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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行刑人尔依》
土司时代
这个时代现在看来是一个蒙昧时代,野蛮时代。如果和此前的时代进行比较的话,那可是一个好的时代。是一个看起来比现在有意思的时代。
土司时代开始的时候,力量是非常强大的,连众多的大神小神的系统都土崩瓦解了。每一个村子的神,每一个家庭的神灵都在某一天消失了。大家都服从了土司认定的那个来自印度,那个白衣之邦的佛陀,以及环坐在他莲座周围那些上了天的神灵们。神灵们脸上都带着对自己的道行充满自信的神情。
土司时代,木犁上有了铁的铧头,更不要说箭镞是多么锋利了。
还是这个时代,有了专结甜美果子的树木,土地也好像比以前肥沃了。有传说说,那个时代刚刚开始的时候,甚至出现了能结十二个穗子的青稞。
第一个土司不仅仅是个马上的英雄。他比聪明人多一个脑袋,比一般的人多两个脑袋,比傻子多一百个脑袋。其他创造我们不去说它,就只说和我们要讲的故事有关的吧。他的一个脑袋里的一个什么角落里动了一动,就想出了把人的一些行为看成是错误和罪过。他的脑子又动了一动,便选出一个男人来专司惩罚错误和罪过。被选中的这个人是个红眼睛的家伙,但是不叫尔依。土司时代刚开始的年头,土司往往说,去把那个家伙的舌头割了。因为这个人竟说土司时代没有过去的酋长时代好。土司又说,去,把那个人的膝盖敲碎了。因为这个人以为另一个土司的领地会给他带来更多的幸福,而动了像鸟一样自由飞走的念头。行刑人就用一只木槌把那个膝头敲碎了,声音并不像想象的那么清脆动听。土司对那个蜷缩在地上的痛苦的人说,你本来是个好人,可这一来,你的心地再也不会好了。没有脚的东西,比如蛇,它的心地好吗,它就是没有脚,不能好好走路,心地就变坏了。算了,坏了心地的人留着没有什么好处,来人哪,把这个坏了膝盖的家伙杀了算了。于是,行刑人放下敲东西的木槌99lib. ,挥起一把长刀,嚓!一声响,一个脑袋就落在地上了,脸颊上沾满了尘土。
这些都是土司时代刚开始时的事情。也就是说,那是在一个阶段上必然发生的事情。后来,不用再拔寨掠地,土司就把各种罪行和该受的惩罚都条理化了。所以,土司时代又被一些历史学家叫作律法时代。土司正在和一个女人睡觉——对于土司,不要问他睡的是自己的女人还是别人的女人——就是这个时候,他想起了一条律法,拍拍手掌,下人闻声进来站到床前。土司一边穿衣服,一边说,叫书记官来。书记官叫来了,土司说,数一下,本子上有好多条了,好家伙,都有二十多条了,我这个脑壳啊。再记一条,与人通奸者,女人用牛血凝固头发,杀自己家里的牛,男人嘛,到土司官寨支差一个月。
好吧,还是来说我们的行刑人吧。
后来的人们都说,是行刑人噬血的祖先使他们的后人无辜地蒙受了罪孽。岗托土司家的这个行刑人家族就是这样。行刑人家族的开创者以为自己的神经无比坚强,但那是一种妄想。刀磨去一点就会少去一点,慢慢地,加了钢的那点锋刃就没有了。他们那点勇敢的神经也是一样,每用一次,那弹性就会少去一点,当最后的什么时候,就到了一点什么弹性都没有、戛然一下断掉的时候了。这种事情很有意思。
刚有岗托土司的时候,还没有专门的行刑人家族。前面说过,那个家族的开创者是个眼睛红红的老家伙。第一代土司兼并了好几个部落,并被中原的皇室颁布了封号。那时,反抗者甚多,官寨前广场左边的行刑柱上,经常都绑着犯了刚刚产生不久的律法的家伙。当时,主要还是用鞭子来教训那些还不适应社会变化,糊里糊涂就犯了律条的家伙。莎草纸手卷上写道:这个时候,要是晴天里有呼呼的风声在那些堡垒似的石头寨子上响起,就是行刑人又在挥动鞭子了。鞭子的风声从人们头上刮过时,那种啸声竟然十分动听。天空蓝蓝的,呼呼的声音从上面掠过,就像有水从天上流过。这种声音增加了人们对天空,对土司的崇敬之情。那个时候,土司家奴们抽人都不想再抽了,那个眼睛血红的家伙也是刚刚叫别人给抽了一顿,身上皮开肉绽。他是因为那双眼睛直愣愣地盯着土司,叫土司感到不舒服才受刑的。受完刑,他也不走开,还是用血红的眼睛看着土司,用低沉的嗓音说,让我来干这个活,我会干得比他们所有人都好。土司说,好吧,叫这个人试试。这个人接过鞭子,抻一抻,就在空中挥动起来了。他挥动鞭子并不十分用力,但空气都像怕痛一样啸叫起来,就不要说给绑在行刑柱上的人了。鞭子在这个自荐者手中像蛇一样灵巧,每一下下去都贴心切肉。土司说,很好,你是干什么的。
“下人是烧木炭的。”
“叫什么名字?”
“不敢有自己的名字,等着土司亲赐。”
“知道这样你就是我的家奴了吗?”
“知道。”
“我把你们这些人变成了自由民,你又想当奴隶。”
“下人就为土司惩治那些不守新规矩的人,请你赐我名字吧。”
“你就叫尔依了。”
“可以请问主子是什么意思?”
“既然要当奴隶,还在乎一个名字有没有意思。这个名字没有什么意思,这个名字就是古里古怪的,和你这个怪人不相配吗?”
这个已经叫了尔依的人还想说什么,土司一抬手,把那句话从他嘴边压回到肚子里去了。土司叫道,书记官,拿纸笔来记,某年月日,岗托土司家有了专司刑罚的家奴,从砍头到鞭打,都是他来完成,他的家族也要继承这一祖业。行刑人不能认为自己和别的奴隶有什么不同,不准随便和土司或土司家的人说话,不准随便放肆地用一双狗眼看自己的主子。如果平时拿了我们的权威的象征,也就是刑具到处耀武扬威的话,砍手。
行刑人家世
第一个行刑人一生共砍了两个头,敲碎过一个膝盖,抽了一只脚筋,断过一个小偷的两根手指,却叫无数的鞭笞给累坏了。
第一世土司死去的下一个月,第一个尔依也死了。
行刑人有两个儿子,其中一个让他感到失望,因为他不愿意继承行刑人的职业。在那个时代,可以供儿子们继承的父业并不是很多的,好在那个儿子不是大儿子是二儿子。
要死的那天,他还鞭打了一个人。尔依看见二儿子脸上的肉像是自己在挨鞭子一样痛苦地跳动。就说,放心吧,我不会把鞭子交到你手上的,你会坏了我们家族的名声。儿子问,以前我们真的是烧木炭的自由民吗?父亲说是又怎么样,不是又怎么样。真是那样的话,儿子说,我就要诅咒你这个父亲。
“你不是我的儿子,你伤害不了我,胆小的家伙。”
“我诅咒你。”
尔依觉得胸口那里一口腥热顶了上来,就说:“天哪,你这个狗崽子的诅咒真起作用了,说吧,你要我怎么样才不诅咒。”
“我要你到主子那里,请求还我自由民身份。”
“天啊,主子的规矩,如果我先跟他说话,就要割我的舌头呀!”
儿子说:“那你就去死吧。”
话音刚落,一口血就从老行刑人口中喷了出来。
新继位的土司刚好看见,就对那个诅咒自己父亲的儿子说,如果你父亲请求的话,我会赐你自由民身份。新土司还说,这个老头子已经昏了头了,难道我比我仁慈的父亲更残酷吗,难道他用一个行刑人,而我却要用两个吗?于是,当下就签了文书,放那人上山烧木炭去了。二儿子对土司磕了头,也对父亲磕一个头,说:“父亲,你可以说我是个没有良心的人,可别说我是没有胆子的人哪,我比你的继任者胆子要大一些吧。”说完,就奔能产出上好木炭的山冈去了。
尔依看看将要成为下一代行刑人的大儿子,那双眼睛里的神色与其说是坚定还不如说是勇敢。于?99lib.是,呻吟似的说,是的,冷酷的人走了,把可怜他父亲的人留下了。
行刑人在行刑柱边上的核桃树阴里坐下,就没有再起来。
第二个行刑人也叫尔依,土司说,又不是一个什么光彩的职业,要麻烦主子一次又一次地取名字,行刑人都叫一个名字好了。这一代的书记官比上一代机灵多了,不等主子吩咐,就在薄羊皮上蘸着银粉写下,行刑人以后都不应该烦劳我们天赐的主子——我们黑头黎民和阳光和水和大地之王为他们另取新名,从今往后的世世代代,凡是手拿行刑人皮鞭的都只能叫作尔依,凡擅自要给自己取名字的,就连其生命一并取消。书记官要把新写下的文字呈上给主子看,主子完全知道他会写些什么,不耐烦地挥挥手,说,你这种举动比行刑人一辈子找我取一次名字烦人多了,就不怕我叫尔依招呼你?书记官立即显得手足无措。还是土司自己忍不住笑了,说,我饿了,奶酪。书记官如释重负。听见管家轻轻拍拍手掌,下人就端着奶酪和蜂蜜进来了。
第二个土司是个浪漫的、精通音律的人。
正是因为这个缘故,他处罚有罪的人方式比较简单,要么关在牢里一段时间,问也不问一声又放了,要么就下令说,把他脑袋取了。那些坏事都是脑袋想出来的,把脑袋取了。于是,二世尔依就干干脆脆用快刀一下就把脑袋取下。这比起长时间鞭打一个人来要容易多了。如果要这个二世尔依对人施行酷刑的话,那他也许一样会崩溃也说不定。行了刑回到家里,儿子就会对行刑人诉说那些死在他刀下人的亲属表现出来的仇恨。这时,行刑人的眼睛就变成了一片灰色,握刀的手端起一杯酒,一下倒在口中。再把一杯酒倒在门口的大青石上,对儿子说,来,学学磨刀吧。儿子就在深夜里把取人头的刀磨得霍霍作响,那声音就像是风从沼泽里起来刮向北方没有遮拦的草原。
二世尔依死得比较平淡。一天晚上,他口渴了起来喝水,儿子听到他用桦皮瓢舀水,听见他咕咕噜噜把一大瓢水不是喝,而是倒进胃里。他儿子就想,老头子还厉害着呢,听喝水的声音,就知道他还会活很长的时间。一阵焦灼烧得他双手发烫,只好从羊毛被子里拿出来让从窗棂透进来的风吹着。就在这时,他听见父亲像一段木头,像一只装满面粉的口袋一样倒下去了。倒下去的声音有点沉闷,就在这一声闷响里,陶土水缸破了,水哗啦一声,然后,他听见了鱼离开了水时那种吧唧吧唧的声音。当儿子的想,老头跌倒了。但却躺在床上一动不动。不一会儿,一缸水就流得满屋子都是了。屋子小,缸却很大,老头子还在水中不时地蹬一下他那双有风湿的长腿。当儿子的听着父亲蹬腿的声音想,是这个人叫我来到这世上的。屋子里四处水味弥漫,驱散了从他生下来就有的尘土和烟火味,床似乎都在这水汽中漂浮起来了。他又想,我是喜欢当一个行刑人的,喜欢得都有些等不及了。他甚至都没有想说一声,父亲,对不起,你不去我就老干不上喜欢的工作,就在一屋子亮光一样稀薄的水汽里睡着了。
二世尔依就这样去了。跌倒后给水缸里的水呛死了。他用这种方式离开了这个世界,离开了敲打一个人膝盖的纹理纠结的木槌,离开了竖在土司官寨前广场上的行刑柱,离开了那个满是烟尘的小屋。
三世尔依大概是之前的尔依和之后的尔依里最最适合成为行刑人的一个,依据倒不在于说他杀了多少人,而是说他天生就是该从事这种职业的。没有人像他那样对任何一个人都充满仇恨。而且,那仇恨像一只假寐的绿眼睛的猫一样可以随时唤起。说两个细节吧。他的妻子刚侍候他干了男人的事情,他就对着那双代替嘴巴做着幽幽倾吐的眼睛说,我想把它们掏出来,在窟窿里浇上滚烫的酥油。妻子光着身子在他99lib?身下惊骇地哭了起来。不懂事的娃娃问,阿妈怎么了。他对儿子说,我只是恨人会长这么漂亮的眼睛。儿子说,那你恨我们的王吗?“王”是土司们的自称。尔依说,恨,要是你早早就想从我手头拿过鞭子的话,看我怎么对付你。他行刑时,总是带着儿子,对孩子说,恨这些杂种,吐,吐他们口水,因为你恨他们。然后才不紧不慢地开始享受工作的乐趣。他知道自己在工作中能得到乐趣。他也知道,在自己的周围,在岗托土司的领地上,并不是随便哪一个人都能从事自己喜欢,并从职业本身就得到乐趣的工作的,因为工作不是自己挑选的,土司们消灭了广泛意义上的奴隶制,对于他认为不必要赐予自由民身份的家奴们则说,这个人适合当铜匠,那个人适合照看牲口,于是,不仅是这个人自己,包括有一天土司配给他的妻子,有一天他会有的孩子,就都成为终身从事这种工作的人了。所以,三世尔依知道,自己有这样的运气那是非常非常不容易的。想到这些,一种几乎就是幸福的感觉像电流一样传遍全身。那时,地位越来越崇高的喇嘛们有一种理论说,天下事是没有任何时候可以十足圆满的。在那个时代充当着精神领袖的人们,那些夜一样黑的灵魂里的灯盏,说,一个圆满的结果要有许多的因缘同时出现,但那样的情况几乎就是不可能出现的。三世尔依也相信这一点。他可能是自有行刑人这个职业以来最有理想的人了,可惜却遇到了一个不大相信律法的土司。这个土司说,那些东西——他是指律法和刑具——是我的英雄的祖先们创造的,我敬爱他们,十分尊重他们留下的所有东西,但是,多么奇怪啊,他们没有发现,鲜花、流云、食物和喇嘛们诵念经文的声音会更令人倾心吗?这个土司当政的时代,内部没有人造反,外部也没有别的土司强大到可以来掠夺他的人口和牛羊,到他的土地上来收割成熟的麦子。这个土司的主要事迹是把前辈留下的堡垒一样的官寨画满了壁画。那是一个浩大的周而复始的工程。先是在五层楼上画了一个专供佛法僧三宝的经堂,一系列的佛陀,一系列帮助成就了那个印度王子事业的阿罗汉们,画上的天空像水泊,树丛像火焰。画匠们络绎不绝走在通向岗托土司那个巨大官寨的道路上。路上,到处都有人在挖掘和烹煮黄连龙爪一样的根子,从那里面提取金黄色的颜料。水磨房里石磨隆隆作响,吐出来的不是麦面,也不是糌粑,而是赭色的矿石粉末。至于珍贵的珍珠和黄金研磨成粉的工作则是在官寨里专门的地方进行。画匠们从四面八方来了。藏族人的画匠来了,汉地的画匠来了,甚至从更远99lib?t>的尼泊尔和比尼泊尔还远很多的波斯也来了,和壁画里那些罗汉样子差不多的,秃头虬髯的形销骨立的画匠。最后整个官寨从走廊到大门都是画了。没有画的地方只有厕所和马房。土司是想把这些地方也画上的。只是画匠们和喇嘛们一致进谏说,那样就是对伟大的释迦牟尼和伟大的艺术之神妙音天女的不敬。土司才叫人把已经显旧,有了几个年头的画铲去再画上新的。土司太太说,我们的珍珠,我们的金子都快磨光了,你就停下来吧。土司说,我停不下来了,停下来我还能做什么,没有人造反,也没有人和我打仗,我不画画能做什么。
这时,三世尔依虽然备受冷落但也没有闲着,他生活在一个画匠比市场上的贩子还多的氛围里,整天都看见那些令人目眩神迷的图画,慢慢地变得自己都有艺术眼光了。有了艺术眼光的人,再来打量那些刑具,很是觉得粗鄙可笑,认为只能是土司时代之前的野蛮时代的产物。于是,他就想,这些刑具也该改造一下,使其符合这个越来越精细的时代。好吧,他对自己说,就来改造这些刑具吧。
所以,三世尔依是以一个发明人在藏书网历史上享有名气的。
他的第一个发明与其说是发明倒不如说是改良。行刑柱早就有了,在广场上埋得稳稳当当的。可他就能想到在柱子上面雕出一个虎头,一个张嘴咆哮的虎头。虎头里面是空的。那虎头其实就是个漏斗。那时的人犯了事,先不说犯了什么罪行,首先就要绑在行刑柱上示众。三世尔依在行刑柱上的虎头漏斗里装上各种咬人的虫子,它们从老虎头顶上进去,从老虎口里爬出来,恰好落在受刑人头上、颈子里、身上,使他们流血,使他们像放了酵母的面团一样肿胀起来。这刑法用得不多,一个是当时的土司不感兴趣,再说,要找到那么多虫子,装满一个漏斗,来叫犯人吃点苦头,行刑人自己首先就要费很多工夫。除此之外,这个尔依的发明还有:
1.皮鞭,据说以前的皮鞭是从鞣制好的牛皮上转着圈直接划下来的,独独的一根,舞动起来不是蛇那样的灵敏,而是像一段干枯的树枝一样僵死。到他手上,才把皮条分得更细,像女人的辫子那样结出花样。从此,鞭子就很柔软了,用起来得心应手而且有很好的爆发力;
2.重量从十斤到百斤不等的十种铁链;
3.专用于挖眼的小勺和有眼窝一样弧度的剪刀;
4.用于卸下人体不同部位的各型大刀小刀;
5.头上带有各种花纹的烙铁。
另外,一些刑具是随时可以得到的,比如,把人沉河用的口袋,再比如,要考验一个有偷窃嫌疑的人的手是否清白的油锅,锅里的油和把油烧烫的柴火等等。
到这里,行刑人的家世就断了。而且,连土司家世也断了。这部奇特的历史重新开始的时候,离我们今天就没有多少时候了。也就是说,行刑人跟土司他们有好长一段时间从记载里消失了。但他们的脚步没有停下,仍然在时间的道路上向前。终于,他们又从山地里没有多少变化的地平线上冒出头了。他们从史籍里重新探出头来,好多人还在,土司的家族自不待言。行刑人也在。手工艺人们也在。就是记下最初三个土司和三世行刑人事迹的书记官消失了。到最后,连驱逐在远远山洞里居住的麻风病人都出现了,还是不见书记官的影子。这个职位消失了。我终于明白了没有了一大段历史的原因。
