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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死魂灵》
第一章 佳客的来临
一驾漂亮的轻便折蓬马车驶进省会N市一家旅店的院子,马车虽然不大,却安装了弹簧底盘。坐这样子车的大多都是单身汉,比如退役的中校、上尉,家里有一百来个农奴的地主啊,等等,大体上都可以算是中等绅士的人。马车上坐着的这位先生,虽然谈不上是美男子,却也算是英俊;不瘦也不是很胖,不能说年轻,也不能说是老。他的到临在市里并没有引发一点儿异常变动,也没有一点儿议论,只有两个俄国乡下人在旅店对门的酒馆门口议论了一下,可与其说他们议论是马车里的乘客,还不如说议论的是那辆马车。他们中的一个对另一个说:“嗨,看那车轱辘!要是去莫斯科,这轱辘能不能拉到?”那另一个说:“能拉到。”“要是去喀山呢,你看,拉得到吧?”“去喀山可到不了。”另一个回答。他们的议论如此而已。还有就是马车驶近旅店时,对面走过来一位年轻人。这位年轻人穿着一条白条纹的细短裤子,一件特意模仿时髦样式的燕尾服,里面露着一件罩胸,衬衫上别着一只图拉产的小手枪式样的青铜别针。年轻人侧身看了眼马车,就用手捂着险些让风吹走的帽子,快步走过去了。
当马车驶进院子时,上前来迎接的是一个旅店侍仆,或者如俄国旅店里通常说的,一个伙计,他们通常动作敏捷,绕着你团团转,把你弄得头晕目眩,连他的脸是什么模样都看不清楚。伙计一只手拿着毛巾急急忙忙地跑了出来,颀长的身子裹着一件长长的线呢常礼服,礼服后身儿高得几乎要盖住后脑勺了。他向后撩了一下头发,灵巧地把这位先生带上了楼,穿过一条木制走廊,领这位先生去看上帝恩赐给他的卧房。卧房是大家都清楚的,也就是说和各省会里常见的那种旅店一样,旅客们一昼夜花销两个卢布就可以住进这样一个舒适的房间。房间各个角落里都爬满了里像黑枣干一样探头探脑的蟑螂,房间里有一扇通往隔壁的门,中间往往用一口五斗橱挡着,住在隔壁房间里的一位邻居,尽管是个沉默寡言、举止文静的人,却非常好奇,极想探知隔壁新来旅客的各种底细。旅店的外观同它的内部十分相称:长长的二层楼房,底层没有抹泥灰,露出暗红色的砖头,有些脏的红砖,几经寒暑,颜色变得昏暗发黑了;上层千篇一律地抹成黄色;楼下是一些售卖马轭、绳子或羊皮的小铺,在把角的一个小铺里,或者不如说是在一个窗口里坐着一个卖热蜜水的小贩,一只赤铜茶炊放在脚边,小贩的脸红得跟那茶炊一样,要不是一只茶炊上那漆黑漆黑的胡子的话,从高处看下去还会以为窗口放着两个茶炊呢。
当新来的这位先生查看自己的房间的时候,他的行李被人拿进来了:先是一只有点磨损的、表明已经不止一次经历长途跋涉的白皮箱。抬皮箱的是车夫谢里凡和听差彼得卢什卡,矮个子的车夫谢里凡,上身穿了一件光板皮袄;彼得卢什卡约莫三十来岁,穿一件又肥又大的破旧常礼服,明显是老爷穿旧了给他的,这年轻人看上去有些严厉,生着两片厚嘴唇和大鼻子。跟在白皮箱之后被拿进来的一只用桦木镶嵌花纹的红木小箱子,几副皮靴楦子和一只蓝纸包着的烤鸡。把这些东西都抬进来以后,车夫谢里凡就到马厩照料马匹去了,听差彼得卢什卡则把自己的住处安排在黑洞般的狭窄过道里,他已经把自己的一件外套拿进来了,同时带来的还有他身上特有的一种气味,这种气味把随后拿进来的那个装着仆人需用的各种衣物的袋子也染上了。在这个过道里,他把一张三条腿的窄床靠墙安放好,放上从店主人那里要来的一个很小的垫子似的东西,这东西又硬又扁,像一块死面油饼,上面的油腻也可能赶上油饼了。
在仆人们忙乱着安顿的时候,主人走到了大厅里。这种旅店的大厅是什么样子——每个旅客都知道得很清楚:同样是几面涂过光漆的墙,墙的高处被熏得乌黑,低处被各种过往客商特别是本地的商人的脊背蹭得锃亮,因为当地商人在集市贸易的日子里经常三五成群地在这里来喝上两壶茶;同样是被熏得乌黑的天花板;同样有垂挂着玻璃坠儿的被烟熏得乌黑的枝形灯架,每当伙计熟练地托着叠满像海边上落的鸟群一样的茶碗茶盘,跑过磨得破损不堪的地板漆布的时候,那些玻璃坠儿就跟着跳动起来,发出清脆的响声;墙上也同样挂满了油画,所有这些都是人们在旅店常见的,所不同的是这里一幅画上的仙女的一对乳房如此之大,想必是读者未曾见过的。不过这种畸形夸张的手法在各种历史画上并不多见,这种历史画也不知是什么时候由谁从哪里带到我们俄罗斯来的,有时甚至是一些爱好艺术的达官贵人听信他们的马车夫的建议从意大利选购来的。新来的这位先生摘掉帽子,从脖子上摘下一条五颜六色的围巾,凡是结了婚的人,这种围巾都是太太亲手织的,一边织一边还要娓娓动听地教授一番围法;至于单身汉围的,那谁也不知道是谁给织的了,我就从没有围过这种围巾。这位先生解下围巾便吩咐上午饭。伙计给他端上了旅店里常备的各式菜肴,如为旅客留了几个星期的青菜汤酥皮馅饼,牛脑烩青豌豆,香肠配焖白菜,烤肥母鸡,腌黄瓜和随叫随到的酥甜点心。在给他端上这些热菜和冷盘的时候,他就让侍仆或者叫伙计来回答他的各种问题:这家旅店的东家从前是谁,现在是谁,进项多不多;当问到掌柜的是否是一个大坏蛋时,伙计照例回答说:“噢,先生,那可是一个大骗子啊。”在文明的俄罗斯现在也如同在文明的欧洲一样,有非常多尊贵的客人在吃饭时必须要同伙计闲谈一阵,不然会吃不下饭,有时甚至还要开一下伙计的玩笑。不过我们这位先生提的可并不全是无聊的问题:他非常详细地打听了此地的省长是谁,民政厅长是谁,检察长是谁……总之,他没有漏掉任何一个重要的官员;但对各位知名的地主的情况他最为关切的是他们每人有多少农奴,同时他们住得多远,有什么脾气嗜好、多久进一趟城——这些他都打听了。对本地区的情形,他也很感兴趣:是否流行过什么瘟疫——致人死命的疟疾、天花啦,等等,从他认真的态度上,可以看出他不只是单纯好奇。这位客人举止很有派头,擤起鼻子来声音特别响,搞不清他是怎么弄的,但是他的鼻子就像喇叭一样响。这个独特的长处赢得了旅店伙计的尊敬,那伙计每次听到这“喇叭”声都要甩一下头发,毕恭毕敬地挺挺身子,低头问一句:有什么可以为您效劳的吗?吃完了饭,这位客人叫了杯咖啡,便靠坐到沙发上,往身后塞了一个靠垫(俄罗斯旅店里的靠垫,里边不是装的有弹性的羊毛,而是一种硬得像砖瓦一样的东西)。之后,打起哈欠的他吩咐伙计送他回房间去,回到房间的他倒头便睡,睡够起来已经是两个小时之后了,随后他便应伙计的要求,把自己的官衔、姓名写在一张纸上,以便旅店申报警察局。拿着纸的伙计一边下楼梯,一边偷偷读起我们这位客人的来历:“六品官帕维尔·伊万诺维奇·乞乞科夫,地主,私事旅行。”当伙计在吃力地读纸条的时候,我们的帕维尔·伊万诺维奇·乞乞科夫先生已经上街去逛了。对这座城市,他看起来十分满意,他发现与其他省会相比这座城市毫不逊色:
砖房上的黄色油漆极其鲜艳夺目,木头房子上是暗沉沉的灰色油漆,房屋有一层的、两层的,还有一层半的,都有省里的建筑师们认为很美观的一个阁楼;整个城市的布局,有些地方的房屋孤零零的,好像是被扔在荒野似的宽阔的大街和了无边际的木板院墙中间;另一些地方的房屋又鳞次栉比地挤成一团,显得异常热闹充满生机。举目可以看到一块块被雨水洗去颜色的各种招牌,还可以分辨出上面不是画着面包卷儿就是大皮靴,有一处招牌上画了一条蓝裤子,写着“华沙裁缝店”的字样;另一个招牌上是一些便帽和制帽,写着“洋商华西里·费奥陀罗夫”;还有一个招牌上画着一张台球桌,桌边两个玩台球的人,都穿着燕尾服,就是在戏院最后一幕戏结束后那些去登台接见演员的大人物穿的那种大礼服,画上的两人拿着台球杆在瞄准目标,手臂略微后缩,弯曲着腿,仿佛刚刚做完一个腾空弹跳的舞蹈动作。画下边还写明“台球房在此”;也有的干脆当街摆着几张桌子,卖起了榛子、肥皂和跟肥皂块相似的蜜糖糕饼;还有个小饭馆招牌上画了一条身上插着一把叉子的大肥鱼。最常见的还是颜色发乌的双头鹰国徽,如今已被简练的“酒馆”二字取代了。路面到处因为年久失修而显得糟糕。他还到城市的花园去了一趟,花园里只有几棵枯瘦的半死不活的小树,树身下都用三角架支着,三角架用绿色油漆刷得很美观。尽管这些小树还没有芦苇高,但在报纸上描述本市张灯结彩的节日盛况时却说:“感谢我市市政长官的关怀,我市享有美丽的花园一座,此园枝叶茂密,树木参天,炎夏酷暑之时,真是给人清爽宜人之所。”还说:“市民满怀感念市长大人恩泽,莫不感激在心热泪盈眶,此情此景令人不胜感动。”
我们这位先生还向岗警详细打听了去市议会、政府机关、省长官邸等处的近路,又去看了看市中心的那条河,为了回去慢慢地赏读,还顺手把路上的一张海报撕了下来。这时对面的木板人行道上走过一位长相并不难看的太太,太太身后跟着一个身穿仆人制服的家童,手里拎着一个包裹。他目不转睛地朝那太太注视了半天,端详完了,还环视了一下周围的一切,仿佛要牢记这里的景物似的,这才转身返回旅店,旅店伙计搀扶他上了楼梯,进了自己的房间。他喝完茶,坐到桌旁,吩咐人给他拿来一支蜡烛,从口袋里摸出那张海报,凑近烛光,眯缝着双眼,读了起来。可惜海报上吸引人的东西并不多:正在上演柯楚布先生的剧本,波普廖文饰演罗拉,贾布洛娃女士饰演科拉,其他角色就更不值得注意了;可是他还是认真读完了演员名单,甚至读到池座的票价,而且还知道了这海报是省政府印刷厂印的;之后他又把海报翻了过来,想看一下背面还有什么名堂,可惜并没有如愿,于是便揉揉眼睛,把海报仔细叠起来,装进他那只小红木箱里,这是他的习惯,无论碰到什么都要往那小箱子里放。最后,他吃了一盘凉牛肉,喝一瓶冒汽的格瓦斯,然后和在疆域辽阔的俄罗斯某些地方的说法一样,以鼾声如雷来结束这一天的所有了。
第二天一整天全花在了造访上。我们这位先生出门访问了城里所有的高官显贵。他先去拜见了省长,省长原来同乞乞科夫先生一样,不胖也不瘦,脖子上挂着安娜勋章,有人传说他已被授予星形勋章了;不过,他是一个好心肠的人,有时候甚至还要在透花纱上亲手绣一绣。这之后,他又去拜见了副省长,之后又是检察长、民政厅长、警察局长、包税人、官办工厂的督办……遗憾的是,不能把所有有权势的人都一一提到,然而我们只要指出一点就够了,我们这位先生进行了非比寻常的访问活动:他甚至还去向卫生监督和市区规划师表示了敬意。最后他还久久地坐在马车里考虑着还有谁应当去拜访,可是城里再也没有什么其他官员了。在跟这些权贵人物谈话的时候,我们的乞乞科夫先生很巧妙地夸奖了每一个人。他恍若无意地向省长提及进入他治下的省份仿佛就是进入了天堂,笔直的大路四通八达平摊得像铺着天鹅绒,又说,那些擅于挑选贤明官员的政府首脑是理应受到大力赞扬的。在拜会警察局长时他说了一些有关岗警的讨好的话。而在同副省长和民政厅长谈话时,虽然他知道他们不过是五品官,却故意说错了两次,称呼他们“大人”,这令这两位官员非常高兴。这一天拜会的结果是,省长邀请他当天参加一个家庭晚会,其他的官员也都向他发出了邀约,有的请他吃午饭,有的请他玩波斯顿牌,也有的请他到家里吃茶点。
我们这位先生尽量减少谈论他自己,即便谈到,也是空泛泛地谈上几句,口气谦卑到尘埃。在这些拜会中,他的话多少有些文艺腔,说自己是尘世间一条无足轻重的蛆虫,颇不值得诸位垂青,只是见惯了尘世种种,在仕途上由于认真奉公受尽挫折,屡遭攻讦,有的敌人对他竟欲置之死地而后快,现在他盼望安闲度日,周游各地以求寻找安身立命之所。在他到达本市后,认为自己必须向当地的官员表达敬意。这便是本城的人从我们这位先生嘴里所能听到的一切。
为了在省长的家庭晚会上露面,我们这位先生足足准备了两个多小时,其在修饰打扮上的认真仔细,在本城的绅士身上从来未见过。午睡一醒来,他便吩咐活计打水盥洗,在两颊打上香皂,用舌头顶着腮帮子,反复擦洗脸颊,之后跟旅店伙计要来手巾,对着伙计拧了两下他那被称道的喇叭鼻子,就从耳根开始把肥胖的脸颊前后擦干,接着照着镜子穿好罩胸,还拔了两根从鼻孔里伸出来的鼻毛,接着穿上了一件绛红色带小花点的燕尾服。穿戴停当之后,他坐上自己的马车,沿着宽阔的大街上前往省长府邸。街上只有从窗户里偶尔投射出来的微弱灯光,不过省长官邸却是灯火通明,俨然是举办大型舞会的气派;许多亮着车灯的马车停在大门口,门口站着两个宪兵,远处传来前导驭手们赶马的声音,——总之一句话,光鲜亮丽里的热闹应有尽有。刚走进大厅,乞乞科夫不得不把眼睛眯缝起来,因为蜡烛、灯火和女士们的服装太亮丽耀眼了。这里的一切都如此耀眼。黑色的燕尾服飘散在整个大厅,不时在这里那里潮聚潮散,就像在炎热的七月盛夏里,一大群苍蝇围住了糖块飞舞,而此时老管家婆在敞开的窗户前边把大糖块砸成亮晶晶的碎块,旁边的孩子们兴奋地围看管家婆挥动锤子上下起落的干瘦手臂,而苍蝇们则成群在空中飞舞,乘着微风,借着灯光刺眼的机会,欺凌管家婆的老眼昏花,明目张胆地在香甜可口的糖块上聚集,时而三两结对,时而拉帮结派。其实食物丰盛的夏天把佳肴美味播撒的到处都是,让苍蝇们早已经吃得脑满肠肥,苍蝇们飞来并不是为了吃这顿佳肴,只是想来露露面,展示一下自己,它们在糖块上肆意飞舞,偶尔落下来走动走动,彼此用前腿或后腿打个招呼,或者用爪子挠挠自己翅膀下肥硕的身子,或者伸出前爪蹭一下自己的脑袋,随后转身飞走,再飞回来时必定带着一群新的惹人厌恶的苍蝇。
乞乞科夫还没有来得及观察清楚周围的情况,手臂就被省长拉住,带去介绍给省长夫人。我们这位先生当然不会失礼:他说了一句对他这样一个官衔不太大可也不太小的中年男人的身份来说非常得体的恭维话。当成对的舞伴双双起舞,把不跳舞的人剩在墙边的时候,我们这位先生背着手专注地看了跳舞的人大约两分钟。女士里有许多人衣着讲究、入时,但也有些穿的是省城里就能弄到的服装。这里的男人们也跟其他地方一样,可以分成两类:一类是瘦子,他们总是绕着女士们转悠;其中有些很难同彼得堡的家伙们区分开,他们有的留着一部梳法极其时髦的连鬓胡子,有的干脆就是刮得精光,露着一张招人喜欢的脸蛋儿,他们潇洒地坐在那些太太们身旁,也像在彼得堡一样,满口法国话,逗那些太太们开心。另一类的男人是胖子,或者像乞乞科夫这样:既不太胖也不太瘦。这类男人和第一类男人相反,他们对那些太太们几乎看也不看,只是不时左顾右盼,看省长官邸的仆人是不是把打惠斯特牌用的铺绿毡的牌桌放在什么地方。他们的脸又胖又圆,有的脸上还长出了几个小肉瘤,有的脸上甚至还有麻子,他们的头发既不梳成前部翘起的鸡冠式,也不打卷,更不理成法国人说的“任其自然”式,——他们的头发不是剪得短短的,就是梳得油光发亮的,而他们的脸庞多半是滚圆结实的。这些便是本地的达官贵人了啊,这个世界上胖子比瘦子要精明强干。瘦子大多是听人指派的,或者只不过在哪里挂个名,成天四处游荡;他们的存在过于轻浮,完全让人靠不住。胖子们却从来不坐次席,坐的总是首要的位置,一坐下来,就稳当牢靠,宁可座位被坐坏压碎,也还是照坐不误,绝不让位。他们不喜欢摆阔,身上的礼服虽然没有瘦子身上的剪裁得那么入时,可是他们的钱匣子里却装满了上帝赐予的珍宝。瘦子用不上三年就会把农奴全部典押到当铺里去;胖子却舒舒服服不声不响,可是一眨眼——他却在市区一头儿的什么地方买了一幢房子,接着又在市区的另一头儿买下了另一幢房子,然后在市郊又买了一座田庄,之后连同农田买进了一座大村庄,当然这些都是他太太的名字。最后,为上帝和皇上效忠的胖子,在赢得了人们的赞誉之后,告老还乡,变成了地主和体面的俄国老爷,过起慷慨好客的生活来,而且日子过得极好。在他去世后,一些瘦子继承人便出现了,这些瘦子继承人就会按着俄罗斯人的风俗,把父亲的家产送进当铺,飞快地挥霍一空。毋庸讳言,我们的乞乞科夫先生在观察这些人的时候心里想的就是这些念头,最后他加入了胖子的一伙。他在这里见到的几乎全是一些熟悉的面孔:长着两道乌黑浓眉的督察官,时而眨巴一下左眼,好像在说“跟我来,老弟,到隔壁去,我要跟你说点秘密”,但事实上他是个老成持重又沉默寡言的人;矮个子的邮政局长,却是个谈吐诙谐的人,还时常谈论哲理;待人和气又稳重精明的民政厅长。这三个人都像欢迎老朋友一样跟他打招呼,我们的乞乞科夫先生微微弯着腰,不无愉快地向他们鞠躬答礼。在这些人里他认识了非常和气、彬彬有礼的玛尼洛夫,还有有点笨手笨脚的索巴克维奇——这人第一次见面就踩了他一脚,说了声:“请原谅。”很快就有人把纸牌塞到他99lib?手里,他也有非常礼貌地鞠了一躬接过牌来。他们坐在铺绿毡的牌桌前,一直玩到吃晚饭。仿佛专心致志地做一项正经事一样,他们都停止了一切闲谈。邮政局长尽管是一个诙谐的哲学家,可是纸牌一拿到他的手里,他的脸上也立即露出一副深思的神情,下唇咬紧上唇,在打牌的整个过程中都没有放下。他在出大牌的时候,总是使劲地用手敲桌子,说一句什么——如果出的是皇后,他就说:“去你的,老神婆!”如果出的是国王,他就说:“唐波夫的乡下佬,去吧!”民政厅长出牌的时候常常说:“我揪揪这小子的胡子!我揪揪这婆娘的胡子!”到牌桌上的时候,常常会听到这样的话:“唉!没有别的牌了,听天由命了,出红方块吧!”或者几句简单的吵闹:“红桃儿!红桃儿烂货!黑桃儿草包!”或者叫道:“小黑桃儿!黑家伙!发黑的小桃儿。”或简单地喊一声:“黑鬼!”——这些绰号是他们惯常在一起打牌的时候给各种花色的牌起的。打完牌,他们照例斗起嘴来,嗓门极高。
我们的这位先生也参与了争吵,但他吵得非常巧妙,虽然争吵,却吵得令人仿佛感觉很舒服的样子,比如他从来不说“您出错了牌”,而是说“蒙您错出了牌”,“我有幸吃掉了您的小二”,等等。为了让争吵对方更加支持自己的观点,他每每把自己藏书网那只镶着珐琅花纹的银鼻烟盒递过去,鼻烟盒的底上可以看到两朵紫罗兰,那是用来增添香味的。我们这位先生最为关注的是上边谈到的两个地主玛尼洛夫和索巴克维奇。他甚至马上把民政厅长和邮政局长叫到一旁,打听起这两个地主的情况来。从他提的几个问题来看,我们这位先生不只是好奇,而是有深谋远虑的,他首先问清了这两个地主各有多少农奴,庄园的情况如何,然后才问到他们的尊姓大名。他没有用多少时间就完全迷住了这两个地主。地主玛尼洛夫正当壮年,两眼总是眯缝起来笑,仿佛甜得像糖一样的。他已经被乞乞科夫深深迷惑住了。他紧紧地握着乞乞科夫的手不放,邀请他务必赏脸到他那离城只有十五俄里远的农庄参观。乞乞科夫听到邀请,礼貌地鞠了一躬,真诚地握着对方的手答道,他不但非常乐于从命拜访,而且认为这是他必须完成的责任。这时索巴克维奇也插进来了简短的一句“也请光临敝舍”,并向他两脚并拢致礼。那双硕大无比的脚上穿着一双很难找到的如此之大的皮靴,真难为他能在现今大力士在俄国已经消失的时候找到这么一双靴子。
第二天,乞乞科夫到邮政局长家应邀赴午宴。午饭后下午三点钟开始打牌,一直到半夜两点。我们这位先生在这里又结识了地主诺兹德廖夫,一个不甚拘礼的三十来岁的年轻人,说了三四句,就开始对他以“你我”相称起来。跟警察局长和检察长,诺兹德廖夫也是如此,但是,开始玩大赌注时,警察局长和检察长却都非常留心观察他吃掉的牌,并且非常注意他打出的每一张牌。
下一天,乞乞科夫参加了民政厅长家的晚会,民政厅长没有注意客人中有两位太太便穿着略有油垢的睡袍出来迎接。此后,他又参加到副省长家的晚会和牌局,参加了包税人举行的大宴会,参加了检察长举行的规模不大、耗资却很大的午宴,还参加了商会会长在做完晨祷之后举行的一次茶会——虽说简单得和午宴几乎一样。
总之,我们这位先生在旅店里连一个小时也没有流连过,他回来只是为了休息一晚。我们这位先生很善于应付这类事情,已经是个经验丰富的社交老手。无论谈论什么话题他都能应付,谈起养马场,他就跟你谈养马场;谈起好狗,他也有一些颇有见的看法;议论起税务局起诉的案件,他也能表明自己对法院的内幕并非一无所知;说到台球——他对打台球也不外行;说到美德善行,他也能发表感人的观点,说到动情处甚至眼含热泪;说到酿酒——他也很内行;说到海关稽查官的时候——仿佛他自己就是海关稽查官。最值得称道的是,在谈论时他措辞严密,声音不大不小,恰如其分,不管从哪方面看,他都是一个很非常高尚的人,所有的官员都对他的光临感到高兴。省长认为他是一个老实人;检察长认为他是个干练的人;民政厅长认为他是个德高望重的学者;宪兵上校认为他是个清正的人;警察局长认为他是个可亲可敬的人;警察局长夫人认为他是个非常礼貌、极其和蔼的人。就连平日对人难有好评的地主索巴克维奇,那天半夜回到农庄脱了衣服躺下,也对他那瘦骨嶙峋的夫人说:“宝贝儿,今天我到省长公馆参加晚会,在警察局长家里吃了午饭,结识了六品官帕维尔·伊万诺维奇·乞乞科夫:真是一个妙人!”他夫人“哼”了一声,还揣了他一脚算是作为回答。我们这位先生很快就赢得了全市的好评,这好名声一直保持到客人暴露了他的一个奇怪嗜好——他办的一件事情,在这些外省人眼中按照他们的说法是“咄咄怪事”——这件奇怪的事情让全市人陷入了迷雾之中——有关他的这件怪事,我们马上就要在下边说到了。
第二章 顺利的开始
我们这位先生已经在市里过了一个多星期了,这些天里他不断地去参加宴会和晚会,日子过得好不快活,可以说是他和本市的蜜月期了。最后他终于决定把把活动范围扩大出城区,去履行他早已答应的拜会走访,到地主玛尼洛夫和索巴克维奇他们那里去。他这样做还有另外一个更重要的原因,一件更重要,更让他急迫热切的事情……不过,这些,需要慢慢地读下去,需要有充足的耐心读完这部小说读完,这部小说很冗长,故事展开后越往后越离奇,一直到小说结束。我们的乞乞科夫先生吩咐车夫谢里凡一早就套好读者已经熟知的那辆轻便马车;让彼得卢什卡留在旅店照看房间和皮箱。认识一下我们这位先生的这两个仆人,对读者而言并非多余。虽然他们不是主角,只是所谓二三流角色,甚至是跑龙套的,他们身上的故事并不是这部小说的主线和重要情节,只不过是偶尔出来露个面——可是作者喜欢把一切都讲述清楚,在这方面,他虽然是个俄国人,却愿意像德国人那样准确精细。当然,这也占用不了太多笔墨和时间,因为除了读者已经知道的彼得卢什卡身穿一件又肥又大的老爷穿旧了给他的常礼服,长着一个大鼻子和两片厚嘴唇,并没有其他的可描绘的了。他的性格,与其说是饶舌多话,不如说癖好沉默、生性寡言;甚至好学不倦,有读书的高雅喜好,至于书的内容,他从不挑拣:书里是英雄人物历险携得美人归也好,祈祷书或孩子的识字课本也好,不管读什么,他都能专心致志地读下去;就算看到一本化学书,他也会毫不犹豫地读下去。他喜好的仅仅是读书这件事而不是读到些什么,或者表述得更清楚一些,他喜好的是读书的过程,像他自己说的:字母连起来总能组成一个词——至于这个词到底是什么意思那大概只有鬼才知道。他多数时候是随意找个地方躺着读书,前厅、黑暗的过道,都是他看书的地方,这可以从他那已经压得又薄又硬活像一张油饼的床垫上看出来。除了热爱看书之外,他还有两个特点,这两个特点又组成了他另外两个习惯:一个是睡觉不脱衣服,常常是穿着那件常礼服就睡着了;另一个是身上总带着一股颇像卧室气味的独特体味,因此不管在哪里,只要他一铺下自己的床铺,并把自己的随身物品搬进去,哪怕是在一间从来没有住过人的房间,那间屋子马上就会让人感觉好像已经住了十几年了。我们这位乞乞科夫先生虽然是一个挑剔的人,颇有洁癖的他那灵敏的鼻子早上闻到彼得卢什卡身上的味道,却只会皱皱眉毛,摇着头说:“你这家伙大概太会出汗了吧,这是怎么回事。最好出去洗洗澡。”此时彼得卢什卡一言不发,马上就去找点事情做:不是去刷老爷那件挂在衣架上的燕尾服,就是收拾那些杂七杂八的东西。沉默寡言的他让大家不知道他心里在想什么——或许他在心里嘀咕:“你可真是的,一句话重复四十遍也不嫌麻烦……”一个仆人在受到主人教训时心里在嘀咕什么或许只有上帝才知道。对彼得卢什卡,我们就能先讲这些。车夫谢里凡是截然不同的另一种人……不过,为了介绍几个奴仆而让读者浪费这么多时间,作者深感惭愧,根据作者的经验读者并不愿意结交下等人。俄国人便是这样:哪怕官阶只比他高一级,他也极愿意去结交;跟伯爵或公爵的一面之识,也比同普通人的亲密朋友好得多。作者甚至为自己的主人公担忧,因为他只是个六品官。七品官愿意同他结交,可对那些已经爬到将军级别的人而言,他大概只能得到轻蔑的一瞥——就像高傲的人对脚下匍匐的一切那样,甚至于他们会理都不肯理他,那对作者来说简直就是置身死地了。可是,哪怕这两种想法都让人绝望,作者还得回头来继续说自己的主人公。乞乞科夫头一天晚上就对两个仆人交代清楚了,第二天早上起床梳洗后,又把全身用湿海绵从脚到头擦了一遍(只有星期日才这样做,而这天恰好是星期日),把脸刮像缎子一样,穿上那件绛红色带小花点的燕尾服,再套上熊皮里子大衣,在旅店伙计忽左忽右的搀扶下走下了楼梯,坐上那辆轻便折蓬马车,马车同往常一样转扭着驶出旅店门。大街上,一个路过的神父摘下帽子施礼,几个衣着肮脏单薄的孩子瑟瑟地伸出手:“老爷,可怜可怜孤儿吧!”车夫见其中一个都要爬上车来,随手抽了他一鞭子,接着马车便在天鹅绒般的马路上上下颠簸起来。乞乞科夫看到涂着条纹的拦路杆时,不禁高兴了起来,因为这表示石铺马路和一切其他苦难要到尽头了。在脑袋又在车篷顶上激烈地碰了几下之后,乞乞科夫终于等到他的马车在松软的泥土路上飞驰了。出城后,按照我们的惯例,应该开始描写路两旁的景物了:土丘啊、云杉林啊、稀落的小松林啊、野生的杜松啊、烧焦了的大松树的树干啊,杂七杂八的,不一而足,一派荒凉杂芜的景象。迎面而来的是几个连成一条直线的村庄,村里一排排像陈年柴垛的房屋,房顶是灰色的,下边是木质雕花的装饰物,像是一排绣花手巾。门口的长条凳上照例有几个穿着光板羊皮袄的农夫坐在那打瞌睡。胖脸束胸的娘儿们从上面的窗口往外张望,下面的窗子里要么出现一只牛犊,要么出现一只瞎眼的猪在探头探脑地张望着,总之,到处是一副人尽皆知的市郊景象。走了十四俄里以后,乞乞科夫想了起来:按玛尼洛夫说的,他的庄园马上就到了,可直到走完十六俄里,他们也没有见到农庄,假如没有碰到迎面来的两个农夫,也许他们只能回城了。听到问他们札玛尼洛夫卡村有多远时,两个农夫摘下帽子,留着山羊胡子那个农夫脑子比较快,便反问道:“也许是玛尼洛夫卡,不是札玛尼洛夫卡吧?”
“对,是玛尼洛夫卡。”
“玛尼洛夫卡呀!往前走一俄里,再往右拐。”
“往右拐?”车夫问。“往右拐,是去玛尼洛夫卡的路,札玛尼洛夫卡没有。那个村子,名字就叫玛尼洛夫卡;这儿没有札玛尼洛夫卡。到了那儿,就可以看到有一座砖砌的两层楼,那是老爷的房子,也就是说,老爷住在那里面。这是玛尼洛夫卡,这一带根本没有札玛尼洛夫卡村,从来没有听说过。”
于是他们又上路去找玛尼洛夫卡村。走了两俄里,看到了一条岔道拐进乡间土路,但拐到这条乡间土路上又走了两俄里、三俄里、四俄里,还是没有看到二层楼房。这时我们的乞乞科夫先生才想起来,要是一位俄国地主邀你到他农庄去的话,说十五俄里,事实上至少得走三十俄里。玛尼洛夫卡村的位置决定了这里吸引不来多少访客。老爷的住宅孤寂地立在一个开阔的小山头上,无论刮什么风,这里肯定先知先觉。山坡上覆盖着修剪整齐的草坪,草坪间散落着几个英国式的花坛,花坛里边栽着紫丁香和黄色的金合欢;山坡上还有五六棵白桦树,或远或近立在那里,扬着叶小而稀疏的树梢。其中两棵白桦的下面可以看到一个小凉亭,绿色的扁平亭盖,蔚蓝色的木头圆柱,亭上刻着“沉思默想之神殿”的题词;凉亭再往下是一个遍布绿萍的池塘,这种池塘在俄国并不鲜见,俄国地主的英国式花园往往都是如此。在山脚这块地方,纵横交错排列着一些灰色的木造农舍,圆木搭建的农舍引起了我们的主人公的兴致,不知出于什么原因,他已经着手点数起来,得知有二百多个农舍;这两百多个农舍之间连一棵树也没有,看不到一点儿绿色;粗大的圆木充斥着眼目。有给这片景物增添生气的是两个农妇,她们的裙子高高地撩起,掖在腰里,在齐膝深的池水里拖着一张破渔网走着,破渔网里有两只虾在挣扎,还能看到一条落网的斜齿鳊的鱼鳞在闪光;那两个农妇好像正在闹别扭,可以看到她们不知为何对骂了起来。在旁边不远处有一片灰蒙蒙的松林,根本让人提不起探索的兴趣。就连天色也是这样无助:不晴不阴,带着慵懒的劲头罩着一层浅灰色,只有在警备队的士兵——一支每个星期日都要喝得醉醺醺的末流军队的旧军服上才能看到这种灰色。这样的画面上,当然不会缺少一只提醒天气变化的公鸡,这只公鸡尽管因为一些风流韵事而被别的公鸡把脑袋啄秃了,却依然在高声啼叫,兴奋时还拍打起同样光秃秃了许久的翅膀。乞乞科夫的马车还没有进入大院,他就看到正站在台阶上上的主人,穿着绿毛料的常礼服,一只手在眼睛上搭起遮阳棚,努力地朝马车这里看来。随着马车越来越靠近,他的眼神也便越来越欣喜,笑容也越来越展露出来。乞乞科夫跳下马车的时候,玛尼洛夫终于脱口喊了起来:“帕维尔·伊万诺维奇!您终于想起我们来了!”
两位朋友热烈地拥抱亲吻,玛尼洛夫便把客人请进了屋。虽然他们走过门廊、穿堂和餐厅的时间并不太长,但我们还是试试看这点时间能否来得及介绍一下本宅的主人吧。虽然作者在这里必须承认,这是一件很难办好的事情。一个突出的人物描绘起来很容易:你只要随手拿起颜料在画布上涂抹就行,一双黑色深邃的大眼睛,长长的眉毛,满是皱纹的额头,肩膀上搭一件黑色或火红的斗篷——一幅肖像就勾勒出来了;但是我们跟前的这位先生,他们这样的人在人群里多的是,他们看起来彼此极为相似,等你仔细观察,他们又有许多难以捉摸的特点,——这些人的肖像难以勾画。他们的特征细微到让人难以把握,必须打起精神,用明察秋毫的锐敏目光去深入地探究。
玛尼洛夫属于什么性格,大概只有上帝才能知道。这个世界上有一种人,他们往往被形容成:平平常常,不好不坏,用俗语说是,不是城里的包戈丹也不是乡下的谢里方,玛尼洛夫大概就属于这种人。仪表堂堂的他,在相貌上颇有令人亲切的感觉,不过他好像在可爱里放了太多的糖,他的举止言谈总带着讨好和巴结的感觉。他总是带着甜笑,长着一头淡黄色的,一双蓝色的眼睛。与和他交谈的第一分钟,你肯定会说:“这是一个多么善良可爱的人啊!”第二分钟,你就会无语,第三分钟,你就得嘀咕:“这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啊!”因此就会想躲开他;即使没有躲开,你也会厌烦得要命。他的嘴里,不会吐出一句有意思的话,甚至连一句自夸的话他也不会说,虽然任何人在谈论自己的嗜好的时候都会自夸两句。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爱好:有的人爱好猎犬,另外一个人认为自己是音乐的知音,音乐中的所有精妙都能领略;第三个人是美食家;第四个人喜欢饰演超出命运为他赋予的角色,哪怕仅仅比现在高一点点也行;第五个人的愿望比较小,整天梦想着自己能同一个御前侍从武官什么的高官显贵在一起,恰好让自己的朋友、熟人乃至陌生人碰到,以共有荣焉;第六个人天生长着这样的一双手,会情不自禁地想在方块爱司或小二上下注;而第七个人的手,无论在什么地方,总要伸出去调动一下秩序,尤其是爱落在驿站长或马车夫的脸上,——总之,每个人都有自己独特的地方,大概只有玛尼洛夫是个例外,他没有什么爱好。他在家里很少说话,大部分时间都在独自思索,至于思索什么,那大概只有上帝才知道。家里的田产他也不管理,甚至于他从来没乘车到地里去看一看,让庄稼在那里听任老天安排。有时管家跟他说:“老爷,这么做大概能好些。”他总会一边吸着烟斗一边回答说:“是啊,这是个好主意。”他在部队服役时养成了抽烟斗的习惯,那时的他被公认为是一个最谦虚、最文雅、最有素养的军官,“是的,这的确是个好主意!”他常常会这样对管家重复一次。如果一个农夫来找他,挠着后脑勺说:“老爷,让我出去找点活干,挣点儿钱交人头税用吧。”他通常会吸着烟斗说一声:“去吧!”至于这个农夫趁机去喝酒什么的,他想都不会去想的。他有时候会站在门前的台阶上看着院子和池塘,自言自语地说要是突然从屋子里挖一条地道出去,或者在池塘上架起一座石桥,在桥边盖起一些店铺,给商人们贩卖农夫需要的百货,那该多好。每当这个时刻,他的眼神就会变得非常柔和,脸上也充满了心满意足的快意;当然这些不过是偶尔的憧憬罢了。他的书桌上有一本书,书签夹在第十四页,他读到这一页已经读了两年了,可还是经常去阅读。他的家里总是缺东少西的:摆在客厅里的那套沙发非常漂亮,上边包着很讲究的锦缎,这锦缎的价钱可不便宜;可是等到包两张圈椅时锦缎却不够了,只好拿席子盖起这两张圈椅;如此一来,以至于好几年间每次来了客人,他都要提醒客人们:“不要坐这两张圈椅,它们还没有收拾好呢。”而另一个房间里甚至连家具都没有,虽然刚结婚的时候,他就说过:“宝贝,明天要把这个房间里也放上几件家具收拾一下,哪怕暂时摆点什么也好。”晚上桌子上总要摆放一只很考究的仿古青铜烛台,烛台上面镶着希腊三女神的塑像,还安着螺钿烛托;而放在身边的另一个烛台却是黄铜做的,而且还缺了一条腿,歪歪斜斜的,像是挂满了烛泪的残疾人,但对于这个手边的患者,无论是男主人还是女主人,甚至是仆人,好像都可以视而不见。他的太太……其实他们夫妇是相互满意,举案齐眉的。虽然婚姻已进入第八年,但还经常把一块糖、一片苹果或者一粒榛子送到对方的嘴里,同时还用十分恩爱动人的语气说:“宝贝儿,请张开你的小嘴儿,让我把这好东西放到你的嘴里。”不用说,另一方就会妩媚地张开小嘴儿。每逢生日,他们还要为对方准备惊喜:用小玻璃珠子穿的装牙签的小盒子之类的东西。常见的情况是,两人默默地坐在长沙发上,不知道为了什么,男主人会忽然放下烟斗,女主人也跟着放下手中的针线活儿,毫无征兆地亲吻起来,吻得那么沉醉缠绵,时间长到可以吸完一支小雪茄。总而言之一句话,他们可谓是幸福的一对。当然啦,我们需要说明,家里除了长长的亲吻和互赠礼物之外,还有很多其他事情要做,还可以找到许许多多的问题。比如说,为什么家里的饭菜总是做得这么糟糕?为什么仓房里的粮食总是不够?为什么管家婆总是手脚不干净?为什么仆人们总是嗜酒如命还不爱干净?为什么下人们总是偷懒睡觉,醒来的时候又随意游荡?不过这些都是家庭小事,受过良好教育的玛尼洛夫太太,对这些都不屑一顾。大家都知道,良好的教育是在贵族女子寄宿学校里接受的。而大家也知道,在贵族女子寄宿学校里,三门主课构成了人的优良资质:一是家庭幸福生活不可或缺的法语;二是欢娱丈夫闲暇的钢琴;最后是家政:就是编织钱包和其他用于惊喜馈赠的小东西。然而在目前,在教学上常常有各种的改进和变革;这大抵要以校长的见识和才能为根本了。有贵族女子寄宿学校可能是先钢琴,后法语,最后家政。有时候可能:先是编织礼品的家政女红,其次是法语,最后是钢琴。这里不妨再指点出一点:玛尼洛夫太太……可是我要承认,我不太敢谈太太们的事,而且现在也该回头来谈谈我们的两位男主人公了,他们已经站在客厅门口好几分钟了,只为彼此谦让着让对方先进屋。乞乞科夫说:“不要为我这样费神,请赏脸,让我在后边跟上。”
“不,帕维尔·伊万诺维奇,不行,您是客人。”玛尼洛夫伸手指着门说。
“别客气了,您先请吧,请,请先走,”乞乞科夫说。
“这可不行,请原谅,我决不能让您这样一位令人钦佩的客人走在后边。”
“令人钦佩可不敢当……请吧,您先请。”
“哎,还是请您先走。”
“这可怎么敢当呢?”
“这理所应当啊!”玛尼洛夫谦卑地笑着说。
最后这两个朋友侧着身子,互相稍稍挤了一下,一起进了门。“请允许我介绍一下我的妻子,”玛尼洛夫说,“宝贝儿,这位就是帕维尔·伊万诺维奇!”
乞乞科夫刚才只顾着在门口和玛尼洛夫相互谦让了,完全没有注意玛尼洛夫太太在屋子里。玛尼洛夫太太长得不错,穿着也颇标致,一件合身的淡色丝绸长袍;她的纤纤玉手急忙放下什么东西,在桌子上抓起了一条四角绣花的手帕,从沙发上站起来。乞乞科夫过去不无高兴地吻了吻她的小手。玛尼洛夫太太寒暄说他的到来使他们感到高兴,她的丈夫没有一天不向她提起他。玛尼洛夫太太有点儿咬舌儿,有些音发不太清楚。玛尼洛夫这时插话说:“是的,她也总是问我:‘你的朋友为什么还不来呀?’我说:‘宝贝儿,再等等吧,他会来的。’现在您终于来了。您的到来真的给我们带来莫大的欢乐,像五月的阳春,心灵的盛典……”
乞乞科夫听到主人家已经提到盛典之类的话了,感觉有些腼腆,便谦逊说自己既不是达官显贵,又没有无显赫的名望。“您什么都具备,”玛尼洛夫仍然笑容可掬地插进话来,“您什么都具备,甚至还不止这些呢。”
“您对敝市的印象如何?”玛尼洛夫太太问道,“您在这里过得愉快吗?”
“这是一座非常好的城市,一座出色的城市,”乞乞科夫说,“我住得非常愉快:这里的人非常和蔼可亲。”
“您对敝省省长印象如何?”玛尼洛夫太太问道,“他是一位非常可亲、非常可敬的人,您认为呢?”玛尼洛夫又问了一句。
“对极了,”乞乞科夫说,“非常可敬。而且他是那么尽职尽责啊,对自己肩负的重任理解得多么透彻!真希望这样的人更多一些。”
“您知道吗,他待人处世多么正直,对任何人都彬彬有礼。”玛尼洛夫又笑容可掬地说起来,他的眼睛全眯缝了起来,就像一只被人轻轻挠着耳根的猫。
“一个非常谦虚和蔼的人,令人如沐春风,”乞乞科夫接着说,“而且心灵手巧啊!我可怎么也没有想到。他绣了那么多富丽堂皇的绣花图案。他给我看了其中的一个钱包:那活儿太太们也很少有人能绣出来呢。”
“副省长也是一个很可爱的人,对吗?”玛尼洛夫问道,他的眼睛又眯缝了起来。
“是个非常、非常可爱的人,”乞乞科夫答道。
“您觉得警察局长怎么样?他是个很令人愉快的人,对吗?”
“是真的令人愉快,而且是那么博学,那么聪明的人啊!我同检察长、民政厅长在他府上玩了一宿牌,直到鸡叫三遍才罢休。他真是一个非常让人愉快的人呢!”
“那么,对局长太太您的看法如何呢?”玛尼洛夫太太继续问了一句,“是位非常可亲的女士,对吧?”
“她在我所认识的可爱女士中,的确是顶顶可亲的女人中的一位。”乞乞科夫回道。接着是民政厅长、邮政局长,他们差不多评论遍了市里的官员和太太,那都是一群最最可敬的人。
“你们总是在乡下过田园生活吗?”
乞乞科夫终于轮到提问的机会了。“大多数时间是留在乡下,”玛尼洛夫答道,“不过有时也去市里,和有风度的人见见面。您知道的,如果总在乡下,人们会变得粗野。”
“是的,是的。”乞乞科夫说。
“当然啦,”玛尼洛夫接着说,“要是周围有个好邻居,那就是另外的样子了,比方说,如果有个人可以在一起聊聊人物风度,讨论一种学问,谈谈修身垂范,以打开闭塞的心灵,以让灵魂受到震颤……”当他想多发挥几句时,却发现已经有些走题了,便举手比划了一下,接着说,“那么住在乡下还是会有很多乐趣的。可是,根本没有这样的人比邻而居……那就只好偶尔读读《祖国之子》了。”
乞乞科夫对此表示完全赞同,他还补充说,世间最大的乐趣就是在乡下独居,可以欣赏自然美景,还可以读书怡情…….“不过,您知道的,”玛尼洛夫继续说,“如果没有一个好友来分享……”
“噢,您说的对,完全正确!”乞乞科夫打断了他的话说,“那样财富堆积又能有什么意思呢!有位圣贤曾说:‘金钱可无,好友须有’。”
“帕维尔·伊万诺维奇,您知道嘛,”玛尼洛夫说,他脸上的表情已经不止是温和和甜蜜,而是甜腻了的,就像给贵族们看病的精明医生为了讨好病人,拼命多掺了糖的药水一样,“某种精神上的感受只有在与好友交流时才可以得到……就像是现在,一个幸运的机会给我带来满心的幸福喜悦,这幸福就是同您交谈,聆听您的宏论雅教,享受……”
“不敢当,是在不敢当,怎么能说是宏论?我只是个微不足道的人。”乞乞科夫答道。
“嗨!帕维尔·伊万诺维奇,请宽恕我说句肺腑之言:为了得到您所具有的美德的一部分,我情愿付出一半家产!”
“对我来说不是这样的,我认为我身上最重要的是……”
假如仆人没有进来说饭菜已准备妥当,谁也不会知道这两位朋友会彼此推心置腹地客套到什么时候。
“感谢您的赏光,”玛尼洛夫说,“请原谅,我们这里没有京城宴会里的那些名菜佳肴;我们只能依照俄国人的老习惯,用青菜萝卜来招待客人,但我们有的是诚挚的心意。请赏光。”
这时,他们又为请谁先进餐厅推让了一番,最后还是乞乞科夫先走进了餐厅。餐厅里已经站着两个男孩子,他们是玛尼洛夫的儿子,虽然已经到了可以上饭桌的年龄,但还需要坐在高椅子上。他们的旁边站着家庭教师,见到客人进来便微笑着、颇有礼貌地鞠了一躬。女主人坐在自己的汤盆前边,把客人安排在男主人和女主人之间,仆人为两个孩子围上餐巾。
“多可爱的孩子啊,”乞乞科夫看着两个孩子说,“多大啦?”
“大的八岁,小的昨天刚好六周岁,”玛尼洛夫太太说。
“费密斯托克留斯!”玛尼洛夫对着大儿子喊了一声。这时下巴被仆人围在餐巾里的大儿子,正在往外挣下巴呢。乞乞科夫听到这个古希腊统帅的名字(这个名字结尾本是“列斯”,却被玛尼洛夫变成了拉丁文的“留斯”),眉头微微皱起,可是又马上恢复了常态。
“费密斯托克留斯,请你告诉我,法国哪个城市最好?”
这时正目不转睛看着费密斯托克留斯的家庭教师,紧张地期待着他能看到自己,直到听到费密斯托克留斯说出“巴黎”,这才放下心来。
“我国哪个城市最好?”玛尼洛夫又问了一个问题。
那教师又紧张起来。
费密斯托克留斯答道:“彼得堡。”
“还有哪个城市?”
“莫斯科。”
“真是个聪明的好孩子!”乞乞科夫说,“太了不起了……”这时,他带着讶异的神情望了望玛尼洛夫夫妇说:“令郎如此年纪,如此博学,在我看来,这个孩子一定前程远大。”
“您还没详细了解他呢!”玛尼洛夫说,“他还很有才智呢。那个小的,阿尔奇德,就远没有他聪明啦。那个大的看到小甲虫什么的,两只小眼睛马上就滴溜溜地转起来,一定要研究详细。我看他将来会在外交方面出人头地。费密斯托克留斯!你想当个公使吗?”
“想。”费密斯托克留斯头往左右看着,嚼着嘴里的面包回答。这时,身后的仆人及时地为公使擦了一下鼻子,阻止了一把相当可观的鼻涕落到汤碗里去。席间有关乡下生活的趣味话题,总是被女主人的有关市里的戏院和演员的评论所打断。家庭教师全神贯关地注视着宾主们谈话脸上的表情,看到他们要笑,自己便先张开嘴,真诚地陪着笑。可以看出他是个知恩图报的人,想这样来回报主人的邀请。只有一次他的脸色很严肃,只见他用瞪着对面的两个孩子,用叉子用力敲了敲桌子,因为阿尔奇德被费密斯托克留斯咬了一下耳朵,他正准备闭上眼睛张开嘴大哭一场以见证自己的痛苦,可能是想到自己会被剥夺掉吃菜的权利,便又闭上了嘴,含着眼泪啃起羊骨头来,吃得脸颊泛油。女主人不停地对乞乞科夫说:“您吃得太少了,您可得吃好呀,请好好品尝一下乡下的菜。”乞乞科夫每次都回答说:“非常感谢,我吃好了,愉快的谈话胜似任何佳肴。”
大家终于离开了餐桌,玛尼洛夫这顿饭吃得志得意满,一只手搭在客人的后背上,准备把他请回客厅去,这时客人却突然认真地说,想和他商谈一件重要的事情。
“既然如此,那么请到我的书房去吧。”玛尼洛夫把客人领到一个不大的房间,房间的窗子外边是那片灰蒙蒙的树林。“这就是我的简陋书房。”玛尼洛夫介绍道。
“这书房很有雅趣。”乞乞科夫欣赏了一下房间,说。
这书房确实让人乐意驻足:四周的墙壁刷着近似灰色的淡蓝色;房间里摆放着四把椅子,一把靠背圈椅,一张桌子,桌子上一本我们已经知道的夹着书签的书,几张写着字的纸,不过最多的还是烟草。烟草堆得琳琅满目:有装在纸袋里的,有装在烟盒里的,也有的干脆堆在桌子上。两个窗台上满是烟斗里磕出来的烟灰,烟灰排列得非常美观,显然是花了心思堆积的。看得出,它们为主人消磨时光作出了不小的贡献。
“请赏光坐这把圈椅吧,”玛尼洛夫说,“这把椅子坐着舒适些。”
“还是让我坐椅子吧。”
“别谦让了,”玛尼洛夫微笑着说,“这是我专门为客人准备的圈椅,不管您愿意不愿意,一定要请您坐在这里。”
乞乞科夫只好坐了下来。
“让我敬给您一袋烟吧。”
“不,我不吸烟。”乞乞科夫亲切地答道,那样子好像颇有几分遗憾。
“为什么呢?”玛尼洛夫也亲切地问道,神色中带着一些惊讶。
“我怕是没有养成这个习惯。据说吸烟会让人变老。”
“请恕我直言,这完全是偏见。我认为,吸烟斗比鼻烟对身体更有好处。当年我们团里那位中尉,是位最有教养的绅士,他简直离不了烟斗,不仅吃饭时吸,而且说句不太文雅的话,他在一切地方都吸。现在他已经四十多岁了,上帝保佑,他仍然那么健壮,健壮得简直无法形容。”
乞乞科夫说,确实有这种事情,就连渊博的学者也无法解释许多事儿。
“不过,请允许我先问一个问题……”他的声音里带着一种奇特的,或者说就是用一种奇怪的声音,说话时还不知为何回头看了一眼。玛尼洛夫不知何故也回头看了看。“请问,您最近一次登记农奴是什么时候?”
“已经很久了,确切地说,我都忘记了。”
“登记之后,您的农奴死掉的多吗?”
“这我得问问管家了。喂,来人啊,把管家叫来,今天他应当来这里的。”
不大一会儿,管家来了。四十来岁的样子,胡子刮得很干净,穿着一件双排扣的紧腰短礼服,看起来他生活得很闲适,脸上有点虚胖,细小的眼睛和发黄的肤色说明他非常熟悉绒毛被褥。我们很容易看出,他同所有管家一样的成长史:主人家里粗通文墨的仆人,娶了太太管仓库的心腹丫头,接管了仓库,之后就当了管家。当上了管家之后,自不必说了,也就有了所有的管家的派头:早上睡到九点多,等茶炊烧好了,起床喝茶。和村里富一些的人家结交,把劳役留给穷一些的人家。
“嗨,伙计!上次农奴登记以后我们这里死了多少农奴?”
“死了多少?登记后,着实死了不少。”管家打了一个嗝,忙用手像盾牌似的捂住嘴。
“是的,说真的,我自己也是这样想的,”玛尼洛夫接过管家的话说,“的确死了不少!”说完,对着乞乞科夫他又说:“真的,数目不小。”
“比方说,具体数目是多少呢?”乞乞科夫问道。
“对啊,具体是多少呢?”玛尼洛夫也问了一句。
“具体数怎么说呢?没人知道死了多少啊,从来没有人算过。”
“是啊,说的是,”玛尼洛夫对乞乞科夫说,“我也认为死亡率很高,可是具体死了多少,谁也没有统计。”
“能不能去统计一下,”乞乞科夫说,“最好有一个详细的名单。”
“对呀,去列一个详细名单拿来,”玛尼洛夫说。
“好吧!”管家说了一声就走了。
“您需要这个名单做什么呢?”玛尼洛夫问道。
客人对这个问题感觉很为难,他的神色都紧张了起来,甚至脸都涨红了,看来他是有难言之隐,而事实上玛尼洛夫也终于听到了一件从来没有听说过的奇怪的事情。
“您问这个做什么用嘛,因为我……我想买一些农奴……”乞乞科夫说到这里,都有些口吃地停下了。
“可是,”玛尼洛夫问道,“您想怎么买,是连人带田地一起买,还是只过户,也就是说,不带地?”
“不,我想买的不是完全的农奴,”乞乞科夫说,“我想买……死的……”
“什么?对不起……我的耳朵有点儿失聪,我好像听到了一个非常奇怪的词……”
“我要买一些死的农奴,不过在登记册上还是活着的。”
玛尼洛夫把烟斗都吓得掉到了地上,大张着嘴巴愣了足足几分钟。这两位刚刚还在大谈知己相逢的朋友,现在却一动不动地对看着,好像古时的在镜框两边对着的两幅肖像画。最后玛尼洛夫趁弯腰拣烟斗的时机,抬头看了看客人的脸,想在他的嘴角上找到一缕微笑,看他是不是在开玩笑,可是一点儿也没有这样的迹象,那脸上的神情反倒更认真了。玛尼洛夫想,是否是客人的精神突然失常了,于是又小心翼翼地仔细观察了一下,可是客人的眼神是安宁灰暗的,眼里并没有疯子那种凶恶狂野的光芒,看起来一切都很正常。应当用什么态度、怎么来回答呢,玛尼洛夫一时怎么也想不出办法,只能把嘴里残余的烟慢慢吐出来。
“所以,我希望知道,您是否能够把这些在实际上并不活着的但法律上还被当成是活的农奴移交、转让或者以您认为合适的方式卖给我?”
玛尼洛夫已经震惊得说不出话来,他只是呆呆地看着客人。
“我看,您好像很为难?……”乞乞科夫说。
“我?……不,不是的,”玛尼洛夫说,“我还没能理解……对不起,当然,我没有受过那么您那样的高等教育,那种出色的教育在您的言行中都能表现出来;我不太会说话……也许这里……在您刚才的话里……另有意义……也许您这样说是因为话语的优美吧?”
“不,”乞乞科夫接着说,“不,我就是这么说的,也就是说,我说的就是事实上已经死了的农奴。”
玛尼洛夫全然迷茫了。他觉得自己该说些什么,应该提个问题,但到底提什么问题呢——结果是他只又喷了一缕烟,只是这次不是从嘴里,而是从 9f3b." >鼻孔里。
“这样啊,要是没有什么阻碍,那就上帝保佑,我们签订契约吧。”乞乞科夫说。
“怎么,死魂灵的买卖契约?”
“噢,不!”乞乞科夫说,“我们要把他们当活农奴那样,就是农奴登记花名册上注册的那样。我的习惯是无论什么事都不背离民法,虽然为此在任职时饱受挫折,可是没有办法:对我来说,履行义务,是神圣的事;面对法律——我在法律面前只有顺从。”
玛尼洛夫为最后的这句话略微放心,可是还是没弄明白这宗买卖的意义,他只有继续沉默,又用力地吸起烟斗来,烟斗被吸得发出声音来,仿佛是他要说的话。他似乎打算从烟斗里找出应对眼前这种事情的办法来,但是烟斗虽然抽响了,却实在抽不出言语。
“您也许还有什么不放心的?”
“哎呀!这怎么会,我相信你。我要说的不是对您有什么担心。但是请让我大胆问一下,这种事情,或者更确切些说,这种交易,不会违背俄国民法和之后的条例吧?”
问完,玛尼洛夫晃动了一下bbr>脑袋,意味深长地看着乞乞科夫的脸,一种深沉的思考的表情从而他的眉头和紧闭的嘴唇上显露出来,这种表情在普通人的脸上可是看不到的,也许只有在哪一位精明过人的部长的脸上才能看到,而且还要在他深谋远虑运筹帷幄的时候。
可是乞乞科夫却坚定地说,这类买卖或者说交易决不违背俄国的民法和其他法律。过了一小会儿,他还补充说,甚至国库会因为得到一笔法定的契税而获益。
“您是这样认为的吗?”
“我认为这是件好事。”
“既然是好事,那就另说了。我怎么会有意见。”玛尼洛夫觉得可以放心了。
“现在只剩下讲价钱了……”
“怎么,讲价钱?”玛尼洛夫停顿了一下,“您怎么会认为,我要为了那些在某种意义上已经不存在的农奴要您的钱?既然您有这样一种——怎么说呢——奇特的想法,那我就把这些农奴奉送给您,我怎么会要钱,契税也由我承担好了。”
记录这件事情的历史学家要是对客人听到玛尼洛夫的这番话之后的兴奋忽略,那他就该受到重重的指责。尽管乞乞科夫十分稳重小心,但他听了这话差点像山羊一样跳起来,人在狂喜的时候都会那样跳起来的。但他也忍不住在圈椅上用力地扭动了下身体,把椅座的上毛料椅罩都挣破了。玛尼洛夫对客人的兴奋有些莫名其妙。为了表达谢意,乞乞科夫连连地大声道谢,让玛尼洛夫都感到颇为不好意思,红着脸摇头,最后不得不说此事完全不值一提,他只是想借机会表达自己的仰慕之情之情,毕竟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死农奴完全是废物。
“这不是废物。”乞乞科夫紧握着他的手说。说着,还深深地叹了一口气。看来,他是准备向对方倾吐衷肠了。他终于不再是不动感情地说了下边的话:“如果您知道对一个出身寒微的人来说,这些看起来毫无用处的废物有多大用途就好了!说实话,什么苦我没有受过呢?我就像狂风巨浪中的一叶小舟……什么样的挤压、什么样的迫害,我没有受过?什么样的痛苦,我没有试过?这都是为了什么呢?因为我心地善良,我维护真理,我惦念孤苦无依的寡妇和举目无亲的孤儿!……”说到这里,他用手帕擦了擦流出的眼泪。
玛尼洛夫完全被感动了,两位朋友长久地握着手,默默地注视着彼此含着泪水的眼睛。玛尼洛夫丝毫不想放开我们主人公的手,他长久而热烈地握着它,我们的主人公都不知怎么才能把手抽出来。最后,我们的主人公说还是要尽快到城里把契约手续办好,希望他最好还是能够亲自去市里走一趟,说完,他总算找到理由把手轻轻地抽回来,去拿自己的帽子向主人告辞。
“怎么?您这个时候就要走了吗?”玛尼洛夫这时才突然清醒过来,非常吃惊地问道。
恰好这时玛尼洛夫太太走进了书房。“莉赞卡,”玛尼洛夫带着几分惋惜的神情说说,“帕维尔·伊万诺维奇要离开我们这里了!”
“因为我们令帕维尔·伊万诺维奇感到厌烦了。”玛尼洛夫太太问道。
“夫人!当然不是这样的,”乞乞科夫说,“这儿,就是心坎里,这儿,”说着,他把手放在心口上,“这儿将永远保存着同贤伉俪在一起相处的美好记忆!请相信,再也没有比同你们两位在一起更美好的事情了,既然不能在一个屋子里生活,那么结为近邻,对我而言也是人生最美好的幸福。”
“帕维尔·伊万诺维奇,”玛尼洛夫非常赞同乞乞科夫的观点,他说,“要是我们可以在一个屋顶下朝夕相处或在一颗榆树下推究哲理,互相探讨问题,那该是多么美好的事情啊!……”
“是啊!那可真会是天堂般的生活啦!”乞乞科夫叹了一口气说,“夫人!再会吧!”说着,他走过去吻了吻玛尼洛夫太太的手。“再会吧,亲爱的朋友!不要忘了我对您的嘱托!”
“噢!放心吧!”玛尼洛夫答道,“顶多只要两天,我就能见到您。”
他们一起走进了餐厅。“亲爱的宝贝们,再会吧!”乞乞科夫对孩子们说道,他看到阿尔奇德和费密斯托克留斯在玩一个木头骑兵玩具,这个木头骑兵缺了一条胳臂,鼻子也掉了。“再见吧,我的小宝贝们!请你们原谅我没有给你们带礼物来,说实在的,来之前我甚至不知道这个世界上有你们这样的精灵,下次我一定给你们带点礼物来。给你带一把马刀,想要马刀吗?”
“想要。”费密斯托克留斯说。
“给你带一个鼓。鼓好吗?你喜欢吗?”他弯下身子对阿尔奇德说。
“我要个哭(鼓)。”阿尔奇德低下头,嘟囔着口齿不清地说。
“好吧,我给你带一个鼓来,一个特别好的鼓!……敲起来就咚咚咚,咚咚咚……再见了,小宝贝儿!再见!”说完,他吻了吻阿尔奇德的头,便转身对玛尼洛夫夫妇笑了笑,通常情况下,这一笑是对孩子的父母表示孩子们的要求是多么天真无邪。
“说真的,帕维尔·伊万诺维奇,还是住下吧!”当宾主一起走到台阶上的时候,玛尼洛夫说,“您看那天上的乌云。”
“乌云没什么大不了的。”乞乞科夫说。
“您知道去索巴克维奇家的路吗?”
“我正要向您请教呢。”
“等等吧,我这就告诉您的车夫。”
玛尼洛夫便对车夫讲起路来,语气也是那么客气,甚至还说了一次“您”。
车夫听说要过两个十字路口,到第三个十字路口再拐弯后,就说了声:“明白了,老爷,我会按您说的走的。”就这样,乞乞科夫告辞上了马车,回头时,还可以看到主人夫妇在那里依依不舍地鞠躬、踮着脚尖挥舞手帕。
玛尼洛夫站在台阶上目送着马车的离去。一直到马车已消失在眼前,他仍然伫立在那里,吸着烟斗。当他进了屋,坐到椅子上又开始陷入他习惯的沉思,他心里非常高兴能使客人满意而归。后来,他的思绪慢慢地转到了别的问题上去,最后又是浮想联翩。他想到人逢知己的快乐,想到如果能够和朋友一起住在河边该有多满意,接着又想到如果在河上架一座桥,在河边建一座新的房子,在顶上建一座可以看到莫斯科的塔楼,晚上在上边品茶,谈论一些愉快的话题。后来,他还想到跟乞乞科夫乘一辆漂亮的马车去参观上流人士的聚会,他们的言谈举止和优雅无双人人赞叹,最后连皇上都知道了他们之间的高尚友谊,恩赐他们为将军,后来就更是天花乱坠、繁花似锦地想到了——除了老天爷外,他自己也不知道想到了哪里。这时仿佛黄粱梦醒,乞乞科夫的要求打断了他的遐想。想到这件事情,他的头脑仿佛就特别不够用了:他思来想去,还是没有想出个所以然来,于是便坐在那里吸烟,一直到吃晚饭。
第三章 夜雨后的收获
乞乞科夫志得意满地坐在正在大道上飞驰的马车上,从上一章里我们已经知道到他最为关注的是什么了,现在他的心里已经被这件事情完全占满了。他的脸上不时浮现着梦想、筹划、憧憬等各色表情,我们可以从他嘴角那一分钟都没停歇的笑里,窥见他的内心:这些想法让他感到非常快乐。沉浸在奇妙幻想里的他,完全没有注意到车夫谢里凡因为受到玛尼洛夫家的热情款待而飘飘然起来,他正在絮絮地指责右边的那匹花斑马偷懒呢。这匹花斑马总爱耍滑,看起来一副努力拉车的样子,却根本没有出力,而架辕的枣红马和左帮套的淡栗色的税务官(因为是从一名税务官手里买来的,这匹马被叫做税务官),都在努力拉车,它们的眼神里甚至都流露出劳动中的快乐。谢里凡站起身来,抽了那匹偷懒的马一鞭子,说:“你这滑头!我让你耍滑头!你要认真出力,你这个德国衬裤匠!看那匹驾辕的漂亮枣红马,它尽职尽力,多给它一斗燕麦我也高兴,因为它是一匹好马,税务官也是一匹好马……喂,喂!你扇忽耳朵干什么?你这个混蛋,我跟你说话,你要好好听着!我是不会教你干坏事的!你这偷奸耍滑的家伙!看,你又在往哪儿磨蹭!”说着,又狠狠抽了它一鞭子,骂道:“啊,你这个不驯服家伙!你这个可恶的拿破仑!”又对三匹马喊了一声:“喂,亲爱的先生们!”并在它们身上各自来了一鞭子,这鞭子已经不是为了惩罚,而是为了表示它们已经让他满足了。带着像先生般志得意满的感觉他又教训起他的那匹花斑马来:“你以为别人看不明白你的行为吗?想要别人尊敬你,你就得正正经经日子。你看,我们刚拜访的这位地主全家都是好人。只要是好人,我们总是愿意同他们交朋友,愿意同他们谈谈;我们不分彼此,喝酒也好,喝茶也好——只要是好人,我们都愿意奉陪。谁都尊敬好人。看我们老爷,谁都尊敬他;因为他,对国家恪尽职守,你听着,当过六品官儿……”
谢里凡越说越远,简直让人不知所云,不过如果乞乞科夫留心听的话,可以听到他的马车夫对他的许多平日里听不到的意见和态度。只是他只顾筹谋自己的计划了,直到一声响雷让他惊醒过来,他看了看周围:天空布满了乌云,驿道上大雨点儿击打得尘土飞扬。更大的霹雳在近处响了一声,终于下起了倾盆大雨。刚开始的时候,雨斜着下来,敲打着一侧的车篷,后来又抽打着另一侧的车篷,后来干脆变得直接倒在车篷顶上;雨滴也溅到了乞乞科夫的脸上。乞乞科夫不得不拉下皮帘(皮帘上有一个观看风景的圆窗孔),并让谢里凡快点赶车。正讲得唾沫四溅的车夫被打断了话头,才发现情况不妙,他马上把那件旧灰呢子外套从车座底下拽出来,套在身上,抓起缰绳,对着三匹马大声吆喝起来——那三匹马差一点儿都要因为他那絮絮的责备而浑身舒泰,停步不走了。
在马儿快步疾走时,谢里凡却也想不起到底是走过了两个还是三个十字路口了。沉思了一刻钟,他终于想了起来了,马车大概已经走过了无数个十字路口了。大抵因为俄国人在关键时刻不用考虑就能找到路,所以到了下一个十字路口,他往右一拐,喊了一声:“驾,我可爱的可敬的马儿朋友!”想也没想这条路会是通向哪里,便飞奔而去。雨势看起来并不是一时半会能停下的。大路上的尘土很快就变成了稀泥,马儿也感觉马车愈来愈沉重。这么久也没有看到索巴克维奇的村子,乞乞科夫开始感到很不安,因为按他的计算这时早就该见到他了。从车里向外张望,车外早已经黑了下来,他什么也没看到。
“谢里凡!”他终于忍不住探出头来喊了一声。
谢里凡问道:“老爷,有什么事?”
“你看看这附近有没有什么村子?”
“没有,老爷,哪儿也看不到村子!”说完,谢里凡便摇着鞭子,唱起一种似歌非歌的小调来,唱起来就停不了。那唱词里杂糅着全俄从东到西车夫们对马匹的呼喝声,还有随口喊出的各种各样的奇怪形容词。车夫一直这样唱着,后来把三匹马都叫做书记官。
这时,乞乞科夫发觉马车前后左右地颠簸起来,他不小心磕了几下,他感觉,他们的马车大概已经离开了驿路,走进农夫们犁过的田地里了。车夫谢里凡好像早已经知道了,可他早已经闭上了嘴。
“嘿,你这是走到哪里去了?你这个蠢货!”乞乞科夫喊了起来。
“老爷,这有什么办法呢,这样的光景,黑得连鞭子都看不清了!”话音刚落,马车猛地向旁边歪了过去,乞乞科夫连忙用两手抓牢自己。他这时才发现谢里凡已经喝得醉醺醺的了。他对谢里凡喊道:“小心,小心,车要翻了!”
“不会的,老爷,车怎么会翻呢,”谢里凡絮絮地说,“车翻了可就糟糕了,我可是知道的。我怎么会赶翻车呢。”说着,他就开始慢慢地挪车,挪来挪去,终于把车顺利地弄翻了。乞乞科夫整个地摔进了泥里。谢里凡这时才把马勒住——其实就算他不拽马,马也会站住的,因为它们已经累得有气无力了。一看自己赶翻了车,谢里凡可吓坏了,从车夫座上爬下来的他双手叉腰站在那里,根本没想到老爷还在泥地里挣扎着往外爬。他沉闷了一会儿,终于吐出话来:“看,真翻车了!”
“你醉啦!”乞乞科夫说。
“老爷,我怎么会喝醉呢!我可是知道喝醉了不是好事。我只是跟好朋友闲谈了一会儿,这可是跟好人们交流的,这可是好事;然后我们还在一起吃了点儿东西。这也不是坏事,我们是可以同好人一块儿吃点儿东西的。”
乞乞科夫说:“你大概忘了你上次喝醉酒,我怎么跟你讲的了?”
“没有的,老爷,我怎么会忘呢。我知道一个车夫的本分。我也知道喝醉了不好。我只是和好人闲聊了一会儿,那是因为……”
“看来我要给你来顿狠的,让你还说跟好人闲聊!”
“您请便吧,”谢里凡认命地回答,“您要打我,我一点儿也不反对。要是我犯了错,您怎么不应该打我呢?我任凭老爷发落,打是应该的,不识抬举的乡下人,总该有点规矩。要是坏了规矩,那就该挨打。确实应该挨打呢。”
这番辩解让老爷找不到来应答的言辞,而此时命运也好像决定要对他开恩了。远处传来几声狗叫声。乞乞科夫仿佛听到了上帝的感召,让谢里凡马上赶车去看看。俄国的车夫天生都有灵敏的嗅觉来代替眼睛,即使他们闭着眼睛、身子也还悠然晃荡着,他们也总是能把车赶到一个什么地方。尽管四周漆黑一片,谢里凡还是将马车赶进了村子,一直把车辕顶到篱笆上,马车再也走不动时,才把车停下来。乞乞科夫看到浓密的雨幕中有一个像是房顶的东西,便让谢里凡下去找大门,如果不是俄国恶犬顶替了守门人的位置,他们还得在夜雨里摸索很久。恶犬那极其响亮的声音向主人报告了乞乞科夫的到来,声音响亮到乞乞科夫不得不堵住耳朵。一个小窗里闪出了一点光亮,光亮穿过雨雾迷蒙照射到栅栏上,让我们的过客终于看到了附近的大门。谢里凡用力敲了敲门,不大工夫,一个披着粗呢上衣的身影打开了偏门,探出身来问:“谁敲门?来干什么?”一位妇人沙哑的声音对于现在的主仆二人来说如同天籁。
乞乞科夫忙说:“我们是过路的人,老妈妈。让我们借住一宿吧。”
“你的腿脚可太勤快了,”老太婆说,“这个时候来借宿!这里不是旅店,是一个女地主的家。”
“老妈妈,我也没有办法呀,我们迷路了。这种天气在野地里怎么能过夜啊?”
“是啊,黑天,还赶上下雨。”谢里凡为迷路插了句,但马上被乞乞科夫喝骂着打断了。
“您是什么人啊?”那个夫人问道。
“我是个贵族,老妈妈。”
也许是“贵族”这个字眼儿让这位老夫人略微放了心。“请稍等一下,我去禀报太太。”她说着便转身进去了,三两分钟提着着风灯回来打开了大门。另外一个窗口也亮起了灯。车夫将马车赶进了院子,停在一座小房子前面,这房子在黑暗中很难看得清楚。从窗口发出的亮光只照亮了半个房子,可以看到房前的水洼。雨势依然不小,拍着木头的屋顶,哗哗地流到一起,落进屋檐下的一只木桶里。这时狗叫声充塞了整个雨夜:一条狗昂着头,仿佛为了享受了高高的待遇而拉长的声音,卖力地叫喊;另一条紧跟着叫起来,就像是教堂里的副歌手追随主歌手;在它们的声音中,还穿插着一个像驿车上的铃铛一样的吵吵闹闹的高音童声,大约是一条小狗;最后加入的是一个男低音,这可能是一条老狗,也可能是一条特立独行的狗,它的声音低沉,像是演唱会上的男低音:在演唱会进入高潮,男高音们都踮起脚、仰着头,仿佛把全身都向高处用力冲着,竭力唱出最高音来时,那男低音却努力把毛茸茸的下巴压到领带上,两腿下蹲几乎要蹲到地上,独自发出一种震得玻璃嗡嗡作响的雄壮声音。从这曲狗的合唱里,我们可以听出来,这个小村子很不错;只是我们的乞乞科夫先生正穿着早已淋透的衣服,在那里打哆嗦,满心想着的只是赶紧钻到被窝里去,哪里还能体会这些。在车夫还没将马车停稳的时候,他就踉跄着跳到了台阶上,险些又摔倒在那里。这时屋里又出来一个跟刚才那个妇女颇为相像,只是年纪轻些的妇女,把乞乞科夫领进了房间。乞乞科夫打量了一下房间:旧花条壁纸的墙上挂着一些鸟儿的画;墙壁中间挂着一些老式小镜子,镶着暗色的镜框,镜框看起来像是卷起来的树叶,在每个镜子后边都塞着东西,要么是信,要么是纸牌,甚至还有臭袜子;屋子里还有一个表盘上画着花卉的挂钟……
粗粗扫了一眼的乞乞科夫实在没有精神细看,他觉得有人在他的眼皮上抹了蜂蜜,简直无法睁开眼睛了。过了一分钟,上了年纪的女主人过来了,头上一顶匆忙戴上的睡帽,脖子上围着一条网线围巾。大概是那种田产不多的女地主,这些女地主见人时总是习惯微微歪着头,诉说收成不好赔了本钱,却在暗地里将钱攒在一些花粗布针线袋里——钱袋都分别藏在五斗橱的抽屉里。面额一卢布的银币装在一个钱袋里;面额半卢布的银币装在另外一个钱袋里;第三个钱袋里则是面额二十五戈比的银币。乍看时,仿佛并没有什么东西放在五斗橱里,有的只是衬衣、睡衣、各色针线,还有一件叠好了的大外套——留着在旧衣服被节日里煎油饼或做馅饼时烧了洞或者是穿坏了的时候当新衣裳用。不过旧衣服并没有被烧上洞,也没有穿破。老太婆俭省得习惯了,就将这外套长期放在那里,等待她的远房侄女在她的临终遗嘱找到它,并和别的各种零零碎碎一起继承了去。乞乞科夫表达了深夜拜访的不安。女主人连忙表达这没什么,并说:“上帝怎么让您在这个时候光临!在这么大的风雨中走路,您一定饿了,只是漏夜深沉,我没法好好款待您呀。”
女主人说话时一种像是蛇发出的咝咝声响起来,把我们这位客人吓坏了,仿佛置身蛇屋。当他抬头时才把心收回肚子里:原来是墙上的挂钟正要打点。咝咝声之后是一阵沙哑,最后终于用尽全身之力响了两声,仿佛是有人拿一根棍子敲打了两声破罐子。两声过后,钟摆又继续在那里左一下右一下嘀答地起来。乞乞科夫谢绝了女主人的客套,说他只需要被褥安眠,其他什么也不需要了。他还想打听一下这到底是什么地方,离地主索巴克维奇那里还有多远,女主人说她从来就没听说过有这样一个地主。“那您知道玛尼洛夫吗?”乞乞科夫接着问。
“玛尼洛夫是个什么人?”
“是个地主,夫人。”
“我可从来没听说过这个地主。”
“那么您知道这里有哪些地主呢?”
“博勃罗夫,斯温恩,卡纳帕季耶夫,哈尔帕金,特列帕金,普列沙科夫。”
“他们很富有吗?”
“没有,先生,这里没有太富的地主。他们有的有二十个农奴,有的有三十个,有上百个农奴的地主根本没有。”
乞乞科夫发现他来到的是一个贫穷落后的偏僻小镇。“这里离市区有多远啊?”
“有六十多俄里呢。非常抱歉没有什么可以招待您的;要不来杯茶吧,先生?”
“谢谢您,老妈妈。除了被褥,我什么也不想了。”
“再这么糟蹋的天气里赶了一天路,的确需要休息。您就在这里休息吧。喂,费季尼娅,把鸭绒褥子、枕头和床单拿来。唉,上天怎么发了这么大的脾气:这么响的让我在神像前点了一晚上蜡烛。哎呀,先生,您怎么后背上全是泥,像在泥里打滚的猪!怎么回事啊?”
“上帝保佑,只是摔了满身泥;没有摔断骨头,真是上帝的恩赐。”
“上帝啊,真是太可怕了!拿东西擦擦吧?”
“谢谢,谢谢,不用了,麻烦您让您的女仆帮我把衣服烘干、刷刷就好了。”
“费季尼娅,听到了吗?”女主人对刚才拿着蜡烛去开门的那个妇女说。这个女人正把鸭绒褥子抱来,她从两边拍了拍鸭绒褥子,想把它拍得松散开,结果弄得鸭绒满屋飞扬。“你把先生的衣服拿去烤干,仔细擦一擦,再好好拍打拍打,就像当年对老爷做的那样。”
“是的,太太!”费季尼娅一边应着,一边铺床单、放枕头。“看,被褥铺好了,”女主人说,“晚安,先生。您还需要什么了吗?要不您临睡前也有个习惯,要让费季尼娅给你搓脚跟?先夫在世的时候睡前一定要她给搓脚跟。”
可是客人谢绝了搓脚跟。女主人一走,他马上把全身的衣服都脱了下来,交给了费季尼娅,费季尼娅拿着这些衣服跟他道了晚安走了。乞乞科夫看了一眼铺好的被褥,那被褥都快到天花板了。看来费季尼娅真是拍打褥子的好手。他踩了一把椅子爬到铺上去,那被褥马上让他压得快到地板了,羽毛从褥子缝里挤出来飞满了屋子。他吹灭了蜡烛,盖上印花布被,便马上睡着了。醒来的时候太阳已经很高了。阳光晒在他的眼上,昨天晚上睡在墙上和天花板上的苍蝇,全都朝向他飞来:一个落在他的嘴唇上,另一个飞到他的耳朵上,第三个总想飞到他的眼睛上,还有一个不小心飞到他的鼻孔下边,被沉睡中的他吸到了鼻孔里,令他狠狠地打了一个喷嚏——他就是如此醒来的。醒来后他打量了一下房间,发现墙上挂的并不都是鸟儿:还有一张库图佐夫的画像和一张油画——上边画着一个穿着沙皇保罗一世时代制服的老头儿。挂钟又在一阵咝咝声后敲了十下。门口伸进来一张女人的脸,很快又缩了回去,昨晚乞乞科夫为了睡得更好些,把自己脱得一干二净。他感觉那脸有些熟悉,开始回忆那个人是谁,最后想起来那是女主人。他把已经烘干、刷净的衣服穿在身上,走到镜子跟前时,又打了个喷嚏,这喷嚏打得简直响彻云霄,让走在低矮窗外的一只公火鸡突然用它那奇特的语言对他长声叫了起来,可能是说了一句“祝您健康”吧,乞乞科夫骂了它一句“混球”。他走到窗前仔细打量起院里来:窗外像是一个养鸡场,不大的院子里满是家禽。火鸡和母鸡多得数不清;一只公鸡在它们中间歪着头晃着鸡冠,歪着头,走来走去,像在收集情报;一头母猪带着一窝小猪也走到了这里;母猪到处扒拉着垃圾,偷偷吃了一只小鸡雏,又装作什么都没有发生似的嚼起西瓜皮来。这个小院子,或者说这个养鸡场,用木板围了起来,板墙外边是一片种着洋葱、白菜、土豆、甜菜和一些别的菜的菜园。菜园里还有零星的苹果树和其他果树,树上都罩着防备喜鹊和麻雀的网,麻雀就像一片片浮动的乌云一样,从这里飞到那里。为了这些生灵,还有几个稻草人在高高地挥舞着胳膊;一个稻草人的头上是女主人的睡帽。菜园外边就是为数不少的农舍——这些农舍挤在一起,把街道都挤得很窄,不过在乞乞科夫眼里,这里的人日子过得不错,因为这些房屋维修得很好:房顶上的烂木板都被换上了新的;没有一家的门框是歪的;向他这边开门的板棚里停放着几乎崭新的备用四轮马车,有的棚里一辆,有的棚里两辆。“她的这个农庄还挺大呢。”他嘀咕着下了决定,他得和女主人好好聊聊,增进感情。他向刚才女主人探头的那个门口看了一眼,见到女主人坐在茶桌旁边,便带着亲切的愉快表情感情走了过去。
“您好,先生。睡得如何?”女主人站起来问道。她的衣服比昨天晚上好些——一件深色的礼服,没有戴睡帽,脖子上还是围着一件什么东西。
“睡得很好。”乞乞科夫说着,坐到了圈椅上,“老妈妈,您睡得怎么样?”
“不太好,先生。”
“为什么呢?”
“睡不着啊。腰酸腿疼得全身都疼。”
“会好的,会好的,这些都会好的。”
“希望上帝保佑吧。我抹过猪油,也抹过松节油。您的茶里要添点什么吗?瓶子里有果汁。”
“来点儿果汁是挺好的,老妈妈。”
我想,我们的读者们已经注意到尽管乞乞科夫的语气很亲切,但说起话要比玛尼洛夫还随便,根本没有客套。如果说我们俄国在其他方面落后于外国的话,但是在寒暄的态度上却远远超过了他们。我们在言谈礼遇上的差别千变万化,简直难以计数。法国人或德国人他们是一辈子也体会不到,也不会明白这其中的细小差别!他们在和百万富翁和卖香烟的讲话时差不多是同一种语气和说法,哪怕他们在心里也偷偷羡慕百万富翁。但我们不是这样的:我们有许多人能熟练运用这些差别,他们在和有二百个农奴的地主讲话时就和有三百个农奴的地主不同,对有三百个农奴的地主的讲话又跟有五百个农奴的地主不同,对有八百个农奴的地主讲话呢又跟对有五百个农奴的地主不同;就算你把地主分为一百万个等级,他们也能用不同的谈话方式,来区分表达对不同等级的地主的敬意。再打个比方,有那么一个办公厅——这办公厅当然不会是这里的,而在遥远的天际;比方说,办公厅里有位厅长。大家或许都能看到他将下属吓得大气也不敢喘的威严!他的神情往往除了高贵和傲慢再也没有其他。如果用画笔来描绘,他的神情简直就像是世界文学史上的普罗米修斯!这位长官有着得体的威严举止,鹰一样的眼神。可当这只鹰走出自己的办公厅,走到他的上司的那里去,就会变成了一只沙鸡,惶惶不安地夹着公文,战战兢兢。如果在公众场所和晚宴上,在场的官儿都没有他大,那么普罗米修斯仍会是普罗米修斯,但是万一有的人官职比他大一点点,那么普罗米修斯就会变得连奥维德都难以想象:他会马上变成了小飞虫,甚至变成比苍蝇还小的一粒灰尘!
假如你此时看到他,你会说:“这是伊万·彼得罗维奇吗?伊万·彼得罗维奇有着高大的身躯,可这个人矮小畏缩;伊万·彼得罗维奇声音宏大、语气深沉,而且面无表情;但是这个人怎么是这个样子:说话声音像小鸟一样婉转,还总是陪着笑脸。”可当你走近过去,细看一下,这果然是伊万·彼得罗维奇!
你会在心里念叨“原来是这样的”……还是让我们回来继续说我们文章里的人物吧。我们已经知道,乞乞科夫知道不必客套了,他往茶里倒了一些果汁,端起茶杯说:“老妈妈,您的农庄很好啊。这里有多少个农奴?”
“大概有八十个吧,先生,”女主人照例念叨说,“上帝保佑吧,糟糕的是年景不好,去年简直入不敷出了。”
“哦,农夫们看起来身体都不错,农舍也都挺结实的。请问您贵姓?我真太粗心了……深夜前来……”
“科罗博奇卡,先夫在世时是十品官。”
“谢谢,那名字和父名呢?”
“纳斯塔西娅·彼得罗夫娜。”
“纳斯塔西娅·彼得罗夫娜?纳斯塔西娅·彼得罗夫娜可是个好名字。我的姨母也叫纳斯塔西娅·彼得罗夫娜。”
“您贵姓?”女地主接着说,“我看,您是个税务官吧?”
“不是的,老妈妈,”乞乞科夫笑了笑回答,“我不是税务官,我只是为办私事四处走走。”
“那么,您是收购商了啊!那太可惜了,我的蜂蜜低价卖了出去,要不先生您一定会买的。”
“我不想买蜂蜜。”
“那您要买什么呢?大麻要吗?我大麻也不多喽,也就半普特。”
“不,老妈妈,我也不想买大麻。请问,您这里死的农奴多吗?”
“哎,先生,死了十八个呢!”老太婆叹着气说,“死的可全是个顶个能干活儿的好人啊。后来虽然又生了一些,可有什么用呢?都是些小孩子,可税务官来了不分青红皂白,就得收人头税。人都死了,税要照收。就上个礼拜,我的铁匠烧死了,真是个好铁匠呢。”
“你们这里失火了吗?”
“上帝保佑没有失火,要是着火那就更糟了。他是自己烧起的,先生。他喝了太多的酒,从里往外烧死藏书网了;从他的嘴里往外吐这蓝火苗,把自己全烧焦了,简直快烧成一块木炭;可惜这么一个能工巧匠啊!现在我出门都坐不上马车了,没有人给马钉铁掌啦。”
“这都是上帝的意思啊,老妈妈!”乞乞科夫叹了口气说,“我们不能抱怨上帝……把他们让给我吧,纳斯塔西娅·彼得罗夫娜?”
“把谁让给您啊,先生?”
“那些死掉的农奴啊。”
“怎么让啊?”
“很简单。您卖给我也可以。我可以出钱。”
“您说什么,我怎么听不懂了呢?您想让我把他们挖出来吗?”
乞乞科夫看到她想得太远了,得让她明白要怎么做。他对她说,转让或买卖都只要简单地写个契约,把死农奴当活的就行了。
“可是你买这个有什么用呢?”老太婆大睁着眼睛问道,“这就只是我的事情了。”
“可他们已经死掉了啊。”
“谁也没说他们是活的呢啊。您为死人上人头税太不合适了,现在我为您省掉了麻烦和捐税。你知道吗?我不但让您去掉这些负担,还另外给您十五卢布。现在你懂了吗?”
“我还是不明白,”女主人想了半天说,“我从来没有卖过死农奴呢。”
“当然了!如果您之前卖过,那就是怪事啦。难道您认为这些死农奴有什么用吗?”
“不是的,我知道死人什么用也没有。可是他们死了,这让我不知道怎么办啊。”
“这个老太婆,太想不明白了!”乞乞科夫想道。“您想一想啊,老妈妈,您是在花冤枉钱啊。人死了,还要按人头纳税……”
“唉,我的先生,你别说了!”女主人打断了他说,“大上个星期我就缴了一百五十多卢布呢。另外还得给税务官浇了点儿油。”
“是吧,老妈妈。以后您再不用给税务官浇油了,现在您看由我来替您纳税;我替您承担这些义务。我还出契税,您看可以吧?”
女主人考虑起来。她感觉这是一件划算的事,可是因为过去没听说过这种新鲜的事,她又有些担心,怕让眼前这个人骗了;谁知道他是哪里出来的呢,还是深更半夜来上门来的。“怎么样,老妈妈,决定成交吧,啊?”乞乞科夫问道。“可是,先生,我没有卖过死人啊。活人,我倒是卖过。前年我卖给大司祭两个丫头,每人一百卢布,他很感谢我。那两个丫头都很不错:都会织餐巾呢。”
“哎哟,我们不说活的,活的让他们去吧。我只要买死了的。”
“可是,我担心吃亏啊。要不,您是在戏弄我,那些死农奴能卖不少钱吧。”
“您听我说……唉,你们这些人啊!死农奴能卖什么价钱啊?您想想吧:那就是些死人骨头。知道吧?不过是一堆死骨头。最没用的东西,都赶不上一块破布呢,就算是块破布也值点儿钱:起码造纸厂或许会买下它。可死农奴有什么用。您自己说死农奴做什么?”
“这没说错,死农奴一点儿用处也没有。可正因为他们是死的,让我拿不定主意了。”
乞乞科夫已经暴躁了起来,他在心里骂道:“真是块木疙瘩!跟她什么也说不好!这个讨厌的老太婆急得人都冒汗!”他从兜里拿出手帕,擦起汗来,他的头上真出汗了。其实,乞乞科夫生气有些多余:有的受人尊敬的甚至当上了国务活动家的人做起事来居然也是一个科罗博奇卡呀。只要他之前把什么东西塞到脑袋里,你用什么办法都不会说服他了;不管你提出的理由是怎么简单明白,他都会给你顶回来,就像皮球撞到墙上一样。擦完了汗,乞乞科夫打算看一下,能不能有另外的办法让她同意。他说:“老妈妈啊,您是不愿意听懂我的话,还是故意找点理由啊……我要付给您十五卢布。懂吗?十五卢布哪。您在大街上能捡到这十五卢布吗?咱们说说看,您蜂蜜是多少价钱?”
“十二卢布一普特。”
“有点儿太贵了吧,老妈妈。蜂蜜卖不到十二卢布吧。”
“真的,卖到了。”
“您说是吧?那可是蜂蜜呀。这可是您一年的辛苦成果啊;要到处走,还要用烟熏,冬天里要在地窖里养它们一冬天;死农奴呢,他们跟这个世界没有联系。您不需要花费什么:他们遵照上帝的旨意,离开了这个世界,使您承受损失。您忙忙碌碌照顾蜜蜂来卖蜂蜜,只值十二卢布。但是,死农奴呢,您不用花费什么,白白地拿了钱,还不止十二卢布,是十五卢布;还是一色蓝票子,不是银币。”在这样一番比较后,乞乞科夫感觉老太婆一定会被说动了。“可是,”女地主说,“我一个一无所知的寡妇!我看我还是等一等看一看行情,万一还有买主来买呢。”
“笑话啊,老妈妈!您简直是在说笑话啊!您听您在说什么呢!有谁会来买死农奴!买那些毫无用处的农奴有什么用呢?”
