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涯在线书库《www.tianyabook.com》
《烟》
1
一八六二年八月十日下午四时,巴敦——巴敦著名的“versation”厅门前麇集了一大群人。天气特别晴和,四周的一切——无论是葱茏绿树,还是这座安乐城里一幢幢明亮的房屋、蜿蜒起伏的山峦——全都沐浴着和煦的阳光,显得兴高采烈,喜气洋洋。似乎万物都在盲目地、信任而和蔼地微笑着。人们的脸上,不论是老的少的,丑的俊的,也都流露出同样一种虽不明确但是善意的微笑。即使是巴黎卖笑妇那种涂脂抹粉的形象,也无损于这种明显而普遍的皆大欢喜的印象,而那些缀在帽子及面纱上五色缤纷的缎带、羽毛、闪闪发光的金珠银星,使人不由得联想起灿烂的春花及百鸟的彩翼所呈现的鲜亮夺目和五光十色。唯独到处传来法国人扯闲话的那种枯涩而微颤的喉音,却不能替代鸟雀的啼啭,而且也无法与之比拟。
不过,一切都照常进行。乐队在亭子里时而演奏着歌剧《茶花女》的集成曲,或是施特劳斯的华尔兹,时而又是由殷勤的乐队指挥改编成可以用乐器演奏的俄国浪漫曲《请对她说》。在赌厅里,拥挤在一张张绿呢赌桌周围的也还是那些大家早已熟悉的人物。他们脸上依旧是那种呆板而贪心的表情,说不清是惊骇还是凶狠,其实这是赌博的狂热使得每一个人,甚至最有贵族气派的人都会流露出来的贪婪的神情。那个穿着非常讲究,从唐波夫来的胖地主,瞪着眼睛,俯在桌子上,根本没有理会“庄家”的冷笑,就在响起“Rien ne va plus!”的喊声的一瞬间,举起一只汗漉漉的手,以不可思议的飞快速度把圆滚滚的金路易朝轮盘的四角撒过去。这么一来,他丧失了赢钱的一切可能,即便赢了也不作数。但这些并不影响他就在当天晚上,怀着同情的愤懑,随声附和着珂珂公爵——这位珂珂公爵是一个有名的在野派贵族首领,他在巴黎的时候,曾在玛季尔达公主的沙龙里,当着皇帝的面非常清晰地说:“Madame,le principe de la propriété est profo ébranlé en Russe.”我们亲爱的男同胞们和女同胞们,跟往常一样聚集到“俄罗斯之树”——a l'Arbre russe——来了。他们服饰华丽,穿着入时而又随便,他们郑重其事地相互打着招呼,优美潇洒,正符合一个高踞当代教育顶峰的人物应持的态度。但是他们进得门来,坐定之后,便完全不知道彼此该讲些什么,只好扯些无聊的空话,或是重复一位早已过时的法国文人的话,一些最最贫气、最最厚颜无耻和最最庸俗的俏皮话。这个小丑和饶舌的家伙,他的两只小得可怜的脚上穿着一双犹太人穿的小鞋,一副下流相的脸上挂着几茎稀稀拉拉的胡子。他对他们,à ces princes russes,把从《沙利瓦利》和《田达玛尔》旧杂志上看来的各种乏味的废话胡吹一通,而他们,ces princes russes,却报以感激的哈哈大笑,仿佛不由得不承认异国才子的无比高明,承认自己绝对无能去想出什么有趣的笑料。然而,这儿几乎荟萃着我们社交界的全部“fine fleur”,“全部显贵和时髦人物”。这儿有X.伯爵,我们无与伦比的才子,他富有深刻的音乐天才,能绝妙地“说”浪漫曲,其实他连两个音符都分不清,只能用一个食指在琴键上胡乱敲打,唱起歌来又像是一个拙劣的吉卜赛人,又好似巴黎的理发师。此地还有我们令人心醉的Z.男爵,这是个万能大师:既是文学家,又是行政首长、演说家、赌棍。这里还有Y.公爵,宗教和人民之友,他在酒类专卖的黄金时代,出卖一种掺了麻醉品的杂醇酒而获得巨大财产。还有一位显赫的O.O.将军,他过去征服过某些地方,镇压过某些人,可是如今却无所事事,不知用什么来表现自己才好。还有P.P.,这是一个滑稽可笑的大胖子,总觉得自己病入膏肓,认为自己是个绝顶聪明的人物,其实他壮得像头公牛,蠢得赛过木头疙瘩……正是这位P.P.,在我们时代几乎只有他是仅有的一个,还熟知四十年代,《当代英雄》和沃罗丁斯卡娅伯爵夫人那个时代的某些雄狮的风流逸事。他甚至还保持着摇摇摆摆地用鞋跟走路的姿态,“le culte de la pose”,(这句话的意思很难用俄语来表达)还有不自然的缓慢动作,呆滞的、似乎受气的脸上流露出一副死气沉沉的肃穆表情,以及用打哈欠来打断别人说话的习惯;还有十分仔细地察看自己的手指和指甲、打鼻子里发出笑声、把礼帽突然从后脑勺压到眉梢,以及诸如此类的习气。此地甚至还有政府要员、外交家,在欧洲享有盛名的要人,足智多谋的人物,他们竟以为黄金诏书是教皇颁布的,而英国的“Poor tax”是向穷人收税。说到最后,此地还有茶花女们那些狂热而又羞涩的崇拜者,社交界的青年雄狮,他们后脑上的头缝也梳得清楚分明,蓄着精致的连鬓胡,穿的是真正伦敦服装。这帮年轻的雄狮似乎任凭怎样也免不了像那位声名狼藉的法国饶舌者一样庸俗浅薄。可是,不!咱们国产的可不行时——因此III.伯爵夫人,她是时装和高雅风度的倡导人,被刻薄的人们起了个外号叫“黄蜂女王”和“戴睡帽的美杜莎”,若是那位饶舌家不在场,她宁愿去找那些老在乱转的意大利人、莫尔达瓦人、美国“招魂师”,还有那些外国大使馆敏捷活泼的秘书,长着一副女里女气而且不苟言笑的外貌的德国人,等等。仿效伯爵夫人的有Babette公爵夫人,肖邦就是在她的怀抱里死去的(在欧洲,大约数得出上千个妇人,肖邦是在她们怀抱里断气的);还有Ae公爵夫人,假如不是像在幽香之中夹着一股白菜味,她不时流露出自己那种普通的乡村洗衣妇的本色的话,她可真能压倒所有一切人了;还有一位遭遇巨大不幸的Pachette公爵夫人:她的丈夫担任过显要的职位,可是突然之间,Dieu sait pourquoi,殴打了市长,并且盗用了两万银卢布公款;还有爱笑的公爵小姐齐齐和爱哭的公爵小姐佐佐,她们全都把自己的同胞撇在一旁爱理不理……让我们也把这伙美妙的夫人们撇在一边,离开这棵著名的树——她们穿着如此昂贵却又有点俗气的服装,坐在它的近旁——让上帝去减轻折磨着她们的无聊吧!.99lib?.99lib.t>
2
离开“俄罗斯之树”几步远,在韦伯咖啡厅门前的一张小桌旁,坐着一位将近三十岁的美男子,中等身材,消瘦黝黑,一张英俊可爱的脸。他朝前俯着身子,双手撑着手杖,安详而随便地坐着,仿佛从未想到会有人注意他或是招呼他。他那双棕色的、微微发黄的眼睛大而富于表情,缓缓地观察着四周,有时由于阳光耀眼而眯缝着,有时又突然死死盯着一个古怪可笑的过路人,于是便会有一丝近乎天真的嘲笑迅速地掠过他那纤细的胡髭、嘴唇以及微向前凸的下颚。他身穿一件德式剪裁的宽敞大衣,一顶柔软的灰色礼帽遮去了他半个高高的额头。乍一看去,他给人的印象是一个正直、干练、颇有几分自信的青年,这样的人在人世间真是比比皆是。他似乎是经过长期工作之后在休息,在老老实实地欣赏着展现在他眼前的景色,但他的思绪却远在他方,而且它们,这些思绪所萦绕的世界,和此刻围绕着他的完全不同。他是俄国人,他的名字叫格里戈利·米哈依洛维奇·李特维诺夫。
我们需要和他认识,因而必须简略地谈谈他的过去,那极其单纯而简单的过去。
他是一个商人出身的退职官吏的儿子,但并没有像通常那样在城市,而是在农村里受的教育。他的母亲是贵族,曾经是贵族女塾的学生,非常善良,非常热情,然而也并非缺乏个性。她虽然比丈夫年轻二十岁,但是却给他以再教育,尽量把他从官吏的生活轨道里拉了出来,纳入地主的生活轨道里去,她驯服并软化了他那又硬又倔的脾气。多亏有了她,他穿戴得整洁起来,而且举止得体,不再出口伤人,也开始尊重有学问的人和渊博的学识了——虽说他当然连一本书也没摸过。同时,他尽力做到不贬低自己的身份,甚至走起路来脚步也放轻一些,讲话细声细气,总是谈论崇高的事物,这些使他花费了不少气力。有时候他心里这么想:“嗐,真该揍他!”可是讲出声来的却是:“是呀,是呀,这个……当然啰,这是个问题。”李特维诺夫的母亲照西欧方式持家,她对仆人称“您”,不允许任何人在午餐时吃得直喘气。至于说到管理她名下的田庄,那么无论是她自己,还是她的丈夫,全都无能为力:它们早就荒废了,但是土地很多,可以做各种经营,还有不少树林和一座湖泊。从前有一个地主在湖边开过一座大工厂,他虽然勤勉,但是没有条理。这家工厂后来在一个狡诈的商人手里发达过,最后在一个正直的德国生意人的经管下彻底破产。李特维诺娃太太只要不损害她的财产,不欠债,就满足了。不幸,她的健康却说不上好,后来死于肺病,那正是她儿子进莫斯科大学的一年。由于情况变化(读者以后会知道详情),他没能毕业,回到外省去了。在那儿闲散了一阵,既不工作,也不跟人来往,而且几乎没有朋友。多亏他那县的贵族——他们没有理解“缺席主义”有害的西欧理论,更为崇尚“自己的衬衫更贴身”的土信条,对他没有好感,一八五五年把他弄进非常后备军,险些儿因伤寒病死在克里米亚,他在腐海边的土窑里驻扎了六个月,根本没看见过一个“盟友”。后来,他被选进了贵族会议,当然免不了有不少不愉快的事,于是回到乡间小住,竟然迷上了经营农业。他了解到母亲的产业在年迈体衰的老父的管理下情况不好,日益萧条,达不到应得进项的十分之一。其实,如果掌握在有经验有学识的人手里,它就会变成一座金窑。不过他心里也明白,他所缺乏的正是经验和学识——因而他到国外去学习农业和技术,从头学起。他在梅克伦堡、西列锡、卡尔斯鲁厄一连住了四年多,又游历了比利时、英格兰,他踏踏实实地学习,得到了不少知识:这些知识得之不易,但他经得起考验,所以现在,他无论是对自己,对自己的前途都充满自信,而且深信自己能有益于乡亲,甚至能造福整个乡里。他准备返回祖国,他的老父封封来信都召唤他回去,而且信里充满绝望的恳请与哀求,什么解放呀,分配领地呀,赎金呀,等等,总之一句话,种种新制度把他父亲完全弄糊涂了……可是他现在为什么在巴敦滞留呢?藏书网>
他在巴敦停留,因为他的表妹,也是未婚妻——达吉雅娜·彼得洛芙娜·谢斯托娃很快就要到来。他几乎从小就与她熟识,当她和自己的姑母在德累斯顿的时候,曾和他一起度过一春一夏。他真诚地爱她,深为尊重这位年轻的亲戚。而且,当他结束自己令人烦闷的准备工作,打算进入新生活,开始一种不是干公职,而是真正的事业之前,他把她当作一个被他挚爱的女性,他的同志和朋友,向她提出了求婚,希望她能把自己的生命和他的生命结合在一起,同欢乐,共忧患,齐工作,同休憩,像英国人通常所说:“for better,for worse.”她接受了,所以他到卡尔斯鲁厄去收拾他放在那儿的书籍、衣物、文件……但是您会再一次问道:他究竟为什么停留在巴敦呢?
他在巴敦,是由于达吉雅娜的姑母,哺育她长大的卡彼托琳娜·玛尔柯芙娜·谢斯托娃,这个五十五岁的老处女,一个非常善良、绝顶正直,但又有点古怪的女性,有着一颗自由的心灵,燃烧着奋不顾身、自我牺牲精神的烈火,esprit fort,(她读过施特劳斯的作品——当然是背着自己的侄女)而且她还是民主主义者,激烈反对上流社交界和贵族政治。尽管如此,她也难以抗拒想观光一下巴敦这样一个摩登城市的上流社交界的诱惑,哪怕只是浮光掠影地看上一眼……卡彼托琳娜·玛尔柯芙娜从不穿用裙箍的大裙子,把一头白发剪成圆圈式,但是奢侈与豪华仍然暗暗激动她的心,而对奢侈与豪华予以申斥与蔑视,对她来说也不失为一桩愉快的美事……怎么能不让这位善良的老太太得到一点慰藉呢?
不过李特维诺夫能够这样安详而随便,能够这样满怀自信地环视四周,正是因为他今后藏书网的生活明晰而清楚地展现在他面前,他的命运已经确定,而他又是多么为这命运自豪,由于它是自己努力的结果而喜悦啊。
3
“哎呀!哎呀!哎呀!原来是他在这儿!”突然一个尖细的声音在他耳边响了起来,一只浮肿的手轻轻地拍了拍他的肩头。他抬头一看——认出了这原是他为数不多的莫斯科旧交之一,一个姓庞巴耶夫的人。他心地善良,但腹内空空,如今已经不再年轻了,两个腮帮子和鼻子像是煮烂了似的软乎乎的,头发油腻蓬乱,还有松弛、肥胖的身躯。这个罗斯吉斯拉夫·庞巴耶夫,永远身无分文,永远因为一点小事就欣喜若狂,他叫叫嚷嚷,毫无目标地在我们多灾多难的大地母亲身上东游西逛。
“这可真是巧遇!”他又说了一句,大睁着两只眼泡浮肿的小眼睛,动着两片厚嘴唇,嘴唇上面戳着两撇染过的胡须,显得那么古怪,像是长得不是地方,“好一个巴敦!人们跟蟑螂似的全都朝这儿爬。你怎么会到此地来的?”
庞巴耶夫对人世间的无论什么人一概以“你”相称。
“我来了第四天啦。”
“打哪儿来?”
“你要知道干什么?”
“什么叫干什么!嗐,别忙,别忙,也许你还不知道,谁也到此地来了吧?古巴廖夫!正是他本人大驾光临!瞧瞧,是谁来了!昨儿晚上从海德堡乘车光临。你当然跟他认识啰!”
“我只听说过他。”
“就光是这个?天知道!我带你去见他,马上,就是此刻。这样的大人物都不认识!瞧,渥罗希洛夫来了……别忙,你,大概也不认识他吧?我有幸介绍你们彼此相识。两位学者!这位简直是凤凰!你们拥抱吧!”
庞巴耶夫说罢这几句话,马上朝一个站在他旁边的英俊青年转过身去,那人的脸虽然容光焕发而红润,然而表情严肃。李特维诺夫欠起身子,当然没有去拥抱他,只不过跟这“凤凰”彼此微微点头。而对方呢,从生硬的姿态看来,也未必太喜欢这种突如其来的介绍。
“我刚才说,这是凤凰,而且决不收回自己的话,”庞巴耶夫接着说,“只要到彼得堡,某某武备学校,往荣誉榜上一瞧:谁名列第一?渥罗希洛夫·谢苗·雅可夫列维奇!但是古巴廖夫,古巴廖夫,我的弟兄们呀!对他,可得跑着迎上去,应当跑着迎上去!我坚决崇拜这个人!而且不止我一个,所有的人没有一个不崇拜他。他现在正写着论文,哦……哦……哦!”
“这篇文章论述什么?”李特维诺夫问道。
“什么都涉及,我的老弟,跟波克尔相似……不过更深刻,更深刻……全部难题统统会得到解决和阐明。”
“你亲自读过这篇文章?”
“没有,没读过,这还是秘密,不应泄露。不过,古巴廖夫是一切都办得到的,一切!”庞巴耶夫叹了一口气,握着双手,“若是在我们罗斯能够再有这么三两个聪明人,什么事办不到啊,我的老天爷!我只想对你指出一点,格里戈利·米哈依洛维奇,最近这段时间,不论你在从事什么研究——虽则你一向研究些什么课题,我毫无所知;不论你有什么信念——这些我也不知道,但是你肯定能从他,从古巴廖夫那儿得到禆益。可惜,他在这儿逗留不久,应当抓紧,应当去一趟。找他去!找他去!”
一个满头棕色鬈发,矮腰的礼帽上系着一条天蓝缎带的花花公子经过这里,他转过身来,带着尖刻的冷笑透过眼镜瞧着庞巴耶夫。李特维诺夫恼怒了。
“你嚷嚷什么?”他咕噜一句,“像是吆喝着猎狗去追踪!我还没吃饭呢。”
“这有什么关系!可以马上到韦伯……三个人一起……太妙了!你有钱替我会钞吗?”他压低声音又说了一句。
“钱倒是有。不过我,真的,我不知道……”
“别说了,请你。你将来会感谢我的,他也会高兴的……哎呀,我的老天!”庞巴耶夫自己打断了自己的话,“他们在演奏《艾那尼》的最后一段。这真是绝妙!……A som……mo Carlo……瞧我这个人!居然感动得流泪了。嗐,谢苗·雅可夫列维奇!渥罗希洛夫!咱们去吗?”
渥罗希洛夫本来一直端端正正站着不动,仍然保持原先略带几分傲慢的姿态,此刻却会意地垂下眼睛,皱起眉头,从牙缝里挤出几个什么字……然而并未拒绝。李特维诺夫心里想:“算啦!就去一趟吧,反正有时间。”庞巴耶夫挽着他的胳膊,但是在去咖啡厅之前,先朝跑马俱乐部有名的卖花姑娘伊莎贝拉招招手:他忽然想买她一束花。但这个贵族派头的卖花姑娘一动不动。是呀,她凭什么要走到这种人跟前去呢?他既不戴手套,身上还穿着一件肮脏的条子上衣,打条花领带,脚上的靴子后跟都歪了,这种人,她在巴黎都没遇见过呢。于是此刻轮到渥罗希洛夫朝她举手示意了。她朝他走了过来,他从她的篮里挑了很小一束紫罗兰,丢给她一个银币。他满以为自己的阔气会使她吃惊,可是没想到她连眉毛也没抬一抬,等他转过身去,她反而轻蔑地撇撇抿得紧紧的嘴唇。渥罗希洛夫虽然穿着非常考究,甚至可以说很雅致,但是巴黎姑娘富有经验的眼睛一下子就能识破,在他的服饰、他的举止,甚至他的步调中,还留着早年军人气概的痕迹,缺乏真正的纯正的“帅”。
我们的三位熟人在韦伯咖啡厅的大厅入座,点好菜,立刻交谈起来。庞巴耶夫高谈阔论,讲到古巴廖夫的崇高意义,但很快就沉默下来,大声地喘着气咀嚼食物,一杯又一杯不停地喝酒。渥罗希洛夫很少吃喝,仿佛很勉强,但细细询问了李特维诺夫的专业之后,就发表自己的见解……不仅对这些科目,而且还涉及各种各样的“问题”……他突然活跃起来,像一匹好马似的奔驰起来,又像是参加毕业考试的武备学校的年轻学生,大胆而清晰地说着每一个音节,每一个字母。同时,他还使劲乱挥着双手。他的话越来越多,越讲越起劲,更何况没有人来打断他:他仿佛在朗读学术论文,又似乎在讲课。一连串新学者的名字,加上每一个人的生卒年月,还列举刚出版的小册子的题目,等等。总之,名字、名字,一连串的名字,从他唇边洋洋洒洒飞溅出来,他那双燃烧着的眼睛说明这给予他无上的满足。显然渥罗希洛夫轻视一切旧事物,仅仅重视高度文明的精华,重视最新的先进科学观点,尽管有点牛头不对马嘴,但他能列举某一位扎乌尔平格尔博士论述美国宾夕法尼亚监狱的书,或是昨天在《亚洲杂志》上发表的一篇阐述吠陀和普兰的论文(虽然,他肯定是不懂英语的,但他学着用英国语音讲)——这一切对他来说,都是真正的快乐,幸福。李特维诺夫一直倾听着他的话,听呀听呀,但是实在弄不明白他的专业究竟是什么。他一会儿讲讲克勒特部族在历史上的作用,忽而又扯到古代史,他本来正在议论着埃吉纳湾的古石雕,热烈地议论着费忌以前的雕刻家奥纳塔斯——可是到了他嘴里又成了约南丹了,所以一瞬间,他的全部议论又像是谈论《圣经》,又像有点美国色彩。有时他口锋一转,讲起政治经济学来,而且斥骂巴斯夏虽是傻瓜、木头,“然而不见得比亚当·斯密和所有重农学派更坏……”“重农学派!”庞巴耶夫跟着他低声说……“是贵族吗?……”渥罗希洛夫又把麦考莱说成是一个过时的作家,早已被科学淘汰了,这种随随便便、信口开河的评语使得庞巴耶夫脸上都出现了惊讶的神情。至于海因斯特和黎尔,他说他们的名字只能提提罢了,嘴里说着还耸耸肩膀。于是庞巴耶夫也耸耸肩膀。李特维诺夫心里寻思:“一下子全搬出来,毫没理由,而且还当着生人,在咖啡馆里。”他注视着这位新相识的那头淡黄色的头发、明亮的眼睛、雪白的牙齿(他那白糖一样白的大牙,还有这胡乱挥动的一双手,特别使他感到惶惑)。“他一次也未笑过,即便如此,也很可能是一个善良的年轻人,不过极端幼稚……”渥罗希洛夫终于安静下来,他那像小公鸡似的年轻响亮而又略带嘶哑的声音已经不那么响了……庞巴耶夫趁此朗诵起诗歌来了,而且又是差点大哭起来,使邻桌的一家英国人觉得他真是丑态百出;而另一张桌上,陪伴一个头戴浅紫假发、老而又老的“小伙子”吃饭的两个娼妇,竟嗤嗤地笑了起来。侍者送上账单,朋友们付了钱。..bbr>..
“得了!”庞巴耶夫叫了一声,笨重地从椅子上微微欠身,“再喝一杯咖啡就开路!瞧,这就是我们的罗斯。”他在门口站住,又说了一句,几乎是狂热地抬起柔软的发红的手,指着渥罗希洛夫和李特维诺夫……“它怎么样?”
“是啊,古老的罗斯。”李特维诺夫心想;可是渥罗希洛夫的脸上已经又摆出一副专心致志的神情,傲然一笑,两只鞋跟轻轻地碰了一下。
五分钟以后,他们三个一起走上斯捷潘·尼古拉耶维奇·古巴廖夫下榻的旅馆的楼梯……一位戴着缀有黑色短面纱的帽子、身长玉立的夫人急促地从这座楼梯上走下来,她瞧见李特维诺夫,突然朝他回过身去,停下了脚步,似乎非常吃惊的样子。她那蒙在密眼面纱下的脸,霎时间红了起来,接着又同样迅速地变得苍白。但是李特维诺夫没有注意到她,这位夫人便更为急促地跑下宽阔的梯级。
4
“格里戈利·李特维诺夫,爽快人,地道的俄罗斯灵魂,我向您介绍。”庞巴耶夫高声喊叫着,把李特维诺夫领到一个中等身材、地主模样的人面前,这人敞着领扣,穿着一件短上衣和灰色睡裤,趿着拖鞋,站在光线充足、陈设精美的屋中央。庞巴耶夫又对李特维诺夫说:“而这位,就是他,正是他本人,明白吗?哦,总之,这就是古巴廖夫。”
李特维诺夫好奇地打量着这位“他本人”。乍一看来,他没发觉有什么过人之处。他瞧见自己面前有一个外表可敬但略带几分蠢相的绅士,大额头,厚嘴唇,大眼睛,大胡子,宽头颈,低垂的微斜的目光。这位绅士咧着嘴喃喃说道:“嗯……是的是的……这很好……我很荣幸……”把手高举到自己脸上,但是马上转身把背朝着李特维诺夫,在地毯上来回踱步,慢吞吞地、样子很古怪地、像是偷偷摸摸地摇摇摆摆。古巴廖夫有一种习惯,喜欢来回踱步,不时用又长又硬的指甲扯一下胡子,搔搔它。房间里除了古巴廖夫而外,还有一位五十来岁的太太,她穿着一身旧绸衣,脸色黄得像柠檬,然而表情变化极快,上唇上面生着黑汗毛,一双眼睛滴溜溜直转,像是随时要跳出来。此外还有一个壮实的男子,弓腰缩坐在墙角上。
“嗯,可敬的玛特辽娜·谢苗诺芙娜,”很明显,古巴廖夫并不认为有必要把李特维诺夫介绍给她,所以径直对这位太太讲,“您刚才跟我们说什么来着?”
这位太太(她的名字是玛特辽娜·谢苗诺芙娜·苏汉奇柯娃,是个寡妇,无儿无女,也没有钱,从一个地方到一个地方已经漂泊了两个年头)马上就用一种特别激愤的口吻津津有味地说了..起来:“嗐,于是他就去见公爵,对他说:大人,他说,您这样官高爵显;他说,改善改善我的困境,在您值得了什么?您,他说,不能不尊重我纯真的信念!在我们这种时代;他说,难道可以由于信念而对我一个人加以迫害吗?可您猜猜,这个受过高等教育的公爵,高官厚禄的贵人,是怎么做的呢?”
“嗯,他怎么做呢?”古..巴廖夫咕噜一句,沉思着,点燃一支香烟。
太太直直腰,伸出瘦骨嶙峋的右手,翘起了食指。
“他叫来自己的侍从,对他讲:‘马上给我把这个人的礼服剥下来拿走。这件礼服我送给你了!’”
“侍从就剥了?”庞巴耶夫高举起双手拍了一下,问道。
“剥了,而且拿走了。这就是巴尔纳乌洛夫公爵干的事,这么一位有名的大富翁,达官贵人,有权有势,政府的代表人物!这么一来,还有什么可指望的呢?”
孱弱的苏汉奇柯娃太太气得浑身打战,脸上不停地痉挛,干瘪的胸脯在平塌的紧身衣下剧烈地起伏,至于那双眼睛,更没法说:几乎要跳出来了。其实,不论她谈论什么,它们永远像要跳出来。
“不能容忍,简直不能容忍!”庞巴耶夫高声喊叫,“简直死有余辜!”
“呣……呣……从上到下统统腐败透顶,”古巴廖夫说,然而并没有提高声音,“这不是刑罚可以……这需要……另外的措施。”
“得啦,这是真的吗?”李特维诺夫咕噜了一句。
“真的吗?”苏汉奇柯娃重复了一句,“这一点,绝对不能怀疑,绝——绝——绝对不能……”她使劲说出这个词,以至于浑身抽搐起来,“这是一个绝对可靠的人告诉我的。而且您,斯捷潘·尼古拉耶维奇,您认识他——卡比东·叶利斯特拉托夫。他听另外一个人讲的,那个人亲眼目睹了这出不成体统的丑事。”
“哪一个叶利斯特拉托夫?”古巴廖夫问,“是在喀山的那个吗?”
“正是他。我知道,斯捷潘·尼古拉耶维奇,关于他有不少流言蜚语,说他从什么包工头,或是酿酒商手里拿钱。可这又是谁说的呢?彼利康诺夫!但是彼利康诺夫这个人能够相信吗?谁都知道,他根本是个密探!”
“对不起,玛特辽娜·谢苗诺芙娜,”庞巴耶夫出来说话了,“我跟彼利康诺夫是好朋友。他怎么是密探?”
“是的,是的,就是密探!”
“别这样,请您……”
“密探,密探!”苏汉奇柯娃尖叫起来。
“不是,不是,就不是。我对您说……”这回该庞巴耶夫高声喊叫了。
“密探,密探!”苏汉奇柯娃坚持不变。
“不是,不是!至于坚捷列耶夫,那是另外一件事!”庞巴耶夫也扯开嗓门大吼起来。
苏汉奇柯娃马上不吱声了。
“这位老爷的事,我可真知道一二,”他用自己正常的声音接着说,“第三厅传讯他,他就跪倒在勃拉辛克拉普伯爵夫人脚下,苦苦央告:‘救救我,替我说个情!’可是彼利康诺夫绝对不做这种卑鄙的事。”
“呣……坚捷列耶夫……”古巴廖夫喃喃说道,“这……这应当注意。”
苏汉奇柯娃轻蔑地耸耸肩膀。
“他俩都是好样的,”她说了起来,“不过,我还知道坚捷列耶夫的一个故事。谁都知道,他对待自己的农奴简直像是最可怕的暴君,可是还要冒充解放派。有一次,他在巴黎到一个熟人家去玩,斯托夫人突然走了进来,你们知道《汤姆叔叔的小屋》吧,坚捷列耶夫原是个傲慢得要命的人,他要求主人替他介绍介绍。可是那一位,刚一听见他的名字,马上就说:‘怎么着,居然敢要认识《汤姆叔叔》的作者?’扬手就给他一个耳光!她还说:‘滚出去!马上滚!’你们猜猜后来如何!坚捷列耶夫拿起礼帽,夹着尾巴就溜了。”
“嗐,我觉得这可是太夸大了,”庞巴耶夫说,“她确实对他讲了‘滚!’这是事实;但是她没有打他的耳光。”
“打了耳光,打了耳光,”苏汉奇柯娃一再重复,又紧张得抽搐起来,“我绝不说瞎话。可您就跟这种人交朋友!”
“对不起,对不起,玛特辽娜·谢苗诺芙娜,我从来没有把坚捷列耶夫当好朋友,我说的是彼利康诺夫。”
“好吧,不是坚捷列耶夫,那就是另外一个:比如说,米赫涅夫吧。”
“他又做了什么事情?”庞巴耶夫问,已经有点心虚了。
“什么事情?像是您根本不知道?他在升天大街上当众叫喊,应当把所有的自由主义者都关进监狱。还有,一位中学时期的老朋友,当然是穷的,去找他,说:‘我能在你这儿吃顿中饭吗?’可他回答说:‘不,不行;今天有两位伯爵到我这来午餐……快滚开!’”
“得了吧,这简直是诽谤!”庞巴耶夫带着哭声喊叫起来。
“诽谤?诽谤?……第一,瓦赫鲁施金公爵也在您那位米赫涅夫那儿进午餐……”
“瓦赫鲁施金公爵,”古巴廖夫严峻地插了进来,“他是我的堂兄。不过我从不让他进门……所以嘛,没必要提到他。”
“第二,”苏汉奇柯娃顺从地朝古巴廖夫点点头,接着往下说,“是普拉斯柯维娅·雅柯夫列芙娜亲口对我说的。”
“可找到了个证人!她,还有那个萨尔吉佐夫,最会说瞎话。”
“哦,对不起。萨尔吉佐夫爱说谎,这不假,他偷走了亡父盖的锦缎衾被,这一点,我什么时候也不会跟人抬杠。但是普拉斯柯维娅·雅柯夫列芙娜怎么跟他比!你们该还记得,她是多么高尚地跟丈夫离了婚!可您,我明白,您永远是……”
“得,够了,够了,玛特辽娜·谢苗诺芙娜,”庞巴耶夫打断了她的话,“丢开这些垃圾,往高处飞飞吧。我可是个糟老头子了。您读过《Mademoiselle de la Quintinie》吗?真是绝妙!而且跟您的主张恰好一致!”
“我再也不看小说了。”苏汉奇柯娃冷冷地、断然地说。
“为什么?”
“因为现在不是时候。我现在心里只有一件事:缝纫机。”
“什么机?”李特维诺夫问道。
“缝纫机,缝纫机。应该使全体,全体妇女都有缝纫机,而且组织一些社团。这么一来,她们就能赚钱自给,马上就独立自主了。否则,她们永远无法解放自己。这是一个重要又重要的社会问题。我们在这个问题上跟波列斯拉夫·斯达德尼茨基有争论。波列斯拉夫·斯达德尼茨基人倒是极好,但是看这些问题轻率得可怕。他一直笑个不停……笨蛋!”
“善恶到头终有报。”古巴廖夫缓慢地,用一种又像导师,又像预言家的口吻说道。
“是呀,是呀,”庞巴耶夫重复一句,“会报应的,就是会有报应的。喂,怎么样,斯捷潘·尼古拉耶维奇,”他又补了一句,压低着声音,“论文有进展吗?”
“正在收集资料。”古巴廖夫回答,皱起了眉头,然后转向李特维诺夫。李特维诺夫由于这一连串不熟悉的名字,还有那种疯狂的造谣,正觉得脑袋都晕了。古巴廖夫问李特维诺夫从事什么研究。
李特维诺夫满足了他的好奇。
“啊!那么说,是自然科学啰。作为一种学习,这是有益的。作为学习,但不是当作目的。现在的目的应当是……呣……应当是……另外一种。请问,您持有何种见解?”
“什么见解?”
“是的,这指的,当然啰,指的是您有什么政治信仰?”
李特维诺夫微微一笑。
“说实在的,我没什么政治信仰。”
那位坐在墙角的壮实男子,听见这句话突然抬起头,注意地观察李特维诺夫。
“这是怎么回事?”古巴廖夫带着奇特的温和,轻声喃喃地说,“是还没有考虑过,还是已经厌倦了?”
“怎么对您说呢?我觉得,对我们俄国人来说,无论是持有哪一种政治信仰,或是设想我们已经持有它,都是为时过早。请注意,我所说的‘政治’两字,是指它本身的意义……”
“啊哈!是属于没有十分成熟的。”古巴廖夫依然那样温和地打断了他的话,走近渥罗希洛夫,问他读了他赠的小册子没有。
渥罗希洛夫使李特维诺夫感到很是惊奇,因为打他一进门来就一言不发,只是愁眉苦脸,意味深长地动动眼睛(一般说,他或是高谈阔论,或是沉默不语),此刻渥罗希洛夫像军人似的挺起胸膛,脚后跟“啪”的一声,微微点头表示肯定。
“哦,怎么样?还满意吗?”
“在主要的论据方面,还满意。但是它的结论我不同意。”
“呣……可是安德烈·伊凡内奇对我还夸奖这个小册子呢。请以后把您的疑点告诉我。”
“需要写成书面的吗?”
古巴廖夫显然有点吃惊:他根本没料到这一点。不过,他沉吟了一下说:“是的,书面的。同时,我请您把自 5df1." >己的看法也写给我……关于……关于协会的。”
“您是指对拉萨尔的方式,还是对舒尔泽—德里奇的?”斐迪南·拉萨尔(1825-1864),德国小资产阶级社会主义者。19世纪60年代初曾参加工人运动,号召运用公债制度组织一种置于政府监督之下的工人的生产协会。1864年,拉萨尔曾与舒尔泽·德里奇就这个问题进行论争。所以渥罗希洛夫提出:是指拉萨尔的方式,还是舒尔泽·德里奇的。“呣……两个都要吧。在这方面,您知道,对于我们俄国人来说,财政方面是特别重要的。哦,还有劳动组合……作为核心……这些全都要搞清楚。必须研究。同样还有农民份地的问题……”
“您呢,斯捷潘·尼古拉耶维奇,您对什一税的数量有什么意见?”渥罗希洛夫问,声音里带着尊敬的客气。
“呣……那么村社呢?”古巴廖夫沉思地说,咬着一绺胡子,两眼直瞪瞪地盯着桌子脚,“村社……您理解吗?这是个伟大的字眼!而后,这些火灾……政府反对主日学校、阅览室、报刊所采取的这些……措施又意味着什么……还有,农民不同意在章程的约纸上签字的事?最后,在波兰发生的事情?难道您没看到,这一切导致什么后果?难道您没有看到……呣……我们……我们现在需要和民众打成一片,了解……了解他们的意见?”古巴廖夫突然被一种沉重的、几乎是愤懑的激动所控制,他甚至涨红了脸,用力地喘着气,但仍然没有抬起眼睛,不断嚼着胡子,“难道您没有看到……”
“叶夫谢耶夫是个卑鄙小人!”苏汉奇柯娃突然脱口而出,原来庞巴耶夫一直在对她说些什么,不过由于对主人的尊敬压低了声音。古巴廖夫猛然一转身,又在房间里来回踱步。
新客人开始不断出现,到了聚会快结束的时候,来的人相当多。其中有被苏汉奇柯娃臭骂过的叶夫谢耶夫先生:可她现在却非常友好地跟他交谈,而且请求他送她回家。还来了某位毕沙尔金,一位理想的中间和解人,这种人也许正是俄国当前所需要的,也就是说,虽然眼光狭窄,知识短浅,没有才能,但是认真、有耐心而且正直。他那区的农民简直崇拜他,而他自己也非常自尊,认为自己是一个真正值得尊重的人物。还来了几个军官,他们到欧洲来短期度假,非常高兴有机会跟聪明的甚至有点危险的人物来往,他们当然很谨慎,而且并没有把团长抛诸脑后。两个海德堡的文弱的大学生也跑到这儿来了,一个始终轻蔑地东张西望,另一个神经质地哈哈大笑……两人都感到不自在,跟在他们之后,挤进来一个法国人,俗话叫作petit jeune homme:邋遢、寒酸、笨头笨脑……因为有几个俄国伯爵夫人看上了他,所以他在自己的商品推销员的同伙中间有点名气,可他本人却更希望能吃点白食。最后出现的是季特·宾达索夫,表面看起来,这是一个好喝酒、喜欢决斗、吵吵闹闹的大学生,但实际上是个富农,骗子手,口头上的恐怖分子,天生的警察分局局长,俄国老板娘和巴黎娼妇的密友,他秃头、无齿,成天醉醺醺的。他进来的时候满脸通红,样子很难看,他再三说,他连最后一文钱都输给“这个小滑头潘纳谢特”了,其实是他赢了十六个银币……总而言之,来了许多客人。奇怪的是,真正奇怪的是全体客人对古巴廖夫那副恭恭敬敬的态度,真像对待导师或是首领,他们向他陈述自己的疑惑,请他评断,而他一一回答以……哼哼嗯嗯,揪扯着胡子,旋转着眼珠,或是说些断断续续、无足轻重的话,马上就被人奉为最高智慧的格言。古巴廖夫本人极少参与辩论,因而其他的人更加热衷于扯开喉咙大叫。不止一次地三四个人同时大声喊叫了十来分钟,可是大家心满意足,相互理解了。谈话延续到深夜,照例有大量各色各样的话题。苏汉奇柯娃谈到加里波第,谈到某一个卡尔·伊凡诺维奇竟被家仆们毒打了一顿;谈到拿破仑三世,妇女劳动,谈到商人普列斯卡奇夫,分明是他把十二名女工活活累死了,反而因此得到一枚“造福社会”的奖牌;又谈到无产阶级,谈到格鲁吉亚公爵丘克切乌利谢夫用大炮射死了自己的妻子,还谈到俄国的未来。毕沙尔金也大谈而特谈俄国的前途、谈专卖、谈民族性的意义,还说到他最恨的是庸俗。渥罗希洛夫突然滔滔不绝地说了起来:一口气提到不少人,差点没噎着,什么德莱比尔、费尔霍夫、谢尔贡诺夫、毕夏、亥姆霍兹、斯达尔、斯都尔、莱蒙特、生理学家约翰·米勒和历史学家约翰·米勒(很明显,他把这两个人搞混了)、泰纳、雷南、沙波夫,然后又是汤姆斯·奈施、皮尔、格林……庞巴耶夫惊骇地喃喃说道:“这些家伙都是些什么人哪?”“莎士比亚的前辈,他们之于莎士比亚,就像是阿尔卑斯山脉之于勃朗峰!”渥罗希洛夫简洁有力地回答,并且也同样的涉及俄国的前途。庞巴耶夫也谈论俄国的前途,甚至还添枝加叶地描绘得五光十色,但是他以特别的狂热谈到俄国音乐。他认为它“呜呼,极为宏大”,而且哼了一段瓦尔拉莫夫的浪漫曲为证,但马上就被大家叫嚷着打断了:“瞧瞧,他唱的是《流浪诗人》中的Miserere,而且唱得那么糟糕。”一个年轻军官乘着大家不注意大骂俄国文学,另一位引了《火星报》的几首小诗。而季特·宾达索夫更干脆:他说,应该把所有这帮骗子手的牙齿统统打掉——这就结啦!可是并没有指明究竟谁是骗子手。雪茄烟的烟味使人窒息,大伙都又热又闷,所有的人嗓子都叫哑了,所有的人眼睛都失去了光彩,人人都汗流满面。冰啤酒刚一拿进来,刹那间就剩下了空瓶。这一个说:“刚才我说什么啦?”另一个问:“方才我是在跟谁争论来着,又在争什么?”而在这种喧哗与乌烟瘴气之中,古巴廖夫依旧是捋着胡子,不知疲倦地在房间里晃晃悠悠来回踱步,时而侧耳倾听某一种议论,时而插上一两句话。不论什么人都不由自主地觉得,只有他,古巴廖夫,才是所有人的领袖,而且他是这儿的主人,是首要人物…….t>
快到十点的时候,李特维诺夫头痛极了,正巧苏汉奇柯娃想起了巴尔纳乌洛夫公爵最近干的一件坏事:据说他差点没下令把一个人的耳朵咬下来,人群中爆发出一阵阵尖叫,李特维诺夫乘机不声不响地悄悄走了。
清新的晚风温柔地拂着李特维诺夫滚烫的脸,像是一股芬芳的清流淌进他那干渴的嘴里。“这是怎么啦,”他走在幽暗的林荫道上想着,“我为什么要参与这些?他们为什么聚集在一起?为什么要拼命地叫呀骂呀?这一切为了什么?”李特维诺夫耸耸肩膀,走进韦伯咖啡厅,拿了份报纸,要了一客冰淇淋。报上议论着罗马问题,而冰淇淋很不好。他正想起身回去,突然一个头戴宽边礼帽的陌生人朝他走来,用俄语说着“我不打扰您吧?”就在他那张小桌旁坐了下来。李特维诺夫仔细打量着这个陌生人,这才认出他就是那个缩在古巴廖夫屋角的壮实男子,谈论政治信仰时,他曾非常注意地看了李特维诺夫一眼。这位先生整整一晚上没有开口,此刻,他坐在李特维诺夫身旁,摘下帽子,友好而略带几分惶惑地看着他。
5
“今藏书网天我有幸在古巴廖夫先生处见到您,”他说,“他没有给我们介绍,所以如果您允许的话,我就自我介绍一下:波图金,曾在圣彼得堡财政部任职的退职七等文官。希望您不会见怪……我,一般地说,没有这种贸然和别人攀谈的习惯……不过跟您嘛……”
说到这里波图金有些踌躇,叫侍者给他拿一小杯樱桃酒来。“壮壮胆。”他笑着添了一句。
李特维诺夫特别注意地看了看这张新面孔,这是今天碰到的所有那些新面孔里最后的一个。他立刻心里想:“这一个跟那些不一样。”
确实不一样。他面前坐着一个宽肩膀的人,两条短腿,上身宽阔,长满鬈发的头无精打采地低垂着,两道浓眉下是一双绝顶聪明而又非常忧郁的眼睛,线条分明的大嘴,不甚整齐的牙齿,还有一个被人称作“土豆”的纯粹俄国式的鼻子。他那两只纤瘦的手正依次抚摸着桌沿。这个人,外表看来有点笨拙,甚至粗野,但肯定不是一个平常的人。他衣着随便:老式的礼服穿在他身上像条麻袋,领带也歪在一边。李特维诺夫对他那种突如其来的信任不仅没有感到冒昧,反而暗自得意:不能不觉察到,这个人并没有跟生人纠缠的习惯。他给李特维诺夫的印象很奇特:在他心里激起了尊敬、同情,还有一种不由自主的惋惜之情。
“这么说,我并没有打扰您?”他又说了一遍,声音柔和低沉,略带.几分嘶哑,和他整个体形非常相称。
“哪儿的话,”李特维诺夫说,“相反,我很高兴。”
“真的吗?噢,那么我也很高兴。我听到不少您的情况,我知道您在研究什么,知道您的志愿。不错啊,怪不得您今天没有说话。”
“您好像也说得不多。”李特维诺夫指出。
波图金叹了一口气。
“人家已经说得够多了。我听着。那么,”他沉默片刻,然后有趣地扬起双眉,说道,“您喜欢我们这种乱哄哄的嘈杂吗?”