历史重新开始的时候,行刑人还是叫作尔依。就像我们不知道岗托土司已经传了多少代一样,也不知道这个尔依是第多少代行刑人了。这个尔依已经有了两个女儿和一个儿子。儿子喜欢说的唯一的一句话是:太蠢了。他学说这句话的时候,才刚刚五岁。他说这句话时,多半是对什么事情感到愤怒,或者是害怕了。这句话是他看父亲行刑时学来的。好吧,我们就从这里开始吧。行刑人手拿刀子问受刑的人还有什么话说。行刑人问话时并没有讥讽的口吻。低沉的嗓音里有使人感动的真诚与怜悯。
那个人开口了,他的声音嘶哑,用了好大力气,才像是在对谁说悄悄话。受刑的人说:“我不恨你,我手上的绿玉镯子就送给你吧。”然后,他就开始脱那只绿玉镯子。但这个人已经没有力气了。一点力气都没有了。而行刑人是不能去脱人家的镯子的。受刑人要送你东西,那就只好叫他从自己手上脱下来。但那个人他就是脱不下来。每个受刑的人都相信,只要送行刑人一点什么东西,就会少受些痛苦。但这个人却用这种方式延续着自己的痛苦。他已经给吓得没有一点力气了,他脱不下这只镯子,就在那里哭了起来。
这时,风从远处送来了一阵阵清脆的叮咚声。人们都回过头去,望着青碧山谷的入口处。碧绿的树丛和河水都在骄阳下闪闪发光。有一头驴子从庙子那边过来了。这一天,一个叫作贡布仁钦的少年和尚正要出发去西藏深造。少年和尚的光头在太阳下闪闪发光,他从广场上经过时,见到行刑时的情景,不是像出家人那样念一声阿弥陀佛,而是说,真是太蠢了。毛驴驮着他从人群旁边走过时,他连着说了好几声太蠢了。和尚还看到了一个女人抱着一个孩子站在人群最外边。那个小孩子用眼光静静地盯着他。当他又说了一声太蠢了的时候,小孩子也说了一声:“太蠢了。”
和尚走远了,走进了夏日大片明亮的阳光中间。
孩子却还在用十分稚气的声音说,太蠢了,太蠢了。
这时,他父亲已经把那个人杀死了。他用不沾血的那只手拍拍儿子说:“回家去,听话,叫你阿妈给你一块干肉吧。”
儿子还是站在那里。尔依洗了手,把行刑的绳子、刀具、草药收拾到一个小牛皮缝成的包里,挎在自己身上,准备回家了。这时,广场上的人们已经散开了,受刑的人终于还是没有取下那只绿玉手镯。行刑人的儿子看到了,那个玉镯在受刑人倒下时,在地上摔成几段了。那个刚才还在为取不下手镯而哭泣的人,这回安静了。身子倒向一个方向,脑袋滚到了另一个方向。刚才流泪打湿的地方沾上了更多的尘土。
儿子又说了一声,太蠢了。
回到家里,他看看儿子的眼睛,知道自己的儿子从这个时候开始有了记忆了。虽然他是一个行刑人的儿子,但记忆从这样残酷的事情来开始,还是叫人心痛。于是,他带上儿子到了猎人觉巴家里,那里总是有从山里树洞和悬崖上弄到的蜂蜜。猎人舀了一碗,行刑人摇摇头,把些散碎银子放在他面前,猎人就把一只木桶提出来,里面盛满了稠稠的带着花香的蜜糖。行刑人就提了这桶蜜回家,儿子跟在后面,小手不断伸进桶里。行刑人因此而感到心里好过些了。行刑人在土司属下的家奴们中间,是最富裕的。
他的收入来自三个方面。
第一,土司给予家奴的份额:粮食、不多的肉、油脂、茶叶、盐巴、做衣服的皮子和羊毛,偶尔,还会有一点布匹。
第二,行刑人自己该有的收入:被判死刑的人身上的衣物、饰物。衣服不值很多钱,有时碰上一件好的饰物可就说不定了。一般情况下,犯人的家属是不会要求取回这些东西的。有时,还要悄悄送行刑人一点东西,为了受刑人少受些痛苦。
第三,医药:行刑人对人体结构了如指掌,有着精确的解剖学知识。知道每一块骨头在人体上的位置。所以,行刑人同时也是土司领地上最好的外科医生。收入相当可观。
所以,行刑人心痛儿子时,有钱从猎人那里买来整桶的蜂蜜。只有猎人,才能从山里的悬崖上、大树上躲开大群的野蜂的进攻,从蜂巢里取到这甜蜜的东西。土司时代,还没有人饲养蜜蜂。
行刑人的儿子正在那里吃着蜂蜜呢,脑子里没有出现那些嗡嗡叫的蜂群,而是闪过那个年轻和尚骑驴经过时的情景。他咽下一大口蜜,然后说,太蠢了。父亲想问问他知不知道这句话是什么意思,但怕他反而把这话记得更牢,就用拇指挑起一大团蜂蜜,塞住了自己的嘴巴。
灰色的种子
灰色的种子很细小,显出谦逊,不想引人注目的样子。
种子其实十分非凡。因为它跟伟大的宗教一样,是从白衣之邦“呷格”——印度来的。当然,也有一点不一样的地方。宗教是直接就从喜马拉雅翻山过来的。种子不是这样。它先是英国人由“呷格”从海上运到了黑衣之邦“呷那”——中国的汉人地方,再从那里由土司家的二少爷从汉地带回来的。
二少爷是在一次汉藏两地的边界摩擦,和随之而来的漫长谈判后到汉地去的。官方文书上说是为了学习和友谊。一般认为是去做人质。再一种看法就更奇妙了。认为他到了汉地会给换一个脑子,至于怎么个换法,只有少数的人物,比如土司本人知道是灌输给他们的别的东西。大多数愚民百姓认为是汉人掌握一种巫术,会换掉人的脑子。二少爷去时,是长住在一个有汉人和尚也有藏族喇嘛的寺院里,学习两种语文和思想。他不知道自己学到了思想没有,但两种文学是学了个大概。最后的两年,那个带他离开家乡的汉人军官又把他带到了军营里。这些军人不打仗,而是在山里播种罂粟。也就是这种灰色的种子。二少爷学会.99lib? 了种植这种东西后,又学会了品尝这种植物的精华。
回到自己的领地上,他对父亲说,自己带回来了一种抚慰灵魂的植物的种子。
罂粟很快成长。
人们也都很快认可那是一种奇妙的植物。如果不是的话,那小小的种子是不可能长出那样高大,那样水灵,叶片那么肥厚而且又那么翠绿的植株来的。那些日子里,人人都在等着它开花。看着风吹动着那一片更加苍翠欲滴的绿色,人们心里有什么给鼓涌起来。聪明的统治者从这点可以看出来,要维护好自己的统治,要么从来不给百姓新鲜的东西,如果给过一次,以后不给,你就要失去人们的拥戴。所谓百姓就是这样一个群体。行刑人尔依也是这群体里的一个。起初,他还是显现出一个行刑人和大家有点不同的样子。
尔依对儿子说,盼什么开花嘛,眼睛是什么,挖出来,还不就是两汪汪水,一会儿就干了嘛。他的意思其实是说,人活着是不该用眼睛去看什么东西的。既然是两汪水就像两汪水一样停在那里,什么东西该当你看见,它自己就会云一样飘来叫你看见。但人们一天天地盼着开花。据说,连老土司都对儿子说,你弄来的是一种魔鬼吧,怎么连我也有点心烦意乱,就像年轻时盼望一个久不出现的漂亮姑娘一样。
花却在没有人看见的月夜里开了。
这个晚上,尔依梦见自己正在行刑,过后就醒了过来,他想,那是以前有,现在不兴了的刑法呢。正要再次入睡,听见儿子大叫一声,他起身把儿子叫醒。儿子的头发都汗湿了。儿子说他做梦了,吓人的梦。
儿子说,我梦见阿爸把一个罪犯的胸口打开了。
尔依听了吃了一惊,自己在梦里不正是在给一个人开膛破肚吗。这是一种曾经流传过一百多年的刑法,没有人采用也有一百多年了。他禁不住摸摸自己的头,倒是冷冰冰的没有一点汗水。他把儿子抱紧一点,说,儿子,你说吧,后来怎么样。他之所以这样问,是因为他的梦到要拿起刀子动刑时就没有了。
儿子说,后来,那个人的心就现出来,你在那心上杀了一刀,那个心就开成一朵花了。
月光从窗棂上射进来,照在儿子脸上,行刑人想,自己的祖先何以选择了这么一个职业呢。想着想着,儿子又睡着了。他却不知道罂粟花就在这时悄然开放了。他只是在心里对自己说,任何事情都是不能深想的。于是,把双眼一闭,立即就睡着了。
就在这个花开的晚上,有一个统领着岗托土司的三个寨子的头人疯了。土司下面的基本行政单位的首脑叫作头人。统领三个寨子的头人算是大头人了。一般的头人都只有一个寨子。有三个寨子的头人是备受恩宠的。但恰恰是这个头人疯了。他把一条牛尾顶在头上,完全是一副巫师的打扮。他的样子是神灵附体的样子。神灵一附体,他也就可以对自己说的话不负责任了。他说了很多疯话,都是不着边际的很疯的话。比如他在盛开的罂粟花里行走时,问,是不是我们的庄稼地燃起来了。疯到第三天头上,头人向土司官寨走来,大群的人跟在他后面。岗托土司笑笑,说,还认得路嘛。到了官寨,附在头人身上的神灵就宣土司和土司的儿子来见。大少爷有点不安说,神还晓得我们呀。二少爷说,神不知道,但头人知道嘛。土司就带着两个儿子把头人和附在他身上的神灵迎在了门口。
神人还没有来得及宣旨呢,土司断喝一声:“拿下!”
疯家伙就给绑到行刑柱上了。土司又叫一声:“叫尔依!”
不一会儿,尔依就到了。土司只说,你是有办法的吧。尔依说,有,只是头人好了以后会怪我。土司说,叫他怪我好了,他一定要想怪谁的话。行刑人把头人插在头顶的牛尾巴取下来,说,得罪,老爷。就把一个火盆放在了疯子面前。招一招手,将来的行刑人就跑过来了。小尔依的脖子上挂着一个一个的小口袋。他把一个袋子递到父亲手上,父亲把口袋打开,往火盆里倒下去,火盆里腾起一股股浓烟。起先,那些烟雾是芬芳的。倒在火里的是一些香料,那是大家都会用的,犯不上叫一个行刑人来做这件事情。行刑人把所有口袋里有驱邪作用的香料都用光了,头人却更加疯狂了。土司说,看看,这个害了我们头人的妖魔有多么厉害。为了我们的头人灵魂得救,他的肉体要吃点苦头了。尔依便把儿子的衣襟撩起来,吊在小尔依腰上还有一圈口袋。里面最最温柔的要算辣椒面。到后来,那些东西把头人身上可能流出来的东西都熏了出来,这就是说,头人身上的孔道里流出来的可不只是你想的眼泪和鼻涕。尔依停了一下,土司说,把你的药用完,把妖魔赶远一点。
头人被人抬回去的当晚就死了。
后来传出话来说,其实头人是听了不好的建议,才假装疯了的。他相信如果假借神灵向土司传旨,自己就会再得到一两个寨子的统辖权,其实就是一个小小的土司了。头人死前散发着难闻的臭味。他留下的最后一句话是,我只要一个寨子,不要更多的寨子,但他明白这个道理实在是太晚了一点。
头人死后,一个寨子留给了他的孀妇,土司说,他们没有儿子做真正的继承人嘛。另外两个寨子就给了不可能承袭土司职位的二少爷帕巴斯甲。大概情形就是这样。这个时代,除了罂粟,还有好些东西的种子在这片土地上萌芽。在行刑人的故事里,我们就以行刑人做例子吧。过去,行刑人杀死的和施以别的刑罚的是小偷、抢劫、通奸、没有政治意味的仇杀。里面也有些奇怪的例子。比如其中一例是马夫钻到土司的酿酒房里,醉倒在坛子中间,而受到了鞭打。
现在,情形却有所改变。
人们开始因为“疯”而受刑,甚至送命了。
头人是一个例子。贡布仁钦喇嘛也是个例子。这个人就是十年前离开这里到西藏去学习经典的那个人。现在他回来了。那么年轻,那么的智慧,土司曾花了银子送他到处游学,后来他想写书,土司叫他在庙里写书,可他的书上半部分还是好端端的,下半部分却说现在居住的这个庙子的规律、教义,加上自己这本书前半部分的理念都是错的,都不符合佛教东来的意旨。他说,只有在土司的领地上才还有一个如此老旧、邪妄的半佛半巫的教派。所以,必须引进那个叫作格鲁巴的新兴教派,才能在这片土地上振兴佛法,维持宗教应有的纯洁性。贡布仁钦在书中提到的一切都是对的,也并不是什么特别深奥的道理。但他唯一没有考虑到的一点是,任何一个教派如果过于纯洁,就必然会赢得更多的尊崇,就会变得过于强大。强大到一定程度就会想办法摆脱土司的控制,反过来,把土司衙门变成这个教派在一个地区的世俗派出机构。这样的情形,是任何一个土司也不会允许出现的。
土司刚刚惩处了那个头人,趁着广场上刺鼻的烟雾还没有散尽,便把那个贡布仁钦召来说话。
谁也不知道土司和曾受自己资助到西藏学经的人谈了些什么。他们谈了好长时间。后来,把土司家庙里的主持岗格喇嘛请去再谈,三个人又谈了好长时间,也没有人知道三个人在一起谈了些什么。官寨周围的人好像知道这三个人到了一起,就要有什么重要事情发生,都聚集到官寨前的广场上。广场一边,核桃树阴凉下坐满了人。行刑人也带着自己的儿子在广场的另一边,靠着行刑柱坐着。他们终于从房里出来了。行刑人只看到两个喇嘛从官寨上下来时,年轻的贡布仁钦脸变青了,眼睛灼灼闪亮。而庙里的主持岗格喇嘛脸红得像鸡冠一样。两个喇嘛一前一后从楼上下来,土司站在高处,俯视着他们,脸上却没有一点表情。
两个喇嘛从官寨子里出来了。贡布仁钦在包着铁皮的门槛上绊了一下。人们听见岗格对贡布仁钦说:“要我扶着你吗?”
贡布仁钦看了自己去西藏前的老师一眼,说:“我不害怕,我是为了真理。”
老喇嘛叹了口气说:“孩子,一个地方有一个地方的真理。”
这时,两个喇嘛已经走到了两个行刑人身边。小尔依又像多年前一样,听见贡布仁钦叹息了一声,说:“太蠢了。”
小尔依突然扯住贡布仁钦的袈裟说:“我认出你来了。”
贡布仁钦回过头来说:“好好认一下,不要忘了,有一天,土司和我的老师会把我交到你们手上的,是交到老的手上,还是小的手上,我就不知道了。”
小尔依低下头说:“太蠢了。”
贡布仁钦听出来了,这是他十多年前去西藏学经时,看见行刑人对一个匠人用刑时的那声叹息。也是刚才他从官寨门里出来时的那声叹息。他十多年前的那一声叹息是悲天悯人,后一声叹息却复杂多了,在有权势的土司、昏庸的岗格喇嘛和狂热的自己,这三者之间,他自己都不知道,那一声叹息里,对谁含有更多的悲怜。但这个将来的行刑人,也就是自己当年骑着毛驴到西藏学经的年龄吧,却一下就把那么多复杂的意思都叹息出来了。贡布仁钦认真地看了小尔依一眼,张了张口,却终于没有说出什么话来。小尔依也张了张口,也没有发出一点声音。既然专门靠嘴巴吃饭的喇嘛都说不出话来,又怎么能够指望一个靠双手吃饭的行刑人说出什么来呢。
那次漫长会谈的结果,土司的结论和土司家庙里的岗格喇嘛一样,说由他资助派到西藏深造的贡布仁钦喇嘛疯了。于是,他就被逐出寺庙。
看来这个贡布仁钦真是疯了。他住进山上一个岩洞里继续写书。他不近女色,只吃很少一点食物。也就是说,他太像一个喇嘛了,比住在庙里的喇嘛们还像喇嘛。这样的人不被土司喜欢,也不被土司家庙里的喇嘛们喜欢。但这种人却是叫百姓喜欢的。通往贡布仁钦居住的山洞的路上,行人一.99lib.天天多了起来。土司说,这个人再留在山上,对我们是没有什么好处的。还是叫尔依把他请到山下来吧。现在,岗格喇嘛看见哪个年轻人过分执着于教义和戒律,就说,天哪,你的脑袋会出毛病的,看看,草地上风那么新鲜,去吹一吹吧。而他自己也是经常到河边的草地边上的树丛里去的。岗格喇嘛的头发都已经花白了。但他像个年轻人一样。不久,一首打麦歌就有了新词,在岗托土司的领地上传唱了。
打麦歌,本来是秋天里打麦的时候才唱的。因为鲜明有节奏,还加上一点幽99lib?默感,不打麦的时候人们也唱。有关岗格喇嘛的这一首,在离第一个收割月还有一次月亮的盈缺的时候突然开始流传。
歌词是这样的:
岗格喇嘛到哪里,嚓
他到漂亮的姑娘那儿去,嚓嚓
河边的鸟儿真美丽
它们的尾巴好整齐,嚓嚓
土司听了这首歌只是笑笑,没有说什么话。直到有人问起他要不要惩处这个岗格,他十分愤怒地问:喇嘛就不是人吗?喇嘛也是人嘛。这个想邀宠的人又问,要不要禁止百姓们歌中嘲讽岗格。土司叫道,难道想叫人们说我是个暴君,老百姓交了税,支了差,可我连他们唱唱歌都不准吗?那人退下去,土司还是气愤得很,他说,替我把这个人看着点,他是怕我的百姓不听岗格的话。你们听着,我只要百姓们听我的话。不然,我的行刑人就有事干了。
行刑人却不知道这些事情,在家里研磨一种可以止血,还有点麻醉作用的药膏。突然听到儿子唱起那首新歌,幽默的歌词很适合那种曲调,行刑人听了两遍就笑了。听到第三遍就垮下脸对着儿子一声断喝:“住口!这歌是你唱的吗?!”
小尔依并不张皇失措,直到把重复部分都唱完了,才说:“人人都在唱嘛。”
行刑人说:“喇嘛是不能嘲笑的。”
儿子说:“那你怎么把那个贡布仁钦的舌头割了?”
行刑人一下捂住了儿子的嘴巴,说:“你说,是谁割了贡布仁钦的舌头?!”
儿子想了想,说:“原来是我梦见的。”
行刑人抬头看看天空。天空还是从前的样子,那样高远地蓝着,上面飘动着洁白的云彩。看看包围着谷地的山冈,山冈还是像过去一样或浓或淡地碧绿着。只是田野和过去不大一样了。过去这个时候,田野里深绿的麦浪被风吹送着,一波波从森林边缘扑向村庄。现在,却是满目的红色的罂粟花,有风时像火一样燃烧,没有风时,在阳光下,像是撕了一地的红绸。美,但不再是人间应有的景象。特别是那花香,越来越浓烈,使正午时分带着梦魇的味道。坐得太久,双脚都发麻了,行刑人拐着脚走到枧槽前,含了一大口水,又拐着脚走回来,“噗”一下喷在了儿子脸上。儿子脸上迷离的神情消失了,但还是认真地说:“我真是梦见了。”
行刑人沉思着说:“也有可能,他的舌头叫他说了那么多疯话!”
