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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霞》
1
我那时候大约是二十五岁——恩·恩开始说——您看,这是很久以前的事了。我刚刚挣脱束缚,就到国外去了。不是为了像当时所说的,去“完成我的学业”,只不过是想出去见见世面。我那时候健康,年轻,快活,钱我也有,还没有什么牵挂——我过得无忧无虑,想做什么就做什么,一句话,活得很潇洒。我那时候从没有想过,人不是植物,他不能长久地繁荣。青年人吃着金黄色的蜜糖饼,还以为,这就是他的.99lib.糊口之粮;可有朝一日——你会去乞求一小块面包。但没有必要谈论这些。
我没有任何目的、没有计划地旅行。我喜欢哪里,就在哪里停下。一旦觉得想看新的面孔了——正是面孔,我就立刻出发,再往前走。我感兴趣的只是人;我厌烦那些引人入胜的文物、非凡的收藏品,向导仆役的一副样子就会勾起我烦恼和愤恨的感觉。在德累斯顿的“绿色拱廊”里我差点没发疯。大自然对我有特别的影响,但我不喜欢它所谓的美,它不同寻常的峻岭、悬崖、瀑布;我不喜欢它强加于我,妨碍我。然而,面孔,活生生的,人的面孔——人们的话语,他们的动作,笑声——我没有这些不行。在人群中我总是感到特别轻松愉快;别人往哪里去,我也高兴地往哪里去,别人喊叫的时候,我也喊叫。同时,我喜欢看这些别人是怎么喊叫的。观察人使我很开心……可我甚至没有观察他们——我是怀着某种愉快的和永不满足的好奇心仔细地看他们。但我又扯到一边去了。
这样,大约二十年前,我住在德国一个名叫兹的小城里,它位于莱茵河的左岸。我正在寻求孤独,因为我的心刚被一位在温泉认识的年轻寡妇刺伤了。她长得非常漂亮,聪明,向所有的人——也向我这个罪人——卖弄风情,起初她甚至还夸奖我,后来却残酷地刺伤了我,把我抛弃,去跟了一个巴伐利亚的脸颊红润的中尉。说实话,我心灵的创伤并不太深;但我认为有必要沉湎于忧伤和孤独一段时间——年轻人有什么不可以开心的!——于是,我就在兹城住下了。
我喜欢这座小城。它坐落在两座高高的山岗脚下,有破旧的城墙和塔楼,有古老的椴树,在流入莱茵河的一条清澈的小河上架着一座斜度很大的桥——而主要的是这里有上好的葡萄酒。傍晚,太阳刚刚落山(那是在六月里),美丽的淡黄头发的德国少女就在小城狭窄的街道上散步,遇上外国人时,用悦耳的声音说一句:“Guten Abend!”——甚至当月亮从古老房屋的尖顶后面爬上来,路面上的小石子在宁静的月光下清晰可见时,其中一些人也没有离去。我喜欢这个时候在城里溜达;月亮似乎是从明净的天空俯视着它;而城市感觉到了这种目光,敏感而又安详地立着,整个沉浸在月光里,这种宁静的同时又是微微激动心灵的月光里。一只雄鸡定风针在哥特式钟楼上闪着淡淡的金光;同样的金光也闪烁在小河黑亮的水面上。细细的蜡烛(德国人真节俭!)在石板屋顶下窄小的窗户里微微发光;葡萄藤神秘莫测地从石头围墙后面伸出它弯曲的枝蔓来;在三角广场上有个东西从古井旁的阴影中跑了过去,突然响起了巡夜人无精打采的哨声,一条温和的狗低声地吠叫着,而空气如此亲热地扑面而来,椴树散发出如此甜蜜的芳香,胸膛不由自主地越来越深地呼吸,“格蕾琴”这个名字——说不上是感叹,还是疑问——就不禁要脱口而出了。99lib?九九藏书
兹城位于离莱茵河两俄里的地方。我常常去看这条雄伟的河,一连几个小时坐在一棵孤零零的大白蜡树下的石头长凳上,并不是没有一点勉强地想着那阴险的寡妇。一尊圣母小雕像,她的面孔有如孩子一般,胸上的一颗红心被宝剑刺穿,忧郁地透过树枝向外张望。对岸是一座名叫勒的小城,它比我住的这个小城稍微大一点。有一天傍晚,我坐在我喜欢的长凳上,一会儿看看河,一会儿看看天,一会儿看看葡萄园。在我面前有一条拖到岸上的小船,涂着树脂的船底朝上翻着,几个浅色头发的男孩从船的两侧在往上爬。河面上几只小船张着松弛的风帆慢慢地驶着,微带绿色的波浪从旁边滑过,轻轻荡漾,汩汩作响。突然我耳边传来了音乐的声音,我倾听着。勒城那边在演奏华尔兹舞曲:低音提琴断断续续发出低沉的声音;小提琴不清晰地变换着音调;长笛吹得十分欢快。
“这是什么?”我问一位向我走近的老人。他穿着波里斯绒西装背心、蓝色的长筒袜和带环扣的矮靿皮鞋。
“这是,”他回答我说,先把他的烟斗从嘴的一角挪到另一角,“大学生从勃地来举行酒宴。”
“我得去看看这大学生的酒宴,”我想,“何况我还没去过勒城呢。”我找到摆渡工,就出发到对岸去了。
2
也许,不是每个人都知道什么是大学生酒宴。这是一种特别的、隆重的酒宴,来参加的是一个州或一个同乡会(Lands-mannschaft)的大学生。参加酒宴的人几乎都穿着早先的德国大学生制服:匈牙利骠骑兵式的上衣,大皮靴,有特定颜色帽圈的小帽。大学生通常是午饭前集合起来,在一位先生,也就是班长的主持下进行欢宴,通宵达旦,喝酒,唱歌,唱Laer、Gaudeamus,抽烟,咒骂庸俗的人;有时他们还雇用乐队。
勒城举行的完全就是这种酒宴。酒宴在一家挂着“太阳”招牌的小旅馆前,在临街的花园里举行,旅馆的屋顶上和花园上空飘扬着旗子;大学生们坐在修剪整齐的椴树下一张张桌子旁边,一条大叭喇狗躺在一张桌子底下,在旁边一个爬满常春藤的小亭子里,乐师们在起劲地弹奏,不时用啤酒给自己提神。在街上,在低矮的花园栅栏前,聚集着很多人:勒城善良的市民不愿意错过看看外地来客的机会。我也掺和到观众人群中去了。我很快活地看着大学生们的面孔。他们的拥抱、赞叹声、年轻人这种天真的卖弄风情、炽热的目光、无缘无故的笑声——世上最美好的笑声——这一切都是精力充沛的年轻生命欢乐的沸腾。这种向前的冲动——不管往哪里,只要向前——这种发自内心的自由奔放感动着并引逗着我。“到不到他们那儿去呢?”我问自己……
“阿霞,你看够了吗?”突然我身后有一个男声用俄语说。
“再等等。”一个女声同样用俄语回答。
我迅速地回过头来……我的视线落在一位戴着制帽,穿着宽松上衣的漂亮年轻人身上。他挽着一位姑娘的胳臂。她个儿不高,头戴草帽,帽子遮住了她整个上半部脸。
“你们是俄国人?”我不由得脱口而出。
年轻人微微一笑,说:
“是的,俄国人。”
“我怎么也没料到……在这么荒僻的地方……”我开始说。
“我们也没料到,”他打断了我,“这有什么?这不更好。请允许我自我介绍:我叫哈金,这是我的……”他迟疑了一下,“我的妹妹。可以告诉我您的名字吗?”
我说了自己的名字,于是我们就聊了起来。我了解到,哈金像我一样,为了消遣,正在到处旅游,一星期前来到勒城,就耽搁在这儿了。说实话,我在国外不愿意结识俄国人。我甚至老远就能认出他们:从他们走路的姿势,衣服的式样,而主要的是,他们的脸部表情。扬扬自得的和鄙视的,常常是颐指气使的表情,忽然会换成一种谨慎和胆怯的表情……人突然整个地警觉起来,眼睛不安地扫来扫去……“我的老天爷!我是不是说了蠢话?他们是不是在嘲笑我?”这个匆忙的眼神似乎在说……转眼之间——脸部表情重又恢复了自大的神态,偶尔又换成一种呆呆的困惑。是的,我回避俄国人,可哈金马上就让我喜欢上了。世上有这种幸福的面孔,谁都愿意看它们,犹如它们在温暖和抚慰着你。哈金有的正是这样一副讨人喜欢的、亲切的面孔,一双大大的柔和的眼睛和一头柔软的卷发。他说话的时候,你即使看不见他的面孔,单凭他说话的声音,就能感觉到他在微笑。
他说是他妹妹的那位姑娘,我第一眼就觉得她很可爱。她那微黑的圆圆的脸庞上有一种自己独特的神韵,一个秀气的小鼻子,几乎是孩子的脸颊,一双亮晶晶的黑眼睛。她体形优美,但似乎还没有完全发育成熟。她长得丝毫也不像他的哥哥。
“您愿意拐到我们那里去吗?”哈金对我说,“我们似乎看够藏书网了这些德国人。说实话,要是我们的人,早就把玻璃杯打碎,把凳子摔坏了,但是这些人太文雅了。阿霞,你看怎么样,我们是不是回家去?”
姑娘肯定地点了点头。
“我们住在城外,”哈金继续说,“在葡萄园一所孤零零的房子里,在很高的地方。我们那里美极了,您来看看。房东太太答应给我们准备点酸牛奶。现在天快黑了,您最好在月光下再渡莱茵河。”
我们出发了。穿出低矮的城门(城的四周是圆石头砌的古老城墙,连碉堡上的炮眼也还没有完全倒塌),走进田野,沿着石头围墙走了百步左右,就在一扇窄小的篱笆门前停了下来。哈金开了门,领我们沿着陡峭的小路往上走。阶地的两旁长着葡萄;太阳刚刚落山,淡淡的红色余晖还照在绿色的藤蔓上、高高的桩子上、铺满大大小小石子的干涸的地上,也照在有弯曲的黑色横梁和四扇明亮窗户的小房子的白墙上。这座房子就位于我们爬的这座山的最高处。
“这就是我们的住处!”在我们刚刚走近房子时,哈金赞叹道,“看,房东太太拿来了牛奶。Guten Abend,Madame!……我们现在就吃饭;但是首先,”他补充说,“先四周看看……景色怎么样?”
景色的确非常优美。莱茵河呈现在我们面前,两岸草木葱茏,河水像一条银白色的带子,有一处在夕阳下闪着火红的金光。依傍在岸边的小城展示出它全部的房屋和街道;再远处是一片山丘和田野。下面很美,但上面更好:特别使我惊讶的是天空澄澈悠远,空气晶莹透亮。清新、轻盈的空气缓缓地游动,波浪般地翻滚,似乎在高处它也自由自在。
“您选择了一处非常好的住宅。”我说。
“这是阿霞找到的。”哈金回答说。“喂,阿霞,”他接着说,“你去安排吧。吩咐把所有的东西都端到九九藏书这儿来。我们要在露天吃晚饭。这里音乐可以听得清楚些。您觉察到没有,”他又对我说,“有的华尔兹舞曲在近处听起来怎么也不行——只是粗俗的、刺耳的声音,而在远处,却美妙得很!它会触动您全部浪漫的心弦。”
阿霞(她本来的名字是安娜,但哈金叫她阿霞,所以请允许我也这样叫她)往房子里走去,很快就和房东太太一起回来了。她们两个人一起端着一个大托盘,上面有一瓦罐牛奶、几个盘子、匙子、白糖、野果、面包。我们坐下来,开始吃晚饭。阿霞摘下了草帽,她的黑头发修剪梳理得像男孩子的一样,大大的发卷散落在脖颈上和耳朵上。起初她对我认生,但哈金对她说:
“阿霞,别那样畏畏缩缩,他不会咬人!”
她微微一笑,过了一会儿就自己和我说起话来。我没见过比她更好动的人。她没有老老实实地坐过一会儿;她站起来,跑进屋,重又跑回来,轻声地哼着歌,常常笑出声来,而且是一种奇特的方式:似乎她不是笑她听到的事情,而是笑进入她脑子里的各种思想。她的一双大眼睛望得坦率,明亮,勇敢,但有时她的眼皮微微眯起来,那时她的目光突然变得深邃而又温柔。
我们聊了近两个小时。白天早就过去了,而黄昏——起初整个是火红的,而后是明亮和鲜红的,再后是暗淡和朦胧的——也悄悄地融汇在夜色里。可我们的谈话还在继续,安详而温和,就像我们周围的空气一样。哈金吩咐拿一瓶莱茵葡萄酒来,我们不急不忙地把它喝完了。乐曲依然飘到我们这边来,它的声音显得悦耳、柔和多了;城里的灯亮了起来,河面上也有了灯光。阿霞突然垂下了头,卷发落到她眼睛上,她默不作声,叹了口气,然后对我们说,她困了,就到屋里去了。然而,我看到她没有点蜡烛,久久地站在关着的窗前。终于,月亮爬了上来,照在莱茵河上。一切都照亮了,朦胧了,变化了,甚至我们带棱角的玻璃杯里的酒也闪着神秘的光泽。风停了,犹如收起了翅膀,一动不动;从地上吹来一股夜间的芬芳的暖流。
“该走了!”我高声说,“否则,可能摆渡工也找不到了!”
“该走了!”哈金重复说。
我们沿着小路往下走。石子突然从我们身后纷纷滚下来。原来是阿霞在追赶我们。
“你难道没睡觉?”哥哥问她,但她一句话也没回答,从我们身边跑了过去。
大学生在旅馆花园里点燃的最后几个快熄灭的油盏,从下面照亮着树叶,增添了一种节日的、奇异的景象。我们在岸边找到了阿霞。她正在和摆渡工说话。我跳上小船,和我的新朋友告别。哈金答应第二天来看我;我握了握他的手并把手伸给阿霞,但她只是朝我看了看,点了点头。小船离开岸边,驶向急流。摆渡工,一位精力充沛的老人,用力地把桨插入黑暗的水中。
“您走进了月亮光柱,您把它打碎了。”阿霞朝我喊着。
我垂下了眼睛;小船周围,波浪滚动,泛着黑色。
“再见!”又是她的声音。
“明天见。”哈金跟在她后面说。
小船靠岸了。我下了船,回头望去。对岸已看不见人影。月亮光柱又拉得长长的,像在整条河上架起了一座金色的桥。似乎是道别,传来了古老的朗纳圆舞曲的声音。哈金是对的:我感觉到,我全部的心弦都和着那些婉转动听的曲调在颤动。我穿过黑压压的田野,慢慢地吸着芳香的空气往家走,回到自己的房间里,整个人沉浸在无对象、无休止期待的甜蜜苦闷之中。我觉得我是幸福的人……但为什么我是幸福的?我什么也不企盼,什么也不想……我是幸福的。
这么多愉悦和快活的感情使我差点没笑出声来。我钻进了被窝,刚要闭上眼睛,突然想起,整个晚上我一次都没有想起我那残酷的美人……“这意味着什么?”我问自己,“难道我又在恋爱?”但是,向自己提出这个问题以后,我大概马上就睡着了,像婴儿睡在摇篮里。
3
第二天早晨(我已经醒了,但还没有起床),我的窗下有手杖的敲击声和歌声,我立刻猜出这是哈金的声音,他唱到:
你还在睡吗?我要用吉他把你唤醒……
我急忙去给他开门。
“您好,”哈金进门时说,“我早早就来打扰您,但您瞧瞧,多好的早晨。清新,露水,百灵鸟在唱歌……”
他一头亮藏书网亮的卷发,敞开着脖颈,绯红的脸颊,本人就像早晨一样的清新。
我穿好衣服;我们走进小花园,坐在小长凳上,吩咐拿咖啡来,然后便开始聊天。哈金告诉我他未来的计划:他拥有相当可观的财产,不依附于任何人,想致力于绘画,只是醒悟得太晚,白白地浪费了许多时间,感到遗憾。我也谈了我的一些打算,顺便把我不幸的恋爱的秘密告诉了他。他宽容地听我说完,99lib?但据我观察,我没能激起他对我炽热感情的强烈同情。只是出于礼貌,他跟着我叹了两三口气。然后,哈金建议我到他那儿去看看他的画稿,我立刻同意了。
我们没有碰见阿霞,据房东太太说,她到“废墟”上去了。离勒城两俄里的地方有一座封建城堡的遗迹。哈金给我打开了他所有的草图。在他的画稿中有浓郁的生活气息和真实,有一种自由奔放的气势,但是一张也没有画完,而且我觉得画得比较潦草,不够藏书网准确。我坦率地向他说出了我的意见。
“是的,是的,”他叹着气继续说,“您说得对。这些画画得都很不好,不成熟,可有什么办法呢?我没有好好学过,再加上该死的斯拉夫人的放纵在起作用。当你向往工作的时候,你像鹰一样展翅翱翔——大地似乎都能让你移动——可真要做的时候,你立刻变得软弱和疲倦了。”
我开始鼓励他,但他挥了挥手,抱起草图,扔到沙发上去了。
“如果有足够的耐心,我也许会有所作为,99lib.”他含糊不清地说,“耐心不够,就只能仍然是一个才疏学浅的贵族少爷。我们最好还是去找阿霞吧。”
我们就走了。
4
通往废墟的道路蜿蜒在狭窄的、树木葱茏的山谷斜坡上。谷底有一条小溪在奔腾,哗哗地从石头上流过,似乎急于要同那条在幽暗陡峭的山脊后面静静闪光的大河汇合。哈金让我注意几处侥幸被照亮的地方。从他的话中可以听出,他即使不是个写生画家,也肯定是个艺术家。很快就看到了废墟。在光秃秃的山岩最顶上耸立着一座四角形的塔,整个塔是黑色的,还很坚固,但似乎是被纵向的裂痕劈开了。长满苔藓的围墙紧连着塔,某些地方爬着常春藤,弯扭的小树从古老的炮眼和倒塌的拱顶上垂了下来。一条石子小路通往依然完整的大门。我们快要走近大门的时候,忽然在我们前面闪过一个女人的身影,她飞快地跑过一堆碎石,在墙阶上坐下,正好就在深谷上面。
“瞧 ,这不是阿霞嘛!”哈金叫起来,“这个疯丫头!”
我们走进大门,来到一个不大的院子里,那里一半的地方长着野苹果树和荨麻。在墙阶上坐着的确实是阿霞。她朝我们转过脸,笑了起来,但没有挪地方。哈金用手指着吓唬她,而我大声地指责她不当心。
“算了,”哈金低声对我说,“别招惹她;您不了解她:她说不定还往塔上爬呢!您还不如对这里居民的机灵表示惊奇呢。”
我环顾四周。在小小的木板售货棚里,一个老太婆坐在角落里织袜子,并从眼镜后面瞟着我们。她向游人出售啤酒、蜜糖饼干和瑟尔滕斯矿泉水。我们在长凳上坐下,开始喝着倒在沉重的锡杯里的相当凉的啤酒。阿霞还是一动不动地坐在那里,盘着腿,头上围着薄纱巾;她匀称的身姿清晰美丽地呈现在晴朗的天空下,可我没有好感地朝她看了看。还在昨晚我就发觉她身上有一种造作的,不完全自然的东西……“她想使我们惊奇,”我想,“干吗要这样?这是什么小孩子的恶作剧?”她似乎是猜出了我的想法,突然朝我投来了飞快的、意味深长的一瞥,而后又笑了起来,两下就跳下了墙,走到老太婆那里,向她要了一杯水。
“你以为是我想喝水吗?”她对哥哥说,“不是的,那墙上有花,必须得浇浇了。”
哈金一句话也没回答。而她,手里拿着一个玻璃杯,开始沿着废墟攀登,有时停下来,弯着身子,带着可笑的一本正经的样子,洒几滴水,水滴在阳光下闪闪发亮。她的动作非常可爱,但我依然对她很恼火,尽管我已不由自主地欣赏起她的轻盈和灵活来。在一个危险的地方她故意地大叫一声,然后又哈哈大笑起来……我就更恼火了。
“她就像小山羊一样地爬来爬去。”老太婆低声含糊地说了一句,把目光从她的袜子上挪开了一会儿。
阿霞终于把一杯水全倒光了,顽皮地一摇一摆回到我藏书网们这里。奇怪的冷笑轻轻地扯动着她的眉毛、鼻孔和嘴唇;一双黑眼睛半放肆、半快活地眯缝着。
“您以为我的行为不成体统,99lib?”她的脸似乎在说,“反正我知道,您在欣赏我。”
“妙,阿霞,妙。”哈金低声说。
她突然似乎害起羞来,垂下了她长长的眼睫毛,端庄地坐到我们身边,像做错了事似的。我这时候才第一次好好地端详了她的面庞。这是一张我所见过的表情最富于变化的脸。过了一会儿,这张脸完全变得苍白,显出一副聚精会神的,几乎是忧伤的表情;她的面容使我觉得她更大人气,更严肃,更质朴。她完全安静下来了。我们围着废墟转了一圈(阿霞跟在我们后面),欣赏风景。吃午饭的时候快到了。哈金跟老太婆结账时,又要了一杯啤酒,并朝我转过身来,做了个狡猾的鬼脸,喊道:
“祝您的心上人健康!”
“而难道他有——难道您有心上人?”阿霞突然问道。
“可谁没有心上人呢?”哈金反问道。
阿霞沉思片刻,她的脸又变了,脸上又出现了挑衅的,几乎是无礼的冷笑。
回来的路上她笑得更厉害,更淘气了。她折了一根长树枝,把它放到肩上,像扛一杆枪,用纱巾把头包了起来。记得我们遇见了一大家浅色头发的古板的英国人;他们像听到命令似的,都流露出一种冷漠惊异的神情,用呆板的眼睛目送着阿霞。而她,好像专门和他们作对似的,高声地唱起歌来。回家以后,她马上回到自己的房里,直到吃饭的时候才出来,穿着她最好的衣服,头发梳得很仔细,腰束得紧紧的,手上带着手套。在饭桌上她表现得彬彬有礼,近乎拘泥,只吃了一点东西,从高脚玻璃杯里喝了点水。她明显的是想在我面前扮演一个新的角色——一个有礼貌的、有良好教养的小姐的角色。哈金没有妨碍她:看得出来,他习惯于姑息她的一切。他只是不时温和地朝我看看,微微地耸耸肩,似乎想说:“她是个小孩子,请宽容点。”午饭刚一吃完,阿霞就站起来,向我们行了个屈膝礼,戴上帽子,问哈金,她可以到路易斯太太那儿去吗?
“你什么时候请求过我的许可?”他带着自己那种一贯的,这次却是有点难为情的微笑回答道,“难道你跟我们一块儿感到无聊?”
“不是的,可我昨天已经答应路易斯太太去她家里。况且我想,你们两个人在一起会更好些:恩先生(她指着我)还会告诉你点什么。”
她走了。
“路易斯太太,”哈金开始说,尽力避开我的目光,“是这里原来的市长的遗孀,是位和善的,但缺乏见识的老太太。她非常喜欢阿霞。阿霞特别愿意结识下层的人;我觉察到,这原因总是出于骄傲。她确实让我给娇惯坏了,您也看到了,”他沉默了一会儿,补充道,“可有什么办法呢?我对谁也不会苛求,对她就更不用说了。我必须对她宽容。”
我没有作声。哈金换了个话题。我对他了解越多,就越愿意跟他在一块儿。我很快理解了他。这是一个纯粹俄罗斯气质的人,诚实、正直、质朴,但遗憾的是,有点萎靡不振,缺乏一种锲而不舍的精神和内在的激情。他身上的青春活力不是像泉水一样的汹涌翻腾,只是闪耀着微弱的光芒。他非常可爱,聪明,但我无法想象他日后会成为一个什么样的人。当艺术家……“没有痛苦的、经常不断的工作成不了艺术家……而工作,”看着他柔和的面容,听着他不紧不慢的谈话,我想,“不行!努力工作你不可能,集中精力你不会。”但不爱他又不能够:心如此地渴望着他。我们俩在一块儿待了四个小时左右,有时坐在沙发上,有时在屋子前面慢慢地踱来踱去。这四个小时里我们就完全成了朋友。
太阳落山了,我该回家去了,阿霞还没有回来。
“她真是我的淘气鬼!”哈金低声说,“愿不愿意我去送送您?我们顺路拐到路易斯太太那里。我去问问,她在不在那儿,拐不了多少路。”
我们下到城里,拐进一条狭窄弯曲的小巷,在一所有两扇窗宽,四层楼高的房子前面停了下来。房子的二层比一层凸向街道,三层和四层又比二层更凸出。整所房子上有古老的雕刻花纹,房子下面有两根粗大的柱子,它尖尖的瓦屋顶和阁楼上伸出的鸟嘴形部分,使整所房子看上去像一只大的驼背鸟。
“阿霞!”哈金喊道,“你在这儿吗?”
三楼上有亮光的窗户响了一声,就打开了,我们看见了阿霞黑黑的小脑袋。在她身后探出了德国老太太一张没有牙齿、眼睛半瞎的脸。
“我在这儿呢,”阿霞娇媚地把两肘撑在窗台上说道,“我在这儿很好,给,拿去吧,”她扔给哈金一枝天竺花,补充说,“你设想我是你的心上人。”
路易斯太太笑了起来。
“恩要走了,”哈金说,“他想和你告别。”
“真的吗?”阿霞说,“那么就把我的这枝花给他,我马上就回去。”
她砰的一声关上了窗子,好像吻了一下路易斯太太。哈金默默地把花递给我。我默默地把它放进口袋,走到渡口,渡到了对岸。
我记得我往家走的时候,什么也不想,但心头有一种奇怪的沉重感。突然,一种浓浓的、熟悉的,但在德国很少闻见的气味向我袭来,使我惊讶。我停下脚步,看见路旁有一小畦大麻。它的草原气息立刻使我想起了祖国,并在我心中激起了对她的极强烈的思念。我想呼吸俄罗斯的空气,想在俄罗斯的土地上行走。“我在这里做什么?为什么我要漂泊异乡,在陌生人中间游荡?”我惊呼起来,压在我心头的死人般的重负立即化作一种痛苦的、难以忍受的激动。我回到家里的时候,心情和昨天完全不同。我觉得自己简直要发火了,久久不能平静。一种我自己也不理解的烦恼袭扰着我。最后,我坐下来,想起我那位阴险的寡妇(我的每一天都是以对这位女士例行公事般的回忆而结束),拿出她的一封便函。但我甚至没有打开它,我的思想立刻转到另一个方向。我开始想……想阿霞。我想起哈金在谈话过程中曾经向我暗示过他回俄罗斯的某些障碍……“得了,她是他的妹妹吗?”我大声地说道。我脱了衣服,躺下来,竭力想睡着;但一小时后我又在床上坐起来,胳膊肘撑在枕头上,又想到这个“任性的,笑得不自然的小姑娘……”“她的身材像法尔内塞别墅里拉斐尔画的小伽兰忒亚,”我喃喃地说,“是的,她不是他的妹妹……”
而寡妇的便函就这样非常安静地待在地板上,在月光下呈现白色。
5
第二天早晨我又到勒城去了。我使自己相信,我是想去见哈金的,但暗地里我是很想看看阿霞在做什么,她还会像昨天那样的“古怪”吗?我碰上他们两个人都在客厅里,真是怪事!——是不是由于我夜里和早晨都在思念俄罗斯——阿霞使我觉得全然是一个俄罗斯姑娘,是的,一个普通的姑娘,差不多就像一个女仆。她穿一件旧的小连衣裙,头发梳到耳朵后面,坐在窗前一动不动地用绷子绣花。她端庄、文静,似乎一辈子没有干过别的事情。她几乎没怎么说话,安详地不时看看自己手上的活儿。她的脸上露出这样一种普普通通的平常的表情,使我不由得想起我们家的卡佳和玛莎她们。似乎为了完成这种相似,她低声唱起了《亲爱的妈妈》这首歌。我看着她微微发黄的、变得暗淡的脸庞,想起了昨天的向往,我感到有点惋惜。天气非常好。哈金向我们宣布说,他今天要出去写生,我问他是否允许我陪他去,我会不会妨碍他?99lib?
“正相反,”他反驳说,“您可以给我提出好的建议。”
他戴上à la Van Dyck圆形礼帽,穿上99lib?短上衣,把硬纸板夹到腋下就出发了。我慢腾腾地跟在他的后面。阿霞留在家里。哈金出门时让她照应一下,别让汤太稀了,阿霞答应到厨房去看看。哈金走到我已经熟悉的那个山谷,坐在一块石头上,就开始画一棵枝叶扶疏、有窟窿的老橡树。我躺到草地上,拿出本书。但我看了还不到两页,而他只是在纸上胡乱涂抹了一通;我们更多的是在议论,我可以说,议论得够聪明、够精辟的了。我们议论:到底应该怎样工作,应该避免什么、遵循什么,和我们时代艺术家的作用究竟何在。最后,哈金认定他“今天没有兴致”,躺到我的身边,到这时候我们年轻人的谈话才无拘无束流畅起来,一会儿热烈,一会儿沉思,一会儿兴高采烈,但说的几乎都是些俄国人非常乐意说的,含糊不清的话。我们聊够了,心里感到满足了,似乎我们已经做了些什么,做成功了些什么,我们就回家了。我看到阿霞完全是我离开她时的那个样子;不论我如何努力地观察她——一丝卖弄风情的影子,一点故意扮演角色的迹象,我在她身上都没有发现。这一次不能再责备她不自然了。
“啊哈!”哈金说,“在强迫自己斋戒和忏悔呢。”
到了晚上,她毫不做作地打了几次哈欠,就早早地回自己的房里去了。我也很快地和哈金告别,回到家以后,已经什么也不向往了。这一天是在清醒的感觉中度过的。然而,记得躺下睡觉的时候,我不由自主地大声说:
“这个姑娘真是条变色龙啊!”略加思索后,加了一句,“反正她不是他的妹妹。”
6
整整两个星期过去了。我每天都去看望哈金兄妹。阿霞似乎在躲避我,但那些我们认识的最初两天里使我大为吃惊的淘气事情,她一件也不干了。她好像暗地里在伤心或惶恐不安;她笑得也少了。我好奇地观察着她。
她的法语和德语讲得相当好。但处处可以看出,她从小没有受到女人的照料,受的是一种奇特的,不同寻常的教育,和哈金本人所受的教育没有丝毫相同之处。尽管他戴凡·戴克式礼帽,穿短上衣,可他身上依然散发出一种温和的、几乎是娇生惯养的大俄罗斯贵族的气息,而她不像个小姐;她所有的动作里有一种不安宁的东西——似乎这棵野生小树不久前才被嫁接,这种葡萄酒还在发酵。天生就害羞、胆怯,她为自己的羞怯而懊恼,出于懊恼,她强迫自己努力成为洒脱不羁的勇敢的人,但她并不是总能做到。我几次和她谈起她在俄罗斯的生活,谈起她的过去,可她都是不情愿地回答我的询问。然而,我还是了解到,出国以前她长久地住在乡村。有一次我碰上她在看书,她一个人。她两只手撑着脑袋,手指深深插入头发里,贪婪地一行行读着。
“好啊!”我走近她身旁说,“您真用功!”
她微微抬起头,傲慢并严厉地朝我看了看。
“您以为我只是会笑吗?”她低声说完就想离开……
我瞧了一眼书的标题:这是一本法国小说。
“然而,对您的选择我不敢恭维。”我说。
“可有什么好读呢?”她高声地说,她把书往桌上一扔,补充说,“那还不如去胡闹。”说完就跑到花园里去了。
就在那天晚上,我给哈金读《赫尔曼与多罗泰》。阿霞起初总是在我们身边钻来钻去,后来突然停下,凑过耳朵来,轻轻地坐到我身边,一直听到我读完。第二天,我又认不出她了,我没有猜出她突然想当一个善于持家的、稳重的人,像多罗泰一样。总之,她对我是个有点难以捉摸的人。她自尊心强到极点,但她吸引着我,甚至我生她气的时候。只是有一点我越来越深信,那就是:她不是哈金的妹妹。他对待她不像是个当哥哥的:过于爱抚,过于宽容,同时又有点不得已似的。99lib?
一个奇怪的机会,看来证实了我的怀疑。
一天晚上,我走近哈金住的葡萄园时,发现篱笆门关着。没怎么考虑,我就走到早先发现的围墙上一块倒塌的地方,跳了过去。离这个地方不远,在小路旁有一个洋槐树编的小亭子。我走到它跟前,打算从旁边走过去……突然阿霞的声音使我吃惊,她热烈地含着眼泪说了下面的话:
“不,我谁也不想爱,除了你,不,不,我只想爱你一个人——而且爱一辈子。”
“得了,阿霞,安静点。”哈金说,“你知道,我相信你。”
他们的声音是从亭子里传出来的,我透过稀疏交错的树枝看见了他们两个人。他们没有看见我。
“爱你,爱你一个人。”她重复着,扑到他脖子上,带着抽搐的号啕哭声开始亲吻他,紧紧地偎依在他的怀里。
“行了,行了。”他反复地说,轻轻用手抚摸着她的头发。
我一动不动地待了一会儿……突然我的身子猛地一抖。“要不要到他们身边去?……绝不能去!”我脑子里闪了一下。我快步回到围墙边,跳过墙,99lib.到了路上,我几乎是跑着回家的。我笑了,搓着手,这个突如其来证实了我猜测的机会使我感到惊讶(我一刹那也没有怀疑过我猜测的正确性),可同时我心里也很痛苦。“然而,”我想,“他们倒真会装假啊!可为了什么呢?何必要愚弄我呢?我没有料到他会这样……这算一种什么动人的表白呢?”
7
我睡得不好,第二天早晨很早就起来了。我把旅行背囊系在背上,告诉我的房东太太,让她夜里不必等我,就出发步行到山里去,沿着流经兹城的河流往上游走。这些山峰是名为狗脊梁(Hundsrück)山岭的支脉,在地质方面是非常有趣的。特别引人注目的是它玄武岩岩层的规范和纯正。但我顾不上做地质考察。我不明白,我究竟是怎么了?我只清楚一种感觉:不愿意和哈金兄妹见面。我让自己相信,我对他们没有好感的唯一理由是对他们的不老实感到恼火。谁强迫他们装成亲属了?不过,我尽力不去想他们。我在青山和峡谷中不急不忙地游逛,在乡村小酒馆里久坐,同店主和顾客融洽地聊天,或是躺在平坦的、发热的石头上看云彩飘游,好在天气非常之好。我在这种情况下过了三天,也不是毫无乐趣——虽然我心中有时无限惆怅。我的这些思绪正好与那块地方宁静的大自然和谐一致。.99lib?.99lib.t>
我完全沉浸在这偶然情况的静静变化和突然袭来的印象之中:这些印象从容不迫地依次从我心中飘过,最终留下了一个总的感觉,它融合了我这三天来所看到的、所藏书网
感到的、所听到的一切——这一切包括:林中树脂的幽香,啄木鸟的叫声和啄声,清澈的小溪连续不断的絮语,溪流沙底上带斑点的鲑鱼,山峦的朦胧的轮廓,阴暗的山岩,有令人起敬的古教堂和古树的整洁的小村庄,草地上的鹳鸟,轮子飞快转动的舒适的磨坊,农民亲切的脸庞,他们的蓝色无袖上衣和灰色长袜,套着肥壮的马,而有时是母牛的轧轧作响的缓慢的大车,在两旁种着苹果树和梨树的整洁大道上行走的年轻的长头发的徒步旅行者……
即使是现在,回忆起那时候的印象,我也感到愉快。向你致意,德国土地上一个小小的角落,你有质朴的欢乐,你处处显现出勤劳的手的痕迹,顽强的,虽然是从容不迫的工作的痕迹……向你致意,祝你平安!
第三天深夜我回到了家。我忘了说,出于对哈金兄妹的恼火,我曾试图在心中再现那个冷酷无情的寡妇的形象,但我的努力白费了。记得当我开始去想她的时候,我眼前出现了一个五岁左右的农家女孩,她圆圆的脸,一双天真的瞪大的眼睛。她这般稚气地、天真地望着我……她纯洁的目光使我感到羞耻,我不愿意在她面前撒谎,就立刻彻底、永远地和我以前的意中人分手了。
在家里我看到了哈金的便条。他对我突然的决定感到惊讶,责怪我为什么没有带着他,并要我一回来就到他们那里去。我不满意地读了这张便条,但第二天就又出发到勒城去了。
8
哈金友好地迎接我,温和地数落了我一顿。但阿霞,似乎是故意的,一看见我就无缘无故地大笑起来,并按照自己的习惯,立刻跑开了。哈金有点发窘,在她身后低声含糊地说,她是个疯姑娘,请求我原谅她。说实话,我对阿霞非常恼火。我本来就够不自在的了,而现在又是这种不自然的大笑,这种奇怪的矫揉造作。然而,我装出似乎什么也没有觉察的样子,对哈金说了我这次短期旅行的详99lib?细情况。他告诉我,在我不在的期间他做了些什么。但我们的谈话不投机。阿霞走进房里,重又跑了出去,最后我宣布说,我还有紧迫的工作,我该回家了。哈金起初挽留我,后来,凝神地朝我看了看,就自告奋勇地送我。在前厅里阿霞突然走到我的跟前,并向我伸出了手。我轻轻地握了握她的手指,微微地向她鞠了个躬。我和哈金渡过了莱茵河,从我喜欢的有圣母小雕像的白蜡树旁边走过,在一张长凳上坐下来欣赏风景。在这里我们之间进行了一次畅谈。
起初我们交谈了几句,而后望着发亮的河水,沉默不语。
“请告诉我,”哈金带着自己平日的微笑突然开始说,“您对阿霞有什么看法?是不是她让您觉得有点古怪?”
“是的。”我不是没有一点困惑地回答道。我没有料到,他会谈起她。
“要想指责她,必须先好好地了解她,”他说,“她的心地非常善良,但很任性。和她很难相处。不过,不能责怪她,如果您知道了她的身世……”
“她的身世?”我打断他,“难道她不是您的……”
哈金朝我看了看。
“您是否认为她不是我的妹妹?……不,”他继续说,不理会我仓皇失措的样子,“她确实是我的妹妹,她是我父亲的女儿。请听我说完。我觉得您值得信任,我全告诉您。”
“我的父亲是个非常善良,聪明,有学问的人——也是个不幸的人。命运对待他不比对其他许多人更坏,但他对命运的第一次打击就没有经受住。他结婚很早,是出于相爱结婚的。他的妻子,我的母亲,很快就去世了。她死的时候我才六个月。父亲把我带到乡下,整整十二年他哪里也没有去过。他自己从事对我的教育,如果不是他的兄弟,我的亲叔叔,到我们乡下来,他是永远不会和我分开的。这位叔叔长期居住在彼得堡,并担任相当重要的职务。他说服父亲把我交给他抚养,因为父亲无论如何不同意离开乡下。叔叔对他说明,我这个年龄的男孩子过这种完全孤独的生活是有害的,跟着我父亲这么一个总是心情忧郁,沉默寡言的老师,我肯定要落在我的同龄人后面,而我本人的性格也很容易变坏。父亲久久地不愿听从自己兄弟的规劝,然而,他最终还是让步了。同父亲分手的时候,我哭了,我爱他,尽管我从来没有见过他脸上的笑容……但到了彼得堡,我很快就忘掉了我们昏暗的和不快乐的家园。我入了士官学校,而从学校又转到了近卫军团。我每年到乡下去待几个星期,但我发现父亲一年比一年更忧伤,更孤僻,更深沉,简直到了胆怯的地步。他每天去教堂,几乎都不怎么会说话了。有一次我回家(那时候我已经藏书网二十岁出头了),我第一次在我们家里见到一个十岁左右的、瘦瘦的、黑眼睛的小女孩——阿霞。父亲说,她是个孤儿,是他领来抚养的——他就是这样说的。我没有特别注意她。她怕见生人,机灵,不爱说话,像只小野兽,只要我一走进我父亲心爱的房间(一间很大而阴暗的房间,我母亲就是在那里去世的,那里甚至白天也点着蜡烛),她立刻就躲到他的伏尔泰椅后边或是书橱后边去。结果是,随后的三四年我由于职务关系没有回乡下去。我每个月收到父亲一封短信。关于阿霞他很少提起,提也是捎带的。他已经过了五十岁,但他看上去还像个年轻人。请想象我有多惊慌吧:我根本没有料到,突然收到管家的一封信,告诉我父亲得了绝症,恳求我尽快地回去,如果我想同他告别的话。我拼命地往回赶,赶上父亲还活着,但已是奄奄一息了。他见了我特别高兴,用他枯瘦的双手拥抱我,用一种不知是审视,还是恳求的目光久久地看着我的眼睛,在得到我一定完成他最后的请求的保证之后,他吩咐他的老仆人把阿霞领进来。老人把她领来了,她几乎都站不住了,全身发抖。”
“‘这就是,’父亲吃力地对我说,‘我把我的女儿——你的妹妹托付给你。你从雅科夫那里会了解一切的。’他指了指仆人补充说。”
“阿霞放声大哭起来,扑倒在床上……半小时以后我的父亲去世了。”
“下面就是我了解到的情况:阿霞是我父亲和母亲过去的侍女塔季雅娜的女儿。我清楚地记得这个塔季雅娜,记得她修长、匀称的身材,她优雅、端庄、聪明的脸庞,一双大大的黑眼睛。她是个出了名的高傲的、难以接近的姑娘。从雅科夫恭敬的、半吞半吐的话里我弄明白了,在我母亲去世几年之后,我的父亲和她好了。塔季雅娜那个时候已经不住在主人家,而是住在她已经出嫁的姐姐,一个喂牲口的女人的小木房里。我的父亲非常眷恋她,在我离开乡下以后,甚至想和她结婚,但她自己不同意做他的妻子,尽管他一再请求。”
“‘故世的塔季雅娜·瓦西里耶芙娜,’雅科夫两手背在身后,站在门边,这样向我报告说,‘各方面处事都很审慎,她不愿意让您的父亲受委屈。她说,我算您的什么妻子?我是个什么太太?她就是这样说的,当着我的面说的,少爷。’”
“塔季雅娜甚至不愿意搬到我们家里来住,她继续住在她姐姐家里,和阿霞在一起。小时候我只是每逢节日在教堂里才看见塔季雅娜。她头上系着深色的头巾,肩上披一块黄色的披巾,站在人群里,靠着窗子——她端正的侧面轮廓在透明的玻璃上清晰地显现出来——她恭顺地、庄重地祷告,按古老的习俗,深深地鞠躬。叔叔把我带走的时候,阿霞才两岁。九岁的时候她失去了母亲。”
“塔季雅娜一去世,父亲就把阿霞领到家里来了。他早先就希望让她待在自己身边,但塔季雅娜连这一点也拒绝了。您想,当把阿霞领到老爷家来的时候,她心里会发生什么变化呢?她至今不能忘记第一次给她穿上绸子连衣裙,吻她小手的那个时刻。她母亲在世的时候,对她非常严格,而在父亲这里她享有充分的自由。他是她的老师,除了他,她谁也没有见过。他不娇惯她,也就是不过分地照顾她,但他非常宠爱她,从来什么也不禁止她:他心里觉得自己对不起她。阿霞很快就明白了,她是家里的主要人物,她知道了老爷是她的父亲;但她同99lib?样很快地明白了自己名不符实的地位。自尊心在她身上发展得非常强烈,疑心也很重,坏习惯扎下了根,纯朴消失了。她想(她自己有一次向我承认)让全世界忘却她的出身,她既为自己的母亲羞愧,又为自己的羞愧感到可耻,又为母亲骄傲。您看,她过去和现在知道了许多在她这个年龄不应该知道的事情……但难道这是她的错吗?青春的活力在她身上汹涌澎湃起来,血在沸腾,而近旁却没有一只手能指引她。一切都完全独立自主!这难道是轻易受得了的吗?她想成为一个不比别的小姐差的人。她埋头钻进书里。但这有什么用呢?这个非正常开始的生命,后来的际遇也不正常,但她的心没有变坏,她的智慧也没有受到损伤。”
“就这样,我,一个二十岁左右的小伙子,居然要照应一个十三岁的小姑娘!父亲去世后的最初日子里,她一听到我说话的声音就发抖,我的爱抚使她忧郁,她只是一点一点地,慢慢对我习惯起来。说实话,后来当她深信,我确实承认她是我的妹妹并像爱妹妹一样的爱她,她就热烈地依恋我,对我没有一点半心半意。”
“我把她带到彼得堡。不论我对同她分开感到多么痛苦——我无论如何也不可能和她住在一起;我把她安置在一所最好的寄宿学校。阿霞懂得了我们分开的必要性,但一开头她就病倒了,还差点没死去。后来她慢慢习惯了,在寄宿学校里待了四年。但出乎我的意料,她几乎还是和过去一样。寄宿学校女校长常常向我抱怨她。‘处罚她又不行,’她对我说,‘对她爱抚她又不愿意。’阿霞特别聪明,学习优良,超过所有的人;但她怎么也不愿意随大溜儿。她固执、孤僻……我不能太责怪她:处在她的地位,她必须要么是奉承,要么是躲避。在她所有的同学中她只和一个不漂亮的、怯生生的、穷困的女孩子要好。和她一起学习的其他小姐大都出自名门贵族,她们不喜欢她,挖苦她,用一切办法刺激她。阿霞对她们丝毫不让。有一次在神学课上,老师讲到恶习,阿霞大声地说:‘谄媚和怯懦——是最坏的恶习。’总之一句话,她继续走自己的路。只是她的举止变得稍微好一些九九藏书,不过在这方面她看来成绩也不大。”
“终于,她满了十七岁。她不能再待在寄宿学校里了。我陷入相当为难的境地。突然我想出了一个好主意:退役,到国外去待一年或两年,把阿霞带在身边。想到了,就做到了。这不我就和她在莱茵河畔了,在这里我努力地从事绘画,而她……还像以前一样淘气,行动古怪。现在我希望您不会太严厉地指责她了。她虽说还装着什么也不在乎,可她重视每个人的意见,尤其是您的。”
哈金又温和地笑了。我紧紧地握着他的手。
“一切就是这样,”哈金又说,“但我拿她可真没办法。她是个火爆性子。到现在她还没喜欢上一个人,但如果她真要爱上谁,那才糟糕呢!我有时候甚至不知道该拿她怎么办。前几天她又转了个什么念头:突然开始要我相信,说我对待她比以前冷淡了,说她只爱我一个人,一辈子将只爱我一个人……说到这里她就放声大哭起来……”
“原来这样……”我刚一开口,便把话头咽了下去。
“那么请告诉我,”我问哈金(我们之间已经开始坦诚相待了),“难道她真的到现在还没喜欢上一个人吗?在彼得堡她不是见过不少年轻人吗?”
“他们嘛,她根本不喜欢。不,阿霞需要一个英雄,一个不同寻常的人——要不就是峡谷中英俊的牧羊人,不过,我跟您聊的时间太长了,耽搁您了。”他站起来补充说。
“听我说,”我说,“到您那儿去吧,我不想回家。”
“那您的工作呢?”
我什么也没有回答。哈金温和地笑了笑,我们就回勒城去了。看到熟悉的葡萄园和山顶上的小白房子,我感到甜滋滋的——正是心里甜滋滋的:就像有人悄悄地往里面灌蜜糖。听完哈金的故事我心里轻松了。
9
阿霞在房子门口接我们。我以为她又要笑了,但她走到我们身边时,脸色苍白,沉默不语,低垂着眼睛。
“瞧,他又来了,”哈金说,“要注意,他可是自己想回来的。”
阿霞用疑问的眼光看了看我。我便把手伸给她,这一次是紧紧地握着她冰凉的小手指。我感到非常可怜她。现在我明白了许多过99lib.去她把我弄糊涂了的事情:她内心的不安,不会待人处事,愿意卖弄——这一切我都清楚了。我窥视这颗心灵:一种莫名的抑郁经常地压着她,她那没有经验的自尊心不安地纠缠着,挣扎着,但她整个的身心是向往真实的。我明白了,为什么这个奇怪的小姑娘吸引了我,不仅仅是她那整个纤弱的身体所流露出的半野性的美吸引了我,我还喜欢她的心灵。
哈金开始琢磨自己的画稿,我建议阿霞和我一起到葡萄园去散散步。她立刻快活地欣然同意了。我们下到半山腰,坐在一块宽宽的石板上。
“不跟我们在一起您不觉得寂寞吗?”阿霞开始说。
“那你们不跟我在一起觉得寂寞吗?”我问道。
阿霞从侧面看了我一眼。
“是的。”她回答。“山里好吗?”她立刻继续说,“山高吗?比云彩还高吗?给我说说,您都看见了些什么。您给哥哥讲了,可我什么也没听到。”
“那是您自己要走开的呀。”我说。
“我是走开了……因为……我现在可不会走开了,”她补充说,声音里有一种信任的温情,“您今天生气了。”
“我?”
“您。”
“为什么呢?哪能呢?……”
“我不知道,但您生气了,生着气走的。我很懊恼,您就这样走了。您回来了,我很高兴。”
“回来了,我也高兴。”我低声说。
阿霞耸了耸肩,像孩子们感觉良好的时候常常做的那样。
“啊!我学会猜测了!”她继续说,“常常是,凭着爸爸在另一个房间里的一声咳嗽,我就知道他满意我还是不满意。”
在这以前,阿霞一次也没有向我谈起过他的父亲,这使我惊讶了。
“您爱您的父亲吗?”说完这句话,我突然觉得自己脸红了,这使我非常懊恼。
她什么也没有回答,脸也红了。我们两人都沉默了。莱茵河上远处驶着一艘轮船,冒着烟。我们开始朝它望着。
“您怎么不说点什么呢?”阿霞低声说。
“您为什么今天一见到我就大笑?”我问。
“我自己也不知道。有时候我想哭,可我却笑了。您不应该根据我的作为来指责我。啊,顺便说说,关于罗雷莱是个什么童话故事?看得见的那个就是她的岩石吗?据说,她起先让所有的人都淹死了,而她产生了爱情以后,就自己跳到了水里。我很喜欢这个童话。路易斯太太给我讲各式各样的童话故事。路易斯太太有一只黄眼睛的黑猫……”
阿霞抬起头,甩了甩卷发。
“啊,我真好快活!”她说。
这时候,我们的耳边传来断断续续的声音,几百个声音一起,抑扬顿挫地重复着一首祷告曲:一群虔诚的祈祷者举着十字架和神幡在下面的大路上走着……
“要是能跟他们一起走就好了。”阿霞说,一面倾听着愈来愈远的声音。
“难道您这样虔诚?”
“走得远远的,不论去哪里,去祈祷,去做艰难的事情,”她继续说,“否则日子一天天过去,生命将要消逝,可我们做了些什么呢?”
“您有追求,”我说,“您想不白白地活一生,想在身后留下痕迹……”
“这难道不可能吗?”
“不可能。”我差点没重复出来……但我看了看她明亮的眼睛,只是低声地说:
“试试看吧。”
“告诉我,”阿霞沉默了不大一会儿说,在沉默的时候有一些阴影掠过她已经变得苍白的脸上,“您很喜欢那位太太吗?……在我们认识后的第二天,在废墟上,哥哥还为她的健康喝过酒呢,您记得吗?”
我笑了起来。
“您哥哥是开玩笑。我一位太太也没喜欢过;至少现在一个也不喜欢。”
“您喜欢女人身上的什么呢?”阿霞把头向后一仰,怀着天真的好奇问道。
“多么奇怪的问题!”我叫了起来。
阿霞有点不好意思。
“我不该向您提这样的问题,是吗?请原谅我,我习惯了,有什么想法就都说出来。所以嘛,我就害怕说话。”
“说吧,看在上帝面上,别害怕,”我接着说,“我真高兴,您终于不再认生了。”
阿霞低下头,轻轻地、微微地笑了。我还没见她这样笑过。
“那么,您说说吧,”她继续说,一面把她连衣裙的下摆展平,铺到脚上,就像她要坐好久似的,“说说或是读点什么,就像您给我们读《奥涅金》片断那样,还记得吗?……”
她突然沉思起来……
那儿如今有一个十字架和一片树荫,
那儿安睡着我可怜的母亲!
她低声地念着。
“普希金不是这样写的。”我说。
“可我想当塔季雅娜。”她还是这般沉思地说,“说说吧。”她接着又活泼地说。
可我没有情绪讲故事。我望着她,她全身沐浴在明媚的阳光里,安静,温柔。我们的四周,在底下,在我们的上面,一切都快乐地闪着光——天空,土地和流水;空气本身似乎也充满着光辉。
“您看,多好啊!”我说,不由自主地放低了声音。
“是的,真好!”她同样轻声地回答,没有看我,“如果我和您是鸟儿,我们就会腾空飞翔……就这样消失在这片蔚蓝的天空里……可我们不是鸟儿。”
“可我们能长出翅膀来。”我反驳说。
“怎么能呢?”
“再长大些您就会知道的。有一些情感,它们会使我们从地上飞起来的。别担心,您会有翅膀的。”
“那您有过翅膀吗?”
“怎么对您说呢?……好像,到目前为止我还没飞过。”
阿霞又沉思起来。我微微地朝她斜过身去。
“您会跳华尔兹舞吗?”她突然问道。
“会跳。”我回答,有点莫名其妙。
“那就走吧,走吧……我请哥哥给我们弹华尔兹舞曲……我们想象我们是在飞,我们已经长出了翅膀。”
她往房子里跑。我跟在她后面跑——过一会儿我们就在朗纳悦耳的乐曲声中,在狭小的房间里旋转起来。阿霞跳得非常?99lib?好,很投入。一种女性的柔情突然从她少女端庄的面容上流露出来。后来,我的手仿佛久久地还接触到她那娇柔的身躯;我仿佛久久地还听到她那急促的、贴近的呼吸;我仿佛久久地还看到在卷发欢快飘拂的苍白而兴奋的脸上那几乎是闭着的、目光凝滞的一双黑眼睛。
10
整个这一天过得再好也不过了。我们像孩子一样玩得很开心。阿霞非常可爱、纯朴。哈金望着她很高兴。我很晚才离开。船驶到莱茵河中央时,我请摆渡工让船顺流而下。老人抬起了.99lib.双桨——雄伟的河流就载着我们漂流而去。我环顾四周,倾听着、回忆着,突然觉得心中有一种隐约的不安……仰望天空——天上也不平静:天空.99lib.布满星星,它依然在颤动、移动、震动;俯视河面……就在那黑暗的、冰凉的深处,星星也在飘动、震颤。我觉得好像到处都有一种惶惶不安的气氛——这种惶恐也在我的心里增长。我把臂肘支在船舷上……我耳边风的低低絮语,船尾后面河水轻轻的潺潺声都刺激着我,就连波浪清新的气息也没能使我冷静下来。一只夜莺在岸上唱了起来,它的歌声,有如甜蜜的毒药,感染了我。泪水在我的眼中滚动,但这不是无对象的欣喜的泪水。我心里已经不是那种模糊的、还在不久前所体验到的包罗一切的愿望。那时候心灵在舒展,在歌唱,那时候它觉得.99lib.它一切都懂得,一切都热爱……不!我心中燃起了对幸福的渴望。我还不敢称呼它的名字——但是幸福,无上的幸福——这就是我企盼的,苦苦追求的……小船还在顺流而下,摆渡的老人坐在那儿打盹,俯身在桨上。
11
第二天我往哈金兄妹处去的时候,我没有问自己,我是不是爱上了阿霞,但我想她想得很多。我关心她的命运,我为我们出乎意料的接近而高兴。我觉得,我只是从昨天开始才了解她;在那以前她总是躲避着我。现在,当她终于展现在我面前,她的形象闪烁着一种多么迷人的光辉,这个形象对我是多么新颖,这个形象羞怯地透露出多么神秘的魅力……
我精神饱满地走在熟悉的路上,不停地望着远处发白的小屋。我不仅没有想未来——我连明天也不想;我感到心情非常的好。
当我走进房间的时候,阿霞脸红了。我觉察到,她又打扮漂亮了,但她的脸部表情和她的打扮不协调:她的表情忧伤。可我进来却是如此的快活!我甚至觉得,她本想按照自己的习惯跑开,但克制住自己——留了下来。哈金正处于画家的那种激情和狂暴的特殊状态,这种状态以爆发的形式,会突如其来地控制住艺术功底浅的人,当他们想象他们已经能够,正如他们自己所说的,“抓住大自然的尾巴”的时候。他头发蓬乱,满身颜料,站在一幅绷好的油画底布前,大笔挥洒,几乎是暴怒地对我点了点头,退开了一步,眯缝起眼睛,就又专心去画他的画了。我不再打扰他,就坐到阿霞身边。她的一双黑眼睛慢慢地转向我。99lib?
“您今天不像昨天那样。”在几次都没能唤起她唇边的笑容之后,我说道。
“不,不是那样,”她用不慌不忙的低沉的声音说,“但这没什么。我睡得不好,整夜都在想。”
“想什么?”
“啊,我想得很多。这是我从小养成的习惯:还是我和妈妈住一起的时候开始的……”
她勉强地说出了妈妈这个字眼,然后又一次重复说:
“我和妈妈住一起的时候……我就想,为什么谁都无法知道,他将来会怎么样?而有时候你就是看到灾难,也无法摆脱呢?99lib.又为什么永远不能说出全部真情呢?……后来我想,我什么都不知道,我需要学习。我需要重新受教育,我受的教育非常不好。我不会弹钢琴,不会绘画,我连绣花也绣不好。我没有任何特长,跟我在一起想必会很无聊的。”
“您对自己太不公平了,”我反驳说,“您读过很多书,您很有教养,再加上您的聪明……”
“可我聪明吗?”她怀着如此天真的好奇心问我。我不.99lib.由得大笑起来,但她甚至一点笑容也没有。“哥,我聪明吗?”她问哈金。
他什么也没有回答她,继续工作,不停地换着笔并高高地举着手。
“有时候我自己也不知道脑子里在想些什么,”阿霞还是那种沉思的样子继续说道,“我有时候都害怕我自己,真的,啊,我真想……女人不应该读书太多,是真的吗?”
“太多不需要,但……”
“告诉我,我应该读什么?告诉我,我应该做什么?您说的我都会去做。”她怀着天真的信任对我补充说。
我一下子不知道该对她说什么好。
“您和我一起不会觉得无聊吧?”
“哪能呢?”我说。
“那么,谢谢了!”阿霞说,“我还以为您会觉得无聊呢。”
她滚热的小手紧紧地握住了我的手。
“恩!”就在这刹那哈金突然叫了一声,“这个底色是不是太暗了?”
我向他走过去。阿霞站起身,走开了。
12
一小时后她回来了,停在门口,用手招呼我过去。
“听我说,”她说,“如果我死了,您会可怜我吗?”
“您今天都胡思乱想些什么!”我大声地说。
“我以为我快死了;有时候我觉得,周围的一切都在向我告别。这么活着还不如死了好……啊,别这样看着我;我,真的,不是假装的。否则我又要怕您了。”
“难道您怕过我?”
“如果我是这么个怪人,我,真的,没有错,”她说,“您看,我连笑也不会笑了……”
一直到晚上她都是伤心的,忧郁的。她心里发生了什么我不了解的事情。她的目光常常停留在我身上,在这种难以猜测的目光下我的心悄悄地发紧。她看上去是平静的——而我,看九九藏书着她,总想对她说,让她不要激动。我欣赏着她,在她那变得苍白的脸上,在她那犹豫不决的、缓慢的动作里,我发现了一种动人的魅力——而她不知为什么以为我情绪不好。
“听我说,”快告别时她对我说,“想到您会认为我是个轻浮的人,我很苦恼……以后您永远要相信我对您说的话,只是您也要九九藏书对我坦诚。我将永远对您讲真话,向您保证……”
“保证”这个字眼又使我笑起来。
“啊,别笑,”她兴奋地说,“否则我今天要对您说您昨天对我说的话了:‘您为什么笑?’”沉默了一会儿,她补充说:“您昨天说过翅膀的事,记得吗?……我的翅膀已长出来了——可无处可飞。”
“怎么会呢,”我说,“您?99lib?面前条条大路敞着呢……”
阿霞凝神地直望着我的眼睛。
“您今天对我看法不好。”她皱着眉说。
“我?看法不好?对您!……”
“你们怎么这副沮丧的样子,”哈金打断我说,“要不要我像昨天一样给你们弹一首华尔兹舞曲?”
“不要,不要,”阿霞反对说并握紧双手,“今天绝对不要!”
“我不勉强你,安静点……”
“绝对不要。”她重复说,脸色变得苍白。
……
“难道她爱我?”走近黑浪奔腾翻滚的莱茵河时,我想。
13
“难道她爱我?”第二天刚一醒来我就问自己,我不想探测我自己的内心。我感到,她的形象,“一个笑得不自然的姑娘”的形象已挤进了我的心灵,不是我很快能摆脱掉的。我到勒城去并在那里待了一整天,但阿霞,我只匆匆见了一面。她不太舒服:她头疼。她只下来了一会儿,包着额头,脸色苍白,瘦瘦的,几乎闭着双眼。她软弱无力地笑了笑说:“.99lib?这会过去的,这没什么,一切都会过去的,不是吗?”她就走开了。我觉得无聊,还有点难过,心里觉得空荡荡的。然而,我久久地不想离开,很晚才回家,再也没有见到阿99lib?霞。
第二天上午是在一种半睡半醒的状态中过去的。我想开始工作——做不下去;我想什么也不做,什么也不想……就连这也做不到。我在城里逛了一阵,回到家里,又出去了。
“您是恩先生吗?”突然在我身后听到一个孩子的声音。我回过头去,面前站着一个小男孩。“这是安奈特小姐给您的。”他递给我一张便条,补充说。
我把它打开来——认出了是阿霞歪歪扭扭的、潦草的笔迹。“我必须同您见面,”她写道,“今天四点钟请到废墟路旁的石头小教堂来。今天我做了一件很不谨慎的事……来吧,看在上帝的面上,您会了解一切的……告诉送信人说:好。”
“有回音吗?”小男孩问我。
“告诉她说:好。”我回答道。
小男孩跑走了。
14
我回到自己的房间,坐下来,陷入了沉思。我的心跳得厉害。我把阿霞的便条看了好几遍。我看了看表:十二点还没到呢。
门开了——哈金进来了。
他脸上闷闷不乐的样子。他抓住我的手,紧紧地握了握。他显得非常激动。
“您怎么了?”我问。
哈金搬了张椅子,在我对面坐下。
“大前天,”他带着勉强的笑容踌躇了一下说,“我曾以自己的故事使您吃惊,今天我更要使您吃惊。对别人我大概还下不了这个决心……这样直截了当……但您是个高尚的人,您是我的朋友,不是吗?听我说:我的妹妹,阿霞,爱上您了。”
我浑身一颤,站了起来……
“您99lib?的妹妹,您说……”
“是的,是的,”哈金打断了我的话,“我对您说,她是个疯姑娘,也会把我弄疯的。但幸好她不会说谎——并信任我。啊,这个小姑娘有颗什么样的心灵啊!……但她会毁掉自己,必然的。”
“可您弄错了吧。”我说。
“不,我没弄错。昨天,您知道,她躺了几乎一整天,什么也不吃,不过也没说不舒服……她从来不说不舒服。虽然九九藏书到晚上她有一点发烧,我也没有担心。昨天,夜里两点钟,我们的房东太太把我叫醒了,说:‘去看看你妹妹吧,她好像病了。’我跑到阿霞那里,看见她还穿着衣服,浑身哆嗦,泪流满面,她的头滚烫,牙齿直打战。‘你怎么了?’我问,‘你病了吗?’她扑过来,搂住我的脖子,求我赶快带她离开这里,如果我想让她继续活下去的话……我莫名其妙,尽力安慰她……她哭得更厉害了……突然在这痛哭声中我听到……喏,总之,我听到,她爱您。请您相信,我和您都是有理智的人,我们无法想象,她的感情有多深,这种感情在她身上是以怎样不可思议的力量表现出来。这对她同样是突如其来的,同样是不可抗拒的,如同暴风雨一般。您是个非常可爱的人,”哈金继续说,“但她为什么这么爱您——这,说实话,我不明白。她说,她一看九九藏书见您就依恋上您了。怪不得前几天她哭了,要我相信,除了我,她谁也不想爱。她以为您轻视她,以为您大概知道她是谁。她问我是否给您讲过她的身世——我当然说没有。但她的敏感——简直惊人。她只希望一点:离开这里,马上离开。我陪她坐到早晨。她要我保证,我们明天就不在这里,我答应了她,她这才睡着了。我想了又想,下了决心,来跟您谈谈。依我看,阿霞是对的:最好的办法——我们两人离开这里。要不是我脑子里产生的一个想法阻止了我,我今天就把她带走了。也许……怎么知道呢?——您喜欢我的妹妹?如果是这样,我又何必要把她带走呢?我于是下了决心,把一切羞耻都扔到一边……况且我自己也有所察觉……我下了决心……想从您这儿了解……”可怜的哈金腼腆起来。“请原谅我,”他补充说,“我不习惯这种麻烦的事。”
我拉住了他的手。
“您想知道,”我用坚定的声音说,“我是否喜欢您的妹妹?是的,我喜欢她……”
哈金瞧了我一眼。
“但是,”他迟疑了一下说,“可是您不会娶她?”
“您想让我怎样来回答这样的问题呢?您自己想想,我现在怎么能够?……”
“知道,知道,”哈金打断我,“我没有任何权利要求您回答,而我的问99lib?题——非常不礼貌……但请问,该怎么办呢?玩火是不行的。您不了解阿霞。她能生病,能跑掉,能约您去幽会……别的女人可能会把一切隐藏起来,等待时机——但她不会。在她这是第一次——这就糟糕了!假如您看见,她今天怎样趴在我脚边大哭,您就会理解我的担心了。”
我沉思起来。哈金说的“约您去幽会”这句话刺到了我的心上。我觉得不以坦诚来回答他的坦诚是可耻的。
“是的,”我终于说,“您说得对。一小时前我接到您妹妹的一张便条。喏,这就是。”
哈金拿起便条,飞快地看了一遍,无力地把手垂到膝上,他脸上惊讶的表情非常可笑,但我顾不上笑。
“您,我重复一遍,是个高尚的人,”他说,“但现在怎么办呢?怎么办呢?她自己要离开,又给您写条子,责怪自己不谨慎……可她什么时候来得及写的呢?她要您干什么呢?”