“真是乱哄哄的。您说得真妙。我始终想请教请教这些先生,他们这样忙忙碌碌,究竟为了什么?”
波图金又叹息一声。
“问题正在于此,连他们自己也弄不明白。若在过去的时代,就会这样说他们:‘他们哪,是崇高目的的盲目工具。’而现在,我们采用的形容词就更不客气。请注意,我一点也没有责怪他们之意,我只是想说,他们全都……就是说,几乎、几乎全都是些好人。就说苏汉奇柯娃太太吧,我知道她有许多优点:她把自己最后的钱财统统给了两个贫苦的侄女儿。即使她是出于好虚荣、爱出风头的动机吧,可您也得承认,这对一个女人来说,是一种惊人的自我牺牲,因为她自己并不富有啊!至于毕沙尔金先生那更是没得话说:他那区里的农民们一定会送给他一个西瓜般大的银杯,也许还有一张把他画成天使的圣像。虽然,他会在答谢词里说,他不配享有这种荣誉,但他说的不是真话:他完全应当享有这种荣誉。至于您的朋友庞巴耶夫先生,他的心非常好,他就跟诗人亚兹珂夫一样——据说,这位诗人捧着书本喝着白水,一边却在歌颂豪饮——虽然没有什么可高兴的事,但他仍是兴高采烈。渥罗希洛夫先生也是最善良的,跟他学校里所有的人,所有荣誉榜上有名的人一样,他确实是科学的传令官,文明的传令官,甚至连沉默的时候都有一种要辩论的神情,可他还那么年轻!是的,是的,这些人都非常优秀,可是毫无出息。原料都是第一流的,可是做出菜来不中吃。”
李特维诺夫越来越惊讶地听着波图金,他讲起话来不慌不忙,很有自信,无论从问题的提法,口气的转换,等等,都说明他不仅善于说话,而且愿意说话。
真的,波图金是既爱说又会说,不过,他像是一个已经被人生磨尽自尊的人,以哲学家的豁达在静静等候投合心意的机遇。
“是啊,是啊,”他带着他特有的,虽然沮丧但并不过分痛苦的幽默,又开口说起来了,“这一切都很奇怪。我还要提请您注意一点。譬如,若有十个英国人聚在一起,他们立刻谈起海底电报、纸张税、灰鼠皮的鞣制法,也就是说,谈论一些有益而明确的题目;若是十个德国人——唔,那么出现的当然是石勒斯物霍斯丁和日耳曼的统一;十个法国人聚在一起——那么不论怎样闪烁其词,谈话不可避免地要涉及‘风流韵事’;至于十个俄国人聚集一起嘛,立刻就出现这个问题——您今天有幸亲自证实了这一点——关于俄国的作用及前途的问题,而且非常泛泛,从丽达的蛋讲起,既无论据又无结论。他们把这个不幸的问题嚼来嚼去,像是小孩子嚼一块橡皮似的:既无滋味,又无好处。哦,当然啰,逢到这种场合总要谈到腐朽的西欧。想想看,竟有这等怪事!西欧,它在各方面都把我们打垮了——可还说是腐朽!如果我们真的是在藐视它也好,”波图金继续说,“否则这一切统统是空话和谎言。我们对它骂归骂,可是偏偏只尊重它的意见,也就是说,实际上是那些巴黎浪荡公子的意见。我有一个熟人,我看是一个好人,一家之主,已经不算年轻了。他有好几天情绪低落,因为他在巴黎的一家饭店里点了une portion de biftek aux pommes de terre,当时有一个真正的法国人喊道:‘Garon biftek pommes!’我的朋友羞得满脸通红!后来他到处叫:‘Biftek pommes!’而且还教别人也这么叫。咱们从草原来的年轻人走进巴黎妓院的不名誉的客厅时那副诚惶诚恐的样子,连娼妇看了都为之吃惊……我的老天!他们心想,我这是在什么地方?真是在安娜·黛丝里昂家里呀!”
“请您告诉我,”李特维诺夫问,“古巴廖夫对他周围的人们有着不可置疑的影响,您认为原因何在?是因为他的才华,他的能力?”
“不是,不是,先生。他压根儿没有这些东西……”
“那么是因为他的性格了,是吗?”
“他连这也没有,先生,可是他有坚强的意志力,先生。人所共知,我们斯拉夫人,这种东西并不富裕,因而只得在他面前低头。古巴廖夫先生想当首领,于是大家也就承认他是首领。这有什么法子呢?!政府把我们从农奴的依从地位上解放出来,谢谢他。但是奴性的习惯已经深入我们的骨髓:我们不能迅速地摆脱它。我们处处事事需要主子。这个主子在大部分情况下是某个活人,有时可能是一种统治我们的所谓思潮……譬如说,现在,我们大家都成为自然科学的奴隶了……我们为什么,凭什么理由,甘心做奴隶呢,简直使人猜不透。可见我们是天性如此。不过最重要的是我们得要有个主子。好,我们有了主子啦,这就是说,是我们的,于是我们就可以唾弃其余的一切了!纯粹是奴才!我们的骄傲是奴性的,谦卑也是奴性的。新的主子出现了——旧的就滚开!过去崇拜亚可夫,现在膜拜西道尔;打亚可夫的耳光,拜倒在西道尔脚下!您回想一下,这类勾当在我们这儿搞过多少次了!我们经常谈论否定,似乎否定是我们的优良特性。但即使我们在否定什么,也并不像一个挥舞宝剑的自由人,只是像一个拳打脚踢的奴才,而且还是奉了主子之命去打人的。是的,先生,我们也是柔顺的民族,想把我们攥在手心里并不难。古巴廖夫先生就是用这种办法成为我们的主人。他老在一点上凿了又凿,最后也就凿穿了。人们一瞧:这个人非常自负,他有自信,他能发号施令——最关键的是他能发号施令,于是他就是正确的,应该听从他。我们所有各种教派,无论是我们的昂努弗利耶夫教派还是阿库琳娜教派都是这样形成的。谁手里有棍子,谁就是首长。”
波图金两颊通红,眼睛却暗淡无神,真是怪事!他的话,虽然是辛酸的,甚而还有些狠毒,然而并不使人恼怒,更多的是引起哀伤,一种真挚而诚恳的哀伤。
“您是怎么认识古巴廖夫的呢?”李特维诺夫问。
“我早就知道他了,先生。您瞧,我们这儿还有一种怪事:例如,有那么一个文人,他整整一辈子写诗著文谴责酗酒,抨击专卖制度……可突然之间他自己买下两座酿酒厂,承包了上百家小酒馆——居然没事!换了别人,人们早把此人彻底消灭了,可对他,连一句责备的话也没有。就拿古巴廖夫先生来说吧,他又是斯拉夫主义者,又是民主主义者,又还是社会主义者,想是什么就是什么,可是他的产业,至今还是由他哥哥经管,这是一个老式地主,正是那种出名的爱动手的主人。再说那位苏汉奇柯娃太太吧,她硬让斯托夫人打坚捷列耶夫一记耳光,然而简直是跪倒在古巴廖夫面前。其实他又有些什么?无非是阅读了不少智慧的书本,而且钻得很深。至于他的口才,您今天可以自己判断。谢天谢地,他今天总算说得不多,还有点踌躇。因为若是他兴致好,高谈阔论,即使我这样有耐性的人,也会无法忍受的。他总是先开几句玩笑,然后大讲其不堪入耳的故事——是的,是的,我们伟大的古巴廖夫先生大讲其不堪入耳的故事,一边讲一边还猥亵地笑着……”
“您很有耐性吗?”李特维诺夫说,“相反地,我还以为……可以请教您的名字和父名吗?”
波图金呷了一小口樱桃酒。
“我叫索松特……索松特·伊凡诺维奇。为了纪念一个亲戚,一位大司祭,给我取了这么个绝妙的名字,我要感谢他的也就仅此而已。我,如果胆敢这样说的话,我家世代都是牧师。至于您怀疑我的耐性,其实大可不必:我很有耐性。我曾在亲叔叔,四品文官伊里纳尔赫·波图金手下干了二十二年。您知道他吗?”
“不知道。”
那可要祝贺您。不,我很有耐性。不过,‘让我们回到原来的题目上去吧’,像我那位可尊敬的教友,被判了火刑的大主教阿瓦昆所说的那样。我的同胞们使我惊讶,亲爱的先生。他们都灰心丧气,无精打采,可同时他们又满怀希望,稍微有点什么,就激动得要命。就拿这些斯拉夫主义者来说吧——古巴廖夫先生把自己也算在内——他们都是绝顶的好人,同时又是绝望与狂喜的混合物,把一切希望寄托于未来。一直在说:将来一切都会有的,会有的。可是现在什么也没有,在罗斯,整整十个世纪毫无创造,无论是在经营管理,在法庭,还是在科学、艺术,甚至手艺……可是别着急,耐心一点,一切都会有的。可为什么会有呢,请问?那是因为我们这些受过教育的人——虽然糟透了;可是人民……啊,这伟大的人民!您看见过农民的粗呢上衣吗?一切都出自于它。其他一切偶像都打倒,可是让我们坚信这件粗呢上衣吧。噢,万一这件粗呢上衣失败了呢?不,他决不会失败的,请您读读柯汉诺芙斯卡娅的小说吧,那真是令人大开眼界!真的,我要是个画家,我就要画这样一幅画:一个受过教育的人站在一个农民面前,对他深深鞠躬:救救我吧,农民老哥,我已经病得快要死了;而农民呢,也对受过教育的人深深施礼:教教我吧,他说,绅士老爷子,我愚昧得快要死了。但是他们,当然啰,双方都在原地不动。其实只要真正的——不仅仅是在口头上——谦虚一些,从老大哥们那里少许借一些他们想出来的比我们早、比我们好的东西,而且向他们借用一点就成啦!仆役,noch ein Gls Kirsch!您别以为我是酒徒,不过酒精能使我开怀畅谈。”>
“您刚才讲了那一番话以后,”李特维诺夫微笑着低声说,“我就无须再问您属于哪一派,以及您对西欧的看法了。但是请允许我对您提一点意见。您刚才说,我们应当借鉴、效法我们老大哥们的经验。但是怎么能不考虑到气候、土壤、地区和民族特点等条件而去仿效呢?我还记得,我的父亲向布津诺普订购了一座功效优良的生铁簸谷机,这座簸谷机确实十分好——可是结果如何呢?整整五年搁置在棚子里,一点用处也没有,直到美国木制的簸谷机代替了它——这种木制的簸谷机跟所有的美国机器一样,更适合我们的生活方式和我们的习惯。索松特·伊凡诺维奇,不能瞎仿效啊。”
波图金抬起了头。
“我真没料到您会有这种反对意见,最尊敬的格里戈利·米哈依洛维奇,”他稍稍停顿一下,又说了起来,“谁在逼迫您瞎仿效呢?您采用别人的东西,并不是因为它是别人的,而是因为它适用于我们,所以您一定会考虑,一定会选择。至于说到结果嘛——那么您大可不必担心:它们的特点就在于能适应您刚才提到的地域、气候等条件。您只需提供良好的食品,人民的胃会按照自己的方式去消化它,当机体日趋健壮,它就会长出自己的果实。就以我们的语言为例吧。彼得大帝引进了成千上万的外来语:荷兰的、法国的、德国的,等等。俄国人民必须去熟悉这些词句所表达的概念,彼得毫不客气,老老实实地把这些词句大盆装,大桶盛,一股脑儿倒进我们的肚子。一开头,当然啰,简直像个怪物,可是后来——出现了我刚才对您说的那种消化过程。新的概念嫁接成活了,被吸收了。外来的形式逐渐消失,语言在自己本身之内找到了代替外来形式的东西,现在即使是您的恭顺的仆人——我这个极为平庸的作者,无论翻开黑格尔著作的任何一页,都能翻译出来——是的。先生,是的,先生,黑格尔的著作——而且不用一个非斯拉夫的词。应当希望在别的领域也能发生类似语言所经历的变化。全部问题在于——本性是否健壮?而我们的本性——没什么,承受得住:没有什么可伤脑筋的。唯有神经不健全的、病弱的民族,才会为自己的健康,为自己的独立而担忧。正如唯有那些无所事事的人,才会一讲到什么我们是俄国人呀就兴奋若狂。我非常关心自己的健康,但绝不因它而狂喜,因为不好意思,先生。”
“说得都对,索松特·伊凡诺维奇,”这回该李特维诺夫说话了,“可是为什么一定要让我们经受这种考验呢?这可是您自己说的,一开始简直像个怪物!哦——万一这种怪物一直保留下去呢?您自己也清楚,它是保留下来了。”
“不仅在语言方面——这可意义深长!这是我们的人民做的,不是我做的;他们注定要通过这种考验,这也不是我的过错。斯拉夫主义者大叫大嚷:‘德国人的发展是正常的,让我们也能正常的发展吧!’可是这种发展从何而来呢,因为我们民族最初第一个历史行动——从海外召来一位大公——就是不正确,不正常的,至今我们每一个人还在重复这种错误。我们每一个人还在重复这种错误,我们每一个人,哪怕一生中只有一次,肯定会对某些外来的、非俄罗斯的事物说:‘来呀,来管理我,统治我吧。’我可以同意这种说法:当我们把外来事物的本质装进自己的躯体时,绝不可能预先知道,我们装进去的是一块面包还是毒药?但是众所周知:从‘坏’进展到‘好’,向来不是通过‘较好’,而永远是通过‘较坏’的过程——毒药在医药上往往是有益的。唯有蠢汉和滑头才会扬扬得意然而彬彬有礼地指出,农奴解放以后农民更加贫困,取消专卖之后他们更加酗酒……只有经过‘较坏’才能走向‘好’!”
波图金伸手摸摸脸。
“您问过我对西欧的看法,”他又说了起来,“它使我吃惊,我对它的原则崇拜得五体投地,而且我毫不认为应该掩盖这一点。我早已……不,不久以前……从某个时候开始,我就不再害怕说出自己的信念了……是啊,您刚才也毫不犹豫地对古巴廖夫先生说出了自己的想法。谢天谢地,我早就不去顾虑谈话对方的观点、见解和习惯了。从实质上来说,我觉得再也没有不必要的怯懦和可耻的阿谀奉承更坏的事了。您瞧我们有些达官贵人讨好一个在他眼里一钱不值的大学生,简直是逗弄他,像兔子似的向他奔跑过去。嗐,就算这位达官贵人如此举动是为了沽名钓誉吧,那么咱们这位老弟,平民出身的知识分子,又为什么要虚与委蛇呢?是的,先生,是的,先生,我是西欧派,我崇拜西欧。说得准确点,这就是说,我崇拜高度的文化,正是我们这儿现在如此亲昵地拿来取笑的高度的文化——文明——对,对,这个词更好些,我全心全意地热爱文明,对它满怀信心,我没有,也不会有其他信仰。这个词:文——明(波图金一字一顿地说得清清楚楚)——又明确,又清楚,又神圣,其他所有的词,民族性啦,还有什么光荣啦,一股血腥气……上帝保佑!”
“哦,那么俄罗斯呢,索松特·伊凡诺维奇,您爱自己的祖国吗?”
波图金抬起手来抹了抹脸。
“我极端爱它,也极端恨它。”
李特维诺夫耸耸肩膀。
“这是老调,索松特·伊凡诺维奇,这是老生常谈。”
“这是怎么回事?有什么了不起?这有什么可怕的!老生常谈!我可知道许多好的老生常谈。比如说吧,自由和秩序——这是众所周知的老生常谈。照您看来,我们的什么官位等级、紊乱无章啦等更好?此外,难道那些使得许多年轻脑袋迷醉的句子——可鄙的资产阶级,souveraié du peuple,工作权,等等,难道这些不是老生常谈?至于说到爱,跟恨是分不开的……”
“拜伦主义,”李特维诺夫打断他的话,“三十年代的浪漫主义。”
“您错了,对不起,先生。第一个指出这两种感情的混合的人是卡图尔,两千年之前的罗马诗人卡图卢斯。我是从他的作品里读到的,因为我稍懂一些拉丁语,这是由于,如果我胆敢这么表达的话,由于我家世代都是牧师的缘故。是的,先生;我对自己的俄罗斯,这个奇怪、可爱又可憎的亲爱的祖国,是又爱又恨。我现在离开了它,因为我在政府机关里坐了二十年的冷板凳,需要出来散散心。我离开了俄国,在此地感到非常愉快和快乐,但是我已经预感到,不久即将回去。俗话说,花园的土地虽然肥沃……但是野莓果在这里长不好!”
“在此地您觉得高兴,您觉得愉快,我也感觉不错,”李特维诺夫说,“虽然我是来学习的,但是并不妨碍我看到这一类玩意儿……”他指指两个过路的娼妇,身旁有几个走起路来摇摇晃晃、说起话来口齿不清的跑马俱乐部的成员;他还指指赌厅,尽管天色已经很晚了,依旧是水泄不通。
“有谁告诉您,我对这些熟视无睹呢?”波图金接着说,“不过请原谅我,您的意见使我回忆起克里米亚战争中我们那些倒霉的新闻记者,他们扬扬得意地指责英军指挥失策,其实这是《泰晤士报》自己揭露过的。我本人并不是乐观主义者,我绝不至于用玫瑰色来看待全人类,看待我们整个人生,这出以悲剧告终的喜剧。但是为什么要把那些也许是生根于我们人的本性之中的东西偏偏去硬加给西欧呢?这赌场确实不像话,呣,可我们土生土长的赌博的骗局莫非更好看些?不,敬爱的格里戈利·米哈依洛维奇,咱们还是更谦虚一点,平静一点吧:一个好学生能够发现自己老师的错误,但是恭恭敬敬地保持沉默,因为正是这些错误对他有所裨益,使他走上大道。如果您一定想用腐朽的西欧作为消遣的话题,那么您瞧,正好珂珂公爵骑着马小步跑过来了。他一定在那张绿呢桌上,一刻钟之内输掉了从一百五十个家庭压榨出来的代役金,他很爱激动,此外,我今天看见他在玛尔克斯的书店里翻阅一本维里奥的小册子……您可以找他谈谈,他挺合适……”bbr>
“别忙,别忙,”李特维诺夫看见波图金要从座位上抬起身来,急忙说道,“我跟珂珂公爵一点不熟,再说,我当然宁愿跟您谈谈……”
“非常感谢您,”波图金打断了他的话,站起身来,微微一鞠躬,“不过,我已经跟您谈了不少了,也就是说,实际上只有我一个人在谈。而您,显然,您自己也能发现,一个人老在独自夸夸其谈,总觉得有点难为情,不大自在。特别是初次见面:瞧,我就是这么一个人!下次再见吧……我,再重复一句,能够认识您,我感到非常高兴。”
“等等,索松特·伊凡诺维奇,至少也请告诉我,您住在哪儿,您是否打算在这儿长住?”
波图金似乎有点厌烦了。
“我在巴敦还要耽搁一个星期,其实,我们可以在这儿会面,在韦伯,或是在玛尔克斯。或者还是我去看您吧。”
“总之我应该知道您的住址。”
“>好的。不过,我并非独自一人。”
“您结婚了?”李特维诺夫突然问道。
“不,哪儿的话……为什么这样说呢?……不过有个姑娘跟我在一起。”
“啊!”李特维诺夫摆出一副客气的样子,道歉似的在嘴里哼了一声,垂下了眼睛。
“她才六岁,”波图金接着说,“她是孤儿……一位夫人……我的一位好朋友的女儿。我们还是在这儿碰头的好。再见,先生。”
他把帽子低低地压在长满鬈发的头上,疾步走去,在通往李赫顿泰勒林荫道的煤气灯光暗淡的小路上,他的身影闪现了一两次。
6
“怪人!”李特维诺夫心想,走向自己下榻的旅馆,“怪人!一定要再找他谈谈。”他走进自己的房间,桌上有一封信射进他的眼帘。“啊!达妮雅的信!”他想,还没有看信就高兴起来。不过这封信来自乡下,是父亲寄来的。李特维诺夫拆开带有纹章的厚实火漆,立刻读了起来……一股浓郁好闻而又熟悉的芬芳使他感到惊讶。他四下张望,发现窗台上一杯清水里插着一大束新鲜的天芥菜花。李特维诺夫不无惊讶地俯身摸摸花朵,闻着花香……仿佛有什么勾起了他的回忆,非常遥远的过去……可究竟是什么,他却一丝儿也想不起。他按铃叫来仆役,问他这花束从何而来?仆役回答,这是一位夫人送来的,她不愿留下姓名,但说,看了这些花,他一定能猜到她是谁。李特维诺夫仿佛又回想起什么往事……他问仆役,这位夫人的外貌如何?仆役解释说,她高高的身材,穿着精致,可是戴着面纱。
“显然是位俄国的伯爵夫人。”他又添了一句。
“您有什么根据呢?”李特维诺夫问。
“她赏了我两个银币呢。”仆役回答,咧开嘴笑了。
李特维诺夫打发他走了,久久地伫立窗前,陷入沉思。终于挥挥手,算啦,又去阅读乡下的来信,信里满纸都是父亲通常的牢骚,再三抱怨粮食白送都没人要,说人们都不听话了,看来世界的末日即将来临。“你想想看吧,”他顺便写道,“你还记得我最近用的那个车夫,加尔梅克小伙子吗?他毁啦,老天爷,幸好几个好心肠的人劝我把他送往梁赞去找一位神甫(有名的驱邪能手),否则他肯定没救了,再也没人替我赶车了。真的,疗效是再好也没有了,现特将神甫的信转寄给你,以作证明。”李特维诺夫好奇地把这份“文件”浏览一遍。内容如下:“家奴尼康诺尔·德米特里耶夫得了一种非医药所能治疗的恶疾:此病系恶人所致。尼康诺尔得病是咎由自取,因为他对某一姑娘不守诺言,因此她通过某些人的手把他整治成个毫无用场的废物。在这种情况下若不是我来帮他的话,他就得像一条菜青虫似的彻底毁灭。可是俺,凭借着万能神眼,保住了他的生命,至于我的做法,这可是个秘密。我请求您大人阻止——也不妨威胁——这个姑娘别再施用妖术,否则她还会害他的。”李特维诺夫再三思索着这份文件,它向他散发着荒僻草原的气息和黑暗愚昧的生活的霉味,他居然在巴敦这种地方读到它简直是咄咄怪事。时钟早已打过十二点了,李特维诺夫躺上床,熄灭了蜡烛。但他久久不能入睡,他所见过的面庞,听过的话语,在他被烟草熏得昏昏沉沉、发热的头脑里不断萦回旋转,古怪地纠结成一团。忽然他好像听到古巴廖夫牛叫一般的话语声,眼前浮现着他朝下看的眼睛和迟钝执着的目光。突然这双眼睛激动了,跳了起来,于是他认出了苏汉奇柯娃,听见她嘶哑的声音,于是他不由自主地跟着她低低地重复着:“打了,打了他一记耳光。”一会儿又是波图金的笨拙的身躯在眼前浮动,于是十次、二十次地想起了他的每一句话。突然,渥罗希洛夫像一个玩偶似的从>?99lib.鼻烟壶里跳了出来,他穿着一件旧大衣,但是穿在他身上就像崭新的礼服一样。毕沙尔金聪明而傲慢地点着他那修剪精致而且确实思想纯正的脑袋。那儿是宾达索夫在高声叫着,斥骂着,庞巴耶夫欣喜得眼泪汪汪……而最主要的是这股香味,又甜又浓的香味,讨厌地缠着他,不让他安宁,而且在黑暗中它越来越浓,越来越执着地使他想起什么,但究竟是什么,他却丝毫也不能抓住……李特维诺夫突然想到,夜晚卧室里有花香对身体有害,于是他起来,摸索着拿起花束,把它放到邻室。可是那股折磨人的香味仍旧从那儿钻到被子里和枕头上,他烦恼地在床上翻来覆去。他发烧了。那位神甫,“驱邪大师”,变成一只有着大胡子和小辫子的>藏书网非常灵活的兔子,一连两次挡住他的去路;渥罗希洛夫像一只夜莺栖在灌木丛里似的蹲在巨大的将军帽缨上,还啼叫着……他突然从床上坐了起来,拍着双手,叫了一声:“难道是她?绝不可能!”
不过,为了把李特维诺夫这一声叫嚷解释清楚,我们要请求读者宽容,跟随我们回到若干年之前……
7
50年代初,莫斯科有一个人口众多的奥西宁公 7235." >爵大家族,他们的境况非常窘迫,几乎到了贫困的地步。这些人不是什么鞑靼人,格鲁吉亚人,而是留里克的后裔,真正的皇族。他们的名字经常在记载第一批莫斯科大公,俄罗斯土地的开拓者们的史册中见到。他们占有广垠的世袭领地,大量的地产,不止一次由于“效忠、流血和负伤”得到褒奖,他们出席皇上亲自主持的贵族会议,其中一位甚至得到特许,签名时可以在名字后面加个“维奇”以示恩宠。但是政敌诽谤他们“搞巫术和蛊毒”,由此失去了帝王的恩宠而被贬黜。“可怕而永久地”剥夺了他们的产业,削去他们的爵位,流放到边远地区。奥西宁家族从此一蹶不振,伤了元气,再也不能重振家业了。后来逐渐取消对他们的剥夺,甚至把“莫斯科的宅第”和“动产”归还了他们,不过仍然无济于事。他们这一族贫困了,“破落了”——在彼得大帝时代没有振兴起来,在叶卡杰琳娜时代也没有,他们的地位日渐衰微,处境不..断低落,以至家族之中已经有人去当私家经理,酒业事务所官吏和警长等等了。我们此地要谈的奥西宁一家由丈夫、妻子和五个孩子组成。他们住在狗广场附近一座木造的平房里,正门面对大街,大门上绘着绿色的狮子以及显示贵族身份之类的玩意儿。这一家子经济拮据,在副食店里赊账,冬季经常既不生火取暖也不点蜡烛。公爵本人是个萎靡不振的人,而且有些愚蠢,从前也曾是个美男子、浪荡公子,但如今完全不修边幅了。他在莫斯科一个老衙门里当差,薪俸不多,头衔特别,而且什么公事也不用办。给他这个差使,与其说是尊重他出身名门望族,不如说是看他妻子——昔日宫廷女官的面子。他什么事也不过问,从早到晚只管抽烟,总穿着宽大的晨衣,呼哧呼哧喘气。他的夫人是个病病歪歪的凶婆子,成天为了家务琐事,为了把孩子们送进免费学校操心,为了得到彼得堡熟人的支持而操心,她始终不满足目前的处境,不能安于远离宫廷。
李特维诺夫的父亲当年在莫斯科时认识了奥西宁一家,曾经替他们出过点力,还有一次借给他们三百卢布。正巧他的寓所离他们家不远,因此他的儿子,一个大学生,经常去拜访他们。其实吸引他的并非因为两家住得近,更不是羡慕他们那种不舒适的生活方式:自从他爱上了奥西宁家的大女儿伊琳娜,便经常去拜访他们一家。
她当时十七岁,因为母亲和女校长发生龃龉而让她辍学。这件不愉快的事的起因是:在一次公开演出的时候,本来应该由伊琳娜去朗诵一首欢迎督学的法语诗,可是在典礼开始之前,女校长临时让家财万贯的包税人的女儿代替了她。公爵夫人咽不下这口恶气。而且,伊琳娜本人也不能宽恕女校长这样的不公正。她早就梦想着她能当着大庭广众站起来朗诵诗句,吸引所有人的注意,然后莫斯科会怎样地谈论她……确乎如此,莫斯科是会谈论伊琳娜的。这位姑娘亭亭玉立,婀娜苗条,略嫌平塌的胸部,柔嫩而窄窄的双肩,在她那样的年龄少有的苍白无泽的肌肤,细瓷般的光洁,一头浓密的浅黄头发:深色的鬈发和浅色的头发浓淡相间,别有情致。她的容貌清秀,可说是端正优雅,还没有完全丧失唯有少女才具有的天真无邪的神情。然而当她慢慢低垂那美丽的颈项,从她那又似慵懒,又似心不在焉的浅笑中,显露出这是一位神经质的小姐。在她那微含笑意的薄薄的双唇,那纤巧然而略窄的鹰钩鼻的线条里,却有一种无论对旁人或是对她自己都有危险的任性的激情。然而惊人的,真正使人震惊的还是她那双眼睛,颜色深灰而又闪烁着微绿的光彩,宛如埃及众神的细长的、懒洋洋的、脉脉含情的眼睛,闪闪有光的长睫毛,弯弯的双眉。这双美目的表情也很奇特:它们的顾盼,凝眸注视,都仿佛来自不可知的深处和远方。伊琳娜在学校是一个有才智、有能力的优秀学生,但是她的脾气变幻无常,喜欢发号施令,而且胆大妄为。班上的一位女教师曾经预言她的激情会毁了她——“vos passions vous perdront”,而另一位教师则责备她冷酷无情,把她叫作“une jeune fille sans coeur”。伊琳娜的女友们认为她高傲自大,城府很深。她的弟妹都有点怕她,母亲不信任她,而父亲呢,每当她那双神秘莫测的眼睛注视着他,他就觉得不自在。不过父母心里对她都有一种不由自主的尊重,这并不是由于她的品德,而是由于一种特别的、模糊的期望,天知道,她怎么会在他们心里激起这种期望的。>99lib?
“你等着瞧吧,普拉斯柯维雅·达尼洛芙娜,”有一天老公爵从嘴里取出烟袋嘴,说道,“阿琳卡会使我们发迹的。”
公爵夫人生气了,说丈夫“des expressions insupportables”,但是沉默了一会儿,又含含糊糊地说:“是的……咱们要能发迹该有多好。”
伊琳娜在家里几乎享有无限的自由,其实对她并非娇纵,而是有点敬而远之,但是也并不跟她顶撞:这正合她的心意……有时小店老板登门讨债,吵嚷得满院子都听得见,说他实在厌烦跑来要钱了;有时仆人们也当面骂自己的主人,说你们.99lib?算什么公爵,两手空空,一贫如洗。遇到这种过于有伤体面的场合,伊琳娜总是端坐不动,连眉毛也不抬一抬,沉着脸,带着恶意的冷笑。她的双亲宁愿挨骂也不愿看见她这种笑容,他们觉得自己有罪,无辜而有罪,对不起这个人物,她这个人物似乎生来就有权享受荣华富贵,受人崇拜的。
李特维诺夫对伊琳娜是一见钟情(他不过大她三岁),但长期以来不仅没有得到对方的回报,而且根本没引起她的注意。在她对他的态度里,甚至流露出一丝敌意,仿佛他真的是欺侮了她,她把这种侮辱深埋心底,但不能宽恕。那时候,他过于年轻,过于质朴,不能够理解在这种敌意甚至是轻蔑的无情之下掩盖的是什么。他经常忘了作业与笔记,坐在奥西宁家的不愉快的客厅里,偷眼瞧着伊琳娜:他的心慢慢地痛苦起来,胸口发闷。她似乎嗔怒,又似乎烦闷,站起身来在房间里走来走去,冷冰冰地看他一眼,像是瞧着一张桌子或是一把椅子,耸耸肩膀,握着双手;或是整个晚上,甚至在跟李特维诺夫说话时,有意一眼也不瞧他,似乎连这点脸也不肯赏;或者甚至她拿起一本书死死盯着看,其实并没有阅读,她皱起眉头,咬着嘴唇,突如其来地大声问父亲或是兄弟一句:德语中忍耐二字怎么说的?他像是一只鸟落入了陷阱,受尽折磨,不停地挣扎,想要冲开这个窘境,因而他离开莫斯科一星期。他差点没烦恼和寂寞得发疯,他生病了,瘦损了,只得再去奥西宁家……真是怪事!在这些日子里,伊琳娜也明显地瘦了,面色发黄,两颊凹削……但是待他更为冷淡,几乎带着一种幸灾乐祸的蔑视,就像他又加重了他那曾经加给她的那种神秘的侮辱……似这般她整整折磨了他两个月。这以后,忽然在一日之内全部起了变化。爱情像大火突然燃烧,像密云突然飞落。有一天——他久久记得这一天——他照旧坐在奥西宁家客厅的窗下,茫然地向外眺望,他苦恼,烦闷,瞧不起自己,但又没有力量离开……如果窗下是一道河流,他真想纵身跳下去,虽然怀着恐惧,但决不惋惜。伊琳娜坐得离他不远,古怪地沉默着,一动也不动。她已经好几天压根儿不跟他说话了,而且也不跟任何别人讲话,老是用手托着脸坐着,仿佛困惑不解,只是偶尔慢慢地打量着四周。李特维诺夫终于忍受不了这种冷酷的折磨,他站了起来,没有告辞,开始找自己的帽子。他突然听见一个轻轻的低语声:“请留下。”李特维诺夫的心颤抖了,他并没有立刻辨出是伊琳娜的声音,因为这一句话里有点不平常的地方。他抬起了头,立刻愣住了:伊琳娜温存地,是的,温存地凝视着他。“请留下,”她又说了一句,“不要走。我想跟您再待一会儿。”她更加压低了声音,“我要您……别走。”他完全不能理解,不能明白他此刻在做什么,只是伸出双手朝她走去……她马上把自己的双手递给他,然后嫣然一笑,脸涨得通红,又转过身去,一直微笑着走出了房间……过了几分钟,她带着妹妹一起回来了,再次久久地温柔地看了他一眼,让他坐在自己身旁……起初,她什么也说不出来,只是喘息着,满脸通红,然后仿佛羞怯地自言自语地开始询问他的学业,这是她前所未有的。当天晚上,她几次向他表示歉意,说在这以前没有认出他的优点,而且一再请他相信,她现在完全变成另外一个人了,突然用一种共和派的出乎常规的举动使他感到惊讶(他当时正倾倒于罗伯斯比尔,也决不大声地对马拉妄加议论),一周以后他才弄明白:她爱他。是的,他久久记住这第一天……但他也没有忘记接踵而来的那些时日——当时,他又惊又喜地亲眼看见,清晰地看见,突如其来的幸福在萌芽,在成长,然后终于突然涌现出来,不可抗拒地占据了他眼前的一切,但他仍禁不住要怀疑,而且不敢相信这一切。初恋的光辉灿烂的一瞬间来临了,它在人的一生中只有一次,不会也不应该有两次的。伊琳娜突然温顺得像一只小绵羊,柔和得像一缕丝,而且是无边的善良。她居然给几个妹妹上课了——不是钢琴课,她不是音乐家,而是教法语、英语。她为她们讲课,管理家务,一切她都感到有趣,一切都吸引她。有时她絮絮叨叨,说个不停,有时又沉浸在无言的深情之中。她设想着嫁给李特维诺夫之后,她将要做些什么(他们毫不怀疑他们将要结婚),她制订了各种各样的计划,提出无尽无休的建议,他们两人将如何生活……“工作呢?”李特维诺夫提醒说……“是的,要工作,”伊琳娜重复着,“要读书……但是最主要的是去旅行。”她特别急于离开莫斯科,李特维诺夫对她讲,他还没有读完大学呢,她每次都先略作沉吟,然后加以反对说,可以到柏林或是别的地方去读嘛。伊琳娜不大控制自己感情的流露,因而对公爵和公爵夫人来说,她对李特维诺夫的好感并没有长期成为秘密。他们并没有感到高兴,不过衡量了种种情况之后,认为也没有必要马上加以“veto”。李特维诺夫的财产虽然相当可观……公爵夫人指出,“但是门第,门第!……”“嗯,当然啰,门第,”公爵回答,“可他毕竟不是平民出身,但是最主要的是伊琳娜不会听我们的话。什么时候她不是想做什么就做什么!Vous aissez sa violence!何况什么都还没有确定呢。”公爵发着议论,然而马上又心想:“难道她将来就仅仅是李特维诺娃夫人?我还别有指望呢。”伊琳娜却已经完全控制了自己未来的丈夫,而且他也是心甘情愿地把自己交在她的手里。他仿佛卷进了旋涡,仿佛失魂落魄……他觉得既是害怕又是喜悦,任什么也不惋惜,任什么都能割舍。他反复思量着夫妇生活的意义、义务,还寻思着他这样百依百顺,能不能成为一个好丈夫,而且伊琳娜将会是怎样的妻子呢,他们之间的关系是否正确——他简直不能判断。他的热血沸腾,他只知道一桩:跟着她,跟着她,一直往前走,一切都不去管它!但是尽管李特维诺夫这方面是百依百顺,伊琳娜这面又充满了柔情蜜意,仍然免不了会发生一些误解与冲突。有一天他直接从学校跑去看她,穿着一件旧礼服,两手染着墨渍。她和往常一样带着温柔的问候跑来迎接他,但是突然停住了脚步。..
“您没有戴手套,”她不慌不忙地说,马上又加了一句,“嘘!瞧您……这个大学生!”
“您也太考究了,伊琳娜。”李特维诺夫讲。
“您……是一个道地的大学生,”她又重复一句,“vous n'êtes pas distingué.”
于是,她扭转身子走出了房间。尽管一小时以后,她又来求他宽恕……通常,她非常愿意在他面前痛悔前非,承认过错,不过——真是怪事!她经常几乎是含着眼泪责备自己动机不良,其实这种动机她并没有,但是对自己真正的缺点却坚决否认。有一次,他看见她眼泪汪汪,双手捧着脑袋,头发蓬松散乱。这时,他非常惊慌,询问她为什么难受,她默默地伸出一个手指头指指自己的胸口。李特维诺夫不禁吓了一跳。他脑中一闪:“肺结核!”于是他抓住她的一只手。
“你病啦?”他颤声说道(他们早已在紧要时刻以“你、我”相称了),“我马上去请医生……”
但是伊琳娜没等他讲完,就懊丧地跺了一下脚。
“我一点没病……可这件衣裳……难道您还不理解?”
“什么?……这件衣裳……”他莫名其妙地说。
“什么?就是这个,我只有这一件,它已经旧了,难看极了,可我不得不每天穿着这件衣裳……甚至当你……当您来……你看见我这么邋里邋遢,总有一天会不爱我的!”
“得了,伊琳娜,你说到哪里去啦!这件衣裳也很可爱……而且我初次见到你,你穿的就是这件衣裳,因而它对我很宝贵。”
伊琳娜脸红了。
“请您,格里戈利·米哈依洛维奇,请您不要提醒我,从那时起我就没有第二件衣服。”
“请您相信我,伊琳娜·巴甫洛芙娜,你穿上它非常合适。”
“不,它难看,真难看。”她一再说,激动地扯着自己的又长又软的发卷,“啊,这贫困,贫困,黑暗!有什么法子才能摆脱这种贫困!有什么法子才能脱离,脱离这种黑暗的境地!”
李特维诺夫不知道说什么才好,于是微微扭过脸去。
突然伊琳娜从椅子上跳了起来,两只手搭在他的肩上。
“但你是爱我的,是吗?你爱我吗?”她轻声说,把自己的脸向他凑过去,她的双眼,虽然还饱含泪珠,却已闪耀着幸福的欢愉,“即令我穿着这种难看的衣裳,你也爱我?”
李特维诺夫跪倒在她跟前。
“啊,爱我吧,爱我吧,我亲爱的;我的救星。”她柔声说,朝他微微弯下身子。
日子就这样一天天飞逝,一周周过去,虽然还没有什么正式的表示,虽然李特维诺夫一直拖延着没有向她提出求婚,当然,这并不出自他的本意,而是在等待伊琳娜的命令(她有一次说过,咱俩似乎年轻得可笑,应该在我们的年龄上哪怕再加上几个星期呢)。但是正当一切将要顺利结束,前途日益明晰地显露出来的当口,突然发生了一件事,像驱散路上的轻尘一样,把全部的设想和计划吹散了。
8
这年冬天,皇室来到莫斯科。宴会一个接着一个,这次轮到贵族会议举行经常性的盛大舞会。尽管舞会的消息是以启事的形式登在《警署公报》上的,然而也传到了狗广场上的这所小房子里。公爵第一个动了心:他立刻决定一定要去,而且要把伊琳娜带去,如果错过觐见自己君王的机会是不可宽恕的,对于世袭贵族来说,这甚至是自己家族义不容辞的职责。他完全一反常态,带着特别的热情坚持自己的主张。公爵夫人在某种程度上赞同他,只不过为了这笔花销而唉声叹气,伊琳娜却坚决反对。对父母亲列举的种种理由,一概回答说:“没必要,我不去。”她的执拗使老公爵最后决定请李特维诺夫去努力说服她,向她提出种种“理由”,什么一个年轻姑娘害怕涉足社交界是不体面的,什么这种事也该“体验体验”啦,什么照眼前这个样,无论什么人在什么地方也不会见到她,李特维诺夫就向她提出这种种“理由”。伊琳娜专注地凝视他,这副专注凝视的神态使他惶惑起来,她却玩弄着腰带,安详地悄声问道:
“您希望我去?您?”
