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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历代通俗演义12·慈禧太后演义》
自序
有清一代之女后,前有孝庄,后有孝钦,皆以才色闻,而孝钦尤过之。顾孝庄能招降洪承畴,善驭多尔衮,卒令八龄幼主入主中原,开一统之盛治。孝钦则初平发、捻,定回、苗,知人善任,几若凌驾孝庄。乃其后误信谗构,妄任憸人,酿成数千年来未有之匪祸,而清室以墟。是何也?妇人可小知,不可大受;可暂试,不可常专。孝庄虽亦预政,卒未秉揽大权,故所试有效。孝钦三次临朝,威权莫比,由勤而逸,由逸而骄,由骄而败,则甚矣!牝鸡毋晨之训,固不可违也!晚清之季,党人蜂起,保皇党笔伐于先,革命党口诛于后,孝钦之名为之大损?99lib.。坊间曾有西太后一编,卷帙无几,第述宫闱秽亵事迹,近诬蔑毫无价值,故不崇朝而毁灭。清室已覆,复有慈禧外纪,及慈禧写照记等书流传市肆,顾或稗贩西文,未必尽确,或掇拾野乘,所见多偏,据片面之见闻,漫欲加以论定,保无有管蠡之诮者。鄙人前辑《清史通俗演义》,于孝钦一生行迹,十举四五,自谓粗得大凡,乃时论犹有未尽之憾,用特续编西太后专集,仍用演义体裁,裒录大政,遍采遗闻,得书四十回,都二十余万言。要旨在防范女权,唤醒世梦,以人为鉴,即劝即惩,阅者得是编以证之。其或足以餍目也欤!编竟志数语,以作弁言。
中华民国七年十一月,古越蔡东藩氏识。
第一回 述胜朝畅谈楔子 溯后族顺叙髫年
母后临朝,自古所戒。有史以来,只宋朝一个宣仁太后,史称她作女中尧舜。此外,如汉唐时代,母后当国,外戚、内竖,夤缘幸进,把一朝锦绣江山,搅乱得不可收拾。所以,史家悬为厉禁,将母后临朝的制度,视作蛇蝎一般,统说它是覆宗的祸水,误国的罪魁。揭出宗旨。
在下生当前清季世,往古的母后也不能一一评论。只清季母后垂帘,始自同治初元。咸丰帝驾崩热河,太子载淳嗣位,年号同治。这同治帝尚是冲龄,未能亲握政权,他的生母那拉氏英明得很,就依附历史,援母后临朝的成制,一意举行。当时,有几个王大臣与她反对,都被她一概扳倒,杀的杀,死的死,满朝文武吓得屁滚尿流,那个还敢出来作梗!因此那拉氏遂安安稳稳的临朝起来。妙。但同治帝尚有嫡母钮祜禄氏,素性贞娴,本没有临朝的思想,寻由那拉氏从旁怂恿,未免两可其间。那拉氏虽母以子贵,究竟不好抹煞嫡母,于是特创一个不古不今的法制,抬出两位母后,垂帘听政。这正是旷古无两。这时候的国势,正忧危的了不得,洪、杨余党蟠踞长江,赖、张两捻出没大河,还有外洋各国乘乱相逼,英法联军长驱入京,城下乞盟,割地偿款,京内外的元气几乎消磨殆尽。自从两太后垂帘以后,用人行政,各适其宜,把数十万发、捻次第荡平,且乘此辑睦邦交,戡定内外,河山再奠,日月重光,俨然有中兴气象。不但海内人民盛称懿德,就是外洋各邦亦钦佩得很,慈安、慈禧两太后徽号,歌颂一时。就中慈禧太后的英名,比慈安太后更加一层。因为慈安性质冲和,事事不愿专擅,一切政务多归慈禧主持。这慈禧后福至心灵,神强力固,所言所行,无不顺手,内而宫禁,外而朝野,没一个不服她见识,没一个不奉若神明。欲擒先纵,是文中应有之笔。
到了同治驾崩,光绪帝以弟承兄,又是一个小皇帝,两太后仍然训政,依旧匕鬯无惊。一瞬数年,慈安谢世,国家大事统归慈禧掌握,自不必说。直至光绪亲政,慈禧退养颐和园,名为不亲朝事,暗中恰也与闻。不料中日战起,中国的水陆军,统一败涂地。邦人士未识内情,统说光绪帝所为远不及慈禧的英明,于是慈禧太后的德望,更增一倍。那时光绪帝也自愤自嫉,恨不得立刻斡旋,转败为胜;康梁新进,引为知己;戊戌变法,百日以内,维新诏旨联翩下来,把京内外的官吏弄得头绪不清,脚忙手乱。顿时怨声载道,物议沸腾。朝右的老臣顽固的多,开通的少,遂捕风捉影,谗间两宫。又把这慈禧太后请了出来,三次垂帘,驾轻就熟。总道她能保全国脉,挽回气运。谁知天意变迁,人才衰歇,一班献媚贡谀的臣子有什么大经济!免不得照例敷衍,苟且塞责;还有几个皇亲国戚,窥伺慈禧的意旨,勾结内侍,播弄宫中。端刚之肉,其足食乎。酝酿久之,竟闯出一场滔天大祸,几乎把二十二行省,四百兆生灵,尽行断送!幸亏外人相率而来,互相钳制,囫囵一个大中原,无从分起,只好我觑你,你觑我,彼此瞠目一番,舌挢而不敢下,迁延多日,没人发难,乐得卖个人情与清室,再敦和好。但寇氛虽靖,民力渐凋,四百五十兆的赔款,母子盘剥,已足刮尽中国地皮,吸尽华人膏血。嗣是慈禧太后的盛名,一落千丈。前歌谁嗣?后诵孰杀?一片诽谤声,喧腾全国;甚且肆口讥评、捏词诬蔑,说得慈禧一钱不值,且目为中国罪人。其实,往时的称颂未免过情,晚来的谤毁也不无太甚。平心之论。倘使慈禧太后今日尚存,吾中华的革命恐没有这般迅速,就令推位让国,也要弄得精疲力尽,那里肯不战而退呢。看官不信,试想慈禧自西安回銮途中,并没有出险情事;到京后,依然手握大权,莫敢指斥;由辛丑至戊申,其间又经过八年,并没有损动分毫;到了光绪晏驾,宣统入嗣,宫中仍肃静无哗;直至自己病剧,犹且从容不迫,嘱咐得井井有条,自王公以下,统恪承遗训,安而行之。若非慈禧平日有强忍果毅的手段,笼络得住,难道有这样镇静么?是极。
在下早想把慈禧行状编成一书,作为稗史的先声,可奈累岁奔波,不遑着手。坊间的慈禧外纪,及慈禧写照记等书,已陆续出版,先我著成,转令在下落了人后,只好搁笔。但因夙愿未偿,于心难忍。适值丁戊二年,家居无事,借翰墨以消愁,就文字以论古,不揣冒昧,编了一部西太后演义。西太后就是慈禧太后。慈安居东,慈禧居西,所以当时有东西两太后的称号。在下不敢妄撰,沿称为西太后,以便省文。全书仿演义体,语语浅近,老妪都解。令天下后世人人晓得西太后历史,有善有恶,可劝可惩,倒也不无小补。且书中内容,统系得诸遗闻,征诸故乘。于西太后三次临朝,原是备陈巅末,即清季五十年来得失,也曾裒录一斑,看官试悉心详阅。在下已将楔子说明,下文便要开手叙事了。崇论闳议,得未曾有。
却说西太后那拉氏,乃是叶赫国后裔。叶赫国系满洲最古的部落,向居长白山麓,为满洲各部盟长。自满清太祖努尔哈赤崛兴以后,居住赫图阿拉城,与叶赫国相距不远,互相嫉妒。努尔哈赤曾命工匠兴起土木,建筑一所堂殿,作为祭神的场所。正在动手的时候,忽掘起一块古碑,上面有六个大字,可惊可愕。当由工人报知努尔哈赤,努尔哈赤端详审视,乃是“灭建州者叶赫”六字。突如其来,煞是可怪。这六字映入眼帘,任你努尔哈赤如何英武,倒也暗吃一惊。看官到此,恐未免模糊起来。因在下未曾说明建州原委,只好就此补叙。原来努尔哈赤开国的地方,明朝曾称他作建州卫,且封努尔哈赤为建州卫都督。因此建州二字,便是满清旧日的地名。那碑文并非新凿,偏有那灭建州的字样,那得令人不惧!可巧叶赫主纳林布禄遗书努尔哈赤,自称叶赫国大贝勒,要努尔哈赤割地与他。惹得努尔哈赤性起,兴兵与抗,叶赫主纠合九部联军,浩浩荡荡的来攻图尔阿拉城。不料努尔哈赤早已出境扎营,一阵厮杀,众不敌寡,被努尔哈赤杀得七零八落。可见兵贵精不贵多。不得已,易战为和,把宗女献与努尔哈赤为妃,暂算和亲结案。赔了夫人又折兵,叶赫主安得不恨。嗣后,努尔哈赤势力膨胀,时常忆及碑文,想把那叶赫国灭掉,免留后患。是时叶赫国逐渐衰微,料知努尔哈赤不怀好意,尝遣使进贡明廷,望他保护。可奈明朝也扰乱得很,主庸臣佞,文恬武嬉,曾出征努尔哈赤,发兵二十万;叶赫也出兵二万名,会合前进,只望旗开得胜,马到成功。那里晓得努尔哈赤用兵如神,声东击西,避实攻虚,又把明军杀败。叶赫兵连忙逃回,三停中已少了两停。努尔哈赤乘胜进攻。叶赫贝勒金台石,方承兄嗣位,收拾残烬,登城固守。怎奈大势已去,独力难支,等到城虚饷绝,免不得被他攻陷,这位大贝勒金台石束手成擒。努尔哈赤也不顾亲谊,竟将他推出斩首。满期斩草除根。临刑时,金台石厉声道:“我生前不能存叶赫,死后有知,定不使叶赫绝种。无论传下一子一女,总要报仇雪恨!”怨愤深矣。努尔哈赤虽闻此言,恰也不以为意。叶赫灭后,竟立他妃子叶赫那拉氏为后——礼烈亲王代善,太子皇太极,均系那拉后所出。努尔哈赤逝世,皇太极嗣立。因血统所关,不忍绝叶赫子孙,格外施恩,存他宗祀,所以那拉一姓,尚得一线苟延。相传康熙时代的权相明珠,就是金台石的侄儿,也不知是真是假。若实有其事,那明珠贪墨性成,也是清室的蟊贼。幸亏清室方盛,圣祖仁皇帝极顶聪明,大权不致旁落,总算太平过去。原是大幸。传到道光季年,宣宗为诸皇子选妃,满蒙大臣家的女儿,遵章应选。适有一位体态合格的佳人,颇称上意,宣宗拟指配四子。详问氏族,寻闻是那拉两字,不由的惊惶起来,踌躇一回,命罢指婚。满廷大臣还不晓得宣宗的用意,你猜我测,莫名其妙。后由宫中传出秘旨,方知宣宗是回溯往事,恐怕那拉入宫,异日或升为国母,适应金台石的愤言,搅乱国家,因此停选。这尚是天不亡清,并非宣宗善防。谁意天下事防不胜防,做祖宗的杜渐防微,总想创垂久远,百世千世的传将下去,那子孙恰记不得许多,选妃时只论才貌,不问姓氏,于是这个有才有貌的西太后竟从此发迹了。春秋之旨微而显。藏书网..
西太后乳名兰儿。她的父亲叫作惠徵,曾为安徽候补道员。只因时运不济,需次了好几年,竟不曾得一好缺,弄得囊底萧涩,妙手空空,几苦得不可言喻。亏得同寅中有个汉员,姓吴名棠,籍隶盱眙县,与惠徵有僚旧谊。平时见惠徵窘状,代为惋惜,有时或解囊相助。惠徵非常感激,每语家人道:“咱们如有日出头,吴同寅的大德,断断不可忘怀。”兰儿听了,牢记在心。兰儿是时,不过十龄,垂髫覆额,弱眼横波,已生就几分风韵。尚有一个妹子,面貌与兰儿仿佛,只体态骨胳,不及兰儿的娇小玲珑。兰儿遂自觉胜人一筹,大有顾影生怜的意态。而且性情生得特别,资禀更是不凡。她于针黹缝纴等项不甚注意,平时只管看书、写字、读史、吟诗,把西子、太真、飞燕、灵甄的故事,更记得非常烂熟。少成若天性。暇时,与乃父惠徴谈论,惠徴尚被她难倒。兰儿见乃父无言,更说得天花乱坠。惠徵听得不耐烦,常怒斥道:“你一个年轻女子,说什么上下古今。本朝旧例,只有须眉男子,好试博学鸿词,若巾帼女流,任你如何淹博,总用不着哩!”兰儿恰从容对父道:“‘贱日岂殊众,贵来方悟稀’,这不是西子的写照么?‘生男勿喜女勿悲,生女也可壮门楣’,这不是杨妃的遗歌么?女儿现虽贫苦,安知后来不争胜古人。”志趣确是过人,可惜未曾醇正。惠徵听这一席话,也觉暗暗惊异,但口中还是驳斥道:“我现在落拓得很,连衣食都办不端正,你还痴心妄想,望做皇后妃嫔。哼哼!这等奇遇,轮你不着。你不如到厨房内去帮你母司炊烹茶,做个灶下婢便吧。”兰儿被乃父奚落数语,忍着气,退入闺中。惠徵还是太息不住。过了一两天,闻有友人来访,惠徵不知是谁,接阅名片,乃是吴棠二字,便叹道:“我是一个穷道员,除了他,哪个还来看我!”门前罗雀,古今同慨。说罢,忙整衣出迎,彼此相揖,未能免俗。两下分宾主坐定,互为问答。惠徵总不免嗟卑叹老,眼眶中几流下泪来,吴棠只好从旁劝慰。好一歇,见一垂髫女子捧茶出来,虽是敝衣粗服,颇觉楚楚动人。当下注目凝睇,恰被那女子觉着,不禁把头一低,霎时间两朵红云映出面上。惠徵献茶毕,就对吴棠道:“吴寅兄处不必讳言,小弟现状,连婢媪都无钱可顾。”说至此,举手指女子道:“这便是小女儿,亲充婢役,真正惭愧!”吴棠道:“怪不得我要动疑,若非大家闺秀,那里有这般容止!”惠徵不待说毕,便令那女子过谒吴棠。那女子不慌不忙,移步至吴棠前,请了双安,且轻轻的呼声老伯。莺簧初度,呖呖可听。吴棠起立,受了半礼,不由的极口赞赏。这时受她拜谒,那时受你拜谒,吴公虽是识人,恐也未必料及。惠徵又把她平时言行略述一遍。吴棠道:“难得,难得。惠徵兄,不要轻视此女,她既有此丽质,兼此大志,怕不是将来一位贵人!”说她贵人,也是极口夸奖,谁知她更出人头地。惠徵道:“谬承虚奖,命蹇如弟,那里来的贵女!”吴棠也不与辩论,就在衣袋中取出白银二两,作为觌仪。这时候那女子已经退入,复由惠徵唤出,叫她谢赏。那女子又拜谢如仪。吴棠问女子道:“你要花粉,向我处来取,你要书籍笔墨,也好向我处来携。彼此通家,不必客气。”说罢,遂起身告辞,由惠徵率女送别。这个女子,看官不必再问,就可晓得是兰儿了。兰儿此 540e." >后,常在吴寓往来。吴公曲意体恤,兰儿亦曲意趋承。就是这位吴夫人,也是大度得很,时赠衣饰。后来做到一品夫人,想必具有大度。因此,兰儿修饰益工,文墨益娴。未到破瓜年纪,已出落得丰姿绝世,才貌双全。会吴棠调任清江县令,整顿行装,与兰儿话别。兰儿恨不得随他到任,只因父母在皖,不便远离,眼睁睁的由他自去。送行时,直到河梁。吴棠温语叮嘱,兰儿点一回头,垂一回泪,好似一枝带雨梨花,欺风杨柳。渲染得妙。吴氏夫妇也被她惹作泪人。亏得惠徵也来相送,饬女停泪,方才怏怏告别。藏书网
吴棠已去,兰儿回家,整日里无情无绪,神思恹恹。那时惠徵仍然听鼓抚辕,并没有一点喜信,典鬻度日,眼见得支撑不住,由忧成劳,由劳成病。那时已穷得没有饭吃,还有什么闲钱延医服药,只好卧床待毙。这是候补官的写照。这兰儿忍饥耐饿.,勉强提起精神,日夕侍奉。无如惠徵的病势,日甚一日。昏沉时,尚口口声声叫吴寅兄。直到弥留这一夕,张目视兰儿道:“苦汝,苦汝,汝等到穷极无奈时,往投吴老伯,或者能仰他周济。只是他的德惠,我生时无以为报,死后还要将寡妇孤儿贻累及他,不胜惭愧!”说到愧字,已是痰喘交作,两眼一翻,呜呼哀哉。看官,你想兰儿遭此大故,能不伤心?当下对着父尸大哭一场。哭罢,与母亲商量殓袭,检点了几件敝衣,胡乱包裹。只苦没钱买棺,弄得束手无策。兰儿的母亲越发号啕不止,下有一个弱妹,也陪着悲啼,毫无见识,又有一个幼弟,名叫桂祥,甫脱母怀,简直是莫名其妙,连父死也都不晓得。兰儿想了又想,只好拼着自己面目,往各旗员处哀求赙恤。各旗员见她凄楚可怜,凑集了好几两银子,畀她买棺殓父、奔丧回籍。在下走笔至此,暂作一结束。姑凑成俚句一绝以殿之。诗云:
不经磨练不精神,穷到无资殓父身。
他日尊荣无与匹,谁 77e5." >知当日固卑贫。
欲知后事如何,且至下回交代。
前半回总加评论,为笼罩全书之楔子,说得淋漓痛快,不激不随。后半回首叙氏族,次述寒微,既证明有清一朝之因果,复揭出西后一生之性情。看似叙事,实举全部小说之内容,隐括于本回中。开宗明义,固不可无此文。
第二回 奔父丧无意得赙仪 幻仙宫有缘逢艳侣
且说惠徵病殁安徽,各旗员慨助赙仪,方得棺殓回籍。当时雇定一舟,把棺移下。兰儿奉着母亲,挈着弟妹,同到舟中,身外已无长物,只有两三具老旧的箱笼,随棺下载,便即开船,一程一程的进发。这时正是晚秋天气,草木零落,景物萧森。兰儿开舱睹景,拟借此排遣悲思。谁知野旷天孤、猿啼雁泣,一派愁惨气象,愈足触动忧怀,泪珠儿不知流了多少。此情此景,正是难堪。
过了数天,船家忽就停泊。兰儿问为何事?舟子道:“是地叫作清江浦,乃由南往北的要道。浦口有市,无论何种食物,都可买得。船上所备无多,不得不停船上岸,添购一点。若太太小姐们需买何物,即嘱我等去买便了。”兰儿闻言,呆了一呆,良久,乃转禀母亲。惠太太皱眉道:“我们行囊的银钱已将用罄,看来只好随便将就。”兰儿道:“食物也是要紧,现在途中,势难枵腹,总不能一钱不用!”惠太太无奈,取出一锭碎银,约有四五钱重量,付与兰儿,由兰儿转给船家,令他就贱价的食物买些备用。船家去讫。兰儿待了好一会,尚未见船家回来,免不得凝神悬望。遥见有一差人模样,得得而来。手中携着一包,很似有点费力。到了岸边,即朗声问道:“那一只船是由安徽奔丧来的?”兰儿听了此语,猛然记起吴大令来,不禁脱口答道:“你莫非从吴老爷署中差来的?”那人答道:“正是。”兰儿道:“我们正是由安徽奔丧过此暂停。不知吴老爷有何见谕?”那人道:“敝老爷有赙仪三百两,特着小的赍送。”兰儿道:“什么又要贵老爷费心!我家在安徽时,累叨贵老爷厚惠,今又蒙赐,如何敢当!”说至此,即着船家引来人下船。那人走入船中,向惠太太请过了安,即奉上赙仪三百两。惠太太见这重赙,不由的转悲为喜,老老实实的令兰儿收了。兰儿收了赙银,即向惠太太附耳密言,惠太太点了点头。当由兰儿启箧取银,检出三四块,共计有二三两,用了素纸包好,给与来人,并语来人道:“为我上复贵老爷,本拟踵署叩谢,因有孝服在身,不敢造次。烦你代为致意,多多辞谢。”那人道:“这个自当遵嘱。但须请给回片,方可复命。”兰儿复返寻谢片,检了一会,已是一纸不留。只得取出笔墨,并裁了一张素笺,就笺纸上面,端端正正的写一谢字,下文又写着“孤子桂祥泣血稽颡”八字,交给来人。来人看了谢片,迟疑许久,方才上岸回去。这段文字似无甚意趣,及看到下文方见兰儿才识,已是不凡。
兰儿遣去县差,正值买物的舟子回舟,收了食物,详禀惠太太。惠太太因得了重赙,复思添买另物数件,又令舟子上船续购,所以逗留多时。待到舟子转来,正拟起碇,忽岸上大呼:“留船。”兰儿瞧将过去,乃是方才来过的差人,便叫船家暂停,导差人下船。差人已走得满头是汗,作牛喘声。良久乃道:“我们的老爷说我送错了赙仪,如何是好?”令人一惊。兰儿忙道:“如何说是送错?”差人道:“我老爷发怒的了不得,亏得某师爷从旁解劝,方令我再到你船,査问来历。”兰儿道:“贵老爷是否姓吴,官印可是一棠字?”差人道:“不错。”兰儿笑道:“你不要着急,待我给你一条,包管无碍。”差人似信非信,便道:“你等不要立刻开船。”兰儿道:“我等不是骗子,请你放心。你若不信,我叫舟子与你同去如何?”差人道:“好,好。”当由兰儿写就一条,给与差人,并令舟子偕行。看官阅到此处,未免动疑:吴棠本是惠徵故友,此次惠徵病殁,家属奔丧回籍,道过清江,也应送点赙仪,为什么说是送错呢?原来此中有个缘故,待在下补叙出来。阅者正待说明。
这吴棠出宰清江,距安徽省城,也有好几百里,惠徵的死耗,他还未曾确闻。适有一安徽副将,殁在任上。丧船过清江浦,吴棠闻知,忙差人厚致赙仪。因为副将在日,与吴棠格外莫逆,吴棠本没有异能,全赖副将替他说项,所以要差繁缺,陆续不断。这次调任清江,也是副将暗中为力。感德生前,图报死后,这也是人情同然,三百两厚赙,为此慨与。不料差人误送兰儿舟中,取回谢片,返署复命。吴棠不瞧犹可,瞧了桂祥二字,急问差人道:“什么桂祥,你把这赙仪送到那里去了?”差人道:“小的也曾问明,她说是由安徽奔回的丧船。”吴棠道:“你也曾识几个字,难道丧主的姓名都不细看么?”差人道:“丧主的姓名小的未曾晓得,老爷也未曾吩咐。”吴棠不禁气愤,把谢片一掷道:“你瞧,你瞧,为什么有名无姓?名不晓得,姓应记着!”差人道:“这个谢片是一个小姑娘写的,小的接到谢片,也疑他有名无姓。转思谢片上面恐怕是应这样写的,因此取了就来。”吴棠叱道:“混帐的东西,谢片何能无姓?你快去取回赙仪,否则要你赔偿。”这一语吓得差人魂飞天外。正思转身外走,巧遇一幕友进来。问明仔细,并拾起谢片,对差人道:“我方才听你复禀,说此片是一姑娘儿写的,这姑娘约有多少年纪?”差人道:“不过十多岁。”幕友道:“她舟中尚有何人?”差人道:“除这姑娘儿外,还有一个中年的妇人,及一个女孩,一个幼儿。”幕友道:“是否旗装?”这四字提醒差人,便答道:“小的真是糊涂。师爷如何晓得?”幕友道:“我看谢片上面有名无姓,这明明是一个旗人。毕竟幕宾有识。只你说是一小姑娘写的,我尚不信。”差人道:“小的亲眼瞧见,不敢有欺。”幕友便指示吴棠道:“小小的姑娘儿,书法如此秀媚,定是满洲闺秀,将来未始非一位贵人。今已送给赙仪,何妨将错便错,塞翁失马,安知非福?还请东翁酌夺。”吴大令得此幕宾,也是后半生的福命。吴棠被这幕宾劝解,不觉忿气渐平。便向差人道:“你且去查问来历,叫她说明氏族便了。”差人唯唯连声,从门外走出,一直跑到浦口。幸亏船尚未开。当与兰儿说明,取了复条,同舟子返署,把来条呈与吴棠。.
吴棠阅毕,自语道:他是惠徵的孤儿。我与他握别时,这孤儿尚在怀抱。他曾与我说过名字,我因多事遂致失记。他的丧船过了此地,我也应送他赙仪,不过多费了些。现已如此,好人做到底,我且去探看兰儿,就便吊唁。至如副将那边,另备一份送去,便好了结。主意已定,随问差人道:“她的丧船尚在么?”差人答了一个“是”字。吴棠道:“你去传齐皂役,待本县亲到浦口。”差人应声而出。不一时舆仗俱备,吴大令乘舆出门,径到浦口停舆。当由差人报知兰儿丧船,兰儿随着母亲,上岸迎接。吴棠下了舆,登舟行吊,惠太太举哀,兰儿挈弟桂祥稽颡。吊毕,姊弟二人,复至吴棠前叩谒。吴棠扶起两人道:“相别未久,不料令尊竟已作古,真是可叹!你如何不发一讣闻通知我处?我因某副将丧船过此,赍送赙仪,寻接回片,方知差人投入汝舟。我一时失记桂儿,还不知是谁人,等到家人查复,才识是你们奔丧经此,所以特来吊唁。”委婉说来,恐非全然由衷。兰儿垂着泪道:“老伯大人的厚恩,不啻重生父母,欲报之德,昊天罔极!可怜先父去世,身后萧条,老伯面前不必讳言,连棺殓等费,统是亲戚故旧凑集而成。老伯处本应禀报,实因曩时已叨盛惠,不敢再行惊动。此次奔丧过此,乃蒙尊驾前来,猝颁厚赐;正在惊疑交集,乃复劳老伯大驾惠临敝舟,此情此德,永世勿忘,先父有灵,亦衔感不置。”吴棠闻言,不禁暗想道:好一个伶俐女子!正默念间,听兰儿又接下道:“老伯厚赐,真是却之不恭,受之有愧!家母刚拟璧谢,适蒙老伯驾到,正好交尊价奉还。侄女等守制在身,恕不登堂回叩。”说到此处,转身欲去取出原赙。明知吴棠将错便错,所以作此举动。十余龄的小女儿,便已解此,煞是过人。吴棠忙举手拦住道:“你莫非嫌我仪薄,所以有心却还?”兰儿忙道:“这却怎敢?只不好受此盛情。”吴棠道:“算了,算了,你不要再说这种话头。”兰儿方挈了幼弟,再行叩谢。吴棠道:“你又这般多礼。相隔不到数年,你越加聪慧,不知从何处学来!”兰儿至此方破涕为笑。吴棠复从靴统内取出数金,给与桂祥,作果饵资。兰儿复令桂祥拜谢。吴棠答了礼,又嘱咐了数语,并劝慰惠太太一番,然后起身辞去。兰儿复随母送至岸上。吴棠待她回入舟中,复命差役觅副将丧船。谁知遍觅不得。旁问邻船,才知该丧船于昨夜经过,未曾停泊,早已远远的驶去了。差人之投错赙仪,不为无因。吴棠回署,另备赙仪交与驿递,送达副将家中,自不必说。单说兰儿送别吴棠,立即开船。沿途无事可述。约过了两三旬,方才到京。就把吴大令赙仪,取出开销,安排丧葬,忙碌了好几天,始行就绪。兰儿尝语弟妹道:“他日吾三人中,有一得志,断不可忘吴公大德。”这也是她的厚处。那妹子年已十龄,略解语中意味,乃弟桂祥,全然是孩稚气,晓得什么恩德不恩德。?
光阴易过,寒暑迭更,吴公所赠的厚赙,又已用尽。兰儿家无人赡养,只好学些针黹,掉换几文工钱,将就度日。可怜吃一口愁一口,有了早餐没有晚餐,有了晚餐又没有早餐。一日兰儿对镜梳妆,顾影自叹道:“我的姿容,亦自谓不弱,怎么遭此苦况?难道红颜果真薄命么!”正嗟叹间,忽闻惠太太已迭呼己名,叫她出买油盐,并责她晏眠慵起。兰儿也无心答辩,草草妆裹,便遵着母命,携筐出市。京城地近寒带,除夏季外,整日间朔风猎猎,冷气逼人。兰儿只着了几件敝衣,瘦怯怯的娇躯,禁不住这般凛冽,一步懒一步,一程挨一程,好几刻才走入油盐店中,付钱购物。店主某甲,素好诙谐,见了兰儿形状,不免调笑道:“像你这般芳容,只好在闺中静养,如何抛头露面,出来购物?”兰儿道:“我没有这般福气。”某甲道:“我恰有一个法儿,令你安稳坐食。”兰儿问他何法,某甲涎着脸道:“我正要娶个小妻,你肯屈就,保你享福。”兰儿啐了一声,顿时红霞晕颊,渲染梨涡。某甲不禁生爱,骤伸出粗笨的手指,去挟兰儿鼻准。兰儿连忙闪开,已被他挟了几挟,不由得变羞为嗔。某甲知他含怒,急将油盐取出,随道:“你不要生嗔,我畀你的油盐,比人家加增一倍,何如?”兰儿为油盐起见,也只好忍心耐气,取了油盐,惘然而返。何物某甲,敢如此搪突西施,我为兰儿亦应怅怅!这时惠太太已倚门待着,见了兰儿,还要埋怨几声。兰儿不敢多言,只含着两眶珠泪,匆匆入门。看官试想:兰儿受这委屈,能不由愤生病么?兰儿苦况,作书人虽善形容,然亦信而有征,并非无端捏造。是夕,身体不快,就有些憎寒恶热。过了数日,病势渐加,有时如冷水浇身,有时如热汤沃体。惠太太虽也顾惜女儿,怎奈囊底空空,医药等项,非钱不行,只好由她生病,听天由命。兰儿委顿床间,恹恹独卧,万般凄楚,诉与谁知!看看日色西沉,那母亲也不来劝餐,自己亦不想吃什么,恨不得立刻就死,随父地下。转思吴棠厚德,无以为报,店主挟鼻,未有雪恨;而且父亲只传下一脉,数龄弱弟,尚须提挈,不幸身死,只剩了老母、小妹,恐不能照管到底,似乎自身又颇有关系,不好作短命的念头。体贴入微,刻画尽致。怎奈求死不得,求生不能,左思右想,无自为计。身上又是寒一阵,热一阵,愈觉得不耐烦,到了无可奈何的时候,只好向隅暗泣,滴了几行伤心泪。好一歇,见母亲携灯进来,略略问了几句,她方拭了泪痕,低声作答。未几母已出外,勉强镇定精神,闭目静睡。正在朦朦胧胧的睡去,瞥见灯光一闪,有个青衣侍儿,冉冉而入,眉目间隐含秀气,装束亦比众不同,走近炕旁,向她招手。兰儿正思诘问,那侍儿偏上前扶起自身,恰不知不觉的随了她去。甫出家门,即见一片大平原,两旁都列着古木丛林,浓翠欲滴,还有翠生生的瑶草,红灼灼的琪花,掩映林间,格外秀艳。兰儿暗想道,“怎的家门外有这般胜境,我没病时往来多次,如何并没有见到?”想念未已。那青衣侍儿走得很速,已与兰儿隔了一程。兰儿急行而前,疾走了数百步,方才赶上。这所在又别具一番景致:左有银河,右有蓬岛,山风飒爽,水石清幽;空中复有白鹤飞舞,羽衣翩跹,非常皎洁,见了兰儿,仿佛如相识一般,故意低翔在兰儿头上盘旋不住。写得闪烁,恰有仙气无鬼气。兰儿心爽神怡,也不管他是什么名地,只是随行随赏,目不胜接。又行了里许,前面的侍儿忽已不知去向,但见有一座高旷的楼阁,挡住途中,上面悬着匾额,仰望似有三个大字,既不是汉文,又不是满、蒙文,并不是篆文、隶文。兰儿一想:我此番被他难倒了,如何此处的字儿我都不识一个?普通说部叙入幻境,往往向壁虚造什么楼、什么阁,还要空撰几副楹联,自鸣才学,其实虚无缥缈之间,有何字迹可凭,浪费笔墨,殊属无谓。故本书独不落俗套。再从门内探望,复道琳廊,回栏曲榭,都是见所未见。暗想:这里莫非是琼楼玉宇?我何幸到此一游。可惜导引无人,不能擅入,看来只好作个门外汉吧?正想着,那侍儿从门右出来,含笑相迎。兰儿喜甚,不暇详问,立即随入。穿过回廊,绕出曲槛,方到里面的大厅。白玉作梁,黄金作柱,碧云为牖,月为灯,说不尽的华丽,描不尽的精工。所陈几案桌椅等件,并非竹木制就,统是天然的宝石雕砌而成。还有极大的珊瑚树,极高的琥珀台,陈设两楹。真是满目琳琅,令人目眩。那兰儿几疑身入广寒,弄得神思恍惚,心不由主。俄闻珠帘响处,香风一阵一阵的吹将过来,接连有环佩声、履舄声,杂沓而出。当先的是两名侍女,轻裾长袖,飘飘欲仙。随后又有五六个艳姝,身材不相上下,个个似宝月祥云,明珠仙露。这许多色彩,射入兰儿眼帘,不由的因羡生惭,自觉形秽。蓦听得一声珠喉,度入兰儿耳中,道:“贵客到了,如何不请她进来。”兰儿一怔,不知谁是贵客?忽由前导的侍儿将她扶入。她进了厅,见各丽姝统站着左首,风环雾鬓,秀逸不群。顿时目迷心折,拟向前屈膝请安。但听各丽姝齐声道:“不敢,不敢,你是将来的国母,休要客气。”奇极。言毕,统向兰儿握手问好。兰儿至此,也好像自身已列尊荣,竟放着胆,与她酬答。寒暄数语,渐渐投机,各丽姝就邀她坐在客位。兰儿不及谦让,竟至东首坐定。侍女献上一杯,这杯系碧玉镂成,异常玲珑,杯中盛着清水,并无一颗茶叶,偏是芳气袭人。各丽姝俱执杯劝饮,兰儿遂一吸告干,味清而甘,沁入心脾,顿觉精神增倍。饮毕,各丽姝与谈故事,有说的是五湖游兴,有说的是六朝韵事,有说的是汉宫歌舞,有说的是天宝风流。实者虚之,虚者实之,此为岐黄家言,小说家亦应尔尔。兰儿不识玄妙,只随声附和数语。忽一丽姝太息道:“我辈昔投尘网,多半有始无终,倒不如今日的贵客,后福无穷。”旁坐一姝道:“这也不可一例论。”随举手指上座二人道:“她两人在汉唐时,非为天子母,操生杀权么?”弦外有音,阅者莫轻轻滑过。言未毕,厅外忽有人狂呼,惹得兰儿吃一大惊。此恶声也,胡为乎来哉!转眼间,连各位丽姝及一座大厅都不见了。这正是前人所说的:99lib?
色即是空空即色,无还生有有还无。
毕竟是何缘故,且看 4e0b." >下回分解。
本回从西后才貌,叙出命数来。西后之才,在误受赙仪时,举止谈吐,已见一斑。西后之貌,定是动人,店主某甲,戏挟其鼻,虽未免唐突西施,然其妩媚之态,自不可掩。著书人复添入一段幻境,写得奇诡谲漾,光怪陆离。运实于虚,寓规于讽,不得徒以小说目之。
第三回 天语传宣循章选秀 云程发迹应旨入宫
却说兰儿身入幻境,猛听得一声狂呼,连忙张目外瞧,并不见有什么仙境,只剩了半榻孤衾、虚帷灯火,方觉是南柯一梦。至此始点出梦字,文笔不平。正拟回溯梦境,适惠太太走近炕床,唠唠叨叨的问个不休。兰儿想道:“这声狂呼,莫非就是我母所叫?她还道我已入黄泉,谁知我却魂游仙境。这老人家真是多事,打断我的好梦,不然我还在仙境与仙侣谈今说古呢!”想到这里,听母亲还是叫她乳名,不禁失声道:“兰儿尚生,不烦母亲系念。”惠太太道:“你总是这般性情,我已探视好几回,见你一味睡着,不免心焦,因此唤你醒来,你还要派我不是么?”兰儿闻言,也觉得自己性急。句中有眼。便答道:“我睡了不多时,母亲何必焦劳!”惠太太道:“你不听见街上的梆声已敲过三下了,停歇儿,便要敲四鼓哩!”兰儿道:“儿不曾听见。夜深如许,母亲何尚未寝?”惠太太道:“为你有病,所以不暇睡着。”兰儿道:“儿已好了许多,请母亲安睡便是。”那时惠太太方转身出去。兰儿跃然起床,剔亮灯光,自觉病势减去大半。回思梦境,历历如昨,口内的津液尚是甘香,不禁自念道:“这个幻梦,若全然是假,如何余味尚在口中?但不知所遇丽姝果是谁人?且称我是将来的国母,难道我的穷骨也配做后妃么?”转念道:“人无貌相,水无斗量,西子向业浣纱,飞燕曾充婢役,我虽一贫家女,将来或得幸遇,也未可知。”踌躇一会,忽猛省道,是了,是了,一位是吕后雉,一位是武后瞾,所以旁坐的丽人称她为天子母,操生杀权。其余就是西子、飞燕一流人物。想她们都是上界仙姝,偶遭尘谪,殁世以后,仍返原座,所以一班儿的住着。但我得与她相会,蒙她以客礼相待,莫非我前生亦与她有缘?揭破宗旨,乃从兰儿口中叙出,文笔仍不直率。想至此,不觉转悲为喜。远远听得更鼓频催,细数鼓声,已是五下。转自讶道:“为什么未敲四鼓,先敲五鼓呢?”心中怀着鬼胎,连四更都未听见,是所谓心不在焉,听而不闻。然亦亏著书人描摹。寻闻鸡声已唱,料是时候不早,将要天明。便吹灭了灯,上了炕,把一切思虑暂行搁起,就也安安稳稳的睡去。睡到红日三竿,方才醒来,起床盥栉,不消细说。只从是日开始,病体一天好一天,饭量且比前加倍,不到数旬,娇小的身躯居然壮盛起来。她的母亲惠太太,也视为奇异,只口中未曾说明。她日间做些针线,夜间看点诗书,朝夕不疲;且愈觉丰颐广额,焕采生姿;而且性情也改了好些,就使家内外的人待她有委屈处,她都付之一笑,绝不似当年愁眉泪眼的情形。确是一位有福有寿的女子。旁人见了,也都纳罕,统说她病了一场,容体越丰美了,情态越温柔了。谁知她恰别寓厚望呢。看官记着,这时候兰儿已十四岁了。点醒年龄,后文可就此计算。?
是年道光帝已是晏驾,咸丰帝奕詝嗣位。相传是一个少年天子,文采风流,京都各官吏起了他一个美号,叫做小尧舜。要引出英皇来了。翌年改元,自春至冬,也没有什么奇闻。只广西金田村的洪秀全,已于去年起事,渐渐猖獗起来。好在京师偏居东北,广西僻处西南,路隔一二万里,任他如何紧急,与京师全不相干,辇毂以下,歌颂升平,毫不见有慌乱景象,独兰儿伏处寒门,静待佳报,竟不闻有什么好消息。转瞬间,又是新年,兰儿正十六岁了。二八佳人已生得纤秾合度,修短得中。元旦起来,免不得装饰一番,拜过天地,谒过祖先,再到邻家贺喜。邻家看她这般丽质,交口称赞,都说:“这位好姑娘,将来不知那一个郎君有福消受。”兰儿听了,粉脸上不禁臊的绯红,心中恰恰忐忑不定。是夕即在灯前暗暗卜祝。蓦见灯光晕成五色,结成一个大蕊,似为兰儿预报喜事。隐伏下文。兰儿看了这个灯花,也不禁惊喜交集。她家本住在京城里面,地名锡拉胡同,上文点兰儿年龄,此处点兰儿住址,总为不肯直叙起见。若经俗手,必在前文一概叙出,便不见文中筋节。距大内不过数里。兰儿因这喜兆,便时常托人探听朝事。有时节省余钱,买几张宫门钞,留心细阅。惠太太常对她道:“你父在日,曾说现今时代,没有女博学鸿词,回应首回。你把正经事情做了便是,何苦白费铜钱,去买这等纸张呢?”兰儿全然不睬,任她母亲嘱咐再三,她总照旧行事。
一日过一日,春光渐老,红雨纷飞,兰儿睹景生情,免不得一番叹息。不止怀春。到了孟夏时间,忽由宫中传出消息:咸丰帝将选立皇后。自是兰儿格外注意。看官阅此,恐又未免动疑:咸丰帝登位的时光,差不多有二十岁上下,寻常小康人家,十七八岁的儿子,便要授室,难道皇帝家内的太子,年当弱冠,尚没有正室吗?正室已定,就是现成的皇后。不过太子嗣位后,稍稍费点册立的手续,便可了事。何用那兰儿费心?如此说来,看官岂不要动疑么?故作疑问,令人刮目。那里晓得兰儿的思想,恰是别有原因,原来道光二十八年,曾赐皇四子奕詝大婚,立妃萨克达氏。到二十九年冬季,萨克达氏病逝。越年正月,道光帝又复宾天。皇四子虽已嗣位,究在居丧时候,不能违制续婚,因此改元两载,中宫尚虚。至咸丰二年夏月,丧服已阕,选后事自应赶办。清制:凡四品以上的满蒙官儿所有女子,年在十四以上、二十以下,统可选作宫娥。就中有才色较优的,福气较好的,得了皇上宠幸,便好升作妃嫔;或乘此得做皇后,也是习见的事情。熟于掌故,故言之了了。兰儿的父亲,本是一个道员,例得与选。且自觉才貌不群,又经那幻游的梦兆,灯花的喜信,自然暗中盼望,希图幸遇,并不是无端妄想。解释明了。等到五月内,宫门钞上,竟登出立妃的谕旨,乃是“晋封贞嫔钮祜禄氏为贞贵妃”十二字。兰儿瞧着,料得皇后的位置,定然是这位贞贵妃,万万轮不到自身了。一急。隔了数日,又是一道上谕,关系立后大典,载入宫门钞中。兰儿忙取读道:
“朕惟易著咸恒,首重人伦之本;诗歌雍肃,用端风化之原。绥万福以咸宜,统六宫而作则。或稽令典,乃举隆仪。贞贵妃钮祜禄氏,
兰儿看到“钮祜禄氏”四字,禁不住心头乱跳。再急。后接读道:
“质本柔嘉,行符律度,自天作合,聿征文定之祥,应地无疆,斯叶顺承之吉;惟克懋修夫内治,允宜正位乎中宫,其立为皇后,以宣壶教。所有应行典礼,著该部察例具奏。”
读毕,将宫门钞掷案道:“这遭完了,我早料着这钮祜禄氏要正位中宫了。只是我……”说到“我”字,竟咽住了喉,扑簌簌垂下泪来。至此是三急了。但兰儿尚未入宫,便已觊觎后位,也太觉性急了些。又默念道:“时来神默佑,运退鬼揶揄。像我这样穷命,那里来的贵显!前年的幻梦,明明是着了鬼迷。咳,兰儿,兰儿!今生今世休再作痴想了!”正沉吟着,忽见她妹子趋入道:“皇帝要选秀女了,阿姐可晓得么?”兰儿道:“你又来瞎说了。”她妹子道:“什么瞎说,我母亲正与一个来人说话哩。”兰儿知是真情,便移步出房。闻他母亲哝哝唧唧,方说个不休。仔细一听,乃是推说女儿年轻,尚难与选,等语。她不觉心下一怔,竟三脚两步的走了出去。只见一个部吏模样,立在门石,巧与自己打个照面。他竟嚷道:“这,……这不是你家闺女么?不但年龄及格,就是这般美貌,也是寡二少双,看来定中圣意。他日得着荣封,咱们还要叨赏哩!”惠太太尚未答说,兰儿即向前道:“尊驾说的什么?”来人道:“圣上要册立皇后,另须选秀女数十人,作为差遣。这数十人内,但教福命生得好,怕不是排着妃嫔。没有官职的人家,有了女儿,一生世都想不着,你家老太太,遭此际遇,偏要左推右诿,真正不解!”兰儿道:“圣旨已颁下么?”来人道:“已颁下两日了。”说至此,便在怀中取出一纸,递与兰儿。兰儿见纸上录着谕旨,略谓:凡满洲秀女,至当选之年,容貌端正者,着内务府报名候选。此外不过普通话头。阅毕,将纸条递还。并问道:“既然圣上要选秀女,我就去。”成竹在胸。惠太太听了一怔,扯着兰儿衣,向她耳旁密谈了好几句,兰儿摇头道:“母亲亦太多虑,儿自有处置。”面向来人道:“尊驾想是内务府承值,请少坐赐教。”来人应声称“是”,便在炕上坐定。兰儿道:“要去应选,是否先要报名?”来人道:“这个自然,现请书就,交我便是。只籍贯、名字、三代、住址、年龄,统须开列,不可缺一。”兰儿答了“是”字,便转身进房,一一写就,复出去交与来人。来人细阅一遍,起身告别道:“日后恭喜,再来领赏。”言毕径去。惠太太却沉着脸道:“兰儿,这是你自家情愿的,将来不要怨我。”兰儿道:“母亲何出此言?”惠太太道:“你年纪尚轻,全不晓得秀女入宫的苦处。你父亲在日,我是听他说过的,秀女选入宫中,永远不能出来,连父母都成永诀。所以我们旗员遇着点选秀女的日子,有钱的出钱买免,没钱的也要设法隐瞒。你为什么大胆出来敢去报名,自投死路!”从惠太太口中叙述原因,方将上文的寓意说明。兰儿笑道:“福兮祸所倚,祸兮福所伏。人家看得这般困苦,我偏要亲去一行。若照母亲说来,是本朝点选秀女,简直是没人应命呢,恐怕没有此事。”惠太太道:“那是没法儿的人,只好拼着一个女儿,令她应选。”兰儿道:“我家穷苦得很,正是没法儿的时候,儿愿拼生出去,不愁中选,但愁不中选,中选了,或尚可寻条出路,他日弟妹两人也好从中援手。不中选了,那便一生不出头呢!”人弃我取,这正是冒险精神。惠太太听了,倒觉有理,就也不与计较。兰儿略略办些衣饰,准备入宫。已有把握。转瞬间,选期已到,内务府的差人先来报知。届期这一日,兰儿凌晨起床,加意梳洗,轻匀粉靥,淡扫蛾眉。妆罢,添着了几件新衣,复对着镜子,整理了一会,然后缓步出房。这时惠太太已起,在堂前焚香爇烛,令兰儿拜别祖先。兰儿恭恭敬敬的行了全礼,转身向母亲跪将下去。惠太太含着泪道:“此去若不中选,不必说了,若中了选,得蒙恩宠,休要忘了我。”“我”字未曾说完,那喉咙已哽咽不住,眼泪亦垂将下来。兰儿看这情形,也是心中一酸,偏强颜为笑道:“养育深恩,宁敢忘怀?得蒙中选,好歹要出来省视,请母亲勿忧。”说得到,做得到,预为下文伏笔。惠太太点了头,令她起立。但闻一声娇呼道:“阿姐少待,我与你同去。”兰儿视之,乃是幼弟桂祥,偕妹子携手同来。当即握着桂祥手道:“我不到别处去。”桂祥瞧着兰儿道:“姐今日着了新衣,妆扮得这般齐整,莫非去见皇帝不成?”活肖童话。兰儿道:“你倒有点聪明,我去皇帝殿上,取个顶戴给你可好么?”踌躇满志之言。桂祥道:“好,好!”兰儿复语妹道:“妹子,你今年也十多岁了。我去后,今日若不回家,须要住在宫内。上奉老母,下顾弱弟,全靠你一人了,愚姐到要重托。”言罢,即向她一揖,慌得她妹子还礼不迭。忙道:“阿姐今日敢是在家演戏,怎么拜起妹子来?”兰儿正色道:“我是真话,愿你无忘。若能得志,我也决不忘你。”都为后文伏案。她妹子见她认真,不禁泪随声下,道:“妹无才能,恐不胜所托。但愿姐姐此去,遇着顺风,遥为照顾方好。”此女吐属也是大方,将来不愧为福晋。言未已,听舆声已辘辘到来。复有人在门外嚷道:“舆已到了,请姑娘即刻上舆,免误时刻。”惠太太听着,忙取出饽饽,令兰儿吃着。兰儿勉勉强强地吃了数枚,就向母亲告辞,复与弟妹话别。两下里不免有点酸楚,还是兰儿忍着泪道:“我去了!”一声何满子!匆匆出门,上舆径去。惠太太送出门外,直至舆已不见,方转身而入。这时桂祥被舆夫一嚷,好似钳住了口,呆如木鸡一般;惠太太又淌了无数眼泪。
闲文少表。单说兰儿自上舆后,由舆夫趱程前往,不到数刻,已达紫禁城,绕墙而行,至东华门,舆夫停住。由前导的部吏,令兰儿下舆,引入门内。两旁有卫兵站列,都执着亮晃晃的宝刀,门侧设有公案,案右坐着一位蓝顶的官儿,旁立衙役数人。有几个进去的官员,统在案前验照。那时部吏也取出一纸,由守门官验毕,即递向兰儿道:“这是一张出入的凭据,你须好好携着,休要失去。”兰儿点头会意。部吏又引入二门,内有宫监接着,由部吏报明兰儿姓名,即转身自去,兰儿随了宫监走入紫禁城。城内有一条甬道,用白石砌成,很是平坦。前行有几个官员,想是去上朝的,又有几个旗女,也有官监带着,想是去应选的。沿途有石凳好几座,南北各有阶级。拾级而上,又随级而下,行了好一程,又过了几重禁门,才见有宫殿在前,建筑壮丽,气象巍峨。著书人定必到过禁城,所以叙述周到。宫监停住了脚,兰儿也随他站住,左顾右眺,已立着好几十名旗女,多是脂粉盈盈,未能免俗,天然美丽的不过数人。兰儿暗想道:“我的姿色难道不及她们么!”正思念间,前面来了一员总监,叫各秀女站立两旁,一一点验执照。验毕,教她御前仪注。待诸女各已领会,方从一殿旁导入。经过好几条复道,始到宫门。兰儿举目仰望,门额有寿康宫三字,满汉合璧。大众齐到门前排班候驾。约过了两小时,驾尚未至。各旗女都不免有些困倦,懊丧声、愁怨声,杂沓并作。惹得总监怒目道:“圣驾将到,不得叹息!”于是诸女皆屏息不敢出声。俄顷间,有一簇侍卫,拥着一乘黄缎绣龙的御辇,四平八稳的抬将过来。总监命诸女俯伏两旁,自己亦俯伏在地,候御辇过去,已入宫门,方才起立,令诸女亦一律立起,鱼贯而入,静候阶下。俄听里面传出姓名,一个一个的召入。兰儿排在后列,又待了好多时,置兰儿于后列,也是总监的私弊,谁知她竟后来居上呢。才听得―语传宣,令她见驾。兰儿镇摄心神,款款轻轻的走将进去。在下有诗咏兰儿道:
敛笑低鬟上玉墀,九重春色正迟迟。
牝鸡莫道长雌伏,振采尧阶比凤仪。
未知兰儿中选与否?待到下回说明。
此回为承上起下之文。以兰儿为主,以惠太太及桂祥诸人为宾,信手写来,都成妙谛。兰儿近于痴,非真痴也。惠太太近于呆,非真呆也。若兰儿之弟妹,亦自有过人处。作者处处顾着上下文,手挥五弦,目送飞鸿,故有含蓄不尽之妙。若第曰:当时 53e3." >口吻固应尔尔,则犹一皮相之见也。??
第四回 列宫眷供直坤闱 近天颜仰承帝泽
却说兰儿移步上阶,趋入禁中,见地上铺着红毡,料是拜跪的地方,当即遵着总监的谆嘱,恭恭敬敬的跪下,口称兰儿叩见,并照例叩了几个头。但闻上面谕,着令她抬起头来。她遵了旨,偷眼一瞧,见上面坐着一位老年旗妇,和颜悦色,仿佛如西池王母一般,料想定是皇太后。稍差了些。再从右首旁瞩,巧与咸丰帝的龙目觑个正着。咸丰帝目不转睛地注视着她。她不禁又惊又喜,暗忖这少年天子,莫非已看中了么?情肠一转,羞态横生,又不好垂头,只好微掩秋波,由他谛视。谁知她梨颊娇姿,越形妩媚,红中带白,白里含红,又经那两鬓乌云笼住春色,酒不醉人,人自醉,色不迷人,人自迷,弄得咸丰帝越看越爱,好一歇,没有声响。旁立的宫监们、侍女们,也觉纳罕得很,若非宫禁森严,几乎要喝起采来。极力摹写。那上座的旗妇道:“此女颇有福相。”这一句话,传到咸丰帝耳中,方回视道:“慈鉴定然不错!”遂握着朱笔,把名单上圈了两圈,遂谕贴身宫监,令他引去。未几罢选。后来由兰儿探听,方知这番点选秀女,报名的共六十人,中选的只二十八名,有三十二人不中选,一律送回。上座的乃是皇太妃博尔济吉特氏,咸丰元年,尊封为康慈皇贵太妃,至五年间,始上尊号为康慈皇太后。原来咸丰帝系孝全成皇后所生,道光二十年春月,孝全成皇后崩逝,咸丰帝尚在童年,全赖这位皇太妃抚育,所以咸丰帝非常感激。道光帝续立孝和睿皇后,至道光二十九年间,睿皇后又复谢世。因此咸丰改元,只剩这位皇太妃,算是宫闱里面的领袖。咸丰帝先奉她居永春宫,复移居寿康宫,问安视膳,习以为常,差不多与亲生母一般。此次拣选秀女,特地到寿康宫,也是尊重皇太妃的意思。原原本本,不稍模糊。这且休表。
且说兰儿中选后,由宫监领入别宫,当由总监奉了上命,派往坤宁宫当差。这坤宁宫系皇后所居,自孝和睿皇后梓宫,奉移昌陵后,坤宁宫已阒寂二年。这时预备立后,又要热闹起来,一切布置,随处需人,所以此番中选的秀女,多派往坤宁官承值。兰儿也得了这差,自晨至晚,奉职维勤,暇时与各选女晤谈琐事,倒也不嫌寂寞。且兰儿足智多才,又用出一番温和手段对待别人,大众都与她亲近,没一个挟怨生嫌。因此,兰儿在宫充役,尚觉惬意。但久别思亲,人情同然,兰儿自入宫后,把家中消息隔断,一些儿没有闻知,未免心中悬念老母是否平安?弱妹幼弟是否驯扰?饥饱若何?寒暖若何?都一一挂肚牵肠。更有一种说不出的心事,在下也不能不摹拟出来。体贴入微。奉诏应选时,曾蒙咸丰帝格外端详,垂着青眼,满拟一入宫中,即邀宠幸。谁知过了数旬,杳无喜信。皇上又整日不来,就使来了一两次,也是足迹不停,无从见面。若长此过去,那里有出头日子,恐怕要应那母亲的前言,如何是好?转又自解自劝道: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我入宫不到数月,何能骤沐皇恩。只好静俟机缘,再作计较。目下立后的吉期,日近一日,皇后一到,皇上必时常临幸。我在这地当差,不怕不觐见天颜,那时凭我这般才色,对着皇上总有机会可乘。就此一想,万种幽愁,不知不觉地消了一半。
看官,上文说的兰儿见驾,咸丰帝很是爱她,如何中选多日,并未召幸,难道真贵人善忘么?这正是一大疑团,看官试一猜之。说来又是话长,在下又不能不叙。
当咸丰帝挑选秀女时,他因旗女的颜色,多是平常,曾想选几个汉女入侍宫闱,作为妃嫔。可奈神武门内,悬有厉禁。在昔,顺治初年奉皇太后懿旨,有以缠足女子入宫者,斩。祖训煌煌,不能违背,未免愁烦得很。谁料那先意承旨的宫监,探得咸丰帝口风,竟向外省民间采了绝色汉女好几名,送入圆明园中。逢君之恶,统由若辈。这圆明园是清室第一个灵囿,由雍正时开手建筑,至乾隆朝方才告成。宏敞壮丽,旷古无两,连园门都有十八座,就中龙楼凤阁,桂殿兰宫,瑶草琼葩,珍禽异兽,实是数不胜数,赏不胜赏。就使左思的《三都赋》,司马相如的《上林赋》,摛藻扬华,尚不能仿佛二三。是夸张语,亦是讽刺语。雍乾以后的嗣君,每值朝政余闲,在园中游幸,作为消遣。此次汉女入值,乃是破题儿第一遭。汉女的装束比旗女秀媚得多,旗女是天足圆趺,纵有三分姿色,终未能婀娜动人。汉女素来缠足,于体育上原是有碍,于姿态上实属增娇,裙下双弯,真个销魂。作者殆亦喜缠足女子耶,一笑!而且咸丰帝生长禁中,从小儿跟旗女厮混,定然数见不鲜,骤遇汉女入园,那得不刮目相看。当下天颜大悦,厚赏宫监,赞他变通古制,易宫至园,无违祖训,克慰朕心,真是敏干得很!遂派各汉女分居亭馆,自己做个花国蜂王,任情恣采,今夕是这个当御,明夕是那个侍寝。得宠最甚的,计有四人,都各赐她芳名,叫作牡丹春,海棠春,杏花春,武陵春。四春佳丽闻名天下,看官试想,这咸丰帝恋着四春,已是应接不暇,还有什么心肠,忆着兰儿!所以兰儿入宫,竟落得长门寂寂的样子。原来如此。99lib?
转瞬是小春时光,立后的佳期已到。咸丰帝先遣官,祭告天地、宗庙、社稷,随后命大学士裕诚为正使,礼部尚书奕湘为副使,持节赍册,立贵妃钮祜禄氏为皇后。乾德当阳,坤仪正位,这是极大的典礼,宫里面忙碌得很。咸丰帝出御乾清宫,受皇后礼;皇后入御坤宁宫,受妃嫔以下各人的朝贺。兰儿也列入末班,一同拜谒。礼成后,宫内外供差的人,都沐恩赐,连兰儿也得了厚赉。自是兰儿手头颇有些宽绰起来。起初入宫,因家况艰难,只置了几件布衣粗服,至此蒙恩受赏,把衣饰尽行掉换,越显得玉质金相。俗语说得好,佛要金装,人要衣装,确是阅历有得的话头。打扮得身子儿乍,准备着神女会襄王。
自皇后册定后,坤宁宫内,御驾颇常往来。只皇后的品貌虽也齐整,性情儿却很是幽娴,一切行动举止,统是大大方方,半点儿不露轻狂。这番由妃升后,暗中是康慈皇太妃主张,咸丰帝奉命而行,面上颇还相敬,心中不甚加爱。这兰儿聆音察理,鉴貌辨色,已觉得窥透三分。本想搭渡过桥,先从皇后身上用些揣摩迎合的工夫,令皇后欢喜了她,随时入侍,好借此亲近天颜。怎奈皇后秉性诚朴,不喜逢迎,任你如何巴结,她总淡淡儿的对付。惯作顿挫之笔。兰儿无从入手,颇觉忧烦。过了一月有余,御驾且不甚临幸。皇后还未曾注意,兰儿却很是萦愁。她从各宫监处探问底细。宫监因与她莫逆,稍稍得着外面的风声,就私自报闻,甚么海棠牡丹的名号,说得天花乱坠。那兰儿不听犹可,听了这种消息,耐不住心头撞鹿。统是对头。外面虽强作欢笑,意中是着实焦劳。有几个狡黠的宫监,从她一颦一笑中,觑着愁肠,也猜不透有什么心事。各选女或与她同情,暗自希望,总不及兰儿的着急。只选女中有一位钮祜禄氏,乃是皇后的妹子,承恩侯穆扬阿次女。穆扬阿得陇望蜀,又把次女应选,选入后,也在坤宁宫承值。皇后谊笃同胞,自然另眼相待,朝夕不离。兰儿背地里常叫她作西宫娘娘,及见了面,恰是备极谦和,异常亲昵。她道兰儿是真心要好,因在皇后前代为揄扬。皇后本没有成见,闻妹子时常说项,也便惦记在胸,略略优待。本是一个大对头,恰成一条大引线。兰儿得步进步,就向皇后寝室间时去侍奉。99lib?
无巧不成话,这日,皇后正赴寿康宫请皇太妃早安,许久不回,偏偏圣驾趋至。各侍女统随皇后出去,只有兰儿一人独自接驾。机缘到了。咸丰帝一入寝门,兰儿即款步上前,折腰屈膝,俯伏地下,口称:“婢子兰儿谒见万岁爷。”这九个字本是寻常例语,偏经那兰儿口中道出,恰似呖呖莺声,清脆的了不得。咸丰帝听这娇喉,已是可爱,又闻着兰儿两字,不由得兜上心来。便道:“你且起来,皇后到那里去了?”兰儿谢过恩,禀过皇后请安的事情,方亭亭起立,站着一旁。咸丰帝留心一瞧,但见她丰容盛鬋,皓齿明眸,身量苗条,肌肤莹洁,濯濯如春月杨柳,滟滟似出水芙蓉。写得极艳。不禁暗忖道:“这个俏面庞,我曾在那里瞧过,只今日比着往时,又觉得娇艳多了。”左思右想,一时记忆不出,上林春色迷离甚,莫怪东皇记不清。便拣一座儿坐下,问兰儿道:“你到此有多少日子了?”兰儿又要跪禀,经咸丰帝赐她特恩,令她立对,兰儿此时独运慧心,轻启绣口,道:“沐恩承值已阅半年。”咸丰帝道:“照你说来,敢是本年入宫么?”兰儿道:“本年五月内,奉诏应选。”咸丰帝不待说毕,就爽然道:“不错,不错。你是从秀女选进来的,我因政务匆忙,竟至失记。”朝政耶!园政耶?我却想替兰儿一问。兰儿听了,恰微带笑容,别具一种嫣然态度。好做作。咸丰帝又问道:“你今年有若干岁数?”兰儿道:“已一十六岁了。”咸丰帝道:“你的父母尚在么?”兰儿道:“婢子的父亲,去世已经三年,家中只一老母,及弟妹两人。”咸丰帝道:“你父亲名什么?”兰儿道:“名叫惠徵,曾蒙先皇帝特恩,赏给道员,分发安徽。”咸丰帝道:“想你也随任有年?”兰儿答一“是”字。咸丰帝道:“怪不得你有南音,连身材儿都像南人。”兰儿闻这两语,摸不着头脑,不识这位圣天子是褒她,抑是贬她。俄听咸丰帝自语道:“北地胭脂不及南朝金粉,无怪这莫愁天子哩。”这数语恰有来历,圆明园中的四春,多从南方采入,得了圣眷,咸丰帝借彼例此,因此脱口而出。兰儿本熟谙史事,料是咸丰帝有意称扬,自然化愁为喜。又听得咸丰帝道:“兰儿你拿杯茶来!”兰儿得着这旨,喜得心花怒放,忙取着玉杯,就御炉上面的壶中,倒了一杯香茗,双手持奉,殷勤中带着三分羞怯。咸丰帝一面接茶,一面觑着她粉脸,娇滴滴越显红白,愈觉撩人,但因尊为天子,不好妄为,只得暂时忍住。兰儿觉着,不由的把头一低。待咸丰帝喝过了茶,去接玉杯,这双天生的柔荑,映入咸丰帝目中,丰若有余,柔若无骨,咸丰帝竟按不住情肠,突伸手捻她玉腕。那兰儿猝不及防,险些儿把玉杯掷下,亏得神明保佑,还是捧住。只面上的红云,更一阵一阵地红晕起来。好似一出游龙戏凤。忽闻寝门外面,蹴舄传声,佩环递响,她料得皇后返宫,未免有些惊惶。幸皇帝也颇知趣,已将御手缩回,兰儿才得持了玉杯,搁置一旁。说时迟,那时快,皇后已踱入寝宫。见皇帝上坐,即向前行礼,并声明接驾过迟的缘由。咸丰帝只是点头,不加详问。随后与皇后闲谈数语,便起身出门。临行时兰儿尚在旁站着,御目又将她一瞧,兰儿为避嫌起见,不敢抬头,秋波中恰已映着。那咸丰帝已龙骧虎步的走了出去。兰儿怀着鬼胎,恐被皇后察觉,向她盘诘。好在皇后度量宽宏,并没有一点醋意,只问了一声道:“御驾何时到来?”兰儿答是不过片刻,轻轻地掩过前情。此后待了半日,皇后不曾再问,兰儿方觉放怀。此外的侍女、宫监,与兰儿向无嫌隙,自然不去干涉。藏书网
冬日昼短,倏忽天昏。晚膳毕,收拾明白,就没有什么事情。等到更鼓初催,也不见御跸前来。又过了一时,各侍女奉皇后命,陆续退归安歇。兰儿也返了寝处,正在挑灯展衾,默忆那日间幸事。猛见一宫监跑入道:“圣旨到,召你前去。”天外飞来。兰儿还疑他是戏言,粲然道:“休来取笑。”宫监道:“那里说来,现有别宫的干役,待在门外,乃是圣上的心腹人叫你,快快遵旨,随他过去。”兰儿还抿着嘴道:“可真么?”宫监顿足道:“自然真的,圣旨岂容捏造!”兰儿才信为实事,即就镜匣等,草草的把鬓发一拢,花容一整,已被宫监催逼得慌,当即转身随他出门。及到门外,果有两人执灯候着。见兰儿出来,一导一送的推挽前行。出了坤宁官,就向间壁的宫中拥将进去。这宫比坤宁宫似觉较小,到也精雅绝伦。兰儿由两宫监引入耳室,便把召幸的故例,与她密谈了几句,再把一件氅衣,交与兰儿,然后退出门外。这时的兰儿,也顾不得什么,只好遵着密嘱,卸去了妆,复将内外衣裳一律脱去,赤条条一丝不挂,然后把氅衣穿上。结束停当,方口称“领旨”二字。宫监闻声进来,竟将兰儿负在肩上,匆匆驰入。看官,你可晓得这个故事么?相传雍正帝临终,是被一侠女所刺。后来的嗣皇帝,格外加防,每日召幸妃嫔,必命宫监传知,令妃嫔尽弛袒衣,免得怀挟匕首,临时送上氅衣,暂畀裹束。当由宫监负入御寝,再将氅衣卸去,方入御衾,以便当夕。兰儿由宫监负入后,自然照办,脱去氅衣,光着身子,战战兢兢地钻入御衾中。这一夜的风情,非笔墨所能尽宣,真个是万种缠绵,千般恩爱。直到次日辰刻,日上三竿,咸丰帝才起身视朝。朝上的大臣,还道是皇帝眷恋皇后哩。不到几天,就有一道恩旨,颁入宫来,封选女钮祜禄氏为嫔,那拉氏为贵人。后人有宫词一首,咏那拉贵人道:
纳兰一部首歼除,婚媾仇雠筮脱弧。
二百年来成倚伏,两朝妃后侄从姑。
这回结束,已说到那拉贵人初承恩泽了。欲知后事,且看下回。
此回所述,仍述那拉氏乎?曰唯唯,否否。那拉氏入宫,其心目中之所注者,惟咸丰帝。彼固挟一希望而来,无足怪也。设令咸丰帝远色亲贤,虽百那拉亦何伤?况钮祜禄氏正位中宫,德性贞静,固明明一贤内助也!否则四春争宠,正兆祸胎,即神武门祖训昭垂,不能入宫专政,而蛊惑人主之心志,已属有余。蛾眉伐性,“哲妇倾城”,古训煌煌,云胡不戒?咸丰帝于此不察,嬖四春,兼宠那拉,咎有攸归,于那拉何尤焉!项庄舞剑,意在沛公,吾于此回亦云。
第五回 沐慈恩贵人升位 侍御寝皇子怀胎
却说兰儿受封贵人,心中很是感激。但尚有一些不满意的地方:皇后妹子钮祜禄氏,也蒙皇上宠幸,竟得受封为嫔。清制:皇后以下,一贵妃,二妃,三嫔,四贵人。兰儿虽沐贵人封号,与皇后妹子相较,究竟尚差一层。天下那有知足的人,得了这般,又想那般,因此还生觖望。暗想:钮祜禄氏,系椒房贵戚,自己如何赶得上她!现在别无希望,只望将来得生一子,更增帝宠。或者依次升位,与她并驾齐驱,不负所望才好。自是遇咸丰帝召幸时候,百般献媚,百般效劳。床闼之间,鞠躬尽瘁,把一个咸丰帝笼络得绵绵贴贴。后宫佳丽三千人,三千宠爱在一身,差不多有这般情况。引用白乐天长恨歌,语中带刺。
一声爆竹,又是新年。咸丰帝谒过太妃,再御太和殿,受朝作乐,宣表如仪。礼成后,入御乾清宫,赐近支亲藩等筵宴。宴罢回宫,皇后钮祜禄氏,带领妃嫔以下一班宫眷,已早自寿康宫行礼回来,接着御驾,排班觐贺。这位那拉贵人打扮得齐齐整整,随班叩谒。咸丰帝瞧将过去,觉得她的姿色比众不同:眉不画而黛,唇不染而朱,发不涂而黑,面不饰而白,别有一种丰韵,默默赏鉴了一回。情人眼里出西施。随令皇后先起身旁坐,然后谕大众一齐起来。各妃嫔等又向皇后行过了礼,当由咸丰帝特沛恩纶,一一赐坐。未几开宴,琼筵坐花,羽觞醉月,乐得咸丰帝目眩神迷,大有愿老温柔的思想。可惜四春娘娘不能入宫,总未免有些缺憾。酒半酣,咸丰帝左顾右盼,看到末座的那拉贵人醉颜半晕,秀色可餐,一双剪水秋波,微微荡漾,似觑非觑,尤足令人油然生爱。等到酒阑席散,大众都谢了恩,奉旨还宫。是夕,咸丰帝宿在皇后宫中。他是循例的规矩,且不必说。到了次夕,圣驾即召幸那拉贵人,春风一度,暗结珠胎。不到数日,那拉贵人即怀酸作呕,患起病来。咸丰帝命太医诊视。奏称熊罴叶梦,龙凤呈祥。这时候咸丰帝尚无冢嗣,闻到这语,喜得什么相似,向那拉贵人道:“如果生一皇子,朕定封你为妃。”那拉贵人忙跪地谢恩。煞是灵警。咸丰帝笑道:“现尚未封,如何谢恩。朕没有见过这样性急的人!”那拉贵人跪奏道:“天子无戏言,桐叶分封,乃是古时的佳话。像万岁爷这般圣明,难道不及周成王。所以婢子便好谢恩了。”咸丰帝道:“看你不出,你胸中颇有些学问,好算得才貌兼全。但你怎么晓得定生皇子?”那拉贵人含羞道:“万岁爷龙马精神,自然麟趾振振,怕不是产下皇子吗!”真善应对。咸丰帝喜甚,从此越加宠眷。看官记着,自这回起,在下把兰儿二字的芳名只好搁起,改称那拉贵人。此后加一级,易一名,无非是随时论时呢。那拉氏屡易名号,所以特地提出,下文仿此。>
且说那拉贵人满望产儿,好博个皇妃位置。眼睁睁的过了十月,尚是不曾分娩。待到十月满足,腹中始觉震动。宫中早预备托生的稳婆,闻贵人将要临盆,预来伺候。不多时产期已届,那拉贵人腹痛几阵,便产下一个婴儿。急问稳婆:是男?是女?待了半晌,未见回答,又催问了一声。方听了稳婆道:“恭喜!一位公主。”那拉贵人听说,不禁说出“阿哟”两字。文笔又要顿挫。当下心灰意懒,又卧病了好几日,方渐渐回转心来。愁肠一释,病体自痊。只瞧着这个女婴,尚是把她埋怨。有时虽由侍女抱着,她还要大声指斥,吓得这女婴啼哭不已。不到一月,竟尔玉殒香消,回到鬼门关去了。仿佛是武后心思。那拉贵人也没什么伤心,但愁着自己命蹇,无从加封。
帝眷虽尚未衰,究不能天长地久,绵绵无尽。有时且望断羊车,整月间不来召幸。重门寂寂,孤帐沉沉,任你如何惆怅,那个前来慰问!她到无可奈何的时候,穷思极想,又被她想出一个妙法来。她想前日应选,由康慈皇太妃赞了一语,方得中彀。这位皇太妃系咸丰帝养母,平时很是孝敬,若得她从中提拔,加封也容易得紧。只虑着康寿宫中,无故不能进谒,纵有这条线索,也是枉费心思。想了又想,毕竟灵敏过人,比不得什么笨伯。她自己不好擅去,她偏从宫婢宫监上着想。踌躇一会,就先调査本宫。凑巧有一个侍婢,与康寿宫的总监,有点亲戚关系。她不觉喜上盾梢,便叫那侍婢进去,与她密谈多时,令她到该总监处,暗地关照,代为运动。天下无难事,总教现银子。那拉贵人有此99lib?重委,自然不惜金银。那侍婢既受了密嘱,复赍了银两,即到该总监处传达主命。该总监早探悉那拉贵人深得帝宠,乐得卖个情面,把银两现成收用。只嘱宫婢复禀,请贵人不要心焦,当留心机会,替她进言。那拉贵人遂耐住了心,静候消息。
是年京师内外,风霾屡作,日色无光,钦天监等屡报天变。咸丰帝下诏罪己,并屡诣天坛祀天,祈福禳灾。天何言哉,天何言哉!何奈天未悔祸,警信迭闻,东南一班的红巾,猖獗的了不得,自粤西冲出湖南,越洞庭,掠武汉,顺江而下,势如玻竹,一座龙盘虎踞的南京城,不消几日,被红巾长毛攻陷,江督陆建瀛等自尽。那长毛头儿洪秀全,居然自称天王,悬起太平天国的大旗,与清朝南北对峙。洪秀全在永平县中已自称天王,僭号太平天国。本回随笔带叙,故不另述年、月、时、地,且是书以那拉氏为主,详内略外,阅者当勿苛求。闹得这位咸丰帝,神色仓皇,日日在军机处,与各王大臣筹画机宜,调遣将帅,抚恤殉难的官吏,几乎食不甘,寝不安,还有什么工夫临幸宫闱,寻那云雨高唐的好梦!那拉贵人还疑是椒房雨露不到蓬莱,一面饬宫监密往坤宁宫,侦伺圣驾,一面嘱宫婢密往寿康宫,探听慈音。旋闻得红巾骚扰,朝政纷纭,一位绮年玉貌的天子,忙到憔悴不堪,又恨不得亲去劝慰。
一日一日的蹉跎,又是长至节到了。一阳应律,六琯飞灰,闻咸丰帝偶患腿疾,把南郊大祀的典礼,都遣恭亲王奕?恭代,正是焦急异常。叫你少去引诱,皇上的腿疾也自少减了。到十二月间,复探得明年元旦,有停止朝贺的上谕,益觉惊惶不定。眼巴巴的等到新年,外廷的朝贺虽遵旨停止,宫阃中总还是照常。元旦天明,皇后妃嫔等人,照例至寿康宫行礼,那拉贵人自然相随,叩过了康慈皇太妃,但觉和蔼的慈颜,瞧着自己面目,格外注意的样子。有心人遇着有心人,乃尔乖觉,不足为外人道也。迨出了寿康宫,转至坤宁宫,等了一歇,咸丰帝驾到,免不得站班迎驾。当下瞻仰御容,似乎清减了许多。这日礼毕,咸丰帝没甚情绪,与皇后略谈数语,便令各妃嫔等退去。自在坤宁宫静卧一天,次日便晨起临朝,批阅章奏去了。>?