我使他平静下来。我们开始尽可能冷静地讨论,我们该采取什么措施。
最终我们决定:为避免发生不幸,我应该去赴约会,老老实实地和阿霞解释清楚;哈金必须坐在家里,对他知道她便条的事要不露声色。我们决定晚上再碰面。
“我可全指望您了。”哈金说,并紧握着我的手。“可怜可怜她,也可怜可怜我。明天我们还是要离开的,”他站起身来补充说,“因为您根本不会娶阿霞。”
“让我到晚上再说吧。”我说。
“就这样吧,但是您不会娶她。”
他走了,我倒在沙发上,闭上眼睛。我的头直发晕:太多的印象一下子全涌进脑子里。我埋怨哈金的坦诚,我埋怨阿霞,她的爱既使我高兴,又让我不安。我不能理解,什么事情促使她对哥哥说出了一切。我必须迅速,甚至是即刻做出决定,这使我感到痛苦……
“娶一个这种脾气的十七岁的小姑娘,这怎么可能呢?”我说着,站了起来。
15
在约定99lib?的时间我渡过了莱茵河,在对岸第一个遇见我的人就是早晨到我那里去过的那个小男孩。他看来是在等我。
“安奈特小姐给的。”他低声说并给了我另一张纸条。
阿霞通知我更改我们的约会地点,我应该在一个半小时后不是去小教堂,而是到路易斯太太家去,在底下敲门,到三楼上去。
“又是‘好’?”小男孩问我。
“好。”我重复说,便沿着莱茵河岸走去。
回家是没有时间了,我也不想在街上溜达。城墙外面有个小花园,里面有个玩地滚球的棚子和给爱喝啤酒的人准备的几张桌子。我走了进去。几个上了年纪的德国人在玩地滚球。木球带着声响在滚动,偶尔听到叫好的声音。一个满面泪痕长得不错的女仆给我端来了一杯啤酒。我看了看她的脸。她迅速转向一旁99lib.,走开了。
“是的,是的,”也坐在这里的一位胖胖的脸色红润的先生说,“我们的汉卿今天非常伤心:她的未婚夫当兵去了。”
我望了望她,她紧靠在一个角落里,一只手托着脸颊,眼泪一滴一滴地顺着手指往下流。有个人要啤酒,她给他端来一杯,就又回到她原来的地方。她的痛苦影响了我。我开始想我面临的约会,但我的思绪是烦人的、不愉快的。我不是怀着轻松的心情去赴这个约会的。我面临的不是沉湎于互相爱恋的欢乐,而是要遵守许下的诺言,履行艰难的义务。“跟她可不能开玩笑”——哈金的这些话像箭一样刺?99lib.进我的心里。还是大前天,在这艘随波漂流的小船里,我不是还陶醉于对幸福的渴望吗?现在幸福成为可能的了——可我却犹豫起来。我推开它,我必须把它推到一边去……它来得突然,这使我感到不安。阿霞本人,她是个火热的人,她的过去,她的教养,这个招人喜欢的,但古怪的姑娘——说实话,她把我吓住了。这些感情在我心里久久地搏斗着。约定的时间快到了。“我不能娶她,”我终于决定了,“她不会知道我也爱上了她。”
我站起来,往可怜的汉卿手上放了一个三马克银币(她连谢也没谢我),就朝路易斯太太家走去。暮色已在空中弥漫开来。在黑暗的街道上面,一片狭长的天空映着晚霞的红光。我轻轻地敲了敲门,门立刻打开了。我跨过门槛就陷入一片漆黑之中。
“到这边来!”听到一个老太太的声音,“在等您呢。”
我摸索着走了两步,一只瘦骨嶙峋的手抓住了我的手。
“您就是路易斯太太吗?”我问。
“是我,”还是那个声音回答我,“是我,我漂亮的年轻人。”
老太太领着我沿着很陡的楼梯往上走,在三楼的楼梯平台上停了下来。借着从小窗里透出的微弱灯光,我看见了市长遗孀满是皱纹的脸九九藏书。令人腻味的狡狯的笑容裂开了她瘪着的嘴,使她那无神的小眼睛眯得更细了。她向我指着一扇小门,我猛地打开了门,走了进去,便随手砰地把它关上了。
16
我进去的这间小房间相当的暗,所以我没有马上看见阿霞。她围着长披肩坐在窗旁的椅子上,把头扭过去,几乎是藏了起来,像一只受惊的小鸟。她呼吸急促,全身发抖。我说不出地可怜她。我走到她身边,她更把头扭过去了……
“安娜·尼古拉耶芙娜。”我说。
她突然直起身来,想看一看我,可是不能够。我抓起她的手,手冰凉,在我的手掌里像死人的手一般。
“我希望……”阿霞开始说,尽力想微笑九九藏书,但她苍白的嘴唇不听使唤,“我想,不,我不能。”她说完就不做声了。的确,她说的每个字都是断开的。
我靠她身边坐下。
“安娜·尼古拉耶芙娜。”我重复说,也是什么也说不下去。
开始了沉默。我继续拉着她的手,望着她。她仍然全身瑟缩着,吃力地喘着气,轻轻地咬着下嘴唇,不让自己哭出来,不让盈眶的泪水流下来……我望着她:在她胆怯的一动不动里有一种令人感动的、无能为力的神态;她像是由于疲劳,好不容易走到椅子旁边,就这样倒在它上面了。我的心软了……
“阿霞。”我用勉强能听到的声音说。
她慢慢地朝我抬起了她的眼睛……啊!一个热恋中女人的目光——谁能描写你呢?这双眼睛,它们在恳求,它们表示信任,它们在询问,它们表示顺从……我无法抗拒它们的魅力。我觉得一股微火流遍我的全身,我仿佛被许多灼热的针刺着。我弯下身去,亲吻她的手……
我听到一个颤抖的声音,仿佛是时断时续的叹息;我感到有一只软弱无力的手在抚摸我的头发,这只手抖动得如同风中的一片树叶。我抬起头,看见了她的脸。这张脸突然一下子变了!恐惧的表情从她脸上消失九九藏书得无影无踪,目光注视着一个遥远的地方,把我也带到那儿去了;她的嘴唇微微张开,她的额头苍白得像大理石,她的卷发往后飘散着,似乎是风把它们吹过去的。我忘却了一切,把她拉向身边——她的手乖乖地顺从着,她的整个身子也随着跟了过来,披肩从肩上滑了下去,她的头轻轻地伏到我的胸前,靠到我滚热的嘴唇下面……
“我是您的……”她用勉强听得见的声音低声说。
我的手已经搂住了她的腰部……但我突然记起了哈金,这如同一道闪电,使我醒悟过来。
“我们在做什么!……”我大叫一声,猛地向后一闪,“您哥哥……要知道,他一切都知道,他知道我和您见面。”
阿霞坐到了椅子上。
“是的,”我继续说,一面站起身来,走到房间的另一个角落,“您哥哥一切都知道……我只好对他说出一切。”
“只好?”她含糊不清地说。她看来还没有清醒过来,还不太明白我说的话。
“是的,是的,”我用一种冷酷无情的语气重复说,“这都是您一个人的错。怪您一个人。您为什么要自己泄露我们的秘密呢?谁强迫您把所有的事情都告诉您哥哥呢?他今天亲自到我那儿去过,把您和他的谈话告诉了我。”我尽力不朝阿霞看,大步地在房间里走来走去,“现在一切都完了,一切,一切。”
阿霞想从椅子上站起来。
“别起来,”我大声说,“别起来,我求您。您是在和一个诚实的人打交道——是的,一个诚实的人。但看在上帝的面上,是什么使您激动的呢?难道您觉察了我心里的什么变化吗?可是您哥哥今天到我那里去的时候,我不能在他面前隐瞒。”
“我在说些什么呀?”我心里想,我是个不道德的骗子,哈金知道我们的约会,一切都被歪曲了,被暴露了——这些念头就这样在我脑子里嗡嗡作响。
“我没有叫哥哥来,”听到阿霞惊恐的低语,“他自己来的。”
“您看看,您都干了些什么呀,”我继续说,“现在您却想离开了……”
“是的,我应该离开,”她同样轻声地说,“所以我才请您到这里来,只是为了和您告别。”
“您以为,”我反驳说,“和您分手我会很轻松吗?”
“那您为什么对我哥哥说呢?”阿霞困惑地重复说。
“我对您说——我不可能有别的做法。如果您自己不暴露自己……”
“我把自己锁在房间里,”她老实地反驳说,“我不知道我的房东太太还有另外一把钥匙……”
这个天真的请求原谅的理由,从她的嘴里,在这样的时刻说出来——当时差点没让我发火……可是现在我回忆起它就不能不非常感动,可怜的、诚实的、真挚的孩子!
“可现在一切都完.99lib?了!”我又开始说,“一切。现在我们该分手了。”我偷偷地看了阿霞一眼……她的脸一下子红了。她,这是我的感觉,变得羞愧和恐惧。我自己一面走,一面说,像发寒热病似的。“您不让开始成熟的感情发展,您自己扯断了我们的联系,您不信任我,您怀疑我……”
在我说话的时候,阿霞的身子越来越朝前倾——突然,她跪倒在地,把头埋到手上,大哭起来。我跑到她跟前,打算扶起她,但她不让我扶。我受不了女人的眼泪:一看到它们,我立刻就手足无措。
“安娜·尼古拉耶芙娜,阿霞,”我反复地说,“求求您了,看在上帝的面上,别哭了……”我又拉住她的手……
但使我万分惊讶的是,她突然一下子跳了起来,快如闪电地奔到门口,就消失了……
几分钟过后,路易斯太太走进房间时,我还站在房子的正当中,就像遭到雷击一般。我不明白,这次会面怎么可能这么快、这么糊里糊涂地结束了——当我连百分之一想说的、应该说的还没说;当我自己还不知道它可能是个什么结局的时候就结束了。
“小姐走了?”路易斯太太问我,她的黄眉毛高高地扬到了假发边。
我像个傻瓜似的朝她看了看——就走出来了。
17
我出了城,直接走进田野。懊恼,极度的懊恼折磨着我。我数落了自己一大顿。我怎么能不理解迫使阿霞改变我们会面地点的原因呢?我怎么能不珍惜她是费了多大劲才到老太太这儿来的呢?我怎么没有留住她呢?和她单独在那间幽静的,灯光微弱的房间里,我却有足够的力量,足够的勇气把她从我身边推开,甚至责备她……而现在她的形象一直萦绕在我的心上,我请求她宽恕。一想到这张苍白的脸,这双湿润的、胆怯的眼睛,那散在低垂的颈项上的头发,她的头轻轻地靠到我的胸前——我就难受极了。“我是您的……”我听到她的低语。“我是凭良心做的。”我使自己相信……不对!难道我真的是想要这样的结局吗?难道我能够和她分手吗?难道我能够失去她吗?“疯子!疯子!”我愤恨地重复说…….99lib.99lib.藏书网99lib.
这时候夜幕降临了。我大步朝阿霞住的房子走去。
18
哈金走出来接我。
“您看见我妹妹了吗?”他老远就朝我喊道。
“难 道她不在家里?”我问。
“不在。”
“她没有回来过吗?”
“没有。是我的错,”哈金继续说,“我忍不住了:我没有遵守我们的约定,我到小教堂那里去了。她不在那里。这么说,她没去过?”
“她没到小教堂那边去。”
“您也没见到她?”
我只好承认,我见到了她。
“在哪里?”
“在路易斯太太家。我和她是.99lib.一小时前分手的,”我接着说,“我相信她是回家了。”
“那我们等等吧。”哈金说。
我们走进屋子,互相挨着坐下,默不作声。我们两人都很尴尬。我们不停地张望,朝门口看,倾听着。终于哈金站了起来。
“这简直不像话!99lib.”他大叫起来,“我神魂不定。她可要把我急死了,真的……我们去找她吧。”
我们走出来。外面已经完全黑了。
“您跟她说了些什么呢?”哈金问我,把帽子拉到眼睛上。
“我和她见面总共只有五分钟,”我回答说,“我跟她说的是我们事先商量好了的。”
“您看怎么样,”他说,“我们最好分开走,这样我们可以快点碰上她。无论如何过一小时到这里来。”
19
我急忙地从葡萄园下去,直奔城里。我迅速地转遍了所有的街道,到处张望,甚至望了望路易斯太太的窗户,我回到莱茵河边,沿着岸跑着……我偶尔看到一些女人的身影,但哪里也没有看见阿霞。现在使我痛苦的已经不是懊恼,一种隐约的恐惧折磨着我;我感到的还不单单是恐惧……不,我感到的是悔恨,是万分的惋惜,是爱情——是的!最温柔的爱情。我搓着手,在越来越浓重的夜色里,呼唤着阿霞,先是小声的,然后声音越来越大。我重复了上百次,说我爱她,我发誓永远不和她分开;我宁愿付出世上的一切,为了再握到她冰凉的手,再听到她轻柔的声音,再看到她在我的面前……她曾经离我那么近,她抱定决心,满怀天真无邪的心灵和情感来到我面前,她给我带来了自己纯贞的青春……可我没有把她紧紧地搂到自己的怀里,我使自己失去了看她可爱的脸庞洋溢着欢乐和宁静欣喜的那种无上的幸福……这个念头使我快发疯了。
“她能到哪儿去呢?她会干出什么事来呢?”我在束手无策的绝望的烦闷中喊道……突然有个白色的东西在河岸边上闪了一下。我知道这个地方;那里,在一个约七十年前淹死的人的墓上,立着一个一半已沉到地里、刻有古老铭文的石头十字架。我的心好像停止了跳动……我跑到十字架前,白色的身影消失了。我喊:“阿霞!”我发狂似的声音把我自己都怔住了——但是没有人应声……
我决定去了解一下,哈金是否找到了她。
20
我沿着葡萄园的小路飞快地往上走,我看见了阿霞房里的灯光……这使我的心多99lib.少放下了一点。
我走近房子,下面的门锁着,我敲了几下。底层那扇没有亮光的窗户小心地打开了,探出了哈金的脑袋。
“找到了吗?”我问他。
“她回来了,藏书网”他低声地回答我,“她在自己的房里,正在脱衣服呢。一切平安无事。”
“谢天谢地!”我怀着一股说不出的高兴劲儿喊道,“谢天谢地!现在一切都很好。但您知道,我们应该再谈谈。”
“换个时间吧,”他说,轻轻地把窗户拉向身边,“换个时间,现在再见吧。”
“明天见,”我低声说,“明天一切就都决定了。”
“再见。”哈金重复说。窗户关上了。
我差点要敲窗户了。我想当时立刻就告诉哈金,我要向他妹妹求婚。但这样的求婚,在这样的时候……“明天吧,”我想,“明天我会幸福的……”
明天我会幸福的!可是幸福没有明天;它也没有昨天;它不记得过去,也不想未来;它只有现在——而且不是一天——只是一瞬间。
我不记得是怎样回到兹城的。仿佛我不是靠两条腿走路,不是乘坐小船,而是架着宽阔、矫健的翅膀飞回来的。我从一丛灌木旁边走过,那儿有一只夜莺在歌唱,我停了下来,久久地听着。我觉得它在歌唱我的爱情和我的幸福。
21
第二天早晨,当我走近熟悉的房屋前,一个情况使我大吃一惊:房屋所有的窗户都敞开着,门也开着,一些纸片散乱在门槛前;一个女仆拿着扫帚出现在门口。
我走到她跟前……
“走了!”我还没有开口问她哈金在家吗,她就迸出了这么一句。
“走了?”我重复说,“怎么走了?到哪儿去了?”
“今天早上走的,六点钟,没说到哪儿去。等等,您大概是恩先生吧?”
“我是恩先生。”
“女主人那里有给您的一封信。”女仆上楼去了,拿了一封信回来,“这就是,先生,您拿去吧。”
“可这不可能……怎么会是这样呢?……”我说。
女仆呆呆地看了看我,就开始打扫了。
我打开信。是哈金写给我的,阿霞一个字也没写。他一开头就请求我不要因为他们突然离开而生他的气,他相信,我经过深思熟虑之后,会赞同他的决定的。他想不出别的办法来摆脱这可能会变得困难和危险的处境。“昨天晚上,”他写道,“当我们两人默默地等待阿霞的时候,我就完全相信这次分别是必要的。有一种预兆,我是尊重的。我明白,您不可能娶阿霞。她全对我说了。为了她的平静,我应该对她一再地、坚决地要求让步。”在信的末尾,他对我们的结识这么快就中断表示遗憾,他祝愿我幸福,友好地握我的手,恳求我不要设法去寻找他们。
“什么样的预兆?”我叫了起来,似乎他能听见我的话似的,“这纯粹是胡说八道!谁给的权利把她从我身边夺走……”我抱住了自己的脑袋……
女仆开始大声叫唤房东太太,她的惊恐使我清醒过来。一个念头在我心中燃起:要找到他们,无论如何要找到。承受这个打击,容忍这种结局是不可能的。我从房东太太那里了解到,他们早晨六点钟上的轮船,?99lib. 往莱茵河下游去了。我到轮船办事处去:那里的人告诉我,他们买的是到科隆的票。我往家走,准备立即收拾行装,乘船去追他们。我不得不经过路易斯太太的家……突然我听见有人在叫我。我抬起头,看见市长遗孀就在昨天我和阿霞会面的那个房间的窗口。她用她那种令人厌恶的微笑招呼我。我正转身要走,但是她在身后叫我,说她那里有给我的东西。这些话使我停住了,我走进她的家。当我重又看见了这个房间,应当怎样来表达我的感情呢?
“说真的,”老太太说,一边给我看一张小纸条,“我本来只有在您自己来找我的时候,才应该把这个给您。可您是这么好的一个年轻人,拿去吧。”
我接过纸条。
在很小的一小片纸上用铅笔匆匆写着下面的文字:
别了,我们再也不会见面了。我离开不是出于骄傲——不,我没有别的办法。昨天,当我在您面前哭泣时,您如果对我说一个字——我就会留下来了。您没有说这个字。看来,还是这样比较好……永别了!
一个字……啊,我这个疯子,这个字……我昨天含着眼泪不知重复了多少次,我对着风白白地说了多少遍,我在空旷无人的田野里反复地说……但我就是没有对她说出这个字,我没有对她说,我爱她……可我那时候也还说不出这个字。当我和她在那个决定命运的房间里见99lib?面的时候,我心里还没有明确地意识到我的爱情,甚至在我和她哥哥在那种茫然的、令人难堪的沉默里待着的时候,这个意识也还没有觉醒……这个意识以不可抑制的力量爆发出来只是在过后的一会儿,当我为可能要发生不幸而惊恐,我开始寻找和呼唤她的时候……但为时已晚。“可这是不可能的!”别人会对我说;我不知道这可能不可能——我只知道这是真的。如果阿霞身上哪怕有一丝卖弄风情的影子,如果她的地位不是名不副实的,她就不会离开,她承受不了任何一个别的少女可能承受的事情:我没有懂得这一点。在我最后一次和哈金在暗黑的窗户前见面时,我的丧门星把我的表白堵在了我的嘴里,这样,我还能抓住的最后一条线也从我的手中滑掉了。
就在那天,我拿着收拾好的箱子回到勒99lib.城,并乘船去科隆。我记得,轮船已经离岸了,我心里默默地在向这些街道,向所有的这些地方告别,我已经永远也不会忘记它们——这时候我看见了汉卿。她坐在岸边的长凳上。她的脸是苍白的,但不忧郁。一个年轻漂亮的小伙子站在她旁边,一面笑着在给她讲述什么。而在莱茵河的另一边,我的圣母小雕像依然是那样忧伤地透过老白蜡树苍翠的叶子向外张望。
22
在科隆我知道了哈金兄妹的行踪,我了解到他们去了伦敦。我动身去紧追他们。但我在伦敦的一切寻找都是徒劳的。我久久地不肯罢休,久久地坚持着,但我最终不得不放弃追上他们的希望。
我再也没有见到他们——我没有见到阿霞。我模模糊糊地听到过关于哈金的消息,但她对于我永远消失了。我甚至不知道她是否还活着。有一次,已经是几年过后,在国外,在一节火车车厢里,我匆匆瞥见一个女人,她的脸使我栩栩如生地想起永远不能忘怀的面容……但我大概是被偶然的.99lib.t>相似所蒙骗了。阿霞在我的记忆中依然是我一生中最美好时期所认识的那个小姑娘,依然是我最后一次见到她伏在矮矮的木椅子背上的那个样子。
不过,我应该承认,我为了她而伤心的时间并不太长。我甚至认为命运没有把我和阿霞结合在九九藏书
一起,是很好的安排。我还聊以自慰地想,和这样的妻子在一起我大概不会幸福。我那时候太年轻——我觉得未来,这短暂的、飞逝的未来是无限的。我想,难道发生过的事情就不可能重复,就不会比以前更好,更美吗?……我接触过别的女人,但阿霞在我心中激起的那种情感,那种炽烈的、温柔的、.99lib?深沉的情感再也没有重复过。不!对于我没有一双眼睛能代替那双曾经钟情地望着我的眼睛,没有另一颗伏在我胸前的心曾使我的心如此欢乐和甜蜜地陶醉!命中注定我要过单身汉的孤独生活,度过寂寞的岁月。但她的几张便笺和她从窗口抛给我的那枝枯了的天竺花,我始终作为最神圣的东西珍藏在身边。这枝花至今还散发着幽香,而给我这朵花的手,那只我只有一次能把它紧贴到我唇边的手,可能早已在坟墓里腐烂……而我自己——我又怎样了呢?经历了那些梦飞的希望和向往之后,我还留下了什么呢?这样,一棵微不足道的花草散发出的淡淡的气息比人的一切欢乐和一切痛苦存在得更长久——甚至比人的生命更久长。
(根据国家文学出版社《屠格涅夫十二卷集》第六卷 莫斯科1955年版译)
1
那时我十六岁。事情发生在一八三三年夏天。
我住在莫斯科我父母那里。他们在涅斯库奇内公园对面的卡卢加哨卡附近租了一座别墅。我正在准备考大学,但很少学习,不急不忙。
没有人限制我的自由。我想做什么就做什么,尤其是离开了我最后一个法国家庭教师之后。我这个法国家庭教师怎么也不甘心自己“像个炸弹似的”(e une bombe)落在俄罗斯,整天面有愠色地躺在床上。父亲对我漠不关心而又亲切;母亲几乎不九九藏书关心我,虽然她除了我再没有别的孩子:其他的操心事占去了她的精力。我父亲是个还很年轻而又非常漂亮的人,他娶她是有所贪图的;她比他大十岁。我母亲的生活很凄惨:她总是焦躁不安,嫉妒,生气——但不是当着父亲的面;她非常怕他,而他态度严厉、冷淡、疏远……我从未见过一个人比他更装腔作势地镇定、自信和刚愎自用。
我永远不会忘记我在别墅度过的最初几个星期。天气非常好,我们是在五月九日,即圣·尼古拉节那天从城里搬去的。我时常出去散步——有时在我们别墅的花园里,有时在涅斯库奇内公园里,有时在哨卡外面;我总是随身带上一本书,例如凯达诺夫的教科书,但却很少翻看,而更多的是高声吟诗,我能背诵很多诗;我的血液在激荡,心在忧伤——甜蜜而又可笑地忧伤:我一直在期待着什么,莫名其妙地感到胆怯,对一切都感到惊奇,我整个身心时刻在准备着;想象总是围绕着同一些形象在驰骋、飞旋,就如同燕子在霞光中围着钟楼飞翔;我沉思,忧伤,甚至哭泣;但是,年轻、旺盛生命的欢乐的感情,仍然透过眼泪,透过由韵律铿锵的诗句和黄昏的美景引起的忧伤,像春天的小草显现出来。99lib?t>
我有一匹骑乘的马,我时常亲手给它备好鞍鞯,一个人骑着远游。我纵马飞奔,想象自己是中世纪比武场上的一名骑士——风儿是多么欢快地在我耳边鸣响!——或者仰望天空,把它灿烂的光华和蔚蓝的颜色吸收到自己敞开的心灵里。
我记得,女人的形象、女人的爱的幻影那时候几乎从未以清晰的轮廓出现在我的脑海里;但在我的一切思考、一切感觉之中却隐藏着一种对新奇的、无比甜蜜的女性东西的半意识到的羞涩的预感……
这种预感,这种期待渗透了我的全身:我呼吸着它,它在我的全部血管里,在每一滴血液里流动……它注定很快就会实现。
我们的别墅是一栋老爷住的有柱子的木头正房和两座配房。左边的配房里是一个制造廉价壁纸的小作坊……我不止一次去那里观看十来个身材瘦小、头发蓬乱、身穿油污长衫、面容疲惫不堪的男孩子干活。他们不断跳到压花机长方形木板上面的木头杠杆上,用自己孱弱身体的重量压印出壁纸的五颜六色的花纹。右边的配房还空着,正准备出租。有一天——五月九日之后大约过了三个星期——这座配房的百叶窗打开了,里面出现了女人的面孔——有一家人住进去了。我记得,那天吃午饭的时候,母亲询问管家我们的新邻居是什么人,听到扎谢金娜公爵夫人的姓氏之后,她起初用不无某种尊敬的口气小声说99lib?:“啊!公爵夫人……”接着又补充说:“想必是个没钱的。”
“他们是坐三辆出租马车来的,太太。”管家恭恭敬敬上菜的时候说,“他们自己没有马车,太太,家具也很少。”
“是这样,”母亲说,“这样倒更好。”
父亲冷冷地朝她看了一眼,她便不做声了。
真的,扎谢金娜公爵夫人不可能是个富有的女人:她租的配房那么破旧,又小又矮,多少富裕一点的人是不会同意住这种房子的。不过,我当时把这些话当作了耳旁风。公爵的封号对我也没有什么影响,因为我不久前刚读了席勒的《强盗》。
2
我有一个习惯,每天傍晚拿着枪在我们的花园里溜达,守候着乌鸦。我对这些谨慎、贪婪而又狡猾的鸟早就满怀着憎恨。在我所说的那天,我照例也到花园里去了,徒劳地走遍了所有的林荫小径(乌鸦都认出了我,只是从远处断断续续地哑哑啼叫),我无意中来到一道低矮的栅栏旁边,这道栅栏把我们的地段同伸延到右边配房后面并附属于它的花园的一块狭长地段隔了开来。我低着头往前走。突然间我听到了说话的声音;我往栅栏那边一瞧——便惊呆了……我面前呈现出一幅奇怪的情景。
离我几步远的地方——在绿色悬钩子树丛中间的草地上,站着一位身材修长、匀称的少女,身上穿一件带条纹的玫瑰色连衣裙,头上扎着一块白头巾;四个年轻人紧紧围绕着她;她用几朵灰色的小花依次敲他们的额头,这种小花我叫不出名字,但孩子们很熟悉,形状像小囊,敲在硬东西上便啪的一声裂开。几个年轻人十分情愿地送上自己的额头,而在少女的动作里(我只看见她的侧面)有一种迷人的、威严的、爱抚的、嘲弄的和可爱的情态。我又惊又喜,差点叫出声来。我觉得,只要让这些美丽的纤细手指也敲一下我的额头,我会立即献出世界上的一切。我的枪脱手掉到了草地上,我忘却了一切,我贪婪地盯着这亭亭玉立的身躯,这细细的脖颈,这双美丽的手,这白头巾下面有点蓬乱的浅色头发,这一只半睁半闭的聪慧的眼睛,这眼睫毛和睫毛下面的一个娇嫩的面颊……
?99lib.“年轻人,喂,年轻人,”我近旁突然有一个人说,“难道可以这样看别人家的小姐吗?”
我浑身打了个战,我惊呆了……我近旁栅栏的另一边站着一个头发黑色剪得短短的人,用讥讽的神情看着我99lib?。就在这一刹那间,少女也朝我转过身来……我在她活泼、兴奋的脸上看见了一双大大的灰眼睛。这张脸突然抖动了,笑了起来,洁白的牙齿闪现出来,眉毛有点滑稽可笑地向上扬起……我脸涨红了,从地上抓起枪,在清脆的然而并非恶意的哈哈的笑声追逐下,跑回了自己的房间,扑到床上,双手捂住了脸。我的心在猛烈地跳动;我很难为情,又乐滋滋的:我感到从未有过的激动。
休息了一会儿,我梳洗打扮了一下,就下楼喝茶去了。年轻少女的形象一直萦绕在我眼前,心跳得不那么厉害了,但不知怎么却愉快地收紧了。
“你怎么啦?”父亲突然问我,“是打死了一只乌鸦?”
我本想把一切全都告诉他,但又忍住了,只是心中暗自笑了笑。临睡觉之前,我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用单脚转了三圈,往头发上擦了油,躺到床上,一夜睡得死死的。黎明前我醒了一会儿,微微抬起头,欣喜地环顾了一下四周——又睡着了。
3
“怎么才能同他们认识呢?”——这是我早晨醒来之后的第一个想法。喝早茶之前,我便到花园里去了,但没有太走近栅栏,什么人也没看见。喝过茶以后,我在别墅前面的街上徘徊了几趟——从远处朝窗子里张望……我仿佛看见她的脸就在窗帘后面,我惶惶然地赶快走开了。“可是总得设法认识99lib? ,”我心里想,一面在涅斯库奇内公园前面的一片平沙地上胡乱地走来走去,“但怎么做好呢?问题就在这里。”我回想昨天相遇的每一个细节:不知为什么,她笑我的情景特别清晰地浮现在我的脑海里……但是,正当我焦急不安和拟定种种计划的时候,命99lib.
运却给了我关照。
我不在家的时候,母亲收到了新女邻居的一封信,信是用灰色信纸写的,用褐色火漆打了封,当时只有邮局的通知单和廉价葡萄酒的软木瓶塞才用这种火漆打封。这封信写得文理不通,字迹潦草,公爵夫人在信里请求母亲给予保护,因为我母亲,用公爵夫人的话说,同一些要人很熟,而她和她的孩子的命运就取决于他们,因为她正在进行几桩非常重要的诉讼。她写道:“我是以贵夫人对贵夫人向您提出请求的,并且很高兴利用这个机会。”她在信的末尾请求母亲允许她前来拜访。我碰见母亲心情不佳:父亲不在家,她没有人可以商量。不给“贵夫人”,而且还是公爵夫人回信不行,可应该怎么回信,母亲不知道。用法文写一封信,她觉得不合适,而俄文拼写她又不擅长——她知道这一点——所以不想丢面子。我回来她很高兴,她当即吩咐我到公爵夫人家去一趟,口头对她说,我母亲随时准备尽力为公爵夫人效劳并请她于一点钟光临。我的隐秘愿望意外迅速的实现使我又高兴又害怕;但我没有表露内心的不安——我先回到自己的房间,系上崭新的领带,穿上常礼服,因为我平时在家里穿的还是短上衣,而且还有翻领,尽管我并不喜欢。99lib?九九藏书藏书网
4
我不由自主战战兢兢地走进了配房的窄小而不整洁的前厅,迎接我的是一个满头白发的年老仆人,他有一张青铜色的黑脸,两只猪一般的阴郁的小眼睛,额头和鬓角的皱纹那么深,我有生以来从未见过。他端着一个盘子,里面放着一根啃光的鲱鱼的脊骨,用一只脚掩上通往另一个房间的门,简单生硬地说:
“您有什么事?”
“扎谢金娜公爵夫人在家吗?”我问。
“沃尼法季!”门里面一个女人的刺耳颤抖的声音喊道。
仆人默默转过身去,背朝着我,露出了他仆役制服严重磨损的后背,制服上只有孤零零一颗退成红褐色的带族徽的纽扣。他把盘子放在地板上就走了。
“你到警察分局去过吗?”还是那个女人的声音说。仆人小声嘟哝了句什么话。“啊?……有人来了……”又听见了那个声音,“是邻居家的小少爷?喂,请他进来。”
“请到客厅里坐,先生。”仆人又出现在我的面前,说道,一面从地板上拿起盘子。
我整理了一下衣服,走进了“客厅”。
我出现在一个不大也不太整洁的房间里,家具很简陋,像是匆忙布置的。窗旁有一张安乐椅,一个扶手断了,上面坐着一个五十岁左右的不漂亮的女人,她没戴头巾,身上穿一件绿色旧连衣裙,脖子上围着一条杂色粗毛线三角巾。她那两只不大的黑眼睛一直盯着我。
我走到她跟前,鞠了个躬。
“我有幸在同扎谢金娜公爵夫人说话吗?”
“我就是扎谢金娜公爵夫人;您是符先生的公子吧?”
“正是,夫人。我母亲派我来找您有事。”
“您请坐。沃尼法季!我的钥匙在哪里,你看见了吗?”
我告诉了扎谢金娜太太我母亲对她的信的答复。她一边用粗粗的发红的手指敲着窗台,一边听我说,我说完了以后,她又目不转睛地盯着我看。
“太好了!我一定去。”她终于小声说,“您还这么年轻!可以问问您今年多大了吗?”
“十六岁。”我不由迟疑了一会儿,回答说。
公爵夫人从口袋里掏出了几张油污的写得密密麻麻的纸,举到鼻子底下,一张一张察看。
“是个好年龄。”她突然说,在椅子上来回转动着,“请您不要客气。我这里很随便。”
“也太随便了。.99lib. ”我心里想,一面不由怀着憎恶的心情打量她整个难看的身躯。
这时,客厅的另一扇门很快打开了,我昨天在花园里看见的那位少女出现在门口。她举起一只手,脸上闪过一丝讥讽的笑容。
“这就是我的女儿,”她用一个手肘朝她指了指,说道,“琦诺奇卡,这是我们的邻居符先生的公子。请问您怎么称呼?”
“弗拉季米尔。”我站起身来,激动得发音不清地说。
“您的父名呢?”
“彼得罗维奇。”
“对了!我认识的一位警察局长也叫弗拉季米尔·彼得罗维奇。沃尼法季!别找钥匙了,钥匙在我口袋里。”
年轻少女微微眯起眼睛,头稍稍歪向一边,以原先的讥笑神情继续看着我。
“我已经见过沃尔杰马尔先生。”她开口说,(她银铃般的声音像一股惬意的清风吹过我的全身。)“您允许我这样称呼您吗?”
“怎么会不行呢,小姐。”我喃喃地说。“在哪里见的?”公爵夫人问。
公爵小姐没有回答自己母亲的问话。
“您现在忙吗?”她一直目不转睛地看着我,问道。
“一点也不忙,小姐。”
“您愿意帮我绕毛线吗?请到这边来,到我的房间里去。”
我们走进的房间里,家具稍微好一些,布置得也更有审美情趣。不过,那时我几乎什么也没看见:我如同在梦中一般地走着,全身感到一种紧张得令人发愦的幸福。
公爵小姐坐下来,拿出一束红毛线,向我指了指她对面的一把椅子,用心地解开毛线束,把它套在了我的手上。她做这一切的时候都默不作声,表现出一种可笑的慢条斯理,微微张开的嘴唇上仍然挂着那开朗而又狡狯的笑容。她开始把毛线绕在一张折弯的扑克牌上,突然间向我投来明朗而迅捷的一瞥,我不由得低下了头。当她那大都半眯着的眼睛睁大开来的时候,她的脸完全变了样,仿佛洒满了光辉。
“昨天您对我有什么想法,沃尔杰马尔先生?”过了一会儿,她问道,“您大概骂我了吧?”
“我……公爵小姐……我什么也没想……我怎么能……”我难为情地回答。
“请听我说,”她辩驳说,“您还不了解我:我非常古怪,我希望别人永远对我说实话。我听见了,您今年十六岁,可我二十一岁了:您看,我比您大得多,所以您应当永远对我说实话……并听我的话。”她又补充说,“请看着我——您为什么不看我?”
我更难为情了,但朝她抬起了眼睛。她微微一笑,但这已经不是先前的笑容,而是另外一种赞许的笑容。
“看着我,”她亲切地放低声音说,“这并不会使我感到不高兴……我喜欢您的面孔;我预感到我们会成为朋友。可您喜欢我吗?”她狡狯地补充说。
“公爵小姐……”我开口说。
“第一,请叫我琦娜伊达·亚历山大罗芙娜;第二,孩子们(她立即纠正说)——年轻人——心里想的不直说,这算什么习惯?这对成年人是可以的。您喜欢我,是吗?”
她如此开诚布公地同我说话,我虽然感到十分高兴,但仍觉得有点受了委屈。我想向她表明,她不是在同一个孩子打交道,于是我尽量装出一副洒脱而又严肃的样子,小声说:
“我当然很喜欢您,琦娜伊达·亚历山大罗芙娜;我并不想隐瞒这一点。”
她慢腾腾地摇了摇头。
“您有家庭教师吗?”她突然问道。
“不,我早就没有家庭教师了。”
我撒了个谎,我跟我的法国家庭教师分别还不到一个月。
“噢!我看出——您已经完全是大人了。”
她轻轻地打了一下我的手指。
“手要伸直!”她又用心地绕起毛线来。
趁她不抬眼睛的机会,我开始仔细端详她,起初是偷偷的,而后便越来越大胆了。我觉得她的脸比昨天更迷人:脸上的一切都那么清秀,聪慧,可爱。她背朝窗子坐着,窗子上挂着一幅白窗帘;阳光透过这窗帘,把柔和的光辉洒在她柔软蓬松的金色头发上,她洁白的脖颈、微微倾斜的肩膀和娇嫩、安详的胸脯上。我望着她——她对我变得那么珍贵和亲近!我觉得自己好像老早就认识她,在认识她之前,我什么都不懂,仿佛根本没有生活过……她穿着一件深颜色旧连衣裙,外面罩一个围裙;我觉得,我真愿意去抚摩抚摩这连衣裙和这围裙的每一个褶子。她的皮鞋尖从连衣裙底下露了出来:我真想怀着狂热的爱拜倒在这双鞋边……“现在我就坐在她面前,”我心里想,“我已经跟她认识了……多么幸福啊,我的天呀!”我高兴得差一点从椅子上跳起来,但只是动了几下两只脚,如同小孩正在吃好吃的东西。
我非常开心,简直如鱼得水,我真想一辈子不走出这个房间,不离开这个地方。
她的眼皮慢慢地抬起来,她那双明亮的眼睛又在我面前闪出了亲切的光辉——她又微笑了。
“您是怎么看我的。”她慢腾腾地说,举起一个手指威吓我。
我脸红了……“她什么都明白,什么都看见了,”我头脑里闪过一个念头,“她怎么会不明白和看不见这一切呢!”
突然隔壁房间里有什么东西响了一声,那是马刀的响声。
“琦娜!”公爵夫人在客厅里喊道,“别洛夫佐罗夫给你送来了一只小猫。”
“小猫!”琦娜伊达喊了一声,飞快地从椅子上站起来,把毛线团扔在我膝头就跑出去了。.99lib.
我也站起身来,把毛线束和毛线团放在窗台上,走进客厅,便困惑不解地站住了。一个小花猫伸开四只爪子趴在房间中央;琦娜伊达双腿跪在它前面,小心翼翼地托起它的小脸。一个一头浅色卷发的英姿勃勃的年轻人,脸色红润、眼睛凸出的骠骑兵站在公爵夫人身旁,把两个窗子中间的墙全挡住了。
“多么好玩!”琦娜伊达反复地说,“它的眼睛不是灰色的,是绿色的,耳朵那么大!谢谢您,维克托尔·叶戈雷奇!您真好。”
骠骑兵——我认出他就是我昨天看见的年轻人之一——微微一笑,鞠了个躬,而且喀的碰了一下马刺,弄得马刀上的铁环当地响了一声。
“您昨天说,您想要一只大耳朵的小花猫……我就弄来了,小姐。话就是法律。”他又鞠了一个躬。
小猫轻轻地叫了一声,便在地板上闻起来。
“它饿了!”琦娜伊达大声说,“沃尼法季!索尼娅!拿点牛奶来。”
一个身穿黄色旧连衣裙、脖子上围着一条褪了色的头巾的女仆,端着一碟子牛奶走进来,把它放在小猫面前。小猫打了个哆嗦,眯缝起眼睛,开始舔牛奶喝。
“它的小舌头多么红!”琦娜伊达说,把头低得几乎碰着地板,从一旁靠近猫的鼻子观察。
小猫吃饱了,咪咪叫了起来,装模作样地倒动着小爪子。琦娜伊达站起来,转身朝着女仆冷漠地说:
“把它抱走。”
“为了小猫,请给我一只手。”骠骑兵说,一面咧嘴笑,他那被新军装制服紧紧裹着的整个强壮的身躯抽搐了一下。
“两只都给您。”琦娜伊达反驳说,并向他伸出了双手。他吻她的手的时候,她从肩头望着我。
我站在原地一动没动,不知道我是该笑呢,该说句什么话,还是这样沉默不语。突然,我从前厅敞着的门里看见了我们家的仆人费奥多尔的身影。他在向我做手势。我机械地朝他走了过去。
“你有什么事?”我问。
“您妈妈叫我来找您,”他小声说,“您没带回信去,她生气了。”
“难道我在这里很久了?”
“一个多钟头了。”
“一个多钟头了!”我不由得重复道;我回到客厅里,开始行礼告别,把鞋跟碰得喀喀响。
“您要到哪里去?”公爵小姐问我,从骠骑兵身后朝我望了一眼。
“我该回家了,小姐。那我就告诉母亲,”我对着老太太补充说,“说您一点多钟光临我们家。”
“就这么说吧,少爷。”
公爵夫人匆忙拿出鼻烟壶,嗅了几下,嗅得声音那么大,甚至吓得我打了个哆嗦。
“就这么说吧。”她重复了一遍,眨巴着流泪的眼睛,发出哼哼声。
我又鞠了一个躬,转身从房间里走出来,背上有一种不自在的感觉,这是一个年轻小伙子知道背后有人看他的时候常有的感觉。
“要记住,沃尔杰马尔先生,常来玩。”琦娜伊达喊了一声,又大笑起来。
“她干吗老是笑?”在费奥多尔陪着我回家的路上,我心里想,他一句话也没对我说,只是不赞许地跟在我后面。母亲骂了我一顿,她感到奇怪:我在公爵夫人家里待那么久会干什么呢?我一句话也没回答她,就到自己房间里去了。我突然感到非常伤心……我尽力忍住不哭出来……我在嫉妒那个骠骑兵。
5
公爵夫人践约前来拜访了母亲,母亲不喜欢她。她们会面的时候我不在家,但吃饭的时候母亲对父亲说,她觉得这位扎谢金娜公爵夫人是une femme très vulgaire;说她一再请求母亲为她向谢尔基公爵求情,使母亲感到厌烦;说她总有什么诉讼和案子——des vilaines affaires d'argent——她一定是个非常喜欢诉讼的人。可母亲又说已邀请她带着女儿明天来吃午饭(一听到“带着女儿”几个字,我便把头扎在盘子里),因为她毕竟是邻居,而且是有名望的人家。这时,父亲对母亲说,现在他想起这位太太是什么人了;说他年轻的时候认识已故的扎谢金公爵,他虽然受过良好的教育,却是个胸无点墨、荒唐无稽的人;说由于他久居巴黎,社交界都叫他“le Parisien”;说他过去很有钱,但赌博输掉了自己的全部家产。“不知什么缘故,大概为了钱,其实,他本可以选一个更好的,”父亲补充说并冷冷地一笑,“娶了一个小公务员的女儿,结婚以后去搞投机生意,彻底破了产。”
“她可别向我们借钱。”母亲说。
“这非常可能,”父亲平静地说,“她会说法语?”
“说得很不好。”
“嗯。不过,这无所谓。你好像对我说过,你也邀请了她女儿;有人告诉我,她是个十分可爱和有教养的姑娘。”
“啊!那就是说,她不像母亲。”
“也不像父亲。”父亲表示异议说,“她父亲也受过教育,可很愚蠢。”
母亲叹了一口气,陷入了沉思。父亲也不作声了。在他们谈话的过程中,我感到很不自在。
午饭后我便到花园里去了,但没有带枪。我向自己保证不接近“扎谢金家的花园”,但是一股无法抗拒的力量把我引向那里——而且没有白去。我还没有走近栅栏,就看见了琦娜伊达。这次是她一个人。她手上捧着一本小书,在小路上慢慢地走着。她没有发现我。
我差一点就把她放走了;但突然醒悟过来,咳嗽了一声。
她回过头来,但没有停下脚步,用一只手把她圆草帽上宽宽的天蓝色带子撩到一边,看了看我,轻轻一笑,又把眼睛盯在书上。
我摘下制帽,在原地踟蹰了一会儿,心情沉重地走开了。“Que suis-je pour elle?”我在心里(天知道为什么)用法语想。
我背后响起了熟悉的脚步声:我回头一看——父亲迈着轻快的步子朝我走来。
“这是公爵小姐吗?”他问我。
“是公爵小姐。”
“难道你认识她?”
“我今天上午在公爵夫人那里见过她。”
父亲站住了,接着猛地用脚后跟来了个向后转,往回走去。赶上琦娜伊达之后,他彬彬有九九藏书
礼地朝她鞠了个躬,她脸上显出不无某种惊讶的神情,也朝他鞠了个躬,把手里的书放低了一些。我看见她怎样用眼睛注视着他离去。父亲的衣着总是很雅致、独特而又大方;但我觉得他的体型从来没有这么匀称,他的灰礼帽从未这么好看地戴在他刚开始变稀的卷发上。
我刚要朝琦娜伊达走去,但她连看都没有看我一眼,又举起了书本,走开了。
6
整个晚上和第二天上午,我是在一种苦闷的麻木中度过的。我记得,我试图用功学习,拿起凯达诺夫的书,但这著名教科书排得稀疏的字行和篇页徒劳无益地从我眼前闪过。“尤利乌斯·恺撒以作战英勇著称”,这句话我一连读了十遍,但一点也不明白,最后把书扔下。午饭前,我又往头发上擦了油,又穿上了常礼服,系上了领带。
“干吗要这样?”母亲问,“你还不是大学生,天知道你能不能考取。而且,你的短上衣穿得很久了吗?总不能把它扔了!”
“有客人要来。”我几乎绝望地小声说。
“真是胡说!这算什么客人!”
只得服从。我脱去常礼服,换上了短上衣,但没有摘下领带。午饭前半小时,公爵夫人和她女儿就到了;老太太在我已经熟悉的那件绿色连衣裙外面又加上一条黄色的披肩,头上戴了一顶有火红色带子的旧式包发帽。她马上谈起她的期票,不停地叹息,埋怨自己穷,抱怨不休,但一点也不拘礼:仍然那样大声地嗅鼻烟,.99lib?仍然那样随便在椅子上转来转去坐不安稳。她好像根本没想过她是公爵夫人。但是,琦娜伊达态度十分严肃庄重,甚至近乎傲慢,像一位真正的公爵小姐。她脸上露出了冷峻、庄重的神情——我简直认不出她了,认不出她的目光、她的微笑,但即使在这种新的面貌中,我也觉得她非常美。她身上穿着一件淡蓝色花纹的薄薄的巴勒吉纱罗连衣裙,她梳着英国发式——一缕缕长长的发卷沿着两腮垂下;这一发型同她脸上冷冰冰的表情恰好相配。吃午饭的时候,我父亲坐在她身旁,以他特有的优雅而稳重的礼貌态度关照他的女邻。他不时看看她——她也不时看看他,但目光是那么古怪,那么充满敌意。他们的谈话是用法语进行的;我记得,琦娜伊达发音的纯正使我感到惊奇。餐桌上,公爵夫人依然毫不拘礼,吃得很多,夸奖菜做得好吃。母亲显然被她折磨苦了,用一种忧郁的轻慢态度回报她;父亲不时微微皱起眉头。母亲也不喜欢琦娜伊达。
“这是个骄傲的女孩子,”第二天她说,“她像真了不起似的有什么好骄傲的——avec sa mine de grisette!”
“你大概没见过轻佻的姑娘。”父亲对她说。
“真得感谢上帝!”
“当然得感谢上帝……不过你怎么能对她们做出判断呢?”
琦娜伊达根本不理睬我。吃过午饭不久,公爵夫人便起身告辞。
“我就指望你们的保护了,玛丽亚·尼古拉耶芙娜和彼得·瓦西利奇。”她拖着长腔对父亲和母亲说,“有什么办法九九藏书!有过好时光,但已经过去了。瞧,我虽是个公爵夫人,”她令人讨厌地笑着补充说,“要是没有吃的,还要什么面子。”
父亲恭恭敬敬地向她鞠了个躬,送她到前厅门口。我穿着太短的上衣站在那里,低头看着地板,像个被判了死刑的罪犯。琦娜伊达对我的态度彻底把我摧垮了。而我又感到多么惊奇:她经过我身边的时候,眼里含着先前那种亲切的神情,很快地小声对我说:
“晚上八点钟到我们家来,听见了吧,一定要来……”
我只是摊开了双手——但她已经把白头巾戴到头上走远了。
7
八点整,我身穿常礼服,梳着一个高高的发型,走进公爵夫人住的配房的前厅。年老的男仆神色阴郁地看了看我,不情愿地从板凳上站起来。客厅里传出了欢笑声。我打开了门,惊讶地往后退了一步。公爵小姐站在房间正中的一把椅子上,把一个男人礼帽举在胸前;椅子四周围着五个男人。他们争着想把手伸进礼帽里,而她把礼帽往上举起并使劲地晃动着。看见我来了,她喊道:
“等一等,等一等!新客人到了,也应该给他准备一张签。”她轻盈地从椅子上跳下来,拉住我常礼服的翻袖口。“我们进去吧,”她说,“您干吗站着不动?Messieurs,请允许我向你们介绍:这位是我们邻居的公子沃尔杰马尔先生。这几位是,”她依次指着客人们向我介绍说,“马列夫斯基伯爵、卢申医生、诗人马依达诺夫、退伍大尉尼尔马茨基和你已经见过的骠骑兵别洛夫佐罗夫。请多关照。”.99lib.
我那么难为情,甚至没向任何人鞠躬致意;我认出卢申医生就是在花园里那么不顾情面奚落我的那位皮肤黝黑的先生;其余的人我都不认识。
“伯爵!”琦娜伊达接着说,“给沃尔杰马尔先生写一个签。”
“这不公平。”伯爵表示异议,说话略带波兰口音。他是个十分漂亮、穿着考究的黑发男子,生着一对富于表情的栗色眼睛,一只白白的小尖鼻子,一张小嘴上面留着细细的小胡子。“他没有参加我们的方特游戏。”九九藏书
“不公平。”别洛夫佐罗夫和被称为退伍大尉的先生也跟着说。退伍大尉四十岁上下,一张麻脸十分难看,头发卷曲得像黑人,有点驼背,罗圈腿,身上穿着一件没有肩章的军装上衣,开着怀。
“对您说,写一张签,”公爵小姐重复了一遍,“你们想造反?沃尔杰马尔先生第一次跟我们一起玩,今天他不受规矩约束。别嘟嘟哝哝,写,我想要这样。”
伯爵耸了耸肩膀,但乖乖地低下头,用戴满戒指的白白的手拿起笔,撕了一片纸,在上面写起来。
“至少请允许我向沃尔杰马尔先生说明游戏怎么玩法,”卢申用讥讽腔调开口说,“否则,他会茫然不知所措。您要知道,年轻人,我们在玩方特游戏;公爵小姐挨罚了,谁抽到幸运签,谁就有权利吻一下她的手。我对您说的话,您明白了吗?”
我只朝他瞧了一眼,继续糊里糊涂地站在那里,而公爵小姐又跳到椅子上,又开始抖动礼帽。大家都向她走去,我也跟了过去。
“马依达诺夫,”公爵小姐对脸庞瘦削、两只小眼视力很差、黑头发特别长的高个子年轻人说,“您是诗人,应当宽宏大度,把您的签让给沃尔杰马尔先生吧,这样,他就有两次机会,而不是一次。”
但是,马依达诺夫否定地摇了摇头,并甩动了一下自己的头发。我最后一个把一只手伸进礼帽,摸出一个签,把它打开……天呀!当我看见上面写着一个“吻”字的时候,我是什么心情啊!
“吻!”我不由自主地喊了起来。
“好!他赢了,”公爵小姐接过去说,“我太高兴了!”她从椅子上下来,那么开朗地、甜甜地看了看我的眼睛,我心里突然产生了恐惧。“您高兴吗?”她问我。
“我?……”我喃喃地说。
“把您的签卖给我吧,”别洛夫佐罗夫出乎意料地在我耳边贸然说,“我给您一百卢布。”
我用那么愤怒的目光瞅了骠骑兵一眼,琦娜伊达拍起了手,而卢申感叹地说:“好样的!”
“但是,”他接着说,“我作为司仪必须监督一切规定的执行。沃尔杰马尔先生,跪下一条腿。这是我们的规矩。”
琦娜伊达站在我面前,头微微侧向一边,似乎为了更清楚地观察我的脸,神情庄重地向我伸出一只手。我的两眼发懵了;我本想跪下一条腿,但双膝跪倒了——并那么笨拙地用嘴唇去吻琦娜伊达的手指,鼻子尖被她的指甲划破了一点。
“好啦!”卢申喊道,帮着我站起来。
方特游戏继续进行。琦娜伊达让我坐在她身旁。她什么处罚办法没想出来啊!顺便说一句,有一次她扮演“雕像”——她选了长相丑陋的尼尔马茨基做自己的基座,叫他趴在地下,而且还要把脸抵在胸部。笑声一刻也没有停止。我是个在有身份的贵族家庭中,在单独而正常的教育下成长起来的孩子,这种吵嚷喧闹,这种不拘礼节的纵情欢乐,这种前所未有的同陌生人的交往一下子就使我头晕了。我简直像喝醉了酒。我开始比其他人笑得更响,说话嗓门更高,以至在隔壁房间同一个从伊维尔斯基大门请来的录事商量事情的公爵夫人也走过来看了看我。但我觉得自己是那么幸福,如常言所说,我满不在乎,对任谁的讥笑和白眼丝毫都不放在心上。琦娜伊达继续给我特别的优待,不让我离开她身边。一次挨罚的时候,我跟她并肩坐着,两个人头上蒙着一块绸头巾:我必须告诉她自己的秘密。我记得,我们两人的头突然陷入闷人的、半透明的、气息芬芳的黑暗里,在这黑暗里她的眼睛亲切而温柔地闪着亮光,她张开的嘴唇急促地呼吸着,牙齿露了出来,她的头发梢痒痒地刺激着和烧灼着我。我沉默不语。她神秘而狡狯地微笑着,最后她用耳语对我说:“喂,您要说什么?”我只是红了脸,笑了,把脸扭向一边,几乎喘不过气来。方特游戏使我们厌烦了,我们又开始玩一种绳圈游戏。我的天呀!有一次我由于疏忽大意,手指头被她猛地重重地打了一下,我感到多么高兴呀,于是后来我便故意装作疏忽大意,可她戏弄我,再不碰我伸出的手!.99lib.
这天晚上我们还做了多少好玩的事啊!我们又弹钢琴,又唱歌,又跳舞,又扮演流浪的茨冈人群。我们把尼尔马茨基扮成熊,叫他喝盐水。马列夫斯基伯爵为我们表演了各种扑克牌戏法,最后,玩惠斯特牌的时候,他洗过牌之后,把所有的王牌都发给了自己,使卢申“荣幸地向他表示祝贺”。马依达诺夫给我们朗诵了他的长诗《凶手》的片断(那正是浪漫主义的鼎盛时期),他打算把这篇长诗用黑色封面配上血红色大字标题出版;我们从伊维尔斯基大门的录事膝头偷走了他的礼帽,逼他跳哥萨克舞把帽子赎回;我们给沃尼法季老头戴上女人包头帽,而公爵小姐戴上男人礼帽……无法一一列举。只有别洛夫佐罗夫一个人待在角落里郁郁不乐,一脸怒气,有时,他两眼充血,满面通红,似乎他马上就会向我们大家冲来,把我们像木片似的扔向四方;但是,公爵小姐朝他看看,伸出一个指头威吓他,他便又躲到自己的角落里。
我们终于玩得精疲力竭了。公爵夫人对此,如她自己所说,已经习以为常——不怕任何吵嚷——但连她也觉得累了,想要休息。夜间十一点多送来了晚饭,晚饭只有一块不新鲜的干酪和一些凉的火腿馅饼,但我觉得它们比任何别的酥皮馅饼都好吃;葡萄酒只有一瓶,这瓶子有点怪:深颜色,大粗瓶颈,瓶里的葡萄酒有点像玫瑰的颜色;不过,谁都没有喝。
我极度疲惫和幸福地走出了配房;临别的时候琦娜伊达紧紧地握了握我的手,又神秘地微笑了。
?99lib?夜晚沉闷、潮湿的气息扑到我滚热的脸上,好像酝酿着一场雷雨;乌云越来越大,慢慢在天上移动,不断明显地改变着如烟的外形。微风吹得黑压压的树木不安地摇动,遥远的天际的什么地方,雷声似乎在生气地闷声嘟哝着。
我从后门悄悄地回到自己房间里。我的男仆已经躺在地板上睡了,我只好从他身上跨过去;他醒了,看见了我便说,母亲又生我的气了,又想派他去找我,但父亲不让去。(我还从来没有不向母亲道晚安,不请求她的祝福就上床睡觉。)毫无办法了!
我对男仆说,我自己脱衣服躺下睡觉——便吹熄了蜡烛。但我并没有脱衣服,也没有躺下。
我在椅子上坐下,久久地坐着,像着了魔。我的感受是那么新鲜,那么甜蜜……我坐在那里,微微环顾左右,一动不动,缓慢地呼吸,只是偶尔一会儿边回忆边默默地笑,一会儿想到我恋爱了,想到这就是它,这就是恋爱,心里便凉了。琦娜伊达的脸在黑暗中慢慢地浮现在我眼前——浮现出来但并没有飘然而逝;她的嘴唇仍然那样神秘地微笑,她的眼睛微微斜看着我,疑问地、若有所思地、温柔地……就像我跟她告别的那一瞬间。最后,我站起来,踮着脚走到自己床边,小心翼翼地,没脱衣服便把头靠在枕上,仿佛怕动作过猛会惊扰了充溢在我心头的思绪……
我躺下了,但甚至没有闭上眼睛。很快我便发现,有一道道暗淡的反光不断透进房里。我微微欠起身朝窗外看了一眼。窗格子和神秘、朦胧地泛白的玻璃已清晰可辨。“雷雨。”我心里想,真的下过了雷雨,但它已移到很远的地方去了,所以连雷声也听不见了;只是天空不断闪现不明亮的……长长的……像是分出丫杈的闪电:它们甚至不是闪现,而是在颤抖,在抽搐,像垂死的鸟儿的翅膀。我从床上起来,走到窗前,在那里一直站到早晨……闪电一刻也没有停止,如老百姓所说,那是一个雷电交加的黑夜。我望着无声的沙地,望着一片黑压压的涅斯库奇内公园,望着远处发黄的楼房的门面,每次微弱的电光一闪,它们也像是在抖动……我一直望着——而且拔不出眼来;这些无声的闪电,这些暗淡的闪光仿佛同我心中迸发的一阵阵无声而隐秘的激情正相吻合。天开始亮了。天空出现了一片片红霞。随着日出的临近,闪电也渐渐暗淡和减少,闪烁的次数越来越少,最后便淹没在新到来一天的令人清醒的无可置疑的光辉里而消失了……
我心中的闪电也消失了。我感到十分疲倦和平静……但琦娜伊达的形象继续扬扬得意地在我心灵上空翱翔。只是这个形象本身也显得安详了:它像从沼泽地的草丛里飞起的一只天鹅,脱离了围绕着它的那些难看的身影,我在临入睡的时候怀着临别的、信任的崇拜心情最后一次拜倒在它面前……
啊,温柔的感情,柔和的声音,一颗被触动的心灵的善良和平静,初恋的令人销魂的欢乐——你们在哪里,你们在哪里?
8
第二天早晨我下楼去喝茶的时候,母亲骂了我一顿,但骂得比我预料的要轻,并要我讲昨天晚上是怎么度过的。我用几句话做了回答,扔掉了许多细节,尽量把一切描绘得无可非议。
“反正她们不是e il faut,”母亲说,“你别老到她们家里去,而不准备考试和用功学习。”藏书网
因为我知道母亲对我学习的关心就只这么几句话,所以认为不必进行辩白;但喝完茶以后,父亲挽着我的手走到花园里,让我讲在扎谢金家看到的一切。
父亲对我的影响很古怪——我们的关系也很古怪。他几乎从不关心我的教育,但从不使我受屈辱;他尊重我的自由——他甚至对我,要是可以这样说的话,客客气气……可是他不让我接近他。我爱他,欣赏他,在我的心目中他是男人的典范——天呀,要不是我经常感到他那只推开我的手,我会多么热烈地依恋他啊!
可是,只要他愿意,他善于几乎转眼之间用一句话,一个动作在我心中激起对他的无限信任。我的心打开了——我同他聊天.99lib.,像对一个明智的朋友,像对一位宽厚的师长……而后,他同样突然地离开我——他的手又推开我,亲切而又温和地,但推开了我。有时他也会突然高兴起来,像个孩子似的愿意跟我嬉戏玩闹(他喜欢各种强烈的体力活动);有一次——只有一次!——他怀着那样的柔情抚爱我,我差点哭了起来……但是,他的高兴和他的柔情都消失得无影无踪——我们之间发生的一切使我不能对未来抱任何希望——仿佛这一切只是梦中所见。有时,我仔细观察他聪明、漂亮和开朗的脸……于是我的心颤抖了,我整个身心都向着他……他好像感觉到了我心里发生的一切,顺便拍一拍我的腮——或者走开,或者干点什么事情,或者突然整个人变得冷冰冰的,只有他一个人会变出这种冷九九藏书冰冰的表情,我便立即瑟缩起来,也感到全身发冷。他对我的爱的这种少有的爆发没有一次是我无声的然而明白的祈求所引起的,总是突如其来的。后来我思考我父亲的性格的时候,我得出了一个结论:他顾不上我,顾不上家庭生活;他另有所爱,并从中得到了充分的满足。“自己去拿你能拿到的东西,但不要落在别人手里;要自己做自己的主人——这就是生活的全部‘真谛’。”有一次他对我说。还有一次,我以一个年轻民主派的姿态当着他的面高谈阔论起自由来(他那一天,如我所说,是“和善的”;跟他谈什么都行)。
“自由,”他重复道,“可你知道什么能给人自由吗?”
“什么?”
“意志,自己的意志,它还能给你权力,而权力比自由更好。只要你善于追求——你就会成为自由的人,还会指.99lib.挥别人。”
我父亲首要的、最大的追求就是生活——而且生活过了……也许,他预感到了自己不能长久地享受生活的“真谛”:他四十二岁就死了。
我把自己拜访扎谢金家的情况详详细细地告诉了他。他坐在长凳上,用马鞭柄在沙地上乱画着,一面半留神半心不在焉地听着。他不时微微地笑,不知为什么开朗地和好玩地看着我,用简短的问题和反驳挑逗我。起初我甚至不敢说出琦娜伊达的名字,但后来忍不住了,就赞美起她来。父亲仍然继续微笑着。而后他陷入了沉思,伸了个懒腰,站起身来。
我记起了,从家里出来的时候,他曾吩咐备好他的马。他是个出色的骑手,善于驯服最烈性的马,而且比列里先生早得多。“爸爸,我跟你骑马去行吗?”我问他。
“不,”他回答说,脸上又露出平常那种又冷漠又亲切的表情,“你要是想骑马,就一个人去吧;告诉马夫,我不去了。”
?99lib?他转过身去,很快地走了。我用眼睛注视着他——他走出大门不见了。我只看见他的帽子沿着栅栏晃动;他走进了扎谢金家。
他在那里待了不到一个小时,而后便马上到城里去了,直到傍晚才回到家里。
午饭后,我自己也到扎谢金家去了。在客厅里我只碰见了老公爵夫人一个人。她一看见我,把毛衣针尖伸到包发帽底下挠了挠头,突然问我能不能帮她抄写一份呈文。
“很愿意。”我回答,一面在椅子边上坐下。
“只是请注意把字写得大一点,”公爵夫人说,一边递给我一张乱七八糟写满字的纸,“能不能今天抄完,少爷?”