“万一经营家业有用……”老太婆说,话没说完她便张着嘴,带着害怕的神情看着乞乞科夫,想要看看乞乞科夫的脸色。“经营家业用死人!你在说呢!让他们半夜在您的菜园子里赶麻雀吗?”
“上帝保佑!你说的太瘆人了!”老太婆划着十字说。
“您还想他们能干什么呢吗?转让只是写个契约就可以了,我不会动那些坟墓和死骨头。喂,您说句话怎么样?这样行吧?”
老太婆又考虑起来。“您还在想什么,纳斯塔西娅·彼得罗夫娜?”
“我真的不知道应该怎么办。要不,我还是卖给您点儿大麻吧。”
“你放过我把,这跟大麻没有关系。我要的是另一样东西,您却要把大麻卖给我!大麻就大麻吧,我下次再买。到底怎么样,纳斯塔西娅·彼得罗夫娜?”
“可是,您要的东西从来没有人买过啊,真是太奇怪了!”
这时,乞乞科夫已经无法忍耐了,他怒气冲冲地抓起椅子用力地敲打着地板,诅咒她会见到鬼。一提到鬼,女主人可被吓坏了。“啊哟,您不要提鬼了,不要!”她面无血色地喊道,“前晚我梦了一整晚那种可恶的东西。上床前,我祈祷完了,想起了用纸牌占卜,上帝就用它来惩戒我。它们那副样子噢,头上还有两只比牛角还长的角。”
“我真希望您再梦个几十次。我是受基督的感召而来的,我看到你这个可怜的老太婆在受苦,受穷,才想……就让那些死农奴和您的田庄都灭绝吧,都消失了吧!……”
“哎呀,你的诅咒太可怕了!”老太婆满脸惶恐地看着他说。
“我跟您真的谈不拢了!打个不用脏话的比方,您就像趴在干草上的一条野狗:自己不吃草,还占着不让别的什么东西来吃。本来我替公家收购,还想在您这儿买点什么……”这里他随口撒了一个小谎,虽然丝毫没有更远的想法,却产生了意外的影响。替公家收购几个字深深打动了纳斯塔西娅·彼得罗夫娜;她马上用低下的语气对他说话了:“你干吗要生气啊?早知道你有这么大的火气,我开始就一定不会不顺从你了。”
“有什么好生气的!我至于为这些细小的事情发火吗!”
“没生气就好,我愿意收十五卢布的票子,不过,先生,您可要记住来收购的事情啊:要收购燕麦粉啦、乔麦粉啦、粟米和家畜肉啦的时候,千万不要忘记我。”
“不会的,老妈妈,我肯定不会忘的,”乞乞科夫边说边擦着汗——他已经大汗淋漓了。他问她在市里有没有代理人或可以代办文契手续等事情的熟人。“有的啊,大司祭基里尔神父的儿子在城里的公证处呢。”科罗博奇卡说。
乞乞科夫让她写一封委托信,因为害怕一些不必要的麻烦,他打算自己来写这封信。这时,科罗博奇卡想:“如果能和他搞好关系,让他把我的面粉和畜肉给公家收购去就好了,家里还剩了一块昨天和的面,这就去让费季尼娅烙饼;做一个鸡蛋素馅饼也不错,她烤得很好,而且时间也很快。”女主人出去叫人做素馅饼的事去了,她还打算加上厨房里的一些其他烹饪作品。这时乞乞科夫走到了他休息的客厅,打算从他那只小红木箱里拿几张纸。客厅已经收拾过了,厚厚的鸭绒褥子被拿走了,沙发前边摆了一张带着桌布的桌子。他把小红木箱放在桌子上,略微停了一会儿,因为他身上满是汗水,就像刚从河里爬上来一样:从衬衫到袜子,身上的东西全让汗水浸湿了。
“唉,这个可恶的老家伙快把我累死了!”他说着,喘了口气休息了一下,打开了他那小红木箱子。作者知道,有些读者会对这个小红木箱感兴趣,甚至于想知道里面的摆设。好吧,作者怎么会不满足读者的心理呢!小箱子里面是这样的:中间是香皂盒,还有六七个放刮脸刀片的窄格子,香皂盒头上有两个方格子,一个放吸墨器,一个放墨水瓶,挨着两个方格子的是一个放鹅毛笔的凹槽,还有一些封蜡和其他什么较长的东西,凹槽边上是各种小格子,放短一些的东西——名片、邮票、戏票等各种留作纪念的东西。拿开上边带着格子的一层,下边是一摞纸,在纸下边是一个可以从侧面拉开的钱匣子。主人每次拉开总是会匆忙关上,因此很难说清楚里面有多少钱。乞乞科夫削好了鹅毛笔,开始替老太婆写信的时候,女主人走了进来坐到了他的身边,“你这箱子真不错,先生,”她看着这个小红木箱子说,“这肯定是你在莫斯科买到的吧?”
“是在莫斯科买的。”乞乞科夫一边忙着写信一边说。“我就知道得是从莫斯科买的,只有那里才能做出什么好的活儿。前年我妹妹在那里买了几双棉皮靴给孩子们:那靴子结实得一直都穿到了现在。哎哟,你这里带印花的纸这么多啊!”她又往乞乞科夫的小箱子里看了一眼说。里面确实有不少带印花的纸。“我这里什么都缺。哪怕您送给我一张也好!有的时候得向法院递交个什么呈子,我都没有纸写。”
乞乞科夫和她说这种印花纸是专门用来订立买卖契约的,不能用来递呈子。但为了应付她高兴,还是给了她一张带着一卢布印花的纸。乞乞科夫写完了信,让她签名并列出死农奴的名单。虽然女主人没有记录,也没做什么名单,可她却把死农奴的名字记得特别清楚。他让她一一说出名字,由他记录下来。有些死者的名字,特别是他们的绰号,让他惊讶不已,使他在听完一个名字,动笔以前,都得迟疑一会儿,其中有个人叫不敬牲口槽的彼得·萨韦利耶夫,让他感到非常古怪,他不由嘀咕了下:“啊,这个名字好长!”还有个名字前面是“牛屎砖”,最后还有个名字居然是车轮伊万。写完了名单,他歇了口气,才闻到了食物的诱人香味。“请随意用点儿什么吧。”女主人说。乞乞科夫抬头看到餐桌上已摆满了香菇、油煎饼、奶渣饼、薄饼、葱花饼、罂粟籽饼、胡瓜鱼饼,简直丰盛异常。“来尝尝鸡蛋素馅饼吧!”女主人说。乞乞科夫往前站了下,一口就吃下了大半个鸡蛋素馅饼,还含着食物夸赞了一下。鸡蛋素馅饼本来就是这家的美食,跟老太婆周旋了一番后就更加好吃了。“想再吃点儿薄饼吗?”女主人问。乞乞科夫一下子卷了三张薄饼回答了女主人,他还在奶油里蘸了蘸,才把它们送进嘴里,然后用餐巾擦了擦嘴唇和两手。他这样重复了三次,之后就请女主人派人去吩咐套车。女主人让费季尼娅去吩咐,捎带着再烙几张薄饼。“老妈妈,您家的素饼很好吃。”乞乞科夫吃着刚烙好的薄饼说。“我家的人很会烙饼,”女主人说,“只是今年的收成不好,面粉不太好……先生,您太着急了吧?”看到乞乞科夫拿起了帽子,她忙说:“您的车还没套上呢。”
“我的车夫套车很快。一会儿就好了,老妈妈。”
“那好吧,请您千万别忘记收购的事情。”
“忘不了,忘不了。”乞乞科夫边朝门口走边应承着。“您还收购猪油吗?”女主人追着他问。“怎么不收购?当然要收购,但等到今后再说吧。”
“圣诞节的时候,我会准备好猪油的。”
“好的,收购,什么都收购,猪油当然也收购。”
“也许还需要羽毛吧。圣诞节斋戒开始前,我这里也会有羽毛卖的。”
“好的,好的。”乞乞科夫随口答应着。“看,先生,您的马车还没有准备好呢,”女主人站在到门口台阶上说。“很快就好了,马上。请你告诉我怎么走到大道上。”
“唉,这让我怎么讲呢?”女主人说,“我很难讲清楚,乡下的道路弯弯绕绕的;我找个小丫头去送你吧。你的车夫边上能给她挤点地方吧?”
“当然了。”
“那我就找个小丫头去,她认得路;你可千万不要把她给拐走了!我有一个丫头被商人给拐走了。”
乞乞科夫保证绝不会拐走一个小丫头,科罗博奇卡才放下心来,开始照顾起自己的院子里来;她盯着管家婆把一桶蜂蜜从仓库里搬出来,又盯着大门口的一个农夫,心思慢慢地都沉浸到家务活上去了。然而,干吗要花费这些笔墨在她身上呢?
不管是科罗博奇卡,还是玛尼洛夫太太,不管是家务事,还是不是家务事——一笔略过就算了!世界上的美好并不在这里。欢愉很快就会转变成悲伤,如果时间长了,上帝才会知道脑袋里会产生有什么稀奇古怪的念头。也许有人会想:去你的吧,科罗博奇卡在人类品德的无穷等级上真有这么低下吗?尽管她的妹妹住在侯门似海的贵族府邸里,满园吐芳,光洁的楼梯,闪耀的器皿,厚厚的地毯上摆放着红木的家具,手捧一本永远也读不完的书昏昏欲睡,期待一位彬彬有礼的上流人物的拜访,只有那个时候她才能展露自己的风华,背出一些牢记于心的见解来——这些理论大概会根据时髦世界的法则在全市吹拂一个星期,这些看法当然不会是她的府上和庄园里因为无人操持而乱七八糟的状况,而是在法国正在等待一次什么政变,时新的天主教又会有哪些新的变化;与她这样的妹妹相比,科罗博奇卡跟妹妹两人的差别就真的是天壤之别了吗?
可是何必要谈这些呢?这些只能一笔带过。
然而,为什么在毫无忧愁、散漫自在的欢愉时刻,心头常常会有一种奇异的溪流突然奔涌上来:笑容还没有从脸上下去,身边仍然是同样的那人,却变换成了另一个人,脸上显露出另外的神情……
“马车来了,马车来了!”乞乞科夫终于等到了自己的马车大声喊道,“你这个笨蛋,怎么磨蹭了这么久?看来你昨天的酒劲儿还没有过去呢吧!”
谢里凡照例沉默着,没有回话。
“再见了,老妈妈!您说的小丫头呢?”
“喂,佩拉格娅,”女地主喊了一下正站在台阶旁边的一个小丫头。小丫头大概十一二岁,身上穿着一件粗麻布连衣裙,赤脚上全是稀泥,远看还以为是穿着一双靴子呢。“去给老爷带路。”
谢里凡让小丫头爬到车夫座。小丫头长得有几分清秀,她的脚踩在老爷上车用的脚踏板上,在上边留下了一堆稀泥,才爬了上去,挨着车夫坐下。乞乞科夫自己也踩在脚踏板上,压得车向右倾斜了下去(他有些太重了),最后也坐好了,说:“啊!终于好啦!再见吧,老妈妈!”
马车上路了。谢里凡表现得很肃穆,而且很认真地做自己的本分,他每次犯了错或者喝醉了酒以后,总是这样的表现。几匹马被收拾得异常干净。一只早已破掉、下边露着里子的一匹马的笼头,现在被修葺一新。一路上,他一句话都没有,只是偶尔挥动几下鞭子,也没有对他的马训话,尽管那花斑马很想听他的絮叨,因为大多数的时候,车夫总是在嘴里跟它们絮絮叨叨,抓在手里的缰绳也松松垮垮的,而鞭子也只是徒有其表地在脊背上指指点点。但此时还没有解脱的车夫嘴里只有简单的吆喝声:“驾,驾,懒虫!还打瞌睡!还打瞌睡!”再没有喜欢的词了。连枣红马和那匹税务官也因为没听到一次“亲爱的”“可敬的”的词语而有些意兴阑珊。花斑马那肥壮的地方又挨了上几下颇不舒服的鞭打。它轻轻晃动着耳朵,大概在想:“瞧,都肿成什么样了!真知道打什么地方糟糕!不打脊背,哪儿痛打哪儿:不是抽打耳朵,就是抽打肚子。”
“往右拐吗?”谢里凡拿鞭子指着雨后在那青葱的大地中间发黑的大道,冷静地问身旁的小丫头。“不是的,等到了我给你指。”
“是往那儿走吗?”等马车走近了一些,谢里凡又问。“就往那儿走。”小丫头伸着手指说。“唉,你啊!”谢里凡说,“那就是往右啊。你怎么分不清左右啊!”
虽然天气不错,可是路上却非常泥泞,车轮走在上边,一会儿就像加上了一层毡套,这让马车的重量大大地加重了;而且这里的泥土很黏稠。这让他们在晌午以前也没能走出乡间的小路。如果没有小丫头,他们肯定得走到晚上,乡村的小路就像从口袋里倒出来的虾四处爬走所勾勒出来的线条一样四面铺展。谢里凡就算没有走错,也得绕出各样的圈子来。不一会儿,小丫头手指着远处一座黑乎乎的房子说:“大道就在那边!”
“那间房子干什么用的?”谢里凡问。“是酒馆。”小丫头说。“好吧,我们现在自己能走到了,”谢里凡说,“你回去吧。”
他停下马,让小女孩自己下了车,嘀咕了一句:“唉,你这个泥腿小姑娘!”
乞乞科夫赏给她一枚铜板,小姑娘就自己转悠着回去了。对于能在车夫的座上坐一坐,她已经心满意足了。
第四章 邂逅的惊诧
车到了小酒馆,乞乞科夫吩咐马车停了下来,这里有两个原因:一是让马歇一下脚,二是自己也可以吃点儿东西提提神。作者需要承认,我非常佩服这类绅士的食欲和胃。那些住在彼得堡和莫斯科的上等绅士对他而言并不算什么:他们整天考虑着明天吃什么、后天又该安排什么样的菜谱来消磨时光,在享用饭食以前得先吃一粒开胃药丸;他们吃牡蛎、海蟹和其他珍馐佳肴,之后便到卡尔斯巴德或高加索去度假休养。作者从来就不羡慕这些大人。但对于中等绅士在第一个驿站要了一只火腿,在第二个驿站又要一只乳猪,在第三个驿站又要一块鲟鱼或葱烤灌肠,而后还随时都可以若无其事地再坐到餐桌旁,喝着鳕鱼和鱼油炖的熏鱼汤,吃着鲶鱼煎饼或者鱼肉包,大快朵颐的样子让旁观者们垂涎不止,——这才是上帝眷顾的绅士!那些上等绅士中会有很多人愿意立即割让一半农奴和一半抵押或未抵押的、有外国或俄国式改进设施的庄园以换取中等绅士的这种强健的胃,不过遗憾的是,花费多少钱、搭上有没有改良设施的庄园也还是换不来中等绅士特有的强健的胃。
这栋木造的乌黑酒馆把乞乞科夫引到了它前边的欢迎顾客的狭窄遮阳棚下,遮阳棚下边是两根刨得光光的木柱,像是教堂里的老式烛台。这家酒馆像是一间俄国小木屋,只是比那个要大一些。窗边和屋檐下用新木头雕刻的新式檐板同乌黑的墙壁形成强烈的反差;护窗板上画的是一些插了花的水壶。乞乞科夫踏过狭窄的木板楼梯,楼上是颇为宽敞的走廊,乞乞科夫听到门咯吱一响,一个穿着印花布裙的胖老婆子迎了出来,将他请到屋里,屋里全是一些老相识——在大路旁并不鲜见的木造小酒馆里经常可见的那些:盖着霜花的茶炊,刨得精光的松木板壁,立在墙角的三角柜上摆着茶具,挂在蓝红彩带上圣像前的镀金彩鸡,一只刚下了一窝崽儿的猫,一面能把两只眼照成四只眼、把脸照成大饼子的大镜子,插在圣像上的几束干枯的香草和石竹花——这些香草和石竹花已干枯到谁要凑上前去闻一下,准会赚来一阵喷嚏,香味早已经随着时光走远了。
乞乞科夫问站在旁边的老太婆:“有乳猪吗?”
“有。”
“加辣子,加酸奶油的?”
“是的,加辣子和酸奶油。”
“来一份!”
老太婆出去找了一下,端来一只盘子,一条浆洗得像树皮一样硬的餐巾,随后又拿来一把餐刀,那餐刀骨柄发黄,刀身薄得像削笔刀,还有一把只剩下两个齿的叉子和一个在桌子上怎么也放不稳当的盐瓶。
我们的这位先生照例开头同她攀谈起来,问她:这酒馆是她自己的还是有东家,这么一家酒馆有多少收入,她的几个儿子是不是跟他们一起过,大儿子结婚了没有,儿媳妇什么样,嫁妆多少,亲家是不是满意,有没有因为聘礼少而吹胡子生气,——一句话,他没有漏掉任何人家乐意谈的东西。当然了,他肯定不会漏掉附近都是些什么样的地主,得到的答案是这里有各种各样的地主:勃洛欣,巴契塔耶夫,梅利诺伊,契普拉科夫上校,索巴克维奇。“啊!你认识索巴克维奇藏书网?”他重复了一下,结果老太婆说她不仅认识索巴克维奇,还认识玛尼洛夫,因为玛尼洛夫比索巴克维奇要气派得多:玛尼洛夫往往来了就会要一只炖鸡,要小牛肉,要是有羊肝,还会要羊肝,总之什么都要,什么都只是尝一尝;索巴克维奇却总是只要一个菜,吃光了还让添菜,却一个钱都不多给。
他一边听着当地的风情,一边吃着乳猪,只剩下最后一块的时候,忽然听到了马车驶来的车轮声。他往窗外看了一眼,只见门前来了一辆套着三匹骏马的轻便马车,后边还跟着一辆空着的四轮马车,四匹拉车的马马瘦毛长,笼头都破烂了,套车的是粗绳子。前一辆马车上下来两个男人。一个黄头发的高个子,另一个黑头发的稍矮一些。黄头发的这位穿着一件蓝色的骑兵礼服,很快就踏上台阶,黑头发的那位只穿了一件花纹长衫,还一边在车里摸索着什么,一边对仆人说着话,还对后边那辆破马车挥挥手。乞乞科夫对这人的声音有点耳熟。在乞乞科夫细看黑头发的时候,黄头发已经上来找到门,进到屋子里来了。这是个高个子的家伙,留着火红的小胡子,瘦削的脸,或者像人们所说的那样面容憔悴。从他那张黑黢黢的脸上,我们可以知道,他对烟是相当熟悉的,如果不是战场上的硝烟,那他恐怕跟烟斗里飘出的香烟非常熟稔。他向乞乞科夫非常礼貌地鞠躬致意,乞乞科夫也施礼回敬。大概再有几分钟,他们就会聊得投机,并引为知己,因为序曲已经开始,两人几乎同时赞叹了昨天那场雨,说昨天的那场暴雨清洗了路上的尘土,今天走路清爽而又惬意。而这个时候他们那位黑头发的朋友走了进来,只见他把头上的帽子往桌上一扔,用手粗野地梳弄了一下头发,把浓密的黑发弄乱。这个年轻人中等个儿,匀称的身材,脸色红润,牙白齿红,漆黑的连鬓胡子。他脸色鲜艳,白里透红,一副精力旺盛的样子。
“咦,咦,咦!”他一看到乞乞科夫便张开两臂喊了起来,“哪阵风把你吹来的?”
乞乞科夫认出他是诺兹德瘳夫,一起在检察长家吃饭的时候,虽然乞乞科夫并没有对他有什么亲近表现,可他没过几分钟的时间就跟他亲近地称呼起“你我”了。
“你上哪儿去了?”诺兹德廖夫问道,没等乞乞科夫回答就接着说,“老兄,我去赶集了。恭喜我吧:我输得精光!你相信吗,我这辈子就没输得这么惨。你看看窗外!我是雇车才回来的!”说着他还动手去按乞乞科夫的头,差点把他的头碰在窗框上。“你看,那车多破!我好不容易才让那破马拉回来,好在我半道儿到他的车上啦。”诺兹德廖夫说着,指了一下自己的同伴,“你们还不认识吧?这是我的妹夫,米茹耶夫。我跟他说了一上午你。我和他说:‘看吧,我们如果不遇到乞乞科夫就怪了。’唉,老兄,我输得一干二净!你知道吗,我把四匹快马都输进去了,身上东西都输光了。现在我连身上的表链、怀表也没有了……”乞乞科夫看了一下,诺兹德廖夫身上的确看不到表链和怀表。他甚至发现,诺兹德廖夫两边的络腮胡子都不一样:一边脸上的胡子要比另一边的短少一些。“要是当时我兜里再有哪怕二十卢布呢,”诺兹德廖夫接着说,“只要再有二十卢布就够了,我一定能翻本,不光把本儿捞回来,而且,我还肯定能多捞三万卢布放进口袋。”
“当时你就是这么说的,”黄头发插嘴说,“我给了你五十卢布,可是你又输光了。”
“本来是不该输的!我决不会输!要不是我自己不小心,真的,要不是在我在那可恶的七点上下错了赌注,庄家肯定得赔个精光。”
“可人家并没有输呀,”黄头发说。“只要赌注下得对,他肯定会输光的,你觉得那个少校玩得好吗?”
“管他好不好,你反正是输光了。”
“这有什么大不了的!”诺兹德廖夫说,“我也会赢光他的。不信,你让他玩一把下注滚注,我就要让他看看,看他玩得怎样!不过,乞乞科夫啊,集市刚开始的时候我可真喝了个够!这个集市真太棒了。商人们都说这是真正的盛会。我带去的东西都卖了个好价钱。哎呀,老兄!我们喝了个痛快!这会儿想起来……真遗憾,你那时没有来。你想想看,一团龙骑兵就驻扎在市外三俄里的地方。你相信吗,不说有多少个军官了,光进城的就有四十个。老兄,我们在一起喝酒……骑兵大尉波采卢耶夫……真是出色!老兄,他那小胡子帅死了!他叫法国波尔多是‘泼了乐’。他招呼堂倌说:‘活计,拿几瓶泼了乐来!’还有库夫申尼科夫中尉……啊,老兄,那还是个好人哪!他可以说是个十足的耍友。我总是跟他在一起。波诺玛廖夫可给我们十足的好酒!我跟你说,他可是个骗子,他店里的什么东西都不要买:他的酒里掺了好多乱七八糟的东西,紫檀色料啦,烧焦的木塞啦,甚至还有接骨木,可他要是从他的密室酒库里拿来一瓶好酒的话,老兄,那喝起来可就美死啦。我们喝的那种香槟酒呀——省长家里喝的那种跟它比简直算不上什么!顶多能算是格瓦斯!你想想,不是普通的香槟,是一种玛特拉图拉香槟,也就是双料香槟。他还带给我们一瓶法国蓬蓬酒。那味道啊,就像女人衣裳上的玫瑰花香,你想有多香就有多香。我们喝得可真是过瘾啊!等我们走了,来了一位亲王,叫人到这个铺子里去买香槟,可全市一瓶香槟也没有了,因为全让当兵的喝光了。你信吗,我一顿饭的工夫就喝了十七瓶!”
“哼,你喝不了十七瓶。”黄头发的说。
“我说真的,我喝了。”诺兹德廖夫说,“随你怎么说,但我说,你十瓶也喝不了。”
“我喝得了,你可以打赌吗?”
“为什么打赌?”
“好,我们赌你在城里买的那支枪吧。”
“不赌。”
“来赌一下,试一试吧!”
“我不试。”
“是吧,还是不赌的好,一赌你的枪就会跟你的帽子一样输出去了。唉,乞乞科夫老兄,你没有一起来太可惜了!我知道你一定会喜欢库夫申尼科夫中尉的。你们一准能成为好朋友!他可不是检察长和我们省里那些守财奴那样的人,那些人看每个铜板都看得跟命根子一样。他啊打牌也好,坐庄也好,你想怎么赌,他就陪你怎么赌。哎呀呀,乞乞科夫,你来一次有什么难的呢?就凭这,你简直像个像牲口一样,只配和牲口们在一起!亲亲我吧,宝贝儿,我太喜欢你了!米茹耶夫,看,这就是缘分:他算是我什么人,我又算是他的什么人?天知道谁把他从哪儿弄到这儿的,正好我就住在这里呀……老兄,我本来有多少马车呀,多么阔绰,可是现在……我去玩了下轮盘:赢了两筒发膏、一只瓷碗和一把琴;又押了一次,这次上了当,输光了还外搭六个卢布。你知道库夫申尼科夫多喜欢女人呀!我和他几乎参加了所有的舞会。有个女的打扮得花枝招展:衣服上全是花边儿啊,什么样的都有……我心里直说:‘真是见鬼!’可是库夫申尼科夫呢,这个花花公子,他到她身旁一坐,就用法语跟她拉起话来了……你信嘛,他连普通婆娘都不会放过。他叫这个是尝野草莓。集市上还有人运了上好的鲜鱼和干咸鱼脊肉。我带了一块回来,幸好我手里还有钱的时候想着买到了。你现在这是要去哪儿?”
“去拜访一个人。”乞乞科夫说。
“哎呀,算了吧,去他的吧!这里有什么大人物,到我家去吧!”
“不,不行,我有事要办。”
“算了吧,能有什么事!你准在瞎扯,奥波岱尔陀克·伊凡诺维奇!”
“我真的有事,非常重要的事。”
“我敢打赌,你在撒谎!你说你要去拜访谁?”
“拜访索巴克维奇。”
诺兹德廖夫听了,大声地笑了起来,脸腮上的肉跟着一起跳动起来,露出满口白糖一般洁白的牙齿,只有身强体壮、精力蓬勃的人才会发出这样大的笑声,就算隔着两扇门、住在第三个房间的邻居也会被这种声音从床上叫醒,瞪大了眼睛说一句:“这人发疯啦!”
“这有什么好笑的?”乞乞科夫对这笑有些不满地说。可是诺兹德廖夫还是继续他的大笑,还一边笑一边说:“哎呀,饶了我吧,我都要笑死啦!”
“没有什么可笑的:我答应了拜访他。”乞乞科夫说。
“到他那里太没有意思了,他是个守财奴!我知道你,你要想去他那里玩牌、喝瓶蓬蓬酒,那一定会大失所望的。老兄,你听我说,让索巴克维奇见鬼去吧,你到我家去!我请你吃最好的干咸鱼脊肉!波诺玛廖夫这个机灵鬼赌咒发誓说:‘这是特意为您预备的;您再也找不到这种货色了。’但他是个骗子。我对着他说:‘你和我们的包税人都是头号骗子!’这个机灵鬼只有摸着胡子干笑。我每天都和库夫申尼科夫到他的铺子去吃早饭。啊呀,老兄,忘了说了,你一定会缠着我不放手的,不过,话说在前边,你就算给我一万卢布我也不卖。喂,波尔菲里!”他喊窗外的仆人,仆人在往车外拿东西的时候偷偷割下了一块干咸鱼脊肉,一手拿着小刀,一手拿着面包和干咸鱼脊肉正吃着呢。“喂,波尔菲里,”诺兹德廖夫喊道,“你把小狗崽儿抱过来!这狗崽儿棒极了!”他转过身对乞乞科夫说:“我是偷来的,主人说破天也不卖。我都答应给他一匹栗色骒马,你还记得吧,就是从赫沃斯特列夫那换来的那匹……”可是乞乞科夫从没见过那匹栗色骒马,也不知道是那个赫沃斯特列夫。
“老爷!不来点儿吃的吗?”老太婆这时走到他跟前问道。
“不吃了。哎,老兄,我们喝得实在是太痛快了!不过来杯伏特加也行。你这儿有什么伏特加?”
“茴香伏特加。”老太婆答道。
“好,那就来杯茴香伏特加。”诺兹德廖夫答道。
“给我也来一杯!”黄头发的说。
“剧院里有个女戏子,唱歌简直就像是金丝雀!库夫申尼科夫就跟我说:‘老兄,品尝一下这个野草莓该不错吧!’我看那集市上杂耍摊儿就有五十多个。翻筋斗的人,可以一气翻四个小时。”说到这里,他从老太婆手里接过杯子,老太婆向他深鞠了一躬致谢。“喂,把它抱到这儿!”他看到波尔菲里抱着狗崽进来喊了起来。波尔菲里跟他一样,也穿一件花色长衫,只是上面沾染了污垢。“抱过来,放到地上!”
波尔菲里把狗崽儿放到地上,狗崽儿四条腿趴下,闻起地板来。“看这小狗儿!”诺兹德廖夫抓着脊背把它拎了起来,惹得狗崽儿发出可怜的叫声。
“你可没有按照我的吩咐去做呀,”诺兹德廖夫一边看着狗崽儿的肚皮一边对波尔菲里说,“你没给它篦一篦?”
“我篦过啦。”
“那怎么还有跳蚤?”
“我不知道。大概是在车里刚爬上去的。”
“撒谎,你撒谎,你根本就没有篦;我看你这混蛋还让自己身上的跳蚤跑到它身上去了。看看啊,乞乞科夫,你看,这耳朵长得多好,你摸摸看。”
“不必了,不用摸也看得出来:是好狗!”乞乞科夫答道。
“不,你一定要抱抱,摸这耳朵!”
乞乞科夫没办法,只好摸了摸狗耳朵,补充道:“不错,肯定能长成一条好狗。”
“那鼻子,你觉出凉来了吗,你捏一捏。”
乞乞科夫为了不扫他的兴,又摸下鼻子,说:“鼻子一定很灵。”
“纯种的猎犬,”诺兹德廖夫说,“老实说,我早就想要一条了。喂,波尔菲里,抱走吧!”波尔菲里抱着小狗的肚子,把它带回车上去了。
“哎呀,乞乞科夫,你现在跟我走,只有五里地,一口气的工夫就到了,从我家出来,你还可以再去索巴克维奇那儿。”
乞乞科夫想:“跟诺兹德廖夫走一趟也好。他有什么地方比别人差?也是个一样的人,还刚输了钱。看样子,他会更好说话,说不定能从他那儿轻松地得到点儿什么呢。”于是他说:“好吧,我们一起吧,不过你可千万别挽留我,我的宝贵时间可不多了。”
“好了,宝贝儿,这样才对呢!你等等,让我亲亲你。”
说到这里,诺兹德廖夫和乞乞科夫互相吻了吻脸颊。“太好了,咱们三个人起!”
“不行,你让我走吧。”黄头发说,“我可要回家啦。”
“老弟,你别瞎说了,老弟,我不会放你走的。”
“真的,我老婆会生气的,现在你可以坐..他的车了。”
“不行,不行!你别想了!”
黄头发是这样一种人,乍看起来像是性格倔犟,还不等你开口,就准备好同你争论了。这种人看起来永远也不会赞同跟他们的想法相反的东西,绝对不会把傻子说成聪明人,根本就不会让别人牵着鼻子走,可是结果呢,他们总会显露性格中的温柔来,他们恰好会赞成自己刚刚极力反对的东西,把傻子说成聪明人,接着就会让别人牵着鼻子走,简直听话极了。一句话,他是个虎头蛇尾,喊得虽高底限却很低的人。黄头发又拿出一个不得不回家的理由,诺兹德廖夫说了一声“瞎说!”给他扣上帽子,黄头发就乖乖地跟他们走了。
“老爷,酒钱还没结哩……”老太婆说。
“啊,好,好,老妈妈,喂,妹夫!你把酒钱给了吧。我兜里一个戈比也没有了。”
“多少钱?”妹夫问道。
“没有多少,老爷给八十戈比吧。”老太婆说道。
“你骗人,你骗人,给她五十戈比就够了。”
“太少了点呀,老爷。”老太婆说,不过她还是千恩万谢地收下了钱,又殷勤地去给他们开门。她不会吃亏,因为她要的价钱比酒价高了三倍。
他们出门上了车。乞乞科夫的马车和诺兹德廖夫他妹夫的那辆马车并排走着,三个人一路上可以高言阔论,诺兹德廖夫雇的那辆长毛马拉的四轮破车远远地跟在后边,里边坐着波尔菲里和小狗崽。这三位先生谈话的内容或许并不吸引读者,那我们还是来说一点儿诺兹德廖夫的情形,他在我们这里或许会是一个戏份不小的人物呢。
诺兹德廖夫想来读者会有些熟悉,大家见过的这样人应该不会太少。他们会被称为机灵鬼,在童年里的就有好玩伴的美誉,开蒙时的也能赚得好同学的名声,但这样的好名声并不能阻挡暴力,他们也常常会被人揍得鼻青脸肿。在他们的脸上常常带着一种直率、爽朗而奔放的表情。他们是天生的自来熟,认识一会儿就能对你以“你”相称。与他们的友谊该是地久天长的,可是总会发生这样的事:新结交的朋友会在当天晚上气氛友好的宴会上打起架来。他们大多是一些话痨、酒徒莽汉,一些让人们以之为欢的人物。诺兹德廖夫活了三十五个年头,脾气还像他十八九、二十来岁时一样:嗜好于吃喝玩乐。即便结婚了也没有改变分毫,而且他的妻子很快就去世了,撇下两个他根本不会上心的孩子。好在他把这两个孩子交给一个有几分姿色的小保姆照管着。他很难在家里待上一整天。他有灵敏的嗅觉,几十俄里开外哪儿有各种热闹的大集市哪里有舞会,他都能闻到;他会在瞬间出现在那里,人以类聚,他总能在牌桌旁边起哄惹事的人里找到他的同类,他们都很有玩牌的喜好。在第一章里我们就可以知道,他玩牌并不拘泥于规矩,他懂得各种耍诈的手法,因此牌局最后往往会变换成另一种形式了:他不是挨穿着厚皮靴的脚踹,就是让人家拽掉那帅气的络腮胡子,因此他回家时常常带着半边胡子了,那半残存的胡子也相当零落。好在他结实丰硕的两腮天生极好,再生能力极强,络腮胡子不久又会长出来,甚至长得比原先的还要好。大概只有俄国才会有这样奇怪的事情,他会很快就跟那些踢打他的朋友欢聚一堂,见面时竟不会有一点儿尴尬,仿佛事情从未发生。在某种意义上说,诺兹德廖夫是一个乱世魔王,他参加的任何一次聚会,如果不出一点儿事是不会圆满结束的。不管怎样,乱子总归是要出的:不是宪兵把他拖出去,就是他的朋友们亲自动手把他请出去。他总要出点儿在别人身上绝对不会出现的别样风头:他不是在酒吧里喝得烂醉如泥、痴傻呆笑,就是满嘴大话、谎话连篇,结果让自己吹在天上落不下来。他撒起谎来毫无由头:他会突然说他有一匹蓝色或者粉红色的马这样的瞎话,听到的人只好对他说:“喂,老兄,你好像吹着法螺来的。”说完便匆匆弃他而去。有一种人特别喜欢莫名其妙地糟践他身边的人。就像一个身居高位,满面正气,挂着金星勋章的人,会跟您握手,同您亲切地说一番深奥而启迪人心的话语,但他转过身就会当着您的面儿侮辱您。他糟践起人来,简直不像一个胸前挂着金星勋章、跟您亲切交谈启迪人心的那个人,而像一个最末等的十四品芝麻官。结果让你在那里莫名惊诧。诺兹德廖夫恰好就有这种怪癖。谁跟他亲热,他立马就会作践谁:他会给您散布一些愚蠢莫名的谣言,针对您所维护的婚姻、营生,但他肯定不会认为自己是您的对头;恰恰相反,如果再见到您,他对您仍将是十分亲近,甚至会说:“你这个坏蛋,怎么不再上我这里来了。”
诺兹德廖夫可以说是一个全能选手,也就是说,他什么都能干。在一段时间里,他可以跟您说会跟随您到天底下任何地方去旅行,能跟您一起干您愿意干的任何事业,他可以用所有的东西交换您愿意交换的东西。枪支、马匹、猎狗这些全都可以交换,但是交换并不是为了占便宜,而是他生来就厌弃平淡,喜好热闹。假如他在集市上赢了一个老实人的钱,他会走进商店将他见到的都买下,不管有没有用:马轭啦、香蜡啦、送给小保姆的头巾啦、葡萄干啦、银脸盆啦、外国麻布啦、上等面粉啦、烟草啦、手枪啦、鲱鱼啦、画儿啦、瓦罐啦、皮靴啦、陶瓷餐具啦——什么都买,直到把钱花光。不过他很难把这些东西搬回家里;大多数时候会在下午就装到了另一个更走运的赌徒的马车上。有的时候他还会带上自己的烟斗和烟荷包,有时还要把马匹、马车和车夫全送出去,最后他只剩下一身内衣去搭熟人的车。诺兹德廖夫就是彻头彻尾的这样的人,或者读者会说这种脾性早已是老辈子的事情了,会说诺兹德廖夫这种人早已经消失在辽阔俄国的历史车轮里了。可惜的是,这样说法是错误的!诺兹德廖夫将在这个世界上长久地存在下去。他随时与我们同在这片土地上,或许只是换了个打扮。可惜人们常常粗心大意,一个人换了打扮,他们就觉得已经换了一个人。
这个时候三辆马车到了诺兹德廖夫家的大门口。家里显然并没有预料到他们的回归。一个木架子占领了餐厅,架子上有两个农夫,他们一边唱着糅杂而冗长的歌谣,一边有气无力地粉刷墙壁。地板上落满了白灰。诺兹德廖夫呼喊着干活儿的农夫把架子搬出去,然后又到另一个房间去安排别的事情。客人们能听到他在让厨师准备饭菜。乞乞科夫饿了,只是他盘算了一下,饭不可能在五点以前端上来。诺兹德廖夫回来后,带着客人参观他的农庄。他们花了两个多小时的时间把农庄转遍了,再也没有什么可看的了。他们先参观的是马厩,客人在这里看到了一匹灰色带黑斑的、一匹淡栗色的两匹骒马,还看到了一匹枣红马,看起来很普通,但诺兹德廖夫赌咒说他是花了一万卢布买来的。“你买它可没花一万,”他妹夫说,“它连一千也不值不上。”
“真是花了一万。”诺兹德廖夫说。
“你尽管发誓,随你怎么说。”
“喂,那我们打个赌吧!”诺兹德廖夫说。他妹夫不愿打赌。随后,诺兹德廖夫又领着他们去看了一些马厩,他说这些马厩也是养过一些好马的。他们在马厩里还看到了一只山羊,旧时的说法以为必须在马匹中间养一只山羊,看来这只山羊能够同马和平共处,它像在自己家里一样在马肚子下边散步。后来诺兹德廖夫还领客人去看了一只绑住的狼崽。他说:“瞧这小狼崽!我专门拿生肉喂它。我要让它长成一只彻底的野兽!”他们又去看了池塘,诺兹德廖夫说,里边的鱼两个人都拉不动,不过他的亲戚并没有放弃表达怀疑的机会。诺兹德廖夫对乞乞科夫说:“我给你看一对儿最强壮的狗:大腿粗得像桩子,下巴像根针!”他领客人到一座很出色的小房子边上,小房子的四周圈出个大院子。一进院子,就能看到各种狗,有的全身长着长毛,有的只有尾巴和大腿上有长毛的;狗的毛色很杂:有黑里带黄的,有黑褐色的,有黄里带黑斑点的,有白色带黄斑的,有红色花斑的,有的耳朵黑,有的耳朵灰……狗的名字更是千奇百怪,几乎全是口令:开枪、骂啊、飞啊、着火、死鬼、死命咬、性急鬼、浪荡子、美人儿、女监护、奖赏。诺兹德廖夫在它们中间真像父亲到了儿女中间一样:它们马上翘起尾巴,迎着客人热情地扑过来,向他们行见面礼。有十来只狗把爪子搭在诺兹德廖夫的肩上。“骂啊”也向乞乞科夫表达了这样的热情,它后腿直立起来,拿大舌尖舔了舔乞乞科夫的嘴唇,乞乞科夫吓得马上吐了一口口水。参观完了这些大腿健壮得出奇的狗——这的确是一些好狗,他们又去看一条克里米亚母狗。诺兹德廖夫说,它很快就要瞎死了,两年前,这还是一条好狗。客人仔细看了那条母狗——它的确是瞎了。之后他们又去看了水磨,水磨上缺一个“飞转子”——这个部件放上一个铁座子会随着轴飞快地转动,用乡下人的形象语言来说,那块铁座子就叫“飞转子”。
“瞧,快到铁匠炉了!”诺兹德廖夫说。走了不远,他们的确看到了铁匠炉,还去参观了一下。“就是这片地,”诺兹德廖夫指着一片田野说,“这片地遍地都是野兔,简直要把地面都盖住了;我有一次亲手拽住后腿捉到了一只。”
“喂,你用手是捉不到野兔的!”他妹夫又适时地说。
“可我的确捉到了,确确实实捉到的!”诺兹德廖夫回答说。“现在,”他转身对乞乞科夫说,“我领你去看看我的地界。”
诺兹德廖夫领着客人走过在一片布满土墩的田地里。客人们得在休耕地和犁过的庄稼地中穿过去。乞乞科夫已经疲惫了。他们的脚下的许多地方都能踩出水来,这是块洼地。开始他们还留心脚下,选择落脚的地方,可是后来,他们注意到这样做根本是无用功,也就直起腰,不再管哪儿泥泞些、哪儿好些了。走了相当长的一段距离之后,他们真的看到一个由木桩和一条窄壕沟组成的地界。
“那就是地界!”诺兹德廖夫说,“你能看到的这一边的全部,都是我的,就算那一边,那片绿油油的树林和树林后边的一切,也全都属于我。”
“那片树林什么时候变成你的啦?”他妹夫问道,“难道是你刚刚买的吗?那片林子本来可不属于你。”
“是,我是刚刚买了下来。”诺兹德廖夫答道。
“你什么时候这么快就买下的呢?”
“什么时候,我前天刚买的嘛,我可是花了大钱呢,真是见鬼。”
“可那天你不是在集市上吗?”
“唉,你呀,索符隆!难道我不能又赶集又买地吗?我赶集去了,我的管家去买地的。”
“噢,管家也是可以的!”他妹夫说着还摇了摇头,大概想去掉怀疑吧。他们又走了遍那块泥泞的洼地,客人们总算回到了家里。诺兹德廖夫把他们带进了书房,可这书房一点儿也看不出称为书房的迹象,在这里并没有书籍和纸张;墙上挂着几把马刀和两杆猎枪。主人说一杆值三百卢布,另一杆值八百卢布。他妹夫看完,又是摇了摇头。之后几把土耳其短剑闪亮登场,其中一把恰巧错刻了俄国工匠的名字:“萨韦利·西比里牙科夫”。主人又让客人们欣赏了一架手摇风琴。诺兹德廖夫当场给客人们演示了一下。手摇风琴的曲子倒是令人不无愉悦,可惜琴里面大概出了点儿什么差错:《马祖尔卡舞曲》没奏完就响起了《马尔布鲁格出征歌》,《马尔布鲁格出征歌》之后又变成了大家熟知的一支圆舞曲。诺兹德廖夫早就停了手,但琴里的一支笛子却不甘寂寞,又独奏了几个乐章。后来诺兹德廖夫又展示起他的烟斗来:木烟斗、陶烟斗、海泡石的烟斗、熏黄了的、没熏黄了的、有鹿皮套的烟斗、没有鹿皮套的烟斗,最后还献宝了一支据说是刚赢来的琥珀嘴的长管烟袋和一个烟荷包——荷包上的花儿是据说是一位在一个小站上神魂颠倒地爱上了他的伯爵夫人绣的。这位夫人的手,由他来形容的话,那可真是纤细得“修别尔弗留”——这个法语的“多余”在他这里大约是表示精巧的意思。他们先吃了点儿干咸鱼脊肉,在将近五点的时候终于坐到了餐桌旁边。饮食在诺兹德廖夫的生活中显然并不占主要地位;菜做得怎样是无人关心的:有的烧焦了,有的根本就没有熟。看来厨子多数时间是靠灵光闪现烹饪的,抓到什么算什么,抓到胡椒就洒胡椒;白菜顺手,就往锅里放白菜;牛奶啊、火腿啊、豌豆啊,总之一句话,抓到什么就往锅里放什么,凑合在一起,只要热了,总会有点什么滋味的。诺兹德廖夫对酒可非常上心:汤还没端上来,他就已经给客人们倒上一大杯波尔多葡萄酒,一大杯高级索特纳白葡萄酒,因为很多的省城和县城里是没有普通的索特纳白葡萄酒的。后来诺兹德廖夫又吩咐取来一瓶玛德拉酒,比这更好的酒恐怕大元帅也没有喝过。这玛德拉酒喝到嘴里果然火辣辣的,因为酒商们早摸透了爱喝上等玛德拉酒的地主们的口味,他们在玛德拉酒里毫不顾忌地掺上罗姆酒,有时竟往里掺硝酸、盐酸,上帝保佑,俄国人的胃什么东西都能经受得住。后来诺兹德廖夫又让人拿来一瓶特殊的酒,据他说这种酒可以与布尔冈酒加上香槟酒相媲美。他殷勤地向坐在他左右手边的妹夫和乞乞科夫倒起酒来,可是乞乞科夫好像无意地看到诺兹德廖夫自己杯子里没有多少。这让他警觉起来,后来便趁着诺兹德廖夫高谈阔论时,或者给他妹夫斟酒的时候,偷偷把自己的酒洒进盘子里。很快又上来了花椒酒,据诺兹德廖夫说,有一种地道的李子味,但那酒却令人惊讶地发出刺鼻的杂醇酒..的气味。后来又喝了一种什么香液酒,那酒名确实难记,连主人自己第二次叫它的时候也给它换了另一个名字。晚饭早已结束,各种酒也都尝试过了,但客人们仍然坐在桌旁。乞乞科夫无论如何也不愿当着他妹夫的面儿跟诺兹德廖夫说正事:妹夫毕竟是第三者,而这个话题最好是私下里友好密谈。其实这时妹夫在场也未必会坏事,因为他早已酒足饭饱,靠在椅子上不停地打瞌睡了。他自己也发觉自己喝醉了,终于要告辞回家了,只是他的声调是那么有气无力,用一句俄国的俗语来说,就像用铁钳钳住马脖子套笼头似的。“不行,不行!我不会放你走的!”诺兹德廖夫说。
“别为难我啦。我的朋友,我真得走啦,”他妹夫说,“你太让我为难了。”
“瞎说,胡说!我们马上就要支牌桌了。”
“不行了,老兄,你自己打吧,我可陪不了你啦,我老婆会不高兴的。说实话,我该跟她说说集上的事情了。老兄,真的,我该让她开开心。不,你千万别留我!”
“哎,她,你老婆,去她的吧,让她见……你们在一起能有什么重要的事干!”
“不是的,老兄!她是那么忠实,那么贤惠!照顾我很体贴……我都要激动得流泪啦。不,你不要留我;我是个好人,我得走了。我对你说的是心里话。”
乞乞科夫也低声对诺兹德廖夫说:“让他走吧,留他能做什么呢!”
诺兹德廖夫说:“也是的!我烦死这种磨磨蹭蹭犹豫不决的家伙了!”接着提高嗓门儿对他妹夫说:“那就自己出去吧,回去围着老婆转吧,窝囊废!”
“不对,老兄,你不能骂我窝囊废,”妹夫说,“我这辈子都要感激她哩。是真的,她那么温柔,那么贤惠,对我那么体贴……我要感动得流泪啦;她要问我集上看到些什么,我就都讲给她听听,她那么可爱,真的。”
“那就滚吧,跟她瞎说去吧!给你帽子。”
“不对,老兄,你怎么应该这么说她呢。你这样,也就等于惹我生气,她真是个可爱的人呢。”
“那就快走吧,到她那儿去吧!”
“是的,老兄,我是要走的,原谅我吧。我倒是想留下,但不行啊。”
他妹夫嘴里一直还在颠倒说着道歉的话,并没有注意到自己已经坐进了马车,走出了大门,眼前面对的已经是空旷的田野。由此可知,他的老婆并不一定会听到很多集市上的种种盛况。
“看那辆破车!”诺兹德廖夫在窗前看着远去的马车说,“慢慢悠悠的!拉帮套的那匹小马倒是挺不错的,我一早就想弄来,可跟他就是谈不拢,他这样的人啊。窝囊废,对,就是个窝囊废!”
之后,他们走进屋子。波尔菲里把蜡台端了进来,乞乞科夫看到主人手里变出了一副纸牌。“怎么样,老兄,”诺兹德廖夫说着手指耍了个花活儿,刷地就把牌洗好了,“咱们消磨下时间吧,我拿三百卢布坐庄!”
可是乞乞科夫假装没有听见邀请,像是忽然想起来似的说:“噢,我差点要忘了,我有一件事要求你。”
“什么事?”
“你先要答应我!”
“什么事?”
“你先答应我!”
“好吧。”
“一言为定?”
“一言为定。”
“我求你这样一件事:你也许有许多农奴死了还 6ca1." >没有注销名字吧?”
“有啊,那怎么样?”
“转让给我吧,转到我名下来。”
“你要来有什么用?”
“我有用。”
“有什么用?”
“反正有用……这是我的事情,我有用。”
“这里准有什么机关。真的,你打什么主意?”
“能有什么机关,这种事能打什么主意?”
“那你要他们有什么用呢?”
“哎哟!你太好奇了!看到破烂儿都想用手摸一摸,还得鼻子闻一闻!”
“那你干吗不说出来?”
“你知道了也没有用。哎,我就是一时心血来潮。”
“那就算了吧,你不说明白,我肯定不会听你的!”
“你看,这就是你不对了:你说话当不了真。”
“随便你怎么说,你不说明白有什么用,我肯定决不办。”
“怎么跟他解释呢?”乞乞科夫暗自想,考虑了一会儿,他说他需要死农奴来提高身份,他现在还没有大庄园,如果先有些农奴也好充门面。
“撒谎,撒谎!”诺兹德廖夫不等他说完就叫起来,“你在撒谎啊,老兄!”
乞乞科夫自己也知道谎撒得很幼稚,实在有些站不住脚。“那我就对你说实话吧,”他镇定了一下,改口说,“你可千万别说出去。我打算结婚;只是新娘子的父母有些太世故,我真悔不当初。事情就在这里,他们要未来的女婿起码拥有三百个农奴,可我还差一百五十来个……”
“哎,你还是在撒谎!”诺兹德廖夫又叫了起来。
“我这话可是连这么一点儿的谎也没有。”乞乞科夫用大拇指在自己尾指上指出了一个小小的部分说。
“我敢用我的脑袋来赌你撒谎!”
“这真是让我难过啊!你把我当成什么人啦!我为什么要来撒谎呢?”
“因为我知道你呀:你就是一个大骗子,让我看在朋友的面上对你直说吧!如果我是你的上司,我一找到一棵树,就把你吊死在上边。”
话到这里,乞乞科夫感到很失颜面。任何略显粗鲁或伤颜面的话,都会让他不高兴。他甚至不喜欢人家在任何场合下对他太亲昵。当然如果对方官衔比他高不少,那自然另当别论。因此现在的他甚至感到有些郁结了。
“说实话,我会吊死你的,”诺兹德廖夫又说了一遍,“我对你直话直说,并不是要惹你生气,只是咱们够交情。”
“凡事都要讲究分寸哪,”乞乞科夫为了颜面说,“要是想卖弄这种下流词汇,那就到大兵堆里去好了,”顿了顿,他又说道,“你不想白送的话,就卖给我算了。”
“卖给你?哈哈,我了解你这样的人呀,你这坏蛋,你会出大价钱吗?”
“嘿,真有你的!你的那些死农奴难道是钻石做的?”
“哼,果然是这样。我就知道你这样的人啦。”
“老兄呀,算了吧,你这是从哪里来的守财奴脾气!你本应当把他们免费送给我呀。”
“好吧,你听我说,为了证明我不是什么守财奴,我就不要什么钱了。我把我那匹公马卖给你,死农奴算白搭。”
“我要公马有什么用?”乞乞科夫说,他对这个建议真的有些不知所措了。
“什么有什么用?那是我一万卢布买来的,现在我四千就让给你了。”
“我要公马有什么用?我又没有养马场。”
“听我说,你没弄明白:你只要先给三千,剩下的一千以后再说。”
“可我并不需要公马啊!”
“那你买我的淡栗色骒马吧。”
“骒马我也用不上。”
“一匹骒马外加你刚才见过的那匹灰公马,给你算两千卢布。”
“可是我真的不需要马呀。”
“你可以去卖掉嘛,你随便赶个集都能卖出三倍的钱来。”
“要是你能卖出三倍价钱来,那你就自己去卖吧。”
“我知道一准挣钱,可我想给你点赚头。”
乞乞科夫谢过他的好意,却干脆地拒绝了灰公马和淡栗色骒马这比生意。“那你买几条狗吧。我卖给你的这两条狗,会把人吓得发抖!嘴上长着胡子,身上的长毛立起来,像猪鬃似的。肋骨粗得像小水桶似的,简直不可思议,爪子能缩成一个团儿,跑起来都不带沾土的!”
“可我要狗来干什么?我又不打猎。”
“我想让你养几条狗嘛。你听我说,你要是不想买狗,那就买我的手摇风琴吧,那手摇风琴好极啦,我实话实说,我买来的时候花了一千五百卢布,我九百就让给你。”
“我要手摇风琴干什么?我又不是德国人,爱背着它到处讨钱。”
“那可不是德国人背的那种手摇风琴。这是风琴。你得好好仔细瞧瞧:整个儿都是红木的。我带你再去看一看!”诺兹德廖夫说着抓住乞乞科夫的手,把他拉到另一个房间里去。虽然乞乞科夫脚踩着地板不肯动步,嘴里还一再说他已经仔细见识过那架风琴了,可还是被拉过去听了一次马尔布鲁格是怎样出征的。“要是你不肯掏现钱,我们这样办:我把手摇风琴和我所有的死农奴都让给你,你把马车让给我,再加三百卢布现金。”
“你又来疯了,你打算让我怎么上路呢?”
“我另给你一辆好车。来,咱们到仓库去,我指给你!只要重新刷一遍油漆,那就是一辆绝顶的好车啦。”
“他真是被魔鬼梦住了心窍了!”乞乞科夫暗自思考着,他下定决心一定要抛开什么马车、手摇风琴和形形色色的狗,不管这些狗肋骨粗得像小桶,那么不可思议,爪子缩成一个团儿,听起来像真的。
“马车、手摇风琴和死农奴这些全都归你啦!”
“不想干。”乞乞科夫坚定道。
“为什么不要了!”
“就是不想要这些。”
“你这人真是的!我算明白了,跟你没法儿像好朋友、好伙伴儿那样相处了!……现在看来,你是个不实诚的奸猾油条!”
“怎么,难道你看我是傻子?你自己想想看:我为什么要买些没有用处的东西呢?”
“喂,你别说啦。现在我算把你看透啦。你真是一个坏蛋哪!喂,听我的,让我们玩一把牌吧。我把死农奴全押在庄上,手摇风琴也押上。”
“哎,玩牌来决定,输赢就不太好说了。”乞乞科夫说着,瞟了一眼他手里的牌。他觉得两副牌都像是动了手脚的,牌背面弄的花色就让他起了疑心。
“有什么难说的呢?”诺兹德廖夫说,“一点儿都不难说!只要你运气在,就能拿到好东西。你看这牌!多好的运气啊!”他一边说,一边发起牌来以引逗客人的兴致,“多好的运气呀!看,好运气上门了!哎,这可恶的九点,我的钱上次全输在它身上了!我当时就感到就是它会来坑我,可我把眼一闭,心想:‘去见你的鬼吧,坑就坑吧,可恶的小子!’”
诺兹德廖夫正说着的时候,波尔菲里端来了一瓶酒。但乞乞科夫坚决表示他既不想玩牌也不再喝酒了。“你为什么不想玩了?”诺兹德廖夫问。
“就是不想玩。而且说实话,我从来就不爱玩牌。”
“你为什么从来都不喜欢玩?”
乞乞科夫摇着头说:“因为我从来不爱玩。”
“那简直是个没出息的笨蛋!”
“这有什么办法呢?我生来就这样嘛。”
“简直是废物!我原先以为你算个体面人物,但你却太笨了,跟你说不了知心话……你跟索巴克维奇是一路货,是个笨蛋!”
“你为什么要骂我?我不玩牌难道是罪过吗?既然你这个人为了点蝇头小利就放不下,那就把死农奴卖给我好了。”
“你屁也休想!本来想送给你,但现在你就是给我三个王国,我也不给了。你这个骗子,肮脏的砌炉匠!从今以后不跟你打交道了。波尔菲里,去对马夫说,不要给他的马添燕麦,光给它们干草吃。”
这结果是乞乞科夫怎么也没有想到的。“我再也不想见到你了!”诺兹德廖夫说。虽然发生了争吵,主客二人还是共进了晚饭,这次桌上并没有任何名称古怪的名酒,只摆了一瓶人们说成酸水的塞浦路斯酒。饭后,诺兹德廖夫把乞乞科夫带到一间侧室,里面给他准备了床铺,说:“这就是你的铺!晚安也懒得对你说了!”
诺兹德廖夫走后,乞乞科夫的情绪坏透了。他埋怨自己跟诺兹德廖夫来纯粹是浪费时间。当然最后悔的还是他像个笨孩子一样,同诺兹德廖夫谈起了要办的正事:根本不该信任诺兹德廖夫的;谁知道诺兹德廖夫会增添些什么去瞎说。“我简直是个笨蛋!”他责骂自己。这夜他睡得很不好。一些小虫子来咬他,使他难受极了,用手抓挠的时候他说:“让你们跟诺兹德廖夫一起见鬼去吧!”他一大早醒来就穿上睡衣和皮靴,到马厩去吩咐谢里凡套车。回来时在院子里碰到了也穿着睡衣的诺兹德廖夫。诺兹德廖夫叼着烟袋亲切地问他睡得怎样。乞乞科夫冷淡地说:“还行。”
“可是我呢,老兄,”诺兹德廖夫说,“睡得糟透了,说起来都难受,一群虫子弄得我浑身难受,嘴里的味道像住过一个骑兵连似的。我梦见挨了鞭子,真的!你猜是谁打我?真是难以想象:是波采卢耶夫上尉和库夫申尼科夫。”
“好呀,”乞乞科夫想,“如果真有人揍你一顿才好哩。”
“真的!真痛啊!我醒了一看,妈的,真有东西在咬我,可能是鬼跳蚤。好吧,你先去穿衣服吧,我马上去找你。管家这个笨蛋,我得先去骂管家那个笨蛋两句。”
等乞乞科夫洗漱完毕,走到餐厅的时候,餐桌上已摆上了茶具和一瓶罗姆酒。餐厅里昨天午饭和晚饭的残迹还在眼前,看来拖把根本没有来过这里。地板上面都是面包屑,台布上还可以看到烟灰。主人自己毫不在意地跟着走进了餐厅,睡衣里面什么也没穿,裸露着长满胸毛的胸膛。他手里拿着一个长管烟袋,嘴里喝着茶。有的画家非常不爱画那些像理发馆招牌上的头发光亮而弯曲的绅士,也不爱画头发修剪得短短的绅士,那么对他来说诺兹德廖夫就是最好的对象了。
“喂,你有什么想法?”诺兹德廖夫沉默了一会儿说,“不想玩几把死农奴的牌吗?”
“老兄,我已经对你说过了,我不想玩牌。买,我是可以买的。”
“卖我可不愿意,这样做可不够朋友。我不想从那鬼东西上赚钱,玩牌就是另一回事了。玩一把也行吧!”
“不玩,我想我已经说过了。”
“那你换不换?”
“不想交换。”
“那我们就下盘棋吧;你要赢了死农奴就归你。我这有不少等着删去的死农奴哩。喂,波尔菲里,拿棋来。”
“别白费事,我不下棋。”
“这可和玩牌不一样。这不能靠运气,也玩不了花样,全凭本事。我还得先告诉你,我根本不会下,你还得让我几步呢。”
乞乞科夫心想:“跟他下棋也好!我棋下得还行,下棋也不容易耍赖。”
“好吧,一盘定输赢。”乞乞科夫说。
“死农奴对一百卢布。”
“为什么呢?五十卢布也就够了。”
“不,五十卢布算得了什么赌注?我看还是一百卢布,我再添一条中等的狗或者表链上的金图章。”
“那好吧!”乞乞科夫说。
“你让我几步?”奇兹德廖夫问。
“这又为什么呢?一步不能让。”
“起码要让两步。”
“这不行,我下得也不好。”
“我们知道你下得不好!”诺兹德廖夫走了一步棋,说。
“我好久没碰过棋子了!”乞乞科夫也走了一个棋子,说。
“我们可知道你下得是怎么个不好法!”诺兹德廖夫边说边走了一步棋,并且用衣袖把另一个棋子也带了一步。
“我很久手里没摸!……哎,哎,老兄!你这是怎么回事儿?你把它退回去!”乞乞科夫说。
“把什么退回去?”
“那个棋子啊。”乞乞科夫说着,同时在自己的鼻子底下看到另一个棋子马上就要从小卒变成皇后杀进王城里了。至于这个棋子从哪儿来的,那大概只有上帝知道了。“这样可不行,”乞乞科夫从桌旁站起身,说,“这样可没法跟你玩啊。哪里有这种走法:一块儿走三个棋子!”
“怎么会有三个棋子一块儿走呢?这肯定是弄错了。一定是我不小心碰到了,我把它挪回去了,你看看。”
“那另外一个棋子呢?”
“哪一个?”
“这一个,快要成皇后的这一个!”
“这倒是怪了,我怎么不记得啦!”
“不,老兄,我把所有的步数都算过,全都记得一清二楚。是你刚把它拿过来的,它本来的位置应该在这里!”
“什么本来该在哪里!”诺兹德廖夫红着脸说,“你呀,老兄,我看出来了,你真能现编乱造啊!”
“不是的,老兄,你才能编造呢,不过不太成功罢了,谁都看出来了。”
“你把我看成什么人啦?”诺兹德廖夫说,“难道我会在赌钱的时候捣鬼吗?”
“我不把你看成什么人,可是以后永远也不跟你下棋了。”
“不,你不能让我们接不下去,”诺兹德廖夫叫了起来,“这都已经开局了嘛!”
“我有权利拒绝下下去,因为你下得不老实,不像是一个体面人。”
“不,你胡说八道,你不能这么样说话!”
“不是的,老兄,是你自己在胡说!”
“我没有耍赖,你得下下去,你必须要下完这盘棋!”
“你不能强迫我这样做。”乞乞科夫严肃地说着,走到棋盘跟前,把棋子都给搅乱了。诺兹德廖夫急了,贴到乞乞科夫身边,让乞乞科夫不得不后退了两步。“我叫你接着玩下去!你把棋子搅乱了,这不算什么,位置我全记得。我们把棋子照样子摆回去。”
“不是的,老兄,事情结束了,我不会跟你下了。”
“那你是不想下棋了?”
“你自己明白,跟你没法下棋。”
“不,你直接说,你到底想不想下?”诺兹德廖夫说着,凑得更近了。
“不想下!”乞乞科夫说着,把两只手抬到离脸近一些的地方以防万一,因为形势的确已经很激烈了。这个防备措施算是太和时宜了,因为诺兹德廖夫的确已经挥起手……我们的主人公那胖胖的可爱的脸蛋儿很可能有一半要蒙上洗不掉的耻辱了!幸亏那打击被他的预防措施挡住了,乞乞科夫抓着诺兹德廖夫那两只四处寻衅的手,紧紧地握着它们。
“波尔菲里,帕夫卢什卡!”诺兹德廖夫激烈地一边叫喊着,一般挣扎着手。乞乞科夫听到他喊人,为了不让仆人看到这诱人的场景,而且觉得握着诺兹德廖夫的手也没有用处,便放下了他的手。这个时候,波尔菲里走了进来,帕夫卢什卡也跟了进来。帕夫卢什卡是个强壮的小伙子,和他打交道只怕是绝对讨不到便宜的。
“那么,你还是不想把下完这盘棋了?”诺兹德廖夫问了一句,“你最好照直回答我!”
“这盘棋没法下完。”乞乞科夫说着看了一眼窗外。他看到他的马车已经套好了,好像只要他一个手势谢里凡就会把车赶过来,但他根本无法从这屋里脱身:门口是两个身体结实的农夫。
“那么,这盘棋你是不想下完了?”诺兹德廖夫又问了一遍。他的脸像是火烧得一样通红。
“要是你像一个体面人一样,老老实实地下,我本来是可以下完的。但是现在不能下了。”
“好哇!你不能下啦,你这个坏蛋!你看到赢不了,你就不下啦!给我揍他!”他大声地对波尔菲里和帕夫卢什卡喊着,自己手里也抓起那樱桃木的长管烟袋。乞乞科夫吓得面色苍白。他想说点什么,但他只感到嘴唇在动,却发不到声音。诺兹德廖夫喊着:“揍他!”拿着樱桃木长管烟袋往前冲着,他浑身燥热,满脸是汗,就像是在攻打一个城池要塞。“打他!”他的喊声听起来像一个悍不畏死的中尉在发起冲锋时向手下的全排士兵喊“兄弟们,冲啊”似的:这名中尉已经因为鲁莽的勇气而扬名立万,因此上司总要在关键时刻特意下一道指令来绑住他的双手。但此时的中尉却如此渴望投入战斗,他头脑发热,仿佛看到苏沃洛夫大元帅在眼前驰骋,他挣扎着想冲上去建功立业。“兄弟们,冲啊!”他大声叫喊着,根本没有想到这会破坏整个的进攻计划,没有想到已经有无数林立的枪口架在那高不可攀的城墙上向他一起瞄准,没有想到他那血肉组成的一个排会血肉横飞,化作一阵飞灰消失掉,也没有想到有一颗致命的子弹正呼啸着朝他飞来,准备落进他那大肆呼喊的喉咙。
但是,如果说诺兹德廖夫像一个冲到要塞墙下、准备带着部下慷慨就义的、被热血冲昏头脑的中尉的话,那么他所要攻取的那个要塞却怎么也不能说成是坚不可摧。现在,这个要塞已被吓得魂飞魄散了。他手里那把用做城墙的椅子已经让两个农奴夺占了,他闭上了眼睛,准备束手就擒,尝尝主人的长管烟袋的滋味了,究竟谁会知道将要发生什么事情呢,但是上帝却仁慈地放过了我们主人公的脊背、臂膀双肩和其他受过良好教养的部位。好像从九霄云外传来的铃铛声、辚辚车声,一辆三套马车在门口停住了,甚至屋里也能听到那跑得发热的马匹的浓重的响鼻声和呼吸声。大家不由自主地看向窗外:一个蓄着胡子、穿着军服式上衣的人从车上下来了。他在门厅里打听了几句就闯了进来,此时的乞乞科夫惊魂未定,正处于一个凡人难能遇到的最可怜的境地里。“请问,这里谁是诺兹德廖夫先生?”陌生人问完,看了看手里拿着烟袋站在那里的诺兹德廖夫,又看了看刚刚从狼狈的状态中恢复过来的乞乞科夫:来人显然还没有摸清楚头脑。
“请允许我先问一下,我这是有幸同哪一位谈话?”诺兹德廖夫往前走了一步说道。
“本人是县警官。”
“您有何贵干?”
“我奉命来向您宣布一项通知:您被人控告,您需要跟我回去,直到您的案件审理完毕。”
“真是胡闹,什么案件?”诺兹德廖夫问道。
“您被控告案件是:您在喝醉后曾用鞭子打过地主马克西莫夫,令他蒙受了人身污辱。”
“胡说!我见都没见过地主马克西莫夫!”
“尊贵的先生!请允许我向您说明:我是军官。您可以对您的仆人这样讲话,对我可绝对不行!”
乞乞科夫这时已经无心听诺兹德廖夫的答对了,他匆忙拿起帽子,绕到县警官身后跑到大门口,跳上马车,吩咐谢里凡扬鞭赶马拼命地跑起来。
第五章 甜蜜后的计较
我们的主人公真是被吓坏了。虽然飞驰的马车将诺兹德廖夫的村子落在了后边,掩映上了数不尽的田野、丘陵和山,但他仍不时紧张地回头去看,想看看后边是否有人追上来把他拉回去。他紧张得感觉呼吸都困难起来;把手放到心口,他感觉仿佛里边有一只不断蹦跳的鹌鹑似的。
“唉,这家伙真狠毒!简直要把我干掉了!”他开始恶毒地诅咒起诺兹德廖夫来,还说了几个不文明高雅的词语。有能有什么办法呢?正顶着怒火的俄国人啊。而且刚才的事情可不是小孩的游戏。他嘀咕着说:“不管怎么说,假如县警官没有及时赶来,我或许再也无法留恋这个上帝创造的世界了!我就会像水底的气泡一样破裂消失掉,没有留下子孙,也没有给后代留下家产和无可挑剔的名声!”我们这位先生对于子嗣可是非常关心的。而这时谢里凡也在想着:“这个老爷真是少见的没品行!我应该吐他口唾沫!就算不给人吃饭,马你可要喂饱啊,马是要吃燕麦的呀。燕麦就是马的饭:就像人不能离开粮食一样,马怎么能离开燕麦呢,燕麦是马的粮食呀。”
马儿也对诺兹德廖夫不高兴了:不仅枣红马和税务官,就连花斑马也不太高兴。虽然花斑马总是只有一份次等的燕麦,而且谢里凡给它的槽子里撒燕麦的时候,总会来一句:“这才是你的,坏蛋!”可燕麦是燕麦,不是干草啊,嚼着次等的燕麦,它也总是会很高兴,还不时偷偷把那大长嘴伸到同伴的槽子里去,尝尝人家的口味儿,特别是谢里凡离开马厩的时候;可这次都是无味的干草……不好;三匹马也无精打采的。所有这些沉默的气氛很快就被一件突然闯进来的事情给打断了。包括马车夫在内的所有人,都在他们跟一辆六匹马的马车撞到一起的时候才看清了现在的情形。对面车里的女眷们的喊叫声和马车夫的喊叫声就像降到他们头顶的炸雷。对面的车夫骂道:“你这个混蛋;我一直对你喊:‘往右拐呀,往右拐!’你喝醉了还是怎么?”谢里凡知道自己走了神,但是俄国人怎么会喜欢低头认错呢,他扯开嗓子回道:“你怎么赶的车?眼睛还在酒馆里呢?”边说边向后倒车,要从人家的车套里退回来,可惜没有用,两边的车套已经缠到一起了。花斑马好奇地跟两边的新朋友打招呼——它跑到对方两匹马的中间了。对面车里的女眷惊慌失措地看着车祸的现场。女眷中有一位老太婆,还有一位芳龄二八的美妙女郎,梳着一头动人的金黄色的长发。鸭蛋脸粉中透白,鲜艳娇嫩——就像管家婆黢黑的手里举着的一只新鲜的鸡蛋在对着太阳的时候,那种阳光透射过来时的颜色。她那两只可爱的小耳朵也在明亮的阳光照射下粉红透亮。此时的她眼里仿佛有晶莹的泪光,嘴唇惊讶地张着——她身上的一切都显得那样可爱,可爱到我们的主人公的眼里只剩下了她,却对两家的马匹和车夫之间的纠葛充耳不闻。“把车赶开呀,你这个迷糊的家伙!”对方的车夫喊着。谢里凡向后拽了拽缰绳,对面也往后拽着套绳,两边的马都朝后退了几步,又很快凑合到一起了,原来两边的车套绞和在一起了。这时,花斑马已经对它的新朋友产生了浓厚的兴趣,怎么也不肯从意外陷进去的车辙里往后退了。它的大长嘴放在新朋友的脖颈上,就像在对着耳朵说情话呢,——从那位新朋友不停晃动的耳朵来看,花斑马大概并没有说出太入耳的语言。
村里的农夫全都赶来看热闹来了——好在这里离村子并不太远。这种热闹对农夫来说可谓是千载难逢的盛事,他们的热情大概就像是德国人看到了报纸或俱乐部似的。马车旁边很快便挤得水泄不通。留在村子里的大概只有老太婆和小孩子了。绞到一起的车套被解开了。花斑马的长脸上挨了几下抽打,后退了几步。可对面那几匹马,大概是因为舍不得新认识的朋友,或者是犯了犟劲,不管车夫怎么鞭打,它们就像钉在那里一样,一动不动。农夫们对事故的热情已经沸腾了。大家争先恐后地在边上指指点点:“安德留什卡,你去拉右边的帮套,米佳伊大叔骑到辕马上!骑上去呀,米佳伊大叔!”
米佳伊大叔留着火红的胡子,瘦得像一根长竹竿,骑到了辕马上,就像村里的那种纤细钟楼,或者更像井边打水用的吊杆一样。车夫抽打了几鞭子,可是毫无效果,看起来米佳伊大叔什么作用也没有。“停下,停下!”乡下人喊道,“米佳伊大叔骑到帮套上去,让米纳伊大叔骑到辕马上!”米纳伊大叔膀阔腰圆,胡子漆黑如墨,肚子大得如同一只足够供全集市饥寒的人喝热蜜水用的大茶炊。只见他兴高采烈地骑上了马,把那匹辕马压得差点要趴到地上去。“这回成了!”乡下人喊着,“抽它呀,抽它!给那匹黄骠马一鞭子,看它懒得像只懒蚊子一样在在那里歇腿儿!”
米佳伊大叔和米纳伊大叔看到这样还不管事,两人便都骑上辕马了,把安德留什卡自己骑到帮套上。车夫终于失去了耐心,他把米佳伊大叔和米纳伊大叔都从辕马上赶了下来。他这样做得太及时了,因为马身上已经大汗淋漓得就像一气跑了一站路一样。他让马歇了一会儿,等马歇够了就自己拉起车走了。在这热闹的过程里,乞乞科夫一直心无旁骛地注视着那个陌生的姑娘。他有几次张开嘴想同她说点话,却苦于没有找到机会。如今那辆马车已经走远了,那位美丽清秀的姑娘仿佛仙女般消失了,只留下一条大道,还有读者所熟知的那辆轻便马车和三匹马,车夫谢里凡和我们的乞乞科夫也被留在了这片空旷的原野上。在人生的道路上,不管是处在野蛮、困苦和龌龊的社会底层还是在云锦霓裳、道貌岸然的上流社会中,每个人都会碰到他从来没有见过的景象,这种景象会激扬起与他命中注定体验一生的那种感情截然不同的热情,或许这种状况一生仅有一次。不管我们的生活中充满多少悲伤烦扰,都会闪过一丝绚烂的喜悦,就像一个穷苦孤寂的小村庄有时也会突然驶过一辆漂亮的马车,那奢华富丽的挽具、高大威武的骏马和闪着亮光的车窗玻璃,让那些只见过农家大车的乡下人大张着嘴,把手放在帽子上,久久地呆立在那里,尽管那梦幻一样的马车早已飞驶而去,渺无踪迹了。那位金发女郎也是这样,突然出现在我们的主人公眼前,又马上消失了。当时的乞乞科夫若还是个二十岁左右的大小伙子,无论这小伙子是个轻骑兵,是个大学生,还是个刚刚入仕的青年,——天哪!他会被唤醒什么样的深情,被触动的心潮会激起多大的波涛呀!他会痴痴傻傻地站在那儿,两眼紧张地盯着那个方向,甚至忘记了赶路,忘记了误事会受到的责备和控诉,忘记了自己身负的使命,忘记身边的一切,甚至忘记了宇宙bbr>的存在。
可惜我们的主人公早已不再青涩,而且生来冷淡谨慎。可是他也产生奇妙的想法,而且为了思考了许久,不过他的想法是严谨的,并没有四处飘荡,甚至可以说他的想法有些太过实际。他打开鼻烟盒嗅了一下鼻烟嘀咕道:“这小姑娘不错!但她身上主要是什么地方好呢?好就好在她看起来刚刚从寄宿学校或贵族女中出来,在她的身上还没有沾染一丝通常所说的婆娘气,没有婆娘们身上那种令人讨厌的东西,她仍是个清纯的孩子,她身上的一切还是质朴的:也是说,她想说就说,爱笑就笑。她现在还没有成熟,可以变成一个完美的人,也可能变成一个废物,大概一准儿会变成一个废物!只要她的妈妈和阿姨大娘们一插上手,不消一年,她就会变得婆娘气十足,变得让她的亲爹都认不出她来。这些傲慢与虚荣做作是从哪里来的呢;她会按照长辈们的规范做事,开始费尽心思考虑:应该和什么样的人说话,怎样说话,说多少话,该探望谁,怎样去探望;她每时每刻都在害怕自己说了多余的话;最后终于自己也糊涂起来,结果便开始用余下的生命时光来说谎。只有上帝知道她怎么会成为一个什么样的人!”他略微停顿了一下,又说:“应该去寻访一下她是谁家的闺秀,她的父亲是个什么人?是个为人高尚的殷实地主还是个因为做官而满门富足的正人君子?如果这个姑娘能有二十万卢布的嫁妆,那可真是一块叫人眼馋的肥肉呀。这可是一位体面人士的好福气呀。”那幻想中二十万卢布开始在他的思想里闪光,让他不由得开始责怪自己,刚才怎么没有在排解马车纠纷的时候,顺便向车夫或前导马御手打听一下车上的女眷是谁家的。一直到索巴克维奇的村庄展露在他的眼前,才打断了他的美妙遐思,让他开始专心想起他所要做的那件大事来。
他眼前的这个村子很大。村庄前的两片树林——一片桦树林,一片松树林,颜色一深一浅,像两只大大的翅膀包围着村庄的左右两侧。村子中央可以看到一座带着阁楼的木造住宅,红色的房顶,深灰色或者可以说是炉灰色的墙壁,就像俄国的军屯区和德国移民区盖的那样的房子。我们可以看得出来,在这座房子建筑的时候,建筑师肯定和房主的嗜好进行了坚持不懈的斗争。建筑师是个规规矩矩的人,喜好对称;而房主呢却喜欢舒服,因此把一边儿的窗户全砌死了,在那些该有窗户的地方只是开了一个小窗,大概是为了照亮阴暗的贮藏室。正面三角门饰显然经过建筑师的据理力争,但终究没能建在房子的正中间,因为主人让人撤掉了边上的一根圆柱,让原来设计的四根圆柱只剩下了三根。院子是用粗壮的圆木栅栏围起来的,看上去极为坚固。这位地主看起来对坚固有着特有的嗜好。马厩、仓库、厨房也都是用粗壮的圆木建的,仿佛历经千秋万代都不会损毁。农奴们住的房舍也建造得也很用心:墙上的木头没有刨光,上边也没有雕花和其他装饰,但是一看就知道房子盖得牢靠结实,无可指摘。这里的水井也是用一般只在建水磨或造船舶才用的那种结实的槲木搭起来的。总之,映入乞乞科夫眼中的一切都是结实可靠的。马车行驶到大门口的时候,他看到有两张脸差不多同时从一个窗口里伸了出来:一张是戴着包发帽的女人脸,像根又窄又长黄瓜!另一张是张又圆又大的男人脸,像俄国做巴拉莱卡琴用的那种葫芦,顺便说说,这种轻便的两弦琴,常常被二十多岁的机灵小伙子用来装点门面,对那些围上来来听他弹琴的白胸脯白颈项的姑娘们,吹着口哨,眉目传情。言归正传,当那两张脸张望了一下又同时缩了回去。从门里走出,一个穿着灰色短上衣的仆人,有着浅蓝色的衣领。他把乞乞科夫领进穿堂时,主人也从屋里走了出来。他看了一眼客人,只简单说了一声“请!”就把他领到屋里去了。
乞乞科夫瞄了索巴克维奇一眼,觉得这个时候的索巴克维奇就像一只中等个头儿的熊。恰好他身上穿的燕尾服也是地道的熊皮色,宽大的衣袖和裤腿,让他走起来歪歪斜斜的,时常会踩到别人的脚上。红彤彤像炉火一样的脸色。大家知道,造物主对世界上的许多张脸都没有下太多工夫去精雕细琢;对于这样的脸,造物主没有用锉呀凿子呀之类的小工具,而是抡起斧子就砍:一斧子下去砍出个鼻子,又一斧子砍出了两片嘴唇,再拿大钻随便钻出两只眼睛,没有再仔细查看,只是说了声“活”!就让他到这个世界上了。索巴克维奇就是这种方式造出来的一个最有代表性的美妙形象:他的上身比下身更有特色:因为他的脖颈丝毫不会动,他谈话的时候很少看着对方,而是看着壁炉角儿或者房间门。他们走过餐厅的时候,乞乞科夫又仔细看了索巴克维奇一下:真是只熊!一只地道的熊!还真是讨巧:他的名字米哈伊尔·谢苗诺维奇也能让人联想起熊来。乞乞科夫知道他习惯于踩人的脚而不自知,所以落脚的时候特别小心,并且落在他的身后。主人大概也知道自己有这么一个缺点,所以马上问他:“我没有骚扰您吧?”乞乞科夫道了谢,说眼下还没有受到任何骚扰。
宾主进了客厅,索巴克维奇指了一下圈椅,简洁地说了声:“请!”乞乞科夫坐下的时候,扫了一眼墙上的画儿。墙上全挂着一水的英雄好汉,都是那些希腊将领的全身像:有穿着红裤子绿礼服、鼻子上架着眼镜的马弗罗科尔达托,还有科洛科特罗尼、米阿乌利和卡纳里。这里的英雄好汉都是些大粗腿、大胡子的家伙,让人看了不禁心惊肉跳。在这些彪悍的希腊大汉中间,不知道是什么原因或者有什么企图,还挂着一张瘦小的俄国将领巴格拉季翁的画像,画的下面是一些小军旗和小炮,而且这幅画还镶在一个最狭小的镜框里。最后是希腊的女英雄波别利娜,她的腿在画作中看起来要比现在充斥于社交场所的那些游手好闲的公子的腰还要粗。看来主人自己是个健壮的人,也想用一些强壮的人来装点自己的房间。波别利娜像的旁边,挨着窗户挂着一只鸟笼,里面有一只灰暗色带着白斑点的鸫鸟,看起来非常像索巴克维奇。宾主二人刚刚沉默了两分钟,客厅的门就打开了,女主人走了进来。这位是一位身材很高的太太,戴着包发帽,帽带儿是用土制颜料染成的。她走进来,头高高地地挺着,像一株棕榈。
“这是我的费奥杜利娅·伊万诺夫娜!”索巴克维奇介绍说。
乞乞科夫过去吻她的手时,费奥杜利娅·伊万诺夫娜差点把手径直塞到他的嘴里去。这一刹那间乞乞科夫注意到她是用酸黄瓜水来洗手的。“亲爱的,我来给你介绍一下,”索巴克维奇补充说,“这位是帕维尔·伊万诺维奇·乞乞科夫!是我在省长和邮政局长家里有幸结识的。”
费奥杜利娅·伊万诺夫娜同样简洁,她说了声“请”,像饰演女王的女演员一样摇了一下头,示意乞乞科夫落座。她也坐到了长沙发上,戴上细羊毛围巾,便在那里一动也不动了,甚至连眼睛和眉毛也是如此。乞乞科夫又抬头来,看了一会儿大粗腿、大胡子的卡纳里和波别利娜以及笼里的鸫鸟。大概有五分钟的时间,大家沉默着,客厅里只有鸫鸟啄食木笼子底儿上的粮粒,嘴触到木板上发出的咚咚声。乞乞科夫还环看了一下屋里的摆设,屋里所有的陈设都透着坚固与笨重,跟房屋的主人非常相似;客厅的角落里是一张胡桃木的大肚子写字台,四条奇特的桌腿又矮又粗,简直像极了一只熊。屋子里的桌子、圈椅、靠背椅,所有的一切都带着种笨手笨脚得令人惊讶的特征,——总之一句话,这里的每样东西都好像在说:“我就是索巴克维奇!”或者是:“我也很像索巴克维奇!”
“我们在民政厅长伊万·格里戈里耶维奇家里念叨过您,”乞乞科夫看到没人来打破沉默只好先开了口,“那是上个星期四。大家在那里玩得很尽兴。”
“是的,那次我没在民政厅长的府上。”索巴克维奇说。
“真是个好人啊!”
“谁?”索巴克维奇看着壁炉角儿问道。
“民政厅长啊。”
“也许这只是您的错觉:在这个世界上从来没有过这样的混蛋呢。”
突然听到这种有些偏激的评价让乞乞科夫有些不太高兴,但他很快恢复了常态,接着说:“当然了,人都是会有缺陷的,不过说起来省长却是一个少有的好人哪!”
“省长是少有的好人?”
“是啊,不对吗?”
“世界上的头号贼!”
“怎么,省长是贼?”乞乞科夫说,他理解不了省长怎么会在嘴里吐出来变成了强盗。“诚恳地说,我怎么也没有想到这一点,”他补充说道,“请恕我直言:他的言谈举止完全不像呀;恰恰相反,他的性格里倒是温柔多了一点儿。”他还把省长为他展示亲手绣钱包儿的事也拿出来证明,而且还夸赞了一番他脸上的那副慈悲神情。
“脸上也是一脸强盗样!”索巴克维奇说,“给他一把刀子,让他到大街上去——他会为了一个铜板就能把人当街杀了!他和副省长都是一路货色——暴君虐主。”
乞乞科夫想:“噢,原来他跟他们不和。那么谈谈警察局长吧,他们看起来关系不错。”因此便说:“不过,我看呢,直说吧,警察局长是我喜欢的。他的性格是那么耿直,从脸上也能看出实诚来。”
“那是个骗子!”索巴克维奇冷冷地说,“他骗了你,出卖了你,还会和你坐在一起吃饭哩!我很清楚他们这些人:全是些骗子;全市都是这样:骗子骑在骗子的身上,还用骗子来赶。全是些出卖基督的坏蛋。这里只有一个正经人:检察长。可这家伙真的是一头蠢猪。”
听完这些歌功颂德的评论——尽管简短了一些,乞乞科夫明白:其他官员也不用再提了;他也终于想起来:索巴克维奇不喜欢说任何人的好话。
“怎么样了,亲爱的,去吃饭吧。”夫人对索巴克维奇说。
索巴克维奇说了个“请!”之后,主客们走到一张放着冷拼的小桌旁,照例喝了一杯伏特加,吃了一点儿冷食,——冷食同博大的俄国各地的城乡一样,就是各种盐渍的开胃的东西。接着,大家就一起走向餐厅。女主人走在最前头,像一只在水上浮游的优雅的母鹅。餐厅那窄小的餐桌上摆了四份餐具。第四个位置上的女士很快就出现了,很难判断出她是什么人:是太太还是姑娘,是亲戚还是管家婆,还是寄居的普通食客;她大约三十岁上下,没有戴包发帽,包着花头巾。这个世界上有些人并不是作为独立体而存在的,他们总是作为无关大局的斑点攀附在其他实体上。她们总是出现在同样的位置,头总是保持着同样的静止的姿态,让你简直要把她们当成屋里的摆设了,你会猜测,是否她们的嘴生来就没有说过一句话;但是只要一到使女室或者贮藏室,她们就会判若两人!
“亲爱的,今天的汤很好!”索巴克维奇说,他喝了口菜汤,从盘里拿了一个杂馅包子——这是配汤的名菜,是在羊肚儿里楦上荞麦饭、牛脑子和蘑菇茎做的。“这样的包子,”他转身对乞乞科夫说,“您在市里根本吃不到,天知道他们会往里塞什么!”
“可是省长府邸的饭菜也不错呀。”乞乞科夫说。
“您知道那是用什么东西做的吗?您要知道了就不会吃啦。”
“怎样做的我不知道,也不好随口来说,但是那猪排和炖鱼都挺好的。”
“您错了。我可知道他们在市场上会买些什么东西。那个坏蛋厨子,跟法国人学的,他在市场上买到一只公猫,剥了皮,就送到桌上冒充兔子。”
“哎呀!你怎么说这么恶心的事。”索巴克维奇太太说。
“不说怎么办呢,亲爱的,他们是这么做的啊;这不能怨我,他们都是这么做的呀。不管什么破烂,要是在咱们家,阿库利卡早就扔到——请原谅——扔到泔水桶里了,但是他们却会拿它做汤!往汤里放!放到汤里去!”
“你在吃饭时总爱讲这类恶心的事儿!”索巴克维奇太太又指摘了一句。
“亲爱的,这有什么办法呢,”索巴克维奇说,“这又不是我干的,但我要跟你说:我决不吃乱七八糟的东西。青蛙就是被用糖包起来,我也不会放进嘴里,牡蛎我也不吃:我知道牡蛎像什么。吃点儿羊肉吧,”他又转身对乞乞科夫说,“这是羊肋配米饭,不是城里老爷们厨房里做的那种羊肉,他们的肉在市场上放了四五天了!这都是德国和法国的博士.们想出来的:为了这个,我真想把他们全弄死!他们想的什么饮食疗法,要用挨饿吃不饱的办法来治病!他们德国人瘦弱,可以不吃东西,他们就认为俄国人的胃也受得了!不,他们全是无稽之谈,全是……”说到这里,索巴克维奇气愤地晃了一下脑袋,“他们讲着文明、文明,但是这种文明——呸!——真想换个别的词,但是吃饭时说起来不合适宜。我家里不会这样的。我要是想吃猪肉——就来整头猪;要吃羊肉,就来只全羊;吃鹅,就把鹅全端上来!我宁可只吃两样菜,但要吃得满足。”索巴克维奇的行动证实了自己的话:他把大半拉羊肋扒到自己的盘子里,吃了个精光,还把每块骨头都吸了一遍。
“这家伙看来倒挺会吃。”乞乞科夫想。
“我家里不这样,”索巴克维奇擦着油手说,“我家里不这样,我不像普柳什金:有八百个农奴,吃的还不如我家的牲口!”
乞乞科夫问道:“这普柳什金是什么人?”
“是个混蛋,”索巴克维奇说,“小气得难以置信。监狱里带重铐的犯人也比他强:人全让他给饿死了!”
“真的?”乞乞科夫急忙接过话说,“您是说他家死了很多的农奴吗?”
“大批大批地,跟死苍蝇一样。”
“真像死苍蝇似的?那他住得离您这里多远呢?”
“五里地。”
乞乞科夫不由重复了一声:“五里地!”他甚至感到了自己激动的心跳。“那么从您这里出去,是往右拐呢还是往左拐呢?”
索巴克维奇说:“我劝您别打听怎么去这条老狗家了!到任何一个下流的地方去,都比去他家能得到谅解。”
“不是的,我不过是打听一下,想了解一下各地的情况。”乞乞科夫答道。
羊肋之后,奶渣饼端了上来,每个都要比盘子大很多;不久又上了像小牛犊一样的大火鸡,里面塞满了各种馅:鸡蛋啦、大米啦、猪肝啦,还有各种说不出来的东西,都塞在火鸡的肚子里。午餐终于结束。离开餐桌的时候,乞乞科夫觉得自己的体重大概比进来的时候增加了一磅多。回到客厅,客厅里又摆上了一小碟果酱,不是梨酱,不是李子酱,也不是什么野果酱,但主客们都没有动它。女主人去往别的小碟里放果酱去了。趁她出去,乞乞科夫打算跟索巴克维奇说正事,大吃了一顿的索巴克维奇,嘴里咕噜着,发出一些含混的声音,他躺在圈椅上,手一会儿在胸前划十字,一会儿捂着嘴。乞乞科夫说:“我想同您谈一件小事。”
“又拿来一碟儿蜜糖!”女主人端着进来一个小碟儿说,“蜜糖煮萝卜!”
索巴克维奇回答说:“我们等会儿再吃!你先回去吧,我要帮帕维尔·伊万诺维奇脱掉燕尾服,稍稍歇息一下!”