转瞬间又值元宵,金吾不禁,皓魄初圆。那拉贵人正倚栏观月,忽由宫监前来,宣旨特召。那拉贵人默念道:今夕何夕,见此良人。便移动娇躯,随至御寝。是夕进御,那拉贵人却装出一种半推半就的模样。又要作怪了。咸丰帝怪着道:“朕为这长发贼,闹得心慌,多日不来召幸,累你寒衾冷落,辜负良宵。你莫非有些怨朕么?”那拉贵人道:“婢子怎敢!惟婢子恰有几句话儿,不好不奏,又不好直奏,还求万岁爷恕罪,方敢奏明。”咸丰帝道:“你尽管讲来,朕不罪你。”那拉贵人道:“自去年起,闻长发贼盗弄潢池,致圣躬忧劳宵旰;一日万几,都要万岁爷一人办理,就使有什么精力,到了休息的时光,也须加意珍摄。万岁爷的龙体上承列皇,下系万民,何等郑重,但能格外保卫,婢子比永夜承恩,还要快慰哩。”欲取姑与,绝妙好辞。咸丰帝笑道:“你甘居寂寞,不愿欢娱么?”那拉贵人道:“欢娱事小,国家事大。就是别宫妃嫔,也应知圣躬近日加倍焦劳,不好因一夕欢娱,有碍圣体。婢子愚昧,所以竭诚奏闻,总教万岁爷俯鉴愚忱,康强逢吉,婢子还有何说。”咸丰帝听罢,不由的偎她娇脸道:“瞧你这样说话,真是一个贤德女子,朕心亦为感动。怪不得康慈皇太妃也说你贤淑哩。”暗应上文。那拉贵人至此,才晓得运动有效,非常欣慰。这一夕间,芳情脉脉,软语喁喁,惹得咸丰帝格外怜爱,拥着这娇娇滴滴的玉体,倍施雨露,因此那拉贵人又受了孕。咸丰帝知她有孕,就立降纶音,封那拉贵人为懿嫔。在下又要把她易名作那拉懿嫔了。
那拉懿嫔有了孕,总道此番得采,定产麟儿。谁知天不做美,偏偏到了十月间,变雄为雌,又产下一位公主,这正叫作谋事在人,成事在天呢!那位懿嫔两次失败,懊丧的了不得。自此强抑痴情,把前时的聪明才智暂且搁起,只听那自己的命运随便过去,闲着时,令宫监到朝房内索了几张月钞,披阅一周,觉得长江一带,乱得一团糟,不免也有些担忧。闲中着笔,隐伏下文。
—日,忽有一宫监奔入道:“娘娘不好了!不好了!”那拉懿嫔愕然道:“你为什么事这般大惊小怪?”宫监道:“今日从朝上传来,有无数长毛攻入京中来了!”那拉懿嫔道:“你不要瞎说,我曾见月钞上载明京内外军报:江南提督向荣,江北钦差琦善,两下扎住大营,围攻南京,颇获胜仗。就是北犯的长毛头儿,有叫作林凤祥,有叫作李开芳,也由惠亲王绵愉,科尔沁郡王僧格林沁,钦差大臣胜保等,迎头截击,想也不至有危急情事。”叙入此段以见那拉氏之留心外政。宫监道:“难道是谣言么?今日圣上颁谕,严责僧王爷,斥他剿匪不力。什么深州,什么献县,什么杨柳青、独流镇,都被长毛陷入。现着僧王爷克日恢复,迅扫贼氛,将功赎罪哩。”那拉懿嫔道:“我恰未信。京城原戒严多日,近已略略放松,那里有这般紧急?你去取张宫门钞来,定有上谕录着,待我瞧着便知。”官监领命去讫。过了―二时,将宫门抄取呈,那拉懿嫔看毕,便向宫监道:“我说不至有意外情事。申饬僧王爷的上谕,原是有的。但深州,献县等地方,早已克复,只有独流镇的长毛,现窜连州,僧王爷围攻多日,未曾荡平。所以圣上动怒,责他养痈贻患,若有疏虞,致扰京畿,要惟该王爷是问哩。”十八岁的妇女,便有这般见解,真是天生尤物。说得宫监哑口无言。那拉懿嫔道:“你此后来报消息,须先探听明白,休要这般张皇,我不来罪你,你去罢!”宫监且愧且感,称谢而退。
是冬天冷,宫闱里面,大都围炉度岁,无事可述。到咸丰五年元旦,筵宴仍照前停止。惟各处军务,颇还得手:长江上游,侍郎曾国藩屡报胜仗;长江下游,江浙巡抚吉尔杭阿克复上海。到正月十九日,僧郡王复红旗报捷,生擒伪丞相林凤祥。咸丰帝转忧为喜,忙至寿康宫,向皇太妃前谒贺。宫内后妃人等,没一个不乘势趋承,俟御驾至坤宁宫时,都各来前贺喜,那拉懿嫔自然不落人后。只当时仰邀天宠的宫眷,除那拉氏外,还有丽嫔他他拉氏,婉嫔索绰罗氏,于上年残腊受封,叩贺时正与那拉氏同班。那拉氏瞧着了她,心中很不自在,外貌不得不强作欢容,敷衍一番。返宫后,怏怏了好几日,且不必说。褊心总还未化。
一瞬数月,春去夏来,僧郡王又来捷报,把长毛头目李开芳也生生擒住,所有党羽,一并扫荡,河北肃清。咸丰帝览奏,异常欣慰,饬即凯旋。五月间,僧王凯撤回京,由咸丰帝御养心殿,与僧王行抱见礼。越数日,复御乾清宫,行凯撤典礼。饮至策赏,喜气盈廷,连宫中也热闹数天。江南的向军门荣,湖南的曾侍郎国藩,荆州的官将军文,又陆续报称得手。咸丰帝越觉欢欣。
到六月间,拟尊康慈皇太妃为皇太后,令惠亲王绵愉,饬宗人府及礼部预备盛典,择日举行。届期这一日,自寿康宫以下,统铺设的辉煌灿烂,光怪陆离,说不尽的繁华,写不完的精巧。辰刻,请康慈皇太后升座,先由皇帝率王公大臣等,行叩贺礼,继由皇后率妃嫔贵人等,行朝参礼。礼成后,大开筵宴。爱日承欢,长春集祜,仙乐悠扬之夕,瑶觞醉舞之辰,确是清宫中一大盛典。人逢喜事精神爽,从黎明闹到初更,足足一整日,这位咸丰帝还是兴致勃勃,全然不觉疲乏。外而王公,内而后妃,已统是谢宴退归,独咸丰帝尚徘徊月下,趁着一番余兴,竟踱到那拉懿嫔处来。特开创例。
这位那拉懿嫔,正返宫卸妆,整备安寝。忽有宫监来报,圣驾到了,弄得那拉懿嫔莫名其妙,只得仓猝迎驾,伏地跪接。咸丰帝亲手扶起,偕入寝室。从前召幸的时候,都是皇帝睡着,由官监掖入玉体,立就御衾,鸾凤常隐帐中,云雨只施暗地,在上文已经交代明白。此次御驾亲临,适遇着那拉懿嫔晚妆才卸,星眼微饧,乌云似的芳发,远山似的秀眉,又因那天气未凉,只穿着一件妃色罗衫,越显得玉骨玲珑,柔躯娇嫩。越是本色美人,超是好看。当下咸丰帝入座,由那拉懿嫔奉上香茗,咸丰帝就她手里喝了两口,却目不转瞬的打量着她。良久,方道:“你今朝觉得劳乏么?”那拉懿嫔奏对道:“叨圣母及圣天子洪福,只觉酣畅,毫不疲倦。”咸丰帝笑道:“朕也这般,今宵同你作长夜欢何如?”那拉懿嫔脉脉含羞,尚未及答,已被咸丰帝拥入床中。这一夕的倒凤颠鸾,比往时倍加欢娱。帝德乾坤大,皇恩雨露深,这遭要天赐怀胎,产育麟儿了。无心插柳柳成阴。
谁知祸福相倚,悲乐相因,那拉氏初结珠胎,皇太后竟缠病榻,不到数日,遽尔大渐,临危时恰有两语嘱咐咸丰帝:一语是优待恭王奕?,一语是善视那拉懿嫔。后来两人倚为臂助,就是从这里埋根。在下恰有一绝句,道:
产麟已足保天恩,况复慈闱有密言。
他日热河成大计,好从此处溯渊源。
欲知后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本回就宫廷内外事情,拉杂写来,命意仍是一贯。叙内事时,层层不离那拉氏;叙外事时,亦处处不脱那拉氏。如贯钱然,无论大钱小钱,概贯以绳钱,虽多而目不乱。文法亦犹是也。惟内事易于关照,外事颇难销纳,作者或顺叙,或旁叙,俱为绾合起见。至借那拉氏口中,叙出南北军事,尤为妙笔。既有以证那拉氏之慧心,尤有以见那拉氏之大志,确是双管齐下之文。若详宫闱,而略变乱,则已具见细评,故不赘及,云。
第六回 咸丰帝喜产佳儿 曾侍郎独邀慧鉴
却说康慈皇太后临终,把两件大事,嘱咐咸丰帝,咸丰帝自唯唯遵谕。不一日,太后即驾返瑶池,大行去了。当下由咸丰帝奉着灵驾,至慈宁宫。随即剪发成服,号哭擗踊了一回。皇后以下,亦都成服。那拉懿嫔因回忆旧日慈眷,格外悲戚,哭得一佛升天,二佛出世,几乎有痛不欲生的形状。咸丰帝瞧着,暗想道:看不出她有这般孝心,怪不得太后病剧,有嘱我善视的遗言。可见前次乃是密谕。只她现方怀妊,倘或哭坏身体,有碍胎气,如何是好?想了一会,便密嘱总监,叫他传谕那拉懿嫔,不必过伤,须保养身子为要。那拉懿嫔得了密谕,收着泪,暗暗感激天恩。咸丰帝又命惠亲王绵愉,恭亲王奕?,怡亲王载垣,及大学士裕诚,尚书麟魁、全庆等,恭理丧仪。一切礼节,概从旧典。到了十月间,奉移太后梓宫,葬慕东陵。返葬以后,复令恭亲王奕?,恭捧太后神牌,升祔奉先殿,并上尊谥,称为孝静康慈弼天抚圣皇后。在下叙述至此,又不能不补叙一笔。恭亲王奕?,乃是道光帝生前最是钟爱的皇子,只因排行第六,弟不先兄,第一第二第三的皇子,统早年殇逝,要算是四子奕詝居长,所以遗旨立奕詝为嗣,不立奕?。康慈太后推爱施仁,病到大渐,犹留遗嘱。咸丰帝令他协力理丧、捧牌、升祔,好算是曲体慈心。只那拉懿嫔,也得与亲王同蒙慈眷。若非她平时结宠,那里能得此盛遇呢?补释明晰,笔无渗漏。这且不必细表。
且说丧葬事毕,宫中又没甚大事。倏忽间,就是咸丰六年。是年春月,内外还统是无恙,一到暮春,那拉懿嫔产期又届。咸丰帝每夕祷天,默祈眷佑,早赐麟儿。果然至诚感神,竟送下一位金童,轮回转世,在那拉懿嫔腹中产出,呱呱的一声破寂,不问而知,是麟儿了。这场喜事,在那拉懿嫔原是愉快得很,至咸丰帝闻报,更乐得不可言喻。原来咸丰帝嗣位六年,已到二十六岁,宫内的后妃人等,虽也产过几次,无奈统是女孩,不得一男。独那拉懿嫔,这一遭竟产一子。觉罗绵祚,英物挺生,自然有一番庆贺。惹得阖宫内外,又忙碌了好几天,就是有争权夺宠的妃嫔,怀着满怀妒意,怎奈自己的肚皮生得不争气,也只好忍着性子,前去贺喜。咸丰帝喜不自胜,即于次日传谕内阁,晋封那拉懿嫔为懿妃。天子毕竟无戏言。鸿毛遇顺,连级上升,要算是有志竟成,天从人愿了。
接连又是弥月,筵开汤饼,褥设芙蓉,咸丰帝预命各宫妃嫔,都到育麟宫中,饮麟儿宴。又下特旨,令各妃嫔团座欢饮,不必拘牵礼节。此旨下后,除皇后外,六院、三宫、妃嫔、贵人不敢不至,御驾亦朝罢到来。大家接过了驾,统要玩这小皇儿。见他头角峥嵘,状貌魁梧,都交口称羡。恐是随声附和,未必众志成孚。当下各取出金珠宝贝,持赠皇儿,五光六色的堆了一大床,由那拉懿妃代为道谢。入席时,首座是咸丰帝,不消说得。只那拉懿妃,究是本宫主人,应退居末座,她本熟谙礼节,早就主位相陪。其余奉旨序座。酒初上斟,各妃嫔先敬至尊,继贺懿妃,挨次轮流,各献一卮。咸丰帝随喝随语,以目视懿妃道:“朕与你今日要醉倒了。”懿妃道:“圣天子且普及隆恩,婢子怎敢不领受客情?”咸丰道:“朕自有生以来,今日算是极乐。尽情一醉,也属无妨。皇太妃尊位太后时,想还无此乐趣。但乐极生悲,盛筵不再,此后宫中不获重逢了,满意语,亦谶兆语。但各妃嫔们,亦须各饮一觞,何如?”大家都称“领旨”,于是你一杯,我一杯,各各告干。然后浅斟低酌,慢慢儿的畅饮。这一席自午前饮起,直至黄昏,方才兴阑席散。咸丰帝便宿在懿妃宫。看官,前称懿嫔,今称懿妃,上文已说过,随时论时,所以称谓又殊。不漏一笔。
只这皇子自弥月以后,由咸丰帝亲赐嘉名,叫作载淳。载字是从排行上命名。乾隆时皇六子永瑢,绘岁朝图,进呈孝圣皇后,由乾隆帝御笔亲题,有“永绵奕载奉慈娱”一句,嗣后,遂取永绵奕载四字,作为宗室命名的排行。咸丰帝是奕字辈,咸丰帝的儿子,自然轮到载字了。下一字命一“淳”字,乃是化行俗美的意义,已隐隐含有立储思想。懿妃心领神会,早已猜透三分,暗地里异常欢喜。又因咸丰帝顾视载淳,时常临幸,越发提足精神,卖弄材艺,所有朝纲国政,居然效力赞襄。妇人预政的风气,从此开了。夹叙夹议,竟是一段煌煌大文。
一日,咸丰帝退朝,入懿妃宫,由懿妃接着,献上茶来。默窥御容,很有些忧虑样子,便探问外边消息。咸丰帝道:“更闹得不堪,连江南大营都溃散了。”懿妃道:“江南大营的统帅,乃是提督向荣。闻他素来忠勇,围攻南京长毛已三年有余,为什么一旦溃散呢?”咸丰帝道:“据他的奏报,说是分兵四出,援应各地,被长毛贼伺虚袭营,寡不敌众,遂致溃散;现在退保丹阳。恐怕这南京长毛,要越加猖獗了。”懿妃道:“江北也立着一个大营,何故坐视不救?”咸丰帝愤愤道:“你不要说起江北大营,朕前时派琦善督师专攻扬州,一年内只得一个空城。朕把他革职留营,他竟死了。换了一个托明阿,越不中用,反失扬州。再掉一个德兴阿,算把扬州夺还。长发贼分窜镇江,江苏抚臣吉尔杭阿率兵驰救,战败身死。向荣闻了这耗,忙差部下张国梁赴援,国梁方在江北得了胜仗,谁知向营已被击渍。这都是江北的将士没有一个效力,反带累江南大营。你平日也侍阅章奏,难道不曾瞧着么?”江南大营溃散,是一大军警,所以随笔带出。懿妃道:“长江上游,怎么样了?”咸丰帝道:“长江一带,派去将官已是很多。闻他们畏贼如虎,只有官文、骆秉章、曾国藩、胡林翼诸人,还算靠得住。怎奈上年丧了塔齐布,曾营中失一员猛将。近日罗泽南去攻武昌,又因伤殒命。泽南也是曾营中人,他部下还有几个敢死的将吏,此外多是没用哩!”懿妃道:“万岁爷天亶聪明,何不将有用的将帅,畀他重权,专心剿贼。总教得了几个人才,不患长毛不灭,免得宸衷烦闷,岂不是好?”咸丰帝道:“朕也这般想,但急切求不出人才奈何!”懿妃道:“万岁爷阅过的章奏,有许多搁在这里,婢子暇时也去展览。内中到有个大才,好请万岁爷重用哩。”咸丰帝问道:“是谁?”懿妃道:“就是侍郎曾国藩。”独具慧鉴。咸丰帝道:“你从何处看出?”懿妃道:“像他一个在籍人员,能创办水师,锐意经营,自三年间起,大小数百战,虽是胜负不常,他总始终未懈,且所上章奏,有语皆真,无言不切。遇着紧要关头,也有一篇大大的筹画。不像这班庸臣猾吏,专说几句圆滑话儿,探试上意;想万岁爷总也知道的。”叙曾帅之才,即懿妃之识。咸丰帝微笑道:“爱妃所见,倒是与朕相同。可怪这班汉大臣,有几个同他反对,令朕不解。”懿妃问何人?咸丰帝道:“曾国藩初发衡州,大学士祁隽藻,已说他白面书生,不知军事,恐是靠不住的。”懿妃道:“北宋的张齐贤,南宋的虞允文,不是个书生么,何以能建大功?祁隽藻官至大学士,怕不读过宋史吗?”见笑妇人。咸丰帝道:“还不止一次哩。去年武汉告捷,朕在朝上,赞了国藩几句,那祁隽藻又来多嘴,说他是在籍侍郎,差不多是个匹夫,匹夫在闾里,一呼得万余人,恐非朝廷的福气。还有侍郎彭蕴章,与祁隽藻同样见识,也奏称湘军太多,尾大不掉。煞是可怪。”懿妃闻言,不觉柳盾微竖道:“祁隽藻、彭蕴章这班人,既说曾国藩如此可虑,他何不别举人才?”咸丰帝道:“你不要这么性急,朕不愿听他胡言。”懿妃道:“婢子与国藩绝不相识,何必硬要帮他。但详察章奏,惟这人可付重任。贼气早一日扫平,国家早一日安靖,万岁爷亦早一日舒泰。所以婢子奏陈过激,求万岁爷宽宥。”娓娓动听,我亦爱之。咸丰帝道:“朕怪你什么,似你这般留心国事,注意人才,恐宫中没有第二人。”懿妃忙跪谢道:“天语褒奖,婢子怎当得起!”又耍用笼络手段了。咸丰帝即将她掖起道:“不要多礼,寝室里面何拘礼节。朕非无端誉你,那大学士文庆,尚书肃顺,也称曾国藩精忠纯正,可保无他。连你,要算是第三人了。”懿妃即随口谢恩,站将起来。咸丰帝复记念皇儿,令她抱至,抚弄一番。皇儿恰也聪明,一声儿不啼哭,只是嬉笑。引得咸丰帝笑逐颜开,渐渐的把忧怀放下。点染有致。少顷,令懿妃抱去,交与保姆,然后与懿妃一同就寝。在下若再加艳语,乃是味同嚼蜡,因此不敢赘述了。艳语必有为而作,若不顾事情,只砌艳词,非特重床架屋,抑且诲淫导奸,吾知作者必不出此。....
翌日,咸丰帝视朝如故。军报亦杂沓而至,没有什么胜仗,又过数天,由德兴阿奏报,向荣在营病故。忙与王大臣商定,调江南提督和春,驰赴丹阳,接办军务。寻闻南京各贼,自相残杀,杨秀清要想篡位,洪秀全密召韦昌辉,计杀秀清,秀清的余党,又把昌辉杀死。同室操戈,无心出扰,因此江南北的清帅,都还支撑得住。洪氏致败之由,亦就此叙入,可为后人殷鉴。接连报到楚军大捷,官文、胡林翼等,克复武昌、汉阳城,还有曾国藩的旧部,李续宾、杨载福各军,沿江东下,夹攻九江,曾国藩亲去劳师,奏称九江指日可复。咸丰帝又略略放心。
午后无事,咸丰帝又踱至懿妃宫中,与懿妃谈了一回,颇有兴会。懿妃忽然触起心事,要想趁这机缘,奏闻驾前。看官,道是何事?原来道光帝第七子奕譞,尚未得偶,年龄正与懿妃的妹子相当,她想从中撮合,把妹子指配奕譞,做个王爷的福晋。满人称王妃为福晋。恰是亲上加亲,越加显耀。筹画已定,便谈起皇室情事。凑巧道光帝的七公主,与副都统熙拉布子瑞林指婚,九公主与诚勇公裕恒子德徽指婚,皇室正喜事重重。懿妃便婉问吉期,咸丰帝便答道:“八公主的吉期将到,九公主还迨吉哩。”懿妃道:“闻得七王爷亦将指婚,曾否由圣衷择定?”从公主转到亲王,也是移花接木之法。咸丰帝道:“尚未。”懿妃道:“婢子有一愚诚,早思奏闻,只是不敢率渎。”咸丰帝道:“这又何妨!”懿妃复嗫嚅道:“婢子上沐天恩,已是非分的荣幸,此外再思邀泽,恐怕得陇望蜀,要受万岁爷斥责哩!”故作一扬。咸丰帝着急道:“有事尽管直讲,如何专作此态。朕若可从,没有不照准的。”心许久矣。懿妃道:“婢子有一妹子,颇还伶俐。现在年将及笄,正是择配的时候。若蒙圣上推恩,许为撮合,婢子不胜感幸了!”咸丰帝道:“是否要配与七王爷?朕与你作主如何?”懿妃又扑翻娇躯,叩谢圣恩。咸丰帝道:“你又这般多礼,快快起来。”懿妃遵旨起立。咸丰帝又启口问道,“你入宫将四载了,朕对你母家情形还未熟悉,也是朕的误处。多半因军务倥偬,不遑顾及。你不要多心哩!”懿妃连称不敢。咸丰帝道,“你前说过上有老母,下有弟妹,现与你相别四年,你曾否着人探视?”懿妃道:“宫禁森严,婢子何敢违例!”咸丰帝道:“你难道不记挂么?”懿妃闻言,不觉眼圈一红,竟低下头去。虽是人情应尔,恰未免三分做作。咸丰帝瞧这形容,不禁垂怜起来,便叹道:“你在宫中做了妃子,也好算作士女班头。奈宫闱里面,比不得寻常人家,一别四年,竟连母亲消息一些儿不通风,也是可怜。朕倒要开一特例呢。”懿妃便接口道:“万岁爷肯特沛宏恩,令婢子得见母面,宠荣奚似。”说至此,又要屈膝下去,被咸丰帝御手拦住,道:“朕便准你省亲,你现在不必行礼,等到省亲后谢恩未迟。”懿妃才遵旨称谢,将身立定。看官看到此,还道懿妃入宫四年,真个是与家隔绝。其实她受封贵人后,便已密嘱宫监们,暗通音问,私馈金钱。否则惠太太已一贫如洗,恐怕禁不过四年呢。是极。咸丰帝在懿妃宫中一宿,次日临朝,便颁特旨,准懿妃回家省亲。正是:
宸衷宠眷恩无限,旷典昭垂世少闻。
欲知省亲时如何情状,待至下回说明。
那拉氏邀宠之隆,于本回尽述之。那拉氏揽权之渐,于本回始及之。咸丰帝未曾得嗣,有那拉氏特产麟儿,物以稀为贵,况皇子乎!宜其宠眷特隆,晋封赐宴也。惟国家大事,得由那拉氏参赞,实开妇人预政之风。虽劝咸丰帝重任曾侍郎,卒平粵寇,不为无功,然骄恣之习,因此而开,履霜坚冰,其象兆矣,礼曰:“内言不出于梱,外言不入于梱。”有以哉!
第七回 邀旷典贵妃归省 预邦交哲妇失谋
上回说到咸丰帝特旨,准懿妃回家省亲。这正是清史上第一旷典。只省亲日期,上回未曾表明,在下要从本回叙出。咸丰帝恩准省亲,已是咸丰六年的冬季。懿妃因残腊将尽,不如到新正时节,奉旨归宁,一来是冠冕堂皇的省亲,二来是乘便贺年,恰是一举两得的美名。当下奏定日期,咸丰帝自然照准。到了七年正月,元旦已过,庆贺事毕,又降下一道谕旨,晋封那拉懿妃为懿贵妃。贵妃与皇后,只隔一级,差不多与皇后相似。清宫内受封贵妃,每代不过两三人。这是咸丰帝因懿妃归省,特地将她加封,令她格外尊荣,方不虚此一行。懿妃得邀省亲的旷典,已是欣幸得很,不意咸丰帝替她着想,比她自己还要周到,真是喜出望外。当下谢了天恩,即准备归省的事情,密令宫监赉送金银,叫母家预为打叠。
这惠太太自闻知特旨,早拟把锡拉胡同的住宅,酌量扩充。左右邻家,闻她女儿叠邀恩宠,逐级晋封,贵显得什么相似,已艳羡的了不得,这番恩准归省,锦上添花,那个不前来趋奉。炎凉世态,如是如是。因惠太太住宅狭小,各愿将自己住室,迁让与她。惠太太也过意不去,一时不便应允。那邻家恰先自移徙,不由惠太太不从,只得估给银钱,作为津贴。当下赶紧加筑,自有一班巴结的亲朋出来帮忙。不到两月,居然把一椽矮屋,改换作前堂、后厅,深院重檐,屋右且添置一园,栽花种竹,堆山凿池,构亭筑榭,编篱围垣。中间列着一座客厅,以备游宴。虽然仓促告成,也觉玲珑剔透。由冬至春,足足忙了几十天,已将室中一切,布置妥当,然后安心涤虑,专等凤舆到来。在下因懿妃已升贵妃,自然照着前例,加称一贵字。百忙中插此闲笔,文法可谓周到。
懿贵妃临行时,辞过皇帝,别了皇后,带着宫娥宫监等,乘舆出宫。早有小太监至惠太太家,报知某时驾到。这时惠太太的亲戚故旧统已到齐,把行礼、入座、退省、开宴、更衣、盥洗的场所,筹备的一丝不漏,一面设垫、铺毡、焚香、爇麝,堂开百福,室迓千祥,静悄悄的待着。闹中带静。外面已有工部官员并五城兵马司,清尘洒道,辟除行人。只有锡拉胡同内,人山人海,拥挤得不堪言状,就使有吏役出来拦阻,兀自禁止不住。俄听有一片鼓乐声,隐隐前来,料是凤舆将至,惠太太率家属亲族等出门迎接。等了半歇,方见有十来个太监,导着一个总管,骑马而来。到了门首,由总管下马,至惠太太前问安。小太监立将马牵过一旁,随了总管,面西站立。少时便来了全副仪仗,一对对的龙旌凤翣,一排排的羽扇宫灯,御炉飘百和之香,宝盖障三霄之日,又有彩亭数座,内陈备赐诸物,白玉如意一柄,沉香拐杖一枝,彩缎百端,白银千两。随后方是八个太监,抬着一乘黄缎绣凤的銮舆,缓缓行来。两边的侍卫群从,宫娥彩女,不计其数。贱日岂殊众,贵来方悟稀。惠太太方思跪接,早有宫监过来,扶住了她,令她免礼。并传谕亲族尊长,概免跪迎。仙乐过处,凤舆已抬入大门。惠太太等随至院落,当由太监停下凤舆,宫娥卷起杏黄缎帘,才见一位珠围翠绕、玉质金相的贵人,降舆出来。回忆携筐卖物时,真如隔世。各女侍簇拥上堂,升了座,两阶乐起,惠太太又带着家族,排班谒见。总管即行传谕,仍不免尊长免礼四字。惠太太及亲族长辈,乃退就左侧,其余皆叩头行礼。礼毕,茶三献,乐止,贵妃降座,退入侧室更衣。然后至内厅,行归省礼。是时惠太太等已在内厅候着,见了贵妃,就与她握手。贵妃欲以母女礼相见,惠太太自然不从。两下里别了五年,心中似含着无数说话,及到见面,反一句儿说不出。呆看了好一歇,方由懿贵 5983." >妃开口道:“五年不见母亲,系念无似。”说了这两语,不禁哽咽起来。惠太太已忍不住泪,只把手去拭眼眶,还有贵妃的妹子也在旁陪泪。贵妃转忍悲为笑道:“难得今日奉旨省亲,得仰慈颜,实为万幸。今反触动慈母悲怀,转滋不孝的罪戾了。”惠太太才收泪,答道:“苦尽回甘,得邀旷典,正要大家庆贺,不知为什么觖动离情,大约是喜极转悲的缘故。快请坐下,好便谈叙。”贵妃一面就座,一面顾着亲属,令他们一一归坐。坐定,顾着妹子道:“数年不见你的姿容,比前时秀润得多了。为姊的不忘前言,已请过圣恩,替你得一佳偶,将来好时常相见哩。”那妹子闻了此言,不觉又喜又羞,垂下头去。贵妃道:“女大须嫁,人情一例。但你近日曾否读书?为姊的很是挂念。”惠太太从旁细问,贵妃即将指婚事,述了一遍。并说:“要做福晋,必须有些才学。女儿得有今日,统是书籍所赐。愿妹子留意才好。”随又顾幼弟桂祥道:“你也长了好些,不要像从前这么傻,念书识字也是要紧。”说毕,复与亲族人等,亦略略谈了数语。bbr>...
是时筵宴已备,设在园中。当由执事人进报。请贵妃临园入席。贵妃起身,命桂祥导引,偕诸人徐步至园。过了曲榭,绕遍游栏,但见翠柏迎春,红梅舒艳,池光映碧,幻石萦青,点染时景,且回应上文。倒也有一番雅景。从贵妃眼中叙出。闲览一周,方转入客厅。外面排着一字儿花墙,向南辟门,门内有砖砌甬道,甬道旁,也栽着数株花木,微微含着春意。至甬道尽处,便是层阶。贵妃拾级而上,步入厅中,见所有陈设,繁华中寓着雅静,颇觉宜人。上面横着一匾,中书“鸣凤朝阳”四字,四字典丽。贵妃点头称善。便问妹子道:“这是何人所撰? ”那妹子道:“是小妹胡诌成文。”贵妃笑道:“‘鸣’字何不改作‘双’字!”为指婚醇王着笔。那妹子又红晕两腮。贵妃道:“这是戏言,‘鸣’字恰好哩。但正屋内的正厅,何故没有匾额?”那妹子轻轻答道:“不敢僭拟,当求赐名。”贵妃道:“竟是‘承恩堂’三字吧。”为后文桂祥袭封伏笔。未几入席,由贵妃上坐,惠太太等皆在下相陪。席间,谈些宫闱琐事,及惠太太家中情况。欢叙时仍不免有感慨意。归省只此一次,自应言下生感。贵妃恐又生伤感,忙环顾亲族,讲论别事。有说有笑,不伐不矜,各亲族被她融化,渐渐脱略形迹,因得尽兴。
宴毕,天色将晚,复出园入宅。随命宫监拿来赐物:如意拐杖,送与惠太太,彩缎等分赐亲族,白银等分赏役夫,又有两函文房四宝、两对黄金锞子,分给弟妹。至众人谢赐毕,时已暮色沉沉,阖室都悬灯火。总管太监入启道:“已交酉牌,请驾回宫。”贵妃不由的垂下泪来。相见时犹只哽咽,临别时至垂下泪来,是作者善于体贴处。却又勉强笑着,握了惠太太的手道:“当日入宫时候,已是拼着生离,好容易得邀恩旨,归宁一次,不意春昼又这般短,霎时即暮,未便多聚。这是地位使然,无可如何。但望圣恩高厚,再许归省,自然重见有期。即或宫闱特例不许再开,那时亦当相机奏闻,准吾母入宫相见,千万不要伤心。”惠太太虽是应着,泪珠儿已不知滴了多少。越是老年,越会伤心。贵妃又回视弟妹道:“我的说话,你两人休要忘记。”弟妹唯唯遵命。复另嘱妹子道:“今日姊妹,他日妯娌。彼此相聚一生,总算你我的幸遇。你须赶紧读书,转眼间即要成婚哩。”说毕还是依依不舍,总管又来催逼,方与惠太太释手道:“皇家规例,不宜稍违,只好去了。”与前日赴选话别,情状又是不同。当由众人送出大门,恭请贵妃登舆。宫灯如炬,侍从如飞。前文列入宫灯二字,几疑白昼之间,何需及此?至此方知为紧要字眼。片刻间已去得净尽,不留一人。看客亦顿时尽散。惠太太尚痴立门外,经亲族劝回家中,尚是呜咽不已。亲族都赞着贵妃道:“量大福大,这是一定的道理,如贵妃入宫数年,叠沐皇恩,毫无骄倨气象,见了咱们亲族,依然谈笑如常,这不是量大福大么!”并非大量,实是大材。大众评赞了一回,有留着的,有告别的,这且按下不提。
单说贵妃回宫,次日见驾谢恩,并回奏归省情状。龙颜甚悦,并赐惠太太一品诰封,兼发内帑、彩缎、金银等物,令内监赍去作为赏品。那时惠太太家又髙搭彩棚,接旨谢赏,忙个不了。亏得亲族众多,协力相助,免得临事张皇。贵为椒戚,自然人人趋附。嗣又招集亲朋,大开筵宴,庆贺数天。随后又蒙特旨,准惠太太入宫省视。正是帝德如天,有求必遂。这都是后话。
只懿贵妃得了这么天恩,自然格外尽力,把咸丰帝的一举―动时常注意,遇喜则谀,遇忧则劝,咸丰帝视为第一个内助,竟当她如太姒重生,邑姜复出,一日都不能少她。某日视朝,接到湖南巡抚骆秉章奏报,乃是兵部侍郎曾国藩,适丁父忧,请准他奔丧回籍等情。咸丰帝不觉惊惶,忙问各王大臣如何定夺?王大臣等奏议纷纷,莫衷一是。有说是江西军务正在吃紧,只可另简大员接办;有说是国藩领兵多年,长江一带亏他支持,现在不宜另易生手,只好给假数天,仍令夺情任事。咸丰帝道:“另简大员,确是不容易的。只是要曾国藩夺情任事,他精研理学,恐怕不肯遵谕。如何是好?”王大臣奏复道:“圣上有旨,那敢稍违!”这语恰是专制国的恒情。但咸丰帝重视国藩,便是为他理学工夫,墨守君父大义,不致有意外变端。此次若命他夺情,未免于理不当。心中这般想,口中恰不便说明。朝罢回宫,便来与懿贵妃熟商。懿贵妃道:“承平之世宜守经,多难之时宜从权。古人墨绖从戎,史册上亦多见过。万岁爷这么下谕乃是情理兼到,不但该侍郎无可答辩,就是千秋万世,也称圣谕是至理名言呢!”正大光明之论,我亦佩服。这番话提醒了咸丰帝,尽释疑窦,即提起朱笔,照本誊录。后文方写入给假三个月,赏银四百两,俾经理丧事。所带湘勇,着暂交伊弟曾国华统带,俟国藩销假,再令国华回籍。次日即将朱谕颁发出去。谁知王大臣却是不服,复奏称曾国华职分较卑,恐不能悉协舆情。于是咸丰帝又旨派提督衔99lib?杨载福,就近统带,道员彭玉鱗,协同调度。并饬曾国藩于假满后,迅赴江西督办军务,云云。
旨下后,两广总督叶名琛,又有奏报到来,开列英国交涉事情,请旨办理。这件事说来甚长,追究祸根,乃起自道光十九年鸦片之役。鸦片由英国商人,从印度运来,贩与华民,流毒甚盛。道光十九年,粤督林则徐迫英商缴出鸦片二万多箱,尽行烧毁。英政府兴师来华,图粤不遂,改犯江浙,连陷海疆。适权相穆彰阿,素嫉则徐,遂奏陈则徐开衅,请即褫职。道光帝居然照准,把则徐革职充戍,别遣琦善、耆英、伊里布等人妥行交涉。这一班饭桶,有什么好计策,只有见了洋人唯唯听命的法子。江宁订约,英人说一条,耆英、伊里布依他一条,英人说十条,耆英、伊里布依他十条,偿烟价、赔兵费,还割香港,又将广州、福州、厦门、宁波、上海五口准他通商,并设领事,方才了结。是为辱国损威之始。到道光二十六年,英人援约入城,被粤东绅民集团拦阻,英领事遂贻书诘责。凑巧,这和事佬耆英,驻节粤东,与法美两国公使互订通商条约,那时接到英领事照会,无法可施,不得已,设词延宕,期以两年。两年过后,耆英内用,署督是徐广缙,署抚乃是叶名琛。香港英总督文翰,要求履约,各乡团勇十余万坚执不允,几乎又要开战。亏得徐广缙单舸前往,告以众怒难犯,文翰始稍稍夺气,不敢入城。至洪杨变起,广缙移督湖广,便将名琛升任。名琛素性顽固,尤好大言,向来轻视洋人,洋人有照会到来,时常搁置不复,因此洋人与他结怨。是年,适平东莞县党匪,咸丰帝念他有功,加他大学士衔,留任粤督。名琛越趾高气扬,目空一切。致败之由。谁知党首关钜、梁楫等人尚在漏网,遁居海岛,投入英籍,怂恿英领事巴夏礼,请攻粤东。冤冤相凑,海外来了洋船一艘,悬着英国旗帜,闯入粤河。巡河兵弁疑是汉奸伪托,拔去英旗,并将舟子十三人一概拿住,械系入省。巴夏礼即致书诘问,名琛乃释放舟子,送还英领事衙门。偏偏巴夏礼不肯收受,要名琛先去谢罪。看官,你想这大言不惭的叶中堂,肯甘心依他么?谢罪原有关体面,但平时办事亦须和慎,方可无虞。巴夏礼闻名琛不允,遂率英舰攻黄埔炮台。名琛莫名其妙,饬蒋知府音卬去见巴夏礼,询明缘由。复禀:巴夏礼要入城面详,名琛不答。巴夏礼又照会名琛:如不便入城面议,请至城外相见。名琛仍然照着老法儿谢绝来使,无一复语。恼得巴夏礼性起,令洋兵入攻省城,炮声隆隆,火光烛天,名琛只令军士阖城固守,自己却静坐署中,念念有词,不知说些什么。奇极。嗣由卫役传出,方知名琛专信吕祖,所念的就是吕祖宝训。我道是退兵咒,原来是吕祖宝训。当下洋兵攻了两日,竟敛旗退去。想是吕祖宝训的功效。粤民素来好动,也道是洋兵无能,竟放起火来,不论英、法、美各国的洋行,统行焚毁。名琛毫不在意,反奏称:英船退出省河,经官军连日接剿,迭次焚烧,该夷知难而退,闻将另派妥人来粤定议等语。尚是大言。咸丰帝因粤事尚宽,未开会议,只入宫时,与懿贵妃恰也谈起。懿贵妃道:“去年恭贺大喜,是否即该督叶名琛?”咸丰帝道:“便是他。皇儿载淳生后,他曾恭上一篇骈文,对仗很是工整,连贵妃亦称颂在内。”善拍马屁。懿贵妃道:“万岁爷有此洪福,奴才恐消受不起。”看似谦抑,实是欣幸。咸丰帝笑道:“你后福正长哩。”懿贵妃道:“这却全仗皇上福庇。只该督办理交涉能否使洋人就绪,尚未可知!”咸丰帝道:“洋人居心叵测,恰是难料。”懿贵妃道:“我朝驭外过宽,所以得步进步。此后对待洋人,还须强硬一点,方免轻视。”咸丰帝道:“先皇帝时为了鸦片事情,弄得丧师失地,又偿他无数银两,说来正是可恨。”懿贵妃道:“当日议和的大臣,多是庸弱得很,至今还是受人唾骂。现在粤东又起交涉,总要该督善于镇定,遇着英使到来,看他好讲情理,然后以礼相待,不要似前此的畏缩,自失体面方好。”体面两字误尽中朝。咸丰帝点头称是。谁知这一席话,有分教:..
妖雾陡从天外降,寇氛竟逼禁中来。
后文的变故很多,且至下回再叙。
省亲系第一旷典,故叙述较详。然著书人恰寓有深意。为贵妃故,特开前代未有之旷典,则祖制可以不遵,而后文之垂帘听政亦不妨特创矣。且惟其邀此帝眷,而种种预政之渐,亦自此益进。内政可预,外交亦可预,重任曾侍郎可也,重任叶制军不可也,不宁惟是,那拉氏自尊自大之心因之酿成。日后酿成拳匪之祸,未始不于此开之。故本回亦有匣剑帷灯之妙。
第八回 用内言严旨赐帛 开外衅挈眷蒙尘
却说咸丰帝闻贵妃言,就依样葫芦,拟定旨意,寄与叶名琛。名琛奉谕后,格外意得心安。除寻常办公外,整日里在署诵经。到九月间,忽接到一角照会,乃是英国伯爵额尔金,诘责粤民焚毁洋行,要名琛赔价损失,另立约章。名琛见他出言无礼,搁置不理。嗣接法、美领事照会,也来要索赔款;只后文却有英使额尔金伯爵,已决计攻城,愿居间排解等语,名琛仍旧不理。忽忽间又过两月,额尔金调到英兵,竟致名琛哀的美敦书,哀的美敦四字译音,即是宣战。限四十八小时答复偿款、换约二事,否则攻城。名琛稍觉着急,至吕祖像间扶乩。乩语是:十五日听消息,事已定,毋着急。乩语未尝不灵,看后便知。名琛屈指一算,只有四五天便没事,遂遵着咸丰帝谕旨,从容坐镇,毫不筹备。这是懿贵妃害他。将军穆克德讷、巡抚柏贵,都来请令定夺。名琛反责他畏葸,一味冷笑,将军、巡抚等懊丧而去。英兵即占据海珠炮台,乘势攻城。越日,法兵亦到,炮弹齐发,射入城中,把总督衙门也击得七洞八穿。名琛才要保命,捏了吕祖像,逃入抚辕。又越日,千总邓安邦血战身亡。柏抚知事不妙,忙遣绅士伍崇曜议和,名琛还咬定洋人不得入城。倔强可笑。崇曜方奉命前去,洋兵已破城追来,拥入各署,把将军、巡抚等,都劫至观音山,迫他们出示安民,并要与英法诸官一同列衔。此时的将军、巡抚,还有什么主意,只好事事依着,方得脱回。只有这个叶名琛,竟被他拥出城外,拉赴英船,押解到印度去了。这日正是咸丰七年十一月十五日。应了乩语,可惜名琛不解。名琛不久即死,由英人用铁棺松椁,把他殓入,送回粤东。还亏吕祖保护。粤东几成为清、英、法三国公共地。英人尚不肯干休,牵诱法、美、俄三国鼓轮北行。先至上海,继逼天津。咸丰帝既遘内忧,后遭外患,免不得日夕忧闷。那足智多谋的懿贵妃,也只好从旁解劝,无术分忧。亏得皇帝贴身的太监,导帝游幸圆明园,苦中作乐。园内的四春娘娘正是望断羊车,紧蹙蛾眉的时候,一闻驾至,都打扮得天仙相似,前来恭迓。这―个艳影凌波,那一个纤腰抱月,这一个柔情似水,那一个罗袜生云,惹得咸丰帝眼花缭乱,只觉得无人不俏,无貌不媚。当下左拥右抱,暮乐朝欢,把一副忧国心肠都抛至九霄云外。自咸丰七年冬月,至八年春季,简直是在宫时少,在园时多。每遇辍朝,即带宫监入园,有时且一住数日。天子无愁,佳人倾国,一缕情丝绾缚得异常牢固。那四春娘娘,还疑是上天雨露,未必均沾,醋雾酸风,闹个不了。近之则不逊。
谁知鲸波骇浪卷海而来,英、法、俄、美四国军舰云集白河口,驰书直督谭廷襄,要满首相裕诚前去与他讲和。裕诚那里肯去。适值咸丰帝幸圆明园,他即入园谒见,请旨发落。咸丰帝茫然道:“该怎么办,你去办吧!”裕诚急急回朝,派了户部侍郎崇纶,内阁学士乌尔焜泰,驰赴天津,会同直督,照会各国使臣,约期开议。不意英、法两使复称:崇、乌两人非中国首相,不便议和,严词拒绝。崇乌两人只好怏怏回来。英法使臣,煞是利害,竟从白河口驶入小轮,悬起红旗,开炮击大沽炮台。守台的将弁,吃粮不管事,一闻炮响,茫无头绪。三十六着,走为上着,霎时间,逃得精光。眼见得大沽炮台,被英法两军占去。强盗已到门首,主人漫无防备,一任毁门而入,正是可笑。
警报飞达圆明园,那时咸丰帝只好回宫,特命亲王僧格林沁,率兵赴天津防守,又命亲王惠愉,总管京师团防事务,严行巡逻。僧王抵津后奏称:俄、美使臣,愿作调人,只乞改派相臣议款,等语。咸丰帝不得已,命大学士桂良,尚书花沙纳,再赴天津议和。惠亲王绵愉、尚书端华、大学士彭蕴章等,关心和议,记起和事佬耆大臣来,说他熟悉夷情,联衔保奏。此时耆英已因罪被谴,由咸丰帝赏他侍郎衔,即命陛见。耆英造膝密陈,似乎有绝大经济,不由咸丰帝不信,立委重任,令他自由交涉,毋庸事事会同桂良等办理。那时耆钦差欢跃得很,夤夜去讫,要断送老命了。咸丰帝略略安心,过了两天,忽接到桂良飞折,奏称:耆英为英、法所拒,请饬回京。弄得咸丰帝愕然不解,竟提起朱笔,写着:耆英系原定和约之人,外情素所熟悉,所以朕弃瑕录用,畀以钦差重任。何以忽有代奏回京之请,且耆英并未列衔。是何意见,着即明白复奏。其实这场祸根,开自广州,耆英曾有二年入城的预约,后来他运动内用,撒了一堆烂屎,贻与后任,致开外衅。这时洋人已嚣张得很,那里还肯接见耆英。去了两次,都被他闭门谢客,撞了一鼻子灰。只好请桂良代奏,他竟一溜风跑回京中。快去快来,确是干练。廷寄朝发,耆英夕至。惠亲王得知消息,恐坐保举失察罪,立刻奏闻。咸丰帝见了此折,命将惠亲王议处,并饬僧亲王速解耆英听审。
此旨下后,咸丰帝怏怏入内,踱至懿贵妃官中。懿贵妃因咸丰帝多日不至,已密令宫监探听确音。正在妒忌得很,暗伏后文。一闻御驾到来,外貌仍佯若无事,接驾入座。咸丰帝与他谈论外交情事,懿贵妃微笑道:“外交易与,内蠹难除。”暗指四春。咸丰帝道:“你那里知道,朕因内乱未定,不得不注重邦交,已派桂良、花沙纳两人前去议和。嗣因惠亲王等保举耆英,说他熟悉夷情,朕即破格重用。谁知他去了一趟,毫不办理,擅自回京。耆英原是混帐,洋人想也利害哩。”懿贵妃道:“万岁爷为何专信庸材,闻他已革职还乡,冷落多时,何故今日又去重用?他是专知蛊惑,不顾圣恩的,万岁爷,若长此纵容,恐怕他们越加玩法,后事恰不易处置呢。”语带双敲。咸丰帝道:“依你说来,要狠狠的办他一下么!”懿贵妃勃然道:“将他正法便了!”决绝得很,与从前奏对时,已大相径庭。咸丰帝道:“这也罪不至此。”懿贵妃道:“圣上原是宽宏。然姑息适足养奸,杀一儆百,他人方不敢蒙蔽圣聪。”以之处四春何如。咸丰帝踌躇不答。懿贵妃道:“就使皇上加恩,免他正法,亦应赐他自尽。这班狐媚子,留一日,坏一日,有什么好处。”居然说他狐媚子,情愈可见。咸丰帝点了点头。于是这位和事佬,要就此收拾了。次日升朝,适值耆英解到。即饬恭亲王奕?等严讯。奕?等曲承意旨,拟为绞监侯。咸丰帝尚以为未足,竟饬令自尽。立派左宗正仁筹、左宗人绵勋、刑部尚书麟魁监视,于宗人府空室内送他归天。还说是饬纪加恩的至意。谋及妇人,宜其死也。bbr>
可奈耆英虽死,寇氛愈紧。桂良、花沙纳仍仿着耆英的秘诀,英人要约五十六条,法人要约四十二条,都一一照奏。最关紧要的计有数条:第一、是各派公使驻京;笫二、是准洋人持照至内地游历通商;第三、是增开牛庄、登州、台湾、潮州、琼州等处为商埠;第四、是偿英国商耗银二百万两,军费亦二百万两,法国减半。这奏一上,廷臣鼓噪,都主张驳斥。还是咸丰帝了明大局,料知无人能战,无地可守,不得已忍痛许和。俄.、美使臣亦思利益均沾,要求订约,由桂良等再行奏请。咸丰帝便批了“准奏钦此”四字。这叫作天津和约。各国舰队方次第退出天津,一番战事暂作烟消。京师里面又是粉饰承平,铺张盛事。
咸丰九年正月朔,颁下一道上谕,内称:翌年乃朕三旬万寿期,宜特开庆榜,嘉惠士林。着于本年八月内,举行恩科乡试,明年三月,举行恩科会试,以副朕简拔人材至意。各省士子见了此诏,都异常欣幸,期夺锦标。这且搁过不提。还想偃武修文,歌功颂德,正是痴心。
且说东南军事,于咸丰七八年间,互有胜负。和春、张国梁自丹阳合兵进攻,屡克江宁属县,再复镇江,又到江宁城下,江南大营复振。德兴阿在江北,亦进拔瓜洲。两军把南京围住。九江由李续宾攻入,长毛悍酋林启荣战死。杨载福等又进捣安徽,拔舒城、桐城各县,直逼安庆。长毛愤激得很,四处乱扑,忽入皖,忽赴赣,忽窜江浙,牵掣官军。且勾结一班捻匪,作为声援。捻匪详后。那时官军疲于奔命,顾了这边,失掉那边。江南的六合县,死守六年,被长毛攻破,死了道员温绍原。安徽的庐州府,又被长毛陷入,死了总兵萧开甲、知府武成功。还有,李续宾转战而前,兵锋甚锐,无人可挡。谁知到了三河镇,被长毛头目陈玉成、李世贤等,带领党羽十多万,将他围住。续宾兵只有四五千,那怕三头六臂,也是不能脱免,眼见得是力竭捐躯了。咸丰帝照例优恤,且加他总督衔,并有忠灵不昧,还望再生等谕,言下甚是慨然。bbr>?.
但因外人已退,忧愁已消了一半。在宫中过了新年,一到元宵, 4fbf." >便至圆明园寻乐去了。从此车驾常驻园中,竟把这圆明园作了宫殿。王大臣等上朝启事,都要移入园内。皇后素性恬澹,就是一年不见皇帝,也没有什么介意,只这位懿贵妃,很是懊恨。料知咸丰帝耽恋四春,暗地里骂个不住,恨不将四春娘娘—个个拿到面前,把她撕作几段。入宫见嫉,蛾眉不肯让人。咸丰帝管不得许多,索性图个尽欢,整日取乐。岂亦自知不永年耶?
忽由军机处呈上江南军报。取过一阅,乃是和春所奏,弹劾都统德兴阿屯兵江北,迁延观望等情。随即批谕德兴阿着革职来京,所有江北军营,统归和春节制。为江南大营再溃张本。批毕,即交与军机。并嘱此后奏报到来,着军机先行拟旨,一并呈入,免朕事事动笔,休得忘记。下文懿贵记拟旨,已兆于此。军机领旨去讫。未几,前署安徽抚事李孟群,殉难庐州,淮阳道郭沛霖,死事定远,一切抚恤事宜,都由军机处拟定,咸丰帝略略一瞧,便令照行。
一入初夏,突闻英、法各国又遣来兵舰四艘,竟到大沽口要与中国开战。看官,上文说过,天津和约已经双方允妥,各国舰队统已退去,为何此时又来,且要开战呢?原来去年定约,因要钤用国宝,彼此须费手续,定期翌年互换。此次正来换约,适值大沽设防,由僧亲王遣人拦阻,令各国船只卸去军械,改由北塘驶入。各使臣多半听命,独英舰长卜鲁士抗不遵行,竟驶入大沽,毁去防具,立刻竖起红旗来。僧王也下令戒严,炮台上一律筹备。俄闻炮声突发,料是英船开炮,即饬炮台还击。扑通扑通的一阵响,把英舰轰伤了两艘,余船逸去。只美使华若翰改道行走,才得换约。这一场的小胜,宫廷上下争相庆贺。丑态如绘。咸丰帝忙下谕旨,格外褒奖。并准于捐输项下,提银五千两,分别赏赉。嗣是龙心快慰,总道洋人败退不敢再来,连天津和约都可废去,便安安稳稳地在园度冬。想是交桃花运。看看残腊将尽,方才还宫。
十年元旦,临朝受贺。因是年三旬万寿,颁诏天下,特封赏各亲王、贝子有差。转瞬春暮,万寿节届。咸丰帝御正大光明殿,一班王大臣及蒙古王、贝勒、贝子、公等,齐集殿前,行祝嘏礼。只外省督抚、将军、提镇等,已预发谕旨,令他注重军事,不必来京。因此热闹之中尚带三分寂静。祝嘏礼毕,至同乐园赐食。大众醉酒饱德,不消细 53d9." >叙。宫中亦照例庆贺,一律赐宴。懿贵妃与宴后,满拟咸丰帝到来,眼睁睁的候着,许久不闻影响,只由总监缴到一纸,乃是咸丰帝亲笔,上写着:明日上午,自贵妃以下,统至圆明园领宴。懿贵妃不觉大愤,顿时怒形于色。忽又嗤然一笑,道:“圣上弘慈,不问满汉,一体相待。奈我没福消受怎好?”读此言已见才具,不似寻常妇女,一味乱骂。想了一会,便令宫女展寝而睡。
次日,咸丰帝一早到园,由四春娘娘迎入,叩贺圣寿。不多时,见宫中妃嫔,统似花枝招展翩翩前来,谒过圣驾,并与四春见礼。满汉同席,内外一堂,乃是旷古罕逢,真个皇恩普遍。只有懿贵妃那拉氏待久不至。等到午牌,方有宫监来报:懿贵妃略染小恙,不能遵旨领宴。咸丰帝听着,便道:由她罢!当下肆筵设席,列坐开樽,酒落欢肠,目迷春色。这一边是北部胭脂,那一边是南朝粉黛,花为四壁香为国,锦作屏风玉作堆。到了兴酣席散,妃嫔等才谢宴回宫。独咸丰帝留住园中,与四春娘娘作长夜欢。宝帐春深,鸾帏露重,几乎把这个咸丰帝溶化在安乐窝中。色上有刀,其能久乎!
可奈乐极则悲,泰极则否,霓裳之舞未终,鼙鼓之声又起。英使额尔金,法使噶罗,又率舰队来犯天津。咸丰帝狃于前胜,不以为虑,只饬令僧格林沁加意严防,自己仍在园中享受温柔滋味。要享完了,奈何!过了数日,忽接僧王加紧军报:大沽口北岸炮台已被英法各军占去,提督乐善阵亡。咸丰帝尚不甚着急,只郑亲王端华、尚书肃顺,入园谒帝,力主抚议。咸丰帝道:“抚议也好。”端华、肃顺又请召回僧郡王,免延战祸。咸丰帝复准了他奏。僧王一退,英法军即入陷天津,军报一日紧一日,咸丰帝也焦急起来。一面派大学士桂良赴津议和,一面令大学士瑞麟统京旗兵九千出防。谁知议和无效,筹防不足,英法联军竟从天津入犯,扰及河西务。僧、瑞两营连战失利。咸丰帝再遣怡亲王载垣与桂良协商和议,复飞召南军入京勤王。副都统胜保,奉旨驰到,与洋兵战了一仗,又遭败衄。于是北狩之议遂起。懿贵妃在宫,闻这消息,密令恭亲王奕?率领满朝文武,到圆明园中吁请咸丰帝还宫,坚守京师。咸丰帝只是不从,待奕?出园后,暗令四春娘娘整顿行装,准备北狩。另派端华入宫,密接后妃等出来,至圆明园会齐。箭在弦上,不得不发,任你那拉贵妃如何能耐,也只好挈着皇子,随了端华,一同赴园。到园后,见车辆马匹已预备停当,料知无可挽回,遂陪着乘舆,仓皇出狩去了。懿贵妃亏得随扈,否则从此休了。这时怡亲王因和议不成,先日驰回,随扈北去。还有端华、肃顺,及军机大臣穆荫、景寿、匡源、焦祐瀛、杜翰等八九人相率扈从。在下有诗叹道:
翠华北狩出京城,宫眷廷臣一例行。
回首御园何处是,四春从此别蓬瀛。
欲知北狩以后如何情形,且至下回再阅。
女无美恶,入宫见妒,不特一那拉氏为然,无足怪也。惟那拉氏柔中寓刚,刚中寓柔,寻常妇女断不可与同日语。阅者于本回中求之,蛛丝马迹,显然可见。故是回虽纯是过渡文字,而旁敲侧击,左萦右拂仍不离那拉氏,与喧宾夺主者不同。
第九回 惨遭纵火淀园被焚 望断回銮热河驰讣
却说咸丰帝挈眷启程,顾不得途次狼狈,匆匆北走,至百里外才停住御跸,留宿行宫。至是懿贵妃始得进言,劝帝不必远行。大旨言:皇上北狩,宗庙无主,恐遭夷人践毁。从前周室东迁,一蹶不振,可为殷鉴。还望圣衷俯纳等语。言似有理,然试问后日拳乱,何以仓皇出走?请那拉氏语我来。咸丰帝此时,已觉疲惫得很,默不一答,只令总监取出纸笔,即潦草写着:着恭亲王奕?留守,仍督僧、瑞二军,驻师海淀。钦此!写毕,就饬总监交与怡亲王,着人飞速赍去。
忽由京中递到奏折。咸丰帝大略一瞧,便掷置案上,倚枕躺着。懿贵妃取折细阅,署名乃是副都统胜保,便向咸丰帝道:“看这奏折未始非是,圣意以为何如?”咸丰帝道:“且到明日再说。”懿贵妃道,“据胜保奏,系促南兵入援。火速催趱,尚恐南北道远,缓不济急,那里还好延迟?”咸丰帝道:“既如此,可饬载垣等拟旨进来。”懿贵妃道:“这也不必,奴才虽是女流,也能摹拟一二。”技已痒乎?咸丰帝道:“你且拟来,待我瞧过。”于是懿贵妃遂蘸墨舒毫,立就数百言。其文道:
据胜保奏称:“用兵之道,全贵以长击短。洋人专以火器见长,若我军能奋身扑进,兵刃相接,敌之枪炮,近无可施,必能大捷。蒙古京旗兵丁,不能奋身击刺。惟川楚健勇,能俯身猱进,与敌相搏,洋人必受惩创。请饬下袁甲三等,于川楚勇中,挑选得力若干名,派员管带,即日起程赴京,以解危急”等语。洋人犯顺,夺我大沽炮台,占据天津。抚议未成,现已带兵至通州以西,距京咫尺。僧格林沁等兵屡失利,都城情形,万分危急。现在外军营,川楚各勇均甚得力,着曾国藩、袁甲三各挑川楚精勇二三千名,即令鲍超、张得胜管带;并着庆廉于新募彝男、及各川楚勇中,挑选得力数千名,即派副将黄得魁、游击赵喜义管带;安徽苗练向称勇敢,着翁同书、傅振邦饬令苗沛霖遴选练丁数千名,派委妥员管带;均着兼程前进,克日赴京,交胜保调遣。勿得藉词延宕,坐视君国之急。惟有殷盼大兵云集,迅扫逆氛,同膺懋赏,是为至要。将此由六百里加紧各谕令知之。钦此!
写讫,便捧呈御览。咸丰帝瞧毕,不由得嘉奖道:“很好,就照此颁发吧。”诚如皇言,可惜政由内出。懿贵妃忙颁将出去,任你怡郑各王如何权大,究竟不敢阻挠。便由六百里驰驿分递。怡郑两王之危机,已兆于此。次日御驾又饬启行,懿贵妃谏阻不住,仍随驾前往。临行时,咸丰帝复亲颁朱谕,着恭亲王奕?为全权大臣。自己却带领扈从人等,即向滦阳进发。
这时京城里面扰乱得很,文官主和,武官还要主战。僧格林沁因英参赞巴夏礼出言不逊,竟将他诱缚解京。英人越发猖狂,摇旗放炮,节节进攻。清兵的器械,不及洋兵的快利,遇着弹子飞来,统跑得不知去向。那洋兵如入无人之境,竟驰到京师,把禁城三面围住。恭王急极,与大学士周祖培、尚书陈孚等商议,统是面面相觑,不发一言。至接奉全权大臣的谕旨,方决计主和。嗣又闻行在飞召南军,又弄得疑惑不定。忽由桂良交来照会一角,乃是索还巴夏礼,否则开炮轰城。恭王见照会上有三日期限,还略略放心。挨一日过一日,等到三日期满,尚是犹豫不决。胜保等要杀巴夏礼,桂良等要放巴夏礼,两下正在相持。忽报英兵绕出城西,攻打海淀。海淀就是圆明园。上文已有明谕,令恭王督着僧瑞二军,驻守该地。恭王得了此警,忙至海淀督防。甫入园,内务府大臣文丰,已慌忙驰至,报称僧瑞两军不战先溃,洋兵要杀进园里来了。这句话吓得恭王回头就跑,一口气跑至长新店方才停足。大学士瑞麟、军机大臣文祥等亦陆续奔到,大家会议了一回,只有释放巴夏礼或可转圜。忽擒忽纵,好似儿戏。这边照会尚未发出,那留守京师的王大臣已将巴夏礼开释,派海关监督恒祺送往英营。恭王闻这消息,总道外愤渐平,慢慢儿可以议抚,一心一意的候着。不料过了两天,军探报称圆明园被焚,火尚未熄。恭王嗟叹不已。又过两日,闻报圆明园全座毁去,都是英参赞巴夏礼主张,一直烧了三日三夜。恭王不禁顿足道:“百年心力,一旦成灰,何以对列祖列宗于地下?”你也晓得对不住祖宗么!
言未已,门上送进公文,乃是从京中发来。拆开瞧时,乃是法使噶罗,愿居间排解,只请王爷入城议约。恭王还是畏怯,复示称:抚议定当即进城。留京王大臣得复,料知恭王尚有戒心,遂与洋人自行交涉,开城接商。巴夏礼带百余人入城,法使噶罗亦入,先索恤款五十万两。王大臣搜括御库,如数付给。然后两下议款。磋磨许久,才拟定于八年原约外,更辟天津为商埠,增派领事驻中国;偿英国银一千二百万两,法国银六百万两。议定,再报知恭王。恭王除照允外,没有别法。到九月十一日,在京城礼部衙门换约,恭王奕诉方率同属官,带着护卫入城,到礼部大堂伺候。等了一歇,英使额罗金、参赞巴夏礼,也到署中。左右列座,安排筵宴。席间就换了和约,两造尽欢而散。次日又与法使照样换约。只俄使圆滑得很,此次未曾与战,反在旁代作调人。后来与恭王另订北洋条约,除通商纳税,统照英法办理外,又把乌苏里河东岸地圈划了去,算来是他最占便宜呢。上文一段不得不叙,好教阅者接洽时事。
且说咸丰帝驾幸滦阳,直至热河。热河在京师东北,旧属承德府管辖。向设围场,为历代请帝秋狝之所。地名木兰,筑有避暑山庄。自道光以后,此制久废。这次咸丰帝避难至此,清史上称作北狩。其实是蒙尘出走,托名盖羞,这也是有史以来,遇着天子出奔,往往是这般说法的。解释明晰。咸丰帝既到热河,就借避暑山庄,作为行在。章奏仍陆续往来,起初接着各种军报,还是一一瞧阅,所有批谕,简单的都是亲笔,此外由军机拟旨,亦必亲自过目,酌量增损。及闻海淀被焚,不觉吃一大惊,弄得目瞪口呆,险些儿将身晕倒。四春休了,文宗休了。独有那拉贵妃反易忧为喜,和颜悦色的在旁劝慰。咸丰帝虽勉强答应,目中已瞧透三分。自此心灰意懒,渐渐的染起病来。藏书网
和议告成,在京各王大臣联衔奏请回銮。咸丰帝只下一道谕旨:饬南军不必北来。至于回銮事情,简直搁起。嗣经在京王大臣一再遥奏,才颁出上谕道:
本年天气渐届严寒,朕拟暂缓回京。俟明春再降谕旨。钦此!
在京的王大臣,接奉上谕后,议论纷纷,多说京中不可无主,回銮最是要紧,总须设法奏准才好。于是联合直省各疆吏,恭请即日回跸。那拉贵妃也日日怂恿,惹得咸丰帝懊恼,检出南中奏折一大叠,掷与贵妃道:“你瞧,你瞧,朕在京时,已闻得江南大营又复溃陷,和春、张国梁统已阵亡。嗣后苏常一带,相继失守。近日徽州又报被陷,还有捻匪窜扰山东,这般时势还要回京什么?”东南军事借咸丰帝口中叙入,免与上文重复。看官,这懿贵妃自邀宠以来,从不见有这样御容,此番碰了一个大钉子,不知她心中如何难过。她却不露声色,婉言答道:“日前两江总督,已着曾国藩补授,山东的捻匪,昨已见过谕旨,命僧格林沁往剿。他两人统老成得很,将来必能告捷,万岁爷何庸过虑。惟京中无主,未免可忧,还请回銮为是!”咸丰帝并不回言,竟歪在炕上,好似睡着去了。懿贵妃不便再劝,只好随着御驾在热河过年。
是年冬季,咸丰帝已精神恍惚,坐卧不宁,咯血、梦遗诸症,次第发作。到十一年元旦,勉强起床,御澹泊诚敬殿受贺。转至勤政殿,赐近支亲藩筵宴。六宫妃嫔,也遵着京中旧例,庆赏一天。只咸丰帝终怏怏不乐,午牌后便入内高卧,咨嗟不已。京内外各大臣统着人赴行在上表,贺喜以外,并请回銮吉期。咸丰帝尚想延挨,经懿贵妃联合皇后彼此互劝,乃谕于二月十三日回銮。扈从各员,因回銮期近,各自预备。独怡亲王载垣、郑亲王端华,及宗室尚书肃顺,一些儿没有举动。大众怀疑得很,私下去问肃顺。我亦欲问之。肃顺笑道:“据我看来,回銮的日子恐没有这般迅速。”大众道:“谕旨煌煌,那里还可更变!”肃顺道:“诸公不信,到期自知。”大众不便续问,只一日一日的待着。到了二月初旬,并没有安排銮驾的消息,大众才觉惊疑。至二月十一日,颁发上谕:改期二月二十五日。过了十天,由怡亲王载垣,奉旨宣召各大臣会议。大众应召毕集,由怡王迎入。行过了礼,怡王才启口道:“今晨奉到面谕,乃系圣躬违和,未便启程。因令各王大臣从长计较,究应回銮与否,详实奏闻。”大众听说,各钳住了口,不赞一辞。忽见肃顺开言道:“圣上意思,是不愿回銮。但皇言不便反汗,所以令群下会议。现在只可曲体圣衷,联衔复奏,缓日回銮罢!”怡亲王道:“我亦这么想。”当下此唱彼和,无不赞成。一班马屁鬼。遂由怡王领衔,谏阻回銮。奉批:着照所请。竟将前时颁下的成命化作乌有了。大众服肃顺先见,相晤时很是赞扬。肃顺道:“诸公但知其一,未知其二。试想圣上在京时,整日住在圆明园,现在成为焦土,回銮后见了故址,宁不伤心?况皇上所宠的四春娘娘,遵着祖制不能入宫,将来当安插何处?目下圣体违和,也是为着这事忧劳所致。咱们不能为皇上分忧,已自抱愧,难道还要皇上添忧么?”一口道破,确是明见,奈不逮一哲妇何。大众才各自了然。99lib?
这番话传入宫中,懿贵妃很是不悦。即密遣心腹宫监安得海,夤夜入京,叫恭王奕?前来。奕?胆小,不敢遽允,只会同军机大臣文祥,酌缮奏折,愿赴行在祗问起居。安得海回至行在,奏折亦即赍到。咸丰帝阅奏毕,即召载垣入,拟定旨意,叫他不必前来。谕云:
朕与恭亲王奕?,自去秋别后,倏经半载有余。时思握手而谈,稍慰廑念。惟朕近日身体违和,咳嗽未止,红痰尚有时而见,总宜静摄,庶期火不上炎。朕与尔棣萼情联,见面时回思往事,岂能无感于怀!实于病体未宜;况诸事妥协,尚无面谕之处。统俟今岁回銮后,再行详细面陈。着不必赴行在,文祥亦不必前来。特谕。
这谕发出,懿贵妃的计策全然无效,一腔热愤都喷在载垣、端华、肃顺身上,专待机会到来,把三人立刻处死。可怜怡郑两亲王尚蒙在鼓里,未曾防着。死了。只肃顺有些乖觉,尝密语怡郑两王,叫他先事预防,毋堕彼手。怡郑二王威尊势盛,那里放在心上。可巧侍卫荣禄与懿贵妃有亲戚关系,贵妃与他暗中联络,作为外援。这事被肃顺闻知,遂至怡郑二王处,令他密奏帝前,废去贵妃。怡郑二王还疑肃顺多事,但心中恰也记着。
是年夏季,天气酷暑,热河一带也是炎热得很。咸丰帝病体加剧,日夕卧着,有时记着四春娘娘,令她入侍。偏这懿贵妃从中阻挠,不许近前。就使见了一面,也是不便多谈。因此咸丰帝怀恨贵妃。怡郑二王,微窥上意,问疾时,请屏去左右, 密陈贵妃、荣禄内外勾结事。木朽虫生。咸丰帝半信半疑。拟俟病体少痊,调查确证。无如心越烦闷,病越沉重。到六月初九日诞辰,扈从各王大臣统至福寿园朝贺。咸丰帝尚勉力支撑,莅园受礼,并即赐宴。欢宴未终,咸丰帝已挣扎不住,令两太监扶掖还寝。妃嫔人等,还待着行礼,由宫监宣诏赐免。自是咸丰帝终日卧着,不能临御如常了。
看官听着,这咸丰帝即位初年,颇思振作有为,干一番旋乾转坤的事业。可奈内有发捻,外有英法等国,哗乱不休,扰得心尽力疲,仍归无效,反丧失了许多土地、许多金钱。郁极思解,忙里偷闲,就把那绝色女子选了几个,作为消遣的玩物。谁知女色蛊人,容易伐性,以一御十,不耗亦枵。又况仓皇出狩,饱历风霜,怅皇路之多艰,痛名园之不复;又复谗间交作,谣诼多端,任你如何强壮,也要变成痨瘵。一挨两挨,竟致不起。总束数行,可作当头棒喝。皇后、贵妃急得什么相似,日日到京中催趱御医。来了几个岐黄妙手,能医病不能医命。至七月中壬寅这一日,病已大渐。咸丰帝密嘱皇后,取出一张遗旨,交付了她,叫她不要遗失。皇后瞧了一瞧,便藏在怀中。暗伏下文。凑巧懿贵妃也踱将进来,还道是交代御宝,忙向皇后婉问。咸丰帝已闻着,道:“御宝么……”就从枕边检出交与皇后。随命召载垣、端华、肃顺、景寿、穆荫、匡源、杜翰、焦祐瀛等八人,入草遗诏:立皇长子载淳为皇太子。又嘱咐了数语,无非是托孤寄命的话头。八人退出,又阅一宵,到癸卯日寅刻,咸丰帝竟崩逝去了,享寿三十一岁,庙号文宗。载垣、端华、肃顺等,入内哭临。
至大殓后,即扶出六岁的皇太子,在柩前即皇帝位。越日,尊皇后钮祜禄氏及皇太子生母皇贵妃那拉氏,均为皇太后。并后匹嫡,乱之本也。旋复上皇太后徽号曰慈安,上生母皇太后徽号曰慈禧。并拟定新皇帝年号,是“祺祥”二字。新皇帝年只六岁,所有一切政务,自然由载垣、端华等独断独行。且因咸丰帝遗命有赞襄一语,他八人遂自称赞襄政务王大臣。先颁喜诏,复颁哀诏。
过了数天,即接到恭王奕?等来折,请准至热河奔丧。载垣、端华、肃顺等私议道:“奕?此来,不怀好意,须阻住他方好。”当下由肃顺拟旨,略说京师重地,留守要紧,毋庸来此奔丧等语。
这道旨才颁发出去,忽由两宫太后发下御史董元醇一折。载垣取来瞧着,不禁连声叱道:“混帐,放屁!”正是:
贵胄挟权方蓄意,台官拜折忽翻新。
毕竟折内有何言语,待小子下回表明。
那拉贵妃之始阻出狩,继劝回銮,名正言顺,一若关心大计,毫无私见者。然迨文宗弥留,第一着即索御玺,揽权之私心已见,厥后生杀予夺,唯所欲为,先后判若两人。人皆疑之,吾谓无庸疑也,小忠小信正所以固结主意,笼络人心耳,他人不敢阻,而彼独阻之,他人不敢劝,而彼独劝之,惟其敢也,所以成后此种种之辣手。明眼人阅到此回,尤见著书人深心。
第十回 定密谋启程返跸 戮辅臣创制垂帘
却说董御史所陈奏折,由怡亲王载垣取阅,顿时痛詈不休。端华、肃顺从旁瞧着。端华道:“我朝祖制,从来没有见过。那个胆大的御史敢倡此议?”肃顺道:“这是明明有人主使,咱们须要力争哩!”正说着,忽有懿旨下来,立召赞襄王大臣入议。载垣等便即趋入。见两太后东西分坐,当即行礼。礼毕,先开口的是西太后,就是咸丰帝在日的懿贵妃。在下又要改称了。特补一笔。西太后谕道:“御史董元醇,奏请两宫垂帘听政,这件事果可照行么?”奏中要旨从此叙出。载垣道:“这是祖制所没有的,请两宫太后明察。”西太后道:“祖制虽是未有,但也不曾禁止。况如原奏所言,应派近支亲王一二人辅政,内外相维,很觉妥当。看来可以照办。”端华就接口道:“祖制究不可违。祖制所有,不好妄废;祖制所无,亦不好妄作。奴才等只知谨守祖训的。”西太后面有愠色,东太后恰怡然道:“这是重大的题目,你等须静心参酌才是。”西太后道:“他们的意思,简直是不肯奉旨哩。”一句紧一句。肃顺至此,忍耐不住,竟直说道:“奴才等赞襄皇上,不能听命太后。况是有违祖制,教奴才如何奉诏?”西太后陡睁凤目,怒视肃顺。大有扑杀此獠之态。东太后瞧这形容,便道:“且从缓议。教他们暂退罢!”亏她解围。载垣等便碰头而退。肃顺出外,复语载垣道:“董元醇那张奏折,倒要严加驳斥,免得他人希旨承颜,再来效尤。”料事颇明,奈偏不从汝愿,奈何!载垣、端华连声称“善”。随叫军机拟旨,抬出祖制两字,把董御史严斥一番,方觉安然。
过了数日,忽报恭王奕?已到行在。载垣等很是惊疑,正拟遣人探问,恭王已投刺请见。载垣等只好迎入。相见毕,便问奕?来意。奕?道:“此来不过是叩谒梓宫,慰问太后便了。”载垣道:“六王爷未曾奉召,竟自离京,京内何人负责?”奕?道:“在京王大臣,多得很呢!况目下安靖如常,没甚可虑。俟谒过梓宫,并请过两宫太后安,即拟返京。此间政务,有诸公在,自问年轻望浅,不敢预闻。”肃顺笑道:“梓宫可谒,惟两宫太后处不应入觐。”奕?问是何故?忽从肃顺背后转出一人,朗声道:“两宫太后与六王爷有嫂叔之嫌,古礼嫂叔不通问,所以不应入觐。”孝庄后且下嫁摄政王,祖制如斯,何故失记?反要援引古礼呢!奕?视之,乃是军机大臣杜翰。刚思辩驳,听载垣等已同声附和,料知口众我寡,不便争执,反婉词答道:“有这嫌疑,只好托诸位代为请安了。”随即起身辞出,回到寓所,心下很是踌躇。巧值太监安得海到来,便与密商许久,想出一个离奇的法子,安太监方才别去。
这日晚间,灯光黯淡,月色朦胧,避暑山庄门外有一男一女联翩趋入。侍卫忙去检视,当先的乃是安太监得海,随后的好像宫娥模样。便不加盘诘,由他入内。翌日黎明,侍卫尚未上班,安太监已将宫娥导引出去。看官,你道这宫娥是谁?就是皇叔恭亲王奕?。郑重言之。原来恭王此来,实奉西太后密召,商议秘谋,偏偏被八个赞襄大臣从旁拦阻,不许入宫请安。那时由安太监想一妙法,令恭王乔扮宫娥,混入行官,密密切切的谈了一夜,商量妥帖,清晨即辞。侍卫等不知就里,总道是宫眷出入,没甚关系,那里晓得已暗度陈仓,中了他嫂叔密商的妙计。说明就里,令人醒目。
恭王出宫后,即赴梓宫前哭临。是夕,即至载垣、端华等处辞行,翌晨就启程回京。忽来忽去,明眼人便要动疑,载垣等茫乎若迷,安得不死?载垣、端华、肃顺等还道恭王索然而返,料无他虞。不意懿旨又下,着行在人员,预备车驾,恭奉大行皇帝梓宫回京。载垣不觉惊讶道:“有这么迅速,正是出人意外!”当下与端华、肃顺等入见两宫太后,请少从缓办。西太后沉着脸道:“大行皇帝在日,时思回銮,只因圣躬抱恙,未便登程。不幸赍志崩逝,在天有灵,早一日回京,即早一日告慰。如何还好缓办!”载垣碰头道:“恐怕京中未安,所以恳请展缓。”西太后道:“京中早已平静了。你等是赞襄嗣皇的大臣,应该导嗣皇勉尽孝思,趁此天气未寒,沿途安静,正好奉丧回去,仰可以安先灵,俯可以慰物望。这才叫作赞襄尽职哩!”这番话说得载垣哑然无言,就是能言善辩的肃顺,也变作反舌无声。没奈何只好遵着旨,退出宫门。第一着失败了。载垣还怨着端华、肃顺道:“你们这两人今日为何半句不说?”肃顺道:“西后最恨的是我,我还要说什么?且至住所再商。”
数人徐步回来,同至怡王住所。肃顺才献计道:“回銮时候,咱们八人分做两起走罢!”载垣道:“这是何意?”肃顺道:“扈驾的扈驾,护送梓宫的护送梓宫。”载垣尚莫名其妙,肃顺附载垣耳道:“我不害人,人将害我。为今日计,莫如由王爷带着侍卫兵丁,扈送两宫,由间道先回。途次如可下手,便好除掉那拉氏,以免后患,”计太毒了。载垣不由得伸舌道;“这……这事可使得么?”肃顺道:“此计不行,死在目前了。”载垣道:“你与我同去否?”肃顺道:“我在后护送梓宫,接应王爷,先后声援,不怕他们谋我。”叫别人去使毒计,自己恰安居后面,真是良策。载垣还有些胆怯,再与端华商量,请他同去作一帮手。端华应允。议既定,即奏拟回銮日期,并请两宫太后及嗣皇帝,于恭送梓宫登舆后,先行启跸回京,以节劳勚。又将赞襄王大臣派定,某某扈驾,某某护送梓宫等语奏明。西太后得了此奏,很中下怀,她正想先日到京,好与恭王密商一切,计除三人。当即下谕:准于九月二十三日恭送梓宫登舆,先从间道返跸,祗候梓宫到京,在德胜门外恭迓。着王大臣敬谨将事,毋稍陨越,云云。启行前一日,西太后先密召侍卫荣禄,叮嘱再三,方命退出。强中更有强中手,怡王奈何?肃顺奈何?
次日天明,两宫太后挈着幼主,并六宫妃嫔等,以及扈从文武各大员,出丽正门,跪送梓宫登舆。然后把随从分作两路。太后、皇帝妃嫔等人,由怡郑两王拥护,从间道进发。途次遇着大雨,道路泥泞,很是难行。西太后下旨:着随从等催趱前进,毋惮勤劳,到京自有重赏。于是冒雨登程,除夜间驻跸外,片刻不停。行到古北口,四面都是旷野,猿啼鹤啸,凄寂异常,怡郑二王正思动手,猛见侍卫荣禄带兵一队从后赶来,怡王觉得有异,急忙启问。荣禄 7b54." >答称奉两宫太后密旨,特来保护。怡王还思阻拦,不意荣禄不再理睬,直至两太后辇旁请安。自此晨夕不离,就是途中供奉,也由荣禄严密检査,一些儿没有遗漏。怡郑两王不敢发难,只好瞪着两眼由他前去。第二着又失败了。九月二十九日,两宫以下安抵都门。留京王大臣等,由恭王带领出城排班跪迓。两宫太后宣旨平身。大众谢恩起来,站立两旁。这冠冕堂皇的銮驾,竟由侍卫、宫监等安安稳稳抬入京城。想从怡郑两王跟中看出。迎送各员统同随入。怡郑两王一时也没有摆布,暂回原邸安息。
越宿,即由大学士贾祯领衔会集朝臣,奏恳两宫太后垂帘听政。一折甫上,两折又来,乃是钦差大臣副都统胜保奏请皇太后亲理大政,并另简近支亲王辅政。两宫太后瞧过后,把垂帘事交议,即授恭亲王奕?为议政王。十月初二日,梓宫到京。
两宫太后又挈着嗣皇,及各王大臣等孝服出迎,怡、郑两王也随班行礼。但见两宫左右统是禁军拥卫,此外又有大营驻扎。料是恭王奕?所使,又惊又恨。惊固不必,恨亦无益。及梓宫入城奉安,即颁下一道谕旨:令载垣、端华、肃顺着即解任,景寿、穆荫、匡源、杜翰、焦祐瀛退出军机。迅雷来了。载垣等闻这上谕,已知祸事临头。只因肃顺尚留次密云,未曾到京,眼前少了一位智多星,正是焦急万分。这个智多星徒知趋避,也不中用。忽由恭王奕?、大学士桂良、周祖培、军机大臣户部左侍郎文祥,率领侍卫数十人,不待通报竟大着步走入门来。载垣愕然道:“诸位到此有何公干?”奕?道:“有旨饬王爷解任。”载垣笑道:“我已早闻知了。解任乃是小事,为何烦劳诸位同来?”奕?道:“还有旨。”载垣道:“你们大惊小怪,都是糊涂得很。你想,我等是赞襄大臣,面受先皇顾命,无论大小政务,统由我辈裁决。我辈未入,旨从何来?”奕?笑道:“你敢不遵旨么!”正争论间,郑亲王端华也昂然直入。他闻恭王等到怡邸中,未识何因,故此前来探问。自来送死。奕?见他进来,便道:“郑王爷也来了,巧得很,好与咱们同行。”端华道:“到那里去?”奕?道:“到宗人府去!”端华尚未回答,载垣忙向端华道:“你不要听他,他们是假传圣旨哩!”奕?厉声道:“圣旨岂可假传?你不肯接旨,咱们也顾不得了。”便喝令侍卫动手。侍卫等便一齐上前,狐假虎威,不由两人分说,将他俩捆缚定当,像扛猪般扛了出去。妙语解颐。扛到宗人府,交给宗令看管,随即入宫复奏。载垣、端华两人方才拿下,那诡计多端的肃顺,也由睿亲王仁寿、醇郡王奕譞押解前来。原来西太后最恨肃顺,亦最忌肃顺,闻他留次密云,先密令仁寿、奕譞二人带了禁旅,夤夜去拿问肃顺。肃顺因密谋失败,正恐着了道儿,故意的逗留不进。这夕正闭门高卧,忽闻兽环大震,正思起床出问,不意豁喇一声,门已大开,一班如虎似狼的卫队导着两位红顶花翎的大员飞速入内,把他揿住床上,套入脚镣、手铐,似凤阳女子牵猢狲,随手扯去。上文说像扛猪,此处说似牵猢狲,绝妙映照。肃顺瞧那钦差,认得是仁寿、奕譞,便问何罪被逮?仁寿只答称“奉旨拿问”四字。肃顺道:“未曾革职,先要拿问,恰是奇闻!”奕譞笑道:“既要拿问,自然革职,你不必多言,且至宗人府再说。”肃顺无可奈何,只得由他牵住,跟同入京。一到宗人府,见载垣、端华两人先已被囚,不由得叹息道:“那拉氏真好辣手!我辈没命也罢,只灭清朝者叶赫,那话儿也应验了。”藏书网
次日,即在宗人府听审。坐堂的大员,除宗正外,无非是大学士贾祯、桂良等一班人物。审讯的事件也无非是营私舞弊、罔上揽权等几条案子。载垣、端华还要答辩,肃顺道:“辩什么,那拉氏总要葬死我们的。但我恰要问明一声:‘新皇未曾登极,革职拿问的谕旨,何人钤印?’”宗正道:“是两宫太后钤印,所用的乃是先皇遗宝。”肃顺道:“可是同道堂印么?”宗正答一“是”字。肃顺道:“罢罢,好一位西太后,你们趋奉着她,总是吃着不尽!”又顾载垣、端华道:“不听吾言,致有今日。”原来肃顺当日曾要载垣、端华预索御宝,载垣落了人后,故有此语。宗正还要索供,肃顺道:“随你如何定谳,我总承认。”宗正即递与一纸,令他签字。肃顺立即签就。宗正又令载垣、端华两人照签,两人尚是狐疑,肃顺道:“承认也死,不承认也死。武瞾重生,顾命大臣还想逃死么?”两人亦即签讫。仍牵禁暗室。当由听审诸大员谳定罪名,当日奏闻。次日即颁谕道:
宗人府会同大学士九卿翰詹科道等,定拟载垣等罪名,请将载坦、端华、肃顺照大逆律,凌迟处死一折。载坦、端华、肃顺于七月十七日皇考升遐,即以赞襄政务王大臣自居。实则我皇考弥留之际,但面谕载垣等立朕为皇太子,并无令其赞襄政务之语。载垣等乃造作赞襄名目,诸事并不请旨,擅自主持。即两宫皇太后面谕之事,亦敢违阻不行。御史董元醇条奏皇太后垂帘事宜,载垣等独擅改谕旨,并于召对时,有伊等系赞襄朕躬,不能听命于皇太后之语。当面咆哮,目无君上。且每言亲王等不可召见,意存离间。此载垣、端华、肃顺之罪状也。肃顺擅坐御位,于进内廷当差时,出入自由,目无法纪,擅用行宫内御用器物;于传取应用物件,抗违不遵;并自请分见两宫皇太后,于召对时,词气之间,互有抑扬,意在构衅。此又肃顺之罪状也。一切罪状,均经母后皇太后、圣母皇太后,面谕议政王、军机大臣,逐款开列,传知会议王大臣等知悉。兹据该王大臣等按律拟罪:请将载垣、端华、肃顺凌迟处死。当即召见议政王、军机大臣等,面询以载垣等罪名,有无一线可原。据该王大臣等佥称:载坦、端华、肃顺跋扈不臣,均属罪大恶极,于国法无可宽宥。朕念载垣等均属宗人,遽以身罹重罪,悉应弃市,能无泪下!惟载垣等前后一切专擅跋扈情形,实属谋危社稷,是皆列祖列宗之罪人,非独欺凌朕躬为有罪也。在载垣等,未尝不自恃为顾命大臣,纵使作恶多端,定邀宽宥。岂知赞襄政务,皇考并无此谕,若不重治其罪,何以仰副皇考付托之重,亦何以饬法纪而示万世。即照该王大臣所拟,均即凌迟处死,实属情真罪当!惟国家本有议亲议贵之条,尚可量从末减,姑于万无可贷之中,免其肆市。载垣、端华均着加恩,赐令自尽。肃顺悖逆狂谬,较载垣等尤甚,本应凌迟处死,现着加恩改为斩立决。至景寿身为国戚,缄默不言,穆荫、匡源、杜翰、焦祐瀛于载垣等窃夺政柄,不能力争,均属辜恩溺职。穆荫在军机大臣上行走最久,班次在前,情节尤重。该王大臣等拟请将景寿、穆荫、匡源、杜翰、焦祐瀛革职,发往新疆,效力赎罪,均属咎有应得。惟以载垣等凶焰方张,受其钳制,均有难于争衡之势,其不能振作,尚有可原。御前大臣景寿着即革职,加恩仍留公爵,并额驸品级,免其发遣;兵部尚书穆荫,着即革职,加恩改为发往军台效力赎罪;吏部左侍郎匡源、署礼部右侍郎杜翰、太仆寺卿焦祐瀛,均着即行革职,加恩免其发遣。钦此!
谕下后,即派肃亲王华丰、刑部尚书绵森,往宗人府逼令载垣、端华自尽。又派睿亲王仁寿、刑部右侍郎载龄,监斩肃顺。
三人已死,一班王大臣已知西太后手段,那个敢去虎头上搔痒!垂帘听政的局面当即大定。十月初九日,皇太子载淳即位于太和殿,以明年为同治元年。“同治”两字,?含有两宫同治的意思。本由载垣等拟定“祺祥”,嗣因载垣等犯法,遂易号“同治”。这是大学士贾桢揣摩迎合想出来的。十一月朔日,帝奉两宫皇太后御养心殿,垂帘听政,批发谕旨,统盖“同道堂”印,后人有诗咏道:
北狩经年跸路长,鼎湖弓剑望滦阳。
两宫夜半披书事,玉玺亲钤同道堂。
未知垂帘后如何情形,且待下回分解。
西太后一耳,载垣、端华、肃顺则有三焉,益以景寿、穆荫、匡源、杜翰、焦祐瀛,且合而为八矣。以一服八,谁曰不难?乃西太后出之以秘密,行之以沉静,成之以果毅,卒玩八人于股掌之上,或杀或逐,任所欲为,方诸吕、武,不是过也。本回纯为西太后着笔,举西太后之心术、之手段,备揭无遗。于此可以见妇人之足畏,于此可以见清室之无人。
第十一回 平粤酋特颁懋赏 谴亲王隐饬朝纲
却说两宫皇太后垂帘听政,所有国家政务。东太后素性沉静,不愿多言;西太后仗着才能,凡召对臣工取决万几,统是由她作主。东太后拱手受成而已。西太后既除了载垣、端华、肃顺三人,复将他平日党羽罢黜治罪。然后下一懿旨,略谓:首恶已除,余党概免株连。尔大小臣工,此后宜争自濯磨,守正不阿,毋得再蹈恶习,自取罪戾,云云。欲要守正不阿,除非请两宫撤帘。于是王大臣及侍御等又交颂西后仁慈,不为己甚。其实与西后反对的人物,已是一扫而空了。西太后又想起圆明四春当日争宠,早拟除灭了她。只因回銮训政,忙个不了,一时无暇下手。此时三凶已去,朝右肃清,便抬出“祖制”二字,说“宫内不准容留汉女”,把四春一一驱逐。又密嘱宠监安得海,叫他即日发落。安太监狐假虎威,立刻到四春娘娘处宣旨撵出,并不准她携带物件。四春娘娘还想哀求,怎禁得安太监的凶悍,一声吆喝,手下宫监一齐动手,把四春娘娘穿着的宫衣、戴着的宫妆,尽行脱卸,牵扯出官。可怜这四春娘娘花容狼藉,涕泗横流,首似飞蓬,面如黄蜡,比前时圆明争宠情景何如?令人有无限沧桑之感。出宫时尚有宫人瞧着,代为欷歔,后来竟不知下落。或说是被鸩死,或说是杖毙。当时守着秘密,不好妄测。遇着这位狠心辣手的西太后,就使杀几个王大臣,也是没甚纳罕,何况那无权无势的四春娘娘,到这地步还有什么不死!不过较汉朝人彘、唐室醉妪,稍差一点,便算是西太后的仁德。人彘醉妪,贻痛千古,独四春身后未闻如何死法。吾知西太后手段,且比吕、武为优。
只是西太后恰也英明,处置宫禁原是一丝不漏,对付外省也觉井井有条。听政后,即命两江总督曾国藩,统辖江苏、安徽、江西三省,并及浙江全省军务。所有四省巡抚提镇以下,概归节制。旋复加协办大学士衔。又拔沈葆桢为江西巡抚,李鸿章为江苏巡抚,左宗棠为浙江巡抚。东南一带,长毛以次荡平,悍酋四处纵逸,复被各省大吏搜杀擒戮,无一漏网。如太平英王陈玉成,被苗沛霖擒送胜保军营,枭首河南;太平翼王石达开,被川边土司擒解骆秉章军营,正法成都;还有亲王僧格林沁擒斩捻首张洛行,云南藩司岑毓英擒斩回匪马荣,随处吿捷,懋赏有差。到同治三年六月,曾国藩弟国荃攻克南京,闭城搜杀三日夜,尸横遍地,血流成渠。太平酋目三千及兵十余万皆被戮,生擒洪仁达、李秀成等。天王洪秀全已服毒自尽,由官军发掘,锉尸扬灰。积年巨寇,一旦扫除。只秀全子福瑱,突围出走,尚在逃中。捷报到京,朝廷动色相庆。两宫太后更欢慰的了不得,当用同治帝名义,下一谕旨,道:
本日据官文、曾国藩由六百里加紧红旗告捷,克复江宁省城,逆首自焚,贼党悉数殄灭,并生擒李秀成、洪仁达等一折,览奏之余,实与天下臣民同深喜悦。发逆洪秀全,自道光三十年倡乱以来,由广西窜两湖、三江,并分股扰及直隶、山东等省,逆踪几遍天下。咸丰三年,占据江宁省城,僭称伪号。东南百姓遭其荼毒,惨不忍言。我皇考文宗显皇帝赫然震怒,恭行天讨,特命两湖总督官文为钦差大臣,与前任湖北巡抚胡林翼,肃清楚北上游。胡林翼驻扎宿松一带,筹办东征事务。复特授曾国藩为两江总督,并命为钦差大臣,东征江皖贼匪。号令既专,功绩日著。十一年七月,我皇考龙驭上宾。其时江浙郡县,半就沦陷,遗诏谆切,以未能迅殄逆氛为憾。朕以冲幼寅绍丕基,祇承先烈,恭奉两宫皇太后垂帘听政,指示机宜。授曾国藩协办大学士,节制四省军务,以一事权。该大臣受任以来,即建议由上游分路剿办。饬彭玉麟、杨岳斌、曾国荃等水陆并进,迭克沿江城邑百余处,斩馘外援逆匪十余万人,合围江宁,断其接济。兹据官文、曾国藩奏克复江宁详细情形等语,此皆仰赖昊苍眷佑,列圣垂庥,两宫皇太后孜孜求治,识拔人才,用能内外一心,将士用命,成此大功。上慰皇考在天之灵,下孚薄海民臣之望,自维藐躬凉德,何以堪此!追思先皇未竟之志,不克亲见成功,悲怆之怀何能自已!此次洪逆倡乱粤西,于今十有五年,窃踞江宁亦十二年,蹂躏十数省,沦陷数百城,卒能次第荡平,殄除元恶,该领兵大臣等栉风沐雨,艰苦备尝,允宜特沛殊恩,用酬劳勩。钦差大臣协办大学士两江总督曾国藩,筹策无遗,谋勇兼备,知人善任,调度得宜,着加恩赏加太子太保衔,锡封一等侯爵,世袭罔替,并赏戴双眼花翎。浙江巡抚曾国荃,坚忍耐劳,公忠体国,着赏加太子少保衔,袭封一等伯爵,并赏戴双眼花翎。钦此!.