“我今天就抄完,夫人。”
隔壁房间的门打开了条缝,门缝里露出了琦娜伊达的脸——颜色苍白,若有所思,头发胡乱地撩到后面:她用两只冷淡的大眼睛看了看我,轻轻地关上了门。
“琦娜,琦娜!”老太太叫她。
琦娜伊达没有回答。我把老太太的呈文带回家去,整整一个晚上都坐在那里抄写。
9
我的“激情”是从那一天开始的。我记得,我那时的心情就像是一个刚刚去供职的人的心情:我不再只是个年轻的孩子;我恋爱了。我说过,我的激情是从那一天开始的;我还可以补充说,我的痛苦也就从那一天开始了。琦娜伊达不在的时候,我苦闷:我什么都不想做,什么都做不成,我整天苦苦地想念她……我苦闷……但她在的时候,我心情也不轻松。我嫉妒,我意识到自己无足轻重,我愚蠢地生气和愚蠢地谄媚奉迎,但一种不可抗拒的力量仍然把我吸引到她身边,我每一次都怀着不由自主的战战兢兢的幸福心情跨进她房间的门槛。琦娜伊达立即就猜出我爱上了她,而我也没有想隐瞒;她拿我的激情取笑,愚弄、爱抚而又折磨我。成为另一个人最大欢乐和最深痛苦的唯一源泉和不可抗拒而又不负责任的原因——是一件称心如意的事,可我却成了琦娜伊达手中一块软软的蜡。而且不是我一个人爱上了她:到过她家的男人爱她都爱得发疯——她把他们一个个拴住,使他们拜倒在自己脚下。她感到开心的是一会儿激起他们的希望,一会儿又激起他们的担心;由着自己的性子任意摆布他们(她把这叫作使人们相撞),而他们根本没有想要反抗,而心甘情愿地顺从她。她整个身体富有生命力而又美丽,把狡猾和漠不关心、矫揉造作和纯朴、文静和活泼混合在一起,具有一种特殊的魅力;她的一言一行,她的每一个动作都流露出一种微妙、轻柔的妩媚,处处都透出一种独特的勃发奔放的力量。她的脸不断地变化着,也在表演着:它几乎同时表现出嘲讽、沉思和狂热的神情。各种各样的感情宛如有风的晴天的云影,不时轻盈、迅速地从她的眼睛里和唇边飘过。
她的每一个崇拜者都是她所需要的。别洛夫佐罗夫——她有时把他叫作“我的野兽”,有时简单地叫作“我的”——为了她甘愿赴汤蹈火;他不能指望自己的聪明才智和其他优点,所以老是向她求婚,以此来暗示,别的人只是耍嘴皮子而已。马依达诺夫正符合她心灵的诗的琴弦的需要:他像所有的作家一样是个冷淡的人,他竭力让她,或许也让自己相信,他崇拜她,他在无数的诗中赞美她,用一种既不自然而又真诚喜悦的语调给她朗诵这些诗。她既同情他,又轻轻地取笑他;她不大相信他,听够了他真情的倾诉之后,她让他朗诵普希金的诗,像她说的,为了净化空气。爱嘲笑人,嘴里不干净的卢申医生最了解她——也最爱她,虽然他常在背后和当着她的面骂她。她尊重他,但也不放过他——不时特别幸灾乐祸地让他感觉到,他也捏在她的手心里。“我是个卖弄风情的女子,我没有心肝,我是演员的天性,”有一次她当着我的面对他说,“啊,那好!把您的一只手伸过来吧,我用大头针扎进去,您会在这个年轻人面前感到羞耻,您会痛的,可您,正人君子先生,还得笑。”卢申脸红了,扭过头去,咬起了嘴唇,但最后还是伸出了一只手,她扎了他一下,他果真笑了……她也笑了,一边把大头针扎进去相当深,看着他的眼睛,而他的眼睛徒然地左右躲闪……
我最不明白的是琦娜伊达和马列夫斯基伯爵之间的关系。他很漂亮、机智、聪明,但连我这个十六岁的孩子也觉得他身上好像有一种可疑的、虚伪的东西,我感到奇怪的是,琦娜伊达竟没有发现这一点。或许,她已经发现了这种虚伪,只是不在乎而已。不正确的教育、奇怪的交往和习惯、母亲经常在身边、家里贫穷和杂乱无章,这一切——从年轻少女享受的那种自由,从她对周围的人的优越感——养成了她的一种半轻蔑的漫不经心和不苛求的习性。有时,不管发生什么事情——无论是难听的流言蜚语传出去了,还是客人们吵架了——她只是甩一用卷发说一句:小事一桩!她99lib.一点也不在乎。
可是,每当马列夫斯基像狐狸一般狡猾地摇摇摆摆走到她身边,姿态优雅地扶着她的椅背,脸上挂着扬扬自得的、谄媚的微笑向她耳语——而她两手交叉在胸前,凝神望着.99lib.他,自己也微笑和点头的时候,我全身的血液都沸腾了。
“您何必接待马列夫斯基先生?”有一次我问她。
“他有那么漂亮的小胡子。”她回答说,“这不关您的事。”
“您不会以为我爱他吧?”另一次她对我说,“不,我不可能爱这种人,我只会瞧不起他们。我需要一个自己能制伏我的人……可别让我碰到这样的人,上帝发发慈悲吧!我决不会落到任何人的手里,决不!”
“这么说来,您就永远不爱了?”
“爱您?难道我不爱您吗?”她说,并用手套的指尖打了一下我的鼻子。
是的,琦娜伊达尽量拿我开心。在三个星期中,我天天都见到她——她什么把戏没跟我玩过呀!她很少到我们家里来,这并不使我感到惋惜,因为在我们家里她变成了一位小姐,一位公爵小姐,我怕见她。我怕在母亲面前露了马脚;她很不喜欢琦娜伊达,老是嫌恶地注视着我们。我不那么怕父亲:他好像不注意我,很少同她说话,但不知为什么却说得特别聪明和意味深长。我不再用功和读书,我甚至不再在附近散步和骑马。我像一只被拴住脚的甲虫,老是围着我喜爱的配房打转:似乎我愿意永远待在那里……但这是不可能的;母亲老是朝我嘟哝,有时琦娜伊达自己把我赶走。那时,我就关在自己房间里,或者走到花园的尽头,爬到高高的石头暖房尚存的废墟上,从朝着路的墙上垂下双脚,一连几个小时坐在那里,看呀,看呀,但是什么也没看见。我的旁边,一只只白色的蝴蝶在落满灰尘的荨麻上面懒洋洋地飞来飞去;一只勇敢的麻雀落在离我不远的一块破红砖头上,惹人生气地叽喳叫着,整个身子不停地转动,小尾巴张开着;仍然不信任我的乌鸦高高地、高高地待在一棵光秃秃的白桦树顶上,不时发出哑哑的叫声;太阳照耀着稀疏的树枝,风儿吹拂着它们;顿河修道院的从容不迫的凄凉的钟声不时飘过——而我坐在那里看呀,听呀——整个心里充满一种莫名的感觉,这感觉包罗了一切:有忧愁,也有欢乐,有对未来的预感,有希望,也有对生活的恐惧。但当时我对这一些一点都不明白,也叫不出翻腾在我心中的一切的名称——或者,我可以给它们一个名字,这个名字就是琦娜伊达。
琦娜伊达仍然在玩弄我,像猫玩老鼠。她忽而向我卖弄风情,于是我激动,我陶醉;忽而又把我推开——于是我不敢走近她,不敢看她一眼。
我记得,她曾经一连几天对我态度非常冷淡,我感到十分胆怯,提心吊胆地跑到他们的配房,尽量待在老公爵夫人身边,虽然那时她正在狠狠地叫骂:她的期票案子进行得很不顺利,她已经跟市警察分局局长做过两次解释。
有一次,我从熟悉的栅栏旁边经过,看见了琦娜伊达:她两手支着身子坐在草地上,一动也不动。我想小心翼翼地走开,但她突然抬头起来,向我做了一个命令的手势。我站在那里呆住了:我一下子没明白她的意思。她又做了一次手势。我立刻翻过栅栏,高兴地跑到她跟前;但她用目光叫我停住,向我指了指离她两步远的小路。我很难为情,不知怎样才好,便跪倒在小路边上。她的脸那么苍白,每一根线条都显露出那样痛苦的忧伤、那样极度的疲倦,我的心都收缩了,我不由喃喃地说:
“您怎么啦?”
琦娜伊达伸出一只手,折了一根小草,用嘴咬了一下,便把它抛掉,抛得远远的。
“您很爱我吗?”她终于问道,“是吧?”
我一句话也没有回答——而且,我干吗要回答呢?
“是的,”她仍然望着我重复说,“是这么回事。同样的眼睛。”她补充道,然后便沉思起来,双手蒙住了脸。“一切都使我厌烦了,”她轻声地说,“我真想躲到天涯海角去,我忍受不了这一切,我对付不了这一切……前面等待着我的又是什么!……唉,我很痛苦……天呀,痛苦极了!”
“为什么?”我胆怯地问。
琦娜伊达没有回答我,只是耸了耸肩膀。我继续跪在那里,十分沮丧地望着她。她的每一句话都不由得铭刻在我的心里。此刻,我觉得,只要能使她不再痛苦,我甘愿献出自己的生命。我望着她——仍然弄不明白她为什么痛苦,但却活灵活现地想象出:在一阵抑制不住的忧伤袭来的时候,她突然走到花园里——便倒在了地上,如同被镰刀齐根割倒一样。周围一片光明和翠绿;风儿吹得树叶沙沙作响,不时摇动着罩在琦娜伊达头顶上那根长长的悬钩子树枝。不知什么地方鸽子在咕咕地叫,蜜蜂嗡嗡叫着,在稀疏的草地上低低地飞来飞去。头顶上的天空泛着柔和的蓝光——而我却感到那么忧伤……
“随便给我读点诗吧,”琦娜伊达小声说,用一个手肘支起身子,“我喜欢您读诗。您读诗像唱,不过这没有关系,这是因为年轻。给我读《在格鲁吉亚的山岗上》吧。只是请您先坐下。”
我坐下来,读了《在格鲁吉亚的山岗上》。
“‘不爱,它做不到’,”琦娜伊达重复道,“诗歌妙就妙在这里:它告诉我们生活里没有的东西,但它不仅比现有的更加美好,而且甚至更近乎真实……不爱,它做不到——它想这样,但做不到!”她又沉默了,但突然精神一振,站起身来。“我们走吧。马依达诺夫在妈妈那里;他给我送来了自己的长诗,我却丢下他走了。他现在也在难过……只是不要生我的气!”
琦娜伊达匆匆握了一下我的手,便向前跑去。我们回到了配房。马依达诺夫开始给我们朗诵他刚刚出版的长诗《凶手》,但我并没有听他朗诵。他拖长调子高声朗读自己的四音步抑扬格诗句,诗韵变换交替,像小铃一样铿铿锵锵,空灵而又响亮,而我一直望着琦娜伊达,一直极力想弄明白她最后几句话的含义。
或许是一个隐蔽的情敌
突然征服了你?
马依达诺夫突然带着鼻音高声喊道——我的目光和琦娜伊达的目光相遇了。她垂下了眼睛,脸微微地红了。我看见她脸红了,吓得浑身发冷。我以前就嫉妒她,但只是此刻“她爱上人了”的念头才在我脑海里闪过:“我的天呀!她爱上人了!”
10
我的真正的痛苦就从这个时刻开始了。我绞尽脑汁,反复考虑,想了又想——并紧跟不离她,不过尽可能在暗中注视琦娜伊达。她身上发生了变化——这是显然的。她常常一个人出去散步,而且散步很久。有时她连客人也不见;一连好几个小时待在自己房间里。先前她没有这种习惯。我突然变得——或者我自以为变得目光非常锐敏。“不会是他吧?或者莫非是他?”我问自己,我的思想忐忑不安地从她的一个崇拜者转移到另一个崇拜者身上。我心里暗暗觉得马列夫斯基伯爵(虽然我羞于替琦娜伊达承认这一点)比其他的人更危险。九九藏书
我的观察力看不见自己鼻子以远的东西,我的隐蔽行动大概任何人都没骗过;至少卢申医生很快就识破了我。不过,近来他也变了:他瘦了,他还是常常笑,但笑得似乎比先前更深沉、更恶毒、更短促——不由自主的神经质的激动代替了原先那种轻松的讥藏书网 诮和故意装出的厚颜无耻。
“您干吗不停地往这里跑,年轻人。”有一次只有我们两个人在扎谢金家客厅里的时候(公爵小姐散步还没回来,公爵夫人尖锐刺耳的声音在阁楼上响——她正在跟她的女仆争吵),他对我说,“趁您还年轻,您应该学习、用功,可您在干什么呢?”
“您无法知道,我在家里是不是用功。”我不无傲慢也不无慌张地反驳说。
“还谈什么用功!您的心里想的不是这个。好啦,我不想争论……在您的年龄,这是正常现象。可您的选择非常不成功。难道您看不见,这是什么人家?”
“我不懂您的意思。”我说。
“您不懂?那对您就更糟。我认为有责任警告您。我们这种老光棍可以到这里来:我们能发生什么事呢?我们这些人是受过锻炼的,任何事情也不会使我们害怕;可您的皮还太娇嫩;这里的空气对您有害——请相信我,您会受传染的。”
“怎么会这样?”
“就是这样。难道您现在健康吗?难道您状态正常吗?难道您所感觉到的对您有益,对您好吗?”
“我究竟感觉到什么啦?”我说,而心里暗自承认医生是对的。
“唉,年轻人,年轻人呀,”医生带着那样一副神情继续说,似乎这些话里包含着对我很大的侮辱,“您怎么耍得了花招,因为,谢天谢地,您还是心里有什么事,全都挂在脸上。不过,有什么好说的呢?我自己也不会到这里来的,如果(医生咬紧了牙齿)……如果我不是一个怪人。只是我感到奇怪,您,您这么聪明,怎么会看不见您周围在发生什么事情?”
“究竟在发生什么事情?”我接过话头,全身警觉起来。
医生用一种嘲讽的惋惜神情看了看我。
“我也真是的,”他似乎自言自语地小声说,“完全用不着跟他说这些话。总之,”他提高声音补充说,“我再对您说一遍:这里的气氛对您不合适。您在这里觉得舒服,可舒服的地方多着呢!暖房里的气味闻着也很舒服,但不能住在里边。喂,请听我的话,重新拿起凯达诺夫的书吧!”
公爵夫人进来了,开始向医生抱怨说她牙痛。而后琦娜伊达也来了。
“瞧,她来了,”公爵夫人说,“医生先生,您骂骂她吧。她整天喝加冰块的水;她肺部弱,难道这对她的健康有好处吗?”
“您干吗要这样做?”卢申问。
“这会产生什么结果?”
“什么结果?您会感冒和死掉的。”
“确实?真会这样?那也好——应得的报应!”
“原来如此!”医生嘟哝说。
公爵夫人走掉了。
“原来如此,”琦娜伊达重复道。“活着难道那么快活?您看看周围吧……怎么样——好吗?或许您认为我不明白,我感觉不到这一点吗?喝加冰块的水,我感到高兴,您可以郑重地劝我相信,这样活着是有价值的,不应图一时高兴而冒生命的危险,我就不用说幸福了。”
“是的,”卢申说,“任性和我行我素……这两个词可以概括您这个人:您的整个性格就包含在这两个词里。”
琦娜伊达神经质地笑了。
“您的信息迟到了,亲爱的医生。您的观察力很差;您落后了。请您戴上眼镜。我现在没有心思任性;拿你们取笑,拿自己取笑……是多么开心啊!至于我行我素嘛……沃尔杰马尔先生,”琦娜伊达突然跺了一下脚,加了一句,“别装出一副忧郁的面孔,我不能忍受别人对我的怜悯。”她很快走开了。
“这里的气氛对您是有害的,是有害的,年轻人。”卢申又一次对我说。
11
当天晚上,几个常客又在扎谢金家聚会了,我也在其中。
谈起了马依达诺夫的长诗;琦娜伊达诚心诚意地给予了赞扬。
“可您知道吗?”她对他说,“我要是诗人,我会选别的题材。也许,这都是废话,但有时我头脑里出现一些奇怪的想法,特别是我睡不着的时候,在早晨来临之前,当天空开始变得又红又灰的时候。我会,比如说……你们不会笑我吧?”
“不会!不会!”我们异口同声地喊道。
“我会描写,”她两手交叉在胸前,眼睛望着一边,继续说,“一大群年轻少女,夜里乘一只大木船——在平静的河上。月亮洒下银光,她们全都穿着白色的衣服,戴着白花编织的花冠,她们歌唱,你们知道吗,唱的好像是赞歌。”
“我明白,我明白,请继续说下去。”马依达诺夫意味深长地、沉入幻想似的说。
“突然——岸上出现了喧哗声,笑声,火炬,还有铃鼓声……这是一群参加酒神节的女子又唱又喊地跑来了。描写这幅情景就是您的事了,诗人先生……我只是希望火炬是红的,冒着浓浓的烟,祭酒神的女子的眼睛在花冠底下炯炯闪亮,花冠必须是深颜色的。请别忘了虎皮和酒杯,还有黄金,很多的黄金。”
“黄金应该放在哪里?”马依达诺夫把自己平直的头发撩到后面,张大鼻孔,问道。
“放在哪里?戴在肩膀上、手上、脚上,到处都戴上。据说,古时候女人把金环带在脚脖子上。祭酒神的女子招呼船上的少女到她们那里去。少女们的赞歌停了——她们无法继续唱下去——但她们一动没动:河水把她们冲向岸边。突然,她们中间的一个人慢慢站起身来……这一点需要好好描写描写:她怎样在月光下慢慢地站起来,她的女友们怎样害怕……她跨过船帮,祭酒神的女子把她围了起来,飞快地把她带进夜色,带进黑暗中去了……这里您要描写那一团团烟雾,一切都迷离混杂在一起了。只听见她们的尖叫声,而她的花冠留在了岸边。”
琦娜伊达不做声了。(“啊!她爱上人了!”我心里又想。)
“就这一些?”马依达诺夫问。
“就这一些。”她回答。
“这不能作为一篇长诗的题材,但我将利用您的想法写一首抒情诗。”
“是浪漫主义风格的?”马列夫斯基问。
“当然是浪漫主义风格的,拜伦风格的。”
“可我认为雨果比拜伦更好,”年轻的伯爵随便说了一句,“更有意思。”
“雨果是第一流的作家,”马依达诺夫辩驳说,“我的朋友顿科舍耶夫在他描写西班牙的长篇小说《艾尔·特罗瓦多尔》里……”
“啊,就是那本藏书网问号都倒着印的书吧?”琦娜伊达打断了他的话。
“是的。这是西班牙人的习惯99lib?。我想说,顿科舍耶夫……”
“得啦!您又要开始关于古典主义和浪漫主义的争论,”琦娜伊达又一次打断他的话,“我们最好来玩……”
“方特游戏?”卢申接过去说。
“不,玩方特没意思;我们玩‘比喻’吧。”(这个游戏是琦娜伊达自己想出来的:说出一样东西,每个人都努力把它和别的东西相比,谁选的比喻最恰当,谁就得奖。)
她走到窗前。太阳刚刚落山:天上高高挂着长长的红色的云彩。
“这些云彩像什么?”琦娜伊达问,而不等我们回答,她又说,“我认为它们像克莉奥佩特拉去迎接安东尼时乘的金船上的紫红色风帆。您记得吧,马依达诺夫,您不久前给我讲过的?”
我们大家像《哈姆莱特》中的波洛涅斯一样,都认为云彩确实同这些风帆一模一样,我们中间谁也想不出更恰当的比喻。
“安东尼那时候多大年纪?”琦娜伊达问。
“大概还是个年轻人,”马列夫斯基说。
“是的,还年轻。”马依达诺夫令人信服地肯定说。
“对不起,”卢申喊道,“他已经四十多了。”
“四十多了。”琦娜伊达迅捷地看了他一眼,重复道。
我很快就回家去了。“她爱上人了,”我的双唇不由自主地小声说,“但爱上了谁呢?”
12
时间一天天过去。琦娜伊达变得越来越古怪,越不可理解。有一次我到她那里去,看见她正坐在藤椅上,头紧紧靠在桌子的边棱上。她直起身来……满面泪痕。
“啊!是您呀!”她无情地冷笑着说,“到这儿来!”
我走到她身边:她把一只手放在我头上,突然抓住我的头发拧起来。
“疼……”我终于说。
“啊!疼!我不疼吗?不疼吗?”她反复说。
“哎哟!”她看见揪下我一小缕头发,突然叫了一声,“我这是干了什么呀?可怜的沃尔杰马尔先生!”
她小心翼翼地把揪下的头发弄直,缠到一个手指上,卷成一个环。
“我将把您的头发放在我项链上的小盒里,带在身上,”她说,而她的眼里依然闪着泪花,“这样也许会使您得到一点安慰……现在再见吧。”
我回到家里,碰上了一件不愉快的事情。母亲和父亲正在进行一场澄清问题的谈话:她为了什么事情在指责父亲,父亲态度冷淡而又礼貌地避而不答,然后很快就走掉了。我听不见母亲说了些什么,而且也顾不上去听;我只记得,谈话结束以后,她把我叫到书房里,对我常到公爵夫人家去表示了很大的不满,她说,公爵夫人是une femme capable de tout。我走到她身边去吻她的手(每当我想停止谈话的时候,我总是这样做),然后便回到自己房间里去了。琦娜伊达的眼泪完全把我弄糊涂了;我根本不知道该怎么想才是,我自己也想哭:我虽然已经十六岁了,可毕竟还是个孩子。我再也没有去想马列夫斯基,虽然别洛夫佐罗夫一天比一天变得越来越凶,像狼看羊那样看着狡猾的伯爵;我什么事情都不想,什么人都不想。我思绪纷乱,一片茫然,老是寻找僻静的地方。我特别喜欢暖房的废墟。我时常爬到高高的墙头上坐下来,呆呆地坐在那里,觉得自己是个那么不幸、孤独而又忧郁的青年,竟不由得顾影自怜起来,而这痛苦的感觉又使我感到那么快慰,那么陶醉!……99lib.
有一次,我正坐在墙上一面遥望远方,一面听着钟声……突然有什么从我身上掠过——像是微风又不是微风,也不是战栗,而仿佛是一阵轻轻的吹拂,仿佛是有人走近的感觉……我垂下了眼睛。琦娜伊达身上穿一件薄的灰色连衣裙,一把玫瑰色的伞搭在肩头,在下面的路上急匆匆地走着。她看见了我,停下脚步,把草帽的边檐向后一掀,朝我抬起了她那双温柔的眼睛。
“您在那里,在那么高的地方干什么?”她脸上露出奇怪的微笑,问我。“喂,”她接着说,“您老说您爱我,请跳到我身边的路上来,要是您真的爱我。”
琦娜伊达这句话还没说完,我已经飞身跳下,像有人从背后推了我一把。墙大概有两俄丈高。我两脚落在地上,但冲劲那么大,我没站住:我摔倒了,并瞬间失去了知觉。苏醒过来以后,我没睁眼睛便感到琦娜伊达在我身边。
“我可爱的孩子,”她俯在我身上说,声音里流露出焦急不安的柔情,“你怎么能这样做,你怎么能听……要知道,我爱你……起来吧。”
她的胸部贴近我身旁呼吸,她的手在轻轻地抚摸我的头,突然——我当时是什么心情啊!——她柔软、清新的嘴唇开始不停地吻我整个的脸……她的嘴唇触到了我的嘴唇……但这时琦娜伊达大概从我脸上的表情猜出我已经苏醒过来,虽然我依旧没有睁开眼睛,于是她很快地欠起身,说道:
“喂,起来吧,淘气鬼,不要命?99lib?的;您躺在土里干什么?”
我站了起来。
“给我把伞拿来,”琦娜伊达说,“瞧,我把它扔到哪里去了;别这样看着我……胡闹什么?您没有摔坏吧?大概被荨麻刺着了吧?对您说,别看着我……可他什么也不明白,一句话也不回答。”她似乎自言自语地补充道,“回家去吧,沃尔杰马尔先生,把您身上收拾干净,不许跟着我,否则我可要生气了,并永远不再……”
她话没说完就匆匆忙忙地走了,而我坐在了路上……我的两条腿站不住。荨麻刺伤了我的双手,脊背酸痛,头发晕;但我当时体验到的那种无上幸福的感觉在我一生中再也没出现过。这种感觉像甜蜜的疼痛充满我的全身,最后我兴高采烈地狂跳和欢99lib?呼起来。确实我还是个孩子。
13
这一整天我是那么快活和骄傲,我脸上那么真切地保留着琦娜伊达亲吻的感觉,我的心那么高兴地突突跳,我回想她的每一句话,我那么珍爱自己突如其来的幸福,我甚至感到害怕,甚至不想看见她——那给我带来这些崭新感受的人。我觉得,再也不应该向命运要求什么,现在应当“好好地最后喘一口气就死去”。可是,第二天我到配房去的时候,我感到更加惶恐不安,为了进行掩饰,我竭力装出谦恭随便的样子,这种态度正适合于那些想表示自己善于保守秘密的人。琦娜伊达很大方地接待我,没露出一点激动,只是用一个手指威吓我,并问我有没有青伤。我谦恭随便的态度和神秘性转眼间全都消失了,我的惶恐不安也随之云消雾散。当然,我并没有期待什么特别的东西,但琦娜伊达若无其事的态度简直像浇了我一头冷水。我明白了,我在她眼里只不过是个孩子——我心里痛苦极了!琦娜伊达在房间里前后走来走去,只要她每次朝我一看,都很快地微微一笑;但她的思想在远处,这一点我清清楚楚地看到了……“我自己来开口提昨天的事,”我心里想,“问问她急急忙忙到哪里去,以便彻底了解……”但我只是把手一挥,坐到了一个角落里。99lib.九九藏书
别洛夫佐罗夫走了进来;他的到来使我感到高兴。
“我没有为您找到一匹可骑的驯顺的马。”他用严肃的声音开口说,“弗莱塔格向我保证给弄一匹——但我没有把握,我担心。”
“请问,您担心什么?”琦娜伊达问。
“担心什么?要知道,您不会骑马。上帝保佑,可别出什么事!您怎么会突然心血来潮,产生这种古怪念头?”
.99lib. “得啦,这是我的事,我的野兽先生。这样的话,我就请求彼得·瓦西利耶维奇……(我父亲叫彼得·瓦西利耶维奇。我感到奇怪的是,她那么轻松随便地提起他的名字,好像她相信他一定会帮助她。)”
“原来如此,”别洛夫佐罗夫说,“您是想跟他一起去骑马了?”“跟他还是跟别人去——对您都毫不相干。只是不跟您去”。
“不跟我去,”别洛夫佐罗夫重复道,“随您的便。那又怎么样呢?我给您弄马就是了。”
“只是请您注意,别弄一头母牛来。我预先告诉您,我想骑马奔驰。”
“骑马奔驰,就这样吧……您究竟跟谁一起去?是跟马列夫斯基吗?”
“为什么就不能跟他一起去,当兵的?好啦,放心吧,”她补充道,“别瞪眼。我也带您去。您要知道,马列夫斯基现在对于我——呸!”她摇晃了一下脑袋。
“您这样说是为了安慰我。”别洛夫佐罗夫嘟哝说。
琦娜伊达微微眯缝起眼睛。
“这使您感到安慰?……噢……噢……噢……当兵的!”她最后说,似乎找不到别的字眼。“您,沃尔杰马尔先生,愿意跟我们一起去骑马吗?”
“我不喜欢……很多人一块……”我没有抬眼睛,喃喃地说。
“您更喜欢tête-à-tête?……好吧,愿想要自由的人都得到自由,被拯救的人……都进天堂。”她叹了口气说,“您走吧,别洛夫佐罗夫,张罗去吧。我明天需要马。”
“好呀,可上哪里去弄钱?”公爵夫人插进来说。
琦娜伊达皱起了眉头。
“我又不问您要;别洛夫佐罗夫会借给我。”
“会借,会借……”公爵夫人嘟哝说——接着突然放大嗓门喊道:“杜尼娅什卡!”
“妈妈,我送给过您一个小铃铛。”公爵小姐说。
“杜尼娅什卡!”老夫人又喊了一次。
别洛夫佐罗夫鞠躬告辞;我跟他一起走了。琦娜伊达没有留我。
14
第二天早晨我起得很早,削了一根棍子,就到哨卡外边去了。我心里想,我出去排遣一下自己的痛苦。天气非常好,阳光明媚而又不太热;畅快的清风吹拂着大地,适度地喧闹嬉戏着,既徐徐吹动着一切,又什么也不惊扰。我在山上,在树林里游逛了很久;我觉得自己是不幸的,我从家里出来就是想沉湎于苦闷之中——但青春、美好的天气、清新的空气、快步行走的欢乐、单独一人躺在浓密草地上的怡然自得发生了作用:对那些无法忘怀的话语和那些亲吻的回忆又涌上了我的心头。想到琦娜伊达到底不能不对我的决心、我的勇敢精神给予公正的评价,我感到高兴……“在她的心目中别人比我好,”我心里想,“就算是这样吧!可是,别人只会说他们能够做到,可我已经做到了!为了她,我岂止能做这些!……”我的想象驰骋起来。我开始想象,我将怎样从敌人手里救她,我怎样满身是血把她从监牢里拯救出来并死在她的脚旁。我记起了我们家客厅挂的一幅画:马莱克·阿迪尔正在抱走马蒂尔达——这时我的注意力被出现的一只大花啄木鸟吸引住了,它正忙碌地沿着一株细细的白桦树干往上爬,并不安地从树后面一会儿向右,一会儿向左张望,就像乐师从大提琴琴颈后面张望一样。.99lib?99lib?
然后我唱起了《不是白雪》,后来又唱了当时著名的情歌《当欢快的微风吹来的时候,我等待着你》;然后,我高声朗诵霍米亚科夫悲剧中叶尔马克对星星的独白;自己也试图作一首感伤主义风格的诗,甚至想出了应当成为全诗结尾的一行诗句:“啊,琦娜伊达!琦娜伊达!”但诗没作出来。然而,吃午饭的时间快到了。我下到一个山谷里;谷中有一条蜿蜒曲折的沙土小路通向城里。我便沿着小路走去……我身后传来了低沉的马蹄声,我回头一看,便不由得停住脚步,摘下了制帽:我看见了我父亲和琦娜伊达。他们骑马并肩而行。父亲在对她说什么话,整个身体朝她弯过去,用一只手扶着马脖子;他在微笑。琦娜伊达默默地听他说,严肃地垂下眼睛,紧闭着双唇。我头一次看见他们单独在一起;只是过了不一会儿,山谷的拐弯处出现了别洛夫佐罗夫,他身上穿着带披肩的骠骑兵制服,骑在一匹大汗淋漓的黑马上。那匹马不停地摇晃脑袋,打着响鼻,跳跃着:骑手又是勒它,又用马刺踢它。我躲到了一边。父亲拉紧了缰绳,身子离开了琦娜伊达,她慢慢地朝他抬起了眼睛——两个人便纵马驰去……别洛夫佐罗夫跟在他们后面跑了过去,弄得马刀铿锵响。“他满面通红,”我心里想,“而她……她脸色为什么那样苍白?骑了一上午马——脸色还那样苍白?”
我加快了脚步,快吃午饭的时候赶到了家里,父亲已经换好衣服,梳洗完毕,精神焕发地坐在母亲的安乐椅旁边,用自己平静而又洪亮的声音给她读一篇Journal des Débats上的小品文;但母亲并没有注意听,一看见我就问,我一整天都跑到哪里去了,还说她不喜欢有人天知道在什么地方和跟什么人鬼混。“我一个人散步了。”我本想回答,但看了看父亲,不知道为什么没有作声。
15
以后的五六天里,我几乎没见到琦娜伊达:她说她病了,但这并不妨碍配房的各位常客——如他们自己说的——前去值班,只有马依达诺夫除外,因为,只要没有兴高采烈的机会,他便立刻垂头丧气和感到烦闷无聊。别洛夫佐罗夫阴郁地坐在一个角落里,所有的扣子都扣得整整齐齐,满脸通红;马列夫斯基伯爵清秀的脸上经常挂着一丝恶意的微笑;他真的失去了琦娜伊达的青睐,所以特别卖劲地讨好老公爵夫人,陪她乘出租马车去拜见总督。不过,这次拜见并不成功,马列夫斯基甚至出了点麻烦:总督提起了他同交通军官纠纷的事,他只得解释说自己当时没有经验。卢申每天来两次,但待的时间不长;我们最后那次谈话以后,我有点怕他,同时也觉得真心诚意地喜欢他了。有一次,他同我到涅斯库奇内公园去散步,他非常和善、可爱,告诉我各种花草的名称和特性,但突然间他,如常言所说,驴唇不对马嘴地拍了一下自己的脑门,高声说:“啊,我这个傻瓜,还以为她是个卖弄风情的女子!看来,对于有些人——牺牲自己是一种幸福。”
“您想用这话告诉我什么呢?”我问。
“我什么也不想告诉您。”卢申生硬地说。
琦娜伊达一直躲着我:我的出.99lib.现——我无法不发现这一点——引起她不愉快的印象。她一看见我,就不由自主地背过身去……不由自主地;这使我痛苦,使我非常伤心!但毫无办法——我也努力不让她看见,只是远远地暗中守候着她,但并非总能成功。她仍在发生不可理解的变化;她的脸变了,她整个的人也变了。她身上发生的变化使我感到特别惊讶——那是在一个温暖、宁静的傍晚。我坐在接骨木茂盛树丛下面的一条矮矮的长凳上;我很喜欢这个地方:从那里可以看见琦娜伊达房间的窗子。我坐在那里:我头顶上已经发暗的树叶中间,一只小鸟在忙碌地跳来跳去;一只灰猫伸直腰,小心翼翼地悄悄溜到花园里,第一批甲虫在虽已不亮堂,但仍透明的空气中令人难受地嗡嗡鸣叫。我坐在那里,望着窗子——期待着窗子会不会打开:果然——窗子打开了,琦娜伊达出现在窗口。她身上穿一件白色连衣裙——她的人,她的脸、肩膀和手臂都苍白如玉。她久久地站在那里一动不动,久久地皱着眉头呆呆地直望着前面。我从来没看见过她这样的目光。然后,她紧紧地、紧紧地握起双手,把它们举到嘴边,举到额头——突然,她伸开手指,把头发撩到耳朵后面,抖动了一下头发,神情坚决地把头往下一点,砰地关上了窗子。
三天以后,她在花园里遇见了我。我想躲到一边,但她叫住了我。
“把您的手给我,”她态度像先前一样亲切地对我说,“我跟您很久没有聊天了。”
我朝她看了一眼:她的眼睛平静地闪着光辉,她的脸上宛如透过一层薄雾露出了微笑。
“您身体还不舒服吗?”我问她。
“不,现在全好了。”她回答说,一面折了一朵不大的红玫瑰花,“我有点累了,不过这也会过去的。”
“您又会变得像从前一样吗?”我问。
琦娜伊达把玫瑰花举到脸前——我觉得,鲜艳的花瓣的反光似乎映到了她的脸颊上。
“难道我变了吗?”她问我。
“是的,您变了。”我小声回答说。
“我冷淡过您——这我知道,”琦娜伊达说,“但您不应该把这放在心上……我不能不这样……得啦,说这个干什么!”
“您不愿意我爱您——就这么回事!”我阴郁地、不由自主冲动地说。
“不,您爱我吧——但不是像先前那样。”
“那怎么样呢?”
“我们做朋友吧——就这样!”琦娜伊达让我闻了闻玫瑰花,“请听我说,要知道,我比您大——我可以做您的姑姑,真的;好吧,不是姑姑,是姐姐。可您……”
“我在您眼里是个孩子。”我打断了她的话。
“是的,是孩子,是我非常爱的可爱、聪明的好孩子。您知道吗?从今天起我提升您为自己的少年侍从;可您不要忘记,少年侍从应当寸步不离自己的贵夫人。这就是给您的新头衔的标志,”她把玫瑰花插到我上衣的扣眼里,又补了一句,“这是我对您宠爱的标志。”
“以前我从您那里得到过别的宠爱。”我喃喃地说。
“啊!”琦娜伊达说,从侧面看了看我,“99lib.他的记性倒不错!好吧!我现在也愿意……”
于是,她向我弯下身,在我的额头上印上了一个纯洁的、平静的吻。
我只是看了看她——而她转过身去说道:“跟我走,我的少年侍从。”说罢便朝配房走去。我跟随着她——但一直困惑不解。“难道,”我心里想,“这位温和、理智的少女就是我过去了解的那个琦娜伊达吗?”我觉得,她的步态变得更稳重了,她整个体态也变得更庄严、更匀称了。
我的天呀!爱情之火在我心里烧得更猛烈了!
16
午饭后客人又聚集在配房里——公爵小姐出来见他们,所有的朋友全都到齐了,就像我不能忘怀的那第一个晚上。甚至尼尔马茨基也蹒跚地来了,马依达诺夫这次来得最早——他带来了几首新诗。又玩起了方特游戏,但已没有?99lib.先前的那些古怪的恶作剧,没有胡闹和喧嚷——茨冈人的成分也消失了。琦娜伊达为我们的聚会添加了新的情趣。我以“少年侍从”的身份坐在她的身边。顺便说,她建议,谁中了签,谁就讲自己的梦。但这不成功。这些梦要么没有意思(别洛夫佐罗夫梦见自己在拿鲫鱼喂马,马的脑袋是木头的),要么不自然,是瞎编的。马依达诺夫让我们听了一整篇小说:这里既有墓穴,有怀抱竖琴的天使,有会说话的花,又有从远处飘来的声音。琦娜伊达没让他说完。
“既然是编造,”她说,“那就让每人讲一个必须是虚构的故事。”
第一个轮到讲的还是那个别洛夫佐罗夫。
年轻的骠骑兵腼腆起来。
“我一点也不会虚构!”他叫起来。
“废话!”琦娜伊达接过来说,“喏,设想一下,比如,你结婚了。那么就可以给我们讲讲,您和您的妻子是怎样过日子的,您会把她关在家里吗?”
“我会把她关在家里的。”
“您自己也和她待在那里?”
“我自己一定会和她待在那里。”
“好极了。喏,如果她厌倦了这一切,她背叛了您呢?”
“我会把她杀死。”
“要是她跑了呢?”
“我会追上她,还是把她杀死。”
“是这样。喏,假如我是您的妻子,那您会怎么办?”
别洛夫佐罗夫沉默了一会儿。
“我会自杀……”
琦娜伊达笑了起来。
“我看您的故事长不了。”
第二个签是琦娜伊达的。她抬起眼睛,望着天花板,沉思起来。
“好,你们听着,”她终于开始说,“听我想出了什么……请设想有一座金碧辉煌的宫殿,夏日的夜晚,迷人的舞会。舞会是年轻的女皇举办的。到处是金子,大理石,水晶,丝绸,灯火,钻石,鲜花,熏香,豪华极了。”
“您喜欢豪华?”卢申打断了她。
“豪华多美啊,”她反驳说,“我喜欢一切美的东西。”
“比美更美吗?”他问。
“这有点耍滑头,我不明白。别妨碍我。这样,一个豪华的舞会。客人多极了。他们都很年轻,漂亮,勇敢,全都没命地爱上了女皇。”
“客人中没有女宾吗?”马列夫斯基问道。
“没有——或者等等——有。”
“都不漂亮?”
“漂亮极了。但是所有的男人都爱上了女皇。她高高的,身材很匀称;她的黑发上戴着一个小的金皇冠。”
我看了看琦娜伊达——这一刹那我觉得她比我们所有的人都高贵,从她洁白的额头上,从她一动不动的眉毛里透出如此闪光的智慧和如此的权威,我不由99lib?
得想:“您自己就是这位女皇!”
“大家都簇拥在她身边,”琦娜伊达继续说,“大家都不断地对她说各种奉承的言辞?”
“她喜欢奉承吗?”卢申问。
“真讨厌!老是打断……谁不喜欢奉承呢?”
“还有最后一个问题,”马列夫斯基说,“女皇有丈夫吗?”
“这我没有想过。没有,要丈夫干吗?”
“当然,”马列夫斯基附和说,“要丈夫干吗?”
“Silence!”马依达诺夫叫起来,他法语说得不好。
“Merci!”琦娜伊达对他说,“这样,女皇听着这些奉承的言辞,听着音乐,但对客人一个也不看。六扇窗户,从上到下,从天花板到地板,敞开着。窗外是黑暗的天空,有许多大星星;是黑暗的花园,有许多大树。女皇望着花园。那里,在大树旁边有一个喷水池,它在黑暗中闪着白光——长长的,长长的,像个幽灵。透过说话声和音乐声女皇听到轻轻的溅水声。她望着并在想:你们,先生们,都很高尚,很聪明,很富有,你们围着我,你们珍视我的每一句话,你们都准备死在我的脚边,我支配着你们……可是那里,在喷水池边,在这飞溅的水边,一个我爱的人,一个支配着我的人站在那里并等待我。他既没有华丽的衣服,也没有贵重的宝石,谁也不认识他,但他等着我,并相信我会去的——我会去的,只要我想到他身边去,想和他待在一起,想和他一起消失在那里,在花园的黑暗中,在树木的沙沙声中,在喷泉的溅水声中,没有一种权力能阻止我……”
琦娜伊达沉默了。
“这是编造的吗?”马列夫斯基狡猾地问道。
琦娜伊达连看都没看他。
“先生们,”卢申突然说,“如果我们在这些客人中间并认识这个喷水池旁边的幸运儿,我们会做什么呢?”
“等一等,等一等,”琦娜伊达打断他,“我自己来对你们说,你们每个人会做什么。您,别洛夫佐罗夫,会要求和他决斗;您,马依达诺夫,会写首讽刺他的短诗……不过,不——您不会写讽刺短诗:您会给他来个长的抑扬格,类似巴比埃的风格,把您的作品登到《电讯》上。您,尼尔马茨基,会向他借……不,会借给他钱,要利息;您,医生……”她停住了。“您会做什么,这我可不知道了。”
“以御医的身份,”卢申回答说,“我就建议女皇不要举行舞会,当她顾不上客人的时候……”
“也许,您是对的。您呢,伯爵?……”
“啊,我吗?”马列夫斯基带着自己恶意的笑容重复道。
“您会给他一块有毒的糖吃。”
马列夫斯基的脸微微地抽搐了一下,瞬间显出了犹太人的表情,但他立刻哈哈大笑起来。
“至于您嘛,沃尔杰马尔……”琦娜伊达继续说,“不过,够了。我们来玩别的游戏吧。”
“沃尔杰马尔先生,作为女皇的少年侍从,在女皇往花园跑的时候,应该给她提着衣服的曳地长后襟。”马列夫斯基恶毒地说。
我发火了。但琦娜伊达迅速地把一只手放在我的肩上,欠起身来,用微微颤抖的声音说:
“我从来没有给伯爵大人放肆的权利,所以请您出去。”她向他指着门。
“请宽恕我,公爵小姐。”马列夫斯基喃喃地说,他的脸全白了。
“公爵小姐是对的。”别洛夫佐罗夫大声说,也站了起来。
“我真的怎么也没料到,”马列夫斯基继续说,“我的话里似乎一点也没有那种……我想都没想要侮辱您……请原谅我吧。”
琦娜伊达用冷冷的目光打量了他一下,又冷笑了一声。
“好吧,留下吧,”她随便地挥了下手说道,“我和沃尔杰马尔先生白生气了。您高兴刺人……就请便吧。”
“原谅我。”马列夫斯基又一次重复说。而我一面回忆起琦娜伊达的动作,一面又想,真正的女皇也不可能更尊严地指着门,让无礼者出去了。
经过这件小事情之后,方特游戏又继续了不大一会儿。大家都有点不自在,与其说是由于这件事情的本身,不如说是由于另外一种不太明确,然而是沉重的感觉。谁也没有说起这种感觉,但每个人在自己身上,在旁人的身上都意识到了。马依达诺夫给我们念了他自己的诗——马列夫斯基带着夸张的激情称赞这些诗。“他现在多么想表现为一个善良的人。”卢申低声对我说。我们很快就散了。琦娜伊达忽然沉思起来;公爵夫人差人来说她头痛;尼尔马茨基抱怨起他的风湿病……
我好久没睡着,琦娜伊达的故事使我吃惊。
“难道这故事里面含有暗示吗?”我问我自己,“她这是暗示谁,暗示什么呢?如果真是有所暗示……该怎么办呢?不,不,不可能。”我低声说,一面翻了个身,从一边滚烫的脸颊翻到另一边……但我回想起了琦娜伊达在讲故事时的脸部表情……我想起了卢申在涅斯库奇内公园里无意中发出的感叹,想起了她对我突然改变了态度——我揣摩不透了。“他是谁?”这几个写在黑暗中的字就像立在我的眼前,就像一片低低的不祥之云悬在我的头上——我感到了它的压迫——并等着它顷刻雷雨大作。最近一个时期我对许多事情已经习惯了,在扎谢金家我看见了许多事情:他们的无秩序,脂油蜡烛头,断了的刀叉,阴郁的沃尼法季,穿得破破烂烂的女仆,公爵夫人本人的举止——整个这种奇怪的生活已不再使我惊奇了……但是对现在我在琦娜伊达身上所模模糊糊感觉到的变化,我还无法习惯……“Aventurière.”我母亲有一次这么说她。她,我的偶像,我的神灵——是女冒险家!这个名称刺痛着我,我竭力想避开它,把头藏进枕头里,我愤怒——与此同时,我什么都可以同意,什么都可以献出,只要能成为喷水池旁边那个幸运儿!…….99lib.
我周身的血液燃烧和沸腾起来。“花园……喷水池……”我想,“我到花园里去看看。”我迅速地穿好衣服,就从家里溜了出来。夜很黑,树木似乎在窃窃私语;天上降下微微的凉意,菜园里飘来一股茴香的气味。我走遍了所有的林荫小径;我轻轻的脚步声既使我不安,又使我振奋;我不时停下来,等待着,我听见我的心在通通地跳,它跳得又急又快。我终于走近了栅栏,靠在一根细细的杆子上。突然——或者这是我的幻觉?——离我几步的地方闪过一个女人的身影……我使劲地往黑暗中看——我屏住了呼吸。这是什么?我听到的是不是脚步声——或者又是我的心脏在跳动?“谁在这儿?”我用勉强能听得到的声音说。这又是什么?是压低了的笑声吗?……或者是树叶的沙沙声……还是紧贴耳边的叹息声?我害怕起来……“谁在这儿?”我声音更低地重复了一遍。
空气一下子流动起来。天空中闪过一条火红的亮光:一颗星星陨落了。“是琦娜伊达吗?”我想问,但话刚到嘴边就停住了。突然周围又是一片死寂,就像夜半时分常有的那样……甚至树上的螽斯也停住了鸣叫——只是哪里的窗户哐啷响了一下。我站了一会儿,站了一会儿就回到自己的房间,钻到已经凉了的被窝里。我感到一种莫名其妙的激动:就像是我赴了趟幽会——结果一个人孤零零地被撇在那里,我从别人的幸福旁边走过。
17
“我等那位军官先生来进行说明,等到上午十点钟,”第二天早晨他一面梳洗打扮一面想,“以后就让他找我去吧!”但德国人起得很早,钟还没打九点,茶房就来通报说,有一位冯·里希特少尉先生(der Herr Sede Lieutenant)求见。萨宁赶忙穿上常礼服,吩咐“有请”。出乎萨宁的意料,里希特先生非常年轻,几乎还是个孩子。他竭力在自己没长胡子的脸上摆出一副傲慢的神情,但装得很不像,他甚至掩饰不住自己的窘态,往椅子上坐的时候,被马刀挂了一下,差一点摔倒。他用蹩脚的法语结结巴巴向萨宁宣布,他是受自己的朋友冯·登霍夫男爵之托而来;目的是要求德·萨宁先生为他昨天使用的侮辱性言辞进行道歉,如果德·萨宁先生拒绝,冯·登霍夫男爵要求进行决斗。萨宁回答说,他无意道歉,准备进行决斗。这时,冯·里希特先生又结结巴巴地问,他该于几点钟,在什么地点同谁进行必要的商谈?萨宁回答说,他可以两小时以后再来,在这之前,他,萨宁会设法找一位证人。(“真见鬼,我找谁作证人呢?”这时他心里暗暗地想。)冯·里希特先生站起身来,行礼告别……但走到门口又停住了脚步,似乎感到良心有愧,于是转过身来小声对萨宁说,他的朋友冯·登霍夫男爵并不对自己掩饰……昨天的事情他本人有某种程度的……过错,因此,只要表示轻微的道歉“des exghizes lécherès”,他就满足了。对此萨宁回答说,他无意表示任何道歉, 4e0d." >不论是深切的,还是轻微的,因为他认为自己没有错。藏书网
“既然如此,”冯·里希特先生提出异议地说,这时他的脸红得更厉害了,“就得互相进行友好的对射——des goups de bisdolet à 1'amiaple!”
“这话我就完全不明白了,”萨宁说,“该不是要我们朝天开枪吧?”
“噢,不对,不是这样,”少尉狼狈不堪,喃喃地说,“但我认为,因为事情发生在正派人之间……我将和您的证人谈谈。”他打住自己的话头,便离去了。
他刚出去,萨宁便坐到椅子上,两眼盯着地板,心里想:“这是怎么回事呢?生活怎么会突然这样旋转起来?过去的一切,未来的一切突然变得模糊了,消失了,有的只是我要在法兰克福为一件事同一个人决斗。”这时他的一个疯姑母浮上了他的心头,她总是边舞边唱:
少尉,少尉!
我的年轻人儿!
我的小爱神!
跟我跳舞吧,亲爱的人儿!
于是他哈哈大笑起来,像她那样唱道>:“少尉,少尉!跟我跳舞吧,亲爱的人儿!”
“但是应该采取行动,不要浪费时间。”萨宁大声喊道,他跳了起来,看见潘塔莱奥内站在面前,手里拿着一张便条。
“我敲了好几次门,但您都没有应声;我以为您不在家,”老头低声说,把信交给了他,“是杰玛小姐给您的。”
萨宁,如常言所说,机械地接过便条,打开来读了。杰玛在信里说,她对他所知道的那件事感到十分不安,希望马上同他见面。
“小姐很担心,”潘塔莱奥内开口说,显然他了解信的内容,“她吩咐我来看看您在干什么,并把您带到她那里去。”
萨宁看了意大利老头一眼,便思量起来。一个突如其来的念头在他脑海里一闪。最初的一刹那,他觉得这个念头怪诞不经……
“但是……干吗不行呢?”他问自己。
“潘塔莱奥内先生。”他高声说。
老头猛地哆嗦了一下,把下巴抵在领结上,两眼盯着萨宁。
“昨天发生了什么事情,”萨宁接着说,“您知道吗?”
潘塔莱奥内咀嚼着嘴唇,抖动了一下他那一大绺蓬起的头发。
“我知道。”
(艾米尔一回到家,就把一切告诉了他。)
“啊!您知道!是这么回事:一个军官刚从我这里出去。那个无耻之徒要和我进行决斗,我接受了他的挑战,可我没有决斗证人。您愿意当我的证人吗?”
潘塔莱奥内颤抖了一下,眉毛扬得高高的,都被他垂下的头发遮住了。
“您一定要进行决斗?”他终于用意大利语说;在这之前,他一直用法语说话。
“一定要。不这样做就意味着使自己永远蒙受耻辱。”
“嗯,要是我不同意当您的证人,您会另找别人吗?”
“会的……一定会。”
潘塔莱奥内低下了头。
“可是我想问问您,德·萨宁先生藏书网,您的决定是否会给一个女人的名誉投上某种不利的阴影?”
“我认为不会;但是,不管怎样,没有别的办法。”
“嗯。”潘塔莱奥内把整个脸藏进自己的领结里,“哼,那个ferroflucto Cluberio,他到底怎么样?”他突然大声说,朝上仰起了脸。
“他?不怎么样。”
“嘿!(Che!)”潘塔莱奥内鄙夷地耸了耸肩膀。“无论如何我应当感谢您,”他终于用走调的声音说,“您能够在我 76ee." >目前卑微的处境中看出我是一个正派的人——un galant'uomo!您这样做,表明您自己是个真正的galant'uomo。但我得仔细考虑一下您的建议。”
“时不我待,亲爱的先生,亲爱的契……契帕……”
“托拉,”老头提示说,“我只请求给我一个小时进行考虑。我的恩人的女儿卷进了这种事……因此我应当,我必须——想一想!……过一个小时……过三刻钟,您将得知我的决定。”
“好,我等着。”
“现在……我该怎么回复杰玛小姐呢?”
萨宁拿了一张纸,在上面写道:“请您放心,我亲爱的女友,三个小时以后我到您那里去,一切都会说清楚。衷心感谢您的关心。”然后把它交给了潘塔莱奥内。
老头小心地把信放进一侧的口袋里,又说了一遍:“过一个小时!”——便朝门口走去;但又猛地转过身来跑到萨宁身边,抓起他的一只手,把它紧紧地贴在自己衬衣胸口的花边上,抬眼望着天,赞叹地说:
“高尚的青年藏书网!伟大的心!(Nobil giovanotto!Gran cuore!)请允许一个体弱的老者(a un vecchiotto!)握一握您男子汉大丈夫的手!(la vostra valorosa destra!)”然后,他稍微往后一跳,挥了挥双手,就走了。
萨宁望了望他的背影……拿起一张报纸读了起来。但是,他的眼睛徒然地在字行间溜来溜去,什么也没看明白。
18
一个小时过后,茶房又走进萨宁的房间,交给他一张脏污的名片,上面印着如下的字:潘塔莱奥内·契帕托拉,瓦雷泽人,摩德纳公爵亲王殿下的宫邸歌手(tante di camera);紧跟茶房之后,潘塔莱奥内本人也进来了。他从头到脚换了装。他身穿退成红褐色的黑燕尾服,白色凸纹布坎肩,一条细细的顿巴黄铜链子奇异地弯弯曲曲缀在上面;一个沉甸甸的肉红玉髓小图章低低垂到黑色紧身裤上。他右手拿着一顶黑色兔绒礼帽,左手拿着一副厚厚的麂皮手套;他领结打得比平时更宽更高,浆得笔挺的衬衣高领上别着一个佩针,上面镶着一块叫作“猫儿眼”(oeil dechat)的宝石。右手食指上戴着一个漂亮的戒指,图案是两只交叉的手,中间有一颗燃烧的心。老头全身散发出一股陈腐的气味,樟脑和麝香的气味;他那副忧悒庄重的姿态会使最冷漠的目睹者感到惊讶!萨宁站起身来迎接他。
“我是您的证人,”潘塔莱奥内用法语小声说,低低地躬身行了个礼,像芭蕾舞演员那样脚尖分开站着,“我来向您请求指示。您希望毫不留情的决斗吗?”
“干吗要毫不留情,我亲爱的契帕托拉先生!我决不收回我昨天说的话,但我不是个凶残的人!……请您等一等,我的对手的证人就该到了。我到隔壁房间里去,您就和他商定一切。请您相信,我一辈子忘不了您的帮助并衷心地感谢您。”
“名誉第一!”潘塔莱奥内回答,不等萨宁邀请便坐在安乐椅上,“如果这个ferroflucto spiccebubbio,”他把法语和意大利语混杂在一起说,“如果这个唯利是图的商人克吕伯里奥不懂得他义不容辞的责任或者胆怯了,那对他就更糟!一个不足挂齿的小人,如此而已!……至于决斗的条件,我是您的证人,您的利益对于我是神圣的!……我住在帕多瓦的时候,那里驻扎着一个白龙骑兵团,我和很多军官过从密切!……他们那一套规范我十分清楚。我也常和你们的塔布尔斯基公爵谈论这些问题……那位证人快该来了吧?”
“我时刻在等他,瞧,他来了。”萨宁朝街上看了看,补充说。
潘塔莱奥内站起身来,看了看表,整了整自己额头的鸡冠式发型,匆忙把裤腿里耷拉出来的一条带子塞进鞋里。年轻的少尉走了进来,依然那样满脸通红,腼腼腆腆。
萨宁介绍两位证人互相认识。
“Monsieur Richter,souslieutenant!—Monsieur Zippatola,artiste!”
看见老头,少尉有点惊异……啊,要是这时有人悄悄告诉他,介绍给他的这位“演员”也搞烹调艺术,他会说什么呢!……但是,潘塔莱奥内摆出一副样子,似乎参与安排决斗对于他是件最平常不过的事情:在这一情况下,他的舞99lib.台生涯的回忆大概帮了他的忙——他曾经演过证人,只是作为角色来演。他和少尉两人都沉默了片刻。
“怎么样?我们开始吧!”潘塔莱奥内玩弄着肉红玉髓小图章,首先小声说。
“开始吧,”少尉回答,“但是……对手之一在场……”
“我马上就离开你们,先生们。”萨宁高声说,躬了躬身,走进卧室,随手关上了门。
他一下子倒在床上,便想起杰玛来……但两位证人的谈话透过关着的门传到他的耳朵里。谈话是用法语进行的;两个人各以自己的方式无情地歪曲这种语言。潘塔莱奥内又提了帕多瓦的龙骑兵和塔布尔斯基公爵,少尉则提起了“exghizes léchères”和“goups à l'amiaple”。但是,老头根本不要听任何exghizes!使萨宁感到恐惧的是,他突然向他的对话者谈起了一位年轻的无辜的少女,说她的一个小手指比世界上所有的军官都宝贵……(oune zeune damigella ina,qu'a ella sola dans soun péti doa vale piu que toutt le zouffissié del mondo!)并且再三热烈地重复说:“这是耻辱!这是耻辱!”(E ouna onta,ouna onta!)少尉起初没有反驳,但后来年轻人的声音里已流露出愤怒的战栗,他说,他到这里来不是为了听道德说教……?99lib?
“在您这年纪,听听公正的言辞总是有益的!”潘塔莱奥内高声说。
两位证人先生的争论有几次变得很激烈;争论持续了一个多小时,最后达成了以下条件:“冯·登霍夫男爵和德·萨宁先生将于明天十点钟,在哈瑙附近的一个小树林里,在相距二十步的距离用手枪进行决斗;按照证人发出的信号,每人有权射击两次;手枪没有扳机加连器,没有来复线。”冯·里希特先生走了,潘塔莱奥内激动地打开卧室的门,报告了商谈的结果,接着又赞叹着说:“Bravo,Russo!Bravo,giovanotto!你将是胜利者!”几分钟过后,他们俩便起身到罗泽利糖果点心店去了。萨宁预先要潘塔莱奥内保证对决斗的事严守秘密。老头儿只是朝上举起一个手指作为回答,并眯缝起一只眼睛,一连两次小声说>:“Segredezza!”(守秘密!)他明显变得年轻了,甚至走路脚步也更轻松自在了。所有这些不同寻常的,虽然不愉快的事件栩栩如生地把他带回了那个时代:他自己接受挑战和要求别人决斗,当然是在舞台上。人人都知道,男中音歌手扮演自己的角色像斗架的公鸡一样十分卖劲。
19
艾米尔跑出来迎接萨宁——他已经守候他一个多小时——急忙咬着耳朵对他说,昨天的不愉快的事情,母亲一点都不知道,千万不要露了口风,说他又要被派到商店去!……但他不会去的,他会找个地方藏起来!他用几秒钟向他通报了这一切,然后突然伏在他的肩头,猛地吻了他一下,就飞快地顺着街道往下跑去。杰玛在糖果点心店里迎接萨宁,想对他说什么话,却又说不出来。她的嘴唇在微微颤动,一双眼睛眯着,不停地左顾右盼。他急忙安慰她说,整个事情已经结束……完全是小事一桩。
“今天有人去找过您吗?”她问。
“有一个人找过我,我和他谈清楚了,我们……我们得到了最满意的结果。”
杰玛回到了柜台后面。
“她不相信我的话!”他心里想……可他还是走进了隔壁的房间,在那里遇见了莱诺 62c9." >拉太太。
她的偏头痛过去了,但心情忧郁。她亲热地朝他微微一笑,但同时提醒他,今天同她在一起他会感到寂寞的,因为她不能陪他说话解闷。他坐到她身旁,发现她眼皮红肿了。
“您怎么啦,莱诺拉太太?难道您哭过?”
“嘘……”她小声说,抬抬头朝女儿待的房间示意,“别大声……说这事。”
“可您哭什么?”
“唉,萨宁先生,我自己也不知道哭什么!”
“有人惹您伤心了?”
“没有!……我突然..感到十分烦闷。我想起了乔万尼·巴蒂斯塔……想起了自己的青春年华……而这一切都那么快地过去了。我正在一天天变老,我的朋友,可我怎么也不甘心。我好像还是从前的我……可老年已在眼前……已在眼前!”莱诺拉太太珠泪盈眶,“我发现,您望着我感到奇怪……但您也会老的,我的朋友,您也会了解,这有多么痛苦!”
萨宁开始安慰她,提起她的孩子,说她的青春在他们身上复活了,甚至试着跟她开几句小玩笑,说她不禁让人恭维,但她认真地请他“不要再说”,这时他才第一次确信,这种意识到老境已至的忧郁心情是无法安慰和排遣的;只有等待它自然而然地消失。他提议两个人玩“特莱赛特”牌,因为他别无良策。她马上表示同意,好像快活了起来。
午饭前和午饭后萨宁陪她玩牌。潘塔莱奥内也参加了进来。他那一绺蓬起的头发从未这样低地垂到额头上,他的下巴从未这样深地藏在领结里!他的每一个动作都流露出凝思的庄重,让人看着他不由产生一个念头:这人在如此坚决地保守什么秘密呢?
但是——segredezza!segredezza!
那一整天,他想方设法对萨宁表示最深的敬重;在餐桌旁,他庄重而坚决地绕过女士,先给他上菜;玩牌的时候,让给他补进的牌,不敢让他输掉定约;还平白无故地宣称,俄罗斯人是世界上最慷慨、勇敢和坚毅的人.99lib?民!
“咳,你呀,你这个老演员!”萨宁心里暗暗地想。
他感到奇怪的,与其说是莱诺拉太太突如其来的情绪,不如说是她女儿对他的态度。她并不回避他……相反,她一直坐在离他不远的地方,倾听他的谈话,眼睛望着他;但她坚决不想和他谈话,只要他一开口同她说话,她便慢慢地站起身来,慢慢地走开一会儿。然后,她又回来,又在一个角落里坐下,坐着一动不动,好像在思索而又困惑不解……更多是困惑不解!莱诺拉太太终于也发现了她行为异常并两次问,她怎么啦?
“没有什么,”杰玛回答,“你知道,我有时会这样。”
“的确是这样。”母亲表示同意说。
这漫长的一天就这样过去了,过得既不热闹也不沉闷,既不快活也不寂寞。假如杰玛持的是另一种态度,那么,萨宁……谁说得定呢?会经不住诱惑卖弄一下自己,或者,面临着也许可能是永..t>久的别离,只是陷入忧伤的感情……但是,由于他根本没有一次和杰玛说话的机会,他只好满足于在喝晚咖啡前的三刻钟里在钢琴上弹奏凄凉的和弦。
艾米尔回来得很晚,为了逃避对克吕伯尔先生的询问,很快便溜走了。萨宁也该走了。
他开始同杰玛告别。不知为什么他脑海中浮现出了《奥涅金》里连斯基和奥丽加离别的情形。他紧紧地握了一下她的手,想看看她的脸,但她微微把脸扭向一旁,抽回了自己的手指。
20
萨宁走到台阶上的时候,已经“满天星斗”。这些星星有大的,小的,黄的,红的,蓝的,白的,它们真多..啊!它们都不停地闪烁,聚集,竞相辉映。天空里没有月亮,即便如此,在半明半暗的无影的朦胧暮色中,每一样物体都清晰可见。萨宁走到了街的尽头……但他不想马上回家去;他感到需要在新鲜空气里溜达一会儿。他返了回来,但还没走到罗泽利糖果点心店那栋房子跟前,临街的一扇窗户突然嘎巴一声打开了,黑洞洞的四方形窗框里(房间里没点灯)出现了一个女人的身影,他听见有人叫他:
“Monsieur Dimitri!”
他立即奔向窗前……是杰玛!
她臂肘支在窗台上,向前探出身子。
“Monsieur Dimitri,”她用小心翼翼的声音开口说,“今天一整天我都想给您一件东西……但又下不了决心;可现在突然又看见了您,我心里想,显然是命中注定如此……”
杰玛说到这里不由自主地停住了。她无法继续说下去:这一刹那间发生了不同寻常的情况。
万籁俱寂,天空万里无云,猛然间狂风大作,脚下的大地好像抖动起来,迷蒙的星光颤抖、流动起来,空气本身也团团旋转起来。一阵不冷的,而是温暖的,几乎是炎热的旋风袭击了树木、屋顶、房屋的墙壁和街道;它眨眼间吹掉了萨宁头上的礼帽,扬起并吹乱了杰玛的卷发。萨宁的头正好跟窗台一般高,他不由得紧贴窗台,杰玛两手抱住他的肩膀,胸部俯在他的头上。呼啸声、叮当声、轰隆声持续了大约一分钟……突如其来的旋风像一群硕大的鸟儿飞驰而去……又是一片寂静。
萨宁微微仰起脸来,看见自己头顶上有一张那么俊秀、神色那么惊恐而又激动的脸,两只那么大的、怕人而又非常美丽的眼睛,他看见这样一个美人儿,他的心都停止了跳动,他吻着落在他胸前的一绺细细的发丝,只能说出:
“啊,杰玛!”
“刚才是怎么回事?是打闪了?”她问,滴溜溜转动着两只大眼睛,也没从他肩膀上缩回自己裸露的手臂。
“杰玛!”萨宁又叫了一声。
她叹了口气,回头朝屋里张望了一下,动作迅捷地从胸前的衣服里拿出一朵萎蔫了的玫瑰,飞快地抛给了萨宁。
“我就想给您这朵花……”
他认出了他昨天夺回来的玫瑰……
但窗户已经砰地关上了,在黑暗的玻璃窗里,什么也看不见,显不出一点白色的影子。
萨宁光着脑袋回到了住处……他根本没有发现帽子丢了。
21
直到早晨他才睡着。这毫不奇怪!在那场夏天瞬息而起的旋风袭来的时候,他几乎也同样瞬间感到了:不仅杰玛是个美人儿,不仅他喜欢她,这他原先就知道……而是他几乎……爱上了她!爱情像那阵旋风一样,瞬间向他袭来了。再加上这愚蠢的决斗!不幸的预感开始折磨他。假定说他不被打死……他对这个少女、对别人的未婚妻的爱会产生什么结果?即便假定说,这个“别人”对他并不危险,杰玛本人会爱上他或者已经爱上了他……那又会怎么样呢?什么怎么样?这样一个美人儿……
他在房间里踱来踱去,然后坐到桌旁,拿出一张纸,划拉了几行,马上又涂掉……他想起了在黑洞洞的窗户里,在星光下杰玛那被温暖旋风吹得飘飘欲仙的优美身影;想起了她那大理石般洁白光滑、美如奥林波斯女神胳膊的双臂,感到了它们压在自己肩头的实在的重量……然后他拿起抛给他的那朵玫瑰,他觉得,它半枯萎的花瓣散发出与玫瑰花一般香味不同的更为清幽的芬芳……
“要是他突然被打死或成了残废呢?”
他没有上床,就在沙发上和衣睡着了。
有人拍了拍他的肩膀……
他睁开眼睛,看见了潘塔莱奥内。
“睡得像马其顿王亚历山大在巴比伦会战前夕一样!”老头儿大声说。
“现在几点钟了?”萨宁问。
“差一刻七点;到哈瑙乘马车要走两个小时,我们必须先到达约定地点。俄罗斯人总是赶在敌人前面!我租了一辆法兰克福最好的马车!”