“是的……是我,”李特维诺夫讷讷地回答,“我同意您父亲……而且为什么您不去一趟呢……见见世面,也显露一下自己。”他说,短促地一笑。
“显露自己,”她缓缓地重复着,“那么,好吧,我去……不过请您记住,这是您自己要我这么做的。”
“我是因为……”李特维诺夫刚要讲话。
“您自己愿意的,”她打断了他的话,“还有一个条件:您必须答应我,您不要去参加这个舞会。”
“这又为了什么?”
“我希望这样。”
李特维诺夫摊开双手。
“我服从……不过,我承认,我若是能看?99lib.见您穿着全部盛装,亲眼看到您一定会产生的影响……会非常快乐的,我将会为您而自豪!”他又叹息着加了一句。
伊琳娜冷冷一笑。
“全部盛装只是一件白色的舞衣,至于影响嘛……嗨,一句话,我是要的。”
“伊琳娜,你像是有点生气了?”
伊琳娜又是冷冷一笑。
“噢,不!我没有生气。不过你……(她双眸凝视着他,他觉得他从未见过这双眼睛有这样的神情。)也许,需要这样。”她低声添了一句。
“可是伊琳娜,你爱我吗?”
“我爱你。”她几乎是庄严地、郑重地回答,跟男人似的紧紧地握了握他的手。
在以后的几天里,伊琳娜一直在精心准备自己的打扮、自己的发式。舞会前夕,她身体有点不适,坐不住,有一两次还独自暗暗哭泣。可是当着李特维诺夫的面,她脸上总是挂着呆板的微笑……然而,对他仍是那么温柔,只不过有点心不在焉,不时照照镜子。舞会的当天,她非常沉默,脸色苍白,然而很平静。晚上九点钟,李特维诺夫来看她。她出来见他,身上穿着一袭透明的白纱长衣,微微高耸的发卷上插着一枝不大的兰花。他完全吃惊了:在他眼里,她竟是如此美丽端庄,庄严得和她的年龄不相称。“是啊,她从早晨起就长大了。”他心里想,“简直是仪态万方!真的,这就是所谓的血统吧。”伊琳娜垂手站在他面前,不笑,也不矫揉造作,两眼根本不瞧他,而是果断地甚至大胆地径直瞧着远处的什么地方。
“您真像是童话里的公主,”李特维诺夫终于说,“或者,您真像临阵前的统帅,胜利前的统帅……您不允许我参加这个舞会。”他接着说,这时,她依旧是一动不动,并不是不在听他,而是在注意着另一种内心的语言,“不过,您总不至于拒绝把我献给您的这些花带去吧?”
他递给她一束天芥菜花。
她很快地瞟了李特维诺夫一眼,伸出了一只手,突然抓住插在头上的花,低声地说:“愿意吗?你只要说一个字,我就把这些扯下来,留在家里不去了。”
李特维诺夫的心好像猛地往下坠落。伊琳娜的手已经要把那枝花扯下来……
“不,不,为什么呢,”他急忙接着她的话说,一种高尚慷慨的感情涌上心头:“我绝不是一个利己主义者,为什么限制自由……当我知道,你的心……”
“唔,那么请不要挨近我,会把衣裳弄皱的。”她急急忙忙说。
李特维诺夫惶惑了。
“花束能带去吗?”他问。
“当然喽,它很好看。而且我非常喜欢这种香味。Merci……我将永远记住它……”
“纪念您第一次参加社交活动,”李特维诺夫指出,“您的第一次胜利。”
伊琳娜微微弯下身子,侧着脸从肩上望望镜中的身影。
“我真的那么好看吗?您不是对我有所偏爱吧?”
李特维诺夫滔滔不绝地赞美着。但是伊琳娜已经不再听他,自管把花束凑近面庞,她的异样的、仿佛变得暗淡的、张大了的眼睛又凝望着远方,微风吹得薄薄的缎带在她肩后飘动,像是长了一双翅膀。
公爵来了,他卷了头发,打着白领结,穿着褪色的黑礼服,扣眼里挂着贵族奖章的弗拉基米尔绶带。公爵夫人跟在他后面,穿着老式剪裁的绸裙,脸上带着严肃的关切——做母亲的总是设法用这种神态来掩盖自己的激动不安——站在女儿背后替她整整服饰,也就是说毫无必要地抖一下她的衣褶。两匹毛茸茸的驽马驾着一辆四座位的驿站旧式大轿车,轮子滚动在没有扫掉的雪堆上吱嘎吱嘎直响。马车驶到大门口,一个穿着仿佛是假的、金银镶边号衣的孱弱的仆役,从前厅跑了过来,鼓足了勇气报告:马车已经备好……公爵和公爵夫人替留在家里的孩子们做了临睡前的祝福,然后裹着皮大衣向门口走去。伊琳娜穿着又薄又短的肥大的大衣——啊,她是多么恨这件又肥又大的衣服啊!——默默地跟在他们后面,李特维诺夫送着他们,期待着伊琳娜能够给他临别的一瞥,然而她坐进马车,连头也不回。..
临近午夜,他在俱乐部窗下走过,无数巨大枝形吊灯的光芒透过红色的帷幕散发出点点光亮,整个广场上停满了轻便马车,施特劳斯的华尔兹乐曲的旋律兴冲冲而放肆地在广场上回荡。
第二天一点钟,李特维诺夫到奥西宁家去了。他只见到公爵一个人,公爵马上就告诉他说,伊琳娜头疼,她躺在床上,要到晚上才起来,还讲什么在参加第一次舞会之后,出现这种心绪不宁的情况是不足为奇的。
“C'est très naturel,vous savez,dans les jeunes filles.”他用法语又添了一句,这使李特维诺夫感到有些惊讶,同时他发现公爵不像往常一样穿着晨衣,而是穿着礼服。“而且,”奥西宁接着说,“发生了昨天那样的大事,她怎么能不病呢!”
“大事?”李特维诺夫咕噜了一声。
“是呀,是呀,大事,大事,de vrais évés。您真想象不到,格里戈利·米哈依洛维奇,quel succès elle a eu!整个宫廷都注意到她了!亚历山大·菲陀雷奇公爵说,她的位置不在此地,而且她使他想起德冯西尔斯卡娅伯爵夫人……哦,您知道,就是那位……有名的……而勃拉辛格拉姆普甫老伯爵,嚷嚷得全体都听见,说伊琳娜——la reine du bal,而且希望能把自己介绍给她。他也对我自我介绍了一番,也就是说,他告诉我,他还记得我当骠骑兵时候的样子呢,而且还问起我此刻在哪里服役。这个伯爵真有趣,而且是adorateur du beau sexe!就别提我了!连我的公爵夫人……人们也不让她安宁:就连娜达里娅·尼基金施娜也亲自跟她说了话……还要怎么着?伊琳娜avec tous les meilleurs cavaliers跳了舞,不断把他们介绍给我,介绍给我……我连数也数不清了。您信不信:所有的人成团地围着我们转;跳玛祖卡舞的时候,所有的人都只来请她。有一个外国外交官,知道她是莫斯科人之后,对皇上说:‘Sire,décidément c'est Moscou qui est le tre de votre empire!’另一位外交官又添了一句‘C'est une vraie revolution,sire’,révélation还是révolutìon反正是这一类的话吧,是呀……是呀……这个……这个……我对您说吧,这可真是一件不寻常的大事。”
“哦,那么伊琳娜·巴甫洛芙娜她自己怎么样?”李特维诺夫问道,刚才公爵说话的时候,他觉得手脚发冷。“她高兴吗?她满意吗?”
“当然高兴;她还能不满意!哦,您知道,当然啰,她一下子真有点发蒙了。昨天,大家都对我说:这真了不起!jamais on ne dirait que mademoiselle votre fille est à son premier bal。列辛巴赫伯爵,顺便说说……您一定知道他的……”
“不,我一点不知道,从来也不认识。”
“我妻子的堂兄……”
“我不认识他。”
“富豪,宫廷高级侍从,住在彼得堡,一个有影响的人,他信任里夫兰所有的人。到目前为止他一直瞧不起我们……我也不去逢迎这种人。J'ai l'humeur facile,e vous savez。就是这个人,他坐到伊琳娜身边,跟她谈了足有一刻钟,也不会更多,然后对我的公爵夫人说:‘Ma cousine.’他说:‘votre fille est une perle;c'est une perfe,大伙都来祝贺我有这么一个外甥女……’后来,我看见他走到……一个大人物跟前,嘴里说着话,可眼睛一直瞧着伊琳娜……于是,嗯,那个大人物也瞧着……”
“那么伊琳娜·巴甫洛芙娜今天整天不会出来了?”李特维诺夫又问了一句。
“是的;她头疼得很厉害。她要我向您致意,感谢您的花,qu'on a trouvé charmant。她需要休息休息……我的公爵夫人去拜客了……我自己也要,您瞧……”
公爵咳嗽两声,两脚走着小碎步,似乎不知道还要讲些什么才好。李特维诺夫拿起帽子,说不再打扰他了,过一会儿再来问候她的健康,于是走了出去。
他看见离奥西宁家不远的警亭前,停着一辆豪华的双座马车。仆人也穿着豪华的号衣,从车座上弯下身子,漫不经心地向一个芬兰岗警打听巴维尔·华西里耶维奇·奥西宁公爵的家在哪里。李特维诺夫朝车里望了一眼:里面坐着一个中年人,一张痔疾患者常有的灰黄面孔上满是皱纹,神情傲慢,希腊式的鼻子,凶相毕露的嘴——裹着一件貂皮大衣,从一切特征来看都是一个重要的显贵。
9
李特维诺夫没有遵守自己的诺言——晚些时候再去,他想最好还是推迟到明天再去看她。快十二点的时候,他走进这个过于熟悉的客厅,他发现只有两个年幼的公爵小姐——维克托琳卡和克列奥帕特琳卡——在家。他先向她们问好,然后问,伊琳娜·巴甫洛芙娜的病好点没有,可不可以见到她。
“伊琳诺奇卡跟妈妈出门了,”维克托琳卡回答;虽说她有点口齿不清,但是比妹妹胆子大一些。
“怎么……出门了?”李特维诺夫重复了一句,他的心灵深处似乎有什么轻轻地颤动起来,“难道……难道……难道她到这个时候还没有来教你们,不给你们上课?”
“伊琳诺奇卡以后再也不给我们上课了。”维克托琳卡回答。
“以后再也不上了。”克列奥帕特琳卡跟着她说了一句。
“你们的爸爸在家吗?”李特维诺夫问。
“爸爸不在家,”维克托琳卡接着又讲,“伊琳诺奇卡不舒服:她哭了整整一夜,哭呀……”
“哭?”
“是的,哭……叶戈罗芙娜对我说的,她的眼睛通红通红,全都肿啦……”
李特维诺夫在房间里来回踱了两次,浑身微微颤抖,仿佛受了寒,然后回到自己的寓所。他此刻的感觉正像是一个站在高塔顶上朝下眺望的人:他的五脏六腑都麻痹了,头昏脑涨。一种茫然若失的惶惑,一个接一个像耗子般跑过的想法,模模糊糊的恐慌和默默的期待,还有一种奇特的甚至幸灾乐祸的好奇心,一种哽噎在喉头不能流泪的苦痛,唇边嘴角勉强浮现出空虚的苦笑,还有那祈求,既无意义又无对象……啊,这一切是多么残酷,多么有损自尊的屈辱啊!“伊琳娜竟不愿意见我,”这句话在他心中不断萦回,“这是明摆着的;但是为了什么?在那个招灾惹祸的舞会上究竟能出什么事?怎么可能突然出现这么大的变化?这么突如其来……(人们经常看到,死亡总是来得很突然,但是无论如何不能习惯于死亡的突然性,总觉得它是不可理解的。)也没有让人给我捎个话,就是不想跟我明说……”
“格里戈利·米哈依洛维奇。”一个人的声音在他耳边紧张地说道。
李特维诺夫吓了一跳,看见自己的仆人站在面前,手里拿着一封信。他认出了伊琳娜的笔迹……他还没有拆开信封,就预感到不幸,于是低下了头,耸起肩膀,好像要抵挡打击似的。
他终于鼓起勇气,一下子撕开信封。一张小小的信笺上写着下面的字句:
原谅我吧,格里戈利·米哈依洛维奇。我们之间的一切全完了:我将迁居彼得堡。我心里非常沉重,然而事已如此。看来,这是我的命中注定……啊,不,我并不想为自己分辩。
我的预感应验了。原谅我,忘了我:我配不上您。
伊琳娜
请大度宽容:不要来找我。
李特维诺夫读完这几行字,慢慢地倒在沙发上,仿佛有人当胸给了他一拳。他让那张纸条落下去,再拾了起来,又读了一遍,悄然说了一声“迁居彼得堡”,又让纸条落到地上就算了。他心里反倒宁静了,他甚至反过手去把头底下的枕头弄得舒服一些。“被打死的人不会再感到痛苦,”他想,“怎么来的也怎么去……一切都很自然:我早就料到了……(他是在欺骗自己:他从来没有料到会有这种事。)哭了?……她哭了?……她有什么好哭的?她压根儿就不爱我!不过,这是可以理解的,而且符合她的性格。她,她配不上我……瞧她说的(他苦笑一声)!她自己原先不知道,她蕴含着多大的魅力,嗯,可是一到舞会上就明白了它的影响,那她怎么还能停留在一个微不足道的大学生身边呢……这些都是可以理解的。”
但是这当儿他回忆起她那些温存的话,她的微笑,还有那藏书网一双眼睛,那双令人难忘的、他再也不能看见的眼睛,当他俩四目相视时,它们是那样愉快而舒畅。他又记起那迅速而羞涩的热吻——于是他突然痛哭起来,抽抽噎噎地、疯狂地、充满恶意地哭着。他翻过身去脸朝下,哽咽着,使自己憋得喘不出气来,带着疯狂的快感,仿佛渴望要撕裂自己和所有周围的一切,他把滚烫的脸埋在沙发的枕头里,而且用牙咬它……
唉!李特维诺夫前一天看见的那位坐在车里的先生,正是奥西宁公爵夫人的堂兄,富豪,宫廷高级侍从列辛巴赫伯爵。伯爵是个很有毅力,而且善于逢迎的人,他刚一发现伊琳娜引起了某些显要人物的注意,刹那间马上考虑到“mit etwas Accuratesse”,从这件事里能得到好处,于是立刻订出了自己的计划。他决定采取拿破仑式的迅速行动。“我要把这个出众的姑娘接到自己家里去。”他这样盘算,“弄到彼得堡,让她做我自己的,见它的鬼,就算是部分产业的继承人也行。好在我又没有子女,她总算是我的外甥女嘛,我的伯爵夫人一个人也很寂寞……客厅里有一张俊俏面孔,总要令人愉快些……对呀,对呀,就这么办,es ist eine Idee,es ist eine Idee。”应当把她的父亲迷糊住,骗骗他们,让他们大吃一惊。“既然他们穷得连饭也吃不上,”伯爵已经坐在马车里向狗广场驶去,一面仍旧按自己的思路往下想,“大概不会固执。再说他们又不是重感情的人。还可以送给他们一笔钱。可是她呢?她也会同意的。蜜总是甜的……她昨天已经尝到了甜头……就算我是在异想天开,让他们利用去吧……这些愚蠢的家伙。我要对他们讲:如此这般,你们决定吧。否则我就另找一个;找个孤儿——更方便些。行或不行,二十四小时之内答复,und damit Punctum。”.?
伯爵就带着这一番话来到公爵面前,前一天晚上在舞会上,他已经对公爵说好要来拜访他。有关这次访问的后果,似乎不值得多加传播。伯爵并没有失算:公爵和公爵夫人确实不仅没有固执,还拿到一笔钱,伊琳娜也确实同意了,而 4e14." >且没有超过指定的期限。然而要她跟李特维诺夫断绝关系可并不容易,她爱他,派人送给他一封短柬以后,差点病倒,一直不停地哭泣,人又瘦又黄……但是尽管如此,一个月以后,公爵夫人就把她送到彼得堡,安顿在伯爵夫人家,托伯爵夫人照顾她。这位妇人心地非常善良,但是她的智慧跟小鸡差不多,外表也像小鸡。
李特维诺夫当时就离开了大学,回到乡下父亲家里。日复一日,他的创伤逐渐愈合。起初,他一点也没有得到伊琳娜的消息,而且他也避免谈到彼得堡以及彼得堡社交界的事。后来渐渐地传来了关于她的流言,不算坏,但相当奇特,对她议论颇多。奥西宁公爵小姐的名字上笼罩着光辉,有着特殊的印记,甚至在外省的上流圈子里也越来越常常被人提起。人们谈到她的名字时仿佛某个时候提起沃罗丁斯卡娅伯爵夫人一样,怀着好奇、尊敬和妒忌。后来,又传来她嫁人的消息。不过李特维诺夫并没有对这最后的新闻予以注意:他已经是达吉雅娜的未婚夫了。
现在,读者肯定会理解,当李特维诺夫惊呼一声“难道是她!”时,他心中回想起的是什么事情了,那么让我们再回到巴敦,重新接上被我们中断的这个故事的线索。
10
李特维诺夫很晚才睡着,而且只睡了一小会儿:太阳刚刚升起他就起床了。从他窗口可以望见幽暗的群山之巅,在清晰的天空里逐渐变成滋润的深红色。“树林里空气一定非常清新!”他心里想,于是赶快穿上衣服,漫不经心地瞟了花束一眼,一夜过来它更加怒放了;他拿起手杖,朝“古堡”后面著名的“峭壁”走去。清晨有力而安详地抚爱着他。他精神饱满地呼吸着,精神饱满地走动着。他的每条血管里都充满了青春的健康,仿佛是大地自动地把他两只轻快的脚弹上去。他每走一步都感觉到越来越自在,越来越欢快:他走在满缀露珠的树荫下,遍地大粒沙子的小道上,沿着枝头满是春天翠绿的嫩叶的云杉林。他不时自言自语着:“多美啊!”突然听见两个熟悉的声音:他朝前望去,看见渥罗希洛夫和庞巴耶夫迎面走来。他感到非常厌恶,于是像学生躲开老师一样闪到一旁,钻进树丛……“上帝啊!”他祈求着,“把这些同胞引开吧!”在一瞬间,只要让他们别看见他,他似乎无论花多少钱都在所不惜……他们也真的没有发现他:上帝把他们引开了。渥罗希洛夫正在用自己那种士官生的得意扬扬的声调,对庞巴耶夫解说哥特式建筑“各阶段”的区别,而庞巴耶夫仅仅是赞同地唯唯答应。看得出来,渥罗希洛夫早就在用自己的“各阶段”折磨着他,而这位好心肠的热心人有点听厌了。李特维诺夫咬着嘴唇,伸长脖颈,久久地倾听着远去了的脚步声;那忽而是喉音,忽而是鼻音的抑扬婉转的教导式的谈话一直说个没完;终于一切都沉寂了。李特维诺夫叹了一口气,离开自己埋伏的地方,再往前走去。
他在山上逛了约莫三个小时。时而离开小道,从这块石头跳到另一块石头上,偶尔在溜滑的青苔上走上一段路,有时坐在橡树或是山毛榉下的断岩残壁上,在长满野蕨的小溪的潺潺流水声里,在树叶的令人安心的沙沙声中,在孤独的鸟的嘹亮歌声里,畅想联翩。一阵轻微然而愉快的睡意向他偷偷袭来,仿佛从身后将他拥抱,他真的要蒙眬睡去……但突然微笑着,睁开眼睛一瞧:森林和林中空气金光灿然,青翠欲滴,怡然涌进他的眼帘——他又微笑着,又合上了眼睛。他想进些早餐,便朝“古堡”走去,那里只需几文钱就能买到一杯很好的牛奶咖啡。城堡前面的平台上有许多白漆的小桌,他在其中的一张桌前还未坐定,就听见一阵马匹的沉重的响鼻声,出现了三辆轻便马车,从车上走下一群贵妇和男伴……李特维诺夫顿时认出他们是俄国人,尽管他们都说法语……也正因为他们说着法语。贵妇们的衣着打扮讲究豪华,男士们穿着崭新的礼服,然而紧箍在身上,还带卡腰,这在我们时代已不很常见。裤子是灰色带花点的,头上是绝顶光滑的城里人戴的礼帽,短小的黑领结紧紧拴在每一位男士的脖子上。他们每个人的举止之中都流露出某种军人风度,事实上他们也真的是军人。李特维诺夫恰巧遇到一群青年将官来野餐,这些都是上层人物,有相当的权势。他们的显贵处处流露出来:在他们那种矜持的放肆,好看而威严的微笑,紧张而又漫不经心的眼神,那娇气地耸动着的肩膀,摇摇晃晃的身躯和微弯的双膝。这种权势显要还表现在嗓音上,对下属致谢时那种既客气又厌烦的腔调。这帮军人一个个都收拾得干干净净,脸上刮得溜光,浑身散发出一种真正贵族和近卫军的香味,一种优质雪茄和超级巴楚莉香水的混合味。他们的手也都是贵族的手,又大又白,还有象牙似的结实的指甲。所有人的胡髭都光亮,牙齿闪闪发光,面颊上细嫩的皮肤透着粉红色,下巴微带青色。虽然有的年轻将军喜欢戏谑,另外一些沉默寡言,但是每个人身上都表现出彬彬有礼的特征。似乎每一个人都深深意识到自己的身份,自己将来在政府中的重要作用,因而一举一动显得既严峻而又潇洒,同时还带着那种在国外旅行时不由得会产生的微带调皮的神情,仿佛在说:“我碰到鬼了。”这群人吵吵嚷嚷,派头十足地分别就座,然后呼唤那些忙着张罗起来的侍役。李特维诺夫急忙喝完牛奶,付了钱,把帽子低低拉到额上,正想从这群前来野餐的将军们身旁溜过……
“格里戈利·米哈依洛维奇,”一个女性的声音说,“您不认识我啦?”
他不由得停下脚步。这个声音……这个声音在以往经常使他心跳……他转过身来,看见了伊琳娜。
她坐在桌旁,两手交叉地扶着一张挪开的椅子背,侧着头,和蔼地微微笑着,bbr>..几乎是欢愉地注视着他。
李特维诺夫立刻认出了她,虽然从他十年前最后一次见到她以来,她已经改变了,虽然她已经从少女变成了妇人。她那纤细的身躯发育了,丰满了,原先略嫌狭窄的双肩的线条,现在令人想起意大利古代宫殿天花板上画的女神。但是那双眼睛依然如故,李特维诺夫觉得它们仍像当年在莫斯科那座不大的房子里那样凝视着他。
“伊琳娜·巴甫洛芙娜……”他犹豫地说。
“您认出我来了?我多么高兴!我多么……(她停顿了一下,微微红了脸,挺直了身子。)这可真是非常愉快的会见,”她改用法语继续说下去,“请允许我把我的丈夫介绍给您。Valérien,Monsieur Litvinov,un ami d'enfance;瓦列里昂·符拉基米洛维奇·拉特米洛夫,我的丈夫。”
这些青年将军中的一个,可以说是其中最优雅的一个,从椅子上微微站起,过分客气地向李特维诺夫一鞠躬。此刻,他的伙伴们,有的稍稍皱眉,有的不仅皱起眉头,而且在眨眼之间只顾自己出神凝思,仿佛摆出一副预先抗议任何不相干的普通老百姓来接近他们的神气,其他那些前来野餐的贵妇们,认为应当微微眯起眼睛,冷冷一笑,甚至在脸上做出一种困惑不解的表情。
“您……您来巴敦很久了吗?”拉特米洛夫将军问道,他用一种非俄国式的动作整理一下衣服,而且显然不知道该和妻子童年时代的朋友谈些什么。
“才来不久。”李特维诺夫回答。
“打算长住吗?”彬彬有礼的将军又问。
“我还没有考虑好。”
“噢!这非常之好……非常。”
将军沉默了。李特维诺夫也不说话。两人都把帽子拿在手里,身子微微前倾,咧着嘴笑,彼此注视着对方的眉毛。
“Deux gendarmes un beau dimanche.”一位非常近视的、脸色黄黄的将军唱了起来。音,当然不准,不过,我们至今也没有碰上过一个发音很准的俄国贵族。这位将军脸上经常带着一种愤愤不平的表情,仿佛他自己也不能原谅自己的外貌似的。在自己的全体伙伴中,只有他的面色不像玫瑰花。
“您怎么不坐呢,格里戈利·米哈依洛维奇。”伊琳娜终于开口说。
李特维诺夫听从了,坐了下来。
“I say,Valérien,give me some fire.”另一位将军说,他也蛮年轻,不过已经发胖。两只目光呆板的眼睛仿佛一直盯着半空中,他不时用雪白的手指慢慢梳理着浓密而又柔软光亮的连鬓胡。拉特米洛夫递给他一个银火柴匣。
“Avez vous des papiros?”一位贵妇问,她有点大舌头。
“De vrais papelitos,tesse.”
“Deux gendarmes un beau dimanche.”那位近视将军又拖长音调哼着,他简直是咬着牙在哼。
这时,伊琳娜对李特维诺夫说:“请您一定来看我们,我们住在Htel de l'Europe。每天四至六点,我都在家。我们好久没见面了。”
李特维诺夫瞟了伊琳娜一眼,她并没有垂下眼帘。
“是的,伊琳娜·巴甫洛芙娜,很久了。还是在莫斯科。”
“是莫斯科,莫斯科,”她从容不迫地连连重复着,“来吧,咱们谈谈,回忆回忆往事。您瞧,格里戈利·米哈依洛维奇,您没有什么太大的变化。”
“真的吗?您可变多了,伊琳娜·巴甫洛芙娜。”
“我老啦!”
“不。我不是这个意思……”
“Irène?”一位黄头发上戴着黄帽子的夫人疑问地说道,她正和坐在身旁的男伴低声悄语,嘿嘿嘻笑,“Irène?”
“我老啦,”伊琳娜接着说,没有理会那位夫人,“但是我没有变。没有,没有,我一点也没有变。”
“Deux gendarmes un beau dimanche!”的歌声又响起来了。爱激动的将军只记得这首名曲的第一句。
“还会觉 5f97." >得刺痛的,大人,”蓄着连腮胡的胖将军大声说,把“O”音发得很重,显然在暗示某一件传遍整个“上流社会”的趣事;他的笑声短促而呆板,眼睛又凝视着空中。所有其他的伙伴们也都笑了起来。
“What a sad dog you are,Boris!”拉特米洛夫轻声说。他按英国腔调来念“包里斯”这个名字。
“Irène?”戴黄帽子的夫人第三次问道。伊琳娜迅速地向她转过身去。
“Eh bien,quol que me voulez-vous?”
“Je vous dirai plus tard.”夫人装腔作势地答道。尽管她的外貌很不动人,却总是矫揉造作,撒娇撒痴;有人刻薄地说她“minaudait dans le vide”——“她在空旷无人的地方也要撒娇”。
伊琳娜皱皱眉头,不耐烦地耸耸肩膀。
“Mais que fait done Monsieur Verdier?Pourquoi ne vient-il pas?”一位夫人带着构成大俄罗斯发音中特有的拖长的重音尖声喊叫起来,这种重音在法国人听起来简直不能忍受。
“哎哟,Byú,哎哟,Byú,Mcb维尔第,Mcb维尔第。”另一位夫人是个地道的阿尔扎马斯人,她哼哼唧唧地说。
“Tranquillisez-vous,mesdames,”拉特米洛夫插了进来,“monsieur Verdier m'a promis de venir se mettre à vos pieds.”
“嘻,嘻,嘻!”夫人们玩弄着扇子笑着。
仆役端来了几杯啤酒。
Baierisch-Bier?留连腮胡的将军问道,有意粗声粗气地,装出一副吃惊的样子,“Guten Men.”
“什么?巴维尔伯爵还在那儿吗?”一位青年将军冷漠而无精打采地问另外一位。
“还在那儿,”另外一个也同样冷漠地回答,“据说,要来代替他的位置,Mais c'est provisoire,Serge。”
“嘿!”前一个傲慢地说。
“哦,是的。”第二个也很傲慢。
“我真不明白,”刚才唱歌的那位将军说,“我真不明白,巴维尔为什么找出各种的理由来为自己分辩……唔,他还欺负那个商人,il lui a fait rendre ge……这有什么了不起的?他可能有自己的想法吧。”
“他害怕……报刊上揭露。”什么人咕噜了一句。
爱激动的将军发火啦。
“哼,这可是最糟糕的事!报刊!揭露!若是我能做主,我就只准你们这些刊物上登载肉价、粮价,还有卖皮货和卖靴子的广告。”
“还有拍卖贵族产业的广告。”拉特米洛夫插话说。
“是的!在目前这种状况下……不过,在巴敦,au Vieux Chateau,讲这些有什么用!”
“Mais pas du tout!pas du tout!”戴黄帽子的夫人嘟嘟哝哝地说,“J'adore les questions politiques.”
“Madame a raison,”另一位将军插进来了,他的脸长得非常可爱,像是少女的脸,“为什么我们要回避这种问题……即使在巴敦?”他说这几句话时恭敬地瞟了李特维诺夫一眼,谦逊地微微一笑,“一个正派人在任何场合都不应该放弃自己的信念。不对吗?”
“当然啰,”爱激动的将军回答,同样也看了看李特维诺夫,仿佛在间接地责备他,“不过,我看不出有这种必要……”
“不对,不对,”谦逊的将军还是照旧温和地打断了他的话,“您瞧,我们的朋友瓦列里昂·符拉基米洛维奇刚才提到了拍卖贵族产业的事。怎么?难道这不是事实?”
“可是现在根本不可能拍卖了,谁也不需要!”爱激动的将军叫了起来。
“也许……也许是吧。所以才应该宣告这个事实嘛……这种到处皆是的可悲的事实。我们破产了——非常之好;我们受了屈辱——这也是无可置辩的;不过,我们,大地主们,我们毕竟代表一个原则……un principe。支持这个原则——是我们的责任。Pardon,madame,您的手帕好像掉了。若是连最聪明的人,姑且这么说吧,也会突然一时糊涂的话,我们就应当——恭恭敬敬地(将军伸出一个指头)用公民的手指指出,前方是个万丈深渊,我们应该提出警告;我们应该恭敬而坚决地说:‘退回去,倒退回去……’这才是我们应该说的话。”
“可是,也不能完全倒退回去。”拉特米洛夫沉思地说。
谦逊的将军只是咧开嘴笑笑。
“完完全全。完完全全倒退回去,mon très cher。越往回退越好。”bbr>.
将军又客客气气地瞟了李特维诺夫一眼。李特维诺夫简直忍耐不住了。
“那么我们是否应该退到七贵族政府的时代去呢,大人阁下?”
“哦,这也不错呀!我可以毫不犹豫地表示自己的看法。应当改造……是的……改造过去做的一切。”
“包括二月十九日?”
“包括二月十九日——尽可能如此。O patriote ou on ne l'est pas。他们还会对我说,那自由呢?你们认为,对老百姓来说这个自由是甜蜜的吗?请你们问问他……”
“你们可以试试嘛,”李特维诺夫接着他的话说,“不妨去试试剥夺他的这个自由……”
“ent nommez-vous ce monsieur?”将军悄声问拉特米洛夫。
“你们在那儿谈论些什么呀?”胖将军突然说起话来,在这个小圈子里,他显然是充当宠儿的角色,“一直在谈论报刊?末流作家?请允许我对你们讲一件我和这类作者之间的趣事——真妙!有人对我说,un folliculaire在报上写了一篇文章诽谤您。哼,我当然马上就把他制服了。把那个宝贝找了来……我说:‘你这是怎么回事,我的朋友,folliculaire,你怎么造谣诽谤?难道是爱国主义把你制住了?’他说:‘是制住了。’‘好吧,那么,’我说,‘folliculaire,你爱钱吗?’‘我爱。’他说。于是此时我就,我亲爱的先生们,我就让他闻一闻我的手杖的镶头。‘我的天使,这个你爱吗?’‘不,’他说,‘我可不爱这个。’‘你呀,’我说,‘你好好地闻闻它吧,我的手是干净的。’‘我不爱。’他就说了这么一句。而我说:‘我的心肝,我可非常喜爱这个,不过不给自己享用。你明白这个譬喻了吗,我的宝贝?’‘明白了。’他说。‘那么你要放小心点,今后做个听话的乖孩子,现在给你一个卢布,日日夜夜为我祝福。滚吧。’于是这个folliculaire就走了。”
将军笑了起来,其余的人也跟着他笑了起来——全体,除了伊琳娜,她不仅毫无笑容,而且还不高兴地瞧了瞧讲故事的人。
谦逊的将军轻轻地拍了拍包里斯的肩膀。
“这些通通是你编造的,我亲爱的朋友……你用手杖吓唬人……可是你连手杖也没有。C'est pour faire rire ces dames。不过耍耍嘴皮子罢了。但是问题不在这儿。我刚才讲过,应当完完全全倒退回去。请理解我的意思。我并不是所谓的进步的敌人。但是所有这些大学和中学,还有平民小学之类,这帮大学生、牧师的儿子、平民知识分子、所有这帮小人物们,tout ce fond du sac,la petite pro priété,pire que le prolétariat。”(将军用一种娇弱的,几乎是有气无力的声音在讲)voilà ce qui m'effraie……这就是必须止步的地方……必须加以阻止。(他又亲切地瞟了李特维诺夫一眼)是的,先生,必须,必须止步。请不要忘记,我们之中任何人都没有提出什么要求,什么也没请求。例如说,自治,难道说有人要求这个吗?你们难道要求过它吗?或者是你?是你?或者是你们,女士们?没有它,你们也不仅管着自己,而且还管着我们全体。(调皮的冷笑使将军那张俊美的脸发出光彩)我亲爱的朋友们,为什么要像兔子一样一个劲儿地往前跑呢?民主使你们高兴,它会奉迎你们,它会为你们的目的效劳……可这是一把两面有刃的利剑。最好还是照老办法,照过去那样,这样保险得多……绝对不允许平民百姓们自作聪明,应该信赖贵族阶级,唯有它是有力量的。真的,这样会好些。至于进步嘛……从我个人来说,我丝毫也不反对进步。不过,只是不要给我们律师、陪审员,还有管土地的什么官吏,而且,还有纪律——对纪律千万不要去触犯它,至于说到什么桥梁啦,堤岸啦,还有医院,你们完全可以去建造嘛,还有街道,为什么不可以用瓦斯灯去照明呢?
“彼得堡四面八方都着火了,你们去要进步吧!”爱激动的将军低声埋怨着。
“我瞧你呀,还挺厉害,”胖将军说,懒洋洋地摇晃着身子,“最好让你去当检察长,照我看来avec Orphée aux enfers le progrès a dit son dernier mot。”
“Vous dites toujours des bêtises.”来自阿尔扎玛斯的夫人嘻嘻笑着说。
将军摆出一副非常神气的样子。
“Je ne suis jamais plus sérieux,madame,que quand je dis des bêtises.”
“这句话,维尔第先生已经说过好几次了。”伊琳娜轻声说。
“De la poig des formes!”胖将军叫了起来,“de la poigne surtout,翻译成俄语,可以这样说:客客气气,但是要打他耳光!”
“可是你啊,淘气的孩子,淘气得不可救药!”谦逊的将军接过话茬儿来说,“Mesdames,请别听他的。他..连一只蚊子也打不死。他只满足于摧残心灵。”
“噢,并不是这样,包里斯,”拉特米洛夫说,跟妻子交换一个眼色,“淘气归淘气,这可是夸大其词。进步——这是社会生活中的一种现象,它是不该忘记的,这是一种征兆。必须加以注意。”
“是呀,”胖将军反对说,皱皱鼻子,“事情明摆着,你是想当国家要人!”
“根本不是什么国家要人……跟国家要人有什么关系!总不能不承认真理嘛。”
Boris又把手指头塞进鬓角胡,两眼呆呆地望着空中。
“社会生活,这很重要,因为在人民的发展中,这样说吧,在祖国的命运里……”
“Valérien,”Boris威严地打断他的话,“il y a des dames ici。我简直没料到你会这样。你大概是想进委员会吧?”
“可是现在,谢天谢地,它们统统关闭了。”爱激动的将军附和了一句,又唱了起来:“Deux gendarmes on beau diman-che……”
拉特米洛夫把麻纱手帕凑到鼻子上,非常优雅地不作声了;谦逊的将军再三重复说:“淘气的孩子,淘气的孩子!”而Boris转身对着那位在空旷无人的地方还要撒娇的贵妇,既不压低声音,也没有改变面部的表情,就再三地追问她,什么时候她才能“垂青于他炽热的爱情”,因为他爱她爱得要命,为此痛苦万分。
在这段谈话的过程中,李特维诺夫几乎每一瞬间都感到越来越难以忍受。他的自尊心,那正直的平民的自尊心简直激怒起来了。他,一个小官吏的儿子,跟这帮彼得堡的贵族军人有何共同之处?他所爱的正是他们憎恨的,而他所憎恨的恰恰是他们爱的,他十分清楚地意识到这一点,而且是亲身感受到了。他觉得他们说的笑话平淡无味,那副腔调使他难以忍受,而且一举一动都是虚伪的。即使在他们最温和的言辞中,他也能听出一种令人愤懑的轻蔑——然而在他们面前,在这帮人,这帮敌人面前,他却似乎怯懦起来……“呸!多么可恶!我使他们不自在,他们觉得我很可笑,”他心中不断想着,“为什么我还要留在这儿呢?走吧,马上就走!”伊琳娜在场也不能留住他:即便是她,也在他心中激起一种不愉快的感觉。他站了起来,开始告别。
“您要走啦?”伊琳娜轻轻地说,但是,稍稍沉吟之后便不再挽留,只不过要他答应一定去看望她。拉特米洛夫将军还是跟先前一样彬彬有礼地对他一鞠躬,握了握他的手,送他到平台边……但是,李特维诺夫在小路上刚转弯,身后就响起一阵哄堂大笑。其实这并不是笑他,而是笑那位姗姗来迟的Mcb维尔第,他突然出现在平台上,头上戴一顶窄檐的礼帽,穿着蓝短衫,骑着毛驴。然而血涌上了李特维诺夫的双颊,心里痛苦:他紧咬牙关的嘴里似乎满是苦味。“这伙卑鄙可耻的家伙!”他喃喃地说,没有想到他在这伙人中间逗留的短暂时刻,还不能提供理由使他下如此激烈的断语。伊琳娜,他过去的伊琳娜,就落进了这个世界!她在这个世界里周旋、生活、主宰一切,为了这个世界,她牺牲了自己的尊严,牺牲了心灵中美好的感情……很明显,事情就是如此;很明显,她不配享有更好的命运!他很庆幸,她并没想到要仔细询问他的打算!否则,他就不得不当着“他们”的面,当“他们”在场的时候,说出一切……“绝不!永远不!”李特维诺夫悄悄地说,深深地吸着清新的空气,简直是沿着去巴敦的路跑下去。他思念着自己的未婚妻,思念着自己可爱、善良、圣洁的达吉雅娜,他觉得她是那样的纯洁、高尚、真实!他怀着真挚的温情想起她的面容、她的话语、她的习惯……他多么焦急地期待着她到来!
疾步迅走平静了他的烦躁。回到寓所之后,他坐在桌前,拿起一本书,但突然书从手中滑落,他甚至颤抖了一下……他这是怎么啦?他什么事也没有,不过伊琳娜……伊琳娜……他忽然感觉到,他和她的重逢多么令人惊讶,多么奇怪,又是多么不寻常……这可能吗?他真的遇见了那个伊琳娜,而且跟她说了话……为什么那些人身上深深刻印着的那种交际界令人反感的痕迹,在她身上就没有呢?为什么他感觉到,她仿佛很寂寞,或是很忧郁,或是为自己的处境感到苦恼?她在他们的营垒中,然而她不是敌人。是什么使得她这么欣然地招呼他,并且约他去看望她?
李特维诺夫震动了。
“啊,达妮雅,达妮雅!”他无限神往地叫了一声,“你才是我唯一的天使,我的保护神,我只爱你一人,而且永生永世爱你。我不去看她。完全不要去管她!让她跟她那些将军们寻欢作乐去吧!”