“岗格喇嘛的腿叫他到不该去的地方去了,土司怎么不叫你去砍他的腿。”
行刑人就无话可讲了。他只是感到,这个世界上正在出现的东西都和过去不一样了。不要说那种灰色种子带来的花朵,就是喇嘛、土司也跟以前想的不大一样了。他觉得人们心中也有了些灰色的种子,谁又能保证这些种子开出的全部都是美丽的花朵。
那首关于河边孔雀的歌唱得更厉害了。土司才说,这些女人,连喇嘛都可以勾引,该管一管了。当天,就把一个正和岗格幽会的女人抓来,绑在了行刑柱上。岗格则在有意的疏忽里溜掉,跑回庙里去了。尔依听到这个消息,就和儿子一起准备刑具。无非也就是鞭子,熏除污秽的药粉,用来烙印的铁图章。儿子不知道选哪种图案,尔依说,最好看的那种。果然,有一枚铁图章上是一朵花,它是一种细小的十字形花朵。在岗托土司的领地上,有着很多这样的花朵,很美,有毒,摸上一把手就会肿起来。
广场上的喧闹声一阵比一阵高,一阵比一阵急切,老尔依并不是个愤世嫉俗的人。但他是父亲,更是专门在惩办罪恶的名义下摧残生命这一特别职业的传承者。他是师傅,必须传授专业技能和从职业的角度对世界和人生的基本看法。
他说:“他们是在盼着我们脱下她的衣服。”
儿子说:“我们脱吗?”
父亲耸耸肩头说:“那要看土司是怎么判决。不是我们说了算。但是,这个人是有点冤枉的,该受刑的是另一个人。”他又进一步告诉儿子,还有冤枉被杀头的例子呢。儿子却把脸转向了围观的人。这时,土司的命令下来了。剥了衣服接受鞭打。在前胸上留下通奸者的烙印。
尔依把女人的衣袖一脱,衣服一下子就塌到腰肢,一双乳房像一对兔子出窝一样跳进了人们眼帘。人们大叫着,要行刑人解开她的腰带,这样,?99lib?那衣服就会像蛇蜕一样堆积到脚背上,这个污秽女人的身体,而不是罪过就要赤裸裸地暴露在天空下面。尔依没有理会。那女人说话了,她的声音因为恐惧而颤抖,她要行刑人把她手上的戒指脱下来,作为行刑人好心的报答。行刑人立即遵嘱照办。然后说,对不起姑娘。手里的鞭子发出了啸叫声。不管行刑人的心情如何,鞭子一旦挥舞起来,那声音听着总是很欢快的。中间夹上一声两声受刑人啊啊的叫声,竟然有点像是一种欢呼。鞭打完毕,行刑人对汗水淋淋的女人说,我收了你的戒指,鞭打不会留下伤疤,但这个东西会的。边说,烧红的烙铁就贴到她胸上了,女人又用很像欢呼的那种声音尖叫了一声。行刑人把烙铁从她皮肉上揭下来时,女人已经昏过去了。儿子口里含着一大口水,向受刑人喷去,因为个子还矮,水都喷到了女人肚子上。围观的人们一阵大笑。恼怒的小尔依便把一大瓢水一齐泼到了那女人的脸上,女人呻吟着醒过来了。行刑人帮她穿衣服时,她又叫了几声。因为是对通奸的人用刑,刑具被污秽了,要用芬芳的药末熏过。白色的烟雾升起来,人群就慢慢散开了。
父亲对儿子说:“刚才你那样生气是不对的。行刑是我们的工作。但我们不恨受刑的人。”
儿子受到耻笑的气还没有消呢。这句话勾起了他对父亲的怨恨。父亲有着高高的个子,当他在空旷的广场上行走时,那身子总是摇摇晃晃的。叫人们认为,行刑人就是该这样走路。行刑人的儿子十四五岁了,却没有这个年纪该有的个头。作为行刑人的儿子,他已经忍受了很多。但他不想为了个子而受到人们的耻笑。父亲又说了句什么,他并不理会,跑到孩子堆里去了。行刑人因此又想到那种灰色的种子,不知道它会开出什么样的花来。
再一次行刑是一个铜匠。
这家伙没有得到指令,私刻了一枚土司图章。这是一种有手艺的人利用其手艺可能犯下的严重罪行之一,当然就会受到与之相配的刑罚的惩处。审问这个家伙,他说并没有什么目的,只是一时技痒就刻下来的。刻了也不收捡,给去送活的人看见,被告发了。这一回,老土司不知出于什么目的,把要继承土司位子的大儿子和不会当上土司,而且已经是头人的二儿子也叫来,问他们该如何惩处。将来的土司因为这个十分愤怒,他说,重重地惩处。帕巴斯甲头人却说,没有必要,犯了哪条,就依哪条。哥哥对弟弟说,你不要管,那图章现在不是,将来也不是你的。弟弟说,为了那个图章,你该知道给你留下图章的先人留下的规矩。确实,那时的刑罚条款没有现在这样的因为主观因素加重或减轻的可能。犯了铜匠这种罪行,两条:一条,你的手刻出了那尊严的字样,砍掉;二条,你的眼睛又看见了这种字样,挖掉。所以,弟弟在父亲面前对哥哥说,你的愤怒会激起人们无端的仇恨。你做出一副笑脸,那人也会失去一样多的东西,人们还会说你仁慈,从此开始颂扬你呢。说完,他就告退回自己的领地去了。他的土地上,罂粟要开始收获了。老二走后,父亲对老大说,要是你有你弟弟的脑子,我们的江山就会万无一失。因为这句话,将来的土司在行刑那天没有出现,而是在楼上把自己灌醉了。
尔依和儿子为从哪里开始而争执了几句。
父亲说,先是眼睛,那样,他就不会看着自己的手给砍掉。儿子却说,那你就违背了伟大土司制定刑罚的意义。它就是要叫人害怕,叫人痛苦。父亲说:“我的儿子,你才十五岁。”
儿子说:“你老是说我的虚岁。”一边把铜匠的手牵到木砧上摆好。小尔依不等老子下命令,便把长刀砍了下去。刀子刚刚举起来,人们的尖叫声就把耳朵胀得快炸开了。小尔依把刀砍了下去,听到一声更尖厉的叫声从这片声音里超拔而起,到高高的阳光明亮的空中去了。回过头来,看见那只手在地上跳个不停。而那个没有了手的家伙还用那手还在自己身上那种眼光定定地看着它。那手就像有生命一样,在雨后的湿泥地上,淌着血,还啪啪哒哒地跳个不停呢。行刑人的经验告诉他,铜匠还在想着他的手,那手还没有脱开主人的脑子。就对铜匠说,它已经和你分开,就不要再想着它。痛的是你的手腕,而不是你的手。铜匠说,是啊,你看,它落在地上,泥巴把它弄脏了。
那手立即就倒在地上不动了。
铜匠声音嘶哑,对行刑人说:“是一只巧手啊,我把它害了。”
人群里有人大声喊叫,问铜匠这时还有什么说的。行刑人大声说:“他说自己把自己的手害了!”人们听了这话就欢呼起来。小尔依说:“他们喊什么,太蠢了,太蠢了!”当父亲的一看,他的脸那么苍白,嘴唇不停地颤抖。他想,儿子其实并不是他平常表现出来的那么坚定。他心痛地想,毕竟是个娃娃,他还是会害怕。他说:“不要害怕。”
儿子想笑笑,但淋淋的汗水立即就从脸上下来了。他给儿子喝了口酒。
酒喝下去,儿子说:“好了,总会有这一天的是吧。”话是说得在理,但嗓子却像好多天没有喝水一样嘶哑。
父亲摸摸儿子的头,又去准备进行下一道刑罚。看着儿子那样子。他想起自己杀第一个人时,前两刀没有奏效,到三下那脑袋才掉到了地上,要是再要一刀的话,他肯定会从那里逃跑的。这时,他心里恨死了那个自己主动当岗托家行刑人的祖先。如果有人应该受到诅咒,这个噬血的人是应该受到这种诅咒的。他没有问儿子要不要回家,如果要见,那么一次见两种刑法比下次再看要好受些吧。好在铜匠又痛又吓,已经昏了过去。受刑人被放倒在一块宽大的厚木板上,肚子上压上一个又一个装满沙子的口袋。只见那人的嘴慢慢张开,眼睛也鼓出来,像水里的鱼一样,大半个眼珠都到了眼眶的外面。尔依回身时,儿子已经站在身边,把酒和勺子递到他手上。行刑人先把酒喷在眼睛上,周围眼眶猛一收缩,那勺子就奔眼底下去了。再起来时,眼珠就在勺子里了,剩下点什么带着的,用祖先早就发明出来的专门的剪刀一下就把那些最后一点脆弱的联系切断了。小尔依马上就把烧好的滚油端来,慢慢地淋到空眼窝里,这最后一道手续是为了防止腐烂。小行刑人在腾起的油烟里呕吐了。好在行刑结束了。这下,铜匠就只有一只手和一只眼睛了。尔依见他家里人来背他,就给他们些药,说,有这些药,他不会死的。他又对着他们朝着他的背说,你们恨我吧,行刑人就是叫人恨的,要是恨我能使你们好受一点你们就恨吧。说完,就和儿子一起回家了。
回家喝点热茶,儿子又吐得一塌糊涂。直到请了喇嘛来念了经,用柏枝把他周身熏过,又用泡过饱满麦子的水在头上淋过,第一次行刑的人才十分疲倦地长长吐几口气,翻过身去睡着了。
行刑人对妻子说,还要夺过一个人的命才算完呀。女人就哭了起来,说,谁叫我看着你可怜就嫁给你,不然,我的儿子就不会受这样的煎熬!行刑人说,给我倒碗茶。女人倒了茶,尔依又说,你不嫁给我,土司也要从家奴里配给我一个的,想想吧,他会叫自己没有行刑人吗。好了,我也该来两口烟了。你说是吗?这烟是罂粟里提出来的。那灰色种子开出了艳丽的花朵,花朵结了果,果子里分泌出白色的乳汁,乳汁再经过制作,就是使人乐以忘忧的宝贝。不要说行刑人喜欢它,就是家里的老鼠们都一只一只跑到尔依经常吸烟的地方上头的屋梁上蹲下,等着行刑人牙缝里漏出一点。就那么一点吸进肚子里,也会叫它们把鼠族的恐惧全部忘掉。
贡布仁钦的舌头(一)
小尔依醒来时,只觉得口里发苦,便起身喝了一大瓢水。口里还是发苦,便出门,对着枧槽大口大口地喝起来,水呛得他像一头小马一样喘了起来。他拍着胸口大声说:“我要上山去,我要去拜望贡布仁钦喇嘛。”
四周大雾弥漫,什么都看不清楚,他的话给湿漉漉的雾气吞下去了。他自己也走进了浓雾之中。
他并不知道通向被放逐的贡布仁钦居住的山洞的道路。但用不着担心。那么多人上山,把青草和小树都踩倒了,仅仅一个夏天,山里就出现了一条新的道路。沿着这条路走了没有多久,小尔依就从山谷里的雾气里走了出来,看到苍翠的群山峭拔在云雾之上。初升阳光使眼前的露水和山峰积雪的顶巅闪闪发光。草丛下的泥土散发出浓烈的气息。
太阳升起来,阳光使山谷里的雾气向山上升腾。尔依又一次被云雾包裹起来了。雾气嗖嗖地从他身边掠过,往高处飞升。他觉得自己往上行走的脚步也加快了一些。雾气继续上升,他就可以看到山下的景象了。田野和森林之间,曲曲折折的河水闪闪发光。河岸的台地上,是岗托土司家高大的官寨,俯伏在其四周的,是百姓和奴隶们低矮的房子。尔依把眼光从山下收回来时,看见一堵赭色的山崖耸立在面前。他抬起头来,看见贡布仁钦披垂着一头长发坐在山岩上向他微笑。
他的声音在这山里显得十分洪亮:“我正在等一个人,原来是你!”
尔依仰着脸说:“你真知道我要来吗?”
“我不知道是你要来,反正我知道是有人要来,来带我下山,土司肯定觉得我的话太多,要对我下手了。”
尔依说:“我昨天对人用刑了,砍掉了铜匠的手,我心里难过。”
贡布仁钦的脸出现了失望的神情。起身从崖顶走了下来,走到了和地面平齐的洞口前。他对着尔依笑笑说:“平时,我都是从那高处对人们说话的。他们都在山上踩出一条路来了吧。他们有什么事情都来问我。”
尔依说:“我也是来问你,行刑人对受刑人要不要仇恨,只有仁慈怎么对人下手?”
贡布仁钦说:“已经是三天没有一个人来了,肯定土司已经下了禁令了,你真的不是来抓我下山去的吗?”
尔依摇了摇头。
贡布仁钦吐了口气说:“我累了,我不想说什么了,一个疯子的话有什么价值呢。”他见将来的行刑人不说话,就说,“来吧,看看我住的地方,还没有一个人进来过。土司要对我下手了。好在我的书已经写完了,今后,你要告诉人们,这山洞里藏着一个疯子喇嘛的著作。”他从洞壁上取下一块岩石,里面一个小洞,洞里面是一个精致的匣子,贡布仁钦的书就在那里面。他说:“你看清楚了,我的书在这里,将来有人需要时,你就告诉他们在什么地方。”
“我怎么知道谁真正需要?”
贡布仁钦笑笑,说:“不要担心,到时候你就知道了。”洞里很干燥,也很整洁,贡布仁钦把藏书的小洞口封上时,尔依听到山洞的深处传来清脆的滴水声。贡布仁钦说:“是的,是水,是水的声音。我的书有一天也会发出这样的声音。”
两个人又回到了洞口,在太阳底下坐了好些时候,谁都没有开口说话。尔依好像也忘了要贡布仁钦回答他的问题。这时,从山下升到山顶的云雾完全散尽了,天空深深地蓝着,静静地蓝着。太阳把两个人晒出了一身汗水。尔依站起身来,说:“我要回去了。”
贡布仁钦笑笑说:“你还会回来的。”
尔依没有说话。
贡布仁钦又说:“往天,我正在岩顶对跪着的人们说话呢。带着从洞里打的一罐水,水喝完了,就下来,回洞里写书,也不管那些人听懂没有,也不管他们还想不想听。”
尔依笑了笑,转身下山去了。
尔依走到半山腰,就看见父亲弓着背,正吃力地往山上爬。
贡布仁钦说对了,土司再不能容忍他像个天神一样对他的子民宣扬他知道这个世界的真谛。叫行刑人上山把他抓下来。尔依在最陡峭的一段山路中央坐下,正是他刚刚看见的贡布仁钦坐在山崖顶上的那种样子。老行刑人继续往上走,直到面前出现了一双靴子,才抬起头来。儿子带着笑意说:“你不需要来找我,我不会怎么样呢。”
父.99lib.亲说:“我走时,还以为你正在睡觉呢。”
“你不是来找我的。”
父亲把气喘匀了,说:“不是,不是来找你的,我以为你还在床上睡觉。”
“他真是说准了。”
“谁?”
“贡布仁钦,他说土司今天会派人来抓他。”
“他住得也太高了。”
“住得再高也没有什么用处,还不是要被土司派人抓下山去。”
“你想得太多了,行刑人的脑子里用不着想那么多。”
儿子对父亲说:“你爬不动了,还是我上山去请贡布喇嘛下山吧。”父亲看了儿子一眼,没有说话,从腰上解下令牌交给儿子。还是儿子对父亲说:“放心吧,我不会放他跑的,再说,他也不会跑。”父亲就转身下山了。这时,儿子对走到远处的父亲喊了一声:“土司叫我们杀他的头吗?”