随又下旨锡封有功诸臣,并颁发银牌四百面,赏给曾营将士。一面令各路官军搜剿长毛余孽。长毛嗣主洪福瑱,随着堵王黄文金出逃。先至浙江湖州府,被官军截回,继至安徽宁国府,又遇着官军,没奈何再窜至浙江淳安县地方,巧值浙将黄少春率兵截住,杀了一阵,黄文金陨命,洪福瑱拼命逃去。随带酋目已寥寥无几,潜至江西,偏被清吏席宝田闻知,发兵掩袭。可怜这日暮途穷的洪幼主逃入石城附近的荒谷中,总道山僻人稀,或可苟延残喘,谁知席军利害得很,穷山入谷的搜寻,不到数日已将洪福瑱生生获住,解到南昌,由巡抚沈葆桢飞章奏闻,奉谕就地正法。长毛穷凶极恶,宜乎无后,不足为洪氏惜。太平天国遂成为过去的历史,剪灭无遗了。
只有捻首张洛行虽已受擒,他的从子张总愚还是猖獗得很,纠合党羽任柱、赖文洸,东驰西突,蔓延为患。捻者捏也,亡命各徒聚捏成队,四出劫掠,故谓之捻,俗语叫他捻子。道、咸以前,就有这种捻匪,至洪杨乱起,捻匪趁势横行。先由给事中袁甲三等带兵往剿,日久无功。后命亲王僧格林沁继剿,方将捻首张洛行擒住,攻破他雉河集的老巢。随即追袭捻众,从安徽至河南,从河南入山东,沿途屡中敌伏,丧失将士颇多。僧王大愤,恨不得灭此朝食,自率亲兵数千,先大军行。遇着捻匪,不管什么得失,只有追杀一法。捻匪张总愚、赖文洸等,勾集党羽数万众,窜迹曹州,用了四面埋伏的计策,专等僧军到来。僧军昼夜穷追,赶到曹西,已是人困马乏,军士俱望休息,偏偏僧王不肯,催趱前进。到了日暮,已入伏中,一声炮响,前山后岭,左泽右陂,杀出无数捻匪,把僧王困在垓心,凭你僧王勇悍过人,也是冲突不出。可见徒勇无益。被围半夜,降卒复叛,捻匪乘时杀入,霎时间全军覆没,僧格林沁及总兵何建鳌、内阁学士全顺皆战死。恶耗到京,两宫太后统是震悼得很,降旨议恤予谥,自不消说。只继任讨捻的人,朝中无一良帅,仍由西太后主张,命曾国藩督办直隶、河南、山东三省军务,专力讨捻。两江总督的职任,改委了李鸿章。这位老成持藏书网重的曾国藩,与僧王性情大不相同。他却图个万全计策,想出一个圈地制捻的法子来。奏称捻匪已成流寇,官兵不能与之俱流,现惟分设四镇重兵,防剿兼施。安徽以临淮为老营,山东以济宁为老营,河南以周家口为老营,江苏以徐州为老营,一处有急,三处往援,首尾相应,方可以拙补迟,徐图功效,等语。两宫太后览奏也不好驳他,只得批了“准照所请”四字,由他缓缓的布置。
惟西太后听政四年,所有夙仇报复殆尽,又把那同胞的妹子配与醇王,已经成婚,正是夙愿尽偿,非常欣慰。一日临朝,部臣呈上交议案件,乃是两广总督毛鸿宾降级调用。西太后览毕,便向东太后道:“毛鸿宾照例降级,两广总督的缺分,不如着吴棠去吧。”东太后尚未答言,左边站立的一位亲王已先跪奏道:“吴棠现职不过是个漕督,资格上似乎太浅呢!”西后微睁凤目,见是恭亲王奕?,便沉着脸道:“叫他署理也属无妨。”恭王道:“署理与实授,相去不多。”西太后不待言毕,便道:“从前粤匪扰乱,所有立功的大臣,多是不次超迁,才得他感恩知奋,成此巨绩。难道这漕督吴棠独不便升任粤督么?”恭王道:“粤督系重要职任,吴棠资望太轻,恐怕不能服众。奴才并非与吴棠有隙,不过蒙慈恩宠眷,曾许议政,所以不得不参一末议呢!”西太后道,“谁不知你是议政王?只用人大权究不是操在你手。我要简任一个吴棠,你便硬要与我争执,过此以往凡事都可由你专擅,这要用我等垂帘听政做什么?”一语紧似一语,西太后确是很辣。恭王闻到这语,不由得勃然怒发,竟昂头道:“奴才自知无才,所以请两宫太后垂帘听政。太后既知奴才庸驽,还请赐恩撤去各差,俾奴才做个盛世散人,不胜感激!”说毕,就竖起左足,作欲立状。这一着乃是恭王大失着。清制:遇臣工召对,不许无故起立,所以防变未然。此次恭王骤欲起立,偏被这灵心慧眼的西太后瞧入目中,立叱侍卫纠仪。侍卫奉旨入内,即将恭王引下。西太后便语东太后道:“奕?自恃懿亲,敢违祖制,若非立加惩戒,将来臣下效尤,还成什么体统!”东太后徐答道:“惩戒他一次,也是应该的事情。”西太后即唤军机大臣上前,随命道:“奕?侵朝廷大权,滥举妄动,应褫去议政王职任,并撤去一切要差,以示惩儆。你等可拟旨下颁吧!”军机大臣唯唯听命。两宫太后当即退朝。是日即颁出上谕,略如西太后言,又加上“辜恩溺职”四字。次日,即命吴棠署理两广总督。原来吴棠系西太后恩人,小子曾于二回中表明。咸丰时已由西太后暗中保荐,历级上升。至垂帘听政后,吴棠官至漕督,西太后尚以为未足,因乘粤督开缺,即将吴棠调补。恭亲王未识原由,偏偏要循资任用,遂碰了一个大钉子。叙出原因,令阅者醒目。但恭王是当时第一位勋戚,忽然罢职,未免人人自危。惇亲王奕誴等先后陈请,统把议亲议功的典例,援引入告,恳两宫太后开恩起复。给事中广诚,上了一折,尤说得痛切异常,大致谓:庙堂之上,先启猜嫌,根本之间未能和协,骇中外之观听,增宵旰之勤劳,云云。广城颇有胆量。东太后览到此折,心中有所感动,就与西太后商量,意欲把恭王开复原职。西太后未以为是,因碍于面子,不得已将惇王等折,发交王大臣复议。过了两日,由礼亲王世铎领衔,复奏奕?咎由自取,惟系懿亲重臣,尚可酌量录用,等语。西太后至此不能尽违众议,因与东太后联名下旨,冠以上谕,道:.
朕奉慈安皇太后、慈禧皇太后懿旨,恭亲王谊属懿亲,职兼辅弼,在诸王中倚任最隆,恩眷最渥,特因其信任亲戚,不能破除情面,平时于内廷召对,多有不检之处;朝廷杜渐防微,若复隐忍含容,恐因小节之不慎,致误军国重事,所关实非浅鲜。且历观史册所载,往往亲贵重臣有因遇事优容,不加责备,率至骄盈矜夸,鲜克有终者,可为前鉴。日前将恭亲王过失严旨宣示,原冀其经此次惩儆之后,自必痛自敛抑,不至再蹈愆尤。此正小惩大戒,曲为保全之意。如果稍有猜嫌,则惇亲王等折均可留中,又何必交廷臣会议耶!兹览王公大学士等所奏,佥以恭亲王咎虽自取,尚可录用,与朝廷之意正相吻合。既明白宣示,恭亲王着即加恩,仍在内廷行走,并仍管理总理各国事务。此后惟当益矢慎勤,力图报称,用副训诲成全至意。钦此!.
这旨一下,恭亲王奕?免不得入朝谢恩。各亲王等又劝恭亲王卑以自牧,不应倚老卖老。恭亲王也觉自悔。在人檐下过,不敢不低头。无非热中而已。既奉了谕旨,当即于次日入朝,伏地痛哭,深自引咎。这副急泪从何处得来!两宫太后许其自 65b0." >新,便命退朝。复颁一上谕,道:
朕奉慈安皇太后、慈禧皇太后懿旨,本日恭亲王因谢恩召见,伏地痛哭,无以自容。当经面加训诫,该王深自引咎,颇知愧悔,衷怀良用恻然。自垂帘以来,恭亲王在军机处议政已历数年,受恩既渥,委任亦专,其与朝廷休戚相关,非在廷诸臣可比。特因位髙速谤,稍不自检即蹈愆尤。所期望于该王者甚厚,斯责备该王者不得不严。今恭亲王既能领悟此意,改过自新,朝廷于内外臣工,用舍进退,本皆廓然大公,毫无成见,况恭亲王为亲信重臣,才堪佐理,朝廷相待,岂肯初终易辙,转令其自耽安逸耶!恭亲王着仍在军机大臣上行走,毋庸复议政名目,以示裁抑。其勿忘此日愧悔之心,益矢靖共,力图报称;仍不得意存疑畏,稍涉推诿,以副厚望。钦此!
恭亲王经此挫折,遂不敢与西太后反抗。办理一切政务,自然奉命惟谨。一个謇謇谔谔的王公,化作唯唯诺诺的奴才了。也被西太后扳倒。是年秋间,举行文宗葬礼,以孝德皇后从葬。孝德皇后就是文宗的元妃萨克达氏。文宗未即位时,元妃已薨,此次同葬定陵。所有典礼均由恭王奕?承办。且因军务浩繁,筹款维艰,由恭王发起捐俸助集葬费。凡内务府及各部官员,无不孝敬捐纳,遂得凑成巨款。临葬时,辒辌首辙,辇辂盈途。两宫太后及幼帝以下,一律从行。至定陵,礼官读祝,喇嘛唪经,然后将皇棺告窆,置金圭、玉笏、珠串等于棺上,其余一切珍宝陈设,一一安置陵内,乃封门。既返,复由两宫太后下谕,嘉奖恭王,说他尽敬尽诚,有条有理。从前谴责的谕旨,着毋庸编入起居注,以示眷念勋劳,保全令名至意。于是恭王复渐得宠眷,所失权柄依次恢复。为下文谋去安得海伏线。这是后话慢提。.99lib?
转瞬间已是同治五年。元旦庆贺,循行大典,连接数日筵宴。正是醉赏升平,一派中兴气象。句中有刺。西太后最爱听戏,饬安总监得海,传入有名戏子,在宫中演了好几天。戏装不甚华美,竟将库中所存的贡缎裁作戏衣。每演一日,赏费至千金。这个消息传入御史耳中,免不得有几个忠臣硬来出头,奏折中不敢指斥太后,只好参劾太监。西太后以帝名批答,略说:所奏甚是。本朝从不许太监预政,并不许其乘间进言。二百余年,纲纪明肃。自两宫皇太后垂帘听政以来,恪遵家法,从不许太监稍有干政之端。如太监中有肆其狐媚之术,巧为尝试者,须立即惩治不贷。批语似甚详切,其实统是纸上画刀,无关痛痒。安太监的权势日盛一日,宫中称他小安子。除两宫太后外,要算小安子说话最灵,没一个敢违背他。西太后因他侍奉有功,更兼人物漂亮,异常宠幸。有时竟把御用的龙衣及玉如意赏给与他。龙衣可赐,如意可给,西太后之情不言而喻。小子曾有俚句一首,道:
到底中官是祸胎,兴衰莫谓数应该。
慈禧虽是英明甚,炀蔽都从嗜好来。
欲知后事如何,且至下回再叙。
粤寇之平,全赖曾国藩。西太后特别重任,不可谓非慧鉴。厥后肃清捻众,虽非曾氏所手定,然其圈地制捻之策,实足制捻众之死命,李鸿章遵其遗算,卒以平捻,故谓其功由曾氏,未始不可。即谓曾氏之功,由西太后造成之,亦无不可也。至于恭王被谴,因升迁吴棠而致。西太后为酬恩故,不惜去一勋戚,未免以私害公,不知此正所以见西太后之才,玩一亲王于股掌之上,谴责之,以示威,开复之,以示恩。能使王公大臣以下敬畏有加,何其善于操纵也。且升任吴棠以报德,亦无非西太后厚处,不足为病。至宠幸小安子,而骄侈之心始渐萌矣!阅者于夹缝中求之,自有分晓。
第十二回 奉密旨权阉出都 惊耗问慈闱肇衅
却说西太后重任曾国藩,令他督师剿捻。自同治四年夏季起,至五年秋季,相距一年有余,捻众驰突如故。国藩沿运河筑墙,为圈捻计。捻酋张总愚、任柱、赖文洸等,分路冲突,竟把防墙毁去,由山东窜河南。台官以国藩师久无功,交章弹劾。国藩本是个忧谗畏讥的人物,遂上疏告病。自称精力已衰,不堪任重,愿即降为散员,留营效力。两宫太后先尚慰留,经国藩再三固请,乃令他推贤自代。想都是西太后主张。国藩遂疏荐李鸿章视师徐州,并荐他胞弟曾国荃由湖北巡抚任内,移驻襄阳。奉旨准奏,唯仍令国藩回督两江,筹济饷械。国藩固辞不获,方返至江宁,与李鸿章替换职任。鸿章接着办捻。萧规曹随,仍用曾国藩的老法儿,随堵随剿。捻酋任柱、赖文洸窜逐东方,叫作东捻;张总愚拥众而行,叫作西捻。鸿章督师河南,先将东捻驱至山东,圈入胶州、莱州间,四面聚攻,任、赖二酋恰也狡猾得很,竟被兔脱。只是势焰已衰,部众零落。任柱走至日照县,被官军大杀一阵,身中枪伤,其下潘贵升,生了异心,刺杀任柱,函首乞降。赖文洸南走扬州,也被官军前后夹攻,束手成擒。眼见得东捻告平,红旗报捷了。李鸿章以下诸将,俱受厚赉;连曾国藩也升任体仁阁大学士,赏加一等云骑尉世职。大众无不喜悦,争颂两太后鸿恩。西太后实居大半。
独西捻张总愚,甚是猖獗。既窜入陕西,复自陕西入山西、直隶,直逼畿南。是时陕甘总督左宗棠,正尾追西捻,入直隶境。朝旨遂命他总统直隶诸军;又命李鸿章驰军会剿;京畿一带由恭亲王奕?,会同神机营王大臣设防。恭王奏饬诸帅一月平捻。期满,捻尚未平,左、李俱受谴。李鸿章复建蹙捻海东之计,迫张总愚于茌平,圈入黄河、运河间。总愚进退无路,投水死。西捻又平,免不得又有一番懋赏。恭亲王奕?,暨文祥、宝鋆、沈桂芬诸军机大臣,均因赞赏出力,得邀特赏;李鸿章升任协办大学士;左宗棠亦得加赏世职。自两宫太后训政以来,至此七年,把连年扰乱的发、捻一并荡平。东太后固是喜慰,西太后尤觉愉快。内外诸臣工,统晓得朝廷行政全由西太后主持,越发歌颂不止了。好算得福如东海。只陕甘尚有回匪蠢动,未尽告靖。左宗棠乘便入觐,召对时,由西太后殷殷垂询,宗棠奏称限期五年,定可报绩。西太后商诸东太后,命他即日去陕。宗棠受命,风驰电掣而去。是冬左宗棠即收服回匪董福祥,越年春,又大破回酋白彦虎,逐出陕境,进军甘肃,露布日驰。bbr>..
西太后因诸事顺手,朝政清闲,免不得居安思逸,因乐寻欢。这个小安子希旨承颜,素知西太后最爱戏剧,索性就西苑中造了一座戏园,招集梨园子弟,整日演戏。西太后看到出神,有时也扮着戏装,闲游消遣。徐娘半老,丰韵犹存,仿佛是月里素娥,图中大士。寓贬于褒。小安子日夕随着,寸步不离。岂亦张昌宗、张易之之流亚耶?语中用日夕二字,得毋唐突西施!此时同治帝年已成童,颇喜冶游。虽有倭仁、徐桐、李鸿藻等,在弘德殿授读,究竟教授皇帝不比那民间私墊,可以任情威吓,鞭詈交施,所以,这位同治帝每日读书听讲,不过两三时间。除此以外,常与那亲王子弟击球蹴踘,或令随身太监导游都市,微服往来。小安子常密报西太后。西太后爱子情深,总不免多言劝导。同治帝听得不耐烦,当面不好违忤母后,暗中恰深恨小安子。平时尝取一泥人,用小刀斫断首级,并怒指道:“你还敢摇唇鼓舌,播弄是非么?”皇帝固不宜微行,只小安子何不当面谏阻?偏要密报西太后。这便是大奸似忠,大诈似信。旁侍的小太监尚未明同治帝的意思。只恭王儿子载澄,与同治帝最是莫逆,因此传将出来,方晓得他怀恨在心,乃有这般举动。99lib.
偏这小安子巴结宫闱,尝语西太后道:“皇帝圣龄渐长,聪明的了不得。现闻性爱微行,都城中有花有酒,易动圣心,不如赶办大婚,防微杜渐为是。”西太后道:“我也这般想,但急切无此淑女,颇费踌躇。”小安子道:“员外郎凤秀有一女儿,听说德容俱备,若选立中宫,定能母仪天下。”想是暗得贿托。西太后道:“年龄如何?”小安子道:“比皇上约差一二岁。”西太后道:“且与东太后商议,再作计较。”小安子道:“民间婚嫁也须先时筹备,况皇上大婚,理应于数年前筹办起来。如督制龙衣,采织缎匹等事,均应提早赶办。”西太后道:“近来苏杭两处的织造,统是照例敷衍,所进呈的衣服,并没有什么出色。”厌故喜新。小安子忙接口道:“闻得粤东绣工异常精致,何不派人采办?”西太后道:“派谁去?”正要你说此语。小安子道:“总要派―个精细的人去干这事,方能配合身材,适中程度。不但皇上大婚的龙衣要格外仔细,就是太后平日服用亦须精办几件方好。”西太后素爱时装,听着这语,愈觉中意。便道:“派别人去恐没一人像你精细,派你去又是不便,奈何!”要西太后自己道出,小安子真乖刁。小安子道:“奴才虽是粗鲁,此事还能办得。未知何故不便?”西太后道:“你不闻本朝祖制么?祖制是宫监不得离都。”小安子道:“太后便是老祖宗,要怎么办便怎么办。若事事受着牵制,还办得什么事情?”这句话若从别人道出,定要受西太后严斥,独小安子说一是一,说二是二。西太后偏与他有缘,竟慨然俯允说:“你要去也是不妨,唯须秘密才是,休得沿途罗唆。”这是受激而来,不要看作俯允。小安子忙跪倒谢恩。西太后又嘱咐他快去快来,小安子连声遵旨。拜辞太后,即日整装出宫。
都门里面尚守着西太后的密谕,不敢声扬,一出都便是天髙皇帝远,由他作福作威。他乘着两艘太平船,船上悬着大旗,中绘一日,日中又绘着三足乌。何不绘独角兽!两旁列着许多旗帜,不是画龙,就是画凤。船内随从多人,一半是妙年的妖童,一半是绝色的少女。既是太监,需此何为?调丝品竹,音韵悠扬,所过地方,两岸观者如堵。地方官差人探问,答称奉旨南下,督织龙衣。看官,你想这位声势煊赫的安钦差,那个不前来趋奉呢?小安子不待勒索,已是金帛满前,腰缠十万。好一个美差。自直隶至山东,正是新秋时候,天高气爽,水净山明。小安子骋目舒怀,格外高兴。到了七月廿一日,适值小安子生日,在船中大开筵宴。上座设着西太后所赐的龙衣,阖舟男女依次拜祝。要拜死了。拜毕,小安子高踞上座,左男右女,侍坐承欢,玉软香温,纸醉金迷,足足的乐了一整日,方才撤肴。
一帆风顺,又隔数天,这日到了泰安县地方。夕阳在山,方拟停泊,忽后面来了好几只快船,船头立着一个军装打扮的武官,高声喝道:“前面是否安钦差的坐船?”这边水手即叱道:“不是安大人坐船,是那一个!你们大惊小怪做什么?”语未毕,但听武官答道:“既是安钦差,有事要见。”水手不知他是什么来头,还想呵叱,乃船内小安子,已经听见,便道:“外面何故喧哗?”当由侍从查明,据实回报。小安子暗想道:“难道此处地方官送赆仪来么?”休再妄想。便道:“船且少住,容他进来。”不一时,那武官带领兵弁数十名入舱,向着小安子拱手道:“你就是安钦差么?”小安子不禁发怒道:“何物武夫,毫不知礼!”武官道:“我是山东总兵王正廷,奉抚宪命邀你同去。”小安子益怒道:“什么抚宪不抚宪,就是当今皇上也不好得罪咱们。你去回报你混帐的抚宪,要老子去,除非奉皇太后的特旨!”王正廷正色道:“正是奉旨到此!”小安子道:“放屁,咱们奉懿旨南下,与你抚宪何涉?”王正廷道:“你到了抚宪处,自能分晓。”小安子道:“咱们不去,你敢如何?”王正廷道:“你不去,休怪得罪。”便命兵弁将安监侍从拿下。小安子道:“你拿咱们船内人一个,将来拿你们一百个!”兵弁听他大言,一时恰不敢动手。恼得王正廷双眉倒竖,怒目圆睁,厉声道:“抚宪奉有密旨,你等畏惧何为!”兵弁见总兵动恼,方仗着胆,将安监侍从反剪起来。舟中人虽不少,究竟文不敌武,除若干歌女外,统被捆缚停当。大约这位王总兵亦好女色耳,不然何以另眼相待耶!随喝令水手们,向济南进发。水手仰着军威,自然不敢违拗。倏硬倏软,便见炎凉世态。不到几日,便至济南。小安子在途中还是乱吵乱骂,王正廷绝不理他。等到舟已泊岸,令兵弁牵率男女人等,一齐登陆。然后向小安子道:“安大人安钦差,你也闹得够了,我与你同见抚宪去。”说时迟,那时快,已一手将小安子扯出舱外,登了岸,踉踉跄跄的走到抚辕。即令兵弁管着,飞步而入。小安子被他扯得头脑发昏,才定了一回神,见王正廷又出来,带他上堂。小安子身不由主,只得随他进去。一入仪门便见两旁列着许多官吏,又有堆赳赳的一班兵队,上面坐着一位冠冕堂皇、铁面无私的山东抚台丁宝桢。出丁抚台名,格外郑重。小安子毫不在意,慢腾腾的走至案前,朗声道:“丁抚台你何故劳动咱们?”丁宝桢喝道:“你是太监安得海,为什么擅自出都?”小安子听到擅字,便冷笑道:“你说咱们擅自出都,你为何擅做抚台,你莫非做梦不成!”丁宝桢说:“胡说!太监不准出都,乃本朝列祖列宗的成制,你敢违背么?”小安子嗤鼻道:“你去问皇太后来。”丁宝桢道:“我早已奏闻朝廷了,朝旨令将你就地正法!”小安子闻言,也不觉股栗起来,便道:“你敢是弄错了?”丁宝桢道:“我不与你多争,你且跪听圣旨!”言罢随即离座,令巡捕官向北设案,自己踱至案旁,饬小安子跪听圣旨。小安子不得已跪下,然后由丁抚宣诏道:99lib?
安太监擅自远出,并有种种不法情事,若不从严惩办,何以肃宫禁而儆效尤!着东南各省督抚,迅速派委干员,于所属地方,将六品蓝翎安姓太监严密查拿,令随从人等指证确实,不准任其狡饰。毋庸审讯,即行就地正法。倘有疏纵,惟该督抚等是问!其随从人等,有迹近匪类者,并着严拿,分别惩办,毋庸再行请旨。将此由六百里,各密谕知之。钦此!
读毕,便嘱王命司及巡捕官捆缚钦犯,推出正法。这时候的小安子,方才着急,泪下两行,吁求丁抚道:“这是皇上旨意,并不是皇太后旨意。皇上与安某原是死对头,现请你老人家飞奏太后,太后如不赦,安某愿受死罪。”丁宝桢道:“朝命毋庸审讯,即行就地正法,还要复奏何为?”小安子还是丁抚台、丁大人的哀求,迟了。怎奈丁宝桢毫不徇情,立命绑出。辕门号炮一声,小安子的吃饭家伙已应刃而落。其余一干人犯,暂羁狱中,候再奏请定夺。
看官,这小安子是受西太后差遣南下办公,所以有这般烜赫,为何山东巡抚丁宝桢敢令王总兵拿捕,一到抚辕即请出王命,把他枭首呢?说来话长,小子不得不略叙原委。原来小安子南下,东太后及同治帝并未与闻。首先奏报的,就是东抚丁宝桢。巧值西太后小疾,只东太后一人临朝,览了奏,便递与恭亲王奕?。奕?瞧罢,即奏道:“安姓太监是那一个?莫非就是安得海?”此时同治帝正在宝座,就随口答道:“想总是安得海,朕有好几日不见他了。”奕?道:“安得海何故南下?”东太后答称未知。同治帝也这般说。奕?迟疑一会,想亦有些瞧科。随奏道:“安得海擅自出都,显系违背祖制,应该严惩。”又要与西太后反对。同治帝道:“严惩还是不够,可饬东抚就地正法。”也是借公济私。奕?当即赞成。东太后道:“此事还须通知慈禧太后。”同治帝道:“母后违和,不必禀报。安监违背祖制,咎有应得,立杀无赦。皇叔就饬军机拟旨吧!”言毕退朝,奕?遵旨而出,就命军机处拟定上谕,火速颁发。丁宝桢果断有为,即照旨施行。到了安监伏法,复旨到京,西太后尚睡在梦里。又由东太后及同治帝作主,令将随从太监陈玉麟、李平安等,一并绞决,余犯分别惩办。丁抚复如命定罪,除陈、李等处绞外,男犯多半充戍,女犯多半释放。又是女子有幸。这案已了,又下一道严饬宫监的谕旨,其文云:
本月初三日,丁宝桢奏,据德州知州赵新禀称:有安姓太监乘坐大船,捏称钦差,织办龙衣。船旁插有龙凤旗帜,携带男女多人,沿途招摇煽惑,居民惊骇等情。当经谕令直隶、山东、江苏各督抚派员查拿,即行正法。兹据丁宝桢奏,已于泰安县地方将该犯安得海拿获,遵旨正法,其随从人等,亦已谕令丁宝桢,分别严行惩办。我朝家法相承,整饬宦寺,有犯必惩,纲纪至严。每遇有在外招摇生事者,无不立治其罪。乃该太监安得海,竟敢如此胆大妄为,种种不法,实属罪有应得。经此次严惩后,各太监自当益知儆惧。仍着总管内务府大臣,严饬总管太监等,嗣后务将所管太监,严加约束,俾各勤慎当差。如有不安本分,出外滋事者,除将本犯照例治罪外,定将该管太监一并惩办。并通饬直省各督抚,严饬所属,遇有太监冒称奉差等事,无论已未犯法,立即锁拿,奏明惩治,毋稍宽纵。钦此!
为这一诏又惹出一个小安子第二来。看官道是谁人?就是后来赫赫有名的李莲英。死了一个,又出一个,清宫可谓有人。莲英自十六岁入宫,人极秀媚,态度不亚小安子,宫中号他皮硝李。西太后亦甚爱宠。不过小安子资格较高一筹,因此安为总管,李居散列。安太监被杀,莲英亦已闻知,心中恰极喜慰,暗想总管一缺,小安子外,舍我其谁!瑜、亮原不能并生。只恐西太后多心,若闻风即报,转疑是从旁欣幸,所以隐忍不言。及上谕严饬宫监,未免动了一片兔死狐悲的念头,随即报知西太后。西太后病正告痊,陡闻此耗,不觉花容惨淡,含泪盈眶。所为何来?便问莲英道:“这事是何人主张?”莲英道:“想总是东太后的意思。”西太后道:“东太后素性和平,断不出此。必是有人从中播弄。”莲英道:“这也难料。”西太后突然起立道:“随我来。”莲英遵着随去。出门数步,便至东太后宫中,不待太监报闻,就大着步进去。东太后蓦见西太后到来,忙起身相迎,叙过寒暄,两下分坐。东太后贺他病痊,西太后道:“仰托洪福,只今日得一新闻,不知真否,特来请教!”东太后忙问何事?西太后道:“便是安得海南下,闻被东抚丁宝桢拿斩,这事可确么?”东太后道:“事是有的。”西太后蹙着眉道:“如何我全未得知?”东太后道:“正因贵体违和,所以不及商议。”西太后道:“安监出都,未始无罪。但立即斩决,也未免处罚太重了?”东太后道:“恭王奕?说是显背祖训,不便轻恕,所以命东抚就地正法。”全推在恭王身上,可见东太后畏事。西太后柳眉直竖,道:“奕?么,他又来干预赏罚,太没臣节。难道国家大政都好由他专擅么?”东太后道:“皇儿也说是可杀呢。”又推到同治帝身上去,东太后何其支吾。西太后道:“童稚无知,奈何信他?”东太后默然不答。还是李莲英从旁解围道:“安总管也太招摇,闻他出都南下,旌旗耀日,男女盈舟,沿途盛索供张,因此惹人属目,闹出这桩案情。”西太后瞧了莲英一瞧,便悻悻告别。既回宫,叱莲英道:“你们统是一鼻孔出气。”莲英忙跪下道:“奴才并不与安总管有隙,只安总管敢违慈训,亦觉不情。外人未明底细,或疑是慈躬纵庇,反累圣德,岂不是红日掩明么!”西太后冷笑道:“你算为我分谤么?”莲英连忙磕头。好一种做作。西太后道:“起来。”莲英方谢恩而起。
西太后命召同治帝。同治帝方在乾清宫唱戏,形容得意。见莲英奉旨宣召,随即至西太后处。请过慈安,西太后怒目道:“你瞒得我好!”同治帝摸不着头脑,便答道:“臣儿并没有什么隐瞒,何事触动慈怒?”西太后道:“你为何擅杀安得海?”同治帝笑吟吟道:“安得海是东抚杀的,不是臣儿杀的。”倒也会辩。西太后道:“东抚何敢擅自杀人。你不分皂白,竟传命出去,叫他杀却。你既有这般能耐,何庸我等垂帘听政!”同治帝仍嬉笑道:“宫监甚多,死了―个安得海,也没甚要紧。”语带双敲,看似稚语,与西太后颇有关系。西太后益怒道:“你是读过四子书的,你不闻杀一不辜,而得天下,圣者不为么?”同治帝又道:“安得海违背祖制,僭拟无度,明明有辜,杀之正当,圣母何必怜惜?”西太后道:“你何故瞒我?”同治帝道:“适因圣母染恙,恐致触怒,所以不敢禀白。”西太后以手指同治帝道:“数日不教训你,你敢同我斗嘴。捶你数下方好哩!”无语可说,只得摆出母后架子。同治帝急忙倒退,莲英又从旁婉劝,且对着同治帝,以目视地。同治帝喻意谢罪。面面顾到,正会趋承。西太后道:“滚出去吧!”同治帝如逢恩赦,转身急走,掉臂而去了。莲英复替西太后捶背,西太后尚恨恨不绝。次日升殿,严责恭亲王奕?,并有如此专擅,应革职黜爵等语。奕?又吓了一身冷汗,退朝回邸,忙与大公主商量。有分教:藏书网
懿旨重申几落职,佳人一语竟回天。
未知大公主为谁,容待下回说明。
孰杀安太监?西太后杀之也。西太后为嬖幸故,竟从安太监之请,密令出都。试思安太监之有此请者胡为?其有不沿途招摇,任情勒索乎?一遇刚正无私之丁宝桢,有磨刀一试而已。故吾谓杀安太监者,非他,西太后也。虽然此其间,亦有天焉,天嫉阉寺之弄权,偏使丁抚举发在西太后小病之时。否则西太后必特旨恩赦,有虽欲杀之而不能者。天假手于丁抚,令杀安太监,而又借以儆西太后。西太后不悟,徒衔恨他人,又用李莲英以代之,于是天怒速,而清祚将倾矣。本回寓意,是叙西太后明昧之转关,至贬刺安监,褒扬丁抚处,犹为衬笔。
第十三回 册立中宫大婚成礼 诏谕亲政母后撤帘
却说恭亲王回邸,与大公主密商。这大公主乃是恭王的女儿。为何得称公主?因她系咸丰帝所钟爱,至咸丰帝崩,西太后竟认为义女,封她为荣寿公主,宫中遂以大公主称之。大公主颇得西太后欢心,所以恭王令她入官,挽回慈眷。大公主奉了父命,即于是日谒见西太后。恭王眼巴巴的等待回音,至晚方见大公主回来。忙问西太后旨意如何?大公主答言不妨,已经吁恩宽免了。于大公主入宫乞恩处,恰从虚写,以免重复。恭王才把一日的忧虑,到此放宽。
话分两头,且说西太后失了小安子,懊怅了好几日。幸亏李莲英秀慧过人,好作小安子替身。小安子会干的事情,李莲英无一不能,且有特别技艺,高出小安子。遂益蒙慈眷,擢为总管。这位置想到手了。看官,你道莲英有何妙技?他有两种手术。一种是善能抚摩,西太后平居稍有不适,经莲英捶敲一番,便觉身体安泰,魂梦俱恬。一种是独工梳妆。西太后丰容盛鬋,天生成一头美发,鬒黑可鉴,如乌云相似。平时饬宫女梳髻,尝牵掣致痛,有时或掠断数茎;独经莲英手,毫无此患。且髻中梳髻,平分两把,谓之叉子头。垂后的余发,叫作燕尾。莲英为西太后梳成新式,较往时髻样尤髙,髻云上拥,鬟凤低垂,越显出几分妩媚。因此,西太后越加垂爱,所有言谈多半听信。不脱女流习惯,遂令狡竖复乘。僵桃代李,情过境迁,把记念小安子的思想渐渐撇在脑后。bbr>
嗣时左宗棠进讨甘回,岑毓英穷剿滇回,次第得手,陆续奏闻。只天津百姓,闹了一场教案,殴毙法国领事丰大业,并有好几个天主教堂亦被毁去。法人鼓轮到津,声势汹汹,硬要府县官抵命,险些儿又开战衅。亏得曾国藩、李鸿章等一面设防,一面议款,费了无数周折,总算把教案了结。究竟是中国官民晦气,杀了一个法领事,偿抵他民命十五条,知府张光藻、知县刘杰也革职充戍。还要给他抚恤银两若干,法人始满欲而退。曾、李两大员,因外国日强,中国日弱,早已奏请创办新政,练习洋务。两宫太后颇也采用几条。北京立同文馆,江南设制造局,福建置船政局,遣同知容闳出洋采办机器,派钦差大臣志刚、孙家榖偕美人蒲安臣赴美,商订互派领事,优待游历等约,又命直隶、江宁两总督分充北洋、南洋大臣。看似新机勃发,政局昌明,其实是徒袭皮毛,未得精髓,羊质虎形,济什么事?中国至今犹且如此,无怪当年。况且大学士倭仁、御史张盛藻等,统是顽固老朽,平时守着用夏变夷的古训,把新政新学批驳得一钱不值,彼要奏阻,此要撤销,暗中作梗,谣诼纷腾,就使有锐意求新的大人物,也惹得心懒意灰。西太后虽然刚断,意中恰也狐疑。只因曾、李是中兴名臣,也只好勉从一二,粉饰局面。否则后来拳匪何至扰乱??.
悠悠忽忽又是一两年,同治帝已是十七岁了。西太后想起大婚典礼筹备有年,乘此时光,正应赶紧举行。随与东太后商议,并提起凤秀的女儿。先入为主。东太后道:“凤女也好。但闻得崇绮有个女儿,贤明婉淑,颇与皇儿相配。且崇绮曾中状元,乃是本朝罕有的盛事。国初时候,满、汉分榜,只有旗人麻勒吉,得赐状头。至满、汉同榜后,崇绮算是第一个发迹。若选他女儿为后,岂不是格外喜庆么?”西太后踌躇半晌,方说道:“恐怕年齡太大些,闻崇女现年已十九了。”原来你亦知道了。东太后道:“比皇儿只差两岁,也不算什么年长。凤女的年龄是否与皇儿相当?”西太后道:“论起年纪来,凤女尚只十四,但德性恰是很好哩。此外还有前任都统赛尚阿的女儿,旧任知府崇龄的女儿,才貌统是过得去,前已各派宫眷验视过了。”又见西太后早有成心。东太后道::“且去召皇儿进来,令他参酌何如?”西太后道:“这也不妨。”便饬宫监召皇上入见。不一时,同治帝已到。谒过两太后。西太后道:“我两人与你择后,你喜欢年轻的,抑年长的?”同治帝不禁腼腆起来,呆立一旁。东太后道:“得―贤后,也是要紧,但说何妨?”同治帝道:“这凭圣母定夺。”西太后就把上文所叙的四女,略述一遍,并说凤女年纪虽轻,恰是贤慧得很。东太后又插口道:“我是主张年长的。年长的女子,究竟多些阅历。”同治帝即答道:“崇女年纪最长,应较合选。”东太后便笑道:“你倒也这般说么!”西太后暗暗纳闷,面上隐露不悦状。东太后瞧着道:“且与恭王奕?商议,再作计较。”到了恭王入见,也以立长为是。西太后不便违众,只得选立崇女为后。已伏嘉顺不终案。命钦天监拣择吉期,定于同治十一年九月举行大婚典礼。
即于同治十一年春间,预降懿旨:选翰林院侍讲崇绮女阿鲁特氏为后。所有纳采大征,及一切事宜,昔派恭亲王奕?,户部尚书宝鋆,会同各该衙门详核典章,敬谨办理,等语。诏甫下,两江总督曾国藩由江宁藩司奏报出缺。两宫太后很是痛悼,辍朝三日,赐恤特优。转眼间,暑往寒来,大婚期迩。先期备行六礼,加恩封崇绮为三等承恩公,崇妻瓜尔佳氏为一品夫人。至九月十二日,遣官祭告天地宗庙。越日,同治帝御太和殿,遣惇亲王奕誴为正使,贝勒奕劻为副使,特奉皇后册宝,诣承恩公崇绮第,册封崇女阿鲁特氏为皇后。又因西太后属意凤女,由恭王奕?先日调停,册封为妃。另命大学士文祥,及礼部尚书灵桂,赍册印至员外郎凤秀第,封凤女富察氏为慧妃。是夕,即命惇亲王奕誴,及贝子载容,行奉迎皇后礼。前导的是太和殿侍卫,后随的是坤宁宫彩娥,还有无数宫监,拥着一乘全顶金黄蟠龙绣凤的宝舆,所有仪仗,目不胜睹,笔不胜述。与第七回贵妃归省叙笔不同,前文详叙仪仗,本文详述侍从,以免重复。一片笙箫鼓乐的声音,环绕皇城,真个是世上罕闻,人间少有。偏偏天公不做美,疾风凄雨,彻夜飘零,把这般普天同庆的大喜事,未免减色三分。预兆不祥。奕、载两使,既至承恩公第,遵着仪注,恭迎凤驾。承恩公崇绮,先令女儿拜辞祖庙,然后导引登舆。仙乐三宣,香烟四袅,但见这位花团锦簇,珠围翠绕的皇后娘娘,由宫女等拥入舆中,随即启行。不多时已入宫门,至玉阶降舆,这时候百官鹄立,群从雁排。数位懿亲勋戚,奉着这位富贵风流、蕴藉秀逸的少年天子出来。为同治帝写照,恰合身分。登了宝座,宣皇后入殿,面北而立。那时阖廷王大臣都潜窥皇后芳容:面如满月,眉似春山,凤目轻盈,龙准圆润,珠光映鬓,黑白愈明,梨颊娇姿,丹青难绘;增之则太长,减之则太短,娉婷绝俗,举止大方;仿佛是天女下凡,嫦娥再世。各人都暗暗喝采。正凝视间,但听礼部尚书灵桂手捧金册,朗读册文,由皇后俯伏帝前,静听玉旨。至册文读毕,方娇滴滴微露清声,说是臣妾阿鲁特氏谢恩。礼部复宣诏令起,恭奉皇后印绶,交与坤宁宫总管,再由总管授与宫眷,佩着皇后身上。皇后再跪地谢恩毕,同治帝退入坤宁官,皇后亦徐徐随至。顿时钟鼓齐鸣,瑟琴迭奏,宫中行起合卺礼来。皇后奉觞,皇帝赐盏,醉劝醍醐之酒,春融琥珀之杯。既而帝卸龙袍,后弛象服,金缸影里,浅逗双蛾,绛蜡台前,斜倾四目。撤龙凤帐,展翡翠衾,安乐窝回避闲人,温柔乡试尝滋味,一宵恩爱,莫可言喻。次日黎明,帝后俱早起,帝率后诣寿皇殿行礼,又至两宫皇太后前行礼,礼毕,帝复御乾清宫。适慧妃亦已送至,由后带领朝贺。贺讫,帝临朝受王大臣朝贺,后返坤宁宫。慧妃以下亦请后正位,向后朝贺。越三日慧妃当夕,又是一番佳趣,说不尽的绸缪。此处不多填艳词,恰是详略得宜。.
惟这皇后德性贞淑,人品端庄,在两宫太后前,盥馈醴飨一切如仪。东太后颇爱她端方,西太后偏嫌她率直。两姑之间难为妇。况这西太后预有成心,偏憎偏爱,就使皇后如何承顺,总不能邀她欢愉,处处为下文伏笔。只面上强作喜容。宫中一切料理多由西太后专主,足足忙了十多天,于是恭上两宫皇太后徽号,东太后加了端裕二字,西太后加了端佑二字。喜气重重,宫廷内外,无不欢跃称庆。西太后踵事增华,多多益善,索性将赛尚阿女阿鲁特氏,崇龄女赫舍哩氏,也替同治帝纳入宫中。赛女受封珣嫔,崇女受封瑜嫔,想都是孤鸾命。女三成粲,合后为四,那时少年天子花朝拥,月夜偎,占尽人间艳福,真个是帝德乾坤大,皇恩雨露深。这两语,用在此处范围最合。西太后暗里调査,将同治帝待遇后妃情形,常令宫监密报。煞是多事。过了数月,闻同治帝的恩爱多眷注在皇后身上,其他妃嫔三人,虽然不甚冷落,总觉厚薄悬殊。西太后大为不悦。遇同治帝请安时,面谕道:“中宫不应过恋,我看她礼节疏略,福气淡薄,不如慧妃诸人,较为婉淑哩!”福气淡薄四字品评,恰是不错。同治帝勉强应命,暗想母后如何令我疏淡中宫,真正不解?嗣后辗转思维,方悟道:“是了,是了!偏不明说,语有含蓄。母后未免多心,我恰偏越要加爱哩。”自此与皇后益增缱绻。枕边衾里免不得漏泄慈言,惹得皇后珠泪双垂,哽咽不已。同治帝颇解温存,极力劝慰。皇后又感又恨,感着的是同治帝,恨着的是西太后。伉俪之情益笃,姑妇之隙愈深。
东太后莫名其妙,偏又生了归政的念头,与西太后熟商。西太后道:“恐怕皇帝年轻,未能亲政,如何?”东太后道:“人的智识也要从磨炼得来,有经验乃有识见。若长令置身闲散,恐―年一年的蹉跎过去,到了壮岁,还同傀儡相似。这也不可不防。”恰是至言。西太后道:“经验原不可少的。但国 5bb6." >家政务,上关宗社,下系民生,倘被他年少无知,闯出什么祸乱来,如何是好?”东太后道:“皇帝虽尚少年,究竟不是什么小孩子。寻常人家为儿授室,做翁姑的也要把家事交代,何况我皇帝家呢!俗语说得好,家有长子,国有大臣,要咱们垂帘听政,不过是个从权办法。屈指已是十二年,正好乘此交卸,你我安居宫内,优游岁月,免得日日操心,岂不是好么?”西太后沉吟良久,方道:“既这般说,不妨撤帘,让皇帝自去主持。但必须托付几个重臣,叫他匡过格非,免得贻误国家,方可无虞。”东太后道:“恭王奕?是皇室勋亲,想总靠得住的。倭相已是去世,还有徐、李诸大臣,向曾教读皇帝,位居师保,应也不致溺职。咱们归政时,重托他们一番,谅他们具有天良,必肯竭忠效力哩。”语语持正,不由西太后不从。西太后道:“但愿如此,我等方得享清闲福了。”议既定,遂授意内阁,命拟宣谕旨道:99lib?
钦奉慈安端裕皇太后、慈禧端佑皇太后懿旨,前因皇帝冲龄践阼,时事多艰,诸王大臣等不能无所稟承,姑允廷臣垂帘之请,权宜办理。皇帝典学有成,当春秋鼎盛之时,正宜亲统万几,与中外大臣共求治理,宏济艰难,以仰副文宗显皇帝付托之重。着钦天监于明年正月内选择吉期,举行皇帝亲政典礼。一切应行事宜,及应复旧制之处,着军机大臣大学士会同六部九卿,敬谨妥议具奏。特谕。?99lib.
钦天监奉到此谕,监正监副等自然格外小心。避凶趋吉,诹定一个良辰,乃是同治十二年正月二十六日,随即奏闻。一班王公大臣,因吉日已定,不便迁延,遂援古斟今,酌定若干条文,作为亲政典礼。这是中国官员善干的事件。奏入报可,礼部衙门遂即筹备起来。
凑巧日本遣使副岛种臣前来议约,与各国使臣联络入觐,微示要求。原来英、法、俄、美四国立约通商以后,外洋各国如德意志,如奥斯马加,如意大利,如荷兰,如丹麦,如瑞典、挪威等,俱援请互市,陆续订约。东洋日本由国王睦仁嗣统,尊王覆幕,变法维新,国势日盛一日。于同治十年间,曾命使臣柳原前光至天津,与李鸿章议定革约,未得清廷批准交换。至是复遣使到京。清廷把立约利害却看似无足重轻,不加研究,只将觐见礼节饬恭王奕?详谕日使。徒摆一空架子,于国事何益,中国之败实由于此。日使不肯遵行拜跪礼。略称中国皇帝与敝国皇帝相等,敝国自明治维新,废去拜跪旧制,今来觐见中国皇帝,也应彼此从同。恭王答以上国礼仪,理应如是,不得变更。日使又谓西国使臣,也行鞠躬礼,如何独歧视我国?恭王又说是中西体制,向来不同,未便援例。两下争论数日,由各国使臣调停,议定行三揖礼。于明年皇帝亲政后,方许觐见。惟中日商约,准于月内互换,争案才寝。是谓不揣其本,而齐其末。
会滇中又来捷音,云南巡抚岑毓英攻克大理,斩积年回酋杜文秀,坑死叛回数万人,滇边一律肃清。疆臣叙绩,朝旨赏功,又是一场大庆幸。转眼间腊尽春来,新年易过,渐近撤帘,内阁复颁下朱谕道:
顷奉两宫皇太后谕旨,皇帝寅绍丕基,于今十有二载,春秋鼎盛,典学有成,兹于本月二十六日,躬亲大政。欣慰之余,倍深兢惕。因念我朝列圣相承,无不以敬天法祖之心,为勤政爱民之治。况数年来东南各省,虽经底定,民生尚未乂安,滇陇边境及西北路军用未蒇,国用不足,时事方艰。皇帝日理万机,敬念惟天惟祖宗所以托付一人者,至重且巨,祇承家法,夕惕朝乾,于一切用人行政,孳孳讲求,不可稍涉怠忽。视朝之暇,仍当讨论经史,深求古今治乱之源,克俭克勤,励精图治。此则垂帘听政之初心,所夙夜跂望而不能或释者也!在廷王大臣等,允宜公忠共矢,勿避怨嫌。本日召见时,业已谆谆面谕。其余中外大小臣工,亦当恪恭尽职,痛戒因循,弘济艰难,弼成上理。有厚望焉。钦此!
届期,两宫太后撤帘,同治帝亲政。典制崇隆,仪制繁重,无庸细表,且至下回,再述撤帘以后的情形。
本回为两宫皇太后合传。册后之时,慈安主年长,慈禧主年幼,一持正道,一具私心,两太后之心术于此可见。至慈安倡议撤帘,慈禧尚有迟疑之意,亦一正而一私耳。或谓慈安所言,卒得照行,慈禧虽怀私意,终不能独违正议,是慈安未尝无权,慈禧亦未尝自专,何以都下人士犹多颂慈安,而訾慈禧耶?吾谓此正所以见慈安之长,慈禧之短。慈安于小事不计较,一任慈禧所为,唯册后、亲政两大端,所关重大,不得不以全力争之。至于内治不永,嘉顺不终,乃命数使然,非人力所能主。子舆所谓顺受其正者,慈安有焉。读此回,而两太后之品谊分矣。
第十四回 同治帝微行纵乐 圆明园谏阻兴工
却说同治帝亲政后,复加上两官皇太后徽号。东太后加号康庆,西太后加号康颐。两太后颐养深宫,比前日垂帘听政时,劳逸似乎不同。东太后很是畅适,独西太后尚有雄心,仍不免侦察朝政,监督嗣皇。所以同治帝往来两宫,于嫡母前尝依依不舍,于本生母前,恰是阳奉阴违。西太后察言观色,料知同治帝隐衷,时常衔恨。好在风调雨顺,国泰民安。陕甘总督左宗棠复奏报关陇大定,甘回叛酋马化龙受擒,陕西叛酋白彦虎虽仍被逃脱,也不过残喘苟延,现正进军西域,设法缉拿等语。朝旨一一俞允,并论功行赏有差。西太后以时局升平,也暂把懊恼心肠搁过一边,整日里,在宫中寻乐,借诗酒以陶情,借声歌以寄兴,有时或挥毫作书,有时或临池学画,到也清闲自在,不愁不烦。
只同治帝旷达性成,不喜羁绊。临朝以外,虽有后妃等作伴,无奈每日相见,不过尔尔。多情还是无情好,真花不及野花香。因此乐极生厌,不免有些憎烦怕腻起来。随从有近侍两人,最为狡黠,一名文喜,一名桂宝,私下窥透圣意,怂恿同治帝微行。同治帝道:“微行原是有趣,朕所最喜欢的。但从前朕尚童稚,两宫太后及满朝王大臣待朕尚宽,所以朕好微行。现在朕已亲政,比不得从前时候了。”文喜道:“万岁爷的圣旨,奴才恰是不解。据奴才愚见,越是亲政,越好微行。”同治帝愕然道:“你怎么说?”文喜道:“亲政二字,便是万岁爷独揽大权的意思。万岁爷要怎么行,旁人不能说句不得行,这乃叫作亲政。”亏他解释。同治帝道:“政是政治的政,微行不好算政治。”桂宝道:“从前唐太宗、宋太祖等,统是旷代明君,也是时常微行。本朝圣祖、高宗南巡西狩,何尝不是微行的变相!就是世宗睿皇帝,最称明察,也是从微行得来。万岁爷缵承祖武,为什么不好微行呢?”同治帝道:“你的说话恰也有理。今夕便出去逛一会子,也好散一散闷,你等须紧紧随着,不得有误。”同治帝尚有一隙之明,偏被若辈朦词诳蔽,可见小人是万不可近的。文喜、桂宝齐声道:“谨遵圣旨。”
这夕月色微明,宫中混出三个人物来。前后两人统是戴着瓜皮帽,穿着黑背心,没甚装潢,就是文喜、桂宝。当中这一位,衣帽与两人差不多,只帽上缀着一粒绝大的明珠,光芒闪闪;背心独是玄色,有精致的龙团,就贡缎中织出,鲜明无匹,便是统一江山的同治帝。三人迤逦前行,到了东华门,有门官守者。由文喜与他附耳数语,即放令出去。信步间已入市中,转弯抹角走进去一条胡同,恰有几处娼寮妓馆。文喜道:“万岁爷要进去一逛否?”同治帝道:“此处不要照旧称呼,须隐姓埋名方可。”文喜便恭请特旨,同治帝道:“你等呼我为少爷,我便叫你作阿喜,桂宝易名阿宝,可好么?”两人唯唯应命。文喜拣了一个清静的妓寮,导同治帝踱入门中。即有鸨奴等欢迎,引进内厅。献茗后,文喜向鸨奴道:“咱们大少爷来此闲逛你家,所有姑娘儿不妨一概出来。”鸨奴应声出去,霎时间有妙妓三四人,打扮的粉白黛绿,联翩趋入。见了同治帝,俱屈膝请安。同治帝叫她免礼,诸妓站立两旁,任同治帝默默品评。同治帝瞧了这一个,又瞧那一个,统是从头至足的审视,面庞儿有方的,有圆的,有长的,与宫中妃嫔相比,到也相去不多。独有一副汉装打扮,迥乎不同,厌故喜新,人情同然。妖艳之中另具一副袅娜态度,还有一对对的小小金莲,掩映石榴裙下,瞧将过去统不过三寸左右,这乃是诸妓特色。惹得那少年天子目荡神迷。文喜等料知皇上中意,便嘱鸨奴设席,所来妓女,俱令侍宴。绿酒红灯之夕,眉挑目语之辰,软语绵绵,柔情脉脉;迨至酒意半酣,歌声继起,幽韵如娇莺啭谷,清声如雏燕寻巢,杂以铜琶铁板,按节合音;几疑是身入广寒,神游仙府。已而歌场寂寂,玉漏迟迟,陈王留洛浦之踪,神女叶高唐之梦。莲钩半握,觉控送之皆宜,脂泽微醺,触芬芳而欲醉,一夜的倒鸾颠凤,曲尽欢娱,似乎宫中妃嫔没一个如她柔媚,没一回有此风流。写尽色荒。只恨良宵乍短,曙色忽明,同治帝略睡片刻,便由文喜、桂宝催他回踪。没奈何辞却香巢,返归帝阙。朦朦胧胧地临了一回朝,即至别宫小睡。
到了傍晚,又去寻那文喜、桂宝两人,追述昨晚乐趣。文喜道:“这种粉头,尚是颜色平常,不足为奇。万岁爷若令人采选,西子、太真,可重致哩。”同治帝道:“官中不能采纳汉女。从前先考崩逝,梓宫回京,什么牡丹春、海棠春,都被母后撵逐。朕若再要采选,那活祖宗肯准我么?”也是回顾之笔。文喜想了一会,随道:“先皇帝在日,曾因祖制难违,想了一个变通法子,把四春娘娘住居圆明园内。可惜园已被焚,否则仍好照办哩。”桂宝道:“目今四海承平,八方无事,这园子不好重建么?”同治帝只是摇头。文喜道:“万岁爷尚有何疑?”一鼓一吹,煞是好看。同治帝道:“无端兴起土木,无论母后不允,就是王大臣等,也要谏阻。”文喜道:“这且不妨。”便与同治帝附耳道,如此如此这般这般,乐得同治帝心花怒开,便赞道:“亏你想得周到,朕明日下旨便了。”次日即谕饬总管内务府大臣,重筑圆明园。略称:两宫皇太后保祐朕躬,亲裁大政,十有余年,尚无休憩游息之所,以承慈欢,朕心实为悚仄。着总管内务府大臣设法捐修圆明园,以备圣慈燕憩,用资颐养等语。这旨下后,内阁御史沈淮,仗着赤胆忠心,就来奏阻。无非说是帑藏支绌,请暂展缓等因。同治帝未曾细览,便提笔批斥,抬出“尊亲养亲”四字,当头一驳,题目恰是正大。即刻发出。台官等因沈淮被斥,不敢续奏,只得去劳动恭王奕?,要他出场谏阻。奕?道:“这事不知是太后主见,抑是皇上主见?待我探听的确,以便进言。”台官等闻了此语,自然散去。同治帝既下谕修园,恨不得即日造成,作为藏娇的金屋。可奈内务府筹无的款,一时不好兴工。恼得同治帝每日呵叱,痛詈内务府大臣,限他克日兴办,约期告蒇。内务府大臣被他骂昏,巧妇难为无米炊,只得寻出一条路子,托西太后的心腹李莲英,面奏西太后,从中展缓。莲英所喜欢的是金钱,徒将口嘴请托,就使舌上生莲也是没效;况且西太后最爱游玩,平时常提起圆明园,被洋人烧掉,饮恨不休,此番重行建造,西太后也暗地赞成,如何转好拦阻?因此内务府托了几回,他只密奏一次,还算承情。由西太后嘱咐皇上,叫他一切从俭,不得过费,亦不必过急。同治帝无可如何,只得遵嘱下谕,先将供奉列代圣容的安佑官,暨两宫太后驻跸的殿宇,并自己办事住居的宫室,提早修葺,此外姑从缓办,以昭节俭云云。内务府不得已,才东移西凑的腾出款项估工兴筑。同治帝常去监视,基址虽是现成,垣墙都要重造,里面的建筑更是工程浩大,才知非一时所能构成。缓不济急,只好与文喜、桂宝等人再出微行,借作消遣,厌厌夜饮,无不醉归。甚至日上三竿,军机大臣等统在朝房候久,才见圣驾临朝。bbr>.99lib?
会日本使臣副岛种臣,遵约来觐。恭王奕?恐同治帝又误时刻,只得先日密陈,请同治帝格外注意,休使外臣轻渎。于是同治帝方休息数日,静养精神,准备受觐。届期这一日,亲御紫光阁,觐见日使。副岛种臣登殿三揖,赍送国书,同治帝慰劳如仪。回应上回,故载入之。又有俄使倭良夏里、美使镂斐迪、英使威妥玛、法使热福理、荷使费果荪,皆于是日入觐,鞠躬致敬,济济跄跄,总算中外一堂,周旋中节。
自此恭王奕?,随时进谏。常说,要如何勤如何俭,如何本身作则,如何率履无愆。堂皇正大的奏议,一送入同治帝耳中,反觉得言言迂腐,语语唠叨。忠言逆耳。会贝勒载澄进来,见同治帝有愠色,便问道:“皇上何故不乐?”同治帝道:“都是你家老头子长篇大套的常来絮聒,惹人懊恼!”载澄道:“老朽迂谈,理他什么。”虎父生犬子,奈何!同治帝转愠为喜道:“你可谓干父之蛊,不枉与朕同学一番。”奇语,难道徐李诸师傅叫他狎邪么?原来载澄即恭王长子,曾在弘德殿伴读,从小相狎,脾气很是相同。当下谈笑尽欢,至讲到冶游情况,载澄的见识远过同治帝。同治帝道:“楚馆秦楼你到过多少,可为朕一述否?”载澄屈指计算,差不多有数十处。同治帝又问道:“何处最佳?”载澄道:“要算南城最佳了。奴才曾物色了好几个。”同治帝道:“可导朕一逛否?”载澄笑道,“皇上屈驾旁求,奴才敢不汲引!”不愧荐贤。是夕,同治帝遂命载澄易服同游。连文喜、桂宝都不带了。到了南城,各娼寮中统晓得载澄是著名公子,与他同来的人物定是差不多的爵位,自然格外巴结。嗣见载澄还要趋奉那人,料得那人位置还在载澄以上,越发献媚承欢。更兼同治帝面白唇红,颧平额广,生得漂亮异常。月里嫦娥爱少年,况这水性杨花的姊儿,那有不爱俏的道理!数宵欢会,把同治帝的贪花癖几乎融成一片。同治帝愉快异常,感念载澄不止。到了冬月,因越年为西太后四旬大庆,加恩近支宗亲,预颁赏赉,自恭亲王以下,均从优给。载澄亦得列在内,竟蒙加郡王衔,并给头品顶戴。何不封他花王!这是同治帝特别酬庸,借公报私的至意。bbr>
翌年元旦节,恰停止筵宴。小省大用,终属无益。春季无事,只祈谷、朝日、祭祀社稷等典礼,照例举行。一入夏季,台湾生番,把日本避风船内的难民杀了几名,日本派中将西乡从道率兵登岸,进攻番社。嗣由福建船政大臣沈葆桢及藩司潘霨,往台查办,逐渐设防。日本见台防渐固,遂又遣大久保利通到京,与总理各国事务衙门交涉,索得偿款五十万两,方将台湾兵撤回。同治帝因中日修和,太平依旧,龙心为之欣慰。只圆明园修造一年,并没有什么造好,又不觉焦躁起来。当下宣召内务府总管,训斥一顿,限他年内告成,否则严惩不贷。看官,你想这座圆明园阔大得很,从前经雍、乾两朝逐年增筑,才得成功,那里有一两年工夫便好完工呢?总管大臣当面不好违拗,只好遵旨退下。外面忙运动台官,设法谏诤。各御史道:“前时曾托恭王爷奏阻,如何不见成效。想是贵人善忘哩,我等不如再见恭王吧!”当下至恭邸探问情由。恭王答道:“我亦曾谏过数次,怎奈上头固执成见,不肯停办,如何是好?”各御史道:“这件事总要仗王爷挽回,别个那里能够呢!”恭王被大众逼着,只得毅然自任,又去进见同治帝,不到三言两语,已碰着钉子,被斥出来。随即通知各御史,各御史多面面相觑,只有一位姚御史百川,颇有智识,想出一个移花接木的法子,拟把三海去抵圆明园。三海就是西苑,为明朝郭守敬所浚,有南北中三水通流,故号三海。主见已定,便向恭王道:“三海风景倒也很佳,若将圆明园工程移至三海,岂不是事半功倍么!”恭王道:“三海未曾被毁,稍稍修葺,便复壮观。若与圆明园相较,所省工程相去约数十倍,何止一半。只恐上头不从呢!”百川道:“皇上的旨意,无非为颐养太后起见,总教太后通融这事,就可办得。看来仍须王爷出力,入见两宫,恳请移办呢。”恭王道:“慈安太后无可无不可,慈禧太后处恐怕不易进词。”百川微笑道:“有李总管在,托他先容,事无不成。”李莲英势力,此时已见一斑。恭王眉头一皱,便道:“李总管莲英么……”百川不待说完,已是会意。即接口道:“内务府总管焦急得了不得,叫他先着叠若干银子,做运动费,也是很愿的。”恭王道:“既如此,做我勿着,且再去办一下吧!”百川等才作揖告别。过了数日,竟颁谕内阁,道:
前降旨谕令总管内务府大臣,将圆明园工程择要兴工,原以备两官皇太后燕憩,用资颐养,而遂孝思。本年开工后,朕亲往阅看数次,见工程浩大,非克期所能蒇工。现在物力艰难,经费支绌,军务未甚平安,各省时有偏灾。朕仰体慈怀,甚不欲以土木之工,重劳民力。所有圆明园一切工程,均着即行停止。俟将来库款充裕,再行兴修。因念三海近在宫掖,殿宇完固,量加修理,工作不致过繁。着该管大臣查勘三海地方,酌度情形,将如何修葺之处,秦请办理。钦此!
越日,内阁又奉朱渝,道:
朕自去岁正月二十六日亲政以来,每逢召对恭亲王时,语言之间诸多失仪。着革去亲王世袭罔替,降为郡王。仍在军机大臣上行走。并载澄革去贝勒郡王衔,以示微恁,特谕!
又越日,复谕内阁,道:
朕奉两宫皇太后懿旨,皇帝昨经降旨,将恭亲王革去亲王世袭罔替,降为郡王,并载澄革去贝勒郡王衔。在恭亲王于召对时,言语失仪,原属咎有应得。惟念该亲王自辅政以来,不无劳勚足录。着加恩赏还亲王世袭罔替。载澄贝勒郡王衔,一并赏还。该亲王当仰体朝廷训诫之意,嗣后益加勤慎,宏济艰难,用副委任。钦此!
这三道谕旨,联翩而下。盈廷王大臣俱错愕不知所为。嗣经探听确凿,方晓得此中原委。第一道谕旨,乃是恭王从姚百川言贿托李莲英先容,然后入宫面请,果得西太后照允。即命恭王拟旨,硬要同治帝盖玺。同治帝迫于母命,无奈强从,心中却暗恨恭王。足足的气了一夜,翌晨即亲书朱谕,将恭亲王降为郡王,并及其子载澄,也把他贝勒郡王衔革去。所以有第二道谕旨,至第三道谕旨,分明是恭王受谴入诉两宫,由西太后立命赏还,即饬军机缮旨颁下。同治帝虽然亲政,究竟拗不过太后,只得忍气吞声敷衍过去。仿佛以卵敌石。
但郁极思通,闷极思动,索性连日微行,图个尽情的快乐。内务府中有个旗员,名叫桂庆,操守纯正,闻同治帝一意寻花,竟有些耐不下去,就切切实实的上了一个奏折。内称:皇上少年好色,恐不永年。请将蛊惑的内监一律驱逐,其有情罪重大者,应立加诛戮,杀一儆百。两官皇太后亦须保护圣躬,俾慎起居,以免沉溺等语。同治帝瞧了此奏,头脑都痛将起来,不觉愤愤道:“混帐忘八,敢诅咒朕躬么,不严办他一下子,还当了得!”正是:
忠言不用如充耳,苦口难医已死心。
毕竟桂庆曾否受谴,且至下回说明。
是回纯叙同治帝,暗中恰刺西太后。同治帝系西太后所生,教养之责,惟西太后是赖。西太后既留意时政,宁于同治帝微行独不闻之?斥蛊主之内竖,进格君之正人,则同治帝尚在少年,不难潜移默化。此而不行,任其冶游无忌,是明明纵子以不肖也!至圆明园之议筑,尤为无益有损之举。国帑空虚,时局未定,筑园奚为者?同治帝为藏娇而筑园,西太后为娱老而筑园,其寻欢取乐之心,二而一,一而二也。文喜、桂宝及李莲英等,皆误国小人,母子俱嬖幸之,是可见母子之惑,相去殆无几耳。杜庆之奏,实中肯綮。是回作为结尾,亦含有深意。阅者不得以寻常叙述文目之。..
第十五回 染疮毒穆宗宾天 绝粒食毅后殉节
却说同治帝阅桂庆奏折,正拟下旨严谴。忽由长春宫太监奉太后命,来取此奏。长春宫系西太后所居。同治帝见他奉命前来,只好将原奏交给,乘着怒意,掷与宫监。宫监即赍呈西太后。西太后仔细展览,前半篇是指陈衮阙,倒也不甚介意,后半篇乃严惩内监,责成慈闱,未免心中怏怏。便道:“这也太言过其实呢!”袒己耶?抑袒李莲英耶?遂留中不发。桂庆于呈奏时料知同治帝不从,曾暗通内线,要西太后过目,隔了数天,并无批答,才识西太后也不见用,竟辞职而去。自桂庆去后,王大臣们统做了仗马寒蝉,他总教禄位稳固,官爵保全,便算侥幸,管什么天子风流,国家兴替!庸奴如绘。
是年五月,钦天监奏彗星见。天象告警。西太后及同治帝,全不在意。略去东太后,为贤者讳。一个是预备万寿典礼,忙碌得很,一个是常到南城寻欢冶游要紧。光阴如箭,倏忽孟冬,西太后的万寿期已渐近了。一切礼仪,遵照乾隆六年皇太后万寿成例,办理妥当。盛衰已是不同,仪制恐还较备。即加赏八旗年老官民,及京内外实任一二品大员老亲,锡类推仁,鸿恩广被,也好算作一朝盛事。语中带讽。先期三日,同治帝率近支亲藩,恭迎慈禧端佑康頤皇太后,御慈宁宫,上文说西太后住长春宫,便为此处注脚。升座侍宴。帝奉觞上寿,并效老莱子舞彩状,恭承色笑。亏他支撑。亲王、郡王、贝勒、贝子、公等,依次进舞,欢忭有加。礼成,又至钟粹宫迎东太后。东太后住处,亦随笔带叙。与西太后同幸漱芳斋,同治帝旁坐侍膳,近支亲藩等皆蒙赐食。次日复奉两太后幸宁寿宫,侍膳赐食如昨例。又越日亦如之。及期慈禧端佑康颐皇太后御慈宁宫,受庆祝礼。两称西太后徽号,含有微意。内如六宫九院,外如王公、世职、大学士、六部、九卿,及蒙古外藩等,统依次晋祝,分班磕头。开八荒之寿域,率土皆春,听万众之欢呼,同声称庆。祝嘏毕,大开筵宴,盛沐慈恩。是晚广选名优,入宫酣舞,演几出西池王母,唱几阕萱室长春,慈颜为之尽欢,臣心无不称颂。书中独叙西太后万寿,不及东太后,顾本旨也。
只同治帝趋跄奔走,时觉蹒跚难行,暗地皱眉,偷闲呼痛。旁人还道他是疲乏,谁知他乐极悲生,有一种说不出的苦楚。哑子吃黄连。看官你道为何?乃是染了淫毒,下身生着杨梅疮。起初不过稍觉痛痒,尚无大碍;到西太后万寿期内,已发现疮毒不便行走。只因礼节难违,没奈何撑着双足,来往宫中周旋了好几日,把娘肚皮里气力,统已用尽,遂奄奄一息卧倒龙床。后妃等问他病源,总说是逐日劳苦,以致疲惫。及两宫太后亲来探问,越发不好明言,只得讳莫如深的过去。就是御医诊视,也总不料他是淫毒缠身。模糊拟方,无非是银花、夏枯草等类,饮了下去如饮水一般,有什么功效!挨到十一月间,龙准两旁也居然现出斑点来。得毋所谓脺然现面耶!已而毒水溃流,浸淫满面,一位丰姿潇洒的英主,弄得像混世魔王。自两宫太后以下,都不晓得是什么病症。详问御医,竟称是天花之喜。瞎话。这时候的内外章奏,已命军机大臣李鸿藻代为批答。西太后恐大权旁落,遂召集近支亲王会商,酌定政见。先由醇亲王奕譞领衔奏请,继乃颁谕内阁,道:
朕于本月遇有天花之喜。经醇亲王等合词吁恳,静心调摄。朕思万几至重,何敢稍耽安逸。惟朕躬现在尚难耐劳,自应俯从所请。但恐诸臣无所承,深虑贻误,再三吁恳两宫皇太后,俯念朕躬正资调养,所有内外各衙门陈奏事件,呈情披览裁定。仰荷慈怀曲体,俯允权宜办理。朕心实深欣感。兹此通谕中外知之。钦此!
翌日又由同治帝名义,降一谕旨。说是奉两宫太后懿旨,封慧妃为皇贵妃,瑜嫔为瑜妃,珣嫔为珣妃。这谕下来,阖廷臣工,又是摸不着头脑。都说皇上方在不豫,医治尚恐不及,如何记念妃嫔加封起来。这正是咄咄怪事!一天过一天,到了十二月五日,由内廷传出懿旨,立召惇亲王奕誴、恭亲王奕?、醇亲王奕譞、孚郡王奕譓、惠郡王奕详、贝勒载治、载澄,一等公奕谟、御前大臣伯彦讷、谟祜,军机大臣宝鋆、沈桂芬、李鸿藻,总管内务府大臣英桂、崇纶、魁龄、荣禄、明善、贵宝、文锡,弘德殿行走徐桐、翁同和、王庆棋,南书房行走黄钰、潘祖荫、孙贻经、徐郙、张家骧等,入见养心殿。各王大臣等陆续趋至。但见宫中一带,统是宫监排列;所有各重门禁都驻着赳赳武夫。大概是荣禄手下的旗兵。此处复两现荣禄。王大臣等不知何故,但既奉召前来,只好屏着气、垂着手,齐集殿门。殿外已有宫监立着,见大众到齐,即宣旨召入,直进西暖阁内。两宫太后分席列坐,面上都带着惨容。众人觐见毕,西太后先开口道:“皇上疾已大渐,将来继统问题,须预先议定为是。”众人听了这语,都惊得目瞪口呆,不发一言。西太后又道:“这是眼前要政,你等何须惊疑。”众人又不敢遽答,眼光都注到恭王身上。恭王此时不便缄默,乃跪奏道:“皇上年力方强,即有不豫,亦不致有意外之变呢!”西太后不待奏毕,便摇首道:“不济事了。你是皇室懿亲,此后嗣承大统的应该是谁?”恭王嗫嚅道:“闻得皇后……”说到“后”字,好似有骨鲠在喉,不说下去。西太后已知其意,便道:“皇后怀胎的消息也是靠不住的,就使有胎,亦不知何日诞生,生了亦未必是男。国不可一日无君,理应先日议定。”恭王道:“皇后既已有娠,这是最好的了。现在大小事件统恳两太后裁定,一经皇后分娩,是男是女再行定夺。”西太后旁瞧汉员道:“这话太悬宕了。现在西南尚未大定,如知朝廷无主,难道不要生变么?”西南或不致如此,倒是你要生变。军机大臣沈桂芬、李鸿藻,弘德殿行走徐桐,同跪下道:“圣慈明烛千里,臣等莫名钦佩。”大拍马屁。东太后至此,也耐不住,便道:“据我意见,恭王的儿子,恰可入承大统。”恭王忙磕头道:“奴才不敢!如果要立皇嗣,也应轮着溥伦。”西太后道,“溥伦是宣宗成皇帝的继长孙,血统太远,不应嗣立。”说至此,复顾东太后道:“倒不如立了醇王子栽湉,时候已迟,应即决定。”醇王奕譞忙叩头固辞。恭王又磕头道:“事尚从宽,且至明日再议。”西太后声凄而厉道:“实告你,皇上已大行了!”这声懿旨,仿佛如霹雳一般,王大臣的泪珠儿,好似雨随雷下,点滴不住。这副急泪,也亏王大臣预备。当下把储议暂搁,都请至御寝哭临。西太后道:“且慢,皇嗣一层,我意已决定载湉了。”诸王大臣也无暇争论,有说是遵旨的,有说是请慈衷裁定的。支吾了一会,即由西太后命,令内监导王大臣等至东暖阁。东暖阁就是御寝所在,与西暖阁相距无几。王大臣等甫至阁门,但听里面有一片号啕声,哭得非常凄惨,众人都不知不觉的流下泪来。这恰是真泪。须臾,已鱼贯入阁,见龙床上面直挺挺的卧着帝尸,身上亦罩着龙袍,预备入殓。旁侍后妃人等,统是悲泣,独皇后已晕过几次,还是抚尸大恸。大众陪哭一场,天色已是黄昏。恭王见皇后恸哭不已,正思出言劝慰,适西太后徐步进来,众人又上前请安。皇后越发号啕。西太后戟指道:“你这狐媚子,媚死你的皇上,还装出这副形容。迟了,迟了!”姑恶,姑恶。复对众王大臣道:“你等须安排嗣皇即位,不必在此侍着。”王大臣遵旨而退。恭王亦抽身欲出,西太后道,“你且在此。”不是留他,实是禁他。恭王不好违慢,只得在东暖阁中静悄悄的候着。西太后独返入西暖阁,围炉休息去了。时已起更,灯昏尘黯,外面风声刮耳,差不多似天崩地塌,海啸山号,皇帝大行应有此景。恭王身着狐裘,尚是暗中发抖。藏书网
挨过了两三小时,才见有数人搴帷而入。第一位仍是西太后,第二位系醇王奕譞的福晋,乃是西太后的同胞妹子。随后有乳媪数人,抱着一个三岁有奇的小孩子,尚是朦胧睡着。看官不必细猜,便应晓得是嗣皇帝载湉。大书特书。当下与恭王相见。除西太后外,还是行着家礼。西太后语恭王道,“嗣皇已到,应先在御寝旁行即位礼,以便明日颁诏。”恭王闻言,心中很不愿赞成,但木已成舟,无可挽回,不得已唯唯听命。于是复宣召众王大臣,入养心殿,两旁序立,静候幼主登基。这幼主尚睡在梦里,被那本生母唤醒,恼了性子,乱啼乱叫,西太后过去抚摩,温词诱导,偏这幼主不肯顺从,越加啼叫不休。为后来母子不和之兆。嗣经醇王奕譞进去保抱,哄骗了好一歇,方有些转悲为喜。如此立主,真同儿戏。乃命向大行皇帝前磕了头,然后抱出殿中,扶登御座。王大臣等序班朝见,跪叩如仪。那幼主因少见多怪,几乎吓倒御座,又哇哇地啼哭起来。都是预伏后文之笔。仓猝礼成,草草了事,恭王方得脱然回邸,诸王大臣等亦各归息。翌晨,复入宫承值。午后,大行皇帝大殓,十有九龄的天子至此永终。真所谓一棺附身,万事都已了。昔日风流,而今安在?
是日即颁遗诏,略称:本年十一月适出天花,以致弥留不起。第念统绪至重,亟宜传付得人。兹钦奉两宫皇太后懿旨,醇亲王子载湉,着承继文宗显皇帝为子,入承大统,为嗣皇帝。嗣皇帝仁孝聪明,必能钦承付托,等语。四岁小孩聪明或有之,仁孝何能预料,明是欺人之谈!同治皇后闻到此诏,暗想:大行皇帝临终时,那有这等遗言!分明是捏词粉饰,满盘播弄。更兼嗣皇载湉入继文宗,置大行皇帝于何地!自己更不必说了。想到此处,毫无生人之趣,只自祈死而已!可悯。诸王大臣明知此举无名,难为皇后,只因西太后独揽政权,不好违忤,没奈何拟了嘉顺二字,作为同治皇后的封号。总算蒙西太后俞允。又尊谥同治帝为穆宗。翌年改元光绪,即为光绪元年。光绪帝年幼无知,自然援着老例,重请两宫皇太后临朝,再行垂帘训政。不到数日,又下了一道懿旨,谓:俟皇帝生有皇子,即承继大行皇帝为嗣。相传这道懿旨还是东太后及恭王奕?商议出来,西太后勉强赞同,未知确否。忍于子妇,他事可知。转瞬新年,光绪帝登极受朝,还算欢欢喜喜地坐了一歇。有三十四年的挂名,总有一点福泽。各王大臣等排班跪叩,毋庸细表。独醇亲王奕譞,先期告病辞职,由懿旨批准,开去各项差使,凡朝贺等典礼,概免参预;遇太后万寿,在便殿行礼,不随众朝贺;所有亲王爵秩,准其世袭罔替。因此新皇登极,醇王不与朝贺,这也是父不拜子的礼仪。
过了元日,宫中筵宴,虽较前略减,总不能一例蠲除。西太后听戏饮酒,依然如故。内阁侍读学士广安,得了这种信息,不觉懊恼道:“先皇帝的梓宫尚未奉安,善后事宜亦未办妥,难道好乐以忘优么?我倒要批鳞一奏了。”遂拟定奏稿,缮好奏折,立即赍呈。其文道:
窃维立继之大权操之君主,非臣下所得妄预。若事已完善,而理当稍为变通者,又非臣下所可缄默也。大行皇帝冲龄御极,蒙两宫皇太后垂帘励治十有三年,天下底定,海内臣民,方将享太平之福。讵意大行皇帝,皇嗣未举,一旦龙驭上宾。凡食毛践土者,其不吁天呼地。幸赖两宫太后,坤维正位,择继咸宜,以我皇上承继文宗显皇帝为子。并钦奉懿旨,俟皇帝生有皇子,即承继大行皇帝为嗣。仰见两宫皇太后宸衷经营,承家原为承国,圣算悠远,立子即是立孙。不惟大行皇帝得有皇子,即大行皇帝统绪,亦得相承勿替,计之万全,无过于此。惟是奴才尝读宋史,不能无感焉。宋太祖遵杜太后之命,传弟而不传子,厥后太宗偶因赵普一言,传子竟未传侄。是废母后成命,遂起无穷斥驳。使当日后有诏命,铸成铁券,如九鼎泰山,万无转移之理,赵普安得一言间之?然则立继大计,成于一时,尤贵定于一代。况我朝仁让开基,家风未远,圣圣相承,夫复何虑?我皇上将来生有皇子,自必承继大行皇帝为嗣,接承统绪。第恐事久年湮,或有以普言引用,岂不负两宫太后贻阙孙谋之至意!奴才受恩深重,不敢不言。请饬下王公大学士六部九卿会议,颁立铁券,用作奕世良谟。伏乞两宫太后暨皇上圣鉴!谨奏。
奏入,于翌日即颁下懿旨道:
前降旨俟嗣皇帝生有皇子,即承继大行皇帝为嗣,业经明白宣示,中外咸知。兹据内阁侍读学士广安,奏请饬廷臣会议,颁立铁券等语,冒昧渎陈,殊堪诧异。广安着传旨申饬。钦此!
懿旨下后,小惩大诫,竟没有第二人续上奏折。宫廷内外,依然是幸遇清时,朝无阙事了。
谁知到了二月,嘉顺皇后的噩耗,又自宫中传出,都说是缘绝食而崩。忆前此欢谐凤卜,未及三秋,痛此时攀及龙髯,不过百日。后人有诗咏嘉顺皇后道:
开国科名几状头!璇闺女诫近无俦。
昭阳自古谁身殉?彤史应居第一流!bbr>.99lib.