李特维诺夫重新读起书来。
11
李特维诺夫开始读书,然而他读不进去。他走出房间,散了一会儿步,听听音乐,看看赌博,又回到自己房间重新试着读书——仍旧毫无用处。时间过得特别慢。毕沙尔金,那个心地善良的和解中间人来了,一坐就是三个小时。他又说又聊,提出一些问题,拉拉杂杂地发着议论,一会儿议论高尚的题目,一会儿又扯到有益的事物,终于弄得非常无聊,可怜的李特维诺夫差点没叫了起来。在使人感到无聊——令人烦闷的一种冷漠的、毫无出路的、完全绝望的无聊——的方面,毕沙尔金可真是从无对手的,甚至那些品德最高尚的人,善于制造无聊的名家,也甘拜下风。他的头发剪短梳光的脑袋,他的淡色无神的眼睛,他的端正的鼻子,单是这一副长相就使人不由得产生一种沮丧的印象。而他那慢吞吞、像是睡意蒙眬的男中音的嗓门,似乎是天生为了坚信地、明白地说些尽人皆知的名言,诸如二二得四,绝不是五,也不是三,水是湿的,善行值得称赞;又如在金钱事务上,个人跟政府一样,政府也跟个人一样,必须要有信用。可是尽管如此,他还是个道地的好人呢!罗斯的命运就是如此:我们的优秀人物是枯燥乏味的。毕沙尔金走了,又来了宾达索夫。他马上厚着脸皮向李特维诺夫借一百盾。李特维诺夫也就如数给他,尽管对宾达索夫丝毫没有好感,甚至还厌恶他,也明知道这笔钱是一辈子也拿不回来了,而且他自己正需要钱。那么,读者会问了:他为什么把钱给他?天知道为什么!俄国人在这方面也是了不起的。请读者把手放在心上,回忆一下自己一生中做过多少次这种绝对没有道理的事吧。宾达索夫对李特维诺夫连谢都没有说一声,还要了一杯巴敦红酒喝了就走,连嘴唇都没擦干净,却老着脸皮把脚跟碰得很响。李特维诺夫望着这位远去了的小气鬼的红颈项,心里一个劲儿地怨恨自己。傍晚他接到达吉雅娜的来信,她告诉他,由于她姑母的身体不适,她不可能在五六天之内到巴敦来。这个消息使李特维诺夫心里很不愉快,更加重了他的烦闷,所以他情绪很坏,很早就上床睡觉了。第二天也不比前一天好,好像更坏。李特维诺夫的房间里从一清早起就挤满了同胞们:庞巴耶夫、渥罗希洛夫、毕沙尔金、两个军官、两个海德堡的大学生,他们一拥而至,一直坐到快吃午饭的时候还不走,尽管很快就找不到话题,而且明显地感到无聊极了。他们只是不知道到哪儿去,所以跑到李特维诺夫的房间里来,于是像通常所说的:“搁浅”在此地了。起初,他们谈古巴廖夫已经回到海德堡了,应当到他那儿去一趟。后来又涉及波兰问题,研究一阵哲理。以后又谈起赌博、妓女,又讲起丑闻秘事。最后,话题转向什么大力士啦,大胖子啦,大肚汉啦,等等。他们还谈起一些陈旧的逸闻,有一个叫鲁金的助祭跟人打赌,吃了三十三条海青鱼,一个有名的大胖子枪骑兵团团长伊兹耶吉诺夫,还有一个能把牛胫骨在自己额上折断的士兵。到后来简直完全在胡说八道了。毕沙尔金本人一面打哈欠一面说,他认识一个小俄罗斯的农妇,她临死之前体重还有二十七普特有余,还认识一个地主,一顿早饭就吃了三只鹅和一条鲟鳇鱼。庞巴耶夫突然心醉神迷地说,他自己就能吃掉一头整羊,“当然要加调料啰”,而渥罗希洛夫咕噜了一些有关一个武备学校同学,一个大力士的非常不合情理的事,所有的人听了都不作声了,沉默着,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拿起帽子,散了。剩下了李特维诺夫独自一人,他想读书,但是头脑里像塞满了糨糊一样,什么正经事也做不了,晚上也白白浪费了。第二天早上,他正打算去用早餐,有人敲他的房门。“天哪,”李特维诺夫想,“昨天的这群朋友里又有人来了。”所以他的声音略有颤抖地说:
“Herein!”
房门悄悄打开,走进来的竟是波图金。
李特维诺夫一见是他,喜出望外。
“这可太好了!”他说,紧紧地握着这位意外来客的手,“谢谢!我本来决定要去拜望您的,可是您不愿意告诉我您的住址。请坐,请放下帽子。请坐呀。”
波图金根本没有回答李特维诺夫这些亲切的话,站在房间中央,两脚替换站着,只是笑着摇头。李特维诺夫的热情欢迎显然使他感动,然而他脸上的表情却有些不大自然。
“这……有一点小小的误解……”他吞吞吐吐地说起来,“当然啰,我永远高兴……但我是,说实在的……是别人派我来的。”
“那么您是想说,”李特维诺夫用抱怨的声调讲,“您自己是不会来看我的啰?”
“噢,不,请不要!……不过我……我,也许,不会下决心在今天来打扰你,如果不是人家要我来找您的话。总而言之,我来看您是受人之托。”
“受谁之托,能告诉我吗?”
“一位您认识的人,伊琳娜·巴甫洛芙娜·拉特米洛娃。您前天答应去看她,但是没有去。”
李特维诺夫惊讶地注视着波图金。
“您跟拉特米洛娃夫人认识?”
“这您可以看得出来。”
“很熟?”
“我在某种程度上是她的朋友。”
李特维诺夫沉默了。
他终于又问:“请允许我问您一句,您可知道,伊琳娜·巴甫洛芙娜为什么要见我吗?”
波图金向窗口走去。
“多少知道一些。据我判断,遇见您,她感到非常高兴,所以愿意恢复从前的关系。”
“恢复,”李特维诺夫重复了一句,“请原谅我冒昧,但是允许我再问您一句。您知不知道,这种关系是什么性质的?”
“说实在的——不知道,不清楚。但我猜想,”波图金补充一句,突然面对着李特维诺夫,友好地注视着他,“我猜想,关系一定很好。伊琳娜·巴甫洛芙娜非常称赞您,所以我答应她来请您。您去吗?”
“什么时候?”
“现在……马上……”
李特维诺夫惊讶地摊开两手。
“伊琳娜·巴甫洛芙娜,”波图金继续说,“她觉得,那个……怎么说呢……那一个圈子,就是前天您遇见她时的那个圈子,自然不应当引起您特别的好感。但是她要我对您说,魔鬼并不像画的那么凶恶。”
“唔……用这句名言专门来形容那个……圈子?”
“是的……一般地说。”
“唔……那么您,索松特·伊凡诺维奇,您对魔鬼有什么看法?”
“我想,格里戈利·米哈依洛维奇,它无论如何也不像人们描绘的那样。”
“要好一些?”
“好一些或是坏一些,这很难判断,不过绝不是那种样子。喂,怎么样,咱们走吧?”
“您先坐一小会儿。老实说,我总觉得有点奇怪……”
“请问,指什么?”
“您,您本人,怎么会成为伊琳娜·巴甫洛芙娜的好朋友的呢?”
波图金打量了自己一眼。
“凭我的外表,以我的社会地位,这确实不可相信;但是您知道——莎士比亚也曾说过‘霍拉旭,天地之间有许多事情’,如此等等。世事变幻无常。给您打个譬喻吧:您面前有一棵树,现在又没有风,低枝上的一片叶子怎么能碰到高枝上的一片叶子呢?无论如何不能。可是如果起了狂风暴雨,一切都乱了——于是上下两片树叶就碰着了。”
“啊哈!这么说来,有过暴风雨啰?”
“那是当然!生活中哪能不经风雨?不过这是哲学方面的问题了。该走了。”
李特维诺夫还在踌躇。
“哦,上帝!”波图金做出一副滑稽可笑的鬼脸,尖声叫道,“现在的年轻人成什么样子!一位美丽非凡的夫人约见他们,还派了专使登门,可他们还在推三阻四!您该惭愧,亲爱的先生,您该惭愧。这是您的帽子。拿着吧,现在像我们的朋友,满怀热情的德国人说的:‘Vorwrts!’”
李特维诺夫仍旧站着想了一会儿,不过最后还是拿起帽子,跟波图金一同走出房间。
12
他们走进巴敦一座高级旅馆,求见拉特米洛娃将军夫人。门卫起初询问了他们的姓名,然后立刻回答,“die Frau Fürstin ist zu Hause”,然后亲自把他们领到楼上,亲自敲了房门,并且通报了他们的到来。“Die Frau Fürstin”立刻接待了他们,她独自在家:她的丈夫到卡尔斯鲁厄去谒见一个过路的、“有权有势”的显要人物去了。
波图金和李特维诺夫跨进房门的时候,伊琳娜正坐在一张不大的圆桌旁,在十字布上绣花。她急忙把刺绣搁在一旁,推开小圆桌,站了起来,满脸露出一种真诚的喜悦。她穿着一件晨衣,纽扣一直扣到领子,双肩和两臂的美丽的线条透过轻纱隐隐可见,一根随意编成的发辫松散着低垂在纤细的颈上。伊琳娜飞快地瞟了波图金一眼,悄声道了一句“merci”,然后向李特维诺夫伸出手去,客气地责备他的健忘。“还算是老朋友呢。”她又说了一句。
李特维诺夫开始表示歉意。“C'est bie bien.”她急忙低声说,而且亲切地硬把他的帽子拿过去,让他坐下。波图金也坐了下来,但是立刻又站了起来,说是他有一件急事要办,午饭后再来,然后向他们一一鞠躬告别。伊琳娜又飞快地瞟了他一眼,对他亲切地点点头,但是没有挽留他。他的身影刚刚消逝在门帘后面,她就以迫不可耐的敏捷转向李特维诺夫。
“格里戈利·米哈依洛维奇,”她用柔和而清脆的声音说着俄语,“现在就剩我们俩了,我可以对您说,我们的重逢使我非常高兴,因为它……它使我有可能……(伊琳娜直勾勾地看着他的脸)请求您的宽恕。”
李特维诺夫的心不由得震动了。像这样迅速的突袭,是他事先没有料到的。他没有料到她竟会自己重提旧事。
“有什么可……宽恕……”他含糊地低声说道。
伊琳娜脸红了。
“宽恕什么?……您自己明白,”她低低地说,稍稍扭过脸去,“我对不起您,格里戈利·米哈依洛维奇……虽说,当然啰,这是我命中注定(李特维诺夫回忆起她那封信),而且我也并不后悔……再说,无论如何,也已经太晚了。但是,自从突然与您相见,我对自己说,我们一定要做朋友,一定要……如果这做不到,我一定会非常痛苦……为了做到这一点,我觉得必须跟您解释清楚,再不要拖延,一次彻底解决,以后好不再有任何……gêne,没有任何不自然,一次彻底解决。格里戈利·米哈依洛维奇,您应当对我说,您原谅我了,否则我会认为您……de la rane。Voilà!从我这方面来说,也许,这是过分的奢望,因为您,显然早就把这一切抛到脑后了。但是不管怎么样,请告诉我,您已经宽恕了我。”..
伊琳娜一口气说完了这番话,李特维诺夫发现她的眼里闪着泪花……是的,真的是泪水。
“请别这么说,伊琳娜·巴甫洛芙娜,”他赶紧说道,“您这样道歉,请求宽恕,多么难为情啊……事情过去了,早已烟消云散了,我奇怪的只是,您置身在荣华富贵之中,居然还能保存对您青年时代的一个没有出息的同伴的记忆……”
“这使您奇怪?”伊琳娜轻声说道。
“这使我感动,”李特维诺夫应声说,“因为我无论如何不能设想……”
“可是您仍旧没有对我说,您已经宽恕了我。”伊琳娜打断了他的话。
“我真诚地为您的幸福而高兴,伊琳娜·巴甫洛芙娜,我全心全意地祝贺您一切顺利……”
“不再记旧恶?”
“我记得的唯有您曾给予我的那最美好的时刻。”
伊琳娜朝他伸出双手。李特维诺夫把它们紧紧地握住,没有立刻松开…99lib.…这温柔的接触在他心头暗暗激起一种长期以来未曾有过的感情。伊琳娜又一次直直地瞧着他,但这一次她已是笑吟吟的……而他也第一次径直而专注地端详着她……他重新认出了这曾经对他是万般亲切的面貌,这双有着长睫毛的深邃的眼睛,这颊上的一颗小痣,额发上特别的波纹,还有这爱娇而有趣地撇着嘴唇,微微动一动双眉的习惯!啊,这一切,这一切他全认出来了……但她现在比从前更美了!这个年轻女性的身体是多么美,多么有魅力!娇艳光洁的面庞上不施脂粉,不染铅华,没有任何虚饰……是啊,这才算得上是真正的美人!
李特维诺夫忽然沉思起来……他一直凝视着她,但是他的思绪已飞得很远……伊琳娜发觉了。
她大声说:“这可真是太好了。现在我的良心熨帖了,我能够来满足我的好奇心……”
“好奇心。”李特维诺夫重复了一句,仿佛没有听懂。
“是的,是的……我一定要知道,这些时候以来,您做了些什么,您有什么计划,我什么都想知道,怎么样,做什么和什么时候……一切的一切。您必须对我说真话,我可以预先告诉您,我过去一直注意着您……只要条件允许……”
“您一直注意着我,您……在那儿……在彼得堡?”
“在我置身的荣华富贵之中,正如您刚才所说的。正是这样,是的,我一直注意着您。关于这个荣华富贵的圈子,过一会儿我还要跟您谈。现在您应当讲,多多地讲,长长地讲,没有人会来打扰我们。啊,这有多么妙啊!”伊琳娜补充说,快乐地坐在安乐椅上,整理整理衣服,“好了,请开始吧。”
“在开始谈之前,我应当先谢谢您。”李特维诺夫说。
“谢什么?”
“那一束花,放在我房里的那一束花。”
“什么花束?我一点也不知道。”
“怎么?”
“告诉您,我什么都不知道……可是,我在等待……等待您讲话……噢,这个波图金可真是个聪明人,他居然把您请来了!”
李特维诺夫注意地听起来。
“您和这位波图金先生早已相识?”他问。
“很久了……您快说吧。”
“跟他很熟?”
“唉,是的!”伊琳娜叹息一声,“有些特殊原因……您一定听说过艾莉莎·别尔斯卡娅……就是前年惨死的那位?……嗐,我忘了,您是不知道我们的种种事情的……幸好,幸好您不知道。哦,queue ce!终于有一个人,一个活生生的人,他一点也不知道我们的事!而且可以对他讲俄国话,尽管说得不好,然而毕竟是俄国话。跟他用不着讲那种装腔作势、令人厌恶的彼得堡式的法语!”
“照您说,波图金也跟那位……”
“回忆这些往事都会使我非常难受,”伊琳娜打断了他的话,“艾莉莎是我在学校里的好朋友,后来,在彼得堡au chateau,我们又不断见面。她把自己的全部秘密告诉了我:她非常不幸,受了很多苦。波图金在这件事上表现得非常好,像个真正的骑士!他做了自我牺牲。我到那个时候才真器重他!不过我们又离题了。我在等着听您的故事呢,格里戈利·米哈依洛维奇。”
“我的故事可一点也不会使您感兴趣,伊琳娜·巴甫洛芙娜。”
“这就不关您的事啰。”
“回忆一下吧,伊琳娜·巴甫洛芙娜,我们有十年不见了,整整的十年。从那时起,多少年华似流水般逝去!”
“不仅仅是流水,不仅仅是流水!”她带着一种异常痛苦的表情再三地说,“所以我才想听您说说。”
“而且,我,真的,真不知道我究竟从何说起。”
“从头说起,从最初那个时候,您……从我去彼得堡以后。您当时离开了莫斯科……您知道不,我从那时起,从未回过莫斯科!”
“真的吗?”
“起初是不能去;后来,我出嫁的时候……”
“您早就结婚了?”
“第四个年头了。”
“您有孩子吗?”
“没有。”她干巴巴地回答。
李特维诺夫沉默了一会儿。
“那么在您结婚以前,一直住在那个,他叫什么名字,哦,列辛巴赫伯爵家里?”
伊琳娜盯着瞧他,似乎想弄清楚他为什么要问这个……
“不是……”她终于悄声说。
“那么说,您的父母亲……其实,我还没有问您他们的情况。他们……”
“他俩都健在。”
“仍旧住在莫斯科?”
“仍旧在莫斯科。”
“那您的弟弟妹妹们呢?”
“他们也好;我都替他们安排了。”
“啊!”李特维诺夫皱起眉头,瞟了伊琳娜一眼,“其实,伊琳娜·巴甫洛芙娜,应该讲的不是我,而是您,只要不是……”
他突然住口,沉默下来。
伊琳娜把两只手抬到面前,转动着手指上的结婚戒指。
“什么?我不拒绝,”她终于轻声说道,“等有机会……嗯……不过您先说……因为,您瞧,我虽然一直注意着您的行踪,但是几乎一点也不知道您的情况。关于我……嗯,关于我的情况您一定听说不少了。对吧?您听说了吧,说呀?”
“伊琳娜·巴甫洛芙娜,您在社交界的地位太显著了,不可能不引起议论……特别在我住的外省,什么样的流言蜚语都信以为真。”
“那您相信这些流言蜚语吗?这是哪一种类型的呢?”
“老实说,伊琳娜·巴甫洛芙娜,这些流言极少传到我的耳朵里。我过的是与世隔绝的生活。”
“这怎么回事?您不是去过克里米亚,当过非常后备军吗?”
“连这您也知道?”
“您瞧,不是对您说过了,一直注意着您呢。”
李特维诺夫又感到非常惊讶。
“既然我不说您也知道,何必还要我对您讲呢?”李特维诺夫轻轻地说。
“为了……为了履行我的请求,因为是我在请求您呀,格里戈利·米哈依洛维奇。”
李特维诺夫低下了头,开始……开始概括地对伊琳娜讲讲自己简单的经历,但是有点前后不相连贯。他常常停下来,询问地看看伊琳娜,好像说,够了吗?但她坚持要他讲下去,把头发向耳后一撩,两肘支在扶手上,仿佛在全神贯注地去捕捉每一个字。若是有人从旁看见她,注视她脸bbr>99lib.上的神情,一定以为她根本不在听李特维诺夫对她说些什么,径自在沉思默想……她看的并不是李特维诺夫,尽管由于她执拗的注视他感到不安,而且脸红了。出现在她眼前的是整个生活,是另一种,不是他的,而是她自己的生活。
李特维诺夫并没有说完,内心不断增长的窘迫不安引起的不快之感使他沉默下来。这一次伊琳娜却什么也没说,不再要求他继续讲下去,只是把手掌捂着双眼,仿佛是疲倦了,缓慢地靠在椅背上,一动不动。李特维诺夫等了一会儿,想到自己的拜访已经延续了两个多小时,正想伸手去拿帽子,突然隔壁房间响起一阵精制漆皮马靴的迅速的吱轧声,紧接着飘来一股贵族近卫军特有的香风,瓦列里昂·符拉基米洛维奇·拉特米洛夫走了进来。
李特维诺夫站起身来,跟这位体面的将军相互鞠躬行礼。伊琳娜却不慌不忙地把双手从脸上放下,冷冷地瞅了瞅自己的丈夫,用法语轻声说:“啊!您已经回来了!现在几点了?”
“快四点了,ma chère amie,可你还没换好衣服——公爵夫人该等我们了。”将军回答,然后,朝李特维诺夫那边优雅地弯了弯勒得紧紧的身体,声音里带着他特有的近乎娇气的戏谑,又说了一句:“显然是这位贵客使你忘了时间。”
请读者允许我们在这里告诉他一些拉特米洛夫将军的身世。他的父亲是私生子……你们有何想法?你们没有猜错——但我们不大愿意讲出来……是亚历山大时代一位显贵跟一个姣好的法国女演员的私生子。这位大贵人帮助儿子在社会上有了地位,但是没有留给他产业——这个儿子(我们主人公的父亲)也没来得及发财:因为他死的时候讲军衔是个上校,论身份不过是个警察局长。死前一年,他跟一个靠他保护的、年轻貌美的小寡妇结了婚。他跟小寡妇生的儿子,就是瓦列里昂·符拉基米洛维奇,靠情面进入贵胄军官学校,获得校长的赏识——主要不是因为学业的成绩优良,而是靠良好的军人气概、优美的举止以及品行优良(虽然他也受过凡是过去的国家军官学校的学生不可避免地遭受的一切)——最后进入了近卫军。他的官运非常亨通,这全凭他的谦恭而愉快的性格,灵活机敏的舞姿,检阅中做传令官时骑在马上——大都是别人的马——的骑术,最后,他对待上司还有一种特别的艺术:恭敬中透着亲昵、亲切中伴有忧郁,一种苦凄凄的巴结逢迎,掺杂着几丝轻如羽毛的自由主义色彩……然而,这种自由主义并不妨碍他在被派去镇压起义的白俄罗斯村庄里,鞭打了五十个农民。他的外貌相当动人,而且显得非常年轻:光滑的皮肤,绯红的双颊,柔软而有弹性的躯体。他在女性中享有惊人的成功:老年贵妇简直为他神魂颠倒。拉特米洛夫将军,习惯做事审慎,出于利害算计而寡言少语,经常出入于高等社交界,像是一只勤劳的蜜蜂,即使是最不好看的花儿也要采点花粉——他既没有德行,又没有任何学问,但凭借着精干人的声誉,对各色人物的鉴别力与察情谙势,最主要的是——凭着不折不挠地为自身利益奋斗的愿望,终于看见在他面前所有的道路一概通行无阻……
李特维诺夫不自然地冷冷一笑,伊琳娜却只是耸耸肩膀。
“那有什么,”她依然用那种冷冷的腔调,“您见着伯爵了?”
“当然见到了。他要我向你致意。”
“啊!他还是那么愚蠢,您的这位保护人?”
拉特米洛夫将军什么也没有回答,只是鼻子里轻轻一笑,像是表示对轻率的妇人之见的容忍。好心肠的成年人正是用这种笑来对答孩子们轻率的行为。
“是啊,”伊琳娜又说了一句,“您那位伯爵简直蠢得惊人,这种人我简直早就看够了。”
“是您自己要我去看他的,”将军不高兴地讲,然后转向李特维诺夫,用俄语问他,“您饮用巴敦的矿泉水吗?”
“我嘛,谢天谢地,很健康。”李特维诺夫答。
“这就太好了,”将军接着说,客气地咧嘴一笑,“其实到巴敦来不一定是为了治疗;不过此地的水最有功效,je veux dire efficaces;譬如说,如果有人跟我一样患有神经性咳嗽……”
伊琳娜赶快站了起来。
“我们还会跟您见面的,格里戈利·米哈依洛维奇,而且我希望很快再见面,”她说着法语,轻蔑地打断了丈夫的话,“可是现在我该去梳妆了。这位老公爵夫人和她那些没完没了的parties de plaisir真叫人难以忍受,除了叫人厌烦,什么也没有。”
“您今天对所有的人都非常苛刻。”她的丈夫咕噜了一句,溜进了邻室。
李特维诺夫朝房门走去……伊琳娜叫住他。
“您对我什么都说了,”她悄声说道,“可是隐瞒了最主要的。”
“您指什么?”
“据说,您要结婚了?”
李特维诺夫连耳朵都红了起来……他的确是有意不提达妮雅的。此刻他心里非常不快,第一,伊琳娜知道了他的婚事,第二,她像是在揭穿他有意向她隐瞒这桩婚事似的。他简直不知道说什么好了,可伊琳娜一直眼睁睁地盯着他。
“是的,我要结婚了。”他终于说出口来,于是立刻走了。
拉特米洛夫回到房间里。
“咦,你怎么还不换衣服?”他问。
“您一个人去吧,我头痛。”
“可是公爵夫人……”
伊琳娜把丈夫从头到脚打量一番,背转身对着他,走进自己的房间。
13
李特维诺夫对自己非常不满99lib?,像是在轮盘赌上赌输了钱,或是失信于人。内心的声音告诉他,作为一个未婚夫,一个明白事理的人,而不是一个小孩子,他既不该屈从于好奇心的驱使,也不该受回忆的诱惑。“真不该去这一趟!”他寻思着,“她不过是撒娇,任性,卖俏……她寂寞,她对一切都腻烦了,她就抓住了我……成天吃珍馐美味,突然想吃黑面包……这可太妙了。可我为什么跑去呢?难道我能……不蔑视她?”最后这几个字,尽管没有说出口来,却也是费了好大的劲才选用的。“当然,这一点危险也没有,也不可能有,”他继续想下去,“因为我心里明白,我是在跟什么人打交道。不过无论如何不应该玩火……我的脚再也不踏进她的门了。”李特维诺夫对自己却不敢也不能承认:伊琳娜在他眼里有多美,在他心里激起多么强烈的感情。
整天又是闷闷不乐、无精打采地过去。午餐时,李特维诺夫碰巧坐在一个仪表堂堂、染了胡子的bel-homme旁边,这人一直默不作声,只是气喘吁吁瞪圆了眼睛……不过,突然打了一个饱嗝,显出这是一位同胞,因为他立刻怒冲冲地用俄语说:“我早就说过,不该吃甜瓜嘛!”晚上也没有什么可以告慰的事:宾达索夫当着李特维诺夫的面赢了一笔比向他借的数目多四倍的钱,可是不仅不还债,反而恶狠狠地瞪眼瞅着他,仿佛就是因为被他看见赢了钱,所以打算更加狠狠地惩罚他。第二天早上,又拥来了一大帮同胞;李特维诺夫好不容易摆脱了他们,动身到山上去,一出门就碰上伊琳娜,他佯作没认出她来,迅速走了过去,接着又碰上波图金。他想跟波图金说话,但是波图金却不愿理睬。他搀着一个衣着华丽的小姑娘,她满头几乎是白色的蓬松鬈发,苍白的病态的小脸上一双大大的黑眼睛,跟所有被娇宠的孩子们一样,脸上一副特殊的命令式的、不耐烦的神情。李特维诺夫在山里待了两个钟头就沿着李赫顿泰勒林荫道走回去……坐在长椅上的一位带着蓝色面纱的贵妇人,急忙站起身,朝他走来……他认出了伊琳娜。
“您为什么避开我,格里戈利·米哈依洛维奇?”她的声音发颤,一个人满怀愤怒时,说话的声音才这样。
李特维诺夫窘迫起来。
“我避开您了吗,伊琳娜·巴甫洛芙娜?”
“是的,您……您……”
伊琳娜非常激动,简直是发怒了。
“您弄错了,请您相信。”
“不,我没弄错。难道我今天早上——喏,就是我们碰上的时候——难道我看不出来,您是认出我了吗?说呀,难道您认不出是我吗?说呀?”
“我真的……伊琳娜·巴甫洛芙娜……”
“格里戈利·米哈依洛维奇,您是个直爽人,您总是说真话的:告诉我,告诉我,您不是认出我了吗?您是有意扭过脸去的吧?”
李特维诺夫瞟了伊琳娜一眼。她的眼睛里闪烁着异样的光芒,透过细密的面纱可以看见双颊与嘴唇显出死灰般的苍白。在她脸上的神情里,在她急促的絮语声中,有一种使人无法抗拒的忧伤与祈求……李特维诺夫再也不能装糊涂了。
“是的……我认出了您。”他费尽力气才说出口来。
伊琳娜轻轻地颤抖了一下,轻轻地垂下了双手。
“那么您为什么不朝我走过来?”她轻声地说。
“为什么……为什么!”李特维诺夫转入一条小路,伊琳娜默默地尾随着他。“为什么?”他又重复了一次,他突然涨红了脸,一种像是激愤的感情使他的胸膛和喉头堵住,“在我们之间发生了这种种之后,您……您居然问起这个来了?不是现在,当然,不是指的现在,而是在那里……那里……在莫斯科。”
“但是我跟您说好了的。您答应了的……”伊琳娜开始说了起来。
“我什么也没答应。请原谅我言语生硬,但是您既然要求说真话——那么请自己判断判断:看这是不是卖弄风情——我可以承认,这对我是不能理解的——这是不是想要试试您对我还有多少魅力,叫我怎样解释您的……我真不知道该怎么说……您的这种苦苦纠缠呢?我们的道路早就背道而驰了!我早已忘却了那一切,我受尽这一切痛苦之后早已振作起来,完全成为另一个人了。而您也出嫁了,得到了幸福,至少表面上是如此,在上流社会享有令人羡慕的地位;我们何必又重新接近,又为了什么呢?我对您有什么用,您对于我又有什么用呢?我们现在彼此不能了解,我们之间现在已经绝对没有任何相同之处,无论是过去,还是现在!特别是……特别是过去!”
李特维诺夫急急忙忙,断断续续地说了这一番话,仍旧头也不回。伊琳娜一动也不动,只是时不时地双手微微向他伸去。仿佛,她恳求他停步听她说,当他说到最后几句话的时候,她微微咬着下嘴唇,好像在抑制一种剧烈而迅猛的创痛一样。
“格里戈利·米哈依洛维奇。”她终于用一种比较平静的口吻开始说话了,而且更加退离这条小路,其实这儿本来就很少有人走过……
这次是李特维诺夫跟在她后面了。
“格里戈利·米哈依洛维奇,请相信我,如果我认为我对您还有一丝影响的话,我首先就会回避您了。如果我没有这样做,而且,尽管……尽管我以前有过错,但仍然决定跟您恢复旧交,这是因为……因为……”
“因为什么?”李特维诺夫近乎粗暴地问。
“因为,”伊琳娜突然有力地重复一句,“因为在这个上流社会,在这个您刚才所说的令人羡慕的地位上,我已经实在太难于忍受,忍无可忍,令人窒息。因为,整天跟这些死气沉沉的玩偶周旋之后——四天前,您在Vieux Chateau亲眼看见过他们的标本了——再遇见您这个活生生的人..,我仿佛是在沙漠里见到清泉那样的欣喜。您却认为我是在卖弄风情而鄙视我,推开我,借口我过去确实对不起你,其实我更对不起自己!”
“您的命运是您自己选择的,伊琳娜·巴甫洛芙娜。”李特维诺夫忧伤地说,仍然不掉过头去。
“是我自己,我自己……我并不抱怨,我也无权抱怨。”伊琳娜急匆匆地说,似乎从李特维诺夫的严厉中得到了隐秘的乐趣,“我知道,您会谴责我,我也不想替自己辩护,我只想对您解释解释自己的感情;我要请您相信,我此刻完全顾不上什么挑逗……我怎么能来挑逗您!而且毫无意义……我一见到您,我那全部美好的青春就在心中苏醒过来……那时,十年前,我还没有选定 81ea." >自己的命运的时候,一切的一切都沐浴在光明中……”..
99lib?“得了吧,您说哪儿的话,伊琳娜·巴甫洛芙娜!据我所知,您生活中的光明恰恰是在我们分手之后开始的……”
伊琳娜把手帕凑到唇边。
“您这么说可太残酷了,格里戈利·米哈依洛维奇;但我不能对您生气。噢,不,那完全不是光明的时刻,我离开莫斯科并不是为了幸福;一分一秒的幸福,我也没有尝到……请相信我吧,不论别人对您怎么说。若是我得到过幸福的话,我还能像现在这样对您说这种话……我再对您重复一遍,您根本不了解这一帮是些什么人……他们什么也不懂,对什么也不同情,他们甚至根本没有头脑,ni esprit,ni intelligence,有的只是狡猾与奸诈。是啊,实际上,无论是音乐、诗歌,还是艺术,对他们来说,都是格格不入的……也许您会说,我自己对这一切也是够淡漠的。不过,格里戈利·米哈依洛维奇,还不到这个程度……不到这个程度!您只要看我一眼就能明白,此刻站在您面前的不是一个上流社会的妇女,不是皇后……人们似乎是这样恭维我们的……而是一个可怜而又可怜的人,的确是值得同情的人。请不要对我的话感到奇怪……我此刻已顾不上自尊心了!我像一个乞丐那样向您伸出了手,您终会明白了吧,就像乞丐一样……我乞求恩赐,”她突然带着一种不由自主、无法抑制的激动说,“我乞求恩赐,而您……”
她发不出声音了。李特维诺夫抬起头来看看伊琳娜;她呼吸急促,她的双唇不住地颤抖。他的心猛然跳动起来,愤恨的感情消失了。
“您刚才说,我们两人的道路是背道而驰的,”伊琳娜接着说下去,“我知道,您的婚姻是由于爱情,您对自己的全部生活已订好计划,即使这样,但是我们彼此也不该变成陌路人啊,格里戈利·米哈依洛维奇,我们还能够彼此了解。或者您认为,我完全变得愚蠢了,我已经完全地陷进这个泥沼不能自拔了吗?啊,不,请不要这样想!给我一个倾吐情怀的机会吧,我求您,哪怕是看在过去那段时光的分儿上,假如您不愿意忘却它们的话。请不要使得我们的重逢毫无结果吧,那将会是十分苦痛的,何况,它本来就是短暂的……我不善于表达自己的意思,但请您理解我,因为我只要求一点点,非常少的一点点……只要一点点同情,只求您不要讨厌我,让我倾吐情怀……”
伊琳娜沉默了,她的声音里带着呜咽。她一声长叹,怯生生地,从侧面向李特维诺夫投去探索的目光,朝他伸出一只手去……
李特维诺夫缓缓地握住了这只手,轻轻地握了握它。
“让我们做个朋友吧。”伊琳娜悄声说。
“做朋友。”李特维诺夫沉思地重复一句。
“是的,做朋友……如果这个要求太过分,那么,至少也让我们和睦相处吧……不拘礼节地,就像什么事也没有发生……”
“像什么事也没发生……”李特维诺夫又重复一句,“您刚才对我说,伊琳娜·巴甫洛芙娜,我不愿意忘却那过去的时日……唔,如果我根本就不可能忘却它们呢?”
伊琳娜的脸上掠过一丝怡然自得的微笑,然而顿时消失了,换上了一种关切的、近于吃惊的神色。
“那么就跟我一样,格里戈利·米哈依洛维奇,只记住那些美好的往事。不过最要紧的是您现在要答应我……要发誓……”
“什么事?”
“不要回避我……不要再无缘无故地让我伤心……您答应吗?说呀!”
“好吧。”
“抛开头脑里的各种各样不好的念头?”
“好吧……不过,我仍然无法理解您。”
“这并不必要……不过话又说回来了,您会了解我的。那么您答应了?”
“我已经说过了:是。”
“那么谢谢。您瞧,我一向信任您惯了。今天,明天,我都等您来,我在家不出去。可现在我要离开您了。公爵夫人从林荫道走过来了……她看见我了,我不能不到她跟前去……再见……把您的手给我,vite,vite。再见。”
伊琳娜使劲握了握李特维诺夫的手,然后朝那位威风凛凛的中年妇人走去。这个大人物笨重地一步一步地走在铺沙的小道上,伴着她的是另外两位贵妇,还有一个穿着号衣、外表非常优雅的男仆。
“Eh bonjour,chère madame,”女贵人说,此时伊琳娜正恭恭敬敬地向她屈膝行礼,“ent alles-vous aujourd'hui?Venez un peu avec moi.”
“Votre Altesse a trop de bonté.”传来伊琳娜委婉柔和的声音。
14
李特维诺夫等公爵夫人和她的全部随从走了以后,也离开了林荫道。他完全不能清楚地辨别他此刻的感受:他觉得羞愧,甚至畏惧,但是自尊心又得到了满足……伊琳娜突如其来的表白使他瞠目结舌。她那番热烈而急促的话语像倾盆大雨朝他劈头盖脸而来。“这些交际界的女士们真是些怪人,”他心里想,“她们的所作所为完全不合情理……她们的生活环境把她们的性格破坏了,连她们自己也感觉到那是丑恶的!……”其实他心里想的根本不是这个,只不过是机械地重复这些陈词滥调,仿佛想以此来排除另外一些更可怕的思想。他懂得,此刻他不应该认真地思索,否则他一定要责备自己,因而他迈着迟缓的步伐,几乎是努力地注意着迎面碰到的一切……他突然发现自己走到一个长椅跟前,看见椅旁有两只脚,然后顺着脚往上看……这两只脚属于一个坐在长椅上读报的人;这个人原来就是波图金。李特维诺夫不禁发出轻微的叫声。波图金把报纸放在膝上,注意地、不带笑容地看了看李特维诺夫,李特维诺夫也看了看他,同样是注意地,也同样是不带笑容。
“可以坐在您旁边吗?”他终于问道。
“请坐吧,劳驾。不过,我要事先告诉您,如果您是想和我谈谈,那么请不要见怪,我此刻情绪坏透了,厌恶人类,一切事物在我眼里都是非常可憎的。”
“这没关系,索松特·伊凡诺维奇,”李特维诺夫喃喃地说,在椅上坐下来,“这反而更好……可您为什么会有这种情绪呢?”
“其实真没有什么值得我发火的,”波图金说,“我刚才从报上读到一个在俄国进行司法改革的草案,非常满意地看到,我们也终于聪明起来了,也不再打算在独立自主、民族性或是创造性的借口之下,对清楚明确的欧洲逻辑画蛇添足,而是恰恰相反,把别人的好东西全部拿来。在农民问题上让了步就够了……咱们还是摆脱开公有份地吧!……确实,确实,我是不应该发火的,可是我不幸遇上了一个俄国天才,跟他谈了话,即令我躺在坟墓里,这帮天才和无师自通的家伙们也不让我安宁!”
“什么天才?”李特维诺夫问道。
“来了那么一位绅士,他摆出一副天才音乐家的派头。说什么:‘我当然算不了什么,我只不过是个零。因为我没有正规学习过,不过比起美耶别尔来,我的旋律和思想都要多得多。’那么,我首先要说:你为什么没去正规学习?其次,不要说是美耶别尔了,就是德国末流乐队里一个忝居末座的长笛手,他所具有的思想,比起我们这帮无师自通的天才来,也要多上二十倍。不过长笛手把这些思想藏在心里,绝不会带着它们在莫扎特和海顿的祖国瞎出风头。可是我们这位天才搞出一支‘乱弹琴’的华尔兹或是浪漫曲,就把双手插进裤袋,歪着嘴——瞧,我是天才。美术界也如此,到处一样。我可真讨厌这帮天才!谁不知道,他们只能在没有真正的科学和艺术的地方去炫耀。难道还不该把这种炫耀,这帮下流无耻的废物,连同那一套高调:什么我们罗斯没有一个人饿死,道路是最好走的,又是什么我们能战胜一切强敌,等等,通通束之高阁吗?老有人在我面前转来转去,吹嘘什么俄国天赋的才能啦,天才的本能啦,什么库里宾啦,等等。天哪,这是什么才能啊?这是一种睡意蒙眬的梦话,要不就是一种半人半兽的智力。本能!这可真找到可夸耀的了!不妨以林中的蚂蚁为例吧,您把它放到离蚁穴一里之外,它也照样能找到回家的路;人类就办不到了,这又说明什么呢?难道他不如蚂蚁?本能,即令再了不起,也不值得与人去相比:而理性,普通的、健康的而又平常的理性——这才是我们真正的价值,我们的骄傲。理性绝不会去搞这类把戏,所以一切都能以它为基础。至于说到库里宾,他不懂技术,而制造出一种什么极不像样的钟表,那么我就要把这种钟表放在耻辱柱上。你们瞧呀,善良的人们,不要这样做。库里宾本人没什么罪过,可他做的事糟透了。有人夸奖捷鲁施金,因为他爬上海军部大厦的尖顶,夸奖他的勇敢与灵活是可以的,为什么不可以夸奖夸奖呢?可是不该嚷嚷什么他这下子可把德国建筑师们给镇住了!德国建筑师们有什么用处?只不过会搂钱罢了…?…其实,他根本镇不住他们:后来还是要在尖顶周围搭上脚手架,用普通的方法进行修缮。看在上帝面上,千万不要在我们罗斯鼓励一种思想:不必学习就能做得成什么!不行!就算你是特别聪明,也要学习,从头学起!否则就闭上嘴,夹住尾巴,老老实实坐着!嘿!真热!”
波图金摘下帽子,挥动着手帕扇风。
“俄国的艺术,”他又说了起来,“俄国的艺术!……俄国的努力我知道,俄国的无能我也知道,可是俄国的艺术,对不起,我还没有见过。一连二十年人们拜倒在勃留洛夫的这种不足道的浑圆的手法脚下,自以为我们创立了一种流派,而且比所有的流派都高明……俄国艺术,哈哈哈!嗬嗬!”
“不过,请原谅,索松特·伊凡诺维奇,”李特维诺夫说,“那么,对格林卡,您也否认?”
波图金搔搔耳朵。
“您知道,例外只能证实规律,但即令是这种情况,我们也免不了要吹牛。就譬如说,格林卡的确是一个杰出的音乐家,然而无论是外在的或是内部的条件都妨碍他成为俄国歌剧的奠基人,这一点,任何人也不能争论。但是不,这怎么行!应当马上把他吹捧成为音乐界的大元帅,宫廷大臣,而对别的民族就使劲贬低。可以马上指着某一个‘巨大的’本国的天才说,人家就没法跟他比。可是他的作品恰恰是对异国二流人物的模仿品——正是二流人物的;因为它较比易于模仿。没有这样的人物吗?噢,对于穷困愚昧的野蛮人来说,艺术的继承性是不存在的——他们的艺术家就是拉包之类的人:他们说,这是一个奇人,一只手能举起六普特的重量,可是我们的呢——可以举起整整十二普特!没法比?!可我呢,斗胆向您报告一件我忘不了的事。今年春天,我参观了伦敦郊外的水晶宫。您是知道的,这座宫里陈列着人类的发明创造——可以说是一部人类的百科全书。我在这些机器、工具和伟人塑像中走着,心想如果下了这么一道命令:如果某一民族从地面消失,凡是这个民族所创造的一切展品也应随之从水晶宫里撤走的话——那么,我们亲爱的母亲,东正教的罗斯,若是陷入地狱的话,那么我们的祖国连那儿的一根钉子,一颗大头针也不会触动;一切都会安然无恙地留在原地,因为甚至连茶炊、树皮鞋、马颈圈和鞭子,我们这些著名的产品都不是我们自己发明的。可是即令是桑德维契夫岛消失了也不会发生这类事,那里的居民还发明了木船和镖枪呢:参观的人们还会发现水晶宫不再展出这些东西了。您也许会这样说:这是诽谤!这太刻毒了……可我要说:第一,我向来不会细声细气地批评;第二,显然,人们不仅不敢正视魔鬼,也不敢正视自己,而且也不仅仅是我们的孩子喜欢别人哄他睡觉。咱们旧有的一些发明是从东方传来的,而新的,有不少是勉勉强强从西方搞来的,可是我们还继续大讲其俄国艺术的独立性!有的英雄好汉甚至还发现了俄国有科学:你瞧,我们这里,二乘二也是等于四,而且算得更麻利。”
“不过,请等一等,索松特·伊凡诺维奇,”李特维诺夫高叫一声,“请等一等!我们还是有东西送到万国博览会去展出的,欧洲也搜罗了一些我们的东西呢。”
“是的,原料,半成品。请注意,敬爱的先生,我们的原料之所以好,其原因是别的情况特别坏:例如我们的猪鬃,又粗又硬,那是因为猪太坏了;牛皮又厚又结实,因为牛太瘦;我们的脂油很肥,因为把一半的肉熬进去了……其实,何必要我来对您絮絮叨叨地说这些呢!您是专攻工艺学的,在这方面,您应当比我还清楚。人们对我大谈特谈发明创造能力!俄国人的发明创造能力!可是我们的地主老爷在叫苦连天,受了损失,由于没有令人满意的烘谷机,不得不仍旧采用留里克时代的老办法,把一捆捆的麦子送进烘谷房去焙干,这种烘谷房损失太大,就跟树皮鞋和蒲席一样不经用,经常着火。地主们叫苦归叫苦,可是烘谷机终究还是没有。为什么没有呢?因为德国人不需要它;他们的麦子是湿着磨的,所以也就不必伤脑筋去发明它了,可我们……没有能力!没有能力,如此而已!我决定从今日起,只要碰到天才或是无师自通的人,就要对他说,慢着,可敬的先生!烘谷机在哪里?把它拿出来!可他们哪儿搞得出来哟!我们所能做到的,不过是捡起圣西门或是傅立叶早就穿旧了的破鞋,恭恭敬敬地顶在头上,像圣物一样供着——这是我们能够做到的;或是瞎诌一篇论述法国主要都市中无产阶级的历史意义及现代意义——这我们也能。有一次,我向这么个作家,一个政治经济学家,类似您那位渥罗希洛夫先生的人,我向他提出,请举出这个法国的二十个城市的名字来,可是您知道,结果如何呢?结果是,这个政治经济学家实在无法可想,终于把蒙菲尔梅也算成法国城市了,很明显,这是想起波尔·德·珂克的小说了。这让我又想起一件可笑的事。有一天,我带着猎枪和狗到林子里去……”
“您爱打猎?”李特维诺夫问。
“偶尔放两枪。我到沼地去打田鹬,因为别的猎人对我谈起过这个沼地。我一瞧,林中空地上的一座小木屋门前,坐着一个小伙计,长得像剥了壳的核桃那样鲜嫩,他得意扬扬地笑着,究竟笑什么,不知道。我就问他:‘沼地在什么地方,那儿有田鹬吗?’‘请吧,请吧,’他马上像唱歌一样的慢慢说了起来,脸上那副神情,像是我送给他一个卢布似的,‘我们真高兴呀,这个沼地可是第一流的,至于说到各种野禽嘛,我的天哪!可真有的是。’我去了,可是不仅没有发现任何野禽,连沼地也早就干涸了。请您告诉我,为什么俄国人要撒谎呢?为什么政治经济学家要撒谎,连谈到野禽也要撒谎?”