父亲回过身来,吐出舌头,在上面做了一个切割的动作。土司是要割掉这个人的舌头,他说了许多不该说的话。好在,他的话太深奥了,并没有多少人是认真听懂了的。
远远的,尔依看见贡布仁钦又坐在崖顶上去了。便对他挥起了手里土司家骨头做成的令牌。贡布仁钦也对他挥了挥手。尔依心里悠然升起了一股十分自豪的感觉。一种正在参与重大事情,参与历史的那种庄重的感觉。便加快步子向上走。大概只隔了两个时辰,两个人又在山洞口相会了。尔依想,虽然没有人看见,还是要叫事情显得非常正式,便清了清嗓子,准备说话。结果,却被贡布仁钦抢了先,他说:“我说过是你来抓我嘛。”
“我是在下山的时候得到命令的。”
“我喜欢你。还没有砍过头吧,我算是你的第一个好了。”
“土司不杀你的头,他只是不想你再说话了。”
尔依看到,贡布仁钦的脸一下就白了,说:“我的书已写完了,叫他杀了我吧。我不怕死。”
“但你怕活着被人割去舌头。”
贡布仁钦的脸更白了,他没有说话,但尔依看见他在口里不断动着舌头。直到开步下山,那舌头还在他口里发出一下又一下的响声,像是鱼在水里跃动的声音一样。下山的这一路上,贡布仁钦都在口腔里弹动他的舌头。弹一下舌头,吞一口口水,再弹一下舌头,再吞一口口水。直到望见土司官寨的时候,他的口里就再也没有一点声音了。
老行刑人在下山的路口上等着他们。他手里提着铁链,说是上山的时候就藏在草丛里的。
依规矩,贡布仁钦这样的犯人要锁着从山上牵下来。西下夕阳血红的光芒也没有使贡布仁钦的脸染上一点红色。他的脸还是那么苍白,低声问,就是现在吗?行刑人说,不,还要在牢里过上一夜。贡布仁钦说,是的,是的,土司肯定要让更多的人看到行刑。
贡布仁钦拖着铁链行走得很慢。
人们都聚集在路口,等待他的到来。但他再没有对这些人说什么。这些蒙昧的人们不是几句话就可以唤醒的。再说,他也没有想到过要唤醒他们。他们上山来,那是他们的事。他是对他们大声说话来着,但他并不管他们想听什么或者说是需要听什么,他只是把自己脑子里对世界的想法说出来罢了。贡布仁钦试过,没有人的时候,怎么也说不出话来,只能书写,所以,一有人来,他就对他们讲那些高深的问题。他拖着哗哗作响的铁链走过人群,他们自动让开一条道路。最后,大路中央站着土司和他的两个儿子,挡住了去路。这片土地上最最至高无上的岗托家的三个男人站在大路中央,一动不动,看着贡布仁钦的脸。贡布仁钦没有说话,见他们没有让路的意思,就从他们身边绕过去了。这时,土司在他身后咳了一声,说:“你要感谢二少爷,我们本来是打算要你的命,但他说只割下你的舌头就行了。”
贡布仁钦站了一下,但终于没有回过身去,就又往前走了。
行刑人看着贡布仁钦下到了官寨下层的地牢里,才慢慢回到家里。尔依担心,晚上会睡不着觉。但却睡着了。可能是这一天在山里上上下下太辛苦了。早上醒来,父亲把刑具都收拾好了。官寨前的广场上,早已是人山人海。老行刑人在行刑柱前放下刑具,对儿子说,你想去就去吧。尔依就到牢里提受刑人。牢里,一个剃头匠正在给贡布仁钦剃头。好大一堆长发落下,把他的一双脚背都盖住了。土司家的二少爷也在牢里,他斜倚在监房门口,饶有兴味地看着贡布仁钦。二少爷看来心情很好,他对尔依说,不要行礼,我只是趁贡布仁钦的舌头还在嘴里,看他还有什么疯话要说。贡布仁钦却没有跟少爷说话的意思。他已经从最初的打击下恢复过来了。脸上又有了红润的颜色。终于,最后一绺头发落下了头顶。他抬起头来,对尔依说:“走吧,我已经好了。”
他把铁链的一头递到尔依手上。二少爷说:“你一句话也不肯对我说吗?是我叫你留下脑袋,只丢一根舌头。”
贡布仁钦张了张口,但他终于还是把到了嘴边的话咽了回去。笑了笑,走到尔依前头去了。这一来,倒像是他在牵着行刑人行走了。到了行刑柱前,老行刑人要把他绑上,他说:“不用,我不用。”
老行刑人说:“要的,不要不行。”
他没有再说什么,就叫两个尔依动手把他绑上了。他问:“你们要动手了吗,快点动手吧。”
行刑人没有说什么,只抬头看了看坐在官寨面向广场骑楼上的土司一家人。贡布仁钦也抬起头来,看见那里土司家的管家正在对着人们宣读什么。人群里发出嘈杂的声音,把那声音淹没了。接着,土司一扬手,把一个骨牌从楼上丢下来。令牌落在石板地上,立即就粉碎了。人群回过身来,向着行刑柱这边涌来。行刑人说:“对不起,你还有什么话就说吧。”
尔依把插着各种刀具的皮袋子打开,摆在父亲顺手的地方。他看见贡布仁钦的脸一下就白了。他哑着嗓子说:“我想不怕,但我还是怕,你们不要笑话我。”说完,就闭上眼睛,自己把舌头吐了出来。尔依端起了一个银盘,放在他下巴底下。看到父亲手起一刀,一段舌头落在盘子里,跳了几下,边跳就开始变短。人群里发出一阵尖叫。尔依听不出贡布仁钦叫了没有。他希望贡布仁钦没叫。他托着盘子往骑楼上飞跑。感到那段舌头碰得盘子丁丁作响。他跑到土司面前跪下。把举在头上的盘子放下来。土司说:“是说话的东西,是舌头,可是它已经死了。”尔依又托着盘子飞跑下楼。他看见贡布仁钦大张着鲜血淋漓的嘴巴,目光跟着他的步伐移动。父亲.99lib.对儿子说:“叫他看一眼吧。”尔依便把盘子托到了受刑人的面前。舌头已经缩成了一个小小的肉团,颜色也从鲜红变成乌黑。贡布仁钦在这并不好看的东西面前皱了皱眉头,才昏了过去。直到两个尔依给他上好了药,把他背到牢房里,在草堆里躺下,他也没有醒来。父亲回家去了。尔依还在牢里多待了些时候。虽说这是一间地下牢房,但因为官寨这一面的基础是在一个斜坡上,所以,通过一个开得很高的小小窗口,可以照进来一些阳光,可以听到河里的流水哗哗作响。狱卒不耐烦地把钥匙弄得哗哗响。尔依对昏迷中的贡布仁钦说:“我还会来看你的。”说完,才慢慢回家去了。
灵魂的药物
每到黄昏时候,尔依心里就升起非常不安的感觉。
在逐渐变得暧昧模糊的光线里,那些没什么事做的人,不去休息困倦的身体,而是毫无目的地四处走动。这些人在寻找什么?再看,那些在越来越阴沉的光线里穿行的人竟像鬼影一般漂浮起来。
这种情形从罂粟花结出了果子就开始了。果子里流出乳汁一样的东西,转眼又黑糊糊地,成了行刑人配制的药.99lib?膏一样。就是那种东西在十六两的秤上,也都是按两而不是论斤来计算的。帕巴斯甲把那些东西送到他以前生活的汉人督军那里,换来了最好的快枪、手榴弹和银子。第二年,罂粟花就像不可阻遏的大火熊熊地燃到了天边。要不是土司严禁,早就烧过边界,到别的土司领地上去了。再一次收获下来,岗托土司又换来了更多的银子和枪械,同时,人们开始享用这种东西。也就是从这个时候开始,黄昏成了一天中最美好的时光。如果是有细雨或飞雪,那这个黄昏更是妙不可言。这都是因为那叫作鸦片的药膏一样的东西的功劳。正像土司家少爷带着灰色种子回来时说的那样,它确实是抚慰灵魂的药物。
它在灯前细细的火苗上慢慢松软时,心里郁结的事情像一个线团丝丝缕缕地松开松开。它又是那么芬芳,顺着呼吸,深入到身体每一个缝隙,深入到心里的每一个角落。望着越来越暗的光线越来越远的世界里烟枪前那一豆温馨的灯光,只感到自己变成了蓬松温暖的一团光芒。
行刑人一接触到这种药膏就很喜欢。特别是他为儿子的将来担心时,吸上一点,烦恼立即就消失得干干净净。他吸烟时,儿子就待在旁边,老鼠们蹲在房梁上,加上灯光,确实是一副十分温馨的家庭图景。尔依看到如豆的灯光在儿子眼中闪烁,就说,你会成为一个好的行刑人的。我们动作熟练、干净,对行刑对象的尊重和行刑后的药物就是行刑人的仁慈。
儿子问:“仁慈该有多少?而且,要是没有一点仇恨,我是下不去刀子的。我要有仇恨才行。但那并不妨碍我把活干好。那样我就没有仁慈了吗?”行刑人是想和儿子讨论,但一下就变成了传授秘诀的口吻。儿子也总是那种认真但没有多少天分的口吻。他问道:“那么行刑时要多么仁慈?”
儿子还问:“真的一点仇恨也不要吗?还是可以要一点点?”
这样,话题就没有办法再进行下去。父亲问儿子:“抽一口吧?”儿子知道父亲这是将自己当大人的意思,但还是摇摇头。这又是叫父亲感到担心的:这个孩子总要显得跟人不大一样。再一个叫父亲感到担心的是,这个孩子老是去看那个对自己对别人都很苛求的没有舌头的贡布仁钦。他知道那个人不能开口说话,儿子也不识字,那两个人在一起,能干些什么呢。行刑人想问问儿子,好多次,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他知道儿子不会好好回答。这天也是黄昏时分,来了两个衣裳穿得干净利索的人。行刑人的房子在隔土司官寨和别的寨子都有点距离的地方。也就是说,它是孤立的。房子本身就是行刑人的真实写照。行刑人说,是远行的人啊。来人说,我们很像远行的人吗?行刑人说,我们这个地方,凡是岗托土司领地上的人都不会在这个时候走进我的屋子里来。来人立即捂住嘴问,是麻风病人吗?小尔依的眼睛闪出了开心的光芒,说,不,我们是行刑人尔依家。来人就笑起来,说,那有什么关系,我们也不是没有杀过人,只是没有人给我们这种封号罢了。两人重新坐下,从褡裢里取出了丰富的食物,请行刑人和他们一起分享。老行刑人还在刚吸完鸦片后氤氲的氛围里,加上人家对自己是行刑人毫不在意,立即就接受了客人的邀请。
儿子冷冷地说:“我是不要的。”
来人说:“这个小行刑人,做一副吓人的样子,没有犯你家土司的法你不能把我们怎么样的。你们杀人要土司下令,我们要想杀谁是不用去问谁的。”
老行刑人说:“我还没有看到过不要动刑就说自己是强盗的人。”
儿子说:“那是因为他们不是强盗,至多是飞贼罢了。”
来客说:“如果我们顺便也做你说的那种人的话,也没有人能把我们有什么办法。”藏书网
小尔依突然扑上去,一双手把其中一个人的脖子卡住了,说:“不粗嘛,跟粗点的手差不多,一刀就砍下来,要是我来砍,肯定不要两刀。”那人摸摸脖子,长吐了一口气。小尔依又对不速之客说:“我是岗托土司将来的行刑人,但我现在也帮助父亲干活。”
起初很嚣张的家伙又摸了摸脖子,说:“和我们有什么关系?”
将来的行刑人说:“有,好多人都来这儿找我们土司的罂粟种子,我看你们也是为这个来的。”他又说,“好东西是不能轻易得到的,你们小心些好。”他又吩咐母亲,“给我们的客人把床铺软和些,叫他们晚上睡好。他们就不会半夜起来。”
来客对行刑人说:“你儿子会是一个好的行刑人。”
当父亲的说:“难道我就不是?”
两个家伙在行刑人家里一住就是三天。
尔依第二天就找到二少爷帕巴斯甲,报告两个奇异来客的行踪。帕巴斯甲说,我不是土司,你为什么不去告诉我父亲和我的哥哥。行刑人说,因为那种子是你带回来的。头人笑笑,说,我带回来的也要献给我们的土司,难道你不想有好东西献给土司做礼物?尔依说,因为他知道那个没有舌头的喇嘛是头人救下来的。
头人问:“你有多大年纪了?”
回答说:“十五岁。”
“在这片土地上,一个人十五岁就懂这么多事,危险。”
“我只是看到了两个晚上不睡觉的人。”
“我们对上门的客人都是欢迎的,你却在怀疑他们,要是我是土司就叫行刑人把你杀掉!好吧,你就说我的头人寨子里有那神奇的种子。今天晚上叫他们到我这里来,我就会把他们抓住的。”
头人又说,天哪,有些事情一开始就不会停下来的。尔依不明白那是什么意思。他从头人那里离开,想想两个怪客肯定还在睡觉,就往牢里贡布仁钦那里去了。喇嘛栖身的牢房看上去干燥而且宽敞,不像别的牢房那么潮湿阴冷。贡布仁钦整天坐在草堆里,坐在高高的窗子下面看书、思想、书写。他的头发长得很快,已经长到把脸全部盖起来了。尔依照例倾吐他的,喇嘛照例一言不发。尔依先说的都是以前那一些。什么自己对杀人还是害怕的。正是因为害怕,才盼着早点过那个关口,盼着土司的土地上出点不得了的事情。他说,父亲认为,没有仇恨就可以杀人,甚至还可以怀着慈悲的心情去杀人,但自己不行,只有对那些人充满仇恨。这是一个新的话题,喇嘛这才把披垂在脸上的长发撩起来,认真看了这个将来的行刑人一眼。这一次,尔依看到了喇嘛的眼睛,冷静下面有火焰在烧灼的眼睛。他看懂了那双眼睛是说,你说下去。但他说,我已经说完了。二少爷说,可能要发生什么事情了,我看他有点高兴也有点害怕。尔依看到喇嘛眼里闪过一道亮光,但很快就熄灭了,像是雷雨天里没入深渊的闪电一样。然后他一摆脑袋,头发又像一道帘子挂了下来,这没有舌头,也就免除了对事情表示态度的家伙,又深陷到他的沉默里去了。尔依听了一阵窗子外面喧哗的水声,才起身离开。他其实并不要人家指点他什么。谁也不能改变自己成为一个行刑人的命运。但他需99lib?要有人听听他的倾诉,那就只有这个没有舌头的人了。
尔依直接对两个怪客说,如果你们找那个东西,那你们就想想是谁把这东西带到这里来的。
两个人看看他。他也并不掩饰,说,当然去了兴许就会被抓住,那样明天我们就有活干,只是不知道砍手还是砍头,好在晚上最多用手摸,眼睛看不到,不然还是挖眼睛,那活儿太麻烦。他的话至少说得两个人中的一个毛骨悚然。吃过晚饭他们早早睡下,半夜里就起来出去了。快到天亮的时候,两个人就给抓住了。人们感到十分兴趣的是,他们不是给二少爷手下的人抓住的。他们进入的房间里满是捕老鼠的夹板。先是到处乱摸的手,然后是鬼鬼祟祟的脚给到处都是的夹板夹住了。而头人的寨子上上下下都没有一点声音。两个人没有逃走的希望,才自己大叫起来。有人起来堵上他们的嘴又去睡了。终于挨到天亮,头人起来叫人卸了夹板,绑起来押往土司官寨。可气的是,那个头人对土司通报时不说抓到飞贼而是说两个老鼠撞到夹子上了。
两个来客气得不行,等人取了口里堵着的东西立即大叫,说自己不是什么耗子,而是白玛土司的手下,都是有猛兽绶带的人,愿意被杀头而不愿受到侮辱。老土司说,本来两个人都要死,既然是那个好邻居派来的,那就选一个回去报信吧。行刑人和儿子一起来到刑场上。尔依把客人留下的随身物品都带来了。他笑笑说,我不是给你们讲过吗?其中一个就唾了他一口,说,来吧,杀一个没有武器的人吧。将来看到拿武器的人可不要打抖。小尔依把刀背在身后,尽力不叫人看出他的颤抖,但他止不住,觉得人人都看见了,人人都在背后露出了讥讽的眼神。心里立即就从羞愧里生出仇恨了。他恨恨地说,不,我等你拿了武器再来杀你。走到那个被他用手量过脖子的家伙面前,他说,伙计来吧,我说过我只要一刀。父亲想问他行还是不行。但他的刀已经在一片惊呼声里砍下去了。他还找不到进刀的角度,结果给血喷了个满头满脸。他看不到那头已经掉到地上啃泥巴,又一刀下去砍在了行刑柱上。父亲替他揩去脸上的血。他对父亲笑笑,说,太累人太累人,我还不知道杀人是这么累的,太蠢了,真是太蠢了。父亲知道下面的活要自己来干了。当然那活很简单,另一个人要活着,要把岗托土司给自己的“伟大的好邻居”白玛土司的问候信带回去。信里说了什么话我们不得而知,那个少了一只手的人在马上昏昏沉沉地回到主子那里,土司看了信口里立即就喷出鲜血。但是99lib.他说,这个人想引我打仗,但我们不能打,不能打呀。都说岗托土司从汉地得到了一种打人像割草一样的枪,叫机枪,我们可没有草那么多的人啊!
尔依第一次杀了人,累得在床上躺了两天。又过了几天,身上腿上手上才慢慢有了力气。父亲安慰他说:“开始都是这样的。何况你还小,你才十几岁嘛。不只是你累,我也很累。”
儿子却说:“父亲累了吗?那好,你可以向土司告假了,因为我什么都可以干了,没有我干不了的事了!”
罂粟花战争
罂粟花开了几年,无论岗托土司怎样想独占这奇妙的种子。但所有措施只是延迟,而不是阻止了罂粟在别的土司领地上开出它那艳丽的花朵。
二少爷帕巴斯甲说,我们必须保护自己的利益。他哥哥说,你也太不把我放在眼里了。将来我们谁是土司。弟弟说,将来是谁我不管,现在父亲是土司,这片山河还没有到你的名下呢。这句话叫老岗托土司听了,心里十二分地受用。他说,你弟弟在汉人地方那么多年,就带回来这么一种好的东西,怎么能叫那些人偷去。
这一年,也就是行刑人儿子十五岁的时候,又有两家土司的土地上出现了那种叫人心摇神移的花朵。西北方的白玛土司说,他们的土地虽然不和汉人相连,但他们也会从那里得到种子的。而那个东北方的拉雪巴土司说,他们在岗托土司家的下风头,是老天叫风帮了他们的忙,叫那东西长上翅膀飞到了他的土地。
岗托土司给这两个土司同一种内容的信,说,那是一种害人的东西——是乌鸦的梦,是巫婆的幻术。两个土司的回信却各不相同。一个说,那么坏的东西,叫它来使我们受害好了,反正有人不想我们强大。另一个土司更妙了。他说,好吧,全岗托领地上的人一起扇出风来,把那些害人的东西,会叫人中邪的东西的种子都吹落到我的领地上来吧。
帕巴斯甲又去了一次内地,弄回来不少这片土地上从来没有过的先进的枪支弹药。反正鸦片买卖已经给岗托家带来了过去想都没有想到过那么多的银子,要什么东西花钱买来就是了。
于是,罂粟花战争就开始了。
土司的两个儿子,分率着两路兵马向那两个土司进击。两路兵马只有一个行刑人,于是,小尔依得到了一纸文书,叫他充任帕巴斯甲那一路的行刑人。在家里告别的时候,尔依对父亲说,我会好好干的。父亲说,我只是担心我们的主子叫我们干些不该干的。两支队伍出发时,尔依分到了一匹马,而他的父亲却是和那些上了战场却不会去打仗的人们走在一起。土司的大少爷要打的是一个很排场的仗。他带上了厨子、使女,甚至有一个酿酒师,尔依看到父亲和这些人走在一起,突然想,自己平常不该对他那样不敬。心里就有了一种和过去有过的痛楚不一样的新鲜的痛苦。过去那些痛苦是叫自己也非常的难过的,而眼下这种痛苦,竟然有着小时候父亲给自己买来的蜂蜜那样的甘甜。
这次战争一开始就同时两面作战,所以马匹不够。尔依却得到了一匹马,和士兵们一起驱驰。说明他的主子是把行刑人看成勇敢的士兵的。
岗托家在战斗刚开始就所向披靡。尔依看到那边的人,拿着火枪,甚至是长刀和弓箭向这边冲锋,要夺回失去的地盘。这边却是用出卖鸦片的金钱武装起来的,是机关枪,步枪。对方进攻的人冲得很慢,却一直在疯狂地叫喊。帕巴斯甲说,看吧,还没有冲到前沿,他们就已经喊累了。带兵官们开心地大笑,尔依也跟着笑了一下。这边几乎就是盼着对方早点冲到阵地前来。敌人终于到了,机枪咯咯地欢叫起来了。那咯咯咯、咯咯咯的声音你不把它叫作欢叫就无以名之了。子弹打出去,就像是抛出去了千万把割草的镰刀。遇到树,细小的枝枝叶叶一下就没有了。遇到草丛,草丛一下就没有了。留下那些冲锋的人暴露出来,傻乎乎地站在一片光秃秃的荒野里。那些人窘迫的样子,好像是自己给一下剥光了衣服。机枪再叫,那些和小树站在一起的人可没小树那么经打,一个一个栽倒了。剩下的人向山下跑去,不一会儿就消失在河谷里罂粟花红色的海洋里。机枪又用来收割还没有结果的罂粟。先是一片片的红花飞溅,然后是绿色的叶片,再后来就是那些绝望的人们的惨叫了。尔依没有枪,现在,他很希望弹雨下会留下几个活的,抓了俘虏自己才会有活干的。机枪停了,人们冲到地里,这里那里响起零星的枪声,对还没咽气的家伙补上一枪。尔依很失望,因为他们没有留活给他干。
战斗好像是刚刚开始就结束了。一大片俘虏蹲在不多的几具尸体中间,倒显得活人是死人,死去的倒像是英雄一般。尔依看见那样一大片人头,心里还是感到害怕。一个一个地去砍,一个一个地去砍,就用行刑人的一双手和一把刀子。刀子砍坏了可以去借,但到手举不起来的时候,那就没有办法了。
帕巴斯甲站在高处,喊道,可以叫一些人活,想活的站到水边上去。那些俘虏大多数跑到水边去了。土司少爷十分认真地说,我看想活的人太多了。回到该死的这边来五个。果然有五个人又回到该死的人那边。
少土司对留在水边那些求生的人哈哈大笑。他说这些都是些怕死的人,对自己主子缺乏忠诚的人,尔依,是你的活,干吧!行刑人就一刀一刀砍过去,一刀砍不死就补上一刀。他心里并不难受。少土司选的地方很好。挨了刀的人都向后倒进水里,血都顺水流走了。最后一刀下去,他累得胳膊都举不起来了。他听到汩汩的流水声里自己在粗重地喘息。溪水越来越红,而他的刀上一下就扑上了一层苍蝇。他还听见自己说:主子是对的,杀掉坏的,留下来好的。
少土司说:“还是把刀擦干净收起来吧,这个动脑子的样子,叫人家看了会笑我没有好行刑人。”
尔依没有想到主子嘴里说出来的话也和父亲说的意思大同小异,他说,一个好行刑人不要有过分的慈悲,仇恨就更是不必要的。土司说:“他们有罪或者没罪,和你有什么关系?那是跟你没有关系的。好人是土司的好人,坏人是土司认为的坏人。我叫你取一个人的眼睛,跟我叫个奴才去摘一颗草莓一样。主子叫你取一个人头,跟叫你去取一个羊头有什么两样?”