欲知嘉顺皇后死状,且看下回分解。
同治以前,清未有兄终弟及之制。始之者,为光绪帝。光绪帝之母,西太后之妹也。光绪帝即为西太后之甥,亦即西太后之侄。侄且兼甥,西太后意中以为有两重关系,他日当惟言是从;且可因幼主登极,仍得垂帘训政,手握大权,其自为计固得矣。如家法何?如祖制何?夫家法与祖制固不足以怵西太后之心!但同治帝本所自出,犹且未尽听命,岂光绪帝长成后,必将顺无违耶?人谓西太后智,吾谓西太后亦智而愚者。至嘉顺皇后之殉节,无非为西太后偏憎而起。嘉顺未册封时,已有明德和熹之誉,乃受制于恶姑,竟致绝粒而死,忍心害理之讥,不得为西太后讳焉。或谓慈安尚在,何以未申一词?不知杀安太监,立嘉顺后,皆慈安所为。西太后嫉之已深,防之益密,至同治帝崩,不令慈安干涉,盖已处心积虑,布满网罗。今日之事我为政,非他人所得与闻。恭王可羁住东暖阁,慈安不亦可羁住西暖阁耶!是回与上文第十回可以参看,益识西太后之手腕矣。..
第十六回 上遗疏痛陈继统 改俄约幸得使才
却说嘉顺皇后,因同治帝驾崩,本已恸极;嗣复立载湉为帝,连继子都没有着落;西太后又视她如眼中钉,每日痛詈,不假词色;广安上奏复被申饬;遂断绝各种希望,并腹中怀妊,亦置诸不顾,竟自行绝食,饿到腹枯肠竭,竟尔逝世。临崩时眼眶犹含泪两行,面色恰如生人一般。内监禀报钟粹宫,东太后尚亲自过视,哭了一场。至禀报长春宫,西太后恰悍然道:“死得好,死得好,早死一年,我的皇儿也不致短命了!”冤哉枉也!当下令内务府治丧。呈上礼节,被西太后抹去好几条,草草塞责。王大臣拟了一个孝哲毅皇后的谥号,还幸不遭驳斥。有一个不识趣的御史姓潘名敦俨,竟奏请表扬先后,借光潜德,宫中便严驳下来,谕称“孝哲毅皇后已加谥号,岂可轻议更张。该御史率行奏请,已属糊涂,并敢以无据之辞,登诸奏牍,尤为谬妄,着交部严议”等语。潘敦俨撞了一鼻子灰,同寅中还说他自寻苦恼,真正懊悔不迭,何苦!这且按下不提。
单说两宫皇太后二次垂帘,寰宇澄清,万民乐业。西太后又振刷精神,创行了几条新政:一是派遣外使。出使英国,派了郭嵩焘;出使日本,派了许钤身;出使德国,派了刘锡鸣。一是准借洋款。陕甘总督左宗棠,出关剿回,因军饷无着,准借洋款一千万两。一是赎回铁路。从前英人擅筑铁路于上海直达吴淞口,适沈葆桢调督两江,照会英领事阻止,不获允;嗣由李鸿章与英使威妥玛熟商,以银二十八万五千两买收。后来未成的路线,原是停工,已成的铁路,亦一律毁去。一是选派学生出洋游学。从闽厂前后学堂,选派学生三十名,分赴英法两国学习制造驾驶,由道员李凤苞、洋员日意格为监督。这都是下请上行的政策,好算西太后刻意求治了。侧重西太后,语有分寸。
会云南腾越厅蛮允地方,戕杀英翻译官马嘉理,英人指为署督岑毓英主使,要挟多端。朝旨特派李鸿章赴滇査办。复奏:马嘉理由缅入滇,未曾知照地方官,以致匪徒劫杀,并无督署指使情事。总理衙门,照复英使威妥玛,威妥玛犹坚执前议,及鸿章北还,至烟台,与英使会议,相持不下。俄、德、美、法四国公使适俱在烟台,亦以英使为非;乃得磋磨就绪,订定烟台条约。无非是昭雪滇案,偿银抚恤;还有中外官员往来礼节,及中外商人互市条件,另附专款;乃是次年英人拟赴西藏,请给护照,等语。这种交涉,在英人视作极有关系,在清廷恰以为无足轻重,得过且过,全然不放在心上。左宗棠进军新疆,又一路顺风。略定天山北路,进剿天山南路,杀得白彦虎南奔西窜,遁入俄境。还有安集延酋阿古柏,正入踞新疆,僭号毕调勒特汗,也被左公麾下将弁几仗杀败,进退无路,仰药而亡。这捷报传达清廷,两宫太后喜欢得了不得,立封左宗棠为二等侯,随征将士统邀特赏。时已光绪四年二月了。点醒年月,可知是部小说除褒贬外,实可作一部编年史读。
五年,葬同治帝、后于惠陵,又有一番热闹。两宫皇太后也亲往视葬。宫眷廷臣等更不必说。既告窆,送葬等人一律言旋。正在休息,忽由吏部尚书呈上一折,乃是吏部主事吴可读遗疏,由堂官代奏,洋洋洒洒差不多有一二千字。两宫太后瞧毕,由西太后发言道:“数年前,广安曾有奏折,也是为着此事。今吴可读遗疏,又说要明降懿旨,预定将来大统之归。难道我等苦心,臣下尚难共喻么!”你全是私心,有什么苦心。东太后道:“他自称罪臣愿效尸谏,倒也是一片忠心呢!”西太后道:“究不知他是什么死法,还要问明吏部再行定夺。”当下召见吏部尚书,便垂询吴可读死状。当由吏部复奏道:“吴可读实服毒自尽的。他本奉陵工差使,卸事后,即在联州马神桥三义庙内自尽,有庙内周道士作证,州臣亦确査无误。所以可读遗疏,奴才不敢不代奏。”吴侍御死状由吏部口中叙明。东太后道:“他不是奏参乌鲁木齐提督成禄么?”西太后道:“就是他。他是个书呆子,稍有所闻,便不管真伪,一味乱奏,所以前时曾将他降职的。”东太后又问吏部道:“他是何处人氏,从前做过何官?”吏部奏称:“可读籍贯系甘肃皋兰县,前时职任御史。”东太后道:“关陇之间,有此烈士,也算是难得了。”莫谓秦无人。复顾西太后道:“这应如何办法?”西太后道:“且命廷臣妥议具奏,再行裁定。”随命军机拟旨,将吴可读原折发交王大臣议奏,王大臣们会议了好几日,想不出什么善法来。看官,你道这种议奏,如何有这般难处?自从康熙帝建储不定,把太子允礽废了又立,立了又废,后来终被雍正帝夺去。雍正帝惩前毖后,立密建皇储法:潜书储君名字,置匣缄封,藏诸乾清宫正大光明殿匾额后面;至新旧交替时,方将缄匣取下,启视密旨,乃得定嗣。自雍正至咸丰朝,一律遵行。及同治、光绪两帝承袭大统,虽没有什么密旨,然同治帝是随驾热河,当咸丰帝大渐时方命嗣立;光绪帝乃是西太后主张,入宫即位,已在同治帝大行之后;从没有先正青宫,后践帝位。若照吴可读原折,是嗣皇帝生有皇子,过继同治帝,就应立为皇太子,岂不是迹类建储,有违祖训么?祖制不行久矣,多方顾忌何为。因此王大臣等不敢定议,只模糊影响的复奏上去。独有学识优长的张之洞,职居洗马,独奏称:继嗣即是继统,惟将来皇子众多,不必遽指定何人承继,待至继统得人,即承继穆宗为嗣,庶几情法两尽,等语。王大臣等会议数日,连此意都未想到,正是一班饭桶。两宫太后览到此奏,很是嘉许,便照张之洞奏折,令军机拟就懿旨,颁发出去。大旨说是:吴可读所请,实与本朝家法不合,皇帝受穆宗教皇帝付托之重,将来诞生皇子,自能慎选元良,缵承统绪。其继大统者,即为穆宗毅皇帝嗣子。守祖宗之成宪,示天下以无私,皇帝必能善体此意。所有吴可读原奏,及王大臣等会议折,并张之洞等奏折,暨前后关于继嗣的谕旨,均着另录一份,存毓庆宫。吴可读以死建言,孤忠可悯,着交部照五品官例议恤。这旨一下,才算是铁案铸成,群喙屏息,吴侍御可读死也瞑目了。
越数日,总理各国事务衙门得着一个琉球国被灭消息。琉球国系东洋大岛,在日本西南,道光前曾入贡清廷,后竟废止。清廷因国家多难,不遑诘责,至此被日本并吞,夷为冲绳县。总署方与日使交涉,日使置诸不理。正拟再发照会,忽由西域寄到紧急奏章,乃是陕甘总督左宗棠署名,欲与俄罗斯国开战。总署诸公闻得开战二字,都吓了一大跳,忙把原奏呈入。为此一吓,把琉球国事情竟置诸高阁了。银样镴枪头。越日,有上谕下来,命侍郎崇厚充出使俄国大臣,索还伊犁。这伊犁地方,便是天山北路的疆域,前时回匪扰乱陕甘、关陇一带,几乎陆沉,还有什么工夫去管西域?所以安集延酋阿古柏得乘间而入,俄罗斯也思染指,使发兵南下把伊犁占去,阳称为中国防守,阴实怀一久假不归的意思。至左宗棠进兵西域,逐去了白彦虎,困死了阿古柏,天山南北两路一律平定。只有伊犁一带被俄人所占,向索不理。顺风顺势的左爵帅,那里就肯罢手,因此要与俄人宣战。左文襄好大喜功,笔下亦随带出。
两宫太后因饷需支绌,征剿回匪的兵费,正是从外国挪借而来,此次不便轻举妄动,只好令一位崇侍郎出使俄国,和平交涉。满望他折冲樽俎,仗着三寸不烂的舌头,把伊犁好好索回。谁知这崇侍郎胆小如鼠,到了俄国,被俄外部数语恫吓,弄得低首下心,毫无威势。他想是奉了朝命来索伊犁,总教伊犁索还,别样权利,都可拱让。俄人要索偿银五百万卢布,崇厚照允;俄人要索伊犁西境的霍尔果斯河左岸,及南境帖克斯河上流地,崇厚亦照允;俄人要在嘉峪关及吐鲁番等地方添设领事,蒙古各地及天山两路通商,概许免税;还有行轮运货、勘界立碑等条件,统是益彼损我,崇厚无不照允。共约十有八条。崇老可谓慷慨!
这条约咨报总署,就是麻木不仁的王大臣,也要惊骇起来。其时,有一班清流党,如李端棻、张之洞、张佩纶、宝廷、王仁堪、盛昱等人,或居台院,或列词林,统是纸上谈兵,直言敢谏。抑扬得妙。闻了这次约章,人人气愤,个个眉扬,大家都仗着这个管城子,做成几篇好奏折,呈将上去。内容的词意,无非是立诛崇使,硬抗俄人。词源倒流三峡水,笔阵横扫千人军,把两位垂帘听政的皇太后,也有些跃跃欲动的情形。当下将崇厚革职逮问,并遥询左宗棠和战事宜。左公本是主战,一篇复奏约有数千言,驳得十八条约款十七条都不可许,只有第一条归还伊犁,乃是应分的事情,不加一语。惟结末有“先申议,后决战”两语,比内臣较为惧重。因此两太后依议将崇厚逮还,换了一个曾袭侯纪泽。
纪泽系曾国藩长子,官居大理寺少卿,曾出使英法两国,专对称长,不辱君命。这是名实足副的考语。此次奉使改约,实是一个极难题目。看官试想,已成条约,还想翻他转来,难不难呢?况俄人得步进步,正是蚕食鲸吞的时候,若要他虚心下气来从中国,除非中国有几个伟人,能压倒俄国君臣,方能达到目的。曾袭侯已仰承帝简,不好推辞,只得勉为其难,跋涉烟波,赴俄都圣彼得堡去了。清廷主战的奏折还是纷至沓来,独恭亲王老成持重,奏明两宫,把各员奏折,暂且留中,俟曾袭侯到俄理论后,或战或和,才好定夺。两宫太后颇从谏如流。只俄国闻得逮回崇厚,改任使臣,不待曾袭侯到俄,便派遣军舰来华游弋,并令占据伊犁的俄人,戒严以待。于是清廷又防个不了,急令北洋大臣李鸿章筹备舰队,完固海防;巡阅长江水帅彭玉鳞操练水军,整顿江防;山西巡抚曾国荃调守辽东;三品卿衔吴大澂赴吉林督防;并命刘锦棠帮办西域军务,与左宗棠相机而行。两下里正在相持,曾袭侯到俄,与俄外部开议。适值原议俄使布策简放来华,总理衙门防他来京饶舌,飞电令曾袭侯截回布策,在俄定议,免得一番纠缠。人为其难,己为其易,都是好良心。曾袭侯接电后,忙往俄外部商议,令其追回布策。俄署外部尚书热梅尼,遇事圆融,允将布策追回。辩论了好几日,布策不从,险些儿双方决裂。左宗棠却要舁榇以行,与俄国决一死战。俄国闻到此信,却也有些胆怯。俄皇自黑海还都,谕令外部略从退让,另派大臣吉尔斯,与曾袭侯妥商。吉尔斯貌似和平,胸中颇有成竹,虽允让数端,大旨仍不肯放松。亏得皇天有眼,看曾袭侯一片苦心,要成全他一生的令名。偌大的俄国皇帝被虚无党刺伤,竟尔长逝,俄国几酿成内乱。到了新皇嗣统,国事暂定,曾袭侯乘机续议,方才有些眉目,将崇厚所定之前约,改换了好几条:伊犁南境悉还中国;西北界务,不据崇厚所定之界;俄国领事仅在吐鲁番添设一员;天山南北路互市,改均不纳税为暂不纳税;余如行轮勘界等件,亦各有变更。议定奏闻,盈廷大悦。丑语。电发谕旨,有该大臣握要力争,顾全大体,深为不负委任,即着照此定约、画押等语。曾袭侯依旨奉行。易玉帛为冠裳,化疆场为坛坫,依旧是承平岁月,浩荡乾坤。
到了光绪十年,改新疆为行省。二十二省中,又增了一省。臣下歌功颂德,都说是两宫太后的洪福。只曾袭侯思深虑远,于签约时申奏清廷,大要谓:俄为强国,今遗一介使,驰一纸书,取已成条约,多半更改,将来看作寻常,以为中西交涉,无难了事,后必有承敝的一日。臣意为兵端将开复息,有关气数,气数不可预知;条约已定复更,应视邦交,邦交不可常恃。所以臣到俄以来,将办事艰难情状,先后直陈,不敢稍隐。此后应请旨密饬海疆暨边界诸臣,慎重交际等语。朝野叹为至论。确是名言,中国能奉为箴铭,何至一败涂地。无如中国的人情,多是虎头蛇尾,临急时似乎要立刻整顿,到了事后,仍然因循玩忽,毫不见一点精神。外人谓我国人热心,只有五分钟,乃是的确公评。我国人听着!
话休叙烦。且说西域交涉,正要蒇事,京内外臣民,都额手相庆,不料宫中颁降谕旨,竟将步军统领荣禄革职,驱逐回籍。廷臣大半惊疑,统说荣禄是西太后幸臣,从前由热河扈跸回京,全仗他保护慈躬,途中得以无事;至穆宗驾崩,入宫定策,他亦与闻,应上文。如何今日遭此重谴?后来细细探问,方知他事涉秽亵,触怒西太后,因有此不测的罪名。原来荣禄得宠以后,兼管内务,得随时出入宫廷。宫中所有妃嫔,统是青年守孀,春宵寂寂,良夜迢迢,未免有些耐不住的情况。这荣统领器宇深沉,英姿飒爽,在宫中往来,又是一团和气,日久面熟,不顾嫌疑,遂有些不尴不尬的蜚议,传到西太后耳中。西太后亲自调査,果见荣禄与某妃有送寒偷暖的事情,不由的心中大怒,立命将他撵出。荣禄去后,西太后失一臂助,又不免日后思念,只因他犯罪太重,不好骤行起复,以致荣禄沉沦原籍落魄了六七年。大约先交桃花运,继交墓库运。
是年祭文宗陵,两宫太后都亲去拜奠。东太后以文宗曾有元妃,虚左以处,自己列于右次,令西太后随立下首。西太后拂然不乐,东太后见她色变,便道礼应如此。旁人还惊愕不解,究竟西太后心性聪明,料知东太后意见,无非因文宗在日,与东太后尚有后妃之别,所以不容并列,当下忍着气,耐着性,不与争论,匆匆祭毕,即行还宫。后来越想越恨。还有这个刁钻阴狡的李莲英,从旁媒孽,离间两宫,反说荣禄被谴,也是由东太后设法陷害,阴折西太后的右臂。莲英想自居左臂矣。西太后怒上加怒,复忆起小安子一案,统由东太后主持。新旧生嫌,百感交集,遂与李莲英定计,要报仇雪恨了。俗语说得好,明枪容易躲,暗箭最难防,好好一位贤太后,要收拾在她手中哩!俗语有云:
画虎画龙难画骨,知人知面不知心。
毕竟东太后后来如何,看小子下回交代。
本回叙 5434." >吴可读尸谏,及曾纪泽改约事,似与西太后无关,实则皆自西太后致之。西太后不立光绪帝,则承穆宗后者,必为穆宗之犹子,继嗣即继统,何容拟议!吴侍御自不必轻生矣。至若曾袭侯之赴俄改约,实由崇厚辱命所致。当时国家政令,多由西太后主张,遣使时,早为审慎,则后来之种种手续亦可无庸,吾故曰:此皆西太后致之也。世有以吾言为周内者,诸寻绎本回自知。
第十七回 东太后中计暴崩 恭亲王遭谗去职
却说东太后秉性坦白,素无城府;遇事又退让居多,争执甚少,所以与西太后训政数年,形式上似尚联络。因安得海被戮,李莲英构谗,方成嫌隙。其实西太后暗中生心,东太后仍毫无成见,所以全不预防。谁知这西太后实是厉害,怀恨愈深,韬晦益甚,外面阳作欢容,与东太后格外亲呢。会东太后罹小疾,宣御医入宫诊治。服药数剂,并无效验,西太后恰常往问视,曲示殷勤。又拣了上好人参两支,为东太后亲自煎汁,服后少愈。越宿,东太后起床梳洗。时方八句余钟,由宫监入报,长春宫太后来了,东太后忙起身要迎。只见西太后已经进来,笑吟吟道:“今日慈躬可痊愈否?”东太后道:“今日已好了不少。累承顾视,深抱不安!”西太后道:“这有什么要紧。但愿慈躬早日复原,朝政一切,也可公同商决。”东太后道,“今日退朝为什么这般早?”西太后道:“今日没有什么要政。因为惦念慈躬,所以立命退朝。”正说话间,东太后梳洗已毕。两下里奉茗递烟。西太后微露左臂,恰有寸帛缠住,映入东太后眼帘。便问她:“何故缠帛?”西太后忙把衣袖垂下,似恐东太后窥见,做出一副遮遮掩掩的情形,口中又故作嗫嚅状,好计策。偏偏动了东太后疑心,越要详问底细。中她计了。西太后又说道:“此刻不便明告,且待慈躬康健,再当渎陈。”东太后发急道:“我已没有什么病患,今日与我说明,我心越加爽快,病体越加安适了!”西太后闻言,故意的把凤目一睃,复将左右一瞧。东太后会意,便命宫侍退出,迫令西太后详告。西太后道:“昨日参汁中,曾割臂肉一片同煎。”东太后听到“臂肉”二字,不禁起立道:“臂肉可割么?”西太后道:“平时读史,尝见有刲股疗亲事,仿着一行,果蒙上苍鉴悯,安及慈躬,总算不虚此割了。”东太后道:“我病渐瘳,你臂忍痛,我心如何放得下!”说至此,便去携西太后左腕。西太后连忙让开,微颦道:“不妨,不妨!我已用良药敷上,昨晚已止痛呢!”说得很像。东太后不觉感极而泣,且道:“如此存心,先皇帝尚有疑虑,真是好人难做了!”言已,即转身向卧室中去了。好一歇,又出来相见,手中执着一笺,递与西太后。西太后接过瞧毕,手腕都颤动起来。想是左腕觉痛之故!看官,你道是何笺?乃是文宗显皇帝亲书的朱谕,内写着:“那拉贵妃如恃子为蛮,骄纵不法,可按祖宗家法治之,毋得宽贷。特此留谕。”西太后往时,曾闻东太后口风,有这密旨,所以时常留意,处处防着。此次诈言割臂,实是为此而来。及见了这道密旨,愈觉惊心,默念神明庇佑,秘计得行。意欲将密旨取去,奈东太后未曾允给,不好擅取。沉吟少顷,竟交还东太后,面上仍不动声色,只眼睁睁的望着。但见东太后取了此纸,放入炉中,霎时间,被火所爇,化作白灰。西太后到此只觉由顶至踵,没一处不畅快,便向东太后敛衽鸣谢。东太后慌忙答礼,转申谢悃。续谈数语,西太后便欢天喜地的去了。藏书网藏书网
过了数日,东太后病已痊愈,与西太后一同视朝。朝罢,各自回宫。午膳后,东太后带着宫监,静悄悄至长春宫,拟去道谢盛意。冤冤相凑,宫监们多去午餐,只有一小太监站立门首,见东太后到来,请安毕,欲入内禀报。东太后已扬长入内,搴帷进去。见西太后与李莲英并坐,西太后蹻着左足,置莲英膝上,莲英用手搦着,两人唧唧哝哝,不知说着甚么。春色撩人。忽闻帷钩声响,珠玉瑽琤,方觉有人进来。瞧将过去,乃是东太后。西太后缩足不迭,待至放下,东太后已走近身前,连忙起身相迎。李莲英也吓了一大跳,起立一旁,把请安的礼节,竟致失记。东太后本怀着敬意,竭诚而来,瞧着这般情形,不觉变了懊恼,竟向李莲英道:“你也太不成体统了,为什么与太后并坐?”莲英尚未答言,西太后便代答道:“我近日双足见痛,所以叫他捶着,他立捶不便,因此从权给坐。”东太后道:“我朝定制,防范中官,很是严密。为恐中官擅权,要蹈前明覆辙,近之不逊,远之则怨。这是不便轻纵的?”西太后想出言辩驳,一时又无词可说,只得怒向莲英道:“承值的宫监到何处去了?你是本宫总管,为什么不去査问?”莲英唯唯趋出。东太后又语西太后道:“李监权势太大,宫监们都称他九千岁,这也不可不防。”此言实是好意。西太后嘿然不答。东太后见她不悦,就匆匆告辞,连初意都未声明,一直回宫去了。
次日,西太后竟不视朝,只称有疾。自光绪六年冬季,直至七年仲春,简直是杜门不出,终日深居。亏她忍耐。就是元旦、元宵,宫中这么热闹,她也推说有病,未曾出来。东太后常去探望,只说是腰足酸痛,不能行动。何不说是左臂痛。御医日日进诊,吃了许多杜仲、牛膝,毫不见效。未知她曾饮下否?光绪七年二月,诏各省督抚进良医。直隶总督李鸿章,两江总督刘坤一,湖广总督李瀚章,皆奉诏征医,给资入都。各名医入宫诊脉,也不识是何病源,开了几个不痛不痒的方子,呈将进去。也不知西太后服了谁方。
东太后独自视朝,已经数月。到了三月初十日辰刻,召见军机大臣。恭亲王奕?,大学士左宗棠,尚书王文韶,协办大学士李鸿藻等,联翩入见,东太后垂询数语,慈颜和怡。恭王以下,据事奏明,即行退朝。到了午后,忽内廷有旨传出,立召枢府诸人速进。各王大臣等不知何因,急忙趋入。至朝房,方有太监传说,东太后驾崩了。恭王惊讶道:“退值不过五小时,为何有此暴变?”此时左宗棠亦奉命驰至,闻恭王言,便道:“辰刻觐见太后慈容,并无疾色,不过两颊微赤,难道数小时间就致大行么?况向例太后不豫,必传御医,医方药剂悉命军机检视,为什么全然未闻?”恭王道:“且至宫中看明,自然知道。”于是鱼贯而入。到了钟粹宫,见西太后坐矮凳上,形容并未憔悴,态度不见仓皇。明系假病。各王大臣向她行过了礼,分立两旁。但闻西太后道:“东太后向无大病,日来也不闻动静。忽然遭此变故,真是令人难测!”各王大臣相率顿首,统把虚言劝慰。只恭王奏请道:“东太后大行,想尚未曾小殓,例应传她戚属,入宫瞻视。”西太后道:“已小殓了,你等可去瞻视一番。”恭王奉命率各大臣进内寝,只见东太后面色如土,目未全瞑。穗帐凄清,孤帏惨淡。各王大臣睹这情形,不知不觉地流下泪来。当下举哀齐哭,寝侧妃嫔人等亦一律号啕。约数刻,西太后也进来道:“已死不能复生,哭亦无益;你等不如出议丧礼,教办理周到一点,便算对得住东太后了。”语带蹊跷。左宗棠满腔不悦,只是不便开口,没奈何随着大众怏怏出宫,到了军机办事处,还思与恭王迫究病源。恭王道:“也不必说了,现拟遗诏要紧。”便由李鸿藻起草,拟定数行,恭王等统共瞧过,随着宫监进呈西太后。有顷,宫监复捧遗诏出来,约已易过数字,当即抄发出去。其文道:
予以薄德,祗承文宗显皇帝册命,备位宫壶。迨穆宗毅皇帝寅绍丕基,孝思纯笃,承欢奉养,必敬必诚,今皇帝入缵大统,视膳问安,秉性诚孝。且自御极以来,典学维勤,克懋敬德。予心弥深欣慰!虽当时事多艰,昕宵勤政,然幸气体素深强健,或冀克享遐龄,得资颐养。本月初九日,偶染微疴。皇帝侍药问安,祈予速痊。不意初十日病势陡重,延至戌时,神思渐散,遂至弥留。年四十有五。母仪尊养,垂二十年,屡逢庆典,迭晋徽称,夫复何憾!第念皇帝遭兹大故,自极哀伤。惟人主一身,关系天下,务当勉节哀思,一以国事为重,以仰慰慈禧端佑康颐昭豫庄诚皇太后教育之心。中外文武恪供厥职,共襄郅治。予灵爽实与嘉之。其丧服酌遵旧典:皇帝持服二十七日而除。大祀固不可疏,群祀亦不可辍,再,予以向俭约朴索为宫闱先,一切事关典礼,固不容矫从抑损;至于饰终遗物,也可稍从俭约者,务惜物力,即所以副予之素愿也。故兹诏谕,其各遵行。
这道遗诏经西太后窜改过的,也不知是那几个字眼,小子无从证实,不敢妄谈。只西太后徽号,上文叙过的尚只六字,此诏内加入四字,小子前未叙明,不得不于此补入,昭豫二字,乃四十万寿时加添的;庄诚二字,乃光绪帝即位时加添的。东太后崩后,谥法拟定孝贞二字,西太后并不持服。或说是西太后密令进鸩;或说是暗嘱御医用药不对病的方剂,药死东太后。小子不好妄断,只人云亦云罢了。叙述清楚。
丧葬既毕,西太后处置国政独断独行,任所欲为。只嫌左宗棠自仗老成,常多建白,竟命他出督两江,把刘坤一暂且投闲。越年,直隶总督李鸿章丁母忧,命张树声署理督篆。适值朝鲜内乱,张署督闻风调将,遣提督吴长庆、丁汝昌等赴朝鲜。原来朝鲜国王李熙,以支派入承大统,本生父大院君李是应素揽大权。后来国王娶了一个闵妃,才貌超群,国王很是爱她。一人有福,带着千人上屋,因此闵氏子弟陆续登用,把大院君的权势,渐渐夺去。大院君原是怀恨,大院君的党羽尤为失望。巧值兵士索饷致变,乱兵怨吏,集作一堆,举大院君为主,攻进京城,扬言入清君侧,逢人即剁。不管什么闵不闵,统赏他一刀两段,就是香肌玉骨的闵妃,也被砍作肉泥,并将国王禁入密室。当下杀得兴起,又四出焚掠,毁坏日本使馆,杀了日本人数名。日本发兵到朝鲜,偏被清将走了先着,将大院君诱入营内,执送天津,并将他党人杀掉一百多个,至日兵入朝京,京内已烟消雾解。那时日人不好妄动,只要朝鲜赔偿人命,筑还使馆。清将掳了大院君,已是喜出望外,管什么朝日交涉!朝鲜自与日本讲和,偿金开埠,定约而去。朝鲜为我属国,如何令它自由立约。大院君解到天津,张树声着人飞奏,请旨发落。朝议纷纷不一,独西太后恩威并用,特沛纶音,命将李是应安置保定,好生看待;又令提督吴长庆,暂时驻兵朝鲜。日本闻清兵驻扎,那里还肯放手,自然也遣兵代戍,与清兵势成犄角,两不相下,免不得日后生事了。预伏下文。
中外承平,万机无阙。台官等没有事情,只探听贪官污吏消息,讦奏了好几本:户部堂官景廉、王文韶,均以失察被谴。侍郎宝廷典试福建,路过江心,巧碰着一个民女,芙蓉为面,杨柳为腰,他竟恋恋不舍,仗着自己财势,买为侧室。名为清流,实同浊流。御史风闻此事,又上一本弹章。宝廷忙自请处分,已是下旨革职。其时慷慨敢言,笔锋犀利的人物,要算清流党魁张佩纶。西太后嘉他忠直,立擢为都察院左副都御史。劾人不劾己,乐得做点好名声。佩纶上疏固辞,优旨不许。为中法开战张本。辇毂以下,又家诵口祝,说什么主圣臣直,国泰民安,西太后闻这颂辞,欣慰的了不得,竟把张佩纶作为盛朝柱石,圣世良臣,格外青眼看待。
会越南事起,法人攻越,杀得越人大败亏输,丧师失地,不得已与法定约,认为法人保护国。又是朝鲜之续。清廷以越南为我潘属,法人不得擅夺,遂由总理衙门出面与法使交涉。适李鸿章起复原职,保奏张佩纶具外交才,不妨重任。西太后览奏合意,遂命佩纶在总理衙门行走,准备着唇枪舌剑,吓倒法人。谁意法人仗着实力,一些儿不去怕他,任你笔舌交乘,简直是我行我事,毫不理会。景廷广十万横磨剑,有何明处?一日又一日,已是光绪十年。是年冬季,为西太后五旬寿辰。元旦降旨,已命礼部衙门,敬谨筹备庆祝事宜。过了数日,左宗棠因病开缺,朝旨调曾国荃署督两江。又命彭玉鳞往粤,会同云南巡抚唐炯,广西巡抚徐延旭,办理海防,筹划越南事务。军机处与总理衙门,因中法交涉日棘,议和议战,正在仓皇的时候,忽降谕内阁,道:
朕奉慈禧端佑康颐昭豫庄诚皇太后懿旨,现值国家元气未充,时艰犹巨,政多丛脞,民未敉安,内外事务,必须得人而理,而军机处实为内外用人行政之枢纽。恭亲王奕?,始尚小心匡弼,继则委蛇保荣;近年爵禄日崇,因循日甚,每于朝廷振作求治之意,谬执成见,不肯实力奉行,屡经言者论列,或目为壅蔽,或劾其委靡,或谓簠簋不饬,或谓昧于知人。本朝家法繤严,若谓其如前代之窃权乱政,不惟居心所不敢,亦实法律所不容。只以上数端,贻误已非浅鲜,若仍不改图,专务姑息,何以仰副列圣之伟业贻谋!将来皇上亲政,又安能臻诸上理。言念及此,良用恻然。恭亲王奕?、大学士宝鋆,入直最久,责备宜严。姑念一系多病,一系年老,兹特录其前劳,全其末路。奕?着加恩仍留世袭罔替亲王,赏食亲王全俸,开去一切差使,并撤去恩加双俸,家居养疾;宝鋆着原品休致。协办大学士吏部尚书李鸿藻,内廷当差有年,只为囿于才识,遂致办事竭蹶;兵部尚书景廉,只能循分供职,经济非其所长,均着开去一切差使,降二级调用。工部尚书翁同和,甫直枢廷,适当多事,惟既别无建白,亦有应得之咎,着加恩革职留任,仍在毓庆宫行走,以示区别。朝廷于该王大臣之居心行事,默察已久,知其决难振作,诚恐贻误愈重,是以曲示矜全,从轻予谴。初不因寻常一眚之微,小臣一疏之劾,遽将亲藩大臣投闲降级也!嗣后内外臣工,务当痛戒因循,各抒忠悃。建言者秉公献替,务期远大,朝廷但察其心,不责无迹,苟于国事有补,无不虚衷嘉纳;倘有门户之弊,标榜之风,假公济私,倾轧攻讦,甚至品行卑鄙,为人驱使,就中受贿,必当立抉其隐,按法惩治不贷。将此通谕知之。钦此!
王大臣等瞧着此谕,无不惊讶。都说现在外交吃紧,国务倥偬,如何有此特旨?别人革职降级,还是没甚要紧,如恭王爷谙练老成,如何令他退闲?况恭王并未多病,谕旨从何处得来,这真出人意外。有几个与恭王莫逆的大臣,赴恭邸慰问。恭王微笑道:“我早知有今日了,东太后崩后,我已防有此着。忽忽间已隔三年,还算慈恩高厚。谕旨责我委蛇保荣,我也承认。我若不是这般做法,恐怕阅三月就要发作,那里能延到三年哩!唯近今时事多艰,交涉日亟,还望诸位竭忠报国。我虽退闲也很感激呢!”语有含蓄,然忠心恰还未泯。诸人俱称遵命。又慰藉了数语,告别去了。恭王遂退出政界,反乐得优游卒岁,遵养晦时。小子恰有一诗道:
自古功高易受嫌,何如归去效陶潜!
懿亲且尔遑他问,为嘱群臣口早箝。
恭王退职,朝政如何处置,容俟下回交代。
东太后与恭亲王,西太后之所深嫉也。诈称割臂,密嘱进鸩,舆议几同一律,并非作者无端臆造。现此可知西太后为人阴险实甚。世间最毒妇人心,岂虚语哉。东太后崩,西太后捽去恭王,易如反掌。其所以隐忍不发者,一则自顾怀惭,既死东宫,不应遽斥亲王,以致反唇相讥;一则国际清时,无词可借,姑待变故发生,方可论罪予遣也。至中法之交涉起,借力图振作为名,可以罢斥恭王,并其党而尽去之。其处心积虑,可谓深矣。春秋以诛心为主,是书亦取法春秋也。
第十八回 奉慈命爵帅主和议 随醇王总监阅兵操
却说西太后既罢斥恭王,并将宝鋆、李鸿藻等亦降罚有差。随命礼亲王世铎,户部尚书额勒和布、阎敬铭,刑部尚书张之万,入直军机,工部侍郎孙毓汶,在军机大臣上学习行走。并命有紧要事件,与醇亲王奕譞商办。奕譞本是个拘执不化的人,闻了此旨,即入宫见西太后,磕了无数的头,坚请收回成命。西太后道:“你以为迹涉嫌疑,不便与闻国政么?须知皇上尚未亲政,诸事由我作主,你不妨会议要事。等到皇上亲政,自当再降懿旨。你去好好儿办吧!”奕譞不便力辞,只得唯唯趋出。越日,即有左庶子盛昱、右庶子锡钧、御史赵尔巽奏折,次第呈入。奏中所说,三人一律,无非说是:醇王入直内廷,皇上容有未安;若令枢臣就邸会商,国体亦有未协,等语。盛昱且引嘉庆帝谕旨,有“本朝自设立军机以来,向无诸王在军机处行走。良以亲王爵秩较崇,功无可赏,过不便罚,因有此谕。近如恭亲王参赞军机,不过暂时权宜;醇王又非恭王可比,伏恳收回成命。”云云。西太后不允,降谕如下:
本日据盛昱、锡钧、赵尔巽等奏陈酵亲王不宜参预军机事务各一折,并据盛昱奏称仁宗睿皇帝圣训,有诸王向无在军机行走等因。圣谟深远,允宜永遵。惟自垂帘以来,揆度时势,不能不用亲藩,进参机务。此不得已之深衷,当为在廷诸臣所共谅。本月十四日,谕令酵亲王奕譞与诸军机会商事件,本为军机处办理紧要事件而言,并非寻常诸事,概令与闻,亦断不能另派差遣。酵亲王奕譞,再四推辞,碰头恳请,当经曲加奖励,并谕俟皇帝亲政,再降懿旨,始暂时奉命。此中委曲,尔诸臣岂能尽知耶?至军机处政事,委任枢臣,不准推诿,希图卸肩,以专责成。经此次剀切晓谕,在廷诸臣,自当仰体上意,毋得多渎。盛昱等所奏,应毋庸议。钦此!
自这谕下后,廷臣知慈意已定,不便多讲,又弄得哑口无言。西太后复选出一个懿亲来,叫他管理总理各国事务衙门事务。看官道是谁人?就是将来权势熏灼,与清俱亡的庆亲王奕劻。下笔起劲,不特著外交失败之始,并且示清社覆灭之机。并命许庚身、阎敬铭均在总署行走。
西太后总道任用得人,好将法越交涉容易了结。不料中法交界的镇南关外,已与法人开战,连战连败,徐延旭、唐炯等均退入关来。小子前回于法越交涉,尚未交代明白,至此只好补叙。越南亦称安南,乾隆时国王阮光平入觐,受清册封。传子光缵,为广南王阮福映所灭,仍认中国为宗主国,照常入贡。福映得国时,尝借法人帮助,约割地为谢,且许法人自由通商。后来越南不尽如约,法国屡次攻进。越南情愿践盟,法人反不肯允,得步进步,要求无厌,弄得越南无法可施。和不肯和,战无可战,国王阮福时及阮福升先后愤死。立了一个幼主福膺,年仅十二,有何能力?只得听法人调排,愿认为法人保护国,并割让好几处疆域。等到清廷闻知,木已成舟,挽回无及。徐延旭、唐炯奉命出关,俱被败退。西太后把他两人革职拿问,命湖南巡抚潘鼎新接办。适有粤海关司美人德璀琳,愿任调停。乃派直督李鸿章,与法国水师总兵福禄诺,开议和约,由德璀琳作居间人,议订五款,大略为不侵犯中国南界,撤还北圻各防营;不索赔兵费,不妨碍中国体面。鸿章奏闻,西太后本恶劳喜逸,总教面子过得去,不妨将就承认,遂令鸿章画押。只福禄诺临行时,与鸿章说明,要派队巡査越境。鸿章模棱两可,法人就认作默许,自由行动,中外交之失败,往往由此。被台官得了消息,奏劾鸿章匿不上闻,有欺君误国的大罪。西太后虽下旨申饬,暗中却着实袒护。时潘鼎新出驻谅山,与法兵相遇,两下龃龉。法兵以遵约巡边为名,偏偏鼎新要阻他自由,说不明白,自然动起蛮来。打了一仗,法兵败北,法遂遣巴德诺到上海责清廷背约,并请续议。诏授江督曾国荃为全权大臣,与巴德诺会商。国荃议给抚恤银五十万两,又被言官攻斥,和议无效。法提督孤拔,竟率兵舰东来;驻京法使谢满禄,下旗出京。于是清廷不得已下旨宣战,命曾国荃督办江防,内阁学士陈宝琛为会办;起左宗棠为钦差大臣,赴福建督办海防,翰林院侍读学士张佩纶为会办;饬云贵总督岑毓英,督同巡抚潘鼎新,准备前敌;又特赏刘永福提督衔,令他冲锋效力。这刘永福本是太平天国余党,以黑旗为标识,时人叫他黑旗长毛。他因太平天国灭亡,窜入越境。越南王见他膂力过人,封为三宣副都督,令他防堵法人。至法兵入境,越南没人敢当,只刘永福率着死士与法兵连战,几次杀死几员法将。清廷也闻他威名,因此逾格加赏,邀作臂助,复恐各师出关,粤中空虚,特授彭玉麟为兵部尚书,给钦差大臣关防,驰驿防粤;并因台湾孤悬海外,首当敌冲,立赏刘铭传巡抚衔,督防台湾军务,嗣复授为闽抚,暂驻台南。一班中兴名臣及后起将士,逐队南下,受牙璋以起众,誓扫妖氛;挥猛士以图功,期铭铜柱。笔大如椽。不意左宗棠方才到闽,张佩纶业已丧师,马江兵舰被法将孤拔几烧得一只不留。可见空言不足御敌。法兵乘势扰台湾,等到刘铭传至台,基隆已失守了。越年正月,谅山又陷,提督杨玉科阵亡,潘鼎新退入镇南关。警报陆续到京,西太后不禁大怒,把张佩纶革职充戍;潘鼎新亦坐罪夺官;别遣提督苏元春督办广西军务,冯子材为帮办。
正在黜陟并行的时候,忽报朝鲜又乱。忙饬直督李鸿章注意朝事,令北洋会办吴大澂赴朝查办。寇深矣,可奈何!朝鲜自前次乱后,曾遣大使朴咏孝,及副使洪英植、金玉均至日本谢罪。三人见日本维新,归谋变法,组成东学党,兢劝朝鲜国王取法东瀛。奈有守旧党人闵泳骏,系椒房贵戚,前时侥幸漏网,至此又执政权,与东学党反对。日本以有机可乘,联结东学党,嗾他独立。东学党信以为真,遂仗日本作靠山,变法固可,恃人则不可。召日兵入宫杀死闵泳骏,胁迫国王更新,组织新内阁。朴咏孝做了总理,金玉均做左相,洪英植做右相,用日兵严守宫阙。是谓养虎自卫。此时清提督吴长庆已调回辽东督防,继任的提督乃是吴兆有,照会驻朝日使竹添进一郎,请协力镇乱。日使不理,兆有正无计可施,巧有一位足智多能的营务帮办代他画策:分兵三路,去袭朝宫。得机得势,杀了洪英植,逐去朴咏孝、金玉均,又将日本兵一概驱出。日使竹添进一郎料知不是对手,将使馆自行焚去,潜避至仁川的济物浦去了。看官欲问帮办营务的姓名,就是后来民国大总统袁世凯。与奕劻遥遥相应,笔不嫌复。朝王李熙,被这一吓,又遁至北门关帝庙中蒲伏存身。孱王可怜。后被清兵觅着,由袁世凯护送入宫。正在替他料理,钦使吴大澂方到。世凯回营,迎接钦使,免不得置酒欢宴。忽闻日本遣使井上馨,与朝鲜直接开议,要朝王偿金谢罪。吴大澂忙去探问,井上馨尚说条约未定,谁知暗度陈仓,竟与朝王自行订约。气得袁世凯火星透顶,忙请大澂出去力争,双方相抗,几致决裂。突接北洋大臣李鸿章来电,略说日本已遣使伊藤博文、西乡从道,渡海东来,当与开议,不必在朝鲜相持等语。于是吴、袁两人方才罢手。寻天津订约,分为三款:第一条是中日仍归和好;第二条是把中日驻朝鲜兵各尽撤归;第三条是将来两国派兵朝鲜,须互先行文咨照。条约既定,吴兆有等撤兵归国。朝王李熙赔偿日本损失银洋十一万元,算作了案。自毀使馆,也要朝鲜认罪,真正晦气。自是朝鲜国的宗主权已一半失去,西太后因朝日一案了结的这般迅速,颇悔前此中法交战的失策。暗中示意李鸿章仍要劳他三寸舌,与法人议和息战。为合肥分谤。.99lib?
朝旨方有意息争,清兵却异常愤激,苏元春、冯子材等仗着一股勇气,战胜法兵,夺回谅山;岑毓英亦亲督大军,鼓行前进,攻克临洮,进捣河内。法将孤拔,虽攻陷澎湖,嗣闻越南败耗,潜袭浙海,被浙江提督欧阳利侦悉,遣兵严守海口。孤拔一到,由守兵连开大炮,扑通扑通几声响,把法舰击伤,孤拔连忙起碇,已是受伤毙命。这边各处战将正兴高采烈,拟乘胜规复全越。谁料到直督李鸿章已与法使巴持纳,在天津讲和,飞檄停战。作者谓为西太后授意,并非锻炼之词,不然李亦中兴名臣,胡一馁至此!众将士统是不服,钦差大臣彭玉麟尤愤愤不平,痛词奏阻,说有五不可和。驻英使臣曾纪泽,又电奏:法国内阁迭更,宗旨未定,若与他议和,定要还我越南宗主权。偏偏朝旨严下,如期撤兵,不得违误。秦缪丑主和定议,岳少保奉诏班师,差不多有这般景象。中法和议吿成,结果是:中国承认法越条约,法兵不得过北圻与中国边界,中国亦不派兵至北圻;所有留据基隆澎湖的法兵,一律撤退;中国允于云南边徼开商埠二处,与法人互市。这一番交涉,中国虽不偿一金不割一地,然越南终为法有了。李肃毅伯鸿章负了卖国求和的恶名,连一向交好的彭、左诸公,也未免退有后言。其实统是西太后授意,上文已经叙过。但西太后索好体面,如何可战不战?这却也有一段原因。前回说过光绪十年,乃是西太后五旬万寿期,西太后本要铺张扬厉,比四旬万寿还想夸张数倍。事不凑巧,偏值法、日两国统来开衅,草草的行了庆祝礼,慈衷很觉懊恼。所以决意主和,但求境内无事,便好安安稳稳的颐养过去。为缴足前回万寿二字,所以有此补笔。>
无如中国退一步,外人进一步,法得越南,英人遂进图缅甸。缅甸当乾隆年间,国王孟云亦尝受过清廷册封。至道光时,英并印度,与缅境相接,就乘势蚕食,先把它南境的秘古地方占夺了去。至此乘中国多事,竟发兵直入缅京,废去缅王,设官监辖。至滇督岑毓英奏闻,方命驻英使臣曾纪泽,与英外部会商。初思索还缅甸,英人不允;继议立君存祀,英又不允;争到唇焦舌敝,才允替缅入贡。这四字也是有名无实,总算顾着曾使面上,方有此说。
当时李鸿章因外势日渐,奏请大治水师,增拓船厂。西太后勉从所请。一面命鸿章赶紧筹划,一面命醇王奕譞总理海军事务,并饬奕劻、善庆、曾纪泽会同办理,随设海军衙门于京师。看官,你想奕譞生长天潢,深居简出,连海上都未曾经历,识什么海军不海军?奕劻、善庆与奕譞差不多。只有曾袭侯纪泽航海出使,有些见闻,然是个专对才,不是个专阃才,就中筹备海军的人物,还要算是老成炼达的李鸿章。当下公同商酌,先从北洋开手,择定奉天省的旅顺口,山东省的威海卫,作为军港;向外洋定造了几艘军舰;招募兵勇,拣选将弁督练,作为第一支海军。天下事非钱不行,况这一番创办的军政,最少也要好几百万两银子。鸿章请拨巨款,西太后常留中不发;迨至奏请再三,才由户部勉强筹拨。鸿章要十万两,户部只拨三四万两;鸿章要二十万两,户部只拨六七万两。鸿章诘问户部,无非说是国帑支绌,力不从心等语。自光绪十一年办起,至十二年春季,勉勉强强的凑集几艘军舰。西太后忽令醇王奕譞赴津巡阅,并嘱李总管莲英随往。要他去何意?诸君试掩卷一猜。
鸿章得此消息,暗想李监随来定有缘故。便札委干员,准备行辕;并谆嘱:行辕里面,须布置两个房间,一个房是住醇王爷,一个房是住李总管。醇王爷的房间,但教规模阔大,装潢好看一点便可了事;李总管的房间须要格外精雅,宁密毋疏。干员遵命去办,约数日办妥,回禀督辕。李鸿章自去检点,到醇王所住的房,不过大略一瞧,转入李总管住处,恰一样一样的挑剔,着干员立即撤换。干员也莫名其妙,只好奉令而行。待至安排妥当,方派干员静待码头,专等醇王等到来。约数日,醇王、李监一同来津,鸿章忙率属员,亲去迎迓,请过圣安,谒过醇王,再与李总管握手谈心,殷勤道问。极写莲英声势。既入行辕,鸿章与醇王谈了一回,无非说是整备海军的现象。谈毕,复至李总管住房,面询宫闱情形。李总管道,太后有密旨,要咱们传谕伯爷,伯爷须要遵照办理。鸿章会意,屏去侍从,与李总管密谈良久,方才辞出。看官,你道是什么密旨?乃是西太后有意归政,要把清漪园旧址建筑一园,作为娱老场所,苦于经费无出,想把办理海军的经费腾挪一半,移去造园。这时李鸿章闻到此旨,明知掩耳盗铃,实非良策,且此事定系莲英怂恿出来。阉人误国,一至于此!奈西太后既已深信,势不能不照办,只得唯命是从。逢迎之咎,李伯爷亦无可辞!99lib.
翌日,醇王即校阅海军,由鸿章下令会操,把所有的舰队纵横分合演了一番,惹得醇王眼花缭乱,也不知是好是歹,只谬奖了数语。确是谬奖。李莲英随着醇王,心中只想着金钱,连兵舰也不辨几艘。混帐。又越日,鸿章复导着醇王,巡视北洋海口,何处可设炮台,何处可泊军舰,统由鸿章详告,醇王不置可否,仿佛是皮里阳秋。事毕回京,空费了许多银两。李总管不肯虚行,总要沾点利益,统共在海军里报销。嗣是鸿章有所陈请,无不准行。并令各省疆吏岁拨定款,不得短少,但十成中挪移五六成,却去筑清漪园。顿时大兴土木,限期完工,把清漪二字易作颐和。是年适直水灾,有个昏头磕脑的御史,奏请遇灾修省,并以李监随醇王巡阅,恐蹈唐代监军覆辙等语。恼了西太后性子,降旨呵斥,并将他降补主事。正是:
多言毕竟遭时忌,落职还应感主恩。
欲知此人是谁,容待下回叙明。
中法之役,清廷犹可一战,老成尚在,宿将未凋,因此战事骤开,先败后胜。李鸿章独主和议,卒使越南轻丧,缅甸随亡,岂中外大臣诸荩言,果不敌李爵帅之权力耶!著书人归咎西太后,信是独具只眼。至于海军创设,以醇王奕譞谋为总办,实属用非其人。前此参赞军机,廷臣已议其不便,况兵戎大事耶!迨奉旨巡阅,乃令阉人同往,暗示秘旨,为一己娱养之图,误清之咎犹小,误中国之害实大。鸿章逢迎为悦,亦失大臣以道事君之义。书法不隐,可作后起董狐。
第十九回 幸名园嘉谕权阉 拟归政指婚懿戚
却说西太后怒及直言,把忠谏的言官,降为主事。其人乃是御史朱一新。一新落职,李莲英越发宠荣。当下募工筑建颐和园,由莲英监督工程,自不消说。是时光绪帝年已十六,西太后意欲归政,娱养园中。遂谕自本年冬至大祀圜丘为始,皇帝亲诣行礼,并于明年正月,举行亲政大典。这谕一下,醇亲王奕譞、礼亲王世铎,率领满汉王公大臣,均奏请皇帝亲政后,太后再行训政数年。当蒙西太后俞允。想是园未筑成。光绪十三年正月,举行皇帝亲政典礼。适值雨雪潇潇,各王公大臣等上殿朝贺,统是拖泥带水的一班人物。天意如此,人事可知。筵宴了好几天,总算亲政礼成。临朝时,光绪帝虽居正座,恰与傀儡相似,一切主张仍惟西太后是命。嗣时办津沽铁路,开漠河金矿,颁行出洋游历章程,把新政又创行几条。只西太后深思熟虑,默念皇帝亲政,他日未免系念本生。父以子贵,容易揽权,倘成第二个大院君,不但朝政可虑,就是自己退闲后,恐皇上也间断孝思,不能享这清闲岁月。因此,对着醇王等人常有些郁郁不乐的情状。醇王暗暗揣摩,料知西太后阴蓄疑团,索性乞病告假。西太后还疑他是假病,借视疾为名,挈着皇上亲至醇邸问疾。雄猜之意可见。醇王恰也有些小恙,遇西太后驾至时,只着福晋迎迓,自己只在寝门外候驾,拜跪之余,不免作喘吁状。西太后慰劳备至,然心中还是未释,托词问病,至再至三。
越年二月,颐和园工程告竣。由李总管复旨,西太后嘉他迅速,谕于四月内临幸。日月如梭,倏已孟夏。光绪帝恭奉西太后,幸颐和园。是日天气晴明,惠风和畅,銮仪卫排着銮驾,扈跸出城,各王大臣等一律拥护。既入园,但见琼楼玉宇,复道琳宫,金碧辉煌,青葱掩护,阿房不足比其丽,骊宫不足肖其宏。正是聚天下之大观,权人间之胜境。总叙数语,已是富丽无比。西太后与光绪帝先至外殿小憩。殿额名曰仁寿,金蟠龙篆,彩焕螭头,结构谨严,经营缜密。李总管随着西太后,便跪奏道:“这是将来召见王公大臣的外殿。”西太后点着头,且道:“现在尚是临幸,你有奏陈,不妨立禀,加恩免礼。”李总管碰头谢恩。起立后,侍西太后出殿,向东数步,又是一座殿宇,规模比仁寿殿略为逼狭,形式却也壮丽。入殿门仰视匾额颜曰:“玉澜堂”。李总管又启奏道:“是处拟为万岁爷驻跸之所。”西太后道:“也好!”复从殿左穿入旁门,恰有深院七间,垂帘绕砌,萦砌盘阶,别有一种幽雅气象。西太后道:“这数间似一院落,曾拟名否?”李莲英对道:“前奉懿旨,着奴才与翰苑诸公谨拟殿阁楼台名目,奴才复旨时,已呈绘园中各处形景,并所有拟名,仰蒙慈鉴,此处拟名‘宜芸馆’,拟为将来皇后住室。”补入数语,园中所拟各名,方有着落。且因太后自殿左穿出来,及睹门外匾额,故借问对中叙明。西太后欢颜道:“亏你想得周到,但只有七间恐不敷用呢?”李总管道:“外面尚有东西二殿,以便将来皇后受觐。”西太后闻言出来,果见东西两旁,分列数楹。东殿匾额有四字,乃是“藻绘呈瑞”,西殿匾额亦有四字,乃是“恩风扇长”。西太后又道:“玉澜堂有无西殿?”李莲英道:“有。”西太后就令李监引还,仍从玉澜堂左门趋入,至玉澜堂西殿。殿外有沼,波光涵翠,隐露荷钱。西太后仰了殿额,名“藕香榭”,随道:“将来藕花盛开,定饶香气,好算名副其实呢!”再从殿后穿出,行过复道数条,只见崇阁巍峨,层楼高耸,白玉饰梁,黄金镂槛,规制异常,弘敞雕刻,很是玲珑。两阶列着长春草、不老林,从葱茏蓊蔚中,筑着这座殿宇,华而不俗,显而寓幽。殿额上龙翔凤翥中题着“乐寿堂”三字。西太后徐步上阶,历过数十级,方由阶入殿。殿中所有陈设,已整备得停停当当,与别处大不相同。西太后道:“这处想是我的住所了!”李总管对道:“正是圣母颐养的正殿。”西太后复自外至内,细细査阅。到了殿后,有一所阔大的院落,泉石拥翠,林木郁茂。正中摆着一块玲珑剔透的巨石,高可逾丈,厚约数尺,石上刻有“青芝岫”三字,四围都摹名人诗字,雕刻极精。西太后走近石旁,摩娑谛视了一回,便向李总管道:“这石由来已久,闻是高宗纯皇帝南巡时,出狩得此。确是世间罕有的奇石。”李总管应声称“是”。西太后道:“当时纯庙爱着此石,由某巨家愿任载运,报效国家。石至中道,某家财产已罄,嗣经地方官拨款续运,方得到京。这石的运费却是很大哩!”李总管只连称“是”字。说着已随步出院。又行数步,望见一亭,翼然有致,名曰“含新”,左右统围着芳草,蘼芜成绿,苔藓涵青。西太后入亭小坐,向西眺望,即见层峦映翠,飞阁流丹,差不多如仙山相似。猛然忆起幼年梦景,不觉目眙神驰。应第二回。李总管瞧着慈颜,料知别有会意,只一时猜测不着。你也有猜不着的时候。便奏道:“万寿山上还有许多点缀,只日将晌午,请圣母回幸殿中,用过午膳,再行登山未迟。”西太后被他一奏,方觉得身在亭中。就襟上瞧着金表,已是十一句钟有奇。随道:“我们且回殿吧。”既返乐寿堂,自鸣钟上尚是十一点二刻。西太后乐而忘疲,便问李总管道:“戏台造在何处?”念兹在兹。李总管对道:“在颐乐殿,便在这殿右侧。”西太后道:“你且随我来。午膳尚未,我先去逛一会子。”于是复出乐寿堂,到了颐乐殿。殿左有一圆门,颜曰“德和”,入了门,就见一个极高极大的戏台,分上中下三层,造得异样精致。上层题额,系“庆演昌辰”四字,中层题额系“承平豫泰”四字,下层题额系“欢胪荣曝”四字。西太后喜慰道:“这个戏台,比宫中的戏台高大的多,四面又是红 5899." >墙回护,若叫谭鑫培、汪桂芬等名优,从此处唱起戏来,定可悦耳的了。”说罢,便至颐乐殿。这殿外低内高,亦作三层筑造,与戏台恰恰相对。太后瞧了很是合意,且语李总管道:“归政后,我与你在园中终夕听戏,何如?”李总管忙称:“圣母鸿恩,奴才感谢不尽。”西太后又逛了一周,方回乐寿堂午膳。膳后小憩片时,即从殿后登万寿山。这山在京城西郊,亦名西山,向为燕都胜景。西太后率着大众,从含新亭历级上去,李总管请乘辇,西太后偏愿步行。约过了一个小坡,便见有一大旷地,筑着清厦十余间。中为“养云轩”,左为“随香殿”,右为“含绿殿”。丛林成障,秀石堆阶,不落富丽俗套。轩后有厅,额署“意迟云在”四字。西太后道:“好一个意迟云在,颇合此间情景。”出了厅,行过了钟式门,门上有石刻篆文。仔细辨认,乃是“川泳云飞”。西太后回首俯瞩下面,正是昆明湖。湖中亦有许多建筑,就波光潆带中,映出雕甍朱槛,雀舫虹桥。便语李总管道:“这湖名是乾隆年间改定,从前叫作瓮山湖。得此点染,湖山生色了。”西太后留心掌故,从此处写出。又上行数十步,复见一轩,轩名为“无尽意”三字。东有“瞰碧台”,巍然高耸;南有“圆朗斋”,雅静宜人。西太后略一逛视,又盘上石磴。两旁统有曲折栏杆,扶栏而上,有亭曰“寻云”,有轩曰“写秋”,均别饶风致。再上为“排云殿”,青松拂檐,绿槐绕砌,与山下各殿宇气象不同。西院有“介寿堂”。西太后步入堂中,李总管奏道,“此间可以少安,请圣母暂憩。”西太后道:“不必,且至山顶休息。”慈躬强健,于此可见。随即出堂,寻径再登,仰望有一牌楼,南面书“众香界”,北面书“祗树林”。从牌楼越将过去,老树参天,浓阴蔽日,中露一座佛香阁,四檐飞筑,上矗云霄。西太后行入阁内,觅梯登楼。楼上供白玉如来佛三尊,宝光夺目。当由西太后瞻谒毕,即向疏棂外,恣意眺览。远望则全京形势了如指掌,近瞩则满园景色尽在目前。山顶有一水泓然,清可鉴影,绕阁旁流成一大涧,仿佛与湖相似。西太后问李总管道:“这水可曾拟名否?”李总管对道:“已拟名‘智慧海’。”西太后点头称善。复伫望了一会,方才下楼。那时侍从已呈进御点等物,由西太后拣着可口的吃了数色,又命皇上也食了数枚,其余赐与李总管等。各王公大臣等另有便点,毋庸细表。随饮茗毕,便道:“我们下去逛湖吧!”李总管领旨,随着出了阁,过了牌楼,另从西路下来,即有敞厅在前,颜曰“湖山真意”。西太后不遑入玩,自厅旁行过,下了数级,从日光斜映处透出一殿,梁瓦窗户均用铜制,金光闪闪炫人眼目,匾上突现“宝云阁”三大黑字。铜殿照着日光,确有此景。殿下复有数十阶级。循阶下去,旁有一谷,垣墙门壁,天然生成,蘅蔓牵丝,松萝成幄,顿时触动西太后奇癖,入谷游览,幽雅无匹。返观谷口,石上凿有三字,曰“松云巢”。西太后喜道:“巢居穴处,好作葛天无怀氏了。”既而过借秋楼、绿畦亭,到了邵窝。小屋三椽,筑在山坳里面,尘氛不到,风味独饶。再下越秋水亭、寄澜亭,已至山麓。迤东有“听鹂馆”,馆中亦筑戏台,虽不及颐乐殿的华美,到也旷敞异常。又过了对鸥舫、鱼藻轩,便是昆明湖畔。筑有船坞,叠石而成,高三层,名曰“石舫”,亦名“宝莲航”。坞中泊有灯船数只。李总管拣选了最大的一艘,请西太后及光绪帝坐着,余外由大众分乘。这时候已是夕阳将下,清风徐来,画舫轻飏,绿波微动。西太后道:“可惜天色已将晚了。这湖颇觉广阔,今日料不能遍游,只好拣着最清雅处,略逛一逛,便好回宫。”李总管道:“荇桥、玉带桥两处最擅胜景,先请临幸便是。”西太后道:“先至荇桥,后至玉带桥。”李总管传旨出去,舟子奉命前往。好一歇,尚未见到,西太后不觉焦急起来,便道:“这种船实属笨滞,须改换轮船方好。”李总管忙称“遵旨”,一面催舟子速驶。舟子奋力驶去,又历半小时,方到荇桥。李总管扶西太后登岸。岸下有东西两牌楼。东牌楼东面,题“蔚翠”两字,西面题“霏香”两字;西牌楼东面曰“烟屿”,西面曰“云岩”。正中为穿堂殿。西太后上了殿阶,环望一周,四围皆湖水环抱,有小荷微露水面,嫩翠生姿。西太后道:“这与藕香榭相似,到荷花盛开时,方得佳趣。随笔映带。现已暮色凝烟,不应久恋,我们下船到玉带桥去吧!”李总管即随着下船。立传启碇,不一时,已至玉带桥。红霞相映,仿佛如一道长虹,桥有十七孔,无不高敞。西太后道:“这桥很是高大,将来若用轮船,倒也来往自如。”李总管道:“两岸有好几处佛殿,慈驾欲临幸否?”西太后道:“日已下山,转瞬昏暮,不如归去,将来总常好来逛哩。”于是返棹回来,直至乐寿堂登岸。园中一带已是灯火齐明,荧荧烨烨。西太后道:“这灯尚未尽明亮,若改用电灯才与白昼相似了。”有灯船要用轮船,有悬灯要用电灯,极写西太后奢侈。李总管道:“奴才已想到这层,拟于园内东南隅,设一电气房,专管园中电灯。现正与洋人商办,大约下月就可告成了。”西太后辗然道:“从前筑造圆明园,差不多要数十年。现在这园兴筑不过年余,虽然规模阔大不逮圆明,也要算一个胜境。非你监督工程,那里有这般迅速哩!”李总管立跪地谢奖。西太后传谕起立。复侍西太后在堂中晚膳,膳毕,始启銮回宫。从逛园至此,成一大段落,极言建筑瑰丽,为西太后好奢写照。且太后目中只有李莲英一人,问对时不参旁议,可见李监之专宠。书法不曰莲英,恰称总管,非誉之也,实以扬为抑耳。西太后很觉畅快,便一心一意的归政皇上,自己好去园中驻跸。复命李莲英督办园中陈设,择日驻园。李莲英自然效力,采集古玩珍品,陈列整齐,饬船政局制造轮舟二艘,运泊船坞,命电工师装好电灯,派人专管。布置井井,秩然不紊,真不愧为慈闱宠眷,灵囿功臣。?99lib?.99lib.>99lib?t>
是时西太后的胞弟桂祥,洊任至副都统,生下一女,年龄与光绪帝相当。西太后暗想:本不欲立那崇女为同治皇后,只因东太后与恭王奕?主张册立,不得已从了他们,后来终成恶果。此番嗣皇立后,好由自己作主,旁人不得干涉。最好是亲上加亲,把胞弟的女儿配了皇帝,姑侄作为婆媳,定然不似那不孝的崇女。顾虑也算周到。主见已定,便宣召副都统桂祥,说明婚约。看官,你想桂祥是个庸庸碌碌的人物,只因是同、光两朝的帝舅,椒房贵戚,平白地做到副都统,位居极品,何等荣耀!此时西太后复与女儿指婚,选为国母,做了现成国丈,锦上添花,重重喜气,还有什么不欢跃呢?当下奉旨谢恩,出宫回邸,述与妻女闻知,阖家欣悦。他女儿更不消说得。国风迨吉,方期琴瑟之谐,天语传音,竟冠笄珈之选,一片芳心其乐陶陶了。谁知后来竟不终局。
到了六月,西太后特降懿旨,略谓:前时皇帝甫经亲政,决疑定策,不能不遇事提撕;勉允臣工之请,训政两年。近来皇帝几余典学,益臻精进,于军国大小事务,均能随时剖决,措置合宜,深宫甚为欣慰。明年正月大婚礼后,应即亲裁大政,以慰天下臣民之望,云云。王大臣等闻到这谕,既要筹办大婚吉礼,又要谨备归政大典,真是忙个不了。独西太后已移驻园中,所有大小政务,统在园中裁夺施行。内阁军机处以下各机关,也都迁入园内办理,与一班梨园子弟,混迹同居。直把官场作戏场。转瞬间已是小春,由颐和园传出懿旨:以副都统桂祥女叶赫那拉氏为皇后,侍郎长叙女他他拉氏为瑾嫔,次女为珍嫔,于翌年正月举行。小子于首回中,曾叙过碑文谶语,有灭建州者叶赫六字。西太后系叶赫后裔,光绪皇后,又是叶赫那拉氏,一之已甚,乃至于再。近人曾有官词道:
纳兰一部首歼诛,婚媾仇雠筮脱弧。
二百年来成倚伏,两朝妃后侄从姑。
欲知光绪帝大婚情事,且至下回再表。
筑圆明园,至数十年而成,筑颐和园不过一二载,李莲英之督办工程,信所谓迅速矣!然亦思雍、乾两朝,国势全盛,必限期告蒇,亦岂难事?其所由迟迟告成者,度其时,雍、乾二主犹惜物力,不忍以娱乐之场,迫之立就也。西太后劳民伤财,顾私误国,反以经营之速,嘉谕莲英,蛊惑实甚!本回逐叙园中情景,及一切问答,穷形尽相,已见细评。至于册后一节,不脱私见,文中亦已表明,不赘述焉。
第二十回 神机营赴园供校阅 祈年殿失火酿奇灾
却说光绪十五年正月,光绪帝大婚,册立叶赫那拉氏为皇后。一切典礼,与同治帝立后相同,西太后加倍喜欢。副都统桂祥照例封承恩公,诸王大臣以下文武各官亦赏赉有差,各国驻京使臣、封疆将帅诸臣、前办军务诸臣、亲贵诸臣、大婚执事诸臣、蒙古诸王公、内廷行走执事诸臣,俱蒙特赏;并賜祭已故诸臣,及从前满汉殉难阵亡诸臣。皇恩浩荡,偏及寰区。叙光绪命大婚,与上文十三回不同,又是一种叙法。大礼告成,即上西太后徽号,加入“寿恭”二字,又册立瑾、珍二嫔。瑾嫔年十六,珍嫔年十四,娥英毓秀,并入深宫,也是一番盛遇。且两嫔幼时,皆读书家中,聘江西文廷式为师。廷式学问优长,有江左才子之誉。名师手下出高徒,所以瑾珍二嫔均通文史。珍嫔姿禀尤聪,貌甚秀美,入宫后即得专宠。其师廷式,即于是年四月殿试,以第二人及第。其后大考翰詹,所有与试各卷,呈入御览。光绪帝瞧到廷式卷子,见他写作俱佳,很是嘉许,立授阅卷大臣,拔置第一,擢侍读学士,充日讲官。都下人士统称江左才子,应邀知遇,其实也由珍嫔暗中关说,因此得蒙主眷。有才亦须有势。这且慢题。
单说西太后因大婚礼毕,即于二月间归政。自然又有一番典礼,较诸前次撤帘,尤加隆重,并增上钦献二字徽号,是为“慈禧端佑康颐昭豫庄诚寿恭钦献皇太后”。既归政,即日赴颐和园,并命帝后随至园中。临行前一日,忽降一道懿旨,命王公大臣率神机营赴园会操。是时醇亲王病愈销假,与礼亲王世铎,接到此旨,都是惊诧起来。只因慈命难违,即饬神机营整顿军械,于西太后启跸后,带领营兵到园听令。约一小时,便见这位雍容华美的圣母,亲御仁寿殿,旁坐的为光绪帝,也是戎服打扮,冠冕堂皇。诸王公大臣等入殿行礼,叩头毕,站立两阶。当由西太后下旨,饬掌管神机营亲王,传宣军令,霎时间步队,马队,长枪队,短刀队,强弩队,藤牌队,还有新设的洋枪队,依次序立,从殿下起一直排列,差不多要接至园门。军士向上行过军礼,嵩祝三呼,随后吹起画角,逐队分操。旌旗灿烂,甲仗鲜明,纵横排荡,无不从心,坐作进退,亦皆有法。阅操耶?看戏耶?我谓实一戏耳!乐得西太后心花怒开,怡颜嘉 奖。既而,陆操竣事,复命至昆明湖水操。各队军士卷云而去,西太后与光绪帝退殿少憩。未几复率帝至昆明湖畔,闻轮舟上的汽笛,已呜呜有声,及见辇驾将临,即命停吹,西太后降舆乘轮,才开放汽笛,轮叶随飞。片刻间即到穿堂殿。西太后道:“到底是轮船快便,前时乘着灯船令人闷极了!”后来为何反对洋人?光绪帝应声称是。此时李莲英何故不答?轮舟泊岸,西太后登陆入殿,皇帝以下尽行随入。既御座,王大臣等行礼如初,旋命水操。各军士都乘着湖舶,飞驶过来。樯上统悬着龙旗,舟内都排着武器。一班雄赳赳气昂昂的武夫,都是耀武扬威,异常奋力。一声钲鼓,万棹争趋,或分或合,或止或行。映入西太后眼帘,只觉得错综变化,如火如荼。西太后虽号聪明,究竟武事不比文艺,文艺可索书,而得武事非经验不办。张佩纶犹不堪一战,何怪西太后!阅操已毕,又问醇王奕譞道:“海军办到怎么样了?”醇王奏道:“北洋海军已算告成,早饬丁汝昌认真训练了。”西太后道:“共有多少战船?”醇王道:“第一次向德国船厂购来镇远、定远两铁甲,济远一快船;第二次又从英德两国船厂购到致远、 靖远、经远、来远,及超勇、扬威六艘快船。总计有铁甲轮船两艘,快船七只了。”西太后道:“已够么?”兵备多多益善,无如经费已移筑颐和园,奈何!醇王道:“铁甲快船已足充数。现由督臣李鸿章再向英国购制鱼雷快船,拟与铁甲快船相辅而行。想不日就可到来。”西太后道:“丁汝昌曾留学外洋,前已授为北洋海军提督,究系有军事知识否?”请问太后有无军事知识?如何要阅水陆军操!醇王道:“丁汝昌颇知武备,且有林泰、刘步蟾两总兵为辅,想总还靠得住的。”恐怕未必!西太后道:“还有一个英国水师兵官,叫作什么名字?我一时失记了。”醇王道:“叫作琅威理,现由他作总教习。”西太后道:“非我族类,其心必异,恐终是靠不住哩!”后文袒拳排外,即本此意酿成。醇王道:“现在创办海军,一时尚无人才。俟将来海军学生练习有效,就可不用外人了。”西太后点头,随命犒赏兵士,令退出颐和园。兵士俱谢恩退去,自率光绪帝及王大臣等,出殿下轮,回到乐寿堂,舍舟入殿。令王大臣等各去退息,挈帝进内去了。叙入海军一段,既补前文之未备,且为下回伏线。>.
次日,忽由河道总督吴大澂,赍呈奏折,由军机处转达光绪帝,乃是请饬议尊崇醇亲王典礼。光绪帝瞧了又瞧,不好率行批答,遂入奏西太后,并将原折呈上。西太后览毕,便道:“醇王前日已有豫杜妄论的奏折,今吴大澂果有此请,探试上意,此后更不得了呢!”立宣军机大臣入内,令他拟旨申斥,即日颁发,其文云:
本日据吴大澂奏请饬议尊崇醇亲王典礼一折,皇帝入继文宗显皇帝,寅承大统。醇亲王奕譞,谦卑谨慎,翼翼小心,十余年来,深宫派办事宜,靡不殚竭心力,恪恭尽职,每遇优加异数,皆再四涕泣恳辞。前赏杏黄轿,至今不敢乘坐。其秉心忠赤,严畏殊常,非徒深宫知之最深,实天下臣民所共谅。自光绪元年正月初八,醇亲王即有豫杜妄论一偁。内称:“历代继统之君,推崇本生父母者,以宋孝宗不改子称秀王之封,为至当。虑皇帝亲政后,佥壬幸进,援引治平、嘉靖之说,肆其奸邪,故豫具封章。请俟亲政时,宣示天下,俾千秋万岁,勿再更张。”其披沥之忱,自古纯臣居心,何以过此!此深宫不能不嘉许感叹,勉从所请者也!兹当归政伊始,吴大澂果有此奏,若不将醇亲王原奏,及时宣示,则后此邪说竞进,妄希议礼梯荣,其患何堪设想!用特明白晓谕。并将醇亲王原奏发抄,俾中外臣民,咸知我朝隆轨,超越古今;即贤王心事亦从此可以共白。嗣后阚名希宠之徒,更何所容其觊觎乎?将此通谕中外知之。钦此!..
自此旨下后,醇王奕譞越加惶惧,仍然用了老计策,乞病请假。西太后知他胆怯,竟允所请,索性由他安养邸中。
只西太后素性喜动,虽然退居颐和园,仍是留心朝政。光绪帝由园返宫,每日视朝,遇着军国重事,亦即禀报慈闱。是时如左宗棠、岑毓英等,先后谢世,云贵总督简了王文韶,湖广总督任了张之洞,两广总督用了李瀚章。还幸内外无事。惟张之洞创议,自北京芦沟桥起,经河南至湖北,达汉口镇,筑造铁路,以便交通。奏入,光绪帝以事关重要,往禀西太后。西太后命海军衙门详细复奏。铁路与海军无涉,如何令他复奏!海军衙门复称应办。乃派直督李鸿章,鄂督张之洞,会同海军衙门妥筹开筑。中国大干路实始于此。
流光易驶,又过中秋。西太后因秋高气爽,每日晨起,必登佛香阁游览,借拓心胸。到八月二十四日,天色甫明,正拟起床梳洗,忽闻霹雳一声,自东而西。西太后向来胆壮,也出一大惊。忙披衣起床,唤李莲英道:“怪得很,雷声如何有这般响?你去开轩四视,怕有物击坏哩。”莲英时已起来,奉西太后旨,到外边检察一周。回奏道:“园内没有动静,只闻有一股火药气味。”西太后道:“恐怕雷殛不远哩。”说着,侍女已捧进香汤。莲英侍太后盥漱毕,即替西太后梳髻。俄听雨声滴沥,响彻梧桐,西太后道:“秋已深了,这雨声很是萧瑟哩!”国运亦作如是观。随又语莲英道:“我今年已五十五岁了,鬓发幸还未白。亏你得了一个大何首乌,俾我蒸服,有此效果。但人生终如朝露,转瞬年已周甲,总不免要归尘土呢!”李莲英道:“圣母福如东海,寿似南山,将来总在百龄以上。”西太后微笑道:“偌大的何首乌,未必有此奇效。昨日偶阅药书,须要千年何首乌,九蒸九晒服之,乃可延年,前服何首乌时,蒸制不如法,融化类粥糜,我并汁啜饮。倘令我早见此书,便知服法,算来还是可惜呢!”李莲英道:“他日再有此物,可以照服了。”莲英献何首乌事,也从此处叙入。西太后道:“这是希世之物,不容易得的。”说着发已梳成。外面有宫监进来,奏称,祈年殿额被雷击坏了。西太后道:“祈年殿在天坛,何故为雷所击?”言下有艴然状。少顷由宫女呈进御点,西太后略略拣食,便命撤去。随向李莲英道:“今日天大雷雨,佛香阁不去了,不如写字消遣为是。”李莲英遵旨,便呈进笔墨,摊纸桌上。西太后握笔蘸墨,运动灵腕,书就了好几幅,或一龙字,或一虎字,或松鹤两字。随后用一幅库腊笺,横书“大圆宝镜”四字,墨沉淋漓,颇臻神妙。西太后自觉得意,便道:“这好作殿内的匾额。”李莲英奉了旨,待墨迹已干,即折叠收藏。
休息一时,便进午膳。膳毕,忽报东方有红光烛天,西太后忙出殿遥望,只见光焰飞腾,忽升忽降,恍似赤虹一条。不禁惊异道:“祝融氏又肆威了,现在天气少霁,可上千步廊凭眺,便可了明失火的地方。”原来这千步廊在佛香阁下,直达玉澜堂,廊尽便是万寿山冈。补前回未述之阙。西太后蹑廊登山,李莲英自后随着。到了山上,向东回顾,火光熊熊,势若燎原。西太后惊道:“失火处又是天坛上面,不然何以有这般猛烈呢?”言至此,火势愈烈,连爆烈的声音都传递过来,西太后益惊叹不已。俄见有一宫监飞步上来,奏报道:“祈年殿又失火了。”西太后道:“我说是天坛上面,为什么晨遭雷击,刻遇火灾,一日之间两遘奇变?”李莲英道:“上年万岁爷祀天,奴才亦尝随去。曾见祈年殿高约十丈,共八十一楹,建筑很是坚固,上盖金顶,瓦均蓝色琉璃,并没什么引火等物。就使偶然失慎,也容易扑灭哩!”西太后道:“去年腊月贞度门、太和门均不戒于火,几乎延烧库房,经大臣们带着侍卫,竭力救熄。那时尚没有这般火光。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便是此意。”连年被灾,何为不自修省?言已,仍眼睁睁望着。火势越烧越猛,还有凉飙助威,直至天晚未熄。李莲英道:“慈躬不应过劳,还是下山休养罢!”西太后闻言,方循廊下来。至晚膳后,殿东檐角尚映着一片红光,西太后还抱着忧虑。坐至夜半,瞭见火势少衰,方才归寝。翌晨起床,即见李莲英入奏:祈年殿毁去一半,火已早熄了。莲英所言无非迎合。西太后稍觉放心。巳牌将近,由礼亲王世铎,入奏祈年殿被灾详情,西太后道:“这殿系太常寺典守,为何失火?延烧许多时候。”礼王奏道:“据太常寺奏称,未尝失慎。”西太后不待说毕,便道:“难道是天灾么?”礼王复道:“典守者亦不能辞责。”西太后又道:“天坛是宽旷的地方,就使失慎,也应立刻扑灭哩!”礼王道:“昨日风助火威,各员统去扑救,无奈火盛难熄,亏得五城救火水会绅董,一齐赴援,方于黎明扑灭了。”可见李莲英早熄之言,未尽确凿。西太后道:“你去与皇上说,叫他寅畏天灾,君臣交儆。所有应惩应奖,一任酌定便是。”君臣统应交儆,自己恰不必儆惧,想是与天同寿的。礼王唯唯趋出。越日即颁诏惩太常寺各官,及坛户有典守之责者;嘉奖五城救火水会绅董;并以寅畏天灾,君臣交儆之意,宣示内外。这也不在话下。?
且说光绪十六年,为皇帝二旬万寿。即于十五年冬季,饬礼部筹备典礼。届期,光绪帝先至颐和园,朝贺西太后。俟返跸,方御殿受庆祝礼。礼成赐宴,并加恩奖叙懿亲、及中外大臣有差。越二月,户部右侍郎曾纪泽卒。又越月,前兵部尚书彭玉麟卒。又越五月,前陕甘总督杨岳斌卒。又越二月,两江总督曾国荃复卒。想是同时下凡,因此同时去世。朝廷历赐祭葬,并皆予谥。曾谥惠敏,彭谥刚直,杨谥勇悫,江督曾则谥忠襄。西太后系念功臣,恰也未免悲切。转思祈年殿被灾,或即应在此数人身上,亦未可知。只勋旧凋零,继起乏材,很觉可惜。正叹息间,忽报醇亲王奕譞病笃。亟传懿旨,命皇帝视疾。光绪帝依旨遵行,自不必说。过了数日,醇亲王竟尔病终。太后闻知,堕了几点珠泪,自叹道:“今年迭丧功臣,又亡懿戚,国运要算不幸了!”免你怀疑,何必强颜。遂令光绪帝速诣醇邸,成服行礼,且降懿旨,极称醇王管理水陆军,恪恭尽职。丧葬一切,格外从优。并着王大臣等,会议醇王称号及谥法,并皇帝服制,嗣子承袭等事。嗣经复奏,定醇王称号曰皇帝本生考,谥曰贤。皇帝持服期年。醇王子载沣袭承王爵;载洵晋封不入八分镇国公;载涛晋封不入八分辅国公。西太后一一照允。醇王奕譞,不可谓非生荣死哀了。
自十六年至十九年,国势承平,中外恬静。只热河教匪,贵 5dde." >州苗民,云南倮夷,台湾生番,粤东三合会,稍稍滋事,统是未久即平。至若国际交涉,不过两三件。一件是英藏交涉:英人踞西藏南藩哲孟雄部,藏境大震。达赖、班禅以下屡思规复,至哲部隆吐地方,设立卡房。英人恃强得很,把卡房毁去,且进占藏南要隘。清廷忙令驻藏大臣升泰,与英国总理印度大臣兰士丹,会议了好几次,定藏印条约八款,承认哲为英属,英兵退出藏境,开藏南的亚东地为商埠等,才得和平了结。还有葱岭以西的帕米尔高原,英、俄两国都思染指。中国本有卡伦建设,卒为所逐。经出使大臣洪钧、许竹筠先后会议,结果是英、俄得了便宜,中国只以葱岭为界,葱岭以外尽行弃去。清廷以地属荒徼,无关得失,毫不在意。都是此念所误。至光绪廿年冬季,颁发上谕,命筹办甲午年皇太后六旬万寿典礼,任礼亲王世铎为总办,会同各部办理。相距二年即命筹办,好侈可知,无怪皇天不容!正是:
慈寿周龄逢大庆,隆仪预备仗皇亲。
欲知万寿庆典如何举办,且看下回分解。
西太后于垂帘时,未闻亲自阅操。至归政后反于颐和园中,率帝校阅神机营。是明示以大权犹在,非皇上所得专也,御殿以著慈威,颁赏以固军心,他日之推翻新政,禁帝瀛台,束缚驰骤,如犬马然,何莫非预伏于此?若吴大澂之请崇醇王典礼,立加申饬,无非本此心之所推暨耳!贞度门、太和门灾,祈年殿又灾,天象示警,虽非尽可凭,然第使君臣交儆,而于己若无与!增筑颐和园,筹备六旬万寿期,唯恐不尽,曾亦闻炎炎者灭,隆隆者绝乎?况功臣凋谢,懿戚沦亡,此而不自修省,日以逸豫夸张为务,无憾乎清室之中衰也!故此回实为西太后忧乐之关键,亦即为清室衰微之朕兆。
第二十一回 祝慈嘏先期备盛典 闻败报降旨罢隆仪
却说西太后六旬万寿,乃是光绪二十年十月十日。当光绪十九年冬季,已奉旨筹备典礼。一过新年,即加恩封赏宗室外藩王公,及中外文武大臣。至宫内妃嫔人等,亦一律晋封。瑾嫔晋封瑾妃,珍嫔晋封珍妃,此外照例递升,毋庸细说。又命各省将军督抚,酌派二三员来京,庆祝太后万寿,着于十月初一日以前到京。各省陆续复旨,共计四十一人。只西安将军荣禄愿亲自来京祝嘏,奉旨俞允,并令即日起程。小子于前册中,曾叙过荣禄受谴,驱逐回籍,如何此刻却外授西安将军?原来荣禄本西太后功臣,西太后把他撵出,也是一时愤怒,不便姑息。嗣因与东太后有嫌,疑他无辜受害,统见第十六回。遂于东太后崩逝后,起任西安将军。荣禄感恩图报,奉到派员祝嘏的谕旨,即自请入都庆祝。西太后记念前功,立即宣召。
至荣禄到京,适值内务府筹集经费,因库款支绌,授意内外各员捐俸效诚。各大臣正在集议,或拟提出十分之一,或拟提出十分之二,荣禄一到,请增至十分之三。各员虽有意巴结,无如一年俸银,十成中骤去三成,未免有些顾惜,不能一律应允。嗣经大众公酌,定了百分之二十五。荣禄尚嫌未足,只因不好违众,于捐俸二成五之外,更费了好几万银子,购得许多金银珍宝,先行奉献,赴园谒西太后时,即将礼单呈奉。西太后慈颜大悦,即命赏收,吾闻有毁家纾难者,未闻有毁家祝寿也。且饬复步军统领原职。小往大来。
过了数日,荣禄奉懿旨赴热河。看官你道何故?原来颐和园告成后,经李莲英督办供奉,陈设整齐。西太后因万寿期近,还想格外铺张,回忆热河行宫宝藏甚多,特命荣禄前去检选,运载入京。荣禄星夜前往,不到一月,已将宝藏载到,统计一百八十巨车,珍奇古玩共二万数千具。小子未尝亲睹,只据宫眷相传说,有几种品物乃是罕世奇珍:有一碧桃高逾丈,根柯统用宝石,叶皆翠玉,枝上百余桃累累下垂,尽红赮色,每桃约重四五两;又有玉制的明皇坠马图,大越数尺,须发袍靴俱备,形容毕肖,而且袍角掀起,丹里略露,仿佛斜坠状;还有一件春宫秘戏,人物统用玉琢成,暗藏机械,用手按之肢体自动,眉目如生。这真是巧夺天工的玩具。宫中需此何为?当下将各种珍品,匀设各殿,顿时五光六色,眩目夺神。又传内务府督领工役,从颐和园至紫禁城,相距数十里间,统要搭盖灯栅,建设经坛;并预制各色花灯,务期玲珑精巧,华采矞皇。再令乐工演习灯舞,以熟能生巧为佳。向例元宵及万寿节,令乐工衣五色衣,各执五色灯,分行成字,凡数十变,有太平万岁、万寿无疆等字。此次预饬练习,精益求精。还要在颐和园内建一所极大的牌楼,作为圣母万寿纪念。更饬喇嘛僧带领僧众,于十月朔日起,虔诚赴坛,捧诵寿生真经。内而宫禁,外而颐和园,长幼,男女,贵贱,主仆,统令报明衣服尺寸,叫织造府赶制新衣。种种忙乱,笔难尽述。极写奢华,反衬下文。.99lib.