李特维诺夫一言不答,只是同情地叹息一声。
“若是跟这种政治经济学家谈论社会科学的艰巨课题,只是空谈泛论,不涉及事实的话……瞧吧,就像鸟儿飞,像老鹰一般盘旋天际。”波图金接着往下说,“有一次,我捉住了一只这样的鸟,您可以看到,我设置了一个又好又明显的诱饵。我跟一个现代‘青年’谈起种种——照他们所说——问题。于是他照例大发雷霆,像孩子似的猛烈地攻击婚姻制度,我对他提出这样那样的理由……没有一点效果!我一瞧,再也没法子制住他了。可是我脑子里突然闪现出一个好主意!我说:‘亲爱的先生,请允许我向您报告,’对这些‘现代青年’讲话永远得恭恭敬敬,‘您使我感到惊讶,您是研究自然科学的,然而至今没有注意到这样一个事实:一切食肉类的凶禽猛兽,它们为了替自己及孩子们捕获活食,必须下很大功夫……您把人也归在这一类动物之中的吧?’‘现代青年’马上随声附和:‘人当然是属于这一类的,正是食肉类的动物。’我又加了一句:‘也是凶猛的了。’他承认了:‘也是凶猛的。’我说:‘说得好。那么,我真觉得奇怪,您怎么没有发现,这一类动物都是一公一母配偶制的呢?’‘现代青年’吃了一惊:‘这是什么意思?’‘就是这个意思嘛。您再想想,狮子、狼、狐狸、鹞、鸢,敬请考虑,如果不是这样,又将如何呢?即便是一双一对,养活幼儿都不容易呢。’‘现代青年’想了想,说道:‘在这方面,人不应跟兽学。’于是我就称他唯心主义者,他好不生气!差点没气哭了。我只好安慰他,答应他决不告诉他的同伴们。唯心主义者的头衔,是那么轻易得到的吗!问题就在于此,现代的青年失算了。他们以为,过去的时代,黑暗的、在地下做苦工的岁月过去了,你们老一辈像田鼠一样去挖啊,掘啊,倒也蛮好,可是对我们年青一代来说,充当这种角色真有失体面,我们应当在光天化日之下有所作为,我们会有所作为的……亲爱的!如果连你们的孩子也无所作为的话,那么你们是否愿意追随老一辈到地洞里去,再回到地洞里去呢?”
出现了短暂的沉默。
“我的先生,照我看来,”波图金又说了起来,“我们不仅应当把知识、艺术、法律归功于文明,即便是美感与诗情的发展也得力于文明的影响,至于所谓的民间创作,朴素的、无意识的创作,却完全是荒谬、胡说八道。即便在荷马史诗里也能发现精致而丰富的文明的痕迹。就是爱本身也是因为文明而变得高尚起来。因为我的这种异端邪说,斯拉夫主义者也许很乐于把我绞死,如果他们不像现在这样慈善心肠的话。不过,我仍要坚持自己的看法——无论他们怎么叫我读柯汉诺芙斯卡娅夫人的作品《静止的蜂群》,我也不去闻这种triple extrait de mougik Russe,因为我不属于上流社会,这个上流社会才必须随时随刻使自己相信自己并没有完全法国化,因之才特意为他们写出了这种en cuir de Russie的文学。您可以试着把《静止的蜂群》中最有劲、最‘通俗’的几段读给平民百姓——货真价实的老百姓听;他准会以为您是告诉他一种治疟疾或是治酗酒的新咒语呢。我再说一遍,没有文明也就没有诗歌。您想不想弄弄清楚,一个不文明的俄国人的诗意的理想是什么?不妨翻一翻我们的壮士歌和我们的传说。它们里面总是把爱情说成是施用妖法、蛊术、媚药的结果,还有什么‘迷魂汤’,甚至说成是中了邪的情人,这些我不去讲它。我也不想提出,在全部欧洲及亚洲文学中,我们的所谓史诗文学,是唯一没有典型的情侣的——如果不算万卡、丹卡的话。而且神圣俄罗斯的勇士最初认识他那个命中注定的新娘时,总是毫不怜惜地把她皮肤白皙的身体揍上一顿,因为‘女人们都变坏了’。这一切的一切,我都不讲,我希望您注意的是不开化的原始斯拉夫人描绘的青年,jeune premier的优雅形象。请注意,jeune premier来了:他披着每条衣缝都用倒钩针密密相连的貂皮大氅,一条七彩腰带高高地束在腋下,袖子遮住了双手,大氅的领子高过脑袋,从前面瞧不见红润的脸蛋,打后面也看不到雪白的颈项,皮帽斜压着一只耳朵,脚蹬一双上等山羊皮的靴子,靴头尖得像锥子,后跟也是高高的——靴尖上可以滚鸡蛋,高跟底下可以飞过一只麻雀。这个年轻人走起路来迈着小碎步,凭着这种精彩出色的步伐,我们的阿尔西巴德、朱里洛·泼林珂维奇,对老媪和少女都起着仙丹妙药的作用。这种步伐,这种无法模仿的小碎步,一直流传到今天,传到我们全体无精打采的跑堂脚下,这是社会的精华,俄国的奢华之花,这是nec plus ultra俄国风味。我说这些,一点也不是开玩笑:笨拙的豪放——这就是我们艺术家们的理想。怎么样,形象不错吧?这里有不少可以提供给画家与雕塑家的材料吧?至于那位使得青年人入迷的美女,她‘脸上的血色跟兔子一样?……’但是您,似乎没有在听我的话?”
李特维诺夫猛然一惊。他真的并不在听波图金对他说些什么;他在想,苦苦地想着伊琳娜,想着最近一次的见面……
“原谅我,索松特·伊凡诺维奇,”他说,“不过,我还是想问问您早先那个关于……关于拉特米洛娃夫人的问题。”
波图金收起报纸,放进口袋。
“您还是想知道,我是怎么认识她的?”
“不,不是这个;我是想听听您的看法……关于她在彼得堡扮演了什么角色。究竟是哪一种角色?”
“我可真不知道该怎么对您说了,格里戈利·米哈依洛维奇。我曾经跟拉特米洛娃夫人很接近……但完全出于偶然,而且时间不长。我从未设法观察她的世界——对我来说,它始终是不可知的。也有人在我面前说过什么,但是您也知道,我们这儿并不仅仅是在民主圈子里盛行流言蜚语。而且我对这些并不感兴趣。不过,我看得出来,”他沉默了一会儿,又接着说,“她使您感兴趣。”
“是的。我们开诚布公地谈过两次。我一直在问自己:她真诚吗?”
波图金低下了头。
“当她迷恋的时候——是真诚的,跟所有热情的妇女一样。骄傲有时也会不容她说谎。”
“她骄傲吗?我却觉得她——反复无常。”
“傲慢得像恶魔,不过这没什么。”
“我觉得,她有时夸大其词……”
“这也没有什么;她依旧是真诚的。而且,说真的,您向什么人要求真诚?这些贵妇中,即便是最优秀的,也早被惯得不可救药了。”
“不过,索松特·伊凡诺维奇,您该还记得,不正是您自称是她的朋友吗?不正是您硬把我拖去见她的吗?”
“这是从何说起?她求我请你去,我想:为什么不呢?我确实是她的好友。她并不缺乏好的品德:非常善良,也就是说慷慨,把自己并不太需要的赠给别人。其实,您对她的了解应当不比我差。”
“我认识伊琳娜·巴甫洛芙娜还是在十年之前,可是从那个时候起……”
“嗐,格里戈利·米哈依洛维奇,您说哪里话来!一个人的性格难道会变?睡在摇篮里的时候怎么样,躺进坟墓时也还是这样。不过,也可能……”波图金这时候身子更朝下弯了,“也许,您是怕自己落到她的手掌心里吧?正是这样……可是一个人总免不了要落进什么人的手掌心啊。”
李特维诺夫勉强笑了起来。
“您这样想吗?”
“逃不掉。男人软弱,女性有力,机缘又有无限威力。安于暗淡无光的生活是困难的,完全忘掉自己也是不可能的……这里有美貌与同情,这儿有温暖和光明——怎么抗拒得了呢?你会像婴儿扑向保姆一样跑过去。嗯,可是后来呢,当然,冷淡、阴暗、空虚……该来的都来了。最后,以对一切都疏远,对一切都不理解而告终。起初不理解怎么会爱上的,以后却不理解怎么还能活下去。”
李特维诺夫看了看波图金,仿佛觉得从未遇见过比他更为孤独、更为被人遗忘……更为不幸的人了。这一次他没有畏怯,没有拘泥;他沮丧而苍白,低垂着头,两手放在膝上,一动不动地坐着,只是懊丧地冷笑着。李特维诺夫不由得对这个老是愤世疾恶、性情怪僻的可怜家伙同情起来了。
“伊琳娜·巴甫洛芙娜有一次对我提起,”他压低了声音说了起来,“她有一个好朋友,名字好像叫别尔斯卡娅或是朵丽斯卡娅……”
波图金抬 8d77." >起忧伤的眼睛瞟了李特维诺夫一眼。
“啊!”他喑哑地说,“她说……嗯,说什么了?”他突然不自然地打了个哈欠,“我该回去——吃午饭。请原谅。”
他从椅子上跳起来,李特维诺夫还没来得及说话,他已经迅速地走远了……李特维诺夫心里的怜悯变成了懊恨,这当然是气恼自己啰。他一向不愿做有失分寸的事,他本想对波图金表示自己的同情,结果却变成某种不得体的暗示。他心里怀着隐隐的不满回到旅馆。
“她被惯得不可救药了,”稍过片刻他又想,“傲慢得像恶魔!她,这个女人,差点没跪在我跟前,她傲慢吗?是傲慢,而不是反复无常?”
李特维诺夫努力把伊琳娜的形象驱出脑际,但是他办不到。因而他没有去想自己的未婚妻。他觉得,这个影子今天是绝不会让位了。于是拿定主意不再对这个“奇遇”的谜底胡思乱想,干脆静待分晓吧。这个谜很快就会揭晓的,李特维诺夫丝毫也不怀疑,它的谜底是最无恶意,也是最自然的。他心中这样想着,这时不仅是伊琳娜的影子不肯离开他——连她的每一句话都在他心头萦绕。
侍者给他送来一封短柬:正是这位伊琳娜写来的。
如果今晚您有空,请来:我不是独自在家,我有客人——您也可以更进一步观察我们这些人,我们的社会。我非常希望您能看见他们:我想,他们会把全部本领施展出来。您也应该知道知道,我呼吸的是什么空气。请来吧,我看见您将很高兴,而且您也不寂寞了。(伊琳娜本想说:不会寂寞,她写错了。)请向我证实,我们今天的坦率交谈将永远消除我们之间的各种误解。
您真诚的伊
李特维诺夫穿上燕尾服,打好白领结,朝伊琳娜的旅馆走去。“这些都无关紧要,”他一路上心里反复盘算,“瞧瞧他们……为什么不去瞧瞧呢?这是很有趣的。”几天前,同样是这些人在他心里激起的感情就不同:那时他们激起他的愤怒。
他加快了步伐,帽子拉得压在眼睛上,嘴上浮现出勉强的微笑,庞巴耶夫正坐在韦伯咖啡厅前,老远就对渥罗希洛夫和毕沙尔金指着他,兴奋地叫道:“你们瞧见这个人了没有?这是石头!这是岩石!这是花岗岩!”
15
李特维诺夫在伊琳娜家里遇到的客人真不少。屋角的一张牌桌旁坐着三位上次去野餐的将军:肥胖的、爱激动的以及谦逊的,他们正在玩牌,无论是发牌、拿被吃的牌,还是打梅花,出方块时那副不可一世的派头,没有一句人类的语言能够描绘出来……完全是一副国家要人的派头。aux beois跟他们不同,打牌的时候总要说点小故事,讲些俏皮话,将军老爷们却只在最必要的时候才讲上几个字。胖将军只有在两次分牌之间才精力充足而清晰地说:“Ce satané as de pique!”在众多的女客中,李特维诺夫认出几个参加野餐的贵妇,不过也还有些是他未曾见过的。其中有一个老得像马上就要散架似的,可她仍扭动着裸露的、可怕的、暗灰的双肩,而且,还用扇子半遮着嘴,那两只全然是死气沉沉的眼睛懒洋洋地乜斜着拉特米诺夫,他对她很殷勤:上流社会非常尊重她,因为她是叶卡杰琳娜女皇王朝最后的一个女官。窗旁,打扮成牧女的是Ⅲ.伯爵夫人,“黄蜂女王”,她的周围簇拥着一群年轻人,其中有一个著名的富翁,美男子费尼可夫,他那傲慢的举止、非常平坦的头颅,以及脸上那副酷似布哈拉汗国的可汗或是罗马的哈利奥加帕尔的冷酷的、兽性的表情,使他非常突出。另一位贵妇,也是一位伯爵夫人,由于她简短的名字“丽莎”而著名,她正跟长着一头金色长发、脸色苍白的“招魂师”在 4ea4." >交谈。一旁立着的绅士,也是脸色苍白,长发,意味深长地微笑着:这位绅士也相信招魂术,但他还搞预言,他根据《启示录》和犹太传经预言各种奇事,可是没有一次应验——但他并不在意,还继续不断做出预言。那位惹得波图金大发雷霆的天才正坐在钢琴后面,一只手漫不经心地弹奏着和声,d'une main distraite,心不在焉地打量着周围。伊琳娜坐在长沙发上,两旁是珂珂公爵和X.夫人,她曾是有名的美人,全俄罗斯的才女,可是很早以前就变得干瘪瘦小,身上一股植物油和走了味的毒药的味道。伊琳娜见到李特维诺夫立刻涨红了脸,站了起来,等他走过来,便紧紧地握着他的手。她身上是一袭黑色纱衣,缀着隐约可见的金饰,她的双肩透出暗白色,也是苍白的脸上刹那间布满红晕,闪耀着胜利的美,但也不仅仅是美:一种隐蔽的、近乎嘲弄的喜悦,在她半张半闭的双眼里闪现,在她唇边和鼻翼旁微颤……
拉特米洛夫走近李特维诺夫,跟他客套几句,完全不带平时的玩笑态度,然后将他介绍给三两位贵妇:形容枯槁的老妇、黄蜂女王、伯爵夫人丽莎……她们相当欣赏他。李特维诺夫虽然并不属于她们这个小圈子……但他长得不错,甚至很好看;他那年轻动人的面貌引起了她们的注意。不过,他并不会牢牢吸引住这种对他的注意,因为他不善于交际,而且觉得有些不安,何况此刻胖将军正死盯着他瞧呢。这呆滞沉重的目光仿佛在说:“哎哟!文人!自由思想者!终于爬到我们这儿来了,请递过小手来吧。”伊琳娜替李特维诺夫解了围,她非常巧妙地把李特维诺夫安排在屋角,靠门,在她稍后一点的地方。她每次跟他说话都要朝他回过头来,于是他每次都能欣赏她那美丽的头颈的曲线,吸着她那美发散发出的幽香。一种深深而平静的感激之情始终没有离开她的脸。他不能不承认这微笑、这眼神表示出来的正是感激之情,而他自己心头也激起这同样的感情,他觉得又惭愧,又甜蜜,又恐惧……同时,她似乎一直想说:“嗯,怎么样?他们怎样?”尤其当在场的什么人说了什么鄙俗的话,做出什么鄙俗的事的时候(而在晚会上这种情况发生了不止一次),李特维诺夫更能清楚地听到这个无声的问题。有一次,她简直忍不住了,高声笑了起来。
伯爵夫人丽莎,是个极其迷信的妇人,爱好一切不平常的东西,她正在跟那个金发招魂师大谈特谈什么尤玛,自己会转动的小桌,自己会奏曲子的手风琴等诸如此类的东西,最后她还问他,有没有什么动物能接受催眠术。
“至少有一种动物是可以的,”珂珂公爵从远处应声回答,“您总认识米里万诺夫斯基吧?他们当着我的面把他催眠催睡着了,他还打呼噜呢。真的!”
“您真恶毒,mon prince。我说的是真正的动物,je parle desbêtes……”
“Mais moi aussi,madame,je parle d'ue……”
“真正的动物也行的,”招魂师插话道,“譬如说虾吧:它们非常敏感,很容易使它们直挺挺地昏厥过去。”
伯爵夫人大为惊讶。
“什么?虾!真的吗?哦,这可太有趣了!我可真想见识见识!路仁先生。”她掉过脸去,对一个年轻人说,这人有一副新雕的木偶那样僵板的脸孔,还有一个僵硬的领子(他因为尼阿加拉河和努比亚尼罗河的水珠曾经溅湿过他这副冷面孔和这个硬领子而闻名,虽说他对自己的游历一点也记不起来了,他爱的也只不过是俄国的俏皮话……),“路仁先生,劳驾您替我们弄一只虾来。”
路仁先生龇着牙笑了一笑。
“是要活的,还是要快点?”生”的意思,又可以解释为“活跃”“灵敏”。">他问。
伯爵夫人不懂他的意思。
“mais oui,虾,”她又重复一遍,“une écrevisse。”
“怎么,要什么?虾?虾?”Ⅲ.伯爵夫人厉声地插进来说。维尔第先生没有来使她很生气:她简直弄不明白为什么伊琳娜不邀请这位最可爱的法国人。这个老古董早就糊涂了,再加上耳聋,只能摇摇头。
“Oui,oui,vous allez voir。路仁先生,劳驾……”
这位青年旅行家鞠躬告退,但立刻就回来了。他身后跟着一个笑得咧开了嘴的侍者,手里端的盘子里盛着一只黑色的大虾。
“Voici,madame,”路仁扬声说道,“现在可以动手术了。哈,哈!哈!”(俄国人说了俏皮话,总是自己先笑的。)
“嘻、嘻、嘻!”珂珂公爵是个爱国者,而且是一切国粹的保护人,因此也就宽容地笑了起来。
(请读者们不要惊讶,也不必生气:当你坐在亚历山德拉戏院的池座里,为周围的气氛所感染,谁能保证自己不会对一些更糟糕的俏皮话鼓掌呢!)
“Merci,merci,”伯爵夫人喃喃地说,“Allons,allons,Monsieur Fox,montrez nons a.”
侍者把盘子放在一张小圆桌上。客人们微微地挪动了一下,有几个伸长了头颈,唯有围着牌桌的几位将军仍然不动声色,保持着原来庄重的姿势。招魂师搔乱了自己的长发,皱皱眉头,走近小桌,双手开始在空中比划起来:大虾昂然竖起,向后倒退,高举两只大钳。招魂师又重复了一次,而且加快了动作,可大虾依旧昂然不动。
“Mais que doit-elle donc faire?”伯爵夫人问。
“Elle doa rester immobile et se dresser sur sa quiou.”福克斯先生美国口音很重地回答说,在盘子上痉挛地抖动着十指。可是催眠术不起作用,虾仍然在爬动。招魂师宣称他精神不济,悻悻地离开了小桌。伯爵夫人开始安慰他,说即便是尤玛先生有时也会遇到类似的失败……珂珂公爵证实了她的话。《启示录》和犹太传经的专家偷偷地走近小桌,用手指朝虾迅速而有力地一指,他也想来试试自己的运气,但是没有成功:这只虾一点昏厥的迹象都没有。于是把侍者叫了进来,命他把虾拿走。他仍旧是笑得咧开了大嘴照办,听得见,他在门外忍不住笑出声来……后来在厨房里über diese Russen大加嘲笑。当人们对虾施用法术的时候,天才音乐家继续弹着忧郁的曲调,可是他不知道会有什么效果,于是弹起了自己那曲永远不变的华尔兹,当然啰,他受到了很多恭维话。X.伯爵,我们这位无与伦比的天才音乐家(见第一章),为好胜心所驱使,也来“说”了一段他自己创作的小曲,其实是原封不动地剽窃了奥芬巴赫。小曲里有一个俏皮的叠句:“Quel oeuf?quel boeuf?”几乎使全体贵妇的脑袋一个个都左右摇晃;有一位甚至轻轻地哼了起来,然后不由自主众口一致说:“Charmant!charmant!”伊琳娜和李特维诺夫交换了眼色,于是那隐秘的嘲弄的表情又掠过她的唇边……几秒钟后,当珂珂公爵,这位贵族利益的代表与维护者,忽然想起要对这位招魂师谈谈自己的观点,她脸上的这种表情就更强烈,甚至带有几分幸灾乐祸的味道了。珂珂公爵当然很快就说出他的关于私有财产制在俄国已经动摇了之类的名言,然后当然又攻击民主派。招魂师身上的美利坚热血起了作用:他开始辩论起来。公爵照例是马上就扯开嗓子大叫大嚷,根本不去列举自己的论据,只是一个劲儿地再三重复:“C'est absurde!cela n'a pas le sens un!”百万富翁费尼可夫不分青红皂白,张嘴就是骂人的粗话。犹太传经学者尖着嗓门抱怨,Ⅲ.伯爵夫人也颤颤抖抖地说了起来……总而言之,此地掀起了一阵奇怪的喧嚣,跟古巴廖夫那儿几乎一样,只不过没有啤酒和烟草的浓雾,每个人的衣着比较好而已。拉特米洛夫设法让他们平静下来(将军们已经表示不满,可以听见包里斯的叫声:“Ete satanée politique!”),但是他没有成功。这当口有一位洞悉一切而说话温和的显贵挺身出来,试图le résumé de la question en peu de mots,也失败了。的确,他说得慢吞吞的,又一再重复,显然,他对争执的不同意见既没有听明白,又不理解,因而毫无疑问他自己也不清楚la question究竟在哪里,所以不可能有别的结果。何况伊琳娜还在暗自故意挑拨争论双方,教唆他们互相攻击呢,她时时瞧瞧李特维诺夫,对他微微点头示意……可他像着了魔似的坐着,什么也听不进去,一心等待着这一双明媚的眼睛又在他面前闪耀,等待着这张苍白、温柔、含着恶意而又极端美丽的面庞在他面前浮现……这番论争最终以贵妇们的抗议而告终……拉特米洛夫请天才音乐家再表演一下他的小曲,而天才又开始弹奏自己的华尔兹……藏书网
李特维诺夫一直坐到深夜,比别的客人走得都迟。整个晚上的谈话内容涉及面很广,任何一个稍有兴趣的话题都被小心翼翼地避开。将军们结束了那场隆重的牌戏,又隆重地加入谈话:这班国家要人的影响立刻表现出来。他们谈到巴黎“半上流社会”的名流,似乎大家很熟悉她们的名字和才艺,还谈到萨尔杜最新的剧本、阿波的小说、巴提演的 href='2083/im'>《茶花女》。有人建议玩玩“秘书”的游戏——au secrétaire,但是也没有什么效果。答案都平淡无奇,还有不少文法错误。胖将军说,有一天他遇到一个问题:“Qu'est-ce que 1'amour?”他回答“Une colique remontée au coeur”,说罢自己立刻干巴巴地大笑起来。干瘪老太婆挥扇打他的手,这个猛烈的动作使她额头落下一块白粉。干瘪老太婆谈到斯拉夫的王公们,谈到在多瑙河流域传教的必要性,但是得不到任何反应,只发出一声恨恨的声音,不再吭声了。实际上谈得最多的是关于尤玛,连“黄蜂女王”都讲,有一次觉得有几只手摸她,她看到了手,并且把自己的指环戴在一只手的指头上。伊琳娜确实获得了胜利:李特维诺夫尽管努力去注意他周围的交谈,但依旧不能从这全部毫无联系又无生气的清谈中撷取一句真诚的话、一丝有道理的思想、一件新的事实。在他们的惊叹与欢呼之中听不出是真动感情,在他们的否定之中也感觉不到激情,只是为了惧怕可能的损失,才偶尔从虚假的爱国义愤、伪装的轻蔑、淡漠的假面具下,用哭泣似的声音诉苦,还咬牙切齿地说出几个没世难忘的名字……在这群废料与糟粕里,哪儿有一滴活水!占据这些脑袋和这些心灵的是何等陈旧、何等无用的胡言乱语,何等恶劣的卑微琐事。同时,这一切,不仅是今天一个晚上,不仅仅是在社交界,而且也在家中,充塞着他们全部的时间与岁月,占据着他们生存的全部广度与深度!无论如何,这是多么的愚昧啊!他们根本不能理解:人的生命依靠什么,又怎样使它美好起来!
伊琳娜跟李特维诺夫告别时,又紧握住他的手,意味深长地低声说:“嗯,怎么样?您满意吗?看够了吗?好不好?”他一言不答,只是对她平静而深深地鞠躬。
屋里只剩下伊琳娜和丈夫,她正想走到自己的卧室去……他唤住了她。
“Je vous ai beaucoup admirée adaмe,”他喃喃地说,抽起一支香烟,斜倚在壁炉上,“vous vous êtes parfaitement moquée de nous tous.”
“Pas plus cette fois-ci que les autres.”她冷冷地回答。
“请问如何理解?”拉特米洛夫问。
“随便。”
“呣。C'est clair。”拉特米洛夫用小手指甲像猫一般小心谨慎地弹去烟灰,“哦,顺便说说!您这位新相识——他是怎么称呼的?……李特维诺夫先生——想必是有过人的才智。”
听他提到李特维诺夫的名字,伊琳娜迅速地转过身来。
“您到底想说什么?”
将军冷冷一笑。
“他一直保持沉默……显然是怕有损他的名誉。”
伊琳娜也冷冷一笑,但这一笑与丈夫的完全不同。
“正像俗话所说:讲话不如沉默……”
“Attrapé!”拉特米洛夫装出一副温顺的样子说道,“不开玩笑啦,他长得挺漂亮。这样一种……专心一致的神情……而且仪表堂堂……是的。”将军整整领带,低下头看了看自己的胡髭,“他,我猜想,跟您另一位朋友波图金先生一样,是共和主义者吧,那一位也是一个寡言罕语的聪明人。”
伊琳娜的双眉在一对睁大了的明亮的眼睛上慢慢地皱了起来,嘴唇紧闭,微微撇99lib?着。
“您说这些是什么意思,瓦列里昂·符拉基米洛维奇?”她仿佛同情似的说,“不过您这是在放空炮……我们不是在俄国,没人听您的话。”
拉特米洛夫微微一震。
“这可不光是我一个人的看法,伊琳娜·巴甫洛芙娜,”他突然用一种喉音说起话来,“别人也发现这位先生像是烧炭党党员。”
“真的吗?这些别人是谁呢?”
“呣,包里斯吧,譬如说……”
“什么?连他这种人也有必要表示自己的看法吗?”
伊琳娜好像被冷气所逼似的把肩膀抖动了一下,她用指尖轻轻地抚摸着双肩。
“这种……呣,这种……就是这种人。请允许我告诉您,伊琳娜·巴甫洛芙娜,您好像发怒了。可是您自己知道,是谁在发怒……”
“我发怒了?什么原因?”
“不知道,也许我的话使您不高兴,因为我提到……”
拉特米洛夫踌躇了。
“提到什么?”伊琳娜疑问地重复了一遍,“嗳,请别来讽刺,快点说。我疲倦了,想睡觉。”她从桌上拿起蜡烛,“提到什么……”
“提到了这位李特维诺夫先生嘛。因为现在已经毫无疑问,您非常关心他……”
伊琳娜举起那只拿烛台的手,直到火焰齐她丈夫的脸——然后注意地几乎是怀着好奇看了看他的眼睛,突然哈哈大笑起来。
“您这是怎么啦?”拉特米洛夫问,皱起了眉头。
伊琳娜还是笑个不停。
“这算什么?”他又问,跺了跺脚。
他觉得自己受了侮辱,受了伤害,而同时,这个如此随便而大胆地站在他面前的女子的美貌又使他不由自主地倾倒……她在折磨他。他一切都看见了,看到她全部的魅力,甚至连紧握着沉重的暗色青铜烛台的纤纤指尖,那秀气的指甲上的玫瑰色的闪光——连这一点闪光也没能逃过他的眼睛……同时被侮辱的感情更深地渗透了他的心。但伊琳娜还在笑个不停。
“怎么了?您?您妒忌了吗?”她终于说话了,而且掉过身去背对着丈夫,离开了房间。“他妒忌了!”——门外传来她的声音,接着又响起了她的哈哈大笑。
拉特米洛夫阴郁地目送着自己的妻子——即便此刻,他也不能不发现她那体态和举止的迷人的端庄——于是他把香烟在大理石壁炉上狠狠地压碎,然后扔得老远。他的面颊突然发白,下巴一阵痉挛,眼睛呆板而又凶残地扫射着地板,仿佛在寻找什么……一切优雅的表情统统从他脸上消失。当年他鞭笞白俄罗斯的农民时,脸上一定也是这副神情。
而李特维诺夫已经回到自己房间,坐在桌前,双手捧头,久久动也不动。后来他终于站了起来,打开抽屉,拿出文件包,从里面口袋里掏出一张达吉雅娜的照片。她的脸似乎变得又丑又老,照片上总是这样——她正忧愁地望着他。李特维诺夫的未婚妻是俄罗斯血统,淡褐色的头发,有些胖,脸上的线条比较粗,但是一双聪明的、浅褐色的眼睛里含有一种非常善良温顺的神情,在她那柔和白净的额头上,似乎经常闪耀着阳光。李特维诺夫久久地盯着照片看着,然后轻轻地把它推开,又用双手抱住头。“一切都完了!”他终于轻声说道,“伊琳娜!伊琳娜!”
他唯有现在,唯有这一瞬间,才明白自己是无可挽回地、疯狂地爱上了她,从古堡再度重逢的那一天起便爱上了她,而且从未停止爱她。可是,倘或有人在几小时前对他这么说,他会感到惊讶,会不相信,而且会发笑的!
“可是达妮雅,达妮雅,我的天!达妮雅!达妮雅!”他痛心地反复叫着;但是伊琳娜的倩影——穿着一件丧服似的黑色纱衣,大理石一般洁白的脸上散发着胜利的光辉——又顿时出现在他眼前。
16
李特维诺夫整夜没睡,也没有脱衣服。他心头非常沉重,他是个诚实正直的人,他懂得责任的重要,义务的神圣,而且认为欺骗自己、不敢正视自己的软弱和自己的行为是一种羞耻。起初,他简直有些麻痹了:久久不能从那种半失去知觉的、模糊不清的感觉的重压下挣扎出来,后来又被恐惧所控制,因为他想到:他的前途,那几乎已经掌握在手的前途,又将湮没在黑暗之中,而他的家园,他那刚刚筑起来的坚固可靠的家园突然之间摇晃了……他开始无情地责备自己,但马上就控制住自己的冲动。“这不是太懦弱了吗?”他想,“目前不是责备的时候,现在应当行动。达妮雅是我的未婚妻,她信任我的爱、我的诚实,我们永生永世结合在一起,不可能,也不应当分开。”他生动地回想着达吉雅娜的一切品德,心里暗自逐个思忖,并且一项一项计算;他竭力想激起心中的感动与柔情。“只有一条出路,”他又想,“走,快走,不要坐等她来到,快去迎她。至于将来和达妮雅在一起我会不会痛苦,会不会受罪,虽很难说,但无论如何,没有必要去思考这些,顾虑这些;应当履行自己的义务,哪怕以后去死呢!但是你现在没有权利欺骗她,”另一个声音在他耳边回响,“你没有权利把你感情上起的变化瞒着她,也许,当她知道你已经爱上了别人,就不愿意做你的妻子了?胡说!胡说!”他又反驳自己,“这都是诡辩,可耻的托词,虚伪的诚恳。我没有权利不履行自己的诺言,就这么办。嗯,太好了……那么应当离开此地,不必再见那个……”
可正在此刻,李特维诺夫的心酸楚起来,他觉得发冷,浑身发冷;一阵寒战掠过全身,牙齿轻轻打战。他伸了个懒腰,打个哈欠,像是发寒热一样。他没有再坚持最后的一个想法,反倒是打消了它,回避了它。他开始觉得惊讶与困惑,他怎么能再度……再度爱上这个腐化的上流社交界的女子,她的生活环境是他感到厌恶、憎恨的。他试着问他自己:“得了吧,你真的爱她吗?”但只是挥一挥手,算了吧。可是又使他感到惊讶和惶惑的是,此刻在他眼前,仿佛从柔软而馥郁的雾霭中,浮现出那迷人的面庞,高高抬起闪烁的睫毛——那勾魂的目光悄悄地、不可抗拒地刺入他的心灵,那声音是如此甜蜜,而美丽的双肩,年轻的女王的双肩,散发出悦人的清新与温暖……
快天亮的时候,李特维诺夫心里的主意终于成熟了。他决定当天动身去迎接达吉雅娜,而且跟伊琳娜最后再见一面。如果没有别的办法,那就对她说明全部真情——和她永远bbr>分手。
他整理好行装,等到十二点钟就去看她。但是一看见她那帘帷半掩的窗户,李特维诺夫的情绪立刻低落了……真没有勇气跨过旅馆的门槛。他在李赫顿泰勒林荫道上来来回回走了好几次。“李特维诺夫先生,您好!”突然从一辆飞驰而过的轻便马车上传来一个奚落的声音。李特维诺夫抬眼一看,看见是拉特米洛夫将军坐在M.公爵身旁,M.公爵是一个有名的运动家、英国马车及马匹的爱好者。公爵驾着车,将军靠在一旁,露齿笑着,高举着帽子致意。李特维诺夫向他鞠躬,在这一瞬间,他仿佛听到了一道密令,飞奔下山去找伊琳娜。
她在家。他让人上去通报,马上就接待了他。他跨进房门的时候,她正站在房间中央。她穿着一件袖口宽大的晨衣,她的脸和昨日一样苍白,但没有昨天鲜妍,倦容满面。她欢迎来客时那懒洋洋的微笑,更加清楚地表现出疲倦。她朝他伸出一只手,温存而心不在焉地望了望他。
“谢谢您来看我,”她声音柔弱地说着,坐到圈椅上,“我今天身体不大好,昨晚没睡好。嗯,您认为昨晚的聚会怎么样?我没有说错吧!”
李特维诺夫坐了下来。
“我今天来看您,伊琳娜·巴甫洛芙娜……”他开始说……
刹那间,她挺直了身子,转过脸来,她的眼睛直瞪瞪地凝视着李特维诺夫。
“您是怎么啦?”她高声喊道,“您的脸色白得像死人一样,您病了。您出了什么事?”
李特维诺夫惶惑起来。
“我吗,伊琳娜·巴甫洛芙娜?”
“您得到什么坏消息了!遇到了什么不幸,说呀,说呀……”
这回轮到李特维诺夫盯着伊琳娜瞧了。
“我并没有得到什么坏消息,”他鼓鼓劲喃喃地说下去,“但是确实发生了一件不幸的事,很大的不幸……正是它促使我来看您。”
“不幸?是什么?”
“这个……这个……”
李特维诺夫想继续说下去……但是他不能。他只是紧握着手,使指节咯咯直响。伊琳娜微微前倾着身体,仿佛僵呆了。
“啊!我爱您!”李特维诺夫的胸膛里终于迸发出一声喑哑的呻吟,他掉过头去,似乎想藏住自己的脸。
“怎么,格里戈利·米哈依洛维奇,您……”伊琳娜同样不能说完这句话,朝椅背靠了过去,抬起双手捂住眼睛,“您……爱我?”
“是的……是的……是的。”他激动地重复说,越发把头掉了过去。
房内一切悄然无声;一只蝴蝶飞了进来,陷在帘幕与玻璃之间,颤抖着翅膀使劲挣扎。
李特维诺夫先开口说话。
“是的,伊琳娜·巴甫洛芙娜,”他开始说道,“这就是我遇到的……那桩不幸,如果我能像从前在莫斯科那样,没有立刻陷进旋涡的话,那么我是完全应该有所警惕,并且能够避免的。看来,命运要再次逼迫我去承受一切原本不该重复的痛苦,而且又是假手于您……我挣扎过……努力挣扎过;但是,命中注定,在劫难逃。我告诉您这些,无非是希望赶快结束这……这个悲剧。”他怀着新的激动和羞惭说道。
李特维诺夫又沉默了。蝴蝶依旧在挣扎,颤抖着翅膀。伊琳娜的双手仍然捂着脸。
“您不会是弄错了吧?”从她那双白得毫无血色的手指缝里透出她轻微的声音。
“我没有弄错,”李特维诺夫几乎是无声地回答,“我从没有像现在这样爱您,而且,除了您,我任何人也没有爱过。我不来责备您,因为那样就太可笑了,我也不愿再三向您重复说,如果您对我采取另一种态度的话,也许这一切都不会发生。当然,这是我一个人的过错,由于我过分自信而毁了我自己。我是罪有应得,您决不会事先料到。当然,您不会想到,如果您不是那样痛切地感到自己过去对不起我——其实那只是您自己的臆想罢了——也没有打算要来弥补的话,对我来说危险就要少得多……其实逝者不可追。我仅仅想向您说明我的处境:它本来就够沉重的了……至少可以做到,如您所说,我们之间没有误解,而且,我希望,我的坦率的自白能够减少您不能不感到的那种屈辱之感。”
李特维诺夫说话的时候眼也不抬>?99lib.,如果他偶或瞟伊琳娜一眼,他仍然不能看到她脸上的表情,因为她始终没有把手放下。其实,这张脸上流露出来的种种感情一定会使他大为惊愕:这张脸上流露出的又是怕,又是喜,还有一种幸福的疲惫和惊慌。她的双眼在低垂的眼帘下微微闪动,若断若续的、长长的呼吸吹凉了似乎干渴的、微张的双唇。
李特维诺夫沉默了,期待着答复、声音……什么也没有!
“我只剩下一条路可走,”他又说了起来,“远离此地。我是来向您告别的。”
伊琳娜把双手缓慢地放在膝上。
“不过我记得,格里戈利·米哈依洛维奇,”她开口说道,“那个……您对我提起过的那一位,她是要到此地来吧?您是在等她吧?”
“是的,不过我可以写信给她……她可以停在半路上……比方在海德堡。”
“啊!在海德堡……是的……那里不错……不过这就要打乱您的计划了。您能否确定,格里戈利·米哈依洛维奇,您没有过分夸大,et que 'est pas une fausse alarme?”
伊琳娜平静地、几乎是冷漠而从容地说,眼睛望着旁边,瞧着窗户。李特维诺夫没有回答她最后的一个问题。
“不过,您为什么要提到什么屈辱呢?”她接着往下说,“我并没有觉得受屈辱……噢,绝没有!而且如果说我们中间有人有过错的话,那么无论如何不是您,不是您独自一个……该记得我们最近的谈话,那么您可以确信,有过错的并不是您。”
“我无论何时都没有怀疑过您的宽宏大度,”李特维诺夫咬着牙说,“但我希望能够知道,您是否赞同我的打算。”
“离开此地?”
“是的。”
伊琳娜继续望着一旁。
“当我听到您的打算的最初一瞬间,我觉得这为时尚早……不过现在,我考虑了您的话……如果您真的没有弄错,那么我想,您应该离开。这样要好些……对我们俩都好些。”
伊琳娜的声音越来越低,话也越说越慢。
“拉特米洛夫将军,真的,也可能会注意到。”李特维诺夫刚开始说……
伊琳娜的眼睛又垂了下来,一种异样的表情在她的唇边闪动——一闪而过。
“不。您没有明白我的意思,”她打断了他的话,“我并没有考虑到我的丈夫。有这个必要吗?而且也没什么可以使他注意的。不过我还是要再说一遍。对我们双方来说,都必须分开。”
李特维诺夫拾起落在地上的帽子。
“一切都已结束,”他想,“应当走了。”“那么,我只剩下跟您,伊琳娜·巴甫洛芙娜,告别了,”他高声地说,突然间他心里感到恐怖,真像是他要宣读自己的判决词一样,“我唯有希望您不会记住我的坏处……而且如果有朝一日我们……”
伊琳娜又打断了他。
“别忙,格里戈利·米哈依洛维奇,先不要急于跟我告别。这未免太仓促了。”
李特维诺夫心..里猛地一震,但是一阵剧痛骤然以加倍的力量涌上心头。
“我再也不能逗留了!”他高声叫了起来,“为什么?为什么还要延长这种痛苦?”
“不要急于跟我告别,”伊琳娜再三地说,“我应当再见您一次……难道说再一次默默地分手,像在莫斯科那样,不,我不愿意。您现在可以走了,但您必须答应我,向我保证,在没有再一次和我见面之前,您决不离开。”
“您愿意这样?”