“我还是把刀磨快吧。”
“你能成为我的好行刑人吗?”
“不会有下不去刀子的时候。”
“那不一定,有一个人你会下不了手的。”
这天晚上,尔依在星空下闭上了眼睛。树上的露水滴下来,滴在他的额头上也不能使他醒来。
这场战争之所以叫作罂粟花的战争,除了是为罂粟而起,也因为它是那么短促,一个罂粟花期就结束了。到了罂粟花凋零的时候,他们已经在凯旋的路上了。帕巴斯甲统领的军队不但把拉雪巴土司那里那些“风吹去种子开成的花朵”用火药的风暴刮倒在地,还把好多别的东西也都刮倒在地了。去的路上是一支精干的队伍,回来,就像是一个部落正在搬迁一样。牛羊、猪狗,愿意归附一个更加强大的主子的人群。还有失败的土司的赔偿。一个伟大的土司就是这样使自己的出征队伍无限膨胀的。
回到官寨,老土司已经不行了。他说:“我没有死,是因为在等胜利的消息。老二得胜了,老大那里还没有消息。”
老二就说:“那就说明老大不能治理好你的领地,请你把王位传给我吧。”
老土司说:“我知道你行,也知道你在想什么,但要我传位给你,那只有你哥哥出征失败了才可能。我们要守祖先传下来的规矩。”
帕巴斯甲对父亲说:“你的长子怕是在什么地方等酿酒师的新酒吧。”心里却想,那个蠢猪不会失败,有我带回来的那么多好枪怎么可能失败。
帕巴斯甲的哥哥那支队伍也打了胜仗。送信的人说,队伍去时快,回来慢,先送信回来叫家里喜欢。二少爷就叫人把信扣下,并把送信人打入了牢房。他再叫人写封信说,岗托家派往南方的军队大败,“少爷——未来伟大王位的继承者光荣阵亡”。
帕巴斯甲就听到老父亲一直拼命压着的痰一下就涌上喉咙,于是,立即召集喇嘛们念经。老土司竟然又挺过了大半个白天,一个晚上,快天亮时,老岗托醒过来了,问:“是什么声音?”
“为父王做临终祈祷。”儿子回答。
父亲平静地说:“哦。”
儿九九藏书子又问:“父亲还有什么话吗?”
“你是土司了,”老土司说,“岗托家做土司是从北京拿了执照的。以后他们换一回皇帝我们就要换一回执照。”他叫悲哀的管家把执照取来,却打不开那个檀香木匣子。就说:“没有气力了,等我死了慢慢看吧。他们换人了,你就去换这个东西。是这个东西叫我们是这片辽阔土地之王。替你哥哥报仇,卓基土司是从我们这里分裂出去的。算算辈分,该是你的叔叔,你不要放过他。”
儿子就问:“是亲人都不放过?”
老岗托用他最后的力气说:“不!”
大家退出房去,喇嘛们就带着对一个即将消失的人的祝福进去了。当清脆的铜钹哐然一声响亮,人们知道老土司归天藏书网了,哭声立即冲天而起。这种闹热的场面就不去细说了。行刑人在这期间鞭打了两个哭得有点装模作样的家伙。刑法对这一类罪过没有明确的处罚规定。新土司说,叫这两个家伙好好哭一哭吧。两个家伙都以为必死无疑,因此有了勇气,说,哭不出来了。土司说,好啊,诚实的人嘛,下去挨几鞭子吧。两个人没有想到是这样的结局,就对尔依说,你就把我们狠狠地抽一顿吧。尔依边抽边想,这两个人为什么就不哭呢。尔依这样想也是真的,他看见别人哭,连大家在哭什么都不知道,就跟着很伤心地哭了。知道是老土司死了,又哭了好一阵。正哭着,就有人来叫他行刑了。当鞭子像一股小小的旋风一样呼啸起来,尔依想,这两个人为什么哭不出来呢。行刑完毕,还想接着再哭,却再也哭不出来了。
尔依想,不会是自己失去对主子的敬意和热爱了吧。
心里的疑问过去是可以问父亲的,现在可不行了。他肯定和他的主子一起死在边界上了。他没有生下足够多的儿子,只好自己迈着一双老腿跟在大少爷马队的尘土后面当行刑人去了。现在,只有贡布仁钦喇嘛可以听听自己的声音了。在牢里,喇嘛端坐在小小窗户投射下来的一方阳光里,没有风,他的长发却向着空中飞舞。
他的眼睛在狭窄的空间里也看到很远的地方。而且,由于窗子向着河岸,牢房里有喧哗的水声回荡。这个人在的地方,总是有水的气息和声音。行刑人在那一小方阳光之外坐下,行了礼,说:“老土司死了。”
喇嘛笑笑。
尔依又说:“我们的老土司,我们的王过去了。”
喇嘛皱皱眉头。尔依注意到,喇嘛的眉毛的梢头已经花白了。于是他说,你还很年轻呀,但你的眉毛都变白了。你到西藏去的时候,我还看见过你。喇嘛并不说话。行刑人想说,你是父亲对人行刑时走的。那天你说,太蠢了,你的毛驴上驮着褡裢,后来你就骑上走了。但他没有说这个,而是讲述了罂粟花战争的过程。喇嘛在这过程中笑了两次。一次是讲到战争结束时,一个肥胖的喇嘛来送拉雪巴土司的请降文书时怎样摔倒在死尸上面。再就是他说自己一次砍了多少人时。前一次笑是那件事情有点可笑,后头的一次却不知是为什么。他问,怕死的人有罪,不怕死的人就没有罪吗?
喇嘛没有舌头,不能回答。尔依不明白自己怎么找他来解除自己灵魂上的疑惑,所以,他问了这个问题,却只听到从河边传来喧哗水声,也就没有什么值得奇怪了。就在这个时候,喇嘛张口了,说话了!虽然那声音十分含混,但他是在说话!尔依说:“你在说话吗?!是的,你说话了!求你再说一次,我求你!”
这次,他听清楚了。喇嘛一字一顿地说:“记、住、我、说、过,流、血、才、刚、刚、开——始!”
兄弟战争
在官寨里,有人一次次对新土司下手。
一个使女在酒里下毒,结果自己给送到行刑人手里。不露面的土司带的话是,不要叫她死得太痛快了。于是,这个姑娘就给装进了牛皮口袋。她一看到口袋就说她要招出是谁在指使,可土司九九藏书不给她机会。结果受了叫作鞣牛皮的刑法。装了人的口袋放在一个小小的坑里,用脚在上面踩来踩去。开先,口袋里的人给踩出很多叫声,后来,肚子里的东西一踩出来就臭不可闻了。于是,口袋上再绑一个重物,丢到河里就算完了。这只是叫人死得不痛快的刑法里的一种。人类的想象在这个方面总是出奇的丰富,不说也罢。只说,有人总是变着法子想要新土司的命,帕巴斯甲一招一招都躲过去了。一个又一个想自己选择主子的人落到尔依手上。最后跳出来的是官寨里的管家。
那是一个大白天,从人们眼里消失了好多天的土司出来站在回廊上,对袖着手走来的管家说:“今天天气很冷吗?”
管家说:“你就感觉不到?”
土司说:“我还发热呢。”
管家把明晃晃一把长刀从袖子里抽出来,说:“这东西凉快,我叫你尝尝凉快的东西!”
土司从怀里掏出手枪,说:“你都打抖了,我叫你尝尝热的东西。”一枪,又是一枪,管家的两个膝盖就粉碎了。他还想拄着刀站起身来。土司说:“你一直派人杀我,我看你是个忠诚的人才不揭穿,想不到你执迷不悟,就不要怨我了。”管家说:“你是一个英雄,这个江山该是你帕巴斯甲的,可我对大少爷发过誓的。”就把刀插向自己肚子。这些话尔依都没有听见。只是听到枪响就和人们一起往官寨跑去。刚到就听见叫行刑人了。尔依爬上楼,看见管家还在地上挣扎。土司用前所未有的温和语调说:“你帮他个忙,这个不想活的人。”他还听见土司自言自语地说,“这下家里的地都扫干净了。”
管家的尸体在行刑柱上示众一天,就丢到河里喂鱼了。
又是一个罂粟的收获季。
这是岗托家第一个不再单独收获罂粟的秋天。大少爷已经和刚被他打败的白玛土司联合起来。好啊,岗托土司说,从今天起,我就不是和我的哥哥,而是和外姓人打仗,和偷去了我们种子的贼战斗了。他又派人用鸦片换回来很多子弹。在一个大雪天领着队伍越过了山口。那场进攻像一场冬天的雪暴,叫对方无法招架。尔依跟着队伍前进,不时看见有人脸朝下趴在雪地里,没有气了。要是有气,那就是99lib.他行刑人的事情。两天过后,天晴了,脚下的地冻得比石头还硬。在那样的地上奔跑有点不太真实的感觉。通过一条河上的冰面时,尔依看到自己这边的人,一个又一个跌倒了。那些人倒下时,都半侧过身子对后面扬一扬手,这才把身子非常舒展地扑向河上晶莹的冰盖。好像躺到冰上是件非常愉快的事情。土司发出了停止前进的命令,尔依才听到了枪声在河谷里回荡。知道那些人是中枪了。这边的机枪又响起来,风一样刮掉对岸的小树丛,掀开雪堆,把一个又一个的黑黑的人影暴露出来。那些人弓一弓腰,一跃而起,要冲到河边去捡武器。这边不时发出口哨声的子弹落在这些人脚前身后,把他们赶到河中央最漂亮的绿玉一般的冰面上。好的牧羊人就是这样吹着口哨归拢羊群的。土司要好好展示一下自己的力量,显示自己是这个时代的必然选择——不然,他不会有那神奇的种子,不会有像风暴一样力量的武器。他又一次发出了射击的命令。他的机枪手也非常熟悉手上的东西了。三挺机枪同时咯咯咯咯地欢叫起来。这次子弹是当凿子用的。两岸的人都看见站满了人的一大块冰和整个冻着的河面没有了关联。很快,那些人就和他们脚下的冰一起沉到下面的深渊里去了。河水从巨大的空洞里汹涌地泛起,又退去。只留下好多鱼在冰面挣扎扑腾。
队伍渡过河去,对方已经逃得无影无踪。
岗托土司说,不会再有大的抵抗,他们已经吓破胆了。他吩咐开了一顿进攻以来最丰盛的晚饭。想不到,就是那个晚上,人家的队伍摸上来。两支队伍混到一起,机枪失去了作用。只有一小队人马护着土司突了出去。大多数人都落到了白玛土司和大少爷的联军手里。这些俘虏的命运十分悲惨。对方是一支不断失败的,只是靠了最后的一点力量和比力量更为强烈的仇恨才取得胜利的队伍。俘虏们死一次比死了三次还多。尔依也被人抓住了。远远地,他看见,父亲正在用刑呢。凡是身上带着军官标志的人都带到他那里去了。那些人在真正死去之前起码要先死上五次。尔依被一个人抓住砍去了一根手指,然后,又一个家伙走来,对那个人说,该我来上几下了。这是一个带兵官。尔依相当害怕,他不敢抬头。以前死在自己刀下的人可以大胆地看着行刑人的眼睛,现在才知道那需要有多么大的勇气。他不敢抬起头,还有一个原因是怕叫老行刑人看见自己。他想,等自己死了才叫他发现吧。尔依只看到那个带兵官胸前的皮子是虎皮。这是一个大的带兵官。他听见那人的声音说,我和这个人是有过交情的。
尔依不敢相信这是那个人的声音,带兵官说:“真的是你。”
他抬起头,看到一张认识的脸。那人脱下帽子,确实有一只耳朵不在头上。那人笑了,说:“你在帮我找耳朵吗?掉在岗托土司的官寨前了。”带兵官说,“你的父亲现在在我们这里干活。”
尔依终于找到了一点勇气说:“不是替你们,他是替他的主子、我们土司的哥哥干活,你杀我吧,我不会向你求饶的。”
军官说:“谁要一个行刑人投降呢。你走吧。”于是就把尔依提着领口扔到山坡下去了。他赶紧爬起来,手脚并用,攀爬上另一面山坡。回头时,看见父亲十分吃惊地向着自己张望。他站了一下,想看清楚父亲手里拿的是什么刑具,一支箭嗖一声插入脚下的雪里,他又拔腿飞奔起来,连头也不敢再回一下了。
故事从此进入了胶着状态。到开春的时候,连枪声听上去都像天气一样懒洋洋的。到了夏天,麦浪在风中翻滚,罂粟花在骄阳下摇摆,母亲对他说:“叫我到你父亲那里去吧。”尔依就和她走向两头都有人守着的那座小桥。人们并不是天天在那里放枪的。他们在地上趴得太久,特别在雨后的湿泥地上趴久了,骨头酸痛,肉上长疮。每天,两边的士兵都约好一起出来到壕沟上晒晒太阳。到哪天土司下令要打一打的时候,他们还是不会放过任何一个目标的。觉得和对方建立了亲密关系而把头抬得很高的家伙都吃了枪子。这天是个晴天,两边的士兵都在壕沟上脱了衣服捉虱子。这边的人说,啊,我们的行刑人来了。那边问,真是我们的.99lib.
行刑人的儿子。这边说,是啊,就像你们的主子是我们的主子的哥哥一样。在这种气氛里,送一个老太太过去,根本不能说是一个问题。
在桥中央,老太太吻着儿子的额头,说:“女人嘛,儿子小时是儿子的,如今,儿子大了,就该是他父亲的了。”母亲又对着儿子的耳朵说,“你父亲还总是以为我一直是他的呢。”说完这句话,老太太哭了,她说自己再也不会见到儿子了。
尔依把一摞银元放到桥的中央,向对岸喊:“谁替我的母亲弄一匹牲口,这些就是我的谢仪了!”
那边一个人问:“我来拿银子你们的人不会开枪吧?”
这边晒太阳的人嚯嚯地笑了起来。那个人就上桥来了。他把银子揣到怀里,对尔依说:“你真慷慨,不过,没有这些银子我也会把老人家送到她要去的地方。”
尔依拍拍那个好人的肩头。那个人说:“你别!我害怕你的手!”
那个有点滑稽的家伙又大声对着两岸说:“看啊,伙计们,我们这样像是在打仗吗?”
两岸的人都哄笑起来,说:“今天是个好天气。”
尔依看着母亲骑上一头毛驴走远了,消失在夏天的绿色中间。绿色那么浓重,像是一种流淌的东西凝固而成的一样。这天,他还成了一幕闹剧的主角,两边的士兵开始交换食品,叫他跑来跑去在桥上传递。尔依做出不想干这活路的样子,心里却快活得不行。在传递的过程中,他把样样食物都往口里塞上一点,到后来饱得只能躺在桥中央,一动也不能动了。
贡布仁钦的舌头(二)
尔依回来,就到牢里把昨天的事情向贡布仁钦讲了。
喇嘛一直在牢里练习说话。行刑人没有把舌头连根割去。他对尔依说,不是说你父亲手艺不好,而是我怕痛拼命把舌头往里头缩,留下一段,加上祷告和练习,又可以像一个大舌头一样说话了。他问:“听我说话像什么?”
尔依没有说话。
喇嘛说:“说老实话。”
尔依就说:“像个傻子。”
喇嘛就笑了。喇嘛收起了笑容说:“请你给土司带话,说是贡布喇嘛求见,你就说,那个喇嘛没有舌头也能说话,要向他进言。”
土司对喇嘛说:“是什么力量叫你说话了?”
喇嘛说:“请土司叫我的名字,我已经不是喇嘛。”
“那是没有问题的。当初,就该叫他们杀你的头,犯不上救你。我不知道那时候为什么想救你。”
“土司,我说话不好听。”
“没有舌头能说话,就是奇迹,好不好听有什么要紧!我看还是去剃头,换了衣服,我们再谈吧。”
喇嘛说:“那可不行,万一我又不能讲话了呢。”
土司叹口气说,好吧,好吧。结果,土司却和自己以前保下来的人谈崩了。因为喇嘛说他那样倚重于罂粟带来的财富和武力,是把自己变成了一种东西的奴隶。喇嘛又有了人们当初说他发疯时的狂热,他说,银子、水、麦子、罂粟、枪、女人和花朵,行刑人手里的刀,哪一样是真正的美丽和真正的强大,只有思想是可以在这一切之上的。他说,你为什么要靠那么多人流血来巩固你的地位?土司说,那你告诉我一个好的办法,我也不想打仗。没有舌头的喇嘛太性急了。他说,世事所以如此是因为在这块本来该比香巴拉还要美好的土地上宗教堕落了。而他在发现了宗喀巴大师的新的教派和甘霖般的教义后就知道,那是唯一可以救度这片土地的灵药了。土司说,这些你都写在了你的文章里,不用再说了。那时,我叫你活下来,是知道你是个不会叫土司高兴的人物。现在我是土司了,而我刚刚给你一个机会你就来教训我,我相信你会叫我的百姓都信你的教,但都听了你的,谁还听我说话?
土司又问:“你敢说这样的情形不会出现?”
贡布仁钦想了想,这回没有用他那半截舌头,而是摇了摇头。
土司说:“你的?99lib?确是个了不起的人物,从来没有人叫我感到这么难办。你一定要当一个你自己想的那种教派的传布者吗,如果我把家庙交到你手里的话?”
贡布仁钦点点头。
“叫我拿你怎么办?有一句谚语你没有听过吗?”