西太后恰无所事事,凭着心思灵巧,增订一幅列仙庆寿图,预为万寿期间的玩意儿。什么叫作列仙庆寿图?把列仙传人物,选出几个,先用骰子掷点,某点为某仙,由入局者分认,大意与升官图相同。从前乾隆年间,高宗纯皇帝创制此图,每当新年庆贺期内,与后妃人等,掷骰消闲。图中有贝阙、瀛洲、蓬岛、瑶池诸类,不一而足。西太后易以实名,将中国地图作为标记,以颐和园为万寿宫,从各省起马,先到万寿宫者,列席大贺。下手之法:用牙签作筹,对径约寸半,厚约二分半,上镌仙名;每人各执一筹,掷殽认点,点多者进行最捷,点少者逗留不得前;逗留数次,例须流配,出局注销。入局的人愈多愈佳,最少用八人,即以八仙为记号。居然自命为王母。若不得已只有四人,则每人执两筹,当作八人之数。西太后改制既成,便与宫眷试博,颇觉便利。..t>
这时候,最得慈宠的宫眷,一个系荣寿公主,就是恭亲王的女儿。见第十三回。她从前曾嫁额驸志端。志端早卒,只有一子麟光,承袭先代世爵。公主青年守孀,本为太后养女,至是越加怜惜,令她侍直园中。较前尤详。一个系醇王福晋,便是西太后的亲妹子。自光绪帝嗣立,醇王福晋,尝出入宫禁,西太后赐坐杏黄轿,她却秉性谦冲,仍不敢用。受教醇王久矣。西太后退养颐和园,福晋也常去问安,所以时依左右。一个系步军统领荣禄的妻室,荣禄入京,重得慈眷,其妻亦奉召入园,随时承值。一个系将来大阿哥溥儁之母,即端郡王载漪的福晋。她本是阿拉善王的女儿,雅善词令,能伺西太后意旨,太后至佛香阁拜佛,她尝亲为扶舆。为后文伏笔。一个系李总监莲英的妹子,芳年二八,姿色可人,因莲英得宠,乘机随入,聪明狡黠,不亚乃兄,以此得太后欢心,尝呼为大姑娘而不名。自有这数人希旨承颜,乐得西太后意恬神适。西太后遂自加徽号,令承直人等统称她作老佛爷,或称她作老祖宗。这也不在话下。
只是西太后性好繁华,满拟万寿届期,做一场旷古未有的盛事。从新年起,筹备到四五月间,已是大致楚楚。四境到也帖然,独英人得缅甸后,侵入云南西徼,占去边境数百里,亏得驻英使臣薛福成,夙娴应对,向英外部抗议数回,争回滇边龙川江中的大洲,及蛮募土司与野人山的昔马地;又收还孟连、江洪、两土司的上邦权,立滇缅条约二十款,还算是亡羊补牢的良策。不没薛使。随后驻美使臣杨儒,因美人限制华工,与美政府订约六条。在美之华工,不得虐待,未至美之华工,自行禁止,也算和平了结。此外如湖南会匪邓世恩等,窜入江西,永北厅匪丁洪溃等,滋扰川滇边境,都是幺麽小丑,不值一战。当由江西巡抚德馨,云贵总督王文韶,调遣官兵数千名,一鼓荡平,先后奏捷。直隶总督李鸿章,又奏称校阅海军,业已蒇事,技艺如何纯熟,行阵如何整齐,炮台船坞各工如何坚固,说得洋洋洒洒,简直是威若虓虎,巩如金汤。处处为下文反照。西太后在颐和园,闻了这种佳音,自然欣慰。暗想五旬寿辰,为了越南交涉,与法宣战,弄得内外慌乱,无心祝嘏,草草成礼,便算了事。今已太平了八九年,净洗甲兵长不用,安排典礼庆无疆,想再不至有什么意外了。慢着。谁料世变无常,安危俄顷,一刹那间,东海波涛,突然卷到直隶湾内,把一场万寿盛举,化作烟消雾散。中外人士反说,遇着西太后寿期,定要闹出极大的战衅来。气得这位老佛爷满腹懊恼,无处可诉。这也是造化小儿巧于播弄了。谐中寓庄。
说来话长,看小子撮要叙明。自李鸿章与日使订约天津,中日各兵,都退出朝鲜,朝鲜算数年无事。应十八回。大院君亦蒙释回国。光绪二十年五月,朝鲜全罗道古阜县,忽有东学党作乱。党首叫作崔时亨,就是从前金玉均、洪英植的余党。不过崔时亨的宗旨,比金、洪二人尤为下乘。他是剽窃佛老余说,自称能呼风唤雨,驱神役鬼,借着妖言惑众的伎俩,胁从数万,平白地揭起竿来。为拳匪写影。朝鲜国王李熙,忙授洪启勋为招讨使率兵征剿。到了全州,与东学党开了几仗,起初侥幸获胜,后被党人诱入山中,四面围住,把洪启勋手下将士,杀得七零八落,等到溃围而出,已丧亡了一大半,洪启勋连忙逃归。党人遂陷全州,声言将直捣朝京。朝鲜大震。李熙急得没法,忙与中国驻朝委员商量,乞飞电求救。这驻朝委员,不是别人,便是前日帮办营务的袁世凯。当下为朝王发了急电,乞援北洋。北洋大臣直隶总督李鸿章,奏派提督叶志超、总兵聂士成等,率兵三营东援,屯驻牙山。一面电告驻日钦使汪凤藻,令他援照天津条约,通知日本政府。略说朝鲜系中国藩属,现因被乱乞援,不得已派兵代剿等语。日本外部陆奥宗光复书前来,不认朝鲜为中国藩服,且派大岛圭介率着重兵,陆续至朝鲜。
东学党闻中日两国,派兵压境,自思螳臂挡车,成什么事?惊得四散奔逸。清军拟即撤回,约日本同时撤兵。偏日使大岛圭介要改革朝鲜内政,不肯即返。袁钦使世凯连电京师,略称倭兵万人已入朝鲜,分守汉城四路要害,居心难测。现在叶军虽驻牙山,恐兵单不足御倭,请速派兵接济等语。总理各国事务衙门接电后,还是慢腾腾的延挨。等到大岛圭介率兵入朝鲜宫,幽禁朝王,代理国政,宣告朝鲜自主,方咨照驻华日使小村寿太郎,请和平办理。小村仍说朝鲜系自主国,累次扰乱,不得不代为改革。若中国不肯照允,是无意息事,嗣后倘有不测,日本政府不任其责,语意甚为决绝。那时总署只好电商李鸿章,令筹战备。鸿章老成持重,明知北洋海军只可虚壮观瞻,若要实行开战,恐不济事。当下电复总署,仍然主和。无奈日人已占先着,把朝鲜各处要隘统守得密密层层,连华侨出入也要由他搜索。因此华民大骇,纷纷内渡。袁使又电北洋,请即回国,决与日本开战。袁公亦以为海军可恃耶。李鸿章还想与日人磋议,日人索偿军费三百万两,再议和平条约。于是鸿章不便擅允,盈廷王大臣等,十人中九人主战,统说区区日本,怕他何为?光绪帝少年好胜,也道是大可敌小,催促李鸿章调兵东援, 并召袁世凯归国。鸿章无可奈何,才令济远、威远、广乙三兵舰,及爱仁、飞鲸两商轮,运兵东渡。又租英商高升轮船,续载兵械,随赴朝鲜。不料日人煞是利害,料知清舰东来定要驶过丰岛,他早安排炮舰预先等着,遥望清舰果到,便测准炮线,轰轰隆隆的放将过来。清舰猝不及防,被他一阵乱击,广乙舰受伤先逃。济远舰铁甲较坚,尚未被伤,管带方柏谦很是胆小,一闻炮声,吓得魂飞魄散,忙向铁甲最厚处躲将进去。各兵见管带恇怯,那个还敢对敌,自然转轮逃回。猛听得扑喇一响,舵遭毁裂,方管带索性乱抖,忙叫军士道:“快…快…快悬白旗。”军士奉命,亟将白旗高悬,方得逃回威海卫。出手就献丑。各舰见济远已逃,自然分头四逸。独高升船触着鱼雷,竟致沉没,船内的兵械,统被龙王收去。方柏谦既庆生还,反捏造虚词,禀报督署,只说途遇日舰,广乙伤,高升沉,经卑职舍命炮击,才却退日兵,把各舰救回。李鸿章信为真话,转电京师。王大臣以日本伤我运船,其曲在彼,遂请明诏宣战。光绪帝立即颁谕,宣示中外。谕甫下,牙山的败报又至。
先是叶志超屯兵牙山,因战衅未开,毫不防备。至是海道已梗,孤露无援,日人步步进逼,乃用聂士成言,自率兵把守公州,令聂士成守成欢驿。士成至成欢,日兵已至,两下开仗,不分胜负。忽日兵漫山遍野而来,势不可当。士成不得已,弃了成欢,收兵徐退。回至公州,无一清兵,不觉叹息道:“公州背山面江,可以固守,如何叶军门弃此而去?”正怅怅间,有探马来报,叶军门已回平壤去了。士成道:“公州不能守,平壤难道可守么?”探马道:“平壤已有四路大兵会集驻守,所以叶军门到那边去的。”士成道:“有四路大兵到平壤么?”探马道:“盛京副都统丰伸阿,高州镇总兵左宝贵,各统奉军从奉天出发;提督马玉昆统毅军,从旅顺出发;大同镇总兵卫汝贵统盛军,从天津出发,四路兵齐到平壤,差不多有数十营哩。”士成道: “我军只有五营,看来此处不能长驻,只好也退平壤去了。”当时各将弁中还算聂士成,所以笔下有恕词。遂传令本部人马向僻径行走,迂回曲折,数日方达。志超接着问起接战情形,士成约略说明。志超即奏称成欢战争,杀敌过当,因虑孤军无援,所以退至平壤等语。清廷还道他老成胜算,论功行赏,命志超为各路兵马总统,所有驻韩各军,统归节制。志超奉此恩命,置酒高会,把出兵打仗的要事,撇在脑后。且顾眼前。一过数日,军探报称日兵来了,志超方有些着急,严戒诸军,为守城计:命马玉昆率所部毅军四营驻守大同江东岸,卫汝贵、丰伸阿二军十八营驻守平壤城西南隅,左宝贵六营守城北山顶及玄武门,别命总兵聂桂林策应东南两营,自己居中调度,高坐城中静听消息。起初两三日,各军来报,互有杀伤。至中秋这一夕,志超还凭城望月,态度徘徊。越日黎明,但闻西面炮声隆隆,不禁魂胆飞扬,忙遣军探四侦战状。约到巳牌,有军探来报:倭兵猛攻大同江军营,马军门拒战甚力,卫镇台渡江协御,塵战多时,倭兵已败退了。志超道:“还好,还好!”未几午餐。餐毕撤肴,又有军探来报:城北山顶被倭兵占去,左镇台退守玄武门。志超惊道:“倭兵已败为何又来?”军探道:“他是四路进兵。那边虽已败去,这边恰被攻入。”志超正没法摆布,忽有军弁跑入,乃系左宝贵遣来乞援。由志超问明,方说道:“各兵俱已调出,只我手下一营亲兵,如何援他?实是老命要紧。不、不如叫他回城再作计较。”军弁奉令驰去。不一时军探飞报:左镇台中炮阵亡。志超道:“怎么好?怎么好?四好字互应成趣。快与我召回马、卫各军。”军探去讫。俄报:倭兵炮击玄武门。志超惊的了不得,忙传大令:速悬白旗。方柏谦流亚。顿时白 65d7." >旗满布城上。日兵瞧见,果然停炮不攻。适值马、卫各军回城,见城上白旗四张,亟来谒见志超。志超语诸将道:“左总兵已经阵亡,眼见此城难守,三十六着,走为上着,我等不若回去吧!”众人听了帅令,统是垂头丧气。只马玉昆还有些志气,愿即背城一战。志超不允。遂于是夜潜遁。途次遇伏,又伤亡了三千余人,方得挣命走脱。藏书网
陆军已败,海战又逼。李鸿章自知海军难恃,主守不主战,只命提督丁汝昌,巡弋洋面,虚示声威。不意日本军舰十二艘,冲波逐浪,竟来窥伺辽东。此时清舰尚运兵赴平壤,至大东沟,正与日舰相值。日舰上悬旗开炮,先声夺人,汝昌被逼不过,只得分战舰为五队,列着犄角鱼贯阵,准备迎敌。战舰共十二艘,镇远、定远两铁甲为第一队,致远、靖远为第二队,经远、来远为第三队,济远、广甲为第四队,超勇、扬威为第五队,汝昌自坐定远船督战。遥望日舰作一字阵扑来,恐它直攻中坚,令改犄角鱼贯阵为犄角雁行阵。阵尚未整,敌舰糜至。杨威、超勇两舰相继中弹,未几,超勇沉没。致远、经远、济远三舰被敌舰冲断,抛出圈外。致远管带邓世昌,与日舰吉野对轰。药弹殆尽,船亦受伤。世昌拼着性命开足汽机,拟撞击吉野与之俱尽。吉野驶避,致远奋追,突然触着鱼雷,遂致炸沉。经远管带林永升,炮击日本赤城舰,赤城受伤遁去,永升饬令追袭,也被鱼雷炸没。邓、林两管带同时死绥。济远管带方柏谦,忙饬舵工飞逸,不意与扬威相撞。他也不管什么,自行逃去,扬威竟被撞沉。广甲亦逃,搁浅沉没。靖远、来远诸舰,又受重伤,突围出走。只定远、镇远两铁甲,还与日舰奋击,轰沉日本西京丸一艘,并击伤日本松岛舰。奈因众寡不敌,定远又中着五六炮,只得冲出战线,逃回旅顺。眼见得海军又败绩了。奈何,奈何!
警报飞达清廷,光绪帝大愤,把叶志超、丁汝昌等,褫革有差,方柏谦正法。迟了。并因李鸿章备战无方,拔去三眼花翎,褫去黄马褂。另命四川提督宋庆,帮办北洋军务。又令御前侍卫公桂祥,统带马步各营,至山海关驻守。所用仍是非人。军报日紧一日,西太后此时,已加上“崇熙”二字徽号,接者这信,懊丧异常,只好降旨罢除庆贺。用皇帝名,颁一上谕道:
朕钦奉慈禧端佑康颐昭豫庄诚寿恭钦献崇熙皇太后懿旨:“本年十月,予六旬寿辰,率土胪欢,同深忭祝。届时,皇帝率中外臣工,诣万寿山行庆贺礼。自大内至颐和园,沿途跸路所经,臣民报效,点缀景物,建设经坛。予因康熙、乾隆年间,历届盛典崇隆,垂为成宪,又值民康物阜,海宇乂安,不能过为矫情,特允皇帝之请,在颐和园受贺。讵意自六月后,倭人肇衅,侵我藩封,寻复毁我舟船,不得已兴师致讨。刻下干戈未戢,征调频仍,两国生灵,均罹锋镝。每一念及,悯倬何穷!前因念士卒临阵之苦,特颁内帑三百万金,俾资饱腾。兹者庆辰将届,予亦何心侈耳目之观,受台莱之祝耶?所有庆辰典礼,着仍在宫中举行,其颐和园受贺事宜,即行停办。”朕仰承懿旨,孺怀实有未安,再三吁请,未蒙慈允,敬维盛德所关,不敢不仰遵慈意。为此特谕。
光阴易过,万寿届期,西太后仅在园内排云殿受贺,比五旬万寿时还要扫兴。后人有诗叹道:
别殿排云进寿觥,慈怀日夕轸边情。
诸州点景皆停罢,馈餫頻闻发大盈。
欲知万寿后如何情形,容待下回再叙。
先圣有言,与其奢,也宁俭。此实齐家治国之至言。以西太后之六旬万寿,必欲仿康乾故例,筹备隆仪,试思:康乾为何如时?西太后为何如时耶?国帑支绌,公私交困,甚至经费无着,乃责诸官吏之捐俸!禄以代耕,古有明训。为祝寿故,令之减禄,官吏宁无身家思想?输款于上必朘削于下,是不啻导之剥民也。况以海军经费,移筑颐和园,卒至中日一战,全军皆墨。不得已罢除庆贺,节省礼仪,易奢为俭,已无及矣。人咎合肥,我咎西太后。本回上半极写奢华,下半备述败状,一反一正,足为后来殷鉴。
第二十二回 姊妹花遭谗被谪 骨鲠臣强谏充边
却说清廷连接败耗,命提督宋庆,帮办北洋军务;再令提督刘盛休,出兵大连湾;将军依克唐阿,出兵黑龙江,均赴东边九连城,扼守辽东要口。平壤败军亦陆续到来,共约七十余营。兵亦不可谓不多。朝旨命宋庆总统各军,除依克唐阿一军外,统秉宋庆节度。九连城南倚鸭绿江,东濒叆河,河东有虎口,为险塞,令聂士成驻守。再东为安平河口及长甸各隘,令依克唐阿驻守。西为安东县,再西为大东沟,令丰伸阿、聂桂林驻守。日兵甫渡安平河口,依军望风先遁,至日兵逼近叆河,诸军皆溃。剩了一个老宋,亟忙遣军来争。哪里抵挡得住,没奈何弃了九连城,退保凤凰城。日兵既踞九连,别遣支队入安东,丰伸阿、聂桂林等,早已不知去向。一班逃将军!老宋到了凤凰城,默思孤掌难鸣,索性远走数十里。日兵如入无人之境,占住凤凰城。复分作三路:一路出西北,陷连山关;一路出东北,陷岫岩州;一路出东南,陷金州大连湾。?99lib?
宋庆此时已退至盖平,奉旨命援旅顺。宋庆乃令聂士成守摩天岭,阻截连山关的日兵,自率军徐徐南下。徐徐二字妙。摩天岭本是天险,日兵屡次进扑,都被聂军杀退。凑巧依克唐阿,亦率败兵到来,聂士成与他相约,规复连山关。依克唐阿倒也败后思奋,毅然应允。两军南北趋集,呐一声喊,蜂拥至关,日兵出关抵敌,大杀一场,还是聂、依两军利害,只好退入关去。两军乘胜攻扑,枪声炮声,昼夜不绝。守关统领乃是日本一员中尉,恼得性起,再开关出战,不一时被弹子击中要害,白丧了一条性命。蛇无头不行,顿时日兵四散,聂、依两军,安安稳稳的走入连山关。兵以气动,若能阵阵如此,何至一败涂地。等到凤凰城日兵来援,又被聂、依两军杀退。因此凤凰城东北一带,兀自守住。只东北、东南两处,毫无转机。岫岩既失,日兵分道西犯。丰伸阿、聂桂林等,连战连败,逃入海城,迨日兵踵至,又把海城弃去。辽西大震,同时旅顺复报失守。
旅顺是北洋海军第一良港,内阔外狭,重峦环抱,若得一个良将居守,端的是不易攻入。偏这丁汝昌认作绝地,托词战舰待修,避入威海卫,一切防守要务,委任了一位龚总办照玙。照玙庸弱得很,做个船坞总办,也不知是什么钻营,得充是任。他自汝昌去后,先在海曲备好渔船,准备逃走,到了日兵进攻, 佯饬守兵抵御,自己早下舟潜遁。都是这等好脚色!守兵没了主帅,纷纷自乱,一闻炮弹声响,大家都走了他娘,管什么旅顺不旅顺,军港不军港。日兵全不费力,唾手得了旅顺口,大家庆贺起来。
这时候,辽东西的警报似雪片一般,飞达清廷。光绪帝急的要不得,只得令王大臣等奏陈方略。日讲官文廷式,感上知遇,联络各大臣会衔,奏请起恭王主军国事。光绪帝心为之动,正令军机拟旨,命恭王入值军机。忽报太后驾到,光绪帝更衣不及,即着便服出迎。西太后入宫降舆,光绪帝匍匐跪接。西太后也不理他,一直入宫。光绪帝只好起身,随了进来,又跪下请安,碰了几个响头,方奉慈命道:“你且起来。谁要你主战?”光绪帝勉强起立,又听得一声呼喝道:“谁要你主战,弄到一败涂地?”声如狮吼。光绪帝战栗道:“盈廷王大臣统统说是可战的。” 西太后厉声道:“你何不叫他去临阵呢?我从前听政时,为了越南交涉,与法宣战,那时左、彭、岑、冯诸宿将都尚在世,开战以后,有败有胜,我还是得休便休。你靠了谁人,竟与日本开战呢?”光绪帝答道:“日本欺我太甚,所以不得不战。”西太后道:“好!好!目今战状如何?由你这般瞎闹,恐怕列祖列宗的江山要在你手送掉了。你要开战,也应到园内禀明一声,待我出了主意,定议未迟。你为什么并未报闻?直到宣战下谕以后,方遣世铎禀报。我道你总有能耐,擅敢宣战,谁料你遣将用兵,多是一班饭桶。事到如今,看你如何了局?所以我特来问你。”光绪帝听到这番严谕,又只得碰头谢罪。西太后道:“你谢罪也是无益,我只问你如何了局?”光绪帝才答道:“今日廷臣联衔,奏请起恭王奕?办理军务。”西太后哼了一声道: “奕?么!你起来,把奏牍取来我阅。”言下大不满意。光绪帝遵着起身近案,将奏折检出,双手呈上。西太后瞧毕,不觉怒容较甚,便道:“文廷式是新进小臣,也敢列衔会奏?我知道了。”回顾李莲英在旁,即道:“你去叫瑾、珍二妃来。”莲英奉命出去,光绪帝摸不着头脑,只呆呆的垂手侍立。我为阅者亦摸不着头脑。片晌间,就见瑾、珍二妃随着李莲英冉冉进来,到太后前双跪请安。西太后厉声道:“你这两个狐媚子,日日陪着皇上调笑取乐,尚嫌不足,还想干预外政么?”劈头乱敲。二妃莫名其妙,只得双双磕头道:“婢子怎敢?”西太后道:“还说不敢么?莲英与我取杖来。”光绪帝闻到一个“杖”字,惊得魂飞天外,不由得屈膝道:“圣母慈鉴,她两人有罪,敬请圣母训责,只求圣母示明原委,方好使她伏罪。”西太后道:“你道我无风生浪么?我只问她一语,便足令她心服。”光绪帝道:“敢乞圣母明谕。”西太后道:“文廷式与她两人是否有师生谊?”光绪帝惴惴道:“这却未知。”西太后又勃然道:“你尚敢为她隐饰么?”这语甫毕,珍妃恰忍耐不住,竟朗声答道:“婢子幼时,曾由文廷式教授过的。”西太后指光绪帝道:“可是么!文廷式入选翰苑,不过数年,为何有这权力?不是她两个狐媚子暗中关说,你为何这般宠他?” 原来为此。光绪帝又嗫嚅道:“她两人未敢如此。”西太后复嗤着鼻道:“她两个狐媚子仗着花容月貌,蛊惑左右,怪不得你言听计从。就是与倭人开衅,也闻得由她怂恿。你何不叫她去退敌呢?”又回顾李莲英道:“快去取杖来,每人杖她百下,儆戒她后来逞刁。”光绪帝呜咽道:“请圣母开恩,饶她一次。”西太后不允,只催莲英取杖,吓得瑾妃抖个不住,独珍妃性颇偏激,竟启奏道:“婢子入宫以来,并不敢与闻外事。就使与文廷式有师生谊,也未尝暗通一信。仰求慈鉴。”西太后大怒道:“你敢与我斗嘴。难道我冤诬你么?”简直是不准她辩。光绪帝忙阻住珍妃道:“你也太倔强了?圣母前只好乞恩,如何还要答辩。”西太后又喝莲英取杖,莲英看不过去,也只得跪请慈恩。此时莲英尚未与帝有隙。西太后才道:“你等既代她求宥,我姑免她杖责。只她两人不配为妃,须降她几级方好。”光绪帝道:“遵旨降她为嫔。”西太后道:“不够。”光绪帝又请降为贵人,西太后道:“还要将她两人羁禁三月,休得召幸,以儆将来。”太后言已,即命莲英起立,牵去两妃,交代宫中总监,幽禁别室。两妃只得含泪谢恩,起随莲英去讫。西太后见案旁纸笔俱备,便提笔书纸道:“瑾、珍二妃近来习尚浮华,屡有乞请,实属有违阃范。着即降为贵人,特谕。”书毕,指向光绪帝道:“这谕立应颁发,不得迟延。”光绪帝唯唯听命。西太后又道:“奕?究应起用否?”光绪帝道:“奕?前直军机,办事尚称勤敏。现在疆事日亟,应用与否,请圣母酌夺。”西太后踌躇一会,方道:“这且由你。只文廷式须要革逐,免得他外结亲王,内恃妖妃。”光绪帝不敢不应命。西太后又道:“步军统领荣禄,忠诚有余,才识他还过得去,可叫他在总署当差。看来战事是支持不住了,为社稷计,不如忍辱议和,还可将就了事。”语至此,叹息数声。时李莲英已来复命,西太后便道:“我们去吧。”光绪帝起至门外,又复跪送。不怕膝痛么!西太后又回嘱道:“现在嘱咐一切,你须照行,否则我是不依的。此后须要小心,休被这种狐媚子再行蒙蔽。”光绪帝连声称“是”。99lib?.
等到太后上舆远去,光绪帝方敢起身入内,暗暗自忖:这是何人谗构,致触慈怒。想了一回,不禁失声道:“总是她!总是她!”言毕,便步至坤宁宫。宫监入报,那拉后即出来迎驾。光绪帝踱将进去,后亦随入。坐甫定,光绪帝语那拉后道:“你做得好事?”那拉后不解,惊问何故?光绪帝道:“你含酸吃醋,妒着瑾、珍二妃,所以到太后前播弄是非,令太后前来责朕,并将二妃严谴。你真是好计哩!”那拉后道:“没有这事,休要见疑!”光绪帝冷笑道:“好一座大靠山!你只管去献殷勤,陷害好人。但俗语说得好,有势不可行尽,你也须留点余地哩!”那拉后闻此,忍不住两眶珠泪,带哭带话的辩了数句。光绪帝听得不耐烦,抽身出去。原来那拉后的才貌,不及瑾、珍二妃,光绪帝本不甚宠爱,独西太后以姑侄关系,向多回护,那拉后又常往来园中,以此光绪帝疑她怀妒,特地进谗。究竟是真是假,小子也不好妄断。只为此一事,帝、后间渐渐生嫌了。为下文伏笔。
光绪帝既出坤宁宫,想去探望瑾、珍二妃。问明宫监,方知已被羁三所去了,心中愈加不乐,索性忍气吞声,拣个僻静的宫室,睡了一觉,是夕无话。次日,把西太后所嘱的事情,一一照办:瑾、珍二妃降为贵人;恭王奕?起为军机大臣;荣禄命在总理各国事务衙门行走;文廷式开去日讲官。又越日,恭王入朝,光绪帝遂与商量和议,选定侍郎张荫桓、邵友濂出使日本请和。恭王恐日本不允,复去拜会美国公使,托他居间,并聘美员福世德同往。
张、那等甫出发,忽由御史安维峻呈上奏折,由光绪帝披阅道:
奏为疆臣跋扈,戏侮朝廷,请明正典刑,以尊主权而平众怒事。窃北洋大臣李鸿章,平日挟北洋以自重。当倭贼犯顺,自恐寄顿倭国之私财,付诸东流,其不欲战,固系隐情。及诏旨严切,一意主战,大拂李鸿章之心。于是倒行逆施:接济倭贼煤米军火,日夜望倭贼之来,以实其言,而于我军前敌粮饷火器,故意勒掯之,有言战者,动遭呵斥;闻败则喜,闻胜则怒。淮军将领,望风希旨,未见贼,先退避,偶遇贼,即惊溃。李鸿章之丧心病狂,九卿科道亦屡言之,臣不复赘陈。惟叶志超、卫汝贵,均系革职拿问之人,藏匿天津,以督署为逋逃薮,人言啧啧,恐非无因。而于拿问之丁汝昌,竟敢代为乞恩,并谓美国人有能作雾气者,必须丁汝昌驾驭。此等怪诞不经之说,竟敢陈于君父之前,是以朝廷为儿戏也;而枢臣中竟无人敢与争论者。良由枢臣暮气已深,过劳则神昏,如在云雾之中,雾气之说,入而俱化,故不觉其非耳。张荫桓、邵友濂为全权大臣,尚未明奉谕旨。在枢臣亦明知和议之举不可对人言,(彼)既不能以生死争,复不能以利害争,只得为掩耳盗铃之事,而不知通国之人,早已皆知也。倭贼与邵友濂有隙,竟敢索派李鸿章之子李经方为全权大臣,尚复成何国体?李经方乃倭逆之婿,以张邦昌自命,臣前已劾之。若令此等悖逆之人前往,适中倭之计。倭贼之议和,诱我也。彼既外强中干,我不能激励将士,决计一战,而乃俯首听命于倭贼?!然则此举非议和也,直纳款耳,不但误国,而且卖国。中外臣民,无不切齿痛恨,欲食李鸿章之肉。而又谓和议出自皇太后,太监李莲英实左右之,此等市井之谈,臣未敢深信。何者?皇太后既归政皇上,若仍遇事牵制,将何以上对祖宗,下对天下臣民?至李莲英是何人斯?敢干政事乎?如果属实,律以祖宗法制,李莲英岂复可容?惟是朝廷受李鸿章恫吓,不及详审,而枢臣中或其私党,甘心左袒,或恐李鸿章反叛,姑事调停。而不知李鸿章久有不臣之心,非不敢反,直不能反。彼之淮军将领,类皆贪利小人,绝无伎俩;其士卒横被克扣,皆已离心离德;曹克忠天津新募之卒,制李鸿章有余;此其不能反之实在情形也。若能反,则早反矣。既不能反,而犹事事挟制朝廷,抗违谕旨。彼其心目中,不复知有我皇上,并不复知有我皇太后,故敢以雾气之说戏侮之也。臣实耻之。惟冀皇上赫然震怒,明正李鸿章跋扈之罪,布告天下。如是而将士有不奋兴,倭贼有不破灭者,即请斩臣,以正其妄言之罪。祖宗鉴临,臣实不惧,用是披肝胆、冒斧锧,痛哭直陈。不胜迫切待命之至,谨奏。藏书网
这篇奏折,其中多捕风捉影之谈,不足为据。只云皇太后遇事牵制,何以对祖宗、天下,并劾李莲英左右和议,确是有些道着。但光绪帝览了此奏,不得不严谕痛斥,说他肆口妄言,着即革职,发往军台效力。当时都下人士争为安御史呼冤,还是你一折、我一本的上奏,大半是还要主战。有一个满御史,请起用檀道济为大将;一个满京堂,奏称日本东北有两个大国:一是缅甸,一是交阯,请遣使约它夹攻,必可得胜。光绪帝瞧不胜瞧,都付诸髙阁。后由军机瞧见二满员奏折,统统哄堂大笑。只是缅甸、交阯尚有这两处地名,不过以小作大,指西为东,虽是大误,还算有一点影子。独檀道济系刘宋时人,相距一二千年,如何奏请起用?见者多茫然不解。嗣经一御史说起,拟任用董福祥,借檀道济为比拟,他即问明檀道济三字的写法,竟尔录奏。用此等人作御史如何不亡!这且休提。
单说张、邵二使出发后,日兵又西陷盖平,南踞荣城,并占威海卫。至光绪二十一年正月,复将刘公岛夺去,北洋败残军舰,悉数被掳;岛内将士悬白旗乞降,海军提督丁汝昌,及总兵刘步蟾、张文宣,均服毒自尽。数载经营,一旦扫灭。京中人士方不敢言战,相率望和。无奈张、邵二使到了日本,被日员伊藤博文、陆奥宗光拒回,说非全权大臣,不便会议。并通告美使,谓须派位望崇隆的大员,畀以全权,方可来议和款。光绪帝不得已,乃命北洋大臣李鸿章为全权大臣,至日本乞和。鸿章不好违拗,只得硬着头皮,航海东去。正是:
失算竟遭全局隳,匄和又遣老臣行。
毕竟李鸿章如何议和,且看下回分解。
中国之败,败于任用之非人及军费之不足。当时预知宿弊,无意主战者,惟一李鸿章,若以常情推测,则中国大而日本小,谁谓不可一战者?廷臣之多半主战,尚不足咎。瑾、珍二妃深居宫禁,其劝帝宣战与否,我不敢知,即果有此事,亦人情所同然耳。至于师徒挠败,海陆失利,文廷式奏请起用恭王,不为无见。满廷亲贵,如奕?犹为佼佼者。西太后不思移款筑园之误国,徒以丧师咎光绪帝,且怒及二妃,斥其干预外政,试问自为妃子时,其行状果何如乎?甚至以文廷式之奏请,亦疑二妃主使。原其怀疑之由来,犹是衔恨恭王之夙见,满腔私意,到处迁怒。安维峻谓其遇事牵制,不得为诬。或谓中国之弱,自日本一战始,曩令光绪帝先事慎重,当不致情见势绌若此!不知天下事非实力不办,羊质虎皮总有暴露之一日,讵能长此掩饰耶?本回叙二妃之被谪,及安御史之充戍,皆隐寓悯惜之意。悯二妃、惜安御史,西太后可无庸再论矣!..
第二十三回 命和日宣示苦衷 主联俄遣订密约
却说光绪帝遣使李鸿章,曾至西太后处禀明,西太后立即应允。她因安维峻参劾李鸿章,奏中连及自己,不禁愤愤,自己不肯认错,所以把老李一方面也极力袒护,并嘱光绪帝道:“他初意固不欲战,你早从他意见,也不至败到这般。目今非他不能议和,好好授他全权,叫他去吧!”无非因移款筑园的好处。
鸿章奉命东渡,先电商各国驻华公使,请他臂助。各使复词,多半模棱,独俄使喀希尼力任调停,并言:日人如多方要求,有敝国在,愿代拒日本,保全中国疆土。这样好人,普天下难得的!鸿章得复,喜出望外,才航海东行。不数日到了马关。日本已派专使伊藤博文、陆奥宗光在埠头等候。鸿章登岸,由伊藤两人邀入春帆楼。伊藤博文掀须道:“好几年不见李伯相了。前时在天津议约,伯相勋高望重,一呼百诺,令人犹觉心悸。今日屈尊来到敝国,在此相叙,也是意想不到的事情。”鸿章闻言不禁又忿又惭,老脸上面突突地热起来了。看官阅过前文谅记得,天津和约也为了朝日的事,那时李伯爷摆着全副仪仗,去迓日使伊藤,所以伊藤有此谑词。补十八回之所未及。鸿章到这时光,只好任他奚落,奈心上总有些觉着,那得不面红耳热?勉强耐着性子支吾了一会。
至两下开议,鸿章先请停战。伊藤道:“欲要停战,非把贵国的天津、大沽、山海关三处为质不可。”鸿章不允。陆奥道:“李伯相休要坚持,敝国兵力虽弱,夺之三处地方恰似探囊取物哩!”鸿章道:“多年和好,为了朝鲜遂致开衅。贵国亦应原谅一点,方好议款。”伊藤道:“朝鲜与敝国定约,明说是自主之邦,贵国硬要认作藩属,这是贵国第一着错误。目今战衅已开,和议一无眉目,如何就要停战?”鸿章道:“既如此说,请贵国停攻大沽、山海关、天津三处,先行议和。”伊藤仍然不从。鸿章道:“今日初到贵国,心绪尚乱,且至明日再议。”当下辞别春帆楼,自至客寓暂宿。购阅日本新闻纸,知营口、澎湖均被日兵占住,不免失惊道:“北失营口,南失澎湖,海道统要中梗, 连输运都不便了。可恨倭人这般利害,战不肯停,和又不许。奈何!”连岁整繕兵防,如何到这地步。越宿,又赴春帆楼会议。说得唇焦舌敝,仍是一些没效,没奈何惘惘归寓。途次,忽遇刺客,突发手枪,骨碌碌一粒弹子击中鸿章左颧。鸿章痛甚,忙唤日警捉拿剌客,自己掩面急归。一病数天,警问遍达欧美。那时各国舆论,统说日人无理,代鸣不平。日皇因众论难违,一面令日医赶紧调治,一面令伊藤、陆奥均往道歉。并说,刺客小山丰太郎,已由警察擒获,按律治罪。鸿章叹道:“为了国家重事,到此议款,不期被刺客所击,一身负痛不足借,只教贵国肯示通融,虽死亦无憾了。”伊藤、陆奥至此才自觉不情,允即议和。鸿章便要缔约停战,伊藤等允约而去。舍了一点颧血,还算值得。>
越一星期,鸿章顴病略愈,更申和议。伊藤、陆奥提出条款:一要朝鲜自主;二要奉天南境及台湾澎湖各岛;三要赔偿兵费三百兆两;此外还有添开口岸、减轻税则、并机器进口、改造土货等款。限四日答复。鸿章允割安东、宽甸、凤凰城、岫岩州及澎湖列岛,并偿银一百兆两,通商权利仍照各国成约。伊藤、陆奥又强硬起来,不肯照允。再四磋商,割地内减去宽甸,赔款减至二百兆,进口货税仍照旧例。鸿章还想辩驳,伊藤愤然道:“照这约稿,敝国已让至极点,贵国允与不允,两言决耳,不必多议。”何等斩截,外人之办交涉也如是。鸿章不便再辩,只得惟命是从,互签约稿,定于烟台互换正约。方返归天津。
这约一传,京内外诸大臣,又纷纷地奏阻款议。两江总督张之洞、河南道监察御史易顺鼎,各抗疏数万言,异常愤激。想是停战好几日,又有些胆壮起来。光绪帝踌躇难决,不得已请命西太后。西太后道:“算了!连日警报纷乘,我被它闹得昏了,倘再迟疑过去,京畿也要戒严。你自主张开战,倒也无悔,我年已花甲,不愿担此惊忧哩!况署直督王文韶,曾奏称海啸成灾。天时、人事都未顺遂,此时忍着些儿苦痛,与他议和,或者恐惧修省,还可默迓天庥。”海啸事从太后口中叙出,可见太后此时已遍阅章奏。西太后说一句,光绪帝应一声“是”,至西太后说毕,方跪谢而出。遂决定和议,宣示全国,略云:
近日和约定议,廷臣交章论奏,谓地不可割,费不可偿,仍行废约决战,以冀维系人心,支撑危局。其言固出于忠愤,而于朕办理此事,熟筹审处,万不获己之苦衷,有未深悉者。自去岁仓猝开衅,征兵调饷,不遗余力。而将非宿选,兵非素练,纷纷召集,不殊乌合。以致水陆交馁, 战无一胜。近日关内外事情更迫:北则近逼辽沈,西则直犯畿疆,皆眼前意中之事。况二十年来,慈闱颐养,备极尊崇,设使畿辅有惊,则藐躬何堪自问?用是宵旰旁皇,临朝痛哭,一和一战,两害兼权,而后幡然定计,其万分为难情事。言者章奏所未及详,而天下臣民所当共谅者也。兹批准定约,特将先后办理缘由,明白宣示。嗣后我君臣上下,惟期坚苦一心,痛除积弊,以收自强之效。为此通谕中外知之。bbr>?99lib?
和议告成,准备换约。李鸿章回到天津,乞病请假。俄使喀希尼密函慰问,并愿联结德、法两国,代清廷索还辽东。鸿章复词感谢。俄使遂与德、法两使商定,电达本国,请速用公文,致日本外部抗议,并请飞调兵舰,游弋辽海。俄、德、法三国政府,料知有利可图,即日照办。日本闻警,颇觉为难:他虽战胜中国,总不免劳师糜饷,俄、德、法三大国要与他抗争,哪里还有余勇,好与这三国开仗?只是平白地归还辽东,心实不甘。遂复书俄、德、法三国:辽东可还,兵费须要增偿一百兆。毕竟不肯落空。俄、德、法三使各接本国电命,出来与中日调停:增偿兵费三千万两。日人勉强允从,议乃定,遂由中日两国各派使换约。
台湾人民因割台成议,统向清廷奏阻,清廷置诸不理。主事邱逢甲倡言自主,推署理台湾巡抚唐景崧为总统,拒绝日人, 居然开议院,设内部、外部、军部等机关,悬起蓝色黄虎文国旗。部署未定,日兵已由基隆登岸。台北城中兵勇,自相哗噪,纵火焚抚署。唐总统仓皇失措,只好推位让国,微服内渡。台北遂亡。尚有台南一带,系由总兵刘永福驻守。先时曾奉清廷命,帮办台湾军机。台南士绅闻台北已失,上总统印于永福。永福不受,仍称帮办,集民为团,力抗日兵。自夏至冬,大小数十战,互有杀伤,卒因饷械告竭,不能持久,永福独力难支,弃了台南,乘德国商船内渡。于是全台尽隶日本。相传光绪帝曾得梦兆,屡见一老人问道:“几时还我旧物?”光绪帝不能答,嗣后奏闻西太后。太后道:“如再梦见,可说驴儿年还你。”光绪帝记忆在胸。果然后来又梦见老人,彼问此答,仓猝致误,竟说作马儿年还你,醒后追悔不及。中日开战,岁次甲午,午年肖马,时人谓为割台预兆,妖梦是践,定数难逃。这也不必絮说。梦兆未必真践,否则台湾本属郑氏子孙,何为割畀日本?.
单说中日议和以后,廷议多归咎李鸿章。有旨召他入阁办事,置诸闲散,别命翁同龢、李鸿藻入直总署。翁系江苏人,是光绪帝师傅,李系直隶人,是同治帝师傅,当时已有南北派之目。翁主维新,李主守旧,政见又是不同。光绪帝因忍辱乞和,大为拂意,决计变法图强,挽回国势。巧值翁师傅与他意合,遂专心倚任。翁又纠合一班同志,如侍郎张荫桓,詹事府右中允黄思永,尚书李端棻,侍郎徐致靖,御史宋伯鲁、杨深秀,湖广总督张之洞,湖南巡抚陈宝箴等,讲求新政。今朝你上若干条陈,明朝我上若干条陈,无非是练兵、兴学、开矿、筑路、创办邮政、仿行印花税,统说得天花乱坠,立可富强。皮之不存,毛将安附?李鸿藻也结连几个守旧人物,若礼亲王世铎,若军机大臣徐桐、荣禄,若御史杨崇、伊文悌,若福州将军裕禄,甘肃提督董福祥等,与维新党反对。他恐推不倒维新党,索性贿托那李总管莲英,去请出有权有势的老太后来,暗中监督。西太后为了中日战事埋怨光绪帝,正要设法钳制,遂命这守旧党人,遇着内外大臣奏对,无论大小统须密报。有两个不新不旧的侍郎,一名汪鸣銮,一名长麟,召对时抑扬吞吐,略略说到乾纲独断的话头,被西太后闻知,责他信口妄言,迹近离间,硬迫光绪帝将他革职,永不叙用。两侍郎只好奉命回籍。开了头刀。?t>
会俄皇加冕,朝议以侍郎王之春曾出使俄国,至是复拟令往贺。偏偏俄使喀希尼,以王之春资望太浅,不宜遣往,改请另派大员。翁同龢闻得此信,拟充当此差,聊避守旧党的嫉妒。究竟敌不过太后党。奈喀希尼指定李鸿章。已寓深意。西太后亦以鸿章老成,不如令他一行。光绪帝不好有违,便派鸿章为头等正使,命往俄国。临行时,西太后特别召见。由鸿章密陈联俄拒日的计策,深得西太后赞成。前门拒虎,后门进狼,同一失策。
鸿章至俄,俄皇特遣大藏大臣微德,要求代索辽东的酬劳。鸿章依违两可。微德道:“堂堂中国,被日本打败,非但贵国有意报复,即敝国亦代抱不平。若贵国与敝国协力御日,任他日人如何强悍,也要打它一个落花流水哩!”鸿章道:“贵国如此照拂,还有何说?”微德遂袖出草约数条,递与鸿章道:“贵国如肯照允,情愿协御日本,决不食言。”鸿章取过一瞧,乃是东三省铁路,要归俄人专造,并租借胶州湾为军港,暨训练满洲军,及兴办东三省矿务,统要由俄国派员理值。简直是要东三省。鸿章不禁瞠目道:“这、这恐不便。敝国即愿允贵国,他国援例要求,如何对待?”微德道:“敝国大皇帝亦为贵国防这一着,所以不遣外部,特遣我与伯爷密议。但教彼此守了秘密,他国何从得知?”鸿章还是迟疑。微德道:“敝国并不要你东三省土地。只因日人很想着辽东,前时不得已归还,他日安保不再来占夺? 若由敝国代筑铁路,代练满军,代兴矿务,并备了军港一处,那时行军迅速,饷需有着,屯驻亦便。日本倘要开衅,教贵国数句电文,千军万马可以立至,偌大日本,畏他什么?”言下掀须大笑。寻又语鸿章道:“这全为贵国着想,并非敝国硬要沾利。”承情,承情!鸿章明知词不尽实,但默思中日一役,扫尽自己威风,这时不如将计就计,得它借助臂力,压倒日本,中国也出点闷气,错了。当下便一口应承。微德欣然辞去。不数日加冕期到,各国使臣照例入贺,鸿章也去列席,颇承俄皇优待。是约款买出来的。礼毕后,鸿章别了俄都,一时不即回国,托词游历外洋,往欧洲各国去了。巧于趋避。
只俄使喀希尼,已奉本国命令,将鸿章所订草约递交中国总理衙门,限期钤印御宝。总理衙门人员,未识此中曲折,多是相顾惊叹。及进呈御览,光绪帝不觉愤愤道:“糊涂!混帐!怪不得人人说他卖国贼。如何不奉朕命,擅与俄国订定这张草约?”遂搁过一边。俄使喀希尼常到总理衙门,三日一催,五日一逼,到了后来竟说要下旗回国,与中国宣战。看官你想,扶桑三岛尚是战它不过,屡次败北,况俄罗斯素称大国,幅员比中国要大,兵力比中国强逾数倍,若要与它打仗,总是有败无胜。为这一番恫吓,吓得总署诸公,心胆几乎碎裂。又不好直奏光绪帝,只得禀报西太后。西太后却不惊慌,淡淡地答道:“知道了!”早蒙台洽。次日即驾至大内,迫光绪帝画押。光绪帝回奏道:“东三省是祖宗发祥地。若照李鸿章所订草约,盖了国宝,岂非是将东三省送与俄人?祖宗有知亦要隐疼哩!”西太后冷笑道:“你今日方知有祖宗?你不想,前日议和,早已将辽东割让日本。亏得俄使相助,索还辽东。今日俄国不过造条铁路,借个军港,比那年陵庙震惊,安危相隔不啻倍蓰。你恰这般作难。你今日方知有祖宗么?”重一笔更凶。骂得光绪帝泪下涔涔,一声儿不敢出口。西太后又道:“快些盖印!倭人尚不敢与战,俄人更不好惹的。”光绪帝无可奈何,含泪盖印。弱国如是,孱主如是。西太后见印已盖就,便着李莲英交与军机,转递俄使,自己仍返颐和园去了。俄国既得了重酬,法国亦不肯放过,要求滇边陆路,及广西镇南关至龙州铁路权,并辟河口、思茅为商埠。清廷不好不允,续与法使订了专约。只有德国向隅,德使也不来提及。清廷王大臣还道是德人好义,不愿索酬,竟安心过去。客气碰着老实。
独光绪帝迭遭激刺,越思奋发有为。是时京城里面有一个主事康有为,立起强学会,招集士人编书设局,昌言变法。维新党人很是欢迎,守旧党人大为不悦。御史杨崇伊是守旧党中健将,遂奏请禁止强学书局。不料同寅中有个胡孚宸,反奏请将强学书局改归官办。朝旨竟准胡拒杨。崇伊怏怏不乐,日向维新党中伺瑕寻隙。巧值翰林院侍读学士文廷式,议论时政,他易忧为喜道:“这遭奏参不怕不邀准了。”于是立上弹章,劾他遇事生风,广集同类,妄议朝政,并有与太监文海结为兄弟情事。小子有诗叹道:
党派相争意气嚣,倾排谁复顾同僚。
东林覆辙留明史,志士何为祸复招。
诗意似责备维新党人,暗中恰深斥守旧党。
欲知光绪帝是否准奏,且待下回表明。
中东一役,战无一胜,势不得不乞和。是书独谓由太后意,恐阅者疑为虚构,故录述宣示全国之上谕:一则曰慈闱颐养,备极尊崇,再则曰万分为难情事,言者章奏所未及详。可见光绪帝犹不愿乞和,主和者为西太后无疑也。至李鸿章遣贺加冕,与俄订约,光绪帝不肯钤印,由西太后胁迫而成,见诸粱任公之清议报,可以复按。天下未有恃人不恃己,而可以立国者。拒日不足,转思联俄,是皆行险侥幸之谬想。鸿章名为老成,胡竟堕人术中耶!光堵帝锐意维新,而廷臣复分党派,互相倾轧,互相争胜,复有左袒之西太后,把持其间,清至此已无可为矣。阅此回,为之一叹!
第二十四回 康主事连疏请变法 光绪帝百日促维新
却说杨崇伊参劾文廷式,奏发,竟批准下来,并降旨将廷式革职,永不叙用,驱逐回籍。守旧党相率欢跃,崇伊也自夸道:“我早料这本奏折,必定邀准。前时太后早要将他革逐,当今为二妃情面,纵容至今,经我再去劾奏,就使铜铸铁钉,也要保不牢了。”不言守旧党得意。
且说光绪帝革去文廷式,原是碍于慈命,心中益滋不悦。偏西太后又来懿旨,命将荣禄洊擢。又只好依着,授荣禄协办大学士。正在抑郁无聊的时候,忽报醇王福晋,染了重疾。光绪帝笃念本生,自然禀过太后,亲至醇邸问疾。醇王福晋也不便多言,只嘱帝以“谨慎小心”四字,醇王夫妇姑终保全荣名,得诀在此四字。帝为之泪下。驾返后,过了数日,醇王福晋即薨逝。光绪帝临丧大恸:一则因本生父母 5148." >先后去世,身为人子乌能不哀?一则因醇王福晋为西太后胞妹,西太后与帝未协,还仗她暗中调停,自遭此变,密护无人,自然越想越痛。光绪帝孤矣。
及丧葬既毕,事过境迁,俄国要援约建筑辽东铁路。乃命出使俄国大臣许景澄,与华俄道胜银行订立东省铁路公司合同凡十二条。嗣后督办军务处王大臣,复与俄国驻京公使订定新约,与前东省铁路合同大略相似。只前为路事交涉,后为国际交涉,相同中又是不同。惟鸿章返国,西太后因他联俄有效,命入总署行走。光绪帝虽奉命照办,暗中很不相信。鸿章也乐得韬晦,暂且随俗浮沉。至光绪二十三年,英人又有责言:以前与英国订定缅甸界约,内有江洪一地,归还中国,何故转赠法人?总督诸公方记得是作法国谢礼,无奈不便表明,只得续订中英缅甸界约,改划界线,把工隆全地划与英国,并以那希喀相近三角地一段,永为英国租借;又添开梧州等口岸三处,真是日蹙百里了。光绪帝求治心切,恨不得立刻维新,争光海隅。巧值协办大学士李鸿藻逝世,去了一个守旧党魁,遂命户部尚书翁同龢入为协办大学士,维新党势焰骤张。
会山东曹州府钜野县,出了一桩教案,戕杀德国教士二人。德国与俄、法代索辽东,未得酬劳,正在人人怨望,一旦爆裂,师出有名,遂自由行动,派兵入据胶州湾炮台。总理衙门忙去问德国驻京公使海靖。海靖提出六条要约,大致是:将胶州湾四周百里租借一百年;由胶州至济南的铁路归德国建筑;路旁百里内的矿山也要归德国开采。总署不肯如约,恳他情让一点。他说:“租期一百年中,让掉一年,总算九十九年;别事万难减轻。否则,立要占夺东三省了。”总署知无可理喻,只好允准了。与他订约,不料俄使又来诘问,提起从前密约,曾把胶州湾租借俄人,为何无端给德?总署复大吃一惊,情愿将旅顺代胶州湾。俄使不允,定要遵照原约。那时总署没法,仍请出原定密约的李伯爷前去说情。李伯爷见着俄使,苦口商量,俄使才有些转意。只一旅顺不够如数,还要索添一处,李伯爷便把大连湾加入,只租期恳他从短。俄使总算有情,议定二十五年。惟须准他建筑炮台,并将东省路线通至旅顺,李伯爷不好不从,这―边方才定约,那一边又有一个强国来索租地,恃人不恃己的结果。请中国人听着!弄得总署应接不暇,又请老李与他交涉。李鸿章问明原委,才知是英使照会,援利益均沾的旧约,索租威海卫,并展拓九龙租界。鸿章以九龙司远在粤东,前已租与英国,此次展拓界址,尚属无妨。独威海卫是北洋第二军港,不便照允。因将此意面达英使。英使愤然道:“德租胶州湾,俄租旅顺大连湾,贵国统是依顺,如何独拒绝敝国?”鸿章答以九龙拓界,未尝不依。英使坚执如故,辩到后来,竟拍案道:“德俄二国如肯废约,敝国何敢索请?否则莫谓敝国无情,半语不从,就请备战。”一蟹不如一蟹。弄到鸿章无词可答,结果是愿从尊命。威海卫租期,如俄租旅大同,九龙拓界期限,如德租胶、澳同。这才是光绪二十四年的事情。至二十五年冬季,法国兵官过广州, 为土匪所戕。法兵突踞广州湾,索租九十九年,也与中国定约。事在戊戌变法以后,这是后话。连类叙及,仍标明年限。>.
先是胶警方起,工部主事康有为上书请变法。略称:四邻交逼,胶警复乘,万国报馆,竞议瓜分中国。及时变法,犹可补牢,最要的计策有三:一请采俄、法、日以定国是,二请大集群才以谋变政,三请听任疆臣各自变法。每条都申说理由,差不多有数千言。越年春,又请开制度局,详定宪法。以下分设十二局,什么法律局,什么度支局,什么学校局,什么农局、工局、商局,什么铁路局、邮政局,什么矿务局、游会局、陆军局、海军局。还要广选亲王游历外洋,大译西书灌输新识,造纸币、立银行;遍设文艺、武备学堂;急练民兵数十万,以资富强。这两疏的激昂慷慨,清史中得未曾有。光绪帝瞧了又瞧,也不禁击节叹赏,当将原折发下部议。各部大臣有说是可行的,有说是不可行的,各争党见。只新党中人,默窥皇上有志维新,纷纷上折奏陈:或请开设经济特科,或请颁发昭信股票,或请先立京师学堂,或请文科改试策论,武科改试枪炮。光绪帝言言采纳,事事听从,变法各诏,次第下颁。
只军机领袖恭亲王奕?,自起任国政以来,诸多慎重,平时无左右偏袒。对于皇上变法图强的意旨,未尝不赞同。又素重翁同龢的学问,隐加护持,就使西太后问及,也时为解脱,褒多贬少。惟主渐进,不主躁急,尚和平,不尚激烈。以此军机总署各机关,新旧并进,虽然各挟党见,还亏他双方调和,不致闹出巨衅来。老成人尚有典型。可奈天不祚清,老成罹疾,始则肺病缠绵,继且加以心悸。光绪帝奉着西太后,三次探问,迭见沉重。首夏三月,竟尔薨逝。遗折劝皇上澄清仕途,整练陆军,遇着军国重事,须禀准太后方可施行。恭王已知两宫成隙,故有此遗疏。西太后临邸奠醊,赐谥曰忠,命恭王孙溥伟袭爵,这也不在话下。
只是恭王一逝,维新、守旧两党嫉视尤甚。光绪帝毅行新法,下诏定国是,宣示中外。先是西太后闻知帝意,召帝垂询。帝以变法图强对。太后道:“新法非不可行,但须不背祖宗大法,无损满洲权势,才可酌办。”及帝将行,又谕道:“目前最可靠的大臣,荣禄外要算刚毅。若翁同龢是不应亲信的。他自诩通才,看满人不在眼中,若叫他秉揽政权,有汉无满,定要搅乱社稷。你须注意。”光绪帝口虽答应,意中不以为然。奈面奉慈嘱,只好半从半违:擢荣禄为大学士,刚毅为协办大学士。
荣禄历史已见前文。刚毅为何如人?他是一个卑鄙龌龊的满员,仗着钻营手段,居然做到刑部尚书。相传西太后六旬寿辰,王大臣等馈献甚多,大都为玉如意等物,数见不鲜。万寿节中,王大臣督抚等例进如意,以现任为限,开缺不能。独刚毅制铁花屏风十二面,入献园中。并贿通李总管莲英,托他置御道两旁。迨慈驾出入,瞧着这铁花屏风,雕镂精工,颇为奇特,便问李莲英道:“这是何人所献?”莲英答是:“刚毅进奉。”西太后命移入寝宫。未几,即令光绪帝授以重任,擢为刑部尚书。他既长刑部,尝自命为皋陶复出。陶应读如遥,他仍读本音,已足一噱;又称皋陶为舜王驾前刑部尚书,越发令人喷饭;又遇着案牍中瘐毙字样,必改瘐为瘦字。有愚直的司员,禀称瘐字无讹, 他恰怒叱道:“什么叫作瘐毙?有罪系狱,瘦死是常有的。误为瘐毙,还说无讹么?”司员为他解释字义,说明出处,他总不信。 这等顽固人物,叫他入直枢机,真是清廷晦气。诚哉是言。这且休表。
且说光绪帝诏定国是,并命内外臣工,保举人才。翰林院侍读李士、徐致靖应旨荐贤,第一个就是工部主事康有为。此外,还有湖南监法道黄遵宪,江苏候补知府谭嗣同,刑部主事张元济,广东举人梁启超。启超系康主事高弟。光绪帝瞧奏,便去问那翁协揆同龢。同龢道:“康才胜臣十倍。”这一语说得光99lib?绪帝心花怒开,随即召见。康有为本是能言,入见时剀切直陈,说如何方能救敝,说如何便能起衰,光绪帝自亲政后,从没有见过这般敢言人士,这番遇着康主事,仿佛如昭烈遇孔明,苻坚遇王猛。两下问对,足足有两小时,方命退出,当日命在总署行走。
看官你想,总署中这班官员,多是资格很老,胡须很长,死多活少的人物,偏偏轧进一位康主事来,英棱轩露,词采逼人,哪个不要动气?守旧党越加侧目,集众私议道:“小小一个主事,得蒙召见,是本朝闻所未闻。且居然厕入总署,傲然自大,目无前辈。若令他长此邀宠,我辈都可回去哩?”御史文悌道:“我等合力参他一本,便好将他驱逐。”杨崇伊道:“他是翁老头儿举荐。古语有道:擒贼先擒王。扳倒这翁老头儿,康有为自无能为了。”文悌道:“翁老头儿方得主眷,怕不容易扳倒哩!” 崇伊微笑道:“我自有驱魔的妙法,你且看着。”无非去求观世音。过了数日,竟有上谕颁下道:
协办大学士户部尚书翁同龢,近来办事都未允洽,以致众情不服,屡经有人参奏。且每于召对时,谘询之事任意可否,喜怒无常,词色渐露,实属狂妄任性,断难胜枢机之任。本应查明究办,予以重惩。姑念其在毓庆宫行走有年,不加严谴。翁同龢着即开缺回籍,以示保全。特谕。
看官阅这上谕,便知是意出慈闱,光绪帝被她胁迫,不得已,才有此谕旨的。掣肘太多,如何变法。这户部尚书一缺,调直隶总督王文韶入代,直督缺恰简放荣禄,协办大学士任用了孙家鼐。孙、王两人,唯唯诺诺,全凭着资格两字,挨到此职。只荣禄是西太后心腹,偏调任直督,这是何意?看官不必着急,待阅下文自知。故意含蓄。
那时康有为未悉内情,还是絮絮的呈请三事:要统筹全局以图变法;要御门誓众以定国是;要开局亲临以定制度。意在尊重主权,力杜牵掣。可奈光绪帝的权力,远不及西太后。西太后又创出一条新例:凡二品以上大臣谢恩陛见,并须诣皇太后前谢恩;外官也一体奏谢。这明是有心夺权,想把那京内外的官员,统罩在自己腕下,免得帮助光绪帝。守旧党统趋承太后,仗老佛爷庇护,浑名为老母班,呼维新党为小孩班。小不敌老,惹得光绪帝异常懊恼。又经康有为一激,遂想大整乾纲,显出些威柄来。适值满御史文悌,奏劾康有为诬罔,御史宋伯鲁、杨深秀党庇,请立加严谴等语。光绪帝愤然批斥,责其受人唆使,不胜御史之任,命回原衙门行走。文悌碰了这钉子,便去密报西太后。西太后尚不欲发作,只想把军机里面多用几个满员,便好增长势力,省得光绪帝胆大妄为。于是又降一道懿旨,命裕禄入军机。
光绪帝明知太后掣肘,但已决定变法,索性尽力做去:今日饬各省府厅州县设立学校,明日谕各省士民著书制器,暨捐办学堂者,给予奖励;又越日,命改定文科新章;又越日,命变通武科新章;又越一两日,命删改各衙门则例。闹得这班办事人员,有的编査,有的抄写,有的校阅,不但日无暇晷,几乎夜不得安。光绪帝尚嫌迟慢,一谕才下,一谕又来。神机营改习洋操,各直省实行保甲,开办中国通商银行,设矿务总局、 铁路总局,并农工商总局于京师。申谕变法不得已之苦衷,命群臣精白乃心,力除壅蔽。你说你的话,我有我的心,单靠一个皇帝, 如何能使群臣洗心。顿时京内大哗,谣诼纷起。盛说:康有为是投洋教,曾向洋教士处买了一颗红丸,献与皇上。皇上服了丸药,迷住本性,因此康有为这么奏,皇上便这么办。从此过去,恐怕中国四万万人,统要去作洋奴哩。想总是做满奴好!康有为闻这谣言,深抱不安,遇着召对时,直陈无隐,并愿辞出总署。光绪帝点头会意。可巧协办大学士孙家鼐,奏请改时务报为官报。 时务报本康、梁二人发起,馆设沪上。光绪帝览奏后,当即批准,谕派康有为督办。康谢恩时,又蒙光绪帝特别召见,密谈许久乃退。随降谕旨,命裁汰京内外各官。想总由康有为奏请。京内裁撤詹事府、通政司、光禄寺、鸿胪寺、太仆寺、大理寺各衙门,京外裁撤湖北、广东、云南三省巡抚,并东河总督缺。还有不办运务的粮道,向无盐场的盐道,亦在裁汰之例。又令官民一律应诏言事,内外大臣不得阻抑,应自陈者自陈,应代奏者代奏。
适直隶总督荣禄,赍折上陈,请皇上奉太后至天津阅兵。光绪帝禀明西太后,西太后以京津铁路早已告成,乘此出坐火车,也是第一次消遣,便欣然照允。光绪帝即下谕准奏,择于季秋举行。守旧党人以事出非常,相率惊诧。偏礼部主事王照又有一篇条陈,呈请堂官代奏。这时礼部堂官,满尚书是怀塔布,汉尚书是许应騤;满侍郎是坤岫、溥颋,汉侍郎是徐会澧、曾广汉,多是守旧人物。先把王照的条陈展览一遍,内有请剪发、易服一条,不禁大惊道:“辫发都可剪去么?这真是丧心病狂了。”辫子重于性命,所以到今还有辫子将军。还有一条,是请皇帝奉太后游历日本。各哗然道:“日本国是我仇敌,要太后皇帝同去游历,简直是要他性命。两宫落了人手,便好将中国让送日本。汉奸!汉奸!具何肺肠?”随后有一条是斥遂太监。大家恰不加评论,只说这等怪诞的话头,如何代奏,便将原折掷入字簏中。不意御史宋伯鲁、杨深秀等竟将此事奏闻。言官奏折,例可直递,当由光绪帝遣派左右,至礼部索取王照原折。怀塔布等不能不从字簏中检出,交来人携去。为这一事,光绪帝立降严旨,将礼部堂官六人,一概革职,并赏王照三品顶戴,以四品京堂候补。 过了一日,又命内阁候补侍郎杨锐,刑部候补主事刘光第,内阁候补中书林旭,江苏候补知府谭嗣同,均赏加四品卿衔,着在军机章京上行走。又过数日,复以李鸿章、敬信两人,筹办新政不力,竟将他撤出总署。一面复宣谕中外道:
国家振兴庶政,兼采西法,牧民之政,中外所同,而西人考究较勤,故可补我所未及。今士大夫囿于成见者,谓彼中全无条教。不知西国政令教学,千端万绪,主于为民开其智慧,裕其身家。朕夙夜孜孜,改图新法,岂为崇尚新奇?乃眷怀赤子,皆上天之所畀,祖宗之所贻,非悉令其康乐和亲,朕躬未为尽职。加以各国交迫,尤非取人之所长,不难全我之所有。朕用心甚苦,而黎庶犹有未知,咎在不肖官吏与守旧士夫,不难广宣朕意,乃至胥动浮言,使小民摇惑惊恐,山陬海澨之民,有不获闻新政者,朕实为叹恨。今将改行新法之意布告天下,使百姓咸喻朕意,共知其法之可恃,上下同心,以成新政,以强中国。朕不胜厚望!着查照四月二十三日以后,所有关乎新政之谕旨,各省督抚均迅速照录,刊刻誉黄,切实开导,着各省州县教官,详切宣讲,务令家喻户晓为要。此次谕旨,并着悬挂各省督抚衙门大堂,俾众共观,以祛壅隔之弊。钦此!
这道上谕,乃是光绪二十四年,岁次戊戌七月二十七日颁发。回溯四月二十三日,共三个月有奇,差不多有一百日了。点醒眉目
至八月初一日,直隶按察使袁世凯入觐。适光绪帝在颐和园,召见袁于仁寿殿,所言皆关系新政。袁极陈可行,且奏称练兵尤为要着。光绪帝大为嘉允,次日即谕,擢世凯为侍郎,令他专办练兵事务。在光绪帝的意思原是不次超擢,冀他感恩图报,为主效力。谁知人心难料,奇祸猝乘,一着走错,满盘失败。有分教:
雷厉见行百日尽,冰消瓦解一旦空。
欲知光绪帝如何遘祸,且至下回续表。
本回大旨,为传光绪帝乎?曰非也,传西太后耳。何谓为传西太后? 曰:光绪帝之锐意变法,操之太骤,至同日斥革礼部六人,皆西太后有以激成之也。夫外患迭起,四邻交逼,非变法何以图存?但必须母子同心, 上下协力,循序渐进,乃可奏效。乃维新者挟皇帝以自逞,守旧者仗太后以自尊,皇帝用一人,太后亦用一人,皇帝斥一人,太后亦斥一人,互相箝制,互相牵掣,新旧杂沓,阻力横生,欲其有成得乎?至礼部六人被黜, 新进四人入军机,乃由光绪帝愤懑已极,迫而出此。水性至柔,激而行之,可使在山。光绪帝少年使气,何怪其操切至此也!然则谓非西太后之激成, 谁其信之?故观戊戌变法之未成,令人不能无嗛于慈闱云!
第二十五回 泄秘谋三次临朝 反旧政六人毙命
却说袁世凯入觐后,奉旨擢任侍郎,专办京畿练兵事宜。因侍郎官居从二品,例应至西太后处谢恩。西太后立即召见,问及皇帝召对时,有何嘱咐?袁以整顿陆军对。西太后道:“整顿陆军极是应办。但近观皇帝所为,太觉躁急,我疑别有深意。你须遵我命令方好。”世凯遵旨而出。
西太后因帝在园中,便召之入内。先淡淡地问他几句,随即带着厉声道:“什么王照,教你剪发易服?你道剪去辫发,易了服式,便能自强么?怀塔布、许应騤等人,老成硕望,你偏将他一律革职,反宠用那狂妄的贼臣。他教你剪发,你便剪发, 他教你易服,你便易服,他教你割去头颅,你亦依他割去么?” 光绪帝道:“从前赵武灵王易服习骑射,卒以致强……”西太后不待说完便喝道:“你算晓得几句史事,到我面前卖弄。有人说你吃了康有为蛊药,以致心性糊涂,看来恰不是虚言哩!”光绪帝答道:“并无此事。”西太后道:“无论有无此事,这康有为实是败类。他在外面倡言无忌,统派我的不是。你何不叫他来管束我呢?”这句话吓得光绪帝连忙跪下。西太后道:“你也不用这般做作,你目中尚有我么?若是有我,也不致斥退旧臣,录用匪类。就是这胆大妄言的康逆你也早早拿办了。”可见守旧党早已进谗。光绪帝不便开口,只好磕头。旁边侍着这位李总管,也是眼中有棱,恨不将光绪帝训斥一番,难道是光绪帝的阿爹!西太后又语帝道:“我今天还没暇同你算帐,你且退去,小心等着便了。”光绪帝诺诺连声,起身退出,越宿回宫,心中很不自在。 暗想:太后训责,尚有可说,只李莲英形容凶悍,很觉可恨。
看官!前日降谪二妃时,李莲英尚乞免杖责,如何此时顿改初心?应二十二回。原来莲英有一妹子,小子前曾提及。应二十一回。莲英想乘二妃被谪,将妹子补入这缺,他妹子也怀着这想法。尝乘光绪帝入园请安时,有心挑逗,故弄风骚。可奈美人有意,天子无情,任她如何卖俏,总是有施无报。光绪帝真是呆鸟!急得莲英没法,竟直禀西太后。西太后本怜爱这李大姑娘,也愿替她说合。偏光绪帝抬出祖制,说是满汉不得通婚,因此西太后不好强逼。莲英大失所望,未免生了嫌隙。一层。还有一件。西太后入园后,莲英势力愈大,作出一条新例:不论皇亲国戚,入见太后,必需门费。就是皇帝也要照例。光绪帝很是不悦,虽不好直禀西太后,当面总不免诘责。又多了一种芥蒂。 二层。而且王照条陈,请斥太监,明明是指着李莲英。光绪帝反奖他敢言,擢为京卿,莲英得知如何不恼?由是恨上加恨。三层。 一班守旧党人,揣摩迎合,要想趋奉西太后,不得不巴结李莲英。总教莲英在西太后前,添了一两句好话,就使千金万两也没甚可惜。横直是民脂民膏,乐得使用。莲英一举两得,便与旧党中人,时常密议。旧党浼他设法,尽逐维新党。莲英道:“太后最相信的是荣中堂。前日简放直督,就令他镇定军心,免为煽动。前回疑案至此才现。乘此内外沟通,再请太后出来训政。不但这等小孩班毫不中用,就是他的主子,要他这样便这样,要他那样便那样。”主子是别人的,何妨把他摔去。说至此伸手一握,狞然微笑。形容尽致。御史杨崇伊道:“这是第一个妙策,明日就去见荣中堂罢!”议毕,彼此分手而散。
越宿,杨崇伊即赴天津去了。又越宿,乃是八月初五日。天将明,光绪帝御乾清宫召见袁世凯,袁正要请训出京,闻命趋入。光绪帝单独垂询,问他肯忠事朕否?世凯自然照答:“愿效微忱。”光绪帝道:“好!好!朕有一道密旨,你快去照行,不负朕心。”随从袖中取出一小柬,递与世凯。世凯双手接奉,复请光绪帝明训。光绪帝道:“都在这密旨内,赶即出去照办便是。”世凯遂谢恩退出。正要出殿,突见殿外有人影一闪,险些儿要叫出来,连忙忍住了,匆匆回寓,把密旨展开,内藏小箭一支,取箭览旨不觉伸舌。他本是心性灵敏,忙将密旨及小箭藏入怀中,即带着随人,出了京城,竟乘火车赴津去讫。不即叙密旨内容,笔法深沉。
到八句钟,西太后自园入宫亲祀蚕神,光绪帝出瀛秀门跪迓。慈舆入宫祀神毕,暂居西苑。午膳已过,转瞬薄暮,西太后正在西苑游览,陡见一人踉跄奔入,到西太后前连忙跪下碰头。西太后惊讶道:“你是何人,不奉宣召,擅来谒见?”荣禄道:“奴才系荣禄,求老佛爷救命。”西太后道:“你为直督,何得擅自离任,违禁入宫?且有什么事要我救命?这里也不是你避难地方,你敢是病狂么?”荣禄碰头道:“奴才并不病狂。现有紧要密陈,乞太后俯谅愚忱,好使奴才详奏。”西太后会意,便命内监退出,只留李莲英在侧。荣禄取出光绪帝密旨,呈与太后。太后瞧毕,不由的心中大怒,面上却故示从容道:“这事可真么?”荣禄道:“这是袁世凯交与奴才的。他是晌午到津,奴才不敢不来。乞老佛爷救命。”西太后道:“你去传召几个王大臣,到此会议。”荣禄忙起身去讫。看官到此定要究问密旨内容,小子正好乘隙一叙。这密旨所说,乃遣袁世凯速往天津,袭杀荣禄,夺了兵权,代任直督;随带兵星夜入都,扫清旧党等事。 计是好的,可惜所托非人,且行之亦觉太骤。西太后食了晚膳。不一时,礼王世铎,协办大学士刚毅,军机大臣裕禄,已革礼部尚书怀塔布、许应骙等,都随荣禄入西苑,最后还有一个杨崇伊, 想是随荣禄同来。统向西太后叩头。太后把密旨略述,各大臣都请太后速出训政,毋蹈危机。西太后点头,复语荣禄道:“你有无亲兵带来?”荣禄道:“奴才来京时,已与袁世凯商定,令他夜开专车,派兵千名到京,大约翌晨可到。”西太后道:“这却很好。但目下且守秘密,俟来兵入京,把侍卫调出,方好行事。你明日仍回天津,截住逆党,休令逃脱。”荣禄遵旨。议定后,一律退出。
这时有一个孙太监,略得会议风声,忙去奏报光绪帝。光绪帝知凶多吉少,急自草一谕,令孙监密递康有为,命他速往上海,毋再迁延观望。康主事见夤夜递谕,情急可知,也不及通报同志,连胞弟广仁在京,都无暇顾及,候到黎明,只带些细软物件,挨出京城,乘火车至天津,复搭轮直往上海。荣禄在京待至兵到,调入禁城,方好乘车赴津,那时康有为已乘轮南下了。光绪帝怀疑未定,夜间不能成寐,闻鸡即起。用过茶点,入中和殿,阅礼部奏折,是预备秋祭典礼,倒也不放在心上,只批“知道了”三字,便算了结。此外也没甚要件,便即出殿。
忽有一西苑宫监,传宣懿旨,召帝立刻入见。光绪帝吓了―大跳,好似晴空中起了霹雳,不由得胆战心惊,无奈宫监催促,只好随至西苑。一入苑门,赫赫威灵的李总管,已带领阉党,在门内等候。见了光绪帝,也不请安,便昂然道:“老佛爷有旨,命万岁爷至瀛台召对。”这语一传,那阉党即上来拥护,翼着光绪帝前行。约半里,过了小桥,即至瀛台,里面阒寂无人,光绪帝问太后来未,莲英厉色道:“慈驾就到。”不一时,西太后乘舆至,后面随着皇后,连瑾、珍二妃也都带来。光绪帝莫名其妙。只见西太后下舆,怒容满面,由光绪帝跪迎入室,西太后坐下,举指向帝道:“你过来!你何故忘我大恩,胆敢谋我性命?”光绪帝忙跪叩道:“子臣怎敢!”西太后道:“你说不敢,你为何叫人带兵围颐和园?”光绪帝闻此,不觉发抖道:“没…… 没有此事。”西太后道:“你也不必抵赖。你入宫时,年只五岁。立你为帝,抚养成人,以至归政,我待你也算不薄了。你要变法维新,我也不来阻你,为什么丧尽天良,要加害我身呢?”光绪帝只是磕头,不敢再言。可怜,可叹!西太后道:“你是命薄,没福做皇帝,听人唆使,好像一个傀儡。我也命苦,满望归政以后,好享几年清福,谁知闹出这般祸祟来。现在亲贵重臣又要请我训政。你试想想,我是六十多岁的人了,这副重担如何还要我挑?像你方值壮年,正好励精图治,为何王大臣们没有一人向你?就使有几个汉奸,似乎助你,其实要搅坏我的清室江山。祖宗辛苦经营,难道由他断送么?”言至此,眼眦莹莹,似乎要坠下泪来,遂取襟下细巾,拭了凤目,复道:“像你也不配做皇帝。除非换一个诚孝的人,还好缵承祖武呢!”复顾皇后道,“我道你是我侄女儿,也好替我劝着皇帝,竭尽孝思。不料你也这般没用。”皇后也跪下谢罪。西太后道:“你也没有什么大罪。不过你失于监察,听他这个枭獍,设计谋我,所以我要责你。从今日始,你须监视他的举动,日日报告。如或替他隐饰,哼!哼!我先要将你处治呢。”究竟是姑母侄女,比待同治后,大不相同。皇后唯唯遵命。忽见珍妃跪下道:“皇上一时愚昧,听信匪人,还求圣母宽恕。”西太后怒道:“都是你等狐媚子蛊惑皇上。正要将你等处治,你还敢来多嘴么?”珍妃本是胆大,索性昂头道:“皇上乃一国共主,圣母也不便任意废黜。”语未说完,面上已着了一掌。但听西太后大喝道:“快将这贱人牵出去。她前时囚禁三所,不盈百日,得蒙释放,想她这副贱骨头,总不配居住宫内,罚她一个永禁三所,还是格外加恩哩!”光绪帝与珍妃,福气原是淡薄,那能及你老佛爷!当由内监过来,将珍妃撵出门外,引至三所去了。这三所究在何处?小子于二十二回中,未曾表明,不得不补笔叙清。三所在景连门外,系是三间密室,凡宫眷有罪,统要罚禁在此。屋式与女狱相等,重门局锸,仅通饮食。当珍妃出去的时候,光绪帝偷眼相看,只见她愁眉半蹙,泪眼双垂,绯红如泛水桃花,坠粉如带雨海棠,已至门外还是回顾,光绪帝有恋恋不舍情状。我见犹怜,忍哉西后!此时的光绪帝好似万箭穿胸,无奈自身尚且难保,那能顾及妃子。瑾妃虽关怀手足,碍难乞情,只好眼睁睁地由她牵出。就是怀着兔死狐悲的痛泪,也惟有暗落柔肠。西太后复语皇后道:“留你在此,你须记着我语。我要到大内去,缓缓儿同他算帐。”又语李莲英道:“你去选几名妥当的太监,服侍皇后。前时皇上所用的内监们,统用不着。你去细细审问,有罪的处死,没有罪的逐出宫外。”莲英应了几个“是”字,西太后即抽身出去。瑾妃以下一律随出。西太后上舆过桥,复命莲英道:“你去饬遣侍役, 将桥板拆去。此后往来瀛台,有舟可通,无须此桥。”可谓严防。原来瀛台在西苑湖中,四面环水,只有一桥通陆。西太后命拆去此桥,是不许旁人出入的意思。莲英奉命,俟侍从过完,当场督役拆桥。迨桥板拆去,慈舆已去远了,莲英忙出西苑,飞至大内。忙字,飞字,写得尽情。bbr>?