女主人又要让人送鸭绒被子和枕头来,男主人说:“不用啦,我们坐圈椅里就可以了。”
女主人终于走了。索巴克维奇把头低下,准备细听事情的内容。乞乞科夫不知出于什么心态,兜了个大圈子,先讲了一下整个俄国的概况,大肆赞扬了它的辽阔广大,甚至比古代的罗马帝国还要辽阔,简直让外国人的惊讶不已……索巴克维奇一直低着头。乞乞科夫接着说到,这个国家的光荣是举世难觅的,但是根据这个国家现在的规定,那些已经结束了生存的农奴,在新的农奴普查之前,仍然和活着的农奴一样计算,为了不让大量琐碎无用的手续增加官署的负担,不让本已复杂异常的国家机构更加复杂……索巴克维奇仍在低着头听着。乞乞科夫继续说着,虽然这样的措施是对的,但由于要像替活农奴那样为他们纳税,这会让许多农奴主背负上沉重的负担,他个人为索巴克维奇承担这过于沉重的负担表达敬意。在这里,乞乞科夫表述得特别小心:他没有把死农奴说成死农奴,只是说成不复存在的农奴。
索巴克维奇仍然低着头听着,脸上没有表露出一点儿其他的表情。好像这个身体里并没有灵魂,也就是说,他的灵魂根本不在它应该在的地方,就像民间传说里那个老而不死、为富不仁的干瘪老头子似的,把灵魂埋进了大山里,还在上边罩了一层厚厚的外壳,因此不管灵魂之中如何翻腾,看起来却毫无波动的痕迹。
“怎么样?……”乞乞科夫说完,揣着急迫的心情等待着对方的回答。
“您想要死农奴?”索巴克维奇问道,他的语气平淡,毫无惊奇的感觉,仿佛说的是粮食一样。
“是的,”乞乞科夫答道,为了表达得隐晦些,他加了一句,“不复存在的农奴。”
“有啊,怎么会没有呢……”索巴克维奇说。
“既然有,那您无疑……很愿意摆脱他们了?”
“请原谅,我愿意卖。”索巴克维奇说着略微抬起了头,大概他已经看到买主在这里是有利可图的。
乞乞科夫心想:“妈的,这家伙还没等我张嘴就先说要卖!”于是张口问道:“比方说,卖多少钱呢,对这种东西,说金钱……好像有点少见哩……”
“不跟您撒谎,一百卢布一个吧!”索巴克维奇说。
“一百一个!”乞乞科夫叫了起来,他看着对方的眼睛,张大了嘴,搞不懂是自己听错了,还是索巴克维奇那粗笨的舌头表达不清,把一个数字说成了另一个数字。
“怎么,难道你觉得贵吗?”索巴克维奇问道,“您打算给什么价呢?”
“我给个价!我们大概没有听明白对方的话,忘了说的是什么东西了。要不就是搞错了,说实话,我觉得一个八十戈比,就是最高的价格啦!”
“八十戈比——这算什么!”
“在我看看来,我想,不会多出去了。”
“可我这不是在卖草鞋呀。”
“但是您也得说,这些并不是活人哪。”
“您觉得,你能找到一个傻瓜几个戈比就把一个注册农奴卖给您吗?”
“只是:您为什么要说他们是注册农奴呢?这些农奴已经死啦,留下的不过是个空虚的名字罢了。但是为了不多费口舌,每个我给一个半卢布,再多就不行了。”
“这样的价钱您怎么能说得出来!要买就给个价钱吧!”
“办不到啊,米哈伊尔·谢苗诺维奇,办不到啊:请相信我,办不到的事情就是办不到。”乞乞科夫虽然嘴里这样说着,但还是又加了半个卢布。
“您何必这样吝啬呢?”索巴克维奇说,“我这确实不贵!别人肯定会骗您,卖给您一些废物;我卖给您的就像又大又好的核桃,个个都是好货:不是健壮的庄稼汉就是有真手艺的人。您再想一下,就说马车匠米赫耶夫吧!他专做弹簧马车从来不做其他的马车。他做的可牢靠啦,不像莫斯科做的用一个小时就会坏,他自己又能钉又能漆!”
乞乞科夫本来想说米赫耶夫已经不在人世了,但是正如俗话说的,索巴克维奇口若悬河,滔滔不绝,(他是从哪儿来的这一股外交官的劲头呢):“那个木匠——软木塞斯捷潘呢?我可以赌上脑袋,您到处都找不到这样的庄稼汉。他的力气可真大!身高有三俄尺零一俄寸!他要是去当近卫军,上帝知道会挂个什么衔。”
乞乞科夫又想说“软木塞”也已不在人世了,但是索巴克维奇说起话来简直让人插不上嘴,他也只好接着听下去。“米卢什金这个砌炉匠!他能在所有的房子里砌炉子。马克西姆·捷利亚特尼科夫是个好鞋匠:一锥子就做出一双皮靴来,他可是滴酒不沾,您只要说声谢谢就行了!再说叶列梅·索罗科普廖欣!这个庄稼汉自己能抵过所有的农奴:他到莫斯科去做,每次光代役租就给我五百卢布。看看这是些多么完美无缺的人!这可跟普柳什金卖给您的不一样。”
“可是对不起,”乞乞科夫终于能插上话了,他对这种看起来口若悬河的高谈阔论很是惊讶,“您为什么要说他们的本事呢,本事再大也没有用了。他们都已经死了。正像俗语所说的那样,死人连插篱笆也用不上啊。”
“死是死了,”索巴克维奇像是突然想起来这些农奴已经死了,恍然大悟后的他又补充了一句,“不过话说回来啦:现在看着活着的那些人又有什么呢?他们算是什么呢?只是些苍蝇,哪里能算是人。”
“可是他们还是活着的人哪,您说的那些人倒是都只是幻影了。”
“不对,怎么能是幻影!我这样对您说,像米赫耶夫这样的人,那个大块头,这个房间他都进不来,您上哪里去找不到啊:他可绝对不是幻影!那两个大力士的肩膀,一匹马都没有他的力气大;我想问您一下,您在另外什么地方能找得到这样的幻影!”说这些的时候,他的脸已经转向了墙上挂的巴格拉季翁和科洛科特罗尼的画像了,——人们在谈话的时候总会发生这样的情况:说话的一方猛然间不知道为什么向着毫不相关的第三者说而不向着对方说,虽然这个第三者可能是素昧平生,而且说话的人也知道从他嘴里是不会得到什么意见的,却死死地看着他,像是希望他能来评评理;而那搅和进来的第三者呢,一时会不知所措,不知是该按照礼仪站一会儿就走开好,还是就他丝毫没听到的问题发表看法好。
“不,不能超过两个卢布,我不能再给了。”乞乞科夫说。
“那么,为了使您不抱怨我要价高了,而且我也不愿意让您吃亏,那就七十五个卢布一个吧,真的,但是要给现钞,大家都是熟人嘛!”
乞乞科夫想:“他大概把我当成傻瓜啦。”他说:“我觉得真是太奇怪了:我们俩好像是在演一场喜剧,不然我无法理解……您看起来是一个聪明的人,有脸面的人。这些本来是不足道的东西。这东西能值什么钱呢?会有什么用呢?”
“您现在要买,那可见是有用的。”
听了这话,乞乞科夫只有咬着嘴唇,没有什么来回答了。他刚张嘴说了点个人的家庭原因,索巴克维奇就打断了他说:“我不想知道您家里的人事关系:我不打听别人的家务事,这是您的事。您需要农奴,我就卖给您,您买不成可要后悔了。”
乞乞科夫说:“两卢布一个。”
“唉,您这可就像俗话说的雅科夫养的喜鹊了,学会一句话,应付千般事;说了两个卢布,就不肯换别的了。您再给个价钱吧!”
乞乞科夫想:“妈的,再给他加半个卢布,让这条狗拿去买核桃吃去吧!”
“那么,我再加上半个卢布。”
“那么,我也说个最后的价儿:五十卢布!说真的,您在什么地方这个价也买不到这么好的人手啦!我赔本的。”
“真是个贪婪鬼!”乞乞科夫在心里怒骂了一句,接着带着略显惭愧的表情说:“这实际上算什么……我在别人那里不花钱就能拿到。这好像是不愿招惹的东西;所有的人都很乐意让给我,好立马推开麻烦。只有傻瓜才会百变地为他们交税呢!”
“但是您知道嘛,这种生意——我只是和您说说,因为咱们有交情啊——通常一般是不被允许的,我或是别人要是讲出去了,这做这生意的人会名誉扫地,没有人再会跟他打交道啦。”
“好家伙,用上这个法子啦!”乞乞科夫仔细想了一下,颇为认真地说:“您愿意怎么想,是您的事情,我要买他们可不是像您想的那样有什么用,只是我有这个癖好。两个半卢布您不卖,那我们就再会吧!”
索巴克维奇想:“还真是打定主意一毛不拔了他!”
“好吧,我们别争了,三十卢布一个,你都拿去吧!”
“不,还是再会吧!我看您不愿意卖。”
“不要急,不要着急!”索巴克维奇说着,还攥着乞乞科夫的手不放,还踩了一下他的脚。我们的主人公大概已经忘记了提防,只好接受惩罚:他单脚跳了起来,哎哟哎哟地叫着。
“请原谅!我大概骚扰了您。请您坐到这儿!请!”说完,他把乞乞科夫按到圈椅里,他的动作居然相当灵活,就像一只经过了训练会打滚的熊,并且在听到“狗熊,学学小孩子偷豆子”或者“狗熊,学学娘儿们洗澡”便会做起各种把戏来。
“真的,我还有急事,不再这里浪费时间了。”
“您稍等一下,我马上说一句您喜欢听的话。”说着,索巴克维奇凑到乞乞科夫跟前,好像要跟他说一件秘密似的对着他的耳朵小声说:“降到四分之一怎么样?”
“您是说二十五卢布?不行,不行,四分之一的四分之一都不行,一个钱也不会加了。”
索巴克维奇沉默了。乞乞科夫也没有说话。大约沉默了两分钟。墙上鹰钩鼻子的巴格拉季翁可以仔细观看这场谈判了。索巴克维奇打破沉默问道:“您最后的价儿是多少?”
“两个半卢布。”
“真是的,哪怕是三个卢布呢!您怎么把一个人看得跟一个萝卜一样。”
“我办不到。”
“唉,真拿您没办法了,我吃亏算了!谁让我有这么个秉性呢:我不能让亲近的人伤心。为了办妥事情,我想还得去办个契约吧。”
“当然。”
“您瞧,还是得进城一趟。”
买卖就这样讲妥了。两人决定第二天就到城里办契约。乞乞科夫要一份农奴的名单。索巴克维奇一听非常赞同,他马上走到写字台前写了起来,他不仅写下了人名,后边还写上了每个人的长处。暂时无事的乞乞科夫,站在他的背后细细打量起他那魁梧的身躯来。他的后背,就像维亚特卡种矮马那样宽;两条腿,就像人行道边儿上的铁桩子那样粗。乞乞科夫心里感叹道:“哎,你也真是蒙上天垂青啊!就像俗语所说的:‘样子裁得虽不好,针线却地道!’你天生就像只熊,要不就是乡间的生活、同乡下人打交道把你变成了一只熊,让你变成了一个贪婪鬼?但是,我认为,要是你受到了良好的教育,青云直上,住到彼得堡而不再是穷乡僻壤了,你也会是这个样子。区别只是:现在吃完一个盘子大的奶渣饼,还能就着米饭吃下半扇羊肋,到那个时候也许只能吃点蘑菇煎牛排。而且,现在你田庄里的农奴:你对他们很友好,不会欺辱他们,只是因为他们是你的财产,那样做会伤害自己的利益;而那个时候你手里的是官吏,因为你觉得他们不是你的农奴,你就会狠狠地对付他们,或者把他们攥干净!一个贪婪鬼一旦把钱抓在手里,是死活不会手松开的!如果想把他的手掰开小指头那么点,那肯定不会有好的结果。要是他懂了一点儿哪一门的皮毛科学的话,那么等他到了重要的位置以后,会让那些懂得这门科学的人尝到他的厉害。他会说:‘让我试试手!’他会编造出许多聪明的办法来,让许多人受苦……唉,要是这些贪婪鬼全死光,那该有多好!”
索巴克维奇此时转过身来说:“名单写好了。”
“写好啦?我看看!”乞乞科夫看了一眼,名单清晰明了到让他非常吃惊:上边不仅写明了每人的称呼、手艺、年龄和家庭状况,而且在后边还标明了每个人的嗜酒程度、品性——一句话,看起来都会让人愉快。“现在请把定钱付了吧!”
“到城里我会一次性付清的。给定钱干什么?”
“您知道的,这是规矩啊。”索巴克维奇答道。
“我也不知道怎么给您啊。我身上没有带钱。噢,这里有十卢布。”
“十卢布算得了什么啊!起码该给五十呀?”
乞乞科夫推托起来,说身上没带钱;可索巴克维奇咬定他带了钱的,他只好又掏出来一张钞票说:“好吧,再给您十五,一共是二十五。不过要您列个收据。”
“唉,要收据来干什么?”
“最好还得有个收据。您知道的,这年头……什么事情都会发生。”
“好吧,把钱拿来!”
“钱就在我手里!拿过去干什么?写好了收据,您就可以拿到。”
“请原谅,这样我怎么写收据啊?我得先拿到了才行。”
乞乞科夫终于松开了手,把钱给了索巴克维奇。索巴克维奇走回桌前,左手拿着钞票,右手在一张纸条上写道:出卖注册农奴预收定金二十五卢布,此据。写完收据,他又查看了一遍钞票。“票子有些旧了!”他拿着一张钞票对着光亮看着时说,“也有点儿破了,不过既然是朋友,那就不计较这个了。”
“贪婪鬼,贪婪鬼!”乞乞科夫心里喊道,“还是个奸猾的贪婪鬼!”
“女的要吗?”
“谢谢,不要。”
“我价格不高的。看面子,一卢布一个。”
“不需要女的,不要。”
“好吧,既然不要,那也就没有什么说的了。不能强求口味一样嘛,正如俗语说的,有人喜欢神甫,有人钟情于神甫的老婆——各有所好。”
乞乞科夫临别时说:“我还想请求您一件事:这桩交易只有你我两人知情。”
“当然了。没有必要让其他的人掺和进来;知己朋友们办事,那就应当够意思。再会!多谢您枉驾来访;今后也请记住:要是有闲的时候,来吃顿饭,一起坐一坐。或许在什么事情上我们还能彼此效劳呢。”
乞乞科夫坐上了马车,心中想道:“可别再效劳了!一个死农奴就要我两个半卢布,真他妈的贪婪!”
他对索巴克维奇颇有不满。毕竟是熟人,在省长家里和警察局长家里见过两次面,但是做起事来就跟陌生人一样,一些废物还要钱!马车驶出大门时他回头看到索巴克维奇还站在台阶上,好像在关注客人朝那儿走。“还站在那里!真是个坏蛋。”他咬着牙说了一句,让谢里凡先拐到农舍后边去,让索巴克维奇看不到马车的去向。他还想去找普柳什金,因为听索巴克维奇说普柳什金家里农奴像苍蝇似的死了一批又一批,可是他不愿意让索巴克维奇看到。马车走到村边,他看见一个农夫正扛着一根路上拾到的粗大圆木,像一只不知疲倦的蚂蚁一样往家里拉,他把他叫住了:“喂,要是不走主人家大院门口,还有哪条路能去普柳什金家,大胡子?”
乡下人被这个问题难住了。
“不知道吗?”
“不知道,老爷。”
“哎呀,你呀!头发都白了,不知道那个不让农奴吃饱饭的吝啬鬼普柳什金?”
“啊!是那个打补钉的,打补钉的!”乡下人叫道。在“打补钉的”这个词后边,他又成功地加了一个名词,但是这个词是被上流社会所摈弃的,所以我们就把它略掉了。不过读者可以猜到这个词很传神,因为,虽然那个庄稼汉早就从视野中消失,马车也走了很长一段路程,乞乞科夫仍在车里笑个不停。俄国人的表达能力真是太强了!他们只要给谁一个绰号,那么这个绰号就紧贴在他身上,在职也好,离职也罢,去了彼得堡也好,走到天边也罢,他就要永远地带着它。不管他怎样用尽心机,为自己打造美好的声望,就算是让一些笔杆子把他续进古代大公的家谱里也无济于事:这就像乌鸦扯开嗓子为自己大喊大叫,但人家一听就知道这鸟儿的来历。这些准确bbr>.99lib.的字眼儿就和刻下来的一样,用斧头都砍不掉。从俄罗斯深处流淌出来的这些词句是多么准确啊,因为没有德国人、芬兰人或其他任何民族的影响,一切都是浑然天成的、生动的俄罗斯式智慧,想说什么,不用像鸡抱窝似的在那里苦苦思索,信手拿出来一个字眼儿,就马上会贴到你身上——像一张永不过期的护照,不用再说你的鼻子和嘴长得什么样——这一个字眼儿就把你写得彻彻底底活灵活现了!
就像在虔诚神圣的俄国大地上布满了无数圆顶的、尖顶的和带十字架的教堂和修道院,在这个星球上也有着无数的国家和民族,它们各居一方,热闹地拥挤忙碌着。任何一个善于创造、具有鲜明的特点和其他天赋异禀的民族,不管是要表达什么事物,其语言都有自己独特的地方,在这些独特的表现方法里反映了各自的独特气质。英国人说话彬彬有礼、谙于世故;法国人说起话来富丽堂皇,过耳不入;德国人独爱想出一些不是所有人都能懂得的深奥字眼儿;但是没有一种语言像能一语中的的俄国字眼儿这样豪放泼辣,从心灵的深处道出,这样充满了激情而又生动无比。
第六章 守财奴手里的收获
很久以前,在我那如白驹过隙般一去不回的年少时光里,如果到一个陌生的地方的话,我会非常喜欢那种初来乍到的新鲜感觉:穷县城也好,小村子也罢,城市也好,田庄也好,在孩子特有的眼里总能捕捉到许多新鲜的玩意。各式的建筑,一切带着鲜明特色的东西,都会把我吸引住,让我惊讶万分。无论是式样千篇一律、有半数窗户只是装饰,矗立在一片市井平民居住的圆木平房中间的石造官署,还是那刷得雪白的新建教堂上边、包着白铁皮的规整的圆顶穹顶,市集也好,出门闲逛的县城花花公子也罢,——这些都逃不出过我那稚嫩而敏感的目光,我把鼻子伸出车外,兴致盎然地去一件未曾见过的衣服式样,菜铺子里装在木箱里的钉子、远看发黄的葡萄干、松香和肥皂以及一罐罐早已硬透了的莫斯科糖果,都是那么新鲜有趣。看着路上走着的一个不知从哪里被打发到小县城的步兵军官和一个身穿腰部打褶的短外套在敞篷二轮马上车上匆匆奔波的商人——我会跟着他们的身影去遐想他们那曲折多舛的人生历程。一个县里的公务员打我身旁经过,我的心里就会琢磨:他这个时候是到哪里去?是到他哪个同事家里去参加晚会,还是直接回家,以便在门口台阶上先闲坐半个小时,待天黑以后,同母亲、妻子、小姨子等一家人坐在一起吃一顿独特的晚饭;上完一道汤后,当带着铜币项圈的女仆或者穿着肥厚大衣的家童把那经久耐用的烛台上的油脂蜡烛拿上来的时候,他们的会在谈论什么话题呢?在驶近某个地主的田庄时,我总会对那纤细的木造钟楼或憨厚的老教堂好奇地关注。地主家的红色房顶和白色烟囱掩映在绿树丛中仿佛在对少年表达秘密的诱惑,我总会迫切地等待那遮住房屋的林木闪到两旁,好一睹宅院的全貌,以抚慰那焦灼的少年情怀。噢,它的外观在那个年代并不庸俗。看着住宅的外表,我还会用力地去猜想里边的主人是个什么样的人物,他是胖还是瘦?有个儿子还是足足有六个女儿?她们是否总是嬉笑连连、花样迭出?最小的那一个是不是一个美人儿?她们这六个姑娘是否长得都是黑眼珠?家主本人呢?是个和气的快活人,还是像九月末的天气似的阴沉严肃,整天翻看着日历谈论着让年轻人厌倦的黑麦和小麦?
现在的我在接近任何一个陌生的村庄时,心绪早已经没有一点儿波动,那些村庄的面貌,早已在我心里变得庸常;我那早已冷漠了的目光只会看到凡俗,看不到欢乐的事情。那些曾经让我面色生动、引发无数欢笑和令我喋喋不休的议论的东西,现在在我的身边引不起一丝关注,冷淡的沉默封在我一动不动的嘴唇上。啊,我的青春时光啊!啊,我那蓬勃的少年情怀啊!
乞乞科夫琢磨着普柳什金从乡下人那里获赠的绰号,心里正暗自高兴的时候,马车已经驶进了一个有着许多农舍和街巷的硕大村庄的中心。巨大的颠簸让他注意到身处的地方,马车行走在圆木铺成的路面上,城里那天鹅绒般的石子路面跟这种圆木路面比起来,绝对符合其天鹅绒的形容词。路上铺着的圆木像钢琴的黑白键一样高低醒目,不小心谨慎的乘客不是把前额撞得青一块紫一块就是在后脑勺上撞出个大包,再不就是用自己的牙齿把咬掉自己的舌头。乞乞科夫看到的农舍全部久经寒暑、陈旧衰败,农舍的圆木墙黑旧不堪;很多房子千疮百孔,房顶更像是筛子;有些房子只剩下一根屋脊和两排几根肋骨似的檩子。看起来像是房屋的主人们把上边的椽子和木板拆掉的,他们大约认为反正这种破房子雨天不遮雨,晴天也没有雨漏,和婆娘们在里面混个什么劲儿呢;小酒馆里啊,大路上啊,——一句话,愿意待在哪儿就待在哪儿,到处都是待的地方。他们的这种想法自然也是有道理。农舍的窗户上都没有玻璃,有的窗户上塞着一件破衣裳或是一块破布。农舍房顶下边的带着栏杆的阳台(俄国许多地方的农舍不知为何总要带上阳台)也都破烂不堪,黑得难以置信了。农舍的后边布满了一排排的大粮垛,看来已经堆放在这里很久了。颜色看起来就像没有烧透的旧砖头。粮垛上生满了杂草,旁边甚至还长着一丛灌木。看来,这是主人 5bb6." >家的粮仓。粮垛和破房盖后边,是在晴朗的天空中不时显现出的两座乡村教堂,这两座教堂紧挨在一起,一会儿出现在左边,一会儿出现在右边,这要看马车向哪边拐弯啦。两座教堂一座是木造的已经废弃了,另一座是石砌的。石砌的那座,在淡黄色的墙上,也是裂缝交错,污渍斑驳。主人的宅院一部分一部分地显露了出来。在排成一列的农舍的尽头,出现了一片空地,在低矮的地方由已经破损的篱笆围了起来,大约是菜园或白菜地。就在这个地方,主人的住宅全部显露了出来。这座住宅看起来像是一座古怪的城堡,本身是长条形的,只是长得有些过分,有的地方只有一层,有的地方是两层,像是一个衰老不堪的废物。它那乌黑的屋顶已不能护全它衰老的时光了,屋顶上对称地立着两座摇摇欲坠的望楼,当年上的油漆早已脱落。房屋的墙壁上很多地方露出了灰板条,显现出久经风霜的痕迹。窗户只开着两扇,剩下的都关着百叶窗,有的还用木板钉死了。这两扇窗户也不是完全透明的,其中一扇粘着一个用蓝色食糖包装纸剪成的色调深沉的三角形。
房子的后边是一片乏人照料的大花园。花园一直伸延到村庄的外面,逶迤到野地里。好像能为这座偌大的村庄增添生气的只有这花园,只有它以它的荒凉带来些许景色。树木肆意地伸着着,树冠连着树冠,形成了一些不甚规则的叶的穹顶,像朵朵绿云堆积在天际。一棵白桦,树冠被暴风或雷雨折断了,那高大的白色树干耸立在这片绿云之上,滚圆的身躯,像一根规整的带着白光的大理石圆柱;雪白树梢上那尖尖的斜茬,像一顶黑色的鸟儿或一顶黑乎乎的帽子。蛇麻草在下边缠绕过花椒、接骨木和榛丛以后,爬过木栅栏,又继续向上爬到了那棵断了头的白桦的半中腰。攀到半中腰之后,又垂下来向别的树梢抓去,或者把它那纤细柔韧的须尖卷成一个个小圈儿在空中随风飘舞。茂密的穹顶有些绿叶没有合拢。在阳光的照耀下,那些没有合拢的地方便黑漆漆的,像一个个深洞。洞里是浓密的阴影,隐约显现着:一些倒塌的栏杆,一条小径,一个摇摇晃晃的凉亭,一棵老柳树的长满窟窿的树干,一丛苍白的灌木(它那纠缠在一起快要窒息而死的枝叶从老柳树后边伸展出来,像是浓密的猪鬃);另外,一条细嫩的槭树枝从旁边伸过来一些爪形绿叶,一缕阳光不知怎么竟钻了进去,落到其中一片叶子上,给这片叶子涂上一层透明的火的颜色,在这片浓密的暗影里散发着奇异的光彩。一旁,在花园的紧边儿上,有几棵挺拔的白杨,比别的树都要高,几个很大的乌鸦窝搭在那摇晃着的树梢上。白杨上有的树枝已断了,但是并没有掉下来,尚带着枯叶悬在那里。总之,一切都是美的,无论艺术或自然单独不能完成这些,唯有这二者合二为一,只有在繁杂而且往往是徒劳的人类劳动之上再由自然来做最后的装点,把笨重的线条变得灵巧,再补上那袒露无疑的破绽(这破绽显露着未加掩饰的赤裸裸的原样),抹掉那些斧凿的痕迹,在那些冷漠的匀称和整洁中创造出一种暖意,才能够产生这样的美。
我们的主人公又拐过一个还是两个弯儿,终于到主人的住宅跟前,这时这房子的凄凉惨淡更加显露了出来。院墙和大门的木头上已长满了青苔。院里挤满了各种衰败的房舍,有仓房,有下房,有冰窖,这些房舍的左右两边都有通向别的院子的大门。一切都说明原先这里的家业是多么规模宏大,然而如今眼前的景象却是一派惨淡。看不到一点点让这幅画面活跃起来的迹象,既没有忙碌的房门,也没有来往不息的人群——看不到大家生活的生机勃勃的操劳和忙碌!只有正面大门是开着的,那也是因为一个乡下人正赶着一辆蒙着席子的满载货物的马车进了院,这个乡下人好像是特意来给这个死寂的地方增添一点儿生气似的,不然连这两扇门也是紧闭着的,这可以从铁门环儿上那挂着的一把大锁来看出来。不一会儿,乞乞科夫看见一座房舍旁边出来了一个人同赶车的乡下人吵了起来。他看了好久也无法断定那是个男人还是女人。那人身上穿的衣服不伦不类,看起来像是一件女人的长睡袍;头上戴了一顶农村仆妇常戴的那种小圆帽子;乞乞科夫觉得那人的声音有些嘶哑,不太像是女人。“哦,这是个婆娘!”乞乞科夫心里想着,但转念一想:“噢,不对!”他仔细打量了一下,最后断定:“是个婆娘!当然是。”对方也在仔细地打量着他。大概来客人对这里来说是件稀奇的事,因为她不仅打量了他,还打量了马车和谢里凡,而且把马匹一直从头看到了尾。从她腰上挂着一串钥匙和骂那个乡下人所用的相当粗野的字眼儿,乞乞科夫断定此人准是个管家婆。
“喂,老妈妈,老爷呢?”他走下马车说。
“没在家,”管家婆没等他说完,就打断了他,等了一小会儿,又问道:“您找他要做什么?”
“有事。”
“那进屋吧!”管家婆说着,转过身去,乞乞科夫看到她后背上沾满了面粉,下摆上撕了一个大口子。乞乞科夫走进宽敞而昏暗的弄堂,感到像置身冰窖一样寒冷。穿过弄堂走进一间屋子,这屋子也是昏暗的,只有门下边的一个大缝子透进一点光线算是让这间屋子有了点儿光亮。他又开了扇门,才最后走到了光亮的地方,眼前的杂乱景象让他又感到一阵吃惊。看起来这家的人好像是在准备刷地板,所以把全部的家具都扔到这里来了。一张桌子上竟然放着一把断腿的椅子,破椅子旁边是一架座钟,钟摆早已停止了摆动,上边甚至已经结了蛛网。在桌子的旁边,侧面靠墙放着一个柜橱,里面摆着古式银器,几只长颈玻璃酒瓶和中国瓷器。一张螺钿写字台,好些地方螺钿已经脱落,留下一些露着黄色胶渍的槽痕。写字台上面的东西五花八门:一摞写得密密麻麻的纸片,——上面压着一个已经发绿了的、卵形把手的大理石镇纸,一本红色书脊的皮面古书,一个从圈椅上掉下来的断扶手,一个已经干枯成榛子大小的柠檬,一只装着什么液体、里面浮着三只苍蝇、上面盖着个信封的杯子,一片不知从哪儿捡来的破布,一块封蜡,两支墨水斑渍、干得像得了肺病似的鹅毛笔,一根霉黄的牙签——或许这家主人在法国人一八一二年入侵莫斯科以前用它剔过牙。
墙上挨得紧紧地胡乱挂着几幅画:有一幅发黄了的长条版画,画的不知是那一场大战,上边有巨大的战鼓,戴三角帽呐喊的士兵和淹在水里的战马,版画安在一个红木镜框里,没有装玻璃,镜框上嵌着一些细铜花纹,四角镶着铜圈。旁边挂着一幅已经发乌了的大油画,足有半堵墙那么大,画的是水果、花卉、野猪头、切开的西瓜和一只倒悬的鸭子。天花板正中挂着一个用粗麻布袋子罩着的枝形烛架,上面落满了灰尘,很像一只蚕茧。屋子旮旯地板上是一堆粗糙的、没有资格躺到桌子上的东西。这堆里究竟有些什么东西,就难以细究了,因为上面落了厚厚的尘土,只要碰上去,任何一只手就会变得跟戴上手套一样;能够看清楚的是半截木头和一只旧靴底,因为它们探出了头。如果不是桌子上放着的一顶破旧的老式睡帽,无论如何也不能确定这间屋子里还住着活人。在他观察这些怪诞的摆设时,侧门打开了,他在院里遇到的那个管家婆进来了。不过这次他看清楚了,这与其说是位管家婆,倒不如说是管家:管家婆是不会刮胡子的,然而此人是刮了胡子的,只是看来刮得并不勤,他的整个下巴和两腮的下半部就像马厩里刷马毛用的铁刷子。乞乞科夫脸上现出疑问的表情,焦急地等着管家开口。那管家也在等着乞乞科夫先开口。乞乞科夫对这种莫明其妙的接待难以忍受,终于下决心问了一句:“主人呢?在自己屋里吗?”
管家说:“主人就在这里。”
“在哪儿呢?”乞乞科夫又说了一句。
“先生,您瞎了还是怎么了?”管家说,“哎呀!我就是主人嘛!”
听了这话,我们的主人公不由得后退了几步,仔细瞪起他来。形形色色的人,他见过不少,甚至我和读者永远也不会见到的人他也见过,但这样的人他还没有见过。这人长的并不特别,脸跟许多清瘦的老先生的脸一样,只是下巴向前伸得特别长,使得他每次吐痰时必须先用手帕遮住,以免痰落到那上面去。两只小眼睛还没有失去光泽,在高高的眉毛下边滴溜溜直转,很像一只老鼠从黑糊糊的洞口探出头来,警惕地竖着耳朵,摆动着胡须,留神察看有没有一只猫或者一个淘气的孩子藏在那里,并且嗅着空气,看有没有可疑的味道。最耐人寻味的是他的那身装束:不管花多大的力气,用什么方法,你也不会知道他那件睡袍罩衫是用什么东西拼凑起来的:两个袖子和前襟沾满油污,乌黑闪亮,像做靴筒用的上等皮子。衣服的后身下摆原本都分成两片,他的却是四片,还往外掉着棉花。他脖子上围的也很难分辨出是一件什么东西:像一只长统袜,又像是肚兜或者吊袜带,但无论如何也不会是一条领带。总之,如果乞乞科夫在教堂门口遇到这种打扮的人,准会施舍他一个铜板。我们的这位先生有一个颇值得称道的优点,那就是他的心肠很软,无论如何也要给乞丐一个铜板。但现在他面前的是一个地主不是乞丐。这个地主还有一千多个农奴,谁不信可以试试看能否找到另一个人拥有这么多的谷物、面粉和粮食垛,能在库房、粮仓和栈房里堆满这么多布匹、呢绒、生熟羊皮和各种鱼干、蔬菜。他的工具房贮存了各种木料和那么多从来不用的器皿,谁要是去看一眼,准会觉得自己是走进了莫斯科的木器市场——那里每天都有一些会过日子的三姑六婆们由厨娘跟随着去购置日用器皿,榫合的、车光的、编织的、油漆的,各种器皿应有尽有;敞口矮木桶、封口圆木桶,双耳木桶,带盖木桶,有嘴无嘴的木壶,篮子,婆媳们捻绳时放麻团和杂物的笸箩,用薄薄的白杨树皮做成的各种盒子,桦树皮做成的木盖木底的小圆筒以及穷富俄罗斯人都要用的各种器皿,堆积如山。在人们看来普柳什金要这么多东西干什么用呢?哪怕有两个眼前这么大的庄园,他一辈子也用不完,——但是他仍然嫌少。他每天都要在村子里转悠,眼睛不断地瞄着路边桥下,不管看到什么——旧鞋底也好,娘儿们的破布也好,瓦片也好,锈钉也好,他都要拿回家去,扔进乞乞科夫看到的那个墙角里的破烂堆。那些庄稼汉们一看到他走出家门就说:“清道夫又出来扫大街啦!”街道在他走过之后的确不用再扫了。一次一个过路的军官丢了一根马刺,那马刺转眼间就进了大家都知道的那个破烂堆。要是有个婆娘一不小心把水桶忘到井边,他也会把水桶提走。要是哪个庄稼汉当场看到了,他会放下东西,也并不争辩;但是不管什么只要一落进他那破烂堆里,那就一切都晚了:他会对天发誓,说那东西是他的,是某年某日从谁的手里买来的,要不就是他的祖父留给他的。在自己的屋里他也是见到什么捡什么,一个纸片,一块封蜡,一根羽毛都要捡起来,堆到写字台或者窗台上。
可是当年他也不过是一个克勤克俭的当家人啊!那个时候他有妻室儿女,邻居们常常到他里家来好好地吃上一顿,跟他探讨治家之道。一切都充满生机、有节奏地运行着:制毡厂、水磨在开动,呢绒厂、纺纱厂、木工房在生产。主人的目光锐利而明察秋毫,面面俱到;他就像一只勤劳的蜘蛛,忙碌而麻利地奔波在家业这张蛛网上。他的脸上从来没有流露过强烈的表情,但是那双眼睛里却深藏着智慧。客人都很乐意倾听他的评论;他言语诙谐,并深谙人情世故。好客而健谈的主妇的名声远近皆知。两个可爱的姑娘常常跑出来欢迎客人,她们就像两只娇艳的玫瑰,都有着一头浅黄色的头发。他的儿子——一个活泼的孩子——也跟着跑出来亲吻客人,并不理会客人为此是否开心。那时家里的窗户全是开着的。阁楼上住着来自法国的家庭教师,他枪法很准,脸刮得很光亮:他经常会带回几只乌鸡或野鸭来为午饭佐餐,有时也会拿回一些麻雀蛋,让厨房单独为自己摊一张雀蛋饼,因为家里再没有人会吃它了。阁楼上还住着他的一位女同胞,是两个姑娘的家庭教师。主人到餐厅吃饭的时候总是身着常礼服,尽管有一些旧,却很整洁,没有什么打补丁的地方。两个衣肘也是完好的:可是善良的主妇去了天国;一部分钥匙和随之而来的家务琐事便转到了他的身上。普柳什金变得更加坐卧不宁了,也像所有鳏夫那样爱犯疑心病,越来越吝啬了。对长女亚历山德拉·斯捷潘诺夫娜,他不能充分信任了,这样倒是做对了,因为她不久就跟一个只有上帝才知道是哪个骑兵团的一个上尉私奔了,并很快在什么地方的一个农村教堂里举行了婚礼,她知道父亲不喜欢军官,——普柳什金有一个奇怪的偏见,他认为军人全都是赌棍败家子。父亲并未费神去寻找她,只是诅咒她一番。家里显得更加空旷了。主人身上也越来越明显地暴露出吝啬的特点来。粗硬的黑发中生发出了银丝,而银丝是吝啬的忠实伴侣,它更助长了吝啬的成长。法国教师被辞退了,因为儿子到了做事的年龄。法国女人也被赶走了,因为后来他发现在亚历山德拉·斯捷潘诺夫娜被上尉拐走的事件中,她事先并非完全不知情。儿子呢,按照父亲的意愿是,应该到省城的官衙要谋个好差事,但他却进了军团,手续都办妥了之后,才给父亲来信要钱买军装。正像俗语所说那样,儿子碰了一鼻子灰,这是极其正常的。最后,留在身边的小女儿也死了,老头子因此开始身兼数职,既是看守自己家产的更夫,又是自己家产的所有者和保管人。孤独的生活给吝啬提供了丰盛的养料。大家知道,吝啬就像饿狼一样,胃口越吃越大。人的情感在他身上本来就所剩不多,现在更是日渐稀少了;这个老朽不堪的家伙身上每天都要失去一些人的情感。正好这个时候仿佛为了验证他对军人的看法似的,他的儿子又玩牌输了个精光。身为父亲的他心口如一地大骂了儿子一顿,之后就再也不想知道他儿子是否还活在世上了。他家的窗户每年都要钉死一些,最后只留下两个窗户没有钉,其中一个——读者已经看到了——是糊着糖纸的。他家业的主要部分每年都会从他眼里消失,他已经目光短浅到只看到他在屋里捡起来的鹅毛和纸片。他对前来的商人越来越不肯通融,商人们跟他谈农产品讲价钱,也是这样,最后他们干脆不来了,说他是个鬼,并而不是人。干草和粮食烂了,草垛和庄稼垛变成了纯粹的粪堆,上面都能种白菜;地窖里的面粉硬得像石头,要用斧子才能砍开;粗麻布、呢绒和家织布呢,碰也不能碰了——一碰就成灰了。他自己也慢慢忘掉了他有多少什么东西,只记得橱柜的什么地方放着玻璃瓶,里面还剩了一些什么酒,并且在瓶上做了记号,以防有人偷喝,再就是还记得什么地方放着一根鹅毛或者一块封蜡。当然租赋的数量却一成不变:农夫该交多少代役租还交多少,女织工该交多少匹麻布还交多少,农妇该交多少坚果还交多少——收来的东西全都堆到仓房里,最后变成了烂泥或破烂,他自己也最后也变成了人类身上的一块破烂。亚历山德拉·斯捷潘诺夫娜带着小儿子回来过两次,想看看是否能弄点儿什么回去。看来,和骑兵上尉一起过的军旅生涯并不是婚前想象的那么吸引人。普柳什金或许原谅了她,还把放在桌子上的一个纽扣拿给小外孙玩了一会儿,但是钱却一点儿没给。第二次,亚历山德拉·斯捷潘诺夫娜带来了两个孩子,还给他带来一件新睡衣和一个当茶点吃的奶油甜面包,——因为老爹身上那件不仅使她羞愧,简直令她难堪了。普柳什金对两个外孙非常疼爱,把他们抱在怀里,让一个骑在右腿上另一个骑在左腿上,用腿扶着他们,使他们像骑在马上一样。睡袍和奶油面包他收下了,可对女儿仍是一毛不拔。亚历山德拉·斯捷潘诺夫娜就这样空着双手回去了。
站在乞乞科夫面前的就是这样的一个地主!大概说起来,这种人在俄国很少见的:俄国人更习惯大手大脚。要是同邻居一对比,他就显得更加突出。他的邻居恰好是一个喜欢用俄国式的豪放和阔气大宴宾客的地主,就像俗语说的那样挥金如土。..过路的生人看到他这位邻居的宅邸就会吃惊地停下来,百思不得其解:愚昧的小农户堆里怎么会有一位有封邑的王子的府第呢。看,那宫殿一样的白色石造宅邸,房子上的望楼、烟囱风向标不胜计数,四处围绕着成片的厢房和供来客下榻的各种房舍,一切应有尽有!家里能举办大型的舞会,可以演戏;花园里彻夜灯火,欢声震天。半个省的人身着盛装华服在树下游乐。一根树枝从浓密的绿荫中生动地伸出来,被人造的光明照耀着,失掉了鲜绿的颜色;头上的夜空被映衬得更加昏暗,更加威严可怕,庄重的树冠似乎对下边照耀着它根部的光彩耀目的灯火颇感烦恼,便沙沙地摇动起树叶,伸展向那沉醉的黑暗深处;但这个时候没有谁对这种强自支撑的光华感到奇怪和寒心。普柳什金沉默地站在那里已经有几分钟了,而乞乞科夫呢,只顾着关注主人的模样和室内的景象,也没有说话。他想了半天,也没能想出用什么词语来表达自己的来意。他本想这样表达,说他久仰普柳什金的善良和与美德,认为有必要来亲听教诲,但他立即想到:这样说有些太言过其实了。他又看了屋里的摆设一眼,觉得“美德”和“善良”换成“节俭”和“条理清晰”更好一些,因而就把说的话改动了一番,说他久仰普柳什金持家有方、节俭出众,认为有必要来当面请教,表达敬意。当然也还可以有更好的理由,可乞乞科夫一时并没有想出来。
普柳什金听了,动了动嘴唇,嘟哝了一句什么,因为他牙齿都掉了,究竟嘟哝了什么,无法听清,不过其意义大抵是这样的:“谁稀罕你的敬意!”可是乐善好客在我国颇为盛行,吝啬也无力违背它的成规,于是普柳什金马上较为清晰地说了一句:“请坐!不要客气。”
“我很久没有接待过客人了,”他说,“而且说实在的,我看客人们来来往往的也没有什么用处。人们愿意撇开家业互相走访,养成了习惯,很不成体统……而且还要拿干草来喂他们的马!我早就吃过午饭了,我家的厨房也糟得很,烟囱塌了,一生火,说不定会弄出火灾来。”
乞乞科夫心想:“果然这样!幸亏我在索巴克维奇那里多吃了一个奶渣饼和一块羊肋。”
“我家里连捆干草也没有!家境糟糕得很哪,”普柳什金继续说,“而且说实话哪儿能存得下一捆干草呢?地少,农夫又懒,不爱干活儿,只想往酒馆溜……说不定老了还要去讨饭呢!”
“不过有人告诉我,说您有一千多个农奴呢。”乞乞科夫谦虚地指出。
“这是谁说的?谁说这话,先生,您真该当面唾他一口!他想捉弄您。准是个龌龊鬼。别人说我有上千个农奴,可是一数呢,竟没有几个!近三年来,可恶的热病夺走了我一大批农奴。”
乞乞科夫关心地喊道:“噢!死了许多吗?”
“对,死了许多。”
“那么请问,具体数目是多少?”
“八十多个。”
“不对吧?”
“我不说谎,先生。”
“请让我再问一句:这个数目,或许是从最后那次农奴普查算起的吧?”
普柳什金说:“要是那样就好啦,糟糕的是,从那个时候算起就足有一百二十多个啦。”
乞乞科夫喊了起来:“真的?一百二十多个?”他惊喜得连嘴都合不上了。
“先生,我上岁数的人了,哪能撒谎:我已经六十多岁了!”普柳什金说。他好像对乞乞科夫.这种近乎喜悦的惊叹感到不快。乞乞科夫自己也感觉到,对他人的痛苦采取这种幸灾乐祸的态度确实不够礼貌,所以马上叹了一口气说他深表同情。
普柳什金说:“同情有什么用,这里有着一个大尉,谁知道是从哪儿冒出来的,他说是我的本家,大叔大叔地叫我,还吻我的手。他要是表达起同情来,哭的声音大得让你得赶紧把耳朵堵上。他总.t>是满脸通红,喝起酒来就不要命。也许当军官的时候把钱输光了,要不然就是被女戏子给骗了,现在他就来表同情了!”
乞乞科夫极力辩解,说他的同情跟大尉的同情根本不同,说他不善表达,愿意用实际行动来证实,接着,他毫不拖延,开门见山地表示愿意承担为全体不幸死去的农奴纳税的义务。这个建议让普柳什金大为惊讶。他瞪大了眼睛,看了他很久,终于说:“先生,您大概在军队里待了很久吧?”
乞乞科夫相当轻松地说道:“没有,我曾在文职衙门里做过事。”
普柳什金又追问了一句:“文职衙门?”便开始咬嘴唇,看起来像在吃什么东西,“为什么要这样呢?您这不是要自己吃亏吗?”
“我原意自己吃亏,为了使您高兴。”
“哎呀,先生!哎呀,我的恩人!”普柳什金喊道,竟没有发现到:因为高兴,他的鼻孔里颇不优雅地钻出一块鼻烟似的东西,看起来像是一些浓咖啡,睡袍的衣襟也敞开了,不太雅观地露出内衣来。“真叫我这老头子高兴!啊,我的圣徒!啊,我的上帝!”
普柳什金说不下去了。没消一分钟,他那张木头一样的脸上瞬间出现的喜悦在瞬间也跟着消失了,就像根本没有出现过那种表情似的。他的脸上又浮现出忧虑来。他甚至还用手帕擦了一下脸,很快又把手帕弄成一团,用它反复擦着自己的上唇。“请不要见怪,原谅我问一下,您是准备年年为他们纳税吗?那钱,您是打算给我还要交给国库?”
“让我们这样吧:订个文契,您把他们当活人卖给我好了。”
普柳什金说:“噢,签文契……”便呻吟起来,并且又吃起了嘴唇,“签文契又要花钱。衙门里的人太没良心啦!以前花半个卢布一袋白面就能办的事情,现在非得要满满一大车粮食外加一张红票子才成,太贪婪了!我真搞不懂,神父们怎么不出面管一管这些事;他们应该能找出一个什么圣训来,无论怎么说,上帝的话是不能违抗的啊。”
“我看你就会违抗!”乞乞科夫偷偷这样想了一下,随后便说,为了表达敬意,签文契的费用,他也甘愿一力承担。
听到乞乞科夫说连签文契的费用也愿意承担,普柳什金便断定来客是一个十足的笨蛋,不过是冒充曾在文职衙门里做过事,从前准是个军官,还玩过女戏子。尽管这样,他还是没能掩饰住自己的喜悦心情,他祝福乞乞科夫本人又祝愿他的子女(他并没有问一问乞乞科夫是否有子女)万事大吉。他走到窗前,用手指敲了下玻璃,叫道:“喂,普罗什卡!”过了一会儿,听到有人气喘吁吁地跑进了穿堂,在那里走了好一会儿,接着是穿上靴子走路的咚咚声,然后门开了,普罗什卡走了进来。他是个十二三岁的家童,脚上的靴子那么大,以致迈步时,差点儿要把脚抽出来。普罗什卡为什么穿这么大的靴子呢,这很快就可以说清楚,普柳什金不管家里有多少个仆人,只准备了一双放在穿堂里的靴子。每个被叫进内室的仆人,通常需要光着脚蹦跳着穿过整个院子,到穿堂里穿上靴子,走进内室里来。出了内室,要把靴子先脱在穿堂,再光着脚板走开。秋天,当早晨出现霜冻的时候,如果有人向窗外看一眼的话,他会看到仆人们在跳来跳去,跳得那么出色,即便是剧院里最好的舞蹈演员也会望尘莫及。
“看他这副模样!先生,”普柳什金用手指着普罗什卡对乞乞科夫说,“看起来像块木头,可是你放件什么东西,他转眼就会给你偷走!你来干什么,喂,笨蛋,说,来干什么?”他问完,沉默了一会儿,普罗什卡也照例用沉默作了回答。“去把茶炊摆上,把钥匙拿走,你听见了吗,把它交给马芙拉,让她进贮藏室:那儿架子上有一块面包干儿,就是用亚历山德拉·斯捷潘诺夫娜带来的奶油面包做的那块,让她放到桌上喝茶吃!……站住,混蛋!你上哪儿去?咳,混蛋哪!你怎么总要急着跑,脚痒痒了吗?你先听着:面包干儿上大概有点儿发霉了,让她把发霉的地方用刀子刮掉,刮下来的渣儿别扔啦,让她拿到鸡窝里去。你,你要注意,你可别进去,要不,我可饶不了你!让你尝尝桦树条的滋味!你现在的胃口很好,那就叫你的胃口更好些!你进贮藏室试试,我这就从窗户上看着。这些贼骨头就是叫人放不下心。”普罗什卡穿着大靴子离开了以后,普柳什金转身对着乞乞科夫说。之后他看着乞乞科夫也跟着怀疑了起来。乞乞科夫这种不平常的慷慨让他感到有点突兀,他暗想:“他或许不过是个牛皮大王,谁知道呢,像所有的浪荡公子一样;吹得天花乱坠,不过是想骗顿茶点,然后一走了事!”为了以防万一,也为了试探下乞乞科夫,他说不妨马上签订文契,因为他觉得人的生命是靠不住的:哪怕今天还活着,谁又知道明天会怎样呢。
乞乞科夫表示马上签订也可以,只要能提供一份全部死农奴的名单就可以了。这才让普柳什金把心放了下来。可以看得出来,他正在琢磨着要做点什么,因为,他拿起钥匙,走到柜橱跟前,打开了橱门,在一些杯碗中间翻找了很久,最后他说:“找不到啦。我本来有一些顶好的蜜酒,准是让谁给偷喝啦!这些人哪,简直是些强盗!说不定这瓶就是吧?”乞乞科夫看到他手里拿了一个落满了灰尘的玻璃瓶,上边的灰尘像是罩了一层绒套儿似的。“这还是我那去世的妻子酿的哩,”普柳什金说,“骗人的管家婆把它乱扔一气,连瓶塞也不塞,这个骗子!里面本来爬进了些小虫子什么的,我都给拿了出来,您看,这会儿干干净净的;我给您倒一杯吧。”
乞乞科夫坚决地推辞说他已经酒足饭饱了。“已经酒足饭饱啦!”普柳什金说,“对呀,当然了!体面人不论在什么地方都能认得出来:他还没有吃,就已经饱了,不像那些骗子,不论你给他吃多少……就说那个大尉吧,他一来就说:‘大叔,给点儿什么吃的吧!’我是他哪门子的大叔啊,就像他不是我的爷爷一样。一定是家里没有什么吃了,才出来东走西晃的!对啦,您不是要那些白吃饱的全部名单吗?我早有准备,我都专门写在一张纸上,为了等普查农奴人口的时候就把他们取销掉。”
普柳什金戴上眼镜开始在纸堆里翻腾起来。他打开一捆捆的纸,让客人饱尝了一顿灰尘,甚至还打了一个嚏喷。最后找出一张写满了字的纸片。上面密密麻麻地写满了死农奴的名字:什么皮缅诺夫啊,帕拉莫诺夫啊,潘捷列伊莫诺夫啊,样样齐备,甚至还有一个外号叫干走不到的格里戈里;一共一百二十多个。乞乞科夫看到这么多的名字,微笑了一下。他把名单揣进怀里,对普柳什金说,为了办文契手续,需要他到城里去一次。
“到城里去?那怎么成啊?怎么能扔下家不管呢?我家里的人不是小偷就是骗子:一天的工夫,什么都得被抢光了,连挂一件衣服的东西也剩不下。”
“那么,您城里有熟人吗?”
“哪儿有什么熟人呢?我的熟人不是死了就是绝了来往。噢,怎么没有呢,先生!有的!”他叫了起来,“民政厅长就是我的熟人,从前还来过我家,怎么不熟呢!一块儿长大的嘛,还一块儿爬过人家的院墙呢!怎么不熟呢?太熟啦!那么,给他写封信不好吗?”
“写吧,当然行。”
“是啊,跟他太熟了!念书的时候,我们还是好朋友呢。”
他那张木头脸上恍然闪过一道温暖的光,流露出来的却并不是感情的苍白的影子而是感情。就像一个溺水者突然挣扎出水面来使岸上围观的人群发出欢呼一样。可是岸上的兄弟姐妹们最后空高兴了一场,他们从岸上往水里扔绳子,等着溺水者的背或者挣扎得筋疲力尽的双手再露出水面一下,但那已经是他最后一次露出水面了。从那以后安静下来的,水波不动的水面变得空旷而可怕,一片寂静。普柳什金的脸也是这样,在稍纵即逝的感情流露后,又变得愈加麻木愈加鄙俗了。他说:“桌上本来有半张干净纸的,可是不知哪儿去了:我家的人全是些混蛋!”说着,他就往桌下桌上瞄着,到处去摸,最终喊了起来:“马芙拉!马芙拉!”
应声进来了一个端着盘子的女仆,手里的盘子上放着读者已经熟悉了的那块面包干儿。在普柳什金和她之间又进行了这样一场谈话:
“你把纸弄哪儿去啦,强盗?”
“老爷,我没有看见啊,除了您盖酒盅的那块小纸片儿,真的。”
“看眼神就知道是你拿去了。”
“我偷它做什么用?我要它毫无用处,我不会写字。”
“撒谎,你偷去给会划拉几个字的圣堂工友了。”
“圣堂工友要是想写,自己会找到纸的。您那张纸片儿对他有什么稀罕的!”
“等着瞧吧:末日审判的时候,恶鬼会把你叉在叉子上烤的!会把你烤出油来!”
“为什么要烤我?我没有拿,女人身上别的毛病不敢说,偷东西可从来没有人拐过我。”
“就等着恶鬼烤你吧!恶鬼们会说:‘骗子,这是你蒙骗老爷的报应!’把你烤得流油的!”
“那我就说:‘为什么要烤我!我没有罪,真的,我没有偷……’那不是吗,在桌子上?总是无缘无故地来冤枉人!”
普柳什金果然在桌子上看到了那半张纸,他停顿了一下,咬了会嘴唇,说:“哎,看你发多大的火?好大的脾气!说她一句,她来顶你十句!去拿个火来封信。等等,你不要把蜡烛拿来,那是赔钱的东西,一烧就没有了,还是给我拿块明子来吧!”
马芙拉出去后,普柳什金坐到圈椅上,提拿起了笔,又把那半张纸前后左右仔细掂量了好久,看能不能再对折裁开,最后他深信无论如何也不能了,这才把笔伸进一个装着发了霉的液体、底下落了许多苍蝇的墨水瓶蘸了一下,动手写了起来。写出来的字像是五线谱上的音符一样高高低低,他尽力控制着让手不要跳动,可是手还是在纸上乱跳,字一行一行紧紧地挨在一起,但他心里还是充满遗憾地惦念着纸上仍然留下了许多空白的地方。
人竟然能堕落到这样的程度,如此猥琐、卑劣、龌龊!这合乎真实吗?人真的能够变成这个样子!完全符合真实,人的变化是难以预料的。眼前饱满热情的少年,如果把他老年的肖像画出来拿给他看,他会被吓跑的。从柔弱的少年时代走向严酷的成年时代时,你们要把人的各种激情都带在身上,不要把它们遗落在了路上,落下就再也回不来了!未来的老境是凶残而可怕的,它不会将任何东西退还给你!坟墓都比它仁慈些,墓前还写着“某某之墓”,可在失去人性的老人毫无表情的面庞上,你却什么也不会读到。普柳什金一边装信一边问:“您不知道您的哪位朋友需要逃亡农奴吗?”
“您还有逃亡农奴?”乞乞科夫突然想起来问道。
“逃亡的是有啊。我女婿到法院去查问过,他说都找不到了。他是个军人嘛,这也难说,磕磕马刺倒蛮在行,但到法院……”
“逃跑的有多少?”
“也有七十多个。”
“没有那么多吧?”
“真的!有,我的农奴每年都有跑的。那些东西饭量大得很,游手好闲地养成了狼吞虎咽的习惯,可连我自己都没有什么吃的呢……我是给钱就卖。这些人,您可以跟您的朋友说:只要能找回十个来,他就可以大发一笔。一个注册农奴值五百卢布呢。”
“不行,这事,连闻都不能让朋友闻到。”乞乞科夫心里说了一句,接着就跟普柳什金解释,说这样的朋友并不好找,这种事情花费太大,伸不得手,因为法院贪得无厌;如果普柳什金真是手头拮据,他出于同情心,愿意出……不过这是小事,不足挂齿。
“您能出个什么价儿?”普柳什金问了一句,谈到钱,他变得像个犹太人了:两只手像水银一样抖了起来。
“一个给二十五戈比。”
“用现金吗?”
“是的,现在就给钱。”
“先生,算是可怜可怜我这穷老头子,一个四十戈比吧。”
“可敬的先生!”乞乞科夫说,“不只四十戈比啊,五百卢布一个我也肯!我很高兴这样做,因为我看到——一个可敬的慈祥的老人因为自己的善心而在吃苦嘛。”
“真是这样!是这样!真的,”普柳什金说着,垂下了头,伤心地摇了摇。“全都是善心引起的。”
“看,我一眼就看出了您的脾性。因此,我为什么不能给您五百卢布一个呢,可是……我不趁钱。我愿意每个再加五戈比,这样,每个逃亡农奴就三十戈比了。”
“啊,请您开恩吧,先生,每个再加两戈比吧。”
“好,每个再加两戈比。逃亡农奴一共有多少?您好像说是七十个?”
“不,一共是七十八个。”
“七十八,七十八,三十二戈比一个,一共……”我们的主人公想了差不多一秒钟就脱口而出:“一共是二十四卢布九十六戈比!”他的算术不错。
他马上让普柳什金开了收据,付了钱,普柳什金把钱把钱接了过来,小心翼翼地捧在手里,像捧着什么怕淌下来的液体似的。捧到写字台旁,他又细细看了一遍,然后又小心地放进一个抽屉里,这些钱大概注定要在那里放到村里的卡尔普神父和波利卡尔普神父一起来送他入土,他的女婿、女儿,或许还有那个要跟他攀亲的大尉,都将因此而感到实在的高兴。普柳什金藏好钱,坐到圈椅上,觉得已无话可说了。“怎么,您,要走吗?”他看到乞乞科夫微微动了一下(其实只是想从掏手帕)便问道。这个问题提醒了乞乞科夫。
“我该走了!是的。”乞乞科夫戴上帽子说。
“那么茶呢?”
“不啦,茶等下一次再喝吧。”
“也好,我可已经吩咐预备茶炊了。我不喜欢喝茶,说实话:这种饮料花钱太多了,而且糖价也涨得要命!不要茶炊啦!普罗什卡!把面包干儿拿给马芙拉,听好:让她放到以前的地方,噢,不,给我拿到这儿,我亲自送回去。先生,再见,祝您身体健康,信请带给民政厅长。对!他会照办的,他是我的老朋友啦。当然!我们还是小时候的朋友呢!”
这个怪物,这个缩成一团的老头子就这样把乞乞科夫送出了院子,紧接着,他就让人锁上了大门,之后到各个仓房转了一圈,看看更夫们是否都在各自的岗位上,每个地方的更夫都在那里,因为没有生铁板,他们就用木棍敲着空桶;最后他又去厨房去看了一下,在厨房里他借口尝尝下人的饭菜,吃了一顿饱饱的菜汤和稀粥,又把大家骂了一顿,骂大家全都偷他的东西并且品行不端,然后就回到自己屋里了。一人在屋子里,他甚至想到了应该怎样来报答来客的这种无与伦比的慷慨。他想:“我送给他一块怀表吧,银壳的,这可是一块好表,不是什么锌铜合金壳或者青铜壳,虽然机件坏了一点儿,他会去修好的。他人还年轻,需要一块怀表去讨未婚妻的欢心!噢,等等,”他略加考虑之后,又想道,“最好等我死了,我在遗嘱里留给他,这样可以让他悼念我。”
可是我们的主人公就算没有得到怀表,心里也是非常愉快的。这次意外的收获简直算是白捡来。事实上,不只是死农奴,无论怎么说,加上逃跑的农奴,足有二百多!虽然,快到普柳什金庄子的时候,他已经预感到此行会有收获,但结果是这么有利可图,这可是万万没有预想到的。路上的他喜笑颜开,吹了一阵口哨,把手放在嘴边像吹喇叭一样吹了一会儿,后来还唱了一只歌,这歌唱得如此不凡,以致谢里凡听着也轻轻晃了晃脑袋,说了一句:“听啊,老爷可真会唱啊!”
他们驶近市区时,暮色四合。地上的影子模糊不清,连各种东西本身也好像模糊了起来。拦路杆上的红白相间的颜色也已经模糊不清了。哨兵的胡子好像挪上了前额,高高地挂在了两眼之上,鼻子呢,好像从来就没有长过。不断的颠簸和轰隆的响声提醒乞乞科夫马车已驶在石铺公路上了。路灯还没有亮,有些房子的窗子已经开始发出光亮,街头巷尾出现了各个城市在这种时刻必然出现的一些场面和对话声:城市里通常都会有的许多马车夫、大兵、各种佣工和一些特别的人物——围着红披肩、只穿着鞋没有穿长统袜的女士在十字路口像蝙蝠一样往来走动。乞乞科夫没有看到这些人,甚至也没有看到许多拿着手杖的长得精瘦的官吏——他们大概是从市郊散步回来,正在往家里走。偶尔有一些像是女人的声音传到他的耳朵,不是:“你胡说,混蛋!我从来也没有允许他对我动手动脚过!”就是:“无礼的家伙,不用耍赖了,到警察局去,我让你看看我的厉害!”总之,全是这一些话。一个二十来岁的小青年看完演出剧,脑海里正萦绕着西班牙的街道、夜色和怀抱着藏书网吉他的卷发美人儿,这些话会让他更加地想入非非。他的脑袋里什么样的胡思乱想没有呢!他无所动,竟又到席勒那儿做起客来了——但突然,一阵可咒的话音像霹雳一样把他惊醒,他看到自己又落回到地上,甚至落到了干草广场,或者落到了小酒馆旁边,平平淡淡的生活又在他眼前卖弄起风骚来。
马车最终像掉进坑里似的狠狠颠了一下,驶进了旅店的大门,乞乞科夫受到了彼得卢什卡的迎接。彼得卢什卡一手捏着自己衣服的两襟——他不喜欢敞开衣襟,另一只手扶着乞乞科夫下了马车。店小二手里擎着蜡烛、肩上搭着大餐巾跑了出来。主人归来,彼得卢什卡是否高兴就不得而知了,他同谢里凡交换了一个眼色,一贯严肃的脸上好像露出了一丝笑容。店小二用蜡烛照着楼梯说:“您这次出去的时间可是很长啊。”
“是的,”乞乞科夫踏上楼梯说,“你怎么样?”
店小二弯腰说:“托您的福,昨天来了一个中尉,住进了十六号房间。”
“中尉?”
“从梁赞来的中尉,是几匹枣红马拉车。”
“好,好,以后也要好好干!”乞乞科夫说完,走到自己的房间。走过穿堂时,他皱了皱鼻子,对彼得卢什卡说:“你起码也该开开窗户呀!”
“我开过。”彼得卢什卡撒了一个谎。老爷也知道他在撒谎,可是他已不想跟彼得卢什卡浪费口舌了。经过旅途的颠簸,他感到十分疲倦。他只要了一个乳猪,草草吃了晚饭,立刻脱了衣裳,钻进被窝里美美地进入梦乡,他入睡快得出奇,只有那些不怕跳蚤咬又不受痔疮之苦而且没有过少智力的幸运儿才能这么快地入睡。
第七章 满载而归
这样的游子是幸福的:他走过漫长而沉静的旅程,饱尝了风霜、泥泞、肮脏、睡眼朦胧的驿站长,耳边响个不停的马铃声、对骂,修车、铁匠、驿车夫以及旅途上遇到的各种坏蛋的磨砺之后,终于在最后看到了熟悉的房舍和迎面而来的温暖灯火;等待他的是熟悉的房间、孩子们的奔跑喧闹、跑出来迎接他的人们的欢呼以及不时让热切的亲吻(这亲吻温暖到可以驱散记忆中的任何痛苦)打断的柔声细语的温存。有家的人是幸福的,单身汉却是孤苦而不幸的!
这样的作家是幸福的:他通过让人讨厌的,枯燥干瘪的,以其可悲的真实令人震惊的人物,去靠拢那些代表着人类崇高美德的人物;他从不会改变他那七弦琴的高雅;他从日夜转动不休的形象大潮流中挑选一些例外的少数;从不肯走下他那高高在上的神龛来俯视他那些可怜的卑微同胞;他总是置身于自己那些超凡脱俗、远离大地、备受推崇敬仰的形象之间。而他的好运更是让人艳羡不已:他写起那些形象来可谓左右逢源,得心应手,他的名声却也如雷贯耳、妇孺皆知。他用迷人的烟雾蒙上了人们的眼睛;他巧妙地哄着他们,把生活里可怜的一面遮盖起来,只给他们看完美的人。人们簇拥着着他那凯旋的马车狂奔,欢呼雀跃地追随着他。人们把他称为举世无双的伟大诗人,说他高高地站立在全世界所有其他天才之上,就像雄鹰展翅翱翔在高飞的鸟儿之上一样。只要谈到他的名字,那些青涩狂热的心便跳动起来,眼里满含着感激的泪水……他的力量是无可匹敌的——他就是上帝!然而另一类作家的命运和境况就不一样了,因为这类作家居然敢于把那些时刻围绕在人们眼前却为迷茫的眼睛视而不见的一切——那像水草一样阻碍我们生活之舟前行的、令人触目惊心的、可怕的垃圾,那满塞在悲苦而乏味的人生路上的猥琐、冷酷和平庸之辈的各种隐私——全都折腾出来,并挥动着冷漠的刻刀以无可匹敌的力量让它像浮雕一样鲜明地呈现在人们的眼前!这类作家听不到民众的欢呼声,看不到感激的泪水,得不到心潮澎湃的读者的交口称赞;也不会有哪个妙龄女郎怀着膜拜的激动,向他五体投地地飞扑过来;他不能在自己奏出的乐章中收获甜蜜和幸福;最后,他还逃脱不了评论家的审判,冷漠而伪善的当代评论家们会把他的呕心沥血之作品评成猥亵、下流的东西,会让他屈辱地站在污蔑人类的作家的行列,会把他笔下那些主人公的品行都联系到他的身上,会剥夺他的灵魂、他伟大的胸怀,还有他那神圣的天才称谓。因为当代评论家不会认为能让人看到星星的镜片和能使人看清细菌活动的镜片是同样神奇的;因为当代评论家们不会想到,崇高的辛辣嘲讽是可以和同崇高的美丽抒情相提并论的;因为当代评论家不会承认,为了让一幅从凡俗卑劣的生活中截取的画面美丽动人,变化成一件艺术珍品,是需要深沉博大的胸怀来包容的;这种笑和通常的小丑插科打诨有着天壤之别!
当代评论家不承认这一切,对一个新晋的没有大众认可的作家极尽刻薄地指责;得不到回应,没有人来同情,没有人关爱,像一个无家可归的人,孤零零地站在空旷的大路上。他的作家生涯是严酷的,心里惆怅地感受着自己的孤苦伶仃。一股奇异的的力量推动着我要同我古怪的主人公一起坚持走一段漫长的路,去看那千奇百怪的人生,穿过世人看得见的笑和世人并不理会的、视而不见的泪来的审查!还要等很久,另一种灵感才能像暴风雪一样从充满着恐怖和天才的头脑中迸发出来,那个时候人们才能怀着揣揣不安的心情听到那种雷鸣般的庄严声音……上路吧!不要去理会人们的皱眉和怒容!上路吧!让我们一头闯进那充满纷扰和驿车铃铛声的生活中去,去看看乞乞科夫在干什么吧。
乞乞科夫刚从梦中醒来,他感到一宿睡得很好,舒展了一下身体。他又躺了大约两分钟,直到打了个榧子,喜滋滋地想起他现在已经差不多有四百个农奴了。马上跳下床了,甚至没有来得及欣赏一下自己的脸——他非常喜欢自己的这张脸,大概他认为脸上最惹人爱的是他的下巴,所以常常在朋友们面前夸奖它,尤其是刮脸的时候。他常常用手摸着下巴说:“我的下巴颏儿多么美,看:滚圆滚圆的!”但此时的他既没有看下巴,也没有看脸,而是马上穿上了那双绣工精美的五颜六色的细羊皮皮靴——这种皮靴在托尔若克市卖得极好,因为俄国人生来是不讲究穿戴的嘛。他大概忘记了自己的年龄和平日里受人尊敬的老成持重的风度,只穿了一件苏格兰式短衫,在屋里蹦了两下,甚至还用后脚跟灵巧地踢了踢屁股。之后,他终于忙起正事来:他对着小红木箱得意地搓了搓手(很像拒不吃请的县法院官吏们在外出公干时应邀入席前搓手的神气),又马上从小箱子里抽出一沓儿纸来。他想尽快把事情了结,不再拖延时间。他打算亲自誊写和草拟买契,以免让办事员从自己身上赚到油水。公文的程式,他是十分熟悉的。他先是意气风发地用大写字母写上了一千八百多少多少年,又用小写字母写上了地主某某某以及其他应当写的话。两个钟点,便大功告成了。这之后他又仔细看起来这些农奴的名单,那些农奴确实曾经存在过,做过工,种过地,赶过车,酗过酒,蒙骗过主人——当然也不能说他们不是一些好庄稼人,——这个时候一种奇怪的连他自己也不能理解的感情涌上了他的心头。每一份名单好像都能体现一种特殊的性格,而列在上面的农奴好像也都带上了一种特殊的性格。原属科罗博奇卡的那些农奴,几乎全都有绰号和别名。普柳什金开的名单,简单扼要:名和父名只写开头字母,然后点上两个圆点儿了事。索巴克维奇开的名单,详尽程度让人吃惊:农奴的优点滴水不漏——一个农奴后边注着“好木匠”,另一个后边标着“滴酒不沾,精明能干”。农奴的父母家世也都有详细的说明,只是其中一个叫费多托夫的农奴是这样标注的:“其父何人不详,系丫环卡皮托丽娜所生,可是该人不偷东西,品行端正。”这些详细的标注让名单看起来非常逼真:就像上面的农奴昨天还活着似的。他久久地注视着这些农奴的名字,不由得心生怜悯,叹着气说:“天哪,你们这么多人挤在一起了里呀!我的心肝宝贝儿,你们的一生都干过什么营生?受了哪些煎熬?”他的眼光不由停在一个名字上,这是大家都知道了的原属女地主科罗博奇卡的农奴外号叫不敬牲口槽的彼得·萨韦利耶夫。他又有些感情泛滥不止了,说了一句:“好长的名字啊,占了整整一行!你以前是个手艺人还是就是个农夫,怎么死的呀?是在酒馆里醉死的,还是在路上睡梦中让沉重的货车压死的?……软木塞斯捷潘,木匠,堪称滴酒不沾的典范。啊!这就是那个软木塞斯捷潘,那个适合当近卫军的大个子!你也许腰上别着斧子、肩上背着行囊走遍了俄国的所有省份,每顿饭只买一分钱的面包和两分钱的干鱼充饥,每次回家钱袋里都有上百个卢布,大概还有一张一千卢布的大票儿缝在粗布裤子里或是塞在靴套里吧。你是在哪儿丧命的?是不是为了挣大钱去爬教堂的圆顶,已经爬到了十字架,可是却从横梁上滑落下来,摔死了?当时是否有一个什么米赫伊大叔站在你旁边,抓着后脑勺,说了一句‘咳,你多倒霉啊!瓦尼亚’说完之后自己便系上绳子,代替你上去了……马克西姆·捷利亚特尼科夫,鞋匠。嗬!鞋匠。‘醉得像个鞋匠’,有句俗语这么说。小子啊,我可清楚你的底细呀。要是你想听,我可以把你的经历都说出来:开始的时候,你跟着一个德国人学徒,德国人供你们伙食,他不让你们到街上去闲逛,常常因为你们干活儿不利索用皮带抽打你们的脊背,然而你呢,是个心灵手巧的,不甘心做普通鞋匠。那个德国人跟老婆或同伴说起你来,总是夸赞不已。等到你学徒期满,你说‘现在我要自己开铺子,不像德国人那样挣小钱儿,我要一下子发个大财’。你给了主人一大笔的代役租,自己开了一个鞋铺,接下了一大批活儿干起来。不知道你从哪里用最便宜的价钱淘了一些烂皮子来,让你在每双靴子上赚了两份钱,但没等过了两个星期,你就被人们骂了个狗血淋头,因为你做的靴子全破了。你只好把铺子关了,开始喝大酒,喝多了就在街上东倒西歪地晃荡,不断地念叨:‘这世道不好!不行啊,这简直让俄国人没法活了,都怪那德国人。’这算个什么男的;叶利扎维塔·沃罗别伊。呸,这是个婆娘!倒霉,怎么让她混进来了?索巴克维奇这个坏蛋,他在这里也耍了花招!”这确实是个婆娘,乞乞科夫说对了:她怎么会钻到男农奴堆里,我们并不知道,可是她的名字写得很巧妙,不仔细看就会把她当成男的呢:她的名字表示女性结尾的a写成了男性结尾的b。
但乞乞科夫显然并不在意这种做法,他一笔就把这个名字钩掉了。“你会是个什么样的人呢?人称干走不到的格里戈里!你是否曾经拉车为生,置办了一辆篷车和三匹马,就离家漂泊,一辈子在外边拉着商人们四处送货。也许你是在路上撇下了你的马撒手而去的,也可能是你的朋友们为了一个红脸蛋胖乎乎的士兵老婆跟你争风吃醋让你命丧黄泉的,还可能是绿林好汉看上了你那双皮条编的大手套和三匹矮马,要不就是你自己在木板床上思来想去,突然心潮难平,跑到酒馆去大喝了一通,最后一头栽进冰窟窿里,便消失得无影无踪了。唉,俄国的老百姓啊!竟然不喜欢死!你们又算是怎么一回事呢?我的小宝贝们。”他的目光移到普柳什金所列的逃亡农奴名单上,继续想道,“你们虽然说还活着,可顶什么用呢!如今还不是跟死人一样,你们那利索的腿脚现在把你们带到了什么地方去呢?是因为你们在普柳什金家的日子过得不好,还是因为你们愿意在树林里出没当绿林好汉?也许找到了另一家地主,在耕田种地?或者你们在大牢里,叶列梅·卡里亚金,快腿尼基塔和他的儿子快腿安东——从绰号就可以看出,他们是逃亡的好手。波波夫是家仆,我想粗通文墨的你一定不会拿起刀子:一定会用正当手段偷东西。但是你没有护照,被警官逮到了。你神气活现地站在那里申辩。‘你是谁家的?’警官问你,并趁此大好时机加了一个肮脏的词儿。你理直气壮地回答:‘我是某某地主的。’‘怎么到这里来的?’警官又说。‘放我出来挣代役租。’你回答得毫不迟疑。‘你的护照在哪里?’‘在我的雇主市民皮缅诺夫那里。’‘传皮缅诺夫!你是皮缅诺夫?’‘我是皮缅诺夫。’‘他的护照交给你了吗?’‘没有把什么护照给过我,没有。’‘你为什么撒谎?’警官又问,还趁机又加了一个不干不净的词儿。‘是这样,’你毫不在意地回答,‘因为我到家的时候已经很晚了,我就没有给他,而是交给打钟人安季普·普罗霍罗夫保管。’‘传打钟人!他把护照给你了吗?’‘我没有收到过他的护照,没有。’‘你怎么又说谎!’警官说完,又说了一句不干不净的话增强自己说话的分量。‘你的护照到底在哪里?’‘我本来是有护照的,’你机灵地说,‘看样子是丢在在半路上了。’警官接着问:‘那么这大衣是从哪儿来的?’又带上一句不干不净的话来敲打你。‘为什么要偷?为什么还偷了神父的钱匣子?’‘我根本没有偷,’你断言否认说,‘我从来不干那偷东西的脏事。’‘可为什么从你那里搜出了一件大衣?’‘我不知道,兴许是别人扔的贼赃。’‘好啊,你这个滑头,你不招!’警官叉起腰,摇着头说,‘给他带上脚镣,送到监狱里去!’‘随您的便!我悉听尊便,’你答道。说完,你从口袋里掏出鼻烟壶向那两个给你钉脚镣的残废兵示好,请他们嗅,还友好地打听他们参加过什么战争,退役多久了。在法庭审理你的案件的过程中,你就一直待在监狱里。最后法庭审判把你从察廖沃科克沙伊斯克押解到某市的监狱。那里的法庭又把你转押到什么韦谢冈斯克。因此,你就随波逐流地从一个监狱转到另一个监狱,每到一个新地方你就打量着新居说:‘还是韦谢冈斯克的监狱干净:那里还有玩羊拐子的地方,朋友也多一些!’‘菲罗夫老弟!你现在怎么样?在什么地方游荡呢?命运把你带到了伏尔加河,你喜欢上了那儿的浪漫生活,当上了纤夫?……’”乞乞科夫说到这里停了下来,陷入了遐想。他在想些什么呢?是在想菲罗夫的遭遇,还是像任何一个俄国人一样,不管这个俄国人的地位尊卑、年龄长幼和有多少家产,只要一想到放荡无羁的生活就会油然地心动神迷起来?实际上,如今那菲罗夫在哪里呢?大概已经在一个粮食码头上跟商人们讲好了工钱,正在那里高兴地寻欢作乐呢。纤夫们大概人人带着插着花儿的帽子、系着彩带在跟带着项链、满身彩带的身材苗条高大的姘头或者妻子们告别呢;歌声、舞蹈,让整个码头广场一片欢腾。而搬运工们这个时候却在吆喝、辱?骂的催促声中用吊钩背起九普特重的袋子,搬运着粮米袋和燕麦包,或者偷偷地往深邃的船舱里倒豌豆和小麦。码头广场上的粮食袋子像炮弹一样堆成了一座座的金字塔,在很远就能看到;那大片的粮堆简直是一个个庞然大物,这些都要搬进一艘艘大船的船舱里,装满了的大船就会排成一眼望看不到尽头的船队随着春天的浮冰驶向远方。到那个时候你们这些纤夫们就要干个痛快了!你们就会像寻欢胡闹的时候一样靠在一起唱着像俄罗斯大地一般广阔无垠的调子,在纤绳上出力和流汗了。
“哎呀,都十二点啦!”乞乞科夫终于看了一下表,说:“我怎么耽误了这么长的时间?要是办正经事就算了,可我却是先发了一通议论,之后又胡思乱想了起来。我真是犯胡涂了!”他很快地脱下苏格兰式短衫,换上了欧式上衣,紧了紧腰带,把他的大肚子勒回去一些,又洒了点香水,夹起文件,拿起皮帽子,出门到公证处办手续去。他这样紧张并不是怕晚了——晚,他不怕,因为处长是他的熟人了,可以由他的意愿延长或缩短衙门的办公时间,就像荷马笔下的宙斯在需要让他那些心爱的英雄们停止角逐或要让他们来个胜负的时候,便能随意延长或缩短白昼一样。他紧张是因为他想赶快把事情办完了。事情没办完,无论怎么说,他总是心里不踏实不牢靠,在心上总有这样一个想法:这些农奴毕竟不是真的,这个包袱得早早地卸掉。他身上穿着酱紫色呢子面儿熊皮里子大衣,心里想着这个问题,还没有走到大街上,就跟一位绅士撞了个满怀。这位绅士也穿着和他一样的大衣,头上戴着皮帽子。绅士大叫了一声,原来是玛尼洛夫。他们立刻就拥抱到一起,并以这种姿势在街上保持了五六分钟。双方亲吻得都很用力,结果让两人的门牙都几乎痛了一整天。玛尼洛夫高兴得脸上只能看到嘴唇和鼻子了,眼睛都眯起来不见了。他两手握着乞乞科夫的手,足有一刻钟,把那只手握得滚烫。他用极为文雅的词语说他是怎样飞过来拥抱帕维尔·伊万诺维奇的;最后用一句只有请少女去跳舞时才会说出来的客套话结束了他的演说。乞乞科夫张着嘴,还没想出来怎么来表达自己的感激心情,只见玛尼洛夫突然从皮大衣里掏出来一个系着粉红色绸带纸卷儿,用两个手指轻巧地递了过来。
“这是什么?”
“农奴名单。”
“噢!”他马上把纸卷打开,瞟了一眼,那工整和娟秀的字迹让他大吃一惊。“字写得真好,”他说,“连抄也不用再抄了。四边还画了这么好看花饰!这花饰是谁画的?”
“您就别问啦。”玛尼洛夫说。
“是您?”
“是内子。”
“哎呀,我的天哪!给你们添麻烦了,我深感惭愧。”
“对于您帕维尔·伊万诺维奇,怎么能说是麻烦呢。”
乞乞科夫感激地鞠躬致谢。玛尼洛夫听说他要到公证处办理契约手续,便表示要和他同去。两位朋友手挽手一起走起来。路上遇到小沟、上坡或小坎,玛尼洛夫几乎要用手把乞乞科夫托起来,而且笑容满面地说,他是绝不会让乞乞科夫扭伤他那尊贵的小脚的。乞乞科夫有些难为情,因为他自知体态有点笨重。他们就这样互相挽着走到衙门所在的广场:衙门是一幢白色的三层石砌大楼,白得像白垩,大概是为了表示楼里的官员们的心灵的洁白吧。广场上的其他建筑物简直跟这座宏伟的大楼毫不相称。那些不过是一个站着拿枪大兵的岗亭,两三个出租马车亭和一些长长的板墙——那上面用木炭或粉笔涂满了常见的肮脏的词儿和图画儿。在这个偏僻的——或者用俄国惯常的说法——美丽的广场上再也没有别的东西了。三楼和二楼的窗户里,偶尔会探出几个为司法女神效力的官吏们那为公正而忙碌的头颅来,可是很快又缩了回去:大概此时上司刚好进了屋。两位朋友不是走上了楼梯而是跑上去的,因为乞乞科夫为了不让玛尼洛夫来搀扶自己,加快了脚步,而玛尼洛夫呢,为了不让乞乞科夫劳累,也赶着去扶他,当他们走进昏暗的走廊的时候,都累得有点喘不上气了。在走廊里和办公室里,他们都没有看到整洁的景象。那时人们还不关心整洁,因此,那些脏了的东西绝不肯加以收拾,而是任其脏下去。司法女神不修边幅地穿着睡衣接待着访客。本应描写一下两位朋友所走过的办公厅,可是作者对于各种衙门都心存敬畏,即便穿过那些奢华讲究的地板和桌子都带着漆光的办公厅时,也总是小心翼翼地低着头,只想快速地走过去,所以无从得知那里究竟如何舒适和华美。我们的主人公见到了许多文稿(有誊清的也有草稿)、高昂的头、宽大的后脑勺、燕尾服、省会流行式样的常礼服,还看到了一件扎眼的灰色短褂——这灰短褂的脸几乎要贴到纸面上,正在奋笔疾书一件土地纠纷或侵吞庄园的官司记录(吞并庄园的是个遵纪守法的地主,他靠着法院的庇护正在审理中安闲地度过晚年,如今已经儿孙满堂了);偶尔有一个沙哑的声音在说:“费多谢伊·费多谢耶维奇,劳驾,368号卷宗!”
“您总把大家用的墨水瓶上的盖儿拽到哪里地方去!”
有时会传来一个威严的声音,这无疑是一个长官发出来的,只听那声音高傲地说:“拿去重抄!要不,我就让人敲掉你的靴子,饿饿你,关你六天禁闭。”鹅毛笔在纸上的沙沙声响彻云霄,就像几辆满载着干柴的大车走在积了半尺厚枯叶的树林里发出的声音。乞乞科夫和玛尼洛夫看到第一张办公桌旁坐着两个年轻的官吏,便走过去问道:“请问,这里什么地方办理买卖契约手续?”
两个官吏转身问道:“您有什么事?”?99lib?
“我要办个买卖契约手续。”
“您买什么啦?”
“我想先问一下买卖契约处在哪里,是这里还是在别处?”
“您应该先说买了什么、价钱多少,我们才能告诉您在什么地方,否则无可奉告。”
乞乞科夫可以看出来,这两个官吏同所有年轻官吏一样只是好奇,而且也想给自己和自己的工作增加一点儿分量和意义。因此他说:“亲爱的,请听我说,我很清楚,所有的买契,不管价钱多少,都在一个地方办理,于是我请您告诉我们买契科在哪里,要是你们不明白这里的情况,我们就去问别人。”
两个官吏听了这话,什么也没有说,其中一个用手向办公室的一个角落指了一下。那里一张办公桌旁的一个老头子正在编排公文号码,乞乞科夫和玛尼洛夫穿过一些办公桌向他走去。老头子正在全神贯注地工作着。乞乞科夫点了一下头问:“请问,这里办买卖契约手续吗?”
老头子瞪着起眼来慢吞吞地说:“这儿不办。”
“那,哪儿办呢?”
“买契科办。”
“买契科在哪儿?”
“在伊万·安东诺维奇那儿。”
“伊万·安东诺维奇在哪儿?”
老头子指了办公室的另一个角落一下。乞乞科夫和玛尼洛夫就朝伊万·安东诺维奇去了。伊万·安东诺维奇已经向身后看了一眼,虽然看见了他们,却马上更专心地埋头工作起来。乞乞科夫鞠了一躬,问道:“请问,这里办买卖契约手续吗?”
伊万·安东诺维奇依然专心致志地在那里处理文件,好似没有听见。一眼就能看出来,这人已届不惑之年,绝非一个夸夸其谈、举止轻浮的年轻人可比的。伊万·安东诺维奇虽然已经四十好几了,可是头发还是又黑又密;他的脸庞,中间部向前突出,集中到鼻子上,像是俗话所说的猪嘴脸。乞乞科夫问道:“请问,买卖契约在这儿吗?”
“在这儿。”伊万·安东诺维奇说着又就把猪嘴脸转过去,继续忙起来。
“我有这样一件事:我买了此地县里几位地主的一些农奴,打算带走。双方已写好了契约,只剩下来办个手续了。”
“卖主来了吗?”
“有的来了,有的写了委托书来。”
“申请书带了吗?”
“申请书也带来了。我想……我有点急事……今天就打算把这件事办了,行吗?”
伊万·安东诺维奇说:“嗯,今天?今天可不行,还要批阅文件,看有没有什么禁令。”
“其实,在加快速度上,伊万·格里戈里耶维奇处长跟我是至交……”
“可是伊万·格里戈里耶维奇也不是一个人啊,还有别人呢。”伊万·安东诺维奇有些生气了。乞乞科夫听懂了伊万·安东诺维奇的意思,便说:“别人也不会亏待了的,我自己做过事,也当过差,你懂了吧?……”
“那就去找伊万·格里戈里耶维奇吧,”伊万·安东诺维奇的语气客气些了,“该谁办,让他吩咐好了,我们这里是不会耽搁的。”
乞乞科夫从口袋里掏出一张钞票扔到了伊万·安东诺维奇面前,伊万·安东诺维奇好像没有看见,马上用一本书遮上了。乞乞科夫还想指给他看,可是他摇了一下头表示已经没有必要了。
“让他领你们到处长室去!”伊万·安东诺维奇用头指了一下,说。在此处从事神圣职务的人中间便过来了一个人给我们这两位朋友带路。这是个为司法女神极力效劳的人,以致让两个袖子都已磨灭了,肘部也露出了衬里,于是也便及时地获得了一个十四品官的职位。他就像当年维吉尔为但丁效劳一样,领着我们的两位朋友走进了处长办公室。处长室里全是宽大的圈椅,办公桌上放着一座法鉴和两摞厚厚的书,桌后有一张大圈椅,处长像太阳一样一个人坐在那里。这位新维吉尔来到这里是如此惶恐不安,竟怎么也不敢迈进腿来,于是便转身回去,把后背露在了我们的主人公面前——他的后背已经磨得像块破席似的发光了,有一个地方还沾了一根鸡毛。我们的主人公走进了处长室,看到处长这里并不是一个人,索巴克维奇也在旁边,没进门的时候被那座法鉴挡住了。客人的来到,引起了一阵欢呼,椅子也吱吱扭扭地挪开了。索巴克维奇也上站了起来,整个房间都能看到他那拖着一双长臂的身子。处长把乞乞科夫抱了起来,屋里便响起了热烈的亲吻声。他们互相慰问了对方的身体——原来两人都有腰部痛的毛病,于是便把病因马上都归罪到办公的生涯上了。处长大概已经从索巴克维奇那里听说了乞乞科夫买农奴了,因为他已经向乞乞科夫表示祝贺了。这让我们的主人公感到有些尴尬,特别是当他看到跟他私下成交的两个卖主索巴克维奇和玛尼洛夫现在站在一起的时候。不过,他还是向处长道了谢意,之后对着索巴克维奇问道:“您的身体可好?”
“上帝保佑,并没有什么可遗憾的。”索巴克维奇说。他的确不该有什么可抱怨的:就算是一块生铁会伤风咳嗽,这个结实得出奇的地主也不会伤风咳嗽。
处长说:“您的身体结实的远近闻名,去世的令尊曾经也是一个结实的人。”
“是的,先父一个人就能对付一只熊。”索巴克维奇答道。
处长说:“我觉得,如果您想同它较量一下的话,您也可以干掉倒一只熊。”
“不行,我撂不倒的,”索巴克维奇说,“先父比我壮实,”随后叹了一口气说,“不,现在已经没有那样的人了。就拿我的生活来说吧,这能算什么?好像……”
处长说:“您的生活能有什么不如意的?”
“不好啊,不好,”索巴克维奇摇着头说,“您想一想,伊万·格里戈里耶维奇:我都四十多了,但一次没有病过;哪怕是嗓子疼、长个疮啊疖子啊什么的……不,这可不是好兆头!总有一天要和我算总账的。”说完,索巴克维奇竟焦急起来。
“看他!居然抱怨起这个来了!”乞 4e5e." >乞科夫和处长两人的心里发出了这样感慨。
“我给您带了一封信来。”乞乞科夫从口袋里摸出普柳什金的信来,说。
“谁来的信?”处长说着打开了信,喊道:“啊!普柳什金。他现在还活在这个世上。真是世事无常啊!他本来是个聪明无比、富甲一乡的人哪!现如今……”
“一条狗,”索巴克维奇说,“没心肝,人都让他全给饿死了。”
处长读了信说:“好,好,我愿意当这个代理人。您要什么时候办买卖契约手续呢,现在还是以后?”
“现在,”乞乞科夫说,“我甚至想请求您,要是可能的话,今天就办;因为我想明天就离开此地:契约和申请书我全带来了。”
“这好办,可是不管您说什么,我们决不会让您这么就离开的。手续今天就可以办了,可是您得跟我们在一起多待几天。现在我就下命令。”他说着打开了通向办公厅的门,——办公厅里坐满了官吏,如果把文稿比作蜂房,那他们就像爬在蜂房上辛勤工作的蜜蜂。“伊万·安东诺维奇在吗?”
“在。”门外一个声音说道。
“把他叫来!”
读者已经认识的猪嘴脸伊万·安东诺维奇走进处长室,小心翼翼地鞠了一躬。“伊万·安东诺维奇,把这些契约拿去……”
索巴克维奇接过话茬儿说:“可别忘啦,伊万·格里戈里耶维奇,要有证人的,每方至少要有两个证人。现在就派人去找检察长:他肯定坐在家里;他可真是个闲人,什么事儿都有司法稽查官佐洛图哈——那个最 5927." >大的贪官帮他办。医务督察,那也是个闲人,要是没有出去打牌,也一定在家里;附近还有不少人可以找来:特鲁哈切夫斯基、别古什金——这都是些白给大地增添负担的人!”