“听过,有真正的土司就没有真正的喇嘛,有真正的喇嘛就没有真正的土司。请你杀了我吧。”
“这个问题我没有想过。但你再次张口说话是个错误,一个要命的错误。你的错误在于认为只要是新东西我就会喜欢。”
喇嘛仰头长叹,说:“把我交给尔依吧。”
土司说:“以前岗托家有专门的书记官,因为记了土司认为不该记的事情,丢了脑袋,连这个职位也消失了。弄得我们现在不知道中间几百年土司都干了些什么。我看你那些文字里有写行刑人的。看看吧,现在是个比以前多出来许多事情的时代了,把你看到的事情记下来,将来的人会对这些事感兴趣的。”
贡布仁钦同意了。
土司又说:“你看我很多事情都要操心,你一说话,我又多了一份操心的事情,你看,我只好把你先交给我的行刑人了。父亲的活做得不好,儿子就要弥补一下。”
土司击击掌,下人躬腰进来。土司吩咐说:“准备好吃的东西。”
下人退下。土司又拉拉挂在墙上的索子,楼下响起一阵清脆的铃声。梯子鼓点似的响过一阵,一个家丁把枪竖在门边,躬了身子进来。土司说:“传行刑人,我要请他喝酒。”
家丁在地上跪一跪,退下去了。土司说:“你看这个人心里也很好奇,土司请行刑人,请一个家奴喝酒,他很吃惊,但他都不会表示出来。而你什么事情都要穷根究底。”
喇嘛说:“没有割掉以前,我还要再用一用我的舌头呢。但你可不要以为我是想激怒你,好求一死。”
土司说:“请讲,我的决定决不会改变,我也不会被你激怒。”
喇嘛说:“那我就不说了。”
这时,那个时代的好饮食就上来了。
食谱如下:
干鹿肉,是腰肢上的;
新鲜的羊肋;
和新鲜羊肋同一出处的肠子和血,血加了香料灌到肠子里,一圈圈有点像是要人命的绞索;
奶酪;
獐子肝;
羌活花馅的包子;
酒两种,一种加蜂蜜,一种加熊油。
尔依战战兢兢上了楼,看到丰盛的食品就把恐惧给忘了。非但如此,喝了几口酒,幸福的感觉就一阵又一阵向着脑门子冲击。他想,是喇嘛在土司面前说了他什么好话,还好,他没有问有什么好运气在前面等着。他甚至想到父亲听到自己的儿子与土司和喇嘛在一起吃酒会大吃一惊。吃惊得连胡子都竖立起来。他听见土司对喇嘛说:“看看,什么都不想的人有多么幸福。”
尔依本来想说:“我的脑子正在动着呢。”但嘴里实在是堵了太多东西。土司把生肝递到喇嘛面前,贡布说:“不,嚼这东西会叫人觉得是在咬自己的舌头。”这顿饭吃了很长时间。后来,喇嘛对尔依说:“你在下面等我吧,土司叫你好好照顾我。”
尔依就晕乎乎下楼去了。
喇嘛对土司说:“你能叫岗格来见上一面吗?”
立即,岗格就被人叫来了。贡布仁钦问:“岗格喇嘛,你的手抖得那么厉害,是因为害怕还是年迈?”
岗格没有说话。
贡布仁钦就说:“我没有把剩下的舌头藏好,刚刚用了半天,你的主子就要叫行刑人把它割去了。作为一个披袈裟的人,我要对你说我原谅你了,但在佛的面前你是有罪过的。”
岗格大张开没牙的口,望着土司。土司说:“想看这个家伙的舌头第二次受刑吗?”
老岗格一下就扑到地上,把额头放在土司的靴尖上。贡布仁钦说:“看吧,你要这样的喇嘛做什么,多养些狗就是了。”
土司说:“你骂吧,我不会发火的,因为你是正确的,因为以后你就没有机会了。”
贡布仁钦说:“你会害怕我的笔。”
土司说:“你的笔写下的东西在我死之前不会有人看到,而我就是要等我死了再叫人看的。”
“那我没有话了,我的舌头已经没有了。”
行刑的时候,尔依脸色大变。土司说,尔依动手吧,慈悲的喇嘛不会安慰你,他向我保证过不再说话。贡布仁钦努力地想把舌头吐出来,好叫行刑人动起手来方便一点,可那舌头实在是太短了,怎么努力都伸不到嘴唇外面来。反倒弄得自己像骄阳下的狗一样大喘起来。尔依几乎把那舌头用刀搅碎在贡布仁钦嘴里才弄了出来。那已经不能说是一块完整的肉了,而是一些像土司请他们吃的生肝一样一塌糊涂的东西。行刑人说,我不行,我不行了。喇嘛自己把一把止血药送到口里。
回到家里,行刑人感到了自己的孤单。他在房子里走来走去。五个房间的屋子对他来说,实在是太大了。没事可干,他就把那些从受刑人那里得来的东西从外边那个独立的柴房里搬到屋里来。他没有想到那里一样一样地就堆了那么多东西。罂粟种下去后,岗托土司的领地上一下就富裕起来,很少人再来低价买这些东西了。好多年的尘土从那些衣物上飞扬起来,好多年行刑的记忆也一个一个复活了。尔依没有想到自己以为忘记了的那些人——那些被取了性命或者是取了身体上某一个部位的人的脸,都在面前,一个月光朦胧的晚上全部出现在面前。尔依并不害怕。搬运完后,他又在屋里把衣服一件件悬挂起来。在这个地方,人们不是把衣服放在柜子里的,而是屋子中央悬挂上杉树杆子,衣服就挂在上面,和挂干肉是一种方法。尔依把死人衣服一件件挂起来,好多往事就错落有致地站在了面前。这些人大多是以前的尔依杀的。他并不熟悉他们——不管是行刑人还是受刑的人。这时,这些人却都隐隐约约站在他面前。
他去摸一件颈圈上有一环淡淡血迹的衣服,里面空空如也。
行刑人就把这件衣服穿在了身上。竟然一下就有了要死的人的那种感觉。可惜那感觉瞬息即逝。
这个夜晚,我们的行刑人是充满灵感的。他立即把自己行刑人的衣服脱了个一干二净。
他说,我来了。这次,一穿上衣服,感觉就来了。这个人是因杀人而被处死的。这个人死时并不害怕,岂止是不害怕,他的心里还满是愤怒呢。尔依害怕自己的心经不起那样的狂怒冲击,赶紧把衣服脱下来。他明白死人衣服不是随便穿的。就退出来把门锁上。他还试了好几次,看锁是否牢靠。他害怕那些衣服自己会跑出房间来。好啊,他说,好啊。可自己也不知道这么说是什么意思。他摆脱了那些衣服,那些过去的亡灵。又想起下午行刑的事。又看到自己热爱的人大张着嘴巴,好让自己把刀伸进去,不是把舌头割掉,而是搅碎。他的手就在初次行刑后又一次止不住地颤抖了。搅碎的肉末都是喇嘛自己奋力吐出来的。现在,他把手举在眼前,看见它已经不抖了。他想自己当时是害怕的,不知道喇嘛是不是也感到恐惧。手边没有他的衣服,但有他给自己的一串念珠。尔依99lib?又到另外一个房间,打开了一口又一口木箱,屋子里就满是腐蚀着的铜啦银子啦略带甘甜的味道了。在一大堆受刑人留下的佩饰和珠宝里,尔依找出了喇嘛第一次受刑时送的那一串念珠。用软布轻轻抹去灰尘,念珠立即就光可鉴人,天上的月亮立即就在上面变成好多个了,小,但却更加凝聚,更加深邃。挂上脖子,却没有那些衣服那样愤怒与恐惧,只是一种很清凉的感觉,像是挂了一串雨水、一串露珠在脖子上面。
行刑人在空荡荡的屋子里哭了。哭声呜呜地穿过房间,消失在外面的月光下面。
第二天,土司给他两匹马,一匹马驮了日用的东西,一匹马驮着昏昏沉沉的贡布仁钦,送到山上的洞里。临行前,土司说:“贡布仁钦再也不是喇嘛了,但你永远是他的下人。”
尔依说:“是,老爷。”贡布仁钦很虚弱地向他笑笑。
土司对再次失去舌头的人说:“或许今后我们不会再见面了,再见吧。”
贡布仁钦抬头望望远处青碧的山峰,用脚一踢马的肚子,马就踢踢踏踏迈开步子驮着他上路了。直到土司的官寨那些满是雕花窗棂的高大的赭色石墙和寺庙的金色房顶都消失在身后,他才弯下腰,伏在马背上,满脸痛苦万状。尔依知道他的苦痛都是自己这双手给他的。但他对一切又有什么办法呢?于是,他就对马背上那个摇摇晃晃的人说,你知道我是没有办法的。贡布仁钦回过头来,艰难地笑笑,尔依突然觉得自己是懂得了他的意思。觉得贡布仁钦是说,我也是没有办法。尔依说,我懂得你想说的话。贡布仁钦脸上换了种表情。尔依说,你是说我们不是一种人,你也不想叫人知道心里想的什么。
尔依还说,我不会想自己是你的朋友。你是喇嘛,我是行刑人。
贡布仁钦把眼睛眯起来望着很远的地方。
尔依说,你是说你不是喇嘛了,可我觉得你是。你说我想讨好你,我不会的。我割了你的舌头,我父亲还割过一次。真有意思。
尔依觉得自己把他要说的话都理解对了。不然的话,他不会把脸上所有的东西都收起来的。现在,这个人确确实实是只用眼睛望着远方。远方,阳光在绿色的山谷里像一层薄薄的雾气,上面是翠绿的树林,再上面是从草甸里升起来的青色岩石山峰,再上面就是武士头盔一样的千年冰雪。贡布仁钦总是喜欢这样望着远处,好像他能见到比别人更多的什么东西似的。行刑人总觉得两个人应该是比较平等了,虽然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就产生了这样感觉。但两次失去舌头的家伙还是高高在上,虽然被放逐了还是那样高高在上。
在山洞口,尔依像侍奉一个主子的奴才那样,在马背前跪下,弓起腰,要用自己的身体给他做下马的梯子。但他却从马的另一边下去了。尔依对他说,从那边下马是没有规矩的,你不知道这样会带走好运气吗?
他的双眼盯着尔依又说话了。他是说,我这样的人还需要守什么规矩?我还害怕什么坏运气吗?
尔依想想也是,就笑了。
贡布仁钦也想笑笑。但一动嘴,脸上现出的却是非常痛苦的表情。
尔依听到山洞深处传来流水的声音。悠远而又明亮。他在洞里为喇嘛安顿东西的时候,喇嘛就往洞的深处走去。出来时,眼睛亮亮的,把一小壶水递到尔依手上。尔依喝了一口,立时就觉得口里的舌头和牙齿都不在了,水实在是太冰了。贡布接过水,灌了满口,噙了好久,和着口里的血污都吐了出来。尔依再次从他手里就着壶嘴喝了一口,噙住,最初针刺一般的感觉过去,水慢慢温暖,慢慢地,一种甘甜就充满嘴巴,甚至到身体的别的部位里去了。
一切都很快收拾好了。
两个人都在山洞前的树阴里坐下。贡布又去望远方那些一成不变的景色。尔依突然有了说话的欲望,倾诉的欲望。他说,看吧,我对杀人已经无所谓了。但喇嘛眼睛里的话却是,看吧,太阳快落山了。
尔依说,那有什么稀奇的,下午了嘛。说完,自己再想想,觉得自己刚才说的话也没有多少意思。行刑人说他不怕杀人,不怕对人用刑有什么意思呢。对于大多数人来说,行刑人就是一种令人厌恶但又必需的存在。对现在这个尔依来说,对他周围的人群来说,他们生下来的时候,行刑人就在那里了:阴沉、孤独、坚忍,使人受苦的同时也叫自己受苦,剥夺别人时也使自己被人剥夺。任何时候,行刑人的地位在人们的眼中都是和专门肢解死人身体的天葬师一样。行刑人和天葬师却彼此看不起对方。行刑人和天葬师都以各自在实践中获得的解剖学知识,调制出了各有所长的药膏。天葬师的药治风湿,行刑人的药对各种伤口都有奇效。他们表示自己比对方高出一等的方式就是不和对方来往。这样,他们就更加孤独。现在,尔依有了一个没有舌头的人做朋友,日子当然要比天葬师好过一些。大多数时候,贡布仁钦都只是静静倾听。很少时候,他的眼睛才说这样说没有藏书网 道理。但你要坚持他也并不反对。尔依说,他对杀人已经无所谓了。这立即就受到了反驳。但尔依说,也有行刑人害怕的嘛。贡布仁钦就拿出笔来,把尔依的话都记了下来。这下尔依心里轻快多了。当太阳滑向山的背后,山谷里灌满了凉风的时候,他已经走在下山的路上了。
噩梦衣裳
兄弟战争一打三年没有什么结果。
帕巴斯甲的哥哥入赘白玛土司家做了女婿。白玛土司只有女儿,没有儿子,也就是说,今后的白玛土司就是岗托土司的大少爷了。帕巴斯甲说,他倒真是有做土司的命。帕巴斯甲一直把哥哥的三个老婆和两个儿子抓在手里想逼他就范。一直在等对方求和文书却等来了参加婚礼的邀请。新郎还另外附一封信说藏书网 ,嫂子们和侄儿就托付给你了。当弟弟把两个侄儿放了,送过临时边界,作为结婚礼物时,也捎去一封信,告诉新郎,原来的三个老婆,大的愿死,二的下嫁给一个新近晋升的带兵官,三的就先服侍新土司,等为弟的有了正式太太再做区处吧。
那边收到信后,一边结婚,一边就在准备一次猛烈的进攻。
兄弟战争的唯一结果就是把罂粟种子完全扩散出去了。岗托土司的每一次进攻就要大获全胜的时候,他的哥哥就把那种子作为交换,招来了新的队伍。那些生力军武器落后,但为了得到神奇植物的种子,总是拼死战斗。三年战斗的结果,罂粟花已经在所有土司领地上盛开了。现在,岗托土司如果发动新的进攻,也碰不到哥哥的部下。有别的人来替他打头阵呢。看到罂粟花火一样在别人领地上燃烧,看到鸦片能够换回的东西越来越少。帕巴斯甲认为这一切都是该死的哥哥造成的。一个有望空前强大的岗托土司就葬送在他手里了。
现在,他该承受三年来首先由对方发起的进攻了。这次,对方的火力明显的强大了。他们的子弹也一样能把这边在岩石旁,在树丛后的枪手们像一个沉重的袋子一样掀翻在地上。尔依就去看看那些人还在不在呼吸。行刑人这次不是带着刑具,而是背着药袋在硝烟里奔走。他给他们的伤口抹上药膏,撒上药粉,给那些叫痛苦拧歪的嘴里塞上一颗药丸。他看见那些得到帮助的人对他露出的笑容和临刑的人的笑容不大一样。有个已不能说话的家伙终于开口时说:“我不叫你尔依了,叫你一个属于医生的名字吧。”
尔依说:“那样,你就犯了律条,落在我的手上,我会把你弄得很痛的。还是叫我尔依,我喜欢人家叫我这个名字。”
晚上,一个摸黑偷袭的人给活捉了。尔依赶到之前,那个人已经吊在树上,脚尖点着一个巨大的蚁巢。红色的蚂蚁们一串串地在俘虏身上巡行,很快散开到了四面八方。这个人很快变成了一个蚂蚁包裹着的肉团。土司从帐篷里出来,说:“这个人不劳你动手,要你动手的是她!”
行刑人顺着帕巴斯甲的鞭梢看过去,不禁大吃一惊。
土司一直扬言要杀掉大嫂,今天真正要动手了。大少爷的太太梳好了头,一样样往头上戴她的首饰。之后,就掸掸身上其实没有的灰尘,从帐篷里走了出来。早上斜射的阳光从树梢上下来,照在她白皙的脸上,她举起手来,遮在很多皱纹的额头上,这下她就可以看看远处了。远处有零星的枪声在响着。但那根本不足以打破这山间早晨的宁静。
她转过脸来说:“弟弟,你可以叫尔依动手了。太阳再大,就要把我的脸晒黑,我已经老了,但是不能变得像下人那么黑。”
土司说:“你不要怪我,我哥哥在那边结了婚后,你就不是我的嫂子了。你只是我的敌人的女人。”
“我也不是他的女人,我只是他儿子的母亲。”
这时,风把那个正被蚂蚁吞噬的人身上难闻的气味吹过来。她把脸转向尔依问:“我也会发出这样的气味吗?”
尔依只是叫了一声太太。
女人又问:“就是这里吗?”
土司说:“不,我想给哥哥一个救你的机会。”
女人说:“他想的是报仇,而不是怜惜一个女人。你和他从一个母亲身上出来,是一个男人的种子,你还不知道他吗?”
土司对尔依说:“把她带到河边没有树林的草地上,叫那边的人看见!”
太太往山下走去,边走,边对尔依说:“那边的人会打死你,不害怕吗?”
尔依没有感到对方有什么动静,却知道自己这边的枪口对在后脑勺上。这是尔依第一次对枪有直接的感觉,它不是灼热的,而是凉幽幽的,像一大滴中了魔法而无法下坠的露水在那里晃晃荡荡。他也知道,这东西一旦击中你,那可比火还烫。尔依故意走在太太身后,把对准了她脑袋和后背的枪口遮住。太太立即就发觉了,说:“谢谢你。”太太又说,“事情完了,我身上的东西都赏你,够你把一个女人打扮得漂漂亮亮的。”
风不断轻轻地从河谷里往山上吹。尔依感到风不断把太太身上散发出的香气吹到自己身上。
到了河边,太太问:“你要把我绑起来?”
尔依说:“不绑的话,你会很难受的。”
当尔依把那个装满行刑工具的袋子打开时,太太再也不能镇定了。她低声啜泣起来。她说:“我害怕痛,我害怕身子叫蛆虫吃光。”
尔依竟想不出一句话来安慰这个尊贵的女人。行刑人知道自己不能叫她死得痛快和漂亮,跪下来说:“太太我要开始了,开始按主子的吩咐干我的活了。”刀子首先对准了太太的膝盖。他必须按对待同时犯了很多种罪的人的刑罚来对待这个人,土司说,给她“最好的享受”。尔依知道这个女人是没有罪的。二太太嫁给了带兵官,三太太和自己丈夫的弟弟睡觉,她们活着,而这个人要死了。太太现在再也控制不住自己,当尔依撩起她的长裙,刀尖带着寒气逼向她的膝盖时,她竟然尖声大叫起来。
尔依站起身来,说:“太太,这样我们会没有完的。”
她歇斯底里地说:“我的裙子,奴才动了我的裙子!”
尔依想这倒好,这样就不怕下不了手了。于是,他说:“我不想看你的什么,我是要按土司的吩咐取下你的膝盖。”
太太哭道:“我是在为谁而受罪?!”
想来还没有哪一个尔依在这样的安静美丽的地方对这样一个女人用过刑吧。更为奇妙的是周围没有一个人影,但却又能感到无数双眼睛落在自己身上。
太太又哭着问:“我是为什么受这个罪?!”
