在马路边上卖西瓜,居然在人家的身上开了两个洞。你说这是什么事?——幸亏不是什么要紧的地方。” “你在哪儿?”一朵喘着粗气问。 “我还能在哪儿?当然在家。” “你不是在杭州吗?” “我在杭州做什么?”张老板拖声拖气地说,“闲着无聊,没事就说说小谎,反正闲着也是闲着。——我看你还是到医院去看看吧。” 一朵的心口紧拧了一下,慌忙说:“我到医院去干吗?我到那儿看谁去?” “你说看谁?当然是看看你自己。”张老板说,“半个月里头你的月经来了两次,量又那么多。我看你还是去看一看。” 一朵的脑袋一下子全空了,慌得厉害,就好像胸口里头敲响了开场锣鼓,而她偏偏又把唱词给忘了。她站在路边,把手机移到左边的耳朵上来,用右手的食指塞紧右耳,张大了嘴巴刚想解释什么,那边的电话却挂了。一朵张着嘴,茫然四顾,却意外地和卖西瓜的女人又一次对视上了。卖西瓜的女人看着一朵,满眼都是温柔,都像妈妈了。天涯在线书库《www.tianyabook.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