萨宁开始梳洗。
“手枪在哪里?”
“那个ferroflucto Tedesco会带来的。他还要带一个医生来。”
潘塔莱奥内显然像昨天一样精神振奋;但是,他和萨宁上了车,车夫啪啪甩起长鞭,马儿立即大步跑起来之后,这位从前的歌手、帕多瓦龙骑兵的朋友突然变了样。他惶恐不安起来,甚至胆怯了。他心里好像有什么东西坍塌了,如同一座砌得糟糕的墙壁。
“可我们这是在干什么呀,我的上帝,我的santissima Madonna!”他用出人意料的尖嗓子喊道,用手抓住了自己的头发,“我这是在干什么,我这个老傻瓜,疯子,freico?”
萨宁感到惊奇,笑了起来,轻轻搂住潘塔莱奥内的腰,用一句法国俗语提醒他:“Le viiré——il faut le boire.”(俄语是:“既然答应干了,就别说不行。”)
“是的,是的,”老头回答说,“这一杯我和您一道喝下去,可我仍然是个疯子!我是个疯子!一切本来那么平静,美好……可突然:达——达——达!特拉——达——达!”
“tutti都像是在乐队里,”萨宁勉强笑着说,“但有错的不是您。”
“我知道不是我!那还用说!但这终究是……不克制的行为。Diavolo!Diavolo!”潘塔莱奥内摇晃着他那一撮翘起的头发,叹着气答复说。
马车不停地向前行驶。
那是一个十分美好的早晨。法兰克福的街道刚刚开始活跃,显得那样洁静、舒适;房屋的窗子如同金属薄片,光彩闪烁变幻;马车一出城门,从上面,从蔚蓝的但尚不明亮的天空传来了云雀一阵阵宛转清脆的啼叫声。突然,在大路拐弯处,从一棵高大的白杨树后面闪出一个熟悉的身影,往前走了几步又停住了。萨宁仔细观察……我的天啊!是艾米尔!
“难道他知道了什么?”他问潘塔莱奥内。
“我对您说过,我是个疯子,”可怜的意大利人绝望地、几乎是喊叫着说,“这个招灾惹祸的孩子一夜不让我安宁,今天早晨我终于把一切都告诉了他!”
“这就是你所谓的segredezza!”萨宁心里想。
马车走到了艾米尔跟前;萨宁吩咐车夫勒住马,叫“招灾惹祸的孩子”过来。艾米尔脚步踌躇不决地走过来,脸色煞白煞白,就像犯病那天一样。他勉强支撑着。
“您在这里干什么?”萨宁严厉地问,“您怎么不待在家里?”
“请让我……请让我跟您一块去吧。”艾米尔用颤抖的声音嘟哝说,合起了双手。他的牙齿像犯寒热病似的直打战。“我不会妨碍您的,只要带我去就行!”
“要是您对我有一点依恋和尊重,”萨宁低声说,“您现在就回家去或者到克吕伯尔先生的店里去,不要向任何人透露一句,等我回来!”
“等您回来。”艾米尔呻吟着说。他清脆的声音刚刚响起又突然中断了。“但要是您被……”
“艾米尔!”萨宁打断了他的话,用眼睛朝车夫那边示意,“要冷静!艾米尔,请回家去吧!您要听我的话,我的朋友!您说您爱我。那我请求您!”
他伸给他一只手。艾米尔摇晃着向前跨了一步,抽泣了一声,把嘴唇贴在他手上吻了吻,然后跳到路旁,穿过田地朝着回法兰克福的方向跑去。
“也是一颗高尚的心,”潘塔莱奥内嘟哝说,但萨宁忧郁地朝他看了一眼……老头儿便躲在马车的角落里。他意识到自己错了;此外,他越来越感到奇怪,难道他真的做了决斗的证人,他是弄来了马,安排了一切,早晨六点钟便离开了自己安静的住处?而且他的两条腿又酸又痛。
萨宁觉得需要给他鼓鼓劲,而且说到了点子上bbr>,正中要害。
“尊敬的契帕托拉先生,您从前的精神到哪里去了?il an-tico valor到哪里去了?”
契帕托拉先生挺直了身子.,皱起了眉头。
“Il antico valor吗?”他用低沉的声音说,“Non è ancora spento(它还没完全丧失)——il antico v.99lib?alor!”
他摆出一副庄重的样子谈起了自己的职业、歌剧、伟大的男高音加西亚,来到哈瑙的时候,他已经英姿勃勃。您想想看:世界上有什么比语言更有力量……也更没有力量!
22
要进行决斗的这片小bbr>.99lib?树林,距离哈瑙四分之一英里。正如潘塔莱奥内预言的,萨宁和他先到了!他们吩咐马车停在林边,便走进相当茂密的树林的浓荫中去了。他们等待了将近一个小时。
等待并未使萨宁觉得特别难受;他在小路上踱来踱去,倾听鸟儿歌唱,观察飞过的“斑蜻蜓”,像大部分俄罗斯人处于这种情况一样,尽量什么也不想。只有一次他陷入了沉思:他碰到了一棵大概是被昨天的狂风摧折的小椴树。它明显地在渐渐死去……它所有的叶子在渐渐地死去。“这是什么?是预兆?”他头脑里闪过一个念头;但他立即吹起口哨,从那棵小椴树上跳过去,沿着小路向前走去。潘塔莱奥内口里嘟哝着,责骂德国人,不断地哼哼着,一会儿揉揉背,一会儿揉揉膝盖。由于焦急不安,他甚至打起了哈欠,这给他皱皱巴巴的小脸增添了一种十分可笑的神情。萨宁瞧着他,差点哈哈大笑起来。
终于传来了车轮在松软道路上滚动的辚辚声。“是他们来了!”潘塔莱奥内低声说,他警觉起来,挺直了身子,但不无瞬间神经紧张的战栗,但他赶忙加以掩饰,大喊了一声:“咦!”还说,今天早晨天气相当凉爽。浓重的露水打湿了青草和树叶,但炎热已经透进了树林。
两个军官很快便出现在树林的穹隆之下。陪他们一起来的是个矮小、健壮的人,一副面孔萎靡不振,像刚刚睡醒,他是军医。他一只手提着一瓦罐子水,以备万一;左肩上挂着一个盛着外科手术器械和绷带的皮包。看得出,他对这种旅行已习以为常;这是他收入的来源之一:每一场决斗能给他带来八个金币,决斗双方各出四枚。冯·里希特先生拿来一只木箱,里面装着手枪。登霍夫先生一只手摇动着一条小马鞭,大概是为了显示“优雅”。
“潘塔莱奥内!”萨宁低声对老头说,“如果……如果我被打死——什么情况都可能发生——请从我衣服侧兜里取出一个纸包,那里面包着一朵花,把它给杰玛小姐。您听见了吗?您答应吗?”
老头儿忧郁地瞧了他一眼,肯定地点了点头……但上帝知道,他是否明白了萨宁请求他做什么。
两个决斗对手和证人依照惯例互相行了礼;只有医生先生连眉毛都没动一动,打着哈欠坐在了草地上,意思是说:“我顾不上表示骑士的礼貌。”冯·里希特先生建议“契巴多拉”先生选择场地;“契巴多拉”先生笨拙地转动着舌头(他心里的“墙”又坍塌了),回答说:“阁下,请您选吧,我来监督……”
于是,冯·里希特先生行动起来。他就在这个小树林里找了一片非常好的开遍五颜六色鲜花的草地;用步子量好距离,用匆忙削制的木杆子标出最远的两点,从木箱里取出手枪,蹲着装上子弹;总之,在全力以赴地干活和忙碌,一边不停地用白手帕擦自己汗涔涔的脸。伴随他的潘塔莱奥内更像是一个冻僵了的人。在进行这一切准备工作的过程中,两个对手站在离他们稍远一点的地方,像两个受罚的小学生在生自己家庭教师的气。
决定性的时刻到了……
各人拿起自己的手枪……
但这时冯·里希特先生对潘塔莱奥内说,按照决斗规则,在喊决定命运的“一、二、三!”之前,他作为年长的证人应当向两个对手提出最后的劝告和建议:互相和解;虽然这种建议从来没有任何结果,而只不过是无谓的形式主义,但是,走这个形式,契帕托拉先生可以推掉自己一定的责任;诚然,提出这种建议是所谓“不偏不倚的证人”(unparteiischer Zeuge)的直接责任,但由于他们没有这种证人,所以他,冯·里希特先生甘愿把这一特权让给自己可敬的同事。潘塔莱奥内根本不想看见那个侮辱人的军官,已经躲到一丛灌木后面,对冯·里希特先生说的话,起初一点也没听明白,何况这些话是用小声说的;但他突然精神一振,迅速走到前面,急剧地用手拍着胸膛,用他那混杂的语言声音沙哑地喊叫着说:“Ala-la-la……Che bestialitá!Deux zeun'ommes e ca qué si battono—perche?Che diavolo?Andate a casa!”成一团,眯起眼睛,转过头去,放开嗓门从那里喊道:
“Una……due……e tre!”
萨宁先开枪——没有打中。他的子弹砰地打在一棵树上。登霍夫男爵紧跟着立即开了枪——故意朝旁边,朝天上打。
出现了紧张的沉默……谁也没动地方。潘塔莱奥内轻轻啊呀了一声。
“请问,可以继续射击吗?”登霍夫说。
“您为什么朝天开枪?”萨宁问。
“这不用您管。”
“您第二次是否还要朝天射击?”萨宁又问。
“可能。我不知道。”
“对不起,对不起,先生们……”冯·里希特开口说,“决斗者没有权利互相交谈。这完全不符合规则。”
“我放弃射击。”萨宁低声说,并把枪扔在地上。
“我也不想继续决斗,”登霍夫高声说,也把自己的枪扔在地上,“此外,现在我愿意承认前天是我不对。”
他踟蹰地站在原地,犹豫不决地向前伸出一只手。萨宁很快走过去,握了握他的手。两个年轻人满面笑容地相对望了望,脸都红了。
“Bravi!Bravi!”潘塔莱奥内突然像疯子似的大声喊道,拍着巴掌,快如筋头鸽一般从灌木丛后面跑了出来;坐在旁边一棵伐倒的树上的医生立即站起身来,倒掉瓦罐里的水,懒洋洋一摇一摆地朝林边走去。
“荣誉心已得到满足,决斗结束!”冯·里希特宣布。
“Fuori!”潘塔莱奥内按老习惯又喊了一声。
萨宁和军官先生们行礼告别以后,上马车的时候,说实话,他整个身心感到的即便不是高兴,也是经受了一场战役之后的某种轻松;99lib?
但是,他心里也萌生了另一种类似羞愧的感情……他觉得,他刚刚在其中扮演了自己角色的这场决斗是一种欺骗,是预先商定的形式主义,是常见的军官和大学生的胡闹行为。他记起了萎靡不振的医生,记起医生看见他和登霍夫男爵几乎挽着胳膊从树林里出来的时候,他怎样地微微一笑,也就是皱了皱鼻子。后来,潘塔莱奥内付给那位医生他应得的四个金币的时候……唉!反正有点不妙!
是的,萨宁感到有点问心有愧和羞耻……虽然,从另一方面来说,他又该怎么办呢?总不能让年轻军官的无礼行为不受惩罚,总不能像克吕伯尔先生那样吧?他挺身而出庇护杰玛,他保护了她……事情倒是这样;可他心里仍然忐忑不安,觉得惭愧,甚至羞耻。
潘塔莱奥内却简直是得意扬扬!他内心里突然充满了自豪感。一位从战场上凯旋的常胜将军也不会如此踌躇满志地环顾四方。萨宁决斗时的行为使他十分高兴。他根本不听萨宁的劝告和请求,称他为英雄;把他比作大理石的或青铜的雕像——比作《唐璜》中骑士的雕像!他心里也暗自承认,他感到了某种惶恐不安。“但要知道我是演员,”他说,“我的天性容易激动,而您是白雪和花岗山岩的儿子。”
萨宁根本不知道怎样才能使兴奋不已的演员安静下来。
他们两个小时前在路上遇见艾米尔的几乎同一个地方,他又从一棵树后面蹿了出来,嘴里高兴地喊叫着,把遮檐帽举在头顶上挥动着,连蹦带跳地径直朝马车跑来,险些被车轮轧着,不等马站住,便从关着的车门上面爬进马车,一下子就抓住了萨宁。“您活着,您没有受伤!”他不停地说,“请原谅我,我没有听您的话,我没有回法兰克福……我不能!我一直在这里等您……请给我讲讲,这一切是怎么进行的?您……把他打死了?”
萨宁好容易使艾米尔安静下来,让他坐下。
潘塔莱奥内废话连篇地,显然高兴地把决斗的详情细节一五一十地告诉了他,也没放过机会重提青铜雕像,重提骑士雕像!他甚至从座位上站起来,叉开双腿保持平衡,两手交叉抱在胸前,从一个肩头鄙夷地斜视着——把骑士萨宁表演得活灵活现!艾米尔满怀敬慕地听着,偶尔发出赞叹打断讲述,或者飞快地欠起身子并同样飞快地亲吻自己英勇的朋友。
马车辚辚地行驶在法兰克福的马路上,最后停在了萨宁住的旅馆门前。
他和自己的两个同伴正沿着楼梯登上二层楼的时候,昏暗的走廊里突然快步走出来一个女人,脸上蒙着面纱;她在萨宁面前停住,身子微微晃动了一下,急促地叹了口气,便立即跑到搂下大街上——不见了,这使旅馆茶房感到很诧异,他说:“这位女士等候外国先生,等了一个多小时。”尽管她的出现只一瞬间,萨宁已经认出她是杰玛。他透过密实的褐色绸面纱认出了她的眼睛。
“难道杰玛小姐知道了……”他拖着不满意的腔调用德 8bed." >语对紧随在他身后的艾米尔和潘塔莱奥内说。
艾米尔红了脸,心里发慌。
“我迫不得已把一切都告诉了她,”他喃喃地说,“她猜到了,而我无论如何也不能……但是,要知道,现在这已经毫无关系,”他很快地接下去说,“一切都那么顺利地结束了,她看见您身体健康,平安无事!”
萨宁转过身去。
“你们俩可真是多嘴多舌的人!”他恼火地说,然后走进自己的房间,在椅子上坐了下来。
“请您不要生气。”艾米尔央求说。
“好,我不生气。(萨宁真的没有生气,再说,他也未必会希望杰玛什么都不知道。)好啦……不要再拥抱了。现在你们走吧。我想一个人待着。我要躺下睡觉。我累了。”
“好主意!”潘塔莱奥内大声说,“您需要休息!这是您完全应该得到的休息,高尚的先生!我们走吧,艾米利奥!要踮起脚走!要踮起脚走!嘘!”
萨宁说想睡,只是希望摆脱自己的同伴;但是,只剩下他单独一人的时候,他真的感到全身非常疲倦:昨天一整夜他几乎没有合眼,于是,一倒在床上,便立刻沉沉入睡了。
23
他一连酣睡了好几个小时;然后便做起梦来,梦见他又在进行决斗,站在他面前的对手是克吕伯尔先生,一只鹦鹉停在云杉树上,这只鹦鹉就是潘塔莱奥内,它不停地鼓动着嘴巴重复说:一——二——三!一——二——三!
“一——二——三!”他已经听得太清楚了,他睁开了眼睛,微微地抬起了头……有人敲他的门。
“进来!”萨宁喊了一声。
茶房进来通报说,有一位女士急切地求见。
“杰玛!”他头脑里闪了一下……可来的女士是她的母亲——莱诺拉太太。
她一进来,便立刻坐在椅子上哭了起来。
“您怎么啦,我善良、可爱的罗泽利太太?”萨宁坐到她身旁,温和、亲切地抚摩着她的手,开口说,“发生了什么事?您要安静,我请求您!”
“唉,Herr Dimitri!我非常……非常不幸!”
“您不幸?”
“唉,非常不幸!我又怎么会料到呢?突然像晴天霹雳……”
她吃力地喘着气。
“可到底是怎么回事?请您说明白!您想要杯水吗?”
“不要,谢谢。”莱诺拉太太用手帕擦了擦眼睛,接着又哭得更厉害了,“可我知道一切!一切!”
“到底怎么回事,什么一切?”
“今天发生的一切!原因吗……我也知道!您见义勇为,是个高尚的人;但这是各种情况多么不幸的偶合!难怪我当时就不喜欢这次去索登的郊游……难怪!(郊游那天,莱诺拉太太根本没说过这些话,但现在她觉得,那时她就预感到了‘一切’。)所以我才来找您,因为您是一个高尚的人,是一位朋友,虽然五天以前我才第一次见到您……可我是个寡妇,孤孤单单……我的女儿……”
莱诺拉太太泣不成声……萨宁不知道该怎么想才是。
“您的女儿?”萨宁重复了一遍。
“我的女儿,杰玛,”这话几乎是带着呻吟从莱诺拉太太泪水湿透的手帕底下冲了99lib?出来,“她今天告诉我,她不想嫁给克吕伯尔先生,让我一定要拒绝他!”
萨宁甚至从她身边挪开了一点:这是他没料到的!
“我不必说,”莱诺拉太太接下去说,“这是耻辱,世界上从来没有未婚妻拒绝未婚夫的事;但要知道,这对于我们就意味着破产,Herr Dimitri!”莱诺拉太太用心地、紧紧地把手帕卷成一个小圆团,好像要把自己的一切痛苦都包在里面,“靠我们商店的收入,我们再也活不下去了,Herr Dimitri!而克吕伯尔先生很有钱,而且会更加富有。为什么要拒绝他?就为了他没有挺身而出保护自己的未婚妻?就算这件事他做得不怎么好,但要知道,他是个平民百姓,没上过大学,作为一个正派的商人,应当蔑视一个无名小军官的轻率胡闹行为。这算什么侮辱,Herr Dimitri?”
“对不起,莱诺拉太太,您像是在指责我……”
“我丝毫没有指责您,丝毫没有!您完全另当别论;您作为俄罗斯人,作为军人……”
“对不起,我根本不是……”
“您是个外国人,过路的人,我感激您。”莱诺拉太太不听萨宁的话,继>99lib?续往下说。她已经气喘吁吁,摊开了双手,重新展开手帕擤了擤鼻涕。只从她表达痛苦的方式这一点就可以看出,她不是生长在北方的天空下。
“要是克吕伯尔先生去同顾客决斗,他将怎么在商店里做生意呢?这太荒唐了!现在我得拒绝他?可我们将靠什么生活呢?从前只我们一家做止咳糖和阿月浑子奶轧糖,顾客常常来买,可现在大家都在做止咳糖!您想想看:即便没有这事..,全城对你们的决斗都会议论纷纷……难道这事能隐瞒得了?突然婚事又告吹!要知道,这是丑事,是丢丑的事呀!杰玛是个非常好的姑娘;她很爱我,但她是个固执的共和派,听不进别人的意见。只有您能够说服她!”
萨宁比先前更为惊讶。
“我,莱诺拉太太?”
“是的,只有您……只有您。所以我才来找您:我再也想不出别的办法!您那么有学问,人那么好。是您挺身而出保护了她。她会相信您!她应当相信您——因为您曾经冒过生命的危险!您可以向她证明,而我已经再也没有办法!您可以向她证明,她会既害了自己,也害了我们大家。您救了我的儿子,也救救我的女儿吧!您是上帝亲自派来的……我准备跪下来求您……”
莱诺拉太太已经从椅子上半欠起身子,好像要跪倒在萨宁脚下……萨宁阻止了她。
“莱诺拉太太!看在上帝分上!您这是干什么?”
她猛然抓住了他的双手。
“您答应吗?”
“莱诺拉太太,您想想看,凭什么我……”
“您答应吗?您不想要我现在就死在您面前吧?”
萨宁张皇失措。他平生头一次同一个发火的意大利血性的人打交道。
“我将去做您要我做的一切!”萨宁高声说,“我去和杰玛小姐谈谈……”
莱诺拉太太高兴地叫了一声。
“只是我实在不知道会有什么结果……”
“唉,请别推辞了,别推辞了!”莱诺拉太太用央求的声音说,“您已经答应了呀!结果一定会很好。反正我已经再也没有办法!她不会听我的话!”
“她那么坚决地对您说她不愿意嫁给克吕伯尔先生吗?”沉默片刻之后,萨宁问。
“像斩钉截铁一样!她完全像她父亲——乔万尼·巴蒂斯塔!天不怕,地不怕的!”
“天不怕,地不怕?她?…99lib?…”萨宁慢声重复说。
“是的……是的……但她又是个天使。她会听您的话的。您会去吧,很快就会去吧?啊,我可爱的俄罗斯朋友!”莱诺拉太太猛地从椅子上站起来,同样猛地抱住了坐在她面前的萨宁的头,“请接受一个母亲的祝福——现在请给我点水喝!”
萨宁给罗泽利太太端来一杯水,向她保证马上就去,送她下了楼,送到大街上,回到自己的房间以后,甚至举起双手轻轻一拍,瞪大了眼睛。
“瞧吧,”他心里想,“瞧吧,现在生活旋转起来了!旋转得头都晕了。”他甚至没有试图去观察自己的内心,弄明白那里正在发生什么变化:一团混乱就是了!“碰上好日子了!”他嘴里不由藏书网自言自语嘟哝着,“天不怕,地不怕……她母亲说的……我必须去劝说她——劝说她?又劝说什么呢?!”
萨宁的头真的晕了——纷繁的感觉、印象、言犹未尽的想法如同旋涡,杰玛的形象不停地在这旋涡上面翱翔,这个形象在那个温暖的、电击一般震荡的夜晚,在那个黑洞洞的窗口,在群星的光辉映照下,就那么不可磨灭地深深印入了他的脑海中。
24
萨宁脚步迟疑地走到罗泽利太太家门前。他的心在激烈地跳动;他清楚地感觉到,甚至听见心脏在撞击肋骨。他对杰玛说什么呢,怎样向她开口呢?他没经过店铺,而是从后门走了进去。在不大的前厅里,他遇见了莱诺拉太太。对他的到来,她感到又高兴,又害怕。
“我一直在等您。”她小声说,两手倒换着用力握他的手。
“您到花园里去吧,她在那儿。要当心,我全指望您了!”
萨宁到花园里去了。
杰玛坐在小径旁的一条长凳上,正在从一个装满樱桃的大篮子里往盘子里拣熟透了的樱桃。太阳低低地挂在天边——已经是傍晚六点多钟了——宽阔的夕阳斜照洒满了罗泽利太太的整个小花园,殷红的霞光胜过金光。有时,树叶似乎在从容地悄悄絮语,迟归的蜜蜂从一朵花飞到邻近的另一朵花上,时断时续地嗡嗡叫着,什么地方有一只斑鸠单调地、不知疲倦地发出咕咕的叫声。
杰玛头上依然戴着去索登时戴的那顶草帽。她从翘起的帽檐底下看了萨宁一眼,又朝篮子低下头去。
萨宁不由放慢了脚步走到杰玛跟前,不知……不知……不知该对她说什么话,只是问道,她干吗拣樱桃?
杰玛不慌不忙地回答他说:
“这些更熟一些,”她终于小声说,“用来熬果酱,那些做烤饼的馅。您知道,我们卖这种包糖的圆馅饼。”
说完这几句话,杰玛头垂得更低了,她右手的手指捏着两个樱桃举在半空,在篮子和盘子中间停住了。
“可以坐到您旁边吗?”萨宁问。
“可以。”杰玛稍微在长凳上挪动了一下。萨宁在她身旁坐下来。“怎么开头呢?”他心里想。但杰玛使她摆脱了困境。
“您今天进行决斗了。”杰玛兴奋地开口说,把自己羞得绯红的美丽的脸完全朝他转了过来,而她那双眼睛流露出那么深切的感激之情!“您就那么镇定?这么说来,对您不存在危险?”
“得了吧!我并没遭到任何危险。一切都非常顺利地结束了,没有一点伤害。”
杰玛举起一个手指在眼前左右摆动着……又是意大利式的手势!
“不,不,别这么说!您骗不了我!潘塔莱奥内什么都对我说了!”
“可真找了个值得信赖的人!他把我比作骑士雕像了吗?”
“他的用语也许是可笑的,但是,不论他的感情,还是您今天所做的事情都不可笑。这一切都是因为我……都是为了我……这一点我永远不会忘记。”
“请您相信,杰玛小姐……”
“这一点我不会忘记。”她一字一板地重复说,又凝神看了看他,便转过了脸去。
现在,他能够看见她俊秀清晰的侧面,他觉得,他从未见过这样俊秀的面庞,从未体验过此刻这种感情。他的心在燃烧。
“可我的许诺呢!”他脑子里闪过一个念头。
“杰玛小姐……”经过一瞬间的犹豫之后,他开口说。
“什么事?”
她没有朝他转过脸来,继续在拣樱桃,用手指尖小心翼翼地捏着樱桃细细的把,用心地微微掀起叶子……但“什么事”几个字里流露出了多么信任亲切的感情!
“您母亲一点也没告诉您……关于……”
“关于什么?”
“关于找我的事?”
杰玛突然把拿起的樱桃扔回篮子里。
“她和您谈过了?”她也问道。
“是的。”
“她到底对您说了些什么?”
“她告诉我,您……您突然决定改变……自己原先的打算。”
杰玛的头又低下了。她整个脑袋都躲到草帽底下去了;只露出柔软、娇嫩得像一朵大花茎的脖子。
“什么打算?”
“您……关于……您未来生活安排的打算。”
“就是说……您指的是……克吕伯尔先生?”
“是的。”
“妈妈对您说了,我不愿意做克吕伯尔先生的妻子?”
“是的。”
杰玛在长凳上挪动了一下身子。篮子倾斜了,掉到了地上……几颗樱桃朝小径滚去。过了一分钟……两分钟……
“她为什么把这事告诉您?”听见了她的声音。萨宁依然只看得见杰玛的脖子。她的胸部比先前起伏得更快了。
“为什么?您母亲认为,我和您在短短的时间里可以说成了朋友,您对我产生了一定的信任,所以我能够提出有益的劝告,您会听我的话。”
杰玛的两手慢慢地滑到了膝头……她开始抚弄自己衣服的褶子。
“您将向我提出什么劝告呢,monsieur Dimitri?”她等了一会儿,问道。
萨宁看见杰玛的手在膝头颤抖……她抚弄衣服的褶子也只是为了掩饰这战栗。他悄悄地把自己一只手放在这些苍白、颤抖的手指上。她转眼间把自己的草帽甩到背后,用依然信任和感激的目光盯着他。她等待他开口说话……夕阳余晖照在她的年轻的头上,她的头的姿态比这夕照更光辉灿烂。
“我听您的话,monsieur Dimitri,”她微微笑着,微微扬起眉毛,开口说,“可您要向我提出什么劝告呢?”
“什么劝告?”萨宁重复道。“您要知道,您母亲认为,您拒绝克吕伯尔先生,只是因为他前天没有表现出特别的勇敢……”
“只是因为这个?”杰玛说,一边弯身捡起篮子,放在长凳上自己身旁。
“因为……总的说来……您拒绝他是不明智的;因为,走这一步,需要慎重考虑一切后果;最后,你们生意的情况也要求你们家的每一个成.99lib?员担负一定的责任……”
“这全都是妈妈的看法,”杰玛打断了他的话,“这是她的话。这我知道,但您的意见是什么?”
“我的?”萨宁沉默了一会儿。他感到一团东西涌到了喉头,堵得喘不过气来。“我也认为。”他用劲地开口说。
杰玛挺直了身子。
“也?您——也?”
“是的……也就是说……”萨宁再说不出,绝对再说不出一个字来。
“好吧,”杰玛说,“要是您以朋友的身份劝我改变自己的决定……即不改变我先前的决定,我要考虑考虑。”她没注意自己在做什么,开始把盘子里的樱桃放回篮子里……“妈妈希望我听您的话……那又怎样呢?也许我真的会听您的话……”
“但对不起,杰玛小姐,我首先想了解,是什么原因促使您……”
“我会听您的话。”杰玛又说了一遍,眉头皱得越来越紧,双颊变得苍白;她不停地咬着下唇。“您为我做了那么多事,所以我也应该做您要我做的事,实现您的意愿。我会告诉妈妈……我要考虑考虑。瞧,她正巧朝这边来了。”
真的,莱诺拉太太在通往花园的门口出现了。她已经急不可耐,已经坐不住了。根据她的计算,萨宁和杰玛的谈话早就该完了,虽然他们的谈话持续了还不到一刻钟。
“不,不,不,看在上帝分上,暂且什么也别对她说,”萨宁匆忙地、几乎是惊恐地说,“请您等一等……我会告诉您,我会给您写信……在这之前什么决定也别做……请等一等!”
他紧紧地握了握杰玛的手,从长凳上跳起来,使莱诺拉太太诧异的是,他从她身旁一溜溜了过去,稍微抬了抬礼帽,嘟哝了句含糊不清的话,便不见了。
她走到了女儿跟前。
“请你告诉我,杰玛……”
杰玛突然站起来,抱住了她。
“亲爱的妈妈,您能稍微等一等,等一小会儿……等到明天吗?您能吗?一句话也别问等到明天,行吗?……唉!……”
突然,晶莹的泪水涌出了她的眼睛,她自己也没料到。莱诺拉太太感到更为诧异的是,杰玛脸上的表情没有忧伤,更多的倒是高兴。
“你怎么啦?”她问,“你从来不哭,怎么突然……”
“没有什么,妈妈,没有什么!只是请您等一等;我们俩都要等一等。明天之前什么也别问,趁太阳还没落山,我们来拣樱桃吧。”
“那你会通情达理吗?”
“噢,我非常通情达理!”杰玛含意深长地点了点头。她开始把樱桃绑成一小把一小把的,高高举在自己绯红的脸庞前面。她没有擦拭眼泪,它们自己干了。
25
萨宁几乎跑着回到了自己的住处。他感觉到,他意识到,只有在那里,只有独自一人的时候,他才能最后弄清楚,他怎么了,到底是怎么回事?的确,他刚走进自己的房间,在写字台前坐下,便双肘支在桌上,两手蒙住脸,痛苦地、低声地喊道:“我爱她,疯狂地爱她!”他整个的心如同一块木炭突然吹去了面上的一层死灰,一下子闪起了红光。转瞬之间……他已经不能理解,他怎么>..会和她并肩坐在一起……和她!同她谈话,却竟没有感觉到自己已拜倒在她裙下,如年轻人说的,甘愿“死在她的脚旁”。花园里的最后一次会面决定了一切。现在,当他思念她的时候,他想象中的她已经不是星光下卷发被风吹散的样子——他看见她坐在一条长凳上,看见她怎么一下子把草帽甩到背后,那么信任地望着他……爱情的战栗和渴望在他每一条血管中涌流……他想起了在自己口袋里装了两天多的那朵玫瑰:他迅速把花取出来,狂热地用劲贴在自己嘴唇上,痛得不由皱起了眉头。现在,他已经什么也不推论,不考虑,不计算,不预测;他已经脱离了过去的一切,他向前跃进了一步:从自己孤独的单身汉生活的凄凉的岸上扑通跳进了欢乐的奔腾的巨流中——他不在乎,也不想知道这巨流将把他冲到何处,是否会在岩石上把他摔得粉身碎骨!这已经不是前不久还令他陶醉的乌兰德浪漫曲的涓涓细流……这是汹涌澎湃、无法阻挡的波涛!这波涛滚滚奔腾向前,他也和它们一起奔腾!
他拿了一张纸,毫不涂改地、几乎一挥而就地写了下面的一封信:
亲爱的杰玛:
您知道,我曾受托给您什么劝告,您知道,您母亲希望什么和请求我做什么,但您不知道,而现在我必须告诉您的,这就是我爱您,用一颗初恋的心的全部激情爱您!这团火突然在我心里燃烧起来,但却那么猛烈,我找不到语言形容!当您母亲来请求我的时候,它还只是在我心里隐隐地燃烧,否则,作为一个诚实的人,我一定会拒绝执行她的委托……
我现在向您所作的表白,是一个诚实的人的表白。您应当知道,您是在同什么人打交道——我们之间不应当有误解。您看得见,我不能向您提出任何劝告……我爱您,爱您,爱您,除此之外,我的头脑里,我的心里什么都没有!
德·萨宁
萨宁把信折起来和封好之后,想按铃叫茶房,派他送去……“不行!这样做不方便……通过艾米尔?但是,到商店里去,在其他店员中间找他,也不方便。而且,外面天已经黑了,他大概已经离开商店走了。”萨宁这样思索着,但却戴上礼帽,走到街上;他拐了一个弯,又拐了一个弯,看见艾米尔就在眼前,真使他感到无法形容的高兴。这个年轻的热心人腋下夹着个皮包,手里拿着一卷纸,正急急忙忙回家去。
“难怪常言说,每一个恋人都有一颗福星。”萨宁心里想,一边招呼艾米尔。
艾米尔转过身,立即飞快地朝他跑来。
萨宁没让他表示高兴,便把信交给了他,告诉他把信交给谁和怎样转交……艾米尔用心听着。
“不让任何人看见?”他问道,脸上做出一副意味深长的、神秘的表情,意思是说:“我们懂得问题的关键所在!”
“是的,我的小朋友,”萨宁说,表现出有点难为情的样子,但摸了摸艾米尔的脸蛋儿……“要是有回信……您会给我送来,对吧?我将待在家里。”
“这您就不用操心了!”艾米尔愉快地小声说,然后就跑着走了,一边跑着又朝他点了一下头。
萨宁回到住处,没点蜡烛就倒在沙发上,两手抱在脑后,便陶醉在刚刚意识到的爱情的感受之中,这种感受无须描绘:凡是体验过的人,都了解它的苦恼和甜蜜;没有体验过的人,你给他们讲不清楚。
门打开了,艾米尔的头探了进来。
“我带来了,”艾米尔小声说,“瞧,这就是回信!”
他把一张叠好的纸条举在头顶上让他看。
萨宁从沙发上蹿起来,从艾米尔手里把信抢过来。强烈的感情在他心里熊熊燃烧:现在他已经顾不上保守秘密,顾不上遵守礼貌——甚至在这个孩子,在她弟弟面前。他是会觉得不好意思,是会强迫自己这样做的——要是他能做得到!
他走到窗前,借着房前路灯的光线读了下面几行字:
我请求您,恳求您明天一整天不要到我们家来,不要露面。我们需要这样,绝对需求。我知道,您不会拒绝我,因为……
杰玛
萨宁把这封短信读了两遍,啊,他觉得她的笔迹是多么可爱动人和漂亮!萨宁想了一会儿,朝艾米尔转过身来——艾米尔希望表示自己是个多么谦逊的年轻人,面对墙壁站着,用指甲抠墙皮——大声喊他的名字。
艾米尔立刻跑到他跟前。
“您有什么吩咐?”
“您听我说,小朋友……”
“德米特里先生,”艾米尔用抱怨的声音打断了他,“您为什么不对我说‘你’?”
萨宁笑了起来。
“那好吧。你听我说,小朋友(艾米尔高兴得轻轻跳了一下),你听着:在那儿,你要明白,在那儿你说,一切都会完全照办(艾米尔紧闭双唇,庄重地点了点头),你自己……你明天干什么?”
“我?我干什么?您希望我干什么?”
“如果可能,你明天早晨到我这里来一趟,要早一点,我们到法兰克福郊外游玩,直到傍晚……你愿意去吗?”
艾米尔又跳了一跳。
“得了吧,世界上还有比这更好的事?跟您一起游玩,这简直太好了!我一定来。”
“要是家里人不放你去呢?”
“会放的!”
“你听着……在那儿别说我叫你出来一整天。”
“干吗要说?我说走就走!这有什么大不了的!”
艾米尔结结实实地吻了一下萨宁就跑着走了。
萨宁在房间里?踱来踱去,走了很长时间,很晚才躺下睡觉。他依然沉浸在那些可怕而又甜蜜的感受和面对新生活那种愉快的慌乱心情之中。萨宁很满意自己想出了邀请艾米尔明天去游玩的主意;艾米尔的脸长得像他姐姐。“他会使我想起她。”萨宁心里想。
但他感到最奇怪的是,他昨天怎么会跟今天不同?他觉得,他“一辈子”都在爱杰玛,正如今天爱她那样地爱着她。
26
第二天早晨八点钟,艾米尔用皮带牵着塔尔塔利亚来到萨宁这里。即便他是德国父母所生,也不会表现得更守时刻。他在家里撒了个谎,说早饭前陪萨宁散步,然后就到商店去。萨宁穿衣服的时候,艾米尔尽管相当犹豫不决,还是跟他谈起了杰玛同克吕伯尔先生的不和;但萨宁严峻地沉默着,不予理睬,而艾米尔装出一副样子,他明白为什么一点不应触及这个重要问题,所以不再提了,只是脸上不时露出聚精会神的,甚至严峻的表情。
喝足了咖啡,两个朋友便出发了,当然是步行前往豪森,这是个离法兰克福不远、四周树木环抱的小村庄。整个陶努斯山脉从那里看得了如指掌。天气非常好,阳光明媚,和煦,但不烤人;清凉的风吹得绿树叶子欢快地沙沙作响;高空中一团团云彩的影子,如同一片片不大的斑点,平稳而迅速地在地上滑过。年轻人很快就出了城,精神饱满和快活地漫步在打扫得光滑平坦的道路上。他们拐进一个树林,在里面转悠了很长时间;然后在乡村饭馆里饱饱地吃了一顿早餐;然后,他们爬山,欣赏风景,从山上扔石头,拍着巴掌看这些石头像兔子似的可笑、古怪地又蹦又跳,直到看不见的山下的过路人用洪亮有力的声音骂他们才作罢;然后四仰八叉地躺在短短的紫黄色的干枯青苔上休息;然后在另一家饭馆里喝啤酒,然后互相追逐互相打赌:看谁跳得远?他们发现了回声,同回声说话,还唱歌,“啊呜”着呼叫,摔跤,折干树枝,用真蕨的枝叶装饰帽子,甚至跳舞。塔尔塔利亚尽其所能参加了这一切活动:当然,它没扔石头,但它追逐着石头翻滚。年轻人唱歌的时 5019." >候,它低声吠叫,它甚至还喝了啤酒,虽然表现出明显的厌恶:它这个本领是它从前的主人——一个大学生教会的。可是,它不大听艾米尔的话,不像服从它的主人潘塔莱奥内那样;当艾米尔命令它“说话”或者“打喷嚏”的时候,它只是摇摇尾巴伸出卷成筒状的舌头。
两个年轻人也互相交谈。郊游开始,萨宁身为年长者因而也更深明事理,谈起了什么叫宿命或者命运,人的使命是什么,这种使命何在;但话题很快就变得不那么严肃了。艾米尔开始向自己的朋友和保护人询问俄罗斯的情况,问那里怎样进行决斗,那里的女人美不美,能不能很快学会俄语,当军官用枪瞄准他的时候,他 6709." >有什么感觉?萨宁也向艾米尔询问了他父亲、母亲及他们家庭的一般情况,竭力不提杰玛的名字,而心里却只想着她。其实,他甚至没有想她,而是在想明天,想那会给他带来从未体验的空前幸福的神秘莫测的明天!仿佛有一幅薄薄的轻轻的帷幕挂在他心灵的眼睛面前,微微飘动,在这帷幕后面,他觉得……觉得有一张年轻的、神态凝滞的、美如天仙的面庞,嘴边露出亲切的笑容,睫毛严肃地,故作严肃地低垂着。这张面庞不是杰玛的脸,这是幸福本身的脸!他的时刻终于到来了,帷幕升起来了,嘴唇慢慢启开,睫毛慢慢抬起,女神看见他了,这时已如同阳光照耀一片光明,一片欢乐和无尽的欣喜!他在想这个明天,他的心又在不断复活的期待的慵困苦闷中愉快地紧缩起来!
这种期待,这种苦闷丝毫也不碍事。它伴随着他的一举一动,丝毫也不碍事。它也不妨碍他和艾米尔在第三家饭馆里美美地吃午餐,只是偶尔有一个念头如迅疾的闪电在他脑海里闪过:要是这世界上有人知道?!这种苦闷也不妨碍他午饭后和艾米尔玩跳背游戏。这游戏在一片空旷的小绿草地上进行……当萨宁在塔尔塔利亚的狂吠声中麻利地分开双腿,鸟儿似的从艾米尔蜷曲着的身上跳过的时候,突然看见面前绿色草地的边上有两个军官,并立即认出他们就是自bbr>99lib?己昨天决斗的对手和他的证人冯·登霍夫和冯·里希特,萨宁是多么惊讶,多么难为情!每个军官都把一片隐形眼镜片放进一只眼睛里,望着他微笑……萨宁脚一落地,便转过身去,匆忙穿上脱在一旁的长外套,对艾米尔断断续续地说了几句话,艾米尔也穿上短上衣,两个人立刻就走了。
他们很晚才回到法兰克福。
“我要挨骂了,”艾米尔和萨宁告别的时候,对他说,“管它呢!反正我这一天过得太棒了,太棒了!”
回到旅馆里,萨宁发现了杰玛的信。她约他第二天早晨七点钟在环绕法兰克福的许多公园中间的一个公园里会面。
他的心多么猛烈地颤动了一下!他是多么高兴这样绝对地服从她啊!可是,我的天呀,这空前的,唯一的,不可能的——而又毫无疑义的明天预示了什么……又什么没有预示啊!
他一双眼睛盯在杰玛的信上。信尾的字母G,她的名字的第一个字母,拖着娟秀的长长的小尾巴,使他想起了她美丽的手指,她的一只手……他心里想,他还一次没有吻过这只手……“意大利女人,”他心里想,“不管传闻怎样,她们是羞怯的、庄重的……杰玛就更不用说了!她是女皇……女神……纯洁无瑕的大理石雕像……”
但这时间会到来的,而且已经不远了……
那个夜晚,在法兰克福有一个幸福的人……他睡了;但他可以用一位诗人的诗句来描绘自己:
他睡了……但敏感的心却没有睡……
它跳得那么轻,如同夏日骄阳下伏在花上的一只小蝴蝶在扇动翅膀。
27
萨宁五点钟就醒了,六点钟已经穿好衣服,六点半便在公园里漫步了,从他漫步的地方能够看见杰玛信上提到的那个小亭子。
早晨静悄悄的,暖和,阴沉。有时觉得,马上就要下雨,可伸出一只手又什么也感觉不到,只是看看衣服bbr>袖子,才能发觉如同极小珍珠一般的雨星的痕迹;但是,此时就连这些觉察不出的雨星也不再飘落了。风——好像世界上从来就没有过风。每一个声音不是飞快传开,而是向四周弥漫;远处,白蒙蒙的雾气稍微变浓了一些,空气里飘溢着木樨草和洋槐花的芳香。
街道上,店铺还没有开门,但已经出现了行人;偶尔有一辆马车辚辚驶过……公园里没有游人;一个园丁不紧不慢地用铁锹清理小路,一个衰朽的老太婆,身穿黑色呢子斗篷,一瘸一拐地穿过林荫道。萨宁一霎也不会把这个衰弱无力的人当成杰玛,但他的心一阵发紧,两眼紧盯着这个渐渐远去的黑影。
七点钟!钟楼上的大钟响了。
萨宁停住了脚步。难道她不来了?突然,他全身感到一阵战栗。一瞬间之后,他又战栗了,但原因已经不同了。萨宁听见身后有悄悄的脚步声和女人衣裳的轻微的窸窣声……他回头一看:是她!
杰玛顺着小路从他身后走来……她身上穿着一件灰色的斗篷,头上戴着一顶深颜色的小帽子。她朝萨宁看了一眼,把头扭向一边,赶上他之后,快步从他身旁走了过去。
“杰玛。”他用勉强听得见的声音说。
她朝他微微点了点头,继续向前走去。他跟随着她。
他呼吸急促。他的两条腿不大听使唤了。
杰玛绕过小亭子,拐向右边,绕过一个浅浅的水池——一只麻雀正在那里忙碌着往自己身上溅水,然后走到一个栽着高高的丁香树的花坛后面,在一条长凳上坐了下来。萨宁坐到了她身旁。
一分钟过去了——他和她——谁都没说一句话;她甚至没有朝他看,他也没看她的脸,而是看着她握着一把小伞的两只手。说什么呢?能说出什么能比他们俩这么早,这么贴近地单独一起坐在这里更意义重大的话呢?
“您……没生我的气吧?”萨宁终于开口说。
萨宁难以说出比这再愚蠢的话了……他自己意识到了这一点……但沉默至少打破了。
“我?”她回答,“为什么?没有。”
“您相信我吗?”他接着说。
“相信您信里写的那些话?”
“是的。”
杰玛低下了头,避而不答。伞从她手里滑落了,在伞掉到地上之前,她急忙一把抓住了它。
“唉,请相信我,相信我给您的信里所写的话。”萨宁大声说;他的全部羞怯突然消失了,他热烈地说:“假如世界上有真理,有神圣的、毫无疑义的真理,那就是我爱您,炽烈地爱您,杰玛!”
她斜着眼飞快地瞧了瞧他,又差一点把伞掉在地上。
“请相信我,请相信我。”他反复地说。他恳求她,向她伸出双手,但没敢碰她。“您要我怎么样……才能使您相信?”
她又朝他看了一眼。
“请告诉我,monsieur Dimitri,”她开口说,“前天您来劝我的时候,这么说来,您还不知道……还没感觉到……”
“我感觉到了,”萨宁接过来说,“但是还不知道。我见到您那一刹那就爱上了您,但不是立刻就明白了您对我意味着什么!况且,我听说您是个已经订了婚的未婚妻……至于您母亲的委托,第一,我怎么能够拒绝呢?第二,我好像是那样向您转达这一委托的,让您能够猜到……”
传来了沉重的脚步声,一位相当壮实的先生,肩上背着一个旅行包,显然是个外国人,从花坛后面走了出来,用外来旅行者毫无礼貌的态度打量坐在长凳上的这一对男女,大声咳嗽了一下,便朝前走去。
“您的母亲,”等沉重的脚步声沉寂之后,萨宁又开口说,“对我说,您的拒绝会闹出丑闻(杰玛微微皱起了眉头);我本人也部分地为这种难听的议论提供了口实……因而……我在一定程度上有责任劝您不要拒绝您的未婚夫克吕伯尔先生……”
“Monsieur Dimitri,”杰玛小声说,用手抹了抹朝萨宁一边的头发,“请您不要把克吕伯尔先生称为我的未婚夫。我永远不会做他的妻子。我已经拒绝了他。”
“您拒绝了他?什么时候?”
“昨天。”
“当面拒绝了他?”
“当面拒绝了他。在我们家里。他到我们家里来过。”
“杰玛!这么说来,您爱我?”
她朝他转过身来。
“否则……难道我会到这里来吗?”她低声说,两手垂到了长凳上。
萨宁抓起这两只软弱无力的、掌心朝上放着的手,紧紧地贴在自己的眼睛上、嘴唇上……瞧,昨天在梦幻中看见的那副帷幕升起来了!瞧,这就是它,这就是它光彩照人的面庞,是那幸福!
他微微仰起头,正眼地、大胆地看了看杰玛。她也看着他,有点居高临下。她半睁半闭的眼睛的目光微微闪烁,满含着轻松的、幸福的泪水。她的脸不是在微笑……不是!它在笑,这虽然是无声的,但却是同样幸福的笑。
他想把她拉到自己怀里,但她一侧身子躲开了,并没停止那无声的笑,一面不赞成地摇着头。“你等一等。”她那一双幸福的眼睛似乎在说。
“杰玛呀!”萨宁大声说,“我怎么能想到你?99lib.(当他的嘴头第一次说出这个‘你’字的时候,他的心如一根琴弦颤抖起来),你会爱上我!”
“这我自己也没料到。”杰玛低声说。
“我怎么能够想到,”萨宁接着说,“到达我打算只待几个小时的法兰克福的时候,我怎么能够想到,我会在这里找到我终生的幸福!”
“终生?真的?”杰玛问。
“终生,永生永世!”萨宁又热情冲动地高声说。
园丁的铁锹突然在离他们坐的长凳两步远的地方铲了起来。
“咱们回家去吧,”杰玛小声说,“咱们一起去,你愿意吗?”
假如此刻她对他说:“跳到海里去,你愿意吗?”不等她说出最后一个字,他就已经飞快地跃下深渊。
他们一起出了公园,不走城里的街道,而穿过郊区回家去了。
28
萨宁时而同杰玛并肩而行,时而稍微走在她的后面,目不转睛地望着她,不停地在微笑。而她像是急忙赶路……又像是要停下。说实话,他们俩——他一脸苍白,她激动得满面绯红——像喝醉酒似的迷迷糊糊向前走着。他们俩片刻之前所做的事,就是两心相许,这是那么强烈,那么新鲜,又藏书网那么可怕;他们生活中的一切那么突如其来地重新安排和改变了,以至他们俩还没能清醒过来,而只意识到一股旋风把他们卷了起来,就如同那个夜晚几乎把他们投进对方怀抱的那股旋风。萨宁一边走,一边感到,他甚至在用另一种眼光看杰玛:他转瞬间发现了她的步态、她的动作的几个特点——我的天呀!这一切对于他是多么无限宝贵和亲切可爱!她也感觉到,他在那样地看着她。
萨宁和她都是头一次恋爱,初恋的一切奇迹在他们身上全都发生了。初恋是这样一场革命:业已形成的单调正常的生活制度刹那间被打破了,被摧毁了,青春屹立在街垒上,它光辉的旗帜在高高飘扬,无论前面等待它的是什么——是死亡还是新的生活——它向一切都致以自己热烈的敬意。
“怎么?这像是我们的老头吧?”萨宁小声说,用手指指着一个裹得严严实实的身影,那人从一旁悄悄走过,似乎竭力不让人看见。在万分幸福之中,他感到需要和杰玛说话,不谈爱情,这是已经决定了的神圣的事情,而谈谈别的话题。
“是的,这是潘塔莱奥内,”杰玛快活而幸福地回答,“他大概是踩着我的脚后跟从家里出来的;昨天一整天他就注意着我的每一步行动……他在猜测!”
“他在猜测!”萨宁赞赏地重复道。杰玛能说出什么话不使他赞赏呢?
然后,他请她详细谈谈昨天所发生的一切。
她立即谈了起来,匆匆忙忙,颠三倒四,急促地叹息着,同萨宁交换着迅捷愉快的眼色。她告诉萨宁,前天的谈话之后,妈妈一直要求她,杰玛,肯定地表态,她怎样许诺二十四小时之内把自己的决定告诉她,才摆脱了莱诺拉太太;她怎样为自己恳求到这段时间,而这又是多么的困难;克吕伯尔先生怎样完全出乎意料地来临,比以前任何时候都更加拘礼,衣服领子浆得更加笔挺;对陌生的俄罗斯人孩子般不可饶恕的、对于他克吕伯尔严重侮辱性的(他就是这么说的)乖张行为——“他指的是你的决斗——他怎么表示自己的愤怒,怎样要求立即把你拒之于家门之外。‘因为,’他补充说,”这时杰玛有点讥讽地模仿着他的声音和举止,“‘这会影响我的名誉,好像我保护不了自己的未婚妻,即便我认为这是必要的或者有益的!全法兰克福明天就会知道,一个陌生人为我的未婚妻同一个军官进行了决斗,这像什么话?这会玷污我的名誉!’妈妈同意他的说法——你想想看!——这时我突然向他宣布,他用不着为自己的名誉和自己的人格担忧,用不着为自己的未婚妻被议论而感到受辱,因为我不再是他的未婚妻,永远也不会做他的妻子!老实说,我本想在彻底拒绝他之前先跟您……跟你谈谈;但他来了……我忍不住了。妈妈甚至吃惊得叫喊起来,而我走到另一个房间,拿来戒指——你没发现,两天前我就摘下了这枚戒指——还给了他。他非常生气;但由于他爱面子而又妄自尊大,所以没多说什么就走了。不言而喻,我可因此挨了妈妈不少责骂。看见她那么伤心,我心里很难过,我想,我有点过于匆忙从事了;但因为我手里有你的信,即便没有你的信我也已经知道……”
“知道我爱你?”萨宁接过来说。
“是的……知道你爱上了我。”
杰玛就这样颠三倒四面带微笑地述说着,每当有人迎面走来或从她身旁经过的时候,她便压低声音或者停下来。萨宁兴高采烈地听着,欣赏她的嗓音本身,就像前一天欣赏她的字迹一样。
“妈妈非常伤心,”杰玛又开口说,她话说得很快很快,一句紧接一句,“她根本不想理会,克吕伯尔先生会使我讨厌,即便我嫁给他也不是出于爱情,而是由于她的强求……她怀疑……您……你;直截了当地说,就是她相信我爱上了你,她感到更加痛苦的是,前天她竟然一点也没想到会有这样的事,甚至委托你来劝我……这是一个奇怪的委托,对吧?现在她说你……您是个滑头,是个诡计多端的人,说您辜负了她的信任,并向我预言,您也会欺骗我的……”
“但是,杰玛,”萨宁大声说,“难道你没对她说……”
“我什么也没说!没有同您商量,我有什么权利?”
萨宁举起双手轻轻拍了一下。
“杰玛,我希望,你现在至少会向她承认一切,你会把我带到她面前去……我要向你母亲证明,我不是骗子!”
由于慷慨、火热感情的激荡,萨宁的胸膛在猛烈地起伏!
杰玛睁大眼睛瞧了瞧他。
“您真的想藏书网现在同我一起到妈妈那里去?到要我们相信……我们之间的一切是不可能的,永远也不会实现的妈妈那里去?”有一句话她没敢说出口……这句话烫她的嘴唇;可萨宁却更乐意地把它说了出来。
“和你结婚,杰玛,做你的丈夫,我不知道有比这更大的幸福!”
他觉得自己的爱情,自己的慷慨,自己的决心都是没有任何止境的。
杰玛原准备停一会儿,听到这些话,走得更快了……她似乎想要逃避这过于伟大和意外的幸福!
但是,她的两条腿突然发软了。克吕伯尔先生头上戴一顶新礼帽,身上穿一件腰部带褶子的新大衣,腰挺得笔直,头发卷得像卷毛狗,从离她几步开外的小胡同的拐角后面走了出来。他看见了杰玛,看见了萨宁,不知怎么在心里扑哧笑了一声,把柔软的身体向后一仰,神气地朝他们走来。萨宁感到一阵厌恶;但瞥了一眼克吕伯尔的脸,这张脸的主人尽其所能地努力摆出一副鄙夷的惊讶,甚至同情的神态——瞥了一眼这张红润、鄙俗的脸之后,他突然感到一阵怒火涌上心头,向前跨了一步。
杰玛抓住了他的手,沉着果断地把自己的手伸给他,正眼看了看自己过去的未婚夫……他眯缝起眼睛,缩起身子,拐向一边去了,从牙缝里嘟哝说:“一首歌的寻常结尾!”(Das alteEnde vom Liede!)——然后仍然迈着神气的一蹦一蹦的脚步走了。
“他,这个恶棍说了些什么?”萨宁问,想要去追克吕伯尔;但杰玛阻止了他,跟他一起往前走去,已不再抽回握在他手里的那只手。
罗泽利糖果点心店已出现在眼前。杰玛又一次停住了脚步。
“Dimitri,monsieur Dimitri,”她说,“我们还没进去,我们还没见到妈妈……假如您还要想一想,假如……您还是自由的,德米特里。”
萨宁把她的一只手紧紧地贴在自己的胸前作为回答,然后拉着她向前走去。
“妈妈,”杰玛和萨宁一起走进莱诺拉太太所在的房间,说,“我带来了一个真正的未婚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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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是杰玛说,她带来了霍乱或者死神本身,莱诺拉太太大概也不会以更大的绝望接受这个消息。她立即坐到一个角落里,脸朝着墙,泪如雨下,像俄罗斯农妇趴在丈夫或者儿子的棺材上那样哭诉起来。起初杰玛那么..难为情,甚至没有走到母亲跟前!她在房间中央停住,如同一尊雕像;萨宁则完全张皇失措了,简直自己也要大哭一场!这十分伤心的哭泣继续了整整一个小时,整整一个小时!潘塔莱奥内认为最好把朝街的店门锁上,以免外人进来,幸好时辰还早。老头儿自己也感到困惑不解,反正他不赞成杰玛和萨宁这样匆忙行事,可要指责他们,又下不了决心,在需要的时候还准备给他们以保护,因为他太不喜欢克吕伯尔了!艾米尔认为自己是他的朋友和姐姐之间的传信人,这一切如此成功实现,他几乎感到自豪!他怎么也不能理解,莱诺拉太太干吗那么悲伤,他立刻在心里做出了结论:女人,即使最好的女人,都缺乏悟性!弄得最难堪的是萨宁。莱诺拉太太大声哭嚎,他一走近,她便挥起两手赶他,他好几次站在远处高声喊:“我向您女儿求婚!”但也徒劳无用。莱诺拉太太特别埋怨自己:“怎么会这样瞎了眼睛,竟一点也没发现!”“要是我的乔万尼·巴蒂斯塔活着,”她噙着泪说,“这种事根本不会发生!”“上帝呀,这到底是怎么回事?”萨宁心里想,“要知道,这简直是愚蠢!”他自己不敢看杰玛一眼,杰玛也不敢抬起眼睛看他。她只是在耐心地照料母亲,起初母亲不断地推开她……
最后,暴风雨渐渐平息了。莱诺拉太太停止了哭泣,允许杰玛扶她从躲藏的角落里出来,安排她在窗前的安乐椅上坐下,给她橙花水喝;允许萨宁——不是走近,啊,不是!——但至少可以留在房间里(先前她一直要他出去),他说话的时候也不再打断他。萨宁马上利用出现的风平浪静,表现了自己惊人的辩才:即使在杰玛面前,他未必能如此热烈而又令人信服地表示自己的意图和自己的感情。这些感情是最真挚的,这些意图是最纯洁的,就像《塞维勒的理发师》中阿勒马维华的意图一样。他对莱诺拉太太,对自己都不隐瞒这些意图的不利方面;但这些不利方面只是表面的!不错,他是外国人,他们同他相识不久,对他的身份和他的财产状况完全不了解;但是,他愿意提供一切必要的证据,证明他是出身高贵的人,不是穷人;他将援引他一国同胞们最不容置疑的证明!他希望杰玛同他一起将会幸福,他会排遣她同亲人分离的痛苦!……提到分离——“分离”这一个词——差一点把整个事情砸了……莱诺拉太太猛地全身颤抖起来,焦急起来……萨宁赶快说,分离只是暂时的,也许根本就不用分离!bbr>99lib?
萨宁的雄辩没有白费。莱诺拉太太开始不时地瞧瞧他,虽然目光里依然含着痛苦和责备,但已经没有先前的厌恶和愤怒了;然后,她允许他走到跟前,甚至在她身旁坐下(杰玛坐在另一边);然后,她开始责备他——不只是用目光,而是用语言,这就表示她的心有点软了;她开始抱怨,但她的抱怨越来越心平气和和委婉了;抱怨和时而向女儿、时而向萨宁提出问题交替进行;然后,她允许他握住她的手,而且不马上把它抽回来……然后,她又哭起来,但已经完全是另一种眼泪……然后,她忧伤地微微一笑,惋惜乔万尼·巴蒂斯塔不在了,但含义已经与先前藏书网
不同了……又过了一刹那,两个罪人——萨宁和杰玛——已经跪在她的脚下,她把自己的手轮流放在他们的头上;又过了一刹那,他们已经在拥抱和亲吻她,艾米尔欣喜若狂、眉飞色舞地跑进了房间,也扑向紧紧抱成一团的人。
潘塔莱奥内朝屋里瞧了瞧,得意地微笑了一下,同时又皱起了眉头,他走到店铺里,打开了朝街的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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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绝望到忧伤,又从忧伤到“温顺的听天由命”——莱诺拉太太的这种转变发生得相当迅速;但这种温顺的听天由命立即又变成了暗暗的自得,但出于礼貌,这种暗暗的自得被她竭力加以掩饰和克制而已。从第一天相识,莱诺拉太太心里就喜欢萨宁;习惯于他将成为自己的女婿的念头之后,她已经不觉得这个想法有什么特别不愉快的,虽然仍认为必须在脸上保持一点委屈的……更多是忧虑的神情。何况,这几天发生的事情是那么不寻常……一件紧接一件!作为讲求实际的女人和作为母亲,莱诺拉太太还认为自己有责任向萨宁提出各式各样的问题,加以询问。萨宁早晨和杰玛会面的时候,他根本没有想过要同她结婚,真的,他当时什么也没有想,而只是受了自己强烈感情的驱使。现在,萨宁十分乐意地,可以说是狂热地进入了自己的角色,未婚夫的角色,认真、详细和乐意地回答了提出的各种问题。莱诺拉太太确..t>信了他是真正的天生的贵族,而对他不是公爵甚至感到有点奇怪。然后,她摆出一副严肃的样子,“预先提醒他”,她对他将丝毫不讲客套地直言不讳,因为做母亲的神圣责任迫使她这样做!对此,萨宁回答说;这正是他所期望的,他自己恳切地请求对他不要顾惜!
于是,莱诺拉太太对他说,克吕伯尔先生(说出这个名字,她轻轻地叹息了一声,紧闭起双唇,停顿了一下)——克吕伯尔先生,杰玛过去的未婚夫,现在已经有八千盾的收入,而且这个数目还将逐年迅速增加,而他,萨宁先生的收入有多少?
“八千盾,”萨宁慢声重复道……“折合成我们的钱,大约有一万五千卢布纸币……我的收入少得多。我在图拉省有一个不大的庄园……在经营好的情况下,一年能够提供,甚至肯定能够提供五六千……是的,要是我去任职,很容易就能得到两千薪俸。”
“去俄罗斯任职?”莱诺拉太太喊了一声,“这么说来,我要和杰玛分别啦!”
“可以到外交部门谋事,”萨宁赶紧接过来说,“我有一些关系……那样就可以在国外任职。不然的话,还可以这?么办,这个办法最好:把庄园卖掉,用卖得的钱去做一点赚钱的生意,比如说,扩大你们的糖果点心店。”萨宁也觉得自己在说些荒诞不经的话,但一种莫名其妙的勇气支配了他!他看了看杰玛,从“务实的”谈话开始以后,她不时站起身来,在房间里踱来踱去,然后又坐下——他看了看她,觉得对于他任何障碍都不在话下,他准备立刻最妥善地安排好一切,只要她不再担心。
“克吕伯尔先生也曾经想给我数目不大的一笔钱,用来扩大糖果点心店。”莱诺拉太太犹疑片刻之后小声说。
“妈妈!看在上帝分上!妈妈!”杰玛用意大利语喊道。
“这种事情需要说在前头,我的女儿。”莱诺拉太太也用意大利语回答。
她又转过脸来对着萨宁,问他俄罗斯有些什么关于婚姻的法律,同女天主教徒结婚有没有障碍,像在普鲁士那样?(当时,即一八四年,全德国都还记得普鲁士政府和科隆大主教由于混合婚姻而发生的争吵。)当莱诺拉太太听说她女儿嫁给俄罗斯贵族,自己也会成为贵 65cf." >族之后,她表现了某种高兴的神情。
“但您还是需要先到俄罗斯去吧?”
“为什么?”
“不然怎么行?要取得你们国王的同意吧?”
萨宁向他说明,这完全不需要……不过,结婚之前,也许他真的要回俄罗斯去一趟,藏书网
只待最短的时间(他说出这些话,他的心痛苦地抽紧了,望着他的杰玛明白他的心抽紧了,于是红了脸,沉思起来),他将尽量利用回祖国的机会卖掉庄园……无论如何也要带回需要的钱。
“我还想请您从那里给我带几张上等阿斯特拉罕羊羔皮做短斗篷,”莱诺拉太太说,“听说那里的羊羔皮非常好,又非常便宜!”
“一定带,我将非常高兴地给您带,也给杰玛带!”萨宁大声说。
“给我带一顶绣银精制山羊皮小帽。”艾米尔从隔壁房间探出头,插进来说。
“好,也给你带……也给潘塔莱奥内带双鞋。”
“这是干什么?干什么?”莱诺拉太太说,“现在我们在谈正经事。还有,”讲究实际的太太补充道,“您说:卖掉庄园。可您究竟怎么卖呢?这么说来,您要把农民也卖掉?”
萨宁的腰像被刺了一下。他记起了,他在跟罗泽利太太和她女儿谈论农奴制的时候,曾经说过农奴制使他深感愤怒,并一再向她们保证无论如何永远也不会去卖农民,因为他认为这种买卖是不道德的行为。
“我尽量把我的庄园卖给一个我所了解的品德好的人,”他磕磕巴巴地说,“或者,也许农民愿意自己赎身。”
“这样最好,”莱诺拉太太也表示同意,“否则出卖活人……”
“Barbari!”跟着艾米尔出现在门口的潘塔莱奥内嘟哝说,晃了晃自己蓬松的头发,就消失了。
“糟糕!”萨宁心中暗想,偷偷地看了看杰玛。她好像没听见他最后说的话。“没有什么。”他心里又想。
务实的谈话就这样一直进行到快要吃午饭的时候。最后,莱诺拉太太完全平静了,已经称萨宁为德米特里,伸出一个指头温和地威胁他,发誓要对他的狡诈行为进行报复。关于他的亲人,她问了很多,问得很详细,因为“这也很重要”;她还要求他给她描述结婚仪式,婚礼怎样按照俄罗斯教会的礼仪进行,她想象杰玛身穿洁白礼服,头戴金冠,事先就赞赏不已。
“瞧,她多么美,像个女皇,”她怀着母亲的自豪小声说,“世间根本就没有这样的女皇!”