宫中的人已黑压压的挤满一堆。有两个军机大臣,援笔拟旨。一道是矫称帝诏,说:朕躬遇疾,再请太后训政,暂在便殿办事,至本月初八日,朕率王公大臣,在勤政殿行礼,着礼部衙门敬备典仪;一道是饬步军统领速拿康党。略说:康有为大逆不道,谋围颐和园,劫制皇太后。其党张荫桓、徐致靖、杨深秀、杨锐、林旭、谭嗣同、刘光第、梁启超、康广仁等,一并革职逮捕治罪。两谕颁发出去,西太后方命办事诸员,退出休息。莲英谒过太后,复去将光绪帝旧用宫监十二名,一一传讯。不管他有罪没罪,但教素来有点情谊,或立献巨金,即说他无过,出宫了事,否则任情杖责,血肉横飞,好几个毙于杖下,侥幸不死的发往充军。自残同类。
是夕步军统领,即来复旨,命捕诸人多已拿到,只逃了首逆康有为及梁启超。西太后忙命军机飞电各省,严缉康梁。
康有为逃至上海,将要进吴淞口,舟忽停住,来了一个洋人,挨舱搜索。见了有为,似曾相识,便操着华语道:“康先生, 你好大胆!敢来此地?”有为瞧着,乃是海关上办事洋员,向与有一面交。忙起与行礼,问着何事?西人就把京电缉拿略述一遍。有为不得已乞救。西人道:“本意是来代缉,如今反为代纵。好在你是政治犯,快来,随我同去。”有为即跟他出舱。见西人另有小轮,便舍了原舟,趋入小轮而去。看官!你道政治犯是什么解释?为国家政治上犯罪,叫作政治犯,乃是公犯与私犯不同。西国律例:凡他国政治犯逃至本国,不得交还。所以西人好带着远飏。有为所乘的轮船,本外国商人开办,海关人员见了,自然奉命维谨。有为随西人到关上,改乘英国威海司军舰,竟往香港去了。鸿飞冥冥,弋人何篡。梁启超命不该绝,这日正有事赴津,闻荣禄发兵入京,料知官禁有变,急投日本兵舰,逃往横滨。自此师弟两人出亡在外,组保皇会,办清议报,直至宣统革..命,党禁撤销,方得东归。这且按下不提。
且说西太后三次训政,八面威风,各位顽固老臣,统是喜气洋洋,非常得意。独这颓然失势的光绪帝,形容惨淡,步入勤政殿中,对着这位华服雍容的西太后,行过三跪九叩礼;然后各王大臣统排着位次,跪伏殿阶。殿中肃静无哗,只有一种蓬蓬勃勃的声音,响应方砖。看官道是何声?乃是王大臣的碰头声。笔下有力,刻画尽致。行礼已毕,未几还朝,光绪帝仍返禁瀛台。次日即用帝名降谕道:
朝廷筹办新政,冀为国家图富强,为吾民筹生计,并非好为变法,弃旧如遗。此朕不得已之苦衷,当为天下臣民所共谅。乃体察旧日民情,颇觉惶惑,总缘有司奉行不善,以致无识之徒,妄相揣测,议论纷腾。即如裁并官缺一事,本为淘汰冗员。而外间不察,遂有以大更制度为请者。举此类推,将以讹持讹,伊于胡底?若不开诚宣示,诚恐胥动浮言,民气因之不靖,殊失朕力图自强之本意。所有现行新政中裁撤之詹事府等衙门,原议将应办之事,分别归并,以省繁冗。现在详察情形,此减彼増,转多周折,不若悉仍其旧。着将詹事府、通政司、大理寺、光禄寺、太仆寺、鸿胪寺等衙门,照常设立,毋庸裁并。其各省应行裁并局、所冗员,仍着各该督抚认真裁汰。至开办时务官报,及准令士民上书,原以寓明目达聪之用。惟现在朝廷广开言路,内外臣工条陈时政者,言苟可采,无不立见施行。而疏章竟进,辄多摭拾浮词,雷同附和,甚至语涉荒诞,殊多庞杂。嗣后凡有言责之员,自当各抒谠论,以达民隐而宣国是。其余不应奏事人员,概不准擅递封章,以符定制。时务官报,无裨治体,徒惑人心,并着即行裁撤。 大学堂为培植人才之地,除京师及各省会业已次第兴办外,其各府州县议设之小学堂,着该地方官察酌情形,听民自便。其各省祠庙,不在祀典者,苟非淫祀,一仍其旧,毋庸改为学堂。此外业经议行及现在交议各事,如通商、惠 工、重农、育材,以及修武备、浚利源,实系有关国计民生者,亟当切实次第举行。其无禆时政而有碍治体者,均毋庸置议。着六部及总理各国事务衙门,详加核议,据实奏明,分别办理,以副朝廷励精图治不厌求详之至意。将此通谕知之。
自有此谕,已将新政根本,全盘推翻。随后复命各项考试,仍用制艺,停办经济特科,禁止报馆,撤销农商总局,不准士民结社集会。举光绪帝半生心血,百日精神,都化作过眼烟云,消灭无遗了。
西太后复下严厉手段,令将杨深秀、谭嗣同、林旭、杨锐、刘光第、康广仁六人,即行正法,毋庸刑部讯鞫。六人临刑,神色不变。嗣同尚谈笑自若,宣言道:“中国数千余年来,未闻有为国变法,以致流血,此番算是第一遭了。人谁不死,死后扬名,怕不是碧血千秋么?”六人同时遇害,时人呼为六君子。又将张荫桓发配新疆,严加管束,徐致靖永远监禁,李端棻革职充戍,陈宝箴革去巡抚职,永不叙用,复夺翁同龢原官,交地方官看管。一面命荣禄为军机大臣,节制北洋诸军。特任裕禄为直隶总督,许应骙为闽浙总督,老母班一概起复,小孩班一概诛逐。然后再作..几篇官样文章,作为上谕。如融党见,杜攻讦,清理讼狱,训练兵勇,惩戒盗贼,勤课水利、农桑,饬办积谷、保甲、团练等事。守旧党人盛称西太后功德,仿佛是个女中尧舜。小子有诗咏道:
拨翻新政见雌威,率土臣民莫敢违。
尽说女中有尧舜,如何清室竟衰微?
欲知后来情状,看官试阅下回。
光绪帝之急于图强,与维新党之侈言变法,皆蹈欲速不达之弊,不能尽为无咎。然如西太后手段之辣,心思之悍,诚吕、武以来所未有。我不敢谓维新党之足以兴国,我却敢谓西太后之必致丧邦。满廷老朽,谗构有余,加以阉竖李莲英,势倾内外,能无论胥以亡乎?古人谓牝鸡司晨,惟家之索,观是书而益信矣。
第二十六回 大阿哥入嗣宗祧 义和团旁拯畿辅
却说西太后诛逐新党,力反旧政,已是不遗余力。又因总署缺人,特命徐用仪、许景澄、袁昶、桂春、赵舒翘、联元、启秀、裕庚等人,先后入直。并将天津阅操的成命,一律收回。且下诏遍求名医,入视帝疾。略称:自四月以来,朕即觉违和,一病至今,尚未轻减云云。四月中下诏变法,大有精神,如何说是有病。可见全是诳语。于是各省皆征名医入都,连西医都色夫,籍隶法国,也至西苑诊视。小子生长南方,只闻江苏名医陈莲舫,被征北上,到京后,由军机处带领入殿。陈医照例跪叩毕,屈膝如故。暗窥西太后与光绪帝对坐,中置矮桌,光绪帝面白无色,似有倦容,形容瘦弱,鼻如鹰钩,独西太后威仪严整,奕奕逼人。向例医官不能问皇帝病状,因此帝病由太后代述,光绪帝随时颔首,或略说一二字,证实病状。至西太后命诊帝脉,光绪帝方伸手置矮桌上。陈医跪按帝脉,模模糊糊的诊了一番,也不识他是什么病源。实是愁病。西太后又接述病情,略说舌苔如何?口中喉中生疮如何?陈医又不便仰视,姑妄听之而已。西太后语毕,陈医即退出,拟就一个不死不活的方剂,呈上军机,恳他转奏。自思药不对症,未能见效,不如赶紧出都。当时江苏巡抚曾送赆仪六千两,他即将这银贿托要路,方得回南。白跑了一次,还亏没有意外,乃是不幸中的幸事。
话休叙烦。且说西太后既幽禁光绪帝,有意废立,因恐中外反对,不好径行。暂时且托称帝疾,敷衍了一年,暗中时作废立的思想。拟厚集兵力,抵制中外,方好把光绪帝捽去。因是命荣禄节制北军,教他认真训练。荣禄遂奏设前、后、左、右、中五军:前军把守北洋门户,驻扎北塘、大沽一带,即以聂士成所统武毅军编制。为下文死事张本。后军驻扎蓟州,兼顾通州, 即以董福祥所统甘军编制;左军驻扎山海关内外,专防东路,即以宋庆所统武毅军编制;令袁世凯募建陆军,驻扎小站,扼津郡西南要道,称为右军,革命后,袁得任总统,便是小站练兵的效果。自己另招亲兵万名,作为中军,驻扎南苑,保卫京师。 4e94." >五军同时筹备,满望将京畿四面,布置得密密层层,与铜墙铁壁相似。可奈国帑空虚,有兵无饷。遂命协办大学士刚毅启节南下,先到江南,继到广东,两处捜刮了几百万银子,才赋言旋。不知他中饱若干?西太后尚嫌不足,复命各省将军、督抚,着力整顿关税、厘金、盐课等项,凡商民输纳的款子,统要和盘托出,不得隐匿。其如官吏不从何!并令轮船招商局、电报局、及开平矿务局,盈余利息,酌提归公,作练兵的寻常经费。计划已定,便提议废立问题。
其时端郡王载漪的福晋,入侍太后,已有数年。应二十一回。西太后颇加宠爱。遂命端郡王载漪,督练虎神营。这叫作妻荣夫贵。载漪顽劣无能,何知兵事?不过用了几个文牍员,上了几本虚张声势的奏折,西太后遂说他训练有效,从优奖叙。他有一子名叫溥儁,年方十四,尝随母入宫。他有一种小聪明,无论什么玩具,叫他一学,数日即能。兼且善能唱戏,所有汪大头、谭叫天的腔调,都能心领神会,随口摹仿。因此太后异常爱他。 好入戏迷传。他是道光帝曾孙,与同治、光绪二帝为犹子行。但支派已经疏远,论理不应入嗣。西太后注意择贤不论亲疏,总教是自己中意,便好将他立为储贰。所谓溺爱不明。
可巧承恩公崇绮,废居私邸,闲散多年,得着这个消息,暗生觊幸,嘉顺皇后的遗恨,难道已忘却么?密与大学士徐桐、尚书启秀往来筹议,想乘此定策禁中,得邀殊宠。可奈朝廷大权,统在荣禄掌中,若要阴谋废立,必须荣禄预奏太后,方可有成。当下同造荣第,先探荣禄意思。荣禄依违两可,三人告别归来,夜间即由崇绮密具疏草,引经援史,做了一篇煌煌大文,不愧殿撰才!徐、启二人瞧着,大加褒赏。崇绮道:“这篇奏折,大致颇中时要。但必须荣中堂联衔,较为有力。”徐桐道:“那个自然。启兄与荣中堂莫逆,明日请先为通意。”启秀应允。次日朝罢,启秀随荣禄退归,便与密商署折事。荣禄道:“这事恐不易办到的。你不闻南方督抚早有违言吗?”启秀问是何人作梗?荣禄道:“太后早有此意,我兄弟未敢赞成。前曾发了密电去问南方各督抚,江督刘坤一复电到来,首先梗议。照此看来,这事只好缓图。”启秀道:“公不闻伊霍之事么?古语有云:‘欲立非常之功, 必待非常之人’,如我公功德崇隆,一举手间,便可成事。伊霍不能专美于前,宁畏一外省疆臣么?”谀中寓激,措词真巧。荣禄道:“一个江督原不足畏,但外国驻京公使也常来问帝病状。一旦事出非常,安保不来诘责?”启秀闻到这语,颇也踌躇起来。寻又答道:“慈寿已高,将来复要归政,为之奈何?”惕之以利害,又进一层。荣禄不禁嗟叹道:“这也只好听天由命。”启秀复道:“崇、徐二公,少顷当来拜会。晚生要拜别了。”荣禄也不挽留, 送行时只谆嘱道:“二公处为我致意,幸勿鲁莽。”启秀唯唯,出了荣第,即至崇、徐处报闻。崇、徐复亲至荣第投刺,不料门上竟称“挡驾”。惹得崇、徐二人懊恼起来,竟大着胆把三人联衔的奏章,浼了李总管,直达慈宁宫。..
西太后览奏心动,是晚即召亲信王大臣密议。王大臣等多未接洽,奉了密旨,统是忐忑不定,陆续到宁寿宫。排班碰过了头,西太后即宣谕道:“今上嗣统,国人多说次序未合。我因帝位已定,自幼抚养,直到今日。不料他毫不感恩,反而对我种种不孝,甚至与南方奸人同谋陷我,如此行为还配做皇帝么?”王大臣们尚未答言,太后又说道:“我意已决议废立,改择新帝。此事可于明年正月元旦举行。汝等今日可议:今上废后应加何等封号?明朝景泰帝尝降封为王,古例也好援用么?”这旨一传,那大学士徐桐,便碰头奏道:“从前金封宋帝,曾有昏德公名号,或可照用。”引明不若引金,真好满奴。西太后略略点头,随又道:“新帝已择定端王长子。端王秉性忠诚,汝等应亦共知。他子性亦聪敏,若立他为帝,可无后虑。”说至此,即旁顾载漪道:“汝此后可常来宫中,监视新帝读书。”载漪闻言,几乎自顶至踵,无不爽快,忙即跪伏,磕了几个响头。忽有一人启奏道:“依臣愚见,事宜从缓。倘若速行,南方恐要有变。现在不如默选贤良,参酌列祖列宗成例,俟要嗣立,方可举行。”太后瞧将过去,谏阻的人乃是协办大学士孙家鼐,还是此人。不由的沉着脸道:“这是我们一家人会议,兼召汝等汉大臣,不过顾着汝等体面。况此事曾告知皇帝,皇帝也没有什么异言。汝等明晨至勤政殿候着,我当饬召皇帝御殿定夺便了。”王大臣等闻命趋退。端王载漪怒目视孙,恨不得将他扑杀,只在西太后面前不便发作,怏怏趋出。独荣禄奉着懿旨,特别留住,又历一小时乃退。
翌晨,各王大臣至勤政殿,伫候了一句钟,但见西太后乘着慈舆,由数太监簇拥前来。大众在阶下跪接,俟太后下舆入殿,诸人齐起,至殿门外跪下,约数分钟。见李总管莲英导着帝驾,至殿门外下舆,登殿行跪叩礼。西太后道:“起来!”帝谢恩而起,从旁坐下。太后又召诸王大臣入殿,王大臣等入殿下跪。只听西太后语帝道:“你年已及壮了,尚无后嗣,更且多疾,我意拟选立储君。你意以为然否?”光绪帝不敢多言,只答了一个“是”字。苦呵。西太后即谕王大臣道:“帝意亦是如此,汝等谅各听见了。”王大臣等齐称“遵旨”。西太后复谕荣禄道:“你去饬军机拟旨吧。”随即退朝。
又越日大集群臣于仪銮殿,凡近支亲王贝勒、御前大臣、内务府大臣、各部尚书、南上两书房翰林,齐集殿阶。太后及光绪帝尚未到殿,大众各附耳密谈,争说今日有废立情事。内廷承值的苏拉,清宫太监名。且昌言道:“今日要换皇上了!”不一时,两宫驾到。
俟大众跪叩后,即命荣禄颁发谕旨。其文云:
朕以冲龄,入承大统,仰承皇太后垂帘训政,殷勤教诲,巨细无遗。迨亲政后,正际时艰,亟思振奋图治,敬报慈恩,即以仰副穆宗毅皇帝付托之重。乃自上年以来,气体违和,庶政殷繁,时虞丛脞。惟念宗社至重,前已吁恳皇太后训政。一年有余,朕躬总未康复,郊坛宗庙诸大祀,不克亲行。值兹时事艰难,仰见深宫宵旰忧劳,不遑暇逸,抚躬循省,寐食难安。敬溯祖宗缔造之艰难,深恐勿克负荷,且入继之初,曾奉皇太后懿旨,俟朕生有皇子,即承继穆宗毅皇帝为嗣。统系所关,至为重大,忧思及此,无地自容,诸病何能望愈。用再叩恳圣慈,就近于宗室中慎简贤良,为穆宗毅皇帝立嗣,以为将来大统之畀。再四恳求,始蒙俯允,以多罗端郡王载漪之子溥儁,继承穆宗毅皇帝为子。钦承懿旨,欣幸莫名,谨敬仰遵慈训,封载漪之子为皇子。将此通谕知之。
看官记着,这道谕旨,乃是光绪帝二十五年十二月二十四日颁发。当时王大臣等起初疑是废立的懿旨,及看到此谕,方知是选立储君。颁谕后,王大臣等退朝,还是啧啧私议。预料明年元旦,嗣皇总要登基。谁知元旦这一日,寂无影响,反下了一道恩诏:因光绪帝三旬寿辰,赏赉王公大臣有差。这正是莫名其妙了。后来细细探査,乃知西太后本拟废立,嗣因大臣会议,被孙家鼐谏阻,未免动疑起来。随即留住荣禄,详询可否?荣禄婉言奏道:“圣母懿旨,谁敢抗议?但今上过失未曾表明,外国公使如来干涉,倒是一桩难事。”西太后道:“木将成舟,如何是好?”荣禄道:“这却无妨。皇上已值壮年,尚无皇子。为穆宗毅皇帝大统计,应早立储。今立端王子为大阿哥,承继穆宗,抚育宫中,慢慢儿的瞧着机会立为嗣皇帝。那时名正言顺,不怕外人梗议了。”荣禄未尝维护光绪帝,不过慎重一点。西太后默思良久,方道:“汝言亦甚有理。”随命退息。因此荣禄独迟迟出来。
只这位协办大学士孙家鼐,一时迫于忠愤,直言谏阻,继思得罪端王,定多不便,遂乞了病假,安然回籍。恰是明哲保身。他的遗缺由王文韶补入。王协揆随处圆到,京中号他玻璃蛋,光滑的了不得,所以始终不遭险难。当时还有沪商经元善,联络义士,拍了一个长电,力争废立事情。西太后大为愤怒,立饬军机电达江督,严拿元善。电文才发,东洋又来了一电,辱骂西太后,并说义师云集,指日来京问罪。气得西太后浑身发抖,又命军机电饬沿海疆吏,悬赏十万金,捉拿康梁。毕竟大海捞针,无从搜捕。不但康梁远飏,连经元善也不知去向了。
立储既定,溥儁即入居宫中,仍辟弘德殿教他读书,阖宫称他大阿哥。命崇绮为师傅,徐桐为监管。大阿哥性好游狎,要他静心读书,好像牛鼻上穿绳,那里情愿?亏得崇、徐两公,统是好好先生,不去严行监督,所以大阿哥尚觉自由。他生平最喜欢的有两只洋狗,一入宫就带了进去。别人还道他读书,谁知他一味弄狗。一班狐群狗党,何分人畜。乃父端王,得了这个机会,权势越大。除崇绮、徐桐外,如刚毅、启秀、赵舒翘、英年等人,没一个不去趋奉。荣禄虽势力相埒,究竟位在彼下,也只得略献殷勤。还有载澜、载勋、载瀛、载濂、载滢等,统是他兄弟行,巴不得他父子发迹,好做现成的皇叔。凑巧山东巡抚毓贤,密报端邸,说有一种义和拳民,刀箭不入,枪炮不受,确是有些神技。想系上天有眼,赐佐新君等语。乱拍马屁。端王载漪闻这消息,不觉欢跃异常。暗想废立的事情,不即举行,无非为了洋人干涉,防他兴兵挟制。若得这班义民,驱逐洋人,那时便好废立,自己好做太上皇帝,连西太后也可捽去了。人有千算,天叫一算,奈何。忙进见西太后,奏称山东有义和拳,如何能干,可以试用。西太后道:“这等都是邪术惑人,有什么用处?” 初见甚明。端王撞了一鼻子灰,惘然趋出。次日奉谕:山东有义和拳会,以仇教为名,到处滋扰,并及直隶南境一带。此种匪徒,私立会名,聚众滋事,恐无知愚民,被其煽惑,酿成巨案,迨至用兵剿办,所伤实多。朝廷不忍不教而诛,着直隶山东督抚严谕禁止等语。
端王看到此谕,懊恼得了不得。只暗中密复毓贤,叫他竭力保护,毋庸遵旨。这毓贤本端邸走狗,这是中国狗,不是西洋狗。 端邸的说话,胜如懿旨,自然惟命是从。当下出示张贴,令改义和拳为义和团,认真训练。这班拳民,见了此示,越加欣跃。于是毁教堂,掠教民,无所不为,居然张起毓字黄旗,与洋人为难。各国驻京公使行文总署,请派兵速剿拳匪,并将东抚毓贤撤任。总署接这照会,奏闻西太后。太后命将毓贤调京,换了一个袁世凯。袁到任,一意主剿,派兵数千名,分头截击。那班义和团倒也耀武扬威,出来接仗,战了一场,被官兵杀得七颠八倒,连首领朱红灯,也由官兵拿去枭首示众。神技如何不用?剩了好几百败残团民,抱头鼠窜,都逃入直隶南境。直督裕禄与端王向来要好,早接端王密函,有心招集团民,来一个收一个,来百个收百个,三五成群,四五结党,自然越来越多。
究竟这义和团,是民是匪?作书人不得不追究来源。这义和拳,就是八卦教的遗孽。有乾字拳、坎字拳、震字拳、坤字拳诸名目,捏造符咒,练习拳棒,自称受玉皇大帝差遗,除灭洋人。他所持的咒语,约有数种,说将起来统是喷饭。一种咒语是:快马一鞭,西山老君,一指天门动,一指地门开。要学武艺,请仙师来。一种咒语是:天灵灵,地灵灵,奉请祖师来显灵。一请唐僧猪八戒,二请沙僧孙悟空,三请二郎来显圣,四请马超黄汉升,五请济颠我佛祖,六请江湖柳树精,七请飞镖黄三太,八请前朝冷于冰,九请华佗来治病,十请托塔李天王。 金吒木吒哪吒三太子,带领天上十万神兵。这两种咒语,最是通行。还有什么天光老师、地光老师、日光老师、月光老师,及长棍老师、短棍老师等咒,述不胜述。练技时,设案焚香,叩头膜拜,拜后焚符念咒,念毕咒语,伏地不动,霎时间口吐白沫,跳跃而起,持刀飞舞,如疯如狂。或有用符佩带身上,说是可避炮火。符用黄纸一张,绘以朱砂,中有一像,非人非鬼, 非神非妖,有头无足,面尖削,但有眉眼,顶上有四光环,当胸写小字一行,乃“我为冷云佛,火神在前,太上老君在后”十余字。此外又有菩萨、龙、虎等字。种种怪诞,不值一辩。又有一种红灯照,统是妇女演习,穿着红衣红裤,右手持红灯,左手持红折扇,年长的梳高髻,年幼的挽双丫髻,在静室中先习数日,术成后,持扇自煽,据说能升高蹑空,飞行自如,把灯掷下,便成烈焰。先是,天津府北乡开掘支河,挖起一方残碑,上有二十字,模糊可认。其文道“这苦不算苦,二四加一五,满街红灯照,那时才算苦”。当时大家瞧者,无从索解。至拳匪闹事,联军入京,津民流离迁徙,备极惨状,遂有人解释碑文,谓:上两句指甲午事,下两句指庚子事。甲午年有中日之役,京畿戒严,百姓也恐慌得很,后来马关订和,民心乃定。庚子年便是光绪二十六年,拳匪扰乱,天津大扰,才算是真苦了。小子诗兴复发,又随笔凑成七绝道:
黄巾以后又红巾,邪教由来尽匪人。
怪底朝臣甘庇纵,竟教小丑扰京津。
欲知拳乱如何结果?试看下回便知。
妇人最多偏爱,亦最忌偏爱,偏爱则种种嫌隙因之以起,家不能齐, 遑问治国?西太后名为英明,乃偏信端王载漪,竟立其子。试思光绪帝五龄入宫,自幼抚养,以至成人,尚有母子离心之患。岂十四岁之溥儁,必能毋违慈命,始终如一耶?崇绮、徐桐辈,利令智昏,尤不足道。甚至以荒诞支离之邪教,竟视作义民,妄思假彼术以排外。愚眛如此,实古今历史上之所罕觏者矣!故有古今罕觏之愚人,乃酿古今罕觏之奇祸。读是回, 为之愤然。
第二十七回 袒拳匪误信邪术 颁战谕开罪友邦
却说山东巡抚毓贤,奉调入京。甫下车即至端邸谒候。载漪问义和团形状,毓贤称神技足恃,可以驱灭洋人。坐实祸首。载漪道:“果真靠得住么?”毓贤把团民技术极力夸张,说得天花乱坠,不由载漪不信。载漪随道:“太后尚是怀疑,奈何?”毓贤道:“太后未曾亲睹,难怪不信。先请王爷会集军机详奏一本,俟太后见召晚生,再为证实,这位老祖宗也可相信了。”载漪依计,便邀集各位懿戚及徐桐、刚毅、启秀等,到邸密商,托大家怂恿太后,信用义和团扶清灭洋。大家齐声道:“储君新定, 百神效灵,所以降此义民来除妖孽。老佛爷近日也闻着义民忠勇,稍稍心动。总教各人协力,先后启奏,就可奉旨照行了。”统是做梦。载漪道:“全仗!全仗!”大众退去。载漪又密饬裕禄, 叫他赶紧招练团民,准备与外人对仗,倘得成功,不吝重赏等语。裕禄得了此信,格外效力,阳奉太后旨意,遣兵剿捕,暗中恰与将弁说明,与团民通同一气。所以直隶境内随处设坛,几变成拳匪世界。
李伯相鸿章自西太后三出训政,命他巡阅黄河,此时已回京复命,寓居贤良寺。闻端王载漪等将召集拳匪,与洋人为难, 料知京中不甚安靖,一旦乱起,未免玉石俱焚,遂去与李总管商议,乞放外任。可巧两广总督谭钟麟被御史参劾,说他老迈昏瞆,有开缺的消息。李总管即面禀西太后,不如令老李代任。西太后照准,竟命李鸿章去代谭钟麟。老李闻命大喜,即日请训出京,乘轮南下了。此老毕竟狡猾。
转瞬间已是仲夏,拳匪猖獗天津,竟将京津铁路拆掉,并由红灯照女子,毁坏车站。驻京西使屡向总署诘责。西太后得此信息,尚有严拿首要的谕旨。会直隶副将杨福同,为了涞水闹教,出去弹压,被拳匪当场戕害。警报直达清廷。西太后便召端王以下王大臣密议半日,竟遣协办大学士刚毅偕军机大臣赵舒翘,出京査办。西太后已渐受蛊惑了。 ―面召见毓贤,询及拳民。毓贤奏对称旨,特简任山西巡抚。他奉了慈命,走马上任去讫。过了数日,刚、赵二人回京复命,盛称拳民如何能耐,如何服从,把杨副将被戕事抹煞不言。杨副将死不瞑目。西太后信以为真,至此全信。即命载漪掌管总理衙门,启秀、溥兴、那桐,着在总署行走。眼见得朝政日非,酿成奇祸了。
刚毅到端邸道贺。正在接谈,忽来了一个侍卫,呈上一函。 由载漪拆阅毕,递与刚毅。刚毅瞧着,内说:昨日有洋兵三百名由津来京,保护使馆,请端王知照虎神营,勿阻洋兵入城,老佛爷亦已照允了。下文署名,乃是奕劻两字。便语载漪道:“庆王爷何故袒护洋人?”载漪道:“我也不懂他什么意思?”随即详询侍卫各事。侍卫道:“庆王爷曾接直督来电,洋兵未带大炮,不妨令他入城。”载漪哼了一声道:“几百个洋鬼子,怕他什么?你去回报庆王爷,我已知道了。”侍卫去讫,刚毅又语载漪道:“洋兵入京,无论多少,不可不防。”载漪道:“汝说也是有理。 但奈庆王等人未肯与我同心,还有一个荣中堂,常说拳民不可轻用。这次洋兵到京,老佛爷照允,恐怕也是他奏闻的。”刚毅顿足道:“扶清灭洋,在此一举,如何他们还要反对?我前时疑虑总在汉员身上,何故皇室懿亲也糊涂若此?”自己发昏,还说人家糊涂。载漪道:“总署归我掌管,我与洋人发难,也不怕他们中阻。可惜各位带兵的大员不尽可靠。”刚毅道:“董福祥很是忠勇。叫他带兵入京,围攻使馆,歼灭洋人。内应既除,不怕外合了。”载漪道:“我已早有此想,明日召他来京便是。”刚毅乃起身辞去。
越宿,即由载漪禀西太后,召董福祥带兵入京。董军纯系甘勇,素乏纪律。福祥又是个回匪头目,由左宗棠招抚投诚,因平回有功,擢至提督。俗语有道:“江山可改,本性难移”,福祥虽然效顺,总有些粗鲁鄙陋的性子,一闻朝命宣召,立刻率兵驰入。载漪就令他围攻使馆,并放拳匪入城作董军的后劲。看官试想,甘勇本散漫无纪,加以这班如狂如痴的拳匪,跳跃六街,横行焚掠,这京城里面,除宫禁外,还有干净土么?京中百姓实是晦气。
各国使署,严诘总署,至再至三不得答复,忙檄调洋兵进京保护。日本书记生杉山彬,闻本国兵到,至车站迎候。方出永定门,碰着一班甘勇,哗然叫道:“这个东洋小鬼出城来做什么?”杉山彬不去理他,只管前行。甘勇又叫道:“东洋小鬼擅敢出城,快快吃我一刀。”说时迟,那时快,杉山彬已被甘勇揿翻在地,手起刀落,毙于非命。难道是命该当绝么!日本驻使闻报大怒,请舆尸入城敛葬,一面电达本国。载漪等尚想隐瞒,偏荣禄先去奏明。西太后命军机拟旨,表示惋惜意思。载漪览谕,不觉愤怒道:“杀一个东洋小鬼,惋惜什么!据我意思在京中的洋鬼子,无论是东是西,统统杀尽,方出我气。”
言未已,刚毅又来拜会。载漪尚余怒未息,即与他复述前言。刚毅道:“这事非运动李总管不可。”载漪道:“我昨与李总管谈起,他亦赞同我意。只因荣中堂时常作梗,密奏老佛爷,不要围攻使馆,致碍万国公法,以此老佛爷为所煽惑,尚是迟疑未定。”刚毅道:“他总常在老佛爷左右,随时可以进言,若托他竭力周旋,定生效力。”载漪点头。刚毅道:“闻得毓贤到山西任上,杀了好几个教士,洋人也无可奈何。若外省督抚个个似他能耐,中国能有多少洋人,半月间好杀尽了。”个个似毓贤, 恐怕中国百姓都要杀尽。载漪道:“外省督抚多半汉奸,只毓贤确是忠心。毓贤以外还有一个李秉衡,颇肯为我效力。他现在巡阅长江水师,我已召他带兵来京,同灭洋人哩!”毓贤在山西情事, 与李秉衡被召入京,俱从两人口中叙出,免得另费笔墨。刚毅道:“如此很好。”言未已,忽接直督裕禄急电:洋人联络八国兵舰,齐集大沽口,硬索大沽炮台。刚毅起贺道:“师出有名了。”载漪道:“八国联军到来,恐怕也不易抵敌哩?”刚毅道:“洋人所靠的是枪炮,现在义和团不怕此物,就使海外的洋鬼子倾国前来,也不碍事。”载漪道:“你前日亲去查办拳民的神术,谅总试验过的。”刚毅道:“这个自然。前到静海县属的独流镇,巧值拳首张德成设坛习拳。内有几个小孩子,能跃高丈余,长大的不消说了。及细问德成,据说所持符咒,很有效验。有一个闭火咒,念将起来,无论什么枪弹也放不出来。王爷你想,枪弹无灵,洋鬼子还能战胜我么?”载漪道:“毓贤也这般说。你又亲眼瞧着,亲口问明,这真是天赐灭洋了!”天要灭你。刚毅正思告别,门上又投进名刺,乃是启秀、那桐进见。载漪连忙迎入,分宾主坐定。启秀道:“裕督专折到京,内言洋人索大沽炮台,请朝廷即与宣战。此折拟即呈递,特来禀明王爷。”刚毅在旁,不待载漪开口,忙道:“早日宣战好一日。启兄何不速呈?”接连闻着载漪声音,说是“快呈进去”。那桐道:“今日荣中堂至西苑,奏请送外使至天津,老佛爷已允他了。”刚毅勃然起立道:“他如何专庇洋人?董军门曾对我说,五日以内可扫尽使馆,杀尽外使,只怕他暗中接济,拖延时日。大家总要参他一本,叫他出了军机才得成事。”启秀微笑道:“刚协揆不要着急,荣中堂是扳不倒的。愚见倒有一策,十拿九稳,今日举行,明日定必宣战。”载漪道:“启兄有何妙计?快令大家知道。”启秀附着载漪耳边说了数语,载漪笑盈盈道:“确是妙计!确是妙计!”妙计, 妙计,要全家覆没了。刚毅忍不住要问,又由启秀与他密述一遍,刚毅也喜形于色,当下三人告别。
这谕甫下,大众退朝。是晚,德国驻京公使克林德,带同翻译官,乘舆赴总理衙 95e8." >门,欲与诸王大臣辩论是非,并通知下旗回国。舆中备着手枪,为自卫计。谁意行至半途,误触枪机,竟将弹子放出。适值虎神营中兵队巡查过来,疑他有意放枪,还枪攒击。偌大一个德使,那里禁得起许多弹子,霎时间死于舆中。端王等时在总署,闻知德使被戕,大呼道:“杀得爽快!”庆王奕劻道:“杀死外国公使,非同小可。从前咸丰年间,拘执英领事巴夏礼,还闹得不可收拾,况杀死公使哩?”刚毅道:“杀―两个洋鬼子,有什么要紧。庆王爷!你看这数日内,要将各使馆灭尽了。”恐他来生都未必看见。礼王世铎以此事关系重大,只得据实奏闻。西太后急召荣禄入见。荣禄道:“德使被戕,已由太常寺卿袁昶饬人棺殓。但两国相争,不斩来使,中国古法与西洋律例相同。这事不知闹到如何结果?奴才才疏胆小,乞老佛爷俯念愚忱,立赐革职,保全蚁命,不胜幸甚!”西太后才有些着急起来,便道:“你不必这么说。快叫军机拟旨,命将戕害德使的人拿捕治罪。”荣禄才答应退出。
西太后稍觉愁烦,出门闲步。遥见大阿哥执刀旋舞,上下跳跃。旁立宫监数人,与他问答。大阿哥哗然道:“我去杀洋鬼子徒弟哩。”宫监道:“那个是洋鬼子徒弟?”大阿哥道:“便是当今的瘟皇帝。”西太后急走数步,随喝道“你在此说什么?”大阿哥闻着西太后声音,才掷刀于地,垂手立着。西太后道:“随我来。”大阿哥只好跟着回入室中。西太后怒叱道:“你不用心读书,敢在此横行不法。快与我跪下!”大阿哥方跪伏地上。西太后命宫监道:“你去取皮鞭来。”官监便取呈皮鞭。由西太后亲自动手,狠狠地敲了二十鞭,打得大阿哥号啕大哭,如杀猪般相似。该打。西太后随命宫监速带大阿哥到弘德殿去,交代徐师傅,毋令狎游,否则老徐亦要任责。宫监奉命,领着大阿哥去讫。西太后正愤闷间,忽报称端王求见。太后命召入。端王跪叩道:“老佛爷大喜!津兵与义民大获胜仗,洋鬼子都驱逐出境了。”西太后不觉改怒为喜道:“果有这等事么?”正是:
小胜即骄天夺魄,虚声入报后欢心。
究竟是否得胜,且待下回分解。
袒拳匪者,首毓贤,次刚毅,又次为载漪弟兄,及崇绮、徐桐、启秀、 赵舒翘等人,又次为西太后。似西太后误国之咎,应从末减。然试问谁执政权,乃信任袒匪殃民之贼臣,开衅友邦,作孤注之一掷耶?总之天下人不应存一私见。毓贤、刚毅等为迎合而袒匪,载漪为觊觎而袒匪,西太后为仇视光绪帝而袒匪。赝鼎之照会忽来,宣战之诏书即下。不度德,不量力,妄思以一服八,可恨亦可笑也。
第二十八回 订特约江督保民 走制军津门失守
却说载漪入宫报捷,由西太后详细垂询。载漪道:“顷得裕禄来电,详称天津大捷。洋鬼子首领叫作甚么西摩尔,是英国提督,带着各国鬼子兵想绕出天津来攻京师。到了杨村,被我军一阵击退,杀了无数鬼子。天津义和团又出去截杀一阵。西摩尔闻声胆落,领着残兵逃出大沽口去了。”语多鄙俚,确肖载漪口吻。西太后大喜道:“谢天谢地谢祖宗!这遭战胜洋人,好泄我累年仇恨。”痴心妄想。载漪又道:“京中义和团差不多有一万人,须派员督率方好。”西太后道:“你看叫谁去?”载漪道:“载勋已蒙老佛爷特旨,任为步军统领。若叫他统率团民,定不致误。再令刚毅、英年,帮他办理,保管有效。”西太后道:“你兄弟载澜倒也可用,你去叫军机拟旨。载勋、刚毅统率义和团,英年、载澜会同办理便了。”载漪碰了好几个响头,起身出宫,一口气跑至军机处,传述西太后面谕,令军机章京拟就,立即发出。
载勋既带领义和团,遂令各处遍设神坛,无论王公大臣邸第,统有神坛设着。并出示悬赏:杀一男夷,赏银五十两,杀―女夷,赏银四十两,杀一小洋鬼子,赏银二十两。于是拳匪历乱都下,专寻二毛子,拿去领赏。二毛子的名目,便是拳匪称呼洋人的浑名。那时洋人多迁避使馆,前后左右都用洋兵护着。甘勇、拳匪攻了数日,尚不能动他分毫。各使馆尚不攻掉,何况八国联军。他恐上司见责,把京中良善的百姓,指作教民,任情搜掠。稍稍与他辩论,刀剑立下。一班车夫、小工及近京流氓,都冒作拳匪,随入抢夺,连京官家属也不能免。可怜官、民两困,妇哭儿啼,都咒骂这端王载漪、庄王载勋,愿他速死。看到后来拳匪的咒语,不及百姓咒骂的灵效。
那时端、庄两人正兴高采烈,日日奖励拳匪。并带了匪徒六七十人,于早晨六句钟时,闯入宫中,直至宁寿宫门,大呼:“瘟皇帝出来,他是洋鬼子朋友,先把他杀掉方好哩。”此时太后及光绪帝,因西苑时闻枪声,不甚安稳,所以徙入宫中。太后正起床饮茗,蓦闻宫门外一片哗声,即出立阶前。见载漪手舞足蹈,乐不可支,便大喝道:“你自己道是皇帝么!敢这样胡闹。你要知道,只我一人有废立的权柄。现虽立汝子为大阿哥, 顷刻就可废掉。你不要错想,快与我滚出去。非奉旨召见,不得擅自进来。”载漪大惧,忙跪下磕头,然后趋退。太后复命宫中侍卫,拿住为首的拳匪,锢入狱中,余匪都踉跄逸出。西太后既有此权力,纵匪殃民之咎,愈不可逃。西太后恨尚未息,又命将载漪罚俸一年,算作薄惩。
次日,御史徐道焜奏称,洪钧老祖遣五龙守大沽,夷船统当沉没等语。还有御史陈嘉言亦奏言:“得关帝帛书,不日夷当尽灭。”此外如编修萧荣爵、郎中左绍佐、主事万秉鉴陆续上书, 统说义民可恃,汉奸宜诛。想都是载漪叫他入奏的。只太常寺卿袁昶,连上二疏,请停攻使馆,立驱拳匪,并改战为和等情。各折都留中不发。惟乱命迭下,忽令荣禄保护使馆,忽饬董福祥速攻使馆。福祥闻命,径造荣禄家,索武卫军中的大炮。候至―小时,荣禄始出见。福祥愤愤道:“快借我大炮一用,今日要毁尽使馆了。”荣禄佯作瞌睡,置诸不理。福祥叱荣禄道:“你是个国家柱石,为什么袒着洋鬼子?我问你借用大炮,你索性睡着。糊涂!糊涂!”荣禄方开眼冷笑道:“你要大炮,只有一个法子。可奏明老佛爷,先杀我头,后取大炮。”福祥怒甚,转身出门,随走随语道:“混帐!你道我不能面奏老佛爷么?”荣禄便抗声道:“你即刻去见老佛爷吧!你是好汉,老佛爷又信用你, 你去求见,没有不答应的。”福祥被这一激,即往宁寿宫,大声吩咐太监,说是甘军统领求见。西太后正在宫中作画,颇觉闲暇。见太监进报,怒目道:“叫他进来。”福祥入内跪下,西太后道: “你已将使馆攻下么?”福祥道: “尚未。”西太后道:“你来做什么?”福祥道:“臣来求见,是参劾大学士荣禄。他所带武卫军中有大炮,若移攻使馆,立即扫成白地。臣向他索取,他不肯借用,还说是老佛爷有旨,也是枉然。”西太后怒喝道:“不准多嘴。你是个强盗出身,朝廷用你,无非叫你将功赎罪。像你这狂妄的样子,仍然不脱强盗行径,想是活得不耐烦了,去吧!非奉旨不准擅入。”福祥悻悻出宫,盛气跑至端邸,大叫道:“端王爷!奸臣太多,看来此事是办不好了。我只好出京去。”活似强盗口吻。载漪道:“怎么讲?怎么说?”福祥将借炮入宫事诉说一遍。载漪蹙额道:“京内外多是汉奸,实是可恨。今日东南各督抚,竟联衔入奏,极力反对我们。且说与各国洋鬼子擅自订约,两不相犯。你道可恶不可恶么?”福祥愤愤道:“罢了!罢 了!我不要做统领了。”随将大帽除下,向案上一掷道:“王爷!你与我缴还太后,我是要去了。”不如做强盗去。载漪道:“这且不要如此性急!老佛爷并非曲庇洋人。如果能将鬼子杀尽,那时东南这班洋奴,我一一杀与你看。”言至此,便将大帽代他戴上,劝他去讫。
原来两江总督刘坤一、湖广总督张之洞、两广总督李鸿章、 山东巡抚袁世凯,公同发起奏阻宣战。当时联衔的人,如川督奎俊、闽督许应骙、福州将军善联、苏抚鹿传霖、鄂抚于荫霖、湘抚俞廉三、粤抚德寿,同列在内。还有巡阅长江的李秉衡,由各督抚邀他署名,他也直捷照允。各督抚总道人多势旺,可以挽回朝命,维持大局。不意奏折上去,好似石沉大海,一声儿没有回响。沪上一方面洋人租界最多,统恐拳匪南下,多方戒备,并乞江督派兵保护。刘坤一夙怀忠愤,宁违朝命,毋害生灵,决计与洋人联络,互相保卫。当派商约大臣盛宣怀,及上海道余联沅,与各国领事申明各不相犯,订约八条:(一)是上海租界归各国公同保护,长江及苏杭内地,归各省督抚保护,以保全中外商民生命财产为宗旨。(二)是长江及苏杭内地,洋商及教士产业由地方官一体保护,并禁止谣言,严拿匪徒。(三) 是各口岸外国兵轮,仍照常停泊,惟约束水手人等不准上岸。(四)是各国以后如不待中国督抚商允,竟派兵轮驶入长江等处, 以致百姓怀疑,伤害洋商教士生命产业,事后中国不认赔偿。(五)是吴淞及长江各炮台,各国兵轮不得近台停泊。(六)是上海制造局厂一带,各国兵船勿往游弋驻泊。(七)是内地如有各国洋教士及游历各洋人,不得自往僻地,致遭不测。(八)是租界内各种防护,须安静办理,切勿张皇,摇动人心。各国领事相率签押。自此东南一带安若苞桑,中外人民盛称各督抚威德。后来停战议和,鸿章北上,也将这事援为话柄,与外人和平交涉,方将满清的宗社又保存了十多年。这也是东南人民尚有幸福。载漪还时颁矫诏,申谕各省督抚,杀逐洋人,各督抚绝不为动。只直督裕禄、晋抚毓贤遵照办理罢了。
且说各国联军既占了大沽炮台,由英提督西摩尔为统帅,带兵入京。为中国兵匪所阻,中道折还。直督裕禄接连奏捷,不是说击毙洋人,就是说轰沉洋舰。朝旨再三褒奖,并颁内帑十万两,赏给兵团。独前军统领聂士成,素嫉拳匪,屡与裕禄商量,要把拳匪剿灭。这时裕禄正尊信拳匪,那里还肯听从,反把他训斥一番。至大沽炮台失陷,守将罗荣光败走,裕禄劾知聂军门,说他匿兵不救,竟奉旨照准,把聂军门革职留任。裕禄又调聂扼守天津。聂到津门,遥见紫竹林租界,火光烛天,不禁叹息道:“百姓何辜,遭此荼毒哩!”旋入城。城内外统是拳匪,各持刀奔至,拟杀聂军门。聂驰入督署。拳匪从后赶入,请出裕制军,指名要杀聂士成。裕禄问为何事,拳匪道:“他在落垡地方,杀死我们弟兄数百人,所以要他抵命。”裕禄道:“他如何杀你们弟兄?”拳匪道:“我等因廊坊铁轨为洋鬼子所造,正要拆毁,被他瞧着,硬行禁止。我等不从,他就令军士放枪。若非我等急忙避开,险些儿统丧性 547d." >命。今朝狭路相逢,定然要他抵偿。”落垡等就此带出。裕禄道:“聂军门是国家大臣,就是有罪,也要请旨施行。你等为国宣劳,总是公仇要紧,不要专记私仇哩!”拳匪还喧哗不已。裕禄道:“我去请你大师兄来,自有处置。你们且出去吧!”拳匪方才出署。
看官你道大师兄是何人?待小子报明姓名。他姓曹,名福田,直隶静海县人。本是个游勇,鸦片系他大瘾头。为了这瘾,弄得家无长物,只剩了一个光身。会闻张德成在独流镇设坛,遂去拜投了他。德成是白沟河人,向系操舟为业。自言得王老师父传授,精习神拳,并长符咒。别人问他师父姓名,他说叫作王德成。亦不知他是真是假,是一是二?嗣因福田入党,德成因他年长多智,将第一把交椅让与福田,推福田为大师兄,自称二师兄。先是德成称雄一镇,设坛集众,自称天下第一神坛。凡遇官民过境,即率众拦住,牵赴坛前,用黄纸作表文,焚香供表,纸灰上升者免死,不幸下降,便说他是教民,砍去脑袋。以此人人裹足,相戒不敢前。至战争已开,裕禄请他防守天津。他就带着党羽,并红灯照一班女子,聚集津城。自己乘了大舆, 至督署拜会裕禄。裕禄饬巡捕传入,德成怒道:“我不是他下属,如何传我入见。”一个舟子会说此话,想是由福田教他。巡捕回报,裕禄忙冠带出迎,直至仪门外迓入,以上宾之礼相待。肆筵设席,宾主尽欢。德成遂请饷二十万,愿灭尽洋人。裕禄一一照允。上书保荐,蒙赏头品顶戴。想是交死运了。天津本有各国租界,地名紫竹林。德成率众攻扑租界,屡被洋人击退。附近有教堂教民,洋人无暇兼管。由德成下令,用红灯照毁教堂,用匪众杀教民。日间纵情焚掠,夜间即择红灯照妇女,抱入室中取乐。曹福田得这消息,也赶至天津。先令党羽至东南方,埋着火种,自登城楼,向着东南,口中念念有词。霎时间东南起火,烟焰上腾。他便向兵民道:“那边最多二毛子,我已派天将去纵火了。” 兵民因东南一带,近在租界,便信以为真。俟福田下城后,多跪地迎接。福田恰格外谦冲,叫他不要多礼。又禁拳匪在城焚掠,津民越加敬信。
裕禄闻大师兄驾到,又去请他入署,仍然用着上宾礼,接待大师兄。裕制军可谓屈尊降贵!福田比不得德成粗鲁,举止谈吐井井有条,以此裕禄越加敬重。凡与拳匪交涉事件,都托大师兄斡旋。所以聂军门入署,被拳匪所窘,仍请大师兄到署解围。大师兄一到,裕禄竭诚尽礼,自不消说。且令聂军门与他相见。福田道:“聂大人何致通洋?奈我辈弟兄们,不识情由,易致误会。若聂大人肯至坛前自明心迹,那弟兄们自然释嫌了。”聂士成见烟容满脸,面目可憎,不由得发愤道:“我不去!我不去!” 裕禄见聂不允,只好替他缓颊,再与福田婉商。福田支吾了一会。忽有衙役入禀道:“黄连圣母到了。”裕禄问福田道:“黄连圣母是何人?”福田道:“她是红灯照首领,有骊山老母附身,法术很大哩!大人须要恭迎。”裕禄即穿好朝服,出署迎入,虔请圣母上坐,向她行着参拜礼。圣母傲然自若,由他跪拜。不怕拜死么。还有三仙姑、九仙姑等,统随圣母入署,与圣母都服道装。圣母年约三十许,两仙姑不过二十许人,妖冶轻盈,只面上恰搽着许多脂粉。仙姑还要搽脂抹粉,无怪脂粉价贵。与裕禄相见毕,裕禄留她饮酒,仙姑恰称持斋。果真不吃太荤,我却未信。当下辞出督署,各乘仙舆而去。津民各家户外统供着香烛,待她如神明一般。这且不必细表。
单说裕禄返入内厅,复与大师兄叙了数语,大师兄去讫。聂士成亦即出署,率军守紫竹林附近。仅一日,联军前队到来。士成率游击宋占标,奋力出战。两边枪林弹雨,恶狠狠的斗了数小时,联军退去。越日又战。两军复开枪轰击,自辰至午,仍然不分胜负。联军又退却。是晚马提督玉昆,奉调来律,协守津门,与士成相见。士成慨然道:“国事至此,不必说了。只我内扼权臣,外困匪党,进无可进,退无可退,真不知死所哩!”玉昆也不胜叹息,自率军去守京津东站了。越宿,炮声震地,旌旗蔽天,各国联军排墙而至。聂军门开营逆战,一当十,十当百,任他血肉横飞,只是相持不退。忽闻后面有哗噪声,忙回头一望,乃是兵匪联合,倒戈相向。这一惊非同小可,亟饬令收军,把前队改作后队,已被联军击倒无数。及退至八里台,检査起来,方知部下有新练军一营,通了拳匪,自相攻击。不觉流泪道:“死期到了。”随即写了遗书,饬亲校专送寓所,立刻迁眷回籍。次日,洋兵又鼓勇杀来,聂军门一马飞出,首先突阵。部将知他拼死,力挽马缰,不令前驰。军门用刀横掠,并语部将道:“你们去吧,我今日殉国了。” 一声河满子。部将泣谏不从,经突入联军阵内,身受七伤,肠裂而死。游击宋占标,同时阵亡。联军颇嘉聂忠勇,不忍戮尸,让他部将驰入,负尸归去。拳匪还想来抢夺,恰好洋兵赶上,纷纷四散,方得保全忠骸。拳匪可恨。裕禄闻报大惊,忙申奏朝廷。朝旨还责他督师有年,不堪一试,只照普通例赐恤,真是屈死忠魂了。聂军已败,马军孤守车道,势已不支。各国联军,节节攻入,玉昆倒也舍命相争。奈拳匪反来牵掣,胜不相让,败不相救,结果是一同败退,再至北仓下营。裕禄深居督署,一筹莫展,整日请曹、张二匪首商议。二匪首还一齐瞎说,捏称城中无虑,已由关帝、周仓、二郎神、尉迟敬德、秦叔宝、常遇春、胡大海等阴灵,四面防护。今夕再当申表玉皇,求派天兵天将下凡,击退鬼子。到重九后,可一律肃清了。裕禄半信半疑。至此方觉心疑,还算聪明。但到了此时,简直没法,就使匪首无灵,也只好求他出力。蓦闻城外炮声隆隆,料是联军进攻,急向曹、张两人打拱作揖,哀乞退敌。两匪首挺身自任,辞别出署。第一日还督率拳匪及红灯照妇女,上城守御,城中百姓尚约略见他形迹,第二日城外枪炮声陆续不绝,两匪首统不知去向。一班红灯照妇女都脱去红衣,开城四逸,各拳匪也相率遁去。裕禄还静候捷音,至衙役来报洋兵入城,才仓皇失措,由亲兵拥出北门,逃往杨村去讫。
联军次第入城,搜索拳匪、红灯照,已是一个不留。后来黄莲圣母及三仙姑,被人缚送都统衙门,同日枭首。两道魂灵投入封神台去了。九仙姑投水死。想是水仙归位。其余一班妇女,或随了拳匪去作妻妾,或逃入妓馆去当婊子,倒是肉身说法。且不必说。张德成逃至王家口,还是大模大样,造谣惑众,被乡民一阵乱斫,作为肉泥。曹福田较为狡猾,远飏他方,至次年潜回故里。毕竟作恶太甚,难逃天网,家居未久,又由里人缚住送官,正法了案。小子又有诗道:
无端妖语惑苍生,左道由来有典刑。
可惜王纲遭浊乱,到头一死法犹轻。
天津失守,警报达京。未知西太后悔过与否,容俟下回说明。
北方开衅,东南督抚独与各国領事互订保护之约,或谓以一隅与八国战,无怪不胜,是不然。甲午之役,南北未尝相离,尚且屡战屡败,况八国联军相率而来,宁尚有幸免之理乎?东南人民,幸得江督之倡起,赖以少安。是知江督之为民造福,实非浅鲜,安得以专擅目之?至如聂士成之死于八里台,乃迫于地位使然,为国死绥,不得谓为非忠。若裕禄之轻信拳匪,竟以亡命无赖之徒,待为上宾,甚至参拜淫妪,目为神圣。愚昧至此,乃令其建钺京畿,宁有不偾事者?汇书之,以见疆臣之优劣,并志朝政之昏迷。
第二十九回 豺虎擅权燕市流血 鸳鸯折翼宫井埋魂
却说天津失守之日,正许、袁二公联衔奏谏之时。太常寺卿袁昶因两疏不报,复与吏部左侍郎许景澄联衔入奏,请将徐桐、刚毅、启秀、赵舒翘、裕禄、董福祥,先置重典,再将袒护拳匪的亲贵,亦一律治罪。说得非常痛切,语语涕零。西太后览奏毕,也为动容,随道:“这两人可谓有胆。许景澄且不必说他。袁昶在戊戌年,曾奏康有为居心难恃,颇合古大臣直言无隐的大义。惟今日不应固执成见,扰乱我的心。朝廷自有权衡,不必他们越俎。”言罢,即命传旨申饬,勿得再行续奏,以扰圣衷。
旨甫下,荣禄入宫面奏,略言:“前日外交团照会,实系捏造,请太后不要误信。”西太后道:“照汝言是何人捏造出来?” 荣禄奏:“系端王载漪及尚书启秀教军机章京连文冲所为,已由奴才查明,文冲直认不讳了。”西太后沉吟一会,又道:“无论照会真假,但战争已开,一时不能停止,只好拼命做去。”实是不肯认错。荣禄道: “倘使拳民战败,北京为洋人所破,将如何办法?”西太后道:“汉书贾谊传有三表五饵的计策,可以用得。”三表者:以信谕,以爱谕,以好谕也。五饵者:文绣以坏其目,美食以坏其口,声乐以坏其耳,高堂邃宇以坏其腹,隆礼厚爱以坏其心是也。荣禄退出。载漪复入宫奏道:“天津被洋鬼子占去了。”西太后吃了一惊,便道:“天津一失,北京恐也保不住。你前说义团法力髙强,为什么一败至此?”载漪道:“这都是义和团不虔守戒律,所以打败。且闻各国洋鬼子,统用妇女秽物压住法术, 就使天兵天将下来也避秽回去,因此洋人所用枪炮仍得胜利。但北京很是坚固,鬼子决不敢来。”西太后道:“都是你闯出来的祸祟。你假造外交团照会,迫我宣战。若洋兵入京,看你这头颅能保得牢么?”载漪忙跪称不敢捏造。西太后道:“我今日知你的心了。你想儿子登基,你好摄政。我告诉你,我一日在世,一日没有你做的。你再不安分,立刻赶出,家产充公。你名叫载漪,确是相配,狗心狗肺,不枉你的狗名。”语可解颐。载漪捣头如蒜,才得奉旨告退。西太后复宣召荣禄入宫,令他备办西瓜、酒、蔬果、冰等物,送与各国使馆。并命庆王奕劻,前往慰问,转达懿旨。即用三表五饵之计。一面令军机拟旨,调李鸿章补授直督,令他兼程来京。
不意巡阅长江的李秉衡,竟惘惘入都。先入端邸密议,继至宁寿宫朝见太后。太后道:“你来得正好!京津这么扰乱,东南各督抚并不闻带兵入援,你恰还有些忠心进来见我。只目下天津被陷,京师吃紧,究竟还要主战?抑是主和?”秉衡奏道:“既战不能言和。且这班义和团,同仇敌忾,确是难得。机不可失,臣愿主战。”徒自送死。西太后道,“团民入京,未免哗扰。前时说有法术,今亦被洋兵战败,失陷天津,恐是不可常恃的。”秉衡道:“这是督率不善的缘故,并非团民没用。若用兵法部勒,仗他一股锐气,出去抵敌,不怕洋人不退。”请你一试何如。西太后道:“你前时与东南督抚会衔奏阻战事,如何今日却来主战?”秉衡道:“那是刘坤一、张之洞将臣加入的,并非臣的本意。前日原是不错,此时却受鬼迷。且东南督抚中亦非全然主和,如苏抚鹿传霖与臣晤谈,亦愿带兵前来。若果下诏勤王,总有数大员来京效力。”西太后道:“我前已通饬各省,令一律杀逐洋人。他们并不加杀逐,反与外人订约保护。你想这等没良心的狗官,不奉朝旨,独行独断,还说肯来效力么?”秉衡道:“前次屡奉诏旨,都是保护字样,并没有杀逐字样,所以东南一带,订约保护。”西太后诧道:“有这样事么?”秉衡道:“臣不敢欺。”西太后道:“那个敢擅改诏命,你快出去査明。”秉衡退后,翌日与刚毅进见。西太后道:“昨事已査出否?”秉衡道:“臣与协办大学士刚毅等,彻底查办,乃是袁昶、许景澄二人,擅改谕旨,把杀逐字样改作保护字样。”刚毅又接口奏道:“他二人擅改谕旨, 大逆不道,按律当处极刑。”确是做过刑部尚书的。西太后不觉大怒道,“赵高指鹿为马,不意事见今日。若非将他正法,朝廷还有威信么?”西太后既谙史事,宁不见郭京六丁六甲耶!便命刚毅道:“你去传谕,把袁昶、许景澄逮捕正法。”又命李秉衡道:“你去传语军机,即日颁谕,令各省督抚带兵勤王。你暂时且帮办武卫军部勒兵团,出京阻敌。”两人碰头退出。..
不一时,即下许、袁二人逮狱正法的谕旨,派载澜、徐承煜监斩。载澜系载漪弟,曾封辅国公。承煜乃徐桐子,官任刑部侍郎。两人威风凛凛,坐着大舆,带了兵役刽子手,押着许、袁二公,赴菜市口。许、袁因未曾褫职,即遭重辟,仍旧戴着翎顶,衣冠楚楚,乘轿而来。两旁拳匪立着,不下数十人,拍掌称快。内有拳匪首领,问二公道:“你两人何故仇视我们?”袁太常叱道:“大臣谋议国事,尔等不得过问。”转瞬间已到法场, 两公下舆。徐承煜喝令兵役,将犯官褫去衣冠。兵役等方拟动手,许侍郎道:“你等是奉谕来么?谕旨有正法二字,没有革职二字。士可杀不可辱,如何褥我等衣冠?”未曾革职,即要正法,恐有清二百余年间未曾见过。袁太常道:“我等有什么大罪,连刑部都未审讯,即刻处斩?”承煜道:“你犯大不敬的罪名,还有何辩?”袁太常笑道:“这刻时光,你们尚倚附权奸,逞凶作恶。恐怕过了数天,冰山难靠,天日复明,你父子也没有生理呢!”载澜拍案道:“误国奸臣,不许多言。”袁太常毫不畏惧,仍大言道:“我辈无罪,死且不朽。似汝辈昏狂愚妄,罪实当死,死后还有余臭哩!”转顾许侍郎道:“不久即相见地下。我们视死如归,怕他什么?”拳匪见他直言呵叱,统环绕过来,拔刀拟颈。袁太常怒目叱道:“朝廷自有国法,宁容汝等动手?”载澜愤极,几欲下来批颊。但听一声号炮,两公都已就义去了。
载、徐二人复旨,并回报端王载漪。载漪道:“杀了一两个汉奸,也是不好算数。还有徐老头儿用仪,同着联元、立山,前日会议时极力与我反对。我总要把他除灭,省得他人再来作梗。”载澜道:“就是这个洋鬼子的好朋友,也要杀掉方好哩。”居然想行弑逆。载漪道:“这也不难,我已摆布好了。”正私议间,杨村又来急报,内称:洋兵大举入攻,改推德国瓦德西为统帅;提督马玉昆军败溃,直督裕禄亦向蔡村逃去。载漪语承煜道:“快去请李鉴帅来,叫他前去抵挡,或可截住洋兵。”承煜匆匆去讫。少顷,李秉衡到了端邸,由载漪接入,令他火速出兵。秉衡还是大言不惭,约定次日带兵出京。载漪俟秉衡出门,复召拳匪首领入邸,叫他带领匪徒,去拿徐用仪、联元、立山三人。匪首欢跃而去。不数时,将三人拥至刑部。刑部尚书赵舒翘,已由载漪着人接洽,便命把三人推出斩首。可怜徐尚书年已及耄,做官已四十多年,平白地遇此飞殃,竟至身首异处。临刑时也没有怨言,但说:“洋兵定要来京,我死于国法,不死在洋人手中,还算幸事。”联元本崇绮高弟,至是因反抗端王,亦遭奇祸。 立山官内务府二十年,资财颇裕。尝与载澜争昵名妓绿柔,两下里很是吃醋。此番奏阻战事,载漪已经懊恼,载澜尤加怂恿,以此家资被拳匪抢光,自己亦身死燕市。叙三人死事与袁、许二公略有分别,这是著书人阐微处。..t>
话分两头。且说李秉衡率兵出京,带着部下张春发、陈泽霖、夏辛酉各军,浩浩荡荡,发往通州。前驱又有许多义和团,奇服异装,非鬼非怪,沿途纵跃过去,差不多如生龙活虎一般。想从李秉衡心目中看出。到通州后,复出至河西务,遥见前面败兵陆续奔来。秉衡勒马问明,乃是直督裕禄麾下的士卒,报称连战三次,都被洋兵杀败,没奈何只好返奔。秉衡又问道:“裕制军在那里?”败兵答道:“裕制军受伤颇重,闻已在蔡村自尽了。”秉衡不禁大叫道:“可惜!可惜!”可惜什么,你也要步他后尘了。随抚慰败兵道:“你等不要入京。我已来接应你们,明日随我接仗,定可转败为胜。”梦话。败兵多半未信,奈途中为他所阻,只得跟随了他,再作计较。又行数里,见前面尘头大起,隐隐闻着枪炮声。料是洋兵前攻,忙饬各军扎营,准备对敌。令甫下,军中已鼓噪起来。秉衡惊问何事?但听得一片喧声道:“洋兵来了!洋兵来了!”秉衡道:“有我在,怕什么洋兵!”你不念念退兵咒。言未已,果然骨碌碌的弹子,在前面乱滚。前队一班团民,呐一声喊,都落荒逃走。何不用兵法部勒。秉衡大愤,令张春发、陈泽霖等下令军中:逃者立斩。张、陈二人回禀道:“大敌当前,军心已变,看来是不便交战哩!”秉衡叱道:“你等说什么?养兵千日,用兵一时,如何临敌先怯哩?”陈、张二人道:“有法术的义民未战先溃,况没有法术的军士,叫他如何敢战?”秉衡尚想再言,前面的枪弹来的愈紧。陈、张二将不待秉衡军令,竟带着部兵,回头就走。秉衡见不可支,也只得拍马转来,入通州城。各军四散,任你李鉴帅如何禁止,没一个去服从他。秉衡顿足道:“罢了!罢了!早知如此,我也不北上了。”后悔已迟。随即服毒自杀。99lib.
秉衡一死,洋兵长驱直入,进逼京师。大学士荣禄忙入宫奏闻西太后。西太后到此,也脚忙手乱起来,便道:“怎么好?”荣禄默然不答。西太后道:“我方寸已乱了,你替我想个法子才好哩!”荣禄道:“奴才原不敢主战。那是端、刚等欺蒙太后,搅得这般样子,叫奴才如何设法?”西太后不禁垂泪进:“除死无大难,我与皇帝一同殉国吧。”恐怕你的老命还不肯如此弃掉。荣禄也含泪道:“现在奴才尚有一法。”西太后急问何策?荣禄道:“速下旨将端、刚等正法,表明朝廷本心,再与各国公使商量停战。”西太后道:“各国公使尚在么?吓昏了神。你快快派兵护送出京,也是阻住洋兵的一法。”荣禄道:“恐他未必答应。”西太后道:“你且去与各使商议,再作计较。”
荣禄出去,到了总署,载漪尚命董福祥等,速攻使馆,立刻踏平。荣禄冷笑道:“等到使馆踏平,京城早化为乌有了。”载漪道:“不是汉奸接济,几百个洋鬼子早已杀尽,何至今日?”荣禄也不去理他,只命军机写了照会,派总理章京舒文送往使馆。 舒文奉命前去,甫到东交民巷,见载澜亲自督攻,兵匪摇旗呐喊,与发狂相似。东交民巷的使馆,并非铜墙铁壁,如何屡攻不入,恐怕外人倒有法术呢!舒文不禁好笑,谁知已被甘勇瞧着,抓住舒文, 险些儿把他斩首。舒文忙取出照会,递与他瞧,方放他过去。舒文送入使馆,各使不待瞧毕,便即掷还,置诸不答。舒文只可回报荣禄。
荣禄复入宫复奏。西太后的老泪又一点一滴的垂将下来。你即哭死,亦是无益。荣禄道:“太后慈寿已髙,不宜再受惊吓。依奴才愚见,不如暂幸热河,聊避寇氛。”西太后迟疑良久,方道:“热河在京师北方,也非安静之处。若要避难,不如出幸张家口。”荣禄道:“但凭太后主裁。”西太后道:“你去探听外边确音,再行定夺。”荣禄出去,西太后又召见载漪,大加训斥。载漪道:“奴才前时曾奏闻老佛爷,请杀奕劻、荣禄、王文韶等人。若将这几个汉奸先行正法,洋鬼子断了接济,那时使馆早已荡平,还有那个敢来呢?”西太后怒道:“你闹到这般地步,还敢再来瞎说。限你今夕想好法子阻住洋人入京,否则先割你的狗头。”载漪不禁伸舌,转身竟出。
是夕各国联军已至京城外驻扎,用巨木作架,架上置着大炮,向城开放,隆隆不绝。城内流弹纷飞,房屋多被击坏,人民多受重伤,号哭声震动天地。西太后在宁寿宫,也隐隐闻着,心中很是不安,夜间就召见军机数次。大众面面相觑,不发一言。须臾天明,炮声愈紧,载澜匆匆入宫道:“老佛爷,洋鬼子来了。”西太后尚未及答,刚毅随入,报称有回兵一大队,驻扎天坛附近。想是从甘肃来援,或可退得洋兵。西太后道:“甘肃很远,难道会派勇入援么?”言未毕,荣禄又进来道:“事已急了,请太后速决大计。”西太后道:“刚毅说有回部入援,屯驻天坛。”荣禄不俟说完,忙道:“那是俄国的哥萨克兵,如何认作回部。”西太后着急道:“如何是好?”刚毅道:“三十六计, 走为上计,请老佛爷即刻出走。否则外国鬼子就要进来,那时走亦不及了。”何不叫义民拦截。西太后道:“快去预备车辆要紧。” 刚毅应声出去。西太后复语荣禄道:“京城内外,统兵的大员难道都逃去吗?”荣禄道:“马玉昆从北仓败回,现令防守京城。” 西太后道:“你去传旨,叫他速选精兵千人,往颐和园候着,教他保护我们。”荣禄亦遵旨去讫。太后复连召军机大臣,叮嘱京内一切事情。到了夜半,还要召见军机,等了许久,只有王文韶、赵舒翘、刚毅三人入宫。西太后道:“他们到那里去了?想都跑回家去了。丢下我娘儿不管,真好良心?”性命是人人要的,宁特你母子要命。说着时泪珠又流个不尽。王文韶奏慰道:“太后不必过悲,臣等尽愿随驾。”西太后道:“好!好!无论有什么事,你们总要跟着我走。但你年纪也大了,我不忍叫你受这辛苦,你随后赶来吧。”又语刚毅道:“车辆已备好么?”刚毅应声称“是”。西太后道:“你与赵舒翘同会骑马,应该随着我走,沿路照顾,一刻不能离开。”两人统称“遵旨”。西太后道:“你们出去,明晨进宫愈早愈好。”三人同时去讫。
西太后令宫监通知帝后及妃嫔等人,自己略略卧着。刚要朦胧睡去,忽听一声怪响,惊了一身冷汗,忙问侍女道:“何处来的怪声,莫非洋兵已入禁城么?”侍女道:“没有怪声,只有鸡声。”风声鹤唳,草木皆兵。西太后道:“鸡声已唱,要天明了,快起来吧!”侍女们当即俱起,李莲英亦即入值。西太后起床盥洗皆,仍要莲英替她梳髻,并嘱道: “你与我梳一汉髻吧,赶快要紧。”莲英忙与梳栉,挽就一个麻姑髻。西太后揽镜自照,含泪道:“谁料今天到这样地步!”叫问你自己。复语李莲英道:“时已不早了,快去叫皇帝来吧。”莲英匆匆出去。不一时,光绪帝带着后妃人等统到宁寿宫,请过早安。西太后垂泪道:“洋人就要进来了,我等逃命要紧,快快走吧!”光绪帝大哭道:“子臣情愿殉国,请圣母暂时出幸!”西太后道:“殉国有什么益处?白送掉性命。”光绪帝尚是狐疑,西太后大声道:“不必多想,随我走吧!”光绪帝道:“宫眷很多,如何走法?”西太后道:“我同你先至颐和园,那边有卫兵候着,叫宫眷们陆续出来,到园内会齐,就好动身。”光绪帝只好遵着,转顾瑾妃道:“你的妹子在三所,奈何?”西太后闻言怒道:“你尚记着这狐媚子么?”便嘱崔太监道:“你速去引来见我。”崔监已去。西太后又嘱皇后道:“你去将宫中金银财宝,统教宫监们搬到这里。埋在院子里面,较为妥当。”皇后挈着瑾妃,亦即出去。
此时崔阉已带着珍妃入宫。珍妃至西太后前,跪下请安。西太后道:“洋兵来了,我本拟带你出宫,可奈拳众如蚁,土匪蜂起,你年纪尚轻,倘被掳遭污,怎么好哩?我看你不如去死,落得干净。”珍妃倒也不甚畏惧,反朗声道:“婢子死不足惜,但皇上亦应留京才是。”西太后喝道:“你说什么?”便回顾崔监道:“你快带她出去,推入井中。”光绪帝闻了此语,魂灵儿几飞入九霄,连忙跪下碰头乞恩。西太后大愤道:“起来,你还要替她讲情么?自己性命都保不住,还要庇护这狐媚子。我偏要令她去死,好惩戒那不孝的孩子,并教那鸱枭看看,羽毛稍稍丰满,便要啄他娘的眼睛。”到此地步还凶悍至此,令人一读一恨。崔监本是内廷总管,仗着自己凶威,竟将珍妃牵去。光绪帝目不忍睹,只听得一片娇啼,送入耳中,模模糊糊的听着“拜谢皇恩,来世再见”八字,我不忍闻。不觉哀痛异常,忍不住呜咽起来。崔监还洋洋自得,入宫复命,说已推入宁寿宫外的大井了。后人曾有宫词吊珍妃道:..
赵家姊妹共承恩,娇小偏归永巷门。
宫井不波风露冷,哀蝉落叶夜招魂。
珍妃已殁。忽有二人奔入宫来,大声道:“不好了!不好了 !” 毕竟二人为着何事,且至下回再叙。
袁、许二公之被杀,旨出西太后。徐用仪、联元、立山,则实由载漪杀之。载漪何人,乃敢擅戮大臣乎?吾谓西太后不杀袁、许,则载漪犹不敢擅杀三大臣,袁、许可杀,三大臣亦何尝不可杀乎!是杀袁、许二公者西太后,杀徐用仪、联元、立山三大臣者,亦未始非西太后,不过假手于载漪耳!不然,西太后岂竟聋瞽,绝无见闻乎?迨至联军入京,仓猝出走, 犹必置珍妃于死地。恶之即欲其死,庸得谓非大惑者?荣禄屡请杀端、刚诸人,卒未邀准,可知庚子之乱,西太后实任其咎。著书人虽未明言,微旨已跃然紙上。
第三十回 失京师出奔慈驾 开和议惩治罪魁
却说二人入报西太后,太后瞧着,乃是贝子溥伦,及大阿哥溥儁。忙问何事?二人道:“东直、齐化二门已被洋鬼子攻入了。”西太后忙道:“外面有车辆来么?”言未已,刚毅已到,报称有三辆骡车到来。西太后道:“很好!快走吧。”正要出官,皇后及瑾妃亦到。西太后忙语皇后道:“嘱咐你的事情,快快办好,我不及检点了。临走还要顾着财物,真是死要金钱。你等去改换汉装,随后就来。”皇后唯唯从命。
西太后挈着大阿哥,叫溥伦随着光绪帝,同出宫门。后妃以下,一律跪送,恭祝西太后万寿。西太后也不暇回答,只语李莲英道:“我知你不惯骑马,你侍着皇后来吧。”又行数步,赵舒翘亦到,向前行礼。西太后道:“不必,你与刚毅骑马,随着我走便是。”赵舒翘便让太后、皇帝等先行。车夫见两宫出来,便移近了车。西太后命溥伦道:“你挂皇帝车沿,好招呼。我坐的那辆车,教溥儁挂沿。”当下统已坐定,西太后又命车夫道:“快赶往颐和园去。若有洋鬼子拦阻,你不要说话,我会跟他说的。我们是乡下苦人逃回家去。”车夫也不答应,尽力赶这骡子。出了神武门,天已启晓。看官记着,这日是光绪二十六年七月二十一日。是年正是庚子年,历史中叫作庚子之变。点明年月日, 与上文笔法相同。
西太后等既出内城,复至德胜门。但见人山人海,拥挤得不可名状。车夫略略逗留,西太后不胜焦急。亏得刚毅、赵舒翘放马赶到,大众防马蹴踏,让开两旁,方得前行。沿途幸没有洋人阻挡,一直至颐和园。满员恩铭正在园中值差,蓦见有骡车二辆,驰入园中,正思着人诘问,适溥伦、溥儁下了辕,至恩铭前相见。恩铭方惊道:“何故坐着骡车?”溥儁忙答道:“洋鬼子入京,老佛爷慌得走了。”活绘一个蠢童口吻。恩铭道:“老佛爷在那里?”溥伦回顾道:“那不是老佛爷么?”恩铭望将过去,只见一个汉装的老妪,穿着一件蓝布夏衣,如乡间农妇相似。后面随者一人,乃是黑纱衫,黑纱裤,不禁诧异起来。仔细一瞧, 方知是西太后及光绪帝,两宫服饰,就恩铭眼中写出。忙抢前跪谒。 西太后着急道:“此刻不是行礼的时候,你快起来,饬侍从收拾园中珍宝,送往热河,免被洋鬼子劫去。”专顾珍宝不顾人民。恩铭方才起立。西太后又道:“昨日马玉昆带兵来否?”恩铭道:“他于昨晚到此,大约有兵数百人,现在园右屯驻。只他未曾说明慈驾到来,所以奴才不先路迓。”西太后道:“知道了,你去照办吧,不必在此侍着。”恩铭奉命自去。刚毅、赵舒翘亦下马入园,陪着太后、皇帝等,至乐善堂少坐。园吏奉上茶点,西太后随饮随食。命光绪帝以下统共食毕,才见皇后、瑾妃及李莲英等到来,未几又有端王载漪、庆王奕劻、肃王善耆暨贝子、公爵数人同至。bbr>99lib.
西太后便命动身。当由马玉昆带着各兵,前护后拥,向西进发。途次统是旷野,人迹稀少,遍地荒凉。行了十余里,已是晌午,后面又有数大员赶到。西太后瞧着,乃是军机大臣溥兴、吴汝梅及各部堂官数人。便问:“京中怎么样了?”溥兴答道:“奴才出京时,闻正阳、永定两门统被洋兵占去。这时不知如何了。”西太后道:“我们出走,洋鬼子尚是未知。倘若被他知道,不是要追来吗?”便命马玉昆道:“你带着各兵缓缓随着,让我们先行一程。前面想无洋人,总教后面截住,便不妨了。”玉昆奉旨,勒兵暂停,让西太后等前去。西太后等又行数十里, 腹中辘轳不绝。各想买些食物,苦无购处。西太后顾李莲英道:“我们迤逦行来,已不下数十里,如何茶店饭馆一家没有?现在口也渴了,腹也饥了,何处觅些茶点来?”莲英道:“待奴才下去査觅,再行复命。”说罢饬舆夫停车,下舆径去。是时十余辆车子,均已停着。道旁近小村落,有几个农夫野老,前来问讯,西太后只以避难告,不敢说出真情,并问乡民道:“此处系往来大道,何故无食物可买?”乡民道:“此地近着长城,本来不甚闹热。现闻洋兵入京,恐他来此骚扰,所以当地大贾多走避一空,就使近地有几爿铺子,也都闭户去了。我们穷苦得很,没资迁徙,只得挨死居此。”西太后点头。有顷,李莲英方抱瓮转来,呈与太后道:“村中没有食物,只有凉茶少许,请老佛爷一尝。”西太后取瓮一喝,也不管茶味好歹,饮了几口,遂递与光绪帝。光绪帝瞧着,这瓮口肮脏的很,且不必说瓮内的茶叶好似柴片,茶水又似驴溺,便摇着头交与莲英道:“你去还他。”究竟光绪帝系出天潢,比不得西太后幼时微贱,所以西大后还可饮得,光绪帝恰是不愿。莲英又入村还瓮。光绪帝微叹道:“这统是拳匪的恩赐。”西太后忙截住道:“休要多言。”至莲英转来,复命开车。车夫多半喧嚷,统说腹饥无力。还是西太后好言抚慰,方才前行。至贯市日已薄暮,又由莲英下车去觅食物,仍无购处。一时急得没法,只得向市民道:“我等统是宫眷,逃难至此,一日没有茶饭,求你们接济一点,不吝重酬。”市民闻言,方献上麦豆。大家争着掬食,俄顷即尽。比宫中食味何如?西太后道:“时近黄昏,何处投宿?”市民道:“此处有回回教堂,颇还宽敞,倒可借宿一宵。”西太后取出好几块银子,给与市民。市民很是欢跃,争至教堂先容,于是西太后等方得宿处。教堂中空空洞洞,只有一个砖炕,又无被褥等件。西太后上炕暂卧,光绪帝以下俱坐地打盹,一宵苦况不胜缕述。翌日早起,买了些粗麦、粉栗、蔬菜等物,又至向光峪驼行。贳了三乘驼轿,西太后自坐一乘,一乘给皇后,一乘给光绪帝及贝子溥伦,其余仍各乘骡车。大阿哥不得乘驼轿,已寓废储之意。
启行至居庸关,延庆州知州秦奎良迎驾。延庆本是个苦缺,所献食品,没甚可口。西太后到也随缘。临行时,奎良想与西太后等换顶大轿,饬役购办。各处觅购,只有蓝呢轿一乘。没奈何奏明太后。西太后道:“也好。”遂自乘蓝轿,其余仍旧。奎良送驾去讫。一路行来,荒落如故。
至二十四日到怀来县,才觉有些喧闹。怀来县知县吴永,骤闻驾到,不及穿着官服,慌忙便服出迎,跪于大堂左首。县中百姓都拥入署内环视,吴永饬役驱逐。西太后降舆后,语吴永道:“这等朴实的乡民,不妨令他来观,休去撵他。”吴永便请西太后等入室,家眷也来跪迓,西太后概称免礼。当下西太后住县太太房,皇后、瑾妃住少奶扔房,皇上住签押房。西太后至房中,拍着桌子语李莲英道:“快教吴县官去备食物,我腹中已饿极哩!”莲英传旨出去,吴大令惊惶得很,忙令厨子先备点心,送入上房。西太后拿来就吃。稍稍果腹,就取了吴夫人的奁具,叫莲英替她梳栉,改了满髻。梳毕进膳,恰有燕窝鱼翅, 虽不及宫中丰备,比那途次的食物,不啻天壤,西太后以下饱食一餐。吴大令又进呈衣服,西太后大喜道:“好孩子,难为你办得周到,我很要超擢你了。”便叫李莲英传语光绪帝,速写朱谕,升吴永为道员。吴永谢了西太后恩,并出去向光绪帝谢恩。 吴永恰是交运。
忽报军机大臣王文韶到来。忙由吴永接入,进见西太后。太后殷殷垂询,备问途中苦状。王文韶道:“幸叨老佛爷福庇。”西太后进:“我等已备尝艰苦,想你亦应亦如此。但不识京中究作何状?我很是担忧呢?”王文韶道:“臣观洋兵入京,并非定要占夺京城。倘令亲贵回京议和,洋人当亦释嫌停战了。”西太后道:“我也这么想。看来只好着奕劻前去。”随召庆王入内,嘱他回京,与各国联军议和。庆王不敢前往,奏称:“奴才恐不胜任。”西太后道:“从前咸丰年间,英法联军入都,有恭王奕诉主持和议,方得转危为安。现今恭王去世,惟你能肩这重任,你只可勉为其难,毋得再辞。”何不遣得力军袭击洋兵。庆王尚是支吾,西太后的珠泪又扑簌簌的坠下。庆王方硬着头皮,口称“遵旨”,并请西太后下诏罪己。当在怀来县住了一宿,告别返京。
西太后复休息一天,于次日早起动身。才命陪驾各大臣,下了一道罪己诏。词旨似极恳切,实则将中外开衅的缘故,统推在亲贵及拳匪身上,只把自己蒙尘的苦况说了一番。且又是光绪帝的名义,于西太后似全无干涉的。那个相信。西太后阅过诏旨,便命吴大令颁发各处,随即启行。阅三日方到宣化府。府中供张较备,99lib?一直住了四日。又至大同府,也住了四日,决计西幸太原。遣干役赍谕赴京,命部院堂司各官,分班速赴行在。正要登程西去,忽报甘肃布政使岑春煊,带兵到来,进见西太后,呈上鸡蛋及荷包带子等。西太后问道:“你何故知我到此?” 春煊道:“臣奉勤王诏命,星夜前来,不意至此已接着慈驾,臣还觉迟慢,乞太后治罪。”西太后喜道:“甘肃到此,路程甚远,怪不得你迟缓。各省大臣们如人人像你忠诚,我等也不必出走了。你来正好,今日即护我西行。”春煊奉旨就扈了两宫西幸,西太后方得换坐绿呢大轿,行仗亦觉粗备。
越两日,至雁门关。负山为城,高可千仞,形势很是雄壮。西太后命暂停舆,浏览一带风景。忽语光绪帝道:“此次出京得观世界,也算有些乐趣。”黄连树下弹琴,苦中作乐。光绪帝道:“人心当快乐时,自然如此。”岑春煊下马,采了一束黄花,献与西太后。西太后饶有喜容,即以乳酪一杯作为赏赐。逮至忻州,地方官进呈黄轿三乘,至是始符仪制。
过数日方到太原,巡抚毓贤在城外跪接。西太后命他近前, 面谕道:“你请训出京时,力言义和团可靠。可惜你错了,目下北京已破,我等蒙尘至此。看山西境内,确无洋人,你也好算奉旨了。但洋人报仇必索祸魁,我将来不得不把你革职。但你不必因此伤感。为眼前计,无可奈何,你宜体贴我意方好。”观此语,可见拳匪之祸,实自西太后造成。毓贤九叩首答:“奴才捉拿洋人,如瓮中捉鳖,虽小洋鬼子及小洋狗,也不使他幸免。臣已预备革职受罪。义和团的打败,由他们不遵法律,扰乱治安,无论是教民与非教民,统加杀掠,以致如此。他拳首实是可靠的。”可谓至死不悟。西太后不去答他,遂命舆夫入城,寓居抚署。
不一日,庆王奕劻有电奏到来,果然洋人首索祸魁,指出好几个姓名,毓贤亦在其内,非加重辟,不能停战议和。西太后颇费踌躇。适湖南布政使锡良以勤王故赴行在,西太后遂命署山西巡抚,将毓贤开缺。一面电催李鸿章速赴京师,与庆王奕劻协力议和,准其便宜行事。时鸿章早交卸粤篆,北行至沪,闻联军已逼京都,料知直隶不便履任,便在沪上逗留。只电奏了一本,请将拳首正法,并罢斥端、刚诸人。那时西太后避难不暇,还有何心览奏。及驾至太原,又记起这位李伯爷,连忙电谕敦促。李伯相惯作居间人,此次恰亦非他不办。李鸿章老成更事,先电京问各外使有无允和的意思。各使复电候议,李伯爷方乘轮北上。识见固优,未免狡猾。既到京畿,复电奏行在,请派刘坤一、张之洞会商和议。西太后照准,并令荣禄亦会同议和。荣禄自京师失陷,与崇绮同逃出城,走至保定。崇绮投缳毕命,由荣禄代奏,请照例赐恤。嗣奉会同议和的上谕,意欲返京。不料驻京各外使,竟与奕劻晤谈,不愿接待荣禄。荣禄只得驰赴行在。
是时江苏巡抚鹿传霖亦北上勤王,甫至近畿,闻两宫已往西走,遂绕道赴山西。西太后见他来到,很是喜慰,召见一次,即命在军机大臣上行走。旋闻荣禄亦到,立刻召入,垂询途次情形。荣禄奏称途中平安,只妻室在道病殁。西太后很为悲悼,是西太后的老朋友,无怪其然。命升荣妾刘氏为福晋,并问及善后事宜。荣禄道:“只有一条路:必须杀端王及其他信用拳匪的王大臣。”西太后叹道:“刚毅已在闻喜县死了,保全首领大是幸事。此外且从缓议。你妻既死,不妨在此开吊。你且勉抑悲怀,助我办理各事。”荣禄遵旨谢恩。
会接庆、李两大臣电奏,略称:京城里面,虽由洋兵分段占据,却比拳匪在京时安静许多。宫禁统归日本兵保护,妃嫔以下一概无恙。只大学士徐桐自缢,前黑龙江将军延茂、祭酒王懿荣、熙元、侍读宝丰、崇寿、翰林院庶吉士寿富等亦均殉难。太后阅至此处,未免悲喜交集。看到后文,乃是和议入手:第一要严惩罪魁;第二要两宫回銮。若蒙照允,方得开议。看官试想:这两件事是难不难呢?罪魁多是亲贵,一时如何惩治?况西太后有意纵使,若要加罪,难保他不反唇相讥。是第一件已是难办。至于回銮一节,本可允准。但和议尚无头绪,一旦仓猝回京,四面统是洋兵,倘或翻起脸来,那时鸟入笼中,岂不由他播弄?这也是难以照准的。当下召集行在诸大臣,会议行止事宜。各大臣俱不敢措议,惟荣禄以两宫总应回京,略略奏对数语。西太后道:“近日总不便回銮。惟此地亦非久驻的地方。” 西太后此语盖恐毓贤结怨洋人,洋兵未免报复耳。随问岑春煊道:“陕西如何?”春煊答道:“陕西地势巩固,雄关天险,可无他虑。”西太后道:“我等不如暂幸西安。俟和议成后,再行回銮。现令你为陕西巡抚,先赴西安,筹备行宫。我等即日可以动身。”春煊谢恩去讫。西太后复酌定惩办罪魁一条,将庄王载勋、怡王溥静、贝勒载濂、载滢等革去爵职;端王载漪撤去一切差使,交宗人府严议;载澜、英年交该衙门严议,赵舒翘交都察院吏部议处。一面优恤被戕德使克林德及日本书记官杉山彬。两谕遣员赍京,自己带着帝后等人又复西去。看官你想西人所要求的两事,一件没有实行,空把那无关痛痒的诏书,赍交议和大臣,令他对付西人,那西人肯就此停战么?.