处长说:“对,对!”并马上让人去找这些人去了。
“我还要请求您一件事,”乞乞科夫说,“我跟一个女地主也成交了一笔生意,能不能把她的代理人、大司祭基里尔神父的儿子也派人请过来。他也在您手下做事。”
“当然,也让人把他找来!”处长说,“我一定照办,下边的人,无论的谁,您都不要给什么,这是我对您的请求。我的朋友是不应当破费的。”说完这话,他马上就给了伊万·安东诺维奇一个什么指示,不过看来伊万·安东诺维奇并不愿意。显然买卖契约对处长产生了积极的影响,特别是当他看到成交额差不多达到了十万卢布的时候。他带极其满意的心情看着乞乞科夫的眼睛足足好几分钟,随后说:“原来这样!真行啊,帕维尔·伊万诺维奇!您的收获可不小啊。”
“有收获。”乞乞科夫答道。
“好事儿,真是件好事儿!”
“我自己也知道,我再也不能做比这再好的事了。无论怎样,一个人要是不能最终踏踏实实地站稳脚跟,而只是一味地沉浸在青年时代那些虚无缥缈的遐想中,他的人生就不能说是已经确定目标。”接着他又顺嘴把自由主义还捎带着把全体青年人都骂了一通。只是他的话里还带着一种并非完全理直气壮的样子,仿佛他同时又在心里对自己说:“老兄,哎,你是在撒谎啊,而且在是撒一个弥天大谎!”他甚至连看索巴克维奇和玛尼洛夫一眼的勇气也没有,就怕他们脸上会透露出什么表情。好在他的担心都是多余的,因为索巴克维奇的脸还是毫无表情的;玛尼洛夫呢,在听了他的慷慨陈词后,钦佩不已,正在志得意满地不住点头,就像一个音乐爱好者在听到台上女歌手压过琴声发出连鸟儿也自愧弗如的高音时的表情。
“是啊,您怎么不对伊万·格里戈里耶维奇说您收获的是什么呢?”索巴克维奇说道,“您呢,伊万·格里戈里耶维奇,怎么不问问他到底收获了什么呢?那是些多么好的农奴啊!简直是些金不换。我把马车匠米赫耶夫都卖给他了。”
“我不信,您把米赫耶夫也卖啦?”处长说,“马车匠米赫耶夫我是知道的:是个超棒的手艺人,给我改装过一辆轻便马车。不过,请问,怎么……您不是说他已经死了……”
索巴克维奇毫无窘态地说:“谁,米赫耶夫死了?怎么会,死的是他的兄弟,他活蹦乱跳的,比以前更结实呢。前些天他还做了一辆马车呢,那活儿莫斯科都做不出来。真的,只有皇上才配用他干活儿。”
“对,米赫耶夫是个好手艺人,”处长说,“我真不明白您怎么会舍得呢。”
“要是光卖一个米赫耶夫算是好的了!瓦匠米卢什金、木匠软木塞斯捷潘、鞋匠马克西姆·捷利亚特尼科夫全是他的了,全卖了。”
处长问他为什么把家里订好的这些仆人和手艺人都卖了,索巴克维奇挥了一下手说:“啊!理由很简单,一时犯混了呗:想卖就稀里糊涂地卖了!”说完,他垂下了头,好像真的有些后悔了,接着又补充了一句:“头发都白啦,心眼儿可能是不够用了。”
处长说道:“不过,请问,帕维尔·伊万诺维奇,您怎么只买农奴不买地呢?难道你是要把人领走吗?”
“是要领走的。”
“领走就另说了。你打算领到什么地方去呢?”
“领到……赫尔松省去。”
“噢,那儿的地很好,地够吗?”处长说完又开始赞扬起那儿丰盛的牧草来。
“足够的,足够买来的农奴种的。”
“那里有河还是有水塘?”
“有河,也有水塘。”乞乞科夫说完,仿佛无意中看了索巴克维奇一眼。虽然索巴克维奇依然面无表情,可是乞乞科夫觉得他脸上的表情像是在说:“喂,那儿怎么会有什么河和水塘,你在撒谎!也一不定会地!”
闲谈的时候,证人们慢慢都到了,读者们熟悉的医务督察、习惯眨眼的检察长、特鲁哈切夫斯基、别古什金以及索巴克维奇说的白给大地增添负担的其他人都来了。来的人中里有很多人乞乞科夫并不认识:不足的人数由公证处的官吏们凑足了,另外还有几个。不仅大司祭基里尔神父的儿子来了,连大司祭本人也被找来了。每个证人都签了字,并且写上了自己的身份和官衔,有的人反着写,有的人斜着写,有的人几乎要把字母写得四脚朝天了,有的字母甚至是俄文里找不到的。大家熟悉的伊万·安东诺维奇顺利地把手续办完了,契约都作了登记,编了号,记入了底册和其他所有该记入的地方,而且还加收了百分之零点五的广告费以便在《公报》上发布。最后乞乞科夫只花了有限的几个钱,处长甚至还吩咐税款只收一半,另一半不知通过什么办法就过到来办手续的另外一个人身上了。“好啦,”等手续都办完了以后,处长说,“如今只差举杯祝贺了。”
“我愿从命,”乞乞科夫说,“由您来确定时间好了。跟这么多让人高兴的朋友们在一起不开几瓶冒沫的东西会是罪过的。”
“不,您没有明白我的意思:冒沫的东西,由我们自己来搞,”处长说,“这是我们的职责,是我们应尽的义务。您是我们的客人:我们理当略尽地主之谊。各位!请听我说,我们先这么办吧:在场的人,我们有一位算一位,一起去找警察局长去。他就是我们的魔术师:他只要到海味市场和酒窖旁边眨眨眼睛,我们就吃喝不愁啦!趁这个机会,我们再玩一把惠斯特。”
没有人反对这个提议。证人们听到海味市场的时候就垂涎欲滴了;大家马上抓起了帽子,办公也随之结束了。在他们穿过办公厅的时候,猪嘴脸伊万·安东诺维奇对他恭敬地鞠了一躬,轻声对乞乞科夫说了一句:“买了十万卢布的农奴,只打发了一张白票子。”
“可那是些什么农奴啊,”乞乞科夫也小声答道,“全是一些无用的废物,一文钱也不值。”
伊万·安东诺维奇懂了,这位是个硬心肠的,不肯再多给了。“普柳什金的农奴是多少钱一个买的?”索巴克维奇对着他另一只耳朵问道。乞乞科夫没有回答他,反问了一句:“您怎么把沃罗别伊给添上了?”
“哪个沃罗别伊?”索巴克维奇问。“叶利扎维塔·沃罗别伊,是个婆娘,还把名字后边写成了‘B’。”
“没有,我没有添什么沃罗别伊。”索巴克维奇说着走到别的客人面前去了。客人们终于成帮结伙地到了警察局长的家。警察局长果然是会魔法:他一弄懂客人们的来意,就马上把派出所长——一个穿着闪亮马靴的聪明强干的家伙——叫来,只对着他的耳朵嘀咕了两个字,又加了一句:“懂了吗?”于是在客人们玩牌的时候,另一间屋里桌子上便已出现了白鱼、鲟鱼、鲑鱼、黑色咸鱼子、暴腌的红鱼子、鲭鱼、闪光鳇、各色的干酪、熏牛舌和干咸鱼脊肉,——这些都是从海味市场那边来的。后来从主人家厨房里供应的食物也出现了,那是一个鱼头馅的大烤饼——一条九普特重的鳇鱼的脆骨和腮骨也在里边,还有一个乳蘑馅的大烤饼,流水似的葱肉馅烤饼、蜜饯水果、炸丸子。在某种意义上说,警察局长是本市的慈父和恩人。他在市民中间就像在亲人们中间一样,他进出店铺和商场也和他进出自己的库房一样。也就是说,他就像俗语说的那样适得其所,对自己的职责理解得清楚透彻。很难说他是天生适合这个职位,还是这个职位就是为他而设的。他待人处事很世故,因为他的收入虽然比他的所有前任都多一倍,可是他却赢得了全市的爱戴。首先,商人们爱戴他,因为他并不高傲;他给他们的孩子举行洗礼,并和他们结为干亲,虽然有时他会勒索得很厉害,可是却做得很巧妙,他会拍着他们的肩膀,跟他们笑一笑,让他们喝杯茶,还会答应亲自上门去跟他们下盘棋,问一问他们的生意如何,近况怎样。要是得知谁家的孩子病了,他还会向人家推荐个药啊什么的;一句话,他是个好样的!他坐马车出去的时候,也会跟一些人说那么一两句话:“米赫伊奇!怎么样,咱们什么时候还得见个输赢啊。”那人会拿下帽子说:“阿列克谢·伊万诺维奇,是啊,要见个输赢啊。”或者:“喂,伊里亚·帕拉莫内奇老兄,来看看我的那匹快步马,能赛过你那匹,把你那匹也赶上,咱们来比一比。”那个喜爱快步马的商人会报以高兴的微笑,捋着胡子说:“比比吧,阿列克谢·伊万诺维奇!”甚至店铺里的伙计们通常在这个时候也会摘下帽子,满意地互相看看,好像在说:“阿列克谢·伊万诺维奇是个好人啊!”总之一句话,他获得了民众的普遍好评,商人的说法是:阿列克谢·伊万诺维奇“虽然贪心,但怎么亏待不了你”。
看到吃的已经摆好了,警察局长便提议饭后再接着玩牌,不久大家便走向餐厅,那里飘来的香味早就钻进了客人们快乐的鼻子里,而索巴克维奇已经从门缝里看到,远处有一个大盘子里摆了一条鳇鱼。客人们先喝了一杯橄榄绿深色的香槟(这种颜色只有俄国人用来刻图章的西伯利亚出产的一种透明石头上才有),之后餐叉便用各种方式伸向了餐桌,体现出每个人的性格和爱好来。有的要鲑鱼,有的要鱼籽,有的要干酪。索巴克维奇对这些小玩意儿毫不理会,直奔那条鳇鱼去了,在别人喝酒、闲聊的时候,他用了比一刻多一点儿的时间就把这条鱼消灭了。等到警察局长想起它来,说:“诸位,你们觉得大自然的这个杰作如何?”说着就拿着餐叉准备让大家来品尝的时候,突然看到大自然的这个杰作只剩下了一条尾巴。索巴克维奇只是带着一副若无其事的表情,走向离得最远的一只盘子,去叉了一条小干鱼。吃掉了鳇鱼之后,索巴克维奇再也吃不动了,只是坐在圈椅里皱着眉头眨巴眼睛。警察局长可不会吝惜酒:举杯的次数,简直数不胜数。第一杯,读者或许应该猜到了,是祝新来的赫尔松地主健康,之后祝他的新农奴平安好运和乔迁之喜,再接着祝他那未来的美貌的夫人健康,——这让我们的主人公笑得有些合不上嘴。人们从四周聚拢到一起,恳请他最少要在本市再逗留两个星期:“这样不行,帕维尔·伊万诺维奇!无论怎样,进门就走太不近人情!不行,您得跟我们再盘桓几天!我们要给您成亲。伊万·格里戈里耶维奇,怎么样,给他成亲怎样?”
“给他成亲,给他成亲!”民政厅长附和说,“无论您怎么推脱,我们都要给您成亲!不行呀,老兄,既然来了,就不要急着走啦。我们可都不喜欢开玩笑的。”
乞乞科夫笑着说:“那有什么?我为什么要推脱,成亲又不是坏事……先得有未婚妻才行啊。”
“未婚妻没问题,一切都会有的,怎么会没有呢?要什么有什么!”
“要是有……”
“好啊,同意啦!”大家喊起来,“万岁,帕维尔·伊万诺奇!万岁!”因此大家都过来跟他碰杯。乞乞科夫跟所有的人都碰了杯。“不行,还得碰一杯!不行。”一些更爱凑热闹的人叫了起来,于是大家又碰了一杯;后来人们又喊看一眼,便会心领神会:老爷躺下睡着啦,我们也可以随便去溜溜了。彼得卢什卡马上把燕尾服和裤子拿进屋去,下楼跟车夫动身向外走去;关于这次外出的目的地,他们谁也没有说出来点明,一路上只说一些不相干的事,走走笑笑。他们的旅途并不远:确切地说,他们只是走到街的另一边对着客店的那座房子里,推开让烟熏得发黑的镶着玻璃的矮门,进入了一个差不多算是地下室的房子。里边一张张的桌子旁边已经坐满了各种各样的人:有刮了胡子的,也有胡子拉碴的,有只穿着一件单衣的,也有穿着光板皮袄的,还有穿绒面粗呢常礼服的。彼得卢什卡和谢里凡在那里到底做了什么,咱们并不知情,不过过了一个小时,他们从里面出来的时候,互相挽着胳膊一声不发,两个人都对对方很体贴,每过一个墙角都互相搀扶一下。他们紧紧地挽着胳膊,一起往楼梯上爬,一段楼梯爬了足有十几分钟,终于爬上了楼。彼得卢什卡站在自己的矮床前想了一会儿,考虑着怎样躺才体面些,可是最后却横着躺下了,留下两条腿支在地板上。谢里凡也躺到了床上,头压着彼得卢什卡的肚子,忘记了他本不该躺在那里,如果不是到马厩躺到马的旁边去,也可以睡到下人的房子去。两人很快就睡着了,发出前所未有的鼾声;另一个房间里的老爷用鼻子发出尖细的呼哨声来应和着。很快这一切就都沉静了下去,整个旅店都进入了甜蜜的梦境,只剩下一个窗口还亮出灯光,那里边住着一个梁赞的少尉,可以看出他很喜爱马靴,因为他已订做了四双,现在正在兴致勃勃地试穿第五双。他几次想走到床前脱下靴子睡觉,但是总是睡不成:这双马靴果然做得很结实,很漂亮,他在那里久久地翘着脚欣赏那又结实又俏皮的鞋跟呢。
第八章 欢宴中的端倪
市里议论的话题中多了乞乞科夫做的这一笔生意。人们开始争论买农奴运到外地是否合算,议论莫衷一是,众说纷纭。从争论中可以看出,许多人是颇有见地的。有人说:“当然啦,事情就是这样的,没有什么可争辩的:南方土地就是好、肥沃;只是乞乞科夫的农奴没有水可怎么活得下去呢?那儿可一条河也没有呀。”——
“没有水倒不打紧,这不要紧,斯捷潘·德米特里耶维奇,但是迁徙人口可不是一件有把握的事。谁都知道庄稼汉是些什么货色:到一个新地方,而且是要去种地,并且他们一无所有,没有住房,又没有场院,肯定会跑掉的,这不跟二二得四一样吗,一跑就连影儿也找不到了。”
“对不起,阿列克谢·伊万诺维奇,您说乞乞科夫的农奴会跑掉,对不起,我可不是这么看的。俄国人是了不起的,什么气候条件都能适应,就算把他送到了堪察加,只要发一副棉手套,他们就会两手一拍,拿起斧子去自己砍出一座新房子来。”
“可是,伊万·格里戈里耶维奇,你没有想到一个紧要的情况:你没有想明白乞乞科夫的农奴都是些什么样。你大概忘记了好人地主是不会卖出手的;我敢用脑袋打赌,乞乞科夫买的不是惯偷就是酒鬼,再不就是些生事打架、好吃懒做的亡命徒。”
“不错,这我同意,不错,谁也不会把好人卖了出去,乞乞科夫的农奴一定是一些酒鬼;可是这里边也有学问,学问就在于:他们今天是坏蛋,可是迁到新地方了却会立马变成标准的良民。这样的事情可不少见:眼前和历史上都有。”
“从来没有,从来没有过,”公营工厂总监说,“相信我说的吧,这种事情一定不会有的。因为乞乞科夫的农奴很快就要遇上两个诱惑。第一个就是那里靠近小俄罗斯。谁都知道,小俄罗斯的酒是自由买卖的。我下保票:不出两个星期他们就会喝得烂醉如泥,直到喝死。另一个大诱惑就是他们在迁徙过程中肯定会养成的流浪习性。除非让他们永远在乞乞科夫的眼皮子底下,乞乞科夫能够严厉对付他们,一点儿小事也不放松,而且乞乞科夫还不能靠别人,必要的时候,必须亲自上手抡个嘴巴或者来个脖儿拐。”
“他可以找个管家嘛,何必非得亲自动手来打脖儿拐呢?”
“你给他找个管家看看:都是些骗子!”
“管家骗人是因为东家不管事儿。”
“这话很好,”许多人支持说,“只要东家会看好坏人,明白一点儿经营家业的门道,能认出好坏人,他手下就永远有个好管家。”但是公营工厂总监又说,少了五千卢布哪里能找到一个好管家。可是民政厅长说,三千卢布也将就能找到。总监说:“这样的您上哪儿去找?大概只能在您的鼻孔眼儿里找吧?”
处长说:“不,用不着上鼻孔眼儿里去找,本县就有,他就是彼得·彼得罗维奇·萨莫伊洛夫。他就是合适乞乞科夫那些农奴的好管家!”
许多人还都设身处地地替乞乞科夫担心,迁徙数量如此众多的农奴可能遇到的困难令他们着急,他们甚至于担心乞乞科夫买下的,那些不安分的农奴会在半路闹起暴动来。对此,警察局长说,暴动就不必担心了,有县警官呢。就算县警官本人不管,只要带上一顶他的制帽,就可以把那一大群农奴赶到他们要去的地方。许多人对怎样去除乞乞科夫买的农奴的胆大妄为的劣根性,发表了各自高见。什么样的见解都有。有些过分地带着严酷的军事味道,严酷得有些过分。另一些见解则颇为温和。邮政局长指出,乞乞科夫肩负的是一个神圣的义务,他说,乞乞科夫可以在某种程度上成为自己农奴的父亲,而且要创办义学。说到这里,他顺势赞扬了兰开斯特的互助教学法展现了自己的博学。市里是如此的议论纷纷,许多人因为着同情心,甚至要亲自把上边提到的某些建议告诉乞乞科夫,有的人还表示愿意提供一个押送队帮忙把农奴押到目的地。
对这些建议,乞乞科夫深表谢意,说如有需要定当采纳;却坚决谢绝了押送队,他说押送队没有必要,他买的农奴都是脾性驯良的,又都自愿迁居他乡,他们一定不会寻衅滋事的。不过这些议论产生了乞乞科夫所能想到的最好效果。也就是说,人们在传说他是个不折不扣的百万富翁。市里的居民本来就非常喜欢乞乞科夫,这我们在第一章里已经知道了。听到这些传言之后,他们更加打心眼儿里喜欢他了。不过,说句实话,他们都是一些善良忠厚的人,他们之间相处和睦,彼此谈话总带有一种亲密无间、特别亲切的味道:“亲爱的朋友伊里亚·伊里奇!……”
“喂,安季帕托尔·扎哈里耶维奇兄弟!……”
“你说得太玄啦,老兄。”
邮政局长名叫伊万·安得列耶维奇,和他打招呼的时候总要先说一句:“施普列亨·济·德伊奇伊万·安得烈伊奇?”
总之一句话,大家都亲如一家。许多人都好学勤勉。民政厅长能完整地背诵茹柯夫斯基当时尚不失为一篇新作的《柳德米拉》的许多段落。他背诵得有声有色,特别是“松林入眠、山谷沉睡”以及那个“嘘”字他朗诵得逼真到能使人仿若看到一片沉睡的山谷;每逢朗诵到这里的时候,他都要把眼睛眯缝起来,以为传神。邮政局长则沉醉于哲学的探讨,他十分用功地读杨格的《夜思》和埃卡特豪森的《自然界启秘》,甚至研读到深夜,还作一些很长的摘录;至于他到底摘录了一些什么性质的词句,就无人知晓了。但他谈吐幽默,言辞华丽,就如他自己所说的,他喜欢藻饰谈吐。为了藻饰自己的谈吐,他经常使用大量的口头语;“我的先生你”、“随您意,听您便”、“您可知道”、“您可明白”、“您可以想象”、“在某种方式上”、“能相对地说”之类口头语,可以成堆地往外倒;他也常常用眨眼或者眯缝起一只眼来藻饰自己的言辞,而且相当熟练地为他的许多旁敲侧击、含沙射影的话增添了尖刻的味道。其他人也都是一些有点修养的人:有人读卡拉姆辛的作品,有人读《莫斯科新闻》,当然也有人什么也不读。有的被大家称为懒蛋的那种人,需要他做什么的时候得踢他一脚,他才肯动一动。有的人则就像俗话说的,一辈子躺在炕头上也不嫌弃,是十足的大懒鬼,这号人就是踢也一动一动:他是死活都不肯下炕的。至于谈到外貌,大家都已清楚,他们都是一些健康的人,一个痨病鬼也没有。这种人在内室中和妻子卿卿我我的时候通常被戏称为胖墩儿、肉丸子、黑坛子、大肚子、小玩具、小脖子,等等。然而一般说来,他们全是些热情好客的好人。只要跟他们一起吃过一顿饭或打过一宿牌,就会成为至交,何况乞乞科夫还有令人倾倒的品德修养,而且深得讨人喜欢的真谛呢。他们爱上了他,让他找不出可以脱身离开本市的办法;他听到的全是:“再过一个星期吧,再跟我们一起待一个星期吧,帕维尔·伊万诺维奇!”——总之,他成了大家俗话所说的掌上明珠了。乞乞科夫给太太们留下的印象就更是好得举世无双了(这实在令人惊叹)。
为了把这一点交代得略微清楚一些,对太太们本身和她们的社交活动,不得不多说几句,不得不像通常所说的那样,为她们的内心世界涂上色彩;不过,作者感到,这是很难下笔的。一方面,对高官显贵的夫人们抱有的崇敬令他犹豫不决;另一方面……就是难以下笔呀,另一方面N市的太太们全是……不,我就是写不下去啊;真的感到提心吊胆。N市太太们身上最耀眼的地方是……说也奇怪,笔就是提不起来,好像重有千钧。就这样吧,关于太太们的品性,看来只好留给那些调色板上更鲜明、色彩更多的人来描述了,我们只能对她们的外貌和比较浅显的东西说两句了。N市的太太们全是一些上得场面的人物,在这方面可以大胆地树她们为其他各地太太们的榜样。在不失身份、保持风度、恪守礼节、讲究礼仪、特别是在一丝不苟地追求时髦方面,她们甚至压倒了彼得堡和莫斯科的太太们。她们衣着考究,乘马车在市内拜访亲友的时候,也按照最新的时尚,车后面站上一个仆人,仆人的制服上镶着金色绦带。拜客用的名片,即便只是把名字写在黑梅花二或红方块爱司上,都是非常神圣的东西。正是因为这个东西,有两位本是至交好友的太太,而且还是亲戚,竟然闹翻了,原因就在于其中的一位不知为什么竟没在意、没有回访。后来她们的亲属和丈夫曾想方设法让她们和好,却没有成功。原来世界上什么事情都能办到,唯独让这两位因疏于回访而闹翻了的太太和好却是难若登天。用本市社交界的话来说,两位太太从此就心存疑虑了。为了出风头,也曾发生过许多不可开交的场面,这些场面也曾让丈夫们想担负起骑士的责任。只是并没有因此而发生过什么决斗,因为他们都是一些文职官员,但他们却利用一切机会诋毁对方,大家清楚,这种做法很多时候比决斗更伤人。N市的太太们都持身严肃,对一切伤风败俗的行为和各种诱惑都怀有高尚的义愤,对一切弱点丑行都概不留情,一律加以处决。既便她们有了所谓“第三者”,那也是秘而不宣,决不会露出任何声色;必须保持体面;丈夫本人也早已受到极好的管教,即使看到了这个“第三者”或者听到了关于这个“第三者”的传闻,他也能迅速理智地用一句俗话来应付:“教父教母在一起,何劳他人瞎猜疑?”还有一点必须说明,那就是N市的太太们跟彼得堡的许多太太们一样,说话用词是非常注重的。她们不会说:“我擤了一下鼻子”“我吐了一口痰”;而是说:“我拧了一下鼻子”“我用了一下手绢”。在任何情况下她们都不会说:“这只杯子或者这只盘子有股臭味儿。”凡是能使人注意到这一情况的任何话都不能说,只能说:“这只杯子的行为欠佳。”或者其他类似的话。为了让俄语更加纯正,她们在谈话中差不多把一半字眼儿废弃了,因此只好频繁地求助于法国话啦。讲起法国话来,情况可就截然不同了:既使比上面提到的那些话粗俗十倍的词句都可以拿来用。关于N市的太太们,如果只谈表面现象的话,也就只能谈这些了。当然,只要向更深处窥探一下,那肯定还能发现许多别的东西;然而向太太们的心灵深处窥探却是极其冒险的。因此,我们还是接着只谈表面现bbr>象吧。以前,太太们极少谈乞乞科夫,尽管对他在社交场中那种颇为得体的高雅风度已经给了十足公允的评价;但是自从传说他有百万家财以后,她们发掘出了他的诸多其他美德。不过太太们并非趋炎附势之辈;一切都得怨“百万富翁”这个词儿,但不能怨百万富翁本人;因为这个词的说法里,且不说它本身就代表着腰缠万贯之意本身,而且它还含有着一种对不好不坏的人、对坏人、对好人,一句话,对各种人都能起作用的力量。百万富翁的处境是有利的,他可以看到一种毫不追求利益的卑贱行为,纯粹的没有任何目的的卑贱行为:许多人清楚地知道从他手里得不到任何好处,而且他们也并没有权利得到什么,但他们偏要追上前去向他谄笑几声,千方百计亲近他,向他鞠躬施礼,或者听说他被谁家邀请赴宴,自己也便非要争取去叨陪末座不可。
不能说太太们都有这种自甘卑贱的爱好,可是在许多客厅里都纷纷议论起来,说乞乞科夫当然不是漂亮的美男子,可是一个男人呢就应当如此,要是长得壮一点儿或者再胖一点儿,就会是美中不足。说到这里,还稍带贬低了下瘦削的男人,说他们像牙签儿,没有个人样儿。太太们的化妆也添了新花样。商业区被挤得水泄不通,变得熙熙攘攘;驶来了各式各样的香马,简直热闹得像开游园会。商人们都非常吃惊:他们从集市上带来的几块衣料一直因为价钱昂贵而未能脱手,现在突然畅销起来,被抢购一空。一次祈祷,有一位太太在裙子里面箍了如此大的一个裙撑子,那裙子大概占满了半个教堂,使得在场的警长不得不让人们站得远一点儿,也就是说站在靠边的地方,以免不留意弄皱了这位贵夫人的裙子。连乞乞科夫本人也不能不觉察一些非比寻常的垂青。有一天,他回到旅店,看到桌子上放了一封信:是谁写的,谁送来的,什么也打听不到。店小二只是说有人送来的,但是来人不让说是谁差遣来的。信一开头的语气就很执著,那话是这么写的:“不,我非给你写信不可了!”接下来就说到两颗心灵之间有一种神秘的共鸣;紧接着这个真理之后的是一串小圆点儿,差不多占去了半行,来加强那神秘的感觉。下面又说了几个特别正确的观点,我们认为有必要予以照录:“人生是什么?——是忧患所栖息的山谷。人世是什么?——是麻木不仁的芸芸众生。”接着写信人说她现在泪如雨下,已然浸湿了辞世二十五载的慈母留下的这两句箴言。信中邀约乞乞科夫一起永远离开城市,到荒漠中去隐居,说城市里的人们蛰居在高墙之中,简直呼吸不到空气。信的末尾有些悲观,是用下面的四行诗结束的:
戚戚两斑鸠,
引君至坟头,
喁喁向君诉:
依死于烦忧。
最后一行节奏不太协调,但这无伤大雅——信写得很符合当时的时代风格。没有留下任何落款:既没有署名,都没有留姓,甚至连年月日都没有。信的结尾只是用“附言”留了一笔,说他应能猜出谁是写信人,写信人明天将会在省长举办的舞会上露面。这封信激发了乞乞科夫的莫大兴趣。匿名信有很多诱人并激发好奇心的地方,因此他把信读了一遍又一遍,以至于一连读了三遍,最后说:“写信的是什么人,若是探个究竟倒蛮有意思!”
一句话,事情看来有些严重了,他想了足有一个多钟头,最后两手一摊,低着头说:“信写得真有味道呀!”最后,我们该知道,信被卷起,放进了小红木箱,放在那张海报和一份婚礼请帖的旁边——那份请帖保持着一个姿势已经在那里保存了七年了。过了大概不长的时间,有人送来了一份省长举办舞会的请帖。在省城,省长举办舞会是很平常的:省长到哪儿,都就得要在当地举办舞会,要不然他便不会获得贵族对他应有的爱戴和尊敬。乞乞科夫马上将一切无关的事都推到一边,放在了脑后,全副精神都用到参加舞会的准备工作上去了;因为的确有许多撩人的因素让他这么做。结果呢,也许有史以来也没有人曾在梳洗打扮上花费这么多的时间。只是照镜子端详自己的脸就整整一个小时。他在脸上试着做出各种不同的表情:一会儿是矜持庄重的,一会儿是谦恭还略带笑容,一会儿又是谦恭但不露笑容;他还对着镜子鞠了几个躬,嘴里还跟着咕噜着发出一些有点类似法国话似的声音,乞乞科夫他根本不会讲法语..。他还照着镜子为自己做了许多开心的鬼脸:扬着眉毛,努了努嘴,甚至还咂了一下舌头;总之一句话,一个人独处一室,又觉得自己长得还挺俊俏,还确认不会有人从门缝里偷看,他什么事儿会干不出来呢。最后呢,他轻轻弹了一下下巴颏,说了声“哎,你这张小脸蛋儿!”终于开始穿戴起来。在穿衣服的整个过程里,他的心情始终昂扬,非常高兴;他一边扎背带、系领带;一边极其利落地磕着鞋后跟行了个鞠躬礼,虽然他不会跳舞,却一跳而起,做了个两脚凌空相踢的舞蹈动作。这个动作引发了一个小小的无关紧要的后果:五斗橱颤抖了一下,一把刷子从桌子上被震落到了地上。他在舞会上甫一出现,便引发了一场异常的轰动。在场的所有人都朝他飞奔了过来,有的手里拿着牌,有的正谈得兴起,刚说了一句:“初级地方法院对这一点的答复是……”便把初级法院的答复是什么抛到了九霄云外,马上奔过来忙着同我们的主人公打招呼。“帕维尔·伊万诺维奇!”“啊,我的上帝,是帕维尔·伊万诺维奇!”“最亲爱的帕维尔·伊万诺维奇!”“最尊敬的帕维尔·伊万诺维奇!”“我的宝贝儿,帕维尔·伊万诺维奇!”“您可来了,帕维尔·伊万诺维奇!”“原本是我们的帕维尔·伊万诺维奇!”“让我拥抱您,帕维尔·伊万诺维奇!”“把他给我,我要好好吻吻我亲爱的帕维尔·伊万诺维奇!”乞乞科夫觉得有好几个人在同时拥抱他。还没等从民政厅长怀里彻底摆脱出来,就已经到了警察局长的怀里;警察局长又把他交给了医务督察;督察将他传递给了包税人;包税人把他传给了市区规划师……省长这个时候正站在太太们的身旁,一只手拿着一张糖果彩票,一只手抱着一只可爱的狮子狗,一看到乞乞科夫,糖果彩票和狮子狗便一起摔到了地上,——狮子狗被摔得可怜地呜呜起来;总之一句话,乞乞科夫的到来为大家带来了巨大的欢乐。所有的人脸上都表露出高兴的神情,起码也对普遍的高兴神情有所反映。就像一位长官视察治下官署的时候下级官员们脸上的通常表情一样:最初的一阵惊悚之后,官吏们看到不少东西得到了长官的赞同,以至于长官竟然张嘴开了个玩笑,也就是说,面带笑容地说句什么,簇拥在他身边的心腹官吏们就加倍地笑起来;站得与长官隔了不少官员、对他讲的笑话听得不甚清楚的官员们也发自内心地笑了起来;最后,就连那个站在远远的门口、天生就没有笑容、刚刚还向老百姓们高举着拳头的警察也遵循亘古不移的反射定律,在脸上露出一丝笑容,虽然这笑容更像是嗅了烈性鼻烟之后想要打喷嚏的模样。据说我们的主人公频频地向所有人寒暄致意,仪态洒脱,他不时顺应自己的习惯略微歪着脑袋,左右鞠躬施礼,却非常自然得体,使所有的人都为之而倾倒了。太太们立刻就把他团团围住,随身带来了阵阵芬芳扑鼻的香云:有的散发着玫瑰的馨香,有的带着春天和紫罗兰的气息,有的全身都是木犀的芬芳。乞乞科夫只顾伸着鼻子闻个不停。太太们的装束也是花样百出:凡尔纱、绸缎、绫罗都是时髦的淡雅色调,淡雅的颜色分类,简直叫人叫不出名堂来(审美的精细已到了如此程度)。花结和花束在衣服上千姿百态地飘荡着,看上去似乎乱七八糟的,其实却是精细的头脑费尽心机的杰作。帽子轻飘飘地只由耳朵来托着,好像在叫道:“嘿,我要飞啦,只怕不能把美人儿也带走!”腰肢都束得紧紧的,身段显得如此标致(应当指出,N市的太太们说来都有些胖,但她们的腰束得如此巧妙,而且举止也又是如此文雅,所以绝对看不出胖来)。她们身上的所有穿着都是经过深思熟虑而精心设计的;颈项、肩膀都只露出需要露出的部分,但绝不会不多露;每个人都把自己的领地袒露得自信可以令人销魂的地方;其余的部分则巧妙地遮掩起来:一条柔软的飘带或一条比叫做“香吻”的起酥点心还轻柔的纱巾若有若无地飘拂在颈项周围,要不就是在肩膀下边的衣衫里边露出一圈薄如蝉翼的细麻纱作的名叫“娴雅”的齿形花边。这些“娴雅”不只能把不能令人消魂的地方前前后后掩饰起来,而掩饰的结果却恰恰能令人想入非非,感到那令人消魂的地方正是在那里。长长的手套并没有一直拽到短袖口,而是深谋远虑地把臂肘以上那颇有刺激性的部分裸露在外边;许多太太的玉臂的这一部分娇嫩丰腴,令人神往;有些太太的羔羊皮手套甚至因为想再往上拽一点而绽开了线,——总之一句话,这里的一切好像都在说:不,这里不是省城,这里是首都,这里是巴黎!只是有的时候也会突然冒出一顶罕见的严严实实捂着头的压发帽,甚至还会探出一根很像孔雀翎的羽毛,这种打扮可毫不时髦,完全是独具匠心的。不过,这总是难以避免的,省城的特点就是如此:总会在什么地方露出破绽。乞乞科夫在太太们面前琢磨着:“谁是写信人呢?”他刚把鼻子往前一伸,一排臂肘、翻袖、袖口、飘带角儿、香气袭人的罗衫和衣襟就掠过他的鼻子。全速飞奔着加入去跳加洛普舞的人里有:邮政局长太太、县警官、带蓝翎的太太、带白翎的太太、格鲁吉亚王公奇普海希利杰夫、彼得堡的一位官员、莫斯科的一位官员、法国人库库、佩尔洪诺夫斯基、别列边道夫斯基——全都加入了跳舞的行列……
“嗬,整个省城都动起来啦!”乞乞科夫躲避开人群说。等到太太们落座了以后,他又仔细观察起来,看能否从表情和眼神中辨认出写信人来;但无论根据表情还是根据眼神都无法判断谁会是写信人。看到的一切都是隐约的,微妙得不可捉摸,哦,多么微妙啊!……“不,”乞乞科夫在心里说道,“女人是这样一种玩艺儿……”说到这里他甚至摇了一下手,“简直没说的!不信,你去试着说一下或者描绘一下她们脸上那瞬息万变的细腻神情看看,你一定说不出什么来。光是她们的眼睛就是一片神秘莫测的国土,人一陷进去,那就无影无踪了!无论是用钩子还是用别的什么东西都不能把他拖出来。先不说别的,你不妨去描述一下她们的秋波试试吧:水灵灵的,天鹅绒般的,蜜糖般的。什么样的眼神都有!有纤柔的,有冷峭的,还有软绵无力的,或者像有人讲的那样,有含情脉脉的和不含情脉脉的;但不含情脉脉的比含情脉脉的更甚:一旦让它捉住人的心,就会像提琴弓子一样在你的整个心灵上演奏起来。不,根本无法找到形容她们的词儿:除了贱货,就再也没有别的词儿了。”
罪过!我们主人公的嘴里好像窜出一个难登大雅之堂的词。可这有什么办法呢?作家在这里的处境就是如此!不过,不能登上大雅之堂的粗话写到了书里,那并非作家的罪过,那是读者,首先就是上流社会读者的过失:从他们那里你不会听到一句正正经经的俄国话,他们用法国话、德国话和英国话,用得太多,多得使你受不了,甚至还学足了各种洋味:讲法国话就带着鼻音咬着舌头;讲英国话呢,就像鸟叫一样,而且表情也得像鸟,甚至还会讥笑那些学不像鸟的表情的人;他们讲起俄国话却毫不上心,或许只是为了标榜自己的爱国热忱,才在别墅修上一座俄国味道的小房子。上流社会的读者以及那些自以为是上流人士的读者就是如此!可他们的要求又如此苛刻!他们坚定地要求一切都要用最严谨、最纯正、最高雅的语言来表达,如此说来,他们希望加工得完美无疵的俄文自行从云端落下,正好落到他们的舌尖上,那他们只要张嘴往外一吐就是。当然,人类中女性那一半是奇特的;但是,应当承认,可敬的读者有时更奇特。乞乞科夫对究竟写信人是哪位太太,已经一筹莫展了。他试着再投过去一个更加专注的目光,看到太太们的那边也流露出一种神情来,向他这个可怜的凡人的心中传送着希望和甜蜜的折磨,结果他只好说:“没办法,怎么也猜不出来啦!”
但是,这并不妨碍他此时此刻的快活心情。他一会儿潇洒自如地与几位太太愉快地说上几句话,一会儿踏着小碎步,或者像人们通常说的那样,蹀蹀躞躞地走近这位或那位太太,——那些极其利索地绕着太太们打转的、被称为老色鬼的、打扮时髦穿着高跟皮鞋的小老头儿们通常迈的就是这种小碎步。乞乞科夫一边迈着小碎步,一边潇洒地左右周旋着,每次都要两脚先磕一下脚后跟才停下来,——他那小脚儿上的动作就像地上拖着的一条短短的小尾巴,或者就像打一个逗号。太太们都十分高兴,不仅找到了他身上的一大堆可亲可爱之处,甚至还在他的脸上发现了雄伟的乃至于英武的神态,众所周知,女人们是非常喜欢这种神态的。太太们已经差不多要为了他而吵起来了:有些太太们看到他喜欢站在靠门口的地方,便争先恐后地去抢占离门较近的那把椅子,一位太太捷足先登,最后差点儿引起一场轩然大波,在许多盯着这个位置的太太们的眼里,她的这种无礼行径有些太不成体统啦。乞乞科夫只顾得向太太们献殷勤,或者准确些说,是太太们妙语连篇,对他献热情,把他弄得头昏脑胀(太太们的话里尽是深奥的暗喻,需要去苦心揣测每一句话,他的额头又沁出了汗珠),竟令他忘记遵照礼节应当去拜会女主人。等到他听见省长夫人的声音,才想起这本该他做的事来,可省长夫人已站在他身旁几分钟了。省长夫人风雅地摇着头,用委婉里带着慧黠的声音说:“哟,帕维尔·伊万诺维奇,原来您在这儿!……”省长夫人的话,我无法准确地传达,但是她说得非常亲切动听,颇像那些爱描写客厅高雅社交活动并喜爱卖弄自己这方面见识的上流社会作家笔下的贵妇人同情人互通款曲的腔调,那话大致是说:“莫非您的心真被人家全部攻陷,竟没有留下一小块地方——只是最小的一个角落——去容纳被您无情遗忘了的人了”。
我们的主人公立刻转身,正要开言答对——他的辞令或许不会略逊于时髦小说中的兹翁斯基、林斯基、利金、格列明们和各种机灵的军人们,但无意中抬起眼睛,他便突然莫名其妙地停了下来,就像蒙头挨了一棒。他面前的原来并非省长夫人一个人:她还拉着一位妙龄女郎,二八芳龄,娇艳的金发,清秀的眉目,略尖的下颏儿,令人神魂颠倒的鸭蛋脸儿,——这模样儿,会被画家用来做画圣母时的模特儿的,在俄国这种模样儿并不多见,这里山也好,森林也好,草原也好,脸盘儿也好,嘴唇也好,脚也好,什么都长得大大的。这女郎就是他从诺兹德廖夫家出来时在路上因为车夫或马匹的糊涂而让两车奇妙地相撞,缰绳纠缠到一起,米佳伊大叔和米纳伊大叔帮忙解难时遇到的金发姑娘。乞乞科夫惊喜不已,一时竟说不出一句好听的话来,鬼才知道他咕哝了些什么,格列明也好,兹翁斯基也好,利金也好,一定不屑于他相比了。“您还没有见过我的女儿吧?”省长夫人说,“寄宿女中刚毕业的学生。”
他回答说已经有幸在一个偶然的方式下见过了;他还想要多说几句,却说不出一个词儿来。省长夫人又说了几句话,便带着女儿到大厅的另一头去招呼别的客人了,而乞乞科夫呢,仍然矗在原地一动不动,就像一个兴致勃勃地要上街散步的,正要大开眼界的时候,却突然想起仿佛忘了一件事情,便忽然停下脚步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实在是再蠢不过的样子了:春风得意的神情瞬间从他脸上消失了;他在苦苦思索到底是忘了什么:不是手帕吧?手帕在口袋里呀;不是钱吧?钱也在口袋里呀;好像什么都不缺,全都带在身上,可是一个恼人的精灵却偏偏在他耳边不停地悄声提醒他,他一定忘了什么。因此他便恍惚迷离地看他面前熙攘的人群、飞驰离去的马车、列队行进的一团士兵的高筒军帽和高举的枪支、商店的招牌,——但这一切他都是入目不入心。乞乞科夫就这样突然变得失去了对周围所发生的一切的感知了。这时太太们的香唇向他吐露出许多委婉而含蓄的提示和问话:“我们这些可怜的凡人可以斗胆请问您在想些什么吗?”“您那思绪翱翔的幸福之乡在何方?”“令您陷入甜蜜的沉思之谷的那位女士的芳名可否令我听闻吗?”但是他对这一切都一概置若罔闻,令那些优美动听的问话如同石沉大海一般渺无回应。他傲然失礼,竟然很快就撇下了太太们,到大厅的另一侧去寻觅省长夫人和她的女儿去了。只是太太们却并不想如此轻易地就放过他;她们每个人都下定决心把自己最擅长的本领施展出来,把那能轻易征服我们心的各种武器拿出来。必须指出,某些太太——我说的只是部分,而不是全体——会有一个这样的小小的弱点:她们如果发现自己的哪一部分长得特别好——前额也好,嘴也好,手也罢,——便会认定她们脸上特别好的那一部分会首先投射进他人的眼帘,人们便会一起说:“看那,看那,她那鼻子又直又高时多么漂亮!”或者:“那方正的前额真是迷人!”哪位太太的肩膀长得好,她便会坚信只要她走过年轻男人的身旁,他们便会惊讶不已,赞叹说:“啊,这位女士的肩膀真是美极啦!”而对脸、头发、鼻子、前额就会看也不看一眼,即使看了一眼,也会感觉这些地方都是无关紧要的。有些太太就是这样想的。每位太太都在心里发誓,一定要尽力让舞姿漂亮无比,淋漓尽致地把自己身上最得意的地方展现出来。邮政局长夫人跳起华尔兹舞,洋洋自得地侧歪着头,仿佛要成仙飞去。有一位很可爱的太太——她原本并不是来跳舞的,因为右脚上起了一个豌豆样的东西,用她自己的话来说,不得不穿一双棉绒鞋前来赴宴,——竟然忍不住就穿着棉绒鞋跳了几圈儿,目的只是为了让邮政局长夫人不要太过得意忘形。然而,这一切都没有对乞乞科夫产生预料期的效果,他连看都没有看一眼女士们的美妙舞姿,只顾不停地踮起脚尖越过人们的头顶上去寻觅那位诱人的金发女郎;他甚至还微微地弯下身子,在人们肩膀和脊背的缝隙中去搜寻,最后他终于寻觅到了。他看到她和妈妈坐在一起,妈妈的头上包了一块类似伊斯兰风情的头巾,一根羽毛在上边严肃地抖动着。乞乞科夫猛地冲了过去,仿佛是要一举攻占她们;不知是因为春情发作,还是背后有人推了他,反正他是毫不回头地向前猛钻了;包税人被他撞了一下,晃了晃,幸而凭着一只脚勉强支撑?住了,否则怕是要带着一大排人倒下去;邮政局长也踉跄地后退了一步,面带惊讶带着几分讥讽看了他一眼,但乞乞科夫却看都没有看向他们;他的眼里只有远处的金发女郎,她戴着长手套,不消说,心中正燃起在镶木地板上美丽起舞的愿望。旁边正有四对舞伴在跳着热情奔放的马祖卡舞呢;鞋后跟正拼命地跺着地板;一位上尉正在心神贯注、手脚并用地展现舞姿,跳着即便在梦里也没有人能跳得出来的舞步。乞乞科夫紧擦着跳马祖卡舞的人们的脚后跟从他们的身边溜过,目标鲜明地奔向省长夫人和她的女儿坐的地方。可是到了她们跟前,他却躇踌起来,没有像原来那样洒脱地迈开矫健的小碎步,他甚至有些手足所措,各种举止都显得异常生涩。很难推断出我们主人公的心里是否真正地萌发了爱的感情,——对于这类既不胖但也不瘦的绅士先生们竟会萌生爱的感情,简直会叫人无法不质疑;然而无论怎么说,这个时候的确发生了一种奇怪的现象,怪得恐怕连乞乞科夫本人也难以对自己解释清楚:正像他后来自己承认的那样,当时他只感觉整个人声鼎沸的舞会在那几分钟里好像退到了远处,提琴和喇叭也好像在重山叠嶂的后边演奏,一切都蒙上了一层雾气,就像画儿上胡乱涂抹的迷茫田野一样。在这片雾蒙蒙的、随便涂抹成的田野上,只有那楚楚动人的金发女郎的清丽倩影是清楚而完整的:她那鸭蛋脸儿,她那纤细的腰肢——这样的腰肢只有刚刚毕业几个月的寄宿女中生才会有,她那一身素色的、可以说是质朴无华的连衣裙儿——这连衣裙儿轻盈而灵巧地包裹着她那年轻苗条的肢体的各个部分,清晰可见全身的线条。她浑身上下就像是用象牙玲珑剔透雕刻出来的一般;在这混浊陈旧的人群中,只有她如此洁白,晶莹,闪光。看来,世上确有这样的事。看来,乞乞科夫这一类人人生中也会有几分钟的时间成为诗人。只是“诗人”这个词用在这里可能有些名不符实。但是,他当时真的感觉自己仿佛已然变成了一个青年人,简直几乎要变成骠骑兵了。他看到省长夫人和她的女儿身旁空着一把椅子,便立即捷足先登了。攀谈开始并未成功,但逐渐顺畅了起来,他甚至为此有些小小的得意,不过……十分遗憾,我们必须指出:老成持重、身居要职的人同女士们交谈起来,总会有些拙嘴笨舌;这种事的行家里手是中尉先生们,无论如何也不能超过大尉的军衔。只有上帝知道他们会些什么妙法:看起来他们讲的也并不如何高明,但是姑娘们却往往在椅子上笑得前仰后合;至于五品文官呢,天知道他们会说点什么,要么先是一通俄国是一个幅员辽阔的国家,如果讲一句恭维的话——当然,这句恭维话如果仔细琢磨并非毫无风趣,只是饱含了吓人的书本气;如果说个笑话呢,那他自己会笑得比听笑话的那位女士起劲得多。这里写上这一笔无非是让读者明白为什么在我们的主人公滔滔不绝的时候金发女郎竟打起喷嚏来。我们的主人公并没有发现这一点,他起劲地在讲许多有趣的事情。这些奇闻轶事,他在许多地方的类似场合已经讲过多次了。在辛比尔斯克省别斯佩奇内府上讲过,当时在座的有主人的女儿阿杰莱伊达连同她的三个小姑子——玛丽娅、亚历山德拉和阿杰利盖达;在梁赞省佩列克罗耶夫府上说过;在奔萨省波别多诺斯内和他的弟兄彼得·瓦西里耶维奇府上说过,当时在座的有主人的小姨子卡捷琳娜和她的叔伯姊妹萝扎和埃米利娅;在维亚特卡省彼得。瓦尔索诺菲耶维奇府上讲过,那时在座的还有主人儿媳的妹妹佩拉格娅和侄女索菲娅和两个远房姊妹索菲娅跟玛克拉图拉。太太们对乞乞科夫这种傲慢的表现都极为不满。一位太太为了点醒他,故意从他身旁贴身而过,甚至用宽大的裙箍有些放肆地刮了金发女郎一下,还让那飘在肩头的纱巾的一角在金发女郎的脸上擦过;与此同时,从乞乞科夫头上的一位太太的嘴里伴随着紫罗兰的芬芳飘来一句相当尖刻的话。但要么是他真没有听见,要么就是假装没有听见,不过这个态度非常不好,因为太太们的意见是很重要的:对此他也悔恨不已,只是那是后来的事了,也就是说悔不当初了。太太们这种愤慨心情从哪里看都是正当的,在许多张脸上都显露了出来。无论乞乞科夫的地位有多高,虽然他是一个脸上表现出雄伟乃至英武气概的百万富翁,但在这类事情上,太太们是谁也不肯宽恕的,不管他是什么人,到那时就只有自认倒霉了!虽然女人性格要比男人柔顺,但在某些场合她们会突然变得强硬,不仅胜过男人甚至会胜过世界上的所有一切。乞乞科夫的怠慢几乎可以说是无心的,却激起了太太们的同仇敌忾,甚至在无礼抢占门旁那张椅子之后濒于破裂友情的女士们也摈弃前嫌,重归于好了。她们在乞乞科夫顺口说出的一些干瘪平淡的话音里听出了尖刻的讥讽。特别不幸的是当场有一个青年人写了一首嘲弄舞迷们的打油诗,大家清楚,这本是省城舞会上几乎从来不会或缺的节目。但大家立刻认定这是乞乞科夫写的。愤怒越卷越大,太太们在各个角落以对他十分不利的口吻议论起来;那个可怜的寄宿女中毕业生已被彻底断送,她的罪名已经成立了。此时一件极不愉快的意外事件马上将降临到我们主人公的头上了:在金发女郎打哈欠,乞乞科夫还在对她大讲奇闻轶事快要讲到古希腊哲学家第欧根尼的时候,诺兹德廖夫从最里面的一个房间里走了出来。他是从冷餐厅里挣脱出来的,还是从铺着绿色台布的小客厅里(那里正在进行比普通惠斯特牌更厉害的赌博)主动出来的还是被搡出来的,我们不得而知,反正他用力挽着检察长兴高采烈地出现了,检察长看来已被他拖拉了好一会儿了,他正可怜地上下左右拧动眉毛,大抵在想方设法摆脱这过分友好的挽手旅行。这种旅行也的确叫人无法忍受。诺兹德廖夫一口气喝了两杯茶(里面当然不会不掺着罗姆酒),便起了酒劲儿,信口开河起来。乞乞科夫远远看到了他,便决定忍痛割爱,放弃他那不舍放弃的座位,尽快溜走:他预感跟诺兹德廖夫见面不会有什么好结果。但是该他倒霉透顶,省长这个时候冒了出来,说看到他帕维尔·伊万诺维奇在这里非常高兴,并拉住他,请他在他与两位女士关于女人的爱情是否持久的辩论中说一句公道话。此时,诺兹德廖夫已经看到了他,向他径直走了过来。“啊,赫尔松的地主,赫尔松的地主!”他一边嚷着,一边大声地笑着走了过来,笑得他那春天里的玫瑰一般鲜艳的脸蛋儿抖个不停。“怎么?买到不少死农奴了吧?您不知道呀,大人,”他又朝省长扯着嗓门喊道,“他在收购死农奴!真的吗?喂,乞乞科夫!你呀,我对你讲句够交情的话吧,好在我们这些人都是你的朋友,省长大人也在这里,——我真想把你吊死,真的,把你吊死!”
乞乞科夫恨不得要钻到地缝里去。“您信吗,省长大人,”诺兹德廖夫接着说,“他刚一开口说‘把死农奴卖给我吧’,我就几乎把肚皮笑破了。我一到这儿就听说他买进了三百万卢布的农奴,还要迁走。他迁走什么!他跟我买的是死农奴呀。喂,乞乞科夫,你是个畜生,真的,畜生,省长大人也在,您说对吗,检察长?”
检察长也好,乞乞科夫也好,省长也罢,全都被弄得无言应对,狼狈不堪,而诺兹德廖夫却丝毫没有理会,仍旧半醉半醒地嚷着:“啊,你呀,老兄,你,你……弄不明白你为什么要买死农奴,我决不饶恕你。喂,乞乞科夫,你呀,真该感到羞耻,你自己知道,你没有比我对你更好的朋友了。省长大人也在,您说不对吗,检察长?说了您不会相信,省长大人,我们俩的交情相当好。要是您问我,我这不就在您的面前么,要是您问我:‘诺兹德廖夫!说句良心话,你觉得谁更亲,是你的亲爹还是乞乞科夫?’我会说:‘乞乞科夫,’真的……宝贝儿,让我给你来一个吻。省长大人,您就让我亲他一下吧。哎,乞乞科夫,你别太不自在啦,让我在你白嫩的脸蛋儿上印一个小的痕迹吧。”
诺兹德廖夫被狠狠地推开了,差点跌倒;大家都从他身边溜走了,没有人听他说什么了;可是他说买死农奴时是扯着嗓子喊的,而且还带着放声的大笑,因此连最远的角落里的人也都听到了。这件新闻太令人吃惊了,大家一时呆若木鸡,脸上露出了蠢相,等着瞧个究竟。乞乞科夫发现,不少女士面露幸灾乐祸的微笑互相传递眼色,许多张脸上都流露出别有含义的神情,这令他更加心慌意乱起来。诺兹德廖夫是一个无法挽救的吹牛撒谎的家伙,因此听到他胡说八道本应不足为奇的;但是,凡人——实在捉摸不透凡人到底是怎么回事儿:一件新闻只要是新闻,无论是多么无聊,都一定会有一个凡人去传递给另外一个凡人,哪怕只是为了说上一句:“瞧,人们多么能造谣呀!”
而那另外一个凡人呢,也一定会高高兴兴地贴近耳朵去听,虽然之后他自己又再加一句:“这完全是无聊的谣言,一点儿也不值得当真!”但随后他却会马上去找第三个凡人,以便转述之后,两个人一起来义愤填膺地高声谴责一句:“这是多么无聊的谣言啊!”最后,这谣言就会传遍全城所有的凡人,此外,大家一定会谈论个够,最后或许才会承认这事儿不值得当真,更不值得来议论。显然,这件小事完全地败坏了我们主人公的兴致。傻瓜的话即便愚蠢,有的时候也会搅坏一个聪明人的心情。乞乞科夫开始觉得心情灰暗,局促不安:就像脚上穿了一双擦得油光锃亮的皮靴却一脚踩进了混浊发臭的烂泥里一样;总之,实在是糟糕,糟糕极了!他试图不去想这件事,想要解解闷,散散心,便坐下来玩儿惠斯特牌,但一切都开始很不顺利,就像一个被拧弯了的车轮:有两次竟出错了牌,打出了对手的花色,还有一次甚至忘记第三家搭档的本牌是不该敲的,他却煞有介事地出手糊里糊涂地把自家的牌给敲了。民政厅长怎么也弄不明白,帕维尔·伊万诺维奇,这个擅长打牌,可以说精通牌理的人,竟然犯下这种错误,甚至还丢掉了他的那张黑桃大王,而用他本人的话来说,他曾指靠那张牌就像指靠着上帝。然而,邮政局长和民政厅长甚至于警察局长都照旧打趣我们的主人公,说他莫非坠入了情网,说他们知道帕维尔·伊万诺维奇的心被爱神之箭射穿了,还说他们知道这位爱神是谁;但这一切都没能让他开心,虽然他也尝试着笑一笑,并回敬几句笑话。在晚餐桌上,他也始终没有谈笑自如,尽管席上的嘉宾是令人愉快的,诺兹德廖夫也早已被带走了,因为连太太们也终于看出诺兹德廖夫的举止太放肆了。科吉利翁舞跳得正酣的时候,他竟然一屁股坐到地上并伸手去拽跳舞者的衣裙,由太太们来讲,这已经太不像话了。晚餐吃得非常热闹:在三叉烛台、花束、糖果和酒瓶的衬托下闪耀着一张张怡然自得的脸。军官、太太、穿燕尾服的绅士们——全都变得热情体贴,甚至于到了甜腻的程度。男人们争先恐后地站起来,跑着去接过仆人手里的菜盘,异常稳健地递送到太太们面前。一位上校把腰刀拔了出来,用刀尖挑着一碟调料送给了一位太太。乞乞科夫是跟德高望重的人们坐在一起的,这些德高望重的人在一起高谈阔论,一边吃鱼肉或蘸着芥末的牛肉,一边争论着,他们争论的问藏书网
题都是他平素乐于参与争论的;只是这时的他却像一个疲惫不堪、旅途劳顿的人,自己提不出看法来,对别人的看法也无法接受。他没有等到终席就回下榻的旅店去了,比之前离去的时间要早得很多。回到旅店,回到读者早已知道的有一扇门用五斗橱挡着还不时有蟑螂从各个角落里探头探脑的房间里,他的心情还没有平静下来,就像他坐的那把圈椅不肯安静下来一样。他的心里稍有一种不快之感,思绪纷乱,心头压着一种难以忍受的空虚。“谁发明的舞会,真是该死!”他气愤地说,“你们傻头傻脑地高兴什么?省里粮食歉收,物价飞涨,他们却在搞什么舞会!一个个打扮那么花哨,不像话!一位太太一身穿戴花上千卢布不算稀奇!用的全是民脂民膏呀,或者用的是哥儿们的昧心钱,那就更糟了!谁都知道人为什么要出卖良知,贪赃受贿:还不是为了给老婆买一条披巾或者几件圆蓬裙什么的,去他妈的,一些怪名堂。而这又是为了什么呢?不过就是为了不让一个爱出风头的西多罗夫娜说邮政局长太太身上的那件衣裳更漂亮,就为了这些,就一掷千金。人们在四处喊:‘舞会,舞会,多么快活!’可舞会简直是浑浊不堪,不合俄罗斯的精神,不合俄国人的本性;不像话:一个成年的男子汉突然跳出来,上下一身黑,衣服瘦得紧紧箍在身上,跟个小鬼似的,两条腿就乱蹬起来。有的人还一边抱着舞伴,一边同身旁的一个人争论重要的事儿,同时两条腿还在右一下左一下地蹦跳,活像一只小山羊……这些都是猴子的把戏,都是猴子的把戏,学人家的!法国人就算四十岁了还像个十五岁的孩子,咱们也就得旁观!唉,说真的……每次舞会完事就像犯了一次大错一样;真是连回想一下都不愿意。脑袋里空空荡荡,就像跟一位上流人士谈过话的感觉一样:那上流人士海阔天空,夸夸其谈,卖弄从几本小书里捡拾来的一点学问,说得天花乱坠,有声有色,但脑袋里却空空荡荡,过后你就会发现,就算跟一个普通商人谈谈也强过听他那一套华而不实的空论。商人虽然就懂自己的本行,可懂得透彻,是经验之谈。从舞会里你能得到什么教益呢?如果有哪位作家突然心血来潮,想描写一下舞会场面的实际,那又能怎样呢?就算写进书里,那场面也会跟实际的情况一样,是莫明其妙的。这场面应怎么解答:是道德的,还是不道德的呢?只有上帝知道!你会咽口唾沫,然后把书一合,就算完事。”乞乞科夫如此贬了一通舞会;但是里边好像还掺进了让他大为不满的另一个原因。令他恼火的主要不是舞会,而是在大庭广众之下他丢了一个大丑,扮演了一个可疑的奇怪的角色。当然了,如果用理智的眼光看待,这并不值得介意,几句蠢话能起什么作用,最重要的是,在主要的事情已经办完的时候。但人就是这么奇怪:他对一些人本来毫无敬意,看法极坏,怒斥他们梳妆粉饰庸人自扰,可是这些人若是对他失去了好感却又令使他伤心。让他沮丧的是,分析清楚事情之后,他看到这里有的地方也是怨他自己。可是他并没有对自己恼怒,这当然也不无道理。我们大家都有一个这样的小小缺点:对自己总要宽容些,最好想办法找一个身边的人来撒气,比如说仆人啦,在我们生气的时候进来的下属啦,妻子啦,或者椅子啦,——我们可以冲到门口去把它随手摔掉扶手和靠背,让它体会一下我们盛怒的滋味。乞乞科夫就这样很快找到了一个承担他心中所有怒气的人。这个人就是诺兹德廖夫。不用说,诺兹德廖夫被骂得一无是处,这顿臭骂就像一个走南闯北、经验丰富的大尉骂骗人的村长或驿车夫似的(顺便说一下,将军对骗人的村长或车夫也会偶尔臭骂一顿,将军除了许多已成为经典的咒骂以外,还会加上许多他首创的骂人字眼儿)。
诺兹德廖夫的族谱被牵累了,他的列祖列宗着实吃了很多苦头。乞乞科夫坐在坚硬的圈椅上心浮气躁,难以入眠,使劲诅咒着诺兹德廖夫和他的祖宗三代,眼前的蜡烛已燃烧得烛芯上结了一顶小黑帽似的烛花。烛光晃动着,每时每刻都有熄灭的危险。窗外浓重漆黑的夜色已因将近黎明而渐显蓝色。远处的公鸡已经在争先啼鸣。在这万籁俱寂的省城里或许有一个军衔、官阶不明的穿着粗呢大衣的可怜家伙(他只知道一条被冒险的俄国人踩踏烂的道路)在踯躅独行。这时城市的另外一边正发生着一个事件,这个事件将使我们主人公陷入更加不愉快的境遇。总之就是沿着城市偏僻的街道驶来了一辆稀奇古怪的马车,给这辆车起名字简直是要煞费苦心的:它既不是走远路用的四轮马车,又不是弹簧马车,也不是折篷的轻便马车,倒像是一个滚圆的大西瓜装上了轮子。这个大西瓜的两颊,也就是两边的车门上漆着斑驳的黄色,车门因为把手和门锁状态不佳已经关不上了,只好用绳子马马虎虎地拴着。西瓜里塞满了烟荷包形、长圆靠枕形和普通枕头形的印花布坐垫,一袋袋的各种黑面包、白面包、夹馅面包、煎肉包、烫面做的辫子面包。一个鸡肉大烤饼和一个腌黄瓜肉馅的大烤饼甚至把脑袋探到了袋子的外面。车后边的脚蹬上坐着一个仆人,穿着一件家纺的杂色土布袄,花白的胡子没有剃,这就是通常被叫做听差的人。铁轮箍和生锈的车轴吱吱扭扭响着,在城市的另一头惊醒了一个岗警。那岗警操起长柄钺揉着睡眼憋足了劲大喊了一声:“谁?”他还没发现行人,只听见远处传来的车轮辚辚声,便在衣领上抓到了一只小动物,走到路灯的下边就地就用指甲把它剪掉了。之后,他放下了长柄钺,又遵循他那骑士阶层的规矩睡了过去。因为没有挂掌,马不断地打失前蹄,看起来它们对于城里天鹅绒般平整的石铺马路也不太熟悉。这辆笨重的大马车走街串巷拐了几个弯儿,最后转到了涅多蒂奇基教区的尼古拉小教堂,走进一条黑胡同停在了大司祭家的大门口。车里面钻出一个裹着头巾、穿着坎肩儿的丫头,抡起拳头在大门上用力地砸起来,那股劲儿,就算是男人也不一定赶得上(那穿着杂色家织布袄的听差后来被拽着两条腿从车上拖了下来,他已经睡得像死猪一样了)。狗叫了起来,大门终于张开了嘴,好不容易把这笨拙的交通工具吞了进去。马车进了一个挤满劈柴、鸡舍和各种小仓房的院子;从车上走出来一位太太,她就是女地主、十品官的遗孀科罗博奇卡。这个老太太在我们的主人告辞之后就感觉心浮气躁,害怕上了当,一连三夜都没有能闭上眼睛,终于痛下决心,虽然马还没有挂掌,也要到城里一趟,打听清楚死农奴的当前市价是多少,上帝保佑,可别一时大意,卖得太贱了。她的到来产生了什么后果,读者从两位太太的一段谈话里就可以知晓。这番谈话……不过最好还是把这些谈话留给下一章吧。
第九章 传言动满城
一大早,就在N市例常的拜访时间之前,一幢带着阁楼和蓝色立柱的橘黄色木造府邸的大门里,施施然走出来一位衣着华丽的穿着花格斗篷的太太,身后带了一个仆人,身穿一件云领的礼服,戴了一顶装点着金绦、闪着亮光的圆顶帽。太太急切地踏着放下来的踏脚板轻巧地登上了门口的马车。仆人利索地抓住皮带收起踏脚板,站在车后的踏板上,向车夫喊了一声“走!”太太带着一件刚刚得来的新闻,心急如焚地要赶着去对别人倾诉。她急切地车外张望着,总感觉还有多半的路程,心里有些难以描述的恼怒。每过一幢房子,她都感觉比平常要长得多;孤老院窗户狭窄的白石房子长得简直让人无法忍耐,她终于忍不住说了一句:“可恶的房子,简直长得没完没了!”车夫已经听了两次吩咐:“快一些,安德留什卡!你今天慢得简直无法忍耐!”终于到达了目的地。马车停在了一座平房的前边,这平房也是木造的,漆着深蓝色,窗框上方有一些白色的小浮雕,靠着窗户有一排高高的木栅栏,接着是一个小院落,小庭院的栅栏后边有五六棵纤细的树,小树上因为落满了灰尘而变成白色。透过窗户里可以看到几盆花儿,一只嘴叼着铁环在笼子里荡秋千的鹦鹉,还能看到在阳光下打盹的两只小狗。这里住着来访的这位太太的一位亲友。作者感到很为难,不知道该如何称呼这两位太太才不会让人家像以前那样对他义愤填膺。如果为她们编造一个名字,那将会是很危险的。因为无论你想出个什么名字来,在我们这么辽阔的国家里,不知会在哪个角落里恰好有一个人就叫这个名字,那人如果知道了肯定会气得晕过去,一定会说,作者以前专门秘密地窥探过他的为人,观察过他穿什么样的衣服,常常到哪个女人那里去,喜欢吃些什么。要是称呼官衔吧,上帝保佑,那可就更加危险啦。现在我们的各级官员和各种有身份的人都爱上火,不管书里写了什么,他们都会认为是对他们进行人身攻击,风气就是如此了。只要你说一句某市有一个蠢货,这就会构成人身攻击:会有一位相貌堂堂的绅士突然地跳出来,喊道:“我也是一个人啊,所以我也蠢了。”——总之一句话,他一眼就能看出事情的底蕴。为了避免这种麻烦,我们就干脆遵照N市几乎一致的习惯,称呼现在女客要拜访的这位太太吧,具体一点,就管她叫各个方面都可爱的太太。她会有这样的称号当然是当之无愧的,因为她会用尽全力来显示她的亲切可爱。在她的亲切可爱中偶尔也会利索地夹着不少女性的聪明心机!而在她的殷勤悦耳的每句话里都会藏着厉害的针刺儿!如果有哪位太太不管用什么方式、什么手段出了风头而让她生气的话,那可要就要上帝保佑了。当然这一切都会被一个省会所特有的巧妙的社交手法给掩饰起来。她的举止颇为优美文雅,她甚至还喜爱诗歌,有时还会斜歪着头做出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于是大家都认定她的确是一个各方面都可爱的太太。另一位太太,也就我们这位来访的太太,当然并不能够如此多才多艺,我们就称她为:一般可爱的太太。女客的到来,惊扰了正在打盹的两条小狗——毛茸茸的母狗阿黛莉和细腿公狗波普里。它们卷起尾巴跑向了穿堂儿。女客正在那里解开斗篷,露出了一件时髦的花连衣裙,一条毛皮围脖儿围在脖子上;屋里马上就充满了茉莉花的香味。各方面都可爱的太太一听到一般可爱的太太来访,就马上到穿堂儿来迎接。两位太太又是握手,又是亲吻,又是呼唤,简直就像贵族寄宿女中两个刚刚毕业的学生重逢时那么热情地喊叫一样,因为那时这两个女中毕业生的好妈妈还没来得及跟她们说那一个的爸爸比另一个的要穷一些,官衔也要低一些。亲吻的声音很响,以至于两条小狗被吓得叫了起来,为此两条小狗还各挨了一下手绢抽打,两位太太走进了客厅,客厅的墙壁当然是浅蓝色的,里面是两个长沙发,一张椭圆形的桌子,还有几扇爬满长春藤的小屏风,毛茸茸的阿黛莉和细腿高个儿的波普里也委屈地跟在了后边。“这儿,这儿,就坐在这个旮旯儿里!”女主人把客人让到长沙发的一个角落里。“就这样!给您一个靠枕!”说着,她往客人的后边放了一个靠枕,靠枕上用毛线绣着一个骑士,就像是平常用十字绣绣上的那样:楼梯形的鼻子,四方形的嘴巴。“我真高兴,是您……我听到外边的马车声,心想:谁又这么早呢。帕拉莎说:‘准是副省长夫人’。我说:‘这蠢货又来讨人嫌了’。我本打算让人说我不在家……”
女客正要直截了当地报告新闻,只是这个时候各方面都可爱的太太惊叹了一声,话题便朝着另一个方向发展起来了。各方面都可爱的太太看着一般可爱的太太穿着的衣服发出了一声惊叹:“多么好看的印花布啊!”
“对,是很受看。可普拉斯科维亚·费奥多罗夫娜却说,要是格子再小一些,如果小花点儿不是棕色的,而是浅蓝色的,那就更好了。有人给她妹妹寄了一块衣料。那可真是漂亮得没法用言语来描述了。您想象一下:窄窄的条纹,窄到只有在想象中才能看得到的条纹,天蓝色的底子,每隔一条窄纹就是一些小圆圈和小爪子,小圆圈和小爪子,小圆圈和小爪子……总之一句话,没有可比的了,可以肯定地说,世上再没有这样美丽的花色了。”
“亲爱的,这可太花哨啦!”
“不,不,不花哨!”
“不,花哨!”
必须指出,各方面都可爱的太太在某种程度上是个唯物主义者,习惯于否定和怀疑,生活里的许多的事情她都要推翻。于是一般可爱的太太把决不花哨的道理向她解释了一番之后,便也喊了起来:“啊,向您道喜了:现在已经不时兴在衣服上打褶儿啦。”
“谁说不时兴了?”
“狗牙边很时兴的。”
“哟,狗牙边不好看!”
“狗牙边,都是狗牙边:披肩上镶狗牙边,衣袖上镶狗牙边,肩章上镶狗牙边,裙子下面镶狗牙边,到处都是狗牙边。”
“索菲娅·伊万诺夫娜,都用狗牙边可不太好看啊。”
“好看啊,安娜·格里戈里耶夫娜,好看极啦;缝成双叠缝,抬肩要宽,上面……到时您就该惊叹了,那时候您就该说……好啦,您就惊叹吧:您想象一下,上衣要更长一些,胸前凸出,前身的衬片鼓得老高;裙子在四周收拢起来,就像古时候的鲸骨裙似的,后边还塞上一点棉花,就像一个美妇人似的十足雍容华贵。”
“哟,说实话,这可太不像样子啦!”各方面都可爱的太太甩头表达了一个不肯认同的郑重动作。“对呀,确实,这的确太那个了。”一般可爱的太太回答着。“您请便,我是不管怎么都不会赶这个时髦的。”
“我也是……真的,简直想象不出,人们有的时候会时髦成个什么样子……太不像话!我跟妹妹要了一张裁衣服的样子,只是为了寻乐;我的丫环梅兰娘已经动手剪裁啦。”
“您有裁衣服的样子?”
各方面都可爱的太太叫了一声,羡慕之情表露无疑。“是的,是妹妹带来的。”
“亲爱的,看在上帝面上,让我看看吧。”
“哎哟,我已经答应普拉斯科维亚·费奥多罗夫娜啦。等她用过了再说吧。”
“普拉斯科维亚·费奥多罗夫娜用过了,谁还肯再穿那种东西呢?您这样子可就错了,竟把外人看得比亲人还亲。”
“她也是我的表婶呀。”
“鬼才知道她是您哪门子表婶:她只是您丈夫的表婶……好了,索菲娅·伊万诺夫娜,我听都不想听了;您这是存心和我过不去……看来,我已经让您厌烦了,看来您已经要跟我绝交啦。”
可怜的索菲娅·伊万诺夫娜简直不知道该怎么办了。她左右为难了。这就是随口夸耀的下场!她简直想用针扎烂自己的大舌头。“喂,咱们那个迷人精最近怎么样啦?”这时各方面都可爱的太太说道。“哎哟,我的上帝!我怎么就在您面前这样傻坐着呢!真是太有趣了!安娜·格里戈里耶夫娜,您是不知道我给您带来了什么消息?”说完,女客憋足了气,话语像一群鹞子正准备蜂拥地飞出来了,只有她的这位挚友这样不近人情的人才会忍心打断她的话。“不管你们怎么夸他、怎么吹捧他,”她的口齿显然比平时都要伶俐了,“我都要毫无保留地说,就算当着他的面我也这么说,他是一个卑贱的人,卑贱,卑贱,卑贱!”
“您先听我说,我想告诉您……”
“大家都说他漂亮,可他一点儿也算不上漂亮,一点儿也不漂亮,他的那个鼻子……是最讨厌的鼻子。”
“等等,让我告诉您……亲爱的安娜·格里戈里耶夫娜,请听我说!这真是奇闻,你明白吗,奇闻啊,斯科纳佩勒·伊斯托阿尔。”
女客带着绝望的神情,用近乎于恳求的语气说。这里要说,两位太太的话里夹带了很多外国词儿,有时还干脆要说一些长长的法文句子。虽然作者对于法语给俄国带来的匡救满怀敬意,作者虽然习惯于我们的上流社会每时每刻都要用法语来表达情感(这当然是出于深厚的爱国感情),可是他毕竟不会冒失地随便把一种外文的句子写进自己这部俄国小说里来。所以,我们还是用俄语写下去吧。“什么奇闻呢?”
“哎哟,亲爱的安娜·格里戈里耶夫娜,要是您能想象到我当时的处境就好啦!您想想看:今天大司祭太太——大司祭太太就是基里尔神父的老婆——到我家来了,你猜一猜,我们那位迷人的贵客是怎样的一个人啊?”
“怎么,难道他对大司祭太太也调情啦?”
“哎呀,安娜·格里戈里耶夫娜,要是调情就好啦,那算不了什么;还是听听大司祭太太说了些什么吧。她说,女地主科罗博奇卡被吓得胆战心惊,面色煞白地到她家里去了,说什么,你听我说,简直像是一部传奇:深更半夜,家里人都睡着了,忽然传来一阵可怕敲门声,简直太可怕了啦,要多可怕就有多可怕;有人大喊:‘开门,开门,要不就砸破大门啦!’您说可怕不可怕?现在您还感到咱们那个迷人精还迷人不?”
“科罗博奇卡是什么人?是年轻漂亮的?”
“哪里,是个老太婆!”
“哎哟,这可太妙啦!他竟对着一个老太婆调情了。唉,我们那帮太太们可真是好眼光啦,竟然爱上了这么个男人。”
“不是这么回事,安娜·格里戈里耶夫娜,不是您猜的那回事。您能这么想象:一个像里纳尔多·里纳尔迪尼似的全副武装的人闯了进来,说:‘把死了的农奴全卖给我。’科罗博奇卡的拒绝很合情理,她说:‘不成,因为他们是死的呀。’那人说:‘不,他们不是死的,他们是不是死的,只有我清楚;他们不是死的,不是死的!’一句话,大喊大叫的,恐怖极了:全村的人都出来了,孩子哭,大人叫,成了一团乱码,哎哟,简直是奥勒尔,奥勒尔,奥勒尔!安娜·格里戈里耶夫娜,您感觉不出我让这些话被吓成什么样子。我的丫环玛什卡跟我说:‘亲爱的太太,您照照镜子吧:您的脸色煞白。’我说:‘我顾不得镜子啦,我马上去告诉安娜·格里戈里耶夫娜。’我立即吩咐套车。车夫安德留什卡问我要去哪儿,我什么也说不出来,只是呆呆地望着他,像个傻瓜;我想,他一定认为我疯了。哎呀,安娜·格里戈里耶夫娜!您简直想象不出我当时吓成什么样子啦!”
“这可怪啦,”各方面都可爱的太太说,“这些死农奴会有什么名堂呢?说真话,我一点儿也不清楚,这已经是我第二次听人讲起死农奴了。我丈夫还说是诺兹德廖夫在造谣呢。我看,也不全是空穴来风了。”
“安娜·格里戈里耶夫娜,请想象一下我听到这些话以后的那个模样吧。科罗博奇卡说:‘现在我也不知道如何是好。’她说,‘那时他让我在一张假文契上签了字,扔了十五卢布钞票给我。’她说:‘我是一个不会办事的孤苦无靠的寡妇,什么也不懂……’真是一件奇闻哪!您要是能想象到我那时是多么震惊就好啦。”
“不过,信不信看您,这里可不只是死农奴的问题,这里还藏着其他的想法。”
“说实话,我也是这么看的。”一般可爱的太太不无惊异地说,而且急于了解这里掩盖了什么企图。她甚至拉长了嗓门问道:“您认为这里可能藏着什么事情呢?”
“您的看法呢?”
“我的看法?说实话,我完全被吓坏了。”
“只是,我还是想听听您对这个问题的想法呀。”
但是一般可爱的太太是什么也说不出来的。她只会震惊,要让她有什么中肯的看法,那就有些勉为其难了,所以她比任何人都需要细腻的友情和别人的主意。“那么,就听我说吧,死农奴是怎么回事儿。”各方面都可爱的太太说道,女客听到这话就集中精神细听了起来:她的两只耳朵自然而然地张了起来,身子也略微抬了起来,几乎要离开沙发了,虽然她的身子颇有些分量,却突然轻盈了起来,轻得就像一根羽毛,吹气就能飞到空中去。这就像一个爱好带着猎犬狩猎的俄国地主骑着马走到树林的后边,眼看着一只兔子就要被随从人员从树林中赶出来,在这一刹那,他举着皮鞭和坐下的骏马都屏息静气一动不动,就像一团要被引火点燃的火药一般,注视着迷茫的前方,只要一看到那只小兽就紧追不放,无论风雪肆虐,任凭雪花飘打在他的嘴,他的眼,他的胡子,他的眉毛和海龙皮帽上。“死农奴……”各方面都可爱的太太说。“怎么样呀,怎么样啊?”女客全身紧张地催问着。“死农奴嘛!……”
“哎哟,看在上帝的分上,不要卖关子了!”
“这只是一个虚招,掩人耳目的,真正的用意是:他想把省长的女儿拐走。”
这个结论确实在各方面都不同凡响,完全出乎意料。一般可爱的太太听了,完全呆住了,面色煞白,就跟死人一样,这一惊可非同小可。“哎哟,我的上帝!”她终于两手一拍尖叫起来,“我可怎么也没能想到这点呢。”
“我呢,您一张嘴,我就知道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儿啦,”各方面都可爱的太太答道,“但是省长小姐上的可是贵族寄宿女中呀,安娜·格里戈里耶夫娜!那可真叫娴淑啦!”
“娴淑什么!我听到她说过那么一些话,我老实说,都没有勇气来重复。”
“您知道,安娜·格里戈里耶夫娜,看到道德坠落到这种程度,我是会心痛的啊。”
“但是男人们却为她意乱情迷哩。照我看,说实话,我看不出她哪一点……简直是装模作样,让人恶心呢。”
“哎哟,我亲爱的安娜·格里戈里耶夫娜,她简直是个石膏像,脸上没有一丝儿表情呢。”
“哎哟,她可会装模作样啦!太会装模作样啦!天哪,她是那么会装模作样!我不知道是谁教的,我可还从来没见过一个女人像她这么会作样呢。”
“亲爱的,她活像一个石膏像,苍白得和死人一样。”
“唉,你别说啦,索菲娅·伊万诺夫娜:她可是拼命地在脸上涂脂抹粉哩。”
“哎哟,您在说什么呀,安娜·格里戈里耶夫娜,她的脸像白垩,白垩,地地道道的白垩。”
“亲爱的,我那个时候就坐在她旁边:她脸上的胭脂足有一指厚,像剥落的墙皮一样一片一片往下掉。是她妈教的,她妈就像个狐狸精,将来女儿要胜过母亲哩。”
“行啦,行啦,您随便发什么誓,赌什么咒,她脸上要是有一丁点儿,有一丝一毫的胭脂,就算有胭脂的影儿,我宁愿马上失去孩子、丈夫和全部家产!”
“哎哟,您这是在胡说什么呀,索菲娅·伊万诺夫娜!”各方面都可爱的太太说完,拍了一下双手。
“哎哟,您今天是怎么啦,安娜·格里戈里耶夫娜!真让我吃惊!”一般可爱的太太说着,也两手一拍。两位太太对于差不多同时看到的同一事物却会意见迥异,读者大可不必惊异。世界上的确有许多东西是这样的:一位太太看来,它们是纯粹白色的,但在另一位太太看来,却是红色的,简直红得像越橘一样。“我还能举出一个证据,证明她脸色苍白,”一般可爱的太太继续说,“我清清楚楚地记得,那个时候我坐在玛尼洛夫旁边,我对他说:‘您瞧瞧她,脸上多么苍白!’真的,只有我们这里那些没有眼光的男人才会为她意乱情迷。但咱们的那位迷人精……哎呀,当时他就让我感到厌烦透啦!您想象不出,安娜·格里戈里耶夫娜,他有多么令我感觉厌烦。”
“对啊,可是就有那么一些太太对他动了心啦。”
“说的是我吗,安娜·格里戈里耶夫娜?您可能这么说,永远,永远不能!”
“我可不是说您,好像除了您,就没有别人啦。”
“永远,永远也不能这么说,安娜·格里戈里耶夫娜!请准许我提醒您,我对自己很了解;有些太太装得冷若冰霜的,她们才会暗中起这种念头哩。”
“那可对不起,索菲娅·伊万诺夫娜!请准许我说一句,我可从来没有干过这类丑事。别人或许是那样的,可我决不会,请准许我向您指明这一点。”
“您又何必多心呢?那个时候还有一些别的太太在场嘛,还有人去抢占靠门口的那把椅子,为的是坐得跟他近一点呀。”
一般可爱的太太的这番话本来会不可避免地引发一场风波;可是,奇怪的是,两位太太却突然偃旗息鼓了,没有闹出什么事来。各方面都可爱的太太.想起了时髦的衣服样子还没有拿到手,一般可爱的太太也意识到:对于其亲友的发现,她还没有打听到足够多的详情细节;和平就这样突兀地降临了。并且,也不能说两位太太天生喜欢让人难堪。她们的性格中说起来并没有什么狠毒的天分,只是在对话中无知无觉非常自然地生发出一种要刺痛一下对方的如此一个小小的愿望而已;也就是说,她们全都有一个小小的癖好,喜欢顺便给对方来两句够劲儿的话:“你就听着吧!”“你就受用去吧!”……其实无论是男人的心里还是女人的心里都有着各自不同的欲望啊。“不过,我有一点不明白,”一般可爱的太太嚷道,“乞乞科夫一个外来人怎么敢做出这么大胆的勾当呢。这里会不会有同谋者呢?”
“难道您以为会没有同谋者吗?”
“您认为谁能帮他的忙呢?”
“就说诺兹德廖夫吧,他就会的。”
“诺兹德廖夫真会吗?”
“有什么不行的?他可干得出这种事的。您知道的,他连亲爹都能卖掉,甚至更妙,他都能当赌注把他输掉。”
“哎哟,我的上帝,我从您这儿听到了多么有趣的事情哪!我是无论如何也不会想到诺兹德廖夫会卷到这件事情里的!”
“我可是一直都是这么想的。”
“真是天地之大无奇不有啊!您可记得,乞乞科夫刚来到我们这里的时候,谁会想到他能在我们上流社会搞出这些怪事来呀。哎呀,安娜·格里戈藏书网里耶夫娜,您可真想象不到我当时震惊成什么样子啦!如果不是您的关照和友谊……我准得吓死啦……一准跑不了了!我的丫环看到我脸色煞白,像个死人,便说:‘亲爱的太太,您的脸色煞白,像个死人。’我说:‘我如今可顾不上这些了。’原来是这么回事啊!还有诺兹德廖夫也卷在里面,我可万万没有想到!”
一般可爱的太太很想探听到有关诱拐的更详尽的细节,像拐走的钟点之类的,只是她的愿望实在有些太奢侈了。各方面都可爱的太太直截了当地说她不知道。她可不会编谎话;猜测嘛——那就是另一回事儿了,即便是推测,也得根据内心的信念才行。她一旦确实内心的信念了,那么,她就会坚持自己的意见,如果有某位巧言令色的律师想要来试试跟她较量一番,那么他准会体会到什么叫内心的信念啦。两位太太终于把她们原本只是猜测提出来的东西当成了事实了,这毫不为奇。我们的哥儿们,就像我们自己标榜的那样,是一些聪明的天才,可做起事情来也大抵都是如此,就像我们的学者们研究问题一样。学者们在开始研究问题的时候也是非常谦卑的,开头只是谨小慎微地提出一个最谦卑微小的问题来,某个国名是否来自于那里,沿用自那个角落?或者这个文献是否来自于一个较晚的时代?再不:是否可以认为这个民族就是某一个民族?于是就马上到这些或另一些古书中去翻阅,寻找答案,一旦发现了某种暗示或者他认为是暗示的说法,他便胆气粗壮了起来,不再把古代的作家放在眼里,向他们提出各种各样的问题,甚至于自己就替他们回答了这些问题,把开始的时候他只是提出一个小小的假设放在了脑后;他已经觉得事情自己已经看到了,可谓一清二楚了,于是最后的结论就是:“事情的真相便是如此,这个民族就是某个民族,事物就是应当用这个观点来论述!”
这之后就会登上高高的讲坛发布自己的结论,——如此一来,新发现的真理便不胫而走,被一些追随着处处传播,网罗信徒去了。就在这两位太太成功而聪慧地解决掉如此深奥复杂的问题的时候,浓眉大眼、永远表情呆板、眨巴着左眼的检察长走了进来。两位太太争相向他讲述着整个事件,讲了乞乞科夫买死农奴的新闻,还讲了乞乞科夫要拐走省长女儿的阴谋,把检察长弄得昏头涨脑。他直直地站在那里眨巴着左眼,用手帕不停地去掸络腮胡子上的鼻烟,只是他却实在什么也没有听明白。两位太太撇下了毫无所觉的检察长,各奔东西去蛊惑市民去了。这项工程,她们只用了半个小时多一点儿的工夫就做完了。全城市民都听闻了蛊惑;弄得全城人心惶惶,尽管未必有人明白到底是怎么样一回事儿。两位太太在人们的面前巧妙地放出了如此厉害的迷雾,让大家特别是官员们在一段时间内都被惊得目瞪口呆,手足无措了。刚开始的那一刹那,他们的样子看起来就像一个还在沉睡的小学生被先起床的同学在鼻孔里放上了一个卷着鼻烟的纸卷儿,在酣梦中的小学生一下子就把鼻烟全都吸了进去,突然就被惊醒了,一跃而起,傻愣着睁开眼睛四处张望,一时晕头转向,不知身在何处、身为何人、发生了什么事儿,后来才慢慢看清了朝阳斜映下的墙壁、躲在一边偷笑的同学和窗外的晨景——树林已从夜晚醒来,千百只鸟儿正在其中鸣啭歌唱,一条发着亮光的小河时隐时现地逶迤在茂密的芦苇丛中,河边里满是光着屁股的小孩子互相呼唤着去游泳,到最后他终于感到鼻子里被塞了一个纸卷儿。城里的居民和官员们在最初那一刹那里就是这个样子。人们就像一只只山羊,瞪大了眼睛盯住一个地方。死农奴、省长的女儿和乞乞科夫在他们的脑海里乱七八糟地搅成一团乱麻;后来,在开始的迷茫之后,他们似乎一点点把这搅乱的一团分解开来,于是便要求解释清楚,当看到这件事无论如何也不愿被给出清楚的解释的时候,便大为恼火。真的,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呢?
买死农奴没有道理啊,怎么会买死农奴呢?哪里会有这样的傻瓜呢?他怎么会花这些冤枉钱去买死农奴呢?死农奴有什么用,能派上什么用场?
省长的女儿又何必掺和进去?
乞乞科夫既然要把她拐走,为什么非要买死农奴?既要买死农奴,又为什么非要拐骗省长的女儿?难道他是要把死农奴作为礼物送给她?人们怎么会满城散布这样的荒唐事?社会风气到底怎么了?你还没有转过身来,就造出了一桩奇闻,要是有点儿意义倒也罢了……
可是既然人们已经传播了开来,那总该有个理由吧?可是在死农奴的身上能讲出什么道理呢?
恐怕讲不出一丁点儿的道理。看起来这些不过都是:捕风弄影,胡说八道,信口开河,无中生有!
真是岂有此理!总之一句话,议论纷纷,消息像风一样漂荡,全城上下都谈论着死农奴和省长的女儿、乞乞科夫和死农奴、省长的女儿和乞乞科夫,真可谓满城风雨。似乎一直在昏睡中的N市现在已经像旋风一样被搅动了起来!