“世间没有另一个杰玛!”萨宁接过来说。
“是的,所以她才是——杰玛!”(众所周知,在意大利语中,杰玛的意思是宝石。)
杰玛扑过来亲吻母亲……看来,只是到现在她才轻松地舒了口气,压得她难受的一块沉重的石头才从心头落了地。
萨宁一想到不久前在这些房间里沉湎于其中的那些梦想眼看着实现了,已经实现了,他觉得自己是那么幸福,他的心里充满了孩子般的快乐;他整个人兴奋异常,于是立即走到店铺里;他希望无论如何一定要站在柜台里面卖卖货,就像几天前那样……他在心里说:“现在我完全有这个权利!因为现在我已经是家里人了!”
他真的站在柜台里面,真的做起了买卖,即卖给前来的两个小女孩一磅糖果,把两磅当一磅卖了,只收了她们一半的钱。
吃午饭的时候,萨宁正式作为未婚夫坐在杰玛身旁。莱诺拉太太继续谈她的务实的打算。艾米尔不时地笑,缠着要萨宁带他到俄罗斯去。萨宁决定两个星期后动身。只有潘塔莱奥内表现出有点闷闷不乐的样子,因此,莱诺拉太太甚至责怪他说:“亏您还是决斗证人呢!”潘塔莱奥内皱着眉头瞅了她一眼。
杰玛几乎一直默不作声,但她的脸从来没有这样美丽和容光焕发。午饭后,她叫萨宁到花园去一会儿,在前天她坐着拣樱桃的那条长凳旁停住,对他说:
“德米特里,不要生我的气;但我还想提醒你,你不应当认为自己是受约束的……”
他没让她说完……
杰玛侧过脸去。
“妈妈提醒的事情你记得吗?关于我们的信仰的不同,就是这!……”
她抓住用细带挂在脖子上的石榴石小十字架,用劲一拽,扯断了带子,把小十字架交给了他。
“既然我是你的,那么,你的信仰就是我的信仰!”
萨宁和杰玛一起回到屋里,他的眼睛还是湿润的。
傍晚,一切都进入了常规;甚至还玩了一会儿“特莱赛特”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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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萨宁醒得很早。他处于最高的人生幸福之中;但并非这妨碍了他的睡眠;如何尽可能快地和有利地卖掉他的庄园这个决定命运的重大问题打扰了他的平静。他头脑里各种各样的计划搅和到一起,但暂时仍茫无头绪。他从房子里走出来,到外面换换新鲜空气,清爽清爽头脑。他希望一定要带着一个确定的方案去见杰玛。
他前面有一个人,身体相当臃肿笨重,两腿粗壮,穿得很体面,走路的样子有点东摇西摆、一跩一跩,这个人是谁呢?他在什么地方见过这个浅色头发蓬乱竖立的后脑勺,这个仿佛直接安在肩膀上的脑袋,这柔软肥胖的脊背,这两只胖得发圆的下垂的胳膊呢?难道这是他已经失去联系五年的寄宿学校的老同学波洛佐夫?萨宁赶过走在他前面的人,转过身来……一张宽大微黄的脸庞,一双浅色睫毛和眉毛的小小的猪眼睛,一只短短的扁平鼻子,两片像是黏在一起似的大厚嘴唇,一个没有胡子的圆下颌,还有整个脸上那一副酸溜溜、懒洋洋和不信任的神情——真的,一点不错:这是他,是伊波利特·波洛佐夫!
“是我的福星又高照了吧?”一个念头在萨宁的脑海里闪过。
“波洛佐夫!伊波利特·西多雷奇!是你吗?”
那人停住脚步,抬起他的小眼睛,等了一会儿,终于启开双唇,用有点嘶哑的细声说:
“是德米特里·萨宁?”
“正是他本人!”萨宁大声说,握了握波洛佐夫的一只手;他带着紧紧的烟灰色软皮手套的两只手仍然一动不动地垂在他胖得突出的大腿两旁。“你在这里很久了吗?你从什么地方来的?住在哪里?”
“我是昨天从威斯巴登来的,”波洛佐夫不慌不忙地回答,“来给妻子买东西,今天就回威斯巴登。”
“啊呀!你已经结婚了,据说,还娶了个大美人儿!”
波洛佐夫眼睛朝一旁瞧了瞧。
“是的,大家都这么说。”
萨宁笑了起来。
“我看出,你还是那样……慢性子,像在寄宿学校时一样。”
“我干吗要变?”
“又据说,”萨宁补充道,特别强调“据说”二字,“你妻子很有钱。”
“大家也都这么说。”
“你自己,伊波利特·西多雷奇,难道不知道?”
“我,老弟,德米特里……帕甫洛维奇?——对,帕甫洛维奇!我不过问妻子的事情。”
“不过问?什么事都不过问?”
波洛佐夫转了转眼珠子。
“什么事也不过问,老弟,她独立自主……我也独立自主。”
“你现在是往哪里去?”萨宁问。
“现在我不往哪里去;现在站在街上,在和你谈话;和你谈完话,我就回旅馆去——吃早饭。”
“愿意要我做个伴吗?”
“你说的是吃早饭?”
“是的。”
“可以,两个人吃饭快活得多。你不是个爱说话的人吧?”
“我想不是。”
“那好吧。”
波洛佐夫迈步向前,萨宁跟他并肩走去。萨宁心里想,波洛佐夫的嘴唇又黏在一起了,他发出呼哧呼哧的声音,默默地一摇一摆地走着。萨宁想:这个笨蛋用什么办法搞到了一个漂亮、有钱的妻子?他自己既不富有,也不是贵族出身,又不聪明;在寄宿学校里,他是出名的又蔫又笨的孩子,是个瞌睡虫和馋鬼,还有一个外号叫“没出息”。真是怪事!
“要是他妻子真的很有钱,据说她是一个包税人的女儿,那么,她会不会买我的庄园呢?虽然他说从不过问妻子的事情,但这话不可信!况且我要的价钱合适、便宜!干吗不试一试呢?也许,这都是我的福星在保佑我……决定了!试一试!”
波洛佐夫把萨宁带到法兰克福一家最好的饭店,他在那里租的当然是最好的房间。桌子上和椅子上堆满了硬纸盒子、木头箱子和大包小包……“老弟,这些都是给玛丽亚·尼古拉耶芙娜买的东西!”(这是伊波利特·西多雷奇的妻子的名字。)波洛佐夫在安乐椅上坐下,哼哼着说:“啊哟,真热呀!”一边解开了领带。然后按铃叫来领班茶房,仔细地向他订了一顿极其丰盛的早餐。“一点钟备好马车!听见了吗?一点整!”
领班茶房谄媚地躬了躬身,奴才般地走了。
波洛佐夫解开了西服背心。只从他微微扬起的眉毛、呼哧呼哧喘气和皱起鼻子的那副样子,就可以看出,说话对于他将是个很大的负担,他不无不安地期待着,是萨宁逼他转动舌头,还是他自己主动进行谈话呢?
萨宁明白自己朋友的心情,所以没有提问题加重他的负担,只说了几句最必要的话;得知他曾经服了两年兵役(当枪骑兵!真的,他穿上短短的军官制服大概很漂亮!),三年前结了婚,同妻子在国外已经一年多了,现在她在威斯巴登治病,然后就到巴黎去。萨宁也多少谈了一些自己过去的生活情况和自己的打算;他开门见山地进入了主题,即谈自己想卖掉庄园的打算。
波洛佐夫默默地听他说,只是不时朝门口望 671b." >望,因为早饭要从那里送来。领班茶房在另外.99lib.两个侍役陪伴下端来了几个菜,上面盖着银罩子。
“是图拉省的庄园?”波洛佐夫低声说,一面在餐桌旁坐下,把餐巾塞进衬衣领子里藏书网。
“是图拉>省。”
“叶弗列莫夫县……我知道。”
“你知道我的阿列克谢耶夫卡吗?”萨宁问,也在桌旁坐下。
“当然知道。”波洛佐夫把一块地蘑煎鸡蛋塞进嘴里,“玛丽亚·尼古拉耶芙娜,我的妻子,在旁边也有一座庄园……请把这一瓶打开,茶房!土地很好,只是你的庄稼汉把树木都砍了。你干吗要卖呢?”
“需要钱,老兄。我会卖得价钱便宜。你买下吧……正凑巧。”
波洛佐夫喝下了一玻璃杯葡萄酒,用餐巾擦了擦嘴,又慢慢地大声咀嚼起来。
“嗯,是啊,”他终于又说……“我不买庄园:没有钱。请把奶油推过来一点。也许我妻子会买。你跟她谈谈吧。如果你要价不高,她不会嫌弃的……可这些德国人真是蠢驴!连鱼都不会炖。看来,这最简单不过了吧?他们还高谈什么‘应当统一祖国’。茶房,把这讨厌的东西拿走!”.
“你妻子真的亲自管理……产业?”萨宁问。
“亲自。这肉饼不错。我建议你吃一点。我对你说过,德米特里·帕甫洛维奇,妻子的事情我一概不过问,现在再对你重说一遍。”
波洛佐夫继续吧嗒吧嗒地吃着。
“嗯……可我怎么才能和她谈呢,伊波利特·西多雷奇?”
“非常简单,德米特里·帕甫洛维奇。到威斯巴登去。离这儿不远。茶房,你们有英国芥末吗?没有?畜生!只是别浪费时间。我们后天就要走了。让我给你倒一杯,这是醇美的酒,不是酸汤。”
波洛佐夫的脸上有了生气,变红了;只有在他吃饭……或喝酒的时候,他的脸上才有生气。
“真的……我不知道这事该怎么办。”萨宁喃喃地说。
“为什么你突然急需要这样做?”
“问题就在于急需,老兄。”
“需要很大一笔钱吗?”
“很大。我……我怎么对你说呢?我打算……结婚。”
波洛佐夫把举到嘴边的酒杯放回桌子上。
“结婚!”他用嘶哑的,由于惊讶而嘶哑的声音小声说,把自己两只胖乎乎的手交叉着放在肚子上。“那么突然?”
“是的……很快。”
“未婚妻当然在俄罗斯了?”
“不,不在俄罗斯。”
“到底在哪里?”
“在这里,在法兰克福。”
“她是什么人?”
“德国人;也可以说不是,是意大利人。是这里的居民。”
“有陪嫁吗?”
“没有。”
“这么说来,爱情已经非常强烈?”
“你多么可笑!是的,非常强烈。”
“你就是为这事需要钱?”
“正是……是的,是的。”
波洛佐夫喝下了酒,漱了口,洗了手,用心地在餐巾上擦干,掏出一支雪茄烟,抽了起来。萨宁默默地望着他。
“只有一个办法,”波洛佐夫终于闷声闷气地说,向后仰起头,口里喷出一缕细细的烟,“去找我妻子。只要她愿意,用两只手就能把你的灾难全部消除。”
“我怎么才能见到她,你的妻子?你说,你们后天就要走?”
波洛佐夫闭上了眼睛。
“听着,我告诉你。”他终于一边用嘴唇转动着雪茄烟,一边叹着气说,“你回家去,赶紧准备好行装,然后到这里来。我一点钟出发,我的马车很宽敞,我带你去。这么办最好。现在我要睡一会儿。老弟,我一喝上酒,就一定要睡一会儿。这是天性的需要,我也不反对。你别妨碍我。”
萨宁反复想了又想,突然抬起头来:他拿定了主意!
“好吧,我同意,谢谢你。我十二点半到这里来,我们一起去威斯巴登。我希望你妻子不会生气……”
但波洛佐夫已经打起了呼噜,嘴里喃喃地说:“别妨碍我!”像个孩子似的,乱蹬了一阵脚,便睡着了。
萨宁又打量了一次他肥胖笨重的身躯、他的脑袋、脖子、他高高仰起的像苹果一般溜圆的下颌,走出饭店,迈着急促的脚步朝罗泽利糖果点心店走去。需要先告诉杰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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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在糖果点心店里碰见了她和母亲在一起。莱诺拉太太弯着腰,正在用一把不大的折尺量窗子中间的距离。看见萨宁,她直起身来,高兴地欢迎他,但并非没有一点仓皇失措。
“我听了您昨天的话,”她开口说,“怎样改进我们商店的各种想法,一直在头脑里打转。在这里,我打算放两个带玻璃隔板的货柜。您要知道,现在时兴这个。然后再……”
“非常好,非常好,”萨宁打断了她的话,“这一切将来都要考虑。但请到这边来,我有事要告诉你们。”他挽起莱诺拉太太和杰玛的手,把她们带到另一个房间里。莱诺拉太太惊慌起来,手里的尺子掉在了地上,杰玛也差一点惊慌起来,但更仔细地看了看萨宁,便放心了。他的脸上确实有忧虑的神情,但同时又表现出精神振奋和果敢。
他请两位女士坐下,而自己站在她们面前,不停地挥动着双手并把头发挠得乱蓬蓬的,告诉了她们一切:同波洛佐夫的邂逅,拟议中的威斯巴登之行和卖掉庄园的可能性。
“你们想想我多有福气,”他终于感叹地说,“事情发生了这样的变化,我甚至也许不用回俄罗斯去了!我们可以比我的预计早得多地举行婚礼!”
“您什么时候必须要走?”杰玛问。
“就是今天,一小时以后,我的朋友已经租好了马车,他带我去。”
“您会给我们写信吗?”杰玛问。
“马上就写!同这位太太一谈完,立刻就写信。”
“您说,这位太太很有钱?”讲究实际的莱诺拉太太问。
“非常有钱!她父亲是百万富翁,把全部财产都留给了她。”
“全都给了她一个人?这可是您的运气,只是您要当.99lib?心,别把庄园贱卖了!您要理智、坚定。别太求成心切了!我理解您想尽快做杰玛丈夫的心情……但首先要谨慎!别忘了:您庄园卖得越贵,你们俩——和你们孩子的钱就会越多。”
杰玛扭过头去,萨..宁又挥动起双手。
“对于我的谨慎,您可以放心,莱诺拉太太!我也不会去讨价还价。我将向她报一个实实在在的价格:她给——很好;不给——就去她的。”
“您认识她……这位太太吗?”杰玛问。
“我从来没见过她的面。”
“您到底什么时候回来?”
“要是我们的事情办不成,我后天就回来;要是事情进展顺利,也许要多待一两天。无论如何,我一分钟也不会耽搁。因为我把自己的心留在这里了!可我只顾和你们说话了,出发前我还得往旅馆里跑一趟……把您的手给我,祝我成功吧,莱诺拉太太,在我们俄罗斯总是这样的。”
“右手还是左手?”
“左手,它靠心更近。不论成功还是失败,我后天就回来!有什么预示我,我将凯旋!再见,我善良的、亲爱的……”
他拥抱和亲吻了莱诺拉太太,而请杰玛跟他到她的房间里待一会儿,因为他有非常重要的?99lib?事情要告诉她……他只不过想和她单独告别。莱诺拉太太心里明白,所以没有询问是什么重要的事情……
萨宁还从没有进过杰玛的房间。他一跨过这想望已久的门槛,爱情的全部魔力、全部激情、狂热和甜蜜的恐惧猛然一下子在他身上爆发了,突然一下子闯进了他的心里……他向四周投去深情的目光,跪倒在少女的脚下,把自己的脸紧紧地贴在她身上……
“你是我的吗?”她小声说,“你很快就回来吗?”
“我是你的……我会回来的。”他气喘吁吁地反复说。
“我等你,我亲爱的。”
过了一会儿,萨宁已经沿着街道向自己的住处跑去。他根本没有发现,潘塔莱奥内头发蓬乱,跟着他从糖果点心店门里跑出来,朝他喊什么话,晃动着一只高高举起的手,像是在进行威胁。
十二点三刻,萨宁来到了波洛佐夫住的饭店。饭店大门口已经停着一辆套着四匹马的马车。看见萨宁,波洛佐夫只小声说了一句:“啊!拿定主意了?”虽然正是夏天,他戴上礼帽,穿上大衣和套鞋,用棉花塞住耳朵,走到大门外的台阶上。侍役们按照他的吩咐,把他买的许许多多的东西全都放进马车里,在他的座位四周摆满了丝绸靠垫、小提包、小包裹,脚下放了一只盛食品的篮子,把一个皮箱拴在车夫的座位上。波洛佐夫慷慨地付了钱,然后由殷勤的看门人从后面,但却恭恭敬敬地搀扶着,他哼哼着爬上了马车,坐下来,把四周的东西好好地按实落,挑出一支雪茄烟吸了起来。只是这时他才用一个指头招呼萨宁:“你也上来吧!”萨宁在他身旁坐下,波洛佐夫通过看门人吩咐邮车驿员认真正点行驶,如果他想要小费的话;踏板哗啦响了,门砰地关上了,马车上路了。
33
从法兰克福到威斯巴登,现在乘火车用不了一个小时;那时候,特快驿车要走大约三个小时,路上要换五次马。波洛佐夫不知是在打瞌睡,还是因为颠簸得太厉害,嘴里叼着一支雪茄,很少说话;一次也没朝窗外看。他对美丽的风光不感兴趣,甚至说:“大自然是他的死神”!萨宁也默不作声,也没有欣赏风景:他没有心思欣赏,他完全陷入沉思和回忆。在各个驿站,波洛佐夫都认真地付了钱,按表看着钟点,奖赏了邮车驿员,赏多赏少,看他们卖劲的程度如何。半路上,他从装食品的篮子里拿出两个橙子,自己挑了个好的,另一个给了萨宁。萨宁凝神瞧了瞧自己的旅伴,忽然放声大笑起来。
“你笑什么?”波洛佐夫问道,一面用自己短短的白指甲起劲地剥橙子皮。
“笑什么?”萨宁重复道,“笑我和你的这次旅行。”
“又怎么啦?”波洛佐夫又问了一遍,把一瓣橙子瓤放进嘴里。
“这次旅行真是太奇怪了。说真的,昨天我还很少想到你,就像想中国皇帝一样,可今天我同你一起去把我的庄园卖给你的妻子,对她我同样丝毫也不了解。”
“什么事情都可能发生,”波洛佐夫回答,“活得久一点,你什么事情都会看到的。比如说,你能想象我当传令兵的样子吗?可我当过;米哈伊尔·帕夫洛维奇大公下令:‘快步跑,这个胖骑兵少尉快步跑!加快跑!’”
萨宁挠了挠耳朵后面。
“告诉我,伊波利特·西多雷奇,你妻子怎么样?她的脾气如何?我需要知道这些情况。”
“他下命令:‘快步跑!’那倒容易,”波洛佐夫突然怒气冲冲地说,“可我……可我怎么样呢?我就在心里想:把您的官衔和肩章都拿走吧,都去它们的吧!..对啦……你问我妻子吗?妻子怎么样?是个像大家一样的人。你可不要惹她——她不喜欢这个。主要的是,你要尽量多谈……这样才能有笑料。谈谈你的恋爱什么的……而且要好笑点,知道吧?”
“怎么好笑一点?”
“就那样。你已经告诉了我,你在恋爱,你想结婚。就这样,你就把这描绘描绘。”
萨宁生气了。
“你认为这有什么好笑的?”
波洛佐夫只是转了转眼珠子。橙子的液汁顺着他的下巴直往下流。
“是你妻子派你到法兰克福买东西的?”过了一会儿,萨宁问。
“正是她。”
“买的都是些什么东西?”
“当然是些玩物。”
“玩物?难道你有孩子了?”
波洛佐夫甚至从萨宁身旁挪开了一点。
“是这么回事!我何必要有孩子?是女人的99lib.装饰品……服饰穿戴。是梳妆打扮用的。”
“难道你对这在行?”
“在行。”
“那你怎么对我说,你对妻子的事什么都不过问?”
“别的不过问。这事嘛……无所谓。由于无聊,可以管管。而且妻子相信我的鉴赏力。我还很会讨价还价。”
波洛佐夫说话已开始时断时续;他已经累了。
“你妻子很有钱吗?”
“有钱是有钱,只是大都为了自己。”
“看来你没有什么可抱怨的啦?”
“我是她的丈夫呀。我当然不能不利用这种地位!而且我对她是个有用的人!她和我一起是走了鸿运!我是个合适的人!”
波洛佐夫用富丽雅绸手帕擦了擦脸,吃力地唉了一声,意思是说:“饶了我吧,别逼我再说话了。你瞧,说话对我是多么吃力。”
萨宁不再打扰他,自己又陷入了沉思。
马车停在威斯巴登一家饭店门前。这家饭店简直像一座宫殿。里面立即响起了铃声,一片奔忙。身着黑色燕尾服的仪表优雅的人们在大门前闪动起来,穿着绣金服装的看门人用劲打开了马车的门。
波洛佐夫像个胜利者下了马车,沿着铺着地毯、散发着芳香的楼梯上楼去。一个人飞跑到他跟前,穿得也很考究,但生着一张俄罗斯人的面孔,这是他的仆人。波洛佐夫对他说,以后将永远把他带在身边,因为昨天在法兰克福,竟一夜没有人给他波洛佐夫送热水!仆人脸上表现出惊骇的神情,麻利地弯下腰,给老爷脱下套鞋。
“玛丽亚·尼古拉耶芙娜在家吗?”波洛佐夫问。
“在家,先生。太太正在换衣服。要到拉松斯卡娅伯爵夫人家去吃午饭。”
“啊!到这人家去!……等一等!东西全在马车里,你把它们拿出来,搬进来。你,德米特里·帕甫洛维奇,”波洛佐夫补充说,“去租一个房间,过三刻钟到这里来。我们一起吃午饭。”
波洛佐夫慢悠悠地向前走去,萨宁要了一个比较一般的房间,梳洗完毕,休息了片刻,便到冯·波洛佐夫公爵殿下(Durchlaucht)下榻的巨大豪华套房去。
他碰见这位“公爵”端坐在富丽堂皇的客厅中央一张十分豪华的安乐椅上。萨宁的慢性子朋友已经沐浴完毕,换上了贵重的缎子家用长衫;头上戴一顶深红色非斯卡帽。萨宁走到他跟前,端详了一会儿。波洛佐夫坐着一动不动,像个木偶;连脸也没朝他转过来,连眉毛也没动一动,一点声没出。真是一副壮观的景象!萨宁对这副景象欣赏了大约两分钟,刚想要开口说话,打破这神圣的沉默,隔壁房间的门突然打开来了,门口出现了一位年轻、美丽的太太,身上穿着白色绸连衣裙,镶着黑色花边,两只手上和脖子上戴着钻石首饰——她就是玛丽亚·尼古拉耶芙娜本人。她浓密的淡褐色头发已经编成辫子,但还没有盘起,从头99lib.两边垂了下来。
34
“哎哟,对不起,”她面露半难为情半讥讽的笑容说,立即用一只手抓住一条辫子的梢,一双灰色明亮大眼睛直盯着萨宁,“我没想到,您已经来了。”
“萨宁,德米特里·帕甫洛维奇,我儿时的朋友。”波洛佐夫低声说,仍然没有朝他转过脸去,也没有站起身来,但用一个手指藏书网朝他指了指。
“是的……我知道……你已经对我说过了。很高兴认识您。但是,我原想请你,伊波利特·西多雷奇……我的女仆今天有点糊涂……”
“要给你梳理一下头发吗?”
“是的,是的,请吧。对不起。”玛丽亚·尼古拉耶芙娜面带先前的笑容重复说,朝萨宁点了点头,很快转身躲进门里去了,给人留下她那迷人脖颈、俏丽双肩和俏丽的身躯的昙花一现而又协调的印象。
波洛佐夫站起身来,吃力地一摇一摆走到那个房间去了。萨宁分秒没有怀疑,女主人本人十分清楚他在“波洛佐夫公爵”的客厅里;搞这种排场完全是为了展示自己的头发,她的头发确实很美。对波洛佐娃太太这乖常的举动,萨宁心里甚至感到高兴,他想:“既然她想使我吃一惊,想在我面前显示自己——也许会在庄园的价格上做出让步,可谁晓得呢?”他的心里只有杰玛,对于他,其他所有的女人都无足轻重,他几乎不注意她们;这一次他也只是想:“是的,对我说的是实话:这位太太非常美!”
假如他不是处在这种特殊的心境之中,他大概会用另一种方式来表达。玛丽亚·尼古拉耶芙娜是科雷什金人,是一个十分出众的女人。她并不是个了不起的美99lib?人儿:她身上甚至相当明显地表现出她平民出身的痕迹。她额头低矮,鼻子有点肥大而且翘起;她也不能夸耀自己皮肤的细嫩和手脚的优美——但这一切有什么关系呢?不是如普希金所说的那样,在“神圣的美”面前,每个遇见她的人都会停下脚步,但在这个女人——说不上是俄罗斯女人还是茨冈女人——强壮的如盛开的鲜花一般的胴体的魅力面前……他会不由得停住脚步!
但杰玛的形象,如诗人讴歌的三层铠甲,保护着萨宁。大约过了十分钟,玛丽亚·尼古拉耶芙娜在自己丈夫的陪同下又出现了。她走到萨宁面前……她的步态是那么迷人,在那些——唉!——已经遥远的年代,有些怪人会为之发狂。“这个女人朝你走来的时候,仿佛给你带来你一生的全部幸福。”他们中间有一个人曾经这样说。她走到萨宁面前,向他伸出一只手,声音亲切而又似乎拘谨地用俄语小声说:“您会等我,对吧?我很快就回来。”
萨宁恭敬地躬身施了个礼,而玛丽亚·尼古拉芙娜已经打开门帘往外走去,临走,她又转回头来,又微微一笑,又留下了先前那种协调的印象。
她微笑的时候,每个腮边露出了不是一个,也不是两个,而是三个酒窝,她的眼睛比她的嘴唇,那红红的、长长的诱人的嘴唇笑意更浓,嘴唇的左侧有两个很小的痣。
波洛佐夫冲进了房间,又坐在了安乐椅上。他仍然默不作声;但一种古怪的冷笑不时地鼓起了他那平平淡淡、已有皱纹的两腮。
他显得样子苍老,虽然他只比萨宁大三岁。
他款待客人的午餐,不言而喻,会使最挑剔的美食家感到满意,但萨宁觉得这顿午餐没完没了,难以忍受!波洛佐夫吃得很慢,吃得“津津有味,十分在行,慢条斯理”,聚精会神地俯在每一盘菜上,几乎闻遍每一块菜肴;他先用酒漱漱口,然后便吃起来,不停地吧嗒着嘴唇……吃烤菜的时候,他谈兴大发,可谈的是什么呢?谈的是美利奴羊,他打算买一大群,谈得那么详细,那么动情,使用各种亲昵的名称。他喝下一杯像开水一样滚热的咖啡(他好几次99lib?用抱怨气愤的声调提醒茶房,昨天给他上的咖啡是凉的,凉得像冰!),用自己发黄的不整齐的牙齿叼起一支哈瓦那雪茄,习惯地打起盹来,这使萨宁非常高兴,他开始悄悄地在地毯上踱起步来,一面幻想着他将怎样和杰玛一起生活,他将带着什么消息回去见她。但是,波洛佐夫醒了,据他自己说,醒得比平时早,只睡了一个半小时。他喝了一杯加冰块的瑟尔滕斯矿泉水,吞下了七八勺果酱。这是仆人给他送来的用真正的“基辅”深绿色罐子装的俄罗斯果酱,用他自己的话说,没有这种果酱他就活不下去,然后用微肿的眼睛盯着萨宁问,他是否愿意跟他玩一会儿“捉傻瓜”牌?萨宁欣然表示同意;他怕波洛佐夫再谈小绵羊、小母羊和肥羊尾。宾主二人来到休息室里,茶房送来了扑克牌,他们便玩起来,当然不赌钱。
玛丽亚·尼古拉耶芙娜从拉松斯卡娅伯爵夫人那里回来,碰见他们正在进行这种无害的娱乐。
她一进房间,看见扑克牌和打开的绿呢面折叠牌桌,便高声大笑起来。萨宁从座位上跳了起来,但她喊道:
“请坐着继续玩,我马上换好衣服,就过来。”她又消失了,弄得连衣裙沙沙作响,一边走一边摘下了手套。
她果真很快就回来了。她脱下漂亮的连衣裙,换上了一件宽松的淡紫色绸短上衣,肥大的袖子下垂着,腰部束着一条粗粗的编织的带子。她在丈夫身边坐下,等他当了“傻瓜”之后,对他说:“喂,肉球儿,行了!(她说‘肉球儿’三个字时,萨宁惊奇地看了她一眼,她快活地微微一笑,用目光作答,露出了自己腮边的所有酒窝)——行了,我看出你想睡了;亲亲我的手就走吧;我要和萨宁先生两个人谈谈。”
“我不想睡,”波洛佐夫小声说,吃力地从安乐椅上站起来,“走嘛我是要走的,手也要亲。”她把一只手掌伸给他,依然面带笑容望着萨宁。
波洛佐夫也看了萨宁一眼,没有道别就走了。
“喂,请说吧,请说吧,”玛丽亚·尼古拉耶芙娜急切地说,同时把两只裸露的手肘放在桌子上,不耐烦地用一只手的指甲敲着另一只手的指甲,“听说您要结婚,是真的吗?”
说完这句话,玛丽亚·尼古拉耶芙娜甚至把头微微向一侧低下,以便更凝神和锐利地观察萨宁的眼睛。
35
波洛佐娃太太过分随便的态度一上来大概会使萨宁感到难为情的,虽然他已经不是初出茅庐,已经在人们中间混过一个时期——如果他不是再次把这种放肆和亲昵态度看作自己事情的好>99lib?的征兆的话。“就由着这位有钱的太太的性子去吧。”他暗自拿定主意,像她问他那样无拘无束地回答她说:
“是的,我要结婚。”
“和谁结婚?和外国人?”
“是的。”
“您认识她才不久吧?是在法兰克福吧?”
“正是这样。”
“她是什么人?可以告诉我吗?”
“可以。她是点心师的女儿。”
玛丽亚·尼古拉耶芙娜睁大了眼睛,扬起了眉毛。
“这真太好啦,”她用慢吞吞的声调说,“这好极了!我原以为,像您这样的年轻人世间再也见不到了。点心师的女儿!”
“我看出,这使您感到惊奇,”萨宁不无自尊地说,“但是,第一,我完全没有那种偏见……”
“第一,这丝毫也不使我感到惊奇,”玛丽亚·尼古拉耶芙娜打断了他的话,“我也没有偏见。我自己就是庄稼人的女儿。啊?怎么,明白了吧?使我感到惊奇和高兴的是,有一个人敢于去爱。您很爱她,是吗?”
“是的。”
“她很漂亮吧?”
最后这个问题使萨宁感到有点讨厌……但是已经不能后退。
“您要知道,玛丽亚·尼古拉耶芙娜,”他开口说,“每一个人都觉得他心爱的女人的脸比别的人都美;但我的未婚妻确实是个美人儿。”
“真的?是哪种类型的美?是意大利式的?古典式的?”
“是的,她面貌十分端正。”
“您带没带她的画像?”
“没有。”(那时候根本还没有相片。银版照相才刚刚开始传播。)
“她叫什么名字?”
“她叫杰玛。”
“您怎么称呼?”
“德米特里。”
“您的父名呢?”
“帕甫洛维奇。”
“您听我说,”玛丽亚·尼古拉耶芙娜用慢吞吞的声调说,“我很喜欢您,德米特里·帕甫洛维奇。您想必是个好人。把您的手给我,让我们做朋友吧!”
她用自己漂亮、白皙而又有力的手指紧紧握了握他的手。她的手比他的略小一点,但却更温暖、光滑、柔软和富有活力。
“您可知道,我产生了一个什么念头?”
“什么念头?”
“您不会生气吧?不会?您说,她是您的未婚妻。但难道……难道一定要这样吗?”
萨宁皱起了眉头。
“我不明白您的意思,玛丽亚·尼古拉耶芙娜。”
玛丽亚·尼古拉耶芙娜低声笑了,晃了一下脑袋,把披落在面颊上的头发甩到后面。
“显然,他是个可爱的人,”她不知是若有所思抑或心不在焉地小声说,“是位骑士!在这之后,您去试试相信那些硬说理想主义者已经绝迹的人的话去吧!”
玛丽亚·尼古拉耶芙娜一直在说俄语,说的是非常纯粹的、民间风格而不是贵族风格的真正莫斯科话。
“您一定是在严守教规的旧派家庭里教养出来的吧?”她问,“您是哪个省的人?”
“图拉省。”
“那我们是同乡啦。我父亲……您知道我父亲是什么人吧?”
“是的,知道。”
“他是在图拉出生的……是图拉人。好吧……(这个‘好’字,玛丽亚·尼古拉耶芙娜故意完全用平民的土音说成‘好噢’。..)现在我们来着手做事吧。”
“就是说……到底怎么着手做事?您这话是什么意思?”
玛丽亚·尼古拉耶芙娜微微眯起了眼睛。
“您干吗到这里来?(她眯缝眼睛的时候,它们的神情变得十分亲切而又带点嘲讽意味;而她大睁开两眼的时候,它们明亮而又几乎冰冷的光辉里流露出不祥的……令人生畏的神情。两道浓密、微蹙、真正如同貂皮一般柔软亮泽的眉毛赋予她的眼睛一种特殊的美。)您希望我买您的庄园?您结婚需要钱?是这样吗?”
“是的,需要钱。”
“您需要很多钱吗?”
“开头,有几千法郎我就满足了。您丈夫了解我的庄园的情况。您可以和他商量商量,而我要的价钱不贵。”
玛丽亚·尼古拉耶芙娜左右摆动了一下头。
“第一,”她慢条斯理地开口说,用手指尖敲着萨宁常礼服的翻袖口,“我没有和丈夫商量的习惯,除了服装的问题,他在这方面是好样的;第二,您干吗说,您要的价钱不贵?我不想利用您恋爱心切、准备做出任何牺牲这一情况……我不接受您的任何牺牲。怎么样?不去鼓励您的……怎么说更好呢?……高尚感情,是吧?我反而要盘剥您,就像剥一棵小椴树的皮一样?这不合乎我?的习惯。有的时候我不怜惜人,即使怜惜也不用这种方式。”
萨宁怎么也弄不明白,她是在嘲笑他还是在说正经话?只是暗自想道:“啊,对你可得加以提防!”
仆人端着个大托盘送来一只俄罗斯茶炊、茶具、凝乳、面包干等,把这些美食摆到桌上,放在萨宁和波洛佐娃太太中间,就退出去了。
她给他倒了一杯茶。
“您不嫌脏吧?”她问,一边用手指捏了一块糖放进茶杯里……块糖夹子就在边上放着。
“哪能呢!……这样美丽的手给……”
他没说完这句话,差点被一口茶呛着,而她聚精会神地、泰然地瞧着他。
“我所以提起我庄园的要价不贵,”他接着说,“是因为现在您在国外,因此我推想您不会有很多闲钱。最后,我自己觉得,在这种条件下出售……或者购买庄园是一种不正常的情况,我必须考虑这一点。”
萨宁说话颠三倒四,自相矛盾,而玛丽亚·尼古拉耶芙娜静静地往安乐椅背上一靠,两手交叉着,仍然用聚精会神、泰然自若的目光望着他。他终于沉默下来。
“没有关系,请说下去,请说下去,”她低声说,像是帮他的忙,“我在听您说,我很高兴听您说话;请说下去。”
萨宁开始描绘自己的庄园,庄园有多少俄亩地,位于什么地方,耕地的情况如何,能够有多大收益……甚至提到庄园是在一个风景优美的地方;而玛丽亚·尼古拉耶芙娜一直望着他,目光越发明亮,越发聚精会神,她的嘴唇在微微蠕动,但没有笑容;她不时地在咬它们。他终于感到难为情了,第二次沉默下来。
“德米特里·帕甫洛维奇,”玛丽亚·尼古拉耶芙娜开了口,接着又沉思起来……“德米特里·帕甫洛维奇,”她重复了一遍,“您听我说,我相信,买您的庄园对我是一桩非常有利可图的交易,我们会达成协议的;但是,您必须给我……两天,是的,两天期限,您能够和您的未婚妻分别两天,是吗?我不会违背您的意愿留您更长时间,我向您保证。但是,如果您现在就需要五六千法郎,我非常高兴借给您,以后我们再算账。”
萨宁站了起来。
“我应当谢谢您,玛丽亚·尼古拉耶芙娜,感谢您愿意盛情、热心地帮助一个几乎完全陌生的人……但是,如果您一定要这样,我认为还是等您对我庄园的事做出决定为好,我在这里待两天。”
“是的,我愿意这样,德米特里·帕甫洛维奇。您会十分痛苦吧?99lib?十分?请告诉我。”
“我爱自己的未婚妻,玛丽亚·尼古拉耶芙娜,同她分离我心里是不轻松。”
“啊,您是个金子般的人!”玛丽亚·尼古拉耶芙娜叹了口气小声说,“我保证不让您过于焦急。您要走了?”
“已经很晚了。”萨宁说。
“经过旅途劳累和同我丈夫玩‘捉傻瓜’牌之后,您需要休息一下。请告诉我,您和伊波利特·西多雷奇,我的丈夫是好朋友?”
“我们在一个寄宿学校里读过书。”
“那时候他就这样?”
“什么‘这样’?”萨宁问。
玛丽亚·尼古拉耶芙娜突然笑起来,笑得满脸通红,把手帕举到嘴边,从安乐椅上站起来,像累了似的,摇摇晃晃走到萨宁面前,向他伸出一只手。
他行了告别礼,便向门口走去。
“明天请早点来,听见了吗?”她紧追着朝他喊了一声。走出房间的时候,他回头看了一眼,看见她又坐在了安乐椅上,两手抱在脑后,短上衣的肥大的袖子几乎滑到了肩头。不能不承认,这两只手的姿态,这整个身段真是迷人的美。
36
早已过了半夜,萨宁房间里还亮着灯。他坐在桌旁给“自己的杰玛”写信,向她讲述了一切;给她描绘了波洛佐夫夫妇,更多的是述说了自己的感情,在信的末尾约定她三天以后见面!(用了三个惊叹号)。大清早,他把这封信送到邮局,然后去库尔豪萨公园散步,那里已经在演奏音乐。人还很少;他在乐队所在的小亭子前面站了一会儿,欣赏了《恶魔罗勃》的集成曲;喝过咖啡之后,他走到旁边一条僻静的林荫道上,在一条长凳上坐下,陷入了沉思。
一把伞柄急促地、相当用力地敲击他的一个肩膀。他精神一振……站在他面前的是玛丽亚·尼古拉耶芙娜,她身穿一件薄薄的灰绿色巴勒吉纱罗连衣裙,头戴一顶白色透花纱帽,手上戴着瑞典手套,面色清新红润,如同夏天的早晨,但她的动作和目光中,沉睡的安逸尚未消失。
“您好,”她低声说,“我今天派人去请您,您已经出去了。我刚刚喝下了第二杯水?99lib?
,您要知道,在这里他们逼着我喝水,天知道为什么……是不是我有病了?我必须散步整整一个小时。您愿意给我做伴吗?然后,我们一起喝咖啡。”
“我已经喝过了,”萨宁小声说,一面站起身来,“但我很高兴和您一起散步。”
“那就请您把手给我……别担心,您的未婚妻不在这里,她看不见您。”
萨宁勉强笑了笑。玛丽亚·尼古拉耶芙娜每一提起杰玛,他心里都产生一种不愉快的感觉。但是,他匆忙和顺从地躬了躬身……玛丽亚·尼古拉耶芙娜的手慢慢地、轻轻地放在他的手臂上,抚摩了一下,便像是粘在了上面。
“我们走吧,朝这边走。”她对他说,把撑开的伞搭在肩上,“我在这个公园里就像在家里一样:我带您逛逛一些好看的地方。您听我说(她常用这几个字):我们现在不谈这笔买卖;早饭以后我们再好好地谈;现在您应当向我谈谈您自己的情况……让我了解是在同什么人打交道。然后,要是您愿意,我也向您谈谈自己的情况。您同意吗?”
“但是,玛丽亚·尼古拉耶芙娜,什么会使您感兴趣……”
“等一等,等一等。您误解了我的话。我并不想向您卖弄风情。”玛丽亚·尼古拉耶芙娜耸了耸肩膀。“人家有个像古代雕像那样美的未婚妻,我会向他卖弄风情?!但您有货物,而我是个商人。所以我想知道,您有什么货物。喂,请给我看一看,货物怎么样?我不仅想要知道买的是什么,而且还想知道是在向什么人购买。这是我父亲立下的规矩。喂,开始吧……即便不从小时候谈起,那就说说,您在国外很久了吗?在这之前您到过什么地方?只是请您走得慢一点,我们没有什么地方赶着要去。”
“我是从意大利到这里来的,我在那里待了几个月。”
“您大概对一切意大利的东西有特殊的爱好吧?奇怪的是,您没有在那里找到自己的对象。您爱好艺术吗?爱好绘画?还是更爱好音乐?”
“我爱好艺术……一切美的东西我都爱好。”
“也爱好音乐?”
“也爱好音乐。”
“可我完全不喜欢音乐。我只喜欢俄罗斯歌曲,而且是在乡村,在春天,边舞边唱,您知道吧……身穿大红布衣裳,头戴一串串珠翠,牧场上小草青青,有点淡淡的烟味……真太美了!可现在说的不是我。您说呀,请说吧。”
玛丽亚·尼古拉耶芙娜一边走,一边偶尔望望萨宁。她身材很高,她的脸和萨宁的脸几乎处在同一水平线上。
他开始讲起来?99lib?,起初不情愿,有点笨拙,后来便谈兴大作,甚至一发而不可收。玛丽亚·尼古拉耶芙娜十分聪慧地听着;况且她本人显得那么坦诚,使得别人也不由得坦诚相见。她具有莱茨红衣主教提到的那种“与人交际”的伟大才能——le terrible don de la familiarité。萨宁谈了自己的旅行,自己在彼得堡的生活,自己的青年时代……如果玛丽亚·尼古拉耶芙娜是一位风度文雅的上流社会的妇女,他是永远不会这样放纵自己的;但她本人说自己是不能容忍任何礼节的老好人;她正是这样向萨宁做自我介绍的。同时,这个“老好人”用猫儿一般轻捷的步子和他并肩走着,轻轻地倚在他身上,不时打量他的面孔;以一个年轻女性的形象和他并肩走着,身上不停地发出一种令人激动而又销魂、不动声色而又强烈的诱惑,只有斯拉夫天性的女人——而且只是一些,而且不是纯粹的而是适当混血的斯拉夫天性的女人——才能以这种诱惑使我们这种有罪的、意志软弱的男人神魂颠倒!
萨宁和玛丽亚·尼古拉耶芙娜的散步,萨宁和玛丽亚·尼古拉耶芙娜的谈话持续了一个多小时。他们一次也没有停下脚步,一直在公园里无尽头的林荫道上走呀,走呀,一会儿爬山,边走边欣赏风景,一会儿下到山谷,躲到透不进阳光的树荫里,而且一直手挽着手。有时萨宁甚至感到懊恼:他和杰玛,和自己的杰玛从未散步散这么久,现在这位太太占有了他——完了!
“您累不累?”他不只一次地问她。
“我从来不累。”她回答。
他们偶尔遇见一些游人;几乎所有的人都向她鞠躬,一些人恭恭敬敬,另一些人甚至奴颜婢膝。她远远地向其中一个长得非常好看、穿着时髦的黑发男子用最纯粹的巴黎口音喊道:“te,vous savez,il ne faut pas venir me voir—ni aujourd'hui,ni demain.”
“这是什么人?”萨宁出于所有俄罗斯人“好奇”的坏习惯问道。
“这人?一个法国人,这儿有很多这样的人转来转去……他也在向我献殷勤。但是,该喝咖啡了。我们回家去吧;您想必已经饿了。我的好人儿大概已经睁开眼皮了。”
“好人儿!睁开眼皮了!”萨宁默默地重复道……“法语又说得那么好……真是个怪人!”
玛丽亚·尼古拉耶芙娜说得不错,她和萨宁一起回到饭店的时候,“好人儿”或者“肉球儿”头上戴着那顶老也不换的非斯卡帽,已经坐在摆好的桌前。
“我都等急了!”他大声说,脸上露出不快的神色,“我已经想不等你回来就喝咖啡了。”
“没有关系,没有关系,”玛丽亚·尼古拉耶芙娜高兴地说,“你生气了?这对你有好处,否则你会僵化的。瞧,我把客人带来了。快按铃!我们来喝咖啡吧,喝摆在雪白桌布上盛在萨克森杯子里的咖啡——最上等的咖啡!”
她摘下帽子和手套,拍起了巴掌。
波洛佐夫皱着眉头看了她一眼。
“今天您怎么跑个没完没了,玛丽亚·尼古拉耶芙娜?”他小声说。
“这不关你的事,伊波利特·西多雷奇!按铃吧!德米特里·帕甫洛维奇,请坐下,喝第二次咖啡!啊,发号施令是多么开心!世界上没有比这再高兴的事!”
“那得有人听从的时候。”丈夫又喃喃地说。
“正是得有人听从!所以我才开心,特别是和你在一起。对吧,肉球儿?瞧,咖啡送来了。”
茶房托着一个大托盘进来了,托盘上还有一张戏剧海报。玛丽亚·尼古拉耶芙娜立即抓起了海报。
“正剧!”她愤愤地说,“德国正剧。反正比德国喜剧强。叫他们给我订一个包厢——楼下的厢坐,或者,不……最好是Fremden-Loge,”她对茶房说,“听见了吧,一定要Fremden-Loge!”
“可要是Fremden-Loge已经被市长阁下订下了呢(seine Excellenz der Herr Stadt-Director)。”茶房大着胆子说。
“给市长阁下十个三马克银币,反正包厢我得要!听见了吧?”
茶房恭顺、忧愁地低下了头。
“德米特里·帕甫洛维奇,您跟我一起去看戏吧?德国演员很糟糕,但您会去的……是吗?是的!您真太好了!肉球儿,您不去吗?”
“听您的吩咐。”波洛佐夫对着端到嘴边的杯子说。
“你听我说,你留下吧。你在剧院里老是睡觉,而且德语你又听不大懂。你最好做这件事吧:给管家写封回信,你记得吧,是关于我们的磨房……关于农民磨面的事。告诉他,我不愿意,不愿意,不愿意!这就是你一晚上的事情……”
“是。”波洛佐夫说。
“这太好了。你是我的聪明人。而现在,先生们,既然我们谈起了管家,我们就来谈谈我们主要的事情吧。等茶房一收拾完桌子,德米特里·帕甫洛维奇,您就给我们谈谈您的庄园——情况怎样,都有什么,卖什么价钱,您希望先要多少定金,总之,谈谈一切!(‘总算等到了,’萨宁心里想,‘谢天谢地!’)您已经告诉了我一些情况,我记得,您出色地描绘了自己的花园……可谈的时候,‘肉球儿’不在场……让他也听听——他也许能说点什么!想到我能够帮助您结婚,我感到很高兴,我已经向您许诺早饭后就料理您的事;我总是信守自己的诺言;对吧,伊波利特·西多雷奇?”
波洛佐夫用手掌擦了擦脸。
“的确如此,您从不骗人。”
“从来不!我永远不会欺骗任何人。喂,德米特里·帕甫洛维奇,请陈述情况吧,如同我们参政院里所说的那样。”
37
萨宁开始“陈述情况”,即第二次描绘自己的庄园,但已不再谈大自然的美景,而不时称引波洛佐夫,证实所列举的“事实和数字”,但波洛佐夫哼哼哈哈,摇头晃脑,是表示同意还是不同意,看来连鬼也弄不清楚。不过,玛丽亚·尼古拉耶芙娜也不需要他的参与。她显示了那样的商业和管理才能,只能令人惊讶!庄园的全部底细她一清二楚;她对一切都进行了详细询问和了解;她的每一句话都说到点子上,不爽毫厘。萨宁没料到会有这样一场考试,他没有做好准备。这场考试进行了整整一个半小时。萨宁体验了面对严厉的、洞察一切的法官,坐在狭窄板凳上的被告的一切感受。“这是审讯呀!”萨宁苦恼地暗自小声说。玛丽亚·尼古拉耶芙娜一直在眯眯笑,像是在闹着玩,但萨宁并未因此而感到轻松一些;而当“审讯”过程中发现,原来他对“按人口重分土地”和“劳役租制”两个词的含义了解不甚清楚,他甚至出了一身汗……
“得啦,很好!”玛丽亚·尼古拉耶芙娜终于拿定了主意,“您的庄园我现在了解了……了解得不比您差。每一个农奴您定价多少钱?”(众所周知,那时庄园的价钱是按照bbr>农奴的人数确定的。)
“是的……我认为……少于五百卢布不卖。”萨宁吃力地说。(啊,潘塔莱奥内,潘塔莱奥内,你在哪里?现在你才该再喊:Barbari!)
玛丽亚·尼古拉耶芙娜抬眼望着天,似乎在考虑。
“行不行呢?”她终于小声说道,“这个价钱我觉得不算吃亏。但我已经为自己取得了两天的期限,您必须等到明天。我想,我们会达成协议的,那时您再告诉我,您要多少定金。现在basta cosi!”她发现萨宁要表示异议,接着说,“我们谈臭钱谈得够了……à demain les affaires!您听我说,我现在放您走(她看了看掖在腰里的珐琅表)……到三点钟……也应当让您休息休息。去玩玩轮盘赌局吧。”
“我从来不赌博。”萨宁说。
“真的?您真是个完人。不过,我也不赌博。任意挥霍金钱是愚蠢的,这毫无疑问。但是,您到赌场里去看看那一副副面孔吧。会碰到十分滑稽可笑的人。那里有一个老太婆,带着额花,长着小胡子——真是一个怪物!那里有我们的一位公爵——也是个好样的。他身材魁梧,鼻子像鹰嘴,押上一枚三马克的银币,偷偷地在背心底下画十字。您去读读杂志,散散步,总之,做您想做的事……三点钟我等您……de pied ferme要早一点吃午饭。这些可笑的德国人的戏六点半就开演。”她伸出了一只手,“Sans rane,-ce pas?”藏书网
“哪能呢,玛丽亚·尼古拉耶芙娜,我干吗要抱怨您?”
“因为我折磨了您。您等着吧,我折磨您折磨得还不够,”她眯缝起眼睛补充说,她变得通红的腮上一下子露出了所有的酒窝,“再见!”
萨宁鞠了个躬,走了出去。他身后立即响起愉快的笑声,在他经过的一面镜子里面这一瞬间映出下面一个场景:玛丽亚·尼古拉耶芙娜把自己丈夫的非斯卡帽拉到他的眼睛上,而他两手无可奈何地乱舞乱抓。
38
啊,一回到自己的房间里,萨宁是多么深深地、高兴地长舒了一口气!的确,玛丽亚·尼古拉耶芙娜说得不错:他需要休息,需要摆脱这一切新的结识、交往、谈话,摆脱钻入他头脑和心灵的这种乌烟瘴气,摆脱同一个如此格格不入的女人这种出乎意料、不合心愿的接近而休息!这一切又是发生在什么时候?几乎是在他得知杰玛爱他,他成为她的未婚夫的第二天!要知道,这简直是一种亵渎!他上千次在心里向自己纯洁无瑕的可爱的姑娘请求宽恕,虽然,说实在的,他不能指责自己有什么过错;他上千次地亲吻她给他的小十字架。要是对他来威斯巴登所办的事情没有迅速、顺利完成的希望,他会飞快地从那里奔回可爱的法兰克福,奔回那亲爱的、现在已经是自己的家,奔回到她的身边,扑倒在心上人的脚下……但是毫无办法!得喝干这杯苦酒,得穿好衣服,去吃午饭,然后从那里去剧院看戏……要是明天她能早点放他走,那多好啊!
8fd8." >还有一点使他不安和气恼的是:他满怀着爱情、感动和感激的欣喜在思念杰玛,在想同她两人一起的生活和等待着他的未来的幸福,然而这个古怪的女人,这位波洛佐娃太太却纠缠不已地萦绕在……不对!不是萦绕在,而是戳在……——萨宁正是怀着幸灾乐祸的心情这么说的——戳在他的眼前,而他无法摆脱她的形象,无法不听见她的声音,不想起她的谈话,甚至无法不闻到她衣服上散发出的那种特别的香味,像黄百合花那种幽微、清新和沁人心脾的香味。这位太太明显..地在愚弄他,用各种方式讨好他……这是为了什么?她要干什么?这莫非是娇惯、有钱而又近乎放荡的女人的古怪脾气?还有这个丈夫呢?!他是个怎样的人?他和她是什么关系?这些问题为什么老往萨宁头脑里钻?其实,萨宁无论同波洛佐夫先生还是他的夫人都毫不相干。为什么甚至他整个心灵都向着另一个如白昼一般光辉灿烂的形象的时候,他也无法赶走这个讨厌的形象?这副面容怎么竟敢透过那简直美如天仙的面容显现出来?它不只是显现出来,而且还在放肆地冷笑。这双凶恶的灰眼睛,腮边的这些酒窝,这些形状如蛇的辫子——难道这一切真的像粘到了他身上,他没有力量、没有办法驱走和甩掉它们吗?
胡说!胡说!这一切明天就会消失得无影无踪……但是明天她会放他走吗?
是的,他向自己提出了这一切问题,而时间已渐渐接近三点了,于是他穿上黑色燕尾服,在公园里散了一会儿步,便到波洛佐夫夫妇那里去了。
他在他们的会客室里碰见了德国大使馆的秘书,他个子很高,浅色头发,生着一张马脸,头发从后面分开着(当时这还是一种新潮);还有……真奇怪!还有谁?冯·登霍夫,就是几天前和他决斗的那个军官!他怎么也没有想到会在这里遇见他,不由得感到尴尬,但仍然跟他点头致意。
“你们认识?”玛丽亚·尼古拉耶芙娜问道,萨宁的窘态没有逃过她的眼睛。
“是的……我已经有幸。”登霍夫低声说,然后稍微朝玛丽亚·尼古拉耶芙娜弯过身去,面带笑容小声补充说,“就是他……您的同胞……俄罗斯人……”
“不可能!”她也小声喊道,用一个手指威吓他,并立即同他和高个子秘书道别。这位秘书,从一切迹象看,不要命地爱上了她, 6bcf." >每次看她的时候,甚至呆呆地大张着嘴巴。登霍夫像家里的朋友,只要她一开口,他就知道她要他做什么,于是立即殷勤顺从地走了;秘书想赖着不走,玛丽亚·尼古拉耶芙娜毫不客气地把他赶了出去。
“找您的世袭贵族女人去吧,”她对他说(那时,威斯巴登有一个极像下等卖笑女郎的摩纳哥公主),“您待在我这样一个平民女子这里干什么?”
“得了吧,夫人,”倒霉的秘书表白说,“世界上所有的公主……”
但玛丽亚·尼古拉耶芙娜是冷酷无情的,秘书便带着他的发式走了。
那天,玛丽亚·尼古拉耶芙娜打扮得如同我们祖母辈所说的“花枝招展”。她身上穿一件闪闪发光的玫瑰色绸连衣裙。袖子à la Fontanges,两只耳朵上各戴一颗大钻石。她的一双>眼睛闪耀着光辉,不亚于钻石;她看来心情很好,精神焕发。
她让萨宁坐在自己身旁,对他谈起她打算过几天就前去巴黎,说德国人让她讨厌,说他们卖弄聪明的时候说蠢话,说蠢话的时候却不合时宜地聪明;突然,如常言所说,她开门见山地——à brule pourpoint——问他,前几天他同刚才待在这里的那个军官为一位女士进行过决斗,是真的吗?
“您怎么知道这事的?”萨宁感到诧异,喃喃地说。
“到处都在传说,德米特里·帕甫洛维奇;而且我还知道您是对的,您完全是对的,您表现得像一个骑士。请告诉我,这位女士是您的未婚妻吗?”
萨宁微微皱起了眉头……
“得了,我再不提了,我再不提了,”玛丽亚·尼古拉耶芙娜赶忙说,“这使您不高兴,原谅我,我再不提了!请别生气!”波洛佐夫手里拿着一张报纸,从隔壁房间进来了。“你怎么啦?还是午饭准备好了?”
“午饭马上就送来,你瞧瞧,我在《北方蜜蜂报》上读到了什么消息……格罗莫鲍依公爵去世了。”
玛丽亚·尼古拉耶芙娜抬起了头。
“啊!愿他升入天国!他每年,”她对萨宁说,“每年二月在我生日那天,都为我用山茶花布置所有的房间。但为此还不值得在彼得堡过冬天。怎么,他大概有七十多了吧?”她问丈夫。
“有了。报上描写了他的葬礼。全宫廷的人都参加了。瞧,报上还登了科甫里日金公爵的悼诗。”
“太好了。”
“要我给你念念吗?公爵称他为贤明的大丈夫。”
“不,不要。他算什么贤明的大丈夫!他只是塔季娅娜·尤里耶芙娜的丈夫。我们去吃午饭吧。活人关心实际的事。德米特里·帕甫洛维奇,把您的手给我。”
午饭像昨天一样非常考究,气氛很活跃。玛丽亚·尼古拉耶芙娜很健谈……这是女人,特别是俄罗斯女人少有的才能!她说话不忌讳用语;最倒霉的要数她的女同胞了。她的一些机敏而切中要害的字眼不止一次惹得萨宁放声大笑。玛丽亚·尼古拉耶芙娜最不能容忍假仁假义、漂亮的空话和谎言……她几乎到处都发现谎言。她似乎在炫示和夸耀自己生活由之开始的那个鄙俗的环境;讲了自己童年时代她的亲人的许多相当奇怪的事情;称自己是穿树皮鞋的人,不亚于娜塔莉娅·基里洛芙娜·纳雷什金娜。萨宁清楚了,她一辈子受的苦大大超过了她许许多多的同龄人。
波洛佐夫却专心致志地吃着,聚精会神地喝着,只是偶尔用他微白的、看样子像瞎的而实际上视力很好的眼睛,一会儿望望自己的妻子,一会儿望望萨宁。
“你真是我的聪明人!”玛丽亚·尼古拉耶芙娜大声对他说,“我托你在法兰克福办的事全都办妥了!我该亲一亲你的额头,可你不追求这个。”
“我不追求。”波洛佐夫回答,一边用一把银制的刀子切开了菠萝。
玛丽亚·尼古拉耶芙娜瞧了瞧他,用手指敲了敲桌子。
“那么我们打个赌行吗?”她意味深长地小声说。
“行。”
“好吧。你输定了。”
波洛佐夫向前伸出了下巴。
“喂,这一次不论你怎么自信,玛丽亚·尼古拉耶芙娜,我认为,输的将是你。”
“打什么赌?可以告诉我吗?”萨宁问。
“不行……现在不行。”玛丽亚·尼古拉耶芙娜回答,接着便笑了起来。
钟打了七点。茶房通报说,马车准备好了。波洛佐夫送走妻子,立即脚步蹒跚地朝自己的安乐椅走去。
“当心!别忘了给管家写信!”玛丽亚·尼古拉耶芙娜从前厅里向他喊道。
“我会写的,放心吧。我是个做事认真的人。”
39
一八四年,威斯巴登的剧院外表也很不雅观,它的剧团,就其演出的空话连篇,浅薄平庸及其勤谨、鄙俗的墨守成规,丝毫没有超过可以说是迄今所有德国剧院的正常水平,这一水平最优秀的代表是近来在德夫里恩特先生“卓越”领导下的卡尔斯鲁厄剧院。为“冯·波洛佐夫夫人阁下”定的包厢后面(天知道茶房用什么办法弄到手的,他该不会真的贿赂了市长吧!),有一个摆着沙发的小房间;进包厢之前,玛丽亚·尼古拉耶芙娜请萨宁把隔开包厢和剧场的屏风立起来。
“我不想让人看见,”她说,“否则,人们马上就会往这里闯。”
5979." >她让他坐在自己旁边,背对着剧场观众厅,叫人觉得包厢是空的。
乐队演奏了《费加罗的婚姻》的序曲……幕升起了:戏开场了。
演出的是众多不太高明的作品之一,在这些作品里,博览群书而又平庸无才的作者用文雅而又死板的语言,精心而又拙劣地贯彻某种“深刻的”或者“非常重要的”思想,表现所谓的悲剧式冲突,令人产生苦闷……亚洲式的苦闷,就像流行亚洲的霍乱一般。玛丽亚·尼古拉耶芙娜耐着性子听完了半幕,但当第一个情夫得知自己心上人的背叛之后(他身穿带“褶子”和波里斯绒领子的棕色常礼服、钉着珠母纽扣的条纹背心、有漆皮连脚带的绿色长裤,手上戴一副白色麂皮手套),当这个情夫两个拳头抵在胸前,两肘向前撑成锐角,简直像狗一般吠叫起来的时候,玛丽亚·尼古拉耶芙娜忍受不住了。
“法国外省最次的小城镇里最次的演员比德国第一流名角演得更自然、更出色,”她愤愤地说,然后便坐到后面的房间里去了,“到这儿来,”她用一只手敲着身边的沙发,“我们来聊聊天。”
萨宁听从了。
玛丽亚·尼古拉耶芙娜看了他一眼。
“我看得出,您很温顺!您妻子跟您一起会很轻松。这个小丑,”她一边用扇柄指着正在号叫的演员(他扮演家庭教师),一边继续说,“他使我想起了我的青年时代:我也曾经爱上一个教师。这是我的第一个……不对,是我的第二个恋人。第一次,我爱上了顿河修道院的一个仆役。那时候我十二岁。每逢星期天我才能看见他,他穿一件衬着法衣的天鹅绒长衫,身上洒了薰衣草香水,拿着一个长链手提香炉穿过人群,用法语对女士们说:‘对不起,请原谅。’他从不抬起眼睛,他的睫毛——有这么长!”玛丽亚·尼古拉耶芙娜用大拇指甲掐出自己小指头的整整一半给萨宁看。“我的教师叫monsieur Gaston!应当对您说,他是个非常有学问又非常严厉的人,是瑞士人,他的脸是那么刚毅!乌黑的络腮胡子,希腊人的面庞,两片嘴唇像铁铸的!我害怕他!我这一辈子只怕过这一个人。他是我兄弟的家庭教师,我兄弟后来死了……淹死了。一个茨冈女人给我算卦,预言我要遭到横死,但这是胡说八道。我不信这个。您能想象伊波利特·西多雷奇手持匕首吗?!……”
“也可以不死于匕首。”萨宁说。
“这全都是胡说八道!您迷信吗?我一点也不迷信。在劫难逃。Monsieur Gaston住在我们家里,就在我的楼上。有时,我夜间醒来,听见他的脚步声——他睡得很晚——由于敬慕……或许由于别的感情,我的心都要停止跳动了。我父亲自己只略识几个字,但他让我们受了良好的教育。你知道吗,我懂拉丁文?”
“您?懂拉丁文?”
“是的,我懂。是monsieur Gaston教我的。我跟他读了《埃涅阿斯纪》。那是一部枯燥的书,但有些地方很好。您记得吧,当狄多和埃涅阿斯在树林里……”
“是的,是的,我记得。”萨宁赶忙小声说。他早就把自己的拉丁文忘光了,对《埃涅阿斯纪》只有一个模糊的概念。
玛丽亚·尼古拉耶芙娜按照自己的习惯,侧着头从下面瞧了他一眼。
“您可别以为我很有学问。唉,天呀,不,我没有学问,我没有任何才能。我勉强会写字……真的;我不会朗诵;无论弹钢琴、画画还是缝纫——什么都不会!我就是这么个人——全在这里!”
她张开了两手。
“我对您讲这一切,”她继续说,“第一,是为了不听这些蠢材(她指了指舞台,这时在那里吠叫的已经不是男演员,而是女演员,她也把手肘朝外撑着),第二,是因为我欠您的账:昨天您向我讲了自己的情况。”
“那是您愿意问我。”萨宁说。
玛丽亚·尼古拉耶芙娜突然朝他转过身去。
“您就不愿意知道,我到底是怎样一个女人?不过,我并不感到奇怪,”她重又倚在沙发靠垫上,补充说,“一个人想要结婚,而且又是出于爱情,在进行了决斗之后……他岂能去想别的事情?”
玛丽亚·尼古拉耶芙娜陷入了沉思,用自己乳白色的大而整齐的牙齿咬起扇把来。
萨宁觉得,那股乌烟瘴气又开始在他头脑里慢慢升起,他摆脱不掉它——这已经是第二天了。
他和玛丽亚·尼古拉耶芙娜之间的谈话是小声,几乎是用耳语进行的,这更使他恼火和焦急不安……
这一切到底什么时候才能结束?
意志薄弱的人永远不会自己去结束,总是等待着结局的到来。
舞台上有人打喷嚏;这喷嚏是作者作为“喜剧因素”或“成分”写进剧中的;剧中当然再也没有别的喜剧成分。因此观众也就满足于这种成分,发出了笑声。
这笑声也使萨宁恼火。
有时,他根本不明白他是怎么啦,是在发怒还是高兴,是在苦闷还是开心。啊,要是杰玛看见他!
“真的,这很奇怪,”玛丽亚·尼古拉耶芙娜突然开口说,“一个人对您说,而且用那么平静的声音说:‘我打算结婚。’可没有人会平静地对您说:‘我打算投水。’其实,这有什么差别?真的,很奇怪。”
“差别很大,玛丽亚·尼古拉耶芙娜!有的人投水一点也不可怕:他会游泳;此外……至于婚姻的奇怪……既然说到这里……”
他突然住了口,咬住.了舌头。
玛丽亚·尼古拉耶芙娜用扇子敲了一下自己的手掌。
“请说下去,德米特里·帕甫洛维奇,说下去,我知道您要说什么。‘既然谈到这里,玛丽亚·尼古拉耶芙娜·波洛佐娃太太,’您想说,‘再也想象不出比您的婚姻更奇怪的了……要知道,我非常了解您的丈夫,从小就了解!’这就是您,会游泳的您想对我说的话!”
“对不起。”萨宁开口说……
“难道这话不对?难道不对吗?”玛丽亚·尼古拉耶芙娜坚持地说,“喂,请看着我的脸对我说,我说得不对!”