尔依无法回答这个问题,只知道再不动手,刚刚激起的那点愤怒就要消失了。手里有点像一弯新月的刀钩住光滑的膝盖,轻轻往上一提,连响声都没有听到一点,那东西就落到地上。叫得那么厉害的太太反倒只是轻轻哼了一声,一歪头昏了过去。那张歪在肩头上的脸更加苍白,因此显得动人起来。刚才,这脸还泛着一点因为愤怒而起的潮红,叫人不得不敬重;现在,却又引起人深深的怜惜。尔依就在这一瞬间下定决心不要女人再受折磨,就是土司因此杀了他也在所不惜。他的刀移到太太胸口那里。尔依非常清楚那致命的一刀该从哪里下去,但那刀尖还是想要把衣服挑开,不知道是要把地方找得更准一点还是想看看贵妇人的胸脯和一般人有什么不同。这样,行刑人失去了实现他一生里唯一一次为受刑人牺牲的机会。对面山上的树丛里一声枪响。尔依看到女人的脸一下炸开。血肉飞溅起来的一瞬间,就像是罂粟花以前所未有的速度猛然开放。枪声在空荡荡的山谷里回荡一阵才慢慢消失。而女人的脸已经不复存在。她的丈夫叫她免受了更多痛苦和侮辱。有好一阵子,尔依呆呆地站在那里,等待第二声枪响。突然,枪声响起,不是一枪,而是像风暴一样刮了起来。行刑人想,死,我要死,我要死了。却没有子弹打在自己身上,叫自己脑袋开花。他这才听出来,是自己这一方对暗算了太太的家伙们开枪了。尔依这才爬到了树丛里,两只手抖得像两只相互调情的鸟的翅膀。拿着刀的那只把没有拿刀的那只划伤了。在密集的枪声里,他看着血滴在草上。枪声停下时,血已经凝固了。
晚上,风吹动着森林,帐篷就像在水中漂浮。
行刑人梦见了太太长裙下的膝盖。白皙,光洁,而且渐渐地如在手中,渐渐地叫他的手感到了温暖。先是非常舒服的肉的温暖,但立即就是又热又黏的血了。
在两三条山谷里虚耗了几个月枪弹,到了罂粟收获的季节,大家不约而同退兵了。等到鸦片换回来茶、盐、枪弹,冬天就到了。前所未有的大雪把那些彼此发动进攻的山口严严实实地封住了。兄弟战争又一次暂时停顿下来。
大片大片的雪从天空深处落下来,尔依终于打开锁,走进了头一次上了锁就没有开过的房间。看到那些死人留下的衣服,他的孤独感消失了,觉得自己是在一大群人中间。人死了,留在衣服里的东西和在人心头的东西其实是一样的。那些表情,那些心头的隐痛,那些必须有的骄傲,都还在衣服上面,在上面闪烁不定。人们快死的时候都要穿上最好的衣服,这些衣服的质地反射着窗外积雪的幽幽光芒。雪停的时候,尔依已经穿上了一件衣服走在外面的雪地上了。是这件衣服叫他浑身发热,雪一停他就出去了。他宁愿出去也不想把衣服脱下来。衣服叫他觉得除了行刑人还有一个受刑人在,这就又是一个完整的世界了——一个行刑人,一个受刑人,就是一个完整的世界。正敞开口吮吸着飞雪的世界多么广大。天上下着雪,尔依却感到自己的脸像火烤着一样。雪花飘到上面立即就融化了。尔依在雪地里跌了九九藏书一跤,他知道那个人是突然一下就死了。不然不会有这样的一身轻松。这么一来,他就是个自由自在的猎人了。尔依在这个夜晚,穿着闪闪发光的锦缎衣服,口里吹出了许多种鸟语。
回到家里,他很快就睡着了。并不知道他的口哨在半夜里把好多人都惊醒了。醒来的人都看见雪中一个步伐轻盈的幽灵。
第二天,他听那么多人在议论一个幽灵,心里感到十分的快乐。
这个晚上,尔依又穿上了一个狂暴万分的家伙的衣服。
衣服一上身,他就像被谁诅咒过一样,心中一下就腾起了熊熊的火焰。他跑到广场上用了大力气摇晃行刑柱,想把这个东西连根拔起。这也是一个痛快的夜晚,他像熊一样在广场上咆哮。但没有人来理他。土司在这个夜晚有他从哥哥那里抢过来的女人,困倦得连骨头里都充满了泡沫。何况,对一个幽灵,人又有什么办法呢。人总是对付人的挑战,而对幽灵保持足够敬畏。白天,尔依又到广场上来,听到人们对幽灵的种种议论。使他失望的是,没有人想到把幽灵和行刑人联系在一起。人们说,岗格喇嘛逼走了敌手后,就没有干过什么事情,佛法昌盛时,魔鬼是不会如此嚣张的。还有人进一步发挥说,是战争持续得太久,冤魂太多了。他们根本没有想到是行刑人穿上那些受刑人的衣服。尔依找来工具,把昨天晚上摇松动了的行刑柱加固。人们议论时,他忍不住在背后笑了一声。人们回过头来,他就大笑起来。本来,他想那些人也会跟着一起哈哈大笑。想不到那些人回过头来看见是行刑人扶着行刑柱在那里大笑,脸上都浮出了困惑的表情,尔依没有适时收住笑声,弄得那些人脸上的表情由惊愕而变得恐怖。尔依并不想使他们害怕,就从广场上离开了。风卷动着一些沙子,跑在他的前面。尔依不知不觉就走在了上山的路上。在萧索的林中行走时,听到自己脚步嚓嚓作响,感到自己真是一个幽灵。多少辈以来,行.99lib?刑人其实就像是幽灵的,他们驯服地接受了命运的安排。他们需要的只是与过分的慈悲或仇恨作斗争。每一个尔依从小就听上一个尔依说一个行刑人对世界不要希望过多。每一个尔依都被告知,人们总是在背后将你谈论,大庭广众之中,却要做出好像你不存在的样子。只是这个尔依因为一次战争,一个有些与众不同的土司,一两件比较特别的事情,产生了错觉。他总是在想,我是和土司一起吃过饭的,我是和大少爷的太太在行刑时交谈过的,就觉得他可以和所有人吃饭,觉得自己有资格和所有的人交谈。现在,他走在上山的路上,不是要提出疑问,而是要告诉贡布仁钦一个决定。
贡布仁钦在山洞里烧了一堆很旺的火。
他那一头长发结成了许多小小的辫子。尔依说,山下在闹幽灵。贡布仁钦端一碗茶给他,行刑人一口气喝干了,说:“你相信有幽灵吗?”
贡布摇摇头。他的眼睛说,这个世界上没有什么幽灵,也没有什么魔鬼,如果有那就是人的别名。
尔依说:“早知道你明白这么多事情,说什么我也不会把你的舌头割掉。”
贡布仁钦笑了。
尔依又说:“我是一个行刑人,不是医生,不想给人治伤了。行刑人从来就是像幽灵一样,幽灵是不会给人治伤的。”
贡布仁钦的眼睛说,我也是一个幽灵。
尔依从怀里掏出酒来,大喝了一口,趁那热辣劲还没有过去,提高了声音说:“我们做个朋友吧!”
贡布仁钦没有说话,拿过他的酒壶大喝了一口。喇嘛立即就给呛住了,把头埋在裆里猛烈地咳嗽。他直起腰来时,尔依看到他的眼眶都有些湿了。行刑人就说:“告诉你个秘密,他们真的看见了,那个幽灵就是我。”尔依讲到死人衣服给人的奇异感觉时,贡布仁钦示意他等等,从洞里取来纸笔,这才叫他开讲。他要把所有的一切都记在纸上。贡布仁钦打开一个黄绸包袱,里面有好几叠纸,示意行刑人里面有一卷记的是他的事情。这时,天放晴了,一轮圆圆的月亮晃晃荡荡挂在天上。从山洞里望去,月亮上像是有和他们心里一样的东西,凄清然而激烈地动荡着。尔依说,我知道狼为什么要在这样的夜里嚎叫了。贡布仁钦就像狼一样长叫了一声。声音远远地传到了下面的山谷。于是,远远近近的狼跟着嚎叫了。
临行的时候,贡布仁钦写下一张纸条叫他带给土司。
土司看了不禁大笑,说:“好啊,他要食人间烟火了嘛。”
信里说,酒是一种很好的东西,他想不断得到这种东西。尔依听了,知道自己真正有了一个朋友。尔依说:“那我明天就给他送去。”
土司对管家说:“告诉他,我和他说过话,不等于他就有了和老爷随便说话的权利。”
管家说:“还不快下去,要你做事时,会有人叫你!”
土司又对管家说:“告诉他,他以为对他的一个女主子动了刀,就可以随便对主子说话,那他就错了。哪个地方不自在,他就会丢掉哪个地方的!”
尔依知道自己不能立即退下。他跪在主子的面前,磕了几个头,才倒退着回到门外。这天晚上,他没有去穿那些衣服。他说:“其实我并不想穿。”声音在空空的屋子里回荡。第二天,他又给叫到广场上去用鞭子抽人了。抽的是那天说幽灵是因为战争老不结束才出现的那两个人。行刑人不想把自己弄得太累,所以打得不是很厉害。他不断对受刑人说:“太蠢了,太蠢了,世界上怎么会有幽灵。告诉我幽灵是什么东西。”
用完刑,受刑人说:“怎么没有,有。”
“告诉我是什么样子。”
“穿着很漂亮的衣服,上面的光芒闪烁不定,像湖里的水一样。”
尔依说:“哈!要是那样的话,我倒情愿去当幽灵。这样活着,没有好衣服,有了也舍不得穿。”
他们说:“喇嘛们念了经,土司动了怒,幽灵不会出来了。”
尔依这次行刑没有用到五分气力,两个家伙才有力气跟他饶舌。回去时,看见两个小喇嘛端着木斗,四处走动,把斗里的青稞刷刷地撒向一些阴湿的角落。尔依说:“两位在干什么哪?”
回答说,他们的师父在这些粮食上加了法力,是打幽灵的子弹。
尔依笑着说:“天啊,要是幽灵是躲在那样的地方,这么冷的天,冻都冻死了,还要麻烦你们来驱赶吗?”尔依说,依他的看法,幽灵们正在哪个向阳的地方晒太阳呢。两个小喇嘛就抬着斗到有太阳的地方去了。
尔依想在满月没有起来时就出门,但还是晚了。因为找不出一件称心的衣服。他几乎把所有的衣服都穿了一遍。他才知道大多数受死的都有点麻木,到那时,已经没有足够的愤怒、足够的狰狞和足够的恐惧,都有,但都不够。最后总算找出来一件,里边还有着真正的足够的凄楚。这是一个女人的遗物。他不知道这是个什么样的女人,他没有杀过,也没有协助父亲杀过一个穿着这样夸张的衣服的女人。在屋子里,尔依还在想,她为了什么要这样悲伤?一走到月亮下面,那冰凉的光华水一样泻在身上。尔依就连步态也改变了。现在,他知道了这是一个唱戏的女子。至于为何非死在行刑人刀下不可他就不得而知了。前两天,在山上看见月亮时贡布仁钦学了狼叫。这天的尔依却叫那件衣服弄得在走路时也用了戏台上的步子。他(她?)穿过月光里的村子,咿咿呀呀地唱着,穿过了土司官寨,最后到寺庙后面那个小山包上坐下来,唱了好久,才回家去了。
融雪的天气总是给人一种春天正在到来的印象。那是空气里的水分给人造成的错觉。春天里的人们总是不大想待在房子里。在有点像春天的天气里也是一样。何况是喇嘛们已经作了法之后又出现了一个幽灵。尔依走近一个又一个正在议论幽灵的人群,也许其中哪一个会知道那件衣服的主人是个什么样的人物。他们的话,他们的语气,他们的眼光,都只是表示了他们对这件事情的惊奇和对不断凑近的行刑人的厌恶。尔依想,原来你们也是什么都不知道嘛。尔依没有想到的是,人们开始唱起晚上从他口里唱出来的那首歌来了。头一两天,只有几个姑娘在唱,后来好多人都唱起来了。尔依才知道自己那天晚上唱的是什么。当然,那些人说,这只是其中的一段,其他的怎么也想不起来。人们记住并且传唱的那段歌词是这样的:
啊嗦嗦——.99lib.
在地狱
我受了肉体之苦三百遍
在人间
我受了心灵之苦三千遍
啊嗦嗦——啊嗦嗦
没有母亲的女儿多么可怜
尔依想,这么一首奇怪的歌。都说她(他?)的歌声非常美妙。这世上只有一个人可能知道那个戏班里的女人是谁,那就是自己的父亲,在对方营垒中的行刑人。老尔依总是有些故事要想告诉儿子。过去,小尔依觉得那些鸡毛蒜皮的事和自己没有多大关系。现在,他知道一个人需要知道许多这样的事情。
尔依想起这样的冬天,父亲,还有母亲都不是住在房子里,心里就难过起来。跟了大少爷的人们,都在边界的帐篷里苦熬着日子。新年到来时,岗托土司恩准这边的人给那边的人一些过年的东西,统一送去。尔依给父亲捎去了皮袄和一些珠宝,冷天里可以换些酒喝。听着从屋顶吹过的凌厉北风,尔依忘了屋里那些带来欢乐的衣服。早上出门,他想,要不要去问问贡布仁钦呢。后来,他想那是自己的事情。就从上山的路口上折回来,大胆地走近了土司官寨,还没有上楼,就听见土司说,行刑人看到天气冷,来要酒给他的喇嘛送去呢。尔依奔上楼,在土司面前跪下,说:“我的父亲和母亲没有房子,会死在那边的。”
土司说:“如果他们死了,那是他们的主子的罪过!”
尔依说:“不,那就是我这个儿子的罪过。”他对土司说,自己愿意去边界那边,把父亲换回来。
土司说:“那样的话,你就是他们的行刑人,我却要用一个老头,一个连儿子也做不出来了的老头,一个老得屙尿都怕冷的老头!”土司勃然大怒。他说,这个早上老子刚刚有点开心,赏他脸跟他说了两句话,他就来气我了!土司叫道:“这个刽子手是在诅咒我呢。我稳固的江山,万世的基业就只有用一个老头子的命吗?”
行刑人被绑在了自己祖先竖立的行刑柱上。
尔依想,我就要死了。想到自己就要为自己的父亲母亲而死,心里充满了甜蜜的味道。他甚至想,杀头时他们是用自己的刀还是行刑人专门的家伙。尔依愿意他们用行刑人的东西。因为他信得过自己的东西,就像一个骑手相信自己的牲口一样。从早上直到太阳下山,没有人来杀他,也没有人来放他。冷风一起,围观的人兴趣索然,四散开去。星星一颗颗跳上天幕,尔依开始颤抖,不是因为害怕,而是冷得受不了。他想,可能就为那句怕父亲冻死在边界上的话,土司要冻死自己。尔依就说:“太蠢了,太蠢了。”嘴里这么念着,尔依感到这样死去,自己留下的衣服里连那些衣服里残留的那么一点仇恨都不会有。这时,姑娘们开始歌唱了。她们的歌声从那些有着红红火光的窗子里飘出来。她们唱的都是一件衣服借行刑人的嘴唱出来的那一首。歌声里,月亮升起来,在薄薄的云层里穿行。到了半夜,在屋子里都睡不着的尔依居然睡着了。醒来的时候已经是白天。他想,我已经死了。因为他感觉不到自己的双脚,连自己的鼻子都感觉不到了。他想——想得很慢,不是故意要慢,要品味思想的过程,而是快不起来,脑子里飘满了雾气——尔依真的死了。只有灵魂了,没有了肉体,灵魂是像雾一样的。他想自己可以飞起来了。这才发现自己没有死去,还是给绑在祖先竖起的行刑柱上。
早上,土司向他走来,说:“没有冻死就继续活吧。”
尔依回到家里,扒开冷灰,下面还有火种埋着呢。架上柴,慢慢吹旺,屋子里慢慢暖和过来,尔依也不弄点吃的,顺着墙边躺下了。现在他知道,自己几乎是连骨头里面都结了冻了,只有血还是热的,把热气带到身体的每个地方,泪水哗一下子流得满脸都是。直到天黑,他还在那里痛痛快快地哭着呢。本来,尔依还打算哭出点声音的,声音却就堵在嗓子里不肯出来。
一天过去了,又是一个晚上,他就睡在火塘边上,不断往火里加上干柴。
干柴终于没有了。尔依走进那个房间,早晨灰蒙蒙的光线从外面射进来,落到那些衣服上面,破坏掉了月光下那种特别的效果,显得暗淡,而且还有些破败了,尔依对那些衣服说:“我也算是死过一次了。”
从此,有好长时间,人们没有看到幽灵出现。
春天一到,从化冻到可以下种的半个月空隙里,岗托土司又发动了一次小小的进攻。夺到手里两个小小的寨子。俘虏们一致表示,他们愿意做岗托土司的农奴,为他种植罂粟,而没有像过去一样要做英雄的样子。一个也没有。他们说,这仗实在是打得没有什么意思了。土司知道了,说,也是,还有什么意思呢,罂粟嘛,大家都有了,土司的位子嘛,我哥哥迟早也会当上的,他的下面又没有了我这样有野心的弟弟。就收下了那些俘虏做自己的农奴,草草结束了他的春季攻势。
尔依自然也就没有事干。他想,这是无所谓的。大家都在忙着耕种,尔依不时上山给贡布仁钦送点东西,带去点山下的消息。
故事里的春天
春天来得很快。
播种季节的情爱气氛总是相当浓烈。和着刚刚翻耕出来的沃土气息四处流荡的是男人女人互相追逐时情不自禁的欢叫。刚刚降临到行刑人心里的平静给打破了。冰雪刚刚融化时的湖泊也是这样,很安静,像是什么都已忘记,什么都无心无意的样子。只要饮水的动物一出现,那平静立即就像一面镜子一样破碎了。
尔依带着难以克制的欲望穿过春情荡漾的田野。土司正骑了匹红色的牡马在地里巡察。他身上的披风在飘扬,他把鞭子倒拿在手里,不时用光滑的鞭柄捅一捅某个姑娘饱满的胸脯或是屁股,那些姑娘十分做作地尖叫,她们做梦都在想着能和土司睡在一起,虽然她们生来就出身低贱,又没有希望成为贵妇人。但她们还是想和这片土地上的王,最崇高的男人同享云雨之乐。尔依看见那个从前在河边从自己身边跑开的姑娘,那样壮硕,却从嗓子里逼出那样叫人难以名状的声音,那声音果然就引起了土司的注意,一提缰绳向她走过去。尔依就在这个时候突然抓住马的缰绳,在土司面前跪下了,行刑人咽了口唾沫说:“主子,赏我一个女人吧。”
土司在空中很响地抽一下鞭子,哈哈大笑,问他为什么这时提出要求。尔依回答说:“她们唱歌,她们叫唤。”
岗托土司说:“你的话很可笑,但你没有说谎。我会给你一个女人的。岗托家还要有新的尔依。开口吧,你要哪个姑娘。”
尔依的手指向了那个原来拒绝了自己的胖胖的姑娘。
土司对尔依说:“你要叫人大吃一惊的,你的想法是对的,就是想起的时候不大对头。”
土司对那个姑娘招招手,姑娘很夸张地尖叫一声,提起裙子跑了过来。土司问姑娘说:“劳动的时候你穿着这样的衣服,不像是播种倒像是要出嫁一样。是不是有人今天要来娶你。”
姑娘说:“我还没有看见他呢。”
土司说:“我看你是个只有胸脯没有脑子的女人。自己的命运来到了都不知道。告诉我你叫什么?”