有一些懒鬼和睡觉迷总是连续几年穿着睡衣躺在家里,他们不是怪罪鞋匠,靴子做得有些挤脚,就是责怪裁缝,要不就是怪罪车夫当了醉鬼,现在他们也从他们的窝里爬了出来。其中有些人深居简出,像俗语说的,只跟卜臣先生与尚身先生接触(此二公的大名是从在我们俄国饱受欢迎的“卧”和“躺”这两个词来的,正像颇为时尚的一句话“去拜会索比科夫和赫拉波维茨基”一样,代表着以侧躺、仰卧等各种姿式带着呼噜声和各种其他花样儿的酣睡);有些人足不出户,就算是用五百卢布的鲜鱼汤和两俄尺长的鲟鱼以及各种入口即化的鱼馅大烤饼都诱惑不动,这些人现在也都出动了。总之一句话,原来N市如此大而热闹,居民的人数也是如此可观。从没听说过什么瑟索伊·帕夫努季耶维奇和麦克唐纳·卡尔洛维奇也都露了面;一个腿上挨过枪子儿、个子瘦高得出奇的人也常常在站立在一些客厅里。街上涌现了许多带折叠篷的轻便马车、从来没见过的长形多座马车、铃铛乱响的马车和轮轴吱吱直叫的马车——城里就像一锅开了的水。也许其他时候,在另一种情况下,这种传闻或许并不能引起任何人的注意;但是N市已经没有听到什么新闻好久啦。甚至得有三个多月这里没有发生过在京城里称为科美拉日的事情了,大家都知道,对一个城市来说,这样的事情,其巨大意义不亚于及时运入的食物。在纷繁的议论中间,已经出现了两种截然不同的见解,形成了两个相互对立的党:男人党和女人党。男人党只在意死农奴和买死农奴的愚蠢。女人党则全心议论省长的女儿。女人党里——我们得对太太们说一句表扬的话——条理性和缜密性是举世无双的。看起来,她们天生就不愧为好主妇和当家人。在她们这里,很快就对一切都得到了极其明了的形态,加上了浅显易懂的表现形式,一切问题都拨云见日、清晰明了了;也那就是说,勾勒了一幅完整的图画。原来乞乞科夫早就爱上了省长了女儿,他们常常在花前月下幽会,省长也早就有意将女儿许配给他,因为乞乞科夫像犹太人一样富有,只是乞乞科夫那遭到遗弃的妻子(她们从哪里知道乞乞科夫有了妻子,这里谁也说不清楚)从中作梗;乞乞科夫的妻子因为感情的破灭而伤心欲绝,她给省长写了一封讲述事实经过的信;乞乞科夫得知女方的父母永远也不会同意与他的婚事了,于是就决心把她拐走。而另一些人客厅里是另一种不同的说法,这里乞乞科夫根本没有什么妻子,但是乞乞科夫是个老奸巨猾的人,为了娶到女儿,便决定先从妈妈下手,与妈妈暗通款曲。等到宣称要向她的女儿求婚时,妈妈大惊失色,怕犯下教规不容的乱伦之罪,受到良心的谴责,就毫不通融地拒绝了,这也就是乞乞科夫决心走拐逃这一步棋的原意。谣言传播的范围越来越广,后来终于传到了穷乡僻壤的下层社会,一边传播,一边增添一些说明和修订。在俄国,下层社会是很乐意谈论上层社会的流言的,所以,那些从未见过也并不认识乞乞科夫的小户人家也开始流传起这些谣言来,而且添油加醋,塞进更多的补充说明。情节越来越离奇,故事越来越完整,最后终于完整、全面地进到了省长夫人的耳朵里。省长夫人作为本市的第一夫人,作为一位母亲,最后,作为一位横遭非议物议的太太,被如此种种的谣言中伤,感到无比的委屈、无比的愤怒——这愤怒看起来当然是理所应当的。可怜的金发女儿受到了一个十六岁的姑娘所能蒙冤遭受到的最大的tête-à-tête。查问、盘诘、训斥、威胁、责骂、劝诫,全都倾泻到她的身上,让她泪流满面,无处申辩,甚至连一句话也没听懂。门房收到了最严格的命令:在任何时候、任何情况下乞乞科夫都不被允许进门。太太们在完成了省长夫人这边的传播后,又开始向男人党转移,打算把男人们的言论统一起来,她们说死农奴不过是转移视线,为了引开人们的注意力,最后顺利完成拐骗。有许多男人经不起游说投进了女人党,虽然他们受到了同党的大力鞭挞,被骂作婆娘和裙子迷,——大家知道,这两个称呼是让男人大失体面的。可是,不管男人们如何武装,如何对抗,他们的党里到底缺少女人党里的那种条理性。他们这里的想法都是干瘪、粗糙,不通顺、不中用、不严谨、不高明的;他们的头脑糊涂,浑浑噩噩,矛盾百出,思绪混乱,也就是说,在各个方面都体现了男人那些一无是处的本性:粗鲁,愚笨,既不擅长长治家,又不善于诱导,信仰缺乏,懒惰,心里无尽的疑惑,一贯的胆小怕事。他们只能说,这一切都是胡说,拐骗省长女儿的事,只有骠骑兵才能干得出来,文职官员是不会这样的。乞乞科夫绝对不会干这等事情,婆娘们在胡说八道,她们就像口袋,你往里放什么她就装什么;应当关注的问题是死农奴,但是死农奴意味着什么,只有鬼才知道,可是这里边肯定是凶多吉少。男人们为什么感觉这里凶多吉少呢,我们立刻就会知道的:省里新委派了一位总督,大家清楚,这可是一件让官员们惶恐的大事啊:查究啊,训斥啊,处分啊,这些都会随之而来,一位新官上任会给他的下属带来难以计数的苦难!
官员们在想:“哎呀,如果新任的总督听说如此愚蠢的流言在咱们市里流传那可如何是好,就这一件事就可以使他气冲霄汉了。”医务督察突然变得面无人色:上帝知道他会想到哪里:说不定“死农奴”说的是在医院和其他地方流行性热病弄死的大量的人口,那个时候可没有采取必要的措施应对热病啊,说不准乞乞科夫是总督公署派出来私下查访的官员……他把这个想法告诉了民政厅长。民政厅长驳斥说这个想法简直异想天开,可是不一会儿他自己也突然面无人色了,因为他给自己提了一个问题:要是乞乞科夫买下的农奴真是死了的,这可如何是好?是他批准办的手续啊,而且他还做了普柳什金的代理人,万一这件事传到新任总督那里,这可怎么办?他把这个担心仅仅私下告诉了一两个人,把这一两个人吓得也马上大惊失色,恐惧比鼠疫更有传染性,转眼之间大家全都染上了。人人都开始在自己身上挖掘出甚至于从来不会犯过的罪过。“死农奴”这个词的含意十分难以揣摸,以至于大家还想到这是否暗示着那几具匆忙埋掉的尸体,——不久前这里发生了两个人命案子。第一个案子是几个索里维切哥茨克商人到本市来赶集,做完生意之后举办宴会接待他们的朋友——乌斯其塞索耳斯克商人,宴会以俄国人的豪放加上德国人的花样举办,清凉饮料啊,潘趣酒啊,香液啊,应有尽有。宴会照例是以殴斗结束的。索里维切哥茨克商人打死了乌斯其塞索耳斯克商人,在他们的肋上、胸前和肚皮上也留下了一块块伤痕,证明死者的拳头是奇大无比的。在胜利的一方当中,有一个人的鼻子让勇士们来说是被削掉了,也就是说,被砸扁了,剩下那一段只还有半指高了。事后商人们认了错,说他们稍微胡闹了一下。有人传言,投案的时候他们每人孝敬了四张一百卢布的钞票。可是,此案实难了然。侦查和审讯的结果是,乌斯其塞索耳斯克的小伙子们是被煤气熏死的;后来,也就把他们作为煤气中毒死亡的人掩埋了事。另一个人命案子是刚发生的,案情是这样的:虱傲村的国有农奴联合阉猪村以及好斗村的国有农奴把一个叫德罗比亚日金的县警官杀死了,听说是因为这个县警官往他们的村子里跑得太勤了,他来一次就跟闹一次传染性热病一样,因为这位县警官乃好色之徒,看中了村里的大姑娘小媳妇们。不过案子的详细情况无从得知,尽管农民们在供词中直截了当地说县警官的骚劲儿跟雄猫一样,让他们防不胜防,有一次眼看着他钻进了一户农民家里,被赤条条地赶了出来。当然啦,县警官理应为他的风流韵事得到训诫,只是虱傲村和好斗村的农民也不该发生造反的事情哪,如果说他们真参与了这桩杀人案的话。只是案情并不清楚:县警官是在大路上被发现的,身上的制服或者是常礼服已经成了抹布,面目也已经辨认不出来了。案子先在地方各级法院审理了一段时间,后来到了省高级法院,法官们私下里议论了一下,意见如下:农民中谁参与了杀人案,不得而知,要全抓吧,人又太多了;德罗比亚日金呢,即便官司赢了,他也死掉了,对他也没有好处;农民们呢,都还活着,官司输赢,对他们关系重大;所以,案子便这样判了:县警官欺压虱傲村和好斗村的百姓,理应受处;死呢,是他在回家的雪橇上,中风所致。事情本来办得挺周全,但是官员们却不知道怎么突然觉得现在的问题可能就关联到了这些死人。真是福无双至,祸不单行。官员先生们的处境本就窘迫不堪,这个时候省长又同时收到了两封公文。一封是这样的:根据供词和密报,有一制造假钞者目前以各种化名潜藏于本省境内,务必马上严加搜捕。另一封是邻省省长的公文,称有一强盗畏罪逃脱,贵省如发现形迹可疑、既无证件又无护照者,务请立即予以逮捕。这两封公文让大家心惊胆战。原先的结论和猜测都被打乱了。当然这怎么也不能认为跟乞乞科夫有什么关系,可是每个人略加思索之后,都记起来,他们确实还不知道乞乞科夫是个什么人。乞乞科夫本人呢,也对自己的来历含糊其辞。他讲过他因为廉洁奉公受到迫害,但是这话有藏书网点隐晦不清,大家还想起来,他甚至说过有许多敌人想把他置之死地而后快。于是大家可以推断:这么说,他的生命处在危险之中了;这么说,他是被通缉了;这么说,他一定干下了什么坏事……他究竟是个什么人呢?当然,不能认为他会制造假钞,更不能认为他就是强盗,——他的相貌很忠厚嘛;可是不管说什么,他到底是个什么人呢?官员们就如此问了自己一个本应一开始也就是说在本书第一章里就问的问题。因为大家决定去找与他买卖的人打听打听,起码弄清这是一笔什么样的交易,他这些死农奴看成什么东西,看他是否对谁说明过或在无意中吐露过真正的意图,是否对谁提到过自己的真正身份。开始找的是科罗博奇卡,但是所得甚少:她说:他给了十五卢布,他还收购家禽羽毛,还答应来收购别的东西,还说他向公家供应猪油,肯定是一个骗子,因为之前也有一个人自称收购家禽羽毛和向公家供应猪油,结果把大家给骗了,还骗了大司祭太太一百多卢布。她说了不少,只是颠来倒去就是这几句话,官员们只能认为科罗博奇卡是一个稀里糊涂的老太婆。玛尼洛夫的答复是:他敢永远为帕维尔·伊万诺维奇担保,就像为自己担保一样,要是能得到帕维尔·伊万诺维奇美德的百分之一,他情愿付出所有家产,他还眯着眼睛补充了几点关于友谊的宏论。这几点宏论足以说明他的朋友情意,可是对官员们来说却不能说明真正的问题。索巴克维奇的答复是:他认为乞乞科夫是一个好人,他卖给他的农奴都是精心挑选的,从各方面来看都是活人;他不能担保以后会发生的事,要是他们在迁徙途中死了,那可就怨不了他了,那是上帝的意思,而像热病和各种致命的疾病有很多,甚至还有整村死光的例子。官员先生们还采用了一种不太高明的手段,这种手段也会有人偶尔用一用,那就是通过仆人之间的来往,去探听一下乞乞科夫的下人,从他们那里得知主人从前的生活和一些细节,但是得到的也不多。从彼得卢什卡那里他们只能闻到卧室的臭味儿,从谢里凡那得到的是,老爷原来是一个官员,在海关上当过差。这个等级的人有一种非常古怪的习性。如果直接问他什么事,他从来不会记得,而且永远也听不明白,甚至会干脆说不知道。如果问他没用的呢,他就会东牵西扯,说个没完没了,连你不想知道的详细情节也会牵出来。官员们的调查结果只揭示了一点,也就是他们大概无法知道乞乞科夫的身份,而乞乞科夫肯定是有点什么名堂的。最后他们决定彻底讨论下这个问题,最少该确定今后应该干什么、怎么干。采取什么办法,弄清楚他到底是一个什么人:是一个应当作为不良分子逮捕关起来的坏人呢,还是一个反过来能把他们作为不良分子关起来的好人。他们一起决定到警察局长家里聚在一起共商此事,读者已经知道,警察局长可是本市的慈父和恩人哩。
第十章 揣测的威力
聚集到读者已然熟知的本市的慈父和恩人警察局长的家里之后,官员们方才有时间相互指出他们被这些操劳和惊恐都弄瘦了。真的,新总督的任命以及所收悉的如此重要的公函,还有这些真假难辨的传闻,这一切确实在他们的脸上印下了明显的痕迹,许多人身上的燕尾服已经明显地变肥了。影响是如此显而易见:民政厅长瘦了,医务督察瘦了,检察长瘦了,连一个从来都没人直呼其姓的什么谢苗·伊万诺维奇——他的食指上总是戴着一只宝石戒指经常展示给太太们观赏,甚至连他都瘦了。当然,在任何地方都有胆量不小、从不会失魂落魄的人,只是这种人是绝无仅有的:在这里只有邮政局长一个。只有他没有改变平时那种稳健的性格,而且在此类场合总要说一句:“我了解你们这些总督!你们也许像走马灯一样来去匆匆,可我呢,我的先生,我在这个地方已经稳稳当当地坐了三十年啦。”
听到这话,通常别的官员们会指出:“你当然好啦,施普列亨·济·德伊奇,伊万·安德烈伊奇。你负责邮政,收发信件。你顶大的毛病是让邮局提前半小时关门,让来办事的人扑个空;要不就是一个商人在规定的时间之外来寄信,你收人家一点儿什么;要不就是发错了一个不该发的邮件,——干这种工作随便是谁都能成为圣贤的。可是如果天天有个鬼在你的手边转悠,你本不想拿,他就往你手里塞,那你试试。你当然没有大问题,你就一个儿子嘛,可是我呢,我老婆普拉斯科维亚·费奥多罗夫娜那么有福气——一年生一个:不是姑娘便是小子;要是你处在这种境地,老兄,那就该唱别的调儿了。”官员们是这样说的,至于究竟能不能抗拒魔鬼的诱惑,这个问题的判断可就不是作者分内的事了。在举行的这次会议上很明显地缺少了俗语中称为主心骨儿的那种东西。一般说来,我们好像天生就不配享受议会制。在我们开的各种会议上——从村民的大会到各种学术委员会以及其他的委员会——如果没有一位主持的首脑,那肯定是乱得一塌胡涂。很难说这是为什么,看来我们的民族性就是这样的。只是为了吃吃喝喝而聚集在一起的会——像俱乐部和公众场合的各种餐费自理的聚餐会都能开好;但是我们随时都会有做一番壮举的愿望。我们会心血来潮地像刮风一样地创办慈善会、奖励会还有各种说不上名堂的会议。目的即便是好的,却办不成任何事情。也许是因为我们略一尝试就会感到心满意足,认为一切都已经大功告成了吧。比方说,我们成立了一个慈善会来救济穷人,募集了非常可观的一笔款子之后,我们马上就会设宴款待市里的各种达官贵人以纪念这种善举,不用说,这要用去一半的捐款;剩下的那部分捐款呢,立刻就会被用来为委员会租一座既有取暖设备又有门房伺候的豪华房舍,最后只剩下五个半卢布给穷人,而且在这笔钱的分配问题上,也并不是所有委员的意见都能取得一致,每个委员都想把自己的干亲家什么的塞进救济名单里。但是现在这个会的性质是截然不同的:这会是因为必须才开的。问题并不涉及什么穷人或旁人,而是涉及每一位官员本人,涉及一次对大家具有威胁的灾难,因此这里不管是否愿意都更加一心一德,但是,就算这样,结果还是一塌糊涂。各种会议不会缺少的意见分歧就不说了,与会者的发言也常常是莫明其妙的优柔寡断:有一位刚刚说乞乞科夫是造假钞票的,之后又自己补充说:“也许不是”;另一位则断定他是总督公署官员,可是立刻又加了一句:“但,谁知道呢,从脸上也看不出来。”
有人猜测或许他是乔装打扮的强盗,马上遭到了一致的反对;大家说,不说相貌——他的相貌就是忠顺的,他的言语里也没有能表明他是一个暴徒的东西。邮政局长深思熟虑了几分钟以后,也许是因为突然来了灵感,或许是因为其他别的原因,出人意外地叫道:“先生们,你们知道他是谁吗?”他的叫声里有一种震撼人心的力量,大家异口同声地喊出了一个词:“谁?”
“他呀,各位,我的先生们,他不是别人,他是科佩金大尉!”
大家又立即异口同声地问:“这个科佩金大尉是什么人?”
邮政局长说:“怎么,难道你们都不知道科佩金大尉是什么人吗?”
大家说真的不知道科佩金大尉是什么人。“科佩金大尉嘛。”邮政局长说了半句话,停了下来打开了鼻烟盒。鼻烟盒只打开了一半,他害怕旁边谁会把手指头伸进去。他不会相信别人的手指头是干净的,他甚至还常常在开鼻烟盒时说:“老兄,我们知道,您的手指头也许摸过什么地方,但鼻烟可是要求保持干净的东西。”他抹完鼻烟后继续说:“科佩金大尉嘛,这要是说起来,对随便哪位作家来说,都是极为有趣的,从某种意义上说,是一篇小说。”
在座的全都表示要听听这个故事,或者如邮政局长说的,对作家来说极为有趣的某种意义上的小说。于是他开始讲了起来:
科佩金大尉的故事
“一八一二年战役之后,我的先生,”邮政局长是这样开的头,虽然屋里坐的先生是整整六位而非只一位,“一八一二年战役之后,科佩金大尉跟着伤兵一起被送了回来。不知道是在科拉斯内还是在莱比锡,您设想一下,他没了一只胳膊一条腿。咳,当时对伤兵,您知道,还没有任何保障。现在的这种伤兵基金,您可以想到,在某种意义上说,是很久之后才建立的。科佩金大尉知道他得找活儿干了。可是,您得明白,他只剩下了一只左手。他回家去找他爹。他爹说:‘我自己也刚能生活,我没有东西养活你。’于是科佩金大尉就打算到彼得堡去请求皇上,看能不能得到皇上的恩典,理由呢,‘如此这样,在某种意义上,可以说,流血牺牲……’唉,接着,您知道,他就坐上了公家的货车,——一句话,我的先生,他千辛万苦到了彼得堡。唉,您可以想象,这个科佩金大尉,突然来到了京城,我们的京城,可以算得上举世无双了!他的眼前突然出现了光明,也可以说,某种天地,像童话里的山鲁佐德。真是目不暇接,您想象得到,一会儿是涅瓦大街,一会儿,您知道的,又是什么豌豆大街,繁花似锦!一会儿又是什么铸造大街;这里的尖屋顶插入云端,那边大桥,您想象得到,悬在半空,上不接天下不挨地,一句话,真是花花世界,先生!他本想去租一所住宅,可是什么都贵得吓人:窗帘啊,窗幔啊,花样太多了呢,地毯呢——简直是把波斯整个都搬来了:可以说,脚底下踩的全是钱。唉,你在街上随意一走,鼻子就会闻到成千上万卢布的味道;可是我的科佩金大尉的整座银行,您知道,五卢布一张的蓝票子也就十几张。咳,他不得不在烈韦里饭店委屈一下了,一天一夜一个卢布;午餐是菜汤和一块烤牛肉。他看到生活都要没有着落了,就打听该去找什么地方。人家告诉他,有一个最高委员会管着这种事,长官是个什么主将。皇上呢,您要知道,那时还没回京;军队呢,您可以想象,从巴黎还没有回来,仍旧在国外。我们的科佩金早早地起床,自己用左手梳理了一下胡子,——因为到理发馆去,在某种意义上说,又得要花钱,穿上破制服,戴上了木腿,您想象得到,就去找长官了。打听官邸到底在哪里,人家指着滨海皇宫街上的一所房子说:‘那就是。’那小草房啊,您知道,就是农奴住的那种:窗上的小玻璃片儿呢,您想象得到,有一丈半高,屋里的花瓶什么的,就像放在外边一样:在某种意义上说,就像伸手就能从街上拿到;墙上是名贵的大理石雕刻,各种金属小玩意儿摆满了屋子,就拿门上随便一个小把手来说吧,您知道,真得要先花一个铜板去小铺买块肥皂,洗上两三个小时的手,然后才敢去碰它,——一句话:什么东西都闪闪地发光,在某种意义上说,真让人眼花缭乱。一个门房站在那里,神情跟个大元帅似的:泛着闪亮金光的锤形杖,伯爵一样的相貌,就像一只精心看护的肥胖的哈巴狗;衣领是上等的细麻布,好神气!……
“戴着木腿的科佩金好不容易磕磕绊绊地进了接待室,规规矩矩地站在墙角里,生怕胳膊肘儿不小心把什么美洲或印度的描金瓷花瓶碰掉地下。唉,不bbr>消说,他在那儿站了很久,您可以想象,因为他到的时候,将军,从在某种意义上说,才刚刚起床,侍仆可能刚拿给他一个大银盆,那上面摆着各种梳洗用的化妆品,供他洗各种地方。我的科佩金等待了四个多小时,终于有一个副官——可能是值日官——走了过来,说:‘将军马上到接待室来。’这个时候接待室已被人挤得水泄不通了。那些人可不像我们都是四品官或者五品官的穷光蛋,他们中有一些人是上校级别的,有的大肩章上还闪耀着像粗通心粉一样的绦带——那可是将军级别的人物啦,一句话,简直是就是一个将校团。屋里突然发出一阵可以察觉出来的轻微骚动,就像一阵轻风刮过一样。到处发出了‘嘘’的声音,终于出现了严肃的寂静。大人进来了。哟,您可以想象:国家需要人才嘛!他脸上的表情嘛,可以说……同官衔相称,您明白……同高官……那种表情,您明白的。接待室的人,不消说,马上全都站得笔直的,小心翼翼地等候着。从某种意义上说,这可是命运的安排。大人一会儿走到这个人跟前,一会儿走到那个人跟前:‘您为什么事情来的?您有什么要求?您是什么问题?’终于走到了科佩金的面前。科佩金鼓起勇气说:‘如此这般,大人,我流血牺牲,可以说,在某种意义上说,一只胳膊和一条腿,不能做工,斗胆来乞求皇上的恩典。’大人看到他装着木腿,右衣袖空着卷在制服上,说:‘好吧,过两天来听信儿。’科佩金走出门了,高兴得几乎叫起来:
“一是因为最高长官接见了他;二是他的抚恤金问题,在某种意义上说,终于是要解决了。您清楚,他带着这种快乐的心情一蹦一跳地走在人行道上。他进了帕尔金酒馆,来了一杯伏特加,我的先生,他又到伦敦饭店要了一份带白花菜芽的肉排、要了一只带各种花样的阉母鸡,还来了一瓶葡萄酒,晚上还去看了戏,——一句话,您知道,他痛快了一番。他看到一个苗条的英国女人像天鹅一样走在人行道上,那样子,您可以想象。我们的科佩金高兴不已,您知道,他在她后边迈着木头腿跌跌撞撞追了起来,追了一会儿,他想:‘不行,这事要等到抚恤金下来才行。我现在有点儿太忘乎所以了。’于是,我的先生,过了三四天,我们的科佩金又去找大人去了。等大人出来了,他说:‘我来听大人的指派,对我所患的疾病和伤残……’打着官腔说了一些这样的话。大人呢,您可以想象得到,马上就认出他来了,说:‘好吧,这次我什么也不能跟您说,只能告诉您要等到皇上回来;到那个时候是一定要对伤残官兵做出安排,没有皇上的,呃,圣旨,我也没有办法。’之后鞠了一躬,您知道,这意思就是——再会。科佩金呢,您可以想象,出来之后心慌意乱。他本来以为第二天一来就会给他发钱,说:‘亲爱的,现在拿着这些去吃喝玩乐吧。’没想到最后得到的答案是还要让他等着,并且还没?说要等到什么时候。他垂头丧气地走下了台阶,像一只落水狗:夹着尾巴,低垂着耳朵。他暗自想:‘哼,不行,我还要再来一次,事实上,我都要没有饭吃了,——不管我,我,从某种意义上说,快要饿死了。’一句话,我的先生,他就又跑到皇宫街去了。门房说:‘不行,大人今天不接见,明天再来吧。’等到第二天来是同样答复,连门房都不愿看他。但是他口袋里的蓝票子,您知道的,就只剩一张了。之前吃饭还是一盘菜汤、一块烤牛肉;而现在只能到小店里花两个铜板买一块咸菜或者一点酸黄瓜就着面包吃了,——总之一句话,这个可怜虫已经没有钱吃饭了,而他的食欲呢却像还饿狼一样。从一家饭店门口经过——饭店里的厨子,您能想象得到,是一个外国人,一个敦厚可亲的法国人,穿着荷兰衬衫,系着白围裙,正做着香辣调味汁和蘑菇肉排,——换一句话,在做可口的美味,那味道真馋得人恨不得把自己都吃掉。从著名的米柳京食品店门前路过,食品店的橱窗里,摆着熏制好的鲑鱼,五个卢布一颗的大樱桃,一个像长条马车那么大的西瓜从橱窗里伸出头来,可以说,正等着有傻瓜肯花一百卢布买下它,——总之一句话,他走每一步都会碰到那些馋人的东西,让人忍不住流口水,但是他听到的却永远是‘明天’。他的境况怎么样,您可以想象:这一边,是熏制鲑鱼、西瓜和各种各样的美味,而另一边却在一直给他上着‘明天’这道菜。最终这个可怜虫,从某种意义上说,终于忍不住了,您明白的,他决定要闯进去见大人。第二天他在将军府邸大门口等待着看是不是有什么求见者要进去,结果他拖着一条木腿跟着前来的一个将军溜进了接待室。那位大人像平常一样走出来,问:‘您为什么事来的?您有什么问题?’他瞥到科佩金,‘啊’了一声,说:‘我已经跟您讲过您需要再等待两天嘛。’‘大人开恩,我现在可以说已经没有饭吃了……’‘那可怎么办?我现在也没有办法。您先努力自己帮助自己吧,自己想办法去谋生吧。’‘可是,请大人明鉴,在某种意义上说,我现在缺一只胳膊和一条腿,这个样子的我又可以找到什么生计呢。’‘可是,’大人说,‘也许您会同意:但是我不能,在某种意义上说,用我自己的钱来帮助您哪;到这里来的伤残官兵很多,他们都是享有平等的权利的……再忍耐一些时间吧。皇上回来后,我敢保证,皇恩是一定不会对您置之不管的。’‘可是,大人,我实在是等不了。’科佩金说。他的语气,从某种意义上说,是略显粗暴的。您明白,这位大人已经略微感到不高兴了。事实上:此时将军们正等在他的四周听他的决定和指派呢;所有的事情呢,可以说,都是国家大事,都要求快办,——有时候拖延一分钟都可能发生严重后果,——可是这时却偏偏来了个捣乱鬼对他纠缠不休。‘对不起,’大人说,‘我现在没有时间了……有些问题要比您的这个问题更为重要,都在等着我的解决。’他是用一种,在某种意义上说,委婉的方式在提醒他应该走了。但是我们的科佩金却被饿得全然不顾了,他说:‘不管怎么样,大人,今天如果得不到您的批示,我是决不会走出这里。’唉……您想象得到,用这种方式和大人讲话会是一个什么样的结果,只要言语里有一个字冲撞了他,你就会被一脚踢出去,滚到一个鬼都找不到的地方……官阶低一级的人对我们说这样的话,已经是很不礼貌啦。可是,再看看这里的差别多大:一个是主将,一个是什么科佩金大尉!一个是九十卢布,一个是零!
“主将再也没说什么,只是瞪了他一眼,有时候眼呢——也是一种武器:瞪一眼,你就会惊慌失措。可我们的科佩金呢,您能想象,却仍然站在那里一动也不动。‘您这人是怎么回事儿?’主将问道,这就像俗话所说的,下逐客令了。不过,说实话,他还算比较宽宏大量的:要是换了其他人肯定要大发雷霆的,吓得你头晕脑涨,然而他只是轻轻说了一句:‘好吧,如果这里生活费用昂贵,让您不能心情安静地等待问题解决,我就只能用官费把您送回去了。叫信使!把他送回他的家乡!’说罢信使就已经出现在眼前:三俄尺多高的一个壮汉,他的一双大手,您可以想象,竟像是专门为了教训马车夫而长的,——一句话,一副穷凶极恶的模样……于是科佩金这个上帝的奴隶就被这个信使拎起来,扔进马车里,拉走了。科佩金心想:‘也好吧,最起码不用花车费,就为这个也是应该感谢。’于是科佩金坐上了信使的车走着,一边走,还一边,从某种意义上说,呃,一边思考着:‘既然大人都说了是要我自己想办法来帮助自己,’他说,‘那好吧,我就自己想办法来解决问题吧!’唉,至于最后是如何把他送到家乡以及他的家乡究竟是在什么地方,谁也不知道。就是这样,您知道,科佩金大尉也就杳无音信了,就像诗人们写的,沉入忘川了。但是,请注意,先生们,故事情节,也就从这里展开了。这样,科佩金去了哪里,无人知晓;但是,刚过了两个月,您想象得到,梁赞的森林里出现了一群强盗,而为首的,我的先生,不是别人……”
“但是,打断一下,伊万·安德烈耶维奇,”警察局长突然打断了他的话,说,“科佩金大尉,你自己也说,缺一只胳膊和一条腿,可乞乞科夫……”
邮政局长一听到这话狠狠地拍了一下脑门儿,当着大家伙儿的面儿直说自己糊涂。他想不明白,这样的情况为什么在刚开始讲故事的时候他没有想到;他意识到:俗话说俄国人总是事后聪明,这话的确是有道理的。但是仅仅只过了一分钟,他又立刻挖空心思地自圆其说,他说,不过的确英国的机械制造技术是很先进的,报纸上说英国有个人发明了一种木腿,只要按动隐藏着的小弹簧,那木腿就能把人带到一个谁都不知道的地方去,之后无论在什么地方你都找不到那个人。
可是大家还是很怀疑乞乞科夫就是科佩金大尉,都觉得邮政局长有些扯得太远了。而他们自己也不甘示弱,在邮政局长独特的猜测的启发下,他们扯得也不近乎。在众多聪明的猜测与推理中终于得到了这样一个揣测,说起来甚至让人惊奇,那推测居然说乞乞科夫有可能是乔装打扮的拿破仑,说英国人早就妒嫉俄国这么幅员辽阔,说甚至有个英国人还画过几幅漫画,漫画画着一个俄国人在和一个英国人聊天。英国人站在那里,手里牵着一条狗,那狗就代表着拿破仑!那英国 4eba." >人说:“要小心点儿,不老实,我马上就放狗咬你!”也许现在英国人早把拿破仑从圣赫勒拿岛放了出来了,让他偷偷进入俄国境内,外表看上去是乞乞科夫,事实上绝对不是乞乞科夫。
当然,对于这种揣测,官员们倒是并没有相信。不过他们却也寻思了一阵子,都暗自在心中考虑着这个问题,结果都认为乞乞科夫的脸,从侧面看上去,很像画像上的拿破仑。警察局长因为参加过一八一二年战争,曾经亲眼见到过拿破仑,他也只能承认拿破仑身高不比乞乞科夫高,体形不能说太胖,但也不见得瘦。也许有些朋友会觉得这一切都是不真实的,作者也很愿意赞同他们的意见,认为这一切是假的;但不幸的是,事实却正像我讲的这样,并且更让人惊讶的是这座省会实际上并不是在什么信息闭塞的穷乡僻壤,相反,就在离彼得堡和莫斯科很近的地方。当然,还要记住,所有这一切事情都是发生在我们光荣地赶走了法国人之后。这时,我们的地主、官吏、商人、掌柜和每个识字的人甚至不识字的人,至少都有整整八年的时间成为了政治迷。《莫斯科新闻》和《祖国之子》都被大家拼命地传阅着,夸张点说传到最后一位读者手中的时候常常变成了破纸片,没什么用处了。人们见面之后也不再是问:“老爹,燕麦一斗卖多少钱?昨天那场雪下得怎样?”而是互相询问:“今天报纸上有什么新闻,拿破仑没有又被从岛上放出来吧?”而商人们对这件事尤为担忧,他们完全相信那个先知的预言,一点儿也不考虑那个先知已经被关进监狱三年了;谁都不清楚那个先知是从哪儿来的,他脚上登着树皮鞋、身上穿已经没有毛的光板皮袄,身上散发着浓重的腥臭味儿,他曾经预言拿破仑是不信基督的,虽然现在被石链锁着,囚困在隔着七重海洋的六堵高墙里面,但是他日后将会挣脱锁链,统治全世界。那位先知也是因为这个预言自食其果地被抓进了监狱,但是他却起到了作用,把商人们的心完全打乱了。再之后很长一段时间里,商人们连在生意最挣钱的时候,到酒馆里庆祝生意顺利的时候也都要议论议论基督。这使很多官吏和自诩高尚的贵族们也不由自主地思索起这个问题来,他们受到当时很时髦的神秘主义的感染,还从“拿破仑”这个名字的组成字母里想出了某种特殊的意义;更有甚者甚至在这些字母里还发现了《启示录》里的那个神秘数字。因此,官员们自发地思索起这一点来也是不无道理的;但是官员们立刻就警醒过来,感觉到他们的话题扯得太远,事实上根本不是这么回事儿。他们思前想后,谈来谈去,最后决定,不如再仔细问问诺兹德廖夫。因为是他第一个公开了乞乞科夫收购死农奴的秘密,并且据说他还和乞乞科夫有着某种亲密关系,因此,毋庸置疑,他肯定会知道乞乞科夫的一些来头,所以大家最后决定再听听诺兹德廖夫会说出些什么。这些官员先生们还有其他有着各种头衔的人们都是些奇怪的人,他们明明知道诺兹德廖夫惯于说谎,他说的每一句话、每一件小事都是不能相信的,可是却偏偏还要决定去问他。人心真是不可猜测!他不相信上帝,却能相信如果鼻梁发痒就一定会死去;他放着清晰明了、结构和谐、具有崇高美德智慧的诗人作品不读,却要去看某一位狂徒的胡说八道、乖谬绝伦的东西,并且竟然会喜欢得高喊:“看,这才是对心灵秘密的真知灼见!”他始终把医生看成一无是处的东西,结果便是生病时去找一个巫婆来念咒语或吐唾沫来给自己治病,再不然,就是别出心裁地,自己找些乱七八糟的东西熬了喝。上帝知道,他怎么会以为这些烂东西能治他的病。当然,官员们处境维艰,也是情有可原的。据说,一个要淹死的人会抓住到手的一根稻草不放,因为他此刻已不能理智地思考,这根稻草只禁得起一只苍蝇,可他呢,就算没有足五普特重,也有四普特重啊。可是此刻的他已丧失理智,紧紧盯着那根稻草。我们的官员们也是这样,他们最终抓住了诺兹德廖夫。警察局长马上给诺兹德廖夫写了一张纸条,请他晚上前来一聚。那个脚穿马靴、面颊红润精干的派出所长马上手按佩剑,匆忙向诺兹德廖夫的住宅跑去。诺兹德廖夫正在做一件重要的事:他四天都没出屋,也不准别人进去,送饭只让经过小窗口,——一句话,他甚至都累瘦了,脸色也发青。这件工作需要特别仔细,是要在几十打牌里中捡出两副来,这两副纸牌要有最准确的记号,要像最可靠的朋友那样靠得住。这项工作起码还得要两个星期才能成功。在这段时间里,波尔菲里天天要用特制的小刷子刷那只米兰种小狗崽的肚脐,还要每天拿肥皂为它洗三遍澡。
诺兹德廖夫因为被打断了严谨的工作非常生气。一开始他让派出所长滚蛋,可是看了警察局长的便条,知道可以捞点儿外快——今晚的赌局有一个新手后,很快就消了气,匆忙锁了门,套上件衣服就奔他们来了。诺兹德廖夫的说法、举证和揣测与官员先生们完全不同,他把他们最后的一些推测也推翻了。在诺兹德廖夫说来根本没有疑虑。他们的推测里有多少的举棋不定,他就有多少的坚定自信。他回答问题甚至不用打奔儿,他宣称乞乞科夫买了几千卢布的死农奴,他也卖给过他,因为他找不出有什么理由不卖。问他乞乞科夫是不是间谍,是不是在尽力打探着什么,他回答说是,因为早在读小学时(他跟他是同学),他就被叫做告密者,同学们——当中也有他诺兹德廖夫——把他教训了一顿,以致后来他单在太阳穴上就得放二百四十条水蛭消肿,——诺兹德廖夫本来想说四十条,可是说时不知怎么就脱口说成了二百四十条。问他乞乞科夫是不是造假钞票的,他说是造假钞票的,甚至还讲了一个故事来证明乞乞科夫是如何神通广大:有关当局侦知乞乞科夫家里存着二百万假钞票,就封了他的家,还派了警卫,每个门由两个士兵看守,可乞乞科夫一夜之间就把假钞票换走了,第二天揭开封条一看全都是真钞票。问他乞乞科夫真想拐走省长女儿吗,他诺兹德廖夫是否答应帮助他还参与了这件事,他回答说帮助过,如果没有他诺兹德廖夫,他会毫无所成。说到这里,他领悟了过来,知觉这件事不能编造,会给自己带来灾祸,可却没法控制舌头了。这确实难办,因为如此诱人的想法都已自然地流淌了出来,要是不说可怎么行——连打算去举行婚礼的教堂所在的村子也有了名字,就是特鲁赫马切夫卡村,神父叫西多尔,婚礼费是七十五卢布,如果不是他诺兹德廖夫要挟了神父一下,要去告发他给粮食商人米哈伊尔和孩子的教母主持了婚礼,而且告发神父让他们用他的马车,甚至还在各驿站给他们准备好了接替的马匹,不然,就算出这些钱那个神父也不会干。细节都讲得如此详实,诺兹德廖夫差点就要说驿车夫的名字了。官员们还想提提拿破仑,可是也懒得提了,因为诺兹德廖夫胡说的这些不但一点儿不像真的,简直什么也不像,官员们都叹了口气走开了;只有警察局长还耐心地听着,在想或许下边能讲出点儿什么来,可最后他也挥了一下手,说:“鬼才知道是怎么回事儿!”于是大家全体同意:在公牛身上无论如何用尽力气,也不会挤出牛奶来。结果官员们的心情更糟糕了,最后他们得出的结论是:乞乞科夫的来历,是怎么也打听不出来的。他们只明白了一点,那就是人的特性:当问题只涉及了别人而不是自己的时候,他又聪明又智慧聪颖又精细;而在别人处境困难时,他又是能提出多么周密智慧果断的意见啊!人们会赞叹:“多么智慧的头脑!多么刚直的性格!”可是这个灵活的头脑一遇到灾难,他自己落入困境,性格就不见了,刚直的大丈夫就成了可怜的胆小鬼,完全进退失度了,变成了一个柔弱的小孩子,或者像诺兹德廖夫所说的窝囊废。
这些议论,看法和传闻不知为何对可怜的检察长产生了重大的影响。这影响如此厉害,结果导致他回家后思来想去,最后竟然莫名其妙地死了。不知是因为中风还是什么别的病,他坐在椅子上突然一头栽倒了。在这种情况下人们照例拍了一下手,喊了一声:“我的上帝!”之后就让人去请医生来放血,可是他们看到检察长只留下一具没有灵魂的躯壳了。这时人们才悲伤地发现原来死者是有灵魂的,只是因为谦逊,他从未显露过。不过,死亡发生在小人物身上和发生在大人物身上是一样吓人的:他之前还走路、运动、娱乐、在各种文件上签署名字并且带着浓而密的眉毛和直眨巴的左眼出现在官员中间,可是现在却一动不动地躺在停尸台上,直眨巴的左眼也紧紧闭上了,一条浓眉却还微微扬起着,好像要问什么。他要问什么呢,问他为什么死还是为什么活过,不过这些只有上帝知道了。但是,这不合理!决不会发生这种事!连小孩子都明白是怎么回事儿,而官员们却糊涂得要命,编造出这种无聊之谈来吓自己。
这是不可能的!很多读者会这么说,会指出作者写得不合情理,要不就把这些官员叫傻瓜,人们使用“傻瓜”这个字眼儿是很大方的,他们一天会用这个字眼儿说自己身旁的人二十次。一个人十个手指头里有一个是傻的,就会抛开那九个好的把他看成傻瓜。读者在自己那安静的角落和高高在上的位置上空发议论当然容易,因为他居高临下,对下边的一切洞若观火嘛,可是在下边的人只能看到身旁的事物啊。要不,人类的历史上有许多世纪可以因为无用就一笔勾销了。人类也多次误入歧途,好像现在连小孩子也不会那样了。人类为了获得永恒的真理,走过了多少困难重得、漫长崎岖而又荒凉的小径啊!他们的面前原本有一条平坦的大道,那条大道就像皇宫前的大道一样笔直,比所有其他的道路都平坦宽广,白天满是阳光,夜晚灯火辉煌;可是人们却在漆黑的夜里错过了这条道路。有多少次,他们虽然已得到了上天的启示,却仍然误入歧途,在晴天朗日中又走进了无路可觅的荒野,互相往眼里投放迷雾,跟着鬼火踉跄,直到临近深渊,才怀着惊恐的心情相互问道:怎么办,路在哪里?现在的这代人把所有都看得清清楚楚的,他们对自己的先辈们误入歧途感到奇怪,嘲笑他们不聪明,看不到这部编年史是由天火写就的,里面每个字母都在高声呼喊,无处不在提出警告,警醒他们——现在这一代人;可是现在这代人却在嘲笑着,自负而倨傲地开始新的迷惘,对这些迷惘,后代将同样加以嘲笑。
这一切,乞乞科夫都毫不知情。就像老天故意安排的,此时的他患了感冒——牙龈脓肿,外加上并不严重的喉炎,——我国许多省会的气候会大方地把这种病赐予人们。为了免于尚未有后代便一命呜呼,他决定还是在屋里待上两三天。这些天里,他不断用泡了无花果的牛奶漱口,然后吃掉无花果,还在脸腮上绑了一个装了甘菊和樟脑的小袋子。为了打发时间,他做了几份新的农奴名册,还读完了从手提箱里找出来的一卷《拉瓦列尔侯爵夫人》,把小红木箱子里的东西和纸片全拿出来看了一遍,有些纸片甚至重复读了一遍,这一切都让他觉得十分无聊。他怎么也想不明白,市里的官员为什么没有来探望他,而就在几天前客店门前还常常停着马车——不是邮政局长的马车,就是检察长的马车,再不就是民政厅长的马车。他对此感到很奇怪,但也只是在屋里散步时耸耸肩膀。他终于觉得自己好些了。当发现能出去呼吸新鲜空气时,他高兴的心情真是无法形容。他毫不犹豫,马上洗漱起来,打开了小箱子,倒杯热水,拿出了小刷子和肥皂,准备开始刮脸。这件事情早就该进行了,他摸了摸胡子,照了下镜子,自己也叫着:“哎呀,都长成森林啦!”事实上倒不是森林,脸腮和下巴上确实长满了相当繁茂的庄稼。刮完脸后,他赶紧穿起衣服来,那么匆忙甚至差点把腿穿到裤子外边。他终于穿戴妥当,洒过香水,裹得暖暖的,甚至为了预防万一,还把两腮也包上,之后就出门了。他好像久病初愈一样,觉得出门像过节一般。迎面而来的一切都显得那样漂亮,连房子和来往农夫在他眼里都是美好的,虽然那些农夫怒容满面,他们中有的人还打了同伙的耳光。他想访问的第一个人是省长。一路上他思绪万千:金发女郎的形象总在脑海里翻转着,他开始有些胡思乱想了,于是就嘲弄起自己来。他带着这种心情到了省长官邸的大门口。他进了穿堂儿正要脱掉大衣,门房却过来说了一句意料之外的话,让他大为震惊:“吩咐不予接待!”
“怎么啦,你,你没有认出我来吧?你再好好看看我的脸!”乞乞科夫对门房说,“怎么能认不出来呢,又不是第一次见您。”
门房说:“就是吩咐不放您进去呀,其他人都可以。”
“怪事!为什么呢?是什么原因?”
“就是这么吩咐的,只能这么办啦。”门房说完又加了一个“是的”,便在他面前更加放肆起来,从前殷勤地帮他脱大衣的热情神态没有了。他看着乞乞科夫,心里在想:“哼!如果老爷不让你上门,那你也没什么了不起的,也不过是个废物罢了!”
乞乞科夫心中嘀咕了一句“莫名其妙”,便立刻转身去拜访民政厅长。民政厅长看到他非常尴尬,竟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了,那么语无伦次,最终两人都颇为窘迫。从他家出来,乞乞科夫在路上费心思索民政厅长是怎么回事儿,他说了些什么意思,最后还是什么也没弄明白。之后他又去拜访别人:警察局长、副省长和邮政局长。他们有的干脆没见他,有的见了,可是说话却很不自然,让人颇为费解,那么惊慌失措,那么语无伦次,让他对他们的头脑是否正常都产生了怀疑。他还试着拜访了几个别的人,起码也好打听一下原因,可是什么原因也没打听出来。他像梦游般在街上游荡,无法判断:是他疯了,还是官员们傻了,这是在梦里,还是现实比梦更迷糊?他很晚才回到旅店,天快暗下来了,他从旅店出门时心情本来是很好的。为了排遣苦闷,他叫人拿来茶点。他一边想着、毫无头绪地琢磨自己的奇怪遭遇,一边给自己斟茶,突然他的门被打开了,没想到竟是诺兹德廖夫站在面前。“俗语说:‘访友不怕路绕远!’”他一边摘帽子一边说,“我经过这儿,看到窗上有亮儿,就想来看看,你肯定.99lib.没睡。啊!桌上有茶水,太好啦,我很乐意来一杯。今天午饭吃了一些乱七八糟的东西,觉得胃里现在开始闹腾起来了。让人给我装袋烟!你的烟斗呢?”
“我不吸烟斗。”乞乞科夫冷冷地回答道。“你撒谎,好像我不知道你是个烟鬼似的。喂!你那仆人叫什么来着。喂,瓦赫拉梅,来呀!”
“他不叫瓦赫拉梅,叫彼得卢什卡。”
“怎么?你的仆人原来叫瓦赫拉梅呀。”
“我从来没有一个仆人叫瓦赫拉梅。”
“啊,对了,杰列宾的仆人才叫瓦赫拉梅。你想一下,杰列宾太走运了:他的婶子因为儿子跟女农奴结婚跟儿子吵翻了,结果把家产都给他了。我觉得,有这么一个婶子可不错!老兄,你怎么啦,总躲着大伙儿,哪儿也不去?当然啦,我想你现在研究学问,喜欢读书(诺兹德廖夫为什么推断我们的主人公在研究学问并喜欢读书,事实上,我们讲不清楚,乞乞科夫更是这样)。哎呀,乞乞科夫老兄,你如果见到……一定会给你的讽刺头脑发现养料(为什么说乞乞科夫有讽刺头脑,这也无从得知)。你看,老兄,大家在商人利哈乔夫那儿玩戈尔卡牌,真笑死人了!佩列平杰夫当时在我旁边,说:‘如果乞乞科夫在这儿,他可真是笑坏了!……’(但乞乞科夫并不认识什么佩列平杰夫)。老兄,你得承认,那次你对我不太够意思,你记得,我们那次玩棋,本来是我赢了……可是,老兄,你太让我失望。我呢,谁知道怎么回事儿,无论如何都不会生气。前不久民政厅长……哎呀!我应该和你说,全市的人都在谈论你;他们认为你是造假币的,他们来问我,我会保护你,我跟他们说和你是同学,而且认识你的父亲。嗯,没的说,我骗得他们够呛。”
“我造假币?”乞乞科夫从椅子上站起身子喊道。
“但是,你为什么要吓他们呢?”诺兹德廖夫问道,“他们,鬼才知道怎么回事儿,全吓傻了:认为你是强盗,是间谍……检察长给吓死了,明天出殡。你不去参加吗?他们,说真的是怕新总督,担心你会惹什么麻烦;我是这样看总督的:要是他翘鼻子、摆架子,贵族们是不会买账的。贵族要求的是慷慨大方,是吧?当然,他也可以把自己关在办公室里,不举办舞会,但结果会怎样呢?结果是什么都得不到。不过,乞乞科夫,你可真冒险。”
“冒什么险?”乞乞科夫忙问道,“拐骗省长的女儿呗。说实话,我料到了,第一次,见到你们在舞会上的样子,我就想,乞乞科夫准有什么企图……但,你的选择可不理想,我看不到她的优点……有个姑娘——比库索夫的外甥女,那才叫姑娘呢!可以说是一块绝妙的花布!”
“你怎么胡说呀?我怎么会娶省长的女儿,你怎么啦?”乞乞科夫瞪着眼睛怒道。
“哎,得了吧,老兄,别藏着掖着啦!坦白说,我是为这事来的:我愿意帮忙。这么办吧:在教堂举行婚礼时我原意替你捧婚礼的花冠,给你当傧相,马车和替换的马匹全用我的,可是你得借给我三千卢布。我急等钱用,老兄,急得要命!”
在诺兹德廖夫胡说八道的时候,乞乞科夫眨了几下眼睛,想搞清楚是不是在做梦。造假钞票、拐走省长的女儿、吓死了检察长、新总督履新——这一切让他吃惊。他想:“都到了这种地步,再在这里就无益了,得快点离开。”
他赶紧打发诺兹德廖夫走,又把谢里凡叫来,让他明天天一亮就要预备好,早上六点钟就得出城,让他把一切都检查一番,要给马车上油,等等。谢里凡嘴里应着:“明白啦,帕维尔·伊万诺维奇!”可人却在门口一动不动站了半天。老爷马上让彼得卢什卡把已经落了一层厚厚灰尘的皮箱从床下拉出来,跟他往里装袜子、衬衫、内衣——洗了的和没洗的——皮靴楦子、日历……顾不得用心分类,抓到什么塞什么。他想:今天一定要预备好,省得误了明天的行程。谢里凡在门口站了两分多钟,之后慢慢地走了出去。要多慢有多慢,他慢腾腾地下楼梯,在向下翻转的破损的楼梯台阶上留下了湿湿的脚印。他下楼梯时久久地挠着后脑勺。这是什么意思呢?一般抓后脑勺要表明什么?是惋惜明天打算和他那个穿着脏光板皮袄、腰系褡包的弟兄到酒馆聚会不能成行呢?还是在这个地方已结识了一个相好,每当夜幕低垂、一个穿红上衣的小伙子对着仆人们弹起巴拉莱卡琴、劳作一天的平民百姓在低声细语的时候,他同相好站在大门旁,优雅地攥着她那白皙的小手儿——现在却要走了,不得不舍弃了每天傍晚的欢聚?要不然,他大概只是留恋下人厨房里靠近壁炉的那块已经住热乎了的铺着皮袄的地方,不想舍弃菜汤和城里的松软包子而去风餐露宿地长途跋涉?谁知道呢,这无法揣测。俄国人挠后脑勺可有着许多的不同意思啊。
第十一章 路上的絮语
可是乞乞科夫并没有完成计划中的任何一件事情。首先,他醒来的时候超过了预计。这只是第一个不愉快。起床之后,他马上让人去看马车套好没有,一切准备妥当了没有,得到的回答是马车没有套好,什么也没有准备好。这是第二个不愉快。他发起了火来,甚至打算给我们的朋友谢里凡一顿好打呢,这个时候他正在急躁地等着看谢里凡能提出什么辩解的借口。一会儿,谢里凡便到了门口,于是主人便有幸听到了正要上路出发的时候,仆人们在这个节骨眼上常说的那些话。“但是,帕维尔·伊万诺维奇,马还需要挂掌啊。”
“哎呀,你这个蠢猪!混蛋!你怎么不早说?难道是没有时间吗?”
“时间是有……噢,帕维尔·伊万诺维奇,还有,车轮也不行了,要彻底换个轮箍,因为现在道路不好,到处都是坑。另外,要是让我说:车辕子晃动得太厉害,走不了两站也许就要坏了。”
“你这恶棍!”乞乞科夫喊了一声,两手一合就朝着他走了过来,谢里凡怕得到老爷的“赏赐”后退了几步,躲到了一旁。“你是想要谋害我吧?嗯?你是想用刀杀了我吧?你是想在大道上拿刀把我捅死吧,你这个强盗,可恶的蠢猪,海怪!嗯?在这里住了三个星期吧,嗯?你一声不吭,没用的东西,临走了,你来事了!等一切都准备好要上车赶路了,你才来制造麻烦,对吧?嗯?你早不知道吗?嗯?你不知道吗?快说。不知道吗?嗯?”
“知道。”谢里凡低着头答道。
“那为什么早不说,嗯?”
对这个问题,谢里凡找不到什么话来应对,但他却埋下头,好像自言自语地嘀咕:“你看,多怪啊:早知道了却没有说!”
“你去找个铁匠来,两小时之内要把一切都做好。听见啦?两小时之内!要是做不完,我就把你,把你……拧成绳子,再系成扣儿!”
我们的主人公很气愤。谢里凡刚要转身出去,却又停下来说:“还有,老爷,那匹花斑马真该卖了。因为这匹马,帕维尔·伊万诺维奇,真是太差了;这种马不要也好,只会碍事。”
“好吧!等我之后上市场去把它卖掉!”
“真的,帕维尔·伊万诺维奇,它只是长得漂亮,实际上最奸猾。这种马哪儿……”
“混蛋!什么时候想卖,我会去卖。你还啰嗦什么!你等着瞧:要不马上把铁匠找来,在两小时之内所有活计还没做得干净利落,我就狠狠地揍你……叫你永远看不到自己的模样儿!去!滚!”
谢里凡出去了。乞乞科夫的心情简直糟糕透了,甚至把马刀都扔到了地板上,——这把马刀,是他带在身边在旅途上的必要时候让人望而止步的。他和铁匠磨了一刻多钟才把工钱讲好:因为铁匠们照例都是一些十足的恶棍,他们看到这是件急事儿,便多要了五倍的工钱。他咒骂他们是骗子、强盗、拦路抢劫的土匪,还提到了末日的刑罚,但无论他怎么发火,铁匠却一点儿都没有让步:他们的主意十分正——没有降价不算,也没在两个小时里把活儿干完,而是整整磨蹭了五个半小时。在这段时间里,他有幸享受了每个旅行者都非常熟悉的愉悦时光:行囊都已打好,房间里就剩下了一些绳头、纸片和垃圾,这个时候人没有上路也没有干等在原地,而是站在窗前看着过往的行人——那些人一边走一边争辩些鸡毛蒜皮,偶尔带着愚蠢的好奇抬头看他一眼又继续赶路,这让可怜的尚未成行的旅行者的恶劣心情更加糟糕。所有的所有,所有他能看到的一切——窗户对面的小铺也好,住在对面的老太婆走近挂着短窗帘的窗户时露出的脑袋也罢:一切都令他厌恶;可是他仍然不愿离开窗口。他站在那里,一会儿沉思冥想,一会儿又冷漠地看着他面前动和不动的种种,此时一只苍蝇也在嗡嗡地叫着往他手指下边的玻璃上凑趣,被他顺手就给捏死了,他心头的愁云无法驱散。好在一切都会有尽头,期待的时刻终于降临:一切都准备好了,车辕子修了,新轮箍装上了,三匹马也饮完牵了回来,强盗铁匠们也数完了到手的钞票、祝贺一路顺意后离开了。最终马车也套上了,新买来的两个热乎乎的白面包放在了应该放的地方,谢里凡也往车夫座边的口袋里给自己装着什么,我们的主人公最后也在依然穿着那件线呢外套的店小二的挥帽致意之下,在本店的和外来的、准备等别人的老爷一走就要去打瞌睡的仆人和车夫们的围观下,在出行所能引发的各种各样情况的伴随之下坐上了马车,——这辆单身汉坐的、已在本市待了如此之久、也许已令读者厌烦的马车终于走出了旅店的大门。
“感谢上帝!”乞乞科夫心里想着,划了一个十字。谢里凡抽了下鞭子,彼得卢什卡先是在站在脚踏板上,之后就坐到了谢里凡边上。我们的主人公在格鲁吉亚毛毯上坐好之后,在背后塞了一个皮靠垫,挤了一下两个热面包,马车开始颠簸起来,因为大家该清楚,石铺马路天生就有弹性。我们的主人公带着茫然的心情看着车外的房屋、墙壁、栅栏和街道,这些房屋、墙壁、栅栏和街道好似蹦跳着向车后慢慢移去,谁知道命运是否还能安排他在余生里再看到这一切呢。在一个街口,马车不得不停了下来,因为整条街上都是没有尽头的送葬的人群。乞乞科夫伸出头来,让彼得卢什卡打听下是给谁送葬,打听的结果是在给检察长送葬。他全身都能感觉到不快,很快藏到马车旮旯里,放下了皮幔。马车停下之后,谢里凡和彼得卢什卡虔诚地摘下了帽子,细看送葬者的身份、神态、衣着和车马,点数送葬者的人数,看看步行的和乘车的各有多少;老爷让他们不要暴露身份,不要向脸熟的仆人打招呼,然后自己也暗暗地透过皮幔上的玻璃查看起来:官员们都脱帽走在灵柩的后边。他有些担心起来,怕让人认出他的马车,但人们这个时候已经顾不上这些了。他们连一般送葬时常常谈论的家长里短也不提了。他们都在聚精会神地想自己的心事:他们都在想新总督是个什么样的人,他会怎样就职视事,会如何对待他们。徒步的官员后边是一些太太们坐的轿式马车,太太们戴着丧帽不时探出头来张望。从她们的嘴唇和手势上可以看得出来,她们正热烈地交谈着。也许她们也在谈论着新总督的到来,在猜测着新总督要举办的舞会盛况,现在正在操心为那在衣服上永远不可或缺的牙子和绦带。太太们的马车之后是几辆空着的轻便马车。送葬队伍终于过去了,我们的主人公可以动身了。他打开窗帘叹了一口气,发自内心地说:“看这检察长!活来活去,紧跟着就去世了!报上会发表文章,说一个可敬的公民、罕见的慈父和模范丈夫与世长辞了,他的部属和全人类都为之深感悲痛,以及各种的歌功颂德;也许还会有这么一句,说本市孤儿寡妇无不悲伤欲绝,挥泪送葬;但要仔细拆分下来,大概只有那两道浓眉是实在的。”说完,便吩咐谢里凡快走,接着他又想,“遇到了送葬的也好,人们常说遇到灵柩就会走好运嘛。”
这时马车已走到了比较偏僻的街道上了,很快眼前的就只剩下了一些接连不断的长栅栏,这表示着快出市区了。石铺马路终于到了头,拦路杆和城市也都落在了身后,什么也没有了,马车又驶上了大路。大路的旁边又开始出现了路标、驿站、水井、货车、灰褐的村庄(可以看到村里的茶炊、农妇、抱着燕麦从大车店里跑出来的长着大胡子的机灵店东),已穿着破树皮鞋走了八百俄里的行人,小城镇以及它那粗制滥造的房屋、木造店铺以及店铺里陈列的面粉桶、树皮鞋、面包和别的各种东西,正在修理的桥梁,斑驳的拦路杆,路两边空旷无边的原野,地主的轿式大马车,骑着马运送写着某某炮兵连字样的炮弹箱子的士兵,原野上闪现着的绿色的、黄色的和刚刚耕作过的黑色地块,远处飘来的歌声,从松树的顶梢,云雾缭绕中,传向远方的钟声,像苍蝇一样密集的乌鸦,一望无垠的地平线……俄罗斯啊!俄罗斯啊!我看着你,我从这美妙而奇异的远方看着你:你贫穷、荒凉、零乱而冷寂;你那里没有用争奇斗妍的艺术装点的争奇斗妍的风光,城市里没有镶嵌在悬崖峭壁上、窗牖密布的高楼大厦,没有爬满屋顶的长春藤,没有美艳如画的树木和楼宇;看不到瀑布飞扬起的水雾,也听不到瀑布的如雷轰鸣;没有层层叠叠、高入云端的嶙峋怪石可以令人仰望;没有爬满葡萄蔓和长春藤、装点着千万朵野玫瑰的重重拱门;从这些拱门中也不能隐约见到的闪闪发光的直刺万里晴空的远山。你那里荒漠苍茫,一览无余;你的城市里没有高楼大厦,它们在广袤的平原上显得如此微小,像一个个小圆点儿或符号;没有让人赏心悦目、心悦神怡的任何风光。但是是怎样的一种难以理解的神秘力量在吸引着我,对你神往的呢?
为什么我的耳中总能听到那飘荡在你辽阔国土上的凄婉歌声?
这歌声里蕴藏着怎样的意义?
是什么在哭泣,在召唤,在令人忧心忡忡?是一些什么声音痛苦地在我耳中回荡,抵达我的心灵深处,萦绕在我的心头?俄罗斯啊!你对我的希望是什么?
在你我之间隐藏着一种怎样的不可解释的联系?
为什么你如此注视着我,为什么你那里所有的一切都向我投来满含期待的目光?……在我尚茫然伫立的时候,我的头顶已布满了厚重的蕴藏着风雨的乌云;面对着你的万里河山,我凝神思考着。这片广阔的国土在向我预示着什么?在你那里怎么会产生不出博大而精深的思想来呢,因为你是如此宽厚深远的呀!怎能在你那里产生不出勇士来呢,因为你有让他们大显神通的舞台!你那博大的胸怀在威严地拥着我,在我的心灵深处生发着一种强烈的影响;我的眼睛为神意所照亮了:噢!那是一个多么光辉灿烂世人还不熟知的奇妙所在啊!俄罗斯!……
“拽住,拽住,你这混蛋!”乞乞科夫向谢里凡喊道。“我给你一刀!”一个胡子有一俄尺多长的信使,正坐在迎面驰来的一辆马车上使劲喊道:“该死的,没看见吗,这可是官车!”
三套马车带着一阵轰鸣和烟尘又像幻象一般消失了。路,这个字里包含着多么奇异的令人心醉神迷的美好向往啊!
路上的一切是如此美妙:晴朗的天空,凛冽的寒风,秋天的落叶……把旅行大氅裹紧一些,把帽子拉到耳朵上来,舒服地往车厢角落里紧紧地偎一下!哪怕刚刚打了一个冷颤,现在就感觉到了一阵令人舒服的温暖。马在奔驰着……梦神潜近身边诱惑你,一双眼早已是睡意矇眬了;在睡梦中听到有人唱《不是白雪》的歌声、马打响鼻的声音和车轮的辚辚声,你挤在同伴的身上打起鼾来。一觉醒来:已经过去了五个驿站;月光皎洁,陌生的城市,教堂和它那黑糊糊的塔尖和古老的木造圆顶,暗色的木房和发白的石屋。洁白的月光洒落在各个地方:墙上、路上、街上都像是披上了一方方白纱;片片如墨的阴影斜着盖在月光上;在月亮的斜照下木板屋顶像闪光的金属一样,熠熠闪光,寂静无声——一切都入睡了。只有什么地方的一个小窗户里偶尔露出点点灯光来;是鞋匠在缝靴子还是面包师在烤面包,——管他们在干什么呢?啊,夜!我的天哪!夜空的景色多么迷人!啊,那空气;啊,那又远又高的天在可望不可及的穹隆之中一望无际,晴空万里!……冰冷的夜的气息又在清爽地拂着你的睡眼,催你入眠,于是你又昏沉沉进入梦乡,打起呼噜来;那被你挤到旮旯里的可怜的旅伴,被挤压得受不了,生气地翻动了一下身子。你醒来一看——面前又是田地和草原,举目远望,一马平川,无遮无拦。一座里程碑迎面而来;早晨来临了;一抹淡淡的金霞显现在白的寒冷的天气里;风更凉更刺人了:把大氅再裹紧一些!
……
多么惬意的冷啊!让你美美地重返梦乡!车颠簸了一下——你又醒来了。太阳已升到天的中间,你忽然听到有人大喊:“慢点!慢点!”
原来车在下陡坡,坡下是一道阔堤,宽阔、清亮的池水在阳光下明晃晃地闪动,像是一个大的铜板;山坡上布满了杂乱无章的农舍;旁边村里教堂上的十字架正在闪闪发光,像一颗闪亮的星星;农夫在唠叨着难以忍耐的饥肠辘辘……上帝呀!痛苦的路,你有些时候是多么美妙啊!曾有多少次,我就像一个即将淹死的人在痛苦无奈时抓住了你,每次你都仁厚地拯救了我!在你的身上曾产生过多少奇妙的构思、诗的憧憬啊,曾给人们留下过多少美好的回忆啊!……这时我们的朋友乞乞科夫感受到的也并不全是普通的憧憬。让我们来看看他的表现吧。起先,他只顾回头张望,什么感触也没有,想证实自己是否真已离开了N市。当他看到N市早已消失在身后,磨房啊,铁匠铺啊,城市一切都已看不到了,连石造教堂的白色尖顶也早隐入了地平线,他才专心致志地欣赏起沿途的风光来,一会儿看看右边一会儿看看左边,N市已经在他的记忆中模糊了,似乎是很久之前的童年时代去过似的。沿途的风光也终于提不起他的兴趣,于是他微微地眯上了眼睛,歪倒在靠垫上。作者得承认,这竟然让他感到了高兴,因为他终于得到了谈谈本书主人公的机会;到目前为止,作者不断地受到干扰,正如读者所见,一会儿是诺兹德廖夫,一会儿是舞会,一会儿是太太们,一会儿又是传遍N市的流言蜚语,还有数不清的琐事——这些琐事,当它们正在发生的时候被当成是特别重要的大事而只有在写进书里以后才让人感觉似乎成为了琐事。不过现在且让我们闲话不叙,言归正传吧。作者其实很怀疑自己选择的主人公能否受到读者的欢迎。不过有一件事可以肯定,乞乞科夫不会受到太太们的欢迎,因为太太们要求的主人公必须要十全十美的,假如他的心灵或长相有什么缺憾,那就完了!
哪怕作者如何深入地发掘他的内心,就算他的形象比在镜子里照得还要清晰,太太们也决不会认为他有任何的价值。乞乞科夫的肥胖和人到中年,对他有着诸多的不利:主人公的肥胖绝对不会被宽容,大多数的太太会转过身去说:“呸!多丑!”咳!关于这一切,作者都是了然的;然而他并不能找一个完美无缺的人来作主人公。可是……也许在这部小说里会响起另一些迄今尚未被拨动的琴弦,会出现一个具有天生贤良的伟丈夫或世上从未曾有的独具一切女性美德、高尚情趣和献身精神的聪慧美丽的俄罗斯少女来为我们呈现俄罗斯精神的无数瑰宝来。其他民族的各种十全十美的人物在他们面前都会顿失光彩,就像在活语言的面前死书本的黯然神伤一样!俄罗斯精神将会得以展示……读者将会看到在其他民族的天空上飞过的东西将如何在斯拉夫人的天性中深深地扎下根……可是为什么要说这些后话呢?作者经过仔细的思考和早熟而严格的内省,像少年那样忘乎所以会让他感到有失体面。一切事情都要按顺序、选地点、择时机来进行!然而完美无缺的人终究没被选为主人公。甚至可以谈下为什么没有选他。因为“完美无缺的好人”这个字眼儿已经在人们的嘴上变成了一句空话;因为该让可怜的完美无缺的好人休息了;完美无缺的好人早成了一匹马,没有一个作家不骑着他用鞭子和随手抓到的东西驱使他;因为完美无缺的好人被折腾得只剩下了一丝皮肉,美德的影子早就没有了;因为人们在虚伪地召唤完美无缺的好人;人们已不尊重完美无缺的好人。不,现在也该轮到让坏蛋拉车了。好吧,我们就来让坏蛋拉车!
我们的主人公出身并不显赫,当然也并不太卑微。他的父母是贵族,虽然贵族封号是世袭的呢还是亲身博得的,那就只有上帝晓得。他的长相并不像父母,起码儿他降生的时候一位在场的亲戚——一个瘦小的通常被称为丑婆子的老太太——把他抱到手里时喊过:“长相跟我想的完全不一样!要像外婆也行,可他天生就像俗语说的:‘不像爹不像娘,倒像个过路的少年郎。’”他最初的生活面貌就好像透过一个糊满积雪的幽暗小窗看到的那样,有些酸楚:他童年没有伙伴和朋友!一间小屋子的几扇小窗户冬夏都不会打开,父亲是个病人,赤脚穿着一双编织的拖鞋,披着一件长长的有羊羔皮里的外衣在屋里踱步,不住地叹息,往墙角的痰盂里吐痰;他自己永远握着笔坐在桌旁,手指甚至嘴唇上都沾满了墨水,面前通常是一本习字帖,那上边写着“不妄言,敬尊长,存善心”;屋里总响着拖鞋在地上的摩擦声,每当他对单调的课业感到无聊,在字母上加一个小钩儿或小尾巴的时候总会听到一个威严而熟悉的声音:“又胡闹!”随后,耳朵就会被从身后过来的长手指拧得很痛,这给他留下了一种永远熟悉、总不愉快的感觉:这就是有关童年时代的模糊记忆里的可怜情景。但生活中的一切都发生着迅速而生动的变化:河水泛滥的早春,一个阳光明媚的早晨,父亲领着儿子坐上马车离开了家门,拉车的是一匹褐色黄斑马,赶车的是一个驼背小老头儿——乞乞科夫的父亲仅有的一家农奴的家长,他几乎独自担当着乞乞科夫家里的所有职务。褐色黄斑马拉着他们走了几天。他们风餐露宿,涉水过河,在第三天的早晨来到了一座城市。城市的繁华面貌突然展现在小孩子的面前,让小孩子瞠目结舌,足有几分钟的时间闭不上嘴。后来褐色黄斑马拉着马车下了一个大坑,因为进了一条倾斜向下的小胡同,里边积满了污垢。褐色黄斑马在污泥浊水里奋力挣扎,在驼背和老爷的亲自吆喝下好一阵子才把车拉进了一个小院。小院坐落在山坡上,院里有一座古老的小房,在房前有两棵开花的苹果树,房后有一座小花园,花园里的树木又矮又小,都是些花椒和接骨木,绿荫深处还有一个木头亭子,亭子上的小窗户早已乌黑不堪。小院里住着的一个老太婆是他们的亲戚。老太婆虽然老态龙钟,但每天早晨还会到市场上去,回来就在茶炊的旁边烤她的袜子。老太婆摸了摸小孩子的脸蛋儿,看起他那胖乎乎的样子来。小孩子要住在这里,每天到市立学校去上学。父亲住了一夜,第二天就走了。分手的时候,父亲并没有落泪,只给了他半个卢布的铜币买零食用,当然最重要的是那谆谆教诲:“记住,帕维尔,要好好学习,不要去放荡,也不要胡闹,最紧要的是讨好师长。要是能讨好师长,即使没有天赋,学习不好,你依然会一帆风顺,压过所有的人。不要跟同学们交往,那不会让你干好事;如果需要交往,也要交那些有钱的,万一有事,他们会对你有用的。记住自己不要请别人吃东西,最好让别人请你,最要紧的要攒钱;钱这东西在这个世上最可靠。同学或朋友会骗你,遇到灾祸会首先抛弃你,可是钱不会抛弃你,不管你碰到了什么灾祸。有钱能使鬼推磨,有钱能办事。”说完这段教诲之后,父亲就跟儿子分了手,又让褐色黄斑马拉着回家了。之后,儿子再也没见过父亲,可是父亲的教诲却深深地扎根于他的心里。
小帕维尔第二天就去上学了。他对任何学科都没有特殊天赋,他最大的优点是整洁勤快。但是他在另一个方面,也就是说,在待人接物上却很聪明。他突然变得人情练达了:在对待同学的问题上,他果真做到了让他们请他,而他不仅从来不请别人,有时甚至还把他们给他的食物藏起来,之后再卖给他们。早在孩提时代,他就学会了克制自己的各种欲望。父亲给的半卢布,他分文未动,相反,当年他就赚了不少钱,这显示出了他那非凡的经营才能:他用蜡制作鸟雀,刷上颜色,以很合算的价钱卖出。有一段时间他还从事过其他一些投机勾当,例如:在市场上买一些食品,带到教室里坐在那些有钱同学的身边,一看到哪位同学开始咽吐沫——饥饿的前兆,他就装作无意似的从凳子下边偷偷递给他一点儿蜜糖饼干或面包,把对方的食欲勾起来,之后就根据食欲的强烈程度要价儿。有两个月的时间,他在家也不休息,一直摆弄一只小木笼子里的老鼠,到最后让老鼠能听从号令做出竖立、卧倒和起立的动作来,这只老鼠后来也卖得很合算。攒够五卢布,他就把小袋子缝起来,然后存进另一个袋子里。在对师长的态度上,他有更聪明的做法。坐在座位上时,谁也赶不上他老实。我们必须指出,教师是个极爱肃静和规矩的人,他无法容忍聪明机灵的孩子,因为他觉得这些孩子一定会耍笑他。一个孩子一旦被他视为机灵,只要动一下,或者无意中扬一下眉毛,他就会发怒。他会把这个孩子撵出教室,严加体罚。他说:“老弟,我要打掉你的傲气和放肆!我早就把你看透啦,比你自己对自己还了解。你去给我跪着!你要给我饿一会儿!”可怜的孩子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要被罚跪了一天一夜没吃上饭。
“天分和才能吗?这都无所谓”,这位教师说,“我只看品行。一个学生,只要品行可嘉,就算他什么不会,我也要给他各科打满分。我要是看到谁淘气,耍笑人,我一分都不会给,就算他学富五车呢!”这位教师很不喜欢克雷洛夫在一篇寓言中所说的“按我看,喝酒无妨,只要懂行”,他总是兴高采烈地讲他从前任教的那个学校如何肃静,他说那所学校静得能听到苍蝇飞,说一年里在教室没有一个学生咳嗽过一声,拧过一下鼻子,在下课铃响以前连教室里有没有学生都听不出来。乞乞科夫豁然领会了师长的精神,明白了自己应当如何做。在上课时,不管后边的同学怎么逗他,他的眼睛和眉毛都不动一动;下课铃一响,他立马跑上去抢先给老师递风帽(当时那位教师戴的是风帽);递过风帽,便第一个走出教室,想尽办法在路上遇到他三四次,每次遇到都脱帽行礼。事情得到了完满的成功。在校期间,他一直占据第一名,毕业的时候他各科成绩优秀,得到了文凭和用金字写着“品学兼优,堪资模范”的奖状。毕业的时候,他已经是一个仪表堂堂、讨人喜爱、需要经常刮下巴的小伙子了。这个时候他父亲去世。留下了四件破烂不堪的绒衣,两件挂着羊羔皮里的旧外套,数目可怜的现款。看来,父亲只是劝别人攒钱,对自己要求不高。乞乞科夫很快就把破旧的祖屋和贫瘠的田产卖了一千卢布,并让那户农奴迁进了城,准备在城里找个差事,定居下来。恰在此时,那个喜欢肃静和规矩的教师不知是因为愚蠢还是什么过错被赶出了学校。教师穷困潦倒,喝起了酒,最后连酒钱也没有了。他最后贫病交加,孤苦无靠,流落到一个冰冷的、废弃的破房子里。他从前的学生,那些因为聪明机灵而被他视为傲气和放肆的学生,知道了他的境况后,便马上为他捐款,甚至变卖了许多有用的东西;可是乞乞科夫却说自己没有钱,只给了五戈比银币,同学们把它直接扔了回来,说:“哎呀,你这个吝啬鬼!”可怜的教师听说从前这些学生的举动,不禁双手掩面痛哭起来:暗淡的双眼里泪如泉涌,像一个软弱受欺的孩子。“快病死在床上了,上帝还要我哭一场。”他用脆弱的声音说罢,深深地叹了一口气,听说乞乞科夫的表现以后,马上又说了一句:“咳,帕维尔!瞧,人是多么善变!他以前装得多么规矩啊,不吵不闹,多么老实!骗了我啊,深深地骗了我……”
不能说我们的主人公天生心肠冷酷,他的情感麻木到不知怜悯、不知同情的地步;怜悯心和同情心,他都有的,他甚至也愿意接济别人,但从不拿大额捐款,动用已决定不动用的那些钱。也可以说,父亲关于“攒钱”的教诲起了作用,但他并不是为了爱钱而爱钱;支配着他的不是小气和吝啬。吝啬和小气并不是他的本性,他憧憬的是富裕舒适的生活:马车啊,陈设讲究的住宅啊,美味珍馐啊——这才是在他经常在头脑中浮现的东西。为了能有一天享受到这一切,他攒钱的目的就是为此,不那个到时候无论是自己还是对别人都舍不得花。看到一个富人坐着漂亮的马车里驾着挽具富丽的骏马从身旁飞驰而过,他会默默地站在那里一动不动,好一阵子才如大梦初醒,说:“他本来只是个办事员啊,头发也是只围头剪去下边的一圈儿嘛。”
不管看到谁有钱谁富裕,他都心生羡慕,这连他自己也不能理解。离开校门以后,他连休息都没有休息:他是如此急迫地想快些做事啊。但,虽然有成绩优异的毕业文凭,进税务局仍然让他费了很大力气。在偏远的穷乡僻壤里原来竟也需要有靠山!他找的这个差事很差,年俸只有三四十卢布。可他下定决心要干好,战胜和克服所有的困难。果然,他表现出来的自我牺牲、忍耐和节俭精神是人们从未曾听过的。他从早到晚不怠不倦地抄写,把自己扔到了公文堆里,下了班还留在办公室,夜里就睡在办公室的桌子上,有时跟更夫一起吃饭,虽然如此,他却还能保持穿戴得体、仪容整洁,让脸上挂着令人愉快的表情,甚至还让自己的举止带上一些高雅的成分。必须说明的是,税务局的官员都是特别丑陋不堪的。有些人的脸像是烤坏了的面包:腮帮子歪向一边,下巴歪向另一边,上嘴唇鼓着,像是新生的泡,而且还是豁嘴;说起来,毫无漂亮可言。他们说起话来不知为何,全都粗俗不堪,那声音好像准备要打谁似的;他们还经常去给酒神上供,说明斯拉夫的天性中还留存着不少的多神教的残余;他们甚至有时就像俗语说的灌够了黄汤才来上班,因此局里的空气很是不好,那气味毫无芬芳可言。在这些官吏们 4e4b." >之间,乞乞科夫就不能不显得突出,受到注意了。他跟他们完全不同,长相不难看,说话又和善,而且一点儿也不饮用任何烈性的饮料。虽然是这样,他的仕途仍然艰难:他落到了一个已届耄耋之年的科长手中,这科长大概心如铁石,毫无感情:总是那样一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脸色,脸上从来没有出现过笑容,从来也不会跟谁打招呼。没有谁看到过他跟平时不同会是一种什么样子,哪怕仅仅一次,哪怕是在街上,哪怕是在家里;他从来也没有对什么事表示过同情;即便喝醉了酒,也没有笑过一次;就算强盗喝醉了酒也是免不了要狂欢一番的,但在他的身上连狂欢的影子都没有。他表情呆板:没有恶的表情,也没有善的表情。因为没有,便让人望而却步。在他那如冷漠如大理石般的脸上,什么都显得那么端正;他的五官是严肃匀称的。额外的一些密密麻麻的坑洼让他的脸被归入了这样的一些脸之中,根据民间的说法,曾有鬼在夜里在这些脸上磨过豌豆。世上看来都没有人会有办法靠近这种人,取得他的欢心,但是乞乞科夫却硬要尝试一下。开始,他在各种微不足道的小事上讨科长的欢心:他留意观察科长写字用的鹅毛笔的削法,照样削好了几支,每次都能送到他的手上;看到科长的桌上有灰尘和烟末,他就擦干净;为了为科长擦拭墨水瓶,他特意预备了一块新的抹布;每次下班前的一分钟,他都要把科长那顶世上最难看的帽子找到,送到科长身旁;如果科长的后背蹭上了墙上的白灰,他就马上给他掸掉,——只是这番用心好像始终没被注意到,就像什么事情都根本没有做一样。后来他终于探听到了科长的家庭情况,得知他的家里有个待嫁的姑娘,脸上也像鬼在夜里在上面磨过豌豆一样。他决定由这里发动攻击。他探听到这姑娘礼拜日到哪个教堂之后,便添了一件多加面粉浆过的罩胸,换了干净衣裳去了,每次都站在姑娘的对面,这次成功了:冷漠无情的科长动了心,他被邀请到他家里喝茶了!还没有等办公室的同事们发现,乞乞科夫就搬到了科长的家里,成了一个不可或缺的有用的人,他在科长家里又买面粉又买白糖,像对未婚妻一样对那姑娘,还称科长为爸爸,温柔地吻科长的手;局里都以为婚礼要在二月末大斋以前举行了。冷酷无情的科长甚至也到上司那里去为他活动,过了不久,乞乞科夫自己也提升当了科长。看来这就是他亲近老科长的原因所在,因为他一当上了科长就马上偷偷地把自己的箱子拿回了家,第二天就搬回家住了。他也不再管老科长叫爸爸了,再也不吻他的手了;结婚的事,也就放下不提了,好像压根就没有这么一回事儿。但是每次他遇到老科长,仍然会亲热地与他握手,跟他一起到家里喝茶,老科长虽然仍旧跟平常一样不动声色、神情冷漠,可是每次见过他以后都会摇着头,低声嘟哝一句:“把我骗了,骗了,鬼儿子!”99lib?
乞乞科夫迈过了这个最难跨越的坎儿。这之后他就万事顺意,财运亨通了。他成了一个受人瞩目的人物。举止文雅、办事精明,——他的身上具备这个世界上需要的一切。他靠着他的这些本领,在很短的时间里就得到了一个所谓的肥缺,利用这个肥缺挣钱的办法颇为出色。必须指出,恰在此时,严厉清查各种贪污腐败的运动开始了。清查并没有令他恐惧,他马上顺水推舟,利用这次清查来达成了自己的目的,毫不含糊地显示了俄国人在受到重压之下会展现出来的创造发明天才。他是如此做的:一个人来办事,刚刚把手伸进口袋里去取那人人熟悉的、我们俄国人所说的霍万斯基公爵的介绍信时,乞乞科夫满面笑容地拉住他的手,说:“不必,您以为我……不必,不必。这是我们的义务,我们的职责,我们应当尽义务替您办事!这方面您放心:明天一切都会办妥。请留下您的住址,您不必亲自操劳,一切都会送到府上去。”受到迷惑的申请者在回去的路上高兴得差一些要跳起来,心想:“终究是出现了好人,但愿这种公务员再多些,这简直是一块贵重的宝石!”
可是他等了一天,两天——并没有批件送到家里来,第三天也没有。他到办公厅来询问,——事情还没有开始办,他就去找那块贵重的宝石。“哎呀,请原谅!”乞乞科夫握着他的双手异常谦卑地说,“我们的事情太多了;不过明天一定会办好,明天一定。真的,我甚至感到了内疚!”说这些话时还带着一些优雅的动作。如果这时他的衣襟敞开了,他会立即用手掩上,捏好衣襟。但是不管过去多久,都不会有什么批件送到家里来。终于申请者开始醒悟过来:等够啦,不是有什么缘由吧?他一打听,有人跟他说需要给办事员浇油。“为什么不浇呢?二十五戈比的钞票,我愿意出一张两张的。”“不行了,二十五戈比一张的钞票太少了,要给二十五卢布一张的,每人一张。”“给办事员一人一张二十五卢布的!”申请者喊道。“你急什么,”人们跟他说,“就是这样嘛,办事员每人得二十五戈比,其余的交给上司。”不善猜谜的申请者拍着自己的额头,把新的办事制度、清查贪污受贿的运动和官员们彬彬有礼的高贵仪态骂了个酣畅淋漓。以前至少知道应该怎么办:只要给主任一张十卢布的红钞票,就办成了事情;现在却涨到要每人给一张二十五卢布的白钞票,而且还要等上一个星期才能猜到他们的真实心思。官吏们的奉公廉洁和高贵情操真是见了鬼!申请者当然应该骂,但如今这么做的结果是现在不会有贪官污吏了:所有的主任都成了最正直最高尚的人,秘书和办事员才是贪污犯。不久之后,乞乞科夫又得以在更为广阔的天地一展拳脚:为了建造一座重要的公家建筑物,成立了一个委员会。乞乞科夫成功钻进了这个委员会,并且成为了最积极的委员之一。委员会马上开始运作统筹,在建筑物的旁边忙了六年;然而不知是因为气候的障碍的还是材料就是那样,反正这座公家的建筑物一直也无法高过地基。可是在本市的其他地方却出现了各个委员的一座座豪华公馆:看来那些地方的土质要比公家建筑物好些。委员们都已有了家业,享起了清福来。乞乞科夫也是在这个时候稍微放松了严厉的自我克制和自我牺牲规则的约束。这时的他终于改变了那长久以来的斋戒生活,原来他并不反对他青年时代能够克制住自己(那个年龄的人那里有一个人可以完全克制住自己)不去沾染的种种享受。他开始有些奢侈起来了:雇了一个非常好的厨师,穿上了精美的荷兰衬衫。也开始买那些全省没人穿用的呢料;从这个时候起,他开始喜欢穿深棕色和微红色带小花点儿的呢料了;这时的他也添置了一辆很出色的双套马车,自己拽着一根缰绳同拉帮套的马磨起圆圈儿;这时他甚至养成了用海绵蘸着掺了不便宜的香水的水来擦洗身体;这时他已开始用昂贵的价钱买一种香皂来增加皮肤的光滑;这时……
就是这时突然来了一位新上司取代了原先的那个废物。新上司是位冷酷无情的将军,把一切贪污受贿和营私舞弊的行为看成眼中钉。甫一上任,他就把全体官员吓得跳了起来,他提出要求要看收支的账目,他从中看出了一笔笔的亏空和欠款,同时也看到了那些华丽的公馆,于是清查开始了。官吏们都被撤职;那些公馆全部被没收,变成了各种慈善设施和世袭兵学校;把官吏们折腾得倾家荡产,乞乞科夫的损失尤其惨重。他的脸蛋儿虽然招人喜爱,可是并没有因此得到新上司的可怜,至于什么原因,只有上帝知道:这种事情有时毫无道理。反正上司对他厌恶得要命。上司的冷酷无情吓得人魂飞魄散。可是毕竟这位上司是军人,他并不知道文官的种种微妙手法,所以没用多久,另外一些官吏便靠着外表的忠厚和巴结的本领得到了他的宠信,让他很快就落到了一些更大的骗子的手中,根本没想到他们会是这种人,他还得意地认为自己终于选拔了可造之才,而且认真地夸耀起自己的知人善任来。上司的脾气和习性终于被官吏们摸准了。在这位上司的领导下,人人都变成了查处营私舞弊的先锋;他们在各个地方各种事情上查封营私舞弊者,就像渔夫用渔叉追逐肥硕的大白鱼一样;而且相当见效:很快每个人手里都出现了几千的进项。这个时候许多原先的官吏也都改邪归正,被重新重用。可是乞乞科夫却无论如何没能再挤进去,虽然将军的秘书长在霍万斯基公爵的关照下曾经利用各种机会替他进言,虽然秘书长善于牵着将军的鼻子走,但在这件事情上却是没有一点儿办法了。将军是这样的一种人,他虽然会被人牵着鼻子走(不过,这是在他并不知情的情况下),但是如果他的脑子里对谁有什么成见的话,那么就会像一根钉牢的钉子一样,用什么办法也别想拔出来它来。聪明的秘书长能做的只是把那张有污点的履历表销毁,而且这也是靠着他向将军绘声绘色地描绘了乞乞科夫的不幸妻孥(幸好乞乞科夫没有妻孥)的可怜处境使将军动了柔软的内心才做到的。
“好吧!”乞乞科夫说,“姜太公钓鱼,愿者上钩。哭是没有用的,要踏踏实实地去干。”于是他下定决心从头再来,让自己再变得耐心起来,重新抑制自己各方面的需求,虽然以前任意挥霍让人颇为惬意。他搬到了另外的城市去重新来过。但不知为何一切并不顺利。在一段很短的时间里他换了两三次差事。这些差事都是龌龊的、下贱的。要知道,乞乞科夫原本是古往今来世上最讲体面的一个人。虽然他开始时不得不厮混在龌龊的人们中间,但他在心灵中却始终保持着洁净,他喜欢坐在有闪亮的漆木桌的办公室里,什么都要高雅。他从来不说不体面的字眼儿;听到别人说话时对官衔或称号缺少应有的敬意,他总是要责怪的。我想读者一定会对下边的情况感兴趣的:他的内衣隔两天就要换一次,夏天热的时候甚至一天一换:任何令人略微有些不快的怪味都会让他不痛快。因此,每次彼得卢什卡来服侍他脱衣服长靴的时候,他都要在鼻孔里塞上干丁香花芽;在许多的场合,他和少女一样娇柔。让他重新回到酒气熏天、行为粗鲁的人们中间是非常痛苦的。不管他怎样约束自己,在忍受这种磨难的时候他仍然瘦了,甚至脸色也发青了。他本已经身体发胖,有了一付腆胸凸肚的体面身材(就像读者结识他的时候见到的那样),他已不止一次照着镜子想过老婆孩子这些愉快的事情,而且每次想到这些还会发出奇怪的笑声,但是如今当他一次无意中看了一下镜子,却不得不惊呼:“我的圣母,我变得多丑啦!”以至于好长时间都不想再照镜子了。可是我们的主人公承受住了这一切,坚韧而耐心地承受了这些,终于让他转到了海关。需要说明一下,这个差事早就是他心里梦寐以求的目标。他看到过海关官吏们弄的一些那么漂亮的外国货,看到过他们给他们的教母、姨妈和姊妹们寄来的那些精致的陶瓷和软洋纱。他曾不止一次地叹着气说过:“就该到那里去呀:离边境又近,人也文明,还可以多弄到一些精致的荷兰衬衫啊!”必须补充一句,他说这话的时候还想到了法国一种能使皮肤洁白、两腮娇艳的特殊香皂——只有上帝知道,那是什么香皂,可是据他的推测,边境上一定会有。这样,他早就想进海关了,可是建筑委员会的各种眼前利益耽搁了他的脚步,其实他的想法也没错,海关无论如何只是天上的仙鹤,而委员会就像是手中的山雀。如今他下定了决心无论如何要进海关,而且成功进去了。他对职责非常尽心。好像他天生就是一个海关官吏。像他这样兢兢业业、心灵手巧的人,人们不但未曾见过,甚至连听都没有听过。只用了三四个星期,他就把海关业务掌握熟练了,简直可以说得心应手:甚至不用称,不用量,只看包装就能判定哪一捆里有许多呢料或别的什么衣料;拿起一个包儿一掂,就能说出有多重。说到搜查,连他的同僚都说他有一只狗鼻子:看到他有如此的耐性,每个纽扣都要摸一下,你不能不感到惊奇;而且他做这些的时候,那态度冷静得要命,礼貌也周全得难以想象。那些被检查的人得气急败坏,几乎要暴走,直想给他那个可爱的脸蛋来一记耳光的时候,他仍然镇定自若,仍然彬彬有礼,嘴里只是说:“您肯劳动大驾稍微站起来一下吗?”或者:“太太,您肯劳驾到隔壁的房间去一下吗?我们长官的一位夫人在那儿等着想跟你聊聊。”再不就是:“请允许我用小刀把您的大衣里子稍微挑开一点儿。”他一边说着,一边从大衣里子里往外抽着一条条披肩和头巾,态度依然沉静,就像从自己摆放的箱子里拿自己的东西一样。连上司都说他不是一个人,而是一个魔鬼:车轮、辕杆、马耳朵以及作者都想不到、只有海关官吏才可以翻的一些地方,他都一处不落。可怜的过境旅客被弄得好几分钟都不自在,浑身冒汗,一边擦汗一边划着十字叹气。这位旅客的处境就像一个从师长密室出来的小学生,他被叫进密室的时候原以为会是温和劝诫,进去以后却劈头挨了一顿打。在一段极短的时间里,走私分子被他整得简直没有活路了。他让全波兰的犹太人都感到了恐惧与绝望。他的刚正和廉洁无可动摇,简直是不可理喻的。海关经常会罚没各种东西;为了减少抄报的麻烦,有些东西并不充公;对于这些东西,他也分毫不取。他这样奉公克己,不能不让大家惊奇,连上司也有所耳闻。他得到了加官晋职,随后便马上提出了一网打尽走私分子的计划,并请求由他本人来实施这个计划。上司很快给了他一个支队并授予他可以随意进行搜查的无限权力。这正是他所求的。那时出现了一个强大的走私集团,这个大胆的集团估计能赚好几百万。他掌握了这个走私集团的情报,甚至还对来收买他的人冷冰冰地说过:“现在不是那个时候。”等他得到了可以支配一切的权力以后立马通知那个集团说:“现在是时候了。”他想得太周到了。这样,他一年就能得到以往勤奋地工作二十年也未必能得到的收入。他以前不同他们有来往,因为他当时只是个普通小卒,所以不会得到太多;但是现在……现在完全不一样了:什么条件他都可以提。为了让事情更加顺利,他又拉了一个自己的同僚。他那个同僚虽然白了头发,却没有经得起诱惑。订好了条件,那个集团就开始动手。开始时一切都很顺利:一群披了羊皮的西班牙绵羊,在两层羊皮之间偷运价值上百万卢布的布拉邦特花边入境的故事那时常在那里被传诵,这个读者应早有耳闻了。这个故事就发生在乞乞科夫任职海关的时候。如果乞乞科夫不参加,哪怕全世界所有犹太人都办不成这件事。羊群在边境旅游了三四次之后,两个官吏手中都有了四十万的积蓄。据说,乞乞科夫的手中甚至超过了五十万,因为他太擅长经营了。假如他们不是神差鬼使地闹翻了,上帝也不会知道他们的积蓄会到什么数字啊。魔鬼把他们的心窍蒙上;简单些说,他们发了疯,无端地争了起来。在一次激烈的谈话中,可能乞乞科夫喝了点儿酒,称另一个官吏是神父的儿子,虽然另一个官吏的确是神父的儿子,但竟不知为何感觉受了天大的侮辱,就马上毫不留情地回顶了他一句,那话是这么说的:“不对,你胡说,我是五品官,不是神父儿子,你才是神父的儿子呢!”而且为了令乞乞科夫更难受还特意加了一句:“是的,谁都这么说!”虽然“谁都这么说”这句话也够有力的了,可是他还不解恨,甚至偷偷告了乞乞科夫一状。不过,据说,他们是为了抢夺一个娇艳美丽的婆娘,用海关官吏的话来说,像新鲜芜菁一样的婆娘已经不多了。这位官吏好像还雇了几个人要在夜晚的黑胡同里打我们的主人公一顿;可就在这两位官吏瞎闹的时候,那个婆娘却被一个叫沙姆沙列夫的上尉享用了。至于究竟是怎么回事,只有上帝知道了;最好由好奇的读者自己来补充吧。重要的是同走私集团的秘密来往暴露了出来。五品官虽然把自己毁了,但没放过自己的同僚。两个官吏被交付法庭,他们所有的一切都被查封充公了。这一切都是突如其来的,就像晴天霹雳一样。他们就像大梦初醒,看到了自己闯了多可怕的祸。五品官,按照俄国人的惯例,酗起酒来,穷困潦倒,一蹶不振;六品官呢,却没太大的变化。虽然前来查处的上司嗅觉很灵,他仍然藏匿了一部分钱。他老谋深算,世事洞明,用尽了花招,时而拘谨,时而哀求,有时奉承(这在什么情况下都不会坏事),有时这儿那儿去行贿——总之一句话,最少地把事情维护到这种程度:没有像他的同僚那样丢尽体面,他脱逃了刑事法庭的审判。可是不管是积蓄,还是各种外国货,无论什么都没有给他留下,这一切都由接收者享用去了。他藏起来以备不测的一万多卢布保住了,另外还保住了两打荷兰衬衫,一辆单身汉乘坐的不大的轻便马车和两个仆人也就是车夫谢里凡和彼得卢什卡;另外,海关官吏心地仁慈,给他留下了五六块香皂以保持娇嫩的脸颊,只有这些了。如此,你瞧我们的主人公又遭遇了怎样的困难!瞧,多少灾难又临到了他的头上!这就是他口中的因廉洁奉公而受到的迫害。现在可以看得到结果,认为他经受了这么多的风暴、考验、变故和不幸之后一定会带着剩下的关乎生命的一万来卢布寻觅一个偏安一隅的小城穿起花布睡袍,星期日站在低矮屋舍的窗前劝解一下窗外的农夫打架事件,或者为了散心而到鸡窝里去亲自摸摸准备作汤的母鸡的肥瘦,这样来度过剩下的一生。可是事情并不是这样的。我们的主人公的百折不回的性格理应受到赞扬。遭受这种种挫败,换个人即便不去寻死,也会心灰意懒、就此消沉下去,可是他身上燃烧着令人不解的激情。他悲伤过、懊恼过、抱怨过世界,恨过命运的不公,骂过人们的意气,他又尝试着新的开始。一句话,他表现的内在的耐性让德国人那槁木死灰般的耐性相形见绌。德国人的耐性只是让身上的血液缓慢流动、懒惰而已。乞乞科夫的血呢,相反,却汹涌澎湃,他的奇思妙想需要更多理智的力量来控制。他有自己的方法,他的理论里可以看到某些正确的地方,他说:“我怎么啦?为什么该我倒霉?如今在位的人谁不在打瞌睡?大家都要挣钱嘛。这对大家来说都有好处:我没有去抢寡妇,我没有逼人去沿街乞讨,我享用多余的东西,我拿的别人都会去拿;我不受用,别人也受用。为什么别人享福,我就该像一条蛆一样完蛋?我现在成了什么?我还能干什么?我有什么脸面去面对一个受尊敬的父亲的眼睛?我明知自己枉自走一趟人世怎么才能不受到良心的谴责?我的子女将来要怎样说?他们会说:‘瞧,父亲这个老畜生,他死的时候我一无所有!’”