萨宁不知道该把眼睛往哪里藏。
“那好吧,对,如果您非要我这样说不可。”他终于说。
玛丽亚·尼古拉耶芙娜摇了摇头。
“好吧……好吧。可是您这个会游泳的问没问过自己,一个既不贫穷……也不愚蠢……又不难看的女人的这种奇怪……行为可能出于什么原因吗?您也许对这不感兴趣;但反正都一样bbr>。我会告诉您原因,但不是现在,而要等幕间休息结束之后,我总担心有人会来……”
玛丽亚·尼古拉耶芙娜还没说出最后一个字,朝外的门真的半开了,一个脑袋伸进了包厢——一张红红的、油光光汗津津、还很年轻但已没牙的面孔,一头平平的长发,一个耷拉鼻子,两只蝙蝠一般的大耳朵,一双好奇的、呆滞的小眼睛上戴一副金边眼镜,眼镜上面带有pinez。这个脑袋四面张望了一下,看见了..玛丽亚·尼古拉耶芙娜,可憎地咧着嘴笑了,不住地点头……青筋突露的脖子随着脑袋伸长了……
玛丽亚·尼古拉耶芙娜朝这个脑袋摆了摆手帕。
“我不在家!Ich bin nicht zu Hause,Herr P……!Ich bin nicht zu Hause……嘘,嘘!”
脑袋感到惊讶,勉强地笑了,模仿它曾匍匐在其脚下的李斯特,仿佛哽咽般地说道:“Sehr gut!Sehr gut!”然后便消失了。
“这是个什么人?”萨宁问。
“这个人?威斯巴登的批评家。‘文学家’或者仆役,怎么说都行。他受雇于此地的一个包税人,因此必须颂扬一切,对一切表示赞叹,而自己有一肚子窝囊气甚至不敢发泄。我担心的是:他是个可怕的造谣生事之徒;他会立即跑出去说我在剧院里。不过,无所谓。”
乐队演奏了华尔兹舞曲,幕又升起来了……舞台上又是一片装腔作势和哭诉声。
“喂,”玛丽亚·尼古拉耶芙娜重又坐到沙发上,开口说,“既然您陷入了圈套,您就得陪我坐在这里,而不能享受亲近您未婚妻的欢乐……请不要转眼珠子,也不要生气,我理解您的心情,并且已经许诺放您随便去什么地方,现在请听我的自白。您想知道,我最爱什么吗?”
“自由。”萨宁替她说了出来。
玛丽亚·尼古拉耶芙娜把一只手放在他的手上。
“是的,德米特里·帕甫洛维奇,”她小声说,她的声音里流露出一种特别的意味,一种无可怀疑的真诚和庄重,“我最爱自由,首先爱自由。别以为我在以此夸耀,这没有什么值得夸耀的,只不过对于我它就是这样,过去一直是,将来也永远是这样,直到我死。想必我小时候对奴役制度见得太多而且也饱受其苦。是monsieur Gaston,我的教师,擦亮了我的眼睛。现在您也许会理解,我为什么嫁给了伊波利特·西多雷奇;跟他在一起,我是自由的,完全是自由的,就像空气,像风一样……结婚之前我就知道这一点,我知道,跟他在一起我将是个自由哥萨克!”
玛丽亚·尼古拉耶芙娜沉默了一会儿,把扇子扔在一边。
“我再告诉您一点:我不反对思考……思考是愉快的事情,我们被赋予智慧就是为了进行思考;但对自己作为的后果,我从来不考虑,需要的时候,我不怜惜自己,丝毫也不怜惜:不值得。我有一句口头语:‘Cela ire pas à séquence’——我不知道这句话俄语该怎么说。而且很准确:什么叫tire pas à séquence?要知道,在这里,在这个世界上,不会有人要我做出解释;而在那里(她朝上举起一个手指),嘿,在那里随他们处置去吧。将来那里审判我的时候,那个我已经不是我了。您在听我说吗?您不感到无聊吧?”
萨宁原先低头坐着。他抬起了头。
“我一点也不感到无聊,玛丽亚·尼古拉耶芙娜,我在好奇地听您说呢。只是我……说真的……我问自己,您干吗要对我说这一些?”
玛丽亚·尼古拉耶芙娜稍微在沙发上挪动了一下。
“您问自己……您是那么头脑迟钝?还是那么谦虚?”
萨宁头抬得更高了。
“我对您说这一些,”玛丽亚·尼古拉耶芙娜用平静的语调说,但这语调和她脸上的表情不大协调,“因为我很喜欢您;是的,您不要奇怪,我不是开玩笑;因为同您相遇之后,想到您会留下对我不好的回忆……或者甚至并非不好的,这对我都无所谓,而是不正确的回忆,我会感到不愉快的。因此,我才把您强邀到这里来,同您单独在一起,这么坦率地跟您谈话……是的,是的,坦率地。我没有撒谎,请您注意,.德米特里·帕甫洛维奇,我知道您热恋着另一个女人,您打算和她结婚……您对我的无私总该给以公道的评价!不过,也该给您个机会谈谈了:Cela ire pas à séquence!”
她笑了起来,但她的笑声突然中断了——她呆着一动不动,仿佛她自己的话把她自己惊呆了,在她平时那么快活和大胆的眼睛里闪过了类似羞怯,甚至类似忧郁的神情。
“一条蛇!啊,她是一条蛇!”萨宁那时心里想,“但是一条多么美的蛇!”
“请把我的带柄眼镜给我,”玛丽亚·尼古拉耶芙娜突然说,“我想看看:难道这个jeune première真的就那么难看?真的,这想必是政府出于道德目的而安排的,为了使青年人不要过于入迷。”
萨宁把带柄眼镜递给了她,而她从他手里接过眼镜的时候,迅速而略带声响地用双手抓住了他的一只手。
“请别摆出一副正经样子。”她面带微笑悄悄地说,“您听我说:给我套上锁链是不可能的,但要知道,我也不给别人套上锁链。我爱自由,而且不承认义务——不只是对我一个人。现在请让开一点,让我们来看戏。”
玛丽亚·尼古拉耶芙娜用带柄眼镜对准舞台,萨宁也开始朝舞台那边看。他坐在她身旁,坐在昏暗的包厢里,不断吸进,不由自主地吸进她华贵身躯散发出的温暖、芬芳的气息;同样不由自主地在自己头脑中翻动着她整个晚上,特别是最后几分钟里对他所说的一切。
40
剧又继续演了一个多小时,但玛丽亚·尼古拉耶芙娜很快就不再看舞台了。他们的谈话又开始了,这谈话像先前一样沿着同一条小道艰难地进行;只是这一次萨宁不像先前那样沉默。他心里在生自己的气,也生玛丽亚·尼古拉耶芙娜的气;他竭力向她证明,她的“理论”完全站不住脚,似乎她对理论真感兴趣!他开始和她争论,她对此暗暗感到十分高兴:他既然争论,就表明他在让步或者会让步。他去吃加食了,退让了,不再躲人了!她反驳,发笑,同意,深思,进攻……而这时,他的脸和她的脸渐渐靠近了,他的眼睛已不再躲避她的眼睛……她那双眼睛的目光在他面庞上徘徊、转悠,他以微笑作答——彬彬有礼,但在微笑。还有一点也正中她的下怀,就是他谈论起抽象的话题,谈论相互关系的诚实,谈论义务,谈论爱情和婚姻的神圣……不言而喻,这些抽象议论作为开端……作为出发点……是非常非常合适的。
熟悉玛丽亚·尼古拉耶芙娜的人都断言,当这个坚强有力的人突然流露出某种温情和谦恭,某种近乎少女般羞怯的时候——不过真难以设想,这是从哪里来的?……那么……是的,那么事情就会发生危险的变化。
看来,事情对萨宁也发生了这种变化……要是他能够集中思想,哪怕只一刹那,他就会对自己感到鄙视;但是,他既来不及集中思想,也来不及鄙视自己。
而她却不浪费时间。这一切所以会发生,是因为他模样长得很不错!只好说:“得失何在焉能知之?”
剧演完了。玛丽亚·尼古拉耶芙娜请萨宁帮她披上披巾。当他用柔软的织物包裹她那真正华美的双肩时,她站着一动不动。然后,她挽起他的手,来到走廊上,差点喊了起来:登霍夫像个幽灵站在包厢门口;而他身后露出了威斯巴登批评家的讨厌身影。“文学家”油光光的脸上简直表现出幸灾乐祸的神情。
“夫人,您是否要我给您找马车?”年轻军官对玛丽亚·尼古拉耶芙娜说,他的声音由于难以抑制的狂怒而颤抖。
“不,谢谢,”她回答说,“我的仆人会找的。不劳驾了!”她用命令的口吻小声补充说,拉着萨宁很快地走了。
“滚开!您干吗老跟着我?”登霍夫突然朝文学家吼道。他需要找个人撒气!
“Sehr gut!Sehr gut!”文学家喃喃地说,然后便溜走了。
>.99lib?守候在走廊里的玛丽亚·尼古拉耶芙娜的仆人转眼间找到了她的马车,她敏捷地上了车,萨宁跟着跳了上去。车门砰的一声关上了,玛丽亚·尼古拉耶芙娜放声大笑起来。
“您笑什么?”萨宁好奇地问。
“哎哟,请原谅我……我头脑里出现了一个念头,要是登霍夫和您再用枪决斗一次……为了我……这是不是怪事?”
“您跟他很熟吗?”萨宁问。
“跟他?跟这个毛孩子?他是替我跑腿的。您不用担心!”
“我根本就不担心。”
玛丽亚·尼古拉耶芙娜叹了口气。
“啊,我知道您不担心。但请听我说:您那么可爱,您不应当拒绝我最后的一个请求。别忘了,三天以后我就要去巴黎,而您将返回法兰克福……我们何时才能见面?”
“是什么请求?”
“您一定会骑马吧?”
“会骑。”
“是这么回事。明天早晨我带着您,我们一起骑马到郊外去。我们会有很好的马。等我们回来,把事情办完——就阿门。请不要奇怪,别对我说这是任性,别说我是疯子——这一切全都可能——只请您说:我同意!”
玛丽亚·尼古拉耶芙娜朝他转过脸来。马车里很暗,但她的眼睛在黑暗中闪出了一道亮光。
“好吧,我同意。”萨宁小声叹息说。
“啊,您叹气了!”玛丽亚·尼古拉耶芙娜故意用话激他,“这就是说:既答应干了,就别说不行。但是不,不……您是个非常可爱的人,您是个好人,而我将信守自己的诺言。这是我的手,没戴手套,是右手,做事的手。请拿起它,信任它的一握吧。我是个怎样的女人,我不知道;但我是个诚实的人,可以跟我打交道。”
萨宁没弄清楚自己在干什么,把这只手举到了唇边。玛丽亚·尼古拉耶芙娜轻轻把手抽回来,突然沉默了,马车停住以前,她就一直这样沉默着。
她开始下车……这是怎么回事?是萨宁的幻觉呢还是他真的感觉到有什么东西在自己腮上飞快地、灼热地触动了一下?
“明天见!”玛丽亚·尼古拉耶芙娜在楼梯上小声对他说,全身被枝形烛台上的四支蜡烛照亮了,那蜡烛是一个穿镶金边制服的看门人急忙端来迎她的。她低垂着眼睛。“明天见!”萨宁回到自己房间里,发现桌子上有杰玛的一封来信。他霎时……大吃一惊,但立即又高兴起来,以便尽快向自己掩饰刚才的惊恐。信只有几行。她对“事情开端”顺利表示高兴,劝他要有耐心,还说全家人身体健康。并为他将归来预先感到快慰。
萨宁觉得这封信相当冷淡,但还是拿出了纸笔……然后又都扔下了。“写什么!?明天我人就回去……该回去了,该回去了!”
他立刻上了床,想尽快入睡。要是不躺下,不睡,他一定会开始思念杰玛,而他不知为什么……羞愧于想她。他的良心动了。但他安慰自己,明天一切都会永远地结束,他会永远跟这位脾气古怪的太太分别,会忘掉这一切荒唐的事!……
意志软弱的人同自己谈话的时候,喜欢使用有力的词句。
Et puis……cela ire pas à séquenc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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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就是萨宁躺下睡觉的时候所想的;但是,第二天早晨玛丽亚·尼古拉耶芙娜用马鞭的珊瑚柄不耐烦地敲他的门的时候,他看见她站在自己房间门口——一只手上搭着深蓝女骑马服曳地后长襟,编成大发辫的卷发的头上戴一顶男人的小礼帽,面纱向后撩在一个肩头,嘴唇、眼睛和整个脸上露出挑衅性的笑容的时候,那时他在想什么——历史对此一直保持沉默。
“怎么?准备好啦?”响起了快活的声音。
萨宁扣上常礼服纽扣,默默地拿起礼帽。玛丽亚·尼古拉耶芙娜向他投去愉快的一瞥,点了点头,便飞快跑下楼去。萨宁跟着她跑了下去。
马已经站在街上台阶前面。一共三匹马:一匹是棕黄色纯种母马,一张露出牙齿的瘦削的脸,两只凸出的黑眼睛,四条像鹿一般的长腿,有点干瘦,但很漂亮,性烈如火——是为玛丽亚·尼古拉耶芙娜准备的;另一匹是强壮、肥大、有点笨重而无杂毛的乌骓马——是给萨宁骑的;第三匹是跟班的骑的。玛丽亚·尼古拉耶芙娜灵敏地跨上了马……那马竖起尾巴,收紧臀部,嗒嗒地踏起蹄子,打起转来,但玛丽亚·尼古拉耶芙娜(她是个出色的骑手!)勒住了它,叫它停在原地:得跟波洛佐夫告别。他戴着那顶始终不换的非斯卡99lib?帽,身穿家用长衫,敞着衣襟,出现在阳台上,从那里挥动着一块麻纱手帕,但脸上没有笑容,更多是阴沉着脸。萨宁也跨上了自己的马;玛丽亚·尼古拉耶芙娜举起马鞭向波洛佐夫先生致敬,然后打了一下马的弓着的扁平的脖子:马儿竖起了前蹄,向前一跃,然后便用驯顺的小步走了起来,抖动着全身的筋腱,全神贯注在马嚼子上,吞噬着空气,一阵阵打着响鼻。萨宁骑马走在后面,观察着玛丽亚·尼古拉耶芙娜;她苗条柔软的身躯紧紧地、舒服地束着紧身胸衣,自信、灵活而又谐调地晃动着。她回过头来,用眼色招呼他过去。他赶了上去。
“喂,您瞧,多么好呀!”她说,“分手之前,我要最后对您说:您是个可爱的人——您不会后悔的。”
说出最后这些话,她点了几下头,似乎想加以肯定,使他感到它们的重要。
她显得那么幸福,使萨宁简直感到奇怪;她脸上甚至露出了孩子们非常……非常得意时那种庄重的神情。
他们骑马慢步走到不远的城关,然后便纵马沿着大路大快步跑>藏书网了起来。天气很好,简直像是夏天;风迎面吹来,愉快地在耳边呼啸。他们感到心旷神怡:年轻、健康生命的意识,自由、飞速前进的意识支配了他们,而且这种意识时刻都在加强。
玛丽亚·尼古拉耶芙娜勒住了自己的马,又改为慢步前进。萨宁效法她的样子。
“瞧,”玛丽亚·尼古拉耶芙娜深深地、怡然自得地叹了口气说,“为了这,活着才值得。你做到了你想要做而又似乎不可能做到的事——心灵,充分地享受吧!”她用手在喉头横着比划了一下,.“那时人会觉得自己是那么善良!现在我……是多么善良!好像我会拥抱整个世界!……也就是说,不,不是整个世界!……这个人我就不会拥抱。”她用马鞭指了指一个从旁边走过的、穿得像乞丐的老头,“但我愿意使他幸福。给您,拿去吧!”她用德语大声喊道,把钱袋朝他脚下扔去。沉甸甸的小袋子(那时候还根本没有钱夹子)砰的一声落在了路上。过路人吃了一惊,停住了脚步,玛丽亚·尼古拉耶芙娜放声大笑,纵马疾驰而去。
“骑马使您感到那么快活吗?”萨宁追上她,问道。
玛丽亚·尼古拉耶芙娜又猛地一下子勒住了马:她从不用别的办法让马停住。
“我只是想避开感谢。谁感谢我,就会破坏我的愉快心情。要知道,我这样做不是为了他,而是为了自己。他怎么敢向我道谢?您问我什么话,我没听清楚。”
“我问……我想知道,您今天为什么这样快活?”
“您听我说,”玛丽亚·尼古拉耶芙娜小声说,她要么又没听清萨宁的话,要么认为不需要回答他的问题,“这个跟班非常使我讨?厌,他老是跟在我们后边,他大概一心在想,老爷太太什么时候回家?怎样摆脱掉他呢?”她敏捷地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小记事本,“派他到城里送封信?不……不妥。噢!这么办!前面那是什么?是小饭馆吗?”
萨宁朝她指的方向看了看。
“是的,好像是小饭馆。”
“真太好了。我吩咐他待在这个小饭馆里,喝啤酒,等我们回来。”
“那他会怎么想呢?”
“关我们什么事!他什么也不会想,他只会喝啤酒而已。喂,萨宁(她第一次只叫他的姓),快步跑,前进!”
来到酒馆旁边,玛丽亚·尼古拉耶芙娜把跟班叫到面前,吩咐说她要他做什么。跟班是个英国出身、英国气质的人,他默默地把一只手举到制帽帽檐上行了个礼,跳下了马,抓住马的辔头。
“现在我们是自由的鸟儿了!”玛丽亚·尼古拉耶芙娜喊道,“我们往哪里去——向北、向南、向东、向西?瞧,现在我像加冕典礼上的匈牙利国王(她用鞭梢指了指四方)。一切全都是我们的!不,您听我说,您瞧,那边的山多美,还有那树林!我们到那儿去,到山里去,到山里去!”
In die Berge,wo die Freiheit thront!
她拐下大路,沿着狭窄的、没踩出来的、像是真的通向山里的小路疾驰而去。萨宁策马跟在她后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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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条小路很快就变成了羊肠小道,最后被一条沟截断,完全消失了。萨宁提议回去,但玛丽亚·尼古拉耶芙娜说:“不!我要到山里去!我们照直走,就像鸟儿飞翔一样。”她赶着自己的马跳过沟去。萨宁也跳了过去。沟那边是一片草场,起初是干的,随后是潮湿的,接下去已经是沼泽了:到处渗出水来,形成一片片水洼。玛丽亚·尼古拉耶芙娜故意驱马从这些水洼里走,哈哈大笑,并不停地说:“让我们像小学生一样玩闹吧!”
“您知道吗,”她问萨宁,“在泥水里打猎是什么滋味吗?”
“我知道。”萨宁回答。
“我叔叔是个养狗的猎人,”她继续说,“春天,我常跟着他去打猎。真太奇妙了!现在我和您也在泥水中。只是我看见,您虽是俄罗斯人,却想跟一个意大利女子结婚。是的,这是您的悲哀。这是什么?又是一条沟?跳!”
马跳过去了,但玛丽亚·尼古拉耶芙娜头上帽子掉了,她的卷发披散在肩头。萨宁想要下马捡帽子,但她朝他喊道:“别动,我自己捡!”一边从马鞍上低低弯下身子,用马鞭的把钩住面纱,真的把帽子够了起来,戴到头上,但没撩起头发,便又纵马疾驰,甚至尖叫了一声。萨宁和她并肩奔驰,和她并肩跳越沟壕、栅栏、小溪,一会儿往下钻,一会儿往上爬,一会儿疾驰下山,一会儿飞奔上山,但他一直看着她的脸。这是一张怎样的脸呀!整张脸似乎都敞开着:眼睛张开着,贪婪、晶莹、疯狂;嘴唇、鼻孔也张开着,贪婪地在呼吸;她两眼直盯着前面,她似乎想占有所看见的一切:大地、天空、太阳和空气本身。她只有一点感到惋惜:危险太少——她会把它们都克服的!“萨宁,”她喊道,“要知道,这真像在毕尔格的《莱诺勒》里!只是您没有死,啊?没有死?……我活着!”她的蛮劲发作了。这已经不是身穿长骑马服的女人在纵马飞驰,这是年轻的女肯陶洛斯——半兽半神——在奔驰,连被她狂暴践踏的这个庄重文雅的地方也惊讶不已!.99lib.
玛丽亚·尼古拉耶芙娜终于勒住了她那满身大汗、溅满泥水的马,那匹马在她胯下摇摇晃晃,萨宁那匹强壮而笨重的公马也喘得上气不接下气。
“怎么样?喜欢吗?”玛丽亚·尼古拉耶芙娜用一种魅人的耳语问道。
“喜欢!”萨宁兴高采烈地回答。他全身的血液沸腾了。
“别忙,还有更好的呢!”她伸过一只手。手上戴的手套已经撕破了。
“我说过要带您到树林里去,到山里去……瞧,这就是山!”真的,离两位骑手刚刚奔到的地方二百步开外,高大的树木覆盖的山峦傲然耸立在面前。“您瞧,路就在这里。我们出发吧——前进。只能慢步走。得让马儿喘口气。”
他们出发了。玛丽亚·尼古拉耶芙娜用一只手猛地把头发甩到了后面,然后瞧瞧自己的手套,把它们摘了下来。
“手上会有一股皮子味,”她说,“不过,这对您无所谓吧?啊?……”
玛丽亚·尼古拉耶芙娜在微笑,萨宁也在微笑。这疯狂的奔驰似乎最终使他们亲近和交好了。
“您多大了?”她突然问。
“二十二岁。”
“不可能吧?我也二十二岁。正当年华。把两个人的年龄加在一起,离老年也还远呢。真热呀。怎么,我脸红了吗?”
“像罂粟花一样!”
玛丽亚·尼古拉耶芙娜用手帕擦了擦脸。
“只要到树林里就好了,那边凉快。那样一片老树林,真像一个老朋友。您有朋友吗?”
萨宁想了片刻。
“有……只是不多。可真正的朋友没有。”
“可我有,有真正的朋友,但不是老朋友。这马也是朋友。它是多么小心地驮着你!啊,这里真好呀!难道后天我真的要去巴黎?”
“是的……难道真的?”萨宁接过来说。
“而您要去法兰克福?”
“我一定要去法兰克福。”
“好吧,愿上帝保佑您!可今天是我们的……是我们的……是我们的!”
马儿来到林边,走进了树林。宽阔、柔和的树荫从四面把他们笼罩起来。
“啊,这里是天堂!”玛丽亚·尼古拉耶芙娜感叹地说,“继续往树荫深处走,萨宁!”
马儿慢慢地往“树荫深处”走去,轻微地摇晃着身子,不时发出嘶哑的叫声。他们走的小路突然拐向一旁,深入到一条相当狭窄的山谷里。在峡谷里,帚石南、真蕨、松脂、腐烂的去年的树叶的气味一下子浓重起来,恶浊沉闷,使人昏昏欲睡。那些巨大褐色石头的裂罅里涌出一股强烈的清凉。小路两旁有一座座圆圆的长满绿色青苔的丘岗。
“站住!”玛丽亚·尼古拉耶芙娜喊道,“我想在这天鹅绒一般的青苔上坐下歇一会儿。请帮我下来。”
萨宁跳下马,跑到她跟前。她撑着他两个肩膀,眨眼间跳到地上,在一个长满青苔的丘岗上坐了下来。他手里牵着两匹马的缰绳,站在她面前。
她朝他抬起了眼睛……
“萨宁,您善于忘记吗?”
萨宁想起了昨天……在马车里的事:
“这是什么意思,是问题……还是指责?”
“我有生以来从未对任何人进行过任何指责。您相信使人产生爱情的法术吗?”
“什么?”
“相信使人产生爱情的法术,您知道吧,就是我们的歌曲里唱的。是俄罗斯民间歌曲吧?”
“啊!您说的是这个……”萨宁曼声说。
“是的,是说这个。我相信……您也会相信的。”
“使人产生爱情的法术……魔法……”萨宁重复道,“世界上什么都是可能的。从前我不相信,现在我相信。我认不得自己了。”
玛丽亚·尼古拉耶芙娜想了想,环顾了一下四周。
“我好像觉得,这个地方我仿佛熟悉。您看看,萨宁,那棵枝繁叶茂的柞树后面是不是有一个红色木十字架?有没有?”
萨宁朝旁边走了几步。
“有。”
玛丽亚·尼古拉耶芙娜得意地微微一笑。
“那好啦!我知道我们在什么地方了。暂时还没有迷路。是什么在咚咚响?是有人砍柴?”
萨宁朝密林里望了望。
“是的……那边有个人在砍干树枝。”
“要把头发理一理,”玛丽亚·尼古拉耶芙娜说,“不然,他看见会指责的。”她摘下帽子,开始把自己的长长的头发编成辫子——一声不响,态度庄重。萨宁站在她面前……她匀称的肢体从暗色呢衣的皱褶底下清晰地显现出来,衣服上有的地方还黏着青苔。
萨宁身后的一匹马突然抖动了一下,萨宁也不由自主地从头到脚颤抖起来。他头脑里一切都乱了,神经像弦一样绷紧了。难怪他说,他认不得自己了……他真的中了魔法。他整个身心只充满着一个……一个念头,一个欲望。玛丽亚·尼古拉耶芙娜向他投去一注锐利的目光。
“瞧,现在全都理好了,”她小声说,一边戴上帽子,“您不坐吗?就坐在这里吧!不,等一等……别坐下!这是怎么回事?”
一阵低沉的震荡声从树木的梢头,从树林的空气中滚过。
“难道这是雷声?”
“好像真的是雷声。”萨宁回答说。
“啊,真叫人高兴!简直太叫人高兴了!就差这个了!”沉闷的雷声又响了起来,高上去,又隆隆地跌了下来。“好!Bis!昨天我对您谈起《埃涅阿斯纪》,您记得吗?要知道,他们也是在树林里遇上了雷雨。但是得离开这里。”她很快站起身来,“给我把马牵过来……把手伸给我。要这样。我并不重。”
她鸟儿似的飞身跨上了马鞍。萨宁也上了马。
“您要——回家?”他用走了调的声音问。
“回家!”她慢条斯理地回答,一边拉紧了缰绳,“跟着我走。”她几乎是粗暴地命令说。
她走到路上,绕过红色十字架,下到一个谷地,走到一个十字路口, 5411." >向右拐弯,又向山里走去……她显然知道这条路通向哪里,这条路越来越通往树林深处。她一句话不说,头也不回,一个劲往前走,萨宁俯首帖耳地跟在后面,他那瑟缩的心里没有燃起一丝意志的火花。下起了稀疏的雨点。她策马加快了步伐,他也没有落在她的后面。最后,透过苍翠的云杉灌木丛,在一个灰色的悬崖底下露出了一间简陋的护林小屋,树枝编的墙上有一个低矮的门。玛丽亚·尼古拉耶芙娜逼着马穿过树丛,跳下了马,突然出现在小屋门口,朝萨宁回过头来,小声说:“埃涅阿斯!”
四个小时以后,玛丽亚·尼古拉耶芙娜和萨宁,由坐在马上打瞌睡的跟班护送着回到了威斯巴登的旅馆里。波洛佐夫先生手里拿着给管家的信,迎接自己的妻子。但是,他仔细观察了妻子之后,脸上露出了一种不满的神情,甚至嘟哝说:
“难道我打赌真的输了?”
玛丽亚·尼古拉耶芙娜只是耸了耸肩膀。
当天,两个小时以后,萨宁在自己房间里站在她面前,像个不可救药的人,像个沉沦堕落的人……
“你到底到哪里去?”她问他,“去巴黎还是去法兰克福?”
“你去哪里,我就去哪里,在你没赶走我之前,我将和你在一起。”他绝望地回答,然后便扑上去吻自己主宰者的手。她把手抽出来,放在他头上,用十个指头抓住他的头发。她慢慢地摆弄着、搓捻着这些驯顺的头发,挺直了整个身子,嘴边浮现出得意扬扬的神情,两只大大的明亮得发白的眼睛表现出的只是冷酷无情的麻木不仁和胜利的满足。只有正在撕裂被捕获的鸟儿的鹞鹰才有这样的眼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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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就是德米特里·萨宁在寂静的书房里翻腾自己旧的文件并在中间找到石榴石小十字架以后回忆起的事情。我们所描述的事件清楚地一一出现在他心灵的眼睛面前……但是,想到那个时刻,那个他向波洛佐娃太太那么低三下四地哀求,扑到她的脚下,他的奴隶生活开始的时刻,他便扭头躲避他所唤起的形象,不想再继续回忆。这并非因为他记忆力不行了——不是的!他知道,十分清楚地知道那一时刻之后发生了什么事情,甚至现在,过了那么多年以后,他仍感到羞愧难当:他害怕那无法遏止的鄙视自己的感情,他丝毫也不怀疑,只要他不命令记忆沉默,这种感情一定会向他涌来,像波涛一样淹没一切别的感受。但是,无论他怎样躲避出现的回忆,他无法把它们完全压下去。他想起了他给杰玛写的那封恶劣的、泪涟涟的、虚伪而又可鄙的信,那封没有得到答复的信……去见她,回到她身边去——在这种欺骗、这种背叛之后——不行!不行!他还有那么点良心和正直。况且,他已经失去了对自己的任何信任和任何尊重:他已经无论如何不敢再下保证了。他还想起,后来他怎么——可耻啊!——派波洛佐夫的仆人到法兰克福去取自己的东西,他怎么胆怯了,怎么一心只想快点去巴黎,去巴黎;他怎么遵照玛丽亚·尼古拉耶芙娜的吩咐,巴结逢迎伊波利特·西多雷奇,跟登霍夫客客气气,而在登霍夫的手指上他发现了一枚与玛丽亚·尼古拉耶芙娜送给他的一模一样的铁戒指!后面的回忆更糟糕,更可耻……茶房给他送来一张名片,上面印着:潘塔莱奥内·契帕托拉,摩德纳公爵殿下的宫邸歌手!他躲着老头儿,但无法逃避在走廊里同他相遇——他面前出现了一撮往上翘起的白发底下那张愤怒的脸庞,老者的眼睛如炭火一般在熊熊燃烧,甚至听见了那严厉的叫喊和诅咒:“Maledizione!”甚至听见了骇人听闻的话:“Codardo!Iraditore!萨宁眯起眼睛,晃晃脑袋,一次又一次地躲避这回忆——但仍然看见自己坐在旅行马车前面狭窄的座位上……玛丽亚·尼古拉耶芙娜和伊波利特·西多雷奇坐在后排舒适的座位上——四匹马步调一致地奔跑在威斯巴登的马路上,到巴黎去!到巴黎去!伊波利特·西多雷奇吃着他,萨宁给他削了皮的梨子,而玛丽亚·尼古拉耶芙娜瞧着他,向他——一个被奴役的人,露出那种已经熟悉的冷笑——私有者和主宰者的冷笑……”..>
但是,..天呀!瞧,在那边,离出城的地方不远的一个街角上,是否又是潘塔莱奥内站在那里,同他在一起的是谁?难道是艾米利奥?是的,是他,是那个满腔热情的忠实的孩子!曾几何时他那颗年幼的心还在敬慕自己的英雄,自己理想中的人物,而现在他那苍白、漂亮的脸——他的脸那么漂亮,以至玛丽亚·尼古拉耶芙娜看见了它,便把头探出了车外——这张气度高尚的脸上表现出愤恨和鄙视的神情;他的眼睛那么像那双眼睛!——一直盯着萨宁,嘴唇紧闭着……只是为了表示怨恨才突然张开……
潘塔莱奥内却伸出一只手朝萨宁指着,指给谁看呢?指给站在旁边的塔尔塔利亚看,于是塔尔塔利亚朝着萨宁吠叫——这只诚实的狗的吠叫本身令人感到无法忍受的侮辱……真不像话!
而后——在巴黎的生活——是一个不许嫉妒、不许抱怨的奴隶的种种屈辱和令人厌恶的痛苦,直到最后他像一件破衣服似的被丢弃……
后来——是返回祖国,被毒化的空虚的生活,琐碎的忙碌,琐碎的奔波,痛苦而徒劳无益的悔恨和同样徒劳无益而痛苦的忘却——一种不明显的,但却像无法治愈的微痛一样的时刻常在的惩罚,像一戈比一戈比偿还无法数计的债务……
苦酒已溢出了酒杯——够了!
杰玛送给萨宁的小十字架是怎么保存下来的,为什么他没有还给她,在那一天之前他怎么会一次也没发现它?他坐在那里沉思了很久,很久——他已经有那么多教训,又过去了那么多年——但仍然无法理解,他怎么会为了一个他根本就不爱的女人而抛弃了他那么温柔、热烈爱着的杰玛呢?……第二天,他向自己的朋友和熟人宣布,他要到国外去,使他们大为惊讶。
社交界一片困惑。萨宁刚刚租下一处很好的住房并陈设了家具,甚至预订了帕蒂夫人本人参加演出的意大利歌剧的戏票——是帕蒂夫人本人亲自参加的演出,却在白雪皑皑的冬天离开了彼得堡!朋友和熟人都感到莫名其妙;但是长久关心别人的事情根本不合人们的天性,所以当萨宁出发去国外的时候,只有一个法国裁缝到火车站送行——而且还是指望收回“pour un saute-en-barque en velours noir,tout à fait chic”的欠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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萨宁告诉自己的朋友们,说他要到国外去,但没有说究竟到什么地方去;读者很容易猜到,他直奔法兰克福而去。由于铁路四通八达,他从彼得堡出发之后的第四天,就到达了那里。从一八四年起,他就没有再来过法兰克福。“白天鹅”饭店仍在老地方,虽然已不算是第一流的,但却兴旺发达起来;法兰克福的主要街道——蔡尔街变化很小,但不仅罗泽利太太的那栋房子,而且糖果点心店所在的那条街已踪影全无了。萨宁发疯似的在曾经那么熟悉的地方徘徊,但什么都认不得了:过去的房屋消失了;取代它们的是新的街道,街道两旁是连成一片的高楼大厦和优美的别墅;甚至萨宁和杰玛最后表白爱情的那座公园也扩大了,也大变了样,以至萨宁问自己..:得啦,这是那个公园吗?他该怎么办呢?该如何和到哪里去查询情况呢?从那时起已经三十年过去了……谈何容易!无论他向谁打听,甚至没有人听说过罗泽利的名字;饭店老板建议他到公共图书馆去查阅资料,说他在那里可以找到旧的报纸,但从中能得到什么结果,老板自己也说不清楚。出于万般无奈,萨宁便打听克吕伯尔先生的情况。这个名字老板很熟悉——但这也失败了。风度优雅的店员名噪一时,上升到资本家的地位,后来做买卖赔了本,破了产,死在监狱里……不过,这个消息丝毫没有使萨宁感到伤心。他已经开始觉得自己这次旅行有点考虑不周……但有一天他在翻阅法兰克福高级官员职名录的时候,意外地发现了退休少校(Major a.D.)冯·登霍夫的名字,他立即雇了一辆马车前去找他——不过,为什么这个登霍夫就一定会是那个登霍夫,甚至为什么那个登霍夫就会告诉他有关罗泽利家的什么消息呢?反正都一样:一个快要淹死的人会抓住一根稻草不放。
萨宁赶巧碰到退休少校冯·登霍夫在家,并立刻认出接待他的头发斑白的先生就是自己昔日的决斗对手。那一位也认出了他,甚至对他的到来感到高兴:这使他想起了青年时代——和年轻时的恶作剧。萨宁从他那里得知,罗泽利一家很久以前就迁居到了美国纽约;杰玛嫁给了一个批发商,而他,登霍夫有一个熟人,也是批发商,他大概知道她丈夫的地址,因为他同美国事务往来很多。萨宁恳求登霍夫去找一趟这个熟人——啊,真令人高兴!——登霍夫给他送来了杰玛丈夫叶列米亚·斯洛科姆先生的地址——M-r J.Sloew-York,Broadway,NO 501。只不过这个地址是一八六三年的。
“但愿,”登霍夫高声说,“法兰克福从前的美人儿还活着,还没离开纽约!顺便问一句,”他放低声音补充说,“那位俄罗斯太太,您记得吧,当时在威斯巴登客居的冯·波……冯·波佐洛夫太太还活着吗?”?99lib?
“不,”萨宁回答,“她早已经死了。”
登霍夫抬起眼睛,但发现萨宁扭过头去,脸上露出阴郁的神色,便再没说一句话就走了。
当天,萨宁给杰玛·斯洛科姆太太往纽约寄了一封信。他在这封信里告诉她,他是从法兰克福给她写信的,他到这里来的唯一目的,就是寻找她的踪迹;他非常清楚地意识到自己完全没有丝毫权利期望得到她的回信;他无法得她的宽恕,只希望她处于现在的幸福环境中早就忘记了他的存在。他补充说,由于一个偶然的情况,他才下决心使她想起自己,因为这个情况在他心中活灵活现地唤起了昔日的那些形象;他向她讲述了自己孤独的、没有家庭、没有欢乐的生活;恳求她理解促使他给她写信的原因,不要让他把对自己的过错——早已用苦难弥补,但尚未得到饶恕的过错——的痛苦认识带到坟墓里去,哪怕三言两语谈谈她在所去的新世界里的生活情况,让他高兴高兴。“哪怕只给我写一句话,”萨宁在信的最后写道,“您就是做了一件无愧于您美好心灵的好事,我将感激您,直到我生命的最后一息。我住在这里的‘白天鹅’饭店里(这几个字他加了重点号),我将等待您的回信,一直等到春天。”
他寄出了这封信,便开始等待。他几乎足不出户,也根本不见任何人,在饭店里住了整整六个星期。无论是从俄罗斯,还是从任何别的地方,谁都无法给他写信;这正合他的心意;只要有他的来信,他便知道这就是他期待的那封信。他从早到晚在读书——读的不是杂志,而是严肃的书籍,是历史著作。这长时间持续的读书,这缄默,这蜗牛般的幽居——这一切恰好和他的心境谐调一致:只为这一点,就应该谢谢杰玛!但她是否还活着?她是否会回信呢?
信终于来了——上面贴着美国邮票——是从纽约寄给他的。信封上的地址是用英文写的……他没有认出这笔迹,他的心抽紧了。他没敢马上把信打开。他看了看署名:杰玛!泪水一下子从他眼里涌了出来:她只署了自己的名字而没写姓氏,这一点就是和解和宽恕的保证!他打开薄薄的蓝色信纸,一张照片从里面掉了出来。他急忙捡起照片——一下子呆住了:是杰玛,是他三十年前认识的年轻的、活生生的杰玛!同样的眼睛,同样的嘴唇,同样的脸型。照片反面写着:“我的女儿,玛丽安娜。”整封信写得十分亲切而又朴素。杰玛感谢萨宁毫不迟疑地给她写信和信任她;她也没向他隐瞒,他逃走以后她确实经历了痛苦的时刻,但马上补充说,她仍然认为,而且一直认为自己同他相遇是一种幸运,因为这一相遇阻止她成为克吕伯尔先生的妻子,因而,虽然是间接的,却成了她同现在的丈夫结婚的原因。她同她丈夫已经十分幸福,富足优裕地生活了二十八年。他们的家全纽约闻名。杰玛告诉萨宁,她有五个孩子,四个儿子和一个还没出嫁的十八岁的女儿,她把她的照片寄给他,因为,据大家说,她非常像自己的母亲。杰玛把不幸的消息留在了信的末尾。莱诺拉太太已经在纽约去世,她是跟着女儿和女婿到那里去的,但是她赶上了为自己孩子的幸福而高兴并照看外孙;潘塔莱奥内也曾准备去美国,但临从法兰克福出发之前死了。“而艾米利奥,我们可爱的、无与伦比的艾米利奥在西西里岛为祖国的自由而光荣牺牲,他是随伟大的加里波第率领的‘千人义勇军’到那里去的;我们都为我们宝贝弟弟的死而痛哭哀悼,但在流泪的同时,我们为他感到骄傲,并将永远为他感到骄傲,永远深深地怀念他!他高尚的、无私的灵魂无愧于殉难者的花环!”接着,杰玛对萨宁的生活似乎搞得如此糟糕表示惋惜,首先希望他安下心来,保持内心平静,说她会很高兴地同他见面——虽然她知道这种会面不大可能……藏书网
我们不来描述萨宁读这封信时的感受。这种感情是无法完满表达的;它比任何语言都更深沉、更强烈和更不确定。只有音乐才能表达这种感情。
萨宁即刻写了回信,并把嵌到一串华贵珍珠项链上的石榴石小十字架送给未出嫁的姑娘:“送给玛丽安娜——一个无名的朋友赠”。这件礼物虽然非常贵重,但并没有使他破产:从他第一次到法兰克福之后过去的三十年间,他已经积蓄了相当可观的财产。五月初他回到了彼得堡,但未必会待很久。听说,他正在出卖自己的几处庄园,准备到美国去。
23
他一连酣睡了好几个小时;然后便做起梦来,梦见他又在进行决斗,站在他面前的对手是克吕伯尔先生,一只鹦鹉停在云杉树上,这只鹦鹉就是潘塔莱奥内,它不停地鼓动着嘴巴重复说:一——二——三!一——二——三!
“一——二——三!”他已经听得太清楚了,他睁开了眼睛,微微地抬起了头……有人敲他的门。
“进来!”萨宁喊了一声。
茶房进来通报说,有一位女士急切地求见。
“杰玛!”他头脑里闪了一下……可来的女士是她的母亲——莱诺拉太太。
她一进来,便立刻坐在椅子上哭了起来。
“您怎么啦,我善良、可爱的罗泽利太太?”萨宁坐到她身旁,温和、亲切地抚摩着她的手,开口说,“发生了什么事?您要安静,我请求您!”
“唉,Herr Dimitri!我非常……非常不幸!”
“您不幸?”
“唉,非常不幸!我又怎么会料到呢?突然像晴天霹雳……”
她吃力地喘着气。
“可到底是怎么回事?请您说明白!您想要杯水吗?”
“不要,谢谢。”莱诺拉太太用手帕擦了擦眼睛,接着又哭得更厉害了,“可我知道一切!一切!”
“到底怎么回事,什么一切?”
“今天发生的一切!原因吗……我也知道!您见义勇为,是个高尚的人;但这是各种情况多么不幸的偶合!难怪我当时就不喜欢这次去索登的郊游……难怪!(郊游那天,莱诺拉太太根本没说过这些话,但现在她觉得,那时她就预感到了‘一切’。)所以我才来找您,因为您是一个高尚的人,是一位朋友,虽然五天以前我才第一次见到您……可我是个寡妇,孤孤单单……我的女儿……”
莱诺拉太太泣不成声……萨宁不知道该怎么想才是。
“您的女儿?”萨宁重复了一遍。
“我的女儿,杰玛,”这话几乎是带着呻吟从莱诺拉太太泪水湿透的手帕底下冲了99lib?出来,“她今天告诉我,她不想嫁给克吕伯尔先生,让我一定要拒绝他!”
萨宁甚至从她身边挪开了一点:这是他没料到的!
“我不必说,”莱诺拉太太接下去说,“这是耻辱,世界上从来没有未婚妻拒绝未婚夫的事;但要知道,这对于我们就意味着破产,Herr Dimitri!”莱诺拉太太用心地、紧紧地把手帕卷成一个小圆团,好像要把自己的一切痛苦都包在里面,“靠我们商店的收入,我们再也活不下去了,Herr Dimitri!而克吕伯尔先生很有钱,而且会更加富有。为什么要拒绝他?就为了他没有挺身而出保护自己的未婚妻?就算这件事他做得不怎么好,但要知道,他是个平民百姓,没上过大学,作为一个正派的商人,应当蔑视一个无名小军官的轻率胡闹行为。这算什么侮辱,Herr Dimitri?”
“对不起,莱诺拉太太,您像是在指责我……”
“我丝毫没有指责您,丝毫没有!您完全另当别论;您作为俄罗斯人,作为军人……”
“对不起,我根本不是……”
“您是个外国人,过路的人,我感激您。”莱诺拉太太不听萨宁的话,继99lib?续往下说。她已经气喘吁吁,摊开了双手,重新展开手帕擤了擤鼻涕。只从她表达痛苦的方式这一点就可以看出,她不是生长在北方的天空下。
“要是克吕伯尔先生去同顾客决斗,他将怎么在商店里做生意呢?这太荒唐了!现在我得拒绝他?可我们将靠什么生活呢?从前只我们一家做止咳糖和阿月浑子奶轧糖,顾客常常来买,可现在大家都在做止咳糖!您想想看:即便没有这事.99lib.,全城对你们的决斗都会议论纷纷……难道这事能隐瞒得了?突然婚事又告吹!要知道,这是丑事,是丢丑的事呀!杰玛是个非常好的姑娘;她很爱我,但她是个固执的共和派,听不进别人的意见。只有您能够说服她!”
萨宁比先前更为惊讶。
“我,莱诺拉太太?”
“是的,只有您……只有您。所以我才来找您:我再也想不出别的办法!您那么有学问,人那么好。是您挺身而出保护了她。她会相信您!她应当相信您——因为您曾经冒过生命的危险!您可以向她证明,而我已经再也没有办法!您可以向她证明,她会既害了自己,也害了我们大家。您救了我的儿子,也救救我的女儿吧!您是上帝亲自派来的……我准备跪下来求您……”
莱诺拉太太已经从椅子上半欠起身子,好像要跪倒在萨宁脚下……萨宁阻止了她。
“莱诺拉太太!看在上帝分上!您这是干什么?”
她猛然抓住了他的双手。
“您答应吗?”
“莱诺拉太太,您想想看,凭什么我……”
“您答应吗?您不想要我现在就死在您面前吧?”
萨宁张皇失措。他平生头一次同一个发火的意大利血性的人打交道。
“我将去做您要我做的一切!”萨宁高声说,“我去和杰玛小姐谈谈……”
莱诺拉太太高兴地叫了一声。
“只是我实在不知道会有什么结果……”
“唉,请别推辞了,别推辞了!”莱诺拉太太用央求的声音说,“您已经答应了呀!结果一定会很好。反正我已经再也没有办法!她不会听我的话!”
“她那么坚决地对您说她不愿意嫁给克吕伯尔先生吗?”沉默片刻之后,萨宁问。
“像斩钉截铁一样!她完全像她父亲——乔万尼·巴蒂斯塔!天不怕,地不怕的!”
“天不怕,地不怕?她?…99lib?…”萨宁慢声重复说。
“是的……是的……但她又是个天使。她会听您的话的。您会去吧,很快就会去吧?啊,我可爱的俄罗斯朋友!”莱诺拉太太猛地从椅子上站起来,同样猛地抱住了坐在她面前的萨宁的头,“请接受一个母亲的祝福——现在请给我点水喝!”
萨宁给罗泽利太太端来一杯水,向她保证马上就去,送她下了楼,送到大街上,回到自己的房间以后,甚至举起双手轻轻一拍,瞪大了眼睛。
“瞧吧,”他心里想,“瞧吧,现在生活旋转起来了!旋转得头都晕了。”他甚至没有试图去观察自己的内心,弄明白那里正在发生什么变化:一团混乱就是了!“碰上好日子了!”他嘴里不由藏书网自言自语嘟哝着,“天不怕,地不怕……她母亲说的……我必须去劝说她——劝说她?又劝说什么呢?!”
萨宁的头真的晕了——纷繁的感觉、印象、言犹未尽的想法如同旋涡,杰玛的形象不停地在这旋涡上面翱翔,这个形象在那个温暖的、电击一般震荡的夜晚,在那个黑洞洞的窗口,在群星的光辉映照下,就那么不可磨灭地深深印入了他的脑海中。
24
萨宁脚步迟疑地走到罗泽利太太家门前。他的心在激烈地跳动;他清楚地感觉到,甚至听见心脏在撞击肋骨。他对杰玛说什么呢,怎样向她开口呢?他没经过店铺,而是从后门走了进去。在不大的前厅里,他遇见了莱诺拉太太。对他的到来,她感到又高兴,又害怕。
“我一直在等您。”她小声说,两手倒换着用力握他的手。
“您到花园里去吧,她在那儿。要当心,我全指望您了!”
萨宁到花园里去了。
杰玛坐在小径旁的一条长凳上,正在从一个装满樱桃的大篮子里往盘子里拣熟透了的樱桃。太阳低低地挂在天边——已经是傍晚六点多钟了——宽阔的夕阳斜照洒满了罗泽利太太的整个小花园,殷红的霞光胜过金光。有时,树叶似乎在从容地悄悄絮语,迟归的蜜蜂从一朵花飞到邻近的另一朵花上,时断时续地嗡嗡叫着,什么地方有一只斑鸠单调地、不知疲倦地发出咕咕的叫声。
杰玛头上依然戴着去索登时戴的那顶草帽。她从翘起的帽檐底下看了萨宁一眼,又朝篮子低下头去。
萨宁不由放慢了脚步走到杰玛跟前,不知……不知……不知该对她说什么话,只是问道,她干吗拣樱桃?
杰玛不慌不忙地回答他说:
“这些更熟一些,”她终于小声说,“用来熬果酱,那些做烤饼的馅。您知道,我们卖这种包糖的圆馅饼。”
说完这几句话,杰玛头垂得更低了,她右手的手指捏着两个樱桃举在半空,在篮子和盘子中间停住了。
“可以坐到您旁边吗?”萨宁问。
“可以。”杰玛稍微在长凳上挪动了一下。萨宁在她身旁坐下来。“怎么开头呢?”他心里想。但杰玛使她摆脱了困境。
“您今天进行决斗了。”杰玛兴奋地开口说,把自己羞得绯红的美丽的脸完全朝他转了过来,而她那双眼睛流露出那么深切的感激之情!“您就那么镇定?这么说来,对您不存在危险?”
“得了吧!我并没遭到任何危险。一切都非常顺利地结束了,没有一点伤害。”
杰玛举起一个手指在眼前左右摆动着……又是意大利式的手势!
“不,不,别这么说!您骗不了我!潘塔莱奥内什么都对我说了!”
“可真找了个值得信赖的人!他把我比作骑士雕像了吗?”
“他的用语也许是可笑的,但是,不论他的感情,还是您今天所做的事情都不可笑。这一切都是因为我……都是为了我……这一点我永远不会忘记。”
“请您相信,杰玛小姐……”
“这一点我不会忘记。”她一字一板地重复说,又凝神看了看他,便转过了脸去。
现在,他能够看见她俊秀清晰的侧面,他觉得,他从未见过这样俊秀的面庞,从未体验过此刻这种感情。他的心在燃烧。
“可我的许诺呢!”他脑子里闪过一个念头。
“杰玛小姐……”经过一瞬间的犹豫之后,他开口说。
“什么事?”
她没有朝他转过脸来,继续在拣樱桃,用手指尖小心翼翼地捏着樱桃细细的把,用心地微微掀起叶子……但“什么事”几个字里流露出了多么信任亲切的感情!
“您母亲一点也没告诉您……关于……”
“关于什么?”
“关于找我的事?”
杰玛突然把拿起的樱桃扔回篮子里。
“她和您谈过了?”她也问道。
“是的。”
“她到底对您说了些什么?”
“她告诉我,您……您突然决定改变……自己原先的打算。”
杰玛的头又低下了。她整个脑袋都躲到草帽底下去了;只露出柔软、娇嫩得像一朵大花茎的脖子。
“什么打算?”
“您……关于……您未来生活安排的打算。”
“就是说……您指的是……克吕伯尔先生?”
“是的。”
“妈妈对您说了,我不愿意做克吕伯尔先生的妻子?”
“是的。”
杰玛在长凳上挪动了一下身子。篮子倾斜了,掉到了地上……几颗樱桃朝小径滚去。过了一分钟……两分钟……
“她为什么把这事告诉您?”听见了她的声音。萨宁依然只看得见杰玛的脖子。她的胸部比先前起伏得更快了。
“为什么?您母亲认为,我和您在短短的时间里可以说成了朋友,您对我产生了一定的信任,所以我能够提出有益的劝告,您会听我的话。”
杰玛的两手慢慢地滑到了膝头……她开始抚弄自己衣服的褶子。
“您将向我提出什么劝告呢,monsieur Dimitri?”她等了一会儿,问道。
萨宁看见杰玛的手在膝头颤抖……她抚弄衣服的褶子也只是为了掩饰这战栗。他悄悄地把自己一只手放在这些苍白、颤抖的手指上。她转眼间把自己的草帽甩到背后,用依然信任和感激的目光盯着他。她等待他开口说话……夕阳余晖照在她的年轻的头上,她的头的姿态比这夕照更光辉灿烂。
“我听您的话,monsieur Dimitri,”她微微笑着,微微扬起眉毛,开口说,“可您要向我提出什么劝告呢?”
“什么劝告?”萨宁重复道。“您要知道,您母亲认为,您拒绝克吕伯尔先生,只是因为他前天没有表现出特别的勇敢……”
“只是因为这个?”杰玛说,一边弯身捡起篮子,放在长凳上自己身旁。
“因为……总的说来……您拒绝他是不明智的;因为,走这一步,需要慎重考虑一切后果;最后,你们生意的情况也要求你们家的每一个成.99lib?员担负一定的责任……”
“这全都是妈妈的看法,”杰玛打断了他的话,“这是她的话。这我知道,但您的意见是什么?”
“我的?”萨宁沉默了一会儿。他感到一团东西涌到了喉头,堵得喘不过气来。“我也认为。”他用劲地开口说。
杰玛挺直了身子。
“也?您——也?”
“是的……也就是说……”萨宁再说不出,绝对再说不出一个字来。
“好吧,”杰玛说,“要是您以朋友的身份劝我改变自己的决定……即不改变我先前的决定,我要考虑考虑。”她没注意自己在做什么,开始把盘子里的樱桃放回篮子里……“妈妈希望我听您的话……那又怎样呢?也许我真的会听您的话……”
“但对不起,杰玛小姐,我首先想了解,是什么原因促使您……”
“我会听您的话。”杰玛又说了一遍,眉头皱得越来越紧,双颊变得苍白;她不停地咬着下唇。“您为我做了那么多事,所以我也应该做您要我做的事,实现您的意愿。我会告诉妈妈……我要考虑考虑。瞧,她正巧朝这边来了。”
真的,莱诺拉太太在通往花园的门口出现了。她已经急不可耐,已经坐不住了。根据她的计算,萨宁和杰玛的谈话早就该完了,虽然他们的谈话持续了还不到一刻钟。
“不,不,不,看在上帝分上,暂且什么也别对她说,”萨宁匆忙地、几乎是惊恐地说,“请您等一等……我会告诉您,我会给您写信……在这之前什么决定也别做……请等一等!”
他紧紧地握了握杰玛的手,从长凳上跳起来,使莱诺拉太太诧异的是,他从她身旁一溜溜了过去,稍微抬了抬礼帽,嘟哝了句含糊不清的话,便不见了。
她走到了女儿跟前。
“请你告诉我,杰玛……”
杰玛突然站起来,抱住了她。
“亲爱的妈妈,您能稍微等一等,等一小会儿……等到明天吗?您能吗?一句话也别问等到明天,行吗?……唉!……”
突然,晶莹的泪水涌出了她的眼睛,她自己也没料到。莱诺拉太太感到更为诧异的是,杰玛脸上的表情没有忧伤,更多的倒是高兴。
“你怎么啦?”她问,“你从来不哭,怎么突然……”
“没有什么,妈妈,没有什么!只是请您等一等;我们俩都要等一等。明天之前什么也别问,趁太阳还没落山,我们来拣樱桃吧。”
“那你会通情达理吗?”
“噢,我非常通情达理!”杰玛含意深长地点了点头。她开始把樱桃绑成一小把一小把的,高高举在自己绯红的脸庞前面。她没有擦拭眼泪,它们自己干了。
25
萨宁几乎跑着回到了自己的住处。他感觉到,他意识到,只有在那里,只有独自一人的时候,他才能最后弄清楚,他怎么了,到底是怎么回事?的确,他刚走进自己的房间,在写字台前坐下,便双肘支在桌上,两手蒙住脸,痛苦地、低声地喊道:“我爱她,疯狂地爱她!”他整个的心如同一块木炭突然吹去了面上的一层死灰,一下子闪起了红光。转瞬之间……他已经不能理解,他怎么.99lib.会和她并肩坐在一起……和她!同她谈话,却竟没有感觉到自己已拜倒在她裙下,如年轻人说的,甘愿“死在她的脚旁”。花园里的最后一次会面决定了一切。现在,当他思念她的时候,他想象中的她已经不是星光下卷发被风吹散的样子——他看见她坐在一条长凳上,看见她怎么一下子把草帽甩到背后,那么信任地望着他……爱情的战栗和渴望在他每一条血管中涌流……他想起了在自己口袋里装了两天多的那朵玫瑰:他迅速把花取出来,狂热地用劲贴在自己嘴唇上,痛得不由皱起了眉头。现在,他已经什么也不推论,不考虑,不计算,不预测;他已经脱离了过去的一切,他向前跃进了一步:从自己孤独的单身汉生活的凄凉的岸上扑通跳进了欢乐的奔腾的巨流中——他不在乎,也不想知道这巨流将把他冲到何处,是否会在岩石上把他摔得粉身碎骨!这已经不是前不久还令他陶醉的乌兰德浪漫曲的涓涓细流……这是汹涌澎湃、无法阻挡的波涛!这波涛滚滚奔腾向前,他也和它们一起奔腾!
他拿了一张纸,毫不涂改地、几乎一挥而就地写了下面的一封信:
亲爱的杰玛:
您知道,我曾受托给您什么劝告,您知道,您母亲希望什么和请求我做什么,但您不知道,而现在我必须告诉您的,这就是我爱您,用一颗初恋的心的全部激情爱您!这团火突然在我心里燃烧起来,但却那么猛烈,我找不到语言形容!当您母亲来请求我的时候,它还只是在我心里隐隐地燃烧,否则,作为一个诚实的人,我一定会拒绝执行她的委托……九九藏书
我现在向您所作的表白,是一个诚实的人的表白。您应当知道,您是在同什么人打交道——我们之间不应当有误解。您看得见,我不能向您提出任何劝告……我爱您,爱您,爱您,除此之外,我的头脑里,我的心里什么都没有!
德·萨宁
萨宁把信折起来和封好之后,想按铃叫茶房,派他送去……“不行!这样做不方便……通过艾米尔?但是,到商店里去,在其他店员中间找他,也不方便。而且,外面天已经黑了,他大概已经离开商店走了。”萨宁这样思索着,但却戴上礼帽,走到街上;他拐了一个弯,又拐了一个弯,看见艾米尔就在眼前,真使他感到无法形容的高兴。这个年轻的热心人腋下夹着个皮包,手里拿着一卷纸,正急急忙忙回家去。
“难怪常言说,每一个恋人都有一颗福星。”萨宁心里想,一边招呼艾米尔。
艾米尔转过身,立即飞快地朝他跑来。
萨宁没让他表示高兴,便把信交给了他,告诉他把信交给谁和怎样转交……艾米尔用心听着。
“不让任何人看见?”他问道,脸上做出一副意味深长的、神秘的表情,意思是说:“我们懂得问题的关键所在!”
“是的,我的小朋友,”萨宁说,表现出有点难为情的样子,但摸了摸艾米尔的脸蛋儿……“要是有回信……您会给我送来,对吧?我将待在家里。”
“这您就不用操心了!”艾米尔愉快地小声说,然后就跑着走了,一边跑着又朝他点了一下头。
萨宁回到住处,没点蜡烛就倒在沙发上,两手抱在脑后,便陶醉在刚刚意识到的爱情的感受之中,这种感受无须描绘:凡是体验过的人,都了解它的苦恼和甜蜜;没有体验过的人,你给他们讲不清楚。
门打开了,艾米尔的头探了进来。
“我带来了,”艾米尔小声说,“瞧,这就是回信!”
他把一张叠好的纸条举在头顶上让他看。
萨宁从沙发上蹿起来,从艾米尔手里把信抢过来。强烈的感情在他心里熊熊燃烧:现在他已经顾不上保守秘密,顾不上遵守礼貌——甚至在这个孩子,在她弟弟面前。他是会觉得不好意思,是会强迫自己这样做的——要是他能做得到!
他走到窗前,借着房前路灯的光线读了下面几行字:
我请求您,恳求您明天一整天不要到我们家来,不要露面。我们需要这样,绝对需求。我知道,您不会拒绝我,因为……
杰玛
萨宁把这封短信读了两遍,啊,他觉得她的笔迹是多么可爱动人和漂亮!萨宁想了一会儿,朝艾米尔转过身来——艾米尔希望表示自己是个多么谦逊的年轻人,面对墙壁站着,用指甲抠墙皮——大声喊他的名字。
艾米尔立刻跑到他跟前。
“您有什么吩咐?”
“您听我说,小朋友……”
“德米特里先生,”艾米尔用抱怨的声音打断了他,“您为什么不对我说‘你’?”
萨宁笑了起来。
“那好吧。你听我说,小朋友(艾米尔高兴得轻轻跳了一下),你听着:在那儿,你要明白,在那儿你说,一切都会完全照办(艾米尔紧闭双唇,庄重地点了点头),你自己……你明天干什么?”
“我?我九九藏书
干什么?您希望我干什么?”
“如果可能,你明天早晨到我这里来一趟,要早一点,我们到法兰克福郊外游玩,直到傍晚……你愿意去吗?”
艾米尔又跳了一跳。
“得了吧,世界上还有比这更好的事?跟您一起游玩,这简直太好了!我一定来。”
“要是家里人不放你去呢?”
“会放的!”
“你听着……在那儿别说我叫你出来一整天。”
“干吗要说?我说走就走!这有什么大不了的!”
艾米尔结结实实地吻了一下萨宁就跑着走了。
萨宁在房间里99lib?踱来踱去,走了很长时间,很晚才躺下睡觉。他依然沉浸在那些可怕而又甜蜜的感受和面对新生活那种愉快的慌乱心情之中。萨宁很满意自己想出了邀请艾米尔明天去游玩的主意;艾米尔的脸长得像他姐姐。“他会使我想起她。”萨宁心里想。
但他感到最奇怪的是,他昨天怎么会跟今天不同?他觉得,他“一辈子”都在爱杰玛,正如今天爱她那样地爱着她。
26
第二天早晨八点钟,艾米尔用皮带牵着塔尔塔利亚来到萨宁这里。即便他是德国父母所生,也不会表现得更守时刻。他在家里撒了个谎,说早饭前陪萨宁散步,然后就到商店去。萨宁穿衣服的时候,艾米尔尽管相当犹豫不决,还是跟他谈起了杰玛同克吕伯尔先生的不和;但萨宁严峻地沉默着,不予理睬,而艾米尔装出一副样子,他明白为什么一点不应触及这个重要问题,所以不再提了,只是脸上不时露出聚精会神的,甚至严峻的表情。
喝足了咖啡,两个朋友便出发了,当然是步行前往豪森,这是个离法兰克福不远、四周树木环抱的小村庄。整个陶努斯山脉从那里看得了如指掌。天气非常好,阳光明媚,和煦,但不烤人;清凉的风吹得绿树叶子欢快地沙沙作响;高空中一团团云彩的影子,如同一片片不大的斑点,平稳而迅速地在地上滑过。年轻人很快就出了城,精神饱满和快活地漫步在打扫得光滑平坦的道路上。他们拐进一个树林,在里面转悠了很长时间;然后在乡村饭馆里饱饱地吃了一顿早餐;然后,他们爬山,欣赏风景,从山上扔石头,拍着巴掌看这些石头像兔子似的可笑、古怪地又蹦又跳,直到看不见的山下的过路人用洪亮有力的声音骂他们才作罢;然后四仰八叉地躺在短短的紫黄色的干枯青苔上休息;然后在另一家饭馆里喝啤酒,然后互相追逐互相打赌:看谁跳得远?他们发现了回声,同回声说话,还唱歌,“啊呜”着呼叫,摔跤,折干树枝,用真蕨的枝叶装饰帽子,甚至跳舞。塔尔塔利亚尽其所能参加了这一切活动:当然,它没扔石头,但它追逐着石头翻滚。年轻人唱歌的时候,它低声吠叫,它甚至还喝了啤酒,虽然表现出明显的厌恶:它这个本领是它从前的主人——一个大学生教会的。可是,它不大听艾米尔的话,不像服从它的主人潘塔莱奥内那样;当艾米尔命令它“说话”或者“打喷嚏”的时候,它只是摇摇尾巴伸出卷成筒状的舌头。九九藏书
两个年轻人也互相交谈。郊游开始,萨宁身为年长者因而也更深明事理,谈起了什么叫宿命或者命运,人的使命是什么,这种使命何在;但话题很快就变得不那么严肃了。艾米尔开始向自己的朋友和保护人询问俄罗斯的情况,问那里怎样进行决斗,那里的女人美不美,能不能很快学会俄语,当军官用枪瞄准他的时候,他有什么感觉?萨宁也向艾米尔询问了他父亲九九藏书、母亲及他们家庭的一般情况,竭力不提杰玛的名字,而心里却只想着她。其实,他甚至没有想她,而是在想明天,想那会给他带来从未体验的空前幸福的神秘莫测的明天!仿佛有一幅薄薄的轻轻的帷幕挂在他心灵的眼睛面前,微微飘动,在这帷幕后面,他觉得……觉得有一张年轻的、神态凝滞的、美如天仙的面庞,嘴边露出亲切的笑容,睫毛严肃地,故作严肃地低垂着。这张面庞不是杰玛的脸,这是幸福本身的脸!他的时刻终于到来了,帷幕升起来了,嘴唇慢慢启开,睫毛慢慢抬起,女神看见他了,这时已如同阳光照耀一片光明,一片欢乐和无尽的欣喜!他在想这个明天,他的心又在不断复活的期待的慵困苦闷中愉快地紧缩起来!
这种期待,这种苦闷丝毫也不碍事。它伴随着他的一举一动,丝毫也不碍事。它也不妨碍他和艾米尔在第三家饭馆里美美地吃午餐,只是偶尔有一个念头如迅疾的闪电在他脑海里闪过:要是这世界上有人知道?!这种苦闷也不妨碍他午饭后和艾米尔玩跳背游戏。这游戏在一片空旷的小绿草地上进行……当萨宁在塔尔塔利亚的狂吠声中麻利地分开双腿,鸟儿似的从艾米尔蜷曲着的身上跳过的时候,突然看见面前绿色草地的边上有两个军官,并立即认出他们就是自99lib?己昨天决斗的对手和他的证人冯·登霍夫和冯·里希特,萨宁是多么惊讶,多么难为情!每个军官都把一片隐形眼镜片放进一只眼睛里,望着他微笑……萨宁脚一落地,便转过身去,匆忙穿上脱在一旁的长外套,对艾米尔断断续续地说了几句话,艾米尔也穿上短上衣,两个人立刻就走了。
他们很晚才回到法兰克福。
“我要挨骂了,”艾米尔和萨宁告别的时候,对他说,“管它呢!反正我这一天过得太棒了,太棒了!”