“我要求这样。如果您没有向我告别就离开此地,那么我将永远,永远不能原谅,听见了吗:永远不!真怪!”她又添了一句,仿佛在自言自语,“我无论如何不能设想,我现在是在巴敦……我觉得我像是在莫斯科……请吧。”
李特维诺夫站了起来。
“伊琳娜·巴甫洛芙娜,”他说,“请把您的手给我。”
伊琳娜摇摇头。
“我刚才对您说了,我还不想跟您告别……”
“我并不是向您告别……”
伊琳娜伸出了一只手,但是瞟了李特维诺夫一眼——在他坦率倾诉之后,这还是第一次——又把手缩了回来。
“不,不,”她悄声说,“我不能把我的手递给您。不……不。您走吧。”
李特维诺夫鞠了一躬,走了出去。他不能理解为什么伊琳娜拒绝跟他最后一次友好地握手……他不能理解她究竟惧怕什么。
他走了,而伊琳娜却再一次深深地坐在圈手椅里,再一次捂住自己的脸。
17
李特维诺夫并没有回旅馆:他走上山去,钻进密林深处,扑倒在地上,脸朝地躺了快有一个小时。他没有觉得痛苦,也没有流泪,心头的沉重与苦闷使他有点麻木了。他还从未体验过这种心情:一种难以忍受的令人疼痛苦恼的空虚之感,他的内心、周围,到处都是一片空虚……他既没有想伊琳娜,也不想达吉雅娜。他只感到一点:打击凭空而落,生活像一根缆绳被砸断了,某种冷冰冰却又不可知的力量把他整个牢牢地抓住,向前拉去。有时他又觉得,一阵旋风向他卷来,他感到旋风飞快地旋转,旋风的黑翼朝他没头没脑地扑打……但他的决心没有动摇。留在巴敦……这简直提也别提。他心里想象着自己已经离开此地,已经坐在浓烟滚滚、轰隆作响的车厢里飞驰,驰向悄无声息、死气沉沉的远方。他终于抬起身来,头斜倚着树干木然不动,唯有他的一只手到这一点吗?
是的,他预先估计到了,尽管它确实令人难以相信,使他如被雷殛,但他预先估计到了,虽然根本不敢承认。而且他什么都不能肯定。此刻他心里一切都在翻腾着、搅和着,他的思路完全乱了。他想起了莫斯科,想起“它”在那个时候也像暴风雨般突然向他袭来。他简直喘不过气来,狂喜压迫着、撕裂着他的心,但这是一种凄凉无望的狂喜。无论给他人世间的任何财宝,他都不愿意使伊琳娜说出来的这句话变成不是她真的说出来的……但是这又怎么样?这句话仍然不能改变他原先的决定。他的决定仍旧毫不动摇,像抛下的铁锚一样坚定不移。李特维诺夫失去了自己思想的线索……是的,不过现在他还没有失去意志力,他还可以支配自己,像支配一个由他摆布的人似的。他按铃叫来侍者,叫他结账,在晚上的公共马车上订了座位:他有意切断一切退路。“宁死无悔。”他像在那个不眠之夜一样再三重复着,这几个字特别对他的口味。“宁死无悔。”他嘴里不断说着,一面在屋里缓慢地踱步;唯有伊琳娜所说的那句话侵入他的灵魂,使它燃烧起来的时候,他偶尔闭上眼睛,屏住呼吸。“显然一个人不能爱两次,”他想,“另一个生命已经来到你心里,你也接受了它——可是你却没有彻底驱除那种毒害,也没有跟它一刀两断!确实如此。但是这又能证明什么呢?幸福……难道这可能吗?你爱她,就算是……她也……她也爱你……”
想到此处,他又不得不控制住自己。像是一个行路人在漆黑的夜晚看见前面有一点火光,他害怕迷失路途,两眼一刻也不放松地盯着它,李特维诺夫也同样把自己的全部注意力集中在一点、一个目标上。去见自己的未婚妻,甚至也不一定是去见未婚妻(他尽量不去想她),而是要到海德堡旅馆的某一个房间里去——这就是他前面的坚定不移的引路的火光。至于以后怎么样,他不知道,也不想知道……不过,有一点是无可怀疑的:他不再回到此地。“宁死无悔。”他第十次重复着这句话,同时瞟了瞟手表。
六点一刻!还要等多久呀!他又开始踱步。太阳要下山了,林边天际出现红霞,朦胧的夕晖透过狭长的窗户映进他那渐渐昏暗的房间。李特维诺夫突然觉得他背后的房门轻轻而急促地打开了,又同样急促地关上了……他转过身去:门边站着一个妇人,浑身裹在一袭黑披肩之中……
“伊琳娜!”他叫喊起来,惊讶地把双手一拍……
她抬起头,扑倒在他怀里。
两小时以后,他坐在自己房间里的沙发上。皮箱放在屋角,箱盖开着,里面是空的,但桌上,在一堆凌乱的东西中有一封达吉雅娜的来信,是李特维诺夫刚收到的。她在信中告诉他,决定很快离开德累斯顿,因为她姑母已经完全康复,如果没有什么麻烦的话,她们二人将在次日十二点抵达巴敦,希望他去火车站接她们。李特维诺夫在自己下榻的旅馆为她们订了房间。
当晚他派人送了封短柬给伊琳娜,第二天早晨就收到了她的回信。她写道:“或迟或早,总是无法避免的。让我再向你重复一遍昨夜的话:我的生命在你的手里,你可以任意处置。我不想妨碍你的自由,但是,如果需要的话,我可以抛弃一切,跟随你到天涯地角。我们明天会见面的吧?你的伊琳娜。”
最后这几个字写得又大又粗,笔迹坚定。
18
八月十八日中午十二点以前,李特维诺夫挤在聚集在车站月台上的人群之中。在这以前不久,他碰见了伊琳娜,她和自己的丈夫,还有另外一个年老的男子坐在一辆敞篷马车里。她看见了李特维诺夫,而他也注意到她的眼里掠过一丝阴影,但是她立刻用阳伞挡住了他的视线。
从昨天开始,他身上——在他的整个外表、他的举止以及他脸上的表情上,都起了一种奇怪的变化,连他自己也感觉到和以前判若两人。自信心消失了,平静消失了,还有对自己的尊重也消失了。过去的精神状态已经荡然无存。不久前那种不可磨灭的印象遮蔽了其他的一切,出现了一种前所未有的感觉,强烈、甜蜜,而且是不好的感觉。神秘的来客闯进圣地,占领了它,一声不响然而肆无忌惮地安顿在这里,俨然是这个新居的主人。李特维诺夫不再感到惭愧,他只是胆怯——但同时又产生了一种不顾一切的勇敢;凡是被俘虏、被征服的人都熟悉这种矛盾心情的混合,对于一个初次偷窃过的偷儿,这种心情也不陌生。而李特维.诺夫是被征服了,突然地被征服了……那么他的诚实的性格怎么样啦?
火车晚点了几分钟。李特维诺夫心中的痛苦变成了一种折磨人的忧郁:他不能安安静静地站在一个地方,脸色苍白,在人群中挤来挤去。他心里想:“我的老天,哪怕再晚一天一夜……”他看达妮雅的第一眼,达妮雅看他的第一眼……哦,这正是他所害怕的,正是他必须赶快熬过去的……那么,以后呢?以后——该怎么样就怎么样吧!……他已经再也不能做出决定了,他也不能对自己负责了。昨晚那句话又痛苦地闪现在他脑际……他就在这种心情之下去迎接达妮雅……
终于响起了长长的汽笛声,传来了沉重的、愈来愈响的隆隆声,机车缓慢地转了弯,终于出现了。人群拥上前去,李特维诺夫跟在后面,像被判决了的罪人,沉重地拖着两腿。一张张面孔、一顶顶女帽开始从车厢里出现,在一个小窗口闪过一块白头巾……卡彼托琳娜·玛尔柯芙娜在挥动着头巾……当然,她看见了李特维诺夫,他也认出了她。火车停住了。李特维诺夫跑到门口,打开了它:达吉雅娜站在姑母身边,明朗地笑着,向他伸出了一只手。
他搀扶着她们两人下车,吞吞吐吐、含混不清地寒暄了几句,马上就忙碌起来,拿着她们的车票、行李、毛毯,跑去找脚夫,招呼马车。其他的人也在他身旁忙忙碌碌,他却因为旁边有人在场,因为他们的喧嚣与叫喊而心中暗喜。达吉雅娜稍稍退到一旁,依旧微微笑着,静静地等待着他结束那些匆匆忙忙的安排。卡彼托琳娜·玛尔柯芙娜却恰恰相反,她根本站不住脚,她无论如何不能相信,她居然来到了巴敦。她突然嚷起来:“伞呢?达妮雅,伞在哪儿?”而没有发觉她自己把伞牢牢地夹在腋下,接着就开始高声地,没完没了地跟另一位妇人道别,这是她从海德堡到巴敦的途中刚刚认识的。这位妇女不是别人,正是我们熟悉的苏汉奇柯娃太太。她到海德堡去朝拜古巴廖夫,带了许多“指示”回来。卡彼托琳娜·玛尔柯芙娜身上披着一块相当古怪的花披肩,戴着一顶蘑菇似的旅行小帽,帽子下凌乱地披散着剪短的白发。矮小的身材,瘦瘦的,由于路途劳顿脸色发红,说着俄国话,声音刺耳,又像唱歌似的……马上引起了众人的注意。
李特维诺夫终于把她和达吉雅娜安顿上了马车,自己坐在她们的对面。马匹跑动起来。于是又开始一番问候、握手、相互微笑、致意……李特维诺夫轻松地喘了一口气:这最初的一刹那顺利度过了。看来,他身上没有什么地方让达吉雅娜感到惊讶、困惑。她仍旧是那样明朗而信任地看着他,仍旧是可爱地红着脸,仍旧是善良地笑着。他终于下决心要看她一眼,不是偷偷地瞟上一眼,而是要堂堂正正地好好看看她,直到此刻,他自己的眼睛还不听他的话哪。一种怜惜之情不由得使他的心紧揪起来,这张正直坦率的面庞流露出的一派安详宁静的表情使他痛苦地自责。“啊,你到这儿来了,可怜的姑娘。”他想,“你,本来是我殷切期待,我所召唤的,我本想和你共度一生,你来了,你信任我……可我……可我……”李特维诺夫低下了头。但是卡彼托琳娜·玛尔柯芙娜不让他有沉思的时间,不断地向他问这问那。
“这个有那么多圆柱的是什么建筑呀?赌场在哪儿呀?这人是谁?达妮雅,达妮雅,你瞧,她们穿的这种大裙子!这个又是什么人?这里多半都是从巴黎来的法国女人吧?天哪,这是什么帽子!这里一定跟巴黎一样,什么都买得到吧?不过,我想,一定贵得要命吧?哎哟,我结识了一个多么聪明杰出的妇女啊!您认识她,格里戈利·米哈依洛维奇。她告诉我,曾经在一个俄国人,也是一个聪明出众的人那里见过您。她答应要来看我们。瞧她把这些贵族骂得多厉害——简直太妙了!这个花白胡子的绅士是谁?是普鲁士王吧?达妮雅,达妮雅,你瞧,这是普鲁士王,不是吗?不是普鲁士王?是荷兰公使?我听不见,车轮子的声音太响了。哎呀,多么美的树木!”
“是呀,姑姑,真美。”达妮雅同意地说,“这里的一切都是那样青翠悦目!不是吗,格里戈利·米哈依洛维奇……”
“悦目……”他含混地回答。
马车终于停在旅馆门前。李特维诺夫领着两位客人走进为她们预订的房间,说好过一小时再来,就回到自己房里。他刚跨进房间,稍稍平息的迷恋顿时又占领了他的心灵。在这里,在这个房间里,从昨日起,便是由伊琳娜主宰着。所有一切都有她的痕迹,甚至连空气里也蕴含着她来临过的秘密踪影……李特维诺夫又感到自己成了她的奴隶。他掏出那条藏在胸口的她的手帕,紧紧地压在唇上,灼热的回忆像淡淡的毒液流过他的血管。他明白,事已至此,再也不能回头了,也不能有所抉择了。达吉雅娜在他心头所唤起的痛苦的感情,像雪花一样消融在烈火之中,悔恨也消失了……甚至心中的激动也平息下来。将要弄虚作假的这个念头也不再使他激怒……爱,伊琳娜的爱——如今已成为他的真理,他的教义,他的良心……一向审慎而有理智的李特维诺夫甚至毫不考虑:他如何才能摆脱这种可怕和不体面的处境,对此他只是微有所感,而且似乎与他漠不相关。
一小时还未过去,两位新到的女客就要侍者来请李特维诺夫:请他到大厅去找她们。他跟随来人去了,看见她们已经更换了衣装,并且戴上了帽子。两人都表示了立刻去观光巴敦的愿望,因为天气是那么明媚晴朗。特别是卡彼托琳娜·玛尔柯芙娜更是按捺不住。当她听说社交界在交谈厅聚集的时间还没有到,甚至有点扫兴。李特维诺夫挽着她的手臂——开始正式的观光。达吉雅娜走在姑姑身旁,安详而好奇地观察着周围,卡彼托琳娜·玛尔柯芙娜继续不断问个没完。轮盘赌,那些仪表堂堂的庄家——她若在别的地方遇见他们,一定会认为是部长大人们——他们手里灵活转动的小铲子,绿呢桌上一堆堆金币银币,赌钱的老妇和涂脂抹粉的娼妓,这一切使卡彼托琳娜·玛尔柯芙娜看得目瞪口呆。她完全忘记了应该气愤,一味大睁着双眼看呀看呀,每次决定输赢时才偶尔抖动一下……象牙球落入轮盘槽沟里发出的嗡嗡声使她惊心动魄——只有到了露天里,她才恢复了自制力,深深地叹了一口气,说这种狂赌是贵族的一种不道德的发明。李特维诺夫的唇边浮现出呆板、勉强的微笑。他说起话来断断续续,有气无力,仿佛是懊丧或是厌烦……但是当他掉头去看看达吉雅娜时,心中便暗自不安起来:她注意地看着他,脸上的神情仿佛在问自己,她心里激起了什么样的观感?他赶紧朝她点点头,她也同样回答他,又带着疑问的神情略有几分紧张地凝视着他,似乎他离开她的距离比实际更远。李特维诺夫领着两位女士离开交谈厅,走过“俄罗斯之树”——那儿已经端坐着两位女同胞,然后走向李赫顿泰勒林荫道。他刚转入林荫道,就远远地看见了伊琳娜。
她正和自己的丈夫以及波图金向他迎面走来。李特维诺夫顿时脸色刷白,然而并没有放慢脚步,一直走到她跟前,默默地鞠了一躬。她也向他礼貌地但冷冷地鞠躬,迅速地打量了达吉雅娜一眼,走了过去……拉特米洛夫高高举起礼帽,波图金含糊不清地说了句什么。
“这位夫人是谁?”达吉雅娜突然问道。直到此刻为止,她几乎没有开过口。
“这位夫人?”李特维诺夫重复了一句,“这位夫人?……这是拉特米洛娃夫人。”
“俄国人?”
“是的。”
“您是在此地认识她的?”
“不,我早就认识她了。”
“她长得真美!”
“你注意到她的打扮了吗?”卡彼托琳娜·玛尔柯芙娜插进来说,“单是她买花边的钱,就足够十家人过一年的。跟她一起的是她丈夫吗?”她问李特维诺夫。
“是丈夫。”
“他一定阔得吓人。”
“我真的不知道;我并不这样认为。”
“他是什么官衔?”
“将军。”
“瞧她的眼睛!”达吉雅娜说,“它们的表情多奇怪:又在沉思,又是锐利……这样的眼睛我从未见过。”
李特维诺夫什么也没有回答;他感觉到达吉雅娜那带着疑问的眼光又落在他的脸上,然而他错了:她在瞅着自己脚下小径上的沙砾。
“我的天!这是个什么丑八怪!”卡彼托琳娜·玛尔柯芙娜突然惊叫起来,手指着一辆矮小的敞篷马车,一个鼻孔朝天的红发女子放肆地、懒洋洋地坐在车里,她衣着非常华丽,穿着浅紫色的袜子。
“这个丑八怪!哦,对不起,这是有名的柯拉小姐。”
“谁?”
“柯拉小姐……巴黎的……名流。”
“什么?就这个哈巴狗?可是她丑极了呀!”
“想来这并不碍事。”
卡彼托琳娜·玛尔柯芙娜只是惊愕地摊开了双手。
“嗐,你们的巴敦啊!”最后她低声地说,“可以在这张长椅上坐一会儿吗?我有?点累了。”
“当然可以,卡彼托琳娜·玛尔柯芙娜……椅子放在这儿正是给人坐的。”
“可是天知道!据说,巴黎的大街上也有椅子,但是真去坐就不成体统了。”
李特维诺夫没有反驳卡彼托琳娜·玛尔柯芙娜,这一瞬间他正寻思着,两步之外便是他那天跟伊琳娜倾诉心曲,并决定了一切的地点。然后他又回忆起他今天发现她脸颊上有一个小小的红点……
卡彼托琳娜·玛尔柯芙娜在椅子上坐下,达吉雅娜坐在她的身旁。李特维诺夫依旧站在小路上,在他和达吉雅娜之间不知不觉地、渐渐地出现了一种变化——也许这不过是他感觉如此。
“哎呀,她是个小丑,小丑,”卡彼托琳娜·玛尔柯芙娜说,遗憾地摇摇头,“把她那身打扮卖了,就不止养十家,可以养活上百家的人。你们看见她帽子底下的红头发上戴的钻石吗?居然在白天戴钻石,啊?”
“她自己的头发不是红的,”李特维诺夫说,“她把它染成红的,现在正时髦。”
卡彼托琳娜·玛尔柯芙娜又是惊愕地摊开双手,甚至陷入沉思。
“哼,”她终于说,“在我们待过的德累斯顿还不至于弄到这么不像话。大概因为离巴黎毕竟远一些吧。您也是这样想吧,不是吗,格里戈利·米哈依洛维奇?”
“我?”李特维诺夫回答,可是心里想:“她在说什么呢?”但嘴里却说:“我?当然……当然啰。”
正在这时响起一阵不慌不忙的脚步声,原来是波图金向椅子这边走过来了。
“您好,格里戈利·米哈依洛维奇。”他说,笑着点点头。
李特维诺夫立刻握住他的手。
“您好,您好,索松特·伊凡诺维奇。我,好像刚才碰见您和……就是刚才,在林荫道上。”
“是的,是我。”
波图金朝坐着的两位女士恭恭敬敬地鞠躬。
“请允许我向您介绍,索松特·伊凡诺维奇。这是我的两位好朋友,亲戚,刚到巴敦。波图金,索松特·伊凡诺维奇,我们的同胞,也是巴敦的游客。”
两位女士微微欠了欠身。波图金又鞠躬。
“这儿可真像是在举行隆重的招待会。”卡彼托琳娜·玛尔柯芙娜细声细气地说。这位善良的老姑娘容易胆怯,最主要的是她竭力要保持体面。“大家都认为来此地小住是一个愉快的义务。”
“巴敦,确实是一个令人愉快的地方,”波图金回答,从侧面看着达吉雅娜,“巴敦是个非常令人愉快的地方。”
“是的,不过照我看来,只是有点过于贵族化了。这一阵我和她住在德累斯顿……一个非常有意思的城市,这儿简直像在举行隆重的招待会。”
“她喜欢用这个词儿。”波图金想。他高声地说:“您说得一点不错,但是这里的自然景色美得惊人,而且它的地势也是难以找到的。您的同伴一定更能欣赏这点。我说得不对吗,小姐?”他加上一句,这次是直接对达吉雅娜说的。
达吉雅娜抬起自己清澈的大眼睛看着波图金。仿佛她不明白,他们要求她什么,而且为什么在刚到的第一天,李特维诺夫就把这个陌生人介绍给她,虽然他的相貌聪明和气,而且亲切友好地望着她。
“是的,”她终于说,“此地非常好。”
“你们应当去看看古堡,”波图金继续说,“我特别建议你们坐车去伊堡一游。”
“撒克逊的瑞士……”卡彼托琳娜·玛尔柯芙娜刚刚开口说……
突然从林荫道传来管乐的吹奏声:这是从拉施达特(在一八六二年,拉施达特还是联邦的一个城堡)来的普鲁士军乐队在亭子里开始了每周一次的音乐会。卡彼托琳娜·玛尔柯芙娜立刻站了起来。
“音乐!”她说,“a la versation音乐!……该到那儿去了。现在四点了,不是吗?现在名人都去了吧?”
“是的,”波图金回答,“此刻正是名流汇集的时候,而且音乐也极好。”
“那就别再耽搁了。达妮雅,咱们走吧。”
“允许我奉陪你们吗?”波图金问。这使李特维诺夫颇为吃惊:他根本没想到波图金是伊琳娜派来的。卡彼托琳娜·玛尔柯芙娜咧开嘴笑了。
“十分荣幸,先生……先生……”
“波图金。”这一位提醒说,向她伸出手去。
李特维诺夫伸手挽着达吉雅娜,于是这两对朝交谈厅走去。
波图金继续跟卡彼托琳娜·玛尔柯芙娜交谈着。李特维诺夫却一言不发,有两次无缘无故地笑了一声,轻轻地握握达吉雅娜的手。这种握手的举动(她对此毫无反应)含着虚情假意,李特维诺夫自己也明知是假。这个举动不像通常那样,表示两个心心相印的灵魂紧密相连的相互信赖,它们是——暂时地——来替代他找不出的适当的话。他们之间开始出现的默默的隔阂增长了,变得牢固了。达吉雅娜再一次注视他,几乎是专注地瞧了瞧他。
他们四人在交谈厅前的一张小桌旁就座,情况还是跟先前一样,所不藏书网同的只不过是在人群的喧闹中,在乐曲的轰鸣节拍声里,李特维诺夫的沉默似乎比较可以理解罢了。卡彼托琳娜·玛尔柯芙娜,像通常所说,已经十分兴奋,波图金几乎来不及回答她来满足她的好奇心。也算他走运,在路过的人群里,突然出现了苏汉奇柯娃瘦小的身影和她那双永远不停转动的眼睛。卡彼托琳娜·玛尔柯芙娜马上认出是她,把她请到自己的小桌旁,请她坐下——于是立刻刮起了语言的风暴。
波图金转身去招呼达吉雅娜,和她轻轻地、声音温和地攀谈起来,微微侧向她的脸上带着亲切的表情。而她,居然轻松自由地回答他,这倒是出乎她自己意料之外的:她和这位素昧平生的人谈话感到愉快。此刻,李特维诺夫却照旧坐着不动,脸上照旧是那副僵板的、令人不快的笑容。
终于到了午餐的时候。音乐沉寂了,游人渐渐散去。卡彼托琳娜·玛尔柯芙娜跟苏汉奇柯娃亲切告别。她对这位女士怀着极大的敬意,虽然后来曾对自己的侄女说,此人实在太厉害;可是别人的事她没有不知道的!而且缝纫机确实该买,等举行婚礼以后就办。波图金也鞠躬告别,李特维诺夫陪着两位女士回去。一进旅馆,就递给他一封短柬:他闪在一旁,急忙撕开信封。在一张小小的信笺上用铅笔写着:“请在今晚七点到我这儿来一小会儿,我求您。伊琳娜。”李特维诺夫把信塞进口袋,然后回过头来,又摆出那副笑容……可是在对谁笑?又为了什么?达吉雅娜正把背对着他啊。午餐是在餐厅里吃的。李特维诺夫坐在卡彼托琳娜·玛尔柯芙娜和达吉雅娜的中间,他突然令人奇怪地活跃起来,说呀讲呀,谈些奇闻逸事,不断给自己和女士们斟酒。他简直是太随便了,以至坐在对面的一个留着à la NapoleonⅢ小尖胡子、来自斯特拉斯堡的法国步兵军官,也来找机会插嘴攀谈,甚至举杯à la santé des belles Moscovites!午餐后李特维诺夫送女士们进了房间,皱着眉头在窗边站了一小会儿,然后突然说他有点事要出去一下,不过晚上一定回来。达吉雅娜没有说话,只是脸色发白,垂下了眼睛。卡彼托琳娜·玛尔柯芙娜一向有午睡的习惯;达吉雅娜晓得李特维诺夫知道她姑妈的这个习惯;她期待他能利用这个机会留下来,因为自从她们来到此地,他还未曾和她单独相处,没有跟她开诚畅谈过呢。可是他居然要走!这又如何理解呢?而且总的来说,他在这一天里的全部行为……..
李特维诺夫不等她们表示异议,急匆匆地走了。卡彼托琳娜·玛尔柯芙娜躺在沙发上,哼哼几声就安然入梦了。达吉雅娜却到屋角的圈手椅里坐下,双手交叉紧抱在胸前。
19
李特维诺夫急忙跑上Htel de l'Europe的楼梯……一个十三岁模样的小姑娘,长着一副卡尔梅克人的狡黠的小脸——显然是在等候着他——叫住了他,用俄语对他说:“请这边来,伊琳娜·巴甫洛芙娜马上就到。”他迷惑不解地看看她。她却微微一笑,又说了一遍:“请,请!”就领他走进一间小屋,然后轻轻带上门,立刻消失了。这间屋子在伊琳娜的卧室对面,堆满旅行包和箱子。李特维诺夫还没有来得及回过头来,那扇门又迅速地打开,伊琳娜出现了,她穿着一身玫瑰色的舞服,头发上和颈上戴着珍珠。她径直朝他扑了过来,紧紧握住他的双手,默默相对了一会儿,她的眼睛发光,胸部起伏,仿佛爬了高似的。
“我不能……在那边接待您,”她匆忙地细声说,“我们马上要去赴宴,但我一定要见您……我今天看见跟您在一起的,是您的未婚妻吧?”
“是,她曾经是我的未婚妻。”李特维诺夫说,有意强调“曾经”两字。
“我想见您一下,就是为了要告诉您,您应当认为自己是绝对自由的,昨天发生的一切,不应丝毫改变您的决定……”
“伊琳娜!”李特维诺夫叫了一声,“你为什么要说这个呢?”
他高声说出了这句话……充满了不顾一切的激情。伊琳娜刹那间不由得闭上了眼睛。
“啊,我亲爱的!”她声音更低地继续往下说,然而含着无法抑制的热情,“你不知道,我是多么的爱你,昨天我只不过是偿还自己的旧债,我在为过去赎罪……啊!我再不能把我的青春奉献给你,像我以往渴望的那样,但是我决不让你承担任何义务,我决不允许你违背诺言,我亲爱的!你愿意做什么就做什么,你像空气一样自由,你没有任何束缚,你要知道这个,知道这个!”
“但是没有你,我无法生活,伊琳娜。”李特维诺夫这回却是轻声打断了她的话,“从昨日起,我是你的,永生永世……唯有在你的脚下,我才能呼吸……”
他战栗地吻着她的双手。伊琳娜瞧着他低垂的头。
“那么,我告诉你,”她说,“我一切都准备好了,不论什么人,什么东西,我都舍得放弃。你怎么决定就怎么办……我也永远永远是你的……是你的……”
有人小心翼翼地敲了敲门。伊琳娜弯下身去,再次悄悄地说:“是你的……再见!”李特维诺夫在自己的头发上感到了她的呼吸、她的芳唇的接触。当他直起身来,她已不在屋里,只听见她的衣裙在走廊里窸窣作声,远远传来拉特米洛夫的声音:“Eh bien!Vous ne venez pas?”
李特维诺夫坐在一口高高的箱子上,手捂着脸。女性的气息,幽雅而清新,萦绕着他……伊琳娜曾握过他的双手。“真是太……太……”他想。小姑娘走进房来,又藏书网是用微笑来回答他那不安的目光,说道:“请走吧,趁着……”
他站起来,走出饭店。根本不能马上回自己的旅馆:应当让情绪稳定下来。他的心沉重地、不规则地跳动着,大地似乎在他脚下微微移动。李特维诺夫又向李赫顿泰勒林荫道走去。他明白,关键时刻到了,再不可能拖延、隐瞒或回避,再也不能避免向达吉雅娜说明了;他能想象到,她将如何端坐在那里,纹丝不动,等待着他……他也预感到他将对她说些什么。但是怎么开口,又从何说起呢?他全然抛弃了自己的正确的、经过缜密安排的、光明正大的前程,明知自己是一头栽进那根本连看也不该看的无底深渊……但是这些并没有使他心烦意乱。事情已成定局,可是怎么去见自己的审判者呢?即便是真的遇见了审判者——那手执燃烧着熊熊烈火的宝剑的天使,也许这颗犯罪的心灵还会略感轻松一些……否则他就不得不亲手把短刀戳进……多么可耻!可若是再回过头来,利用别人许诺他的、承认他应有的自由,去拒绝那个,另一个……不!他宁愿去死!不,不需要这种令人厌恶的自由……情愿此身化为灰烬,只要那双眼睛充满热爱的俯视……
“格里戈利·米哈依洛维奇!”什么人的忧郁的声音说,一只手重重地按在李特维诺夫身上。
他不免一惊,回头望去,认出是波图金。
“请原谅,格里戈利·米哈依洛维奇。”他说,跟往常一样,脸上总是不很自然,“我,也许是打扰您了,但是远远地瞧见您,我想……不过,如果您顾不上跟我……”
“恰恰相反,我非常高兴。”李特维诺夫含混地慢慢说道。
波图金和他并肩向前走去。
“多美的夜色!”他开始说,“多么温暖!您早就出来散步了吗?”
“不,刚来不久。”
“其实我何必问呢,我看见您刚从Htel de l'Europe出来的。”
“那么您一直在跟着我?”
“是的。”
“您有什么话要对我说吗?”
“是的。”波图金几乎听不见地重复了一遍。
李特维诺夫停下脚来,瞧了瞧这位不速之客。他脸色苍白,眼睛不安地转动着,往昔的痛苦似乎又浮现在他那扭曲的脸上。
“您到底有什么话要跟我说?”李特维诺夫慢吞吞地说,又迈步向前。
“如果您允许……马上就说。如果您不介意的话,我们可以就坐在这张椅子上。这儿方便些。”
“这可有点神秘,”李特维诺夫说,坐在他身边,“您像是有点心神不安,索松特·伊凡诺维奇。”
“不,我没有什么,也没有什么可神秘的。我是想特地告诉您……您的未婚妻给我的印象……好像她是您的未婚妻吧?……嗯,总而言之,就是您今天介绍给我认识的那个姑..娘。我应当说,在我整个一生中还未遇见过比她更可爱的人。一颗金子般的心,真是天使一样的灵魂。”
波图金说这几句话的时候,脸上依旧是那副愁苦的样子,连李特维诺夫也不能不发现他脸上的神情和他说的话之间有着多么奇怪的矛盾。
“您对达吉雅娜·彼得洛芙娜的评价完全正确。”李特维诺夫开始说,“尽管我不得不惊讶:第一,您居然知道我和她的关系;第二,您这么迅速地了解了她。她确实有天使般的灵魂,但请允许我知道,您要和我谈的就是这个?”
“对她是不难了解的,”波图金接腔说,像是要回避最后的问题,“只需看看她的眼睛。她配享有世界上一切可能的幸福,使她得到这种幸福的人真可羡慕!但愿他能配得上这种福分。”
李特维诺夫微微皱眉。
“对不起,索松特·伊凡诺维奇,”他说,“我认为我们的谈话相当奇特……我想要知道,您话里有话,是冲着我来的吧?”
波图金没有立刻答复李特维诺夫的话:看来他内心正在斗争。
“格里戈利·米哈依洛维奇,”他终于说了,“如果我没有错看了您,那么您一定能听取忠言,不论它出自什么人的口,也不管它是多么不中听。我刚才告诉过您,我看见您从那里出来。”
“是呀,从Htel de l'Europe。99lib?这有什么?”
“我知道,您在那儿会见了什么人!”
“怎么?”
“您会见了拉特米洛夫夫人。”
“是的,我是在她那儿。还有什么?”
“还有什么?……您,达吉雅娜·彼得洛芙娜的未婚夫,您去会见了拉特米洛夫夫人,您爱她……她也爱您。”
李特维诺夫顿时从椅子上站了起来,热血冲上他的头。
“这是什么意思?”终于气得他结结巴巴地说,“是无聊的玩笑,还是当密探?请您解释清楚。”
波图金黯然地看了他一眼。
“唉!格里戈利·米哈依洛维奇,请不要为我的话生气;您也不能够使我生气。我并不是为了这个才来跟您谈话的,我此刻没有心思开玩笑。”
“也许,也许……我愿意相信您本意纯正,但我还是要问您,您有什么权利来干涉别人的家务事,私生活,而且您有什么根据把自己的臆断……这样武断地说成是事实呢?”
“我的臆断!如果这是我凭空虚构的话,也许您还不会勃然大怒呢。至于说到权利,我还从未听说过,人们伸手去救溺水的人,还要问自己,他是否有权这样做。”
“感谢您的关怀,”李特维诺夫愤愤地接过去说,“只不过,我根本不需要它。而且,所有这些什么社交界的妇女引诱涉世未深的青年导致毁灭啦,什么上流社交界不道德啦诸如此类的话,我一概认为都是空话,甚至从某种意义来说,我还嗤之以鼻。因而求您不必费神伸出救援之手,还是由我安安静静地淹死吧。”
波图金又抬起眼睛看着李特 7ef4." >维诺夫。他困难地呼吸着,他的嘴唇抽搐着。
“请您看看我吧,年轻人,”他终于脱口而出,而且捶了捶自己的胸口,“难道我像一个平庸而自负的道学先生,一个说教者吗?难道您不明白,倘若仅仅是出于对您的同情,那么不论这种同情有多么强烈,我也不会说一个字,也决不会给您口实来责备我狂妄自大、惹人生厌——这也是我本人最厌恶的。难道您看不出来,这完全是另一回事,站在您面前的是一个被同样的感情所打击、所摧折,因之而彻底毁了的人,他不过是想保全您免受其害,而且……而且是来自同一个女人!”
李特维诺夫不禁倒退一步。
“这怎么可能!您在说些什么……您……您……索松特·伊凡诺维奇?可是别尔斯卡娅夫人……这个孩子……”
“唉,请不要盘问我……相信我!那段暧昧而可怕的历史,我不会说给您听。别尔斯卡娅夫人,我几乎不认识,这个孩子也不是我的,藏书网可是我把一切责任都承担下来……因为……因为她要这么做,因为她需要这个。为什么我会在这儿,在您的讨厌的巴敦呢?而且归根结蒂,莫非您真认为,莫非您真会有那么一瞬间以为我是出于对您的同情才决心来警告您的吗?我是怜惜那位善良美好的姑娘,您的未婚妻,其实,您的前途,你们两个,跟我又有什么关系呢?……我不过为她担心……我是……为她。”
“非常荣幸,波图金先生,”李特维诺夫说,“照您这么说来,我们俩是在同一处境啰,那又为什么您不把同样的训诫读给自己听,我是否应该把您的担忧归之于另一种感情呢?”
“您想说的是忌妒?哎呀,青年人,青年人,您真该惭愧,居然装腔作势、耍滑头!您真该惭愧,居然不理解现在我嘴里说出来的话里含着多么苦痛的悲哀!不,我和您的处境不一样!我,我是一个衰老、可笑而又完全无害的家伙……可是您呢!这还有什么可说的!倘若要您担任我所扮演的角色,而且要感恩戴德地来扮演,恐怕您连一分钟一秒钟也不愿意!至于忌妒?一个没有丝毫希望的人是不会忌妒的,而且我也不是今天才初次体验这种情感。我只是担心……担心她,请您理解这一点。当她要我来找您的时候,我怎么能料到,她对您的负疚之感,竟会使她走得这么远?”
“不过请原谅,索松特·伊凡诺维奇,您似乎知道……”
“我什么都不知道,又什么都知道。我知道,”他说,扭过脸去,“我知道她昨晚在什么地方。但是现在已经拦不住了:她,像一块抛出的石头,必须一直滚到底。如果我以为凭我几句话就能马上阻拦您,那我更是一个大疯子……这么一个女人……但是,说够了。我无法克制自己的感情,这是我的毛病。但是说到末了,谁能知道,为什么不试一试呢?说不定您会改变主意,也许我的话会有几句能打动您的心灵,您总不愿既毁了她又毁了自己,还有那个无辜的美好的人……唉!请别生气,也不必跺脚!我有什么惧怕,又何必客气呢?我现在来跟您谈话,并非出于妒忌,也非懊恨……我愿意跪倒在您的脚前,恳求您……那么,再见吧。别怕,这一切都会保守秘密。我是为您好。”
波图金走上林荫道,很快就消失在已经临近的暮色之中……李特维诺夫没有留他。
“可怕而暧昧的历史……”波图金对李特维诺夫这么说,而又不肯详谈……让我们来用三言两语带过吧。
八年前,他工作的部派他短期到列辛巴赫伯爵处工作。这事发生在夏天。波图金带着公文到别墅去找伯爵,并在那里盘桓数日。当时伊琳娜正住在伯爵家。她从不鄙弃地位低下的人,至少不回避他们,所以伯爵夫人不止一次责备过她这种过于不拘形迹的莫斯科派头。伊琳娜很快就发现这个身穿紧绷绷的制服、纽扣一直扣到领口的谦逊的小职员是个聪明人。她经常跟他聊天,而且喜欢跟他聊天……而他……他爱上了她,热烈地、深深地,然而是秘密地……秘密地!他以为是这样。夏天过去了,伯爵不再需要外人帮忙了。波图金再也见不到伊琳娜,但是不能忘记她。三年之后,他非常意外地接到一位身份不高的夫人的邀请。这位夫人跟他并无深交,起初含含糊糊不肯直说,直到他发誓把他将要听到的一切严守秘密之后,竟然要他……去跟一位小姐结婚,这位小姐在社交界很有地位,而且必须结婚。对于那位有关的主要人物,夫人只是稍作暗示,接着就马上答应给波图金一笔钱……一大笔钱。波图金当时并没有生气,惊愕压倒了他心里的愤怒,不过他当然一口回绝。于是那位夫人才递给他一张便笺——伊琳娜写给他的。“您是一位高尚而善良的人,”她写道,“而且我深知,您会为我做到一切,我要求您做出这个牺牲。您能拯救我所珍爱的人。您救了她,也就是救了我……请不要问这是怎么回事。我决不敢向任何人提出这类要求,但是对您,我伸出求援的手,向您藏书网说:请为了我这样做。”波图金沉思了一会儿,然后说,为了伊琳娜·巴甫洛芙娜,他确实甘愿多所效劳,但必须伊琳娜亲口对他说出她的愿望。他们当晚就见了面:时间很短,而且除了那位夫人之外,没有别人知道。伊琳娜已经不住在列辛巴赫伯爵家里了。
“您为什么偏偏想起了我?”波图金问她。
起初她大讲他的高尚品德,但是突然停下来……
“不,”她说,“对您应当说真话。我过去知道,现在也知道,您是爱我的,所以我才敢于……”于是把全部真相告诉了他。
艾莉莎·别尔斯卡娅是个孤儿,亲戚们不喜欢她,觊觎她的财产……她正面临毁灭的威胁。伊琳娜虽说是挽救她,但实际上是为那个该负全部责任的人出力,他此刻已经跟她,跟伊琳娜关系极为密切……波图金沉默了,久久地凝视着伊琳娜,最后答应了。她哭了,泪流满面地扑过去抱着他的脖颈。于是他也哭了……但是他们却各流各自的眼泪。举行秘密婚礼的一切准备都已停当,一只强有力的手排除了所有的障碍……但是疾病来了……女儿生下来了,母亲却……服毒而死。那么这个婴儿怎么办呢?波图金领来抚养,又是从同一个人手里,从伊琳娜手里接了过来。
可怕而暧昧的历史……省略过去吧,读者,省略过去!
又过了将近一个小时,李特维诺夫才下决心返回自己的旅馆。他已经将要走到了,忽然听到背后有脚步声。仿佛有人紧紧地跟踪他,而且当他加快步伐时,那人也走得快了。走到路灯下,李特维诺夫回头一看,认出了拉特米洛夫将军。这位将军打着白领结,穿着一件讲究的大衣,但是没有扣上纽扣,常礼服的扣眼上挂着一根金链,系着十字星章。他刚赴宴归来,独自一人。他粗野地直瞪瞪死盯着李特维诺夫,表示着无限的轻蔑与仇恨,他浑身一副挑战的架势,使得李特维诺夫认为硬着头皮迎着他,面对这件“大事”是自己的义务。但是当将军走到李特维诺夫跟前,他的脸上刹那间起了变化:脸上又出现往常那种优雅的轻佻,伸出戴着浅紫手套的手把锃亮的帽子高高抬起。李特维诺夫也默默地摘下自己的帽子,然后各走各的路。
李特维诺夫心里想:“他一定有所发觉!”
将军心里想:“哪怕……是别人也好!”
李特维诺夫走进达吉雅娜的房间时,她正在和姑姑玩牌。
“你可真不错,我的老爷子!”卡彼托琳娜·玛尔柯芙娜叫嚷起来,把牌往桌上一扔,“头一天来,你就整整一晚上不见踪影!我们等呀又等,把你骂了又骂……”
“姑姑,我可什么也没说。”达吉雅娜讲。
“嗐,你是出名的好脾气!您真不害臊,阁下!还算是未婚夫呢!”
李特维诺夫结结巴巴地道了歉,在桌旁坐下。
“你们怎么不玩了?”他沉默了一刻,问道。
“哎呀!我们是无聊,无事可做才打牌呢……现在您来了。”
“如果你们愿意去欣赏夜晚的音乐,”李特维诺夫说,“我非常乐意陪你们去。”
卡彼托琳娜·玛尔柯芙娜看看自己的侄女。
“走吧,姑姑,我准备好了,”达吉雅娜说,“不过,留在家里不更好吗?”