大家知道,乞乞科夫是真心关注自己的后代的。这是一个十分牵肠挂肚的问题啊!要是没有“子女将来会怎么办”这个问题的出现总是那样自然,有些人或许不会那么拼命去捞吧。正是出于这个原因,未来的一家之长才像一只小心翼翼的馋猫一样,一边偷眼看旁边主人是不是在留心看护,一边匆忙地把靠近的一切东西全部据为己有:肥皂也好,蜡烛也罢,肥肉也好,金丝雀也罢,总之一句话,不管有什么落到它的爪子下边,它是一点儿也不会放过的。我们的主人公虽然如此抱怨着哭泣着,但思想并没有停止活动;他的脑子总在不停地思考,只是等待着制订计划。他又收敛了起来,又开始过艰苦的生活,又在各个方面抑制自己,又从洁净和体面的环境坠入了龌龊卑劣的生活中。在期盼好的前途的时候,还干过代理人。代理人这个职业在我国并没有得到应有的地位,不断受着各方面的挤压,不只衙门小吏就连委托人本人也并不太尊重他们,他们经常在穿堂里低声下气,默默承受他们的对待,等等;可是贫困却能强迫人做任何事情。在他接到的委托中有这么一件:要他从中调解抵押几百名农奴到监护局去借款。庄园已经败落不堪。破败的原因是牲畜大批死去,管家舞弊,年景不好,传染病带走了最好的人手,以及地主本人一时糊涂,在莫斯科添置了一所最时髦的住宅,把钱花得分文不剩,饭也吃不上。最后只好把剩下的庄园抵押出去。向公家抵押借债在当时还是一件新鲜事,人们确定走这一步时心中自然不无疑惧之感。乞乞科夫作为代理人首先打通了各个关节(大家清楚,只有先打通关节探听出事情才能办成事;为此每个喉咙里起码都灌进一瓶玛德拉酒去),这样,在打通了所有需要打通的关节后,他顺便说了这样一个情况:一半农奴已经死了,将来可别再出什么麻烦……“他们不是在农奴普查册上有登记吗?”秘书问他。“有名字啊。”乞乞科夫答道。“那你怕什么?”秘书说,“死了一些又添了一些,只要活着都会赚钱。”
听得出来,秘书逗起机灵来说话还合辙押韵哩。这个时候我们的主人公头脑中出现了一个古往今来最富有灵感的想法。“唉,我这个笨伯!”他心里说,“我这可真是俗话说的‘四处找手套,手套就在腰上挂’呀!我去把那些尚未从农奴注册中删名的死农奴买来,比如说,买它一千个,再比如说,监护局每个给我抵押二百卢布:那就是二十万卢布啊!现在时候到了:刚发生了一场瘟疫,感谢上帝,人死了不少。地主们赌钱,喝酒,大肆挥霍,全都跑到彼得堡来当官儿了;庄园由随便什么人胡乱管理,纳税一年难过一年,他们只要为了不替死农奴交人头税就会高高兴兴地白给我;兴许还有人倒贴给我几个钱呢。当然了,干起来会有麻烦,费心思,担惊受怕,不小心会惹出祸患,闹出事儿来。可是人既然有了头脑,就要冒风险干事。主要的好处是这种营生令人难以想象,没有人会相信。当然,没有地,买农奴抵押农奴都不行。可是我买了带走啊,带走;现在塔夫利塔省和赫尔松省的地白给,只要去住就行。我把他们全都迁过去!搬到赫尔松去!让他们住在那儿!迁居手续,可以通过法院来办。要是人家想查验农奴呢,请吧,我也不会反对,干嘛不查验呢?我有县警官亲笔签署的证明嘛。那座村子可以叫乞乞科夫村,也可以根据我洗礼时起的名字叫帕维尔村。”本书怪异的情节就这样形成在我们主人公的脑海里,读者是否会因而感激他,我不得而知;但作者是非常感激他的,感激之情简直无以言表的。不管怎么说,如果乞乞科夫的脑袋里没有产生这个想法,这本小说就无法面世。
按照俄国人的习惯划过十字后,乞乞科夫就开始了他的计划。他借口择地居住和其他的什么理由,开始在我国一些角落里——大多是那些灾害、歉收、死亡等等最惨痛的一些地方,也就是说,能最容易和便宜地买到那些农奴的地方转悠。他小心地找了几个可靠的地主,而且选择跟自己比较相像的人或者比较容易达成这种交易的人,想法设法地结识他们,让他们产生好感,好靠着交情不花钱弄到死农奴。于是,假如到现在为止出现的一些人物不合乎读者的口味的话,读者不该迁怒于作者;这是乞乞科夫的罪过,在这里他是主人,他想上哪儿去,我们就得跟他上哪儿去。从我们这里而言,如果因为人物和性格的丑陋和苍白而受到斥责的话,我们只能说,什么时候一开始也不会看到事物的全部壮观面貌,进入了一个城市,即便是进入了京城也罢,开始的景色都是暗淡无光的,一切都是灰色和单调的:开始是无尽头的被浓烟熏得黑乎乎的各类工厂,之后才可能出现六层大楼的屋角、招牌、商店、宽阔的大街、钟楼、尖塔、圆柱、雕塑,以及城市的华丽、热闹、嘈杂和人的手脑所创造出来的令人惊奇的一切。开始的几次生意是如何进行的,读者已经看到了;后边会怎样发展,主人公将要遇到一些怎么样的成功和挫折,他会如何去克服更大的障碍,一些宏伟的形象如何出现,这部波澜壮阔的小说的隐秘沟坎将如何开动,它的范围将怎样扩大,以及它会具备怎样雄壮的抒情洪流,读者以后自然会看到。这由一位中年绅士、一辆单身汉乘坐的轻便马车、跟着彼得卢什卡、车夫谢里凡以及枣红马、税务官和那匹狡猾的花斑马等读者早已熟悉的三匹马组成的一行人马还有许多事没忙完呢。如此,我们主人公的来龙去脉都全部展现给读者了!
但也许有人会要求用一句话语来给他来个结论性的鉴定,说明他在品德方面是个什么样人的吧?他有很多的缺点,这很明显了。他究竟是个什么人呢?他不是英雄,那就是坏蛋喽?怎么会是坏蛋呢?为什么对别人这样指责他呢?我国现在已经没有坏蛋了,有的都是心地善良、令人喜欢的好人,而那些肯让自己的嘴脸被当众打耳光、宁愿遭到众人耻笑的人物现在也许还能找到那么两三个,并且就算是这种人现在也在大谈道德了。最公正的还是把他称做谋利的掌柜吧。谋利是一切罪孽的源泉;因为谋利才产生了世人称为“不很干净的”事情。确实,在这种性格里已经有了某种让人讨厌的东西,有的读者在自己生活道路上会和这种人友好,会同他一起吃喝,会同他一起愉快地消磨时光,可是他一旦成了戏剧或小说的主人公,那位读者就会斜起眼睛来看他了。不过聪明的读者并不是讨厌任何性格,而是要对他进行原原本本的研究,用探究的目光来审视他的一切。人身上的一切都在迅速地变化:不久,他的心里就会长出了一条可怕的会冷酷地吸干人全部脂膏的蛆。这种情况发生过不止一次:在一个生来就要建立丰功伟业的人身上不只有强烈的激情,有的时候还会滋生出一点微小的私欲来,让他忘记了伟大神圣的责任,把一些微不足道的小事错当成伟大而神圣的事业。人类的欲望是无尽的,就像海边的沙粒,而且各不相同,所有的这些欲望,不管是卑下或崇高,最初都听命于人,但是后来却会成为人的可怕主宰。那在各种欲望中选择了最崇高的欲望的人是幸福的;他的幸福每时每刻都在不停地增长,他会越来越深地进入自己心灵的辽阔天堂。可是一些欲望却并不是由人选择的。它们是人天生就有的,人无力摆脱它们。是上天安排的它们,包含了那些永远在呼唤着、在人的一生中都不会沉默的东西。这种欲望注定会在人世间大显身手:不管是寓于一个忧郁的形象里还是化身为一个令世界高呼的光明现象昙花一现,为了人们并了解的利益他们被招唤了出来。也许在这个乞乞科夫的身上也有一种吸引他而不受他主宰的欲望,在乞乞科夫的冷冰冰的存在中有一种要把人变成灰烬并让他跪倒在上天智慧面前的东西。为这个形象为什么出现在目前问世的这本小说里,暂时还是一个秘密。可是使作者痛苦的并不是读者不喜欢这个主人公,而是作者的心里总有一种信念无法消除:这个主人公、这个乞乞科夫将会受到读者的喜爱。作者如果没有较深刻地窥探他的心灵,如果不把他心灵深处见不得光的东西翻找出来,如果没有把他对任何人也不肯讲的隐密想法暴露出来,而只把他表现成全市——玛尼洛夫等人——所看到的那样,在大家的心目当中他是一个风趣的人。没有必要非让他的面影、使他的全部形象有血有肉地在人们的眼前晃动;那么读完这部小说以后便不会受到任何心灵的震动,还可以回到慰藉了全俄国的牌桌旁边去。是的,我亲爱的读者,你们并不愿看到被展露出来的人类的不幸。你们会说:“为什么要写这个?难道我们自己不知道生活在有许多卑鄙愚蠢的东西之中吗?我们原本就可以经常看到一些绝对不会让人感到高兴的东西了。现在还是给我们看些美好、开心的东西吧。最好让我们忘掉烦恼吧!”“老弟,你干吗要跟我说庄园经营糟糕呢?”地主对管家说,“老弟,这个就算不说我也知道,难道你没有别的话可说了吗?让我把他忘掉吧,忘记了这个,我就会幸福的。”如此一来,那些原本可以补救一些家业的钱,就用来置办自己乐不思蜀的各种东西去了。本来或许会意外发现的巨大财源闪现在头脑里,却要浑浑噩噩地睡过去了;眼看着田庄就要卖掉了,地主还昏昏沉沉,随遇而安,堕落下去,堕落到原先他自己也会感到可怕的地步。
作者也会遭到那些爱国主义者的指摘。这些所谓爱国主义者,稳稳当当地坐在自己的位置上,做着一些并不相干的事情,积累着钱财,把自己的幸福建立在别人的牺牲之上;但每当出现了他们认为羞辱了祖国的什么事情,出版了一本偶尔讲了几句真话揭示了事实的什么书,他们就会像看到了一只撞在了蛛网上的苍蝇的蜘蛛一样赶忙从角落里跑出来,大喊大叫:“把这个公之于众,大肆宣扬好吗?把我们的事情都写在这里了呀,这样好吗?外国人会怎么说呢?听到关于自己的破议论难道能够开心吗?难道认为这不会让人心痛吗?难道以为我们不是爱国主义者吗?”碰上这种高屋建瓴的指责,特别是担心外国人议论的高见,我得承认,我无言以对,只能说个故事吧。在俄国的一个僻远的地方有这么两个人。一个是父亲,叫基法·莫基耶维奇,是个整天悠哉优哉与世无争的人。家里事,他从不去过问,整天探究他所说的哲学问题和思辨方面的问题。他一边在屋里来回走着,一边说:“比方说野兽,野兽生下来是赤裸裸的。为什么一定要赤裸裸的呢?怎么不像鸟儿那样呢?为什么不能从蛋壳里孵出来呢?真有些深奥:自然界真是越研究越让人费解!”基法·莫基耶维奇就这么天天思考着。可是问题主要并不在这。他的亲生儿子莫基·基法维奇。他是那种在俄国被称为大力士的人物。趁着父亲研究野兽生存问题的时候,这个膀阔腰圆的二十岁的大小伙子身上的力气就要出来大展拳脚了。他做什么都笨手笨脚的:不是弄断了这个人的手,就是让另一个人的鼻子上长个包。从自己家到邻居家,从丫头到看门狗,谁看到他都得躲着他;自己卧室的床,也常常让他拆得粉碎。莫基·基法维奇就是这样一个人,可是他的心是善良的。但是问题的重点还不在这里。主要问题是自家和别人家的仆人跟他的父亲说:“老爷,您行行好吧,莫基·基法维奇少爷是怎么回事呀?人家都被他搞得鸡犬不宁了!”
每当父亲听到这些总会说:“是啊,他淘气,是淘气,可这有什么办法呢:打他已经晚了,人们还会怪我残酷无情;他是个有自尊心的人,当着外人骂他,他是会收敛的,但事情就张扬出去了啊,糟糕!就算他上狗市,那的人也会骂他。真的,你们认为我不会心痛吗?我难道不是父亲吗?我研究哲学,有的时候忙,可就难道不是父亲了吗?不,我是父亲!是父亲,他娘的,我是父亲!看我的莫基·基法维奇坐在那里生气呢!”说到这里,他狠狠地给自己胸膛来了一拳头,基法·莫基耶维奇激动了起来。“就算他是一条狗,那也不能让人们从我的嘴里听到,那也不该我来出卖他。”他论述了父亲的情感之后,就放任莫基·基法维奇继续他那大力士的伟大功业去了,自己回头做他的学问,这次他提出了一个这样的问题:“要是大象是卵生的,那蛋壳大致应该很厚了,大炮都打不动,得想出一种新的火器来。”
在本书的结尾,两位生活在平静角落里的居民大概突然从一个小窗口里探了一下头,其目的是要谦卑地回答一些热情的爱国主义者的指摘。这些爱国主义者在时机未到的时候都在沉静地研究哲学或者拿从他们热爱的祖国那里贪污来的公款发财致富,他们在想该怎样做坏事,而且不让人们议论。不,让他们出来指责的原因并不是爱国主义和爱国感情。这后边是别有居心的。有话为什么不说出来呢?除了作者,还该谁说神圣的真话呢?你们会怕深邃探究的目光,你们自己也会怕用锋锐的眼光去看这世上的一切,你们喜欢用毫无所思的眼睛浮皮潦草地看一切事物。你们甚至会由衷地讥笑乞乞科夫,或许还可能会夸作者几句,说:“他可真是巧妙地抓住了一些东西呀,一定是个快活的人!”说完了,你们会感到自豪,会露出得意的微笑,还会继续说:“应该知道,在有些省里的确有一些非常古怪可笑的人,而且坏起来也非同小可!”可是你们在闲下来时有那个曾怀着基督教徒的恭顺内心自问,问自己的心灵深处这个难以回答的问题:“我身上就没有乞乞科夫的什么影子吗?”是的,肯定没有问过!
如果此时从旁路过这个他认识的官衔不太大可也不太小的人,他会马上去捅旁边的人一下,几乎要笑出声来,跟他说:“看,看,乞乞科夫,乞乞科夫过去了!”之后就像一个小孩子一样,忘了保持同官职和年龄相称的体面,跟在那人的身后跑,喊着“乞乞科夫!乞乞科夫!乞乞科夫!”嘲笑他。但是,我们说话的声音有些太大了,我们趁他睡觉的时候说他的故事,却忘了现在他已经醒了,他很容易听到自己的名字被不断重复。这个人很爱生气,听到别人在用轻薄的口吻谈论他他会不高兴的。他发火不发火,跟读者们关系不大,可是对于作者呢,无论如何都不该和他吵翻:作者还要跟他走一段不短的路程呢;本书还有两卷要写——这可不是一件小事。“喂,你怎么啦?”乞乞科夫问谢里凡。“你?”
“怎么啦?”谢里凡慢慢吞吞地反问道。
“还问怎么了?你这个笨蛋!你怎么赶车的?喂,赶赶牲口!”
谢里凡其实早就眯缝起眼睛来了,只是在睡梦中偶尔抖动一下缰绳提醒也打着瞌睡的马匹;彼得卢什卡的帽子不知道掉到了什么地方,他仰面倒在后边,头枕在了乞乞科夫的腿上,乞乞科夫只好送了他一个暴栗。谢里凡打起了精神,对着花斑马的脊背来了几鞭子,挨了打的花斑马便缓缓地跑了起来。谢里凡对着所有的三匹马晃了晃鞭子,来了一句歌唱一样的细嗓音:“别怕!”三匹马便飞奔起来,马车像羽毛一样向前飞奔。一会儿驰过矮岗,一会儿越过小丘(这条略有些下坡的大道上到处都是丘岗),谢里凡随着上岗下丘掀动着身子,摇晃着鞭子,嘴里喊着“驾,驾!”乞乞科夫在靠着皮靠垫轻晃着,微笑着,因为他喜欢飞速的奔驰嘛。有哪个俄国人不喜欢呢?俄国人从心里爱撒欢儿、爱狂放,有时还加上一句“豁上了!”当然会喜欢飞驰了。飞驰可以让人有一种奇异的兴奋感觉,怎么能不让人喜欢呢?就像一只神鸟把你放到翅膀上,你在飞,没等你看清形状,什么都在飞:路标在飞,迎面坐着马车驶来的商人在飞,两边黑沉沉的云杉林和松树林和林中传出的斧声和鸟啼在飞,伸向远方的路在飞,一切东西都飞了过去不动的似乎只有头顶的天,还有那朵朵轻云,还有那从云中钻出来的一弯新月。喂,三套马车啊!飞鸟一般的三套马车,是谁把你创造出来的?看来,你只能诞生于勇敢智慧的人民中间,诞生在这不喜欢儿戏、辽阔地占了半个地球的平坦国土上,令人眼花缭乱的是迎面飞来的一座座数不胜数的里程碑。这赶路工具看起来并不精妙,全身一根铁螺丝也找不到,是雅罗斯拉夫尔的一个勤劳农夫凭着一把斧子一把凿子把你拼凑起来的。车夫也没有德国长统皮靴:他只有一把胡子和一副大手套,而且谁也不知道他下面坐的是什么,他欠起身子晃了一下鞭子,便唱起了歌——马像一团飞奔的疾风,辐条转成了一个圆轮,路偶尔地颤动一下,不时会遇到一个步行者停下惊叹一声!
看它飞呀,飞呀,不停地飞!远处看去,只见一个什么东西拖着长长的尾巴风驰电掣般飞向远方。俄罗斯,你不也正像这勇猛无畏的疾不可追的三套马车一样在飞驶吗?在你的脚下,路在生烟,桥在轰鸣,一切都抛在了后面,转瞬即逝。一个看到的人被这上帝的奇迹惊懵了:这是天上的闪电来到了路上吗?这令人心驰神摇的运动意味着什么?在世人从未见过的骏马身上隐藏着一种怎样的神奇力量呢?啊,骏马,骏马,多么神奇的骏马!
你们的根根鬃毛都是疾风的化身吗?
你们的条条血管都是灵敏的耳朵吗?
你们一听到熟悉的歌声自身后传来,便立刻和谐地挺起青铜一样的胸膛,几乎蹄不着地,化为条条直线,在空中飞了起来,神勇的三套马车在疾驶着!……俄罗斯啊,回答我,你要奔向何方?
你没有回答。美妙的响声从那里传了过来;空气被划破,呼呼地响着,变成了疾风;大地上的一切都从身旁飞过,其他民族和国家都闪到路旁为它让路。
第一章 遗落的学子
为什么非得从我国的偏远角落里来塑造一些穷乡僻壤的人物来展现我们生活中的陋习和令人伤感的缺陷呢?有什么办法呢,作者就是这种习性嘛,他本人就有缺陷啊,除了在穷乡僻壤发掘一些人物来表现我们生活中的陋习和缺陷,他别无所能嘛。瞧,现在我们又到了穷乡僻壤,又到了一个偏远的角落。
只是这是一个多么美秒的穷乡僻壤、偏远角落啊!
山峦起伏,绵延万里,雄踞在广阔的平原之上,就像一道没有尽头的巨大城墙。有些地方是黄褐色的悬崖峭壁,让雨水冲刷出了一道道沟壑;有些地方是青翠的绿草,从砍伐留下的树墩上长出丛丛鲜嫩的枝桠,好像覆盖在山坡上的一张张羔羊皮;有的地方则是未历刀斧的郁郁葱葱的树林。河水呢,有时驯服于高耸的河堤,同河堤一同蜿蜒曲折,有的时候淘气地跑进草地,在阳光下闪耀几下,便藏进了白杨、赤杨丛生的树林里,不久又从那里兴高采烈地跑出来,陪伴着小桥、水磨和河坝奔向远方,那小桥、水磨和河坝都像是要在那些拐弯的地方把它拦下似的。
这绵延不绝的峰峦有一个地方陡然峻峭,顶峰颇高,从山麓到山顶密密麻麻长满了葱翠的树木。有槭树,有梨树,还有低矮的爆竹柳丛,有树锦鸡儿,有白桦,有云杉,有爬满蛇麻的花椒……这里展露出地主住宅的红房顶、后边的农舍挺起来的屋脊、脊饰和地主家的阁楼。一座古老的教堂顶着五个金碧辉煌的圆顶高高耸立着。每个圆顶上都有一个镂空的金色十字架,用一些镂空的金色链条固定在圆顶上,因此在远处远远望去,就像一些悬浮在空中金光闪闪的金块。所有的这些——树梢、屋顶连同教堂,都把身影倒映在河水里,还有一些古老的柳树,有的站在岸边,有的干脆站到水里去,垂下细长的手臂,仿若在欣赏着水中的这幅倒影,欣赏了许多年也没欣赏够。
这景色相当不错,但若是居高临下,从地主家的楼上极目远眺,那就更美啦。没有一个客人或来访者能无动于衷地站在阳台上。他肯定会惊讶得喘不过气来,只能连声感慨:“上帝,多么辽阔啊!”眼前的大地一望无际:布满水磨的草地,小树林和后边的墨绿和青翠的密林,如海似雾,蔓延向远方。密林的后边已是云烟迷漫,越过云烟可以看到的是一片苍茫黄沙。黄沙后边,是几座白垩山,没有太阳也闪着耀眼的白光,好像不论何时都有阳光在照射着它们。白垩山脚下隐隐约约有几个灰蒙蒙的小点。那是远处的村庄,已是肉眼所不及了。只是在阳光的照射下像火花一样闪光的教堂圆顶提示人们那是一个人烟稠密的大村落。这一切都笼罩在一片悠然的宁静之中,连空中密密麻麻的小鸟也没能打破这片宁静,反倒是它们的歌声也显得隐隐幽深。总之一句话,所有的客人和来访者站到阳台上都不会无动于衷。就算他在哪里看上一两个小时之后仍不免要发出最初所发的那种感慨:“上帝,多么辽阔啊!”这个村子看起来像一处险关要塞,必须得从另一边才能进去。从那边上去开始的时候是田野,庄稼地,最后是稀落的槲树,亭亭玉立在绿草地上,一直到农舍和主人的宅第面前。这个幽美的角落属于哪个有福气的地主呢?住在这座村子里占有和主宰这一切的是个什么样的人呢?
这座村子归属特列马拉汉县的地主安德烈·伊万诺维奇·坚捷特尼科夫,一位三十三岁的年轻绅士,目前尚未娶亲,曾经做过十品官。这位安德烈·伊万诺维奇·坚捷特尼科夫是个怎样的人物,有怎样脾性和特点呢?
这自然要从他的邻居那里去打听了。在他的邻居中,有一位曾在放火船上当过上校,他的评论简单直接:“一个十足的畜生!”住在距离这里不远的一位将军说:“这个年轻人倒不太蠢,就是太自大了。我本来可以算对他有些好处的,我在彼得堡,甚至在宫……”将军没有把话说全。县警官的回答是:“那是个小人物,我明天就要上门去收取他拖欠的税款!”向他村里的农夫打听他们..的主人如何呢,他们什么也不会知道。总之,周围关于他的舆情贬多过褒。
可是,从本质上来说,坚捷特尼科夫不过是个昏昏噩噩的人而已。既然世界上有不少人醉生梦死,那么坚捷特尼科夫为什么就不能昏昏沉沉呢?不过,在我简单地描述他一天的生活后,读者自然就能推断出他究竟是个怎样的人了。他早晨醒来得很晚,醒来之后还得久久地坐在床上揉眼睛。因为他的眼睛长得特别小,所以需要揉的时间就格外长。在他揉眼睛的时候,仆人米哈伊洛端着脸盆和毛巾到了房门口。可怜的米哈伊洛站了一个小时,两个小时,最后去厨房转了一大圈,再回来的时候老爷还是在揉眼睛,直到磨蹭够了,他才下床,穿上睡衣,洗漱后,踱到客厅里喝茶、喝咖啡、喝可可乃至于刚挤的鲜奶,什么都来一点儿,把面包毫不怜惜地揉成渣儿,漫不经心地把烟灰磕得四处都是。他这一顿茶炊喝了两个小时。这还不算,他还要端一杯放凉了的茶水慢腾腾地踱到朝着院子的窗前去。每天都能在这里看到窗外下边这样的场面。开始是侍候主人进餐的满脸胡茬子的格里戈里大声地骂管家婆佩尔菲利耶夫娜:“你这个吝啬鬼,贱货!你不能闭上嘴吗,臭婆娘?”
“就是不听你的,馋鬼!”贱货也就是那个佩尔菲利耶夫娜喊道。
“你跟谁都别扭,跟总管也吵,你这个仓库的小耗子!”格里戈里吼着。
“总管和你是一路货,都是贼!”贱货喊的声音如此大,以至于全村好像都听得到,“你们俩都是酒鬼,败家子,大笨蛋!你以为老爷不清楚你们吗?他就在这里呢。”
“老爷在哪儿?”
“就坐在窗口,他什么都看见了。”
确实,老爷就坐在窗前呢,什么都看到了。在争吵中,一个仆人家的孩子正拼命大哭,是被他妈妈揍了一巴掌;还有一条狗坐在地上尖叫,它是被厨子从厨房里探出身子来泼了一身开水。人喧狗闹,简直令人受不了。老爷也全都看到了。一直等到闹得让他实在清闲不下去、实在无法忍受了,他才叫人出来吩咐闹轻一点儿。等到还剩下两小时就要吃午饭的时候,他才走进书房,为了要认真地做一件很重要的工作。这件工作的确非常重要,具体来说是要写一篇文章,这篇文章要从民情、宗教、哲学、政治等各个方面来综合论述俄国,解决俄国面临的时代问题,为俄国清楚地规划美好未来。一句话,他要写的是一篇重要的文章。只是,这部巨作现在还只是在酝酿阶段:啃啃笔头,在纸上勾勾点点,之后就把这些推开,捧起书来,吃午饭也不肯搁下。他一边读,一边喝菜汤、加调味汁、吃烤菜和甜点心,饭后吸烟斗喝咖啡,自己一个人下跳棋。到晚饭之前做了点什么——实在很难说清。好似什么也没有干。
我认为这个小说里的年轻人卓然世外,孤独高洁,穿着便服,不扎领带,就这样成天在家里打发时光的。他不愿走出门去,不想出去散步,甚至不乐意登高远望,去欣赏一下美景,就连开开窗户让屋里进点新鲜空气都不愿意。那令任何一个来访者都激赏不已的乡间美景,在主人的眼中仿佛根本就不存在。在这里,读者可以知道:安德烈·伊万诺维奇·坚捷特尼科夫是怎样的人,这样的人在俄国有不少,这种人往往被叫做懒蛋、懒虫、懒坯,等等。这种性格是天生的,还是后天长成的,这个问题怎么回答呢?
我想最好还是让我们看看他的童年和受教育的经历,或许我们可以从中得到答案。
小的时候,他是个聪明、颇有天赋的孩子,有时蹦蹦跳跳,有时沉默寡言。不知幸与不幸,他上了这样的一座学校。这所学校当时的校长是亚历山大·彼得罗维奇。亚历山大·彼得罗维奇是个非常优秀的人,虽然颇有些古怪。他能够洞察俄国人的本性,并且知道该怎样同他们谈话。即便是淘气包受了他的严厉训斥,转身离开时都会精神振奋,决心弥补自己的过错。他的那些学生咋看上去好像太调皮、太放肆、太顽劣了,会被人们看成一群没有规矩、不服约束的顽童。可是这是错误的:这群顽童是非常听从校长的训导的。不管做错了什么事,没有那个淘气包不主动地去跟他承认错误。学生们的任何小小念头,他都清晰明了。他的所有做法都那么不同寻常。他说应首先唤起一个人的上进心。他说,他相信上进心是推动人向前进的动力,没有它就没法推动人去从事某项活动。对那些顽皮和淘气的现象,他根本不去阻止,他认为这是精神素质的发端。他说,想要准确地判断一个孩子的内在精神,他们顽皮和淘气的表现是最好的根据。就像一个医术高超的医生看到了病人身上突发的病状和出现的红疹,并不忙着去清除它们,而是先认真地观察,以便确定人的身体到底是什么病症。他的学校里并没有太多的教师。大多数课程都是他亲自教。他既不用学究味浓的术语,也不像年轻教授们那样卖弄深奥的观点,他擅长用简单的话语把学科的精髓讲出来,让稚嫩的学生也知道这门学问对自己的用处。他认为,对一个人最有用的是学问是,人如果掌握了这门学问,就能够知道自己应当做什么。
对这门人生的学问他专设了一个高级班教授。只有少数的高材生能进这个高级班。天赋平常的学生,读完了初级班,他就让他们毕业做事去了,他认为没有必要多苛求他们,他们只要能成为有耐心的办事人员,愿意安分地工作、不张扬、老老实实也就行了。他常说:“可对于聪明的学生,对有天赋的学生,我一定肯多下工夫。”亚历山大·彼得罗维奇一到这个班就完全变了样子,他开头就会宣称:迄今为止,他对于其他人只是要求普通的智慧,现在要求的是高级的智慧。不是戏弄和耍笑笨蛋的那些智慧,而是能够承受各种的侮辱,不和傻瓜较劲——不生气发怒的那种才智。这个时候,他才对学生们提出那些别人向孩童们的要求。他把这种智慧称为高级的智慧。碰到什么倒霉的事都能泰然不惊,——这便是他所指的智慧!在这个班里,亚历山大·彼得罗维奇讲述了他所精通的人生的学问。他只选择所有学科中的那些能让人成为祖国公民的学科。他的讲述多是为少年们讲解毕业后到国家机关做事或给私人做事将要面对的各种问题。一个人在前进的路上会遇到的烦恼和阻碍、会受到的蛊惑和引诱,他全搜罗出来直接展示给他们看,没有一点儿的粉饰。他对什么都非常清楚,好像仕途的艰辛与宦海的沉浮,他都经历过。总之,他为他们描绘的并不是一幅光辉明亮的未来。可是奇怪的是!或许是学生们被极大地激发了进取心,或许是这位非凡的教师的眼里的神情在向少年们大喊“前进”这个天生对俄国人具有神奇力量的字眼儿,——不知道是到底是这个原因还是其他的原因,他的学生们相反地从开始就毫不畏难:哪里困难,哪里需要表现伟大的毅力,他们就到哪里急迫地砥砺自己。这个班的学生都有非常清晰的头脑。亚历山大·彼得罗维奇不时会对他们进行各种的考验,有时亲自出马,有时让他们的同学对他们进行一些令人难以忍受的侮辱。这些磨练,让他们越发地坚定谨慎了。这个班里毕业的学生并不多,却个个都是硬汉子,一些可以经过战阵的人才。任职之后,在危险万分的地方他们也能站住脚跟,许多比他们更有天才的人也会承受不了,为了一些微小的个人恩怨弃职而去,或者不自觉地让贪官污吏和骗子们控制住。可是亚历山大·彼得罗维奇的学生们却不会丝毫动摇,因为他们洞悉世故,甚至还会感召了一些贪官污吏和坏人。可是可怜的坚捷特尼科夫却并未能参加到这个班。作为最优秀的学生中的一份子,他正要进入这个高级班的时候,却发生了一件糟糕的事:只需一句话就能让坚捷特尼科夫奋发图强的那位伟大的教师,竟突然离世了!学校里的一切都发生了变化。亚历山大·伊万诺维奇,被一个叫费奥多尔·伊万诺维奇的人替代了。
费奥多尔·伊万诺维奇是个善良、正直的人,可是他对事物的看法却截然不同。初级班里孩子们的天真活泼被他认定是一种违规行为。于是费奥多尔·伊万诺维奇便着手开始整顿表面的秩序,让孩子们鸦默雀静,要求他们在任何的时候都要走成两列。他甚至会用尺来丈量列和列之间的距离。他并非按照才智,而是按高矮划分了座位,最后蠢驴吃上了美味佳肴,高材生却只能吃糠咽菜。这种做法自然引来了一片怨声,更难以理解的是,这位新校长好像故意和自己的前任作对,竟宣称才智和学业并不能入他的眼,他只看重美好的德行,他认为即便一个学生学习不好,只要操行好,那也强过高材生。只是学生们在费奥多尔·伊万诺维奇的教导下并未养成美好的德行。学生们都在暗地里胡作非为起来,大家清楚,暗地里的胡作非为比表面的胡作非为更糟糕。白天里一个个规规矩矩,晚上却聚在一起饮酒狂欢。在课程安排上,费奥多尔·伊万诺维奇也完全调转了方向。一切都发自良好的愿望,采取了各种新花样——与原先全都背道而驰。他请了一些新老师来,新老师带来了很多的新观点、新学说。他们讲授起来博大精深,倾洒了许许多多新名词新术语到学生的头上。都紧跟着学术上的新发展又有逻辑的关联,可是,唉,科学自身的生命消失了。所有的一切在开始懂事的学生那里成了僵死的教条。总之一句话,什么都倒过来了。更可怕的是尊师重教长的风气也消失了:学生们开始嘲笑起了老师。校长最先被叫成小费佳、小面包和其他的外号。由于胡闹,许多人被开除了,被赶出了校门。虽然学校严格地管束,可学生还是在外边找了情妇——八个人一起搞一个女人,他们还亵渎圣灵,不敬宗教(只是因为校长要求大家经常去教堂,可教堂的神父并不称职)。
坚捷特尼科夫生性沉静,他并没参加这些胡闹,他什么都没参加。可是他也垂头丧气了。进取心已经被唤醒了,可是却没有去处。还不如并不叫醒!他耳听着教授们的慷慨陈词,不得不想起原先的校长来,老校长讲得浅显明了,从不用慷慨激昂。化学啊,法哲学啊,政治学精义啊,人类学史啊,他都听了。人类学史,卷帙浩若烟海,教授教了三年,才教完了绪论和开头德国的一些城市公社发展。这一切只在他的脑海里留下了一点点支离破碎的印象。他的聪颖头脑告诉了他一点:课不应该这么讲;可是应该怎么讲呢,他并不知道。他因此经常思念老校长,经常会苦闷异常,苦闷到不知怎么宣泄。
当然,青年人是有未来的、是迅速成长的。临近毕业时,他的心激动地跳动起来。他对自己说:“这并不是真正的人生啊;这只是人生的预备;真正的人生在未来服务岗位上。在那儿才能大展拳脚哩。”毕业后,他顾不得向那让任何一个访客都惊叹不已的美丽家园看一眼,也没去墓前向父母辞行,就像那些有上进心的青年一样到彼得堡去了。大家清楚,我国有志向的青年都从各地奔向彼得堡,去那里做事,去出人头地,去青云直上,或者从那苍白、冷漠、虚伪的社会中领会生活技巧的一点皮毛。不过,坚捷特尼科夫的勃勃雄心刚开始就被他的叔叔、四品官奥努夫里·伊万诺维奇遏制了。他的叔叔对他说,最重要的是要写得一手好字,其他的都没有用;缺少这种本领当不了大臣,也当不了高级官员。可是坚捷特尼科夫呢,用俗话来说他的字就是:“是喜鹊用爪子划拉的,而不是人的手写的。”
找个供职的地方费了不小的力气,练字练了两个月后,靠着叔叔的脸面,他才终于谋到了一份在某局誊写公文的差事。他走进了通亮的办公大厅,一张张闪着漆光的办公桌旁都有人在那里歪着头沙沙地起草文案。当他被安排在一张办公桌边,要他马上誊写一份文稿时,他的心里产生了一种非常怪的感觉。刹那间,他感觉自己仿佛又回到了小学去从头学字母,就像犯了过错从高年级回到了低年级一样。他感觉周围那些写着文稿的先生们也很像一些小学生!有的先生在交办的大张公文里夹着小说,假装办公一样偷偷地读,上司一露面,就会吓得哆嗦一下。他的脑海里突然浮现出的学生时代,那真是一个一去不回的黄金时代呀。在学校里的学习对于这种琐屑的抄写突然崇高了起来。现在的他感觉学习做事的历程相比做事来说更伟大。他的那个无人可及,无法替代的神奇的亚历山大·彼得罗维奇老师生动地出现在他的眼前,——他的眼泪很快便淌了下来。办公厅开始旋转,办公桌也摇晃了起来,官吏们在他眼中搅成了乱麻,他眼前一黑差点昏过去。幸好他清醒了过来,暗下决心:“不能这样了,这差事不管最初看着怎么卑微,我都得干!”他暗自咬牙,下定决心要做下去。可是哪儿会没有乐趣呢?彼得堡也有乐趣,哪怕它表面上严酷、阴沉。街上是零下三十几度的天气;北风怒吼,飞雪连天,行人们竖起了大衣的领子,人们的胡须和马匹的嘴脸上就像撒满了盐粒。可是有个地方,虽然在四层楼上,仍有一扇窗户里照射着亲切的灯光:在那个舒适的房间里,烛光摇曳,茶炊呢喃,温暖人心神的话题在人们的嘴边流通,吟诵着上帝恩赐给俄国的一个满怀灵感的诗人的美好诗篇,年轻的心揣着崇高的激情在跳动着,就算在那风光迷人的南方也不会有这样的情景。
坚捷特尼科夫很快就对差事上手了,可是差事并没能如他开始决定的那样成为他的首要的事业与目标,而只是处在一种次要的位置上。上班成了他对自己时间的分界,现在他更为珍惜下班后的时间了。他的那位四品官叔叔本已认为他的侄子现在会有出息了,可是他的侄子此时却捅了一个大漏子。这里必须说一下,坚捷特尼科夫结交的朋友中有两位愤世嫉俗的高士。他们总是喜欢管闲事:不仅对于真正不公平的事,就算那些在他们的眼中看起来不公平的事,他们都不会善罢甘休。他们的初衷虽然是好的,却在话语行为上缺乏考虑,丝毫不肯宽饶别人。他们偏颇的言论和愤世嫉俗的仗义姿态深深地影响了坚捷特尼科夫。他们引发了他的愤懑情绪,让他想到了一些之前并没有留意到的琐事。他所在的那个科的科长列尼岑是个外边非常招人喜爱的人,坚捷特尼科夫在突然之间感觉他很可恶。在他的身上坚捷特尼科夫找到了数不清的缺点。他感觉列尼岑在同上司谈话时脸上展现出来的笑是那样甜如蜜,可在下属的面前却立马全都变成了让人恶心的酸醋。坚捷特尼科夫说:“我原本可以容忍他的,如果不是他脸上的表情变化得那样快;可是在我的面前同时又是糖又是醋的,我看不下去了!”之后,他开始事事关注他。他感觉列尼岑的架子实在有些大,而且还有通常小官僚惯有的各种毛病,比方说:恨那些节日没到他府上致贺的人,甚至于报复那些没在他家门房来客名单上出现名字的人;当然还有不管好人坏人都难免的一些罪过。因为这些,坚捷特尼科夫对他讨厌得要命。就像被一个恶魔推动着去给列尼岑制造一些不愉快。他怀着一种特别的乐趣寻觅这样的机会,终于让他抓到了机会。一次,他同列尼岑狠狠地大吵了一场,结果上司对他宣布——要么当面请求原谅,要么提交辞呈。他提交了辞呈。
他的那位四品官叔叔,大惊失色,跑来劝他。“看在上帝的份上!算啦,安德烈,你这算什么?只是因为上司不理想就放弃刚刚开始的美好工作……这怎么行?要是计较这个,那么做事的就一个人都没有了。聪明些吧,放聪明些吧。还来得及!别倔犟了,去跟他说明一下吧!”
“问题并不在这里,叔叔,”侄子说,“我去央求他的宽容并不难,况且这事的确也怪我。他是上司,无论如何我不该对他那么说话。可是问题是:您怎么忘掉我还有别的事情去做呢?我有三百个农奴、庞杂的家业,可总管是个糊涂虫。办公厅换另一个人代替我抄写,国家并没有大损失;可是如果三百个人不纳税,那国家的损失可就大啦。我是个地主啊,地主这个称呼并非无足轻重啊。假如我去好好照看、保护我的奴隶,让他们有好的工作环境,让国家得到三百个规规矩矩、不酗酒、能干活儿的臣民——我做的事情哪里比列尼岑这个科长差呢?”
他的叔叔惊呆了。他没料想侄子会洋洋洒洒说出如此一通高论。他想了一下,说:“可是……可是……怎么能让自己置身在蓬蒿之中呢?和乡下佬搅在一起,能有什么谈得上的交游?在这里,你总会在路上就碰到个公爵、将军的。只要你愿意,你也可以在那些好看的公共建筑前边走一走,可以到涅瓦河边去看一看,可是乡下呢,你看到的不是庄稼汉就是蠢婆娘。怎么要让自己的一生变得愚昧无知呢?”
叔叔,也就是说那位四品官,虽然是这么说的,可他一辈子除了上班经过的那条没有什么漂亮公共建筑的街道之外,从来没时间去光顾别的街;从来也没注意迎面来的是一个将军还是公爵;从来没体验过那些让喜爱享乐的京城人入迷的种种异想天开的游乐,他甚至从没进过剧院。他只是为了激励侄子上进并对未来有所憧憬才说了这些。可是他的这些话并没有效果:坚捷特尼科夫始终坚持己见。官署和京城已让他生厌了。乡村在此时他的心目中已经成了一个无拘无束的世外桃源、潜心研究的好处所、进行有益活动的一片大好天地。两个星期之后,他回到了靠近他从前童年所在的地方。当他感到已近了祖辈世代居住的村庄的时候,往事便清晰地一件件泛了上来,心也激动地跳动了起来!
他早已忘掉了很多地方,他就像一个初次到来的客人一样贪婪地关看着四周的美景。当道路穿过狭谷,扎进了一大片密林,在他眼前左右都是要三个人才能合抱得起来的三百年的老橡树,橡树中间夹杂着冷杉、榆树和比白杨还高的黑杨的时候,他问:“这林子是谁家的?”人家对他说:“是坚捷特尼科夫家的。”当从树林中出来,穿过了牧场,经过白杨林、柳树林、柳条丛,远山遥遥在望,在不同的地方的两座桥上跨过了同一条河流,一会儿把河水留在右边,一会儿又把河水留在了左边的时候,他问:“这是谁的牧场河滩?”人家回答他:“是坚捷特尼科夫家的。”当马车后来爬上了山,行走在空阔的山顶上,一边是还没收割的小麦、黑麦和大麦,一边是刚才走过的地方突然全部重现成了美丽如画的远方,当光线越来越暗,头上绿荫如盖、路旁绿草成茵、村子渐渐多了起来的时候,当刨得光光的圆木农舍、主人宅第的红色屋顶开始展露的时候,激动不已的心已不需要问就知道到了什么地方的时候,坚捷特尼科夫心里的感触越积越多,情不自禁地大喊了起来:“哎,我之前是傻了吗?命运让我做这人间乐园的主人和王子,我为什么要把自己强迫成办公厅的抄写员去奴役自己!我受完了教育,掌握了必须的知识,本该为我负责的人们做些好事,改善一个地方的状况,来履行一个地主身为法官、行政官和保安官的各种职责,可我却把这些推给了一个糊涂的总管,我自己的选择到底是什么呢?抄抄写写就算给一个没有学识的丘八也可以无可挑剔的呀!”
坚捷特尼科夫还骂了自己一句“混蛋”。可是混蛋却意外地受到了热烈无比的迎接。村民们听到老爷回来了,一下子把主人家大门口挤得水泄不通。各种颜色的披肩、围巾、头巾、粗呢褂子、八字胡、络腮胡、山羊胡子、火红色的胡子、银白色的胡子、淡褐色的胡子、挤满了大门口空地。农夫们叫着:“哺育我们的恩主,你终于回来了!”婆娘们激动得边流泪边喊着:“老爷,我们的老爷!”远处的人为了要挤进来,甚至动起手来。一个老太婆,干瘪得如一只风干的梨,从拥挤的人群里钻出来,走到他的跟前,两手一拍,尖声尖气地喊道:“你这个小鼻涕虫儿,都瘦成什么样子啦!可恨的德国婆娘让你累坏了!”那些八字胡、络腮胡和山羊胡子立刻向她喊道:“快滚吧,老东西!你扯到哪儿去了,丑婆子!”这时又有人添了一句,听到这句话,俄国的农夫不会笑。老爷忍不住笑了出来,他的心里的确受到了深深的感动。他想:“多深厚的情意啊!为了什么呢?为了我从没见过他们,从没对他们关心!我发誓,从今往后我会分担你们的劳累和辛苦!我一定全心全力让你们过上该过的日子,报答你们的善良本性,决不辜负你们这份真情,一定实实在在地做一个养育你们的人!”
之后,坚捷特尼科夫开始用心管理起了家业。通过现场的考察,他看出了那个混蛋总管太啰嗦,有着混蛋总管的所有特点,也就是说,对农妇交来的母鸡和鸡蛋、纱线和麻布记得清清楚楚,可对收割和播种的情况一无所知,还总是怀疑农夫们会坑害他。他赶走了糊涂总管,换上了精明能干的新总管。他抛开鸡毛蒜皮的小事,心思都放到了大事上,降低劳役,减少农奴为主人干活儿的日子,增加了他们给自己干活儿的时间,认为今后的情况一定会不必言说地好起来。他什么都自己过问;地里,打谷场,烘干室,磨房,码头上,装船和发船的时候,到处都能看到他的身影。“瞧,他的腿脚倒勤快!”农夫们说着,甚至还挠起了后脑勺,在原来那个总管的长久的婆娘式的管理下,他们都懒惰惯了。可是这种情况持续的时间并不长。俄国的农夫是狡黠的,他们很快就看透了:老爷虽然看起来机灵,也上心去抓事情,可是到底怎么抓,却还什么都不懂,说话文质彬彬的,挺有趣,不啰嗦,也不骂人。可是不知道为什么老爷和农夫——不能说他们不明白对方的意思——他们没能唱到一起去,没能互相调和着唱起一个调子来。坚捷特尼科夫开始看到自家地里的庄稼没有农奴地里的长得好。种得早,可芽儿却不怎么愿意抽。活计呢,好像干得还不错——他曾亲临现场,为了慰问农夫们的热心劳动,他还让人赏给每人一杯伏特加酒。农夫的地里,黑麦早已抽穗,燕麦也已成熟,黍子早就分蘖了,可他的地里庄稼却还还没抽穗,有了穗子也没有灌浆。一句话,老爷感觉到,虽然农夫们得到了好处,却在骗他。他刚想要责备他们,就传来这样的声音:“老爷,我们怎么能不给东家好好干活儿呢!您可是亲眼看到耕种的时候我们卖了多少力呀,您还赏过我们每人一杯伏特加呢。”这种答复有什么能说的呢?
老爷若非要问:“那为什么我地里的庄稼长得不好?”“谁知道呢?准有虫子在下边咬了根儿。再就是今年吧,没有下过一点儿雨。”可是老爷看不到农奴地里有虫子咬庄稼,而且也奇怪,雨也会挑地方,单单下到农奴的地里,一滴也不落到老爷的地里。他感觉农妇们更难管理。她们常常说劳役太重,要少干些活计。奇怪!
理应交的织布、果子、蘑菇、榛子,他都给免了,其他的,他也减了一半,为了让她们有时间用来做家务、在家里给自己缝缝补补、在菜园子里多种些菜把家里搞好些。可是后果呢,事与愿违!懒惰、打架、挑拨嚼舌、争吵打闹在这些女人中间渐渐盛行了起来,让那些丈夫们不得不来找老爷说:“老爷,管管这些疯婆娘吧!简直成恶魔了!让人都没法儿干活儿了!”
有几次,他本要对她们狠心起来严加管教。可是怎么管教起来呢?看看婆娘来见他时的样子吧:哼哼呀呀,病病怏怏的,披着一些不知从哪里找到的让人目不忍睹的破烂儿。可怜的坚捷特尼科夫只能说:“走开,从我这里走开!”
可是很快他就会有幸看到那个病的不行的婆娘一出门就为了一把芜菁同女邻居动起手来,差点就能把那个女邻居的肋骨给打折,就算一个壮汉也未必能把人给伤成那个样子。他曾经想为农夫们办所学校,最后却弄了个灰头土脸,垂头丧气,没有这些个念头还好些!所有这一切让他在管理家业、调解纠纷甚至一切活动上的热情都大大地降低了下来。农奴们干活儿时,他虽然到场监督,可是心却不在那里:心已飞到远方,留下眼睛东张西望。割草的时候,他不去看有六十把大镰刀一起迅速摆动,随着镰刀的摆动高高的牧草带着轻快的有节奏的沙沙声成排扑倒在地上;而是看向那弯曲的河边,那里有一只红鼻子、红腿的燕鸥在岸边横叼了一条逮住的鱼,一边好像在想吞还是不吞,一边顺着河看向远处,那里还有一只燕鸥,那只燕鸥还没有逮到鱼,正在一动不动看着叼着鱼的这只燕鸥。收割的时候,他也不看庄稼是码成了圆垛、十字垛,还是随便堆了个尖堆。他毫不在意农奴们在偷懒还是卖力地给庄稼码垛。他眯缝起眼睛,高仰起头,用鼻子去闻田野的清新,让耳朵去聆听鸟儿们的演唱。鸟儿们的歌声从天空、从地上、从各个方向合起来和谐组成了一个声调动听的大合唱。长脚秧鸡在草丛中拖着长腔嘎嘎地叫,一群赤胸红顶雀在头上唧唧喳喳地飞过,云雀沿着空中看不到的梯蹬播撒呖呖的清啼。白鹤排着队列在高高的空中发出号角般清亮的长唳。在近处干活儿,他就躲在远处;在远处干活儿,他的眼睛就在身边寻觅落点。像是一个溜号的学生,一边看着书一边却还在看着同学对他做的轻蔑手势。
到最后,他干脆也不到现场去了,审判啊、惩办呀他也完全放手了,整天待在家里,总管有事他也不想听了。之前,还有几个住在附近的人过来找他聊聊天。一个是满身带着烟斗味儿的退伍的骠骑兵中尉,另一个是个擅长谈各种题目的放火船的上校。他们的来访也渐渐让他厌烦起来。他觉得他们的谈吐太过浅薄;他们对他那轻视的眼神,拍他的膝盖和其他放肆的动作也开始让他感觉太庸俗了。他决心不再和他们来往了,他的做法可以说是相当不留颜面的。事情大体是这样的。有一天,最擅长闲扯的放火船的上校维什涅波克罗莫夫来访,想要和他一起议论一番政治、哲学、文学、道德以及英国的财政状况,可是他却让人出来说他不在家,而他自己却在窗口观望的时候露了马脚。客人同主人的目光偶然间遇到了一起。其中一个自然是痛心疾首地骂了一句“畜生!”另一个呢,也随之回敬了一个“蠢猪”什么的词儿。就这样,两人断了来往。而且打那之后,再没有人来看望他。家里变得冷清起来。主人便穿起了便袍,整天待在家里,身体没有用处,脑袋里却在构思着讨论俄国问题的一篇大作。有关这篇文章的情况,读者想必已经知道了。日子日复一日地如此滑过。他从睡梦中慢慢地醒来。每当有邮差送来报纸、新书和杂志,他在上面看到曾经熟悉的老同学出任要职步步高升或者对科学和世界教育事业做出了应有的贡献时,他的心头便会生出一种淡淡的惆怅。对于自己的好无建树不由自主地产生了一种难以言说的淡淡忧伤。这个时候,他就会厌倦他的生活。曾经的学生时代总会生动地浮现在他的眼前,老校长亚历山大·彼得罗维奇也会突然在他眼前鲜活生动地出现……他泪流满面,差不多能痛哭上一整天。这哭泣代表着什么呢?可能是痛苦的心灵寻找到自己病症的可悲的病灶了吧,——这病因就是他身上刚开始出现了伟大的理想时没有来得及茁壮成长就被斩断了;就是他小时并没有经历过挫折的砥砺,也没能达到在困难和危险面前若无其事的境界;就是他身上隐藏的伟大感情虽然像铁一样被烧红了,可却没有经过最后的捶打,因而现在的他变得毫无韧性,脆弱不堪;就是那位伟大的老师离开他有些太早,如今的世界上已没有一个能让不断被动摇削弱的毅力和没有了韧性的软弱意志坚强起来,能犹若雷鸣一样地对他的心灵喊出“前进”这个对各个地方、各个阶层、各种等级、行行业业的俄国人都期盼听到的振奋人心的字眼儿的人了。能用俄罗斯心灵可以感受到亲切的语言对我们喊出“前进”这个伟大字眼儿的人,深知我们天生的力量、特点和全部心思并能振臂一呼让我们起来追求伟大生活的人在哪里呢?懂得感恩的俄国人会用什么样的字眼儿、怎样的爱戴来回报他啊!可是时间过去了一个又一个世纪,五十万的笨蛋、睡神还在沉睡中没有醒来,在俄国能说出这个全能字眼儿的伟人无比匮乏。有一件事情差点就把坚捷特尼科夫从迷梦中唤醒,差一点就转变了他的性格。这件事大致像是爱情。可是最终他却仍未改变。一位将军住在离他的村子十俄里远的地方。这位将军对坚捷特尼科夫的看法并不太好,我们已经知道了。将军居家后仍保有将军的派头,慷慨而好客,喜欢邻居来恭维,却从不回访别人,说起话声音嘶哑,喜好读书。他有一个女儿。这位姑娘是个前所未见的怪人。与其说她是一个闺秀,倒不如说她是一个活在梦境里的幻影。有时人会在梦里看到一个什么景象,至死都不会忘记,眼前总会看到这景象,现实在他的心目中就再也不存在了,这种人会变得一无用处。她的名字叫乌琳卡。她受的教育有些奇特。是一个英国家庭女教师教育的她,她一句俄语也不会说。乌琳卡在童年就失去了母亲。父亲没有时间管束她。不过,他爱女儿爱到要死,却只会宠她。描绘她的形象很难。她就像生活自身一样活泼,她比仙女还娇艳动人,比才女还聪明灵敏,比古典美人还婀娜多姿。很难说明白她身上是哪个国度留下的烙印,因为她的容貌除了在古希腊罗马石雕上,在别的地方根本不会找到。像所有在娇纵中长大的孩子一样,她十分任性。如果谁看到她突然怒发冲冠,光洁的额头上突然皱起严厉的皱纹,同父亲激烈争论的话,他一定会以为她是一个十分性格叛逆的人。但只有在听到什么不公的事或残忍地对待什么人的时候,她才会发怒。而且只要看到令她发怒的人的处境可怜,她的怒气就会马上消散无形。就算那个人惹她发怒,只要开口求她帮助,她就会毫不犹豫地把钱包扔给他,也不管如此是聪明还是愚蠢;假若那个人受了伤呢,她也会马上扯下身上的衣衫来为他包扎!她总像是在追什么似的。只要她开口说话,她身上的一切——神态、表情、手势都像是在追赶着思路;就连衣服上的褶子也向那个方向皱着,好像她自己也追着自己的话飞去。她的一切都是毫不遮掩的。她在所有人面前都能直言不讳;她要想议论,没有什么能让她沉默。她走路步态特别优美,那一往无前的样子会令所有人都情不自禁地为她让路。在她的面前,伪善的人会自惭形秽,变成哑巴;而善良的人呢,哪怕是最腼腆的人,同她谈话也不会感觉拘束,没聊几分钟,他就会感觉——奇怪的错觉!——像是在什么时候什么地方见过她,是在那远去的童年时代一个愉快的夜晚,一群孩子在家乡的一幢房子里兴趣盎然地游戏的时候.她在这群孩子的身旁,被他见到了;从那之后,他曾长久地感觉生活在理智的成年人之中如此枯燥乏味。坚捷特尼科夫永远也讲不清楚到底是怎么回事儿:见到她的第一天,他就感觉就好像和她已认识了一辈子似的。起初有一种无法理解的新的情感充满他的心房。瞬间他的枯燥生活被照亮了。睡衣被暂时地收了起来。他也不在床上那样磨蹭了。米哈伊洛也不用端着脸盆站在门口等他那么久。房间的窗户也经常被打开,他也会经常到花园的绿荫深处长久地散步了,登高望远那迷人的景色也会让他经常流连忘返了。开始,将军对坚捷特尼科夫的拜访是非常亲热的,可是他们最终并没能成为忘年之交。他们的闲谈常常以争论为结局,双方因此都有些不愉快。将军喜爱别人的尊重和驯服,虽然他也常喜欢说一些自己一无所知的东西。坚捷特尼科夫呢,本是一个喜爱挑剔的人。当然,因为女儿,他对父亲的许多毛病都无视了,直到将军府上两位亲戚来临的时候他们保持着和睦的关系。这两位亲戚是伯爵夫人博尔德列娃和郡主尤贾金娜,一位寡妇,一位老处女,都在先皇宫里担任过女官,都爱嚼舌捕风捉影,都不十分的可爱,可是在彼得堡却颇有些门路,将军对她们颇有些巴结。坚捷特尼科夫感觉,她们的到来,让将军好像对他开始冷淡了,眼里已经看不到他了,把他看作招来抄抄写写的最低级的小吏或者一个可有可无的人。在一次谈话中称他竟称起“你”来。这终于把他气翻了。他虽然满腔怒火,脸色铁青,可仍然咬紧牙关,压下了怒火,用非常轻柔的语气说:“将军,谢谢您的厚爱。您想用‘你’这个字眼儿保持我们的亲密,号令我对您也称‘你’。可是请允许我提醒您,我想我们在年龄上有所不同,这种差别阻碍了我们这样随便。”
将军感到非常难堪。他马上寻词觅句,为自己开脱,结结巴巴地说,他用“你”这个字眼儿并不是出于职位,一个老年人对年轻人称“你”有时是被容许的(对于自己的军衔,他只字未提)。
不必多言,这终结了他们的来往,爱情也甫一开始就结束了。光亮只闪了一下就被熄灭了,随后到来的黑暗就更为深沉。这个懒虫又穿起了睡衣,又成天躺着,无所事事。家里脏乱不堪。地板刷子和垃圾成天待在房屋的中间。客厅里有时会放裤子。沙发前边考究的茶几上放了一根肮脏的背带,好像要用来款待客人似的。他的日子始终是那么平淡,不仅下人们开始不尊重他,就连家里的母鸡也差点要咬他了。他拿着笔在纸上随手画着木轭、房子、农舍、四轮马车、三套马车,几个小时几个小时地画,或者用不同的字体和笔法反复写“尊敬的先生”。
在主人画得出神时,笔也会偶尔自作主张画出一个娇小的女郎,那清丽的面庞、那从发卡下散落下来的一绺略微翘起的秀发,那裸露出来的娇嫩双臂,都给人要飞起来的感觉,主人会惊讶地发觉画出的那位女郎的容貌是所有画家都画不出来的。因此他更为忧郁,感觉尘世间再无幸福可言了,所以整天都会郁郁寡欢,一声不发。坚捷特尼科夫的情况就是如此。一天,他循例一手握着烟斗、一手拿着茶杯走到窗前,突然看到院子里来了点儿烦扰。厨房的仆人和扫地的女仆争相跑着去开大门。在大门口出现了三匹马,跟在凯旋门上塑的或画的一样:右边一个马头,左边一个马头,中间一个马头。在三个马头的后边,车夫座上高高坐着一个车夫一个亲随。那亲随穿着一件肥大的旧常礼服,腰里别着一条大手帕。在车夫和亲随的身后坐着一位先生,戴着便帽,身穿翻领的斗篷大衣,脖子上围了一条五颜六色的围巾。等车转过了台阶之后,才看清楚,来的是一辆有着弹簧底盘的轻便马车。这位仪容不凡的先生非常敏捷而灵巧地从车上跳到了台阶上,那麻利敏捷的劲儿差不多快要赶上一个军人了。坚捷特尼科夫被吓了一跳。他把来人当成政府官员了。这里需要交代一下,他年轻的时候曾险些缠上一件并不明智的事件。那个时候有几个骠骑兵出身的哲学家、一个没从大学里毕业的青年和一个输得精光的赌棍筹建了一个慈善会,最高主持人的位置交给了一个老骗子。这个老骗子是个共济会员,还是个赌棍和酒鬼,巧言善辩。他们的宗旨是为从泰晤士河到堪察加的全体人类谋求长久的幸福。需要的基金甚多;从慷慨的会员那里募集到巨额捐款。这些捐款都到了哪里——只有最高主持人知道。坚捷特尼科夫也混进了慈善会的,他的那两个朋友是心怀庙堂和江湖的好人,但是常常为科学、教育和进步干杯,最后就变成了地道的酒鬼。坚捷特尼科夫很快就发现了不妙,便离开了这个团体。但是慈善会此时已经做了许多令贵族很尴尬的活动,不久警察局就找上门来……因此虽然坚捷特尼科夫和这些慈善家们早已断绝了往来,可是心里却并不踏实,这并不足为怪。他总在心里带着一点小气。现在看到有人推门进来,他仍惊慌不安。客人的头微微歪向一边,以温文尔雅的姿势非常潇洒地鞠躬致礼后,他的惊慌方才消散。来人简短地说明他早年为俗事和好奇心所驱使游历俄国各地;说我国各种出色风物甚多,对于景色之幽美、物产之丰饶、土地之多样,那都不在话下了;说他极为艳羡本村的风景;说如果不是由于马车突然出现麻烦需要找铁匠和木匠修理,哪怕此地风景如画,他也决不敢前来冒昧叨扰;说,虽然如此,倘若他的马车没出任何毛病,他也不能不前来聆听雅教。客人说完,把两脚后跟优雅地一磕,还往后轻巧地跳了一下,尽管他体貌丰盈,但是跳起来仿佛轻巧地像一个皮球似的。
心神稳定下来的坚捷特尼科夫认为来人肯定是位勤奋的教授,他游历俄国各地的目的或许是为了搜集植物或矿物标本。坚捷特尼科夫马上表示愿意鼎力协助,让自己的手艺人、车轮匠和铁匠帮他修车,在他的家就像在自己家里一样不必拘礼,把文质彬彬的客人让到一把高背深座的圈椅上后,就预备听他高谈阔论。他无疑是要探讨自然界的问题了。可是客人谈的最多的却是内心的世界。他说命运多舛,自己就像汪洋大海中的一叶孤舟,不断为来自四面八方的恶风追逼;他提到了他曾被迫多次变换差事,为了廉洁奉公而屡遭迫害,甚至他的生命也曾多次险遭敌人毒手;他滔滔不绝,谈了许多的事情,这些话可以看出他很像一个官场人物。说完以后,他掏出一条白麻纱手帕擤了一下鼻子,那鼻子的声音非常响亮,坚捷特尼科夫从没听到过。这样的喇叭在有些乐队里有,有时来一下,那声音不像是在乐队里而像是在你的耳朵里吹出来的。在这座昏昏欲睡的地主宅第里那早已苏醒的几个房间里发出来的正是这样的一声巨响;跟着这声巨响飘来了香水的芬芳,这是来客灵巧地抖动白麻纱手帕时无意飘散开来的。
读者也许已经想到,来客正是我们久违了的可敬的帕维尔·伊万诺维奇·乞乞科夫。他有些显老了;看来,在离开读者的这段时间,他并未幸免于惊涛骇浪的袭扰。他身上穿的那件燕尾服也有些旧了;马车、车夫、亲随、马匹和挽具也好像都磨损了,破旧了。看起来,就连经济状况也并不令人羡慕。可是表情、风度和待人接物的神态却依然如故。他潇洒地跷着二郎腿的举止甚至更加招人喜欢了;他坐在圈椅上。他说话的语气越发柔和动听,措辞修饰更加审慎得体,他更善于控制自己了,在各方面都更有风范了。他的衣领和罩胸光洁如雪,虽然他刚才还在路上,可是他的燕尾服却那么干净整洁就算现在去参加命名日宴会都无可挑剔!他的两腮和下巴刮得如此光洁,只有瞎子才不会对这圆鼓鼓的惹人爱的脸蛋儿和下巴加以欣赏。
一场革新在坚捷特尼科夫家里着手开始了。他家的一半房间本是暗淡的,百叶窗都已用木板钉死,现在都打开了,透进了亮光。人们从马车上搬下行李。bbr>开始往这几个变得明亮的房间里摆放,很快房间就换了模样:一个房间被指定为卧室,摆放了夜间盥洗所需的各种器物;另一个房间用做书房……不过要先知道,这个房间里摆了三张桌子:一张是书桌——摆在沙发的前边,另一张是摆在两个窗户之间靠着墙的牌桌,第三张是角桌——摆在一个墙角,在两扇门的中间;这两扇门,一扇通向卧室,另一扇通往一个并不住人的大厅,那里摆放了一套破旧的家具。从皮箱里取出来的衣服有一条配燕尾服的裤子、一条配常礼服的裤子、一条灰裤子、两件天鹅绒的坎肩、两件缎子坎肩、一件常礼服、两件燕尾服全都摆放在角桌上(夏天穿的白凸纹布坎肩和裤子,放进了五斗橱)。所有的这些衣裳都整齐地放在一起,像个小宝塔一样,上边蒙着一条丝绸手帕。在门窗之间的另一个墙角里整齐摆着几双皮靴:一双全新,一双半新,一双刚换了皮面,还有一双锃亮的漆皮矮皮靴。这些皮靴上也有一条丝绸手帕,——看起来就像根本不在那里似的。两扇窗中间的那张牌桌上,摆了小红木箱。沙发前边的书桌上,摆着一个公文包、一瓶香水、一块封蜡、几把牙刷、一本新的台历和两本小说——两本都是第二卷。干净的内衣都放在五斗橱里,五斗橱已摆进了卧室;而需要洗的内衣就包成一包,塞到床底下。白皮箱在里边东西被取出之后,也被扔到了床下。马刀挂在离床不远的一颗钉子上。两间屋子都显得整整齐齐。不管在什么地方你连一张碎纸、一片羽毛、一根草刺也看不到。就连空气都像是变好了:房间里充满了叫人愉悦的味道,只有健康干净的男人才会是这种味道,来客就是一个这样的人,他的内衣不等到穿脏就换洗,经常洗澡,星期天还用浸湿的海绵擦身子。亲随彼得卢什卡的气味刚要在那间用做穿堂儿的屋子里停留下,但很快彼得卢什卡本人就按规矩被安排到厨房去了。
最初的几天,坚捷特尼科夫曾为自己的自由而担心,怕别人破坏,怕客人会给他带来束缚,令他改变生活的方式,以伤害自己非常适宜的作息制度;只是他的担心是多余的。我们的乞乞科夫表现出了一种非常灵活的乐意适应任何情况的能力。他赞赏了主人的哲学家般的沉静,说这种沉静预示着主人会长寿百岁。说离群索居很好,他说离群索居可以让一个人的身上孕育出伟大的思想来。他瞥了一眼主人的藏书,就对书这种事物大大赞扬了一番,说书会让人免于空虚..。总之,话虽不多,却很有分量。他的行为非常注重体面。他总是适时出现,适时离开;主人不想言谈时,他决不勉强;他很愉快地跟他下棋,愉快地陪他闲谈。当主人吸起烟斗,喷撒团团烟雾时,他不吸烟,却也找到了一种相应的事情来:比如,从口袋里掏出黑银鼻烟盒来,用左手两个手指捏着,用一个右手指头颤抖,让它快速旋转,就像地球在绕着轴心旋转一样,或者用手指轻巧地敲着鼻烟盒,用口哨吹奏一些无名的曲调。总之一句话,主人决不会感觉他有什么妨碍。坚捷特尼科夫心说:“我头一次见到了一个可以生活在一起的人。通常说来,我们太缺乏这种艺术了。我们当中聪明人、有教养的人、好人是不少,可是永远让人愉快的人,永远不会产生争论的人,可以共同生活一生而永不争吵的人,——我不知道这种人能否找到很多!这是我所见的第一个,唯一的一个人!”这是坚捷特尼科夫对于客人的评价。
乞乞科夫呢,也非常高兴能在如此一个和平文静的主人家里暂留一段时间。现在的他已对流浪生活厌烦了。在这个美丽的乡村里欣赏田野的早春风光,稍微歇息,哪怕停留一个月呢,甚至对痔疮也会有好处。这是最好的休憩之所了。春天把这个角落装点得美丽无双。多么娇艳的鲜绿!多么清新的空气!有多少鸟儿在花园里鸣啭哪!简直就是人间天堂,处处沾满了喜气,一片沸腾!全村都在欢叫、在歌唱,就像一个过生日的少女。
乞乞科夫慢慢喜欢上了闲逛。他有时散步到平坦的山顶,从那儿远眺山下的平原,平原上在春汛过后还留着湖泊一般的大片积水。他有时到山谷里去走走,那里的树木刚刚抽芽,树梢被鸟巢占满了;乌鸦叫,寒鸦啼,白嘴鸦嚷,叫声震天,它们成群结队地飞过,遮天蔽日。他也会到山下的河漫滩和河坝边上看看河水带着轰响冲击水磨的轮子的情形。他还到更远一些的码头上去,那儿装着豌豆、大麦和小麦的第一批船正在离港出发,顺流直下。他也会到地里去观看刚刚开始的春耕,看那新翻的沃土一条条地黑油油地铺在绿色的原野上,或者看播种的农夫如何用手均匀、准确地撒着种子,不让一粒种子落到旁处。他跟总管,跟农夫,跟磨坊工人都能愉快地交谈。他什么事情都不会放过打听,比如今年的收成将会如何啦,地多用什么方式耕啦,粮食卖什么价啦,在春天秋天该挑什么粮食磨面啦,每个农夫都叫什么名字啦,谁跟谁是亲戚啦,谁在那里买了一头母牛啦,谁用什么喂猪啦,——总之,什么都要打听。他也打听过农夫死了多少。原来死的并不多。他是个很聪明的人,看一眼就知道坚捷特尼科夫的庄园经管得并不叫人羡慕。随处都能看到疏松、马虎、偷窃的行为,喝酒的也不少。他暗自思忖:“坚捷特尼科夫可真是个畜生!这么有前途的庄园弄得这样糟糕!原本一年至少该有五万卢布的进款嘛!”他在抑制不住胸中的怒气时会重复一句:“真像是个畜生!”
在闲逛的时候,他不止一次地曾有这样的念头:总有一天,也就是说,当然并不是现在,而是他声名显赫腰缠万贯的时候,他也要买下这样一座庄园悠闲度日。自然,此时他的眼前常常会浮现出一个年轻、娇艳、白嫩的婆娘。她也许是出身商人阶层,那自然也可以,可要像一位贵族小姐那样有教养,最好懂一些音乐,当然,音乐并不重要,不过既然大家都这么说,那干嘛要去反对这个潮流呢?他的眼前也会浮现出让乞乞科夫这个姓氏永垂万古的年轻一代:一个漂亮的女儿和一个淘气的男孩,甚至是两个男孩,两个或三个姑娘也好,为了让人们都知道他乞乞科夫确确实实在这片天地间存在过、生活过,而不是像个黑影或幽灵似的在世上毫无声息地白走一趟,为了能在祖国的面前也问心无愧。这时他甚至开始觉得如果官阶再略微提升也不错:比如说,五品官就是一个荣耀并受人尊敬的官衔……他的脑袋里有许多的幻想,这些梦想常可以让人脱离眼前乏味的现实,浮想联翩,不能自已,就算想象者本人也确藏书网信这些幻想永远不会实现,可他的心里也会感到满足!
乞乞科夫的两个仆人也喜欢上了这个村子。他们跟他一样,在这里住惯了。彼得卢什卡很快就跟伺候坚捷特尼科夫用餐的侍仆格里戈里交上了朋友,尽管开始他俩都装模作样,做出一副不可一世的样子。彼得卢什卡吹嘘他到过科斯特罗马、雅罗斯拉夫里、下新城乃至莫斯科来贬低格里戈里;格里戈里马上用到过彼得堡来抵过彼得卢什卡。彼得卢什卡没到过彼得堡,就想用去过的远地方赢过格里戈里,可是格里戈里却说了他去过的地方,那地名在地图上都找不到,离这里起码有三万俄里,彼得卢什卡一听便打蔫了,瞠目结舌,当即被下人们全体取笑了一番。不过,这件事情最终却让他们成了最友好的朋友。秃子皮缅大叔在村边开了一家远近闻名的酒馆,招牌是“阿库利卡”。他们常一起出现在这家酒馆里。他们成了那里的嘉宾,或者是民间说法里的常客。
谢里凡却另有兴趣。每天晚上,村里的青年男女都会聚在一起唱歌,跳春天环舞。结实标致的姑娘——这样的姑娘现今已很难在别的地方见到了——让他目不转睛地看着,一看就是几个钟头。很难说哪个更漂亮一些:个个都是白胸脯,白颈项,眉目含情,孔雀般美丽,长到腰的大辫子更是别有风味。他双手攥着姑娘白嫩的手同姑娘们在环舞的行列里缓缓挪动,或者跟小伙子们排成一堵墙向姑娘们跳过去,殷红的晚霞渐次消褪,周围慢慢地暗了下来,悠长的歌声绕在河的两岸,余音袅袅。这时的他真的意乱情迷了。之后,不管是在梦里还是醒来,不管晨昏,他都感觉自己在捧着一双白嫩的手,和漂亮的姑娘们一起翩翩起舞。这时他会挥一下手,说:“可恶的丫头们!”
乞乞科夫的三匹马也喜欢上了新的地方。枣红辕马也好,叫税务官的拉帮套的淡栗色马也好,被谢里凡骂成“坏马”的花斑马也好,他们在坚捷特尼科夫的庄里都毫不寂寞,一等的燕麦,马厩的布置也非常舒适:每匹马都有自己的单栏、虽然是相互隔离的,可是从隔板上边还是可以看到别的马,——因此不管哪匹马,就算是拴在最边上的单栏中的马,高兴起来要嘶两声的话,别的马也可以马上回应。
总之一句话,不管是人是马,大家现在都有了回家的幸福感觉。读者也许会奇怪,乞乞科夫到现在为止对于那种农奴的问题竟只字未提。当然不会提啦!乞乞科夫已经在这个问题上变得异常小心了。就算是跟一个十足的傻瓜打交道,他也会含蓄而委婉。何况坚捷特尼科夫,无论怎样,总是在读书,研究哲学,力求为自己弄清所有问题产生的各种原因……“不行,真是见鬼!大概只有想法从另一个方面入手了?”乞乞科夫这样想着。他有机会就跟下人聊天,终于在无意中听到下人说老爷以前常会到邻近的将军家里去,将军家里有位小姐,老爷对小姐,小姐对老爷都有意思……可是后来不知为何会红了脸,再也没有来往了。乞乞科夫自己也发现了坚捷特尼科夫总会画女人头像,这些头像个个都相似。一天午饭后,乞乞科夫循例用手指拨动黑银鼻烟盒绕着轴心转动。他一边拨动鼻烟盒一边说:“安德烈·伊万诺维奇,你不感觉自己缺点什么吗?”
“缺什么呢?”坚捷特尼科夫喷了一口烟问。
“生活的伴侣呀。”乞乞科夫说。坚捷特尼科夫沉默了。这次谈话就如此结束了。乞乞科夫并未感到难堪。他另觅了一个机会,这次是在晚饭前,天南海北闲扯时,他突然说:“真的,安德烈·伊万诺维奇,你也该想想自己结婚的事了。”
坚捷特尼科夫对此一言不发,好像这个话题让他感到很不高兴。乞乞科夫并没有灰心,也并没有感觉难堪。他第三次又找了个机会,这次是在晚饭过后,他是这样说的:“不管从哪个方面考虑您的情况,我看您都应当结婚,否则要生出病来的。”
不知是因为乞乞科夫这次的话特别有说服力呢,还是因为今天坚捷特尼科夫出于什么缘故特别希望一吐衷肠,总之坚捷特尼科夫听完后抬头长长地吐了一口烟,短叹了一声,说:“这些事需要缘分啊,帕维尔·伊万诺维奇。”接着就把如何与将军结识又为何绝交的过程详细地讲了一次。乞乞科夫一字不漏地听完了事情详尽细节,听到为了一个“你”字竟然会成为这样,心中不免要大吃一惊。他注视着坚捷特尼科夫的眼睛足有几分钟,心中终于定下结论说:“他真是个十足的大傻瓜!”
“安德烈·伊万诺维奇!算了吧!”他握住了坚捷特尼科夫两手说,“‘你’这个字儿能有什么侮慢的想法呢?”
“这个字儿本身没有任何侮慢的想法,”坚捷特尼科夫说,“主要的问题并不是在于这个字,而是说这个字儿的语气有侮慢的意思。这个‘你’字——言外之意就是:‘记着,你是个白丁,我接待你只是因为之前没有更像样的人了;现在尤贾金娜郡主来了,你应该识相点儿,给我站到门外去’。就是这个意思!”
和平文静的坚捷特尼科夫在说这番话的时候,两眼放光,一种受了欺辱的愤怒从语气里透露了出来。“就算是这个意思,那又算得上什么呢?”乞乞科夫说。
“怎么!”坚捷特尼科夫一边注视着乞乞科夫的眼睛,一边说,“难道您想让我在受到这种侮慢后再到他家去吗?”
“可这算什么侮慢呢?简直是瞎扯。”乞乞科夫说。
“这个乞乞科夫很怪啊!”坚捷特尼科夫的心里想道。
“这个坚捷特尼科夫够怪的呀!”乞乞科夫心中想道。
“这不是侮慢,安德烈·伊万诺维奇。将军的习惯都是如此:他们对谁都称‘你’。况且为何不能容许一个品格高尚的人这样称呼呢?……”
“倘若他是个穷老头子,不傲慢、不端架子、不是个将军,事情就完全不一样了,”坚捷特尼科夫说,“那我就可以容许他对我称‘你’,甚至还会恭敬地接受呢。”
“他可真够傻的!”乞乞科夫心想,“能让一个穷老头子这样做,竟不能让一位将军这样做!”这样想过后,他高声地反驳道:“好吧,就当他侮慢了您,可您也没有买账啊:大家都有些慢待。可是就为了这么一件事永远绝交,请原谅,这算什么呢?刚刚开始的事业怎么能够放下呢?既然选定了目标,那就应该奋不顾身地去干。不要在乎别人的小看嘛!人总是小看人的;您现今在全世界也不会找到一个不小看人的人。”
坚特尼科夫被这番话说得不知如何应对,他惊讶地看着乞乞科夫的眼睛,心想:“他未免太离谱了!”
“这个坚捷特尼科夫可真够怪的!”乞乞科夫如此想道。“请允许我出面设法斡旋一下。”他出声地说,“我可以到将军大人那里去,给他讲事情的缘由,说此事从您里来看是由于误会、年轻、不通晓人情世故造成的。”
“我是不会向他低头的。”坚捷特尼科夫用力地说。
“上帝保佑,千万别让我们低声下气!”乞乞科夫说着,划了个十字,“我是作为一个通晓事理的中间人去良言相劝,可是低声下气……安德烈·伊万诺维奇,我的话完全因为好意和忠诚,我甚至没想到我的话会被您理解得令人如此痛心。”
“请原谅,帕维尔·伊万诺维奇,我太感动了!”深受感动的坚捷特尼科夫激动地抓住他的两手说,“我发誓,您的善意关怀,我深感在心!不过还是让我们把这话题放下吧。我们永远也不要再谈这件事情了。”
“那我想去将军那里随意走走。”
“去干什么?”坚捷特尼科夫疑惑地注视着他的眼睛问道。
“表达敬意嘛。”乞乞科夫说。
“好奇怪的乞乞科夫啊!”坚捷特尼科夫想道。“这个坚捷特尼科夫多怪啊!”乞乞科夫想道。
“因为我的车尚未修好,所以请求您允许我用一下您的车。我想明天十点来钟前去看望他。”
“哪里的话,何必要请求呢?你也是这儿的主人,马车,随您挑,全部由您支配。”
他们道了晚安,各自回去就寝,他们自然不得不接着想一下对方古怪的行为。不知道是为什么!第二天乞乞科夫换上了新燕尾服、系起了白领带、穿上白坎肩,以近乎军人的敏捷登上了主人借给他的马车去向将军致敬之后,坚捷特尼科夫却感觉到心情不佳,这可是很久之前才会出现的事了。他那长了锈、昏昏欲睡的脑筋焦灼地发动了起来。那些迄今为止沉浸在无所事事的生活里的各种情感又翻腾了起来。他一会儿坐在沙发上,一会儿走到了窗前,一会儿又拿起了书,一会儿想思考些大问题——可这些全都与事无补!——什么想法也没有进到他的脑袋里;一会儿想什么都不去想——白费!——各种想法又会断断续续、有头无尾、有尾无头地从各处进到他的脑子里去。“怪事!”他说完走到了窗前——看着从柞木林中穿过的那条大路,车尘尚在这条路的尽头轻扬。不过,让我们放下坚捷特尼科夫不表,先跟着乞乞科夫去看个究竟吧。
第二章 笑话的成功
骏马轻车只用了大概半小时左右的时间就拉着乞乞科夫穿过了差不多十俄里的距离:先是穿过柞木林,然后就是刚萌动生机的庄稼地,再之后是登上村外的山岗,一幅一幅远景迎面而来。最终被一条宽阔的枝杈茂密的椴树构成的林荫路引进了将军住的庄子。接着这条椴树林荫路又变成了白杨林荫路,在每棵白杨树下边都圈着一个小篱笆院,在街的尽头是一个带着镂空铁门院子,透过镂空的铁门,能看到将军府精雕细刻、颇为豪华的正面三角门饰,门饰由八根带着科林斯式柱头的圆柱支撑着。新漆的油漆味弥漫着整个空间,所有的家具都不断被油漆刷得焕然一新,任何地方都不允许显现出陈旧的痕迹。院子里干净得如同镶了木地板一样。马车来到大门口,乞乞科夫毕恭毕敬地跳下车来,同时吩咐人进去禀报将军,接着便进到了将军的书房。将军相貌堂堂,不怒自威,使乞乞科夫感到不胜害怕。将军身穿一件紫红色的缎子便服。目光炯炯有神,面庞英武,胡须有些花白,略短的头发,后脑勺上的头发被剪得特别短,露出的脖颈胖得叠成三层,中间有一道横纹,说话的声音低沉中略带沙哑,言谈举止中透露着威严。别德里谢夫将军和我们所有人一样,有着许多优点,同时缺点也不少。优点和缺点,像在任何俄国人身上一样,错综复杂地交织在一起。在关键时刻又能自我牺牲、豁达、大度,为人果敢、聪明。但在这些优点之中不乏又混杂着自私、虚荣、爱面子、挑剔和一个正常人不能缺少的许多其他毛病。对任何一个官运比他亨通的人他都不喜欢,讥讽他们,写诗尖酸刻薄地讽刺他们。最重要的是他昔日的一位同僚,他认为这位同僚,无论在才智或者能力上都不如他,而偏偏这位同僚升得比他要快,现在都已经是统辖两省的总督了,而他自己的庄园偏巧就是在这位总督的治辖范围内,也因此他便也成了这位总督的治下之民。为了发泄心中的不满,他便利用一切可能的机会讥讽这位总督,并对他所有发布的政令都大加指责,认为这位总督所采取的一切措施和行为都是非常愚蠢的。将军虽然心地善良,却很爱嘲笑别人。一般来说,他爱出风头,喜欢别人对他顶礼膜拜,喜欢卖弄和炫耀他的聪明才智,也喜欢知道别人不知道的事情,很自然的,他便不喜欢别人知道得比他多了。他接受的是半外国式的教育,却很喜欢扮演俄国式缙绅。他的性格这样的不老成持重,而自身的优缺点又如此引人注意,所以也就难怪在官场中会不可避免地碰到或多或少的不愉快的事,于是便早早赋闲在家了;他认为这所有的一切都是敌党所为,丝毫没有气量地来指责自己有什么不对。所以退休之后,他依然不改往日的派头。穿常礼服也好,穿燕尾服也罢,穿便服也好——他的派头一直丝毫不减。无论是从说话的声音,甚至到最小的动作,他莫不是颐指气使,如果不能令下级油然起敬,那起码也要让他们踌躇不安。乞乞科夫99lib?
此时尊敬和畏惧两种情感都体会到了。他温文尔雅地侧歪着头鞠了一躬,说道:“非常荣幸能得到大人您的接见。我素来景仰曾经在战场上拯救过祖国的英雄,因此认为必须前来参拜大人。”
看样子,将军很是喜欢这样的开头。他用头做了一个十分仁慈的姿态,说:“欢迎先生。请坐吧。您现在供职哪里啊?”
“我供职的地方,”乞乞科夫没有坐在椅子的正中间,而是侧坐在椅子边儿上,他用一只手靠着椅子靠手,说,“开始的时候是在税务局,大人。之后却飘忽不定:在省法院里待过,也在建筑委员会待过,甚至在海关也待过。我的生活好比是波涛汹涌的大海中一叶孤舟,大人。可以说我是在忍受中长大的,用忍耐力培育起来的,可以说我就是忍耐的化身……敌人的卑劣,阴险,那就绝不是能用语言可以形容的了,所以晚年的我想找一个角落可以安静地度过余生。目前暂时住在大人的一位邻居家里……”
“哦,是在哪一家?”
“坚捷特尼科夫家里,大人。”
将军皱了皱眉头。“大人,他现在很后悔没能表现出应该有的敬意来……”
“对什么事情?”
“对大人您的在战场上立下的汗马功劳呗。他实在找不出合适的话来表达他的心情。他说:‘如果我能够用什么来……因为我知道要尊敬拯救过祖国的英雄呀’。”
“这是何必呢,他怎么啦?我又没生气嘛!”将军心底软了下来,说道:“我还是从心里比较喜欢他的,也相信他将来一定能成为一个对社会极有用的人。”
“您说的完全正确,大人:他真是一个对社会极有用的人,不仅能言善辩,而且下笔如有神。”
“大概又是写一些歪诗或者无病呻吟的东西吧?”
“哦不,大人,不是写那些无病呻吟的东西……”
“那是在写什么呢?”
“他是在写……一部历史,大人。”
“写历史!写什么历史?”
“写……”乞乞科夫说到这里停了一下,也许是因为他面前坐着的是一位将军,也许不过是想给现在他们所谈论的对象增加一点分量,然后接着说:“是在写一部关于将军的历史,大人。”
“为什么是关于将军的历史?关于怎么样的将军?”
“是关于全部将军的,大人,全部将军。具体地说呢,是关于我们国家的将军的。”
乞乞科夫嘴里这样说着,心里却在想:“我这是胡说八道些什么呀?”
“打断一下,我想我不是很明白……这是一部什么样的书呢?是一本关于某一时期将军的历史呢,还是把每个将军的传记汇编起来?另外,是把所有的将军都写进去呢,还是只写参加过一八一二年卫国战争的将军?”