是年适有闰八月。各国联军复分兵占山海关,踞北塘炮台,复西出攻陷保定,杀直隶布政使廷雍。并声言将西追两宫,直入山、陕。正是:
出走仓皇犹庇匪,联军猖獗又追驰。
毕竟后来和局如何,且至下回再阅。
本回纯叙西太后蒙尘事,历历写来,备见苦况。可知福为祸倚,乐极悲生,古今以来,大都如此。若西太后以误信奸邪之故,至于仓皇出走, 素衣豆粥,一饱难求;在别人处之,必有深悔前此之非,极力惩治罪魁, 以谢天下。乃待外人之要请,犹流连不忍,徒欲以革职议处之薄谴,敷衍了事,何视臣民若土芥,而视权奸若干城耶?天下惟妇人处世,往往因小不忍之心,酿成大乱。故妇人不足与语家国事,西太后其殷鉴也。
第三十一回 定北京全权议款 寓西安下诏回銮
却说各国联军因中国不允所请,仍遣兵西进,陷了保定,直攻宣化。宣化知府惶急万分。亏得总兵何永鳌,保荐了一个塞上福星、朔方生佛,才得和平就绪。这人非别,乃是道员赵敦和。敦和前在江南,办理洋务,信孚中外。是时适在北方,即由何总兵禀请察哈尔都统,星夜檄调。逮敦和至,单骑驰敌军, 请将城池保全,勿纵兵队扰害,往返商酌。洋兵素慕赵名,当即允议退兵。嗣敦和奉旨总办察哈尔张家口洋务局,招练警察, 保护商旅。人民大悦,因此推为塞上福星、朔方生佛。老佛不及小佛。
联军拟转攻他处,适又接到行在电谕,重惩罪魁:载漪革职,载勋、溥静、载滢同交宗人府圏禁;载濂革爵;载澜、英年降调;赵舒翘革职留任;毓贤充边;董福祥亦革职,回甘肃原籍。联军统帅瓦德西,以纵容拳匪诸臣无一正法,仍然未允。 庆、李两全权大臣只得申奏行在,再请重惩首祸。一面运动了―位艳帜高张的尤物,令她暗中设法,转圜和议。
看官!你道这尤物是谁?乃是前出使大臣洪钧的簉室,前名傅彩云,后号赛金花。闻名久矣。她原籍本隶姑苏,依着姊氏, 悬牌沪渎。生小已是倾城,及笄,居然冠世,水上桃花为性格, 湖中秋藕比聪明。翰林院修撰洪钧丁忧回乡,道出申江,作平康游,一睹芳容,爱同拱璧,遂出重金购为簉室。后来携至都下,适奉朝旨超擢侍郎,出使英国。一对比翼鸳鸯,竟尔双航欧海。到英后,居然充做公使夫人,一般的觐见英皇。英皇维多利亚是全球中著名女杰,瞧着她风流细腻,也惊为极艳,称她为东方美人,时令她出入英宫,视同腻友,曾并坐摄影作为纪念。欧洲各国得此照片,尝什袭珍藏。谁知归国以后,不二年洪侍郎病亡。赛金花不亚夏姬,洪殿撰偏逊巫臣。彩云寂寂寡欢,竟与她俊仆相奸,俨为夫妇。忽而升天,忽而入地。既而私蓄用尽, 所欢亦夭,没奈何仍回沪上,再操卖笑生涯,改名赛金花。苏人把她撵逐,又返津门,再改名曹梦兰。会联军到来,她不及避难,正在惊惶的时候,谁料德帅瓦德西竟折柬相招。霎时间落溷名花,又做了西帅宠眷。既入京,德兵愤驻使被戕,将虐待京中官民,复仇泄恨。礼部尚书怀塔布、侍郎李昭炜、御史陈璧等,或被遣拉车,或被迫运尸,或被召担粪负石,稍一违慢,立施鞭挞。因此达官贵人多半摆酒接风,请出自己的妻妾, 侍宴承欢,只恐那碧眼骄儿,动气惹恼。可奈西兵素性,于淫掠一层,到还少见,只戏弄华人,却无所不至。幸赛金花起了一片婆心,婉劝瓦帅代为请命。有时怀中娇语,有时枕畔私谈, 任你威震全球、权倾八国的大元帅,到此也俯首听从,严申军禁,保护京民。都中人士统悬着顺民旗,盛称瓦帅威德,哪里晓得他都是受教美人呢! 西太后对之,应有愧色。瓦德西命把仪銮殿做了联军统帅府,所有内房,即做了统帅藏娇室。日间管着无数军士,驱叱熊罴,夜间拥着半老娇娘,颠倒鸾凤,倒也非常忙碌。李伯爷闻这消息,遂与庆王奕劻商议,通内线与赛金花,教她暗里调停。赛金花颇具爱国心肠,尝乘间怂恿瓦帅。瓦帅虽握着全权,究竟事关重大,须要七国统同应允,方好修和。 他一面咨照庆、李两大臣,准即停战;一面与七国政府及驻京公使商酌,格外转圜。两宫回銮这一件不妨少缓,只严惩罪魁一条,总要狠狠的办一下子,才有议和可言。于是庆、李两大臣申奏,西太后也顾不得什么,只得再行加重。谕将载漪、载澜均发往新疆,永远监禁,载勋賜自尽;毓贤正法,英年、赵舒翘斩监侯,刚毅追夺原官,徐桐、李秉衡撤消恤典,并一概革职。当由庆、李转致瓦德西。>99lib?
瓦德西又集众会议,大众尚嫌从轻,李鸿章允再申请,惟先请示和议大纲,瓦德西照允。过了数日,方将和议约稿录出。 内列十数款,由庆、李两大臣逐条研究。条条是不便遵行,无如彼直我曲,彼强我弱,彼众我寡,势难坚持到底,只得把最关利害的约文驳了回去。看官试想,此时的紫髯公哪里还同你讲理!自然大言无忌,定要照原约施行。庆王资望本没有什么, 明知言不足重,竟把这副重担子推交与李伯爷。诸满员谓汉人不足恃,何故事到万难,仍要汉人办理?李伯爷诿无可诿,没奈何提起精神,与外人仔细交涉。谈论了好几月,听过若干讽刺,看过若干脸面,才磋定议和大纲十二章。节录如后:
一、德国公使被戕,由中国派亲王专使谢罪,并于被害处树立纪念碑。
二、肇祸诸人由各公使指出,严惩无贷。其戕虐各国人民之各城镇,停止文武考试五年。
三、日本书记被戕,中国须用优荣之典,致谢日本政府。
四、各国人民坟墓,有被污渎发掘之处,由中国建立碣碑。
五、军火及专为制造军火材料,公禁入口二年。
六、中国允赔偿各国公私损失,计四百五十兆银两,分三十九年偿清。年息四厘,如期当本息两清。
七、划使馆附近地界,驻兵保卫,界内不许华人杂居。
八、大沽炮台削平。
九、由京师至海道,择要屯驻西兵。
十、华民此后如有肇乱情事,立罪该地方长官,不得借端开脱。并张帖永禁军民仇外之谕。
十一、修改通商行船条约。
十二、改总理各国事务衙门事权。
大纲已定,即由两全权大臣飞奏行在,西太后不能不允。且见条约中没有关系自己明文,心中也放宽一半,遂下旨照允。可见前次要求归政的照会,明是捏造。并命两全权磋商详细节目。 庆、李接旨后,即签复瓦德西,约期撤兵。瓦德西也是乐从。
谁知仪銮殿犯了秽禁,触怒九庙神灵,居然请祝融氏税驾, 于夜半逞着火威,哔哔剥剥的爆裂起来。那时这位瓦大帅方在温柔乡中,寻那高唐好梦,蓦然惊醒,已是浓烟满室,无户可钻。举目四瞧,只有一线窗隙尚是透光,他急不暇择,忙劈开窗门,转身挟住那娇娇滴滴的美人儿,一跃出窗,才得免祸。几乎杀身,险哉色也。只一座仪銮宝殿,已被祝融一炬,付作劫灰。
西太后闻这灾耗,越加叹息。且因外人索办罪魁,指名载漪、载澜、载勋、毓贤、英年、赵舒翘、启秀、徐承煜等人,定要一一正法,没奈何再降谕旨:载漪、载澜斩监侯,加恩贷死, 永戍新疆,不复释回;载勋已赐自尽,赵舒翘、英年亦均赐死, 毓贤正法;独启秀、徐承煜于联军入京时,已被日本军拘住,囚禁顺天府署,西太后命两全权大臣,索还二人,自正典刑。复昭雪徐用仪、许景澄、袁昶、立山、联元冤诬,开复原官。并命将五月二十四日以后,七月二十日以前谕旨汇呈,将矫擅妄传各旨,提出销除。然后用光绪帝名义,下一悔过维新的诏旨道:
本年夏间拳匪构乱,开衅友邦,朕奉慈驾西巡,京师云扰。迭命庆亲王奕劻,大学士李鸿章,作为全权大臣,与各国议和,既有悔祸之极,宜颁自责之诏,朝廷一切委曲难言之苦衷,不能不为尔天下臣民明谕之:此次拳教之祸, 不知者咸疑国家纵庇匪徒,激成大变。殊不知五六月间,屡诏剿拳保教。而乱民悍族,迫人于无可如何,既苦禁谕之俱穷,复愤存亡之莫保。迨至七月二十一日之变,朕与皇太后誓欲同殉社稷,以上谢九庙之灵。乃当哀痛昏瞀之际,经王大臣等数人,勉强扶掖而出,于枪林炮雨中,仓皇西狩。是慈躬惊险,宗社阽危。圜阓成墟,衣冠填壑,莫非拳匪所致。朝廷其尚庇护耶?夫拳匪之乱,与信拳匪者之作乱,均非无因而起。各国在中国传教,由来已久,民教争讼,地方官时有所偏,畏事者袒教虐民,沽名者庇民伤教。民教之怨,愈积愈深,拳匪乘机,寖成大衅。由平日办理不善,以致一朝猝发,不可遏抑。是则地方官之咎也,涞涿拳匪,既焚堂毁路,急派直隶练军弹压。乃练军所至,漫无纪律,戕虐良民。而拳匪专恃仇教之说,不扰乡里,以致百姓皆畏兵而爱拳,拳势由此大炽,拳党亦愈聚愈多。此则将领之咎也。该匪妖言邪说,煽诱愚人。王公大臣中或少年任性,或迂谬无知,平时嫉外洋之强,而不知自量,惑于妖妄,诧为神奇。于是各邸习拳矣,各街市习拳矣。或资拳以粮,或赠拳以械,三数人倡之于上,千万人和之于下。朕与皇太后方力持严拿首要,解散胁从之议,特命刚毅前往谕禁,乃竟不能解散。而数万乱民,胆敢红巾露刃,充斥都城,焚掠教堂,围攻使馆。 我皇太后垂帘训政将四十年,朕躬仰承慈诲,夙昔睦邻保教,何等怀柔,而况天下断无杀人放火之义民,国家岂有倚匪败盟之政体。当此之时,首祸诸人叫嚣隳突,匪党纷扰,患在肘腋。朕奉慈圣,既有法不及众之忧, 寖成尾大不掉之势。兴言及此,流涕何追?此则首祸王大臣之罪也。然当使馆被围之际,屡次谕令总理衙门大臣,前往禁止攻击,并至各馆会晤慰问。乃因枪炮互施,竟至无人敢往,纷纭扰攘,莫可究诘。设使火轰水灌,岂能一律保全,所以不致竟成巨祸者,实由朝廷极力维持。是以酒果冰瓜,联翩致送,无非朕躬仰体慈怀。惟我与国,应识此衷。今兹议约,不侵我主权,不割我土地, 念列邦之见谅,疾愚蒙之无知,事后追思,惭愤交集。惟各国既定和局,自不致强人所难。着奕劻、李鸿章于订立约章时,婉商力辩,持以理而感以情。各大国信义为重,当视我力之所能及,以期其议之可行。此该全权大臣所当竭忠尽智者也!当京师扰乱之时,曾谕令各疆臣固守封圻,不令同时开衅。东南所以明订约章,极力保护者,悉由遵奉谕旨,不欲失和之意。故列邦商务,得以保全,而东南疆臣,亦借以自固。惟各省平时,无不借自强为辞,究之临时张皇,一无可恃,又不悉朝廷事处两难,但执一偏之辞,责难君父。试思乘舆出走,风鹤惊心,昌平、宣化间,朕侍皇太后素衣将敝,豆粥难求,困苦饥寒,不如氓庶。不知为人臣者,亦尝念及忧辱之义否? 总之臣民有罪,罪在朕躬。朕为此言,并非追既往之愆尤, 实欲儆将来之玩泄。近二十年来,每有一次衅端,必申一番告诫。卧薪尝胆,徒托空言,理财自强,几成习套。事过之后,徇情面如故,用私人如故,敷衍公事如故,欺饰朝廷如故。大小臣工,清夜自思,即无拳匪之变,我中国能自强耶?夫无事且难支持,今又构此奇变,益贫益弱,不待智者而知。尔诸臣受国厚恩,当于屯险之中,竭其忠贞之力,综核财赋。固宜亟偿洋款,仍当深恤民艰;保荐人才,不当专取才华,而当内观心术。其大要无过去私心、破积习两言。大臣不存私心,则用人必公,破除积习,则办事着实。惟公与实,乃理财、治兵之根本,亦天心国脉之转机。(中略〉朕与皇太后有厚望焉!将此通谕知之。
这谕从西安颁发,庄王载勋、刑部尚书赵舒翘、都察院左都御史英年,也都在西安自尽。毓贤已遣戍新疆,行抵甘肃,方接到正法的上谕,由按察使何福坤监视行刑。启秀、徐承煜,由庆、李两全权索还,同杀于北京菜市口。启秀临刑时,尚问是谁人命令?监斩官谓奉西安谕旨。启秀道:“这是太后旨意,不是洋人意思,我虽死无怨了。”只知有太后,不知有国家,死不足以蔽辜。
西太后默察时势,料知此后行政,不便拘泥旧制,于是再下谕变法。命京师设立督办政务处,派奕劻、李鸿章、荣禄、昆岗、王文韶、鹿传霖为督办政务大臣,刘坤一、张之洞遥为参预。京内外一班官吏,又复鼓唇弄舌,摇笔成文,谈几条变法章程,草几篇变法奏牍。这是中国人惯技。西太后也施行几种,先命销毁各部署案卷,裁汰书吏;又饬各省清厘例行文籍,裁革胥吏差役;并令复开经济特科;暨整顿翰林院,课编检以上各官政治之学;再寄谕出使大臣,访察游学生,咨送回华,听候考试录用。总算新政发硎了。一面履行和议条约,授醇亲王载沣为头等专使,往德国谢罪;侍郎那桐为专使大臣,赴日本谢罪;改总理各国事务衙门为外务部,班出六部上,即令庆王奕劻为总理,王文韶为会办大臣,瞿鸿玑为尚书,并授为会办大臣。各国联军,见中国已如约施行,遂将条约十二款,附件十九则,一一签字。庆、李两全权,也随同画押。瓦德西即启程回国。因西例不能无端纳妾,只得把赛金花仍行撇下,怏怏而返。赛金花失了庇护,仍去做那老买卖,后来虐婢致死,被刑官批解回籍。这也不在话下。―场春梦。..
且说西太后驻跸西安,借了陕甘总督的行辕,作为行在。一切布置,略如北京仪式,饮食衣服,都由岑抚供奉。可奈诸事草创,室居湫隘,行宫正殿,老旧不用,旁殿召见人员。左首有一屋,为西太后起居所在。皇帝、皇后同居一小房,与太后卧室相通。西偏另有小房三间,居住大阿哥溥儁。李总管莲英住在太后所居的东偏,只有一间。西太后住了几月,常是闷闷不乐,想起颐和园情景,越加凄恻。那边是亭台殿阁,非常轩爽,这边是荒凉逼窄,备极萧条,未免有情,谁能遣此。而且度支很是拮据,岑抚又主张从俭,不使滥费。西太后每日膳费二百金,较之在京时不过十分之一。西太后尝语岑抚道:“现在我们俭省多了。”岑抚对道:“圣母以俭德治天下,国用不难渐裕呢!”西太后不去驳他,只能得过且过。惟各省进贡物品及金银,西太后无不贮藏。又因南方所贡,多系燕窝鱼翅等物,大加叹赏。每日必选择数种,作为肴馔。鸡鸭鱼肉等又复减味。曾回忆豆粥麦饭时否?独光绪帝所食菜蔬,与路上也差不多。太后下谕,每饭只准六肴,不得过多。自己喜食牛乳,于行在附近豢牛六只,每月喂养费需二百金,陕西传为异事,西太后尚不如意。嗣岑抚窥破慈意,奏请移居抚署。其实两处房屋大略相似, 西太后迁了过去,懊怅依然。何从得颐和园。
万寿期届,岑抚欲举行庆典,贝勒溥侗反对,略言国势危急至此,宗庙陵寝皆入洋兵手中,老佛何心更做万寿?满宗室中之佼佼者。西太后闻了此语,亦命停止祝典。幸山、陕颇有名伶,有时令他演剧,聊遣愁怀。一日西太后正在听戏,忽闻座上有拍案声,怒骂声,不禁惊讶起来。急起视之,乃一肥胖少年,状类伧荒,戴一金边毡帽,内穿皮衣,外罩红色军服,如护标的棒师相似,对着台上戏子大声呵叱,说他鼓板参差,腔调浮滑,似有不共戴天的仇愤。仔细一瞧,并非别人,乃是大阿哥溥儁, 忙语李莲英道:“你去叫他过来,这个蠢儿越发不像了。”莲英宣召溥儁至西太后前,由西太后训斥一番,令他侍着,不得再离。戏毕,西太后入内,令李莲英鞭责溥儁甚至百下。溥儁哭个不住,反说出那不尴不尬的话语来,是何词耶?请看官自猜。气得西太后胸怀噎塞。李总管亦眉目奋张,随下令停闭戏园,又将酒馆、茶肆,亦封禁数家,免得大阿哥出去游荡。
转瞬间已是光绪二十七年,和议告成。庆、李两全权及各省疆吏,陆续请两宫回銮,西太后乃下谕:择于七月十九日由河南、直隶一带回京。嗣因天气尚热,不便登途,又展期一月,改为八月二十四日启跸告归。惟西太后寓居陕西,已将一年,自思没甚恩意逮及陕民,似乎心中未快。可巧西安苦旱,西太后遂斋戒三日,特派大臣上太白山祷雨,恭代行礼。彼苍者天,竟默鉴西太后诚心,降了一日夜甘霖。天道果属有知也,是惠及陕民,非西太后所能幸致。随扈诸大臣,又是赓飏盛德,代作一篇御制申谢文,泐石山巔,把西太后徽号十六字全镌碑首。后人有诗咏道。
太白参天灵气钟, 云碑丽藻竖层峰。
差同玉简投龙璧, 不似金轮咏石淙。
欲知两宫回銮情形,容待下回再表。
西太后以一时之私愤,不惜举社稷生灵付诸一掷,至于北京残破,城下乞盟,和约十二款,不必一一推究,即以赔款而论,计银四百五十余兆, 加以三十九年之利息,不下千兆。试问此巨款为谁人所负担?殃民误国, 竭我脂膏,由欲以一纸虛文掩人耳目乎?清之亡,亡于西太后,即中国之弱,亦弱于西太后。端、刚诸人虽曰首祸,微西太后之有心纵使,亦决不致此? 至寓居西安,每日膳费二百金,犹云太俭,每月豢牛费亦二百金, 尚嫌不足;长安祷雨,适得甘霖,乃即铺张扬厉,制文勒石,冠十六字徽号于碑首,谬以为至诚格天。吾谓荒妄至此,有益足令人齿冷者。叶赫, 叶赫!那拉,那拉!千载而下,犹有遗憾存焉。
第三十二回 储君被废安辇入京 新政重行临朝布敕
却说光绪二十七年八月二十四日,两宫自西安启程,千乘万骑,同时东行。沿途所备的行宫,及其他供应一切,统是力求完美,较诸上年出走时光,几不啻天渊之隔了。前行为兵队及侍卫,后行为扈驾大臣及宫监等,中为西太后、光绪帝、那拉皇后、瑾妃数人。西太后寿近古稀,望去不过如四十许人,衣裳华丽,珠锦辉煌。皇后、瑾妃也装束如天仙一般,纷白黛绿,长袖轻裾,头上所戴的珠宝,统是光耀夺目,秀美绝伦。独光绪帝面带愁容,冠服亦都晦暗。潜龙勿用。道旁观者如堵。西太后有说有笑,毫不拘束;皇后以下统是面带欢容。所难堪者,独一光绪帝耳。一路行来,已入河南,豫抚松寿早派员在边境迎接,西太后慰劳有加。就是沿途一带的地方官,敬谨迎送,也均蒙太后嘉奖。独李莲英以下诸阉寺,乘机勒索,借势呼叱,总叫餍他所欲,方无意外纠缠。地方官敢怒不敢言,没奈何把官囊私蓄尽行供奉。后来仍向百姓取偿,故国家大患莫若阉人。
既到开封,由豫抚松寿迎入。请过圣安,并奏报全权大臣李鸿章出缺。西太后讶道:“数日前尚有奏陈,谁知竟尔谢世。” 松寿道:“京电于今日始到,料知慈驾必来,所以入城面奏。”西太后流泪道:“这次和议,也亏他竭力斡旋。目前大端虽定,细事未了。天何不假他一二年,令他办理就绪呢?”这却是平心之论。 当下命随扈大臣,拟定谕旨,赠李鸿章为太傅,晋封一等侯爵, 入祀贤良祠,子经述袭封。寻复予谥文忠,除各省曾经建功地方许立专祠外,并立专祠于京师。汉员邀此重典,也算是不多得了。了李一生。是时王文韶已早返京,京中资格,算他最老,便令他署理全权大臣;又因李鸿章生前曾保荐袁世凯才可大用,命署理直隶总督。
自是准满汉通婚;命编纂中西律列;定学堂、选举,鼓励章程。派张百熙为管学大臣,吴汝纶为大学堂总教习,令王文韶充督办路矿大臣,瞿鸿玑充会办大臣,袁世凯充督办商务大臣,张之洞暨伍廷芳充会办大臣。各道上谕,联翩而下。又命奕劻、王文韶与驻京俄使雷萨尔商议,订交收东三省条约。为 这一件事交涉,又惹起一大战衅来。小子有诗叹道:
国威荡尽已无余,慎尔邦交尚患疏。
怪底腐奴太不谅,谬伸螳斧欲挡车。
毕竟东三省交涉,为何而起,且看下回便知。
前半回详叙情形,与上文出狩时,大不相同。安即忘危,乐不毖患,是欲其力惩前辙,一除宿弊,不待智者而已知其难矣。在西太后之意, 以为外人可以利诱,可以色取,因思极五饵三表之术,为挽回友谊之计。 不知西汉之世,朔方只有匈奴,汉室尚称全盛,贾长沙之五饵三表,言或可行,而当时犹有议其非计者;近则环球列国,犬牙相峙,方百出其谋以伺我,岂五饵三表所得而笼络之?是本原固已大误矣。至若维新之诏再下, 所行犹是康梁之旧,而谕旨中必欲顾全体面,使国人知此次变法,与前日异趋。吾谁欺?欺人乎?欺己乎?要之西太后之心,一不肯认错而已。惟不肯认错,乃真成为大错。
第三十三回 两全权与俄订约 二慧女随母入宫
却说东三省的交涉,也因拳匪而起。当拳匪四扰时,俄兵入黑龙江境,欲假道省会,直通至哈尔滨,保护满洲铁路。黑龙江将军寿山不许,厉兵秣马以待。俄人分道攻入,击毙副都统凤翔,并将中俄交界的屯驻旗人,统驱入黑龙江中,做了漂流之鬼。那时俄人声势越盛,直指黑龙江省城。寿山无计可施, 服药自尽,妻子亦皆殉难。俄人又转入奉天。将军增祺那里还敢阻挡,忙出城去迎俄兵。俄兵算不去难为他,只教他服从命令。俄政府闻关东得手,遂日夕运兵过来,不到几月竟增至十八万人。已视同外府了。至北京议和,俄使独提出东三省,谓与中国有特别关系,须由中俄自行订约。各国也莫名其妙,听他提出另议。他遂首倡撤兵,示好清廷。一面胁迫将军增祺,另订东三省条约,各系交还,暗实侵占。增祺咨照李鸿章,鸿章与驻京俄使交涉,俄使坚不肯让,硬要鸿章签押。鸿章此时已心殚力疲,染了重病,俄使尚日至榻前催促签字。不料字未签就,命已催归,好似一道催命符。因将此议搁起。后来江督刘坤一、 鄂督张之洞,联集东南士绅,力争此事。日本也纠合英、美两国,从旁力阻。俄人恐众怒难犯,一时也未敢强迫。到光绪二十八年方订了条约四款:(一〉勘定疆界,(二)保护人民, (三)整顿防务,(四)兴办铁路。所有东三省的俄兵,分三期撤退,每期以六个月为限。第一期撤盛京西南段至辽河,第二期撤盛京东北段并吉林全省,第三期撤退黑龙江省。约既定,复将山海关的铁路交还中国,也由俄使雷萨尔与全权大臣奕劻、王文韶交接。看官试想,这奕劻、王文韶两人,并不闻是外交能手,远不若仪、秦,近不逮曾、薛,如何虎狼强俄,竟被他折服呢? 他两人因办事顺手,非常欢悦;就是这位老太后,还道是自己才具,把一片假殷勤,哄得外人心悦诚服,东三省如约撖兵,山海关立时交路,竟没有意外纠葛,从此可高枕无忧了。只顾目前不顾日后。清廷王大臣又是歌舞承平,颂扬功德,一些儿没有防备。独东邻的扶桑三岛,很是注目,暗想俄人何故这般和平,莫非其中阴怀叵测,将来辽东属俄,于自己大有不利,遂隐隐的练兵筹饷,准备与俄人对垒。自己睡在鼓中,反要外人留意,煞是可愧。后来日俄一役,就从这里埋根。.99lib?
小子就时事编次,因清宫尚有遗闻,只好把俄事暂搁,先叙述一段清宫历史。西太后回銮以后,宫中少了好几位心腹:醇王福晋已是早世,端王福晋同戍新疆,荣禄福晋又已病逝,莲英妹子也去嫁人,只有一位荣寿公主,尚出入禁闼,承值宫中。 再回应二十一回。但公主素性秉正,平时力持大局,侃侃直谈。西太后虽视若养女,恰也有些顾忌。瑾、珍二妃与公主有姻娅谊,珍妃枉死,公主尝有后言。就是光绪帝被禁瀛台,中外喧传废立,公主亦曾密白太后,不应废帝,致遭物议。西太后意遂中沮。公主又力劝宫中撙节,勉济时艰,凡皇后以下偶或滥费,即予匡正。会西太后制一锦衣,色料俱美,价值亦昂,心中很是欣慰,但密语近侍,不可使公主预闻,不料公主已曾察觉。某日入宫请安,从容向太后道:“臣女于某处见锦衣一袭,材料、颜色可称绝品,拟购制进御。无如我朝祖制,向崇俭德,圣母上承祖训,必不喜此华装艳服,所以作为罢论了。”西太后嘿然不答。 待公主退后,语左右道:“我曾与汝等言,勿使彼闻,如何复被她知晓?”左右答称:“谨遵懿旨,不敢他泄。”西太后勃然道:“如果你等没有多说,公主宁有此语么?”言下很是怏怏。所以面子上似爱着公主,意中恰有些芥蒂。
适驻法使臣裕庚归国,入宫朝见。西太后询及法国政治,裕庚据实奏陈。西太后又问道:“闻你有两个女儿,生得甚是聪隽。现你又带往外洋,想于中外文字,总可通晓。明日可叫她入宫, 我恰要赏识一面哩 !”裕庚奏道:“奴才原有二女,现在年龄尚稚,恐朝见太后,未娴礼节,还求慈躬格外宽恕。”西太后道: “我却不拘定一切礼仪,你若因女儿年轻,叫她妈带了进来便好。”裕庚才遵旨出宫。
翌晨,裕太太带着二女,入宫进见。那二女长名德菱,次名龙菱,妙年韶秀,才貌兼全,这次因懿旨特召,越打扮得花团锦族,玉润珠明。唯秀媚中另具一种英采,与寻常一般宦家闺秀,文俗不同。究竟游历外洋,见多识广,不似那深闺坐守,专从调脂抹粉上着想,自掩丰韵。 因此举止冲雅,自然落落大 方。为有才有色的女子特别写照。既到宁寿宫,即有小太监前来迎迓,请她娘儿三人入门。门左有一耳房,即由小太监导入,小坐片刻。室中所列桌椅,统是红木紫檀,上铺红缎垫子,映入德菱姊妹眼帘,似乎未能免俗。小太监等先奉香茗,裕太太等略略沾唇,就从衣袋中取出银票一页,作为赏賜,小太监等欢颜道谢。旋又来了宫婢四名,执着牛奶、饽饽等物,交与裕太太等,说是奉太后特赐。裕太太挈着两女,谢过了恩,方敢领受。宫婢又道:“老佛爷就要召见,太太们少待片时便了。”言毕自去。壁上钟声,正当当的敲了六下,过数分钟,又有宫监出来,请她三人入内,裕太太等方随了进去。绕过游廊,便是七大间深院。院门里面,立着两位宫眷,乃是礼王世铎及庆王奕劻的女儿。裕太太便上前请安,又命两女道:“这两位统是郡主,你们须敬谨行礼。”两姊妹请过双安,二郡主笑对裕太太道, “好一对粉妆玉琢的女娇娃。”裕太太正在鸣谦,又有两位半老佳人移步出来。为首的笑吟吟道:“裕太太带女入朝,也算是一番佳话了。”裕太太忙趋前数步,跪将下去,两女亦随跪一旁。 两人齐声道着“少礼”,并亲手搀扶她母女起来。裕太太又嘱咐两女,指着为首的道:“这位是长公主。”又指着随后的道:“这位是当今皇后。”两女竦然起敬。瞧着两人装束,大致相似,只皇后服饰较为华丽,头上戴着一枝金凤凰。皇后笑容可掬道:“难得你这个老人家,生成一对好女儿,这么俊,那么俏,怕不是仙子下凡么!”那有许多仙子肯下凡尘!裕太太未及答言,忽来了李总管莲英。他戴着红顶孔雀翎,穿着一品公服,大着步行入院中,向着裕太太道:“老佛爷要召见了,快随我到正殿去。”裕太太领着两女,随着李总管再向里面进去。行过一座院落,才至殿门。皇后、公主及二郡主,也一同进来。先入殿中,站立两旁,俟太后出来。不一刻,那位雍容华贵的老佛爷出了殿,登上宝座。李莲英即带她母女入殿,行过三跪九叩礼。西太后宣旨平身,母女谢了恩,才敢起立。不意西太后已离座下来,裕太太也移步上迎。西太后道:“教你两个女孩儿不要畏缩,我好仔细端详哩。”说着便走前一步,两手挽着两女左顾右盼。好一歇,方笑语裕太太道:“我瞧这两人模样都是秀慧,但阿姊尤胜妹子。我此刻正少女侍,这两个好女儿,不如让给我吧。”裕太太又跪下道:“圣母厚恩,赐及臣女,便是这二女孩有福了。”此时二女亦思跪下。西太后道:“不必!不必!你两人肯晨夕侍我, 比跪叩好得多了。”又顾裕太太道:“你也不必多礼,你起来。我想母女情谊,不便相离,如叫你二女在宫,你为娘的能无挂念? 此后你也好时常进来,一切礼节,概从简便。况现在宫眷们统叫我作老祖宗,你们也以老祖宗呼我便了。”言至此,光绪帝也踱入殿中。西太后复引裕太太们,觐见光绪帝。裕太太及二女行过了礼。西太后道:“时已不早了,我们临朝去吧。”李莲英跪称舆已备齐,请老佛上舆。西太后点首,挈了光绪帝,步出殿门,皇后以下皆跪送。西太后上舆时,复顾裕太太道:“你们娘儿三人不要出去,我下朝后还要与你们细叙哩!”又语皇后等人道:“你们领她随便游玩,不要去拘束她。”大家唯唯奉命。西太后乘舆前行,光绪帝及李莲英等后随,统至朝堂去讫。
皇后等起立后,遂邀同裕太太等入坤宁官,分案列坐。皇后把外洋风俗人情,略加研诘,由裕太太略述一遍。忽有一人问道:“我闻外洋的风俗,与中国大是不同。凡进筵宴,男女杂坐,不避嫌疑,还有什么跳舞会,并非自己眷属,乃一男一女, 可以对舞,抱腰握手,非常媟亵。这样俗尚,还说是如何文明, 我却很觉他野蛮呢!”裕太太道:“外国礼教原是不及我国,不过他艺术优长,所以自号文明。”龙菱恰耐不住道:“这也不可一例论的。他们筵宴的时光,虽是男女同坐,亦属左右分开。就是跳舞会中,男女对舞,亦不常见。就使有这种情状,也必有特别关系,并不是一味乱扯呢。从前我国出使大臣,到了欧美,往往闹成笑柄。一则因礼俗不同,一则因吾国人亦有短处。”说至此,裕太太忙出言截住道:“你小小年纪,住欧洲只两三年, 便唠唠叨叨的说个不休。我国礼教,冠绝五洲,就如格格的冰清玉洁,也是服膺圣训,不屑逾闲的好处。小女孩懂得什么。” 裕太太究竟老成,所以处处顾到。看官!这裕太太所说的话,明明是有意斡旋。因评议西俗的宫眷,乃是庆王奕劻的女儿,排行第四,宫中称他四格格。格格乃是满语,即汉文所谓郡主。四格格青年守孀,裕太太素来知道,所以把龙菱的辩议,从中阻住, 免致呕动四格格。龙菱被母亲训斥,弄得哑口无言,把粉颈垂了下去。四格格恰触起悲情,眼眶中含住了泪,几乎要坠下来。 就是旁坐的荣寿公主,也未免叹息数声。当下四座无言。裕太太心中恐又未免自嫌唐突。皇后觉静寂无味,复向龙菱道:“你说我国使臣前时多闹成笑柄,何不讲几件故事,一消岑寂呢!”龙菱闻着,仍然红涨了脸不发一语。到底不脱儿女常态。裕太太道:“你前时横生议论,现在皇后要你讲谈,你为何变作反舌无声?” 皇后嫣然一笑,大家倒也陪笑起来。德菱忙从旁接口道:“种种传闻,也不知是真是假,不过外人作为笑谈。今承皇后下问,愿据所闻上陈。”措词甚婉,乃妹固不逮多矣。皇后道:“你快讲来!” 德菱道:“从前有一位驻美公使,避暑至法。适法国某公爵夫人开筵邀客,驻法钦使为他介绍入席。第一盘是汤,乃是西餐中常例。汤毕,厨役捧了一大盘鱼出来敬客,香味扑鼻。主人先演说这鱼出处如何难得,厨司烹调如何可口,座客咸思下尝。仆人指导厨役捧鱼先敬驻美公使,以鱼首近手侧,令他取鱼。他还没有觉得,喉中适有痰壅,咳嗽一声,回首欲吐于地,孰意不偏不倚正落在鱼盘中。顿时脚忙手乱,欲去掬痰。那厨役大声呼叱,竟捧盘而返。”说至此,大家都评论起来,说这个公使也太觉冒失了。德菱又道,“他亦自觉莽撞,逃席竟去,连驻法钦使也很是怀惭哩!”皇后道:“此外有无新闻?”德菱道:“还有一个驻法公使,初莅法国,包定火车头等厢房一间。到夜半时,公使忽患腹泻,不及登厕,弄得淋漓满裤。公使一时性急, 竟用指甲剔去粪迹,随处乱弹,满房统是粪点。会参赞醒来,公使以告,参赞知西人好洁,忙自解下衣,令公使易去秽裤,掷出车外。又取他物,将各处粪点揩净,方免痕迹。两人忙乱了一宵,亏得包定一间厢房,不使外人闻知,否则外人要加呵逐了。”荣寿公主道:“中国人不爱洁净,恰是极大坏处。”德菱道: “龌龊还是小事,外人还讥诮我国钦使要作盗贼呢!”荣寿公主道:“是否崔国胭故事。”德菱道:“他的家眷曾窃西国酒馆的手巾,被西人搜出,登报糟蹋,崔因此被谴。这是中外共闻的。他在英国时,他的夫人还为他全馆上下诸人洗衣,索取洗资。正是要钱的了不得。一日,使馆门前悬着几条白色长带,随风飘飏。英人还道使馆中有什么丧事,谴人来问。使馆中人答言没有。来人指门外白带道:‘何故悬此?’使馆中人方才觉得,忙将白带收入,只是不好实告,支吾对付便了。”皇后道:“白带何用?”我亦要问。德菱忍不住要笑,勉强熬着道:“乃是他馆中妇女裹脚带。”一语甫毕,全座都哄堂起来,确是好笑。德菱复道:“即如跳舞会事,也闹过一场笑语。李钦差伯爷出使日本,有随员査益甫,素来放荡不羁。一日某处开跳舞会,査亦与座。见一西人送茶与西妇,他也贸然送给一盘。西妇与查素不相识,因见是中国官员,勉强接受。不意西妇伸手来接,査又缩手不与, 西妇大笑而去。及跳舞时,査一人独自乱跳,西人相率捧腹,他还自鸣得意呢?还有横滨领事黎某,与学生监督林某,随着驻日钦使,同赴日皇宴会。他两人怕食西餐,只把水果吃了数枚。 水果中柿子最多,两人信手乱剥,弄得狼藉不堪,惹人厌恨。宴毕逛园,因坐椅不多,惟妇女得有座位。有一妇方起身接物,二人即乘她后面,拖椅自坐。妇未及知,背身返座,竟致倾跌,险些儿闹出事来。”大家听到此语,又哄堂一笑。皇后道:“你父亲曾出使日本,所以东洋笑话,也听着几条。”补叙裕庚使日本事。 德菱应声称“是”。荣寿公主道:“使才原不易得,中国又是新近遣使。数年前盈廷王大臣,还目使臣为汉奸,大家都不思出去,怪不得有此笑柄。”德菱道:“如曾、薛二公恰是中外倾慕 的。”荣寿公主道:“那是绝无仅有的了。就是你父亲使日、使法,也好算不辱君命呢!”德菱正待答言,忽有宫监入报,老佛爷退朝回宫了。皇后等陆续起身,均往宁寿宫请安。藏书网
适值西太后驾到,大家行过了礼,西太后便问裕太太道:“你们曾否闲逛?”裕太太答云“未曾。”西太后道:“差不多有三四小时,你们同在那里?”皇后代奏道:“在坤宁宫闲谈。”西太后道:“好!好!你们也好腹饥了。”随命李莲英道:“快饬宫监去取茶点来。”须臾,由宫监进呈御点,西太后分赐诸人,大家饱啖一顿,又各喝过了茶。西太后随问二女道,“你们通几国语言?”德菱道:“略谙几句法文及几句英语。”西太后道:“好极.99lib.t>了!条约中多用法文,应酬中多用英语。既通这两国语言文字,可在我处充个翻译。明天我就叫你当这个差使哩!”德菱道:“老祖宗恩典,赏婢子这个差使,那有不思报效之理。但婢子年幼无知,倘一时办错,反致辜负慈恩,恳请老祖宗收回成命。” 西太后道:“你不必过谦,我自有定夺。今朝还没有委你这差,你且侍我吃过午膳,我同你娘儿三人,往颐和园听戏去。”德菱不敢再言,唯跪下谢赏听戏恩,裕太太率着龙菱也一同跪着。西太后喜道:“起来!起来!你们总要行这礼节,我也觉得厌烦呢。” 又命李莲英道:“你去取三个白玉戒指,赐她母女三人。”莲英入内检出,呈与西太后,由西太后亲手赏给。裕太太复又谢了恩。又过一小时许,宫监进呈午膳。西太后端然上座,命裕太太母女伴食。清宫旧例:侍食太后前,只好立着,不能就座。裕太太懂这规矩,谢恩后,就率二女站着吃饭。
饭毕,西太后饮过香茗,吸过香烟,即命李莲英道:“我们往颐和园听戏去。”正是:
几经世变忘前辙,犹是承平谱乐声。
欲知以后情事,容待下回分解。
中国外文之棘手,莫若清季。虽有仪、秦之辩,随、陆之才,而无国力为之后盾,徒借三寸不烂之舌,欲折冲于樽俎间,盖亦难矣。况国际之大势未谙,专对之口才又绌,顾欲办理如意,无逆吾命,试思外人何爱于我,乃肯就我范围乎?言甘者心必苦,棘手可虑,顺手愈可虑。顾朝野上下, 狃于目前,不复振作,西太后亦安乐如故,徒欲得内外舌人,为联络交谊之计。外交之道,宁在于此?本回复借德菱口中,叙及使臣笑谈,言有由来,事原确凿,不必果为德菱言,亦何妨借作德菱言。观此已可知当时外交之大概,不必深究利弊也。
第三十四回 中戏迷详究声歌 讲新学兼陈政法
却说西太后命赴颐和园,裕太太母女三人,原是遵旨随去,就是皇后以下诸宫眷,也一律随行。大小轿子,依次出城,一路行去,约历三小时,才到园门。西太后乘舆径入,皇后以下,统在门首降舆,鱼贯而进。园内承值的人,左右分站,肃静无哗。大家直入乐善堂,见西太后正在降舆,由众人簇拥进去,皇后等随步而入。俟西太后入座,请安行礼,各遵常例。嗣复由西太后赐给茶点,彼此饱德。西太后便道:“我们去听戏吧。”李莲英请太后出乘露舆。西太后道:“今日天色晴朗,颐乐殿又是很近,不妨步行。”于是西太后在前,大众在后,从殿右越将过去,不过数十步,就至德和门,应上文第十九回。耳边已听得鼓乐悠扬,笙簧杂遝。
一入了门,便见剧场在望,三层舞台,翼然高耸。其下层是演戏处,中一层是布景处,最上一层是扮戏处。台上正在开幕,西太后入殿就座。伶人亦上殿碰头,跪请点戏。西太后问道:“今日谭老板来未?”伶人答道:“老板过歇就到。”西太后道:“好极,想来演压台戏了。”伶人道:“今日闻老佛爷驾到,所以谭老板拟来供奉。”西太后道:“难为他。此外尚有何等脚色?”伶人道:“现如杨小楼、王楞仙、龚云甫、王瑶卿、陈德林、田桂凤、金秀山、德珺如、王长林、郎德山等,统已到齐。” 西太后道:“名伶毕集,定有可观。你去传我命令,叫各人自演拿手戏,不必由我特选。待谭老板来,我与他自行问话。”伶人叩首而去,西太后顾德菱姊妹道:“你两人未曾到此听戏,今日初次到来,即遇谭老板登台,也可谓有眼福了。”德菱姊妹同声道:“谢老佛爷慈恩。”西太后复语道:“你两人不妨旁坐。”两人口称不敢。西太后道:“我叫你们旁坐,就坐不妨。”两人口称谢恩,仍然站着。西太后向后一顾,见皇后以下,统站在后面,便道:“你们统就座吧,让她姐妹亦可坐得。”大众统遵旨谢恩,一律坐下。只德菱姊妹,未识谭伶如何名角,连太后都叫他老板,私自问他母亲。裕太太道:“便是谭叫天。”德菱姊妹仍是莫名其妙,不意已被西太后闻知,便顾德菱姊妹道:“他姓谭名鑫培,湖北人,是近日伶界中巨擘,都人称他为伶界大王呢?”名士不若名伶,又为清季一叹!德菱姊妹均应了一个“是”字。于是大众敛气屏息,统注意戏台歌舞。先演了杨小楼的长坂坡,次演了德珺如的岳家庄,又次演了龚云甫的钓金龟。
三出戏已将下场,谭老板尚未见到。西太后道:“谭老板的身价也太重了,天已薄暮,为什么他尚未来?”正说着,见有一戏子下台进来,年约五十许,面色黄瘦,皱纹很多,只颏下尚不留须,登了殿向西太后跪叩。西太后大喜道:“你来了。我望眼将穿呢!”那人跪禀道:“午后才知老佛爷驾临,所以到此较迟。”西太后笑道:“你无非具着烟霞癖,一时还没有过瘾罗!我也晓得你的脾气。你快起来,上台去演出盗魂铃,叫郎德山做你配角,扮演小猪。”说至此,旁指德菱姊妹道:“这两个大姑娘,从外洋游历归来,还没有看过你的演戏。像你这等名角,演了一出好戏,俾她赏识,也不算是辱没你。”那人唯唯趋出。看官不必细问,便可知是谭老板叫天。有顷,龚云甫下台,谭叫天扮着猪八戒,郎德山扮小猪,粉面登场。做工之妙,不消细说,中唱梆子腔一段,一字一唱,一唱一转,一转一音,词调激越,声韵苍凉。西太后非常称赏,按着戏中的板眼,用手拍案,作为过板。描摹逼真。等到老谭唱毕,方定了神,旁语德菱姊妹道:“戏中情节你可懂得么?”德菱答称:“懂得。”西太后道:“你虽知戏中情节,未必知戏中腔调。这戏内有二段梆子腔,不但唱着的戏子,要提足喉音,字字着实,就是拉弦、敲板的人,也须讲究五声六律,方能得心应手,按腔合拍。即如老谭上台,配角原是不肯苟且。就是台后的弦师鼓板,闻他也一一 拣过。他前时曾对我说明,拉弦的叫作梅大锁,打板的叫作李五,必要他两人帮助,老谭才能唱好这梆子腔呢。”你是主持国事的太后,为何不研究政治,却研究戏调。随又语李莲英道:“郎伶扮做小猪,为何他不作猪声,恰作羊声呢?”可见她处处留意。莲英一时不能回答,寻忽大悟道:“老佛爷,他是信奉回教的。”西太后笑着道:“怪他不得。”bbr>藏书网
又过数分钟,天色昏黑,戏亦闭幕。西太后挈着众人,暂入休憩室,并宣召谭、郎两伶进见。等到谭、郎两人进来,太监等已呈上果点。西太后问太监道:“尚有么?”太监答一 “有”字。西太后道:“你都去取了出来。今日演戏的伶人,多肯出力,我要一例赐食呢!”太监去讫。此时谭、郎二伶一同跪着。西太后道:“你们起来。所有演戏诸名伶,由你们去召他进来。”两人奉命出去。不一刻,各伶人依次进见,黑压压的跪在一地,陆续碰头讫。太监数人,搬进饽饽等物罗列桌上。西太后嘱李莲英道:“你去散给各伶,每人给饽饽五枚,叫他们就此食下。”莲英应旨分讫。各伶相率跪食,只郎德山受了饽饽,并不入口。西太后问道:“你何故不食?”郎德山答道:“腹痛忌荤。” 西太后憬然道:“我又失记了,饽饽内大约裹着猪肉。”随语太监道:“下次去嘱庖厨,饽饽内可夹裹羊肉,免得他们忌口哩。” 各伶食罢,谢恩去讫。
西太后道:“我们要食晚膳了,果点可一律撤去。”语毕,便携着德菱手,并肩行走,返入乐寿堂。这是太后非常宠爱,特别赐恩。德菱亦格外起敬。返室后,西太后又语德菱道:“我生平最爱看戏。古今来成败得失,及人世间悲欢离合,均可借戏中传出,很容易感动人情。只演戏的优伶,必须声容、台步,般般周到,色色完全,方可醒目。从前伶园名角,要推程长庚。程善唱老生,实则各项脚色,无不擅长。他做三庆部班长时,与善演青衫的喜禄偶有口角,次日排青衫戏,喜禄故意托病不肯登台,程遂自扮青衫登场演唱,不亚喜禄,由是声名益噪。今则长庚已逝,大名要算谭叫天。他的做工能独得神似,扮什么便似什么,所以喜怒哀乐无不中节。他的唱工能把牙音、齿音、喉音,一一清晰,又能将平、上、去、入四声,字字咬清,妙在纯任自然,绝不牵强。昂首一鸣,声入云际,罄喉一控,万斛潮来,可髙可低,可抑可扬,可狭可广,可急可缓,这正所谓神乎其技呢!”谭叫天固擅绝技,西太后亦算知音,但与国家政治毫无干涉,为之奈何?德菱只连声称“是”。未几晚膳,由西太后命她侍食,如午膳例。
膳毕,西太后语德菱道:“今日已是黄昏,不及入城。你母女三人,可在园中寓宿。明日你返了家,检点几套衣服,携带入园,便好来做宫眷。你妈、你妹也一同来此,免你冷静,此外如被铺等物,以及一切妆具,这里都有,不消另备了。”德菱母女免不得照例谢恩。西太后复起立道:“这殿左首有三间静室,颇觉清雅,你母女三人住此最好。来,来,我引你们先去一瞧吧。”此时电灯四映,光同白昼,西太后带着她娘儿们,越过左厢,绕出重廊,即见有三间精舍,窗户都砌着玻璃,玲珑剔透, 巧夺天工。既入门,由西太后领视一周。床铺、桌椅,均已陈设整齐,四壁悬着书画,多是西太后御笔。西太后指示德菱道:“这等统是我暇时亲笔,你道如何?”德菱道:“老祖宗聪明天授,所以擅此神笔。”西太后道:“生而知之的圣人世上是罕有的,我也是学出来呢!我少时颇喜翰墨,入宫后所藏的书画帖,很是不少,我便闲中消遣,拣着笔气相像的,日夕摹仿,渐渐的也能书画。似你秀外慧中,若能留心学着,也容易成功哩!”德菱道:“全仗老祖宗教训。”西太后道:“师友也是要紧的。数年前,我归政皇上,整日在园,没有什么事情,我想与宫眷们讲谈书画。无如她们统不谙此道,仿佛对牛弹琴。我想中国很大,总有几个能书画的妇女。我便降旨令各省访求,可巧四川有个官眷缪氏,工绘能书,由川吏驿送来京。召见时当面试着,她绘的花鸟很是精工,楷法虽逊,恰亦楚楚可观。只她已是个嫠妇,年亦将近五十。其夫仕蜀,死后宦囊萧涩,我怜她才妇薄命,畀她月俸二百金,免她跪拜。她与我平时谈话,颇得画中三昧,我恰得益不少。嗣闻她儿子已领乡荐,我复叫她捐个内阁中书。可惜她身弱多病,不便久住此间;我又因康梁构逆,再出听政,无心及此,便令她回籍去了。现在她的存没我亦未令査闻,只她的笔墨到留着不少,有时还与我作代笔呢?”西太后是好胜的人,要缪氏作代笔,谅必技出己右。裕太太插嘴道:“是否即缪太太?”西太后道:“是她。你是否会见过的?”裕太太道:“未曾会过,只她的手迹恰看见过的,她款中曾署着素筠二字。”西太后点首。借此叙入缪素筠事,亦是一篇掌故。随又问道:“这房间好住不好住?”裕太太等齐声称好。西太后复引她出来,又至乐善堂,并另饬宫女道:“那殿左三间的房屋,已令裕太太母女居住。房内尚缺妆具等物,应与她赶紧备齐。”宫女应声出去。西太后入寝室,裕太太等随了进去,又谈了数语,已是十句钟,西太后道:“你们也好乏了,去睡吧!”裕太太等遵旨,请了晚安。当有宫女导着,出了寝官,行往卧处,卸装就寝。一宵无话。
次日起身,至乐寿堂请过早安,便叩头告别。西太后吩咐道:“你们赶快进来,早则两日,迟则三日,免我挂念。”裕太太等应着。西太后道:“你们曾吃过早点么?”裕太太答称尚未。西太后道,“既如此,你们在这里吃过早餐。此后进园,要什么吃,尽可着宫监侍女到御厨中去携取。倘若她们迟误,告诉我知道好了。”裕太太连声“遵旨”。未几,侍着西太后早膳。膳罢,又歇了片刻,方起身告辞。西太后道:“不要忙,这里有苏杭贡缎,赏你们几匹,好带回去做点衣服。”裕太太等跪下道:“慈恩高厚,如何图报?只得永远感恩,长镌心版。”西太后不待说完,便道:“我爱着你两个女孩子,赏她几件衣料,也不算什么厚恩。”便召进李莲英,命他取出贡缎六匹,由西太后亲自验过,随叫宫监三人捧着,送裕太太母女出园。裕太太等碰过了头,就别了西太后,并至皇后及各宫眷处辞了行。皇后等俱有例赏,均着宫监携送出门。到了园门外,三乘大轿已经候着,各宫监们均将赐物交代。裕太太因赐物不便轻亵,复命舆夫另添一乘大轿,把赐物装在轿中。一面复取出银票数页,分给宫监。宫监们都道了谢,候三人上舆,欢天喜地的回去了。总教银子回话。裕太太令装载赐物的轿子当先抬行,娘儿三人的轿子随后,取道回家。
由裕庚接着,裕太太等下了舆。先将赐物取出,交与裕庚,裕庚恭恭敬敬的捧入大厅,供在当中,自己也行三叩首礼,随取了银票,赏给舆夫。这舆夫本系园役,不能照外人开发,自然给资从优,舆夫亦欢谢去讫。看官,你道裕太太母女们这次召见,及入园一宿,吃着、坐着、卧着,都蒙西太后特赐,她还花费了千百两银子。怪不得疆吏入觐,部中有费,殿中有费,宫中有费,园中有费,还有一班亲贵又要去孝敬他,一掷数万,才得出京。他们做官的人,那里来许多家资,自然去刻剥百姓,一半入宦槖,一半作消费。所以到了清季,合京内外无数官员,没有一个清廉,都是棺材里伸手,死要金钱哩。慨乎言之。
闲文少表。且说裕庚资遣舆夫,入内与妻女叙谈。裕太太便把面承的懿旨,述了一遍。裕庚道:“老佛爷既爱怜两个女儿,你便带她过去。且懿旨也不好有违的。”裕太太道:“老祖宗只限期两日。家中内务颇繁,我又不能不去,这便怎处?”裕庚道:“不妨事的。我出使回来,一时总没有要差,在家时多,一切仆婢人等,我也会指挥的。”裕太太方才无言。休息一宵,次日即将应着的衣服,及应用的物品,检出数件,贮好箱笼,忙碌了―整日,才得收拾妥当。
次日,娘儿三人,带着箱笼等件,又乘舆入园,叩见西太后。适值西太后亲览奏折,便问德菱道:“你来得正好,你中国文字想亦知道的?”德菱应声称“是”。西太后挽着德菱手,叫她站在左侧,把各奏折取与她瞧。德菱瞧着,多是关系学务的奏章。西太后复问道:“外洋的学术究竟如何?”德菱是经过游历的人,识见颇是明达,想趁这机会,劝西太后力行新政,此女见识,颇高出满人。随即答道:“近来外国文明,全仗这学术哩。” 西太后道:“有什么学术比我国见长?”德菱道:“农有农学,工有工学,商有商学,兵有兵学,此外如声学、光学、化学、电学,以及一切机械学、物质学、生理学、天文地舆学,无一不备,无一不精,就是法律学、政治学,也是日有发明。所以有此富强呢!”西太后道:“近日京内外各奏折,都说要注重新学,资遣学生出洋。据你说来,这事也是要紧么?”德菱道:“取他人的长处,补我国的短处,也是自强的基础。请老祖宗降旨施行。”西太后便提起笔来,就小笺中,写了一行,系命各省挑选学生,派往西洋各国,讲求专门学业。写毕,又语德菱道:“你也是个满族女子,有此开通,总算难得。我记得数年前,大学士倭仁力崇理学,把西学批得一钱不值。目今看来,实太不通时务。我们皇族中人,今日还是迂拘的多,明通的少。我也想令亲贵子弟出洋留学,增点知识呢!”德菱道:“老祖宗这么想着,确是皇族中的幸福了。”西太后又道:“庠序学校的制度, 中国古时本是有的,想与欧美各学堂大致相似。后世始尚科举,传至明朝,复用八股取士,看来八股实是无用,我已降旨废去,改试策论。惟科举积习,一时难返,只好慢慢儿革除吧。”说毕,便把写好的谕旨,交李莲英递将出去,令军机如旨颁发。寻复语德菱道:“你说西国有法律学,究属如何?”德菱道:“西国法律不止一端。即如刑律一门,比中国宽仁不少。他们最重刑律,莫如枪毙。此外如羁禁的犯人,也好好儿待他,不过罚他工役,所得工资,公私兼济,恰是情法两尽呢!”西太后道:“现在王大臣章奏,也是这般说,要我参用西律,改定刑章。我想凌迟、枭首等刑,确是残酷。我朝入关,不过仿用明制,相沿未改,其实也非列祖列宗的本心。我已决计停废,此后用刑,以斩决为止,也算是宽仁的了。”德菱又道:“外人不用刑讯。凡有审鞫等件,总教搜集证据,证据完全,便好判决。我国官吏,往往不问曲直,妄用刑具,三木之下,何求不得?老祖宗很是仁慈,还恳停止刑讯,嘉惠民生,这也是浩荡的皇恩。”可见女子不可无学,满人中有德菱,可称翘楚。西太后略略点首,随问裕太太道:“你们有无物件带来?”裕太太道:“有箱笼几件。”西太后道:“交过宫监没有?”裕太太道:“已交过了。”西太后道:“你们前日来园,只听了一会子戏,园中景色想没有逛过,我教宫眷们引去一逛如何?”裕太太道:“正要去谒见皇后及公主、郡主等。”西太后道:“不必!我着人去召她来。”言下便有宫女应命。不一时皇后以下统冉冉进来,与裕太太母女们见过了礼。她们正拟奉旨逛园,不料李莲英回来奏报,说是江督刘坤一出缺了。西太后不禁怅怅道:“这也可惜。”江督刘坤一有功人民,故载其逝世。小子有诗咏刘公道:藏书网
帝座倾危仗力争,东南保障又成城。
晚清疆吏多庸鄙,肝胆如公算竭诚。
未知刘坤一得邀赐恤否,且待下回续叙。
嗜戏亦常人恒情,惟西太后不宜嗜戏。西太后身握大权,日理万机且不暇,安得日夕听戏,置国政于不问耶?况以嗜戏故,宠遇名伶,受觐赐食,视名伶不啻王公。昔人谓羞与哙伍,屠狗英雄,名公卿犹耻与列,况伶人乎?至讲论政学一段,看似西太后究心新法,实则为德菱增一身分。著书人恶顽固,喜明通,故前于端、刚辈多恨词,而此于德菱女士多褒词,且借口发议,无一语无来历,不得仅仅以小说目之。
第三十五回 勃夫人入觐开盛宴 荣中堂弃世上遗言
却说西太后正惋惜江督,军机大臣亦即进见,呈上江督刘坤一遗折。西太后瞧毕,便道:“刘坤一平粤有功,其后历任疆圻,亦无大过,拳乱时保护东南,近年更参议国际交涉,好算一个社稷臣。你们去从优议恤,并一切封赠予谥的典礼,拟定进呈,候我酌夺。”军机大臣遵旨退出。西太后又自叹道:“老成凋谢,也关系国家命脉。江督一缺,任大责重,看来只好调张之洞去。”言毕,见裕太太等尚站立一旁,便道:“你们何不去逛园?”又命两郡主道:“你引她去逛一会子。”裕太太及郡主等各遵旨去讫。过一小时,军机即拟定谕旨,呈入慈览。拟追封刘坤一为一等男,晋封太傅。谥法拟定数条,由西太后圈出 “忠诚” 二字,遗缺由张之洞调署。随即发出。转瞬间日已晌午,裕太太等回来。西太后问德菱道:“园中景色可好么?”德菱答称“很好”。西太后道:“现在将交冬季,草木已是凋零,比春夏时已减色了。现在将要午膳,你们回房休息。开饭时当由宫女送来,不要作客,随便好吃的。”裕太太等谢恩趋出。
是日傍晚,又由太后宣召德菱。德菱闻命即往。西太后道:“明日俄使夫人要来觐见,令你充个译员。”德菱道:“婢子不善俄语。”西太后道:“怎么好?”德菱道:“俄人多会讲法语,想俄使夫人应亦如此。”西太后笑道:“这叫作想当然呢,你明日便陪着她。”德菱道:“需要更衣。”西太后便接着道:“要换什么衣服?我与她们见过几次,并没有更衣。”德菱道:“老祖宗自然不用更换。若婢子去充招待,换了西服,似格外亲近一点。” 此语应合西太后意,德菱亦善于措词。西太后道:“你西服有带来吗?我是不喜欢西服的。”德菱道:“愿遵老祖宗嘱咐。”西太后道:“我不过这么说。你有西服带来,尽可穿着,令她晓得我们宫内也有完全的译员。”总是爱顾体面。德菱口称遵旨。西太后又道:“我听得西洋各国,服饰华美要算法兰西。你寓法国有两三年,曾见有希世奇珍么?”德菱道:“外人最重金刚钻,所有时装服色多用着金刚钻呢!”西太后道:“金刚钻虽是贵品,不过光芒四闪,它无足奇。我国最好的玛瑙宝石,也差不多的宝光。最难得的,是大而且圆的珍珠呢!”说着,携德菱手入寝宫。寝宫里面有珠宝室,四面陈着檀木方橱。西太后引德菱入内,取出一钥,令德菱开橱。德菱接匙去开,觑定锁心,开了半晌,不见动移。西太后道:“这个聪明的女孩儿,也被我难倒了。故令她开锁,以试之。这锁中藏着机械,钥匙套入后,须随锁心左转五次,便可开锁。多、少都是没效。”德菱依言,锁即脱下。开了橱门,见里面都排着锦盒,外标黄签。西太后检出一绣缎包裹装潢最丽的盒子,启了盖,指示德菱道:“这种珍珠恐怕外人也没有哩!”德菱瞧着,但见宝光透射,朗若明星,有大有小,有粗有细,没一颗不是精圆。有几粒最大的,差不多如龙眼相似,不禁称羡道:“这真是无上奇珍!”西太后道:“还有一粒好的,我取来你看。”说着,便另从妆台屉中,取出一个金镶玉嵌的小盒,揭去盒盖,内贮一粒大明珠,足足如鸡子形。便道:“我入宫已数十年,只有这粒宝珠,乃是列代留传,遗与我的。我想配一成对,竟没处可采,这正是独一无二呢。”宝非所宝。德菱道:“照这样珍珠,是古今中外罕见的奇宝。老祖宗洪福齐天,所以得此异品哩!”西太后闻着,很是欢喜。无非喜谀。随在锦盒内取出两粒似豆的明珠,赐与德菱。德菱跪谢讫,西太后命她起来,将锦盒仍藏橱内,且令德菱扃了橱门。德菱掩门上锁,将钥匙右转五周,已经锁就。西太后赞她道:“古人云闻一知二,与你说了左转,你便晓得右转。岂不是闻一知二么!”德菱又谢了奖, 随西太后出来。西太后道:“你在此做着宫眷,有事时你须站着,没事时不妨少憩。现我已没别话了,你且退去休息吧!”德菱方退出。晚间挈了妹子,同去值班,至十下钟回房。
次日早起,梳洗毕,姊妹又同入寝宫。西太后正在起床,德菱忙上前服侍。西太后道:“你们起得颇早。夜间睡得安否?”德菱回奏“甚安”。俟西太后盥洗梳栉,一一就绪,才侍着太后早点。太后食罢,光绪帝及皇后也入内请安。西太后便把食余分给帝、后,又赐与德菱姊妹,每人各数枚。西太后复语德菱姊妹道:“你们两人去换了西装,我在此等着。再过二小时,俄使勃兰康夫人要来入觐哩!”德菱姊妹应着,即趋至自己寝室,卸去旗装,改服西衣,并将髻子亦改梳西式。自顶至踵,统行换着,带了一顶浅色外国帽,上面饰着翠羽,穿了一件淡红外国长衣,外绒里绸,系着一条外国花绒的长裙,上紧下宽,脚下着了皮脚,仿着西妇行法。两姊妹并肩趋入,西太后望着道:“两个洋鬼婆来了,看她怎么行礼?”这语已被德菱听着,将至乐寿堂,巧遇着荣寿公主,便向公主三鞠躬,请公主奏闻太后:“身服西装,应行何礼?”公主入内奏明。西太后道:“我晓得她为难了,免礼吧。”德菱姊妹便站立阶下,静待西太后出来。西太后瞧透她的意思,便出了乐寿堂,上了露舆。光绪帝在舆右随行,德菱姊妹俟露舆过后,随在后边,一直到仁寿殿。
西太后下舆,入殿升座,光绪帝坐在左侧,德菱、龙菱分站西太后两旁。西太后语德菱姊妹道:“你去迎俄使夫人入殿吧。”两人趋出,少顷,即导俄使夫人登殿。俄使夫人行了三鞠躬礼,西太后起立,上前与俄使夫人握手。俄使夫人申祝辞,西太后致谢辞,俱由德菱辗转译出。好在俄使夫人很谙法语,两下里不嫌隔膜,彼此满意。这叫作无巧不成话。俄使夫人见左侧坐着光绪帝,也与他行礼。光绪帝忙起与握手,并问俄皇安好。德菱亦与代译。礼毕,西太后便引俄使夫人进乐寿堂,彼此统是走着。入堂后,令俄使夫人就座,并以自己常食的乳酪,赐夫人饮。随谈及中国牛乳与外国牛乳的异同,俄使夫人随答数语。 西太后复把俄国风俗略加垂询,亦由俄使夫人粗陈大概。随后说到两国交谊,愿长此和好过去,彼此往来,不啻一家。俄使夫人亦深表赞同。西太后喜甚,便语德菱道:“你导勃夫人去会晤皇后,以后夫人进来,也好随时叙谈。”德菱遂引俄使夫人至宜芸馆,见了皇后。坐谈了两刻钟,俄使夫人告辞出馆。适遇宫监趋至,传着懿旨,命德菱陪夫人入餐室,留客午餐。德菱即用西语转述,俄使夫 4eba." >人恰也不辞。至餐室门,已由荣寿公主带着宫眷数人,肃客入室,龙菱亦在其列,两下分宾主列坐。只德菱姊妹能与俄使夫人直接谈话,此外有所问答,均须两姊妹翻译。西国语言文字,所以不可不学。因此荣寿公主以下不过寒喧数语,以后只听她三人讲谈,有说有笑,咕噜了好多时,不知说些什么。仿佛是鸭听天雷。此时席间已列着茶点,当由荣寿公主周旋一番。未几进膳,仿着西餐式子,每人各有专肴。俄使夫人坐了客席,荣寿公主坐了主席。宾主言语不通,殊乏意趣,何不改命德菱。想是主人不可乱代的。欢宴既竟,俄使夫人吸完一枝雪茄烟,便与德菱说及,要面谢太后。德菱又引入乐寿堂,向西太后道谢。西太后已备好翡翠玉一方,嘱德菱至寝宫取出,赠与俄使夫人。俄使夫人领谢讫,即辞别去了。德菱姊妹及荣寿公主等,俱送至外面甬道旁。至俄使夫人上了舆,方返乐寿堂复命。..
西太后问德菱道:“俄使夫人曾说我否?”德菱逭:“她说老祖宗甚慈祥!”西太后道:“怕不是么?”自己有心病。德菱道:“似老祖宗这般和蔼,自然人人钦敬。”西太后道:“恐她还记念拳乱的事情。”德菱道:“她毫不提起。”西太后道:“为了拳乱这桩事,外交上很是为难。外人统疑是我纵庇的,其实都是载漪、刚毅等闯出祸来。我也一时没了主意,致受外人唾骂。若要恢复名誉,总非自强不可。”德菱道:“老祖宗实心图治,总有自强的一日。”西太后道:“英皇维多利亚算是福寿兼全的女皇。目今她已去世,西人还歌颂不绝。我从前的历史,自谓不弱于她,不料三次垂帘,闹出这种乱事。这也是当今皇上害我,若他能任贤去邪,拨乱反正,我好安享承平,完名全节,怕不及一维多利亚么?”肚痛埋怨灶司,却是怒己责人。德菱从旁劝慰了一番。
过了数日,西太后亲谒东西陵,叫德菱姊妹亦随了她去。回銮时,至南苑驻跸数日。南苑在京师南,系元时南海子故址,一名飞放泊。乾隆时孝圣皇太后,道光时孝和皇太后,皆尝一幸南苑。西太后思绳祖武,所以到南苑时也停留数天。南苑有晾鹰台,从前皇帝谒陵回跸,必于南苑观猎,御台校阅。道光后已废此典。西太后登台浏览,慨然道:“我朝以武功开国,入主中夏二百数十年,不意一蹶至此,反任那碧眼紫髯的洋鬼子横行中国,正是令人可恨!”仇视外人之心,毕竟未改。扈驾诸人,统是默然。返京后,京内外没甚大事。
有话即长,无话即短。忽忽间已是光绪二十九年。元旦这一日,西太后在宁寿宫受朝贺。元宵这一日,西太后在颐和园受庆贺。仿佛是尧天舜日,景星庆云。冷语。过了上元,京内外各官员照例开印。又有几本半新半旧的章奏,呈入慈览。内有递减科举一折,乃是直督袁世凯及鄂督张之洞联衔奏请。略言:科举为学校大碍,请将各项考试,逐科递减,即以减额移作学堂奖励。俟科举减尽,此后士子专以学堂为进身阶级,庶学堂不难普兴等语。即月攘一鸡之故技,且仍以利禄提倡学堂,根本亦误。 西太后随即允准。小子于本回起首,曾叙及刘坤一出缺,以张之洞调署,如何此处复变作鄂督?原来二十八年冬季,江督缺任了魏光焘,张之洞仍回原任,所以此处仍照书鄂督。这且休表。且说春光易过,转眼间又是二月,宫中吃肉的时期又到。满洲风俗,向重祭神,连坤宁宫中均供奉神位,本应由皇后每日行礼。嗣后特设女官恭代,食三品俸,名叫萨满,俗讹称作撤麻太太,旧会典谓之赞祀女官。唯二月朔日,须由皇后亲自主祭,祭余之肉,帝、后以下,席地坐食,谓之吃肉。西太后也迷信鬼神,所以到了这日,亦必在佛前祈祷。是日在颐和园,早起即登万寿山,至佛香阁拈过了香,然后回到乐寿堂,也令宫眷们吃肉。裕太太母女三人,均得列座。吃肉后,继以午餐。午后太后小睡一句钟,起来率宫眷泛湖。春风澹荡,绿水暄妍,到了穿堂殿,登陆小憩,免不得吃些茶点。至兴尽归来,已是电灯荧荧了。
越数日,西太后复往祭西陵,返宿保定行宫。忽由宫监入报,庆王爷求见,西太后便叫他进来。庆王入见,请安毕,报称荣禄病殁了。西太后大惊道:“有这事么?他告假多日,我已派内侍慰问数次。他说近日尚安,谁知竟背我长逝了。”庆王道:“尚有遗折在此。”当即奉上黄盒,由西太后展盒披折。其文道:
军机大臣文华殿大学士奴才荣禄,为病处危笃,恐今生不能仰答天恩,谨跪上遣折,恭请圣鉴事:窃奴才以驽下之才,受恩深重,原冀上天假以余年,力图报称。追思奴才起身侍卫。咸丰十年,国势岌岌,内则奸臣蓄谋不轨,外则英法联军占据京师,宗庙震惊,宫驾出狩,驻跸热河。奴才备位侍从。文宗显皇帝圣躬不豫,渐至弥留,奴才乘间进言于皇太后,发觉郑怡二王之阴谋。 及圣驾宾天,奸王僭称摄政,图谋不轨。皇太后身处危险之中,有非臣下所忍言者。幸上天佑助,皇太后沉机默运,宗社危而复安。自此之后,两宫太后垂帘听政,叛乱削除,升平复睹。奴才蒙恩升任内务府大臣。当穆宗毅皇帝宾天之际,皇太后亲命奴才迎请皇上入宫。以社稷重大之事付之奴才,受命惶悚,感激何可言喻!奴才虽竭尽心力,岂能仰报于万一耶?其后受任步军统领,触犯圣怒。七年之中,闭门思罪。 皇上亲政,复蒙慈恩出任西安都统,既而仍回原职。光绪二十四年,皇太后皇上鉴于国势之弱,决意采行新法,以图自强,皇上召见奴才,蒙恩简任直隶总督,命以破除积习,励行新政。孰意康有为借口交法,心怀逆谋,致为新政之阻。皇上误信奸人夸诞之辞,一时之间,偶亏孝道,亲笔书谕,言变法之事,为皇太后所阻。又谓皇太后干预国政,恐危国家。对于奴才,数动天威,几罹斧锧之诛。奴才密见皇太后,陈述康党逆谋。皇太后立允奴才等所请,再出垂帘,以迅雷之威,破灭奸党。光绪二十六年,诸王大臣昏愚无识,尊信举匪,蒙蔽朝廷,虽以皇太后之圣明,不免为其所动,竟以国家之重,轻徇妖术,直至宗庙沦陷,社稷阽危。奴才屡请皇太后睿识独断,不蒙信纳,数奉申斥,忧惧无术,四十日中,静候严罚。然皇太后仍时时召奴才垂询,虽圣意未能全回,而得稍事补救, 各国公使不致全体遇害。故事过之后,时荷天语感谢。自西安回銮之初,即将肇祸之王公大臣,分别定罪,渐次改革庶政,不事急激,期臻实效。两年以来,改革已不少矣。
圣驾回京,如日再中,东西各国亦均感皇太后之仁慈。奴才自去年以来,旧病时发,勉强支撑。两月之间,请假开缺。蒙皇太后时派内侍慰问,赏赐人参,传谕安心调理,病痊即行销假,恩意叠沛。无奈奴才命数将尽,病久未痊。近复咳嗽喘逆,呼吸短促,至今已濒垂绝之候,一息尚存。唯愿皇太后皇上励精图治,续行新政,使中国转弱为强,与东西各国并峙。奴才在军机之日,见朝廷用人,时有人地不宜者,此乃中国致弱之源。奴才以为改革之根本,尤在精选地方官吏及顾恤民力、培养元气之两端。皇太后皇上深居九重之中,闾阎疾苦难以尽知。拟请仿行康熙、乾隆两朝出巡之故事,巡行各省,周知民情。奴才方寸已乱,不能再有所陈。但冀我皇太后皇上声名愈隆,乃达奴才宿愿,则虽死之日,犹生之年。谨将此遣折,交奴才嗣子桂良呈请代递。临死语多纰缪,伏乞圣鉴赦宥。奴才荣禄跪奏。
西太后览毕,垂泪道:“他遗折上所奏的事情,语语出自真诚。就是拳乱时候,他亦尝屡次奏阻。外人反疑他庇护,待他不平。他前曾奏辞各项要差,我没有允他。他死,朝上大臣那个还似他忠诚?”西太后心中原只一个荣禄。这句话说得庆王都怀惭起来。西太后又道:“你去叫军机拟奏,赏银三千两治丧;并赐他陀罗经被,所有封赠事宜着即议奏。”次日奏上,拟赠太傅,追封一等男。西太后照允,并予谥文忠,入祀贤良祠,嗣子桂良袭爵。越日又命赐祭席,着恭王溥伟带领侍卫十员,前往祭奠。平生事迹,宣付国史馆立传。向例未立战功及非皇室宗支不能得此优典,西太后因他忠勤逾恒,所以开此特例。小子尝有诗咏荣禄道:
椒房宠泽已如春,死后承恩更绝伦。
莫怪此公邀异数,慈闱第一大功臣。
荣禄死后,那时仰承慈眷的亲贵,要算庆亲王奕劻了。欲知后事请看下回。
款待外宾,未始非交际礼仪,但终不足服外人之心;外宾告别时,固极口称谢,然关于国际文涉,则仍要索多端,丝毫不让。可见卑礼、盛筵,全然无用。本回叙俄使夫人之入觐,不过借表德菱姊妹之才,若谓其有益国家,则非作者之本意。至下半回述荣禄谢世,系顺时叙事之笔,惟备录其遗折,乃因荣禄一生,为西太后忠诚之仆。西太后数次临朝,大半出荣禄之力。遗遣一一详及,足以证本书之演述,信而有征。荣禄死,而西太后亦不久矣。是回殿以诗云:慈闱第一大功臣,语近旨远,最足令人玩味。>?
第三十六回 万牲园太后临幸 海晏堂西女写真
却说西太后闻荣禄死耗,心甚怏怏,即令启跸回京。途次坐着火车,到京后,下车换舆,面色很是不豫。西太后弟桂祥, 至车站跪接。慈谕道:“荣禄如何就死?”桂祥道:“他嗽疾日甚,奴才曾荐医诊治,服药罔效,竟致不起。”西太后道:“照你说来,是你害了荣禄,举荐了个没用的医生?”说毕,匆匆上舆而去。自是西太后连日不怿。宫眷们稍有不周,便遭她训斥,就是德菱姊妹,也不能免。德菱暗想:这老太后没有长性。自己入宫时,何等邀宠,以后就渐觉平淡。近日虽为着荣中堂事,不无郁闷,然也不至迁怒至此?意欲借词请假出宫回去,又恐逢彼之怒,一时不便启齿,只好小心谨慎,延挨过去。西太后性情于此略见一斑。不意天公更会播弄,数月不雨,整日里燥尘飞扬,地土槁裂异常。想是刮干地皮。西太后愁上增愁,闷上添闷,懒与人交谈一切,有所禀报,动遭呵叱。嗣因旱魃未除,下旨斋戒三日,又日去祷佛两次。可奈茹素无效,祈佛无灵。西太后又命延长斋戒期,并饬光绪帝虔诚祷神。一直到了四月初旬,方见甘霖下降,淅沥了一昼夜。一班趋承迎合的满奴,又交颂太后感格神明,西太后才有些高兴起来。
一日,光绪帝入内请安。西太后道:“万牲园不知怎么样?我拟亲去看视,明日你随我同往。”光绪帝自然遵命。越宿,光绪帝奉西太后幸万牲园,后妃宫眷们一同随驾。侍卫宫监差不多有数百名。园在西直门外,旧名三贝子花园。嗣因各使臣任满回国,多采购奇禽异兽,入呈慈览,宫中无处喂养,便借这园内畜牲,所以叫作万牲园。园四周可十里,凡狮、象、虎、豹等类,多用铁栅为栏,把它羁住,朝夕令人喂饲,经费由内务府拨给。各大臣因太后好奇,逐年有所贡献,因此园中的禽兽越集越多,他如海马、文犀、怪鳄、大蟒、猕猴、鼮鼠等类,无不搜集。还有各种名花瑶草,亦一一移植。遂分作动物园、植物园。自新政举行后,注重实业,又将植物园改名作为农事试验场,招集官民子弟学习农事,并命商人亦得入园设肆。振兴农商,当从普及入手,仅有此园,乌足济事。平时除太后入园,禁止闲人外,一任民人游览。所以都中人士往来园中,到也络绎不绝。园内亦有楼、台、亭、榭,最高楼约有数仞,名曰畅观楼,闻系西太后命名。畅观楼附近,有自在庄、豳风堂等。所有题额,亦由西太后御笔,各处建筑,虽不及颐和园中的富丽,规模却也宏敞,陈设很是精雅。又于园中凿成一河,设有画舫,可以代步。北人多乘舆,少乘舟,所以游人至此,辄喜乘舟泛棹,游行一周。话休叙烦。99lib?