回到旅馆里,萨宁发现了杰玛的信。她约他第二天早晨七点钟在环绕法兰克福的许多公园中间的一个公园里会面。
他的心多么猛烈地颤动了一下!他是多么高兴这样绝对地服从她啊!可是,我的天呀,这空前的,唯一的,不可能的——而又毫无疑义的明天预示了什么……又什么没有预示啊!
他一双眼睛盯在杰玛的信上。信尾的字母G,她的名字的第一个字母,拖着娟秀的长长的小尾巴,使他想起了她美丽的手指,她的一只手……他心里想,他还一次没有吻过这只手……“意大利女人,”他心里想,“不管传闻怎样,她们是羞怯的、庄重的……杰玛就更不用说了!她是女皇……女神……纯洁无瑕的大理石雕像……”
但这时间会到来的,而且已经不远了……
那个夜晚,在法兰克福有一个幸福的人……他睡了;但他可以用一位诗人的诗句来描绘自己:
他睡了……但敏感的心却没有睡……
它跳得那么轻,如同夏日骄阳下伏在花上的一只小蝴蝶在扇动翅膀。
27
萨宁五点钟就醒了,六点钟已经穿好衣服,六点半便在公园里漫步了,从他漫步的地方能够看见杰玛信上提到的那个小亭子。
早晨静悄悄的,暖和,阴沉。有时觉得,马上就要下雨,可伸出一只手又什么也感觉不到,只是看看衣服袖子,才能发觉如同极小珍珠一般的雨星的痕迹;但是,此时就连这些觉察不出的雨星也不再飘落了。风——好像世界上从来就没有过风。每一个声音不是飞快传开,而是向四周弥漫;远处,白蒙蒙的雾气稍微变浓了一些,空气里飘溢着木樨草和洋槐花的芳香。
街道上,店铺还没有开门,但已经出现了行人;偶尔有一辆马车辚辚驶过……公园里没有游人;一个园丁不紧不慢地用铁锹清理小路,一个衰朽的老太婆,身穿黑色呢子斗篷,一瘸一拐地穿过林荫道。萨宁一霎也不会把这个衰弱无力的人当成杰玛,但他的心一阵发紧,两眼紧盯着这个渐渐远去的黑影。
七点钟!钟楼上的大钟响了。
萨宁停住了脚步。难道她不来了?突然,他全身感到一阵战栗。一瞬间之后,他又战栗了,但原因已经不同了。萨宁听见身后有悄悄的脚步声和女人衣裳的轻微的窸窣声……他回头一看:是她!
杰玛顺着小路从他身后走来……她身上穿着一件灰色的斗篷,头上戴着一顶深颜色的小帽子。她朝萨宁看了一眼,把头扭向一边, 赶上他之后,快步从他身旁走了过去。
“杰玛。”他用勉强听得见的声音说。
她朝他微微点了点头,继续向前走去。他跟随着她。
他呼吸急促。他的两条腿不大听使唤了。
杰玛绕过小亭子,拐向右边,绕过一个浅浅的水池——一只麻雀正在那里忙碌着往自己身上溅水,然后走到一个栽着高高的丁香树的花坛后面,在一条长凳上坐了下来。萨宁坐到了她身旁。
一分钟过去了——他和她——谁都没说一句话;她甚至没有朝他看,他也没看她的脸,而是看着她握着一把小伞的两只手。说什么呢?能说出什么能比他们俩这么早,这么贴近地单独一起坐在这里更意义重大的话呢?
“您……没生我的气吧?”萨宁终于开口说。
萨宁难以说出比这再愚蠢的话了……他自己意识到了这一点……但沉默至少打破了。
“我?”她回答,“为什么?没有。”
“您相信我吗?”他接着说。
“相信您信里写的那些话?”
“是的。”
杰玛低下了头,避而不答。伞从她手里滑落了,在伞掉到地上之前,她急忙一把抓住了它。
“唉,请相信我,相信我给您的信里所写的话。”萨宁大声说;他的全部羞怯突然消失了,他热烈地说:“假如世界上有真理,有神圣的、毫无疑义的真理,那就是我爱您,炽烈地爱您,杰玛!”
她斜着眼飞快地瞧了瞧他,又差一点把伞掉在地上。
“请相信我,请相信我。”他反复地说。他恳求她,向她伸出双手,但没敢碰她。“您要我怎么样……才能使您相信?”
她又朝他看了一眼。
“请告诉我,monsieur Dimitri,”她开口说,“前天您来劝我的时候,这么说来,您还不知道……还没感觉到……”
“我感觉到了,”萨宁接过来说,“但是还不知道。我见到您那一刹那就爱上了您,但不是立刻就明白了您对我意味着什么!况且,我听说您是个已经订了婚的未婚妻……至于您母亲的委托,第一,我怎么能够拒绝呢?第二,我好像是那样向您转达这一委托的,让您能够猜到……”
传来了沉重的脚步声,一位相当壮实的先生,肩上背着一个旅行包,显然是个外国人,从花坛后面走了出来,用外来旅行者毫无礼貌的态度打量坐在长凳上的这一对男女,大声咳嗽了一下,便朝前走去。
“您的母亲,”等沉重的脚步声沉寂之后,萨宁又开口说,“对我说,您的拒绝会闹出丑闻(杰玛微微皱起了眉头);我本人也部分地为这种难听的议论提供了口实……因而……我在一定程度上有责任劝您不要拒绝您的未婚夫克吕伯尔先生……”
“Monsieur Dimitri,”杰玛小声说,用手抹了抹朝萨宁一边的头发,“请您不要把克吕伯尔先生称为我的未婚夫。我永远不会做他的妻子。我已经拒绝了他。”
“您拒绝了他?什么时候?”
“昨天。”
“当面拒绝了他?”
“当面拒绝了他。在我们家里。他到我们家里来过。”
“杰玛!这么说来,您爱我?”
她朝他转过身来。
“否则……难道我会到这里来吗?”她低声说,两手垂到了长凳上。
萨宁抓起这两只软弱无力的、掌心朝上放着的手,紧紧地贴在自己的眼睛上、嘴唇上……瞧,昨天在梦幻中看见的那副帷幕升起来了!瞧,这就是它,这就是它光彩照人的面庞,是那幸福!
他微微仰起头,正眼地、大胆地看了看杰玛。她也看着他,有点居高临下。她半睁半闭的眼睛的目光微微闪烁,满含着轻松的、幸福的泪水。她的脸不是在微笑……不是!它在笑,这虽然是无声的,但却是同样幸福的笑。
他想把她拉到自己怀里,但她一侧身子躲开了,并没停止那无声的笑,一面不赞成地摇着头。“你等一等。”她那一双幸福的眼睛似乎在说。
“杰玛呀!”萨宁大声说,“我怎么能想到你?99lib.(当他的嘴头第一次说出这个‘你’字的时候,他的心如一根琴弦颤抖起来),你会爱上我!”
“这我自己也没料到。”杰玛低声说。
“我怎么能够想到,”萨宁接着说,“到达我打算只待几个小时的法兰克福的时候,我怎么能够想到,我会在这里找到我终生的幸福!”
“终生?真的?”杰玛问。
“终生,永生永世!”萨宁又热情冲动地高声说。
园丁的铁锹突然在离他们坐的长凳两步远的地方铲了起来。
“咱们回家去吧,”杰玛小声说,“咱们一起去,你愿意吗?”
假如此刻她对他说:“跳到海里去,你愿意吗?”不等她说出最后一个字,他就已经飞快地跃下深渊。
他们一起出了公园,不走城里的街道,而穿过郊区回家去了。
28
萨宁时而同杰玛并肩而行,时而稍微走在她的后面,目不转睛地望着她,不停地在微笑。而她像是急忙赶路……又像是要停下。说实话,他们俩——他一脸苍白,她激动得满面绯红——像喝醉酒似的迷迷糊糊向前走着。他们俩片刻之前所做的事,就是两心相许,这是那么强烈,那么新鲜,又藏书网那么可怕;他们生活中的一切那么突如其来地重新安排和改变了,以至他们俩还没能清醒过来,而只意识到一股旋风把他们卷了起来,就如同那个夜晚几乎把他们投进对方怀抱的那股旋风。萨宁一边走,一边感到,他甚至在用另一种眼光看杰玛:他转瞬间发现了她的步态、她的动作的几个特点——我的天呀!这一切对于他是多么无限宝贵和亲切可爱!她也感觉到,他在那样地看着她。
萨宁和她都是头一次恋爱,初恋的一切奇迹在他们身上全都发生了。初恋是这样一场革命:业已形成的单调正常的生活制度刹那间被打破了,被摧毁了,青春屹立在街垒上,它光辉的旗帜在高高飘扬,无论前面等待它的是什么——是死亡还是新的生活——它向一切都致以自己热烈的敬意。
“怎么?这像是我们的老头吧?”萨宁小声说,用手指指着一个裹得严严实实的身影,那人从一旁悄悄走过,似乎竭力不让人看见。在万分幸福之中,他感到需要和杰玛说话,不谈爱情,这是已经决定了的神圣的事情,而谈谈别的话题。
“是的,这是潘塔莱奥内,”杰玛快活而幸福地回答,“他大概是踩着我的脚后跟从家里出来的;昨天一整天他就注意着我的每一步行动……他在猜测!”
“他在猜测!”萨宁赞赏地重复道。杰玛能说出什么话不使他赞赏呢?
然后,他请她详细谈谈昨天所发生的一切。
她立即谈了起来,匆匆忙忙,颠三倒四,急促地叹息着,同萨宁交换着迅捷愉快的眼色。她告诉萨宁,前天的谈话之后,妈妈一直要求她,杰玛,肯定地表态,她怎样许诺二十四小时之内把自己的决定告诉她,才摆脱了莱诺拉太太;她怎样为自己恳求到这段时间,而这又是多么的困难;克吕伯尔先生怎样完全出乎意料地来临,比以前任何时候都更加拘礼,衣服领子浆得更加笔挺;对陌生的俄罗斯人孩子般不可饶恕的、对于他克吕伯尔严重侮辱性的(他就是这么说的)乖张行为——“他指的是你的决斗——他怎么表示自己的愤怒,怎样要求立即把你拒之于家门之外。‘因为,’他补充说,”这时杰玛有点讥讽地模仿着他的声音和举止,“‘这会影响我的名誉,好像我保护不了自己的未婚妻,九九藏书即便我认为这是必要的或者有益的!全法兰克福明天就会知道,一个陌生人为我的未婚妻同一个军官进行了决斗,这像什么话?这会玷污我的名誉!’妈妈同意他的说法——你想想看!——这时我突然向他宣布,他用不着为自己的名誉和自己的人格担忧,用不着为自己的未婚妻被议论而感到受辱,因为我不再是他的未婚妻,永远也不会做他的妻子!老实说,我本想在彻底拒绝他之前先跟您……跟你谈谈;但他来了……我忍不住了。妈妈甚至吃惊得叫喊起来,而我走到另一个房间,拿来戒指——你没发现,两天前我就摘下了这枚戒指——还给了他。他非常生气;但由于他爱面子而又妄自尊大,所以没多说什么就走了。不言而喻,我可因此挨了妈妈不少责骂。看见她那么伤心,我心里很难过,我想,我有点过于匆忙从事了;但因为我手里有你的信,即便没有你的信我也已经知道……”
“知道我爱你?”萨宁接过来说。
“是的……知道你爱上了我。”
杰玛就这样颠三倒四面带微笑地述说着,每当有人迎面走来或从她身旁经过的时候,她便压低声音或者停下来。萨宁兴高采烈地听着,欣赏她的嗓音本身,就像前一天欣赏她的字迹一样。
“妈妈非常伤心,”杰玛又开口说,她话说得很快很快,一句紧接一句,“她根本不想理会,克吕伯尔先生会使我讨厌,即便我嫁给他也不是出于爱情,而是由于她的强求……她怀疑……您……你;直截了当地说,就是她相信我爱上了你,她感到更加痛苦的是,前天她竟然一点也没想到会有这样的事,甚至委托你来劝我……这是一个奇怪的委托,对吧?现在她说你……您是个滑头,是个诡计多端的人,说您辜负了她的信任,并向我预言,您也会欺骗我的……”
“但是,杰玛,”萨宁大声说,“难道你没对她说……”
“我什么也没说!没有同您商量,我有什么权利?”
萨宁举起双手轻轻拍了一下。
“杰玛,我希望,你现在至少会向她承认一切,你会把我带到她面前去……我要向你母亲证明,我不是骗子!”
由于慷慨、火热感情的激荡,萨宁的胸膛在猛烈地起伏!
杰玛睁大眼睛瞧了瞧他。
“您真的想藏书网现在同我一起到妈妈那里去?到要我们相信……我们之间的一切是不可能的,永远也不会实现的妈妈那里去?”有一句话她没敢说出口……这句话烫她的嘴唇;可萨宁却更乐意地把它说了出来。
“和你结婚,杰玛,做你的丈夫,我不知道有比这更大的幸福!”
他觉得自己的爱情,自己的慷慨,自己的决心都是没有任何止境的。
杰玛原准备停一会儿,听到这些话,走得更快了……她似乎想要逃避这过于伟大和意外的幸福!
但是,她的两条腿突然发软了。克吕伯尔先生头上戴一顶新礼帽,身上穿一件腰部带褶子的新大衣,腰挺得笔直,头发卷得像卷毛狗,从离她几步开外的小胡同的拐角后面走了出来。他看见了杰玛,看见了萨宁,不知怎么在心里扑哧笑了一声,把柔软的身体向后一仰,神气地朝他们走来。萨宁感到一阵厌恶;但瞥了一眼克吕伯尔的脸,这张脸的主人尽其所能地努力摆出一副鄙夷的惊讶,甚至同情的神态——瞥了一眼这张红润、鄙俗的脸之后,他突然感到一阵怒火涌上心头,向前跨了一步。
杰玛抓住了他的手,沉着果断地把自己的手伸给他,正眼看了看自己过去的未婚夫……他眯缝起眼睛,缩起身子,拐向一边去了,从牙缝里嘟哝说:“一首歌的寻常结尾!”(Das alteEnde vom Liede!)——然后仍然迈着神气的一蹦一蹦的脚步走了。
“他,这个恶棍说了些什么?”萨宁问,想要去追克吕伯尔;但杰玛阻止了他,跟他一起往前走去,已不再抽回握在他手里的那只手。
罗泽利糖果点心店已出现在眼前。杰玛又一次停住了脚步。
“Dimitri,monsieur Dimitri,”她说,“我们还没进去,我们还没见到妈妈……假如您还要想一想,假如……您还是自由的,德米特里。”
萨宁把她的一只手紧紧地贴在自己的胸前作为回答,然后拉着她向前走去。
“妈妈,”杰玛和萨宁一起走进莱诺拉太太所在的房间,说,“我带来了一个真正的未婚夫!”
29
要是杰玛说,她带来了霍乱或者死神本身,莱诺拉太太大概也不会以更大的绝望接受这个消息。她立即坐到一个角落里,脸朝着墙,泪如雨下,像俄罗斯农妇趴在丈夫或者儿子的棺材上那样哭诉起来。起初杰玛那么.99lib.难为情,甚至没有走到母亲跟前!她在房间中央停住,如同一尊雕像;萨宁则完全张皇失措了,简直自己也要大哭一场!这十分伤心的哭泣继续了整整一个小时,整整一个小时!潘塔莱奥内认为最好把朝街的店门锁上,以免外人进来,幸好时辰还早。老头儿自己也感到困惑不解,反正他不赞成杰玛和萨宁这样匆忙行事,可要指责他们,又下不了决心,在需要的时候还准备给他们以保护,因为他太不喜欢克吕伯尔了!艾米尔认为自己是他的朋友和姐姐之间的传信人,这一切如此成功实现,他几乎感到自豪!他怎么也不能理解,莱诺拉九九藏书太太干吗那么悲伤,他立刻在心里做出了结论:女人,即使最好的女人,都缺乏悟性!弄得最难堪的是萨宁。莱诺拉太太大声哭嚎,他一走近,她便挥起两手赶他,他好几次站在远处高声喊:“我向您女儿求婚!”但也徒劳无用。莱诺拉太太特别埋怨自己:“怎么会这样瞎了眼睛,竟一点也没发现!”“要是我的乔万尼·巴蒂斯塔活着,”她噙着泪说,“这种事根本不会发生!”“上帝呀,这到底是怎么回事?”萨宁心里想,“要知道,这简直是愚蠢!”他自己不敢看杰玛一眼,杰玛也不敢抬起眼睛看他。她只是在耐心地照料母亲,起初母亲不断地推开她……
最后,暴风雨渐渐平息了。莱诺拉太太停止了哭泣,允许杰玛扶她从躲藏的角落里出来,安排她在窗前的安乐椅上坐下,给她橙花水喝;允许萨宁——不是走近,啊,不是!——但至少可以留在房间里(先前她一直要他出去),他说话的时候也不再打断他。萨宁马上利用出现的风平浪静,表现了自己惊人的辩才:即使在杰玛面前,他未必能如此热烈而又令人信服地表示自己的意图和自己的感情。这些感情是最真挚的,这些意图是最纯洁的,就像《塞维勒的理发师》中阿勒马维华的意图一样。他对莱诺拉太太,对自己都不隐瞒这些意图的不利方面;但这些不利方面只是表面的!不错,他是外国人,他们同他相识不久,对他的身份和他的财产状况完全不了解;但是,他愿意提供一切必要的证据,证明他是出身高贵的人,不是穷人;他将援引他一国同胞们最不容置疑的证明!他希望杰玛同他一起将会幸福,他会排遣她同亲人分离的痛苦!……提到分离——“分离”这一个词——差一点把整个事情砸了……莱诺拉太太猛地全身颤抖起来,焦急起来……萨宁赶快说,分离只是暂时的,也许根本就不用分离!99lib?
萨宁的雄辩没有白费。莱诺拉太太开始不时地瞧瞧他,虽然目光里依然含着痛苦和责备,但已经没有先前的厌恶和愤怒了;然后,她允许他走到跟前,甚至在她身旁坐下(杰玛坐在另一边);然后,她开始责备他——不只是用目光,而是用语言,这就表示她的心有点软了;她开始抱怨,但她的抱怨越来越心平气和和委婉了;抱怨和时而向女儿、时而向萨宁提出问题交替进行;然后,她允许他握住她的手,而且不马上把它抽回来……然后,她又哭起来,但已经完全是另一种眼泪……然后,她忧伤地微微一笑,惋惜乔万尼·巴蒂斯塔不在了,但含义已经与先前藏书网
不同了……又过了一刹那,两个罪人——萨宁和杰玛——已经跪在她的脚下,她把自己的手轮流放在他们的头上;又过了一刹那,他们已经在拥抱和亲吻她,艾米尔欣喜若狂、眉飞色舞地跑进了房间,也扑向紧紧抱成一团的人。
潘塔莱奥内朝屋里瞧了瞧,得意地微笑了一下,同时又皱起了眉头,他走到店铺里,打开了朝街的门。
30
从绝望到忧伤,又从忧伤到“温顺的听天由命”——莱诺拉太太的这种转变发生得相当迅速;但这种温顺的听天由命立即又变成了暗暗的自得,但出于礼貌,这种暗暗的自得被她竭力加以掩饰和克制而已。从第一天相识,莱诺拉太太心里就喜欢萨宁;习惯于他将成为自己的女婿的念头之后,她已经不觉得这个想法有什么特别不愉快的,虽然仍认为必须在脸上保持一点委屈的……更多是忧虑的神情。何况,这几天发生的事情是那么不寻常……一件紧接一件!作为讲求实际的女人和作为母亲,莱诺拉太太还认为自己有责任向萨宁提出各式各样的问题,加以询问。萨宁早晨和杰玛会面的时候,他根本没有想过要同她结婚,真的,他当时什么也没有想,而只是受了自己强烈感情的驱使。现在,萨宁十分乐意地,可以说是狂热地进入了自己的角色,未婚夫的角色,认真、详细和乐意地回答了提出的各种问题。莱诺拉太太确.99lib.t>信了他是真正的天生的贵族,而对他不是公爵甚至感到有点奇怪。然后,她摆出一副严肃的样子,“预先提醒他”,她对他将丝毫不讲客套地直言不讳,因为做母亲的神圣责任迫使她这样做!对此,萨宁回答说;这正是他所期望的,他自己恳切地请求对他不要顾惜!
于是,莱诺拉太太对他说,克吕伯尔先生(说出这个名字,她轻轻地叹息了一声,紧闭起双唇,停顿了一下)——克吕伯尔先生,杰玛过去的未婚夫,现在已经有八千盾的收入,而且这个数目还将逐年迅速增加,而他,萨宁先生的收入有多少?
“八千盾,”萨宁慢声重复道……“折合成我们的钱,大约有一万五千卢布纸币……我的收入少得多。我在图拉省有一个不大的庄园……在经营好的情况下,一年能够提供,甚至肯定能够提供五六千……是的,要是我去任职,很容易就能得到两千薪俸。”
“去俄罗斯任职?”莱诺拉太太喊了一声,“这么说来,我要和杰玛分别啦!”
“可以到外交部门谋事,”萨宁赶紧接过来说,“我有一些关系……那样就可以在国外任职。不然的话,还可以这99lib? 么办,这个办法最好:把庄园卖掉,用卖得的钱去做一点赚钱的生意,比如说,扩大你们的糖果点心店。”萨宁也觉得自己在说些荒诞不经的话,但一种莫名其妙的勇气支配了他!他看了看杰玛,从“务实的”谈话开始以后,她不时站起身来,在房间里踱来踱去,然后又坐下——他看了看她,觉得对于他任何障碍都不在话下,他准备立刻最妥善地安排好一切,只要她不再担心。
“克吕伯尔先生也曾经想给我数目不大的一笔钱,用来扩大糖果点心店。”莱诺拉太太犹疑片刻之后小声说。
“妈妈!看在上帝分上!妈妈!”杰玛用意大利语喊道。
“这种事情需要说在前头,我的女儿。”莱诺拉太太也用意大利语回答。
她又转过脸来对着萨宁,问他俄罗斯有些什么关于婚姻的法律,同女天主教徒结婚有没有障碍,像在普鲁士那样?(当时,即一八四年,全德国都还记得普鲁士政府和科隆大主教由于混合婚姻而发生的争吵。)当莱诺拉太太听说她女儿嫁给俄罗斯贵族,自己也会成为贵族之后,她表现了某种高兴的神情。
“但您还是需要先到俄罗斯去吧?”
“为什么?”
“不然怎么行?要取得你们国王的同意吧?”
萨宁向他说明,这完全不需要……不过,结婚之前,也许他真的要回俄罗斯去一趟,藏书网
只待最短的时间(他说出这些话,他的心痛苦地抽紧了,望着他的杰玛明白他的心抽紧了,于是红了脸,沉思起来),他将尽量利用回祖国的机会卖掉庄园……无论如何也要带回需要的钱。
“我还想请您从那里给我带几张上等阿斯特拉罕羊羔皮做短斗篷,”莱诺拉太太说,“听说那里的羊羔皮非常好,又非常便宜!”
“一定带,我将非常高兴地给您带,也给杰玛带!”萨宁大声说。
“给我带一顶绣银精制山羊皮小帽。”艾米尔从隔壁房间探出头,插进来说。
“好,也给你带……也给潘塔莱奥内带双鞋。”
“这是干什么?干什么?”莱诺拉太太说,“现在我们在谈正经事。还有,”讲究实际的太太补充道,“您说:卖掉庄园。可您究竟怎么卖呢?这么说来,您要把农民也卖掉?”
萨宁的腰像被刺了一下。他记起了,他在跟罗泽利太太和她女儿谈论农奴制的时候,曾经说过农奴制使他深感愤怒,并一再向她们保证无论如何永远也不会去卖农民,因为他认为这种买卖是不道德的行为。
“我尽量把我的庄园卖给一个我所了解的品德好的人,”他磕磕巴巴地说,“或者,也许农民愿意自己赎身。”
“这样最好,”莱诺拉太太也表示同意,“否则出卖活人……”
“Barbari!”跟着艾米尔出现在门口的潘塔莱奥内嘟哝说,晃了晃自己蓬松的头发,就消失了。
“糟糕!”萨宁心中暗想,偷偷地看了看杰玛。她好像没听见他最后说的话。“没有什么。”他心里又想。
务实的谈话就这样一直进行到快要吃午饭的时候。最后,莱诺拉太太完全平静了,已经称萨宁为德米特里,伸出一个指头温和地威胁他,发誓要对他的狡诈行为进行报复。关于他的亲人,她问了很多,问得很详细,因为“这也很重要”;她还要求他给她描述结婚仪式,婚礼怎样按照俄罗斯教会的礼仪进行,她想象杰玛身穿洁白礼服,头戴金冠,事先就赞赏不已。
“瞧,她多么美,像个女皇,”她怀着母亲的自豪小声说,“世间根本就没有这样的女皇!”
“世间没有另一个杰玛!”萨宁接过来说。
“是的,所以她才是——杰玛!”(众所周知,在意大利语中,杰玛的意思是宝石。)
杰玛扑过来亲吻母亲……看来,只是到现在她才轻松地舒了口气,压得她难受的一块沉重的石头才从心头落了地。
萨宁一想到不久前在这些房间里沉湎于其中的那些梦想眼看着实现了,已经实现了,他觉得自己是那么幸福,他的心里充满了孩子般的快乐;他整个人兴奋异常,于是立即走到店铺里;他希望无论如何一定要站在柜台里面卖卖货,就像几天前那样……他在心里说:“现在我完全有这个权利!因为现在我已经是家里人了!”
他真的站在柜台里面,真的做起了买卖,即卖给前来的两个小女孩一磅糖果,把两磅当一磅卖了,只收了她们一半的钱。
吃午饭的时候,萨宁正式作为未婚夫坐在杰玛身旁。莱诺拉太太继续谈她的务实的打算。艾米尔不时地笑,缠着要萨宁带他到俄罗斯去。萨宁决定两个星期后动身。只有潘塔莱奥内表现出有点闷闷不乐的样子,因此,莱诺拉太太甚至责怪他说:“亏您还是决斗证人呢!”潘塔莱奥内皱着眉头瞅了她一眼。
杰玛几乎一直默不作声,但她的脸从来没有这样美丽和容光焕发。午饭后,她叫萨宁到花园去一会儿,在前天她坐着拣樱桃的那条长凳旁停住,对他说:
“德米特里,不要生我的气;但我还想提醒你,你不应当认为自己是受约束的……”
他没让她说完……
杰玛侧过脸去。
“妈妈提醒的事情你记得吗?关于我们的信仰的不同,就是这!……”
她抓住用细带挂在脖子上的石榴石小十字架,用劲一拽,扯断了带子,把小十字架交给了他。
“既然我是你的,那么,你的信仰就是我的信仰!”
萨宁和杰玛一起回到屋里,他的眼睛还是湿润的。
傍晚,一切都进入了常规;甚至还玩了一会儿“特莱赛特”牌。
31
第二天,萨宁醒得很早。他处于最高的人生幸福之中;但并非这妨碍了他的睡眠;如何尽可能快地和有利地卖掉他的庄园这个决定命运的重大问题打扰了他的平静。他头脑里各种各样的计划搅和到一起,但暂时仍茫无头绪。他从房子里走出来,到外面换换新鲜空气,清爽清爽头脑。他希望一定要带着一个确定的方案去见杰玛。
他前面有一个人,身体相当臃肿笨重,两腿粗壮,穿得很体面,走路的样子有点东摇西摆、一跩一跩,这个人是谁呢?他在什么地方见过这个浅色头发蓬乱竖立的后脑勺,这个仿佛直接安在肩膀上的脑袋,这柔软肥胖的脊背,这两只胖得发圆的下垂的胳膊呢?难道这是他已经失去联系五年的寄宿学校的老同学波洛佐夫?萨宁赶过走在他前面的人,转过身来……一张宽大微黄的脸庞,一双浅色睫毛和眉毛的小小的猪眼睛,一只短短的扁平鼻子,两片像是黏在一起似的大厚嘴唇,一个没有胡子的圆下颌,还有整个脸上那一副酸溜溜、懒洋洋和不信任的神情——真的,一点不错:这是他,是伊波利特·波洛佐夫!
“是我的福星又高照了吧?”一个念头在萨宁的脑海里闪过。
“波洛佐夫!伊波利特·西多雷奇!是你吗?”
那人停住脚步,抬起他的小眼睛,等了一会儿,终于启开双唇,用有点嘶哑的细声说:
“是德米特里·萨宁?”
“正是他本人!”萨宁大声说,握了握波洛佐夫的一只手;他带着紧紧的烟灰色软皮手套的两只手仍然一动不动地垂在他胖得突出的大腿两旁。“你在这里很久了吗?你从什么地方来的?住在哪里?”
“我是昨天从威斯巴登来的,”波洛佐夫不慌不忙地回答,“来给妻子买东西,今天就回威斯巴登。”
“啊呀!你已经结婚了,据说,还娶了个大美人儿!”
波洛佐夫眼睛朝一旁瞧了瞧。
“是的,大家都这么说。”
萨宁笑了起来。
“我看出,你还是那样……慢性子,像在寄宿学校时一样。”
“我干吗要变?”
“又据说,”萨宁补充道,特别强调“据说”二字,“你妻子很有钱。”
“大家也都这么说。”
“你自己,伊波利特·西多雷奇,难道不知道?”
“我,老弟,德米特里……帕甫洛维奇?——对,帕甫洛维奇!我不过问妻子的事情。”
“不过问?什么事都不过问?”
波洛佐夫转了转眼珠子。
“什么事也不过问,老弟,她独立自主……我也独立自主。”
“你现在是往哪里去?”萨宁问。
“现在我不往哪里去;现在站在街上,在和你谈话;和你谈完话,我就回旅馆去——吃早饭。”
“愿意要我做个伴吗?”
“你说的是吃早饭?”
“是的。”
“可以,两个人吃饭快活得多。你不是个爱说话的人吧?”
“我想不是。”
“那好吧。”
波洛佐夫迈步向前,萨宁跟他并肩走去。萨宁心里想,波洛佐夫的嘴唇又黏在一起了,他发出呼哧呼哧的声音,默默地一摇一摆地走着。萨宁想:这个笨蛋用什么办法搞到了一个漂亮、有钱的妻子?他自己既不富有,也不是贵族出身,又不聪明;在寄宿学校里,他是出名的又蔫又笨的孩子,是个瞌睡虫和馋鬼,还有一个外号叫“没出息”。真是怪事!
“要是他妻子真的很有钱,据说她是一个包税人的女儿,那么,她会不会买我的庄园呢?虽然他说从不过问妻子的事情,但这话不可信!况且我要的价钱合适、便宜!干吗不试一试呢?也许,这都是我的福星在保佑我……决定了!试一试!”
波洛佐夫把萨宁带到法兰克福一家最好的饭店,他在那里租的当然是最好的房间。桌子上和椅子上堆满了硬纸盒子、木头箱子和大包小包……“老弟,这些都是给玛丽亚·尼古拉耶芙娜买的东西!”(这是伊波利特·西多雷奇的妻子的名字。)波洛佐夫在安乐椅上坐下,哼哼着说:“啊哟,真热呀!”一边解开了领带。然后按铃叫来领班茶房,仔细地向他订了一顿极其丰盛的早餐。“一点钟备好马车!听见了吗?一点整!”
领班茶房谄媚地躬了躬身,奴才般地走了。
波洛佐夫解开了西服背心。只从他微微扬起的眉毛、呼哧呼哧喘气和皱起鼻子的那副样子,就可以看出,说话对于他将是个很大的负担,他不无不安地期待着,是萨宁逼他转动舌头,还是他自己主动进行谈话呢?
萨宁明白自己朋友的心情,所以没有提问题加重他的负担,只说了几句最必要的话;得知他曾经服了两年兵役(当枪骑兵!真的,他穿上短短的军官制服大概很漂亮!),三年前结了婚,同妻子在国外已经一年多了,现在她在威斯巴登治病,然后就到巴黎去。萨宁也多少谈了一些自己过去的生活情况和自己的打算;他开门见山地进入了主题,即谈自己想卖掉庄园的打算。
波洛佐夫默默地听他说,只是不时朝门口望望,因为早饭要从那里送来。领班茶房在另外两个侍役陪伴下端来了几个菜,上面盖着银罩子。
“是图拉省的庄园?”波洛佐夫低声说,一面在餐桌旁坐下,把餐巾塞进衬衣领子里藏书网。
“是图拉省。”
“叶弗列莫夫县……我知道。”
“你知道我的阿列克谢耶夫卡吗?”萨宁问,也在桌旁坐下。
“当然知道。”波洛佐夫把一块地蘑煎鸡蛋塞进嘴里,“玛丽亚·尼古拉耶芙娜,我的妻子,在旁边也有一座庄园……请把这一瓶打开,茶房!土地很好,只是你的庄稼汉把树木都砍了。你干吗要卖呢?”
“需要钱,老兄。我会卖得价钱便宜。你买下吧……正凑巧。”
波洛佐夫喝下了一玻璃杯葡萄酒,用餐巾擦了擦嘴,又慢慢地大声咀嚼起来。
“嗯,是啊,”他终于又说……“我不买庄园:没有钱。请把奶油推过来一点。也许我妻子会买。你跟她谈谈吧。如果你要价不高,她不会嫌弃的……可这些德国人真是蠢驴!连鱼都不会炖。看来,这最简单不过了吧?他们还高谈什么‘应当统一祖国’。茶房,把这讨厌的东西拿走!”99lib.
“你妻子真的亲自管理……产业?”萨宁问。
“亲自。这肉饼不错。我建议你吃一点。我对你说过,德米特里·帕甫洛维奇,妻子的事情我一概不过问,现在再对你重说一遍。”
波洛佐夫继续吧嗒吧嗒地吃着。
“嗯……可我怎么才能和她谈呢,伊波利特·西多雷奇?”
“非常简单,德米特里·帕甫洛维奇。到威斯巴登去。离这儿不远。茶房,你们有英国芥末吗?没有?畜生!只是别浪费时间。我们后天就要走了。让我给你倒一杯,这是醇美的酒,不是酸汤。”
波洛佐夫的脸上有了生气,变红了;只有在他吃饭……或喝酒的时候,他的脸上才有生气。
“真的……我不知道这事该怎么办。”萨宁喃喃地说。
“为什么你突然急需要这样做?”
“问题就在于急需,老兄。”
“需要很大一笔钱吗?”
“很大。我……我怎么对你说呢?我打算……结婚。”
波洛佐夫把举到嘴边的酒杯放回桌子上。
“结婚!”他用嘶哑的,由于惊讶而嘶哑的声音小声说,把自己两只胖乎乎的手交叉着放在肚子上。“那么突然?”
“是的……很快。”
“未婚妻当然在俄罗斯了?”
“不,不在俄罗斯。”
“到底在哪里?”
“在这里,在法兰克福。”
“她是什么人?”
“德国人;也可以说不是,是意大利人。是这里的居民。”
“有陪嫁吗?”
“没有。”
“这么说来,爱情已经非常强烈?”
“你多么可笑!是的,非常强烈。”
“你就是为这事需要钱?”
“正是……是的,是的。”
波洛佐夫喝下了酒,漱了口,洗了手,用心地在餐巾上擦干,掏出一支雪茄烟,抽了起来。萨宁默默地望着他。
“只有一个办法,”波洛佐夫终于闷声闷气地说,向后仰起头,口里喷出一缕细细的烟,“去找我妻子。只要她愿意,用两只手就能把你的灾难全部消除。”
“我怎么才能见到她,你的妻子?你说,你们后天就要走?”
波洛佐夫闭上了眼睛。
“听着,我告诉你。”他终于一边用嘴唇转动着雪茄烟,一边叹着气说,“你回家去,赶紧准备好行装,然后到这里来。我一点钟出发,我的马车很宽敞,我带你去。这么办最好。现在我要睡一会儿。老弟,我一喝上酒,就一定要睡一会儿。这是天性的需要,我也不反对。你别妨碍我。”
萨宁反复想了又想,突然抬起头来:他拿定了主意!
“好吧,我同意,谢谢你。我十二点半到这里来,我们一起去威斯巴登。我希望你妻子不会生气……”
但波洛佐夫已经打起了呼噜,嘴里喃喃地说:“别妨碍我!”像个孩子似的,乱蹬了一阵脚,便睡着了。
萨宁又打量了一次他肥胖笨重的身躯、他的脑袋、脖子、他高高仰起的像苹果一般溜圆的下颌,走出饭店,迈着急促的脚步朝罗泽利糖果点心店走去。需要先告诉杰玛。
32
他在糖果点心店里碰见了她和母亲在一起。莱诺拉太太弯着腰,正在用一把不大的折尺量窗子中间的距离。看见萨宁,她直起身来,高兴地欢迎他,但并非没有一点仓皇失措。
“我听了您昨天的话,”她开口说,“怎样改进我们商店的各种想法,一直在头脑里打转。在这里,我打算放两个带玻璃隔板的货柜。您要知道,现在时兴这个。然后再……”
“非常好,非常好,”萨宁打断了她的话,“这一切将来都要考虑。但请到这边来,我有事要告诉你们。”他挽起莱诺拉太太和杰玛的手,把她们带到另一个房间里。莱诺拉太太惊慌起来,手里的尺子掉在了地上,杰玛也差一点惊慌起来,但更仔细地看了看萨宁,便放心了。他的脸上确实有忧虑的神情,但同时又表现出精神振奋和果敢。
他请两位女士坐下,而自己站在她们面前,不停地挥动着双手并把头发挠得乱蓬蓬的,告诉了她们一切:同波洛佐夫的邂逅,拟议中的威斯巴登之行和卖掉庄园的可能性。
“你们想想我多有福气,”他终于感叹地说,“事情发生了这样的变化,我甚至也许不用回俄罗斯去了!我们可以比我的预计早得多地举行婚礼!”
“您什么时候必须要走?”杰玛问。
“就是今天,一小时以后,我的朋友已经租好了马车,他带我去。”
“您会给我们写信吗?”杰玛问。
“马上就写!同这位太太一谈完,立刻就写信。”
“您说,这位太太很有钱?”讲究实际的莱诺拉太太问。
“非常有钱!她父亲是百万富翁,把全部财产都留给了她。”
“全都给了她一个人?这可是您的运气,只是您要当.99lib?心,别把庄园贱卖了!您要理智、坚定。别太求成心切了!我理解您想尽快做杰玛丈夫的心情……但首先要谨慎!别忘了:您庄园卖得越贵,你们俩——和你们孩子的钱就会越多。”
杰玛扭过头去,萨.99lib.宁又挥动起双手。
“对于我的谨慎,您可以放心,莱诺拉太太!我也不会去讨价还价。我将向她报一个实实在在的价格:她给——很好;不给——就去她的。”
“您认识她……这位太太吗?”杰玛问。
“我从来没见过她的面。”
“您到底什么时候回来?”
“要是我们的事情办不成,我后天就回来;要是事情进展顺利,也许要多待一两天。无论如何,我一分钟也不会耽搁。因为我把自己的心留在这里了!可我只顾和你们说话了,出发前我还得往旅馆里跑一趟……把您的手给我,祝我成功吧,莱诺拉太太,在我们俄罗斯总是这样的。”
“右手还是左手?”
“左手,它靠心更近。不论成功还是失败,我后天就回来!有什么预示我,我将凯旋!再见,我善良的、亲爱的……”
他拥抱和亲吻了莱诺拉太太,而请杰玛跟他到她的房间里待一会儿,因为他有非常重要的?99lib?事情要告诉她……他只不过想和她单独告别。莱诺拉太太心里明白,所以没有询问是什么重要的事情……
萨宁还从没有进过杰玛的房间。他一跨过这想望已久的门槛,爱情的全部魔力、全部激情、狂热和甜蜜的恐惧猛然一下子在他身上爆发了,突然一下子闯进了他的心里……他向四周投去深情的目光,跪倒在少女的脚下,把自己的脸紧紧地贴在她身上……
“你是我的吗?”她小声说,“你很快就回来吗?”
“我是你的……我会回来的。”他气喘吁吁地反复说。
“我等你,我亲爱的。”
过了一会儿,萨宁已经沿着街道向自己的住处跑去。他根本没有发现,潘塔莱奥内头发蓬乱,跟着他从糖果点心店门里跑出来,朝他喊什么话,晃动着一只高高举起的手,像是在进行威胁。
十二点三刻,萨宁来到了波洛佐夫住的饭店。饭店大门口已经停着一辆套着四匹马的马车。看见萨宁,波洛佐夫只小声说了一句:“啊!拿定主意了?”虽然正是夏天,他戴上礼帽,穿上大衣和套鞋,用棉花塞住耳朵,走到大门外的台阶上。侍役们按照他的吩咐,把他买的许许多多的东西全都放进马车里,在他的座位四周摆满了丝绸靠垫、小提包、小包裹,脚下放了一只盛食品的篮子,把一个皮箱拴在车夫的座位上。波洛佐夫慷慨地付了钱,然后由殷勤的看门人从后面,但却恭恭敬敬地搀扶着,他哼哼着爬上了马车,坐下来,把四周的东西好好地按实落,挑出一支雪茄烟吸了起来。只是这时他才用一个指头招呼萨宁:“你也上来吧!”萨宁在他身旁坐下,波洛佐夫通过看门人吩咐邮车驿员认真正点行驶,如果他想要小费的话;踏板哗啦响了,门砰地关上了,马车上路了。
33
从法兰克福到威斯巴登,现在乘火车用不了一个小时;那时候,特快驿车要走大约三个小时,路上要换五次马。波洛佐夫不知是在打瞌睡,还是因为颠簸得太厉害,嘴里叼着一支雪茄,很少说话;一次也没朝窗外看。他对美丽的风光不感兴趣,甚至说:“大自然是他的死神”!萨宁也默不作声,也没有欣赏风景:他没有心思欣赏,他完全陷入沉思和回忆。在各个驿站,波洛佐夫都认真地付了钱,按表看着钟点,奖赏了邮车驿员,赏多赏少,看他们卖劲的程度如何。半路上,他从装食品的篮子里拿出两个橙子,自己挑了个好的,另一个给了萨宁。萨宁凝神瞧了瞧自己的旅伴,忽然放声大笑起来。
“你笑什么?”波洛佐夫问道,一面用自己短短的白指甲起劲地剥橙子皮。
“笑什么?”萨宁重复道,“笑我和你的这次旅行。”
“又怎么啦?”波洛佐夫又问了一遍,把一瓣橙子瓤放进嘴里。
“这次旅行真是太奇怪了。说真的,昨天我还很少想到你,就像想中国皇帝一样,可今天我同你一起去把我的庄园卖给你的妻子,对她我同样丝毫也不了解。”
“什么事情都可能发生,”波洛佐夫回答,“活得久一点,你什么事情都会看到的。比如说,你能想象我当传令兵的样子吗?可我当过;米哈伊尔·帕夫洛维奇大公下令:‘快步跑,这个胖骑兵少尉快步跑!加快跑!’”
萨宁挠了挠耳朵后面。
“告诉我,伊波利特·西多雷奇,你妻子怎么样?她的脾气如何?我需要知道这些情况。”
“他下命令:‘快步跑!’那倒容易,”波洛佐夫突然怒气冲冲地说,“可我……可我怎么样呢?我就在心里想:把您的官衔和肩章都拿走吧,都去它们的吧!.99lib.对啦……你问我妻子吗?妻子怎么样?是个像大家一样的人。你可不要惹她——她不喜欢这个。主要的是,你要尽量多谈……这样才能有笑料。谈谈你的恋爱什么的……而且要好笑点,知道吧?”
“怎么好笑一点?”
“就那样。你已经告诉了我,你在恋爱,你想结婚。就这样,你就把这描绘描绘。”
萨宁生气了。
“你认为这有什么好笑的?”
波洛九九藏书佐夫只是转了转眼珠子。橙子的液汁顺着他的下巴直往下流。
“是你妻子派你到法兰克福买东西的?”过了一会儿,萨宁问。
“正是她。”
“买的都是些什么东西?”
“当然是些玩物。”
“玩物?难道你有孩子了?”
波洛佐夫甚至从萨宁身旁挪开了一点。
“是这么回事!我何必要有孩子?是女人的99lib. 装饰品……服饰穿戴。是梳妆打扮用的。”
“难道你对这在行?”
“在行。”
“那你怎么对我说,你对妻子的事什么都不过问?”
“别的不过问。这事嘛……无所谓。由于无聊,可以管管。而且妻子相信我的鉴赏力。我还很会讨价还价。”
波洛佐夫说话已开始时断时续;他已经累了。
“你妻子很有钱吗?”
“有钱是有钱,只是大都为了自己。”
“看来你没有什么可抱怨的啦?”
“我是她的丈夫呀。我当然不能不利用这种地位!而且我对她是个有用的人!她和我一起是走了鸿运!我是个合适的人!”
波洛佐夫用富丽雅绸手帕擦了擦脸,吃力地唉了一声,意思是说:“饶了我吧,别逼我再说话了。你瞧,说话对我是多么吃力。”
萨宁不再打扰他,自己又陷入了沉思。
马车停在威斯巴登一家饭店门前。这家饭店简直像一座宫殿。里面立即响起了铃声,一片奔忙。身着黑色燕尾服的仪表优雅的人们在大门前闪动起来,穿着绣金服装的看门人用劲打开了马车的门。
波洛佐夫像个胜利者下了马车,沿着铺着地毯、散发着芳香的楼梯上楼去。一个人飞跑到他跟前,穿得也很考究,但生着一张俄罗斯人的面孔,这是他的仆人。波洛佐夫对他说,以后将永远把他带在身边,因为昨天在法兰克福,竟一夜没有人给他波洛佐夫送热水!仆人脸上表现出惊骇的神情,麻利地弯下腰,给老爷脱下套鞋。
“玛丽亚·尼古拉耶芙娜在家吗?”波洛佐夫问。
“在家,先生。太太正在换衣服。要到拉松斯卡娅伯爵夫人家去吃午饭。”
“啊!到这人家去!……等一等!东西全在马车里,你把它们拿出来,搬进来。你,德米特里·帕甫洛维奇,”波洛佐夫补充说,“去租一个房间,过三刻钟到这里来。我们一起吃午饭。”
波洛佐夫慢悠悠地向前走去,萨宁要了一个比较一般的房间,梳洗完毕,休息了片刻,便到冯·波洛佐夫公爵殿下(Durchlaucht)下榻的巨大豪华套房去。
他碰见这位“公爵”端坐在富丽堂皇的客厅中央一张十分豪华的安乐椅上。萨宁的慢性子朋友已经沐浴完毕,换上了贵重的缎子家用长衫;头上戴一顶深红色非斯卡帽。萨宁走到他跟前,端详了一会儿。波洛佐夫坐着一动不动,像个木偶;连脸也没朝他转过来,连眉毛也没动一动,一点声没出。真是一副壮观的景象!萨宁对这副景象欣赏了大约两分钟,刚想要开口说话,打破这神圣的沉默,隔壁房间的门突然打开来了,门口出现了一位年轻、美丽的太太,身上穿着白色绸连衣裙,镶着黑色花边,两只手上和脖子上戴着钻石首饰——她就是玛丽亚·尼古拉耶芙娜本人。她浓密的淡褐色头发已经编成辫子,但还没有盘起,从头99lib.两边垂了下来。
34
“哎哟,对不起,”她面露半难为情半讥讽的笑容说,立即用一只手抓住一条辫子的梢,一双灰色明亮大眼睛直盯着萨宁,“我没想到,您已经来了。”
“萨宁,德米特里·帕甫洛维奇,我儿时的朋友。”波洛佐夫低声说,仍然没有朝他转过脸去,也没有站起身来,但用一个手指藏书网朝他指了指。
“是的……我知道……你已经对我说过了。很高兴认识您。但是,我原想请你,伊波利特·西多雷奇……我的女仆今天有点糊涂……”
“要给你梳理一下头发吗?”
“是的,是的,请吧。对不起。”玛丽亚·尼古拉耶芙娜面带先前的笑容重复说,朝萨宁点了点头,很快转身躲进门里去了,给人留下她那迷人脖颈、俏丽双肩和俏丽的身躯的昙花一现而又协调的印象。
波洛佐夫站起身来,吃力地一摇一摆走到那个房间去了。萨宁分秒没有怀疑,女主人本人十分清楚他在“波洛佐夫公爵”的客厅里;搞这种排场完全是为了展示自己的头发,她的头发确实很美。对波洛佐娃太太这乖常的举动,萨宁心里甚至感到高兴,他想:“既然她想使我吃一惊,想在我面前显示自己——也许会在庄园的价格上做出让步,可谁晓得呢?”他的心里只有杰玛,对于他,其他所有的女人都无足轻重,他几乎不注意她们;这一次他也只是想:“是的,对我说的是实话:这位太太非常美!”
假如他不是处在这种特殊的心境之中,他大概会用另一种方式来表达。玛丽亚·尼古拉耶芙娜是科雷什金人,是一个十分出众的女人。她并不是个了不起的美99lib?人儿:她身上甚至相当明显地表现出她平民出身的痕迹。她额头低矮,鼻子有点肥大而且翘起;她也不能夸耀自己皮肤的细嫩和手脚的优美——但这一切有什么关系呢?不是如普希金所说的那样,在“神圣的美”面前,每个遇见她的人都会停下脚步,但在这个女人——说不上是俄罗斯女人还是茨冈女人——强壮的如盛开的鲜花一般的胴体的魅力面前……他会不由得停住脚步!
但杰玛的形象,如诗人讴歌的三层铠甲,保护着萨宁。大约过了十分钟,玛丽亚·尼古拉耶芙娜在自己丈夫的陪同下又出现了。她走到萨宁面前……她的步态是那么迷人,在那些——唉!——已经遥远的年代,有些怪人会为之发狂。“这个女人朝你走来的时候,仿佛给你带来你一生的全部幸福。”他们中间有一个人曾经这样说。她走到萨宁面前,向他伸出一只手,声音亲切而又似乎拘谨地用俄语小声说:“您会等我,对吧?我很快就回来。”
萨宁恭敬地躬身施了个礼,而玛丽亚·尼古拉芙娜已经打开门帘往外走去,临走,她又转回头来,又微微一笑,又留下了先前那种协调的印象。
她微笑的时候,每个腮边露出了不是一个,也不是两个,而是三个酒窝,她的眼睛比她的嘴唇,那红红的、长长的诱人的嘴唇笑意更浓,嘴唇的左侧有两个很小的痣。
波洛佐夫冲进了房间,又坐在了安乐椅上。他仍然默不作声;但一种古怪的冷笑不时地鼓起了他那平平淡淡、已有皱纹的两腮。
他显得样子苍老,虽然他只比萨宁大三岁。
他款待客人的午餐,不言而喻,会使最挑剔的美食家感到满意,但萨宁觉得这顿午餐没完没了,难以忍受!波洛佐夫吃得很慢,吃得“津津有味,十分在行,慢条斯理”,聚精会神地俯在每一盘菜上,几乎闻遍每一块菜肴;他先用酒漱漱口,然后便吃起来,不停地吧嗒着嘴唇……吃烤菜的时候,他谈兴大发,可谈的是什么呢?谈的是美利奴羊,他打算买一大群,谈得那么详细,那么动情,使用各种亲昵的名称。他喝下一杯像开水一样滚热的咖啡(他好几次99lib?用抱怨气愤的声调提醒茶房,昨天给他上的咖啡是凉的,凉得像冰!),用自己发黄的不整齐的牙齿叼起一支哈瓦那雪茄,习惯地打起盹来,这使萨宁非常高兴,他开始悄悄地在地毯上踱起步来,一面幻想着他将怎样和杰玛一起生活,他将带着什么消息回去见她。但是,波洛佐夫醒了,据他自己说,醒得比平时早,只睡了一个半小时。他喝了一杯加冰块的瑟尔滕斯矿泉水,吞下了七八勺果酱。这是仆人给他送来的用真正的“基辅”深绿色罐子装的俄罗斯果酱,用他自己的话说,没有这种果酱他就活不下去,然后用微肿的眼睛盯着萨宁问,他是否愿意跟他玩一会儿“捉傻瓜”牌?萨宁欣然表示同意;他怕波洛佐夫再谈小绵羊、小母羊和肥羊尾。宾主二人来到休息室里,茶房送来了扑克牌,他们便玩起来,当然不赌钱。
玛丽亚·尼古拉耶芙娜从拉松斯卡娅伯爵夫人那里回来,碰见他们正在进行这种无害的娱乐。
她一进房间,看见扑克牌和打开的绿呢面折叠牌桌,便高声大笑起来。萨宁从座位上跳了起来,但她喊道:
“请坐着继续玩,我马上换好衣服,就过来。”她又消失了,弄得连衣裙沙沙作响,一边走一边摘下了手套。
她果真很快就回来了。她脱下漂亮的连衣裙,换上了一件宽松的淡紫色绸短上衣,肥大的袖子下垂着,腰部束着一条粗粗的编织的带子。她在丈夫身边坐下,等他当了“傻瓜”之后,对他说:“喂,肉球儿,行了!(她说‘肉球儿’三个字时,萨宁惊奇地看了她一眼,她快活地微微一笑,用目光作答,露出了自己腮边的所有酒窝)——行了,我看出你想睡了;亲亲我的手就走吧;我要和萨宁先生两个人谈谈。”
“我不想睡,”波洛佐夫小声说,吃力地从安乐椅上站起来,“走嘛我是要走的,手也要亲。”她把一只手掌伸给他,依然面带笑容望着萨宁。
波洛佐夫也看了萨宁一眼,没有道别就走了。
“喂,请说吧,请说吧,”玛丽亚·尼古拉耶芙娜急切地说,同时把两只裸露的手肘放在桌子上,不耐烦地用一只手的指甲敲着另一只手的指甲,“听说您要结婚,是真的吗?”
说完这句话,玛丽亚·尼古拉耶芙娜甚至把头微微向一侧低下,以便更凝神和锐利地观察萨宁的眼睛。
35
波洛佐娃太太过分随便的态度一上来大概会使萨宁感到难为情的,虽然他已经不是初出茅庐,已经在人们中间混过一个时期——如果他不是再次把这种放肆和亲昵态度看作自己事情的好99lib?的征兆的话。“就由着这位有钱的太太的性子去吧。”他暗自拿定主意,像她问他那样无拘无束地回答她说:
“是的,我要结婚。”
“和谁结婚?和外国人?”
“是的。”
“您认识她才不久吧?是在法兰克福吧?”
“正是这样。”
“她是什么人?可以告诉我吗?”
“可以。她是点心师的女儿。”
玛丽亚·尼古拉耶芙娜睁大了眼睛,扬起了眉毛。
“这真太好啦,”她用慢吞吞的声调说,“这好极了!我原以为,像您这样的年轻人世间再也见不到了。点心师的女儿!”
“我看出,这使您感到惊奇,”萨宁不无自尊地说,“但是,第一,我完全没有那种偏见……”
“第一,这丝毫也不使我感到惊奇,”玛丽亚·尼古拉耶芙娜打断了他的话,“我也没有偏见。我自己就是庄稼人的女儿。啊?怎么,明白了吧?使我感到惊奇和高兴的是,有一个人敢于去爱。您很爱她,是吗?”
“是的。”
“她很漂亮吧?”
最后这个问题使萨宁感到有点讨厌……但是已经不能后退。
“您要知道,玛丽亚·尼古拉耶芙娜,”他开口说,“每一个人都觉得他心爱的女人的脸比别的人都美;但我的未婚妻确实是个美人儿。”
“真的?是哪种类型的美?是意大利式的?古典式的?”
“是的,她面貌十分端正。”
“您带没带她的画像?”
“没有。”(那时候根本还没有相片。银版照相才刚刚开始传播。)
“她叫什么名字?”
“她叫杰玛。”
“您怎么称呼?”
“德米特里。”
“您的父名呢?”
“帕甫洛维奇。”
“您听我说,”玛丽亚·尼古拉耶芙娜用慢吞吞的声调说,“我很喜欢您,德米特里·帕甫洛维奇。您想必是个好人。把您的手给我,让我们做朋友吧!”
她用自己漂亮、白皙而又有力的手指紧紧握了握他的手。她的手比他的略小一点,但却更温暖、光滑、柔软和富有活力。
“您可知道,我产生了一个什么念头?”
“什么念头?”
“您不会生气吧?不会?您说,她是您的未婚妻。但难道……难道一定要这样吗?”
萨宁皱起了眉头。
“我不明白您的意思,玛丽亚·尼古拉耶芙娜。”
玛丽亚·尼古拉耶芙娜低声笑了,晃了一下脑袋,把披落在面颊上的头发甩到后面。
“显然,他是个可爱的人,”她不知是若有所思抑或心不在焉地小声说,“是位骑士!在这之后,您去试试相信那些硬说理想主义者已经绝迹的人的话去吧!”
玛丽亚·尼古拉耶芙娜一直在说俄语,说的是非常纯粹的、民间风格而不是贵族风格的真正莫斯科话。
“您一定是在严守教规的旧派家庭里教养出来的吧?”她问,“您是哪个省的人?”
“图拉省。”
“那我们是同乡啦。我父亲……您知道我父亲是什么人吧?”
“是的,知道。”
“他是在图拉出生的……是图拉人。好吧……(这个‘好’字,玛丽亚·尼古拉耶芙娜故意完全用平民的土音说成‘好噢’。.99lib.)现在我们来着手做事吧。”
“就是说……到底怎么着手做事?您这话是什么意思?”
玛丽亚·尼古拉耶芙娜微微眯起了眼睛。
“您干吗到这里来?(她眯缝眼睛的时候,它们的神情变得十分亲切而又带点嘲讽意味;而她大睁开两眼的时候,它们明亮而又几乎冰冷的光辉里流露出不祥的……令人生畏的九九藏书神情。两道浓密、微蹙、真正如同貂皮一般柔软亮泽的眉毛赋予她的眼睛一种特殊的美。)您希望我买您的庄园?您结婚需要钱?是这样吗?”
“是的,需要钱。”
“您需要很多钱吗?”
“开头,有几千法郎我就满足了。您丈夫了解我的庄园的情况。您可以和他商量商量,而我要的价钱不贵。”
玛丽亚·尼古拉耶芙娜左右摆动了一下头。
“第一,”她慢条斯理地开口说,用手指尖敲着萨宁常礼服的翻袖口,“我没有和丈夫商量的习惯,除了服装的问题,他在这方面是好样的;第二,您干吗说,您要的价钱不贵?我不想利用您恋爱心切、准备做出任何牺牲这一情况……我不接受您的任何牺牲。怎么样?不去鼓励您的……怎么说更好呢?……高尚感情,是吧?我反而要盘剥您,就像剥一棵小椴树的皮一样?这不合乎我99lib?的习惯。有的时候我不怜惜人,即使怜惜也不用这种方式。”
萨宁怎么也弄不明白,她是在嘲笑他还是在说正经话?只是暗自想道:“啊,对你可得加以提防!”
仆人端着个大托盘送来一只俄罗斯茶炊、茶具、凝乳、面包干等,把这些美食摆到桌上,放在萨宁和波洛佐娃太太中间,就退出去了。
她给他倒了一杯茶。
“您不嫌脏吧?”她问,一边用手指捏了一块糖放进茶杯里……块糖夹子就在边上放着。
“哪能呢!……这样美丽的手给……”
他没说完这句话,差点被一口茶呛着,而她聚精会神地、泰然地瞧着他。
“我所以提起我庄园的要价不贵,”他接着说,“是因为现在您在国外,因此我推想您不会有很多闲钱。最后,我自己觉得,在这种条件下出售……或者购买庄园是一种不正常的情况,我必须考虑这一点。”
萨宁说话颠三倒四,自相矛盾,而玛丽亚·尼古拉耶芙娜静静地往安乐椅背上一靠,两手交叉着,仍然用聚精会神、泰然自若的目光望着他。他终于沉默下来。
“没有关系,请说下去,请说下去,”她低声说,像是帮他的忙,“我在听您说,我很高兴听您说话;请说下去。”
萨宁开始描绘自己的庄园,庄园有多少俄亩地,位于什么地方,耕地的情况如何,能够有多大收益……甚至提到庄园是在一个风景优美的地方;而玛丽亚·尼古拉耶芙娜一直望着他,目光越发明亮,越发聚精会神,她的嘴唇在微微蠕动,但没有笑容;她不时地在咬它们。他终于感到难为情了,第二次沉默下来。
“德米特里·帕甫洛维奇,”玛丽亚·尼古拉耶芙娜开了口,接着又沉思起来……“德米特里·帕甫洛维奇,”她重复了一遍,“您听我说,我相信,买您的庄园对我是一桩非常有利可图的交易,我们会达成协议的;但是,您必须给我……两天,是的,两天期限,您能够和您的未婚妻分别两天,是吗?我不会违背您的意愿留您更长时间,我向您保证。但是,如果您现在就需要五六千法郎,我非常高兴借给您,以后我们再算账。”
萨宁站了起来。
“我应当谢谢您,玛丽亚·尼古拉耶芙娜,感谢您愿意盛情、热心地帮助一个几乎完全陌生的人……但是,如果您一定要这样,我认为还是等您对我庄园的事做出决定为好,我在这里待两天。”
“是的,我愿意这样,德米特里·帕甫洛维奇。您会十分痛苦吧?99lib? 十分?请告诉我。”
“我爱自己的未婚妻,玛丽亚·尼古拉耶芙娜,同她分离我心里是不轻松。”
“啊,您是个金子般的人!”玛丽亚·尼古拉耶芙娜叹了口气小声说,“我保证不让您过于焦急。您要走了?”
“已经很晚了。”萨宁说。
“经过旅途劳累和同我丈夫玩‘捉傻瓜’牌之后,您需要休息一下。请告诉我,您和伊波利特·西多雷奇,我的丈夫是好朋友?”
“我们在一个寄宿学校里读过书。”
“那时候他就这样?”
“什么‘这样’?”萨宁问。
玛丽亚·尼古拉耶芙娜突然笑起来,笑得满脸通红,把手帕举到嘴边,从安乐椅上站起来,像累了似的,摇摇晃晃走到萨宁面前,向他伸出一只手。
他行了告别礼,便向门口走去。
“明天请早点来,听见了吗?”她紧追着朝他喊了一声。走出房间的时候,他回头看了一眼,看见她又坐在了安乐椅上,两手抱在脑后,短上衣的肥大的袖子几乎滑到了肩头。不能不承认,这两只手的姿态,这整个身段真是迷人的美。
36
早已过了半夜,萨宁房间里还亮着灯。他坐在桌旁给“自己的杰玛”写信,向她讲述了一切;给她描绘了波洛佐夫夫妇,更多的是述说了自己的感情,在信的末尾约定她三天以后见面!(用了三个惊叹号)。大清早,他把这封信送到邮局,然后去库尔豪萨公园散步,那里已经在演奏音乐。人还很少;他在乐队所在的小亭子前面站了一会儿,欣赏了《恶魔罗勃》的集成曲;喝过咖啡之后,他走到旁边一条僻静的林荫道上,在一条长凳上坐下,陷入了沉思。
一把伞柄急促地、相当用力地敲击他的一个肩膀。他精神一振……站在他面前的是玛丽亚·尼古拉耶芙娜,她身穿一件薄薄的灰绿色巴勒吉纱罗连衣裙,头戴一顶白色透花纱帽,手上戴着瑞典手套,面色清新红润,如同夏天的早晨,但她的动作和目光中,沉睡的安逸尚未消失。
“您好,”她低声说,“我今天派人去请您,您已经出去了。我刚刚喝下了第二杯水?99lib?
,您要知道,在这里他们逼着我喝水,天知道为什么……是不是我有病了?我必须散步整整一个小时。您愿意给我做伴吗?然后,我们一起喝咖啡。”
“我已经喝过了,”萨宁小声说,一面站起身来,“但我很高兴和您一起散步。”
“那就请您把手给我……别担心,您的未婚妻不在这里,她看不见您。”
萨宁勉强笑了笑。玛丽亚·尼古拉耶芙娜每一提起杰玛,他心里都产生一种不愉快的感觉。但是,他匆忙和顺从地躬了躬身……玛丽亚·尼古拉耶芙娜的手慢慢地、轻轻地放在他的手臂上,抚摩了一下,便像是粘在了上面。
“我们走吧,朝这边走。”她对他说,把撑开的伞搭在肩上,“我在这个公园里就像在家里一样:我带您逛逛一些好看的地方。您听我说(她常用这几个字):我们现在不谈这笔买卖;早饭以后我们再好好地谈;现在您应当向我谈谈您自己的情况……让我了解是在同什么人打交道。然后,要是您愿意,我也向您谈谈自己的情况。您同意吗?”
“但是,玛丽亚·尼古拉耶芙娜,什么会使您感兴趣……”
“等一等,等一等。您误解了我的话。我并不想向您卖弄风情。”玛丽亚·尼古拉耶芙娜耸了耸肩膀。“人家有个像古代雕像那样美的未婚妻,我会向他卖弄风情?!但您有货物,而我是个商人。所以我想知道,您有什么货物。喂,请给我看一看,货物怎么样?我不仅想要知道买的是什么,而且还想知道是在向什么人购买。这是我父亲立下的规矩。喂,开始吧……即便不从小时候谈起,那就说说,您在国外很久了吗?在这之前您到过什么地方?只是请您走得慢一点,我们没有什么地方赶着要去。”
“我是从意大利到这里来的,我在那里待了几个月。”
“您大概对一切意大利的东西有特殊的爱好吧?奇怪的是,您没有在那里找到自己的对象。您爱好艺术吗?爱好绘画?还是更爱好音乐?”
“我爱好艺术……一切美的东西我都爱好。”
“也爱好音乐?”