“不错的,大人,只是写参加过一八一二年卫国战争的将军。”说完他暗自思量:“现在打死我也不明白我是在胡诌些什么了。”
“那么他为什么都不到我这里来呢?我起码可以为他搜集到很多有趣真实的资料嘛。”
“是因为他不敢来,大人。”
“为什么呢!虽然我们之间曾经有过一次言语上冲突……但我决不是斤斤计较的人。算了,还是我先去找他吧。”
“哦,大人,他是不会希望您这样做的,我想他会自己来的。”乞乞科夫说完,暗想:“将军一定不能去啊!本来这些完全是顺嘴胡诌的呀。”
正在这时,将军的书房里发出一阵响动,书房内雕花柜橱的胡桃木橱门自动打开了。一个灵活的身影用一只纤纤玉手执着门上的铜把手,站立在被推开的木门旁边。即便有一张通透的图画从后面用耀眼的灯光照着突然出现在一间昏暗的屋子里,也不会如这个丰采动人的身影的突然出现那么地令人震惊。这个身影好像是专门为了照亮这个房间才出现的。如同一缕明媚的阳光也随着她照射了进来,突然照亮了房间里的天花板、窗檐和昏暗的各个角落。她的周身上下好像也放射着一种耀眼的光彩。不过,这是幻觉。因为她的身材出落得特别匀称,所以身上各部分,从头到脚,都显得非常和谐。一件色调素雅的衣服穿在她的身上那样合体,好像是京城里的裁缝们聚在一起商量过,才把她打扮得如此漂亮一样。不过,这也是幻觉。事实上她的衣着非常随便:一块没有仔细剪裁过的单色布料用缝衣针在两三个地方别了几下,披到她身上襞褶都这样好看,使得雕塑家看到都会立即想把她和这件合体的衣裳连同所有褶皱都移到大理石上,让那些打扮时髦的小姐贵夫人们在相形之下变成一些丑八怪。乞乞科夫虽然之前根据坚捷特尼科夫的图画对她的面庞已是非常熟悉,但是在看到她本人时还是像泥塑木雕一般,在他恢复常态之后才发现她有一个很重要的缺陷,那就是长得不够结实。“给你介绍一下,这是被我娇惯坏了的小女!”将军转过身来对着乞乞科夫说,“不过,到现在为止我还不知道您的尊姓大名哩。”
“一个平平庸庸之辈的姓名不足挂齿?”乞乞科夫说,“不过,大人总还是需要知道的……”
“我的名和父称是帕维尔·伊万诺维奇,大人。”乞乞科夫说完,头侧歪着微微低了一下。
“乌琳卡!”将军转过头对女儿说。“帕维尔·伊万诺维奇刚刚讲了一件很有趣的新闻。我们的邻居坚捷特尼科夫全然不像我们想象中的那样愚蠢。事实上他在从事一件看起来相当重要的工作:在编写一部一八一二年将军史呢。”
乌琳卡突然发起火来。“可当时是谁认为他蠢啦?”她接连不断地说道,“只有那个维什涅波克罗莫夫这么认为,你会相信他这个又无聊又卑鄙阴险的人嘛!”
“为什么要说人家卑鄙阴险呢?说他有些无聊倒是真话。”将军说。
“他卑鄙可恶,不止是有一些无聊,”乌琳卡马上接过将军听话茬儿说,“谁那么欺负自己的弟兄并且把自己的亲生姊妹都赶出家门,谁就可恶……”
“可是这些也不过都是传言啊。”
“无风不起浪,没有原因大家是不会这么传的。爸爸,你品格是那么高尚、心地是那样的善良,可是做事情却有欠考虑,也许有的人会以为你完全是另一种人呢。你自己心里明知道他的不好,只是因为他能言善道,又会在你跟前献殷勤,你就肯接待他了吗?”
“但是我的宝贝!我总不可能把他赶走吧?”将军说。
“而且为什么要赶他走?为什么要不喜欢他呢?”
“话不能这么说的,小姐,”乞乞科夫轻轻低了一下头,笑容满面地对乌琳卡说,“依照基督的教义,我们正是应该爱这类人哪。”
说完,便立即在他的笑容中增加了几分狡猾的神色,他转过身来对着将军又说:“大人,有个笑话是这样说的‘要喜爱我们黑不溜秋的样子,在我们都白白净净的时候,人人都喜爱’,大人听到过吧?”
“不,没有听到过。”
“这笑话很有趣的,”乞乞科夫面带狡黠的笑容说,“在古克佐夫斯基公爵的庄园里,——这个庄园,大人.99lib?您一定知道的……”
“哦,我不知道。”
“大人,这个庄园的管家是一个年纪很轻的德国人。为了送壮丁去当兵和处理其他的事情,他常常要进城里给各个法官们浇浇油。”
话说到这里,乞乞科夫眯起一只眼睛来,脸上表现出各个法官们被浇油时的得意神情。“不过,法官们也很喜欢他,亲近他。有一次,他在法官们请他的宴席上说:‘诸位先生,如果有机会,请一定到公爵的庄园里来找我。’大家说:‘好啊,有机会一定去。’过了不久,法官们需要到特列赫梅捷夫伯爵的领地里去调查一桩案子,——特列赫梅捷夫伯爵,大人一定是知道的了。”
“不知道。”
“法官们到那里并没有调查案件,一去就到了伯爵的老管家那里坐下打牌,三天三夜都没合眼。烧茶喝宾治酒,桌上的吃食自然也是没有断过。老管家对此厌烦透了。为了能把他们支走,老管家就说:‘先生们,你们应该去看看公爵的管家——那个年轻的德国人:他住的离这里不远,他在等着你们哩。’‘我们的确应该去看看,’他们说罢,就大模大样地坐上马车去找那个德国人去了,喝得醉醺醺的,没刮脸,也没有好好睡过一觉,……那个德国人呢,大人,这里要说明一下,此时才刚刚结婚。娶的是一位贵族寄宿女中的毕业生,年轻轻、娇滴滴的(乞乞科夫脸上表现出了一副娇滴滴的神色)。此时小两口正柔情密意地坐着喝茶呢,突然门被踢开了,闯进来一大群人来。”
“我可以想象得到,他们的神情一定很好笑!”将军说完,独自笑了起来。
“那个年轻的管家一下子愣住了,问道:‘你们有何贵干?’‘啊!你原来是这么个小人!’说罢,他们都变了脸……‘有事情要找你调查,你们庄园里酿了多少酒?把账本拿来!’那个年轻的管家就到处乱翻找账本。‘喂,找人来作证!’结果,就把这个管家绑了起来,带到了城里。这个德国人在城里的监狱里待了一年半。”
“瞧!”将军说。乌琳卡拍了拍双手。“他老婆自然是要去四处奔走了!”乞乞科夫接着说,“但是一个没有任何社会经验的年轻女子她能干成什么事呢?后来也多亏遇到了好心人,劝他们讲和。那个年轻的管家拿出了两千卢布,并且宴请了他们一次,倒也总算把这件事给办好了。在宴席上,大家都喝高兴了,他也喝高兴了,这时候法官们对他说:‘你当时那么对待我们你就不觉得惭愧吗?你总是想看到我们穿戴整齐的,刮了脸,穿着燕尾服的样子。不,你要喜爱我们黑不溜秋的模样,我们白白净净的时候,谁看了都喜爱。’”
将军哈哈大笑起来,而乌琳卡则痛苦地叹了口气。“爸爸,我不明白,你怎么能笑得出来呢!”姑娘很烦躁地说。满脸的怒色把她那美丽的额头都笼罩了……“这是一种很可耻的行径;为了这种行为我都不知道应该把他们哄到什么地方去才好……”
“但是我的朋友,我却丝毫不认为他们是对的,”将军说道,“但是这件事情是这样的可笑,我又怎能不笑呢?怎么说来着:‘要喜爱我们白白净净的模样……’”
“是说要喜爱我们黑不溜秋的样子,大人,”乞乞科夫接过话头说,“要喜爱我们黑不溜秋的模样,我们白白净净的时候谁都喜爱。哈,哈,哈,哈!”
将军的身子笑得直颤。曾经戴过大肩章的两肩也抖动着,如今好像依然还戴着大肩章。乞乞科夫也允许自己使用了表示笑声的感叹词,只不过他出于对将军的尊敬的考虑,他用的感叹词是以元音ei结尾的,即呵,呵,呵,呵!他的身体也笑得摇晃了起来,不过他的两肩可是一点儿没有抖动,因为他毕竟从来都没有戴过大肩章嘛。“我可以想象得到,没有刮过脸的法官们,他们的样子一定好看得很!”将军一边说,一边继续笑着。
“是的,大人,不管怎样说……毕竟不眠不休……奋战了三个昼夜,那也跟受了戒斋一样:都有些面黄肌瘦喽!”乞乞科夫也一边说,一边继续笑着。乌琳卡这时坐到了椅子上,用一只手捂住了那双美丽的大眼睛,好像是在为没有人来分担她的义愤而感到万分的恼怒,说:“我不知道,我只是觉得可气。”
正在交谈中的三个人心中所产生的情感差距之大,确实是非常少见的。一个人是觉得那个年轻的德国人过于迂腐、不懂事可笑。第二个人是觉得那些法官们捉弄人的手法可笑。第三个人则是由于这种非正常的行为没有受到应有惩罚而感觉不痛快。可惜没有第四个人来分享这个能让有的人感到可笑而让另一些人感到不痛快的笑话了。一个沦落到无可救药的龌龊的人,却依然要求别人爱自己,这又能说明什么呢?
这究竟是动物的本能?还是被低微的欲望压抑得岌岌可危的心灵透过龌龊的行为对这具麻木不仁的躯壳发出的微弱的呼救声:“兄弟,快来救救我!”但是没有第四个人来为兄弟心灵的灭失而感到痛苦。“我不知道,”乌琳卡慢慢地把手从她的脸上移下来说,“我只是感到很可气。”
“不过,你可千万不要生我们的气哟,”将军说道,“其实我们并没有什么过错。现在吻我一下然后就回到自己的屋里去吧。我现在要换衣裳然后去吃午饭了。你,”将军突然转过身来对着乞乞科夫说,“你留下来吃午饭吧?”
“只需大人……”
“不用客气。有菜汤给你喝!”
乞乞科夫很优雅地把头轻轻低下去表示了感谢,等他再把头抬起来的时候,乌琳卡已经出去了。在她站过的位置上,现在站着一个留着大胡子、身材高挑的仆人,他用一只手托着银盆另外一只手拿着盥洗壶。“你不介意我在面前换衣服吧?”将军说完,就把便服脱掉,同时把里面衬衫的袖子挽到结实粗壮的胳膊上。
“大人,您在我面前不但可以换衣服,而且可以做任何您想做的事情。”
于是将军开始洗脸,呼噜呼噜地喷着水,像只水鸭子。带香皂沫的水星子在银盆的四周飞溅着。“那句话怎么说来着?”他一边从不同的方向擦拭着粗壮的脖子,一边问,“要我们白白净净的模样?……”
“是要喜爱我们黑不溜秋的模样,大人。”
“要喜爱我们黑不溜秋的模样,我们白白净净的时候谁都喜爱。好,很好!”
乞乞科夫非常高兴。他突然福至性灵起来。“大人!”乞乞科夫叫了一声。
“怎么了?”
“我这儿还有一个故事。”
“什么样故事?”
“也是一个可笑的故事,可是我却不知道为怎么也笑不起来。甚至,如果大人……”
“怎么回事?”
“是这样子的,大人!……”说着,乞乞科夫向四周扫了一下,在看到伺候的仆人端着脸盆走出去之后,又接着说道:“大人,我有一个年老的伯父。他有大约三百个奴隶,除我以外,他再没有别的继承人了。他因为年老已经不能亲自管理他的庄园了,可是却还不肯把庄园交给我管理。他有很奇怪的理由,他说:‘我不清楚我的侄儿,他也许是个败家子呢。让他向我表明他是个靠得住的人吧,让他自己先搞到三百个奴隶吧,这样我就把我自己的三百个奴隶也交给他。’”
“真是一个糊涂的人啊!”
“大人,您说的很正确。但是现在您想想我的境况吧……”乞乞科夫压低了嗓音,似乎要讲一个秘密一样说:“大人,老头子的家里现在有个管家婆,那个管家婆有自己的孩子。弄不好老头子的财产要全送给了他们。”
“那家伙不会是老糊涂了吧,”将军说道,“但是我不清楚我现在能帮到你什么忙呢。”
“我是想出了这么一个法子。趁现在还没有进行新的农奴登记,一些大的庄园主除了有活着的奴隶,都会有不少死去的奴隶……比方说吧,如果您肯把您庄园上的死去奴隶作为活奴隶全部给我,并且可以签订契约,我就完全能把文契给老头子看,那个时候就不管他怎样兜圈子,最后总得把他的遗产都交给我啦。”
听到这里,将军放声大笑了起来,也许从来没有人像他这样笑过:他笑着倒在了圈椅上,头使劲地向后仰着,差一点儿要喘不过气儿来了。全家都被惊动了起来。仆人赶来了。女儿也跑了进来慌慌张张地问道:“爸爸,这是怎么回事?”
“哦,没有什么,我的朋友。哈,哈,哈,哈!回到你自己屋去吧,我们马上就去吃午餐。哈,哈,哈!”
将军笑得喘不上气来,笑声还中断了几次,但是每次都会以新的力量再重新爆发出来,从走廊一直传到庄园里最后一个房间,响遍了高大拢音的将军府邸。乞乞科夫如坐针毡地等待着这场反常的大笑结束。“喂,老弟,请你原谅:真亏你想得出来用这种小把戏,哈,哈,哈!老家伙可是真要受到款待了,要把死去的奴隶端给他了;哈,哈,哈,哈!伯父啊伯父!这老家伙要受到怎样的捉弄啊!哈,哈!”
乞乞科夫觉得十分难堪:仆人们目瞪口呆地站在那里。“大人,您这泪是笑给逼出来的呀。”他说。
“请原谅我,老弟!哎,笑死我啦。我答应给你五十万死去奴隶,看看你把死奴隶的买契交给那个老头子的情形。喂,他怎样了,很老了吗?他今年有多大年纪啦?”
“八十岁啦,大人。可是此事是万万不能够传扬出去的,我希望……以便……”乞乞科夫若有所思地看了看将军的脸,又看了旁边的仆人一眼。“你先出去吧。过一会儿再过来。”将军对仆人说道。大胡子仆人出去了。“大人……这件事情……大人,我希望您能够保守秘密……”
“这个你不必多说,我能理解。这个老家伙!八十岁还有这样糊涂的想法!他外表怎么样?精力很旺盛吗?还能不能走动呢?”
“倒是可以走动,不过却很费力气。”
“真是老糊涂了!还有没有牙呢?”
“总共还有两颗,大人。”
“真是头蠢驴!老弟,你也别生气……他真是头蠢驴呀!”
“是一头蠢驴,大人。尽管他是我的亲人,并且意识到这一点我也很难受,可是他真是一头蠢驴。”
不过读者们自己也能明白,乞乞科夫意识到这一点并不难受,更何况他生来本也没有过什么伯父。“那么,大人,99lib?如果您真的肯那么仁慈善良……”
“给你死去奴隶吗?我想为了你想出来的这个好主意,我会把他们连同他们现在住的地方都可以给你!把那些墓地也全都拿去好了!哈,哈,哈,哈!老头子啊老头子!哈,哈,哈!你要受到什么样的捉弄啊!哈,哈,哈,哈!”
将军的反常的笑声又在他家的各个房间里响了起来。
第三章 乡村的美好夕阳
“不,我是绝对不会这样计划我自己的生活,”乞乞科夫又坐车来到郊外,喃喃自语地说,“不,绝对不这样计划我的生活。只要上帝保佑我能成功地成为一个真正的富有的有钱人,我一定会马上有着和以往截然不同的生活方式:厨师、公馆,仆人,一切会应有尽有,并且在庄园的经营管理上也将会有条不紊。不仅仅是可以保证一家人的温饱,而且每年都要存得下一笔钱留给后代子孙,当然如果上帝保佑让我妻子能够生育的话……”他突然大声喊道:“嘿,你这个王八蛋!”谢里凡和彼得卢什卡从车夫的座位上回头看了一下,听他问道:“你想到哪儿啊?”
“当然是根据您的命令去科什卡列夫上校的家呀,帕维尔·伊万诺维奇。”谢里凡答道。
“你知道去那儿的路吗?”
“帕维尔·伊万诺维奇,您应该看到我一直都在马车旁边忙活着,所以……我只是看到过将军的马夫……彼得卢什卡问了车夫。”
“混蛋!我早就告诉过你的,不要靠什么彼得卢什卡呀;彼得卢什卡就是个蠢货。”
“那也没什么问题的嘛!”彼得卢什卡斜眼看了下主人说,“现在除了下山直走,也实在没有别的路可走啊。”
“除了烧酒,我应该没有再吃别的东西吧?也许现在还没有清醒过来吧?”
彼得卢什卡看清话题的发展方向以后,只是拧了下鼻子。他本来是想说滴酒未沾的,可是他自己也不知为什么会觉得不好意思。“坐在这辆马车赶路很舒服。”谢里凡转过头来说。
“你说什么?”
“帕维尔·伊万诺维奇,我只是说您坐着这辆四轮弹簧马车赶路会很舒服,比起我们之前那辆轻便马车好——不颠得慌。”
“那快赶车走吧!没人要问你这个。”
谢里凡用皮鞭轻轻抽了马儿圆圆的肚皮几下,又对彼得卢什卡说:“喂,听说科什卡列夫老爷让自己辖下的农夫打扮得和德国人一样;从远处看都分不清,——走路也跟德国人一样。婆娘们也不是和平常那样用头巾包头,或者像北方妇女戴的那样盾形帽子,她们戴的是德国女人戴的那种风帽,知道吗,是风帽,那种帽子叫风帽。德国风帽。嘿嘿。”
“你要是也来一身德国人的打扮儿再戴上个风帽也挺不错!”彼得卢什卡挖苦谢里凡说,说完他笑了下。可是那笑脸的模样要多难看有多难看!一点儿也不像是笑,反倒像是一个患伤风感冒的病人想打喷嚏又打不出来但是又准备要打的样子。乞乞科夫想把他脸上的表情看清楚,于是抬起头看了看他的脸又自言自语地说道:“应该好看极啦!还真要以为自己是美男子呢!”这里必须说一句:乞乞科夫还是很相信彼得卢什卡欣赏自己的外貌的,而彼得卢什卡呢,则对于自己是否还有一张脸都经常忘到了脑后去。“帕维尔·伊万诺维奇,如果请安德烈·伊万诺维奇,给一匹帅气点马来把这匹花斑马换掉就行了,”谢里凡从车夫座位上转过身来说,“他跟您多少是有些交情的,应该不会拒绝您的。这匹花斑马实在不好,太碍事了。”
“快赶路吧,少多嘴!”乞乞科夫说罢,心里想:“还真是,我怎么从来没想到这件事呢。”
现在,轻快的马车在路上飞奔着。一会儿轻松地爬高,虽然有时候脚下的路是崎岖的;它一会儿又轻松地下坡,虽然乡间的小道下坡并不是平稳的。他们主仆三个人乘着车下山去了,沿着牧场穿过了小河,又走过磨坊。这时远处出现了沙滩,如图画一样漂亮的山杨林一片片地迎面扑来。柳条丛、细赤杨和银白杨快速地掠过他们身侧,枝条抽打着坐在车夫位置上的谢里凡和彼得卢什卡。彼得卢什卡头上的帽子甚至不断被枝条打掉,以至他常从车夫的座位上跳下来,大骂着蠢树和那些栽种树木的人,却不愿意将帽带系上或者用手拽住帽子,总侥幸地认为大概不会再被打掉了。林木越走越密:在山杨和赤杨的中间开始出现了白桦,一会儿四周就变成了一大片的密林。阳光突然从头顶消失了。松树和云杉的树冠遮住了天空。一望无际的树林中呈现一片的昏暗,而且越走越暗,大有要把此时变成黑夜之势。可是偶尔从树木后边露进来了阳光,让枝叶和树墩后边闪闪发亮,如同一块块闪动着亮光的银子或镜片。这时候树林里又开始一点点亮起来,树木也越来越稀,不远处还依稀传来了一些喊叫声,突然在他们眼前出现了一个湖——大概十六平方俄里左右的一片湖水。在湖的四周是各色树木,树木后边是农舍。湖水里有二十多个人,湖水有的没到他们的腰,有的没到他们的肩膀,有的没到他们的脖子,他们都在向对岸拉着鱼网。在这些人中有一个人在湖水里利索地游动着,喊叫着,指挥着其他所有的人,这人看上去高粗相等,身材浑圆,活像一只西瓜。也因为比较胖的原因,他是不会沉下去的,就算是他想扎个猛子,可不管他如何往下扎,都会被水托起来;即使在他的后背再坐上两个人,他也就像是不会沉的气袋一样,驮着他们飘在水上,充其量他会在水下边轻轻地呼哧两声,或者用鼻子和嘴呼出几个气泡罢了。“帕维尔·伊万诺维奇,那个人肯定就是科什卡列夫上校老爷啦。”谢里凡从车夫座位转过头来说。
“为什么呢?”
“您瞧,他身体的肤色比其他人都白,而且长得也够富态,像个老爷。”
这个时候喊叫声更大了。西瓜老爷连珠炮似的大声地喊着:“丹尼斯,把绳头交给科济马,快点!科济马接住丹尼斯递给的绳头!大福马你往小福马那边使劲!从右边过去,从右边过去!停下,停下,你们这两只笨猪!都把我缠进网里去了啦!挂住我的肚脐啦,该死的东西,听着,挂住我的肚脐啦!”正在右边拽着网的人一看发生了意外,老爷被裹进网里面去了,马上停下了。“你看,”谢里凡对彼得卢什卡说,“他们把老爷当成鱼给捞起来啦。”
老爷挣扎着,想要从网里挣脱出来,翻了个身,仰面朝天,但是依然被裹在网里。为了不把网给拽破了,他只能跟着被捕到的鱼一起向前游动着,同时吩咐其他人只用一根绳子横着拉住他。用绳子系住他之后,再把绳头扔到了岸上,等在岸上的其他的二十来个人拣起绳头后小心翼翼地拽着他。等到了湖边水浅一些的地方,他从水中站了起来。罩在鱼网里的老爷,看上去就好像是夏天里太太们戴着网状手套的纤纤玉手一样。这时候他向岸上抬眼一看,看到有一位客人坐在马车上直奔大坝过来。一见到客人,他便点了一点头。乞乞科夫脱下帽子,站在车上鞠了一躬。“吃过午饭了吗?”那位老爷一边问着,一边同困在网里的鱼一起向岸边走着,他用一只手遮在眼上方挡着阳光,另一只手护着下身,那姿势像极了梅蒂奇收藏的浴罢出水的维纳斯雕像。
“还没有呢。”乞乞科夫道。
“那你就感谢上帝吧!”
“哦,为什么呢?”乞乞科夫把帽子举到脑袋的上方很诧异地问道。
“当然是为了这个!”老爷说。老爷跟着网里的鲤鱼和鲫鱼一起上到了岸上,那些鱼儿在他的脚边欢快地跳着,蹦起来一俄尺多高。“这些不算什么的,不要看这些,瞧,大家伙在那儿呢!大福马,拿条鲟鱼来瞧瞧。”只见两个身体健壮的农夫从一个小木桶里拎出了一个大怪物。“这位公爵看上去怎么样?是从这湖里来的!”
“这真是一位个头十足的公爵!”乞乞科夫道。
“说得不错。你们前面走,我马上就跟上来。车夫老弟,你赶着车要从下边走,从那个菜园子穿过去。傻子小福马,快去把那个栏杆挪开!我马上就来,你们眨眼的工夫我就到了。”
“这位上校性情有些古怪。”乞乞科夫心想。马车终于走完了看似没有尽头的河坝,走近了农舍。大部分的农舍都分散在斜坡上面,好像一群鸭子,另外还有一些农舍在山坡下面的木桩边上,好像一群鹭鸶。这些农舍周围到处挂着鱼网和鱼签。小福马跑去拿掉了栏杆,马车穿过菜园子很快来到了古老的木造教堂附近的广场。教堂后边的远些地方看得到主人家的尖尖的房顶。“瞧,我跟上来啦!”旁边突然响起了一个声音。乞乞科夫回头看了一下。只见那位老爷已经穿上衣裳乘坐着轻便马车走在他旁边。他上身穿着草绿色粗布常礼服,下身黄裤子,粗壮的脖子上没有戴领带,像是罗马神话中的爱神丘比特!他侧着身坐在马车上,肥胖的身体把车座塞得满满的。乞乞科夫刚想开口和他聊些什么,可是这个胖子的马车已经跑远了。轻便马车又出现在他马车的另一侧,只听他叫道:“把那条狗鱼和七条鲫鱼给傻厨子送过去,至于那条鲟鱼拿到这儿来,我要把它放在我的车上亲自带走。”接着又听到他的叫声:“大福马和小福马,科济马和丹尼斯!”让乞乞科夫感到惊奇的是,当他的车到达老爷家大门口的时候,胖主人已经在门口等着拥抱他了。他怎么会这么快,真是不敢想象。他们相互拥抱着亲吻彼此面颊两次。“我给您带来了大人的真诚问候。”乞乞科夫道。
“是哪位大人?”
“您的亲戚亚历山大·德米特里耶维奇将军呀。”
“亚历山大·德米特里耶维奇是哪位?”
“别德里谢夫将军。”乞乞科夫有些吃惊地答道。
“哦,我不认识。”
乞乞科夫更加吃惊了。“这是究竟是怎么回事儿?我想我这是有幸同科什卡列夫上校谈话吧?”
“我叫彼得·彼得罗维奇·彼图赫,彼图赫,彼得·彼得罗维奇!”胖主人接过话头说道。
乞乞科夫呆住了。“糟糕!你们这两个蠢货是怎么搞的?”乞乞科夫转过身问谢里凡和彼得卢什卡。只见他们俩也同样瞠目结舌,一个坐在车夫的位置上,另一个呆立在车门旁。“你们这两个混蛋,这是怎么回事?告诉过你们是要去找科什卡列夫上校……可这位却是彼得·彼得罗维奇·彼图赫……”
“伙计们干得很好嘛!”彼图赫说,“来吧,赏你们每人一杯酒,外加一个大烤饼。把马车卸了就回房去吧!”
“真是惭愧,”乞乞科夫鞠着躬说,“竟然犯了这样一个意外的错误……”
“不是错误,”彼图赫接过话头说道,“不是错误。您先试试这午饭味道,然后再来评价是不是错误吧。请。”他拉着乞乞科夫的手,带着他走进屋去。乞乞科夫谦让着,进门时特意侧着身子,目的是想让主人能够和他一起进去;这可真是多此一举:主人想进也进不去,何况主人这时也不在他身边了。只听到他在院子里喊道:“大福马是怎么回事?怎么他到现在还没有回来?糊涂的叶梅利扬,快往傻厨子那里跑一趟,叮嘱他快点把那条鲟鱼给收拾出来。鱼的精液、鱼籽、内脏和鳊鱼做个汤,鲫鱼要带汁的。哦,还有虾、虾!呆子小福马,你把虾放在什么地方了?我问你,虾,虾呢?”院子里久久地响着“虾,虾”的叫声。“唉,主人正忙乎得不可开交呢。”乞乞科夫坐到圈椅上,观察着墙角儿和墙壁说。“瞧,我来啦。”主人说罢,走进了屋,后面跟着两个穿着夏季常礼服的少年。这两个少年长得像柳条一样细挑,却比他们的父亲高出足足有一俄尺。
“这是我的两个儿子,现在正在市里上中学,这时候回来过节……尼古拉沙,你陪着客人。亚历萨沙,你跟我走。”刚说完,主人就又不见了。乞乞科夫跟尼古拉沙聊起来。尼古拉沙很健谈。他告诉乞乞科夫,他们学校的老师教的不是很好,谁的妈妈寄过来的礼物多,谁就受到老师的偏爱;说有个因格曼兰骠骑兵团就驻扎在市区;说骠骑兵团大尉韦特维茨基骑的马比团长的马还好,而少尉弗兹叶姆采夫的马术比他好很多。“令尊的庄园现在情况怎样?”
“抵押出去了。”爸爸自己说道,这时候他又回到了客厅里。“被抵押出去了。”
乞乞科夫只是像人们似乎看到事情成功再没有了希望,将一无所获时那样动了一下嘴唇。“为什么要抵押出去呢?”他接着问道。
“是这么一回事。别人都去抵押了,我又怎么能落在其他人后边呢?大家都说合适嘛。而且我一直都住在这里,这回让我到莫斯科去住住看。”
“蠢货,蠢货!”乞乞科夫在心中暗自想道:“自己把家败了,还把孩子也养成败家子。这个土包子,要知道在乡下住着有多好。”
“我知道您现在想什么呢。”彼图赫说。
“我想什么呢?”乞乞科夫有些不好意思地说道。“您一定是在想:‘这个彼图赫真混,叫我过来吃午饭,可是午饭到现在还没见着影儿。’马上就要好了,我最尊敬的客人。俗话说的好,等不到剪了短发的姑娘梳上辫儿就会好。”
“爸爸,普拉东·米哈雷奇来了。”亚历萨沙看了眼窗外说。“他骑着他那匹枣红色的马。”尼古拉沙把身体探到窗上接过来说:“亚历萨沙,你认为我们的深灰马会比它差吗?”
“差倒是一点儿都不差,不过我们深灰马的步态比不上它。”
正在这兄弟俩讨论着枣红马和深灰马哪一匹会更优胜的问题时,一位帅气的男子走进了屋,只见他身材匀称,有着金黄色的漂亮的卷发,乌黑的眼睛。一只样子挺吓人的狮子狗叮叮铛铛地摇晃着脖子上戴的铃铛跟着进来。“吃过午饭了吗?”胖主人问道。
“吃过了。”来人回答道。
“这么说您是过来取笑我的?”彼图赫有些生气地说,“您吃过午饭了再来对我来说有什么意义?”
“但是,彼得·彼得罗维奇,”客人笑了笑说,“有一点能让您觉得高兴,事实上我午饭没有吃什么,因为我根本没有食欲。”
“捞了有很多的鱼呢,您要是看到有多好呀!那么大的一条鲟鱼光临啦!鲫鱼更是多得数不过来。”
“听您这样说都让人羡慕,”客人说,“请告诉我怎样能做到像您那么快乐呢。”
“有什么可烦恼的呢?算了吧!”主人说。
“有什么可烦恼的?因为烦闷呗!”
“您吃的太少了,这才是真正的原因。您要是饱饱吃上一顿午饭试试。烦闷是人们最近才发现的。从前谁烦闷过。”
“别说大话啦!好像您从来就没有烦闷过一样。”
“我从来没有烦闷过!而且我也不知道什么是烦闷,甚至都没有时间去烦闷。每天清晨醒过来——先是喝茶,然后等着管家来找我,之后就去捞鱼,接着就到了吃午饭的时间。午饭之后还没来得及打个呼噜,又该吃晚饭了。晚饭之后,厨子们又过来了——还要叮嘱明天午饭要吃什么。哪里有时候烦闷呢!”
就在他们谈论的时候,乞乞科夫一直在仔细观察着来客。普拉东·米哈雷奇·普拉托诺夫身上兼有阿喀琉斯和帕里斯这两位世界文学史上都有较高地位之人的特点。我认为他全面含有这部小说的优点:匀称、结实、英俊、略带着讥讽神情的优雅笑容好似更增添了他的美貌。可是,就算这样,他却依然有些呆板和疲倦。欢快、悲伤和激动都没能在他那娇嫩的脸上刻上皱纹,却也没为在他的脸上增添生机。“说句实话,请恕我直言,”乞乞科夫说,“我也实在不能理解,像您这样相貌堂堂怎么也会烦闷呢。当然如果是没钱花或者是受到其他人排挤另当别论,一些人有时候甚至都想把人置于死地呢。”
“但问题是你说的这类事情一件都没有发生过,”普拉托诺夫说,“您相信吗,有时我倒真希望能发生一件两件这样的事情,发生一件可以让人惶恐不安的事情。呵呵,哪怕是谁来惹我发火呢!可是没有!最后的就只能烦闷了。”
“我不明白。不过要是您的地不够种或者农奴少呢?”
“这没有丝毫问题。我跟哥哥有一万俄亩地、大约一千多农奴。”
“您这样还要烦闷?不可理解!不过,如果是农庄管理得不善呢?或者庄稼的收成不好呢?又或者农奴死了很多呢?”
“恰恰相反,所有事情都好得不能再好了。我哥哥很擅长管理家事。”
“真是不能理解。”乞乞科夫说完,抖了抖双肩。
“那现在就让我们来驱赶烦闷吧,”胖主人说道,“亚历萨沙,快跑,去厨房告诉厨子,快把露馅小馅饼给我们端上来。迷糊的叶梅利扬和小偷安托什卡在哪儿?怎么还不端小吃来?”
正说着门开了。迷糊的叶梅利扬和小偷安托什卡拿着餐巾走了进来,他们把桌子铺好,又端来一个盘子,盘子上面摆着六个玻璃瓶子,瓶子里盛放着各种颜色的酒。不一会儿,在盘子和玻璃瓶子周围摆了一圈的碟子,在碟子里盛着鱼子、干酪、腌乳蘑、蜜环菌,一些有盖的碟子还不断地从厨房里拿过来,碟子里还传出滋滋的油响。迷糊叶梅利扬和小偷安托什卡是两个做事利索的人。他们的名字是主人给起的,而原因只是主人觉得没有诨名,所有的事情都显得很平淡,而主人是不喜欢平淡的,胖主人为人善良,就是爱用一些尖刻的字眼儿。不过人们并不因此和他计较。小吃之后就是正餐。善良的主人在这个时候变得像十足的强盗。只要看到谁的盘子里只有一块,就会马上夹上另一块,说:“如果不配对儿,无论是人还是鸟儿,都没法活。”客人吃了两块,又会送去第三块,说:“二算是个什么数字?上帝还是喜欢三位一体。”当客人吃完了三块,他又对客人说:“哪个马车有三个轮子?谁家盖房子只有三个角?”四块有四块的俗语,五块有五块的俗语。乞乞科夫无论吃什么都会一连吃了十二块,心想:“嘿,这下主人应该找不到什么借口了吧。”而事实却并非如此,主人一句话没说,只是把烤牛犊最好的部分——牛犊的脊背和腰子都夹到他的盘子里了,但是这是多么大的一个牛犊啊!
“我用牛奶足足喂了它两年的时间,”主人道,“就像照料亲生儿子一样地照料它!”
“真的吃不下啦!”乞乞科夫道。
“你先尝一口试试,然后再说吃不下!”
“咽不下了,真的是没有地方了。”
“教堂有时候也会挤得满满的,但是市长光临——依然还会有地方的。本来就是挤得要命。您尝尝看:这块东西和市长一样。”
乞乞科夫尝了尝。这东西果然和市长一样,找对了地方,虽然看上去没什么放不下的。喝酒也有一个典故。彼图赫每次从当铺里拿到钱,就把几年之内要喝的酒全买来。他不停地倒酒;客人喝不下去,他就让亚历萨沙和尼古拉沙喝;兄弟俩一杯杯地喝着;他们离开时丝毫没醉,就像喝的是水似的。客人们则不行了:他们挣扎着到阳台上,好不容易才坐进圈椅里。而胖主人一坐进他那把超宽的圈椅,就马上睡了起来。他那胖胖的身躯好像风箱,从他张大的嘴里和鼻子里发出各种声音,这些声音就算是新音乐也没有:有鼓声,有长笛声,还有像狗叫的汪汪声。“他打的呼噜可真热闹!”普拉托诺夫说。乞乞科夫笑笑。“像这么吃肯定不会烦闷啦!”普拉托诺夫说,“吃完直接就睡了。”
“对。”乞乞科夫懒懒地说道,他两只眼睛眯了起来。“不过,我——请原谅——还不明白你怎么会烦闷。要去除烦闷的方法有很多的呀。”
“用什么办法呢?”
“对年轻人来说还少吗?跳舞、玩乐器……不然就结婚。”
“和谁呢?请指教。”
“难道就找不到既好看又富有的未婚妻吗?”
“找不到。”
“到别处去找,或者出去看看。”一个大胆的想法在乞乞科夫的脑中闪现了一下,他的眼睛睁大了一些。“我现在有一个绝好的想法啦!”他看着普拉托诺夫的眼睛说。
“啥想法?”
“可以去旅游呀。”
“去哪儿呢?”
“如果您有时间,跟我一起走吧。”乞乞科夫说完,看着普拉托诺夫心中暗想:“这下好了:路费可以两个人平摊啦,修车就让他花钱好了。”
“您想去哪儿?”
“到哪儿,怎么说呢?现在说我在为自己奔走,不如说是受人委托。别德里谢夫将军,我的朋友,也是我的恩人,让我去拜见他的几个亲戚……当然,亲戚归亲戚,有些时候也是为自己:开拓下眼界、长长见识——不管别人怎么看,也是一本书一种学习。”
普拉托诺夫思索起来。乞乞科夫此时在心里计算着:“这样很好!甚至能让他承担全部费用,或者可以用他的马拉车,把我的马放在他村里。为了省钱,还可以把马车也留在这里,坐他的马车上路。”
普拉托诺夫心想:“出去走走也好?也许能高兴一些。反正在家里待着也没有事,家业本就是哥哥在管理,所以也没什么影响。真的,为什么不出去看看呢?”想到这里他出声说道:“您愿意到我哥哥那住两天吗?要不,他是不会让我走的。”
“当然可以!住三天也行。”
“那就击掌约定吧!一块儿走!”普拉托诺夫积极起来说。
“好!”乞乞科夫说罢,在他手上拍了一下:“一块儿走!”
“去哪儿?”主人起来瞪眼看着他们喊道:“不行,先生们!我已经让人把您马车的轮子卸了,至于您的马呢,普拉东·米哈伊雷奇,已经被牵到十五俄里外的地方了。不行,你们今晚要在这里过夜,等明天吃过午饭再走。”
“没想到!”乞乞科夫心想。普拉托诺夫没说什么,他知道彼图赫是非得按惯例办的,只能留下来了。他们因此得到的是共同过了一个美好的傍晚。主人安排大家欣赏了河上风景。十二个桨手划着二十四只桨,在歌声中带着他们过了如镜的湖面。他们的船划过湖面,来到河里。河水水流平缓,岸边坡势较缓。水面一动不动。他们坐在船上喝着饮料吃着面包,不时穿过河上捕鱼用的网绳。喝茶之前主人先脱了衣服,跳进河里,一边扑腾着,一边大叫着大福马和库济马,和渔夫们吵了半个钟头,吵够了,忙完了,冻透了,才上了船,狼吞虎咽地吃起东西来,真是令人羡慕。太阳已经下山,天空还是明亮的。喊声听起来更响了。岸边的渔夫已不见了,取代他们的是一群群洗澡的孩子,击水声、嬉笑声传得更远了。二十四只桨同时起落,小船像一只鸟儿掠过平静的河面上。坐在舵边第三个位置上的那个像姑娘一样娇艳的好小伙,清脆地起了一个头儿,接着就有五个人了唱起来,六个人跟着和声。歌声飘向远方,像俄罗斯一样辽阔。歌手们捂着耳朵,好似也让这辽阔的歌声陶醉了。人人都感觉自由起来,乞乞科夫心想:“哎,真的,迟早我也要自己弄一个村子!”普拉托诺夫想:“这忧郁的歌有什么好的呢?越听越心烦。”
船回头的时候,天色已黑。桨击打着黑影中的水面,水面上已看不到天空的倒影。湖边火光闪耀。他们靠岸时月亮已升起来了。到处可见渔夫们在三角架上煮棘鲈和各种活鱼汤。人们都回家了,鹅、牛、羊早就被赶了回去,它们扬起的尘土早已落下,牧童赶回牲口和家禽后正站在大门口等着别人给他一罐牛奶并让他进屋去喝鱼汤呢。远处传来了谈话声、嘈杂声,本村和外村的犬吠声。月牙儿升高了,黑暗的四周被照亮了,最后湖面、农舍——一切都被照亮了。灯光暗淡了。被月光照成了银白色的炊烟显现了出来。尼古拉沙和亚历萨沙各骑着一匹快马从他们面前追逐而过,身后扬起了一片灰尘,就像刚过完羊群。乞乞科夫心想:“哎,真的,我早晚也要给自己弄一个小村子!”
此时他的眼前又浮现还一个婆娘和几个小乞乞科夫来。这样的傍晚,谁会不欢乐开怀呢。晚饭又是一场盛宴。乞乞科夫到了他的房间,躺在床上,拍着肚子说:“变成一面鼓啦!什么市长也进不去了!”凑巧隔壁是主人的书房。墙壁很薄,那边什么动静都能听得见。主人正吩咐厨师把明天的早饭做得要跟午饭一样丰盛。听听他点的那些饭菜吧!死人听了也会垂涎三尺,发出一阵舔嘴咋舌的声音。只听:“要烤,还要好好地煨!”厨子用像竖笛一样细高的声音回答着:“可以。行。这样也好。”
“大馅饼要做四个角的。一个角里要放鲟鱼腮和鱼筋,另一个角搁荞麦粥,蘑菇和圆葱,甜牛奶,脑子和别的什么,该搁什么你应该都明白……”
“行。也可以这么做。”
“一边要烤得红彤彤的,另一边要烤得轻一点儿。下边,下边,知道吗,要烤得起酥,要整个馅饼都渗出汤汁来,到嘴里像雪花一样化掉,吃起来没有声音。”
“见鬼!简直让人没法睡觉!”乞乞科夫在床上颠来倒去,心里骂了一句。
“给我来个猪肚包。猪肚上放上一块冰,好叫它漂漂亮亮地鼓起来。鲟鱼要装饰一下,配菜,配菜要丰盛!最好配上虾,还要配上油煎的小鱼儿,再摆些胡瓜鱼丁,多放些碎荞麦粒,洋姜,还要放乳蘑,还要放芜菁,还要放胡萝卜,豆子,还能放些什么菜根?”
“还可以放些芜菁或甜菜星儿,”厨子说,“放点芜菁和甜菜也行,烤菜,你要给我这么一下……”
“睡意全没了!”乞乞科夫嘀咕着,翻过身子,头钻进枕头里,蒙上被,不想听到任何声音,可是他在被里仍然不断听到:
“煎煎,烤烤,好好煨下!”乞乞科夫是在听到一个什么火鸡的时候睡着了。第二天客人们又大吃一顿,普拉托诺夫已经不能骑马了。马让彼图赫的马夫牵着走。他和乞乞科夫坐车。狮子狗懒懒地跟在车后边:它也大吃了一顿。“这太离谱了,”车离开院子之后,乞乞科夫说,“简直跟喂猪一样。普拉东·米哈雷奇,您觉得舒服吗?这马车本来挺舒服的,这会儿怎么不舒服了。彼得卢什卡,你瞎弄什么啦?到处都有盒子硌人!”
普拉托诺夫笑了一笑,道:“我告诉您吧,是彼得·彼得罗维奇放了一些吃的让我们在路上吃。”
“是这样,”彼得卢什卡从车夫座上转过头来说,“馅饼啦,烤饼啦,什么都往车里放。”
“是这样,帕维尔·伊万诺维奇,”谢里凡也从车夫座上转过来高兴地说,“是一位很可爱的老爷。是一位好客的地主!还让人给我们俩送来香槟酒呢。吩咐在餐桌给我们上拨菜,——那菜的味道美极啦。这么可爱的老爷,很少见。”
“看到了吧?他让大家都满意啦,”普拉托诺夫说,“不过,你诚恳地告诉我:您还有时间陪我去一个村子吗,离这儿有十来俄里远?我想去和姐姐姐夫道别。”
“好的!”乞乞科夫说。
“您会不枉此行的。我姐夫是个很出色的人。”
“你是说哪方面?”乞乞科夫说道。
“他是俄国有史以来最擅长治家的人。他买了一座没落的庄园,用十年多一点儿的时间让庄园焕然一新,刚买的时候一年收入只有两万,现在达到了二十万。”
“啊,敬佩敬佩!这样的人生平应当立为榜样让人学习!我非常、非常愿意和他结识。他姓什么呢?”
“姓科斯坦若格洛。”
“那他的名子和父称呢?”
“康斯坦丁·费奥多罗维奇。”
“康斯坦丁·费奥多罗维奇·科斯坦若格洛。我非常愿意与他结识。结识这样的人获益非浅。”接着乞乞科夫问起科斯坦若格洛的各种情况来,他从普拉托诺夫嘴里得到的信息让人吃惊不已。“看,从这里开始就是他的地啦,”普拉托诺夫指旁边着田地说,“您一眼就能认出和别的地不一样。车夫,从这儿往左拐。看到这片树林了吧?这是播种的,别人的十五年也长不到这个程度,可他的只八年就长成了。看,树林到头啦。之后是庄稼地;隔五十俄亩,又是树林,也是种的,之后又是庄稼地。看那庄稼,比其他人的密几倍。”
“看到啦。他是怎样做到的呢?”
“您问他吧。您会看到……他是百事通;这样的百事通,您在其他地方找不到。他不仅知道什么土壤适合什么作物,并且知道什么作物之间可以为邻,在什么树林边可以种什么庄稼。别人的地都干裂了缝,但他的地却没有。他计算多少树需要多少水分。在他手里,任何东西都有两三种功能:他的树林除了提供木材,落叶还会制造养料给地增肥。他做什么事都这样。”
“真是个能人!”乞乞科夫说罢,好奇地看着田地。一切都井然有序。树林围成篱笆;到处都能看到牲畜圈,牲畜圈也不是随意搭建的,整齐得令人羡慕;粮仓也是硕大无比。到处呈现着富足和丰收。看得出来,这儿的主人不是寻常人物。上了一个小山岗,一座大村子出现在他们眼前。这座村子在三个山岗上。这里一切都显得富足:平坦的街道,结实的农舍;所有的马车都新而结实,遇到的马也都高大结实;牛羊好像是精挑细选过一样。连农家养的猪那神气看上去都像个贵族。看得出来,住在这里的农夫,就像歌中所唱的,用铁锹在地里挖银子。这里没有城里那样的英国式花园、凉亭和小桥,主人的院子前面也没有宽阔的马路。从农舍到主人家的一路上满是各种工房。主人家房顶有个有窗的阁楼,那不是为了欣赏景色的,是为了查看每个地方的工作情况。他们?99lib?到了主人家的大门前。主人没在家,是主人的妻子、普拉托诺夫的姐姐迎接他们的,浓黄的头发,白皙的脸庞,一副纯正俄国式的表情,和普拉托诺夫一样英俊,也和他一样无精打采。看来她对于令人们操心的事情并不操心,也可能是因为丈夫殚精竭虑地做事,所以没有她需要参与的地方,也许因为她是那种性格旷达的人,这类人有感情,有想法,也很智慧,可是对事并不认真,马马虎虎,看到了令人气愤的纠纷和争斗,不过是说一句:“让这帮混蛋折腾吧!他们不会有好结果!”
“你好,姐!”普拉托诺夫说,“康斯坦丁到哪里啦?”
“不知道。他早就该回来了。准是有事情。”
乞乞科夫没有注意观察女主人。他想看一下这个特别人物的住所,想根据住所判断主人的脾气,就像根据牡蛎或蜗牛的贝壳判断里面的是哪种牡蛎或蜗牛一样。可是他却没有得出什么结论。房间是很普通的,除了宽敞,没有特点。墙上没有壁画、油画做装饰,桌上也没有古铜器,屋里没有摆放瓷器和茶具的柜子,没有花瓶,没有花,更没有雕像,——一句话,好像过于清寒。屋里只摆着一套俭朴的家具,墙角放着一架钢琴,钢琴上蒙了一层灰尘:看样子很少弹奏。客厅通向书房的门开着;但是那里也很俭朴和清寒。能看出来,主人回来只是为了休息,而不是为了生活;他不用在书房里的圈椅上和各种舒适的办公设备上来考虑自己的计划和想法,他的计划不是坐在温暖的壁炉前空想,而是在现场实干。他的想法是在现场产生的,一旦产生想法就马上实施,没有必要用笔墨。“啊!就是他!来啦!来啦!”普拉托诺夫说道。乞乞科夫也挤到了窗前。只见一个四十来岁的人向大门口走来,他举止利落,面色黝黑,戴着一顶毛绒便帽,两个下等人走他的两边,他俩摘下帽子,边走边跟他好像谈着什么问题。一个看上去是普通农夫,穿一件绿色的细褶短腰上衣。另一个则像是外地来的有点小聪明的富农,“老爷,您还是让留下吧!”农夫卑贱地说。
“不行,老弟,我早就和您说过:别送啦。我现在没有地方放材料了。”
“康斯坦丁·费奥多罗维奇,任何东西在您这里都会有用。像您这么能干的人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啊。老爷什么东西您都能派上用场。您就留下吧。”
“我呀,老弟,缺少工人。给我送些工人吧,材料就别送啦。”
“您不会缺工人的。我们村整村的人都会出来的:在家里没有饭吃,我们没遇到过这么严重的饥荒。问题是您不能把我们买过来,否则我们会全心全意为您效..
劳的,真的,会全心全意的。康斯坦丁·费奥多罗维奇,在您这儿能学到各种本事。您就留下吧,最后一次。”
“上次你也说是最后一次,现在又送来了。”
“这真的最后一次,康斯坦丁·费奥多罗维奇。如果您不留下,就没有人要了。老爷,请收下吧。”
“算了,这次我收下,是因为可怜你,不让你白跑一趟。如果下次还送来,就算你再求三星期,我也不会收。”
“知道啦,康斯坦丁·费奥多罗维奇;放心吧,没有下次啦。谢谢。”农夫心满意足地走了。他是在说谎,下次还会送来:撞运气——很受欢迎啊。“那么,康斯坦丁·费奥多罗维奇,商量商量……少算一些。”走在另一边的穿着蓝上衣的那个外来富农说。
“开始我和你说过的。我不习惯讲价。我和你再说一遍:我和等着赎当的地主不一样。我知道你们这些人。你们是有清单的,知道谁该什么时候赎当,这没什么奇怪的?他们等钱用,就半价卖给你啦。不过我要你的钱没什么用处,我的东西放三年也没事!我不用赎当……”
“是的,康斯坦丁·费奥多罗维奇。我是……为了以后还可以和您打交道,不是贪图什么。收下这三千定金。”
富农从口袋里拿出一叠满是污渍的钞票。科斯坦若格洛不以为意地接过来,看都没看,就放进后面的裤袋里了。“哟!”乞乞科夫想道,“就跟揣块手绢一样!”
一会儿,科斯坦若格洛来到了客厅门口。“咦,弟弟,你在这儿!”他看到了普拉托诺夫,说道。他们彼此拥抱一下,互相吻了下。普拉托诺夫介绍了乞乞科夫。乞乞科夫带着尊敬走到他面前,吻了下他的脸颊,也接受了他的亲吻。科斯坦若格洛的相貌很不一般的。能够明显地看出他是南方人。头发和眉毛浓而黑,眼睛像会说话,闪动着耀眼的光彩。各种表情在他脸上都有一种别样的神采,毫无倦容。看得出来,他是个暴躁易怒的人。他是哪个民族呢?俄国有众多非俄罗斯族血统但有着俄罗斯族性格的俄国人。科斯坦若格洛从未想过自己的血统,觉得这在管理家业中没有什么用。何况除了俄语外,他也不会别的语言。“康斯坦丁,你知道我有了个什么想法吗?”普拉托诺夫问。“什么想法?”
“我想去外面看看,这对治疗我的忧郁症也许有帮助呢。”
“出去看看?这对你的病有好处。”
“和帕维尔·伊万诺维奇一起。”
“很棒!预备去什么地方呢?”科斯坦若格洛关切地问道:“打算立刻就动身吗?”
“事实上,”乞乞科夫侧着头鞠了一躬,用手抚着圈椅靠背说,“我现在的旅行说是为自己奔走,也是受人委托。别德里谢夫将军,我的密友,也是恩人,要求我去拜访他的亲戚。当然亲戚归亲戚,从另一方面说,也是为了自己,因为,先不说走走对治疗痔疮有好处,开拓眼界、长长见识……不管别人怎么看,也是一本书,一种学习。”
“当然,到外面看看挺好的。”
“您说的很对,”乞乞科夫赞成地说,“确实很好。能看到在这里看不到的东西,碰到在这里遇不到的人。跟人聊天也和拿到钱一样。尊敬的康斯坦丁·费奥多罗维奇,我特地前来向您请教,请不吝赐教,来解答我求知的欲望。”
科斯坦若格洛觉得窘迫:“没什么可教的呢,……教什么呢?我自己也没能读几天书啊。”
“窍门,尊敬的先生,窍门!您管理家业的窍门,您获得财富的窍门,毕竟您创造了真实存在的家产,恪尽一个公民的天职,得到同胞们尊敬。”
“那么,在我这先住个一半天吧。我让您看看管理过程,把所知道的讲给您听。您会知道,这没什么窍门。”
“弟弟,今天就住下吧。”女主人转过头普拉托诺夫说。
“我没关系,”普拉托诺夫无所谓地说,“帕维尔·伊万诺维奇怎么样?”
“我吗,我很高兴……可是有个问题:我要去拜访别德里谢夫将军的亲戚。科什卡廖夫上校……”
“他呀……您相信吗?他可是个混蛋加疯子哟。”
“这,我听说过。我找他也没什么事。不过别德里谢夫将军,我的朋友,甚至说是恩人……不去似乎说不过去。”
“那这样吧,”科斯坦若格洛说,“您现在就去。我的车还没卸。他家离这儿也就十俄里,一会儿工夫就到了。晚饭前能赶回来。”
乞乞科夫高兴地接受了这个意见。马车赶过来,他动身去找上校。在上校那儿看到的场景让他感到惊讶不已。这里的一切都和其他地方不同。乱七八糟的:到处是工地,不是在建筑着新房子,就是在改建着旧房子,每条街上都是石灰堆、砖垛和圆木垛。一些类似官署的屋子已经建好了。房子上写着“农具库”、“审计总署”、“村务委员会”、“村民常规教育学校”,等等。一句话,麻雀虽小,五脏俱全!乞乞科夫想:自己莫不是到了省会?
上校像个安分守己的人。脸上的神态有些死板。连鬓胡子拉得直直的;头发、鼻子、嘴唇、下巴像是用压轧机压过一样扁平。说起话来,也像一个老实人。他开口就埋怨邻近地主们没有文化,抱怨自己任重路远。他接见乞乞科夫的态度特别亲切,得到了乞乞科夫的信任,他骄傲地讲他用了多少精力才让庄园出现现在这样的状况;说要让农夫了解文明的奢侈品、艺术和美术让人产生高尚品味有多么难;讲为了让农夫穿德国式裤子、让他们感受到人的崇高尊严要费多大的心力改变农夫的习惯;讲他已经竭尽全力,却未能让妇女们穿紧身胸衣,在他一八一四年跟团进驻在德国时,德国连一个磨坊主的女儿都会弹钢琴,会说法国话,会行屈膝礼。他用怜惜语气讲着邻近地主们是何等的愚蠢;说他们怎样不体察下情;讲他和这些地主说要管好家产必须设立办公室和各种委员会,为避免偷窃行为和实现对财产了如指掌的目的,办事员、主任和会计不能降低要求,必须得要大学毕业,那些地主听了他这些话竟然取笑他;讲他虽然自身坚信不疑,但不能说服这些地主们,要他们相信如果每个农民都把文化水平提高到能一手扶犁一手读有关避雷针的著作的程度,这会对他们的家业产生多少好处。听到这,乞乞科夫心想:“唉,时间从哪儿来啊。我倒是会认字,可一本《拉瓦列尔伯爵夫人》到现在还没看完呢。”
“可怕的愚昧!”科什卡廖夫上校最后说,“中世纪的愚昧,是没有办法治疗……真的,没有办法!但我可以包治百病;我知道一个方法,最可行的方法。”
“什么方法呢?”
“让所有的俄国人全都换上德国行头。只要这么一来,我打保票,一定诸事咸通:科学会发展,生意会兴隆,俄国的黄金时代就要到来了。”
乞乞科夫注视了他半天,心想:“看来跟这个人不用瞻前顾后啦。”于是就直截了当地说他需要一些怎样的农奴,需要签怎样的契约。
“从您的话中可以知道,”上校毫无迟疑地说,“您在提一种请求,对吧?”
“对的。”
“那就请您把这个请求以书面方式写出来吧。然后请把请求书送到呈文受理委员会。呈文受理委员登记后报到我这里来。我再转交给村务委员会;村务委员会将对此事详细研究。总经理会同办公室将在最短的时间里作出决定来,这样事情就办完了。”
乞乞科夫惊得呆若木鸡。“好啦!”乞乞科夫说,“这得拖到什么时候啊!”
“啊!”上校呵呵地说,“文书的作用正是如此!这也许要拖一点儿时间,但是不会出现什么纰漏:事情来龙去脉,一目了然。”
“但是,请谅解……这怎么能写出来呢?这件事情……我是说农奴在某种意义上……是死的呀。”
“这好办。您就写上农奴在某种意义上……是死的嘛。”
“可是死了又怎能写上呢?这是不能写的呀。他们虽然是死的,但是要弄得让人看上去是活的才好啊。”
“好吧。那您这样写:‘需要或者要求叫人看上去是活的。’”
对上校还有什么方法呢?乞乞科夫决定去会会这些委员会。而他所见到的一切都令人吃惊不已,还让人摸不着头脑。呈文受理委员会只有牌子。委员会主任,从前的侍仆被派到刚成立的农村建设委员会去了。他的职位由办事员季莫什卡接管,而季莫什卡又被派去处理管家和以权谋私的村长酗酒问题。在所有地方看不到一个办事人员。“这可怎么办?如何才能办成些事情呢?”乞乞科夫对上校吩咐来给他做向导的特派员说。
“您办不成什么事儿的,”向导说,儿“我们这乱七八糟的。您也看到啦,在这里建设委员会独断专行:它能任意让人离开岗位,随便派到什么地方去。这里只有建设委员会的人有优势。”看得出来他是对建设委员会有意见,“这里人办事都是哄老爷。老爷还以为机关都认真干活儿,事实上,都是徒有虚名。”
“不过,这件事应该让他知道。”乞乞科夫想着,来到上校面前,说他这里乱七八糟,什么事情都办不成,建设委员会偷盗成风,毫无顾忌。上校一听,十分震怒,马上拿来纸和笔,写了几条非常严厉的质问:建设委员会凭什么私自调动不归它管的官吏?总经理为什么允许呈文受理委员会主任在没有交接完工作就去进行侦查?呈文受理委员会只剩下个名字,村务委员会为什么视若无睹?
“哼,吓折腾!”乞乞科夫想着,开始道别。
“不,我不放您走。不消两个小时,我保您满意。我会把您的请求交付给一个刚刚大学毕业的罕有之才去做。您可以到图书馆休息一下。那里您需要的应有尽有:书、纸、鹅毛笔、铅笔,什么都有。您请随便用,您就是那里的主人。”
科什卡列夫说着,把乞乞科夫带进了书库。书库是一个大厅,满满当当摆满了书。还有动物标本。什么森林学、畜牧学、养猪学、园艺学等,各种各样的书;各种杂志和手册堆积如山,许多介绍育马学和自然科学最新成果的杂志。甚至还有《作为一门科学的养猪学》什么的书。乞乞科夫看到这些并不是供人消闲的书,就又到另一个书柜前——真是刚避开了狼又碰上了虎:全是哲学书。有一本书叫做《科学意义上的哲学》。眼前是六卷集的一部著作,书名是《思维引论——关于共性、总体、本质的理论,兼论社会生产两极分化之本质》。乞乞科夫不管三七二十一地乱翻了一通,每页上都是“表现”、“发展”、“抽象”、“封闭性”、“严密性”什么的词。“这不适合我。”乞乞科夫说罢来到第三个书柜跟前,这个书柜里面是文艺类的书。他抽出一大本书来,插页有些浅俗的神话插图,就翻看起来。这符合他的审美。这种画儿,中年未婚男人是爱看的;听说最近连那些靠看芭蕾舞提高了口味的小老头儿们也爱看。没有办法,这个世纪的人就是偏爱刺激性的东西嘛。乞乞科夫翻完了这本,刚要去再拿一本类似的,科什卡廖夫上校回来了,他春风满面,手里拿着一张纸。“都办完了,而且办得很好。我和您说过那个人的,理解力真的强过其他人。所以,我要重用他,我要特设一个最高管理局,让他当局长。看,这是他写的……”
“啊,感谢上帝!”乞乞科夫想了下准备听下去。
上校读道:“感谢大人不弃,托付重任,卑职上任后思索再三,谨将个人意见陈述如下:一、六品官、勋章获得者帕维尔·伊万诺维奇·乞乞科夫的请求有不妥之处:请求书把因受意外登记的农奴也列入了死农奴。他所谓的死农奴可能是指将要死去的农奴,而不是已死的农奴。因为已死的农奴是不能再买卖的。已经没有,又哪来的买卖?这是有违常理的。而且这位先生文学造诣显然不深……”科什卡廖夫读到这里停了一会儿说:“在这里,这个家伙……他刺了您一下。不过看得出来,他是有才气的,很有些大臣的笔致;可他却只是在大学里荒废了三年,甚至没毕业。”
科什卡廖夫接着读道:“……文学造诣显然不深……该先生的文中竟提到‘已死’魂灵,凡是学习过认识论的人都知道魂灵是不死的。
“二、上述所说的农奴,不论是外来的,还是新生的,或者是该先生所指的死农奴者,没有被抵押,由于所有的农奴毫无例外都被抵押一光,并且每个农奴以加价一百五十卢布被转手抵押,只有小村古尔迈洛夫卡例外,该村也是因为和普列季谢夫存在争议,不能进行买卖和典押。”
“那您早些时候为什么不告诉我?白白浪费我的时间?”乞乞科夫心有不甘地问。“我事先怎么能知道呢?文书的作用正如此啊。看,这一切都一清二楚啦。”
“这个混蛋,愚蠢的东西!钻书本都学会些什么呢?”乞乞科夫心里骂道。于是拿上起帽子,没有任何礼节,走出了屋子。车夫站在车旁准备随时动身,知道没有必要卸车,因为如果要喂马准会要求写出书面申请来,拨付燕麦的批示要第二天才能下达。不管乞乞科夫多么粗鲁无礼,科什卡廖夫对乞乞科夫还是非常有礼貌非常客气的。科什卡廖夫强行握住乞乞科夫的手,还用他的手按住自己的心窝上,感谢他,说乞乞科夫提供给他一个机会,让他真正了解了生产进程;说必须要有申诉和指责,因为一切都会有疏忽,村务管理的机器弹簧就会生锈,就会松弛;说这件事的结局让他萌生了一个好的念头——设立一个新委员会,新的委员会将是监督建设委员会的工作的,到时就没有人敢再盗窃了。
“笨猪!混蛋!”乞乞科夫气愤地一路上在心里骂着。此时天已黑了下来。村里里闪着星点灯光。接近大门的时候,他从窗子里看到晚饭摆好了。“您怎么这么久才回来?”乞乞科夫进门后,科斯坦若格洛问道。
“您和他聊什么聊了这么久?”普拉托诺夫问道。
“折磨死我啦!”乞乞科夫说,“我从来没有碰到过这样的混蛋。”
“这没有什么!”科斯坦若格洛说,“科什卡廖夫有个让人欣慰的作用。他的作用就是他在身上用漫画的形式更明显地反映我们的各种聪明人的愚蠢。这些人聪明过头的蠢人事先不了解国内的行情,一股脑儿地把别人的做法照搬到自己的国家来,他们设办公室、立官署、聘经理、开工厂、办学校、成立委员会,有干不完的花样儿。好像他们管理着一个国家一样!这就是那些聪明人的鬼花样!一二年法国人走后,本来有点儿清醒过来的迹象,可是现在这情况又变得乱糟糟的了,比法国人折腾得还厉害。问题是,这个样子您喜欢吗?一个地主,地里的活儿还忙不过来,他又要办蜡烛厂,聘请伦敦的技师,又去做一个商人!有的混蛋懂得经营,还开起丝绸厂来了!”
“可是你也有工厂啊。”普拉托诺夫说。
“我怎么会故意开办呢?那是自然产生的!羊毛攒多了,没人买,我就织呢子,织成厚实而朴素的呢子,因为价格低,所以一上市就被抢光了。再举个例子,六年来,人们一直把没用的鱼鳞丢到我的岸上,咳,怎么处理呢?我就用这些鱼鳞熬胶,结果赚了四万卢布。我的工厂都是在这种情况下开起来的。”
“好精明!”乞乞科夫看着他,心中暗道,“挣钱的一把好手!”
“并且因为这样,我不盖房舍,在我的庄园里看不到高楼大厦。我也不聘请国外的技师。至于农民,我是无论如何都不能让他们和农业脱离开。在我工厂里工作的都是外地农民遇到天荒来挣口饭吃的。这种工厂能开设很多。只要细细盘算自己的家产,就会知道随便哪块破布都能派上用途,随便哪种废物都能增加收入,让你推都推不开,不想要也不行。”
“了不起!最了不起的是什么废物都能增加收入!”乞乞科夫说。
“嗯!不止是这样!……”科斯坦若格洛没把话说完:他?心里升起了一团怒火,想大骂邻近的地主们,“有这么个地主,您猜他开办了什么实业?他在村里用石头盖了一所房子做养老院!慈善事业!……你如果想帮助人,你就去履行你的基督教徒的职责帮助每个人好啦,不是让他摆脱这种职责。要让儿子去孝敬病中的老父,而不是创造条件让他把父亲推出门去。最好是让他有养活亲人的能力,让他有钱去做这件事,尽全力让他去做,而不是让他不做,不然他会不记得一个基督教徒应尽的义务。真是一些十足的唐吉诃德!……一年花二百卢布在养老院里养一个人!……这些钱足够我在村里养活十个人!”科斯坦若格洛气得咽了口唾沫。养老院对乞乞科夫来说并不感兴趣。他想更多地知道如何使废物都能增加收入;但科斯坦若格洛越来越气愤,话也多起来:“另一个唐吉诃德创立了学校!唉,对人来说读写知识比任何事情都重要?可他如何做的呢?他村里的农夫和我说:‘老爷,这是怎么了?我们的孩子不听话了,不想帮我们干活儿,个个都想当录事,可录事一个就够啦。’这就是结果!”
乞乞科夫也不想听办学的事,但是普拉托诺夫接过了这个话茬儿:“现在不需要录事,这不用说,但是今后会有用的呀。要为子孙后代考虑嘛。”
“老弟,你真聪明!你们总是想着子孙后代!人人都以为自己是什么彼得大帝。先看看自己的脚下吧,别总盯着子孙后代;要先让农民富起来,让他们有工夫自愿去学习,而不是现在手里拿着教鞭对他们说:‘学习!’为什么人们竟然本末倒置!……好,您听我说:现在由您来公断……”话说到这里科斯坦若格洛往乞乞科夫身边挪了挪,为了能让他更深入地洞察事情的概要,他用一根手指扣住了他燕尾服的一个扣眼。“您说,这还不够清楚吗?农夫依靠于你的原因,就是希望你能带给他们丰衣足食的生活。怎样才能让他们丰衣足食呢?一定是要让他们努力种田吗?那你是不是应该努力让他们成为一个会种田的人。这不是明摆着的事吗?不,那些自以为是的家伙竟说:‘必须让他们脱离这种状态。他们生活得太简单啦,必须让他们看看奢侈品。’他们自己都被这种铺张的生活变得已没有人样了,鬼才知道他们都是得了些什么病,现在十八岁的小孩子都要去尝试各种风流韵事:牙没有了,头发也掉光了,现在又想来传染农夫了。上帝保佑,我们现在只剩下了这么一个还未被传染上这种绝症的健康阶层!就为这个原因,我们感谢上帝。依我看种田人才是最应受到尊敬的。但愿上帝把大家都变成农民!”
“怎么,您以为种田更挣钱吗?”乞乞科夫问道。
“不是更挣钱,而是更合情理。种田要流汗,人勤地不懒。俗话这么说总是有一定理由的。而世世代代的经历更说明,种田人更纯洁。哪儿以农业为根本,哪儿就能安居乐业;没有贫穷,没有奢糜,只有富裕。俗话劝人务农,劳动吧……耍花枪没用!我对农夫说:‘不管给谁劳动,给我也好,给你自己也好,还是给邻居,你都要劳动。只要你肯劳动,我愿意帮助你。没有畜牲,我给你马,给你牛,给你马车……你需要什么就提供给你什么,但是你得劳动。但是你家业搞得不好,一塌糊涂,缺衣少食,我会气死。我讨厌不务正业。我教导你,无非是让你劳动。’哼!大家都开工厂来增加收入!你首先得让你手下的所有农夫都富裕起来吧,那个时候就算你不开作坊,不开工厂,不要那些愚蠢的花样也能富起来。”
“尊敬的康斯坦丁·费奥多罗维奇,您说的话叫人百听不厌呢,”乞乞科夫说,“先生,你真是让我仰慕不已啊,能否请告诉我:如果我是一个地主,就在贵省,我应该把精力主要放在哪里呢?为了实行一个公民的重要职责而想在短时间内发家致富,那有什么办法呢,又要如何呢?”
“怎样能发家致富吗?要这样……”科斯坦若格洛正说着——“吃饭去吧。”女主人说罢,从沙发上站起来,走到屋子中间,用披肩裹了裹打了一个寒颤的娇嫩身体。乞乞科夫以军人的敏捷马上从椅子上站起来,脸上的笑容温文尔雅,姿态优雅地把胳臂像秤杆似的胳膊伸给女主人,挎着她洋洋得意地穿过两个房间走进了餐厅,头保持着微微偏向一侧的姿势。侍仆揭开了汤碗的盖儿,大家把餐椅向桌子方向移了移,就开始喝汤。汤喝完了,又喝了一杯果酒(果酒味道好极了),乞乞科夫向主人说:“尊敬的先生,请允许我接着继续刚刚被打断的话题。你说应该怎么办、怎么做、怎么会更好……”
……
“这座庄园,现在他要价四万,我会马上给他。”
“嗯!”乞乞科夫思索起来。有些胆怯地问道:“您自己为什么不买下来呢?”
“人要要知道分寸哪。我的庄园已经够我忙活的了。何况我们这里的贵族们已经对我有所不满了,说我乘虚而入买地占便宜啦。这些话,我听够了。”
“贵族这是诽谤!”乞乞科夫说道。
“敝省的情况……您想不到他们是如何说我的。他们一直管我叫一等小气鬼和守财奴。而对他们自己却什么事都可以宽容。他们的口头禅是:‘我是把家产花光了,可那是因我我生活中有更高级需求啊。我需要书籍,我过奢侈的生活,目的是支持工业的发展哪;如果我一辈子像科斯坦若格洛那样,过着牛一般的生活,也不会破产哪。’听他们说的!”
“我也好想当这样的一头牛啊!”乞乞科夫说。“他们之所以那样说我,是因为我从不宴请他们,也不借钱给他们。我不宴请他们是因为我认为这是一种负担——我不习惯这种事。可是如果他们来我家我吃什么你跟着吃什么,——那我非常欢迎!说我不愿借钱给人——那是说谎。如果真有需求来找我,和我说清楚用我的钱去做什么,而我听了之后认为这钱你花得有道理,能带给你明显的好处,我是不会拒绝的,甚至利息都不要。但是拿钱去往风里扔,我才不干呢。让他们谅解我这一点儿吧!他们要为他们的情妇举行一次什么宴会,要买新的家具摆阔气,我如何能借钱给他们呢!……”
说到这里,科斯坦若格洛向地上吐了一口唾沫,差点儿当着太太的面儿说出几个不文雅的骂人的字眼儿来。他那表情生动的脸上罩蒙上了一层忧郁的阴影。额头上有了一些横的或者竖的皱纹,说明他真动肝火了。乞乞科夫喝了一杯葡萄果酒说:“打断下,尊敬的先生,请允许我接着请教您方才中断的话题。如果是我买下了您刚刚提到的那座庄园,需要多长时间我才能富裕……”
“如果您想快速致富,”科斯坦若格洛显然怒气未消,语气生硬而断断续续地说,“那您永远也富不了;如果您对时间长短不在意,那您不久就会富起来。”
“原来是这样!”乞乞科夫说。
“是的,”科斯坦若格洛气鼓鼓地说,好像对乞乞科夫生气了,“必须要爱劳动。不这样,什么事儿也做不成。必须要爱农业,这点没错!并且要相信,这里绝不无聊。人们说在乡下闷的发慌,但是如果要我过城里他们那样的生活,哪怕只一天,那也会憋死!庄园主没时间发呆。庄园主的生活并不空虚,充实极了。一年四季各种工作一件接一件的,何况这都是些什么样的工作啊!——那是能真正能陶冶人情操的工作,且不说这些工作多么复杂多变。人是在跟自然,跟季节一起前进呀,不管自然中完成一件什么事情,他都有参与和谋划。春天还没来,各种工作就忙开了:要储备木柴和各类物品以便在道路泥泞交通不畅时使用;要准备种子;粮食要倒库,要重新过磅,要晾晒;要重新制定租赋标准。雪化了,河开了,就得忙活起来了:码头上要装船,树林要修剪枝条,花园里要种树,到处都要耕地,菜园要用铁锹,大田要用犁和耙。播种的季节来了。无聊?这是在播种明天的收获!夏天——割草,这是种田人最重要的日子。无聊?庄稼到该收割的时候;割起来没个时候,收完黑麦再收小麦,收完大麦再收燕麦,然后是剥大麻。再是垛草垛,还有码庄稼垛。八月刚过一半,什么都要运到场院里。秋天到了,再秋翻,种上能过冬的作物,修粮仓、烘干房、畜圈,尝尝新粮食,粮谷开始脱粒。冬天到了,也不能闲着:往城里运货,每个场院都在打场,打出的粮食从烘干房再运进粮仓。砍伐树木,锯冬天的劈柴,运砖石木料,准备开春修盖房舍。工作多得都数不过来,而且变化多端!要到磨坊看看,到工厂看看,到作坊看看,还要到打谷场看看!还有要去农夫家里看看他们在给自己干什么。无聊?看到一个木匠斧子用得漂亮,我跟过节一样高兴,能在他跟前站上两小时:我就是喜欢这样的好工匠。看到这一切都有某种创造性,看到四周的一切都有发展,带来成效和收入,我当时的心情真说不出多么高兴。这并不是因为钱增多了,——钱不过是钱而已,——而是因为这一切都是你干的,因为你操作着这一切哪,你是这一切的创造者啊,你就是一个神仙,简直能点石成金。您到哪里找得到可以和这相比的乐趣呢?”科斯坦若格洛说罢,抬起头来,脸上的皱纹都不见了。他像是举行登基大典的皇帝一样,满面春风。“是的,遍走天下也找不到这样的乐趣!在这里,就在这里,人在效仿上帝。上帝给自己找到创造世界的最大的乐趣,他也要求人藏书网要成为幸福和繁荣的创造者。这怎能被叫作无聊的事情呢!”
乞乞科夫专注地听着主人侃侃而谈,像听极乐鸟唱歌一样。他两眼发亮,艳羡不已,脸上表露出内心的甜蜜,看起来他原意一直听下去的。
“康斯坦丁!该起来啦。”女主人说完,从椅子上站起身来。普拉托诺夫站了起来,科斯坦若格洛也站了起来,乞乞科夫也站了起来,虽然他还想坐着一直听下去。他的胳膊又像秤杆似的伸过去,搂着女主人走出餐厅。只是他的头已不再优雅地偏向一侧了,动作也并不敏捷了,因为他的头脑塞满了一些真正重要的念头。
“不管你怎么说,我仍然感觉很烦闷。”普拉托诺夫在他们的身后边走边说。主人心想:“来客是个很精明的人,谈吐文雅,不像个舞文弄墨的家伙。”这样想着之后,他的心情更加愉快,好像感到了自己话里的温暖,也好像庆幸寻到了一个听得进贤明建议的人。
他们走进了一间舒适的小房间,房间里燃着一些小蜡烛,阳台是用一扇玻璃门代替了窗户,乞乞科夫感到长久以来不曾有过的舒服,像是长久飘泊之后又回到了家里,而对于飘泊的结果他得偿所愿,说了声“够了”,就丢掉了依靠走路的拐棍。这种舒心的心情是主人发表的那一席智慧的谈话所给予他的。所有的人都会听到过一些比任何的话都让他感觉亲切的话。通常是这样的情况:在最僻远的穷乡僻壤,在最荒凉的荒村野店,你偶然间碰到的一个人,他说的一席感人肺腑的话会让你忘了自己,忘了旅途的苦闷和客店的龌龊,忘记了现今的愚蠢昏庸、尔虞我诈的上流社会。如此度过的一夜会深刻地烙印到你的心里,永生不会忘怀,清清楚楚地记着所有的一切:当时有谁在场,谁站在那个地方,手里拿的什么;四壁、墙角乃至屋里的各种小摆设都会记得。乞乞科夫也把这一晚的一切都铭记在了心里了:陈设简单的这个温暖的小房间、聪慧主人的脸上充满着的憨厚表情、递给普拉托诺夫的镶着琥珀烟嘴的烟斗、普拉托诺夫喷到亚尔布胖脸上的烟、亚尔布打的响鼻儿、美丽的女主人在那不停地说“得啦,别折腾它啦”的音容笑貌、充满喜气的蜡烛、墙角的蟋蟀、玻璃门、门外偎依在树梢上的点点星空、林子里深处夜莺的啼叫,他一点儿都忘记不了。“您的一番话让我豁然开朗,尊敬的康斯坦丁·费奥多罗维奇,”乞乞科夫说,“我敢说在全国也没有像您这样聪慧的人哪。”
科斯坦若格洛笑了笑,说:“不,帕维尔·伊万诺维奇,倘若您想找有智慧的人,我们这里还真有一个,他可是真正号称为‘有智慧的人’,他比我强多了。”
“这是谁呢?”乞乞科夫诧异地问道。
“是我们的包税人穆拉佐夫。”
“我听说过这个人!”乞乞科夫叫道。
“这个人不要说管理一个庄园了,管理一个国家都是可以的。我如果有一个国家,我会立刻委任他当财务大臣。”
“我听说过他。人们把他传得神秘极了,听说他赚了一千万。”
“哪儿只一千万呢!已经超过四千万啦。不久半个俄国都要归他啦。”
“您说什么!”乞乞科夫瞠目结舌地惊叫了起来。
“肯定是这样。他的资产现在以让人难以相信的速度增长。这是大家都看到的。只有几十万的人发财是慢的;有着几千万的人呢,资金雄厚,不管做什么,都会翻个两三番。他的涉猎范围太宽了。没有跟他竞争的对手。没人能和他比试。买东西给多少钱就是多少钱,没人敢和他抢。”
乞乞科夫呆若木鸡,盯着科斯坦若格洛的眼睛,吃惊得上不来气。稍微恢复常态之后,他说:“不敢想象!真是石破天惊!人们观察一只小甲虫的时候会对上帝的智慧感慨万分:对我来说,一个凡人竟有这么一笔巨款太不可思议了!请允许我打听一下:拥有这样一笔巨款,开始时是不是采取些不良手段?”
“完全是用无可非议的途径,使用最正当的手段。”
“我不信,尊敬的先生,原谅我,我不信。如果是几千块还可能,几千万……”
“相反,几千块不用恶劣的手段很难,几千万却十分容易。有几千万的富翁犯不着走歪门邪道:他走笔直的大道,碰到什么拿什么!其他人谁也拿不起来。”
“不敢想象!最不敢想象的是这一切竟然是从一戈比开始的!”
“当然,这是事物发展的规律啊。”科斯坦若格洛说,“如果谁一生下来就有千百万家产,靠这些家产养着长大,那他也就不会发财了,还会染上各种不良的嗜好,这种嗜好可多得很哪!所以必须要从头开始,不能从中间开始。从一戈比开始开始,从底下,要从底下开始。只有从底下开始,才能知道世间冷暖,以后才能做人处世。只有亲自尝试过各种滋味,明白每一文钱都来得不容易,吃尽苦中 82e6." >苦,那你才会聪明起来,以后办什么事才不会出差错、栽跟头。明白吧,这才是真理。必须从头开始,而不是从中间开始。如果有人跟我说:‘借我十万,我就会马上发财。’我不会相信,他那是去撞大运,并不一定会成功。要从一戈比开始。”
“这么说,我会发财喽,”乞乞科夫说,“因为我就是从身无长物开始的呀。”
他说的是死农奴。
“康斯坦丁,该让帕维尔·伊万诺维奇歇息啦,”女主人说,“你说起来就没完没了的。”
“您一定会发财的,”科斯坦若格洛说,并没有理会女主人的话,“黄金会像河水一般连绵不绝地流到您身边。您挣的钱会让您没地方放。”
乞乞科夫像着了魔一样呆坐在那里,脑子里不停闪过一幕幕黄金梦。
“真的,康斯坦丁,应该让帕维尔·伊万诺维奇休息啦。”
“你怎么啦?如果你困了,你自己回去睡嘛!”主人说完也把自己的话停住了,因为普拉托诺夫的打鼾声已响起来了,接着亚尔布发出了更大的鼾声。远处依稀传来了更夫敲打生铁块的声音。已经半夜了。科斯坦若格洛看到确实应该睡了。大家相互道了晚安,各自离开,立即就都回去入睡了。
只有乞乞科夫一个人没睡着。他的头脑特别亢奋。他在想怎样能成为一个像科斯坦若格洛那样的地主。听完主人的一番话,一切明了了。发财的可能性已经非常明显。经营管理一座田庄这件困难的工作,现在已变得简单明了,他认为自己天生就有这种本事,他开始认真思考买一座真实存在的庄园替代虚构中的庄园。他决定用抵押死农奴得到的钱买一座实实在在的庄园。他在想象着自己正按照科斯坦若格洛的教导勤奋努力地管理着自己的庄园,在没有把旧东西完全吃透的时候,决不用新东西;要亲自查看每种情况,要了解所有农奴,要戒除不良各种嗜好,要全身心地劳动和管理。今后要在庄园里建立起严密的秩序来,每个齿轮要互相作用地推动着,管理机器就会积极运转,那时他会感受到的心情,现在他已经感觉到了。劳动将会紧张有序地进行;就像一盘转动着的磨盘把麦粒磨成面粉一样,他要把各种废物和垃圾都变成钱,变成叮当响的钱。神奇的主人好像还站在他面前,不曾离开他。这是全俄国第一个让他感到有智慧值得尊敬的人。到目前为止,能让他敬佩的人要么是官高,要么是有钱!真正因为智慧让他敬佩的人一个都没有。科斯坦若格洛是第一个人。乞乞科夫很清楚不能跟科斯坦若格洛这个人提买死农奴的事,寻即使随便讨论一下也不行。他在思索另一套方案——购买赫洛布耶夫的庄园。他自己有一万,再跟科斯坦若格洛借一万,因为科斯坦若格洛亲口说过他愿意给任何想要发家致富的人提供帮助。还缺的一万可以等把死农奴抵押出去再付清。刚买来的死农奴现在还不能抵押,因为还没有让他们定居下来的土地。虽然他一直说在赫尔松省有地,可那是规划中的事。他是计划要在赫尔松省买地,是因为那里地价便宜,只要有人肯去住,就可以白给。他还想,哪个地主有逃走农奴和死农奴,也要赶紧去买,地主们都在着急地抵押庄园,不久的将来可能走遍全俄国也找不到没有抵押出去的土地了。这种想法不停地在他的脑子里闪过,妨碍他入睡。这时全家都入睡整整四个小时了,乞乞科夫终于也进入梦乡。沉沉睡着了。
第四章 地主梦成真后的路
第二天的一切都顺利得几乎不能再顺利了。科斯坦若格洛痛快地借了一万卢布给他,而且还不收利息,不用担保——只是开了一张借据。他是非常乐意给任何一个想要发家致富的人提供帮助的嘛。他还决定陪乞乞科夫去看赫洛布耶夫的庄园。饱餐了早饭之后,三人就坐藏书网着乞乞科夫的马车出发了。主人的马车空着跟在后边。亚尔布跑到前边,把路上的鸟雀轰开。十八俄里的路程只走了一个半小时多一点儿的时间,展现在面前的是一个小田庄,里面有两座宅第,一座又大又新,只是没有修好,扔在那里有几年了,另一座又小又旧。主人出来迎接他们的时候,蓬头垢面,看起来刚刚睡醒,常礼服上打着补丁,一只靴子上还有个窟窿。他见到了客人不知为何竟特别高兴,如久别的兄弟一样。“康斯坦丁·费奥多罗维奇!普拉东·米哈伊洛维奇!欢迎!”他叫了起来,“我的亲爹!劳您亲临,荣幸之至!让我揉揉眼睛!真的,我以为谁都不敢到我这里来了。大家像躲瘟疫一样躲我:以为我会开口借钱。唉,难啊,难啊,康斯坦丁·费奥多罗维奇!我看出来了——这怨我自己。怎么办呢?日子过得糟透了。先生们,请原谅,我就这身来迎接你们。你们看得见,靴子都有窟窿。让我拿什么来款待你们呢?”
“不用客气啦。我们找您有事,”科斯坦若格洛说,“看,我们给您带了一位买主来,帕维尔·伊万诺维奇·乞乞科夫。”
“认识您由衷地高兴。请让我握握您的手。”
乞乞科夫把两只手都伸了出来:“尊敬的帕维尔·伊万诺维奇,非常乐意带您参观敝庄,承蒙光临……先生们,请让我问一句:你们用过午饭了吗?”
“吃过啦,吃过啦,”科斯坦若格洛不想跟他啰嗦,说,“不要再耽搁啦,我们现在就走吧。”
“那就请吧。”
赫洛布耶夫拿起了帽子。客人们戴上帽子,大家起身一起去看庄园。“现在我们就去看一下乱七八糟、经营无方的农庄吧,”赫洛布耶夫说,“当然,你们吃过午饭来是对的。您相信吗,康斯坦丁·费奥多罗维奇,家里连一只母鸡都没有了——已经穷到这种地步啦!过上了猪一样的生活,真的要变成一头猪啦!”
他深深地叹了一口气,大概感觉科斯坦若格洛心肠硬,不会从他那儿得到任何的同情,就挽起了普拉托诺夫的胳膊,紧紧靠着他,走在了前边。科斯坦若格洛和乞乞科夫手拉着手远远地跟在后边。“难啊,普拉东·米哈伊洛维奇,难啊!”赫洛布耶夫对普拉托诺夫说,“您根本想象不到有多么困难!没有钱用,没有饭吃,没有鞋穿!如果年轻单身,这还不算什么。可是受这种穷苦生活折磨年老的我,身边还有妻子和五个孩子——愁人哪,由不得你不愁啊……”
普拉托诺夫果然可怜起他来了。“如果卖了庄子,您的处境能有所补救吗?”普拉托诺夫问道。
“能有什么补救呢!”赫洛布耶夫挥了挥手说,“都得拿去偿还债务,最后我连一千也拿不到。”
“那您打算怎么办呢?”
“上帝知道吧。”赫洛布耶夫耸了耸肩膀说。普拉托诺夫感到非常吃惊,问道:“您为什么不想办法摆脱这种处境呢?”
“想什么方法呢?”
“没有方法了?”
“什么方法都没有啊。”
“您可以谋求一个什么职务,找点儿事情做嘛。”
“我就当过十二品小官儿啊。他们能把一个什么好职位给我呢?薪俸微不足道,我还有妻子和五个孩子啊。”
“可以去私人的家里找点事儿做嘛。去当个管家吧。”
“谁会把庄园交给我管:自己的庄园都被我挥霍光了嘛。”
“唉,既然受到饥饿和死亡的胁迫了,总得寻个好办法啊。我回去问问哥哥能不能让人在城里给你找点什么事情去做。”
“不用啦,普拉东·米哈伊洛维奇,”赫洛布耶夫叹着气,紧紧地握着他的手说,“我现在做什么都不行啦。年老体衰啦,因为从前作孽,结果现在腰也痛啦,肩上还有关节炎。我能干什么呢!去白领国库的钱干吗!现在已经有太多的谋求肥缺的职员啦。上帝保佑,不光为了我,为了给我发放薪俸去增添穷苦阶层的捐税啦:现在这么多的吸血虫就够他们受的了。不用啦,普拉东·米哈伊洛维奇,听天由命吧。”
普拉托诺夫心想:“看这种情况!简直比我睡懒觉还坏。”
科斯坦若格洛跟乞乞科夫和他们保持了非常大的距离,落在后边,边走边说。“看,跟所有地主一样,把家业给荒废了,”科斯坦若格洛拿手指点着说,“他把农民弄得穷到什么样子啦!发生了畜疫之后,就不该吝啬自己的家产:应该全卖掉给农夫去买牲畜,不能让他们一天没有生产的手段。现在花几年也休想改回来了。农夫都沾染了游手好闲的习气,全成了酒鬼。”
“这么说,现在买这座田庄不太合算了?”乞乞科夫问道。听了这话,科斯坦若格洛瞥了他一眼,那意思像是在说:“你真蠢!还要从字母开始教你吗?”
“不合算?只用三年我就能每年从这个庄园得到两万收入。看这多么不合算!隔了十五俄里,算不上什么!这地多好!你看这地!都是河漫滩!要是种麻,一年就能挣五六千;种上芜菁,就芜菁一年也能进个四五千的。您再看那边——山坡上长了一片黑麦;这可是往年落的籽自己长出来的呀。我知道他并没有种庄稼。这座庄园得值十五万,不只是四万。”
乞乞科夫担心被赫洛布耶夫听到,走得更慢了起来。“看他扔了多少地!”科斯坦若格洛说着,生起气来。“如果事先说一声儿,想种的人多的是。要是没有犁耕地,可以用铁锹翻啊,能翻成一片菜园子啊。他居然让他闲了四年。无所谓?你这是让他们堕落下去,把他们毁了。他们习惯了衣不遮体、四处为家的生活啦!他们就要一辈子这样了!”科斯坦若格洛说完,咽了口唾沫,心里的怒气让他的前额都罩上了一层阴云……
“我不能再待在这里了:看着这种杂乱无章、荒芜一片的情景,我要给气死了!您现在可以自己对付他,用不着我啦。快从这个混蛋手里把宝贝夺过来。他只能玷污上帝的恩赐!”
科斯坦若格洛说完就告别了乞乞科夫,追上去和主人告别了。“哎呀,康斯坦丁·费奥多罗维奇,”主人惊讶地说,“刚来就要走!”
“没有办法。我有急事要马上回去啊。”科斯坦若格洛说。他告别了主人,就上了自己的马车走了。赫洛布耶夫好像明白了他为何会走,说:“康斯坦丁·费奥多罗维奇受不了啦。我知道像他这样的庄园主看到这种管理混乱的样子心里不会高兴的。您相信吗,帕维尔·伊万诺维奇,我没有办法,没有办法……今年我几乎没种庄稼!真的。没有种子,更不用说耕地的工具了。普拉东·米哈伊洛维奇,听说令兄是一位出色的庄园主;康斯坦丁·费奥多罗维奇就更不用提了,他是这行里的拿破仑。的确,我常想:‘唉,为什么一个人的脑子里要有那么多智慧?哪怕给我这个笨脑子一点儿让我把家业管好呢!我一无所能,一无所长。’啊,帕维尔·伊万诺维奇,把庄园买下吧!我最怜惜我这些不幸的农夫。我觉得我不擅长做一个……有什么办法呢,我不会严格管理人。自己就吊儿郎当,怎么能让他们守规矩呢!我本打算马上就给他们自由,可是俄国人的性子好像没有人管教不行……否则他就会打瞌睡,就会变坏。”
“这的确奇怪呀,”普拉托诺夫说,“为什么俄国的老百姓没了严加管束,就会变成酒鬼和恶棍呢?”