“正是这话啰!咱们喝喝茶,照我们的莫斯科方式,摆上茶炊,而且痛痛快快地聊聊。咱们还没有好好地谈谈呢。”
李特维诺夫吩咐人拿茶来,但是痛痛快快地聊聊却没有聊成。他觉得良心不断受到谴责,无论他嘴里说什么,他总觉得是在说谎,而且已被达吉雅娜识破。但是她脸上看不出变化,她的态度还是那么自然……只是她的目光一次也没有停在李特维诺夫身上,而是宽厚而胆怯地瞟他一眼——而且脸色比平时更为苍白。
卡彼托琳娜·玛尔柯芙娜问她是否头疼。
达吉雅娜起初本想回答没有,但是改变了主意,说:“是的,有一点点。”
“路上疲劳了。”李特维诺夫说,甚至羞红了脸。
“路上疲劳了。”达吉雅娜重复一句,她的目光又掠过他的面庞。
“你该休息休息了,达妮奇卡。”
“我就要去睡了,姑姑。”
桌上放着Guide des Voyageurs,李特维诺夫高声朗读起巴敦郊区的景色描绘来了。
“确乎如此,”卡彼托琳娜·玛尔柯芙娜打断了他,“有件事可别忘记。据说这里的麻布非常便宜,应该买点来做嫁妆。”
达吉雅娜垂下眼帘。
“来得及的,姑姑。您从来不想到自己,您一定应该替自己做件新衣服。您瞧这儿的人都打扮得漂漂亮亮的。”
“嗐,我的宝贝!这又何必呢?我又不是爱打扮的人!我若是像您的那位女朋友那么漂亮就成了,格里戈利·米哈依洛维奇,她叫什么名字来着?”
“哪一个女的?”
“喏,就是我们今天遇见的那个。”
“哦,那一个!”李特维诺夫装出一副漠不相干的神情说,可是内心觉得羞愧难当。“不!”他心里想,“不能再这样下去了。”
他坐在自己未婚妻身旁,可是离她几寸远的地方,在他的侧袋里却藏着伊琳娜的手帕。
卡彼托琳娜·玛尔柯芙娜到另一个房间去了一会儿。
“达妮雅……”李特维诺夫吃力地说。这一天里,他是第一次用这个名字称呼她。
她朝他掉过头来。
“我……有非常重要的话要对您说。”
“啊!真的吗?什么时候?现在?”
“不,明天。”
“啊!明天。那,好吧。”
霎时间李特维诺夫心中充满了无限怜惜。他拿起达吉雅娜的一只手,像有罪似的温顺地吻着它。她的心悄悄地颤抖了,这一吻并不使她高兴。
夜半两点的光景,卡彼托琳娜·玛尔柯芙娜——她和侄女睡在一个房间——忽然抬起头来倾听。
“达妮雅!”她说,“你在哭吗?”
达吉雅娜没有立刻答复。
“没有,姑姑,”传来她顺从的声音,“我伤风了。”
20
“我为什么要对她说这个呢?”第二天清晨,李特维诺夫坐在室内的窗前,心里想着。他懊恼地耸耸肩膀:他正是为了切断自己的一切后路,才对达吉雅娜这么说的。窗台上放着伊琳娜写来的便条:要他在十二点以前去看她。波图金的话不断在他脑际萦回,这些话,虽说像从地下传来似的那么遥远而微弱,然而却像声声凶险的雷鸣,他生气,但无法摆脱。有人在叩门。
“Wer da?”李特维诺夫问。.
“啊!您在家!请开门!”门外传来宾达索夫嘶哑的声音。
门钮响了一声。
李特维诺夫气得脸发白。
“我不在家。”他断然说。
“怎么不在家?这搞什么把戏?”
“告诉您——不在家;快滚!”
“真客气!我是来向您借点钱的。”宾达索夫叨叨着。
不过他还是走了,照例把鞋跟踩得咚咚地响。
李特维诺夫差点没跳起来追上去,真想一把揪着这个老脸皮的讨厌家伙的脖子。最近几日来发生的种种搅乱了他的神经:再有点什么——他可真要哭了。他喝了一杯冷水,自己也不知道是为了什么,把全部抽屉统统锁了起来,然后去看达吉雅娜。
他遇见她独自一人。卡彼托琳娜·玛尔柯芙娜去逛商店买东西。达吉雅娜坐在沙发上,双手捧着一本书:其实她根本没有读它,而且甚至不知道这是一本什么书。她一点也不动,但是心跳得很厉害,颈边的白领也明显而规则地颤抖着。
李特维诺夫感到惶惑不安……然而仍在她身旁坐下,道了早安,微微一笑,她也对他无言地一笑。他进来..的时候,她向他点点头,客气但并不亲切——而且根本不去看他。他向她伸出了手,她把自己冰冷的手指递了过去,而且即刻缩了回来,又拿起了书。李特维诺夫觉得,如果先谈些无关紧要的话题,无疑是对达吉雅娜的侮辱,她跟平时一样没有要求什么,但是她整个神情都似乎在说:“我在等待,我在等待……”必须履行诺言。但是他——尽管整整一夜没有想过别的事——却没有想好头几句开场白该怎么说,而且简直不知道用什么办法来打破这残酷的沉默。
“达妮雅,”他终于开口了,“我昨天对您说,有非常重大的事告诉您(他在德累斯顿和她单独相处的时候,就开始称她为“你”,然而现在根本办不到了)。我马上就说,不过我先要请求您不要埋怨我,信任我对您的感情……”
他不再说下去。他喘不过气来。达吉雅娜仍旧纹丝不动,也不看他,不过更加紧紧地抓住书本。
“我们之间,”李特维诺夫没有说完上一句,就继续往下说,“我们之间向来是完全开诚布公的,我太尊重您了,不能跟您耍手段。我要向您证实,我知道如何尊重您心灵的高尚与自由,虽则我……虽则,当然……”
“格里戈利·米哈依洛维奇,”达吉雅娜开口说,声调平静,但是满脸罩上了一层死一般的苍白,“让我来帮您的忙,您不再爱我了,但是不知道该对我怎么说。”
李特维诺夫不由得一颤。
“为什么?……”他说,声音低微得几乎听不清楚,“为什么您要这样想呢?……我,真的,一点也不明白……”
“怎么,这不是真的吗?这不是真的吗,您说呀?您说呀?”
达吉雅娜把整个身子转过来面对着李特维诺夫,她的头发朝后梳的脸凑近了他的脸,她的一直不曾正视过他的眼睛,此刻死死地盯着他的眼睛。
“这不是真的吗?”她又重复了一句。
他什么也没说,甚至没有发出一点声音。在这一瞬间他不能说谎,即令他知道,她会相信他,他的谎言能拯救她,他甚至经受不住她的目光。李特维诺夫什么也没有说,但是她已经不需要回答了,她从他的沉默中,从这双负疚的、低垂的眼睛里知道了答案——于是把身子往后一靠,书落了下去……其实她直到刚才那一瞬前仍在怀疑。李特维诺夫也明白这个,他明白,她仍在怀疑——这是多么荒唐,真的,他的所作所为是多么荒唐啊!
他跪倒在她跟前。
“达妮雅,”他惊叫着,“假如你能知道,我看见你这样痛苦,我心里是多么沉重,而且我感到多么可怕,只要一想到,这都是我……我……我的心碎了;我自己都不认识自己了。我失去了自己,失去了你,失去了一切……一切都毁了,达妮雅,一切!我怎能料到,我会……我会给你,我的最好的朋友,我的保护天使,这样沉重的打击!……我又怎能料到,我和你竟会在这种情况下见面,竟会共度昨天那样的一天!……”
达吉雅娜本想站起身来走开。他拉住了她的衣裾。
“不,请再听我一分钟。你瞧,我跪在你面前,但我不是来请求宽恕的——你不能,也不应该宽恕我。我是来告诉你,你的朋友毁灭了。他堕入无底深渊,但他不想把你也拖下去……要拯救我……不成!即令是你也救不了我。我自己就会把你推开……我毁灭了,达妮雅,我不可救药地毁灭了!”
达吉雅娜看了看李特维诺夫。
“您毁灭了?”她重复一句,仿佛没有完全理解他的话,“您毁灭了?”
“是的,达妮雅,我毁灭了。往日的一切,珍贵的一切,我安身立命的一切——对于我来说已是统统毁了,破碎了,而且我的前途吉凶未卜。你刚才对我说,我已经不爱你了……不,达妮雅,我并不是不爱你了,而是另一种无法抗拒的可怕的情感向我猛然袭来,淹没了我。我曾尽力挣扎……”
达吉雅娜站了起来,她双眉皱紧,苍白的脸阴沉下来。李特维诺夫也站了起来。
“您爱上了另外一个女人,”她说,“我能猜到她是谁……我们昨天碰见过她,不对吗?得啦!我明白我现在该怎么办。既然您自己都说,您这种感情是专一不变的……(达吉雅娜停顿了一会儿;也许,她仍在期望李特维诺夫会对最后一个词提出抗议,然而他一言不发)那么我只有奉还您……您的诺言。”
李特维诺夫低下了头,似乎是温顺地来承受应有的打击。
“您有权对我生气,”他说,“您完全有权责备我的怯懦……和薄幸。”
达吉雅娜又看了看他。
“我不来责备您,李特维诺夫,我也不归罪于您。我同意您的看法:最最令人痛苦的真实也比昨天的情形要好,照此下去,我们的生活真不堪设想!”
“我的生活才真是不堪设想啊!”李特维诺夫的心灵里哀伤地呼应着。
达吉雅娜向卧室走去。
“我请求您让我独自安静一下,格里戈利·米哈依洛维奇——我们还会见面,我们还要再谈一谈。这一切来得太突然。我需要集中精力……让我独自……请体谅一下我的自尊。我们还要再见面的。”
达吉雅娜说完这几句话迅速地走了,随着把门锁了起来。
李特维诺夫失魂落魄地走到街上,一种阴暗而又沉重的感觉郁结在他心灵深处,杀了人的凶手一定能体会这种心情。但同时他又觉得轻松,仿佛他是终于卸去了那可憎的负担。达吉雅娜的宽厚使他无地自容,他痛切感到自己丧失的一切……那又怎么着?在他的悔恨中又掺杂着恼怒,他急于去见伊琳娜,仿佛那是他唯一的避难所——但又恼怒着她。从某一个时候以来,李特维诺夫的感情变得愈来愈复杂和混乱,这混乱折磨着他,激怒着他,他迷失在这种混乱之中。他唯一所渴望的,便是赶紧找到一条出路,无论怎样,只求不再回旋于这种晦暗的紊乱之中。对类似李特维诺夫这样品格端正的人来说,不应该迷恋于炽热的爱情,它毁坏他们人生的意义……但是自然跟逻辑,跟我们人类的逻辑不一样;自然有自己的逻辑;当这逻辑还没有像车轮一般把我们碾碎时,我们是不会理解,也不会承认的。
李特维诺夫离开达吉雅娜之后,心心念念想着一件事——去见伊琳娜,于是他到她的寓所去了。但是将军在家——至少看门人这样对他讲——所以他不想进去了,他觉得此刻实在无力装假,于是慢吞吞向交谈厅走去。渥罗希洛夫和毕沙尔金跟他对面相逢,他们都领教了李特维诺夫今天是无力掩饰自己的情感:他对这一个贸然说,你腹内空空,宛如一张板鼓;对另一位讲,你无聊得要死。幸而宾达索夫没有出现,否则定会引起一场“grosser Sdal”。两位青年大为惊愕,渥罗希洛夫甚至暗暗自问:是否应要求决斗以保卫自己军官的荣誉——然而,他也跟果戈理笔下的庇罗果夫中尉一样,在咖啡馆里用夹肉面包来安慰自己。李特维诺夫远远地看见卡彼托琳娜·玛尔柯芙娜披着那件花披肩,正忙忙碌碌地从这家商店跑到另一家……他觉得愧对这位善良、可笑、高尚的老妇人。后来他又想起了波图金,想起昨天的谈话……然而就在此刻,一股什么香味向他袭来,它虽然不可捉摸,但确藏书网实存在。如果这微弱的气息是来自飘落的倩影,那也不至于如此难以捕捉,但他顿时就感觉到这是伊琳娜走过来了。果真如此:她挽着另一位贵妇出现在距他几步之外,他们的眼光立刻相遇。伊琳娜,一定是发觉了李特维诺夫脸上的神情有些特别,她在一家店铺门前停止了脚步,这里大量出售施瓦茨瓦里德制造的小木钟。她对他点点头叫他过来,用手指着其中的一只,请他欣赏一个招人喜欢的表盘,上面有一只彩色杜鹃,嘴里在对他说话。她并没有压低嗓音,而是跟平常一样,像是在继续一句没说完的话,这样可以不大引起旁人的注意,她说:“过一个钟头来,我独自在家。”
正在这时,那位著名的善于博得女人欢心的维尔第先生朝她飞奔而来,狂喜地赞美起她那身feuille morte色的衣服和那顶低低压到眉毛上的西班牙小帽……李特维诺夫消失在人群中了。
21
“格里戈利,”两个小时以后,伊琳娜挨着他坐在沙发上,两手搭在他的肩上,“你怎么啦?现在马上告诉我,快点,趁着只有我们俩在一起。”
“我怎么啦?”李特维诺夫说,“我幸福,很幸福,我没有什么别的。”
伊琳娜垂下了眼睛,微微一笑,叹息一声。
“这可没有回答我的问题呀,我亲爱的。”
李特维诺夫沉吟片刻。
“嗯,那么……既然你一定要我讲(伊琳娜睁大了眼睛,身子稍稍挪远一点),我今天把一切都对我的未婚妻讲了。”
“什么一切?你说了我的名字?”
李特维诺夫惊讶地把两手一拍。
“伊琳娜,看在上帝面上,你怎么会有这样的念头!我竟……”
“哦,原谅我……原谅我。你都说了些什么?”
“我对她说,我不再爱她了。”
“她有没有问为什么?”
“我没有向她隐瞒我爱上了别人,因而我们必须分手。”
“哦……那么她呢?同意了?”
“嗐,伊琳娜!这是个少有的好姑娘!她完全自我牺牲,完全高尚。”
“这我信,我信……其实,她除此以外还有什么办法呢。”
“而且对于我这个毁了她的一生、欺骗了她、毫不怜悯地抛弃了她的人,没有一声责备,没有一句令人难堪的话……”
伊琳娜仔细看着自己的指甲。
“告诉我,格里戈利……她爱你吗?”
“是的,伊琳娜,她爱我。”
伊琳娜默无一言,只是整整衣服。
“我得承认,”她终于说,“我实在不大理解,你怎么会想到要去跟她说明一切?”
“什么叫怎么会,伊琳娜!难道你要我对她说谎,装假,对这样一个纯洁的灵魂?或者你认为……”
“我什么也不认为,”伊琳娜打断了他的话,“我,很抱歉,很少想到她……我不会同时想着两个人。”
“那么,你的意思是说……”
“哦,怎么样?她要走吗,这个纯洁的灵魂?”伊琳娜第二次又打断了他。
“我什么都不知道,”李特维诺夫回答,“我还要再见她一次。但是她决不会留在此地。”
“啊!一路平安!”
“是啊,她不会留下来的。其实,我现在想的也不是她,我所想的是你对我说过的话,是你答应我的事。”
伊琳娜皱起眉头望了望他。
“忘恩负义的人!你还不知足?”
“不,伊琳娜。我并不满足。你使我感到幸福,但我并不满足,而且你也了解我。”
“那就是说,我……”
“是的,你了解我。想一想你的诺言,想一想你给我写的信。我不能和别人共享你的爱,不,不,我也不能充当秘密情人这样一种可怜的角色。我不仅把我自己的,同时也把另一个人的一生投在你的足下,我抛弃了一切,我把一切都打得粉碎,毫不顾惜,也决不回头。但是我相信,我坚决地相信,你也会坚守自己的诺言,永远把你的命运和我联结在一起……”
“你要我和你一起逃走吗?我准备好了……(李特维诺夫狂喜地吻着她的双手)我准备好了,我决不食言。但是你,你是否反复考虑过那些困难……费用准备妥了?”
“我?还没来得及考虑,也还没有筹划,不过只要你说一声:是的,你允许我行动,那么不到一个月……”
“一个月!两星期之后,我们就要到意大利去了。”
“我也只需要两个星期就够了。噢,伊琳娜!你好像对我的建议很冷淡,也许,你认为这是空想,但我不是小孩子,我不惯于用幻想来安慰自己。我知道,这一步是多么可怕,我也知道,我将要承担什么责任,但是我没有别的出路。最后,你也想一想,为了这个我不得不跟过去一刀两断,才不至于使我为了你而牺牲了的那个姑娘,把我看成是一个可耻的骗子!”
伊琳娜突然挺直了腰,眼睛也闪出光芒。
“哦,那么对不起,格里戈利·米哈依洛维奇!如果我要下定决心,如果我要逃走,那么也要跟一个为了我而这么做的男子,专门是为了我,而不是为了害怕在一个冷漠的女子眼里贬低身份,她血管里流的不是鲜血,是水和牛奶,du lait coupé!而且,我还要告诉您!我承认,我还是第一次有幸听见,我所倾心的男子是值得怜悯的,他竟然扮演着一个可怜虫的角色!我知道还有更加可怜的角色.99lib?:有那么一种人,他自己都不知道他自己心里发生了什么事!”
这回轮到李特维诺夫挺起了胸膛。
“伊琳娜……”他刚刚开口说……
她却突然两手紧紧捂着额头,痉挛地猛然扑在他怀里,用一种不像女性的力量搂着他。
“原谅我,原谅我,”她声音颤抖着,“原谅我,格里戈利!你瞧,我有多么坏,我多么可恶,多么妒忌,多么可恨!你瞧,我多需要你的帮助,需要你的宽宏大度!是的,救救我,把我从这无底深渊拉出来,趁着我还没有完全毁灭!是的,咱们逃走吧,离开这些人,离开这个社会,到一个遥远、美好而自由的地方去!也许,你的伊琳娜终于会配得上你为她做出的一切牺牲!不要对我生气,原谅我,我亲爱的——请你相信,我会做你命令我做的一切,我会跟随你去天涯地角!”
李特维诺夫的心里翻腾激荡。伊琳娜那年轻而柔软的身子更加紧紧偎依着他。他的头低垂在她蓬松而芳香的美发之上,沉醉在感激与狂喜之中,轻轻地用手抚摩着它,轻轻地用唇吻着它。
“伊琳娜,伊琳娜,”他一再地说,“我的天使……”
她突然抬起头,倾听着……
“这是我丈夫的脚步声……他进了自己房间,”她轻声说,然后迅速站立起来,坐到圈手椅上。李特维诺夫正想站起来……“你要到哪儿去?”她依然低声说,“别走,他本来已经在怀疑你了。你怕他吧?”他一直紧盯着那扇门。“是的,这是他,他马上要到此地来了。对我讲点什么,跟我说说话。”李特维诺夫一时找不到话说,只有默不作声。“您明天不去看戏吗?”她大声地说,“上演《Le Verre d'Eau》,这是一出老戏,而且普列西装腔作势得可怕……我们简直在发疯,”她压低嗓门说了一句,“这样下去不行,这该仔细考虑一下。我应该事先告诉你,我的全部财产都在他那儿,mais j'ai mes bijoux。咱们到西班牙去,好吗?”她又提高了声音,“为什么所有的女演员都发胖呢?就拿玛德琳娜·勃洛亨来说吧……你说话呀,别坐在那儿不作声。我的头都晕了。可是你不该怀疑我……我会告诉你,明天你该到什么地方去。不过你真不该告诉那位小姐……Ah,mais c'est charmant!”她忽然间高声喊叫,神经质地咯咯笑着,把手帕的边都撕坏了。..
“可以进来吗?”拉特米洛夫在另一间房里问道。
“可以……可以。”
门打开了,将军出现在门槛上。他一见李特维诺夫就皱起眉头,但仍旧向他行礼,也就是说,不过把上半身弯了一弯。
“我不知道你有客,”他说,“je vous demande pardon de mon indiscrétion。这么说,巴敦还能使您觉得好玩喽,李……李特维诺夫先生?”
拉特米洛夫说起李特维诺夫的姓名时,总要来个停顿,仿佛他每次都忘了,一下子想不起来似的……再加上行礼时,有意夸张地举起帽子,企图以此来使他难堪。
“我在此地并不感到无聊,Mcběle général。”
“真的吗?可我却非常讨厌巴敦。我们很快就要离开这里,不是吗,伊琳娜·巴甫洛芙娜?Assez de Bade e a。顺便讲讲,今天我替您碰碰运气,居然赢了五百法郎。”
伊琳娜撒娇地伸出了手。
“钱呢?给我。脂粉钱。”
“记我的账,记我的账……您就要走了吗,李……李特维诺夫先生?”
“是的,我要走了,正如你所见。”
拉特米洛夫再次弯了弯身子。
“再见!”
“再见,格里戈利·米哈依洛维奇,”伊琳娜说,“我 4e00." >一定遵守自己的诺言。”
“什么诺言?可以让我知道吗?”丈夫问她。
伊琳娜淡淡一笑。
“不,这不过……是我们之间的事。C'est à propos du voyage……où il vous plaira。你知道斯达尔那部作品吗?”
“啊!当然喽,当然喽,我知道。插图很精彩。”
拉特米洛夫似乎又跟妻子和好了:他跟她以“你”相称。
22
“还是不去想它的好,真的,”李特维诺夫走在大街上,反复这么想,他觉得内心的不安又翻腾起来了,“事情已经决定了。她会遵守自己的约言,我只需要采取一切必要的措施就行了……不过她似乎有点疑虑……”他摇了摇头。连他本人都觉得他的打算很奇怪,这些打算总显得有点勉强,不真实。老是在想同一类事是不行的:它们像万花筒里的玻璃碎片一样逐渐变化着……瞧着瞧着,眼前的花样已跟刚才的完全不一样了。一种深深的疲惫的感觉攫住了李特维诺夫……哪怕能休息短短的一个小时……但是达妮雅呢?他心头猛然一震,于是不再多考虑,老老实实地往回走,此刻心中只想到,他今天真像一个球,从这个女子手里抛向另一个女子……反正一样,迟早都得结束。他回到旅馆,还是那样恭顺地,几乎毫无感觉地,既不犹豫也不拖延,直接去见达吉雅娜。
他首先遇到的是卡彼托琳娜·玛尔柯芙娜。他看了她第一眼就明白她什么都知道了。这位可怜的老处女,眼睛都哭肿了,满头蓬松白发衬托着的涨红的脸上流露出慌恐、恼怒、痛苦和极端的惊愕。她本想朝李特维诺夫冲过去,但立刻停止了脚步,咬住颤抖的嘴唇,那样的注视着他,似乎又想要恳求他,又想要杀了他,又像是想要证实:这一切不过是一场梦,是疯狂,是一件绝不可能的事,不对吗?
“哦,您……您来了,来了,”她刚刚开口……邻室的门顿时打开了——达吉雅娜迈着轻捷的步伐走了进来,她脸苍白得像透明的一样,然而却很镇静。
她用一只手轻轻地抱着姑姑,让她坐在自己身旁。
“您也请坐,格里戈利·米哈依洛维奇。”她对李特维诺夫说,他正失魂落魄地站在门边,“我能再一次见到您,感到非常高兴。我已经把您的决定,我们共同的决定,告诉了姑姑。她完全同意而且赞同……缺乏相互的爱情是不可能幸福的,仅有彼此的尊重是不够的(说到‘尊重’这个词的时候,李特维诺夫不由自主地低下了眼睛),最好还是及早分手,免得日后后悔。不对吗,姑姑?”
“是的,当然。”卡彼托琳娜·玛尔柯芙娜开始说道,“当然喽,达妞莎,若是有人不会珍视你……有人敢于……”
“姑姑,姑姑!”达吉雅娜打断了她,“请记住您答应我的事。您自己不是总对我说:真实,达吉雅娜,真实第一,还有自由。但是真实并不永远是甜的,自由也一样,否则我们还有什么了不起呢?”
她温存地亲吻着卡彼托琳娜·玛尔柯芙娜的银发,然后转向李特维诺夫,接着往下说:“我和姑姑打算离开巴敦……我想,这样做对我们双方都好些。”
“您想什么时候走?”李特维诺夫喑哑地说道,他想起来,不久之前伊琳娜曾对他说过同样的话。
卡彼托琳娜·玛尔柯芙娜正想往前挪挪身子,可是达吉雅娜轻轻碰碰她的肩,拦阻了她。
“可能很快,非常快。”
“您能允许我问一句,您打算上哪儿去吗?”李特维诺夫用同样的声音问。
“先去德累斯顿,然后,可能回俄国。”
“可是您现在还要知道这个干什么,格里戈利·米哈依洛维奇?……”卡彼托琳娜·玛尔柯芙娜叫了起来。
“姑姑,姑姑。”达吉雅娜又插了进来。
出现了短暂的沉默。
“达吉雅娜·彼得洛芙娜,”李特维诺夫开始说道,“请您理解,在这一瞬间我心里该是多么沉痛而又悲伤……”
达吉雅娜站了起来。
“格里戈利·米哈依洛维奇,”她说,“咱们别谈这个……请求您,即便不是为了您,也请为了我这么做。我认识您并不是从昨日开始,因而我完全能够想象得到您现在应该有什么感受。但是何必要讲,何必要去触痛伤痕……(她停顿下来:很明显,她是想克制一下心中的激动,咽下涌上来的苦泪,她终于做到了。)有什么必要去触动那无法治愈的伤痕呢?让时间去医治吧。现在我对您有个请求,格里戈利·米哈依洛维奇,请您帮个忙,我马上给您一封信,请您亲自把它送往邮局,这封信很重要,可是我和姑姑现在没有空……我非常感谢您。请等一小会儿……我马上……”
达吉雅娜跨过门槛的时候,不安地瞟了卡彼托琳娜·玛尔柯芙娜一眼。但她庄严而傲慢地坐着,脸上一副严峻的神色:皱着眉,紧闭着嘴,所以达吉雅娜仅仅向她点点头,便走了出去。
房门刚在她背后关上,卡彼托琳娜·玛尔柯芙娜脸上那副傲慢严峻的表情刹那间消失了:她站了起来,踮着脚跑到李特维诺夫跟前,弓着背,使劲注视着他的眼睛,声泪俱下地低声说了起来。
“我的天哪,”她说,“格里戈利·米哈依洛维奇,这是怎么回事,这不是在做梦吗?您居然拒绝了达妮雅,您不爱她了,您背叛了自己的诺言!您居然做出这种事来,格里戈利·米哈依洛维奇,我们对您寄托了这么大的希望!您?您?您?你呀,格里沙?……”卡彼托琳娜·玛尔柯芙娜停顿下来,“您是在杀她呀,格里戈利·米哈依洛维奇,”她没有等到回答,又接着往下说,小滴小滴的眼泪沿着她的面颊流下来,“您别看她现在装出一副勇敢的样子,她的性格您是知道的!她从不抱怨,从不怜惜自己,那么别人就该怜惜她!她刚才对我说:‘姑姑,应当保持我们的尊严!’可是当我预见到死亡,死亡的时候,还讲什么尊严……”达吉雅娜在邻室敲了敲椅子,“是的,我是预见到死亡,”老太太的声音更低了,“怎么会出这样的事?您是被妖术迷上了,还是怎么着?不久前您还……给她写充满柔情的信呢!而且,归根结蒂,难道正派人可以这样做吗?至于我,您是知道的,我是一个没有任何偏见的女子,ésprit fort,我给达妮雅的教育也如此,她也具有自由思想……”
“姑姑!”邻室传来达吉雅娜的声音。
“但是诺言,就是义务,格里戈利·米哈依洛维奇。特别是对于具有像您,像我们这种信念的人来说!假如我们连义务都不愿承担,那我们还剩下什么?这是决不容破坏的——这样随心所欲,完全不考虑到别人!这是没有良心……是的,这是罪恶,这算什么自由!”
“姑姑,请来一下。”又传来她的声音。
“就来,我的宝贝,就来……”卡彼托琳娜·玛尔柯芙娜一把拉住李特维诺夫的手,“我看,您是生气了,格里戈利·米哈依洛维奇……(‘我?!我生气了?!’他真想叫起来,但是他的舌头说不出话来了。)我并不想使您生气——噢,上帝!我哪儿顾得上这个!——恰恰相反,我想要请求您:再好好想一想,还来得及,不要毁了她,不要毁坏您自己的幸福,她依然会相信您的,格里沙,她还会相信您的,什么也不会失去,因为她是那么爱你,任何时候,任何人也没有这样爱你!离开这个可恶的巴敦—巴敦,跟我们一起走吧,只要挣脱这种妖法,而主要的是,可怜可怜吧,可怜可怜吧……”
“喂,姑姑。”达吉雅娜说,声音里有些不耐烦。
但是卡彼托琳娜·玛尔柯芙娜不去听她。
“你只要说一声‘是’,”她对李特维诺夫说,“我就可以来安排……嗐,哪怕你对我点点头!只要点一下,就成!”
李特维诺夫此刻恨不得马上死掉,但是“是”字他没有说出口,他也没有点头。
达吉雅娜手里拿着一封信出来了。卡彼托琳娜·玛尔柯芙娜立刻离开李特维诺夫身边,背过脸去,低低地俯身在书桌上,仿佛在仔细看着桌上的账单和文件。
达吉雅娜朝李特维诺夫走来。
“喏,”她说,“这就是我刚才对您说的那封信……您现在就要去邮局,不是吗?”
李特维诺夫抬起眼睛……站在他的面前的真像是他的审判者。他觉得达吉雅娜比以前更高、更端庄,她脸上焕发出少见的美,然而像石雕一样威严、冷漠无情。她的胸部没有起伏,一色的紧身衣服仿佛是希腊人的长袍,平直的长褶犹如大理石雕成,一直垂到双脚,并将它遮盖起来。达吉雅娜两眼直望前面,不是只盯着李特维诺夫,她的目光,犹如石雕的眼睛,也那样平静而冷漠。他从这目光中读到了自己的判决,于是弯下腰,从那只丝毫不动地伸向他的手中接过信来,默默地走了。
卡彼 6258." >托琳娜·玛尔柯芙娜朝达吉雅娜扑了过去,但是她推开了姑姑的拥抱,垂下了双眼,她脸上飞起一片红晕,说着:“嗯,现在赶快!”她转身回到卧室,卡彼托琳娜·玛尔柯芙娜垂着头跟在她后面。
达吉雅娜交给李特维诺夫的信上写着她在德累斯顿的一个女友的地址,这是个德国女子,她出租带有家具的小寓所。李特维诺夫把信投入信箱,他仿佛觉得,随同这一张小小的纸片,他已把自己的全部过去、自己的全部生命,统统投入了坟墓。他走出城去,久久地在一座座葡萄园中间的狭窄小径上漫步。他像是无法驱赶一只死死缠着他、嗡嗡叫的夏蝇一样,久久不能摆脱那种蔑视自己的感觉。在这最后一次见面时,他充当了一个极不光彩的角色……他回到旅馆,稍微过了一会儿,便又去打听这两位女士的情况,人们告诉他,他离开后,她们马上就叫车到火车站,乘上邮车不知上什么地方去了。她们的行李早已收拾好,而且一清早就结了账。达吉雅娜要李特维诺夫去寄信,显然,就是为了要打发他走开。他又去找门卫打听,两位女士有没有留信给他,但是门卫的回答是否定的,而且感到惊讶;可见,就连他也觉得可疑、奇怪,订了一周的房间,怎么突然走了。李特维诺夫背过身去,走开了,把自己锁在房间里。
直到第二天他才离开房间,他在桌前坐了大半夜,写了又写,再把写好的撕掉……当晚霞已经映现,他才写完了——这是一封给伊琳娜的信。
23
给伊琳娜的信里是这样写的:
我的未婚妻昨天走了,我和她永远不会再见了……我甚至不知道她将住在何处。她带走了我至今所想望的和珍视的一切,我全部的设想、计划和愿望都随她一同消失了,我的辛勤劳动全部落空,长期的工作化为乌有,我全部的学习失去了任何意义和实际的运用,这一切统统死去了。从昨日始,我的自我、我过去的自我死去了,而且埋葬了。这一点,我现在清楚地感到,看到,知道……而且丝毫不觉惋惜。我对你提起这一切,并不是为了抱怨……我还有什么可抱怨的,既然你爱我,伊琳娜!我只想对你说,全部死亡了的过去,全部创举与希望,已经统统化为烟尘,唯一留存下来的便是那生气勃勃、不可摧毁的:我对你的爱。除了这爱,我便一无所有。然而,把对你的爱叫作我唯一的瑰宝,那是不够的。整个的我融化在这爱之中,而这爱,也便是全部的我。这爱中有我的前途,我的天职,我的圣物,我的祖国!你是了解我的,伊琳娜,你明白,我最反感、最厌恶任何空洞的漂亮话,但是无论我用何等强烈的词句来努力表达我的感情,你都不要怀疑它的真诚,你决不会认为它们有丝毫夸大之处。这并不是一个受一时狂热的冲动的小孩子,在你面前絮絮叨叨地说出未经思考的誓言,而是一个并不年轻的人,质朴而率直地,也许还怀着一些畏惧,来倾诉出他自认是不可怀疑的真实。是的,你的爱对于我可以代替一切——一切,一切!请你自己来判断吧,我能否把这一切放在另一个人的手里,我能否允许他来支配你呢?你,你将属于他,我的全部存在,我的心血都将属于他——而我自己……我在哪里?我又成了什么?置身局外,做一个旁观者……自己生命的旁观者!不,这不可能,不可能!分享,偷偷摸摸去分享那缺少了便不能生存、无法呼吸的……这是谎言和死亡。我知道,我要求你做出何等巨大的牺牲,何况我并无权这么要求。是什么给我权利去要求这种牺牲呢?我这样做并非出于自私。对于一个自私的人,根本不提出这样的问题要更轻松、更太平些。是的,我的要求是重大的,如果它们使你惊愕,我是不会感到诧异的。你应该和他们共同生活的人使你憎恶,上流社交界使你苦恼,但你是否有力量抛弃这个社交界,将它戴在你头上的桂冠踩碎,是否敢于承受社会舆论对你的指摘,承受那些你所憎恨的人们的指摘呢?先问问自己,伊琳娜,不要负担你承担不了的重担。我并不想来苛责你,但要记住:你已经有过一次抗拒不住诱惑。而我,对你的损失,所能给的补偿又是那么微薄!请听我最后一句话吧:如果你觉得自己没有足够的力量在明天,在今天,抛弃一切跟我走——请看,我说得多么大胆,我一点也不怜悯自己——如果你惧怕前途渺茫,惧怕冷遇、孤寂和物议;如果你对自己没有把握,那么我只有一句话:请你坦率地立刻告诉我,我马上就走,带着一颗破碎的心离开此地,但我仍会为你说了真话而赞美你。如果你,我美丽辉煌的女王,真正爱上了我这样一个渺小而愚昧的人,而且真的准备和他同甘共苦——那么,请向我伸出你的手来,我们一起踏上我们艰巨的征途!不过请记住:我的决心是不可动摇的,全部,否则宁可全无!这本来很荒唐……但我唯有如此,唯有如此,伊琳娜!我是太爱你了。
你的格·李
这封信,李特维诺夫本人并不太喜欢,它并没有把他想说的话十分真实与确切地表达出来。里面有些不恰当的措辞,不是咬文嚼字,就是书面语言,而且,这一封也不见得比他撕掉的那些强。不过,它是最后一封,总算把最主要的意思说清楚了——李特维诺夫又疲倦,又精疲力竭,他觉得,脑子里再也榨不出别的东西来了。何况,他根本不善于用文学语言表述自己的思想,他像某些人一样,不惯于注意文体。他写的第一封信大概是最好的:比较热情,完全出自内心。但不管如何,李特维诺夫还是把这一封送给伊琳娜。
她回了他一封短柬:
请今天来看我,他整天不在家。你的信使我非常激动。我一直在想,想……想得头都昏了。我心里很沉重,但是你爱我,我也就幸福了。来吧。
你的伊
李特维诺夫去看她时,她正坐在房间里。仍旧是前天在楼梯上等候他的那个十三岁的小姑娘领他进来。伊琳娜面前的桌子上放着一个打开的半圆硬纸盒,里面装着花边。她心不在焉地用一只手翻弄着,另一只手拿着李特维诺夫的信。她刚才哭过:她的睫毛湿湿的,眼皮微肿,脸上留着泪痕。李特维诺夫站在门口;她没有发现他进来。
bbr>“你哭了?”他惊讶地问。
她吓了一跳,举手摸摸头发,又笑了。
“你为什么哭?”李特维诺夫说。她对他默默地指着信。“原来你是为了这……”他从容地说。
“请过来,坐下,”她说,“把手给我。嗯,是的,我哭了……你有什么可奇怪的?难道这轻松?”她又指指那封信。
李特维诺夫坐了下来。
“我知道这并不轻松,伊琳娜,我在信里也对你这样说……我了解你的处境。不过,假定你能相信你的爱对我具有何等重大的意义,假定我的话能说服你,那么你也该懂得,当我看到你泪流满面的时候,我心里此刻是什么滋味。我像一个被告,到此地来听候判决。死还是活?你的回答将要决定一切。不过请你不要用这种眼光来看我……它使我想起过去在莫斯科的那双眼睛。”
伊琳娜突然涨红了脸,转过脸去,仿佛她自己也觉得自己的眼神里有什么不大好的地方。
“你说些什么呀,格里戈利?你怎么不害臊!你希望知道我的回答……难道你还能有什么怀疑!我的眼泪让你不安……但你并不理解。你的信,我的朋友,使我沉思。瞧,你信上写,我的爱代替了你的一切,甚至你往日全部的学习现在都要束之高阁了。可是我问我自己,一个男子能否仅仅依靠爱情来生活?他会不会终于对它感到厌倦,他会不会想做一番事业,他会不会怪罪使他荒废事业的人?正是这个想法惊骇了我,我怕的也就是这个,而不是你想象的那些。”
李特维诺夫专注地凝视着伊琳娜,伊琳娜也专注地凝视着他,似乎他们各人都希望更深更远地探视对方心灵深处,更深更远地探悉语言所不能说出的底蕴。
“这个你完全不必担心,”李特维诺夫说,“一定是我词不达意。苦闷?无所事事?有了你的爱赋予我的新的力量之后?噢,伊琳娜,请相信我,对于我来说,你的爱就是整个宇宙,连我自己现在也还难于预料,将来如何发展!”
伊琳娜沉思了。
“咱们到哪儿去呢?”她悄声说。
“什么地方?我们以后再商量。不过,这么说……99lib?这么说,你同意了?同意了,伊琳娜?”
她看了看他。
“那么你会幸福吗?”
“噢,伊琳娜!”
“再也没有懊悔的了?永远也不会?”
她又俯身在花边盒子上,重新挑选起来。
“请别生我的气,我亲爱的,我居然在这时候来做这种无聊的事……我不得不去参加一位夫人的舞会,送给我这么些破玩意儿,我一定得在今天挑选出来。哎呀,我心里有多么沉重!”她突然长叹一声,把脸靠在纸盒边上。泪水又从她眼里滴下来……她扭过脸去:泪水会滴落在花边上的。
“伊琳娜,你又哭了。”李特维诺夫感到不安。
“哦,是的,又哭了,”伊琳娜接着他的话说,“唉,格里戈利,别折磨我,也别折磨自己!……让我们做自由的人吧!我哭了又有什么了不起的!其实我自己也不一定清楚,为什么要流这些眼泪?你知道,你已经听了我的决心,相信我再也不会改变,我同意那句……你是怎么说的?……全部,否则宁可全无……还有什么?我们快要自由了!为什么要这些相互的束缚?现在只有我和你两个人在一起,你爱我,我爱你。难道说,我们只有一件事可做——彼此查探对方的看法?你瞧着我吧:我不愿意在你面前装模作样,我并没有暗示过一个字,我也许并不那么容易毁掉做妻子的义务……而我不欺骗自己,我知道我有罪,他有权杀了我。但是这算得了什么!我说,让我们做自由的人吧。一天属于我们——一生一世都属于我们。”
她从圈手椅上站立起来,低头看了看李特维诺夫,微带笑意,眯缝着眼睛,伸出一只裸露到肘部的手,把挂到脸上的长长的鬈发掠到后面,那上面闪烁着两三滴晶莹的泪珠。一条缀着花边的贵重的头巾从桌上滑落在地上,落在伊琳娜的足旁。她轻蔑地践踏着它。
“也许今天你不喜欢我?是我从昨天起就变丑了吗?告诉我,你能经常看见比这更美丽的手吗?还有这头发?你说,你爱我吗?”