“也爱好音乐。”
“可我完全不喜欢音乐。我只喜欢俄罗斯歌曲,而且是在乡村,在春天,边舞边唱,您知道吧……身穿大红布衣裳,头戴一串串珠翠,牧场上小草青青,有点淡淡的烟味……真太美了!可现在说的不是我。您说呀,请说吧。”
玛丽亚·尼古拉耶芙娜一边走,一边偶尔望望萨宁。她身材很高,她的脸和萨宁的脸几乎处在同一水平线上。
他开始讲起来?99lib?,起初不情愿,有点笨拙,后来便谈兴大作,甚至一发而不可收。玛丽亚·尼古拉耶芙娜十分聪慧地听着;况且她本人显得那么坦诚,使得别人也不由得坦诚相见。她具有莱茨红衣主教提到的那种“与人交际”的伟大才能——le terrible don de la familiarité。萨宁谈了自己的旅行,自己在彼得堡的生活,自己的青年时代……如果玛丽亚·尼古拉耶芙娜是一位风度文雅的上流社会的妇女,他是永远不会这样放纵自己的;但她本人说自己是不能容忍任何礼节的老好人;她正是这样向萨宁做自我介绍的。同时,这个“老好人”用猫儿一般轻捷的步子和他并肩走着,轻轻地倚在他身上,不时打量他的面孔;以一个年轻女性的形象和他并肩走着,身上不停地发出一种令人激动而又销魂、不动声色而又强烈的诱惑,只有斯拉夫天性的女人——而且只是一些,而且不是纯粹的而是适当混血的斯拉夫天性的女人——才能以这种诱惑使我们这种有罪的、意志软弱的男人神魂颠倒!
萨宁和玛丽亚·尼古拉耶芙娜的散步,萨宁和玛丽亚·尼古拉耶芙娜的谈话持续了一个多小时。他们一次也没有停下脚步,一直在公园里无尽头的林荫道上走呀,走呀,一会儿爬山,边走边欣赏风景,一会儿下到山谷,躲到透不进阳光的树荫里,而且一直手挽着手。有时萨宁甚至感到懊恼:他和杰玛,和自己的杰玛从未散步散这么久,现在这位太太占有了他——完了!
“您累不累?”他不只一次地问她。
“我从来不累。”她回答。
他们偶尔遇见一些游人;几乎所有的人都向她鞠躬,一些人恭恭敬敬,另一些人甚至奴颜婢膝。她远远地向其中一个长得非常好看、穿着时髦的黑发男子用最纯粹的巴黎口音喊道:“te,vous savez,il ne faut pas venir me voir—ni aujourd'hui,ni demain.”
“这是什么人?”萨宁出于所有俄罗斯人“好奇”的坏习惯问道。
“这人?一个法国人,这儿有很多这样的人转来转去……他也在向我献殷勤。但是,该喝咖啡了。我们回家去吧;您想必已经饿了。我的好人儿大概已经睁开眼皮了。”
“好人儿!睁开眼皮了!”萨宁默默地重复道……“法语又说得那么好……真是个怪人!”
玛丽亚·尼古拉耶芙娜说得不错,她和萨宁一起回到饭店的时候,“好人儿”或者“肉球儿”头上戴着那顶老也不换的非斯卡帽,已经坐在摆好的桌前。
“我都等急了!”他大声说,脸上露出不快的神色,“我已经想不等你回来就喝咖啡了。”
“没有关系,没有关系,”玛丽亚·尼古拉耶芙娜高兴地说,“你生气了?这对你有好处,否则你会僵化的。瞧,我把客人带来了。快按铃!我们来喝咖啡吧,喝摆在雪白桌布上盛在萨克森杯子里的咖啡——最上等的咖啡!”
她摘下帽子和手套,拍起了巴掌。
波洛佐夫皱着眉头看了她一眼。
“今天您怎么跑个没完没了,玛丽亚·尼古拉耶芙娜?”他小声说。
“这不关你的事,伊波利特·西多雷奇!按铃吧!德米特里·帕甫洛维奇,请坐下,喝第二次咖啡!啊,发号施令是多么开心!世界上没有比这再高兴的事!”
“那得有人听从的时候。”丈夫又喃喃地说。
“正是得有人听从!所以我才开心,特别是和你在一起。对吧,肉球儿?瞧,咖啡送来了。”
茶房托着一个大托盘进来了,托盘上还有一张戏剧海报。玛丽亚·尼古拉耶芙娜立即抓起了海报。
“正剧!”她愤愤地说,“德国正剧。反正比德国喜剧强。叫他们给我订一个包厢——楼下的厢坐,或者,不……最好是Fremden-Loge,”她对茶房说,“听见了吧,一定要Fremden-Loge!”
“可要是Fremden-Loge已经被市长阁下订下了呢(seine Excellenz der Herr Stadt-Director)。”茶房大着胆子说。
“给市长阁下十个三马克银币,反正包厢我得要!听见了吧?”
茶房恭顺、忧愁地低下了头。
“德米特里·帕甫洛维奇,您跟我一起去看戏吧?德国演员很糟糕,但您会去的……是吗?是的!您真太好了!肉球儿,您不去吗?”
“听您的吩咐。”波洛佐夫对着端到嘴边的杯子说。
“你听我说,你留下吧。你在剧院里老是睡觉,而且德语你又听不大懂。你最好做这件事吧:给管家写封回信,你记得吧,是关于我们的磨房……关于农民磨面的事。告诉他,我不愿意,不愿意,不愿意!这就是你一晚上的事情……”
“是。”波洛佐夫说。
“这太好了。你是我的聪明人。而现在,先生们,既然我们谈起了管家,我们就来谈谈我们主要的事情吧。等茶房一收拾完桌子,德米特里·帕甫洛维奇,您就给我们谈谈您的庄园——情况怎样,都有什么,卖什么价钱,您希望先要多少定金,总之,谈谈一切!(‘总算等到了,’萨宁心里想,‘谢天谢地!’)您已经告诉了我一些情况,我记得,您出色地描绘了自己的花园……可谈的时候,‘肉球儿’不在场……让他也听听——他也许能说点什么!想到我能够帮助您结婚,我感到很高兴,我已经向您许诺早饭后就料理您的事;我总是信守自己的诺言;对吧,伊波利特·西多雷奇?”
波洛佐夫用手掌擦了擦脸。
“的确如此,您从不骗人。”
“从来不!我永远不会欺骗任何人。喂,德米特里·帕甫洛维奇,请陈述情况吧,如同我们参政院里所说的那样。”
37
萨宁开始“陈述情况”,即第二次描绘自己的庄园,但已不再谈大自然的美景,而不时称引波洛佐夫,证实所列举的“事实和数字”,但波洛佐夫哼哼哈哈,摇头晃脑,是表示同意还是不同意,看来连鬼也弄不清楚。不过,玛丽亚·尼古拉耶芙娜也不需要他的参与。她显示了那样的商业和管理才能,只能令人惊讶!庄园的全部底细她一清二楚;她对一切都进行了详细询问和了解;她的每一句话都说到点子上,不爽毫厘。萨宁没料到会有这样一场考试,他没有做好准备。这场考试进行了整整一个半小时。萨宁体验了面对严厉的、洞察一切的法官,坐在狭窄板凳上的被告的一切感受。“这是审讯呀!”萨宁苦恼地暗自小声说。玛丽亚·尼古拉耶芙娜一直在眯眯笑,像是在闹着玩,但萨宁并未因此而感到轻松一些;而当“审讯”过程中发现,原来他对“按人口重分土地”和“劳役租制”两个词的含义了解不甚清楚,他甚至出了一身汗……
“得啦,很好!”玛丽亚·尼古拉耶芙娜终于拿定了主意,“您的庄园我现在了解了……了解得不比您差。每一个农奴您定价多少钱?”(众所周知,那时庄园的价钱是按照农奴的人数确定的。)
“是的……我认为……少于五百卢布不卖。”萨宁吃力地说。(啊,潘塔莱奥内,潘塔莱奥内,你在哪里?现在你才该再喊:Barbari!)
玛丽亚·尼古拉耶芙娜抬眼望着天,似乎在考虑。
“行不行呢?”她终于小声说道,“这个价钱我觉得不算吃亏。但我已经为自己取得了两天的期限,您必须等到明天。我想,我们会达成协议的,那时您再告诉我,您要多少定金。现在basta cosi!”她发现萨宁要表示异议,接着说,“我们谈臭钱谈得够了……à demain les affaires!您听我说,我现在放您走(她看了看掖在腰里的珐琅表)……到三点钟……也应当让您休息休息。去玩玩轮盘赌局吧。”九九藏书
“我从来不赌博。”萨宁说。
“真的?您真是个完人。不过,我也不赌博。任意挥霍金钱是愚蠢的,这毫无疑问。但是,您到赌场里去看看那一副副面孔吧。会碰到十分滑稽可笑的人。那里有一个老太婆,带着额花,长着小胡子——真是一个怪物!那里有我们的一位公爵——也是个好样的。他身材魁梧,鼻子像鹰嘴,押上一枚三马克的银币,偷偷地在背心底下画十字。您去读读杂志,散散步,总之,做您想做的事……三点钟我等您……de pied ferme要早一点吃午饭。这些可笑的德国人的戏六点半就开演。”她伸出了一只手,“Sans rane,-ce pas?”藏书网
“哪能呢,玛丽亚·尼古拉耶芙娜,我干吗要抱怨您?”
“因为我折磨了您。您等着吧,我折磨您折磨得还不够,”她眯缝起眼睛补充说,她变得通红的腮上一下子露出了所有的酒窝,“再见!”
萨宁鞠了个躬,走了出去九九藏书。他身后立即响起愉快的笑声,在他经过的一面镜子里面这一瞬间映出下面一个场景:玛丽亚·尼古拉耶芙娜把自己丈夫的非斯卡帽拉到他的眼睛上,而他两手无可奈何地乱舞乱抓。
38
啊,一回到自己的房间里,萨宁是多么深深地、高兴地长舒了一口气!的确,玛丽亚·尼古拉耶芙娜说得不错:他需要休息,需要摆脱这一切新的结识、交往、谈话,摆脱钻入他头脑和心灵的这种乌烟瘴气,摆脱同一个如此格格不入的女人这种出乎意料、不合心愿的接近而休息!这一切又是发生在什么时候?几乎是在他得知杰玛爱他,他成为她的未婚夫的第二天!要知道,这简直是一种亵渎!他上千次在心里向自己纯洁无瑕的可爱的姑娘请求宽恕,虽然,说实在的,他不能指责自己有什么过错;他上千次地亲吻她给他的小十字架。要是对他来威斯巴登所办的事情没有迅速、顺利完成的希望,他会飞快地从那里奔回可爱的法兰克福,奔回那亲爱的、现在已经是自己的家,奔回到她的身边,扑倒在心上人的脚下……但是毫无办法!得喝干这杯苦酒,得穿好衣服,去吃午饭,然后从那里去剧院看戏……要是明天她能早点放他走,那多好啊!
还有一点使他不安和气恼的是:他满怀着爱情、感动和感激的欣喜在思念杰玛,在想同她两人一起的生活和等待着他的未来的幸福,然而这个古怪的女人,这位波洛佐娃太太却纠缠不已地萦绕在……不对!不是萦绕在,而是戳在……——萨宁正是怀着幸灾乐祸的心情这么说的——戳在他的眼前,而他无法摆脱她的形象,无法不听见她的声音,不想起她的谈话,甚至无法不闻到她衣服上散发出的那种特别的香味,像黄百合花那种幽微、清新和沁人心脾的香味。这位太太明显.99lib.地在愚弄他,用各种方式讨好他……这是为了什么?她要干什么?这莫非是娇惯、有钱而又近乎放荡的女人的古怪脾气?还有这个丈夫呢?!他是个怎样的人?他和她是什么关系?这些问题为什么老往萨宁头脑里钻?其实,萨宁无论同波洛佐夫先生还是他的夫人都毫不相干。为什么甚至他整个心灵都向着另一个如白昼一般光辉灿烂的形象的时候,他也无法赶走这个讨厌的形象?这副面容怎么竟敢透过那简直美如天仙的面容显现出来?它不只是显现出来,而且还在放肆地冷笑。这双凶恶的灰眼睛,腮边的这些酒窝,这些形状如蛇的辫子——难道这一切真的像粘到了他身上,他没有力量、没有办法驱走和甩掉它们吗?
胡说!胡说!这一切明天就会消失得无影无九九藏书踪……但是明天她会放他走吗?
是的,他向自己提出了这一切问题,而时间已渐渐接近三点了,于是他穿上黑色燕尾服,在公园里散了一会儿步,便到波洛佐夫夫妇那里去了。
他在他们的会客室里碰见了德国大使馆的秘书,他个子很高,浅色头发,生着一张马脸,头发从后面分开着(当时这还是一种新潮);还有……真奇怪!还有谁?冯·登霍夫,就是几天前和他决斗的那个军官!他怎么也没有想到会在这里遇见他,不由得感到尴尬,但仍然跟他点头致意。
“你们认识?”玛丽亚·尼古拉耶芙娜问道,萨宁的窘态没有逃过她的眼睛。
“是的……我已经有幸。”登霍夫低声说,然后稍微朝玛丽亚·尼古拉耶芙娜弯过身去,面带笑容小声补充说,“就是他……您的同胞……俄罗斯人……”
“不可能!”她也小声喊道,用一个手指威吓他,并立即同他和高个子秘书道别。这位秘书,从一切迹象看,不要命地爱上了她,每次看她的时候,甚至呆呆地大张着嘴巴。登霍夫像家里的朋友,只要她一开口,他就知道她要他做什么,于是立即殷勤顺从地走了;秘书想赖着不走,玛丽亚·尼古拉耶芙娜毫不客气地把他赶了出去。
“找您的世袭贵族女人去吧,”她对他说(那时,威斯巴登有一个极像下等卖笑女郎的摩纳哥公主),“您待在我这样一个平民女子这里干什么?”
“得了吧,夫人,”倒霉的秘书表白说,“世界上所有的公主……”
但玛丽亚·尼古拉耶芙娜是冷酷无情的,秘书便带着他的发式走了。
那天,玛丽亚·尼古拉耶芙娜打扮得如同我们祖母辈所说的“花枝招展”。她身上穿一件闪闪发光的玫瑰色绸连衣裙。袖子à la Fontanges,两只耳朵上各戴一颗大钻石。她的一双眼睛闪耀着光辉,不亚于钻石;她看来心情很好,精神焕发。
她让萨宁坐在自己身旁,对他谈起她打算过几天就前去巴黎,说德国人让她讨厌,说他们卖弄聪明的时候说蠢话,说蠢话的时候却不合时宜地聪明;突然,如常言所说,她开门见山地——à brule pourpoint——问他,前几天他同刚才待在这里的那个军官为一位女士进行过决斗,是真的吗?
“您怎么知道这事的?”萨宁感到诧异,喃喃地说。
“到处都在传说,德米特里·九九藏书帕甫洛维奇;而且我还知道您是对的,您完全是对的,您表现得像一个骑士。请告诉我,这位女士是您的未婚妻吗?”
萨宁微微皱起了眉头……
“得了,我再不提了,我再不提了,”玛丽亚·尼古拉耶芙娜赶忙说,“这使您不高兴,原谅我,我再不提了!请别生气!”波洛佐夫手里拿着一张报纸,从隔壁房间进来了。“你怎么啦?还是午饭准备好了?”
“午饭马上就送来,你瞧瞧,我在《北方蜜蜂报》上读到了什么消息……格罗莫鲍依公爵去世了。”
玛丽亚·尼古拉耶芙娜抬起了头。
“啊!愿他升入天国!他每年,”她对萨宁说,“每年二月在我生日那天,都为我用山茶花布置所有的房间。但为此还不值得在彼得堡过冬天。怎么,他大概有七十多了吧?”她问丈夫。
“有了。报上描写了他的葬礼。全宫廷的人都参加了。瞧,报上还登了科甫里日金公爵的悼诗。”
“太好了。”
“要我给你念念吗?公爵称他为贤明的大丈夫。”
“不,不要。他算什么贤明的大丈夫!他只是塔季娅娜·尤里耶芙娜的丈夫。我们去吃午饭吧。活人关心实际的事。德米特里·帕甫洛维奇,把您的手给我。”
午饭像昨天一样非常考究,气氛很活跃。玛丽亚·尼古拉耶芙娜很健谈……这是女人,特别是俄罗斯女人少有的才能!她说话不忌讳用语;最倒霉的要数她的女同胞了。她的一些机敏而切中要害的字眼不止一次惹得萨宁放声大笑。玛丽亚·尼古拉耶芙娜最不能容忍假仁假义、漂亮的空话和谎言……她几乎到处都发现谎言。她似乎在炫示和夸耀自己生活由之开始的那个鄙俗的环境;讲了自己童年时代她的亲人的许多相当奇怪的事情;称自己是穿树皮鞋的人,不亚于娜塔莉娅·基里洛芙娜·纳雷什金娜。萨宁清楚了,她一辈子受的苦大大超过了她许许多多的同龄人。
波洛佐夫却专心致志地吃着,聚精会神地喝着,只是偶尔用他微白的、看样子像瞎的而实际上视力很好的眼睛,一会儿望望自己的妻子,一会儿望望萨宁。
“你真是我的聪明人!”玛丽亚·尼古拉耶芙娜大声对他说,“我托你在法兰克福办的事全都办妥了!我该亲一亲你的额头,可你不追求这个。”
“我不追求。”波洛佐夫回答,一边用一把银制的刀子切开了菠萝。
玛丽亚·尼古拉耶芙娜瞧了瞧他,用手指敲了敲桌子。
“那么我们打个赌行吗?”她意味深长地小声说。
“行。”
“好吧。你输定了。”
波洛佐夫向前伸出了下巴。
“喂,这一次不论你怎么自信,玛丽亚·尼古拉耶芙娜,我认为,输的将是你。”
“打什么赌?可以告诉我吗?”萨宁问。
“不行……现在不行。”玛丽亚·尼古拉耶芙娜回答,接着便笑了起来。
钟打了七点。茶房通报说,马车准备好了。波洛佐夫送走妻子,立即脚步蹒跚地朝自己的安乐椅走去。
“当心!别忘了给管家写信!”玛丽亚·尼古拉耶芙娜从前厅里向他喊道。
“我会写的,放心吧。我是个做事认真的人。”
39
一八四年,威斯巴登的剧院外表也很不雅观,它的剧团,就其演出的空话连篇,浅薄平庸及其勤谨、鄙俗的墨守成规,丝毫没有超过可以说是迄今所有德国剧院的正常水平,这一水平最优秀的代表是近来在德夫里恩特先生“卓越”领导下的卡尔斯鲁厄剧院。为“冯·波洛佐夫夫人阁下”定的包厢后面(天知道茶房用什么办法弄到手的,他该不会真的贿赂了市长吧!),有一个摆着沙发的小房间;进包厢之前,玛丽亚·尼古拉耶芙娜请萨宁把隔开包厢和剧场的屏风立起来。
“我不想让人看见,”她说,“否则,人们马上就会往这里闯。”
她让他坐在自己旁边,背对着剧场观众厅,叫人觉得包厢是空的。
乐队演奏了《费加罗的婚姻》的序曲……幕升起了:戏开场了。
演出的是众多不太高明的作品之一,在这些作品里,博览群书而又平庸无才的作者用文雅而又死板的语言,精心而又拙劣地贯彻某种“深刻的”或者“非常重要的”思想,表现所谓的悲剧式冲突,令人产生苦闷……亚洲式的苦闷,就像流行亚洲的霍乱一般。玛丽亚·尼古拉耶芙娜耐着性子听完了半幕,但当第一个情夫得知自己心上人的背叛之后(他身穿带“褶子”和波里斯绒领子的棕色常礼服、钉着珠母纽扣的条纹背心、有漆皮连脚带的绿色长裤,手上戴一副白色麂皮手套),当这个情夫两个拳头抵在胸前,两肘向前撑成锐角,简直像狗一般吠叫起来的时候,玛丽亚·尼古拉耶芙娜忍受不住了。
“法国外省最次的小城镇里最次的演员比德国第一流名角演得更自然、更出色,”她愤愤地说,然后便坐到后面的房间里去了,“到这儿来,”她用一只手敲着身边的沙发,“我们来聊聊天。”
萨宁听从了。
玛丽亚·尼古拉耶芙娜看了他一眼。
“我看得出,您很温顺!您妻子跟您一起会很轻松。这个小丑,”她一边用扇柄指着正在号叫的演员(他扮演家庭教师),一边继续说,“他使我想起了我的青年时代:我也曾经爱上一个教师。这是我的第一个……不对,是我的第二个恋人。第一次,我爱上了顿河修道院的一个仆役。那时候我十二岁。每逢星期天我才能看见他,他穿一件衬着法衣的天鹅绒长衫,身上洒了薰衣草香水,拿着一个长链手提香炉穿过人群,用法语对女士们说:‘对不起,请原谅。’他从不抬起眼睛,他的睫毛——有这么长!”玛丽亚·尼古拉耶芙娜用大拇指甲掐出自己小指头的整整一半给萨宁看。“我的教师叫monsieur Gaston!应当对您说,他是个非常有学问又非常严厉的人,是瑞士人,他的脸是那么刚毅!乌黑的络腮胡子,希腊人的面庞,两片嘴唇像铁铸的!我害怕他!我这一辈子只怕过这一个人。他是我兄弟的家庭教师,我兄弟后来死了……淹死了。一个茨冈女人给我算卦,预言我要遭到横死,但这是胡说八道。我不信这个。您能想象伊波利特·西多雷奇手持匕首吗?!……”
“也可以不死于匕首。”萨宁说。
“这全都是胡说八道!您迷信吗?我一点也不迷信。在劫难逃。Monsieur Gaston住在我们家里,就在我的楼上。有时,我夜间醒来,听见他的脚步声——他睡得很晚——由于敬慕……或许由于别的感情,我的心都要停止跳动了。我父亲自己只略识几个字,但他让我们受了良好的教育。你知道吗,我懂拉丁文?”
“您?懂拉丁文?”
“是的,我懂。是monsieur Gaston教我的。我跟他读了《埃涅阿斯纪》。那是一部枯燥的书,但有些地方很好。您记得吧,当狄多和埃涅阿斯在树林里……”
“是的,是的,我记得。”萨宁赶忙小声说。他早就把自己的拉丁文忘光了,对《埃涅阿斯纪》只有一个模糊的概念。
玛丽亚·尼古拉耶芙娜按照自己的习惯,侧着头从下面瞧了他一眼。
“您可别以为我很有学问。唉,天呀,不,我没有学问,我没有任何才能。我勉强会写字……真的;我不会朗诵;无论弹钢琴、画画还是缝纫——什么都不会!我就是这么个人——全在这里!”
她张开了两手。
“我对您讲这一切,”她继续说,“第一,是为了不听这些蠢材(她指了指舞台,这时在那里吠叫的已经不是男演员,而是女演员,她也把手肘朝外撑着),第二,是因为我欠您的账:昨天您向我讲了自己的情况。”
“那是您愿意问我。”萨宁说。
玛丽亚·尼古拉耶芙娜突然朝他转过身去。
“您就不愿意知道,我到底是怎样一个女人?不过,我并不感到奇怪,”她重又倚在沙发靠垫上,补充说,“一个人想要结婚,而且又是出于爱情,在进行了决斗之后……他岂能去想别的事情?”
玛丽亚·尼古拉耶芙娜陷入了沉思,用自己乳白色的大而整齐的牙齿咬起扇把来。
萨宁觉得,那股乌烟瘴气又开始在他头脑里慢慢升起,他摆脱不掉它——这已经是第二天了。
他和玛丽亚·尼古拉耶芙娜之间的谈话是小声,几乎是用耳语进行的,这更使他恼火和焦急不安……
这一切到底什么时候才能结束?
意志薄弱的人永远不会自己去结束,总是等待着结局的到来。
舞台上有人打喷嚏;这喷嚏是作者作为“喜剧因素”或“成分”写进剧中的;剧中当然再也没有别的喜剧成分。因此观众也就满足于这种成分,发出了笑声。
这笑声也使萨宁恼火。
有时,他根本不明白他是怎么啦,是在发怒还是高兴,是在苦闷还是开心。啊,要是杰玛看见他!
“真的,这很奇怪,”玛丽亚·尼古拉耶芙娜突然开口说,“一个人对您说,而且用那么平静的声音说:‘我打算结婚。’可没有人会平静地对您说:‘我打算投水。’其实,这有什么差别?真的,很奇怪。”
“差别很大,玛丽亚·尼古拉耶芙娜!有的人投水一点也不可怕:他会游泳;此外……至于婚姻的奇怪……既然说到这里……”
他突然住了口,咬住99lib. 了舌头。
玛丽亚·尼古拉耶芙娜用扇子敲了一下自己的手掌。
“请说下去,德米特里·帕甫洛维奇,说下去,我知道您要说什么。‘既然谈到这里,玛丽亚·尼古拉耶芙娜·波洛佐娃太太,’您想说,‘再也想象不出比您的婚姻更奇怪的了……要知道,我非常了解您的丈夫,从小就了解!’这就是您,会游泳的您想对我说的话!”
“对不起。”萨宁开口说……
“难道这话不对?难道不对吗?”玛丽亚·尼古拉耶芙娜坚持地说,“喂,请看着我的脸对我说,我说得不对!”
萨宁不知道该把眼睛往哪里藏。
“那好吧,对,如果您非要我这样说不可。”他终于说。
玛丽亚·尼古拉耶芙娜摇了摇头。
“好吧……好吧。可是您这个会游泳的问没问过自己,一个既不贫穷……也不愚蠢……又不难看的女人的这种奇怪……行为可能出于什么原因吗?您也许对这不感兴趣;但反正都一样。我会告诉您原因,但不是现在,而要等幕间休息结束之后,我总担心有人会来……”
玛丽亚·尼古拉耶芙娜还没说出最后一个字,朝外的门真的半开了,一个脑袋伸进了包厢——一张红红的、油光光汗津津、还很年轻但已没牙的面孔,一头平平的长发,一个耷拉鼻子,两只蝙蝠一般的大耳朵,一双好奇的、呆滞的小眼睛上戴一副金边眼镜,眼镜上面带有pinez。这个脑袋四面张望了一下,看见了.99lib.玛丽亚·尼古拉耶芙娜,可憎地咧着嘴笑了,不住地点头……青筋突露的脖子随着脑袋伸长了……
玛丽亚·尼古拉耶芙娜朝这个脑袋摆了摆手帕。
“我不在家!Ich bin nicht zu Hause,Herr P……!Ich bin nicht zu Hause……嘘,嘘!”
脑袋感到惊讶,勉强地笑了,模仿它曾匍匐在其脚下的李斯特,仿佛哽咽般地说道:“Sehr gut!Sehr gut!”然后便消失了。
“这是个什么人?”萨宁问。
“这个人?威斯巴登的批评家。‘文学家’或者仆役,怎么说都行。他受雇于此地的一个包税人,因此必须颂扬一切,对一切表示赞叹,而自己有一肚子窝囊气甚至不敢发泄。我担心的是:他是个可怕的造谣生事之徒;他会立即跑出去说我在剧院里。不过,无所谓。”
乐队演奏了华尔兹舞曲,幕又升起来了……舞台上又是一片装腔作势和哭诉声。
“喂,”玛丽亚·尼古拉耶芙娜重又坐到沙发上,开口说,“既然您陷入了圈套,您就得陪我坐在这里,而不能享受亲近您未婚妻的欢乐……请不要转眼珠子,也不要生气,我理解您的心情,并且已经许诺放您随便去什么地方,现在请听我的自白。您想知道,我最爱什么吗?”
“自由。”萨宁替她说了出来。
玛丽亚·尼古拉耶芙娜把一只手放在他的手上。
“是的,德米特里·帕甫洛维奇,”她小声说,她的声音里流露出一种特别的意味,一种无可怀疑的真诚和庄重,“我最爱自由,首先爱自由。别以为我在以此夸耀,这没有什么值得夸耀的,只不过对于我它就是这样,过去一直是,将来也永远是这样,直到我死。想必我小时候对奴役制度见得太多而且也饱受其苦。是monsieur Gaston,我的教师,擦亮了我 的眼睛。现在您也许会理解,我为什么嫁给了伊波利特·西多雷奇;跟他在一起,我是自由的,完全是自由的,就像空气,像风一样……结婚之前我就知道这一点,我知道,跟他在一起我将是个自由哥萨克!”
玛丽亚·尼古拉耶芙娜沉默了一会儿,把扇子扔在一边。
“我再告诉您一点:我不反对思考……思考是愉快的事情,我们被赋予智慧就是为了进行思考;但对自己作为的后果,我从来不考虑,需要的时候,我不怜惜自己,丝毫也不怜惜:不值得。我有一句口头语:‘Cela ire pas à séquence’——我不知道这句话俄语该怎么说。而且很准确:什么叫tire pas à séquence?要知道,在这里,在这个世界上,不会有人要我做出解释;而在那里(她朝上举起一个手指),嘿,在那里随他们处置去吧。将来那里审判我的时候,那个我已经不是我了。您在听我说吗?您不感到无聊吧?”
萨宁原先低头坐着。他抬起了头。
“我一点也不感到无聊,玛丽亚·尼古拉耶芙娜,我在好奇地听您说呢。只是我……说真的……我问自己,您干吗要对我说这一些?”
玛丽亚·尼古拉耶芙娜稍微在沙发上挪动了一下。
“您问自己……您是那么头脑迟钝?还是那么谦虚?”
萨宁头抬得更高了。
“我对您说这一些,”玛丽亚·尼古拉耶芙娜用平静的语调说,但这语调和她脸上的表情不大协调,“因为我很喜欢您;是的,您不要奇怪,我不是开玩笑;因为同您相遇之后,想到您会留下对我不好的回忆……或者甚至并非不好的,这对我都无所谓,而是不正确的回忆,我会感到不愉快的。因此,我才把您强邀到这里来,同您单独在一起,这么坦率地跟您谈话……是的,是的,坦率地。我没有撒谎,请您注意,99lib.德米特里·帕甫洛维奇,我知道您热恋着另一个女人,您打算和她结婚……您对我的无私总该给以公道的评价!不过,也该给您个机会谈谈了:Cela ire pas à séquence!”
她笑了起来,但她的笑声突然中断了——她呆着一动不动,仿佛她自己的话把她自己惊呆了,在她平时那么快活和大胆的眼睛里闪过了类似羞怯,甚至类似忧郁的神情。
“一条蛇!啊,她是一条蛇!”萨宁那时心里想,“但是一条多么美的蛇!”
“请把我的带柄眼镜给我,”玛丽亚·尼古拉耶芙娜突然说,“我想看看:难道这个jeune première真的就那么难看?真的,这想必是政府出于道德目的而安排的,为了使青年人不要过于入迷。”
萨宁把带柄眼镜递给了她,而她从他手里接过眼镜的时候,迅速而略带声响地用双手抓住了他的一只手。
“请别摆出一副正经样子。”她面带微笑悄悄地说,“您听我说:给我套上锁链是不可能的,但要知道,我也不给别人套上锁链。我爱自由,而且不承认义务——不只是对我一个人。现在请让开一点,让我们来看戏。”
玛丽亚·尼古拉耶芙娜用带柄眼镜对准舞台,萨宁也开始朝舞台那边看。他坐在她身旁,坐在昏暗的包厢里,不断吸进,不由自主地吸进她华贵身躯散发出的温暖、芬芳的气息;同样不由自主地在自己头脑中翻动着她整个晚上,特别是最后几分钟里对他所说的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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剧又继续演了一个多小时,但玛丽亚·尼古拉耶芙娜很快就不再看舞台了。他们的谈话又开始了,这谈话像先前一样沿着同一条小道艰难地进行;只是这一次萨宁不像先前那样沉默。他心里在生自己的气,也生玛丽亚·尼古拉耶芙娜的气;他竭力向她证明,她的“理论”完全站不住脚,似乎她对理论真感兴趣!他开始和她争论,她对此暗暗感到十分高兴:他既然争论,就表明他在让步或者会让步。他去吃加食了,退让了,不再躲人了!她反驳,发笑,同意,深思,进攻……而这时,他的脸和她的脸渐渐靠近了,他的眼睛已不再躲避她的眼睛……她那双眼睛的目光在他面庞上徘徊、转悠,他以微笑作答——彬彬有礼,但在微笑。还有一点也正中她的下怀,就是他谈论起抽象的话题,谈论相互关系的诚实,谈论义务,谈论爱情和婚姻的神圣……不言而喻,这些抽象议论作为开端……作为出发点……是非常非常合适的。
熟悉玛丽亚·尼古拉耶芙娜的人都断言,当这个坚强有力的人突然流露出某种温情和谦恭,某种近乎少女般羞怯的时候——不过真难以设想,这是从哪里来的?……那么……是的,那么事情就会发生危险的变化。
看来,事情对萨宁也发生了这种变化……要是他能够集中思想,哪怕只一刹那,他就会对自己感到鄙视;但是,他既来不及集中思想,也来不及鄙视自己。
而她却不浪费时间。这一切所以会发生,是因为他模样长得很不错!只好说:“得失何在焉能知之?”
剧演完了。玛丽亚·尼古拉耶芙娜请萨宁帮她披上披巾。当他用柔软的织物包裹她那真正华美的双肩时,她站着一动不动。然后,她挽起他的手,来到走廊上,差点喊了起来:登霍夫像个幽灵站在包厢门口;而他身后露出了威斯巴登批评家的讨厌身影。“文学家”油光光的脸上简直表现出幸灾乐祸的神情。
“夫人,您是否要我给您找马车?”年轻军官对玛丽亚·尼古拉耶芙娜说,他的声音由于难以抑制的狂怒而颤抖。
“不,谢谢,”她回答说,“我的仆人会找的。不劳驾了!”她用命令的口吻小声补充说,拉着萨宁很快地走了。
“滚开!您干吗老跟着我?”登霍夫突然朝文学家吼道。他需要找个人撒气!
“Sehr gut!Sehr gut!”文学家喃喃地说,然后便溜走了。
.99lib?守候在走廊里的玛丽亚·尼古拉耶芙娜的仆人转眼间找到了她的马车,她敏捷地上了车,萨宁跟着跳了上去。车门砰的一声关上了,玛丽亚·尼古拉耶芙娜放声大笑起来。
“您笑什么?”萨宁好奇地问。
“哎哟,请原谅我……我头脑里出现了一个念头,要是登霍夫和您再用枪决斗一次……为了我……这是不是怪事?”
“您跟他很熟吗?”萨宁问。
“跟他?跟这个毛孩子?他是替我跑腿的。您不用担心!”
“我根本就不担心。”
玛丽亚·尼古拉耶芙娜叹了口气。
“啊,我知道您不担心。但请听我说:您那么可爱,您不应当拒绝我最后的一个请求。别忘了,三天以后我就要去巴黎,而您将返回法兰克福……我们何时才能见面?”
“是什么请求?”
“您一定会骑马吧?”
“会骑。”
“是这么回事。明天早晨我带着您,我们一起骑马到郊外去。我们会有很好的马。等我们回来,把事情办完——就阿门。请不要奇怪,别对我说这是任性,别说我是疯子——这一切全都可能——只请您说:我同意!”
玛丽亚·尼古拉耶芙娜朝他转过脸来。九九藏书马车里很暗,但她的眼睛在黑暗中闪出了一道亮光。
“好吧,我同意。”萨宁小声叹息说。
“啊,您叹气了!”玛丽亚·尼古拉耶芙娜故意用话激他,“这就是说:既答应干了,就别说不行。但是不,不……您是个非常可爱的人,您是个好人,而我将信守自己的诺言。这是我的手,没戴手套,是右手,做事的手。请拿起它,信任它的一握吧。我是个怎样的女人,我不知道;但我是个诚实的人,可以跟我打交道。”
萨宁没弄清楚自己在干什么,把这只手举到了唇边。玛丽亚·尼古拉耶芙娜轻轻把手抽回来,突然沉默了,马车停住以前,她就一直这样沉默着。
她开始下车……这是怎么回事?是萨宁的幻觉呢还是他真的感觉到有什么东西在自己腮上飞快地、灼热地触动了一下?
“明天见!”玛丽亚·尼古拉耶芙娜在楼梯上小声对他说,全身被枝形烛台上的四支蜡烛照亮了,那蜡烛是一个穿镶金边制服的看门人急忙端来迎她的。她低垂着眼睛。“明天见!”萨宁回到自己房间里,发现桌子上有杰玛的一封来信。他霎时……大吃一惊,但立即又高兴起来,以便尽快向自己掩饰刚才的惊恐。信只有几行。她对“事情开端”顺利表示高兴,劝他要有耐心,还说全家人身体健康。并为他将归来预先感到快慰。
萨宁觉得这封信相当冷淡,但还是拿出了纸笔……然后又都扔下了。“写什么!?明天我人就回去……该回去了,该回去了!”
他立刻上了床,想尽快入睡。要是不躺下,不睡,他一定会开始思念杰玛,而他不知为什么……羞愧于想她。他的良心动了。但他安慰自己,明天一切都会永远地结束,他会永远跟这位脾气古怪的太太分别,会忘掉这一切荒唐的事!……
意志软弱的人同自己谈话的时候,喜欢使用有力的词句。
Et puis……cela ire pas à séquenc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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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就是萨宁躺下睡觉的时候所想的;但是,第二天早晨玛丽亚·尼古拉耶芙娜用马鞭的珊瑚柄不耐烦地敲他的门的时候,他看见她站在自己房间门口——一只手上搭着深蓝女骑马服曳地后长襟,编成大发辫的卷发的头上戴一顶男人的小礼帽,面纱向后撩在一个肩头,嘴唇、眼睛和整个脸上露出挑衅性的笑容的时候,那时他在想什么——历史对此一直保持沉默。
“怎么?准备好啦?”响起了快活的声音。
萨宁扣上常礼服纽扣,默默地拿起礼帽。玛丽亚·尼古拉耶芙娜向他投去愉快的一瞥,点了点头,便飞快跑下楼去。萨宁跟着她跑了下去。
马已经站在街上台阶前面。一共三匹马:一匹是棕黄色纯种母马,一张露出牙齿的瘦削的脸,两只凸出的黑眼睛,四条像鹿一般的长腿,有点干瘦,但很漂亮,性烈如火——是为玛丽亚·尼古拉耶芙娜准备的;另一匹是强壮、肥大、有点笨重而无杂毛的乌骓马——是给萨宁骑的;第三匹是跟班的骑的。玛丽亚·尼古拉耶芙娜灵敏地跨上了马……那马竖起尾巴,收紧臀部,嗒嗒地踏起蹄子,打起转来,但玛丽亚·尼古拉耶芙娜(她是个出色的骑手!)勒住了它,叫它停在原地:得跟波洛佐夫告别。他戴着那顶始终不换的非斯卡99lib?帽,身穿家用长衫,敞着衣襟,出现在阳台上,从那里挥动着一块麻纱手帕,但脸上没有笑容,更多是阴沉着脸。萨宁也跨上了自己的马;玛丽亚·尼古拉耶芙娜举起马鞭向波洛佐夫先生致敬,然后打了一下马的弓着的扁平的脖子:马儿竖起了前蹄,向前一跃,然后便用驯顺的小步走了起来,抖动着全身的筋腱,全神贯注在马嚼子上,吞噬着空气,一阵阵打着响鼻。萨宁骑马走在后面,观察着玛丽亚·尼古拉耶芙娜;她苗条柔软的身躯紧紧地、舒服地束着紧身胸衣,自信、灵活而又谐调地晃动着。她回过头来,用眼色招呼他过去。他赶了上去。
“喂,您瞧,多么好呀!”她说,“分手之前,我要最后对您说:您是个可爱的人——您不会后悔的。”
说出最后这些话,她点了几下头,似乎想加以肯定,使他感到它们的重要。
她显得那么幸福,使萨宁简直感到奇怪;她脸上甚至露出了孩子们非常……非常得意时那种庄重的神情。
他们骑马慢步走到不远的城关,然后便纵马沿着大路大快步跑藏书网了起来。天气很好,简直像是夏天;风迎面吹来,愉快地在耳边呼啸。他们感到心旷神怡:年轻、健康生命的意识,自由、飞速前进的意识支配了他们,而且这种意识时刻都在加强。
玛丽亚·尼古拉耶芙娜勒住了自己的马,又改为慢步前进。萨宁效法她的样子。
“瞧,”玛丽亚·尼古拉耶芙娜深深地、怡然自得地叹了口气说,“为了这,活着才值得。你做到了你想要做而又似乎不可能做到的事——心灵,充分地享受吧!”她用手在喉头横着比划了一下,99lib.“那时人会觉得自己是那么善良!现在我……是多么善良!好像我会拥抱整个世界!……也就是说,不,不是整个世界!……这个人我就不会拥抱。”她用马鞭指了指一个从旁边走过的、穿得像乞丐的老头,“但我愿意使他幸福。给您,拿去吧!”她用德语大声喊道,把钱袋朝他脚下扔去。沉甸甸的小袋子(那时候还根本没有钱夹子)砰的一声落在了路上。过路人吃了一惊,停住了脚步,玛丽亚·尼古拉耶芙娜放声大笑,纵马疾驰而去。
“骑马使您感到那么快活吗?”萨宁追上她,问道。
玛丽亚·尼古拉耶芙娜又猛地一下子勒住了马:她从不用别的办法让马停住。
“我只是想避开感谢。谁感谢我,就会破坏我的愉快心情。要知道,我这样做不是为了他,而是为了自己。他怎么敢向我道谢?您问我什么话,我没听清楚。”
“我问……我想知道,您今天为什么这样快活?”
“您听我说,”玛丽亚·尼古拉耶芙娜小声说,她要么又没听清萨宁的话,要么认为不需要回答他的问题,“这个跟班非常使我讨99lib?厌,他老是跟在我们后边,他大概一心在想,老爷太太什么时候回家?怎样摆脱掉他呢?”她敏捷地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小记事本,“派他到城里送封信?不……不妥。噢!这么办!前面那是什么?是小饭馆吗?”
萨宁朝她指的方向看了看。
“是的,好像是小饭馆。”
“真太好了。我吩咐他待在这个小饭馆里,喝啤酒,等我们回来。”
“那他会怎么想呢?”
“关我们什么事!他什么也不会想,他只会喝啤酒而已。喂,萨宁(她第一次只叫他的姓),快步跑,前进!”
来到酒馆旁边,玛丽亚·尼古拉耶芙娜把跟班叫到面前,吩咐说她要他做什么。跟班是个英国出身、英国气质的人,他默默地把一只手举到制帽帽檐上行了个礼,跳下了马,抓住马的辔头。
“现在我们是自由的鸟儿了!”玛丽亚·尼古拉耶芙娜喊道,“我们往哪里去——向北、向南、向东、向西?瞧,现在我像加冕典礼上的匈牙利国王(她用鞭梢指了指四方)。一切全都是我们的!不,您听我说,您瞧,那边的山多美,还有那树林!我们到那儿去,到山里去,到山里去!”
In die Berge,wo die Freiheit thront!
她拐下大路,沿着狭窄的、没踩出来的、像是真的通向山里的小路疾驰而去。萨宁策马跟在她后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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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条小路很快就变成了羊肠小道,最后被一条沟截断,完全消失了。萨宁提议回去,但玛丽亚·尼古拉耶芙娜说:“不!我要到山里去!我们照直走,就像鸟儿飞翔一样。”她赶着自己的马跳过沟去。萨宁也跳了过去。沟那边是一片草场,起初是干的,随后是潮湿的,接下去已经是沼泽了:到处渗出水来,形成一片片水洼。玛丽亚·尼古拉耶芙娜故意驱马从这些水洼里走,哈哈大笑,并不停地说:“让我们像小学生一样玩闹吧!”
“您知道吗,”她问萨宁,“在泥水里打猎是什么滋味吗?”
“我知道。”萨宁回答。
“我叔叔是个养狗的猎人,”她继续说,“春天,我常跟着他去打猎。真太奇妙了!现在我和您也在泥水中。只是我看见,您虽是俄罗斯人,却想跟一个意大利女子结婚。是的,这是您的悲哀。这是什么?又是一条沟?跳!”
马跳过去了,但玛丽亚·尼古拉耶芙娜头上帽子掉了,她的卷发披散在肩头。萨宁想要下马捡帽子,但她朝他喊道:“别动,我自己捡!”一边从马鞍上低低弯下身子,用马鞭的把钩住面纱,真的把帽子够了起来,戴到头上,但没撩起头发,便又纵马疾驰,甚至尖叫了一声。萨宁和她并肩奔驰,和她并肩跳越沟壕、栅栏、小溪,一会儿往下钻,一会儿往上爬,一会儿疾驰下山,一会儿飞奔上山,但他一直看着她的脸。这是一张怎样的脸呀!整张脸似乎都敞开着:眼睛张开着,贪婪、晶莹、疯狂;嘴唇、鼻孔也张开着,贪婪地在呼吸;她两眼直盯着前面,她似乎想占有所看见的一切:大地、天空、太阳和空气本身。她只有一点感到惋惜:危险太少——她会把它们都克服的!“萨宁,”她喊道,“要知道,这真像在毕尔格的《莱诺勒》里!只是您没有死,啊?没有死?……我活着!”她的蛮劲发作了。这已经不是身穿长骑马服的女人在纵马飞驰,这是年轻的女肯陶洛斯——半兽半神——在奔驰,连被她狂暴践踏的这个庄重文雅的地方也惊讶不已!.99lib.
玛丽亚·尼古拉耶芙娜终于勒住了她那满身大汗、溅满泥水的马,那匹马在她胯下摇摇晃晃,萨宁那匹强壮而笨重的公马也喘得上气不接下气。
“怎么样?喜欢吗?”玛丽亚·尼古拉耶芙娜用一种魅人的耳语问道。
“喜欢!”萨宁兴高采烈地回答。他全身的血液沸腾了。
“别忙,还有更好的呢!”她伸过一只手。手上戴的手套已经撕破了。
“我说过要带您到树林里去,到山里去……瞧,这就是山!”真的,离两位骑手刚刚奔到的地方二百步开外,高大的树木覆盖的山峦傲然耸立在面前。“您瞧,路就在这里。我们出发吧——前进。只能慢步走。得让马儿喘口气。”
他们出发了。玛丽亚·尼古拉耶芙娜用一只手猛地把头发甩到了后面,然后瞧瞧自己的手套,把它们摘了下来。
“手上会有一股皮子味,”她说,“不过,这对您无所谓吧?啊?……”
玛丽亚·尼古拉耶芙娜在微笑,萨宁也在微笑。这疯狂的奔驰似乎最终使他们亲近和交好了。
“您多大了?”她突然问。
“二十二岁。”
“不可能吧?我也二十二岁。正当年华。把两个人的年龄加在一起,离老年也还远呢。真热呀。怎么,我脸红了吗?”
“像罂粟花一样!”
玛丽亚·尼古拉耶芙娜用手帕擦了擦脸。
“只要到树林里就好了,那边凉快。那样一片老树林,真像一个老朋友。您有朋友吗?”
萨宁想了片刻。
“有……只是不多。可真正的朋友没有。”
“可我有,有真正的朋友,但不是老朋友。这马也是朋友。它是多么小心地驮着你!啊,这里真好呀!难道后天我真的要去巴黎?”
“是的……难道真的?”萨宁接过来说。
“而您要去法兰克福?”
“我一定要去法兰克福。”
“好吧,愿上帝保佑您!可今天是我们的……是我们的……是我们的!”
马儿来到林边,走进了树林。宽阔、柔和的树荫从四面把他们笼罩起来。
“啊,这里是天堂!”玛丽亚·尼古拉耶芙娜感叹地说,“继续往树荫深处走,萨宁!”
马儿慢慢地往“树荫深处”走去,轻微地摇晃着身子,不时发出嘶哑的叫声。他们走的小路突然拐向一旁,深入到一条相当狭窄的山谷里。在峡谷里,帚石南、真蕨、松脂、腐烂的去年的树叶的气味一下子浓重起来,恶浊沉闷,使人昏昏欲睡。那些巨大褐色石头的裂罅里涌出一股强烈的清凉。小路两旁有一座座圆圆的长满绿色青苔的丘岗。
“站住!”玛丽亚·尼古拉耶芙娜喊道,“我想在这天鹅绒一般的青苔上坐下歇一会儿。请帮我下来。”
萨宁跳下马,跑到她跟前。她撑着他两个肩膀,眨眼间跳到地上,在一个长满青苔的丘岗上坐了下来。他手里牵着两匹马的缰绳,站在她面前。
她朝他抬起了眼睛……
“萨宁,您善于忘记吗?”
萨宁想起了昨天……在马车里的事:
“这是什么意思,是问题……还是指责?”
“我有生以来从未对任何人进行过任何指责。您相信使人产生爱情的法术吗?”
“什么?”
“相信使人产生爱情的法术,您知道吧,就是我们的歌曲里唱的。是俄罗斯民间歌曲吧?”
“啊!您说的是这个……”萨宁曼声说。
“是的,是说这个。我相信……您也会相信的。”
“使人产生爱情的法术……魔法……”萨宁重复道,“世界上什么都是可能的。从前我不相信,现在我相信。我认不得自己了。”
玛丽亚·尼古拉耶芙娜想了想,环顾了一下四周。
“我好像觉得,这个地方我仿佛熟悉。您看看,萨宁,那棵枝繁叶茂的柞树后面是不是有一个红色木十字架?有没有?”
萨宁朝旁边走了几步。
“有。”
玛丽亚·尼古拉耶芙娜得意地微微一笑。
“那好啦!我知道我们在什么地方了。暂时还没有迷路。是什么在咚咚响?是有人砍柴?”
萨宁朝密林里望了望。
“是的……那边有个人在砍干树枝。”
“要把头发理一理,”玛丽亚·尼古拉耶芙娜说,“不然,他看见会指责的。”她摘下帽子,开始把自己的长长的头发编成辫子——一声不响,态度庄重。萨宁站在她面前……她匀称的肢体从暗色呢衣的皱褶底下清晰地显现出来,衣服上有的地方还黏着青苔。
萨宁身后的一匹马突然抖动了一下,萨宁也不由自主地从头到脚颤抖起来。他头脑里一切都乱了,神经像弦一样绷紧了。难怪他说,他认不得自己了……他真的中了魔法。他整个身心只充满着一个……一个念头,一个欲望。玛丽亚·尼古拉耶芙娜向他投去一注锐利的目光。
“瞧,现在全都理好了,”她小声说,一边戴上帽子,“您不坐吗?就坐在这里吧!不,等一等……别坐下!这是怎么回事?”
一阵低沉的震荡声从树木的梢头,从树林的空气中滚过。
“难道这是雷声?”
“好像真的是雷声。”萨宁回答说。
“啊,真叫人高兴!简直太叫人高兴了!就差这个了!”沉闷的雷声又响了起来,高上去,又隆隆地跌了下来。“好!Bis!昨天我对您谈起《埃涅阿斯纪》,您记得吗?要知道,他们也是在树林里遇上了雷雨。但是得离开这里。”她很快站起身来,“给我把马牵过来……把手伸给我。要这样。我并不重。”
她鸟儿似的飞身跨上了马鞍。萨宁也上了马。
“您要——回家?”他用走了调的声音问。
“回家!”她慢条斯理地回答,一边拉紧了缰绳,“跟着我走。”她几乎是粗暴地命令说。
她走到路上,绕过红色十字架,下到一个谷地,走到一个十字路口,向右拐弯,又向山里走去……她显然知道这条路通向哪里,这条路越来越通往树林深处。她一句话不说,头也不回,一个劲往前走,萨宁俯首帖耳地跟在后面,他那瑟缩的心里没有燃起一丝意志的火花。下起了稀疏的雨点。她策马加快了步伐,他也没有落在她的后面。最后,透过苍翠的云杉灌木丛,在一个灰色的悬崖底下露出了一间简陋的护林小屋,树枝编的墙上有一个低矮的门。玛丽亚·尼古拉耶芙娜逼着马穿过树丛,跳下了马,突然出现在小屋门口,朝萨宁回过头来,小声说:“埃涅阿斯!”
四个小时以后,玛丽亚·尼古拉耶芙娜和萨宁,由坐在马上打瞌睡的跟班护送着回到了威斯巴登的旅馆里。波洛佐夫先生手里拿着给管家的信,迎接自己的妻子。但是,他仔细观察了妻子之后,脸上露出了一种不满的神情,甚至嘟哝说:
“难道我打赌真的输了?”
玛丽亚·尼古拉耶芙娜只是耸了耸肩膀。
当天,两个小时以后,萨宁在自己房间里站在她面前,像个不可救药的人,像个沉沦堕落的人……
“你到底到哪里去?”她问他,“去巴黎还是去法兰克福?”
“你去哪里,我就去哪里,在你没赶走我之前,我将和你在一起。”他绝望地回答,然后便扑上去吻自己主宰者的手。她把手抽出来,放在他头上,用十个指头抓住他的头发。她慢慢地摆弄着、搓捻着这些驯顺的头发,挺直了整个身子,嘴边浮现出得意扬扬的神情,两只大大的明亮得发白的眼睛表现出的只是冷酷无情的麻木不仁和胜利的满足。只有正在撕裂被捕获的鸟儿的鹞鹰才有这样的眼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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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就是德米特里·萨宁在寂静的书房里翻腾自己旧的文件并在中间找到石榴石小十字架以后回忆起的事情。我们所描述的事件清楚地一一出现在他心灵的眼睛面前……但是,想到那个时刻,那个他向波洛佐娃太太那么低三下四地哀求,扑到她的脚下,他的奴隶生活开始的时刻,他便扭头躲避他所唤起的形象,不想再继续回忆。这并非因为他记忆力不行了——不是的!他知道,十分清楚地知道那一时刻之后发生了什么事情,甚至现在,过了那么多年以后,他仍感到羞愧难当:他害怕那无法遏止的鄙视自己的感情,他丝毫也不怀疑,只要他不命令记忆沉默,这种感情一定会向他涌来,像波涛一样淹没一切别的感受。但是,无论他怎样躲避出现的回忆,他无法把它们完全压下去。他想起了他给杰玛写的那封恶劣的、泪涟涟的、虚伪而又可鄙的信,那封没有得到答复的信……去见她,回到她身边去——在这种欺骗、这种背叛之后——不行!不行!他还有那么点良心和正直。况且,他已经失去了对自己的任何信任和任何尊重:他已经无论如何不敢再下保证了。他还想起,后来他怎么——可耻啊!——派波洛佐夫的仆人到法兰克福去取自己的东西,他怎么胆怯了,怎么一心只想快点去巴黎,去巴黎;他怎么遵照玛丽亚·尼古拉耶芙娜的吩咐,巴结逢迎伊波利特·西多雷奇,跟登霍夫客客气气,而在登霍夫的手指上他发现了一枚与玛丽亚·尼古拉耶芙娜送给他的一模一样的铁戒指!后面的回忆更糟糕,更可耻……茶房给他送来一张名片,上面印着:潘塔莱奥内·契帕托拉,摩德纳公爵殿下的宫邸歌手!他躲着老头儿,但无法逃避在走廊里同他相遇——他面前出现了一撮往上翘起的白发底下那张愤怒的脸庞,老者的眼睛如炭火一般在熊熊燃烧,甚至听见了那严厉的叫喊和诅咒:“Maledizione!”甚至听见了骇人听闻的话:“Codardo!Iraditore!萨宁眯起眼睛,晃晃脑袋,一次又一次地躲避这回忆——但仍然看见自己坐在旅行马车前面狭窄的座位上……玛丽亚·尼古拉耶芙娜和伊波利特·西多雷奇坐在后排舒适的座位上——四匹马步调一致地奔跑在威斯巴登的马路上,到巴黎去!到巴黎去!伊波利特·西多雷奇吃着他,萨宁给他削了皮的梨子,而玛丽亚·尼古拉耶芙娜瞧着他,向他——一个被奴役的人,露出那种已经熟悉的冷笑——私有者和主宰者的冷笑……”.99lib.
但是,.99lib.天呀!瞧,在那边,离出城的地方不远的一个街角上,是否又是潘塔莱奥内站在那里,同他在一起的是谁?难道是艾米利奥?是的,是他,是那个满腔热情的忠实的孩子!曾几何时他那颗年幼的心还在敬慕自己的英雄,自己理想中的人物,而现在他那苍白、漂亮的脸——他的脸那么漂亮,以至玛丽亚·尼古拉耶芙娜看见了它,便把头探出了车外——这张气度高尚的脸上表现出愤恨和鄙视的神情;他的眼睛那么像那双眼睛!——一直盯着萨宁,嘴唇紧闭着……只是为了表示怨恨才突然张开……
潘塔莱奥内却伸出一只手朝萨宁指着,指给谁看呢?指给站在旁边的塔尔塔利亚看,于是塔尔塔利亚朝着萨宁吠叫——这只诚实的狗的吠叫本身令人感到无法忍受的侮辱……真不像话!
而后——在巴黎的生活——是一个不许嫉妒、不许抱怨的奴隶的种种屈辱和令人厌恶的痛苦,直到最后他像一件破衣服似的被丢弃……
后来——是返回祖国,被毒化的空虚的生活,琐碎的忙碌,琐碎的奔波,痛苦而徒劳无益的悔恨和同样徒劳无益而痛苦的忘却——一种不明显的,但却像无法治愈的微痛一样的时刻常在的惩罚,像一戈比一戈比偿还无法数计的债务……
苦酒已溢出了酒杯——够了!
杰玛送给萨宁的小十字架是怎么保存下来的,为什么他没有还给她,在那一天之前他怎么会一次也没发现它?他坐在那里沉思了很久,很久——他已经有那么多教训,又过去了那么多年——但仍然无法理解,他怎么会为了一个他根本就不爱的女人而抛弃了他那么温柔、热烈爱着的杰玛呢?……第二天,他向自己的朋友和熟人宣布,他要到国外去,使他们大为惊讶。
社交界一片困惑。萨宁刚刚租下一处很好的住房并陈设了家具,甚至预订了帕蒂夫人本人参加演出的意大利歌剧的戏票——是帕蒂夫人本人亲自参加的演出,却在白雪皑皑的冬天离开了彼得堡!朋友和熟人都感到莫名其妙;但是长久关心别人的事情根本不合人们的天性,所以当萨宁出发去国外的时候,只有一个法国裁缝到火车站送行——而且还是指望收回“pour un saute-en-barque en velours noir,tout à fait chic”的欠账。.99lib.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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萨宁告诉自己的朋友们,说他要到国外去,但没有说究竟到什么地方去;读者很容易猜到,他直奔法兰克福而去。由于铁路四通八达,他从彼得堡出发之后的第四天,就到达了那里。从一八四年起,他就没有再来过法兰克福。“白天鹅”饭店仍在老地方,虽然已不算是第一流的,但却兴旺发达起来;法兰克福的主要街道——蔡尔街变化很小,但不仅罗泽利太太的那栋房子,而且糖果点心店所在的那条街已踪影全无了。萨宁发疯似的在曾经那么熟悉的地方徘徊,但什么都认不得了:过去的房屋消失了;取代它们的是新的街道,街道两旁是连成一片的高楼大厦和优美的别墅;甚至萨宁和杰玛最后表白爱情的那座公园也扩大了,也大变了样,以至萨宁问自己.99lib.:得啦,这是那个公园吗?他该怎么办呢?该如何和到哪里去查询情况呢?从那时起已经三十年过去了……谈何容易!无论他向谁打听,甚至没有人听说过罗泽利的名字;饭店老板建议他到公共图书馆去查阅资料,说他在那里可以找到旧的报纸,但从中能得到什么结果,老板自己也说不清楚。出于万般无奈,萨宁便打听克吕伯尔先生的情况。这个名字老板很熟悉——但这也失败了。风度优雅的店员名噪一时,上升到资本家的地位,后来做买卖赔了本,破了产,死在监狱里……不过,这个消息丝毫没有使萨宁感到伤心。他已经开始觉得自己这次旅行有点考虑不周……但有一天他在翻阅法兰克福高级官员职名录的时候,意外地发现了退休少校(Major a.D.)冯·登霍夫的名字,他立即雇了一辆马车前去找他——不过,为什么这个登霍夫就一定会是那个登霍夫,甚至为什么那个登霍夫就会告诉他有关罗泽利家的什么消息呢?反正都一样:一个快要淹死的人会抓住一根稻草不放。
萨宁赶巧碰到退休少校冯·登霍夫在家,并立刻认出接待他的头发斑白的先生就是自己昔日的决斗对手。那一位也认出了他,甚至对他的到来感到高兴:这使他想起了青年时代——和年轻时的恶作剧。萨宁从他那里得知,罗泽利一家很久以前就迁居到了美国纽约;杰玛嫁给了一个批发商,而他,登霍夫有一个熟人,也是批发商,他大概知道她丈夫的地址,因为他同美国事务往来很多。萨宁恳求登霍夫去找一趟这个熟人——啊,真令人高兴!——登霍夫给他送来了杰玛丈夫叶列米亚·斯洛科姆先生的地址——M-r J.Sloew-York,Broadway,NO 501。只不过这个地址是一八六三年的。
“但愿,”登霍夫高声说,“法兰克福从前的美人儿还活着,还没离开纽约!顺便问一句,”他放低声音补充说,“那位俄罗斯太太,您记得吧,当时在威斯巴登客居的冯·波……冯·波佐洛夫太太还活着吗?”?99lib?
“不,”萨宁回答,“她早已经死了。”
登霍夫抬起眼睛,但发现萨宁扭过头去,脸上露出阴郁的神色,便再没说一句话就走了。
当天,萨宁给杰玛·斯洛科姆太太往纽约寄了一封信。他在这封信里告诉她,他是从法兰克福给她写信的,他到这里来的唯一目的,就是寻找她的踪迹;他非常清楚地意识到自己完全没有丝毫权利期望得到她的回信;他无法得她的宽恕,只希望她处于现在的幸福环境中早就忘记了他的存在。他补充说,由于一个偶然的情况,他才下决心使她想起自己,因为这个情况在他心中活灵活现地唤起了昔日的那些形象;他向她讲述了自己孤独的、没有家庭、没有欢乐的生活;恳求她理解促使他给她写信的原因,不要让他把对自己的过错——早已用苦难弥补,但尚未得到饶恕的过错——的痛苦认识带到坟墓里去,哪怕三言两语谈谈她在所去的新世界里的生活情况,让他高兴高兴。“哪怕只给我写一句话,”萨宁在信的最后写道,“您就是做了一件无愧于您美好心灵的好事,我将感激您,直到我生命的最后一息。我住在这里的‘白天鹅’饭店里(这几个字他加了重点号),我将等待您的回信,一直等到春天。”
他寄出了这封信,便开始等待。他几乎足不出户,也根本不见任何人,在饭店里住了整整六个星期。无论是从俄罗斯,还是从任何别的地方,谁都无法给他写信;这正合他的心意;只要有他的来信,他便知道这就是他期待的那封信。他从早到晚在读书——读的不是杂志,而是严肃的书籍,是历史著作。这长时间持续的读书,这缄默,这蜗牛般的幽居——这一切恰好和他的心境谐调一致:只为这一点,就应该谢谢杰玛!但她是否还活着?她是否会回信呢?
信终于来了——上面贴着美国邮票——是从纽约寄给他的。信封上的地址是用英文写的……他没有认出这笔迹,他的心抽紧了。他没敢马上把信打开。他看了看署名:杰玛!泪水一下子从他眼里涌了出来:她只署了自己的名字而没写姓氏,这一点就是和解和宽恕的保证!他打开薄薄的蓝色信纸,一张照片从里面掉了出来。他急忙捡起照片——一下子呆住了:是杰玛,是他三十年前认识的年轻的、活生生的杰玛!同样的眼睛,同样的嘴唇,同样的脸型。照片反面写着:“我的女儿,玛丽安娜。”整封信写得十分亲切而又朴素。杰玛感谢萨宁毫不迟疑地给她写信和信任她;她也没向他隐瞒,他逃走以后她确实经历了痛苦的时刻,但马上补充说,她仍然认为,而且一直认为自己同他相遇是一种幸运,因为这一相遇阻止她成为克吕伯尔先生的妻子,因而,虽然是间接的,却成了她同现在的丈夫结婚的原因。她同她丈夫已经十分幸福,富足优裕地生活了二十八年。他们的家全纽约闻名。杰玛告诉萨宁,她有五个孩子,四个儿子和一个还没出嫁的十八岁的女儿,她把她的照片寄给他,因为,据大家说,她非常像自己的母亲。杰玛把不幸的消息留在了信的末尾。莱诺拉太太已经在纽约去世,她是跟着女儿和女婿到那里去的,但是她赶上了为自己孩子的幸福而高兴并照看外孙;潘塔莱奥内也曾准备去美国,但临从法兰克福出发之前死了。“而艾米利奥,我们可爱的、无与伦比的艾米利奥在西西里岛为祖国的自由而光荣牺牲,他是随伟大的加里波第率领的‘千人义勇军’到那里去的;我们都为我们宝贝弟弟的死而痛哭哀悼,但在流泪的同时,我们为他感到骄傲,并将永远为他感到骄傲,永远深深地怀念他!他高尚的、无私的灵魂无愧于殉难者的花环!”接着,杰玛对萨宁的生活似乎搞得如此糟糕表示惋惜,首先希望他安下心来,保持内心平静,说她会很高兴地同他见面——虽然她知道这种会面不大可能……藏书网
我们不来描述萨宁读这封信时的感受。这种感情是无法完满表达的;它比任何语言都更深沉、更强烈和更不确定。只有音乐才能表达这种感情。
萨宁即刻写了回信,并把嵌到一串华贵珍珠项链上的石榴石小十字架送给未出嫁的姑娘:“送给玛丽安娜——一个无名的朋友赠”。这件礼物虽然非常贵重,但并没有使他破产:从他第一次到法兰克福之后过去的三十年间,他已经积蓄了相当可观的财产。五月初他回到了彼得堡,但未必会待很久。听说,他正在出卖自己的几处庄园,准备到美国去。天涯在线书库《www.tianyabook.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