“因为受教育程度的不够呗。”乞乞科夫说。
“谁知道是因为什么。我们倒都是受过教育,可活得怎样呢?我也读过大学,各种课程都听过,不但没有学会正正经经生活,倒是学会了花钱去追求各种新玩意儿新享受,学会了更多的方法去挥霍。是我学得不好吗?不,其他同学也是这样啊。大概有那么两三个人从学习中得到了真正的好处,那可能是因为他们原本就聪明呀。其他的同学呢,都是努力去学那些无益健康、浪费钱财的事情呀。真的!我们上学的目的大概就是为了给教授们鼓掌、发奖,而不是为了从他们那里学到些什么。我们受教育只学到了坏东西;只学了点皮毛,根本的东西根本没学到手。不对,帕维尔·伊万诺维奇,我们不会肯定另有原因,可我确实说不出来,到底是什么原因。”
“肯定有原因。”乞乞科夫说。可怜的赫洛布耶夫深吸了一口气说:“真的,我有的时候感觉,俄国人好像是垮掉的一种人。缺少毅力,没有常性。什么都想干,可什么都不会干。总想着从明天起开始过新生活,从明天起好好干,从明天起用饮食疗法,可是毫无所成:当天晚上就撑得直瞪眼,舌头都不会动了,跟夜猫子一样坐在那里看着大家。确实,全是这副模样。”
“要靠理智啊,”乞乞科夫说,“要时时刻刻跟理智商量,跟理智进行友好的谈话。”
“怎么能做到呢!”赫洛布耶夫说,“我确实认为我们天生就是毫无理智的。我不信我们当中谁是有理智的。就算看到有人正正经经过日子、赚钱、攒钱,我也不相信他!老的时候,他就会鬼迷心窍,一下子全都花光!俄国人全是这样的,不论是贵族还是农民,不管是受过教育的还是没受过教育的。有这么一个聪明的农夫,本来是个穷光蛋,挣了十万家产,一挣到十万,他就突发奇想,修了个香槟浴池,见天在香槟酒里洗澡。我们好像全看完了,再没有什么好看的了。要去看看水磨吗?水磨上没有水车,房舍也不成样子了。”
“那有啥可看的!”乞乞科夫说,“那就往回走吧。”
三个人就开始往回走。在回去的路上看到的也是同样的情形。到处都破乱不堪。一派荒芜和衰败的景象。只是在一条路中央新添了一个新的水洼子。一个穿着沾满油垢的粗布衣裳的村妇,雷霆大发,把一个可怜的小女孩揍了个半死,嘴里还骂着各种难听的话。两个农夫站在边上看着醉婆娘发威,丝毫不为所动。一个在抓着后背的下边,另外一个在打着哈欠。各种建筑物也露出打呵欠的神态。房顶也在打着呵欠。普拉托诺夫看到这情景也打了一个呵欠。乞乞科夫心里想道:“我未来的财产——农夫全身都是窟窿套窟窿,补丁摞着补丁!”一个农舍没有房顶,上边用两扇大门盖着,有的窗户要倒下来了,就用来自主人粮仓的杆子支着。看起来赫洛布耶夫是用拆东墙补西墙的办法管理庄园。他们终于进了屋。屋里贫穷的景象和一些最为时髦的闪闪发亮的摆设放在一起,让乞乞科夫大为惊讶。在破乱的物品和家具中间有一些簇新的青铜雕像。莎士比亚坐在一个墨水瓶上,桌上放了一只非常精致的挠后背用的象牙挠痒耙。赫洛布耶夫为客人介绍了女主人。女主人真是没得挑的。就算到了莫斯科也不会丢脸。她衣着考究,打扮时髦。她喜欢谈论城市和城市里的剧院。从每个方面可以看得出来,比起丈夫来,她更为讨厌农村,比普拉托诺夫在一个人独处的时候,更爱打呵欠。屋里很快就坐满了孩子们——男孩和女孩,一共五个。抱在怀里的是第六个。几个孩子都很好,长得都很好看。他们的打扮也很可爱,很讲究,又活泼又快乐。看着他们就更令人忧心忡忡。如果他们穿的只是粗布裙子和普通的衣衫,在院子里随意跑动,跟农家子女一样,或许能更好一些!不一会儿,来了一位女主人的客人。女主人陪她到其他的屋子去了。孩子们也跟着跑出去了。屋里只剩下了几个男人。乞乞科夫谈起了买卖。同所有的买主一样,他照例先把要买的庄园贬了一遍。从各个方面贬完以后,他问:“您要卖什么价儿?”
“您可以看得出来,我不会跟您多要钱,我不想这么做,”赫洛布耶夫说,“这么做是无耻的。我也不瞒您:我村里登记在册的有一百个农奴,现在五十个也没有,有的病死了,有的没拿护照就走了,因此您得以为他们已经死了。所以,我只要三万。”
“嚯,三万!庄园乱七八糟,农奴半死半活,要三万!两万五吧。”
“帕维尔·伊万诺维奇!我到当铺也能有两万五,您知道吗?那我能到手两万五,庄园还在我手里。我之所以要卖,是我急等用钱;典当呢,付钱拖延,我得付钱给胥吏们,可是没有钱。”
“不管怎么说,两万五吧。”
普拉托诺夫都替乞乞科夫感到难为情,说:“买下吧,帕维尔·伊万诺维奇。庄园都是这个价儿。如果您不原意出三万,我跟家兄就合伙要了。”
乞乞科夫大吃一惊……
“好吧!”乞乞科夫说,“我答应出三万。先给两千定钱,一个星期后给八千,剩下两万一个月以后给。”
“不行,帕维尔·伊万诺维奇!钱得马上付清。目前您起码要先给我一万五,剩下的不管怎么也不能迟于两个星期。”
“我身上拿不出一万五来,手头一共就有一万,让我筹措一下儿吧。”
乞乞科夫撒了个谎,他手边就有两万。“不行啊,帕维尔·伊万诺维奇!我说了,我现在就得要一万五。”
“我的确少五千,还不知道上哪儿去借呢。”
“我借给您。”普拉托诺夫接过话说。
“只能这样啦!”乞乞科夫说着,心想:“他借给我正好。那就等明天送来啦。”从马车上拿下那个小红木箱子,乞乞科夫迅速从里面抽出一万交给了赫洛布耶夫;剩下五千答应明天送来。答应是答应,他的打算却是明天先送三千来,其余的两千过个两三天再送来,假如能拖最好再拖些日子。不知为何乞乞科夫特别不喜欢钱离开手。就算是特别需要时,他也会感觉最好还是明天再付,别今天付。他的想法跟我们大家一样!他也欢喜叫要账的人多跑两趟。让他坐在穿堂里磨磨后背嘛!仿佛他再等不了几天似的!至于他的时间是否宝贵,他的事业是否会受损失,和我们有什么相干!
“老弟,明天来吧,我今天有些闲不住哪。”
“您今后打算住在哪儿呢?”普拉托诺夫问赫洛布耶夫:“您还有别的村子吗?”
“没了,我要搬到城里去啦。主要是为了孩子这么做:孩子们要找神学老师、音乐老师和跳舞老师,在乡下办不到啊。”
“一块面包也没有,还想请人教孩子跳舞。”乞乞科夫心想。
“怪!”普拉托诺夫心想。
“我们总该喝点儿什么庆祝交易成功啊,”赫洛布耶夫说,“嗨,基留什卡,拿瓶香槟来。”
“一块面包也没有,却有香槟酒!”乞乞科夫心里想着。不知道普拉托诺夫在想什么。香槟拿来了。他们干了三杯,高兴了起来。赫洛布耶夫不再拘谨,变得又聪明又可爱,妙语联珠,谈笑风生。从他的言谈里可以看出多少人情世故的知识啊!他看许多事情,看得多么透彻、正确啊;附近一些地主的形象,他三言两语就描画得多么准确而巧妙啊;别人的弱点和错误,他看得多么清楚啊;一些地主为何破产,破产的原因以及如何破产的经过,他知道得多么透彻啊;那些地主的琐碎陋习,他描述得多么有自己的特色多么生动啊,——乞乞科夫和普拉托诺夫听得简直入了迷,确实都要认为他是一个最富有才智的人了。“请问,”普拉托诺夫抓住他的手问道,“您既然有如此的才智、经验和阅历,怎么会找不到良策来改变您现在的困境呢?”
“有好办法呀。”赫洛布耶夫说着马上搬出了一大堆的方案。这些方案荒谬乖张、荒诞无比,他们俩只好耸起耸肩膀感慨:“天哪,在人情世故的知识和运用这种知识的本领之间存在着多么远的距离啊!”
各种方案大都建立在要从什么地方突然借个十万二十万上边。他感觉那个时候什么都会被安排就序:经营管理会被改善,漏洞也会被全都堵上,收入也会增加三倍,所有的债务也会还清。最后他说:“可是让我如何办呢?找不到,找不到一个能开恩借给我二十万或十万的人哪。看来是上帝不同意啊。”
乞乞科夫心想:“上帝当然不会赏给这个糊涂蛋虫二十万了!”
“虽然我有一个姨母,有着三百万的家财,”赫洛布耶夫说,“这个老太太是个虔诚的教徒:她肯布施,只是对着教会和修道院;周济亲人就有些吝啬。她很特别,值得一看,是个老古董。她家里金丝雀就有四百多只,哈巴狗啊,女食客啊,仆人啊,都是现在看不到的。她的仆人最年轻的也要六十啦,可她仍叫他‘喂,小伙子!’如果客人有什么让她不中意的举动,她吃午饭时就让人不给他上菜。仆人就真的不给上。”
普拉托诺夫笑了笑。
“她姓什么,住在哪儿?”乞乞科夫问道。
“她就住在本地,姓哈纳萨罗娃。”
“您怎么不去求她呢?”普拉托诺夫同情地说:“我感觉她如果了解了你如今的处境,不管怎么吝啬,也不会袖手旁观的。”
“不,她会袖手旁观的!我的姨母脾气特别倔。她是个铁石心肠的老太婆,普拉东·米哈伊洛维奇!而且她的身边早就有人在巴结了。还有个想当省长的人,跟她攀上了亲戚……管他呢!他或许能走运!让他们去吧!我从前没去巴结过,现在也一样弯不下腰来。”
乞乞科夫心想:“真是混蛋!换成是我,我会像保姆伺候孩子那样去关照她!”
“这样干说话多没趣啊!”赫洛布耶夫说,“嗨,基留什卡,再拿一瓶香槟来。”
“不用了,不用了,我不来了。”普拉托诺夫说。“我也不喝啦。”乞乞科夫说。两人都坚决表示不喝了。
“那起码得答应光临我市内的住宅:六月八日我要举办宴会款待敝市的达官显贵。”
“算了吧!”普拉托诺夫喊了起来,“您这种境况,都彻底破产了,还举办什么宴会?”
“有什么方法呢?情形所迫呀。欠人家的情嘛,”赫洛布耶夫说,“他们也请过我呀。”
“对他能有什么办法呢?”普拉托诺夫心想。他还不知道在俄国,在莫斯科和其他的城市里有这样一些能人,他们的生活就像是看不透的谜。看起来已经把家产挥霍一空,四处举债,一切进项都没有了,可是竟还能举办宴会;好像已是最后一次宴会啦,赴宴的人都认为主人第二天就会被拽到监狱里。可是过了十年,这位能人还能在世上坚持,债台筑得更高,却照样举办宴会。赫洛布耶夫就是一个这样的能人。只有俄国才有这种生存的方式。假若有人把目光投向赫洛布耶夫在市内的公馆里的话,那他无论如何都判断不出这家公馆的主人是什么样的人。今天神父在这里穿着法衣作祈祷,明天一些法国演员就在那里彩排。有一天,一个全家几乎没有人认识的陌生人带着要处理的公文函件住进了客厅,这也不会让家里的任何人感觉局促不安,就像是平平常常的一桩小事。有时一连几天家里连一块面包也没有,有时又举办能让最挑剔的美食家都非常满意的盛大宴会。主人悠然、快乐,带着富翁的派头,看起来日子过得很富裕。但是有时困难得另外换个人早就上吊或开枪自杀了。可他却靠着虔诚的信仰幸免于死。宗教的虔诚同他的豪奢生活奇异地交替进行着。家境困苦时,他就虔诚地读《苦行者传》和《勤劳者传》让自己的精神超脱痛苦和不幸。此时的他满心柔顺,心怀慈悲,两目含泪。说也奇怪,他几乎总能得到意料不到的接济:不是哪位老朋友想起来他给他汇了钱来,就是哪位过路的陌生夫人无意中听到了他的遭遇而大发善心为他送来了丰厚的馈赠,要不就是他的一桩什么事业赚了钱(关于这桩事业,他从未听说过)。
这时他便虔诚地感激上帝博大的慈悲心怀,举办感恩祈祷,接着又开始过放荡不羁的生活来。“我觉得他可怜,真可怜。”等离开他家之后,普拉托诺夫对乞乞科夫说。“纯粹是一个败家子!”乞乞科夫说,“这种人没有什么值得可怜的。”
很快,他们就不再想他了。普拉托诺夫是因为他看待人生和看待世上的一切事物一样,怀的是随遇而安、得过且过的态度。看到别人痛苦的时候,他心里是会同情和难受的,可并不会留深刻的印象。他不再想赫洛布耶夫,是因为连他自己,他也不想。乞乞科夫不再想赫洛布耶夫,是因为他的心神都被刚刚买来的庄园占据了。他计算着、考虑着买庄园得到的各种好处。无论如何算计,从哪个方面去看,他都认为这是绝对合算的一笔交易。可以把庄园押到当铺去。可以只典当死农奴和逃亡农奴。还可以先把好地零散地卖掉,之后再送到当铺去典当。也可以请科斯坦若格洛这个邻居和恩人指点自己管理庄园,成为像他那样的地主。还可以转手把庄园卖出去(这当然得是在自己不想经管的前提下),自己只留下逃亡农奴和死农奴。那个时候还能捞到另一笔外快:可以偷偷从此地溜走,还不用偿还科斯坦若格洛的债务。总之一句话,他看到,这笔交易无论怎么算计都是绝对合算的。他有些得意,因为他不再是一个幻想中的地主,他成了一个有地有农奴的名副其实的地主了,农奴也不再是之前那些虚幻的、只在想象中存在的农奴,而是真正存在的农奴了。于是他便轻轻地扭着屁股,搓了搓手,哼了几句小曲儿,嘀咕了几句什么,一只手攥成拳头放到嘴上像吹号一样吹奏了一支什么进行曲,甚至还放出声用“鸟蛋儿”、“阉鸡”之类的名称为自己鼓了鼓劲。只是后来他感觉到并不只是自己一个人在这里,便突然安静了下来,极力于掩饰刚才自己兴奋过头的举动;普拉托诺夫把乞乞科夫发出来的那些声音当成了对他说的话,问了一声“什么?”他回了一句:“没什么。”
这时乞乞科夫才打量了一下周围,此时他们的车已驶进了美丽的桦树林;漂亮的桦树像篱笆一般排列在左右两旁。树缝里闪现出一座白色的石砌教堂。街道的尽头,主人已向他们迎面走来,他戴了一顶礼帽,手里拿着一根有些疤疖的手杖。一条皮毛发亮的英国种狮子狗迈着细高的长腿跑在他的前面。“停下!”普拉托诺夫对车夫喊了一声就跳下了车。乞乞科夫也下了车。他们朝着主人走过去。亚尔布已经亲吻起那条英国种狮子狗来了,看起来它跟这条英国种狮子狗是老相识了,因为阿佐尔(这条英国种狮子狗)热情地吻它那张胖脸时,它一副若无其事的表情。那条叫阿佐尔的机灵的狮子狗,吻完了亚尔布,便跑到普拉托诺夫的跟前,伸出灵巧的舌头吻了吻他的手,之后又跑到乞乞科夫的怀里想亲吻他的嘴唇,被乞乞科夫推开,没有吻到,便又跑回普拉托诺夫身旁,想吻吻他的耳朵也好。普拉托诺夫和迎面而来的主人这时已走到一块儿,互相拥抱了起来。“普拉东,你怎么能这样对待我?”主人急切地问道。
“怎么啦?”普拉托诺夫满不在乎地反问道。
“怎么能这样呢:出去了三天也不给家里来个信儿!彼图赫的马夫把你的马送了回来,说:‘和一位老爷走了。’你哪怕说一声上哪儿、去干什么、去多长时间也好嘛。弟弟,你怎么能这么随便呢?上帝知道我这三天怎么过来的!”
“唉,有什么办法呢?我忘了嘛,”普拉托诺夫说,“我们到姐夫那儿转了一圈,他问你好,姐姐也问你好。给你介绍一下。这位是帕维尔·伊万诺维奇·乞乞科夫。帕维尔·伊万诺维奇,这是家兄瓦西里,请您像爱我一样爱他。”
瓦西里和乞乞科夫拿掉帽子互相亲吻了一下。瓦西里想:“这个乞乞科夫是个什么人呢?弟弟交朋友可是不加选择的呀,也许还不了解他到底是个什么人呢。”于是就在礼貌的范围里打量了一下乞乞科夫,看到他站在那里,略低着头,脸上带着令人愉快的表情。乞乞科夫也在礼貌允许的范围内打量了一眼瓦西里。瓦西里比普拉托诺夫矮些,头发颜色略浅,相貌也并非那么漂亮,神情却富有生机和活力。看来,他并不是整天昏昏沉沉地睡大觉。
“瓦西里,你知道我想干什么吗?”普拉托诺夫说。
“想要干什么?”
“我想到俄罗斯各地走走,就跟帕维尔·伊万诺维奇一起,这样或许会治好我的忧郁症呢。”
“你怎么突然做出这种决定?……”
瓦西里有些为难地说,差一点没加上一句:“而且还是跟一个初次见面的人走,他也许是个废物混蛋哩,谁知道他是个什么人!”他带着怀疑的心情看了乞乞科夫一眼,看到他仪表庄重,头依然低着,令人愉快地微微偏向一侧,脸上带着谦恭的神情,怎么也看不出乞乞科夫究竟是何许人。他们默默地走着,路左侧树丛里闪现出一座白色的石砌教堂,右侧的树丛中开始呈现出主人家大院里的建筑物。终于看到了大门。他们进了院落。院子里是主人的老式住宅,高高的房顶。院中央有两棵大椴树,绿荫如盖,几乎遮住了大半个院子。从低垂的茂密枝叶间,能隐约看到树后主人住宅的墙壁。几个长条木凳摆在树下。瓦西里请乞乞科夫坐下。乞乞科夫坐下,普拉托诺夫也坐了下来。丁香和稠李花正在怒放,花枝穿过漂亮的白桦树篱笆,从花园里伸了出来,像一根绣花的彩带或一条珍珠项链围着院子绕了一圈儿。一个机灵、敏捷的十七八岁的小伙子,身穿漂亮的粉红色棉布衬衫,为他们端来了水和各种格瓦斯,水和格瓦斯都盛放在一个个玻璃罐子里,格瓦斯透露着各种的颜色,滋滋地冒着泡,像汽水一样。小伙子放下了99lib?玻璃罐子后,就拿起树旁插着的铁锹到花园去了。在普拉托诺夫兄弟的家里,侍仆们都兼着花园里的活儿,全部的仆人同时也是园丁。瓦西里一直都说,就算没有仆人也能过,什么人都会拿东西,用不着非得安排专人;说俄国人穿着衬衫和粗呢褂子时整洁敏捷聪明随意,活儿也干得多;可是一穿上德国式的外套,马上就变得笨拙难看呆板懒散。他说俄国人穿衬衫和粗呢褂子的时候能保持干净,可是只要套上德国式外套,衬衫也不换了,澡也不洗了,睡觉时也不脱外套,德国式外套的里边跳蚤、虱子应有尽有。他这些话或许是正确的。在他们弟兄的田庄里,人们的衣着看起来特别干净规矩。这么好看的衬衫和粗呢褂子是不轻易看得到的。“您要喝一杯凉快下吗?”瓦西里指着玻璃罐子对乞乞科夫说,“这是我家做的格瓦斯,这种格瓦斯让我家盛名在外啦。”
乞乞科夫从第一个玻璃罐子里倒了一杯——有点像他在波兰喝过的椴蜜酒:像香槟酒那样冒泡沫,有一股气从嘴里钻进鼻腔,让人感到很舒服。“人间仙酿!”说话间,又从另一个玻璃罐子里倒出来一杯,说:“味道更好。”
“您想去哪儿呢?”瓦西里问道。
“我嘛,”乞乞科夫在凳子上微微晃下身子,一只手扶着膝盖,头稍稍侧向一边说,“与其说是在为自己奔走,倒不如说是受人委托。别德里谢夫将军,我的朋友,也是我的恩人,要我去拜访他的一些亲戚。当然,但是有些时候也是为自己:且不说经常走走有助于痔疮的治疗,就是开拓眼界、长长见识……可以说是一本活书,也是一种学习。”
瓦西里思索起来。他想:“这人能言善辩,说的都在理儿,我弟弟普拉东经历少,不懂为人处事。”他沉默了一会儿,又对普拉东说:“普拉东,我认为旅游也许真能让你振奋起来。你是精神倦怠。这倦怠不是因为吃饱了或疲劳了,是因为对事情没有生动的印象和感受。我呢,恰恰相反。我希望自己无论遇到什么事情都不那么激动,不那么往心里去。”
“你就是无论遇到什么事情都往心里去,”普拉东说,“你到处给自己找烦恼,自己给自己制造烦恼。”
“事情本来每走一步都会遇到麻烦嘛,怎能说是我自己制造的呢?”瓦西里说。“你知道你不在的这几天列尼岑给我们找了什么麻烦吗?他抢走了我们一块荒地,就是那块我们村每年复活节后去过春分节的那儿。”
“他不知道,所以占了去。”普拉东说,“他刚从彼得堡来,你跟他讲清嘛。”
“他清楚的,知道得很清楚。我让人告诉过他,但是他不讲道理的。”
“你亲自去跟他讲清楚。自己去和他聊聊吧。”
“不行。他爱摆架子。我不去。要去你自己去吧。”
“我去可以。可是因为我不管事,他会骗我的。”
“如果您相信我的话,我可以替您去。”乞乞科夫说。瓦西里看了他一眼,心想:“真是一个爱管闲事的人!”
“您把他是个什么样的人和事情的症结在哪儿告诉我就行。”
“让您去做这样一件不愉快的事情,让我心有不忍。和这种人谈事情,我感到不痛快。但是必须告诉您,他出生在敝省一个普通贵族家庭,在彼得堡谋生,好不容易有了些能耐,娶了这里某要员的私生女儿,就摆起架子来了。总是在这里指头划西的。不过感谢上帝,这里的人并不愚笨。对我们来说,时髦不是圣旨,彼得堡也不是教堂。”
“那当然啦,”乞乞科夫说,“事情症结在什么地方呢?”
“症结嘛,事实上,微忽其微。他没有土地,就占了别人的一块荒地,他觉得那块地没有主人,或者主人把它忘了,可是这块荒地却正好是我的农夫们一直以来欢度春分节的地方。因此,我宁愿用一些别的更好的地,也不想把这块地给他。在我看来这是个神圣的地方。”
“这样说,您是愿意给他一些其他的地了?”
“如果他不是这样对我的话。可是,我想他是想打官司。那好吧,那就看看谁能打赢吧。尽管图纸上标的不那么明白,可是有人证呢——老人们都还在,都记得呢。”
乞乞科夫心里想:“哼!这两人都差不多!”想罢,便出声地说:“我想事情是可以平和解决的。完全取决于中间人啦。书……”
(以下两页手稿缺)
“……打个比方说,把最后一次农奴登记以来贵庄在册的已死去的农奴全都转到我的名下,让我交纳他们人头税,这对您自己没有什么不利的。如果担心产生什么不良后果,您可以把这些死农奴当作活农奴签订一个文契。”
列尼岑心里暗想:“糟糕!这事有点奇怪了。”他甚至向后挪了挪椅子,因为他完全拿不定主意了。“毫无疑问,您一定会同意这样做的,”乞乞科夫说,“因为这件事情和我们刚才讨论的事情是一样的。这件事情只有你我两个知道,对其他人不会产生任何不良后果。”
怎么办呢?列尼岑感到十分难办。他无论如何也没有想到他刚刚发表的意见这么快就要求他付诸实践。这个建议太突然了。当然,这种行动对任何人都不会有害:地主们反正也会把这些死农奴跟活农奴一样去典当,所以对国库没有丝毫损害,而差别只是这样做死农奴就会集中到一个人手里,而不是分散在各个人的手里。但是他却依然感到为难。他是个廉洁奉公的人,什么样的贿赂也不能让他去干他认为不正当的事情。可是此时他有点举棋不定起来,不知要如何定义这件事——正当的还是非正当的。如果换别人提出这种建议,他一定说:“瞎扯!胡闹!我为何成为任人玩弄的玩偶或胡涂虫。”可是他那么喜欢这个客人,他们在教育和科学的成就等方面谈得那么投机,怎么能拒绝他的请求呢?列尼岑觉得非常为难。
但是这个时候就像上天特意来帮他们解决这个难题似的,列尼岑那年轻的翘鼻子太太进来了。她苍白、瘦弱、娇小,可衣着却非常考究,像彼得堡所有的太太一样。保姆跟在身后,怀里抱着他们夫妇爱情的结晶,他们的亲生子。乞乞科夫自然马上就到了太太的跟前,不消说那优雅的礼仪,只是那侧歪着头鞠躬就已让太太产生了许多好感。接着他又跑到孩子的旁边,小孩子本来要哭一阵子,但是乞乞科夫却喊着“啊乌,啊乌,小宝贝儿。”打着响指逗他,还用漂亮的鸡心表坠儿把他哄到自己的手上来。把孩子哄到手上以后,他游来回往高里举他,孩子的脸上被逗出了欢快的笑容,这让孩子的父母非常高兴。可是不知是由于高兴,还是其他什么原因,小孩子猛然失敬了。列尼岑太太喊了起来:“哎呀,我的上帝!他弄脏了您的燕尾服!”
乞乞科夫一看:簇新的燕尾服全弄脏了。他心里狠狠骂了一句:“可恶的小崽子,不得善终!”
男主人、女主人、保姆——全都跑去忙起来,从各个地方给乞乞科夫擦起来。“不打紧,不打紧,真的没关系!”乞乞科夫说,“这么小的孩子算不了什么?”他嘴里说着,心里却想:“拉的好准啊,可恶的小东西!”等全部擦干净了,脸上恢复了愉快的表情之后,他又说了句:“人生的黄金时代啊!”
“的确如此,”主人转身跟乞乞科夫说,脸上也带着愉快的微笑,“还有什么比婴儿时代更让人羡慕呢,无忧无虑……”
“要是能对换这位置的话,我肯定毫不迟疑地答应。”乞乞科夫说。“我也是求之不得呀。”列尼岑说。可是他们都在撒谎,如果真叫他们对换的话,他们肯定会马上反悔。而且被抱在保姆的怀里和弄脏燕尾服有什么乐趣呢!
年轻的女主人、保姆抱着孩子走了,孩子身上也需要收拾一下:他赏完了乞乞科夫,也没有漏掉自己。这个似乎微不足道的情况让主人完全倾向于答应乞乞科夫的请求了。客人给了孩子这么多爱抚,还为此付出了燕尾服作代价,他的请求怎么能拒绝呢?列尼岑想道:“既然他有这种愿望,我怎么能不满足他呢?”
第五章 绝境中的出逃
乞乞科夫穿着黄缎面的新波斯袍坐在沙发上,跟一个讲话带德国口音的犹太外来走私商人谈价钱,面前是已买好的一块用来做衬衫的上等荷兰麻布和两盒香皂(就是他在拉济维洛夫斯克海关服务时曾弄到的那种,这种香皂的确有能让面颊白嫩娇艳的奇效)。
正当他拿出内行的姿态评价这些对一位有教养的人来说不可或缺的物品时,一辆马车驶了过来,屋子的门窗和墙壁都晃动了一阵,列尼岑阁下很快走了进来。“请阁下看看:这块麻布,这种的香皂如何,还有昨天新买的这件东西怎样?”说着,乞乞科夫把一顶绣着金丝线、嵌着圆珍珠的小圆帽戴到了头上,那样子看起来就像一个神灵活现的波斯国王。可是列尼岑阁下并没有回答他的问题,而是神色沉重地说:“我有件事想要与您谈一谈。”
他脸上浮现着一种焦虑的神情。乞乞科夫把那个说话带德国口音的商人打发了。屋里剩下他们两个人。“您知道发生了什么不好的事情了吗?老太婆的遗嘱,有人找到了五年前的一份。一半财产给了修道院,另一半让两个养女平分,别人一点儿也没有。”
乞乞科夫愣住了:“可这个遗嘱无所谓。毫无用处,已被第二个遗嘱抵消啦。”
“可是后一个遗嘱里没有说她撤销了第一个遗嘱啊。”
“后一个遗嘱撤销前一个遗嘱是无需置疑的。第一个遗嘱毫无价值。我非常清楚死者的心愿。我当时就在她的身边。谁在第一个遗嘱上签的字,谁是证人我都清清楚楚。”
“它的手续是合法的,是在法院办公证的。证人是原先的良心裁判法官布尔米洛夫和哈瓦诺夫。”
乞乞科夫心想:“糟糕,都说哈瓦诺夫是个老实人;布尔米洛夫狡猾奸诈,是个节日在教堂里念《使徒行传》的伪君子。”
“不过,没什么,无所谓的。”乞乞科夫大声地说完,马上感觉到一种无所畏惧的决心,“我知道得最清楚,死者咽气之前,我一直都在他身边。整件事,我最清楚。我要亲自去宣誓作证。”
这一席话和乞乞科夫表的决心让列尼岑很快把心放了下来。他本来很焦虑,甚至开始怀疑乞乞科夫是不是做了伪造遗嘱的事。现在他正在偷偷责骂自己不该有这种疑心。宣誓作证的决心证明了乞乞科夫的清白无辜。我们不知道乞乞科夫是否真的有勇气去宣誓作证,可他说这话的勇气是足够的。“请放心好啦,这件事我会和几个法律顾问谈一谈。您什么都不用管;您所需要做的就是完全置身事外。我现在在市里想住多久就可以住多久啦。”
乞乞科夫马上就让备车,动身去找一个法律顾问了。这个法律顾问的经验特别丰富。他已受审十五年了,可是因为他善于应对,结果无论如何也没能把他革职。人们都清楚,为了他的伟大功绩,他早应该流放六次了。他可疑的地方到处都是,可什么人都没有抓到他可信的罪证。他确实有些神通,如果我们所写的这个故事是在蒙昧年代的话,他可以被极力地看成一位魔法师。这个法律顾问身上的冷漠和睡衣上的污渍令人吃惊。他的睡衣和高雅的红木家具、玻璃罩子里的金表、纱套里的枝形烛架以及他身边的各种带着欧洲高雅文明印记的物件十分不和谐。可是乞乞科夫并没有在意法律顾问的冷漠外表,直截了当地讲明了事情的问题所在,还随口夸张地描述了事成之后将表达的报酬。法律顾问则说了一通世间的一切皆不可信的道理,巧妙地指出了天上的仙鹤不及手中的小雀,必须先有一只小山雀放在他手里才可以。别无他法,只好在他手里放上一只小雀了。一鸟在手的法律顾问的冷漠马上消失了。原来他是一个最可亲的人,原来他出口成章,谈吐文雅,巧言令色并不逊于乞乞科夫。“请允许我指出,您肯定是怕延迟,没有仔细看看那份遗嘱:那遗嘱里保准有一条附注。您可以把那份遗嘱暂时地拿回家看看。虽然这类东西是禁止拿回家的,但若好好请求某些官员……我也会从这边略尽绵薄之力。”
乞乞科夫心领神会,说:“的确如此,我实在记不清楚到底有没有附注了,就像这份遗嘱并非我执笔的一样。”
“您最好看一看。只是,”他极其善意地说,“您千万要沉着,即便万一有更糟的情况,您也不要有丝毫惊慌。任何时候任何情况下也绝不要绝望:没有事情是无法挽救的。您看我:总是沉着。无论给我制造什么麻烦,我始终沉着如一。”
世事洞明的法律顾问脸上的表情的确是非常沉着的,所以乞乞科夫……
“当然,这是最重要的,”乞乞科夫说,“但是您得同意,有时遇到一些事情和陷害,会让你陷入某种困境,让你无法沉着下去。”
“相信我,那只是胆怯,”世事洞明的法学家很沉着很好心地回道,“您可千万记得努力做到做事有文字的凭据,什么时候都不要相信空话。就是看到了问题已到结局、快要得到解决的时候,也别忙给自己解脱、辩护,相反,要横生枝节,把水搅混。”
“也就是说……”
“搅混,搅混,——用不着别的什么,”法律顾问说道,“节外生枝、把别人也卷进来,把问题变得复杂起来——其他的什么都用不着。就让彼得堡来的官员去审理吧。让他去审理好了!”他重复了一句,得意地看着乞乞科夫的眼睛,好像一个老师在给学生讲解俄语语法的奥妙所在时看着学生一样。
“对,如果能找到令人迷惑的情况就好啦。”乞乞科夫说完,也得意地望着法律顾问的眼睛,就像一个学生明白了老师讲解的奥妙之点似的。
“这种情况一定会找到的,会找到的!要相信:头脑总用就会灵活起来。要记住有人会帮您的忙。事情搞复杂了,对很多人都有好处:官员需要增加,他们的薪水也要增加……一句话,尽可能地多卷些人进来。这并不会让一些人无辜受罪:他们可以轻易地为自己解脱干净,需要他们来回答公文的质问,需要补偿他们的损失……于是就有面包吃了……相信我,情况变得危急时,首先一件事就是把水搅混。把水搅混,混到叫所有人都晕头转向的地步。我为什么会沉住气?因为我知道。我的情况一糟糕,我就把所有的人都卷进来——省长也好,副省长也好,警察局长也好,财务主任也好,把他们全都卷进来。他们谁生谁的气,谁跟谁有怨,谁想整谁,所有的情况我都知道。让他们去自己解脱去吧,在他们解脱自己的时候,别人就能够发财啦。只有在混水里才能摸到鱼啊。大家都在盼着水被搅混呢。”说到这里,世事洞明的法学家又得意地看了下乞乞科夫的眼睛,好像一个教师在给学生讲解俄语语法更加奥妙的地方一样。
“这个人果然是神通广大。”乞乞科夫想着就带着极其愉快的心情告别了法律顾问。乞乞科夫如释重担,心怀坦然,敏捷地跳上马车,坐在松软的坐垫上,让谢里凡把车篷支起来(到法律顾问这里来的时候,车篷是放下来的,甚至皮幔也被放了下来),看起来就像是个退伍的骠骑兵上校,或者说像维什涅波克罗莫夫——一条腿潇洒地搭着另一条腿,头上的新丝绸圆帽微微歪向一边,帽子下边重返光彩的脸快乐地迎向对面的人。谢里凡听从吩咐把车往商业区赶去。商人们——不管本地的还是外地的——都站在铺子门口恭敬地摘下帽子致意。乞乞科夫颇为得意地举起帽子回礼。商人中有许多人,他早已熟识;有一些人虽然是外来的,却因对这位先生优雅洒脱的举止佩服得五体投地,也像熟人一样向他致敬。季富斯拉夫里市的集市还没有结束。马匹和农产品的交易已经过去了,现在开始卖供受了高等教育的人用的衣料。商人们是坐着车来的,估计回去的时候非坐雪橇不可了。“请进!”一家呢绒店门口一个身穿莫斯科缝制的德国式外套的商人说道,他一只手拿着礼帽,另一只手的两个手指轻轻摸着精光滚圆的下巴,满脸文质彬彬的表情,颇为礼貌地向店里让着。乞乞科夫走进店铺。“掌柜的,把呢料拿给我看看。”
文雅商人马上掀开柜台上的隔板,站到了柜台里,靠着货架,脸对着顾客。站好之后,光着头,又拿着帽子施了一礼,然后戴上帽子,双手按在柜台上,让人愉快地哈着腰说:“您要哪种呢料?喜爱法国货还是本国货?”
“本国货,”乞乞科夫说,“只是要拿最好的,就是说被称为英国货的那种。”
“您要什么颜色呢?”商人问道,他依然两手按着柜台摇晃着身子。
“深色的,橄榄色或者靠橘色的深绿色有小花点儿的。”乞乞科夫说。
“我敢肯定,您会买到最上等的货的。即便是彼得堡和莫斯科也没有比这还好的啦。”商人说着从上边拿下一匹,利落地放到柜台上,麻利地抖开一头儿,拿到亮处,“瞧,多好的颜色调!最时兴最讲究的货色!”
呢子闪闪发亮,像绸缎一样。商人已嗅出了他面前站的是穿呢子的老手,所以一上手就没有拿十卢布的货。“好是好,”乞乞科夫摸了摸说,“不过,掌柜的,请您赶快拿出最好的货来吧,色要更……更红一些,要有小花点儿。”
“哟,您是要眼下彼得堡最时髦的那种颜色。小店有那一种最高级的料子。不过话在先头,价钱可好哟,质量当然也好。”
“拿来。”
关于价钱,却只字未问。一捆呢子从高处被扔了下来。商人以更娴熟的技艺把它抖开,抓住另一头儿,像抖绸缎似的抖了一下,拿到了乞乞科夫跟前,使他不只能看到,甚至还能闻到,只说了一句:“瞧这呢子!纳瓦里诺烟火色。”
谈好了价钱。只见铁尺像魔杖一样立马上为乞乞科夫量好了做燕尾服上衣和裤子用的料子。商人用剪刀剪了个小口,刷的一声撕开呢子,立刻就叠了起来用纸包好,又极其优雅地鞠了一躬。乞乞科夫正要掏钱,突然感觉有人温柔地用一只胳膊按住了他的腰。一个声音传了过来:“您在这里买什么呢,老兄?”
“啊,幸会!”乞乞科夫说。
“幸会。”用胳膊搂着他腰的那个人说。这人是维什涅波克罗莫夫。“我本来正要走过去,不进来了,可是突然见到了熟人的面孔,怎能不享受一下见面的快乐呢!没的说,今年的呢子好得没法比。我以前竟没有能找到……我宁愿花三十卢布,四十卢布……甚至五十卢布,就是得给我好东西。我认为,要是东西就是要好的,要不还不如干脆没有。您说对吗?”
“完全正确!”乞乞科夫说,“要不是为了得到好东西,何必费心呢?”
“把中等价钱的呢子给我看看。”
身后又传来了一个声音,乞乞科夫感觉这声音很熟,回头看去:是赫洛布耶夫。非常明显,他买呢子并非为了奢侈,而是他身上的常礼服已经磨得很破了。“哎呀,帕维尔·伊万诺维奇!我终于能跟您聊聊了。我找过您几次,可没有找到。”
“老兄,我太忙,实在找不到时间。”他往旁边看了看,想借机溜走,这时却看到穆拉佐夫走了过来。“阿法纳西·瓦西里耶维奇!哟,我的上帝!”乞乞科夫说,“幸会!”
维什涅波克罗莫夫也接着喊道:“阿法纳西·瓦西里耶维奇!”
赫洛布耶夫也喊道:“阿法纳西·瓦西里耶维奇!”
最后,文质彬彬的商人把帽子摘下来用一只手尽量举到高处,全身伸向前边喊道:“阿法纳西·瓦西里耶维奇,欢迎光临!”
四个人脸上都露出了贱骨头巴结百万富翁的那种神色。老人躬身还了一礼,随后直接对着赫洛布耶夫说:“原谅我:我老远看您进了这家商店,便决定来打扰您。如果您一会儿有空儿,顺路经过我那里的话,我想有件事同您商量。”
赫洛布耶夫说:“好的,阿法纳西·瓦西里耶维奇。”
“今天天气真不错,阿法纳西·瓦西里耶维奇。”
“是啊,阿法纳西·瓦西里耶维奇,”维什涅波克罗莫夫迎合起来说,“真是少有的天气啊。”
“是啊,上帝保佑,天气不坏。可是庄稼是需要下一点儿雨啦。”
“是啊,很需要,”维什涅波克罗莫夫说,“下点儿雨,打猎也是好的。”
“确实不妨再下点儿雨。”乞乞科夫虽然并不喜欢下雨,可是赞同千万富翁的意见是一件令人多么兴奋的事啊。老人与大家施礼告别之后就走了。“简直难以想象,”乞乞科夫说,“此人竟有一千万。真是叫人难以置信。”
“不过,这并不是合理的,”维什涅波克罗莫夫说,“资本不该集中到一个人手里。现在整个欧洲都有文章在讨论这个问题。你有钱吗,那该让别人也沾点儿光,请客,办舞会,让工匠、手艺人们有一块面包吃。”
“我简直无法理解,”乞乞科夫说,“一个人称一千万,可生活俭朴得像个乡巴佬!有了一千万,什么事都可以干啊。可以只结交将军和公爵嘛。”
“是啊,”商人说,“阿法纳西·瓦西里耶维奇除了高尚的品德外,确实有一些土气。如果他是商人,可他已不算一般商人了,可以说是巨商啦。要是我的话,我就要在剧院订包厢啦,肯定不会女儿嫁给一个普通上校,非嫁个将军不行。上校算什么?我要雇个高级厨师做饭,不会再用一个什么厨娘……”
“行了吧,那算什么!”维什涅波克罗莫夫说,“有了一千万,什么事不能干?给我一千万,看我怎么干!”
乞乞科夫想:“不,你有一千万,能干出什么事啊!倘若我有了一千万,我可确实能干出一些事业来。”
赫洛布耶夫心想:“不,如果我在现在这些可怕的经历后能够得到一千万吗!现在的我决不会那么挥霍了:亲身体味到任何一个戈比的价值了。”想了足有两分钟又在心里问自己:“现在真的能更聪明地支配那些钱了吗?”挥了一下手,心里又来了一句:“见鬼!我想我依然会跟从前那样挥霍一空的。”他急于要知道穆拉佐夫要跟他讲什么,便走出了店铺。“我在等您,彼得·彼得罗维奇!”穆拉佐夫见到赫洛布耶夫进门之后说。“请到我的小屋里来。”
他把赫洛布耶夫领到了读者已经熟知的那间小屋里,就算在年俸七百卢布的小吏家里也不会找到如此俭朴的小屋。“我想,您现今的情况好些了吧?姨母死后,您总应该得了点儿什么吧?”
“怎么和您说呢,阿法纳西·瓦西里耶维奇?我一共只得到了五十个农奴和三万卢布的现钱,偿还了部分债务,如今依然是一无所有。主要的是那张遗嘱的方法很不正当的。阿法纳西·瓦西里耶维奇,那是个骗局!我这就讲给您听。您听到有些什么名堂会吃惊的。这个乞乞科夫……”
“请原谅,彼得·彼得罗维奇,在谈这个乞乞科夫之前,请先谈谈您自己吧。请您告诉我:需要多少钱您才能完全摆脱目前的困境呢?”
“我的处境很艰难哪,”赫洛布耶夫说,“为了摆脱如今的处境、还清欠债并能过上最节制的生活,最少要十万卢布,也许还得要多一些,——一句话,这是我力所不及的。”
“噢,如果有了这些钱,您打算以后怎样过呢?”
“唉,那我就租一套房子,闭门教子吧,我现在已经不能再做事了,干什么都不行啦。”
“您为什么要说做什么都不行了呢?”
“您瞧,我还能干什么呢!不能再去办公室当抄写员啦。您许忘了我还有家室呢。我四十岁啦,腰还痛,已经懒惰成性了。并且他们也给不了我一个好的差事。我坦诚地跟您说:我也并不想得到一个来钱的差事。我虽然是个废物,是个一无所有的赌鬼,可我决不会去贪赃受贿。我总不能与克拉斯诺诺索夫和萨莫斯维斯托夫们同流合污啊。”
“请原谅,我总弄不明白,没有路怎么行走。脚下没有地,如何行车?水中没有船,怎么航行?生活就是旅行啊。请原谅,彼得·彼得罗维奇,您刚才谈的那两位先生,他们至少还走在路上啊,他们还在操劳啊。好吧,假说他们走上了斜路,这是凡人常有的事情啊,他们总有走到正路上来的希望。一个人只要肯走,总有找到路的希望。但一个人袖手不走,怎么能走到路上去呢?路不会自己来找他呀。”
“请您相信我,阿法纳西·瓦西里耶维奇,我觉得您说的完全正确,可是我要对您说,我已经心灰意冷啦;我不知道自己还能做出什么对人有益处的事情。我感觉自己是一块废料。年轻的时候,我觉得关键的问题是钱,要是我手里有几十万,我可以为许多人谋福利:接济穷画家,开办图书馆,设立福利设施,收藏艺术品。我这个人并不是没有眼光,我知道自己在很多地方比那些富翁会支配钱,他们的钱总花不正地方。眼下我看这也是瞎忙,并无益处。不,阿法纳西·瓦西里耶维奇,我是什么都不行啦,老实和您说,我是一无所用啦。一件起码的事情也做不了啦。”
“您听我说,彼得·彼得罗维奇!您愿意祈祷啊,您经常去教堂,我知道,您早祷晚祷都不愿错过。虽然您不愿早起,可是却起来去教堂,早晨四点就去,那时还没有谁起床呢。”
“那是另一回事儿,阿法纳西·瓦西里耶维奇。我是为了要拯救灵魂,因为我相信这至少能减轻一些放荡生活的罪孽,我相信虽然自己无能,可是祈祷总能感动一下上帝。老实说,我祈祷,没有信心,我也祈祷。我只感觉有一个主,一切都在于他,就像我们耕地的牲口一样,能感觉到谁在驱使它。”
“这么说,您祈祷是为了讨得上帝的喜欢来拯救您的灵魂,这赋予了您力量,让您早早起床。相信我,如果您相信您在为上帝服务,您做起事情来一定会精力无限。”
“阿法纳西·瓦西里耶维奇!我再和您说一遍,那是另一码事儿。这是我能找到的第一种场合,我能看到自己在做什么。我和您说,我想要去修道院,不管让我从事多么沉重的劳动、多么艰巨的事业,我都会全力完成。我相信,那些让我做这些的人会受到报应,这不该是我考虑的事情,在那儿我会听从安排,因为我在听从上帝的驱遣。”
“为什么您看世俗的事情不是如此呢?我们在尘世之中也应该是为上帝服务的,并不是为什么别的人而服务啊。要是也在为什么别的人而服务的话,那也只是因为相信这是上帝的安排才这样去做的,不然我们是不愿意这样做的。每个人的各种才学和能力是什么啊?只是我们祈祷的工具而已:有的时候用语言祈祷,有的时候以行动祈祷。您是不能去修道院的:您已注定摆脱不了尘世了,您有家室啊。”
穆拉佐夫说到这里停了下来。赫洛布耶夫也没有接着出声。“那么,您认为,假如有二十万,您就能立定脚跟,开始过一种比较俭朴的生活了?”
“也可以说,我最少能做我能做的事情,——教育子女啊,为他们找好老师啊。”
“彼得·彼得罗维奇,两年后您不会又弄上一身的债务吧?”
赫洛布耶夫熟思了一会儿,顿挫有力地说:“不会的,经历了这段经历之后……”
“经历能有什么用呢,”穆拉佐夫说,“我了解您。您这个人善良心软,有个朋友来借贷,您就会借给他;看到谁可怜,您就想接济谁;嘉宾光临,您就会热情款待他,会随心所欲,忘掉俭朴。还有,请原谅我的坦率,您的子女,您并不能教育好他们。只有完成了自己使命的父亲才会教育好自己的子女。而且您的夫人呢……她也是心慈面软……她受的教育也根本不适于教育子女。恕我直言吧,彼得·彼得罗维奇,我有时会想,孩子们与你们在一起甚至是有害无益!”
赫洛布耶夫沉思了起来;他从心里省察起自己的各个方面来,终于感觉穆拉佐夫的话有一些道理。“您看怎么样,彼得·彼得罗维奇?把孩子、家里的事情都交给我吧;放下您的家、您的孩子吧,交给我来管。您的情况让您落在我的掌握之中。眼看着都要饿死啦。现在都不能再犹豫啦。您认识伊万·波塔佩奇吗?”
“我很尊敬他,尽管他穿的并不好。”
“伊万·波塔佩奇从前是个百万富翁,女儿都嫁给了高官,日子过得跟皇上似的。可是他最后破产了,当了管家。从美味佳肴破落到粗茶淡饭可不是一件快事,看上去什么都咽不下去了。现在伊万·波塔佩奇又可以吃上美味佳馔啦,可是他不想那么挥霍了。他本来可以重整家业,可他说:‘不,阿法纳西·瓦西里耶维奇,我现在不是为自己、为自己办事,是上帝让我这么做的。我不愿意按照自己的愿望去做什么事情啦。我听您的吩咐,是因为我愿意听从上帝的旨意,而上帝总是通过优秀人物的嘴来说话的。您比我聪明,所以不能由我负责,要由您来负责。’伊万·波塔佩奇是这么说的。说真的,他比我要聪明好几倍。”
“阿法纳西·瓦西里耶维奇!我承认您拥有对我的完全支配权,我是您的仆人,请随意吩咐,我听从您的安排。只是加给我的工作可别超过我的承担:我不是波塔佩奇。我再说一遍:什么好事,我都已无能为力。”
“彼得·彼得罗维奇,并不是我要麻烦您,因为您说愿意为上帝服务嘛。现在有一桩慈善事业。有一个地方要盖一座教堂。资金不足,需要募捐。穿上老百姓的衣裳……您现在就是一个老百姓嘛,破产了的贵族就是乞丐,别端什么架子?——拿上募捐册,坐上普通的马车到城镇乡村里募捐去吧。您会得到大主教的祝福和一本细绳装订的募捐册,上帝保佑你。”
赫洛布耶夫被这个新的职务吓住了。他毕竟出身一个在古代显赫一时的贵族名门,现在要拿起募捐册去为教堂募捐,而且要坐在马车上四处颠簸!可是他却无法推脱:这是慈善事业啊。“想好了吧?”穆拉佐夫说,“这可是不可多得的好事:既为上帝服务,又为我服务。”
“怎么说为您服务呢?”
“为我要做的是这件事。您要去的地方,我没有去过,您可以了解当地的情况:那里的百姓生活得怎样,哪里富裕,哪里贫穷,一般状况如何。说真话,我爱老百姓,也许是由于我是从老百姓中间出来的。现在老百姓在很多地方闹事。有分离派教徒和各种各样的流浪汉在蛊惑他们,鼓动他们闹事,反对政府和秩序。人如果被压制,是很容易起来反抗的。人如果果真被欺侮,受人的挑唆并不难。问题是不应该从下边动手镇压。一动手就乱了:不会有好处,只有盗贼会发财。您是个聪明的人,您察探一下,看看哪里闹事是因为人欺侮人造成的,哪里简直就是老百姓不安分,回来以后全跟我说。我给您带些钱,看到是无辜受害的人就发给他们。您也要好好地开解他们:上帝要人毫无怨言地忍受一切,碰到不幸时,要祈祷,不要去行凶报复。一句话,告诉他们谁也不要去鼓动着谁反对谁,要让大家和谐来往。不管看到谁对谁抱有怨恨,您都应当去全力消除。”
“阿法纳西·瓦西里耶维奇!您吩咐给我的是一份神圣的工作,”赫洛布耶夫说,“可您应该知道您委托给了一个什么样的人。这份工作只能交给一个跟圣徒差不多的人啊。他要自己先会宽恕他人才行。”
“我并不是说,这所有您都能做到,你只需要尽力就行了。您总会把那些地方的情形了解回来,会对那个地区的情形有个认识。官吏永远也不会接触到老百姓,老百姓也不愿意把真心话讲给他们,为教堂募捐的时候可以去找各种人——可以去找小市民,也可以去找商人,您将会有机会向各种人打听情况。我和您说这个,是因为总督现在特别缺乏这种人才。您可以不用逐级晋升,一下子就能得到这样一种职位,这将对您的生活变化有益。”
“我定当去竭尽全力。”赫洛布耶夫说。他的声音里露出一种振奋的感觉,脊背也挺直了,头也抬了起来,就像一个看到了希望之光的人。“我看得出,是上帝赐予了您智慧,您对事情的理解比我们这些短视的人好很多。”
“现在我想打听一下,”穆拉佐夫说,“乞乞科夫怎么啦?是怎么回事儿?”
“有关乞乞科夫,我要跟您说一些前所未闻的事情。他做的那种事……阿法纳西·瓦西里耶维奇,您知道那份遗嘱是伪造的吗?真的遗嘱找到了,全部遗产都归属养女。”
“您说什么?这假遗嘱是谁伪造出来的呢?”
“真是一件最卑劣的勾当!据说是乞乞科夫造的,是找了一个婆娘在老太婆死后伪装成老太婆签的字。总之,这件事很有诱惑力。据说,从各地寄来了成千上万份的申请书。现在就有不少人向玛丽娅·叶列梅耶夫娜求婚,两个官员都为此打了起来。就是这么回事儿,阿法纳西·瓦西里耶维奇!”
“这我怎么没有听说过,事情确实是不无罪过。坦率地说,我感觉乞乞科夫是个很难猜透的谜,”穆拉佐夫说,“我也交了一份申请书,提醒人们注意还有一个近亲的继承人……”
赫洛布耶夫出来的时候想:“让他们去争论吧。阿法纳西·瓦西里耶维奇不傻。他交给我这个任务,准是经过重重考虑的。只能去完成它啦,没什么可说的。”他已经开始去想上路的问题了,这时的穆拉佐夫仍在心里重复着:“我觉得乞乞科夫是个猜不透的谜!有如此顽强的毅力和百折不挠的劲头去做好事该多好啊!”
这时法院的确是一张接一张地收到申请书。一些谁也没有听说过的亲属出现了。就像飞禽抢食尸体一样,人们都来抢食老太婆身后撇下的无数财产:告乞乞科夫的状子也出现了,指控那个最后的遗嘱是假的,也有状子指控说第一个遗嘱是假的,还有盗窃和隐藏钱款的罪证。最后甚至出现了指控乞乞科夫买死农奴和在海关期间参与走私的罪证。什么都折腾了出来,他原先的经历被探听了出来。天知道这都是从什么地方弄出来的。有些事情,乞乞科夫认为除了他自己和四壁之外根本无人知晓,现在这类事情也有了罪证。不过这些暂时还是法庭的秘密,还没有进到他的耳朵里,尽管他很快收到了法律顾问的一张可信的条子,让他感到事情要糟糕。这张纸条很简短:“兹有一急事相告:即将出现麻烦,切记不论如何不应惊慌。关键是冷静。一切都会好。”这张纸条令他完全放下心来。“此人果然神通广大。”乞乞科夫说。喜上加喜的是,恰好此时裁缝送来了衣服。乞乞科夫急切地想看一看自己穿上纳瓦里诺烟火呢燕尾服会是什么样子。他穿上了裤子,裤子紧紧地贴在身上,非常好看,简直可以当模特儿。大腿、小腿都箍得很好,身上各种细微的地方都裹得紧紧的,显得更加有弹性。他紧了紧背后的背带扣,肚子看起来像是一面鼓。他用衣刷拍了一下说:“瞧这个傻样儿!不过总的看,还算个美男子!”上衣看起来比裤子缝得更好:穿到身上一点皱儿也没起,两肋箍得紧紧的,卡腰收成了弓字形,把身上的线条全显露出来了。右腋虽有点瘦,可是这样更显腰身。一边的裁缝十分满意地直说:“放心吧,除了彼得堡,哪里也缝不出这个样子来。”这个裁缝就是打彼得堡来的,却在门匾上写着“从巴黎来的一个外国裁缝”。
他很讨厌玩笑,他想一下子用两个城市名缝上别的裁缝的嘴,让他们今后谁也不要再在匾上写是从这两个城市来的,如果要写就写来自什么“卡尔塞鲁”或“哥本哈尔”之类的地方好了。乞乞科夫大方地付了裁缝工钱,一个人待在屋子里,像个演员似的,感受着美与热切的心情,闲暇无事对着镜子欣赏起自己来。原来全身上下都比从前更好了:脸蛋儿更有意思了,下巴颏儿也更招人爱了,白衣领配着脸蛋儿,蓝缎子领带搭配衣领,罩胸的新式皱褶配合领带,华丽的天鹅绒坎肩配罩胸,纳瓦里诺烟火呢燕尾服像锦缎似的闪亮耀目,跟什么都配。往右转身——漂亮!往左转身——美丽!身上的线条与宫中高级侍从身上的简直一模一样,跟那位讲着一口流利法国话的先生身上的也不相上下,那位先生讲起法国话..来会让法国人也自愧不如,他就连生气骂人时也不会说一句俄国话,骂人也不会用俄国话,非得用法国土话骂不可:高雅无比,乞乞科夫把头稍稍侧歪着摆了一个向受过新式教育的中年太太敬意的姿势:简直是美丽不可方物。画家啊,快拿起笔来画吧!
得意之余,他又来了一个轻巧的好像两脚悬空相踢的舞蹈动作。结果五斗橱震颤了一下,香水瓶子滚落到地上了,可这并没有把主人吓出任何精神病来。他理直气壮地骂了蠢玻璃瓶子一句混蛋,然后在想:“先去造访谁呢?最好……”
这时穿堂里突然传来了几声马刺声,一个全身披挂、满面肃杀之气的宪兵走了进来:“总督要马上见你。”乞乞科夫呆住了。面前是一个满脸胡子的彪形大汉,头上立着一根马尾,一边肩膀上挎着武装带,另一边肩膀上也挎着武装带,腰上是一把大马刀。乞乞科夫觉得另一边的腰上还挂着手枪还有什么别的东西:好像他把三军的武器全都披挂在身上了!
他刚要开口申辩,那个凶神就严厉地说:“总督命令马上去!”
乞乞科夫透过门缝往穿堂看了一眼,那儿也有一个凶神的身影;往窗外一瞥,那儿停着一辆大马车,能有什么办法呢?只好穿着这身纳瓦里诺烟火呢燕尾服浑身颤抖着坐上车去造访总督了。宪兵一直带着他,直到进了前厅还没容他停留一下。值勤官马上跟他说:“进去吧!公爵早在等您呢。”他迷糊着走过前厅,看到几个信使在接收邮件,又穿过了大厅,心里在念叨:“会直接抓起来,不经审判,不用任何手续就直接送到西伯利亚去!”
他的心紧张地跳了起来,哪怕痴恋的情夫的心也没他跳得如此快。他终于打开了一扇门:眼前是一间摆满了公文包、卷柜和书籍的办公室和怒气冲冲的公爵。“完啦,完啦!”乞乞科夫想,“他会要了我的命的。他会像狼撕羊羔一样撕了我。”
“上次您就该坐牢,我宽恕了您,让您留在本市,可您现在又用最无耻的骗人勾当玷污自己,从来没有人能干出这样的行为!”公爵的嘴唇都气哆嗦了。
“请问大人,我用什么骗人勾当玷污自己啦?”乞乞科夫浑身哆嗦着问。
“那个女人,”公爵走近一些,瞪着乞乞科夫的眼睛说,“那个您唆使的在遗嘱上签字的女人已经被抓到了,她要跟您对质。”
乞乞科夫马上脸色惨白,像白麻布一样。“大人!我全部招供。我有罪;实在有罪;可是罪并没有那么大:敌人在捏造我的罪状。”
“您的罪状,谁也捏造不出来,因为您的罪恶比最大的骗子编出来的还要大几倍。我想,您这辈子都没做过一件正经事。您弄到的每个戈比,都是用最可耻的办法弄到的,有些盗窃和无耻勾当破获以后,罪犯要受鞭笞,被送到西伯利亚去!得啦,现在已经够啦!今后要送到监狱里去,在那里你会和最大的坏蛋和强盗一起等候发落。这已经算是对你的优待啦,你比他们要坏得多:他们是穿粗呢短褂和光板皮袄的,可你……”
他看了纳瓦里诺烟火呢燕尾服一眼,摇了一下铃。“大人,”乞乞科夫喊道,“开恩啊!您也是有子女的。您不可怜我,可怜可怜我的老母吧!”
“你撒谎!”公爵愤怒地喊道,“上次你也这样求我,叫我可怜你的孩子和家庭,可是你从来没有过孩子和家庭。现在你又叫我可怜你的母亲!”
“大人!我卑鄙,我是最大的坏蛋,”乞乞科夫喊道,“我的确是在胡扯,我实在是既没有孩子也没有家庭;可是上帝作证,我可是总想有个妻子来承担一个人和公民的义务以及之后能真正赢得公民和官长的尊重啊……可是多么不幸啊!大人,为了弄口饭吃,需要流血啊。每走一步都会有引诱和蛊惑……有人敌对,有人陷害,有人偷盗。全部的生活就像狂暴的旋风或波涛汹涌中听任摆布的一只小舟啊。大人,我是一个人哪!”
他的眼泪突然像春天的河水一样从眼里流了下来。他跪倒在公爵的脚下,已顾不得崭新的纳瓦里诺烟火呢燕尾服、天鹅绒坎肩、缎子领带、新裤子和散发着上等香水清香的发型了。“滚开!卫兵,让人把他带走!”公爵对进来的人大喊。“大人!”乞乞科夫两手抱起公爵的一只脚喊道。公爵已然全身哆嗦起来。
“滚开!”他一边喊着,一边用力把脚从乞乞科夫的手里挣脱出来。
“大人!得不到您的宽恕,我决不离开。”乞乞科夫不肯松开公爵的脚,他抱着那只脚趴在地板上哀求,顾不得那身纳瓦里诺烟火呢燕尾服了。
“滚!”公爵喊道,他感到无比的厌恶,就像一个人看到了一条肮脏讨厌的虫子却不藏书网屑用脚去踩死一样。他使劲蹬了一下脚,乞乞科夫感到鼻子、嘴唇和圆滚滚的下巴挨了一下皮靴,可并没有松手,反而更紧地抱了起来。两个健壮的宪兵把他毫不费力地拽起来,架着两只胳膊走了出去。他脸色惨白,失魂落魄,就像一个人面临着即将来临的死亡一样,我们天生就讨厌死亡这件可怕的事情……
在楼梯口,迎面看到了穆拉佐夫。仿佛突然浮现了一缕生机。刹那间,乞乞科夫像大力神附体一样从两个宪兵的手里挣脱出来,扑倒在惊愕的老人脚下。“我的上帝,帕维尔·伊万诺维奇!您怎么啦!”
“救救我吧!他们要把我送到监狱要我的命!……”
两个宪兵上来就把他抓起来带走了,都没有让他听到老人的回答。
一间闷热潮湿的小屋,充满着了卫戍兵的皮靴和包脚布味儿,地上是一张没有上漆的桌子、两把破椅子,窗上嵌着铁栏杆,一座快要倒塌的壁炉从砖缝里向外冒着烟,一点儿也不暖和,——这就是给我们这位已经开始体味生活乐趣、身穿新纳瓦里诺烟火呢燕尾服、引起同胞注目注意的主人公安排的新住处。一些必须的东西也没让他带来,没让他带那个小红木箱,那里面有钱。文件、死农奴的买契现在都到了官吏们的手中!他倒在地上,绝望像一条凶狠的蛆一样在他的心里钻动。这条蛆越来越起劲地啃着他那颗一无所依的心。如此下去,或许再有一两天乞乞科夫就要一命呜呼了。可是一只不知谁的普救众生的手并没有对乞乞科夫不理不睬。一个小时后,牢门打开了,穆拉佐夫走了进来。一个人口渴难耐、嗓子发干的时候喝上了清澈的泉水,也不会像此时可怜的乞乞科夫如此兴奋。
“我的大救星!”乞乞科夫说着完抓住穆拉托夫的一只手,飞快地吻了吻,又把手拽到自己的胸脯上。“您肯来看望一个不幸的人,愿上帝保佑您!”他泪流满面。老人用悲戚的眼神看着他,只说了一句:“唉,帕维尔·伊万诺维奇,帕维尔·伊万诺维奇!您做的算什么事啊!”
“我是混蛋……我犯了罪……可是您瞧,他们怎么能这样对我呢?我是贵族啊。没有审判,不用侦查,就扔到监狱,查封了我的一切:东西啊,小红木箱子啊……钱在那里,我的全部财产啊,我抛撒热血赚挣来的,阿法纳西·瓦西里耶维奇,都在那里……”
一阵忧伤又泛上心头,他抑制不住,号啕大哭起来,哭声穿过了牢房的墙壁,隐约传到了远处。他扯掉了缎子领带,一手抓住领子的旁边,扯开了身上的纳瓦里诺烟火呢燕尾服。
“帕维尔·伊万诺维奇,您无论如何都得放弃财产、放弃世上的一切啦。您犯下的是无法通融的刑律,不是哪一个人的权力。”
“我是罪有应得,我知道——没有及时洗手。可是为什么要受到如此可怕的惩罚呢,阿法纳西·瓦西里耶维奇?难道我是强盗吗?难道我伤害过谁吗?难道我让谁惨遭不幸了吗?我的那几个钱是靠汗水拼死拼活挣来的呀。我为什么要捞几个钱啊?为了度过一个充裕的晚年哪,为了留些什么东西给孩子,——为了效忠祖国,我总是想有几个孩子啊。我搞过邪门歪道,我承认,我搞过邪门歪道……可有什么法子呢?我只是看到正大光明行不通、邪门歪道比正大光明能捞得到更多的钱,我才搞了邪门歪道的啊。我勤快啊,用了心思啊。这些坏蛋,他们成千上万地偷窃国库,抢夺穷人,骗走了穷光蛋的最后一文钱!……阿法纳西·瓦西里耶维奇!我没有嫖过女人,也没有酗酒!我操劳了不知道多少啊,我用钢铁一般的意志忍耐啊!我的每一文钱都可以说是受尽苦难了挣来的啊!随便让谁来受受我受过的苦啊!我的全部生活是什么,是拼了命的努力,是狂涛怒浪中的一叶孤舟。这么奋斗得到的所有都失去啦,阿法纳西·瓦西里耶维奇……”
他没能讲完,心中的痛苦又让他忍不住号啕痛哭起来,倒到了椅子上,把撕坏了的挂在身前的燕尾服衣襟扯了下来,抛到了一旁,两只手抓着头发发狠地扯着(他以前对头发是如何努力保护啊),越痛越好受,企图用这种痛酷忘记心里那无法抑制的痛。“咳,帕维尔·伊万诺维奇,帕维尔·伊万诺维奇!”穆拉佐夫悲痛地看着他,摇着头说,“我总在想,您如果原意用同样的力量和耐心去做一种善良劳动、去追随一个美好的目标,你会成为一个多么伟大的人哪!如果那些喜爱做好事的人,能像您捞钱这么努力……为了做好事能像您捞钱那么付出自己的自尊心和虚荣心、那么不怜惜自己,那该多好啊!”
“阿法纳西·瓦西里耶维奇!”可怜的乞乞科夫双手攥抓住了他的两只手说:“如果我能获释,财产全都归还给我就好啦!我向您发誓,我一定重新做个好人!救救我吧,恩人,救救我吧!”
“我能做些什么呢?我要被迫跟法律作战哪。退一步说,即便我肯这样做,可是公爵心如钢铁啊,他无论如何都不会心软的。”
“恩人!您什么事都能做到。我不怕法律,——在法律面前我能找得到出路;我怕的被无辜投进监狱啊,在这里我会跟一条狗一样完蛋,还有我的财产、文件、小红木箱……帮帮我吧!”
他俯身抱住了老人的双脚,泪流不止,眼泪落到了他的脚上。“唉,帕维尔·伊万诺维奇,帕维尔·伊万诺维奇!”穆拉佐夫老人摆着头说,“这些财产让您着迷到这种地步!为了这些财产,您连自己灵魂的声音都听不到了。”
“灵魂,我也是要思索的;可是你得先救救我啊!”
“帕维尔·伊万诺维奇!……”老人穆拉佐夫停了一下说,“救您,我无能为力啊,——这,您自己也能看得出来。不过我会尽力去做,力求改善您的处境,让您获释,不知能否做到,但我会努力去做的。如果侥幸做到的话,帕维尔·伊万诺维奇,我要请您给我一个这样的承诺:扔掉发财的念头。我对您讲真的,就算我把全部的财产都丢掉,——我的财产是比您的多,那我也不会哭的。真的,财产并不是最重要的,那些财产是可以被充公的;那些不能被偷走也不能被夺去的东西才是最重要的!您已饱经风雨了。您自己也说您的生活是狂涛怒浪中的一叶孤舟。您的晚境已经有了保障。您应该找个安静的角落去和教堂和朴实善良的人们为邻;如果您实在想要留下后裔呢,那就娶一个穷人家的好姑娘,这样的姑娘过惯了俭朴的生活。忘掉这个喧闹的世界和虚假繁荣的生活吧!让这个喧嚣的尘世也忘掉您吧。这喧嚣的世界上不能得到安静。您也见过:在这个世界上到处都是勾心斗角,尔虞我诈。”
乞乞科夫陷入了沉思。早已生疏的、他并不清楚的一种感情涌上了心头。有一种情感好像想要在他的心头苏醒。这种情感,从小就被严厉苛责的训斥、冷漠孤寂的童年、家中的凄凉景象、寄人篱下的心酸、成长时期的孤陋寡闻、透过糊满了积雪的昏暗窗口枯燥地窥探他的命运之神的严正目光压挤了下去。“千万救我,阿法纳西·瓦西里耶维奇!”他喊道,“我向您保证!我一定听您的劝告,洗心革面!”
“记住啊,帕维尔·伊万诺维奇,可不要食言哪。”穆拉佐夫握着他的一只手说。“要没有经过如此可怕的经历,也许会食言,”可怜的乞乞科夫叹了口气,接着又说了一句,“可是教训太重了;太重了,太重了,这次教训,阿法纳西·瓦西里耶维奇!”
“重一些好。感谢上帝吧,祈祷吧。我去为您求情。”老人说完这话便出去了。
乞乞科夫已经停止了哭泣,不再扯自己的燕尾服和头发了:他沉静了下来。他最后说:“不,够啦!得过另外一种生活啦。该变成一个正当人啦。啊,只要我能挣脱出去,哪怕钱不多呢,我也要离开……可那些买契呢?……”他心里想道:“怎么?怎么能让孤苦经营的事业半途而废呢?再不买就是了,可这些应该抵押出去。这好不容易才来的呀!我抵押出它去,用换来的钱买庄园。我要成为一个地主,因为那个时候可以做很多的好事。”他在科斯坦若格洛家做客时的那种感受重回他的心头,主人在温暖的烛光下的亲切而聪慧的关于怎样管理庄园的谈话又在他耳边响起。他突然感觉农村美丽了,就像他果真能欣赏农村的各种美景一样。“我们浪费时光,真蠢!”他终于说,“真的,不能再四处游荡了!一切就在眼前,一切都在手上,我们却要寻觅到天边。就算在偏僻的乡村操劳,那也是生活啊?因为乐趣的确是在劳动中啊。没有比自己的辛劳成果更甜美的东西啦……不,我要从事劳作,住到乡下去,辛苦地劳作,也好给别人一些好影响。怎么,我真的无所作为啦?我有管理的才能嘛,我节俭,又精明,而且还聪明,甚至还有信心。只要肯下决心,我觉得能办到。现在我才真正感到有一种义务是一个生活在世界上的人应当不离开他所处的地点和角落必须去执行的。”
他开始向往离开这喧嚣的城市,离开由于人忘却了劳动、由于空虚无聊而发明的那些玩意,去过劳作的生活,他想到这里几乎要忘记自己所处的环境的种种不愉悦,如果能把他放出去,哪怕只返还他一小部分财产呢,他可能也会感谢上帝给他上了这惨痛的一课。可是……他这潮湿小屋的门打开了,走进来了一个官员。他是萨莫斯维斯托夫。一个享乐主义者,为人悍勇,讲义气,爱喝酒,用同事们的话来说,而且很多的心眼。在战争时期,这个人是能够创造奇迹的:如果派他穿过一些无法穿越的危险地带到敌人的鼻子下面去偷一门大炮来——那可真是人尽其用。如果有用武之地,他或许会是一个诚实的人;可是因为没有用武之地,他便开始胡作非为起来。简直无法理解!他对同事不错,从来不会出卖任何人,而且信守承诺;可是他却把上司看成了敌人的炮台,非要通过各种薄弱环节、缺口和疏于防范的地段穿过去不可……
“您的处境,我们都知道了,都听说了!”他看到门关紧了之后说,“不要紧,不要紧!别紧张:什么都能补救。我们都会为您出力的,都是您的仆人。给大家三万卢布就行——多了一点儿用不着。”
“当真?”乞乞科夫喊了一声,“我会被证明无罪而释放。”
“一点儿没错!您还能得到对损伤的补偿。”
“还有酬劳?……”
“一共三万。全都在里面——给我们的人、总督的人和秘书刚刚好。”
“可是我该怎么办呢?我的全部东西……小红木箱……现在什么都被查封了……”
“一个小时,您就会能全收到。击掌为誓好吗?”
..乞乞科夫伸出了手掌。他的心又跳了起来,他不敢相信这是真的……
“回头见!我们共同的朋友让我告诉您:关键是沉着和冷静。”
乞乞科夫心想:“嗯!我知道,是法律顾问!”
萨莫斯维斯托夫走了。乞乞科夫自己一个人仍然不敢相信这些:这次谈话没过一个小时,小红木箱就送来了:文件、钱——全都完好无缺。原来是萨莫斯维斯托夫装成管事的人去骂了岗哨一顿,骂他们不够警惕,要求再增派岗哨,他不但把小红木箱而且还把能让乞乞科夫名誉扫地的文件全收拾在一起,包了一包儿,盖了封印,与乞乞科夫夜间要用的被褥,打发了一个哨兵很快给乞乞科夫送来了。乞乞科夫不但得到了文件,还得到了必要的被褥来遮盖他那柔弱的身体。东西这么快递送到,让他说不出的高兴。他受到了鼓舞。晚场剧呀,他所喜爱的女舞蹈演员呀,一些诱人的场面又出现在他的眼前。乡下的普通生活顿时黯然失色,城市的热闹场景又光辉灿烂起来……啊,这才叫生活呢!
这个时候各级法院开始了一项规模庞大的工作。抄写员的笔不停地动着,深谋远虑的头脑一边嗅着鼻烟,一边操劳起来,像些画家一样在鉴赏着那些龙飞蛇舞的字体。法律顾问就像一个隐身的魔法师一样在暗地里控制着整个机器;在人们明白过来之前,就把所有的人都搞得晕头转向,水越搅越混。萨莫斯维斯托夫的表现空前勇敢和大胆。他探听到那个被捉住的女人关押在那个地方以后,便直奔而去,摇摇晃晃地闯了进去后,卫兵马上站得笔直还向他敬了一个礼。
“你在这里站了很久了吗?”
“从凌晨就站在这里了,长官。”
“那还要等很久才下岗吗?”
“还有三个时辰,长官。”
“我有点事派你去做。我叫队长让人来替你。”
“是,长官!”
于是萨莫斯维斯托夫回到了家,为了不牵涉更多的人、不露出马脚,他马上把自己扮成了宪兵,粘上了络腮胡子——神仙也不会认出他来。他到乞乞科夫家里随手抓了一个婆娘交给了两位“能吏”,自己就带着胡子扛着枪朝卫兵走了过来:“去吧,队长派我来替你站完这班岗。”让那个卫兵下来了之后,他就自己拿枪站起岗来。需要的正是这样的效果。这个时候原先那个婆娘被换成了另一个什么都不知道、什么都不明白的婆娘。原先的那个婆娘被藏了起来,藏得甚是隐秘,以至于事后也没有人知道她究竟藏在了哪里。在萨莫斯维斯托夫化装成军人略展身手的时候,法律顾问也用谋略创造了奇迹。他从侧面让省长知道了检察长正在写对省长的密告;让宪兵队长知道了一个秘密官员在写他的秘告;让秘密官员知道了有一个更为秘密的官员在写对他的密告。让所有的人都不得不来向他请教。结果很快就乱成了一团:密告接连不断。暴露出了一些从未透露过的事情,当然也出现了许多无中生有的事情。谁是谁的私生子,谁的家庭出身和称号是什么,谁有情妇,谁的老婆又跟谁调情,这一切都发挥了应起到的作用。丑闻和秘史搅成了一团,还都跟乞乞科夫事件,跟死农奴交结到了一起,结果让人们根本无法搞清这两类事件中到底哪是主要的:这些文件到了公爵手里以后,可怜的公爵什么都看不明白。有个聪明绝顶有真才实学的官吏奉命撰写提要,结果差点就被弄成精神病:他怎么都理不出头绪来。此时公爵又被其他的许多事情缠住了,这些事情一件比一件令人不快。本省的一部分地区出现了饥荒。派去赈灾的官员不知为何竟举措失当。本省另一部分地区的分离派教徒发生了暴乱。有人在他们中间传说出现了反基督徒,这个反基督徒连死人都不会放过,在四处收购什么死农奴。他们后悔后,就做起恶来,打着捉拿反基督徒的幌子把不是反基督徒的人也都杀了。在另一个地方,发生了农夫们反对地主和县警官的暴动。一些流民在农夫中间散布流言,说有一天农夫穿上了燕尾服变成地主,地主穿起农夫装变成农夫。这样一来地主和县警官就太多了,也不用交什么捐税了。所以有必要采取一些强制性的手段。可怜的公爵被弄得心烦意乱。这时仆人禀报说包税人求见。“让他进来。”公爵说道。
老人进来了。“瞧您那个乞乞科夫!您曾经保证过他。现在他的事情败露出来了,他干的事连最坏的贼也不绝不会干。”
“大人容禀,我对此案尚未了解。”
“伪造遗嘱,而且很卑劣!这种勾当应该被罚当众鞭笞!”
“大人,我要说的话,并不是为乞乞科夫求情。可案件还缺少证据啊。还没有侦查嘛。”
“证据嘛,我们已经捉到了那个假扮死者的女人。我特意要在您的面前审讯她。”公爵拽了一下铃,叫人带上那个女人来。
穆拉佐夫没有出声。“一桩最卑劣的勾当!而且可耻的是本市的一些要员,甚至省长也卷了进去。他不应当与小偷和懒汉搅到一起!”公爵气愤地说。“省长不是继承人嘛,他有权利提出要求啊;至于别人从四面八方凑上来,大人,这也是人之常情啊。死了一个有钱的老太太,临死又没有做出智慧公正的安排,一些想发财的人从四面八方围过来,是可以理解的……”
“可是为什么要搞些卑鄙的勾当呢?一群坏蛋!”公爵气愤地说,“我手下一个好官员都没有,全是混蛋!”
“大人,又有谁完美无缺呢?本市的官员也是人嘛,他们有长处,许多人擅长业务,人哪儿能没有一点儿过错呢。”
“阿法纳西·瓦西里耶维奇,请告诉我,——我认为只有您才是个正直的人,可我不明白您为什么要替坏蛋置辩呢?”
“大人,”穆拉佐夫说,“不管您称为坏蛋的人是谁,他毕竟是一个人哪。当您知道一个人做坏事有一半是由于粗鲁与无知造成的,您怎么能不替他辩护呢?因为我也会做一些不公正的事,但这无时无刻不在成为别人不幸的原因啊。所以大人也做了一件很不公正的事啊。”
“怎么!”公爵大吃一惊,喊了起来。他对这骤然降临的指责感到十分诧异。穆拉佐夫停了下来,沉默了一会儿,像是在考虑什么,终于说道:“德尔宾尼科夫案件就是这样。”
“阿法纳西·瓦西里耶维奇!反对国家宪法同叛国罪一样!……”
“我不会为这种罪行辩护。可是,如果一个年轻人因为年少轻狂、受骗上当而被判跟首犯一样,那能够说判刑公正吗?德尔宾尼科夫得到的惩罚和那个痞子沃罗内是一样的啊。可他们的罪毕竟不同嘛。”
“看在上帝的份上……”公爵十分激动地说:“有关此案,您了解什么情况吗?请说。我刚刚就曾直接呈请彼得堡给他减刑来着。”
“不,大人,我并不是说我知道些什么您所未知的情况。虽然的确有证据对他有利,可是他自己也愿提供,因为这会让另外一个人受苦啊。我想的不过是您当时是否有些过于匆忙了。大人,请原谅,我是由自己的浅薄见识来判断的。您几次吩咐我说话要坦率嘛。当年我当长官的时候,手下有许多办事的人,什么人都会有,有坏人,也有好人……因此也必须注意每个人的经历,因为要是不冷静分析所有的情况,张嘴就喊,只会把人吓坏,绝得不到真实的供词;可是假若像亲人那样关心询问呢,他就会把一切都说出来,甚至不会要求减刑,而且不会对我产生抱怨,因为他清楚知道,惩罚他的不是我,是法律。”
公爵沉思起来。这时进来了一个年轻的官员,手拿公文包恭敬地站在一旁。他那年轻的尚显稚嫩的脸上流露着思考、操劳的神情。可以看出来,派他执行特殊任务是有道理的。他是那些为数不多的热心于办事的人当中的一个。他既不渴求升官发财,也不因指派而去仿效他人,他努力工作只是由于他相信这里需要他而不是别处,这就是他的人生目标。察看、分析每个局部的情况,抓住最为复杂问题的全部线索,使案情大白与天下——这就是他的工作。如果案情终于在他面前清晰起来,隐秘的因果被揭示出来,待他感觉可以用寥寥数语就能讲述清楚,让所有人都能一目了然,那么,他夜以继日费尽心机所得到的报偿就会是丰硕的。可以说,学生弄明白了一个最难的句子,发现了一个伟大作家的思想真谛,也没有如他弄清了一个最为复杂的案件那么兴奋。可是……(此处到下段首缺失)
“……饥荒地区的粮食。对于这些,我比官员们更清楚;我要实地去调查一下,看看谁都需要些什么。如果大人允许的话,我想也和分离派教徒们谈一谈。他们乐意和我们这些平民百姓交心。这样我说不定可以帮忙用和平的手段解决他们的问题。您的钱,我不会拿,在人们纷纷饿死的时候考虑个人发财是可耻的。我有储备的粮食;我刚刚还往西伯利亚发运过,明年夏季以前还会挣来。”
“对您的这种效力,只有上帝才能报答一二,阿法纳西·瓦西里耶维奇。我一句话也不跟您说了,因为——您自己也可以感觉到,我的感激之情无以言表。不过,请允许我就您那件请求说一句。请您自己谈一谈:我有权力把这个案子就此撒手吗?宽恕这些坏蛋,从我这里来看,是公平的吗?”
“大人,实在不宜如此称呼这些人,何况其中有很多人是值得尊重的呀。大人,人的情况是纷繁复杂的。有时一个人看起来罪孽深重,可是细一分析,他竟然连一点过错也没有。”
“不过如果我不了了之,他们会怎么说呢?其中有些人事后会更为放肆,甚至会说是他们的恐吓的结果。他们会先不尊重……”
“大人,请允许我提一个方法:把他们全部集中起来,让他们知道您什么都清楚,将您的处境就像现在对我讲的这样告诉他们,问问他们:如果处在您的位置,他们每个人该怎么办?”
“您认为他们除了玩伎俩捞钱之外能够理解高尚的动机吗?相信我吧,他们会嘲笑我的。”
“我不是这样想的,大人。俄国人,即便是坏人,也是有正义感的。难道他们是犹太人,不是俄国人了吗?不,大人,您丝毫不必修饰自己的心迹。您把在我面前讲的话都原本地讲给他们听。他们不是骂您官迷、自大、听不进别人的任何话、刚愎自用吗?那就让他们把实际情形全都看个清楚好啦。您担忧什么?您的事业是正义的呀。您跟他们谈话,就当是在上帝面前忏悔。”
“阿法纳西·瓦西里耶维奇,”公爵呻吟着说,“这件事请容我再考虑一下,非常感激您的忠告。”
“那乞乞科夫呢,大人,您吩咐放了他吧。”
“请告诉那个乞乞科夫,要他快滚,越快越好,越远越好,我本来是打算永远也不饶恕他的。”
穆拉佐夫鞠了一躬,辞别出来,直奔乞乞科夫而去。他见到乞乞科夫时,乞乞科夫已心情安泰,正在泰然自若地用午餐,午餐相当考究,是一个极为出色的厨师做的,装在瓷盒里送来的。甫一交谈,老人就发现,乞乞科夫已跟哪个精明强干的官员谈过了。他甚至还看出了深谙此道的法律顾问早在背地里插上了手。他说:“请听我说,帕维尔·伊万诺维奇,我为您带来了自由,但有一个条件:您要即刻离开本市。把您的东西收拾停当,马上动身,一刻都不要耽误,因为还会发生更糟的情况。我知道现在有人在教唆您;所以我私下告诉您,有个案子即将告破,什么力量也挽救不了啦。那人当然愿意把别人都拽进去,这样他便不至于寂寞了,而且还可以平摊罪责。我的建议不是儿戏。真的,不要放不下财产;为了财产,人们又是争吵又是拼命,就像在这个尘世上真能营造起来幸福的生活似的,毫不思考另一种生活。相信我,帕维尔·伊万诺维奇,在人们置精神财富于不顾,为了利益就互相厮杀的时候,幸福的物质生活也是不能建立起来的。总有一天全民族每个人都饥饿和贫穷的时代会到来……这是显而易见的。不管怎么说,皮囊是仰仗于灵魂的。怎能指望什么都正常呢!不要想死农奴了,想想自己的灵魂吧,愿上帝保佑您走另一条路!我明天也要离开了。赶紧走吧!不然,您会倒霉的。”
老人说完这番话走了。乞乞科夫又思考起来。生命的意义又显得如此沉重。他说了一句:“穆拉佐夫说得对,应该走另一条路了!”说完,就走出了监狱。一个卫兵在后边给他提着小红木箱,另一个给他拿着装内衣的箱子。谢里凡和彼得卢什卡看到老爷平安出狱,高兴得什么似的。“喂,亲爱的,”乞乞科夫亲热地招呼他们说,“必须马上收拾东西到别处去了。”
“走吧,帕维尔·伊万诺维奇,”谢里凡说,“路一定可以走了:雪下够了。远离这个城市吧。这地方住烦了,看也不想再看它了。”
“去找马车匠把马车改装成雪橇。”乞乞科夫说完就朝市里走去,他并不是想去找谁辞行。这场变故以后,他觉得并不方便,而且市内流传着关于他的种种最令人不快的传闻。他躲避着所有的熟人,默默地奔到他买纳瓦里诺烟火呢的那家呢子店,又买了四俄尺做燕尾服用的烟火呢,拿着去了原先那家裁缝铺。花了双倍的价钱,裁缝铺掌柜才让铺里的伙计点着蜡烛用针、熨斗和牙齿努力了一个通宵,第二天燕尾服总算做了出来,虽然略微晚了一些。车已经套好了。可乞乞科夫还是试了试新装。他仍然仪表堂堂,跟以前一模一样。只是,他发现了头上有了光滑的白东西,感伤地说:“当时何必那样发愁呢?掉头发更不应该。”付了裁缝钱之后,他终于离开了这座城市,心里颇有些怪怪的。这已经不再是从前的乞乞科夫了。这有些像从前的乞乞科夫遗留的废墟。他的内心可以比作一座被拆掉了的旧建筑,拆除它是为了营建新的建筑;可是新建筑物还没有开始建造,因为还没有明确的设计图纸,所以工人们还在缩手缩脚地等待着。一个小时以前,穆拉佐夫老人坐着席篷马车跟波塔佩奇已先动身走了。乞乞科夫离开了一个小时之后,传下了命令,说公爵因为要到彼得堡去,要见见全体的官员。本市官员从省长到九品官——办公厅主任、高级官员、低级官员、基斯洛耶多夫、克拉斯诺诺索夫、萨莫斯维斯托夫、受过贿赂的、没有接过贿赂的、昧过良心的、半昧着良心的、一点儿没昧良心的,全都集合在总督官邸的大厅里,怀揣着并不坦然的心情等着公爵出来。公爵出来了,脸上平平淡淡,目光与步态一样是坚定的。全体官员都鞠了一躬,许多人一躬到地。公爵微微颔首还礼,然后开始讲道:“临去彼得堡之前,我认为理应与大家见见面,甚至理应把部分的原因讲明白。我们这里发生了一桩影响颇坏的案件。我想,与会的许多人知道我所讲的是哪桩案件。通过这桩案子又引出了其他一些可耻的案件,连我一直以为诚实的一些人也卷了进去。我甚至知道有人在背地里要把这一切搅混,以便能不用正常程序解决问题。我甚至于知道谁是主谋,谁的隐秘的……虽然他隐藏得甚是巧妙。可是我并未打算拖拖拉拉通过一般的程序来调查此案,我要像战时那样用迅捷的军事法庭来清查,我希望把此案的情况奏明皇上以后,皇上会给予我这个权利。在已无可能用民法审理案件、在办事拖拉以及在有人用假口供和诬告企图把本已复杂的问题搅得更为复杂的情形下,我认为军事法庭是唯一的手段,我希望听听各位的高见。”
公爵停下来,像是在等待回答。大家都低头站着。许多人的脸色苍白。“我还知道一桩案子,虽然作案者深信此案所有人也不能知道。此案的审理也将不会拖拉,因为起诉人和原告将由我一人担任,我将会拿出确凿的证据来。”
官员中有人哆嗦了一下;有几个胆小的人也已惊慌了。“不言而喻,主要的罪犯是应被剥夺官衔和财产的,其他罪犯应当革职。当然,其中也肯定会有无辜者罪不当罚。可有什么办法呢?这个案子太可耻了,不惩治无以平民愤。虽然我知道这也并不足以教育他人,因为取代那些被赶走的人会有另一些迄今为止是诚实的,最终也会变得不诚实的人,这些人取得了信任之后也会欺骗和出卖,——虽然如此,我依然应该采取严酷的办法,因为不惩治无以平民愤。我知道有人将指责我的冷酷无情,我知道那些人还将……我能做的就是采用无情的司法工具、采用刽子手的斧子。”
一张张脸上无法自制地哆嗦了一下。公爵举止冷静。他的脸上没有狂怒,没有愤懑。“现在这个掌握了许多人的命运、任何人求情都无法打动的人,匍匐在你们脚下,向你们提出请求。如果大家接受我的请求,我就去为大家求情。下边就是我的请求。我知道所有的手段、任何恐吓、惩罚都无法祛除贪赃舞弊,因为这种行为已深入骨髓。贪赃这种勾当对一些人来说也成了一种必要的需求。我知道许多人都无法抗拒这股潮流。可是我现在应当像是在需要拯救国家、需要任何公民都承担起一切、牺牲所有的神圣时刻一样发出呼喊,哪怕只有那些胸膛里跳动着一颗俄罗斯心、略微懂得‘高尚’的含意的人来听也可以。评论我们当中谁的罪过大些有什么用呢?我也许比大家的罪过更大;我也许开始对各位太过严酷了;我也许因为疑心太重让你们当中那些愿意帮助我的人离开了我,虽然从我这里看,也能对他们提出责难来。如果他们真正热爱正义、热爱祖国的话,即便我的态度傲慢,他们也不该责怪,他们应该压抑自己的自尊,牺牲自己的尊严。我看不到他们的自我牺牲精神,不会不最终接受他们明智而有益的建议。不管怎样,下属总该适应上司的性格,而不是上司适应下属的性格。这起码比较合理,也更容易做到,因为下属只有一个上司,可一个上司却有几百个下属。不过,现在我们把谁的罪过比较大的放到一边吧。问题在于我们需要来拯救我们的祖国;我们的祖国不是要毁在二十个国家联军的侵略下,而是要毁在我们自己的手里;除了法定的办事制度,现在还形成了另一种办事制度,这另一种制度比任何法定制度都有力量。办什么事要什么条件都成了规矩,有了价码,这些价码甚至人人知晓、恪守不悖了。任何一个统治者,就算他比各个立法者和统治者都英明,不管他怎么增派官吏来监督和节制坏官吏,他也无法根除这种祸害。我们每个人都应感觉到必须像起义时人民起来与敌人作战那样起来反对贪赃,在我们有这种感觉之前,任何措施都是无效的。作为一个俄国人,你们的一个同胞,我向你们呼吁。我向你们当中那些对崇高思想还有某些认识的人呼吁。我请求你们想一想一个人在任何地方都应尽的义务。我请你们认真看一看自己的义务,因为对这一点我们大家的认识都已模糊,我们刚……”天涯在线书库《www.tianyabook.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