她伸出双手搂着他,把他的头紧贴在自己胸前,她的发梳响了一声落了下来,于是披散的长发像柔软而芬香的波浪向他袭来。
24
李特维诺夫在旅馆的房间里来回踱步,低头沉思。现在他面临着把理论付诸实践的课题,寻找逃跑的费用和方法,逃到一个人所不知的地方……可是,真怪!与其说他在考虑费用和方法,不如说他在思索:他再三坚持的这个主张是不是真的,是否毫无疑义地决定了呢?究竟有没有说出那句决不反悔的诺言呢?不过伊琳娜和他分手的时候是对他说过:“准备吧,去吧。等你准备好了,通知我一声就成。”当然啰!抛开一切疑虑吧……应该行动。于是李特维诺夫开始——暂时地——在脑子里筹划。首先是钱。李特维诺夫手头有一千三百二十八盾,合成法郎是两千八百五十五法郎。数目虽然不大,但是足够应付第一批开支了,然后马上写信给父亲,要他尽可能的多寄点钱。可以把树林卖掉,再卖掉一部分土地……不过,找什么借口呢?……嗐,借口总找得着的。确实,伊琳娜谈到过她的bijoux,不过这却无论如何也不该考虑在内。谁知道将来会发生什么事,这个要留着以防万一。何况他还有一只不大精确的日内瓦表,如果卖掉……至少可得四百法郎。李特维诺夫去找一位银行家,绕着弯子问他,需要的话,能不能借一点钱。但是巴敦的银行家都是些饱经世故的仔细人,一听到这种绕弯子的话,马上做出一副无精打采、萎蔫的样子,活像一朵被镰刀割断的野花。有几个干脆当面就嗤笑您,仿佛在欣赏您的无伤大雅的玩笑。李特维诺夫甚至老着面皮到轮盘赌上去试试运气——噢,太丢人了!——他在“三十”这个数上(这正是他今年的岁数)押上了三马克的一枚银币。他打算用这个办法来扩大和增加自己的本钱,但实际上他非但没有增加本钱,反而输掉了二十八个盾的零头。第二个问题也相当重要:就是护照。不过女人不一定非要护照不可,有些国家压根儿就不需要它。比利时,例如,英国。再说,还可以去弄一张不是俄国的护照。李特维诺夫非常认真地盘算着所有这些问题;因为他决心很大,丝毫也不动摇,但同时,总觉得违背他的意志,不受他的意志所控制,在他的全盘打算中渗进一种虽不严重却近乎滑稽的东西。似乎他的计划本身只不过是一场儿戏,而在实际生活中从未有人私奔过,唯有在喜剧或小说中才有,而且,可能还是发生在外省的什么地方,在什么朱赫洛姆斯克县或是塞斯兰斯克县之类,按照某位旅行家的可靠说法,那些地方无聊得闷死人。李特维诺夫此刻又想起他的一个朋友,退伍的骑兵少尉巴佐夫,他先把未婚妻的父母,而且连未婚妻本人都灌醉了,然后把这个商人的女儿放在驿站的三驾马车上,坐着这辆装有铃铛的马车逃走。事后才明白,他们欺骗了他,而且还差点揍了他一顿。李特维诺夫对自己非常生气,怎么此刻会不合时宜地想起这么一件事情来,而且,他还想起达吉雅娜,她那突然的离别,想起他深切感受到的全部痛苦、折磨和羞愧,想到他要办的事不是儿戏,想到他曾对伊琳娜说过,为了他个人的荣誉, 9664." >除此之外无路可走。这话他说对了……想起这个名字,他陡然间感到一种火烧火燎的、一股甜蜜的痛苦缠绕着他的心灵,凝滞在心头。..>bbr>藏书网
一阵马蹄声从他身后传来……他闪在一旁……伊琳娜骑着马赶过了他,和她并辔驰骋的是胖将军。她认出了李特维诺夫,对他点点头,然后在马胁上抽了一鞭,让马奔驰起来,突然又驱使它放开四蹄往前飞奔。只见她那块黑色的面纱在风中飞舞……
“Pas si vite!Nom de Dieu!pas si vite!”将军喊叫起来,也拍马在她后面飞奔。
25
第二天清晨,李特维诺夫去看一个银行家,跟他再次谈论我国汇兑行情的变幻不定,以及汇款到外国去的最好办法。他刚刚回到旅馆,门卫就交给他一封信。他认出是伊琳娜的笔迹,还没有拆开——天知道怎么回事,他的心里就有一种不祥的预感,于是马上回到自己的房间。以下便是他看到的内容(这封信是用法语写的)。
我亲爱的!我整夜想着你的计划……我不想欺瞒你。你对我很坦率,我也要竭诚以待:我不能跟你逃走,我没有力量这样做。我觉得对你负罪。我这第二次的罪过比第一次还要深重——我瞧不起我自己,瞧不起自己的怯懦,我谴责自己,但我无法改变自己。我徒然向自己证明,是我毁坏了你的幸福,你如今确实有权把我看作是一个水性杨花的、任性的女子,因为是我自己先来找你,是我自己给予你庄严的诺言……我害怕,我恨自己,但我不能不这样做,不能,不能。我不想为自己辩护,我也不必告诉你,我自己也曾迷恋……这些都无关紧要。不过我还要一而再,再而三地告诉你:我是你的,永远是你的,你可以支配我,愿意怎样,什么时候,都可以,我绝对服从,毫无怨尤,我是你的……但是要逃走,抛弃这一切……不!不!不!是我求你拯救我,是我自己希望把往事一笔勾销,把一切统统抛在火中烧成灰烬……但是,看来,我是不可救药的了;看来,我已经中毒太深;看来,多年来呼吸这种空气毫不受污染是不可能的!我犹豫了很久,是否要写这封信给你,一想到你会采取什么决定,就觉得害怕,我只有指望你对我的爱了。但我认为,如果不告诉你真实情况,在我这方面来说是不诚实的——更何况你,说不定,已经开始采取初步措施去实现我们的计划了。啊!这个计划是多么美好,然而却不能实现。啊,我的朋友,你把我看作是一个浅薄而软弱的女人也行,看不起我也行,但千万不要抛弃我,不要抛弃你的伊琳娜!……离开这个上流社会,我没有力量,然而生活在这个社会里而没有你,我又不能。我们很快就要回彼得堡去了,你到那儿去吧,住在那里,我们替你找个差事,那么你过去的努力不致浪费,你的钻研将得到有益的运用……只要求你一定要生活在我身旁,一定要爱我,爱本来的我,有着各种弱点和毛病的我。要知道,任何人的心也不像你的伊琳娜的心,对你那样温柔与忠诚。快到我身边来吧,没有见到你之前,我不会有片刻的安宁。
你的,你的,你的,伊
热血冲上李特维诺夫的头,像 94c1." >铁锤似的敲打着,过后才缓慢而沉重地流回心脏,石块似的凝结起来。他再一次读了伊琳娜的信,正像上次在莫斯科一样,精疲力竭地倒在沙发上,一动也不动。漆黑的无底深渊突然从前后左右把他包围了,他绝望而无理性地望着这个深渊。原来如此,又一次,又一次的欺骗,或者不,比欺骗还糟——这是谎言和无耻……生活碎成齑粉,一切都连根拔起,彻底完了。唯一还能够抓住的——最后的支柱——化为齑粉了!“跟我们到彼得堡去,”他内心怀着苦笑重复着,“我们在那里替你找个差事……”是要让我当个科长吗?这个我们又是谁呢?这就说明了她的过去!这就是她那个神秘而丑恶的过去,是我所不知道,而她企图忘却和付诸一炬的过去!那是个私情的世界,有着各种秘密的关系,什么别尔斯卡娅、朵丽斯卡娅的丑史的世界……而等待着我的是什么前途,什么光彩的角色!生活在她近旁,拜访她,替她分担一位时髦贵妇的淫荡的忧郁——她对这个上流社会既厌倦嫌恶,但又不能生活在这个圈子之外,去当她的,自然同时也是那位大人的家庭的朋友……直到……直到反复无常的脾气起了变化,平民朋友失去自己的刺激性,那位胖将军或是费尼可夫先生来取代他的位置为止——这是可能的,愉快的,也许还很有益……她居然还谈到我的才能可以很好地施展?——而那个计划却是不能实现的!不能实现的!……李特维诺夫心中掀起一阵暴雨来临之前的狂风,那样突然而又狂暴……伊琳娜信中的每一个词句都激起他的愤怒,而再三声明她自己的情感不变使他觉得受了侮辱。“不能这样就罢了,”他终于叫了起来,“我决不容许她如此无情地玩弄我的一生……”
李特维诺夫跳了起来,一把抓住帽子。但是怎么办呢?跑去找她?回她一封信?他停止脚步,垂下了双手。
“是的,怎么办呢?”
不是他自己要她做出决定性的抉择吗?她的抉择没有如他所愿……任何选择都有这种危险。她改变了自己的决定,这是真的。当初是她自己首先提出要抛弃一切跟他走,这也是真的,但是她并没有否认自己的过错,她直截了当地把自己叫作软弱的女人。她并没有想欺骗他,她自己欺骗了自己……这又怎么反驳呢?至少她没有装假,没有骗人……她对他很坦率,无情地坦率。没有什么逼着她马上说出真情,没有什么妨碍她用诺言去安慰他,可以拖延,可以隐瞒真情直到临走……直到跟丈夫临去意大利之前!但是她毁了他的一生,她毁了两个人的一生!……这还少吗!
对达吉雅娜负罪的并不是她,而是他,是他,李特维诺夫一个人,他没有权卸掉自己肩上的义务,他的罪过把这义务像铁枷似的给他套上……既然如此,那么现在还有什么办法呢?
他再次扑倒在沙发上,于是时间又阴沉地,毫无生气、毫无痕迹地飞逝过去……
“或者就依从了她吧?”他脑中闪过这样的思想,“她爱我,她是我的,我们彼此心心相印,这种激情在经历了若许年后,依然如此强烈地流露出来,这里面是否蕴藏着一种不可避免的、不可抗拒的、类似自然法则一样的力量?住在彼得堡……处在这种境地的,我又不是第一个?可是我和她到哪儿去找一个栖身之所呢……”
他又沉思起来,于是伊琳娜的形象,永远铭刻在他最近的记忆中的形象,又悄悄地浮现在他的眼前……
但为时不久……他醒悟过来了,怀着重新迸发的恼怒驱散了这回忆和迷人的倩影。
“你要我饮金杯里的美酒,”他喊叫着,“但你的酒里有毒药,你那白色的羽翼已被污泥弄脏……滚开!我赶走了自己的未婚妻,再要留在此地和你一起……那简直是无耻,无耻!”他痛苦地紧握双手,这时心灵深处升起另一张面庞,这凝然不动的容貌带着痛苦的印痕,告别的眼光里含着默默的谴责……
李特维诺夫这样又痛苦了许久许久,痛苦的思想使他像一个病势沉重的人,久久辗转不宁……他终于安静下来,他终于做出了决定。其实从最初一瞬间开始,他就预感到会有这个决定……起初,在内心斗争的旋风与黑暗中它仿佛是一个依稀可辨的、遥远的黑点,以后逐渐越来越近,到最后变成一把刺入心脏的冷剑。
李特维诺夫再次从屋角拖出他的皮箱,不慌不忙地,甚至有点迟钝而关心地再把全部东西装箱,然后他按铃召来侍者,付清账,派人送给伊琳娜一封用俄文写的短柬,内容如下:
我不知道,您现在是否比以前对我负疚更重;但是我知道,这次的打击要沉重得多……这是结束了。您对我说“我不能”;那么我也要对您重复这句话:“我不能……不能去做您所要我做的。我不能也不愿。”不必回信。您不可能做出我所能接受的唯一的答复。我明天一早坐头班车离去。别了,愿您幸福……我们一定是不会再见面了。bbr>?
直到深夜,李特维诺夫没有离开自己的房间。他是在等待什么吗?只有天知道!晚上七点左右,一位身披黑色斗篷、戴着面纱的贵妇,两次走到他旅馆阶前。她闪在一旁,朝远处张望,然后突然挥手做个坚决的姿势,第三次走向台阶……
“您上哪儿去,伊琳娜·巴甫洛芙娜?”她身后响起一个紧张的声音。
她飞快地转过身来……原来是波图金向她跑来。
她停下脚步,想了想,即刻朝他扑了过去,挽住他的手臂,把他领到一旁。
“请带我走,带我走吧。”她气喘吁吁地连声说道。
“您这是怎么啦,伊琳娜·巴甫洛芙娜?”他惊讶地喃喃说道。
“带我走吧,”她以加倍的力量重复着,“如果您不想要我永远……留在此地的话!”
波图金顺从地低下了头,两人就急急忙忙地走开了。
次日清晨,李特维诺夫早已整装待发——走进他房间里来的竟是……竟是那同一个波图金。
他默默地走到李特维诺夫跟前,默默地握着他的手。李特维诺夫也一言不发。双方都拉长了脸,双方都陡然想扮出笑容。
“我来祝您一路平安。”波图金终于说。
“您怎么知道我今天走?”李特维诺夫问。
波图金望着身旁的地板……
“我知道这件事……你瞧,咱们最后一次交谈落了那么一个古怪的结局……在没有向您表达我真诚的同情之前,我不愿同您分别。”
“现在……当我要走的时候,您同情我?”
波图金忧伤地看了看李特维诺夫。
“唉,格里戈利·米哈依洛维奇,格里戈利·米哈依洛维奇,”他短短地叹息一声,说了起来,“咱们现在顾不上这个,没有时间来说客套话和拌嘴。照我平时观察,您对祖国的文学不太注意,因而,您也许不知道华西卡·布斯拉耶夫的事吧?”
“谁?”
“华西卡·布斯拉耶夫,诺夫戈洛德的英雄好汉……基尔施·达尼洛夫的文集里有。”
“哪一个布斯拉耶夫?”李特维诺夫说,这样突然转换话题使他有点不知所措,“我不知道。”
“哦,那没什么关系。我只是想请您注意这么一点。华西卡·布斯拉耶夫带领自己的诺夫戈洛德人到耶路撒冷去朝拜圣地,他竟赤条条地在约旦圣河里洗澡,使手下人大为惊骇,因为他‘既不相信详梦,又?99lib.不相信打喷嚏,也不信鸟鸣可以卜吉凶’。这位讲逻辑的华西卡·布斯拉耶夫登上法福山。山巅有一块巨石,各个种族的人企图跃过巨石都没有成功……华西卡也想试试自己的运气。他看见路上有一个骷髅,死人的头骨,他上去一脚把它踢开。可是骷髅居然开口对他说:‘你为什么要踢我?我过去活在人世,如今会在尘土中躺着——你的命运也将这样。’果然,华西卡去跳巨石,身子已经跳过去了,可是鞋后跟绊在石头上,结果摔死了。话说到此地,我应当顺便指出,我那帮斯拉夫派的朋友们,那些喜欢用脚去踢各种各样的死人骨头和腐朽民族的人们,不妨仔细揣摩揣摩这首英雄史诗。”
“说这些究竟有什么意思?”李特维诺夫终于不耐烦地打断了他的话,“对不起,我该走了……”
“意思就是,”波图金回答,出乎李特维诺夫意料之外,他的眼睛里竟流露出非常友好的感情,“就是说,您不去踢死人的头盖骨,所以您,也许由于您的善良,可以跳过这块致命的巨石。我不再耽搁您了,不过请您允许我在临别的时候拥抱您。”
“我也并没有打算去跳过那块石头,”李特维诺夫一面说,一面跟波图金抱吻三次,霎时间,在充满他心头的悲伤里掺进了几丝对这位孤独的不幸者的同情,“不过应当走了,走了……”他在房间里忙乱起来。
“需要我替您拿点什么吗?”波图金自愿帮忙。
“不必了,谢谢您,不必费神了,我自己……”他戴上帽子,提起行李袋,“这么说来,您是说,”他已经走到门口了,又问道,“您见过她了?”
“是的,见过了。”
“哦……那么,她怎么样?”
波图金沉默了。
“她昨晚一直在等您……今天也会等您的。”
“啊!那么请转告她……不,不必了,什么也不必说了。别了……别了!”
“别了,格里戈利·米哈依洛维奇……让我再对您说一句话。您还有时间听我说完:离开车还有半个多小时。您要回俄国去了……您在那儿……会渐渐地……有所作为……请允许我这个多嘴多舌的老家伙——因为我,可悲!只不过是一个多嘴多舌的人,如此而已——给您一句临别赠言。无论什么时候,当您想从事什么的时候,请先问问自己:您是否在为文明服务——我是严格地按照文明一词本身的词义——您是否在实现它的某一理想,您的工作是否具有教育意义,西欧的性质——这是我们当代,对我们唯一有益而有效的事。如果是这样——那么勇敢前进吧:您走的是正路,您的事业——是良好的!谢天谢地!如今您不会是孤独的。您不会是‘沙漠上的播种者’,我们已有许多工作者了……先驱……不过,您现在没心思听这个了——别了,别忘了我!”>99lib?
李特维诺夫跑下楼梯,冲上马车,到了火车站,对这个留下他个人生活中如许悲欢离合的城市毫不回顾。他仿佛已经完全委身于波涛:它搂住他,带走了他,而他也下定决心听任它的波流……他完全不再表现出有丝毫其他的意志。
他已经要上车了。
“格里戈利·米哈依洛维奇……格里戈利……”突然从背后传来一阵恳求的耳语。
他禁不住颤抖了……莫不是伊琳娜?果然是她。她身上裹着侍女的披巾,未曾梳理的头发上戴着一顶旅行的帽子,站在月台上,黯然神伤地注视着他。这双眼睛在说:“回去吧,回去吧,我是来叫你的。”这双眼睛允诺了一切!她一动不动,没有力量增添一个字,她的一切,她那凌乱的衣服,仿佛统统都在哀求宽恕……
李特维诺夫好不容易才站住脚,几乎向她扑了过去……但是他早已委身的波涛起了作用……他跳进车厢,转身对伊琳娜指指身旁的空位。她领悟了他的意思。时间还没有消逝。只需一步,一个动作,两个生命就会永远会合一起,奔向神秘的远方……正当她还在犹豫,汽笛一声鸣响,火车移动了。
李特维诺夫往后仰倒在椅背上,而伊琳娜摇摇晃晃地朝月台上一张椅子走去,倒在椅上,这使一位偶然来车站的曾经做过外交官的人大吃一惊。他和伊琳娜并不太熟,但对她很感兴趣,所以当看见她昏倒,心里想她一定是uaque de nerfs,于是认为去帮助她是自己的责任,d'un galant chevalier的责任。但是使他更为吃惊的是,他刚对她说出第一句话,她就立刻跳了起来,推开援助的手,跑到街上,不一会儿就消失在施瓦茨瓦里德初秋气候特有的乳白色浓雾之中了。
26
我们曾有一次偶然走进一个农妇的木屋,她刚失去她心肝宝贝般的独子,然而使我们大为惊讶的是,她居然非常平静,甚至还挺快活。“请别管她,”她的丈夫说,显然注意到我们的惊讶,“她现在已经麻木了。”李特维诺夫此刻也同样是“麻木”了。他登上旅程的最初几个小时,心里就是这样的平静。虽然他已经完全毁了,而且万分不幸,然而却得到了休息,经历了最近一周来的焦急与苦痛,经历了所有这一次又一次落在他头上的猛烈打击之后得到了休息。他本来就经不起这种风暴,风暴偏偏猛烈地打击他。他此刻什么也不再指望,也尽量不去回想——尤其是不愿去回想;他要回俄国去……总得有个栖身之处呀!但是再也不去做出什么计划,特别是牵涉到他本人的计划了。他已经不认识自己了,他不理解自己的行为,正像他失去了真正的“我”,而且一般说来,他很少参与这个“我”。有时他觉得他是在搬运自己的尸体,唯有当无法医治的心灵创伤的痛苦的痉挛偶尔掠过脑海,才使他想起,他仍然有着生命。有时他觉得简直不能理解,一个男子——男子汉!——怎么能让一个女人,让爱情……来左右自己。“可耻的软弱!”他低声说,抖抖大衣,坐得更舒适些,似乎表示:瞧,过去的已经过去了,让我们来开始新的……这时刻,他唯有苦笑着,自惊自讶而已。他向窗外看去。这是灰暗而潮湿的一天,没有雨,但浓雾未散,低云遮天。火车逆风疾驰,一团团白蒙蒙的水蒸气,有时混杂着另一种暗色的浓烟,有时完全纯是蒸汽,结成无穷无尽的一串串,在李特维诺夫的窗外翻滚急驰。他注视着这蒸汽,这烟。它无止无休旋转飞翔,时而飘起,时而下降,沾挂在草尖,盘旋在树丛,忽而曲绕成团,忽而又延伸着,融化着,一团团地飞驰而去……它们变幻万千,然而万变不离其宗……老是这单调、匆忙而又枯燥的游戏!有时道路转折,风向转变,于是蒸汽陡然间统统消失了,但是又立刻出现在对面窗外,接着又拖着巨大的尾巴跳到这边,再次遮住李特维诺夫的视线,使他看不见莱茵河流域这片广阔的平原。他凝视着,凝视着,忽然心里出现一个古怪的念头……他独自坐在车厢,没有任何人来打扰。“烟,烟。”他 53cd." >反复说着,忽然间他觉得一切都是烟,一切,无论是他个人的生活,还是俄国的生活——人世间的一切,特别是俄国的一切。他想:一切都是烟和蒸汽;一切似乎在不停地变幻,到处都有新人的形象,一些现象追赶着另一些现象,而实质上,始终还是老一套;一切都匆匆忙忙急着奔向什么地方——然而什么也达不到,一切都消失得无影无踪。另一股风吹来——一切又奔向相反的方向,在那边,同样是一场孜孜不倦、激动兴奋,然而却是——毫无必要的游戏。他想起了近年来他耳闻目睹的轰动一时的事……烟,他悄声说,烟。他想起在古巴廖夫,在其他地位或高或低、思想或先进或落后、年纪或老或少的人们那里,一场场热烈的争论、清谈与叫嚣……烟,他一再说,烟和蒸汽。最后,他回忆起那次值得纪念的野餐,还回忆起另一些国家要人的议论与言谈——甚至连波图金的全部说教……统统是烟,烟,如此而已。那么自己的愿望、感情、尝试和梦想呢?他只能对之不抱任何希望了。..
而在此刻,火车奔驰着,奔驰着,拉施达特、卡尔斯鲁厄、伯鲁撒冷早已统统留在后面。铁路右边的群山,起初推远了,退到远方,然后又移近了,只不过没有刚才那么高峻,覆盖的树木比较稀疏……火车来了个急转弯……海德堡到了。车辆驶进站台,响起报贩的叫卖声,他们出卖各种各样的甚至俄国报刊。乘客在座位上忙碌起来,然后走到站台上。但是李特维诺夫却没有离开自己的角落,继续坐着,低垂着头。突然有人叫他的名字,他抬起眼睛:是宾达索夫的那副嘴脸伸进了窗口,而身后——也许这不过是他的错觉吧?——不,这是真的,全是巴敦的熟面孔:这里有苏汉奇柯娃,有渥罗希洛夫,还有庞巴耶夫,他们全都朝他走来。宾达索夫高声喊叫:“毕沙尔金在哪儿?我们等着他呢,不过也没有关系。出来吧,小子,我们一块去找古巴廖夫。”
“是的,老弟,是的,古巴廖夫等着我们呢,”庞巴耶夫附和着,一直往前走,“出来吧。”
若不是心头那死沉的负担,李特维诺夫就要发脾气了。他瞟了宾达索夫一眼,默默地掉过脸去。
“对您说,古巴廖夫在此地呢。”苏汉奇柯娃尖声叫嚷,眼珠子快跳出来了。
李特维诺夫仍然纹丝不动。
“喂,听着,李特维诺夫,”庞巴耶夫终于说,“此地不光是古巴廖夫一个,有整整一批最最杰出、最最聪明的年轻人,俄国人—.—全都从事自然科学,全都有最高尚的信念!天哪,哪怕是为了他们,你也该留下来。此地还有,例如,那位……嗐!名字忘啦!不过,这位可简直是天才!”
“嗐,别理他,别理他,罗斯吉斯拉夫·阿尔达里奥内奇,”苏汉奇柯娃插嘴了,“别理他!他们瞧瞧,他是个什么人;他一家子都这样。他有一个姑姑,起初我以为她是个聪明人,前天我跟她一起到此地来的。她刚从此地到巴敦去的,瞧,已经又回来啦——我又跟她同路到这儿来,盘问了她半天……你们信不信,从这个骄傲的女人嘴里一句话也问不出来。讨厌的贵族!”
可怜的卡彼托琳娜·玛尔柯芙娜——竟然成了贵族!她能料到会有这样的羞辱吗?
但是李特维诺夫一直默默无言,转过头去,把帽子盖到眼睛上。火车终于开动了。
“总得说句告别的话吧,你这个石头人!”庞巴耶夫叫了起来,“这真不像话!”
“废物!傻瓜!”宾达索夫号叫起来,火车越开越快,所以他可以肆无忌惮地骂人,“守财奴!废物!穷得叮当两响的乡巴佬。”
最后一个名称,不知道是宾达索夫当场发明的呢,还是从别人那里转手而来的,总之它使得旁边那两个从事自然科学、最最高尚的年轻人大为欣赏,因为几天以后,这个名称就出现在当时在海德堡出版的,名叫《A tout venant je crache》!或是《上帝若不泄露,连猪都不会来吃》的俄文定期刊物上。
可是李特维诺夫仍旧一再念叨着原来那个字:烟、烟、烟!他想,现在海德堡有一百多个俄国留学生,他们学的是化学、物理、生理——别的方面听也不愿听……可是过上五六年,这批名教授的讲座上连十五个人也没有了……风向一转,烟就朝另一方一拥而去……烟……烟……烟!
将到夜半,他经过凯塞尔。难以忍受的愁闷和沉沉黑夜一起朝他猛烈袭来,他缩在车厢的一角哭起来。他久久地流着眼泪,这非但不能使心头轻松,反而更加变本加厉地撕裂着他的心。而就在此刻,在凯塞尔某旅舍里,发着高烧的达吉雅娜躺在床上,卡彼托琳娜·玛尔柯芙娜守在她身旁。
“达妮雅,”她说,“看在上帝面上,让我发个电报给格里戈利·米哈依洛维奇吧。让我去吧,达妮雅!”
“不,姑姑,”她回答,“不必了,别怕。给我点水,很快就会好的。”
果然,一周以..后,她恢复了健康,于是两位女士又继续自己的旅途。
27
李特维诺夫在彼得堡或莫斯科都没有逗留,直接回到了自己的庄园。他见了父亲不由得大为吃惊:父亲竟会如此憔悴衰颓。老人见到儿子的那份欢喜,正如一个生命将尽的人所能达到的程度,他立刻把混乱极顶的家业完全交给他,又勉强支撑了几个星期,就离开了尘世。李特维诺夫独自住在庄园主颓败的小厢房里,怀着一颗沉重的心,没有希望,没有热情,也没有金钱,开始经营农事。在俄国,经营农事是众人熟知的一件不愉快的事,我们不必对李特维诺夫的苦恼多?费笔墨。改良和革新当然是提也不用提,他从国外学来的知识的运用也搁置到不可知的未来,穷困逼迫他苦苦度日,做各种各样的让步——无论是在物质上抑或在精神上。新的不行,而旧的早已丧失全部力量,无能碰上了粗制滥造,整个生活动荡不安,仿佛一个泥淖沼地,唯独一个伟大的字眼“自由”,像上帝的天风吹拂在水面。首先需要的是耐心,而且这种耐心不是消极的受难,而是积极主动,坚忍不拔,也要使点手段,耍点滑头……这对于李特维诺夫,特别是处在他目前的精神状态,更是加倍的沉重。他连生活的愿望都所剩无几了……哪儿来的愿望去张罗、去工作呢?
但是一年过去,又一年过去,开始了第三年。伟大的思想逐步实现,化成血和肉:播下的种子开始萌芽,它的敌人——无论是公开的还是隐秘的,再也不能将它践踏。李特维诺夫本人呢,他虽然最后把大部分土地按对分制交给农民,那就是说从事一种简陋而原始的农业经营,但是他也还做了一些事情:恢复了工厂,办了一个小小的农场,雇用了五名工人——曾达到过四十名——偿还了主要的私人债务……而且他的精神也逐渐康复:他又开始像过去的那个李特维诺夫了。确实,一种深深隐藏的忧郁感始终没有离开他,照他的年龄来说,他是太抑郁寡欢,把自己关在狭窄的小圈子里,断绝了往昔的一切关系……然而死沉沉的冷漠消逝了,他又像活人一样在人群中奔忙活动,往昔控制着他的迷恋也失去了最后的痕迹:巴敦所发生的一切对他宛如梦境……那么,伊琳娜呢?她的形象也逐渐淡薄,消失,李特维诺夫只模模糊糊地感觉到,在渐渐把伊琳娜的形象缠绕着的迷雾下面,隐藏着什么危险的东西。关于达吉雅娜,时时有消息传到他耳朵里,他晓得她现在跟姑妈定居在自己的领地上——离他二百里,安安静静地过日子,很少出门,也几乎不接待客人,可是却安宁而健康。有一天,那是五月里一个美好的日子,他坐在书房里冷漠地翻阅着最近一期彼得堡杂志,仆人进来向他禀报老叔叔来了。这个叔叔是卡彼托琳娜·玛尔柯芙娜的堂兄,不久前访问过她。他在李特维诺夫家旁边买了一座庄园,现在他正要往那里去。他在侄儿家一住几天,谈了许多达吉雅娜的近况。他走后第二天,李特维诺夫就写了一封信给她,这是他们分手以来的第一封信。他请求恢复他们的交往,哪怕是书信往来,同时还期望知道,他是否应当永远抛弃有一天能和她见面的念头?他忐忑不安地等待回音……回音终于来了。达吉雅娜友好地回答了他的问询。“若是您打算来看看我们,”她在信尾写道,“那么欢迎您来:俗话说,即便是病人,聚在一起也比独处要轻松。”卡彼托琳娜·玛尔柯芙娜也附笔问候。李特维诺夫像孩子一样欢喜,已经有很久没有什么事使他的心这样高兴地跳动了。突然间他觉得又轻快又明亮……真像是太阳升起,驱散了夜的黑暗,和风伴随阳光吹拂着苏醒的大地。整整这一天李特维诺夫笑容满面,甚至当他巡视农场,发出命令时也如此。他立刻动手整理行装,两周以后,他已出发去看达吉雅娜。bbr>.99lib.
28
他乘坐马车沿着乡间小道相当缓慢地走着,没有任何特别的事故:只有一次,后轮的箍裂了。铁匠焊了又焊,嘴里又是骂车轮又是骂自己,弄到最后扔下不管了。幸好在我们这里,即便轮箍裂了也能照样走得很好,尤其是走“软路”,也就是走在泥泞上。不过李特维诺夫也碰到两三次相当有趣的奇遇。在一个驿站上,他碰到以毕沙尔金为首的调解委员会正在开会,他使李特维诺夫想起了梭仑或是所罗门:他的话具有如此高深的智慧,地主和农民双方都对他无限尊敬……从外表来看,毕沙尔金也颇似古代的贤人:他头顶的头发通通脱落,发胖的脸上凝结着一种与生俱来的庄严的美德。他欢迎李特维诺夫“到我的——如果我敢于应用这样自负的表达的话——县里来”,于是在一种善意的冲动之下发起愣来。然而他还是谈了一个有关渥罗希洛夫的消息,这位荣誉榜上有名的勇士重新担任军职,并且已经为自己团里的军官讲课:《论佛教》或是《动力》诸如此类……毕沙尔金记不清楚了。在第二个驿站,李特维诺夫好久都弄不到马匹。当时正是拂晓,他坐在自己的车里打盹。一个似乎熟悉的声音惊醒了他,他睁开了眼睛……藏书网
天哪!这个穿着灰色短外衣和宽大睡裤、站在驿站台阶上破口大骂的先生,难道不是古巴廖夫先生吗?……不,这不是古巴廖夫先生……不过,简直像得惊人!……只不过这位老爷的嘴巴更大,牙齿更尖,沮丧的眼神更为凶狠,而且鼻子更大,胡子更浓,整个外貌更为肥大笨重,也更使人憎恶。
“混——账,混——账!”他凶狠地慢慢吼着,一张狼嘴张得老大,“讨厌的乡巴佬……瞧瞧……这就是大捧而特捧的自由……连马匹也弄不到……混账!”
“混——账,混——账!”这时从门后传来另一个声音,然后在台阶出现——穿着同样的灰色短外衣和宽大的睡裤——这次的的确确,毫无疑问,是货真价实的古巴廖夫先生本人,斯捷潘·尼古拉耶维奇·古巴廖夫。“讨厌的乡巴佬!”他学着哥哥的腔调接着说(看来第一位先生就是他的大哥,替他管理田产的老派的爱打人的地主),“应该揍他们一顿,对准他们那副嘴脸揍。这是给他们的自由……叫他们撑死……自治!……我叫他们尝尝厉害!……对啦,这位麦歇罗斯顿到哪儿去啦?他在干什么?……这应该是他的事,这个好吃懒做的东西……简直叫人不得安生……”bbr>
“我不是早就对您说过了,老弟,”大古巴廖夫说,“他一点用都没有,地道的寄生虫!只有您,为了老交情……麦歇罗斯顿,麦歇罗斯顿先生!……你上哪儿去了?”
“罗斯顿!罗斯顿!”伟大的小古巴廖夫吼叫起来,“您好好地叫唤叫唤他,道利密东特·尼古拉伊奇老哥!”
“我正在叫他呢,斯捷潘·尼古拉耶维奇老弟。麦歇罗斯顿!”
“我在这儿,我在这儿,我在这儿!”传来一个匆匆忙忙的声音,接着从屋角跳出来了一个人——庞巴耶夫。
李特维诺夫差点要喊出声来。这个倒霉的热心人穿着一件破破烂烂的轻骑兵的短外衣,袖子上满是破洞,一副寒酸相。他的相貌并没有什么改变,只是口眼歪斜,都挤到一块,惊惶的双眼露出一种奴颜婢膝的恐惧,饥饿的驯服,然而染色的胡髭依旧翘在肿起的嘴唇上。古巴廖夫兄弟站在台阶上立刻同声将他辱骂。他站在他们下面,在泥泞之中,卑躬屈膝地弯着腰,使劲怯生生地赔着笑脸,便帽在通红的手指里捏成一团,两只脚bbr>.99lib.交替地在地上踏着,嘴里喃喃说,马匹,嗯,马上就备好……但是这两兄弟不肯罢休,直到小古巴廖夫的眼睛终于看见了李特维诺夫为止,不知是因为认出了他,还是当着外人不好意思,反正他是突然像熊似的把脚跟一转,背过身去,用牙咬咬胡子,一瘸一跛地走进了驿站。他的哥哥马上住口,也像熊一样转过身去,跟在他背后走了。显然,伟大的古巴廖夫即使在祖国也没有丧失自己的影响。
庞巴耶夫慢吞吞地跟在两兄弟后面……李特维诺夫叫了他的名字。他回头一看,注视着,终于认出了李特维诺夫,他伸开两手向他扑了过去。他跑到马车跟前,一把抓住车门,就胸脯靠着门哭得涕泪俱下。
“得啦,得啦,庞巴耶夫。”李特维诺夫再三地说,探出身来拍拍他的肩膀。
但他仍在抽噎。
“瞧瞧……瞧瞧……到了什么地步……”他抽抽噎噎地说。
“庞巴耶夫!”两兄弟在屋里像打雷一样高声吼叫。
庞巴耶夫抬起了头,赶快拭去泪水。
“好呀,我亲爱的,”他低声地说,“刚说‘你好’就该说‘再见’了!……你听,他们在叫呢。”
“你怎么会到这儿来的呢?”李特维诺夫问,“这是什么意思?我以为他们叫的是个法国人呢……”
“我在他们那儿……管理家务,管家,”庞巴耶夫回答,手指着驿站那边,“为了开玩笑,我就变成了法国人。老兄,有什么法子!没饭吃,分文全无,不得不套上枷锁。顾不上自尊心了!”
“他早就回国了吗?他怎么能离开自己那些老伙伴呢?”
“嗐,老兄!如今一切都扔在一边了……气候变了……苏汉奇柯娃,玛特辽娜·库兹明尼施娜,简直是让他揪着脖子撵了出去。她悲悲切切地去了葡萄牙。”
“去葡萄牙?这不是荒唐吗?”
“不错,老兄,去了葡萄牙,带着两个玛特辽娜分子。”
“带着谁?”
“玛特辽娜分子,大伙都这样称呼她那一派的人。”
“玛特辽娜·库兹明尼施娜有派?人数多吗?”
“也只有这两个人。他回到这儿快半年了。别人都被压垮了,唯独他好好的。跟哥哥住在农村里,你就该听听他现在的……”
“庞巴耶夫!”
“来了,斯捷潘·尼古拉耶维奇,来了。你呢,亲爱的,过得挺得意,蛮享福吧!哦,谢天谢地!你现在到哪儿去?……哦,没想到,没猜着……还记得巴敦吗?哎哟,那才叫好日子哪!对了,你还记得宾达索夫吗?想得到吗?他死啦。他当了消费税征收员,有一次在小饭铺里跟人打起来;人家用台球杆子打破了他的头。是的,是的,现在日子不好过!不过我还要说:罗斯……我们的这个罗斯啊!你就看看这一对蠢鹅吧!全欧洲也找不出这样的,真正的阿尔扎玛斯种!”
庞巴耶夫说完这句热情洋溢的话,马上跑进驿站,那里正叫着他的名字,肆无忌惮地辱骂着。
当天黄昏时分李特维诺夫到了达吉雅娜的村子。他从前的未婚妻的小屋坐落在小山岗上,四周都是新辟的花园,山下有一条小溪流过。这座小房也是新的,刚造好,隔着小溪和田野远远可以望见。李特维诺夫远在两里之外就看见它的尖顶阁楼和一排在夕阳里闪耀着红色余晖的小窗。他从最后一个驿站开始就已感到一种隐秘的激动,但此刻他简直是慌乱起来,一种多少有些惶恐的、愉快的慌乱。“她们会怎么接待我,”他想,“我又怎么见她们呢?……”为了排遣情怀,他跟车夫攀谈起来,这是个稳重的庄稼汉,蓄着银白胡子,他讨了三十里的车钱,其实这段路程还不到二十五里。李特维诺夫问他知不知道谢斯托娃家的女主人。
“谢斯托娃家的?怎么不知道!女主人心地好,没说的!还替我们庄稼人看病呢。我说的是真话。她们是医生!全区的人都来找她们。真的。不断地来。譬如说,要是有人生病,有人受了伤或是别的什么毛病,马上就去找她们,她们马上就给敷药,或是给药粉、药水——马上就好了,挺管用。可是不能送点什么表表谢意。我们,她们讲,这可不能答应,我们又不是为了钱。她们还办了一所学校……嗐,这可是个无用的东西。”
车夫说话的时候,李特维诺夫一直两眼盯着小屋……一位穿白衣服的女人走到阳台上,站着站着,又走进去了……“这莫非是她?”他的心怦怦直跳。“快!快!”他对车夫叫嚷着。车夫策马奔去。再过一会儿……马车驶进敞开的大门……台阶上已经站着卡彼托琳娜·玛尔柯芙娜,她忘情地拍着手连连叫喊:“我先认出来的,是我第一个认出来的!是他!就是他!……我先认出来的!”
李特维诺夫没等跑来的小厮替他打开车门,一步跳下车来,匆匆地拥抱了卡彼托琳娜·玛尔柯芙娜,然后奔跑进屋,穿过前厅,进了客厅……在他面前,站着羞答答的达吉雅娜。她那善良而温存的眼睛瞥了他一眼(她消瘦了一些,然而对她更合适),朝他伸出一只手来。但他并没有去握她的手,一下跪倒在她面前。她完全出乎意料,简直不知道说些什么,做些什么才好……热泪涌上她的眼睛。她吓了一跳,但是脸上却洋溢着喜悦的光辉……“格里戈利·米哈依洛维奇,这是怎么了,格里戈利·米哈依洛维奇?”她说……而他仍然不停地吻着她的衣裾……感动地回忆起在巴敦,他也曾像这样跪倒在她足下……但那是过去——现在是现在!
“达妮雅,”他反复地说,“达妮雅!你饶恕我了吗,达妮雅?”
“姑姑,姑姑,这是怎么啦?”达吉雅娜对刚刚走进来的卡彼托琳娜·玛尔柯芙娜说。
“由他,由他去,达妮雅,”慈祥的老妇人回答,“你瞧,他来请罪了。”
然而应该到此结束了:而且也没有什么好添的,读者自己也能猜得到……但是伊琳娜如何了呢?
尽管她已经年满三十,还是那么娇艳迷人,数不清的年轻人爱上了她,还会有更多的人爱她,如果不是……如果不是……
读者,您是否乐意跟我们同上彼得堡,到当地最上等的一座巨厦去逗留片刻?您瞧,展现在您面前的是宽广而宁静的厅堂,装饰得——不能用富丽两字,这个形容词还太鄙陋——只能说是庄严堂皇。您心里觉不觉得有点自惭形秽呢?您该晓得,您走进了一座殿堂,一座供奉最高礼仪、博爱美德的殿堂,一句话,供奉的不是尘世所有的一切。一种神秘的、真正的神秘的静谧笼罩着您。天鹅绒的门帷,天鹅绒的窗帘,蓬松柔软的地毯,一切都像为了消除,为了软化各种各样的粗声大气和强烈的感受而特设的。精心悬挂的灯给人以庄重的感觉,纯正的香味浮动在窒闷的空气中,即便是桌上的茶炊也有节制,谦恭地咝咝作响。这座巨厦的主妇,彼得堡社会的女要人,讲起话来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她说话总是如此,似乎屋里躺着一个濒死的病人。其他的贵妇都跟她学,说起话来低声悄语,而那个正在斟茶的她的妹妹,可以说完全是无声地翕动着嘴唇,使得坐在她前面的那个年轻人——一个偶然进入这座礼仪的殿堂的人——竟感到纳闷,她究竟要他干什么呢?可她已经是第六次对他轻声问道:“Voulez-vous uasse de thé?”四下角落里还有一些仪表优雅的年轻男子,目光里闪耀着逢迎的谄媚,脸上流露出宁静、安详然而却是曲意奉承的神色,大量的奖章在他们胸前闪耀。谈话也是悄悄地进行着,涉及宗教和爱国、格林卡的《神秘之滴》、派往东方的使节、白俄罗斯兄弟教派和寺院,等等。偶尔有穿着镶银饰金的号衣的侍仆们在柔软的地毯上悄悄走过;每走一步,他们紧裹着丝袜的粗大的腿肚就无声地一抖,这种健壮的肌肉恭恭敬敬的抖动只是加深了壮丽、善意和虔敬的印象……这是一座殿堂!这是一座殿堂!..
“您今天见过拉特米洛娃夫人了吗?”一位贵妇柔声问道。
“我今天在丽莎家遇见她,”女主人用风吹琴一样优雅的声音回答,“我为她惋惜……她有刻薄损人的才智……elle n'a pas la foi。”
“是的,是的,”贵妇重复说……“我还记得,这是彼得·伊凡内奇对她的评论,他讲得对极了,qu'elle a……qu'elle a有刻薄损人的才智。”
“Elle n'a pas la foi,”女主人的声音像香炉里的烟一样飘散开来,“C'est une ame égarée。她有刻薄损人的才智。”
“她有刻薄损人的才智。”妹妹只是翕动嘴唇重复说。
就因这个缘故,年轻人不是全部都爱上伊琳娜……他们怕她……他们怕她那“刻薄损人的才智”。这形成了对她的一句流行的评语,这句话如同任何的一句话一样,含有部分的真理。而且不仅年轻人怕她,连成年人,地位很高的达官贵人,甚至宫廷命妇都畏惧她。没有一个人能像她那样准确而微妙地察觉到别人性格中可笑或浅薄的方面,也没有人能像她一样用令人忘不了的字眼来把人无情地辱弄……尤其使人难堪的是,这种刺人的字眼是出自芬香而美艳的嘴唇……很难说,这个灵魂里发生着什么,在她成群的崇拜者中间,连传说也不能断定究竟谁能称得上是她的意中人。
伊琳娜的丈夫却在法国人所谓的荣耀之路上青云直上。胖将军超越了他,而谦逊的将军落后于他。在伊琳娜居住的那座城市里,还住着我们的朋友,索松特·波图金,不过他很少见到她,她已经没有特殊的必要跟他保持联系了……那个托他抚养的小姑娘,已经在不久以前死了。
(选自人民文学出版社1983年版)天涯在线书库《www.tianyabook.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