单说西太后等到万牲园,即由管园的满员跪迎慈驾。既入门,西太后便命停舆,随即下舆步行。光绪帝亦即降舆,随着太后,所有宫眷人等,已早于园门外下舆趋入。大众都拥着太后登堂。太后少坐,由园总管跪奉茶点。太后随意食罢,照常例散给,即起座道:“我们先去动物园。”当下令园总管导着,信步前进。猛听得一声奇吼,仿佛与雷声相似。西太后也为一惊,顾园总管道:“这不是狮吼吗?”园总管应声称是。西太后道:“我们先去瞧狮子。”园总管即导至狮槛旁。但见狮威方发,大步往还,项中鬣竖作一团,张着大口,滴着馋涎。西太后回顾宫眷道:“这个猛兽,确是可怕,怪不得叫作兽王呢。”宫眷相率称“是”。西太后又道:“从前中国画师所绘的狮子形,统是全身有毛。我观现在这狮并不是这么样子,所以百闻不如一见。” 宫眷又都应着“是”字。信手叙来,无非学识。西太后见德菱在列,便问她道:“你在法国时,有无看见狮子?”德菱道:“也是少见。” 西太后道:“这狮子是非洲进来的,欧亚二洲想是少有呢!”德菱道:“非洲地近热带,所以猛兽最多。”西太后点首。再向前行,有豹、有象,豹文驳杂,最为可观。象系灰色,鼻甚长,两牙外露,喜食瓜果,及看到虎栏,有大小二虎,蹲地睡着。西太后道:“这虎很是瘦弱,莫非月粮不足么?”看守的人伏地奏道:“虎喜食肉。每日饲它,不足一饱,所以形容瘦削哩。”西太后道:“谁叫你克扣虎粮?”率兽食人,西太后独未闻么!看守的复奏道:“并非克扣虎粮,乃是虎不足食。”西太后怒道:“胡说! 它不足食,何不增粮?”复语园总管道:“这虎须要饱饲,休教它饿毙。若是死了,要看守吏偿命。”人不如虎,太草菅人命了。园总管连忙应旨。又巡视过去,见有奇马两匹,一匹是项上多一足,叫作五足马,一匹是满身五色,形似柳条纹,叫作文马。太后道:“这两匹马煞是奇异。我一时失记,不知是那里采来的?” 便问园总管道:“你可知两马来历否?”园总管跪伏于地,惶悚不能对。西太后笑道:“你可谓得鱼忘筌,专顾物体,不知物名哩!”复转问看守吏,也是蠢然无知。西太后道:“你们都与牛马相类,怪不得不懂动物学。”德菱闻言,恐遭问及,不便妄对,暗捏了一把汗。幸西太后只管前行,阅过了许多猴子,有蓝面的、有红面的、有黄面的。又有许多鼠子,形色也是不一。还有鳄鱼两尾,大蟒一条。鳄有水窖,蟒有铁笼,所以不能肆毒。 其余如野熊、猩猩等类,统是世所罕睹。迤逦过去,听得鸣声上下,音韵铿锵,有无数怪鸟聚集一处,四面用铁网罩住,形状个个不同。他若鹦哥、百舌等,或系诸架上,或置入笼中,彩羽蹁跹,翎翮修润,西太后目不胜赏,但说道:“都非凡鸟,可惜没有凤凰。”你也好算是人中凤了,可惜是野凤凰,不是真凤凰,鸣盛不足,鸣乱有余。随语光绪帝道:“我们到植物园去吧!”bbr>藏书网
于是相率转趋出了动物园。李莲英奏请太后上舆,西太后道:“不如步行为佳。”当下移步前行。约数十步,即见奇花含蕊,琪草向荣,风吹百和之香,日映千重之锦,怡情悦色,豁目赏心。西太后老兴陡增,步履益健。大家统还跟得上,只李总管年已将老,精力衰疲,走一步,懒一步,随行数里,似乎呼吸俱促,痰喘交乘。胡不喘死。西太后回顾道:“你年纪尚不及我,奈何这般没用?你缓缓走来,我们到畅观楼去。”李莲英口虽应命,究竟不好落后,只得撑着两足,踯躅随上。既到畅观楼,西太后循梯而上,也不见什么吃力。独这位李总管已喘作一团,西太后特旨赐坐,自已凭窗遥览,遥见葡萄满架,桑叶成荫,便回语园总管道:“葡萄可以酿酒,很是有用的植物。若蚕桑是中国绝大利源,此处种着桑叶,想系农事试验场有人指授蚕桑?今日试验场的生徒到那里去了?”园总管道:“今日适逢假期,又遇老佛爷驾临,他们未奉懿旨,不敢迎谒,所以多趋避呢!”西太后道:“这也不必。蚕桑是最要紧的实业,大内亦有桑园,后妃等尝采桑饲蚕。我至今尝亲祀先蚕,不敢愆误。前年且命浙省抚臣,招选湖州蚕妇数人入宫,教习饲蚕的法子。并设立绮华馆,另募机匠,缫丝织绸,目前颇有成效。可见北地未必不宜桑,北人未必不宜蚕,所患在不肯学习呢。”数语颇含至理。园总管本没有什么才智,况是煌煌慈训,不啻圣经贤传,自然应声维谨。
西太后眺了一会,才在楼上用些茶点,复命皇帝以下,随便充饥。寻下了楼,至豳风堂小憩。见有商肆陈列,西太后亲问物价,肆商跪陈数目。西太后向李莲英道:“这物价却很便宜,我们所用的物件,从没有这样贱价哩!”李莲英复奏道:“这是民间所用,货物低劣,比不得宫中贵品。”明明浮冒,却说是货有优劣。西太后不禁微笑,也知他是诳言,无如难以割爱。又见肆中有食物陈着,便道:“他们的食物,不知味道如何?”李莲英又奏道:“他们的食物,未必洁净。”西太后道:“你们总是这般说。 你不记得那年出走时么?”果能时时记着,中国亦能自强,所恨只有五分钟!随顾园总管道:“午牌将近,我们在此午膳。你去向厨子说,园中颇有菜蔬,不妨取来烹调。菜根味长,比鱼肉好得多哩!”园总管即要出去,西太后道:“我们至自在庄午餐。”园总管应声去讫。西太后便出了豳风堂。李莲英又请太后乘舆,并言:“老佛爷不宜过劳。”西太后道:“我爱园中景色,所以来此一逛,聊解愁闷。如坐在舆中,究竟不能自由,算什么闲逛哩?”复照前步行,逐路眺赏。到了自在庄,日光将要晌午了。园总管已在庄中,指点厨役,摆设杯盘。西太后道:“这里寓乡村风味,我们且作一会乡人。一切肴樽,求洁不求丰,宜雅不宜俗,何如?”园总管遵嘱,每席不过八肴,只首席陈了十二肴。西太后瞧着道:“很好!此地不比宫中,大家坐食不妨。”于是西太后上坐,帝后等分坐两旁,宫眷等统在别席分坐。食过午膳,大家休息一小时,西太后命乘舟泛河,派坐了五只画舫,先后启行。在园中绕了一周,差不多有三四下钟了,西太后兴尽思归。登了岸,上舆返大内,帝、后等随从入宫。不必细表。
次日西太后临朝,内务府呈上奏本,乃是海晏堂已经竣工,西太后搁过一边。复有西巡抚岑春煊寄呈章奏,参劾巡抚王之春及提督苏元春纵匪养痈。西太后语庆王道:“王之春这么无用,苏元春想是疲老,不合统军。现在练兵要紧,似这种麻木不仁的人物,须把他立即革职,方可儆戒别人,惟何人可以接替?”庆王道:“奴才愚见,不如令柯逢时去任桂抚;提督一缺, 还是叫冯子材接任,他是个老成宿将哩!”子材恰负盛名,柯公乃得抚缺,未免运动出来。西太后道:“也好!就照此颁谕吧。”
此外,尚有考取经济特科一折。西太后语庆王道:“你去于近十日间定个日子,并派员监试,及主试阅卷等。拟好了,候我裁夺便是。”当下退朝。次日便由庆王拟定试期及主试监试阅卷等员,奏呈御定。西太后瞧了一遍,也不加参换,便发下礼部,明白晓谕。一班应试士子,届期入场,大众统想中榜,把生平所学的经济抒写成卷,出场后恭候揭晓。一等只取了九名, 第一名乃是袁嘉谷。二等加倍,算取了十八名。后来袁嘉谷亦不见大用,徒然夺了锦标,落得一场空欢喜。想是不善钻营之故, 但西太后变法之心,亦自此可见。西太后注重兵政,又加意理财,遂增设一个商部。叫庆王的儿子载振,做了商部尚书。纨绔儿何知商务?将前时所立的路矿总局,归并商部。并设立练兵处,命庆王奕劻为总理,下置军政、军令、军学三司。又颁布大小各学堂章程。总算是除旧布新的见端。西太后复亲至海晏堂,阅视一周。全殿都仿西式筑造,殿内陈设的器具,也都依着西式,心下倒也喜欢。恐怕未必。随回宫语德菱道:“海晏堂已经筑就,照你所绘的图形,大致无讹。将来召见外宾,便在这堂受觐,恰便当许多哩。”德菱称“是”。西太后道:“我看这堂落成,便好宣召各使眷属,游宴一番。你仍替我们充着翻译可好么?”德菱遵旨。西太后便命外务部关照各使馆,邀他眷属入宴。于是美公使康格夫人、美参赞韦廉夫人、西班牙公使佳瑟夫人、日本公使尤吉德夫人、葡萄牙代理公使阿尔密得夫人、法参赞勘利夫人、英参赞瑟生夫人,挈领一班随员妇女,联翩至海晏堂。只德公使杜扬,恰亲身自到。当由西太后率同光绪帝,登堂受觐。德使杜扬带了各女宾进见。两下里各有译员,辗转通词,宾主统是快意。外务部总理奕劻,也入堂陪宾,便邀各宾到旁室茶点。未几即陈酒肴,刀叉具备,杯盘杂陈。奕劻与荣寿公主,作为男女陪宾,应酬一切,统由德菱译述。酒阑后,各宾都至太后处申谢,西太后复一一接见。瞧着康格夫人后面,有一个青年女士,面目韶秀,身材更带着三分袅娜,恰与中国美人儿相似,不觉心爱起来,便指问康格夫人道:“这是何人?”康格夫人说是“密司卡尔”。西太后不能解,转问德菱。乃知密司是西女统称,犹中国所谓姑娘。卡尔是西女名,译作中文,乃是一个克字。西太后问明后,康格夫人更令这密司卡尔行礼。西太后与她握手,又问她年龄几何?擅长何学?密司卡尔答了数语,俱由德菱译陈。西太后便道:“姑娘精绘事么,恰是难得。”密司卡尔又答数语,复自德菱转译,系克姑娘要绘西太后慈容,送到圣路易博览会去。西太后闻这一语,恰有些迟疑起来。德菱窥透慈意,便奏道:“外国帝后统有肖像。每遇各处赛会,都把肖像陈列,使人瞻仰。克姑娘恳请临绘,倒也是一种好意。”奏陈很是中肯。西太后复沉吟一会,方道:“我也破例一试。由我们择了吉日,邀她来绘便了。”各女宾才一律辞出。西太后便旨饬钦天监,选吉绘容。这事是清代创例,满洲旧俗,必须帝姮升遐,方绘遗容。此次临绘生前,钦天监格外慎重,特将西太后年命按时合日,拣了一个黄道良辰,令克女士在海晏堂开绘。后人有诗咏道:藏书网
朱丹绣厨大秦妆,缇壑人来海晏堂。
高坐璇宫亲赐宴,写真更召克姑娘。
欲知肖像绘成,曾否携入博览会,且看下回分解。
读司马长卿上林赋,知长卿用意在规谏汉武,非侈述草木禽兽,以自矜其美博也。本回述万牲园动植各物,并非捏造,著书人曾亲历其境,所陈各物,不过撮举大凡,已觉无奇不有,而寓意恰暗藏讽剌。国帑空虚,司农仰屋,民有饥色,野有饿莩,乃尚欲岁縻款项,以豢无用之禽兽,是亦可以已矣!且仪銮殿被焚后,即改建海晏堂,备召见外宾之用,海晏未必果晏,而所费又不可胜计。试思清宫岁粍何一非穷民膏血?禽兽可已而不已,土木可已而又不已,民脂有尽,上欲无穷,是犹欲挽贫返弱,亦何异南辕而北辙也!至夹入新政二三条,虽是依时穿插,亦皮里阳秋之笔。
第三十七回 划战域中立布条规 斥台官西巡辟妄语
却说克女士应召入绘,为西太后画油像,形容态度,很是相似。约数日即已告成,呈诸西太后。西太后道:“亏她描摹,差不多是拍照呢。”原来西太后平日,已拍过数次照像,朝服便衣,各式都备;或独自一人拍影,或挈着后妃等合照。就是德菱姊妹入宫,西太后亦同她照过,且有一张渔家装束,亦与后妃人等并拍,烟蓑雨笠,孤棹扁舟,颇脱尽官闱习气,乃是在颐和园昆明湖中照的,西太后很是欣慰,晒印了好几页,随处悬挂。后来流传京外,各直省都仰慈容,这也不在话下。单说西太后瞧了油像,重赏克女士。克姑娘谢过西太后,陛辞而去。西太后以所绘油像,送往博览会,应郑重将事,遂命外务部预备典仪。送一油像,都要预备盛仪,好奢甚矣!外务部无可援例,只好把西太后游幸的礼节,模糊参酌,定了一个非驴非马的礼节,非驴非马四字妙。呈入候核。西太后也不管什么,总教形式体面,局面堂皇,便好照准。惟拟定礼节中,用黄舆恭奉肖像,送至火车,西太后因用舆舁像,几如丧仪,爰将此条删去,改用外部人员双手恭奉,上用黄缎华盖作为翊蔽。临行时,皇帝以下,相率跪送。经过城中,官民等亦须跪着。到了车站,王大臣等犹敬谨送行,如太后亲往一般。外人见了这种仪制,统讶为咄咄怪事,西太后恰快慰异常,还道是什么荣誉了。可发一笑。
外务部办理既毕,忽接俄日启衅消息,又吓得魂胆飞扬。看官,你道外部诸公,何故如此胆小么?原来此事是为着关东问题,与中国大有关系。小子于三十三回中,曾叙过中俄条约,俄允将东三省屯兵分三期撤退,第一期只撤掉了几百名,第二期非但不撤,反运入无数兵马,驻扎吉林。外务部咨照俄使,俄使一味延宕,并无实言。在吉林的俄兵只管斩伐森林,兴筑兵房,为久屯计。并由俄国特派阿力克塞夫为远东总督,竟来管辖东三省。仿佛是英领印度。清廷急得没法,复电饬驻俄钦使胡维德,速与俄国外部交涉。不意过了数日,复电到来,说是东三省事宜,要与俄远东总督直接商办,俄外部不肯照理。那时清廷只好电命奉天将军增祺,去问俄督阿力克塞夫。阿力克塞夫答非所问,竟要将满洲地租,令增祺详细报告。增将军禀复清廷,清廷王大臣统是面面相觑,那个敢来参议。就是聪明绝顶的西太后,要想再宴俄使并他眷属,他也推说有事无暇入宫。可见特别优待全然无益。99lib?
山穷水尽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英、美、日三国驻使闻了这事,竟到外务部探听消息。庆王奕劻见风使帆,忙与他商议,邀他帮助一臂。日使建了一策,乃是开放满洲,作为各国通商场。英、美两使也是赞同。奕劻依言,照会俄使。俄使模棱两可,只说要请命政府,方可作复。谁料他延搁多日,并无回音。那远东总督阿力克塞夫反得步进步,遣哥萨克兵六千名,直抵盛京。居然把盛京地方改了新名,令居民遇着俄国节庆,悉悬俄旗。日本因俄人占据辽东,与朝鲜逼近,有碍本国势力,遂仗义执言,自与俄国交涉,迫他遵约撤兵。前时俄代中国索还辽东,此次日本亦代中国收还关东,可谓循环报应。俄国方有些注意起来。日本驻俄公使栗野氏,与俄外部大臣蓝斯道夫会商;俄驻日本公使罗笙,也与日本外务省大臣小村氏协议,彼此辩论数次。日本的宗旨,是要保全中国、朝鲜的主权,俄国的宗旨简直是先并关东,后吞朝鲜。嗣将朝鲜方面让与日本,独东三省要归俄国处置,与日本无涉。日本不肯照允。到第三次撤兵期,俄国不肯撤兵,毋庸细说,日本诘问愈亟。俄皇竟变起脸来,声言日本阳托协商,阴实挑战。日人闻言大动公愤,一面征兵筹饷,预备决裂,一面命驻俄日使催俄外部限期明复。俄国逾期不答,日本遂暗遣军舰,直指辽东。
光绪二十九年十二月二十三日,俄驻旅顺口水师提督司塔氏,因家眷生辰,开筵宴客。属下武弁,统至提督行辕祝贺。宾主酬酢,很是欢跃,到晚设跳舞会,兴致尤酣。大家正手舞足蹈,忽闻炮声雷震,弹丸雨飞,仿佛如天崩地塌、山鸣海啸一般。顿时人人惊诧,个个仓皇,忙令军士探报。回称日本军舰,已来攻旅顺口了。武弁等立即出辕,归船接仗。不意已有数兵舰被敌击沉,余舰虽早已戒严,究竟变起仓猝,一时不及对手,等到武弁回船,开始还击,已被日兵占了先着。亏得事前尚有预备,炮弹等均已配齐,还好勉强支持。否则全军覆没,旅顺口早已失陷了。若经清兵守着,便如所言。两下相持一小时,日舰竟退去。次日日本巡洋舰三艘,往来游弋,俄舰正要开炮轰击,日舰复驰还。过了一点钟,日舰如墙而至,列于黄金山下,开炮猛攻。俄舰里面的炮力,不及日舰的剧烈,互击了一小时,俄舰沉没一艘,受伤六艘。日本只失去鱼雷船一只,余舰都安然退去了。忽来忽去,这是日人狡猾处。这番攻击,已是宣战的开手。两国调兵遣将,起劲得很。只战线在辽东地方,本系中国土地,被两国鏖斗起来,劝无可劝,阻无可阻。辽东百姓又是晦气!.99lib.
西太后闻得此信,愁闷万分,只得与庆王奕劻等朝夕商议。三个缝皮匠,比个诸葛亮,竟参照万国公法,拟出一条局外中立法来。什么叫作局外中立?他国宣战,此国作壁上观,无左右袒,便是局外中立的意旨。但日、俄交战是在中国境内,比不得海外各国,宣告中立是堂堂正正的。所以法学家研究这事,乃是局部中立,若称为局外中立,还是掩耳盗铃的说话呢。语有根底。清廷既拟定中立,便照会日、俄两国,略说两国同为友邦,重以亲交,当依局外中立例处置。已通饬各省一体遵守,且严饬地方官保护商民、教徒,惟盛京及兴京,为陵寝宫殿所在,应令该将军敬谨守护。所有东三省的城池、官衙、人命、财产,两国皆不得损伤。原驻中国军队,彼此各不相犯。各省及边境内、外蒙古,统照局外中立例办理,两国军队各不得侵越。若阑入境界,中国当出兵拦阻,不得以失和论。嗣后不论谁胜谁败,东三省的疆土权,仍归中国自主,不得占据云云。一面饬南北洋张贴告示,晓谕兵民。共列十余条章程,无非是:禁止干预战事、接济军火、租卖舰只、借给款项、代探消息、帮运兵械、私售粮食等情。
嗣接到驻日杨钦使电文,报称我国虽守局外中立,据日本外部意见,边防总须筹备,请朝廷速即裁夺,以免贻误。西太后遂即降旨,命提督马玉昆带兵十营,驻守辽西;郭殿辅带兵四营,驻守张家口;另派直隶旗兵五营驻守锦州,淮军三营驻守新民厅,常备军六营驻守山海关:又调集各省劲旅入卫神京。看似军容很盛,实皆是场中傀儡,摆一虚架而已!各军陆续到防,西太后心始少安。忽又由驻日使臣电达日本外部照会,内称:日本军队当谨守交战法规,凡非敌国所有,不得无故损伤,贵国政府尽可无虑。惟战线在贵国领域,日本有所措置,一依军事上必需之件,非敢损贵国主权,实因地势所限,不得不然。所有关于贵国官民,果确守中立规则,即在战斗地域内,日本军队亦当竭力保护等语。这一个照会,分明是指辽东为交战场。清廷不得已,与奉天将军酌定战地界限规则九条,通告日、俄,并颁示中外。小子因这几种规条,为局部中立的佐证,姑一一录后:
(一)日、俄二国倘在奉省地面开仗,拟即指定战地。两国开战及驻扎之军队,只能在战地限内,不得逾指定战地界限之外。
(二)西自盖平县所属之熊岳城,中间所历之黑峪、龙潭、洪家堡、老岭、一面山沙、里岙、双庙子以东,至安东县街止;由东至西,所历以上各地名,分为南北界限;限以南至海止,其中之金州、复州、熊岳三城,及安东县街为指定战地。抑或西至海岸起,东至鸭绿江岸止,南自海岸起,北行至五十里止,为指定战地。两国开战后,凡战地域内之村屯城镇,免遭兵祸。..
(三)两国开衅,无论胜负,军队俱不得冲突窜入指定战地界限以外之地。如有侵及限外之地,杀伤人民,烧毁房屋,抢掠财物,以及一切损失,应由越限之国认赔。其战败之军队及受伤人等,无论行抵何处,我既守局外,一概不能收留。
(四)此次指定战地限内之地,但供两国战时之用。如胜负已分,军事已竣,所有指定战地,两国兵队,均各随时退出,不得占据。
(五)两国宣战以后,所有指定战地限内,除日、俄两国外,其外无论何国兵队,不得任意阑入。并届时无论何国官民一切人等,如欲赴指定地方者,均应照章向华官请领护照,及沿途华官呈验,方准前往,其不应前往之人,仍由华官查禁。
(六)人民财产,不免冲突,倘有损失,照公法应由战败之国认赔。如有无故杀伤人民、烧毁房屋、抢掠财物,何国所行之事,应由何国认赔。两国开战,我既守局外,所有界限以北之城市,应由我自行派兵防守,两国军队,不得冲突。其在界限以南,即指定战地限内,安东、复州、熊岳各屯,向有之巡捕队,仍照旧驻扎,两国不得阻拦,并不得收我军械。知两国定期开战,以上各巡捕队,均行调回各该城内驻扎。至省域外地面兵少,亦当酌调一二营弹压,以免惊扰。俄人亦不得阻拦,收我军械。
(七)两国征调军队,有必须由指定战地限外地方经过者,不得逗留久住。粮食、柴草一切日用之物,须该国军队自行备办携带,以符我守局外之例。
(八)我既守局外,两国开战以前,开战以后,均不得招募华民匪类,充当军队。
(九)如有匪徒窃发,在战地限外者,归华队剿捕;其在战地限内者,与何国兵队相近,即由何国剿捕。惟均不得越界,以免别滋事端。
(十)两国如已订定开战,须将日期及在何处开战,预先知照华官,出示晓谕,俾人民知避。
辽天荡荡,战鼓冬冬,华历除夕之辰,正日俄两国正式宣战之日。辽东所有殷富商民,统迁出战线以外,只穷苦百姓,无资移徙,不得已耐着性,拼着死,缩着身子,听天由命。西太后恰也顾念民艰,不忍自娱,于光绪三十年元旦,停止庆贺礼。唯慈寿已届七旬,王大臣等援例陈请,预备万寿庆典。屈指尚有十月,那时应海晏河清,当即奉旨照准。体面是不可少的!奈辽东战信,日紧一日。俄国派兵部大臣苦鲁巴金,专任辽东总督,指挥陆战事宜;又命海军提督马哈罗夫,到旅顺口指挥海战事宜。日本海、陆军队,煞是利害,一面扫逐仁川俄舰,专力堵住旅顺口,一面从朝鲜进兵,先与朝鲜定约,令作为日本保护国,所有外交、军政,归日本处置。看官曾记得马关条约么?马关条约第一条便是朝鲜自主。应二十三回。此次因日、俄交战,不费什么兵力,只借口假道,轻轻的将朝鲜主权篡取了去。朝鲜本亦宣告中立,至此骤然取消,朝人还道是日本卵翼,可以高枕无忧,那知全国版图,已入日人掌握。日人就通道鸭绿江,仗着一股锐气,驱逐俄兵,并将九连、凤凰二城尽行占据。俄海军提督马哈罗夫,闻俄兵陆战失利,懊恼的了不得,召集旅顺口各舰,麾令出口,大有灭此朝食的气势。巧值日将南泽安雄,带了水雷驱逐舰,分作甲乙二队来攻旅顺。两下相遇,于老铁山南顿时炮对炮,枪对枪,弹对弹,扑通扑通的互击起来。那时从烟火迷漫之中,望见日、俄主舰,各已受伤。日将南泽安雄面上受创,鲜血淋漓,尚是挥旗力战。日舰见主帅受伤,蚁附而来,攻击愈猛。马哈罗夫自知不敌,遂收兵退还。这场海上的恶战,日兵又获胜利。南泽氏蒙赐金鹤章,各舰队亦邀赏赉。当下军心益奋,恨不得立下旅顺。过了数日,复整率舰队,再攻旅顺。被俄舰击沉福井丸一艘,船长广瀬武夫死难,余舰才退。又越数日,两军又接战于黄金山下。俄督马哈罗夫奋勇当先,直冲日阵,不意一声怪响,船竟破裂,海水涌入船中,霎时间竟致沉没。马哈罗夫无自逃遁,竟率领全船兵役,朝见海龙王去了。涉笔成趣。原来日兵已暗埋鱼雷,俄督不及预防,遂致罹祸。俗语有道,蛇无头不行。那时俄舰相率慌乱,日舰越加得势藏书网,眼见得日胜俄败,亏得俄舰中有亲王几利尔,忙下令收队,方得回港。几利尔也受了几弹,总算未中要害,性命还得保全。为此一战,俄舰已成余烬,不能再出堵截,只好死守旅顺,专待援兵。
这捷音传达清宫,西太后正自庆慰。日人得胜何足自慰?忽庆王奕劻入宫求见,报称俄兵阑入辽西,凡新民屯、沟帮子、白旗堡、梁家屯、广宁、双台、锦州等处,统有俄兵踪迹,擅夺粮食、马匹。现日使正来诘问,应请旨办理方好。西太后道:“你为外务部总理,何不致电胡使,令他与俄国交涉?”奕劻道:“奴才早电饬胡使。胡使复电谓:俄政府遇事推诿,要我国与他前敌大员自行协商。奴才再照会俄使,俄使置诸不理。这事未免棘手了。”西太后道:“且电令增祺与他远东总督交涉何如?” 奕劻领旨而退。西太后自叹道:“我前时原想定都西安,被中外逼我回銮,致受各种惊吓。如今后悔无及了。”这句话也不过一时太息,偏宫中无知的太监竟传将出去,顿时一传十、十传百,都中谣言蜂起,争说西太后又要西幸。太后想是西司命,所以专事西顾。连各国驻华公使,也纷纷照会外务部,请两宫切勿西行,牵动大局。若俄、日破坏中立,我等亦当出阻。外务部复称:“并无是事。”谁意御史汪凤池,还似睡梦未醒,上疏谏阻西巡事。当奉旨申饬道:
现在日、俄两国失和,并非与中国开衅,京师内外,照常安堵,何至有西幸之举?御史汪凤池以无据之辞,轻率奏陈,实属不明事理。着传旨申饬。嗣后如有妄造谣言、淆惑众听者,着步军统领衙门、顺天府、五城御史一体严拿惩办,以靖人心。钦此!
这谕下后,又命奉天、吉林两将军,确守中立定约,毋庸瞻徇。这是仗着各使的言论。
孰意一波未平,一波又起,沪上黄浦滩头,又有一俄舰出现。日使又来诘责外务部,正是:
强国有公法,弱国无公法,
交涉日益艰,何不一愤发?
毕竟外务部如何处置,容待下回说明。
日俄文战于辽东,中国仅守局部中立之例,坐视辽疆震动,辽民流离,不敢为之过问,可耻也!以我所固有之辽疆,我所久隶之辽民,不能直接安抚,反仰仗他人鼻息,归其保护,尤可耻也!俄胜则辽东危,日胜则辽东亦未始不危,乃沾沾于日人之胜,竟视为中国幸事。慷他人之慨,愈可耻也!日兵方战胜辽东,俄兵竟阑入辽西,西太后且悔回銮之失策。至于宫监泄言,中外共闻,劝阻之照会频来,规谏之奏章复上,虽曰以讹传讹,而西太后之轻视社稷,情可知矣。况日、俄战争仍为拳乱之结果,西太后不悔信邪任佞之非,反以羁身西安,可免惊吓,曾亦思我能往,寇亦能往,岂关中果为天险,足杜戎马之足耶?视身太重,视国太轻,书中已隐露端倪,阅者可于夹缝中求之。
第三十八回 万寿届期力辞徽号 五臣归国特降纶音
却说外务部接到日使照会,正拟电达南洋,查明虚实。适南洋大臣来电,也是为着此事,请外务部速与交涉。外务部只得又照会俄使。俄使答词甚妙,据言为保护侨商起见。外务部竟无以应,转把俄使言通知日使。好教我左右做人难。日使坚持不允,竟电致本国,也派兵舰赴沪。沪上商民正因俄舰到来,非常惊骇,不意又来了日舰,同泊黄浦滩头,那里还敢安枕。幸各国驻沪领事,以日、俄两舰寄泊一港,不无生衅,遂援照万国公法,迫俄舰卸去军装,归中立国看管。于是俄舰无可奈何,只得照允,日舰亦退了出去,才得无事。唯辽西一带,俄兵尚是往来。奉天将军增祺去谒俄远东总督,他竟托病不见,增祺束手无策。犹幸是日兵连战得利,入金州,进营口,下牛庄,据析木城、海城等处,复西北攻辽阳,击败俄人,把辽阳城亦占据了去。并将南满洲铁路一律拆毁,杜绝俄军出入。俄人自是不敢南来。清廷王公又私相庆贺,西太后也稍稍放心。丑!.
谁料西藏又生事端,达赖喇嘛被英兵迫走库伦。原来西藏与印度毗连,藏、印时有龃龉,曾由清廷特派专使,与英人订立藏印条约,先后凡两次。达赖不愿遵约,久未履行。英将荣赫鹏遂带兵入藏。藏人不能拒,由他攻入拉萨,达赖只得弃藏北遁。荣赫鹏竟与藏人,私立条约十款,要将藏境属英保护。驻藏大臣有泰飞电清廷,清廷才得闻知。一面令有泰力阻画押,一面派侍郎唐绍仪由印度入藏查办。绍仪陛辞去讫。西太后因交涉日繁,整日里住着宫中,连颐和园也无心游览,每当退朝余闲,向佛拜祷,默祈中外和平。婆子气总未能免。奈天心总未悔祸,西藏事尚远隔天涯,辽东事却近在眉睫。
―天一天的愁闷过去,竟要到万寿诞辰了。王大臣等预备典礼,已早办妥,并联衔上折,请皇帝再上太后徽号。光绪帝此时如木偶一般,所上奏折都由西太后亲览。西太后瞧到此折,不禁叹息道:“我命生得这么苦,除四旬寿辰外,五旬遭中法战争,六旬遭中日战争,今年七旬,我国并未与人开衅,偏偏日、俄两国失和宣战,竟将我国的辽东作为战场。看来万寿期届,大家又无心祝嘏,我也不思受贺,还要加什么徽号。”随亲书朱谕道:
值此时事多艰,日、俄两国兵事未定,我东三省境内人民,方在流离颠沛之中,广西叛匪披猖,生灵屡遭荼毒,其余完善各省,亦复疲于捐派,民力难堪,满目疮痍,深宫无日不为引疚,岂尚忍以百姓之脂膏,供一人之逸豫?所有万寿典礼,均应从省,及皇帝请加上徽号,亦毋庸举行。总之皇帝当以图治、安民为孝,诸臣当以匡时体国为忠,宵旴怵劳,正宜交相咨儆,内外臣工,其各修职业,各矢血诚。于筹饷、练兵、兴学育才以及农、商、工艺诸要政,凡有裨于民生者,合力振兴,切实整顿,用以宏济艰难。俾天下苍生,咸乐升平而跻仁寿。是则予之所厚望也!特谕。
写毕,便召入庆王奕劻,将朱谕交他颁发。庆王还说是日俄开战,与我国无涉,请太后不必鸣谦。西太后不允,奕劻才奉谕出走。到了内阁,便命办公人员添上“朕奉皇太后懿旨”等字样,照例发出。王大臣见了这谕,都道:“似太后的温恭俭让,正是古今罕有的!”奕劻转入外务部。适有日本使馆送到照会一角,不由得吃了一惊。忙展开一瞧,乃是俄国波罗的海舰队,远航东来,请中国沿海戒严等语。还好还好。心中一想,幸还没有什么交涉。不免禀报太后,请旨饬沿海各省,严守中立条规,毋使俄舰入境。旨下后,沿海疆吏自然严行防范。过了数日,已届西太后寿期。宫廷内外统是高搭彩棚,悬灯结彩,满天都用黄缎遮蔽,就是那普天同庆、万寿无疆的字样,也多用贡缎组成,一切陈设,无不精妙,花花色色,光怪陆离。祝嘏这日,一班王大臣统随着光绪帝,盛行庆祝礼,比甲申、甲午两年,格外繁备,不胜阐述。这叫作无名有实。
小春一过,倏忽残冬。日本海陆两军前后围攻旅顺,俄国守将援绝粮尽,只好通款乞降。日军收了旅顺,至次年春间,又占了奉天省城,养精蓄锐,专待俄国波罗的海舰队到来,与他厮杀。波罗的海,在欧洲北部,乃是俄都圣彼得堡领海。此次发舰来援,须绕道大西洋,通到太平洋,沿途所经,都是中立国境界,无处寄泊。就使船身坚大,整日在大洋驶行,差不多似一叶芥舟。那日本国消息很灵,俄舰队到一处,日侦探即报一信。待航到中国海滨,已与日本海相近。日本仿坚壁清野的计策,将所有高大的舰队,尽行藏伏,专用狭小的渔雷艇游弋海中,作为诱敌的疑兵。日人真乖。俄舰自数万里到来,一股锐气早已中衰,既入日本海,军威早铩,海道又是未熟,好像盲人瞎马,夜半深池,稍识兵法的旁人,已晓得俄舰无幸了。确犯兵家之忌。俄舰到了对马峡,乃是日本要口,天然险要,不敢偷越。日本海军看它惘惘进来,把诱敌各舰,收入峡中。俄舰守候两日,并无对仗的敌船,放出一阵大炮,也没有还击的炮声。 那时进退两难,只好冒着险闯入峡口。孰意船甫入峡,四面八方的日舰霎时齐集,你一炮,我一炮,都望俄舰轰击。俄舰虽开炮还击,奈日舰多是狭小,往来甚捷,所射弹子,十丸中不着一丸。那俄舰却是很大,每被敌炮击者。仿佛是虎入犬丛,虎一犬百,百犬攒绕一虎,任你如何勇悍,也被群犬所欺。当下酣斗一场,俄舰弄得麻木不仁,铁甲半被洞穿,舰队又多受伤,战无可战,遁无可遁,没奈何束手归降,做了俘虏。俄国到此地步,已是不能再战。
恰好美国大统领罗斯福,出来调停,劝两国停战休兵,就借美地朴茨茅斯为两国专使会议场,彼此开议。日使小村氏提出议案:一要俄国偿还战费,二要俄国承认朝鲜主权,三要俄国割让桦太岛,四要俄国让与旅顺、大连湾租借权,五要俄国撤退满洲兵,六要俄国承认保全清国领土及开放门户,七要俄囯将哈尔滨南边的铁路让与日本,八要俄国将海参崴的干线作为非军事铁道,九要俄国窜入中立国军舰交与日本,十要限制东洋的俄国海军,十一是要俄国让与沿海州的渔业权。俄使槐脱便把十一款允了七款,只第一、第三、第九、第十共四条,坚持不允。嗣经美大统领代为磋磨,将桦太岛南半部让给日本,余三条一概取消,和议乃结。全约公布以后,东三省中的俄兵总算尽行撤去。无如前门拒虎,后门进狼,南满洲一带,统入日本势力圈,北满洲一带俄人尚横行无忌。从此中国的东三省,不啻为俄、日平分,只表面上称作中国版图罢了。中国只顾全虚名,其余尽可慨让!?
西太后闻俄、日修和,东三省土地,归还中国,忙遣使致谢日本。且时常与德菱女士谈及,国势不在大小,总要兵力强盛,小亦可以敌大,日本国小,却能战胜绝大的俄国,我国如赶紧练兵,或亦能返弱为强,不畏外人。舍本逐末之言。德菱却奏称:“兵不在多,在乎同心协力。日本宣战时,全国上下,无不视国如家。男子固荷械从军,女子亦脱簪助饷。所以得此胜仗。”西太后闻言,亦不加可否。嗣闻一时舆论,多说日本因立宪而胜,俄囯因专制而败。中国极应仿效日本,将君主专制政体,改作君主立宪政体,庶几可以图强。西太后亦置诸不理。惟自日俄战争以后,尝移居宫禁中,借示镇定。至此因时事和平,仍常驻颐和园,游玩消遣。奈主张立宪的言论,日盛一日,起初不过都下闲谈,后来竟时形诸奏牍。西太后迫于众议,也只好勉力从新。于是废弓箭,停科举,考试出洋学生,赎回粤汉铁路合同。又遣载泽、戴鸿慈、徐世昌、端方、绍英五大臣分赴东西洋各国,考求一切政治,作为维新标准。京内外人士喁喁望治,总道西太后自悔前非,更张旧辙,不知她如何刻励, 如何勤劳。谁知西太后从容不迫,颐养自娱,想是能人不忙。登山泛湖,抹牌掷骰,午后、昏黄,且横陈一榻,把阿芙容膏作为延年益寿品。怪不得鸦片流毒屡禁不绝。
一日正在吸烟,蓦闻一声怪叫道:“老佛爷,不好了 !革命党来了!”西太后掷烟起床,忙问道:“你说什么?”那人复道:“正阳门外来了革命党,乱放炸弹,将考察政治的五大臣一一炸伤。”西太后惊道:“这还了得!”说着时,瞧那禀报的人,乃是一个值园的太监。随又道:“你不要妄报。你去探听的确再来报闻。”太监自去。西太后叹道:“康逆尚未拿获,孙逆又来闹事,真是可恨!”看官!这康逆是康有为,前文概已叙过,无庸细表。那孙逆恰是何人?不得不略略表明。
当时有一个排满兴汉、鼓吹革命的大首领,姓孙名文,字逸仙,号中山,籍隶广东香山县。幼时在教会学堂读书,便已领略那博爱、平等的训词,嗣又投广州博济医院,学习医术,转入香港推利士医院,学术大进。毕业后,他就借行医为名,暗中结识同志,阴图革命。后来立了一个兴中会,自己做了会长,竟凑集资本,向外洋去购枪械,拟夺广州为根据地。冤冤相凑,密谋竟泄,粤大吏严密缉拿。亏得孙文先行走避,航海去英。嗣后被驻英使臣龚照瑷诱入馆中,将他拘住,又由英人康德利,与孙有师生谊,替他设法救出。孙文虽经蹉跌,毫不胆怯,越发冒险进行。有为者亦若是。自是游历外洋,遇着侨居的华民,及留学的志士,每与他谈说满清的坏处,革命的要事。有几个相信的,便加入会中,愿效死力。还有几个富翁,慨允助饷。只因中国沿海,逻察很严,一时不便进来,只好与从前几个好友,暗地通信。粤人史坚如想去借粤督德寿的头颅,被德寿觉着,反把他的头颅借去。中国第一次革命流血,要算这位史烈士了。过了一年,湖南志士唐才常又想发难,机谋未密,死在张之洞手中。粤东三合会首领郑弼臣,在惠外府起事,复遭失败。嗣又有湖南人黄兴,邀了同志万福华,潜踪上海,剌杀故桂抚王之春,险被拿住正法。黄兴命不该绝,经问官查无实据,释狱东去。浙江人蔡元培、章炳麟,四川人邹容,组织会社,高谈革命。江督魏光焘饬上海道密捕,蔡走脱,章、邹被逮下狱。邹病死狱中,章后得释。
此次五大臣奉命出洋,受亲友的欢送,饯宴数日,方出京城。至正阳门车站,突遇炸弹爆裂,烟雾飞扬,五人中跌仆二人,一是载泽,一是绍英。经仆役搀起,幸喜没有陨命,不过受着一些儿微伤,慌忙抱头趋回。只那放弹的人,自己已烧得焦头烂额,倒毙车站。当由警察收检尸身,在袋中觅得名片,乃是姓吴名樾,字孟侠,皖北桐城人。看官不必细问,想总是个革命党了。直截了当。西太后闻宫监言,尚是虚实未明,旋由庆王奕劻入报,才知受伤只有二人,忙命奕劻拟谕,饬京城内外严索党人,戒严了好几日,没有第二个革命党。
那时西太后再促五大臣出行。偏这徐世昌、绍英不愿奉命,没奈何改派尚其亨、李盛铎,会同载泽、戴鸿慈、端方,择了一个吉日,往游外洋。途中颇幸安稳。亏得拣定吉日。从日本转赴美国,又到英、德,吸受了好些新闻。便从海外邮递一折,请西太后改行立宪,期以五年。西太后也似信非信,只降了一道懿旨,命政务处王大臣妥筹立宪事宜。复设考察政治馆,延揽通才,悉心研究,慎择中外可行的政治,酌纂成书,随时进呈,候旨定夺。一面设巡警部,令徐世昌为尚书,设学部,令荣庆为尚书。徐世昌请将绿营改为巡警;荣庆请宣示教育宗旨,以忠君、学孔为纲,尚公、尚武、尚实为目,俱蒙西太后允行。只西太后注重兵政,特派袁世凯、铁良为秋操阅兵大臣,至河间阅操。自是垂为常例。
至三十二年,五大臣从外洋归国,各大臣多至车站欢迎。既入京,当由西太后召见,极陈立宪的好处,与不立宪的弊端。西太后无可无不可,再谕令政务处大臣,公同会议。大家叙论一番,决定筹备立宪。五大臣又分陈数折,政务处亦会陈一折,乃于七月十三日颁发预备立宪的诏旨。其词云:
朕钦奉慈禧端佑康颐昭豫庄诚寿恭钦献崇熙皇太后懿旨,我朝自开国以来,列圣相承,谟烈昭垂,无不因时损益,著为宪典。现在各囯交通、政治法度,皆有彼此相因之势,而我国政令,日久相仍,日处险危,忧患迫切,非广求智识,更订法制,上无以承祖宗缔造之心,下无以慰臣庶治平之望。是以前简派大臣分赴各国,考查政治。现载泽等回国陈奏,皆以国势不振,实由于上下相暌,内外隔阂,官不知所以保民,民不知所以护国。而各国之所以富强者,实由于实行宪法,取决公论;君民一体,呼吸相通,博采众长,明定权限;以及筹备财用,经画政府,无不公之于黎庶。又兼各国相师,变通尽利,政通民和,有由来矣。时处今日,惟有及时详晰甄核,仿行宪政,大权统于朝廷,庶政公诸舆论,以立万年有道之基。但目前规制未备,民智未开,若操切从事,徒饰空文,何以对国民而昭大信。故廓清积弊,明定责成,必从官制入手。亟应先将官制分别议定,次第更张,并将各项法律详慎厘订,而又广兴教育,清理财政,整顿武备,普设巡警,使绅民明悉国政,以预备立宪基础,着内外臣工切实振兴,力求成效。俟数年后规模粗具,备看情形,参用各国成法,妥议立宪实行期限,再行宣布天下。视进步之迟速,定期限之远近。着各省将军督抚,晓谕士庶人等,发愤为学,各明忠君爱国之义,合群进化之理,勿以私见害公益,勿以小忿败大谋,尊崇秩序,保守和平,以预储立宪国民之资格,有厚望焉。将此通谕知之。钦此!..
颁谕的第二日,即派镇国公载泽,大学士世续、那桐、荣庆,贝子载振,尚书葛宝华、徐世昌、陆润庠、寿耆、奎俊、铁良、张百熙、戴鸿慈,及直隶总督袁世凯,会同编纂官制,由奕劻、孙家鼐、瞿鸿玑总司核定。大家振刷精神,参酌中外,草创的草创,讨论的讨论,先将官制厘订起来。正是:
观政已归等立宪,任贤未就且论官。
欲知厘订官制情形,且俟下回续叙。
自西太后垂帘听政后,每遇万寿周旬,辄有中外变故。当时有以慈寿为不利者,不知此正天之所以儆西太后,令知戒满防倾之理,勉其自抑也。西太后之辞上徽号,第出于一时之愤懑,而诚意未尝贯注,迨至日俄停战,即驻园自逸,颐养天年,其偷安苟且之心可见矣!至若派遣五大臣,出洋考察政治,凭数月之游历,即以为了明西政,可以吸取文明,天下事宁有若此易易者?且降旨筹备立宪,徒以厘订官制,为入手之方,犹是尸居余气之庸臣,易其官,不易其人,何足济事?是殆谚所谓换汤不换药者。总之西太后一生之误,误于骛虚,误于崇华,又误于好奢、好逸、矜才、使气,至老不悟,而清社即随之而亡矣。可胜慨哉!
第三十九回 纳歌姬言路起风潮 防党人政府颁宪法
却说清廷王大臣等,奉旨厘定官制,忙碌了几十日,方把京中官制,拟就草案,呈与总核大臣核定;庆王奕劻暨瞿中堂鸿玑、孙中堂家鼐,彼此商酌,略加改削,然后会衔上奏。奏中大意是分立法、行政、司法为三部。立法部应属议院,因在筹备时候,议院未设,暂设资政院以作立法机关。行政部专属内阁各部大臣,内阁设总理、各部尚书,分两部务,合参阁议。部有外务、民政、度支、吏、礼、学、法、陆军、农工商、邮传、理藩诸名目。民政部即系巡警改名;度支部即系户部改名;陆军部即系兵部改名;农工商部即系商部改名;邮传部即系工部改名;法部由刑部改设。司法事宜专属法部,另设大理院任审判,以法部总其成。此外有应增应减各员,均一一声明。共列清单二十四件,并呈慈览,迨至上谕颁发,竟把要紧的内阁问题作为罢论。宗旨先误。其余各员,除各部新名外,亦多有参改。朝臣虽未免诧异,究竟王言如纶,不便反抗,只好啧啧私议罢了,京官已经定制。又奉谕厘订各省官制。免不得又有一番手续,起草各员因此事关系各省疆吏,屡拍电文与商。各省疆臣互生了一回议论,结果是由京中解决。凡各省督抚下设布政、提法、提学三司,交涉烦多的直省,增设交涉使,有盐的直省,留盐运使,或盐法道及盐茶道,所有分巡、分守各道员,一律裁汰。各府州县公牍直达督抚,不必由司道间接,以省转折,是为外省行政的大凡。每省各设审判厅,置审判官,受理诉讼案件,受成于提法使,是为外省司法的大凡;至若外省立法,俟选举议员,开设谘议局后,方有专责。议既定,照例申奏,奉诏允行。且命先由东三省开办,各省依次推行。载泽等复将各随员日记,裒录成编,分门纂辑,共成书六十七种,都一百四十六册。又搜采东西文政治书藉,得四百三十四种。均咨送政法馆,借备采择。亚东的老大帝国,几乎革故鼎新,大有振兴气象。貌似神非。政务处又奏定禁烟章程十条:限种罂粟,分给牌照,勒限戒瘾,禁开烟馆,清査烟肆,特制戒烟丸,广设戒烟会,责成绅董劝导,严禁官员吸食,商禁洋药进口。所有禁烟事宜,厘然并举。西太后且嗜吸鸦片,为禁令所不能及,奈何?.
在朝的大员,整日研究法治,期挽时艰。在野的革命党,偏声东击西,声西击东,越发来的利害。适值江西萍乡县闹荒,革命党伏处湖南浏阳县,闻这信息,遂暗中与萍乡通线,叫他起事。萍乡矿土居然发难,瞎闹了一会子,卒被官军击败。浏阳的革命党,正拟到江西接应,一闻败耗,料知不能成功,也潜踪遁去。西太后因党人时发,颇加忧愤,左思右想,定了一个计策,便召进庆王奕劻,拟升孔子为大祀。奕劻莫明其故,又不好细问,便应声出来。翌日,即降下一道谕旨,略称孔子至圣,德配天地,万世师表,允宜升为大祀,以昭隆重等语。看官试想!清廷正在取法外洋,筹备新政,为什么把至圣先师抬将出来,格外崇隆?这是西太后因孔圣微言,多主尊君,革命党辄怀无君主义。若举孔子去压革命党,庶几人心免致煽惑,革命党孤立无援,自然失败。这也是无策中的一策呢。孔子非全然尊君,礼运大同之说可以取鉴,且仅仅升为大祀,宁即能变易人心耶?
流光如驶,忽又是光绪三十三年新春。正月间照例庆贺,粉饰承平,恰也无事可述。二月间亦无甚变故,只死了邮传部尚书张百熙,少了一位通达时务的大臣,恤典从优,予谥文达。毋庸细表。到三月间,改奉天将军为东三省总督,将民政部尚书徐世昌简放出去,命他实行新官制。奉天、吉林、黑龙江各设巡抚。奉抚特授唐绍仪,吉抚令朱家宝署理,黑抚令段芝贵署理。朝廷用人,自有微权,那个敢去私测。就清廷谕旨作词采,煞是得趣。
不意未及一月,竟由河南道监察御史赵启霖,奏参疆臣夤缘亲贵,引起一桩倚红偎翠的公案来。这被参的疆臣,便是署黑龙江巡抚段芝贵。芝贵本是直隶道员,相传庆王长儿振贝子,曾奉旨査办东三省事件。公毕回京,道出天津,少年公子性喜冶游,闻津沽素多歌妓,也思一去评赏。此时段道员正在天津,遂与振贝子同去听剧。游览了几个戏场,声色技艺,不过尔尔。振贝子拟起程回京,段道员恰雅意留宾,并陪至天仙园再行看戏。起初演了几出,也属平常,后来见一花旦登场,唱了一声梆子腔,已是清脆绝伦,到了台前,身材儿很是娉婷,面庞儿更加齐整,花不足喻其艳,玉不足比其洁。这道神采射将过来,几乎把振贝子魂灵儿都摄将过去。人少慕少艾,吾于振贝子无怪焉。及看到俏眼传情,柔声作态的时候,不由的拍案道:“颠不剌的见了万千,这般可喜娘罕曾见。”段道员闻了这语,料知振贝子已是中意,便道:“这个便叫杨翠喜,乃是津门第一歌妓。”大名鼎鼎。振贝子道:“果然名不虚传。”至翠喜下场,后来登台的女伶,就使有相像台步,恰没有相像歌喉,就使有相像歌喉,总没有相像美貌。振贝子又语段道员道:“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我们去吧。”两人相偕趋出。路上犹想象杨翠喜丰神,仿佛国色天香,历历在目。既至段寓,就展衾高卧。一时竟睡不着,到朦耽睡去,好似身在戏园中,领略美人颜色。此谓之寤寐思服,辗抟反侧。正在高声喝采,猛闻一声鸡鸣,把睡魔儿驱逐,才觉得身在客邸,一榻孤眠。俄而红日三竿,方慢腾腾起床,盥洗茗点,不劳细说。上午与段道员谈论杨妓籍贯,方知是直隶北通州人,家贫落溷,转鬻歌楼。那杨妓生就一副珠喉,更兼姿性敏慧,所有弹词、歌曲,一学即成。旋复娴习花旦,妖容媚态,冠绝一时。津人爱看花旦戏,其时有协盛茶园,迎合人情,遂怂恿杨妓登台。引吭一唱,靡靡动人,一班戏迷子弟,无不称赏。不是戏迷,实是色迷。杨妓因戏界趋重梆子腔,复随时变通,学成一口好梆子。天仙茶园班主,遂重价聘请,月出包银八百金。一登龙门,声价十倍,那时杨翠喜三个大字,几已传遍津门,有目共知,有耳共闻了。下午又偕段道员同去听戏,越看越美,越听越娇,恨不得即日取来,贮以金屋。段道员瞧透情形,有心迎合,便向振贝子密谈数语,乐得振贝子欢动颜开,大加感激。翌日回京复旨,临行?时,犹殷殷嘱托段道员。段道员满口应允,才登车返京。嗣因官制新更,载振任农工商部尚书。父子弄权,声势赫耀,京内外人员,但教得他父子垂青,无不立跻显要。振贝子指挥如意,令出必行。只与段道员所结密约,尚无佳音,未免生了觖望。正拟致书诘责,适接到天津来电,照码译出,乃是段道员饬送杨翠喜来京,欢喜得不可名状。忙遣心腹订定某旅馆作为杨美人行辕,并饬至车站欢迎。是晚,杨美人已至京邸,振贝子早待行辕。一见了面,似曾相识,软语缠绵。当下摆酒接风,对坐小酌。一个是眉挑目语,卖弄风骚,一个是心醉神迷,竭情缱绻。酒酣添兴,耳鬓厮磨,就借行辕作为舞台,配演几出枕头戏。郎贪女爱,我我卿卿,为这一宵恩爱,方了这数月相思。一过数日,便纳入邸中。可巧庆王寿辰,段道员又送了一份厚礼,差不多有十万金。此施彼报,礼尚往来。顿时,恩旨下来,擢段道员为布政使,升署黑龙江巡抚。
偏这赵御史喜事生风,竟拜本奏参。奉旨将段署抚撤去职衔,派醇亲王载沣、大学士孙家鼐切实査明。载沣系庆王的侄儿,孙家鼐系庆王老友,那有不庇护之理。两人联衔复奏,把杨翠喜当作王家使女,说他捏词参劾,任意诬蔑等语。于是抗直不阿的赵御史,竟挂吏谴,奉谕革职。赵御史也没有什么怨词,言官却为他受屈,顿时大哗。庆王奕劻未免不安,乃令振贝子上书辞职。西太后初尚不允,经庆王入官面恳,才将振贝子开去御前大臣,领侍卫内大臣,及农工商部尚书等缺,默示通融。无如一班台官,还是你一本,我一折,请西太后曲恕直臣。西太后批驳下来,台官虽无可奈何,总不免啧有烦言。过了两月,方奉旨复赵御史职,慈恩总算高厚了。独庆亲王奕劻,面子上虽似优待言官,心中却很是不悦。暗想大学士瞿鸿玑,与赵御史同籍湖南,赵御史敢来参劾,恐怕是老瞿授意。自古说道,明枪易躲,暗箭难防,瞿中堂全未提防,庆亲王已设陷阱。凑巧邮传部侍郎朱宝奎,被尚书岑春煊劾罢。宝奎是奕劻心腹, 奕劻那肯干休,竟哄动西太后出春煊为两广总督。曾广铨谋接宝奎遗缺,运动老瞿,老瞿转向老庆关说,老庆不允,又荐为顺天府尹,也被老庆中阻。不顾贤否,专徇情弊,老庆固不足责,老瞿亦属不合。广铨恨甚,竟至中外报馆中登出一段新闻,无非说老庆贪赂纳贿,卖官鬻爵。这消息传入老庆耳中,老庆如何不愤,一面上书奏恳,愿开去各项要差,一面阴嗾学士恽毓鼎,令劾瞿鸿玑授意言官、暗通报馆、阴结党援、分布党羽四大罪。西太后也知庆、瞿暗哄,只倚任老瞿,总不如倚任老庆,右满左汉,莫能为讳。遂下旨慰留庆王,并命孙家鼐、铁良查办老瞿事件。孙相索来见好庆王,自然把老瞿指摘一番,与铁良会衔复奏。西太后因平时眷注老瞿,至此亦不欲深究,只着令开缺回籍,了却一件公案。王文韶见老瞿被逐,未免存了兔死狐悲的思想,且由老病缠绵,即上奏乞休。得旨俞允,他却整装回杭,安享晚福去了。庸庸者多厚福。
不料皖江大起风潮,安徽巡抚恩铭,被候补道员徐锡麟剌毙。锡麟系浙江绍兴人,向与同志设光复会,共谋革命。他因无可下手,竟想了一法,醵资捐一道员,指发安徽。到省禀到,恩抚委他办陆军小学堂,嗣又令为警察总办。锡麟朝夕勤劬,很得恩抚器重。会值学堂将放暑假,有几个陆军学生,届期毕业,校中行毕业礼,由恩抚亲自验阅。甫就坐,枪机一发,弹洞恩胸。恩抚当即晕倒,左右护军忙将恩抚负出,顿时秩序大乱。锡麟率了党人陈伯平、马宗汉趋占军械所。官兵奉藩司冯煦命,统来围攻。彼此轰击多时,陈伯平中弹殒命,马宗汉受伤被擒,锡麟逃匿邻近,也被官兵搜获。至督练公所,审讯一堂,锡麟直认不讳。当由冯煦电达京师,请旨办理。西太后勃然大怒,立饬就地正法,并剖心致祭恩抚。凌迟枭首等刑已经除去,如何还要剖心?马宗汉一同就戮。那时浙江巡抚张曾敭,迎合政府,忙饬绍兴府贵福,査抄徐氏家属。贵福格外巴结,不但将徐氏家产抄没入官,并查得女士秋瑾,与徐氏有中表亲,向亦通好锡麟,密谋革命。竟把她拿入府署,勒令实供。秋女士曾游学东洋,夙耽文墨,就讯时,书了 “秋雨秋风愁煞人”七字。贵福便当作供据,电禀张抚,请就地处决。张抚复电准请。可怜这位秋女士,也被绑至绍城轩亭口,俯首就刑。
自恩抚被刺后,清廷亲贵,异常震悚。就是西太后也懊闷不已,没奈何命内外各衙门,妥议化除满汉畛域。又令汪大燮、于式枚、达寿分赴英、德、日本,考察宪政,决计实行立宪,挽回人心。随派溥伦、孙家鼐为资政院总裁,沈家本、俞廉三、英端充修订法律大臣,与礼部汇订满汉通行礼制。沈家本系中外刑律专门名家,时论尚称得人。只溥伦是亲贵少年,年止二十余,骤长资政院,舆情多不满望。仍不脱右满宗旨。
会浙江为争路事,又起风潮。先是沪杭甬铁路与英国订立草合同,归英人承修。苏、浙绅商不服,严拒外款,愿由本省筹款自办。经邮传部侍郎盛宣怀咨照英使,请废前时草约。英使不允。两省绅商,益加义愤,各举代表到京,坚请政府拒绝外资。嗣经政府通融办法,分办路、借款为两事,路由本省人民自造,不足则再贷英金。争路事乃少息。
朝旨再命各省开办谘议局,设立调査局,各部院均置统计处,新政迭行。奈革命党气焰越张,排满的风声越盛。上不以诚示下,下谁以诚应上。广西边徼的镇南关,又被孙文、黄兴等合攻,夺去右辅山炮台三座,险些儿把关陷落。还亏官军闻风大集,一阵击退党人,才得保全雄关。革命党心终未死,仍向日本购运大批军火,阴图两粤。事被粤东水师提督李准闻知,立遣宝璧兵轮管带吴敬荣,在粤海逻察。吴管带留意侦查,到光绪三十四年春季,果见有日本船一艘,名叫二辰丸,停泊海口,起卸货物,形迹可疑。向他盘诘,该船主傲然不理。吴管带上船搜检,确有军火装载,又没有准单,便将他扣住,带回虎门。一面电告外务部,一面按照海关会审章程,请驻粤日领事,前来会审。日领事不允,由外务部与日使交涉。日使越来得强硬,几致决裂。外务部力屈计穷,只好命释放二辰丸,谢罪惩官,并将扣留军火,备价购取,才得了结。弱国如此,可怜可叹。革命党人黄兴复在云南起事,占据河口、南溪等处,终以军火不继,败投海外。>?99lib.
清廷防不胜防,专从立宪上着想,特设宪政编査馆,编定宪法大纲,于筹备立宪事宜,分九年进行,又订就议院法、选举法,颁示中外。在下尚记得当时的谕旨道:
朕钦奉慈禧端佑康颐昭豫庄诚寿恭钦献崇熙皇太后懿旨:宪政编查馆、资政院王大臣奕劻、溥伦等会奏,进呈宪法、议院选举各纲要,暨议院未开以前,逐年应行筹备事宜一折。现值国势积弱,事变纷乘,非朝野同心,不足以图存立,非纪纲整肃,不足以保治安,非官民交勉,互相匡正,不足以促进步而收实效。该王大臣等所拟宪法暨议院选举各纲要,条理详密,权限分明,兼采列邦之良规,无违中国之礼教。要不外乎前次迭降明谕,大权统于朝廷,庶政公诸舆论之宗旨。将来编纂宪法暨议院选举各法,即以此作为准则。所有权限,悉应固守,勿得稍有侵越。其宪法未颁、议院未开以前,悉遵现行制度,静候朝廷次第筹办,如期施行。至单开应行筹备事宜,均属立宪国应有之要政,必须秉公认真,次第推行。着该馆院将此项清单, 附于此次所降谕旨之后,刊印誉黄,呈请盖用御宝,分发在京各衙门,在外各督抚府尹司道,敬谨悬挂堂上。即责成内外臣工,遵照单开各节,依限举办,每届六个月,将筹办成绩,胪列奏闻。并着该馆院王大臣切实考核,在京言路诸臣留心察访。倘有逾限不办,或阳奉阴违,或有名无实,均得指名据实纠参,定按溺职例议处。该王大臣等若敢扶同讳饰,贻误国事,朝廷亦决不宽假。当此危急存亡之秋,内外臣工,同受国恩,均当警觉沉迷,破除积习。如仍泄沓坐误,岂复尚有天良?该馆院王大臣休戚相关,任寄尤重,倘竟因循瞻庇,讵能无疚神明,所有人民应行练习自治、教育各事宜。在京由该管衙门,在外由各督抚,督饬各属随时催办,勿任耽延。至开设议院,应以逐年筹备各事办理完竣为期。自本年起,务在第九年内,将各项筹备时宜,一律办齐。届时即行颁布钦定宪法,并颁布召集议院之诏。凡我臣民,皆应淬厉精神,赞成郅治。如有不靖之徒,附会名义,借端构煽,或躁妄生事,紊乱秩序,朝廷惟有执法惩儆,断不能任其妨害治安。总期国势日臻巩固,民生永保承平,上慰宗庙社稷之灵,下答薄海人民之望。将此通谕知之。钦此!
这谕下后,又命荫昌、端方巡阅江南、湖北的陆军会操,借示军威。文治、武备,一律举办,总道是变法维新,可以扶衰起弱。谁料人心已去,天意难回。是年七月二十一日,忽有大星从西北来,掠过殿角,其声若雷,尾长数十丈,光烁烁照庑楹,都下竟称为怪事。小子有诗咏道:
潜龙韬晦已多年,母悍妻骄孰我怜。
天上紫微星忽陨,孱皇劫尽促登仙。
毕竟星象主何应兆,俟小子下回叙明。
本回随事铺叙,宗旨在滥用亲贵,空谈宪政。庆王奕劻,贪赃骫法,兴国不足,亡国有余,其子载振,少年渔色,乃任以管辖部务,督办实业。彼一纨绔子弟耳,宁能知农工商事者?以此而欲立宪,何异问道于盲。吾闻徐锡麟供词,谓越立宪的快,越革命的快。夫清廷果真心立宪,则为人任官,为官择人,开诚布公,选贤与能,天下不难治,革命党何自而起?徐烈士之言,尚系一偏之论。故吾谓清室之亡,亡于伪立宪,有伪立宪,乃有真革命。西太后造成此果,乃先时谢世,不及见清室之墟,老妪其犹为有福欤?..
第四十回 望龙髯瀛台留恨 回鸾驭尘梦告终
却说大星陨落以后,都中人士,喧传紫微星下坠,定主不祥。过了数日,果下诏征求名医,诊视帝病。应征医士,诊脉出来,都说帝病已剧,不易疗治。此番是成真病。其实光绪帝是因忧致疾,因疾成痨。看似每日起床,那龙体已逐渐尪瘠。秋风一起,病势益增,咯血、遗精诸症,杂沓而来,眼见是不可救药了。
可巧达赖喇嘛,自库伦至西宁,上表请入朝。他前时为英兵所逼,逃入库伦,经侍郎唐绍仪入藏,与英人改订藏印条约,藏境少宁。达赖感念清德,遂乘便赍表,愿觐天颜。西太后览表后,非常欢喜,立准入觐。独李莲英谏阻道,皇帝与活佛,不便同居一城,请老佛爷收回成命。西太后惊问道:“此说从何而来?”李莲英道:“京中向有此说,若皇帝、活佛同城,必有一人不利。”莲英此言,似乎顾着光绪帝,吾意以为未然。西太后冷笑道:“皇帝也病得长久了。多日不死,难道活佛一到,便死了不成?”只教自己长命延寿,管什么皇帝。莲英知难再阻,嘿然而退。西太后便命达赖入朝,沿途令地方官优礼接待。嗣闻达赖将到京师,又饬亲王大臣出城迎劳。各处供张,大约花费了数百万金。京内人民因活佛到来,咸去瞻仰。至瞧见后,也并没有什么希罕,不过一个秃头和尚,穿着一件黄袈裟,戴着一顶毗卢帽,手携锡杖乘舆而至。见橐驼言马肿背,中国人心大都如此。既入京,赐居雍和宫。达赖所携贡品,恰也不少,即转托亲王进呈,满望西太后待以殊礼。谁知西太后援着成例,仍要达赖行磕头礼,达赖不允。两下里争辩多日,后来商定达赖入朝,叩头如旧,惟太后及皇帝,起立相答,并赐旁坐。于是择日陛见。达赖上殿,勉强跪叩,光绪帝时已病剧,没奈何欠身离座,西太后恰和颜悦色,极表欢迎。既命达赖坐定旁边藤榻,便略略慰问数语,即要达赖替祝长生。老而不死,有何益处。达赖应命而出。旋蒙特旨,赐达赖为诚顺赞化西天大善自在佛。99lib.
且因西太后生日将到,令他虔诚唪经,暂留宫内。京内渐起谣言,统说活佛留京,不是活佛有碍,定是帝座遭灾。从前康熙朝班禅入觐,出痘身亡;雍正朝达赖来朝,世宗驾崩;到嘉庆朝上皇宾天,正值班禅到京的时候。大家援古证今,好似持之有故,言之成理。想是李莲英授意。明眼人本不甚相信,偏这谣言发生之后,恰有奇验。这也是自古到今无可索解的事情。达赖在宫诵经,光绪帝的病势,正日重一日。到了十月初旬,西太后万寿期近,宫廷内外,盛行庆祝礼,连都城街市,也装饰一新。宫内设一特别戏场,演戏五天,王公以下概赐听戏。达赖亦蒙召与座。初十日黎明,文武百官,齐集熏风门外,恭候叩祝。光绪帝也倚着宫监两肩,一步一欹,一欹一呻,自南海彳亍而来。至德昌门,门已微启,侍班官窥望帝踪,遥见光绪帝连声喘息,并以两足起落作势,自舒筋骨,为拜跪计。可怜。迨太后御殿,光绪帝正思进去,忽由李总管传出懿旨,略谓皇帝病体未愈,免率百官行礼,并命乘舆返南海。帝奉旨不禁泪落,随即上舆自去。王大臣等相率进谒,达赖亦随班祝嘏。礼毕,赐达赖及诸王公宴。西太后很是高兴,到了下午,尚亲游南苑,泛舟湖中。此时德菱母女,早乞假出宫,带过一笔,结束前文。只后妃福晋等人,随着太后,容与波中。太后异想天开,命宫监取了古装服饰,选着几个年轻命妇,扮做龙女,最小的扮做善男童子,自己扮观音大士,着李莲英扮韦驮,从湖中拍一小影,留作纪念。不啻泡影。日暮归来,遥望残霞四散,斜日半昏,不觉嗟叹,顾着后妃人等道:“今岁寿辰犹得同汝等一游,明年今日不知如何情景哩?”瑾妃起立道:“老佛爷晚福正隆,将来寿享期颐,未可限量。婢子辈亦得叨庇无穷。”瑾妃不死,赖有词令。西太后微笑道:“人生七十古来稀,我年已七旬有三了。艰难险阻,我已备尝,但得安然坐逝,我亦瞑目了。”汲汲顾景,宜乎不永。言下黯然。
返宫之夕,即染痢疾。想是酒食过量所致。翌晨起来,稍觉精神困顿。但平素本是好胜,且自恃身体坚强,却也不以为意,仍照常视事。过了两三天,痢疾如故。召医服药,并未见效。老年人最忌泻疾。本来鸦片亦可疗泻,偏西太后加倍服着,也是不灵。泻了一星期,丰容广额的老寿母,也变作瘦骨柴立的老病妇了。一日晚间,不知听了谁人的谗言,大加震怒。宫眷们不敢过问,只李莲英默探消息,从旁解劝。恩眷未衰,只他一人。西太后愤愤道:“那不孝的儿子,闻我病痢,竟有喜色,这真是始终不变的逆肠。我虽病,当不致先他死,他休痴想。”莲英闻旨,料知是说着光绪帝,也觉嘿然。次日西太后亦病倒了。光绪帝久不视朝,西太后亦难御殿,王大臣等未免忧心。达赖独呈上佛像一尊,奏称可镇压不祥,应速送至太后万年吉地,以冀慈寿日增云云。西太后很是欣慰。为这一喜,病都减了数分。
翌晨复出临朝,召见大臣如常。命庆王奕劻,速将佛像送往陵寝,敬谨安置。奕劻犹豫未决。西太后问他何故迟疑?奕劻直奏道:“慈躬现值违和,皇上亦曾抱恙。如何是好?”西太后道:“这几天内,我未必就会死。我现在已觉得好些了,无论怎样你照我的话办理就是。”奕劻不便再言,才奉了佛像,即日往普陀峪,到西太后寿宫前去了。又越日,直隶提学使傅增湘,陛辞请训。西太后召见于瀛台,光绪帝亦抱病临座。傅提学入内叩首。西太后谕道:“你去视学,切戒学子浮嚣。近来一般学生,好谈革命,风气大坏。你须极力劝导,挽救颓风才好。”傅提学遵旨退出。傅去后,复召医生四人,入诊帝病。彼此悉心参酌,拟定一方,不料饮将下去,病且加重。西太后也于是日夜间,泻了好几次。
越宿天明,王大臣等入朝,只见禁门里面添着兵卫,严査出入,伺察非常。大家不胜诧异。俄有数宫监出来,由王大臣等探问消息,据言出去净发。王大臣惊问道:“宫中有什么事情?” 宫监悄语道:“两宫病甚。皇上更不得了。今日是罢朝哩。”王大臣等将信将疑,姑入朝房静候消息。未几果传旨辍朝。大众商议道:“倘有意外变故,那个敢担重任。看来不如电达庆王,请他速即返京,好决大计。”必需此老何为?议既定,立即拟定电码,饬人发电,大众始分道归去。候至次日,幸没有什么耗闻。至午牌时候,庆王奕劻已经赶到,王大臣等接着,便与他谈着宫中状况,不知吉凶究竟。庆王道:“待我入宫,自有消息。”庆王进去约一小时,即由内监传着懿旨,宣召醇王载沣、暨军机大臣袁世凯、张之洞、鹿传霖、世续等入见。载沣以下奉命至宁寿宫,见西太后已出御宝座,庆王奕劻在侧。大家跪请慈安。西太后朗声道:“我看皇帝的病已大渐了。现时只好照皇帝即位的上谕,为同治皇帝立嗣,我意中已是有人了,但想跟你们商量,看你们是否同意?”庆王跪奏道:“溥伦年龄最长,且系宣宗成皇帝长支传下,理应嗣立。”西太后只是摇头。庆王复奏道: “其次莫如恭王溥伟。”老庆此奏恰是合理。西太后仍摇首不答,载沣亦下跪道:“庆王爷的奏语,请老祖宗采择。”西太后道:“你不记得你丈人荣禄的功劳么?庚子一役,亏他保护使馆,极力维持。我所以将他女儿与你指婚,今幸生了二子,长子溥仪,应入为嗣君,报你丈人一生的忠悃。”载沣碰头道,“溥仪年仅四龄,不足胜任。恳老祖宗另择亲贤。”西太后沉着脸道:“我意已定,不必另择。”专立幼主,企尚欲永久临朝耶!复问军机大臣道:“你等以为是否?”袁世凯等唯唯遵旨。西太后复谕载沣道:“溥仪年幼,你可为监国摄政王。国初曾有摄政王仪制,不妨援行。”以摄政兴,以摄政亡,大造真巧于播弄。载沣不敢固辞,方碰头谢恩。 西太后又顾庆王道:“你去述与皇上知道。”庆王奉命去讫。西太后又令军机大臣拟旨,立溥仪为大阿哥,醇王载沣监国,当日颁发,并命载澄送溥仪夤夜入宫。大家叩头告退。
时庆王已至瀛台,由老太监导入,趋近御榻前。只见光绪帝沉沉睡着,面目黯淡无光,呼吸之间,只觉出气多。进气少,寝侧也没有什么妃嫔,连皇后也不曾侍着。庆王瞧这情形,也不禁凄然垂泪。看官听着!光绪帝与皇后,本是不甚和协。戊戌后因居瀛台,皇后且承西太后谆嘱,居了监察位置,督责皇帝,两下里益觉参商。某日帝、后争论起来,闹动光绪帝性子,揪着皇后发髻,竟要下手动蛮。亏得宫监们从旁排解,方才罢休。惟皇后的玉簪儿已堕地敲碎。便是分离之兆。此簪系乾隆朝遗物,光彩莹莹,实是希世奇宝。无端敲断,皇后懊怅异常,竟奔至西太后前哭诉。西太后教她移居别室,免再淘气。自此帝、后几同离异。就是光绪帝罹病,皇后也不甚顾着。况兼太后同时抱恙,自然陪着太后要紧。庆王越看越悲,竟泣涕有声。不意光绪帝竟猛然惊醒,睁起双目,向庆王瞧着。庆王忙向前请安。光绪帝气喘吁吁道:“难得你来看我,我病已不起了。”说了两语,喉中已是哽噎,扑簌簌的流下泪来。庆王勉强劝慰。光绪帝喘住了气,又道:“年将四十,后嗣尚虚,意欲请太后另立嗣子, 仰承宗祧。”庆王才述及立溥仪事。光绪帝道:“时事多艰,何不择立长君?但太后有命,不可少违。”言下非常酸楚。庆王道:“已命醇王载沣为摄政王。”光绪帝稍有喜色道:“这且很好。惟他何不进来一谈,半生手足恐要长别了。”惨语更不忍闻。庆王道:“他正奉召至慈宁宫,想奏对后定当谒见皇上。”光绪帝道:“你快去与他谈及,我命在旦夕,叫他进来,我有话说。”庆王方应声退出,转至慈宁宫。
正值载沣出来,遂把光绪帝所嘱,略述一遍。载沣忙趋至瀛台,途中遇着御医,即问帝状如何?御医言帝鼻煽动,胃中隆起,皆非佳象。载沣不待说毕,踉跄自去。既入帝寝室,药炉烟烬,御案尘封,侍奉左右,不过两三个老太监。睹此情形,忍不住心中凄楚。名为皇帝,不及庶民。迨揭帐,光绪帝正仰面卧着,形容已憔瘦不堪,鼻煽唇开,眼光也是散淡,只圆睁睁地望着。见了载沣,便道:“你来了么?你子已选为嗣皇,我死亦足瞑目。惟我即位三十余年,受尽苦楚,你亦应有些知晓。我也自觉命苦,无所怨恨。所恨戊戌政变,有一人口是心非,坏我大事。你当国后,须念及你兄被欺,为我雪恨。我在泉下,也感念你了。”载沣应了几个“是”字。光绪帝道:“你知道那人么?”载沣复应声称“是”。光绪帝又道:“嗣子溥仪曾已入宫否?”载沣道:“应即去送入。”光绪帝道:“现在是什么时候?”载沣道:“差不多要日暮哩。”光绪帝道:“太后病状亦不知怎么样?皇后妃嫔也无暇顾我。总之为兄命薄,尚有何言?你年力正强, 国家事赖你支持,所嘱托的言语,幸勿忘怀。你有事去吧!”看官你道光绪帝的嘱咐,为着何事?便是那年通报荣禄的袁世凯。他经西太后重用擢任军机大臣。至两宫崩后,摄政王即令他开缺回籍,无非遵着遗嘱。不料日后的清室江山,又丧掉老袁手中。这恐是命数使然呢!袁之不能成功,被逼而死,想亦因其中受谴耳?且说载沣既退出瀛台,又去奏报西太后,说是帝病甚剧,西太后即命去挈溥仪。自己带领后妃等人至瀛台视帝一次,自觉身体欠安,匆匆退出,就在西苑暂住。后妃等亦随驾出来。此时载沣夫妇已送溥仪至西苑,命向太后前行礼。溥仪依着他娘腋下,不肯上前,促他跪叩,反嚎啕大哭。与光绪帝入宫时另一叙法,但总是不祥之兆。嗣经西太后赐与果饵等物,才有些转悲为喜。载沣教他磕头,乃匍匐叩首。继复叩见后妃。皇后扶起溥仪,将他抱入怀中。正在抚弄,忽有宫监奔入报称:皇帝不好了。皇后急将溥仪放下,与瑾妃等趋至瀛台。一入寝宫,光绪帝已经宾天,目炯炯的挺着在龙床上,不由得放声大哭。瑾妃亦哭了一场。嗣有李莲英进来,皇后令他返奏太后。太后闻皇帝驾崩,即召庆王奕劻等入内,恭拟遗诏。略称:朕躬气血素弱,自去秋不豫,医治罔效。阴阳俱亏,以致弥留。兹奉皇太后懿旨,以摄政王载沣子溥仪入承大统,为嗣皇帝等语。拟定后,呈上慈览。西太后也不多言,随命颁发。独庆王奕劻跪奏道:“嗣皇帝应继何人?”西太后道:“这也何必絮问,自然是承继穆宗了。”奕劻复道:“大行皇帝亦未有嗣子,例应由嗣皇帝兼祧。”西太后嘿然不答,面上带有怒容。奕劻又碰头道:“今日士大夫中,难保不有第二个吴可读。若再上书渎奏,那时如何对付。”老庆此举总算对得住光绪帝。西太后沉吟一回,方道:“由你吧,你去照此拟旨便是。”奕劻乃复令军机拟旨,以嗣皇帝溥仪承继穆宗毅皇帝为嗣,兼承大行皇帝之祧。这道懿旨拟定,即有人报知皇后。皇后很是感念。因此溥仪嗣统后,老庆权势愈隆。这是后话。..
单说西太后既颁了各谕,复命李莲英往瀛台,准备吉轿,载帝尸回宫,自己方入寝室休息。莲英到瀛台后,天色渐明。是日已是十月二十二日。把吉祥轿扛入御寝,载好帝尸,出西苑门。皇后披发送丧,瑾妃等亦随着。李莲英领着太监,执香随后,凄凄切切的入西华门。直至乾清宫,日色迷蒙,差不多是巳牌了。王大臣等统去哭临。礼臣赶备殓具。正拟办理殓祭仪制,有西苑侍监仓皇奔至,口称:“老佛爷晕去了。”比报光绪帝病危时,尤为迫切。皇后听着,魂飞天外,慌忙趋出,一面走一面笼挽散发,皇后情形,亦与昨日不同。至西华门,才乘舆赴西苑。瑾妃等亦相率随去。王大臣都出投西苑,单剩了一个帝尸,委卧殿中。李莲英亦起身欲行,转语小太监道:“大行皇帝不便长此摆着,应先殓了吧。”莲英去讫,小太监就此动手,草草的将帝尸殓好,纳入梓宫。满清旧例,皇帝即位数年,便营寿域,独光绪帝的吉壤,并未提起。后来急不暇择,便把西陵附近的绝龙峪,作为陵寝。绝龙名目不佳,拟改名九龙。又因清自世祖至光绪帝, 历世凡九,几疑终数,又复改称金龙。其实国家兴亡,半由天命,半由人事,徒然改易名称,有何益处。扼要之言。话休叙烦。..
且表西太后于二十二日卯刻,本已起床,早餐后,虽觉得头晕目眩,总还支撑得定,召见军机王大臣,谈论新帝登基的仪典,及庆祝尊号的礼制,并筹备监国授职礼,约商榷了两小时,才谕军机暂退,自返寝室休息。不料一阵昏晕,竟致仆地。慌得宫监搀扶不迭,忙向地上扛着慈体,移到床上,或捶摩,或呼叫,忙乱了好几刻,方见西太后苏醒转来。随命宫监速召光绪皇后与摄政王载沣及军机王大臣等齐集。皇后踉跄先至,载沣等亦即趋到。西太后即语载沣道:“所拟定的尊号已下谕否?” 载沣奏称:“尊太后为太皇太后,兼祧母后为皇太后,已有明谕颁发。”西太后道:“我头晕得很,险些儿中风。现虽醒转,身子很是不宁,脱有不讳,一切国政统应交你理值,或遇事体重大,可禀询皇后。你亦可去拟谕才是。”光绪后从旁插口道:“老祖宗须自保重,千万不要……”说到要字,竟呜呜咽咽地哭起来了。西太后道:“我与你前为姑侄,今为姑妇,也极望管你数年。可奈天下无不散的筵席,人间无不死的金丹。我欲生存,天偏不允你,不看见寝门左右已有人唤我么?”语带鬼气,性命休了。说着,把首摇了数摇,又晕厥过去。皇后等连忙呼着,不闻答应。那时西太后的神魂,已出离躯壳,似乎随着一个古装侍女,趋出西苑。苑门以外,别有一天。约行了里许,即见有嫏嬛福地,仿佛曾经到过。既而步入仙阙,由侍女入内通报。户辟帘开,有数仙姝出来相迓,各吐着清声道:“国母来了,尘世间的趣味如何?”西太后望将过去,多是面善得很,便答道:“好几年不见了,诸位想统安好?”有两个丽姝嗤然道;“我辈是静处幽乡,不及你尘寰享福,什么西苑,什么南海,什么万牲园,什么颐和园,由你随处游览。醉生梦死的五六十年,你的威风也算使尽了,你的荣华也好享足了,我辈惭愧得多哩。”西太后道:“那里说来,我的安乐虽是不少,我的患难恰也很多。”丽姝复笑道:“区区患难值得什么,你是应着满清的数,要你去干一下子,好教覆清兴汉。现在清室已将亡了,你的功恰也不小。” 说至此,举起纤手,拍西太后胸前道:“你难道还尘梦未醒么?” 西太后猛叫一声,只听得众声嘈杂道:“好了!好了!”恐怕未必。启目外视,方知此身尚在西苑,唾了一口痰,复回忆梦境,如在目前。以梦起,仍以梦结,首尾如率然相应。自知病必不起,遂命军机大臣草拟遗诏。军机奉旨属稿,不一时拟定上呈。西太后尚亲自过目,并谕以某处应改,某处应加入一二语。嘱咐毕,不觉痰壅气喘,又闭目静养了一歇。众人还道她从此归天,不意她复展目四瞧。见奕劻、载沣在旁,便谕道:“我临朝三次,实是出于不得已。以后勿再使妇人预政,有违祖制。尤不得令太监擅权,明末覆辙可为殷鉴。”西太后至此才觉悔悟了。语罢复瞑,未几鼻息沉寂,面色转变。一代威灵煊赫的老太后,竟尔西归。大众照例哭临。皇后、摄政王尤觉悲切,宫监中只有李莲英格凄惨。是晚小殓,也由西苑移入禁中。当即颁发西太后遗诏道:藏书网
予以薄德,衹承文宗显皇帝册,命备位宫闱。迨穆宗毅皇帝冲年嗣统,适当寇乱未平、讨伐方殷之际,时则发捻交讧,回苗俶扰,海疆多故,民生凋敝,满目疮痍。予与孝贞显皇后同心抚视,夙夜忧劳,秉承文宗显皇帝遗谟,策励内外臣工,暨各路统兵大臣,指授机宜,勤求治理,任贤纳谏,救灾恤民,遂得仰承天庥,削平大难,转危为安。及穆宗毅皇帝即世,今大行皇帝入嗣大统。时事愈艰,民生愈困,内忧外患,纷至沓来,不得不再行训政。前年宣布预备立宪诏书,本年颁示预备立宪年限。万几待理,心力俱殚,幸予气体素强,尚可支持。不期本年夏秋以来,时有不适,政务殷繁,无从静摄,眠食失宜,迁延日久,精力渐惫,尤未敢一日暇逸。本月二十一日,复遭大行皇帝之丧,悲从中来,不能自克,以致病势增剧,遂致弥留。回念五十年来,忧患迭经,兢业之心,无时或释。今举行新政,渐有端倪。嗣皇帝方在冲龄,正资启迪,摄政王及内外诸臣,尚其协心翊赞,固我邦基。嗣皇帝以国事为重,尤宜勉节哀思,孜孜典学。他日光大前谟,有厚望焉。丧服二十七日而除。布告天下,咸使闻知。
越日,嗣皇帝溥仪即位,以明年为宣统元年。溥仪登极时,又是哭泣不休。王大臣称他孝思,都人士已识不祥。寻复上光绪帝庙号,叫作德宗,上太皇太后尊谥,叫作孝钦,光绪皇后的徽号,叫作隆裕皇太后。监国摄政王礼节,亦一一制定。一朝天子一朝臣,又另是一番气象了。在下单述西太后事,便好就此收场。只宣统即位以后,仅仅三年,武昌革命,全国响应,好一座锦绣江山,完全退让。后人还记念西太后,说她老人家如尚在世,定不至这么迅速。那里晓得祸因恶果,已自西太后造成,叶赫亡清的谶语,偏偏应着。这个道理,煞是难解。据心理学讲来,乃是暗示的作用,小子也不敢妄断。只好凑成两首歪诗,作为西太后演义的尾声。诗曰:
碑文未必尽荒唐,母后亡时清亦亡。
六十年来成一瞥,空凭遗感谙沧桑。
已覆前车戒后车,妇人预政祸非虚。
写残秃笔留殷鉴,敢附稗官作郢书。
两宫之崩仅隔一日,世人多疑词,著书人就事论事,未尝以无稽之言,羼入简端,名曰小说,实同信史。是回前半叙帝崩事,多惨痛语,后半叙太后崩事,多讥讽语,借宾定主,彻始贯终。至若梦景迷离一段,并非无端附会,实是回顾首编,揭明作书之宗旨,西太后如是,非西太后亦何在不作如是观也!富贵如浮云,繁华等泡影,我敢援笔以纪其后曰:是可作历史小说、政治小说、社会小说及醒世小说读。天涯在线书库《www.tianyabook.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