姑娘以为土司说的那个人就是土司自己。她没有看到行刑人。有了土司,你叫一个生气勃勃的姑娘还要看见别的男人那实在是不太公平的。她屈一下腿,而且改不了那下贱的吐舌头的习惯,把她那该死的粉红色的舌头吐了出来。像怕把一个美梦惊醒一样小声说:“我叫勒尔金措。”
土司说:“好吧,勒尔金措,看看这个人是谁,我想你等的就是他。”
姑娘转过脸来,看见行刑人尔依正望着自己,那舌头又掉出来一段,好半天才收回嘴里。她跪在地上哭了起来。眼泪从指缝里源源而出。她说:“主子,我犯了什么过错,你就叫这个人用他那双手杀了我吧。”
土司对尔依说:“看看吧,人们都讨厌你,喜欢我。”
尔依说:“我喜欢这个姑娘。我喜欢这个勒尔金措。”
姑娘狠狠地唾了他一口。尔依任那有着春天味道的口水挂在脸上,对姑娘说:“你知道我想你,你知道。”
姑娘又唾了他一口,哭着跑向远处。风吹动她的头发,吹动她的衣裙。尔依觉得奔跑着的姑娘真是太漂亮了。土司说:“要是哪个女人要你,你不愿意,我就把你绑起来送去,但是你要的这个姑娘,我不想把她绑来给你。慢慢地,她也许会成为你的人的。”
行刑人知道,在自己得到这个姑娘以前,土司会去尽情享用。这是个没有月亮的夜晚,雨水又落下来了。他穿上一件衣服走进了雨雾里,这个晚上肯定没有人看见幽灵。看来这件衣服原来的主人是个不怕死,但是怕冷的家伙。他听见牙齿在嘴里嗒嗒作响。没有人暗中观看,加上遇到这么一个怕冷的家伙,尔依只好回到家里。脱下衣服,他见每一件刑具都在闪闪发光,每一样东西都散发出自己的气味。这时,他相信自己是看到真正的幽灵了。一个女人从门口走进来,雨水打湿的衣服闪着幽幽的微光。她脱去衣服,尔依就看到她的眼睛和牙齿也在闪光。立即,雨水的声音,正在萌发的那些树叶的略略有些苦涩的气息也消退了,女人的气息扑面而来。尔依还没有说话,不速之客就说:“我没有吓着你吧。”
行刑人说:“你是谁?”
来人说:“我不是你想的那个女人,但也是女人。”
行刑人说:“叫我看看你。”
女人说:“不要,要是我比你想的人漂亮那你怎么办,我可不要你爱上我。想想你杀了人,擦擦手上的血就坐下来吃东西会叫我恶心的。”
行刑人说:“我有好久没有摸过刀了。”
女人说:“所以,有人告诉我你想要女人,而且你还有上好的首饰,我就来了。我是女人,你把东西给我吧。”
尔依打开一个箱子,叫女人自己抓了一把。尔依也不知道她抓到了什么,但知道自己把她抱住。原来,这时的女人像只很松软的口袋一样。女人说:“这个房子不行,叫我害怕。”尔依就把她抱起来,刚出这个屋子,她的呼吸就像上坡的牡马一样粗重起来。行刑人还没来得及完全脱去女人身上的衣服,就听到风暴般的隆隆声充满了耳朵的里面,而不是外面,然后世界和身体就没有了。过了好久,行刑人听到自己呻吟的声音,女人伏在他身上说:“可怜的人,你还没有要到我呢。”然后就打开门,消失在雨夜里了。
第二天,尔依每看到一个姑娘就想,会不会是她。每一个人都有那样的气息,每一个人都没有应该有的神情。这天,他的心情很好,遇到那个没有男人却已经有了三个孩子的女人他还给了她一块散碎的银子。这个女人连脸都难得洗一次,却有了三个孩子。这天,官寨前的拴马桩上拴满了好马。行刑人没有想到这应该是一件重要事情的前奏,他只是在想那个女人是谁。晚上那个女人又来了。这次她耐心地抚慰着他,叫他真正尝到了女人的味道。
他赶到山上要把这件事情告诉贡布仁钦。还不等他开口,贡布仁钦就用眼睛问:“山下发生了什么事情?”
尔依说:“看你着急的,是发生了事情,我尔依也有了女人了!”
贡布仁钦的眼睛说:“是比这个还重要的事情。”
尔依就想,还会有什么事情?和天葬师交朋友,衣服把自己变成幽灵,这些都告诉他了。尔依说:“那个女人是自己上门来的。我给她东西,给她从那些受刑人身上取下的东西,她给我女人的身子。”
贡布仁钦的眼睛还是固执地说:“不是这件事情。”
尔依就坐在山洞口想啊想啊,终于想起来官寨前那么多的马匹。
贡布仁钦说,对了,对了,岗托又要打仗了。之后,他不再说话,望着远方的眼睛里流露出忧伤的神情。
尔依问他,是不是自己用这种方式得到了女人叫他不高兴了。这回,贡布仁钦眼里说的话行刑人没有看懂。前喇嘛说,人都是软弱的,你又没有宣布过要放弃什么,这种方式和那种方式有什么区别?尔依说,你的话我不懂。贡布仁钦说,总还是有一两句你听不懂的话的,不然我就不像是个想树立一个纯洁的教派的人了。他从山洞深处取下那个黄绸包袱,打开其中的一卷,尔依知道那是行刑人的事迹。没有了舌头只有眼睛和手的贡布仁钦把书一页页打开,后面只有两三个空页了。尔依说,嘿,再添些纸,还有好多事情呢。贡布仁钦说,不会有太多事情了。他觉得一个故事已经到了尾声了。除了土司的故事之外,下一个又会是什么故事呢。但这个故事是到了写下最后几页的时候了。又坐了一会儿,贡布仁钦用眼睛看着行刑人,想,他其实一直都不是一个好的行刑人,正在变成,正在找到生活和职责中间那个应该存在的小小的空隙,学会了在这个空隙里享受人所要享受的,学会不逃避任何情感而又能举起行刑人的屠刀,但故事好像是要结束了。贡布仁钦抬起头来望着尔依,你想问我什么。行刑人说,我是想问你故事的结局。贡布仁钦没有说话。行刑人说,你说要打仗了,那我说不定又能见到父亲了!
就像一道劈开黑夜的闪电一样,贡布仁钦一下就看到了那个故事的结局。
行刑人告别时,他也没有怎么在意,就像他明天还会再来一样。然后,趁黑夜还没有降临,一口气把那个结局写了下来。他觉得没有必要等到事情真正发生时再来写。现在,他听见笔在纸上沙沙作响。很快,故事就..完成了,一个行刑人和他的家世的故事。他觉得自己成了一个巫师,而不是佛教徒了。于是,躺在山洞的深处,大声地哭了起来,贡布仁钦用一只眼睛流泪,一只眼睛看着头上的洞顶挂满了黑色的蝙蝠。
要命的是,他还不想死去。记叙历史的时候,比之于过去沉迷于宗教的玄想里,更能让他看到未来的影子。写下一个人的故事时,他更是提前看到了结局。他静静地躺在山洞的深处,被一种不知从何而来的快乐充满。后来,蝙蝠们飞翔起来。贡布仁钦知道天已经黑了。他来到洞口,对着星光下那条小路说,对不起了,朋友,我怎么能把所有的一切都告诉你。
小路在星光下闪烁着暗淡白光,蜿蜒着到山下去了。
行刑人刚到山下就接到通知,明天马上出发。
土司家的下人把马牵到门口,说,带上所有的刑具,明天天一亮听见有人行动就立即出发。土司家的下人晃晃他那从来没有揍过人的拳头,说,要给那个家伙最后的一击。尔依就知道,这一次是真正要打一仗了。而他的工具都在一个个牛皮袋子里装得好好的,并不需要怎么收拾。只要装进褡裢,到时候放在马背上就是了。
官寨那边人喊马嘶,火把熊熊的光芒把一角天空都映红了。
尔依看到土司站在官寨前面的平台上,看着自己会叫任何力量土崩瓦解的队伍正从四面八方汇聚而来。行刑人看着站在高处的主子,不知道他为什么要进行又一次进攻。罂粟已经不可避免地扩散到了每个土司的领地。土司的位子他也得到了。行刑人实在想不出来,那个脑袋里还有什么可想的。行刑人总是对人体的部位有着特别的兴趣。这个兴趣使他走到土司面前,去看他那有着那么多想法的脑袋。这在下人是极不应该的。
土司一声怒喝,行刑人才清醒过来。赶紧说:“贡布仁钦已经写完一本书了。”
土司说:“他是个聪明人的话,写我哥哥的那一本是到结束的时候了。”土司说,“看看吧,你服侍的人都是比你有脑子的人。”
行刑人说:“还是老爷你最有脑子。”
土司说:“天哪,我可不要行刑人来谈论我有没有脑子。他会想到取下来看看里面有什么不一样的东西。”
行刑人就在黑暗中笑了起来。
土司说:“对了,那个姑娘可不大喜欢你,不过你的眼力不错,我会把她给我的行刑人的,不过,只有等回来以后了。”土司又问,“你真正是想要她吗?”
尔依说:“想。”
土司说:“哦,她会觉得自己是最苦命的女人。”围着主子的下人们就一齐大笑起来。这时,队伍在不断聚集。火把熊熊燃烧,寺庙那边传来沉沉的鼓声和悠长的号声,那是喇嘛们在为土司的胜利而祈祷。尔依好不容易才穿过拥挤的广场,回到了家里。而且直接就走进了那有很多衣服的房间。正在想要不要穿上时,就觉得有人走进房子里来了。他说:“我的耳朵看见你了。”
不速之客并不作声,就那样向自己走了过来。尔依感到女人的气息扑面而来,虽然同那个雨夜相比淡了一些,但对他来说,也是十分强烈的了。他说:“我要打仗去了。”话还没有说完,女人的气息连着女人身子的温软全都喂到了他的口里。行刑人一下就喘不过气来了。外面的鼓声还在咚咚地响着,尔依已经有了几次经历,就像骑过了一次马就知道怎样能叫马奔跑,懂得了怎样踩着汹涌的波浪跃入那美妙的深渊。很快,鼓声和喧嚣都远去了。行刑人觉得自己像一只大鸟张开翅膀,在没有光线的明亮里飞翔。后来,他大叫起来:“我掉下来了!掉下来了!”
女人说:“我也掉下去了。”然后翻过身,伏在了尔依的胸口上。
尔依就说:“叫我看看你吧。”
女人说:“那又何必呢?就把我想成一个你想要的女人,你最想要的那一个。”
尔依说:“我只对土司说过。”
女人笑笑,说:“我不知道,但我知道每个人都有一个想要的人的。你还是给我报酬吧。”
尔依说:“拿去吧,你的首饰。”他又说,“我再给你加一件衣服吧。”女人说她想要一件披风。尔依果然就找到了一件披风,还是细羊毛织的。尔依说,要是土司再不给我女人,你会叫我变成一个穷人的。女人笑笑。一阵风声,尔依知道她已经把那东西披到身上了,她已经是受刑的人了。果然女人说,我本来是不怕你的,可现在我害怕你。尔依就用很凶的口吻说,照我话做,行刑人不会把你怎么样的。女人就换了声音说,好吧,我听你的吩咐。行刑人说,我要点上灯看看你,人家说我家的灯是用人油点的,你不害怕吗?那个女人肯定害怕极了,但还是说,我不害怕,你点灯吧。行刑人点灯的手在这会儿倒颤抖起来,不是害怕,而是激动,一个得到过的女人就要出现在自己面前了。灯的光晕颤动着慢慢扩大,女人的身影在光影里颤动着显现出来。她的身体,她那还暴露在外的丰满的乳房,接着就是脸了。那脸和那对乳房是不能配对的。她不是行刑人想到过的任何一个女人。而是从没想到过的。那天的事情发生过后,尔依白天去找那个想象里的脸时,从她身边走过时,还扔给她一点碎银子叫她给自己那三个没有父亲的孩子换一点吃的东西。那几个崽子长得很壮,但都是从来没有吃饱的样子。行刑人看着眼前这个女人从来没有干净过一天的脸,说不出话来。而那件衣服叫她在行刑人面前不断地颤抖。尔依劈手扯下那件漂亮的披风。女人清醒过来,一下就蹲在地上了。尔依还是无话可说,那女人先哭起来了。她说,我人是不好的,我的身子好,可你为什么要这样做,为的是什么?
尔依说,再到箱子里拿点东西就走吧,我不要你再来了。女人没拿什么就走了。尔依听到她一出房子就开始奔跑。然后,声音就消失在黑夜里了。行刑人睡下后,却又开始想女人。这回,他想的不是那个姑娘,而是刚刚离开的那个女人。他又想,明天我要早点醒来,我要去打仗了。
果然,就睡着了。
果然,在自己原来想醒来的那个时候准时醒来。
战争迅速地开始。这一次,没有谁能阻止这支凶猛的队伍奋勇前进。尔依的刀从第一天就没有闲着。对方大小头领被俘获后都受到更重的刑罚。土司说,我要叫所有人知道,投降是没有用处的。短短一段时间,尔依把所有刑具都用了不止一遍。岗托还叫他做了些难以想象的刑罚,要是在过去,他的心里会有不好的滋味,手也会发抖的。比如一个带兵官,土司叫尔依把他的皮剥了。行刑人就照着吩咐去做,只是这活很不好干,剥到颈子那里,刀子稍深了一点,血就像箭一样射出来。那么威武的一个人把地上踢出了一个大坑,挣松了绳子往里一蹲就死了。土司说,你的手艺不好。尔依知道是自己的手艺不好,他见到过整张的人皮,透亮的,又薄又脆的,挂在土司官寨密室里的墙上,稍稍见点风就像蝉翼一样振动。那是过去时代里某个尔依的杰作。可惜那时没有贡布仁钦那样被自己的奇怪想法弄疯了的喇嘛把这个尔依记下来。官寨里的那间密室是有镇邪作用的。除了那张人皮,还有别的奇怪的东西。好像妖魔们总是害怕奇怪的东西,或者是平凡的东西构成一种奇妙的组合。比如乌鸦做梦时流的血,鹦鹉死后长出来的艳丽羽毛。想想这些东西放在一起是什么样子吧。尔依确实感到惭愧,因为自己没有祖先有过的手艺。土司说,不过这不怪你,现在,我给了你机会,不是随便哪个尔依都能赶上了这样的好时候。行刑人想对主子说,我不害怕,但也不喜欢。但战线又要往前推进了。
战争第一次停顿是在一个晚上,无力招架的白玛土司送来了投降书,岗托土司下令叫进攻暂时停顿一下。枪声一停,空气中的火药味随风飘散。山谷里满是幽幽的流水声响。一个晚上,他都坐在一块迎风的岩石上,望着土司帐篷里的灯光。他知道,主子的脑子是在想战争要不要停下来,要不要为自己的将来留下敌手。很多故事里都说,每到这样的时候,土司们都要给必定失败的对手一线生机。因为,故事里的英雄般的土司想到,敌手一旦完蛋,自己在这一大片土地上就会十分孤独了。一个人生活在一大群漂亮的女人中间,一大群梦里也不会想到反抗一下的奴隶们中间,过去的土司都认为这样无忧无虑的日子是没有多大意思的,所以,从来不把敌手彻底消灭。但这个土司不一样。他去过别的土司从来没有到过的地方,所以,他决定要不要继续发动进攻就是想将来要不要向着更远的没有土司的地方——东边汉人将军控制的地方和西边藏人的喇嘛们控制的地方发起进攻。到天快亮的时候,林子里所有的鸟儿都欢叫起来,这样的早晨叫人对前途充满信心。土司从帐篷里走出来。雾气渐渐散开,林中草地上马队都披上了鞍具,马的主人们荷枪实弹只要一声令下就可以出发了。土司露出了满意的笑容。他叫道:“你们懂得我的心!”
人们齐声喊:“万岁!”
土司又喊:“行刑人!”
尔依提着刀,快步跑到土司面前,单腿跪下。人群里就爆出一声好来。他们是为了行刑人也有着士兵一样的动作。
土司又叫:“带人!”
送降书的两个人给推上前来。
土司在薄雾中对尔依点点头,刀子在空中画出一圈闪光,一个脑袋飞到空中,落下时像是有人在草地上重重踏了一脚一样发出沉闷的声音。那人的身子没有立即倒下,而是从颈子那里升起一个血的喷泉,汩汩作响,等到血流尽了,颈口里升起一缕白烟,才慢慢倒在地上。行刑人在这个时候,看到那个只有一只耳朵的脑袋。他就是那个曾经放过自己一次的人。刀停在空中没有落下。那人却努力笑了一下,说,我们失败了,是该死的,你老不放下刀子我不好受呢。尔依的刀子就下去了。这次,那个脑袋跳跳蹦蹦到了很远的地方。土司说,你是个不错的家伙,来人,带他到女人们那里去。尔依知道,队伍里总是有女人。有点容貌的女俘虏都用来作为对勇敢者的奖赏。作为行刑人,他大概是被像战士一样看待而受此奖赏的第一个。那是一个表情漠然的女人,看到有人进来,就自己躺下了。这个早上,尔依走向他生命中的第二个女人。女人就像这个早上一样平静。尔依还是很快就激动起来了。这时,林子里的马队突然开始奔跑的声音像风暴陡然降临一样,一直刮向了很远的地方。尔依等到那声音远去,才从女人身上起来,跨上自己驮着刑具的马上路了。遇到绑在树上的人他就知道那是俘虏,是该他干的活,连马也不下,先一刀取下一只耳朵,说,朋友,我们的土司要看俘虏的数目,这才一刀挥向脑袋。他对每一个临死的人都作了说明。把耳朵收进袋子里,一刀砍下他们的脑袋,却连马都不用下,一路杀去,心里充满胜利的感觉。他说,我们胜利了。再遇到要杀的人,他就说,朋友,我们胜利了。一刀,脑袋就骨碌碌地滚下山坡。行刑人回回头,看见那些没有了头颅的身子像是一根根木桩。一只又一只的乌鸦从高处落下来,歇在了那些没有头颅的身子上了。那些乌鸦的叫声令人感到心烦意乱。时间一长,尔依老是觉得那些黑家伙是落在自己头上了。越到下午这种感觉就越是厉害。他想这并不是说自己害怕。但那些乌鸦确实太疯狂了。到后来,它们干脆就等在那些绑着人的树上,在那里用它们难听的嗓门歌唱。行刑人刚刚扯一把树叶擦擦刀,马还没有走出那棵树的阴凉,那些黑家伙就呱呱欢叫着从树上扑了下来。
乌鸦越来越多,跟在正在胜利前进的队伍后面。它们确实一天比一天多,失败的那一方,还没有看到进攻的队伍,就看见那不祥的鸟群从天上飘过来了,使正在抵抗的土司准备接受命运的安排。可是,又一次派去求降的人给杀死了。
岗托土司说,这下白玛土司该知道他犯下的是什么样的错误了吧。
白玛土司确实知道自己不该和一个斗不过自己兄弟的人纠合在一起。于是把在绝望中享受鸦片的女婿绑起来,连夜送到岗托土司那里去了。这一招,岗托土司没有想到。他没有出来见见自己的兄长,只从牙缝里挤出个字来,说,杀。岗托家从前的大少爷说,我知道他要杀我,但我只要见一见他。土司还是只传话出来,还是牙痛病人似的从牙缝里咝咝地吐着冷气,还是那一个字,杀!
尔依没有想到自己的从前的主子就这样落到了自己的手上,心里一阵阵发虚,说:“大少爷你不要恨我。”
大少爷用很虚弱的声音说:“我累得很,给我几口烟抽,不然我会死得没有一点精神的。岗托家的人像这样死去,对你们的新主子也是没有好处的。”
尔依暂停动手,服侍着从前的主子吸足了鸦片。
大少爷黯然的眼睛里有了活泼的亮光,他对尔依说:“你父亲刀法娴熟,不知道你的刀法如何?”
尔依说:“快如闪电。”
“那请你把我的手解开,我不会怕死的。”
尔依用刀尖一挑,绳子就落在地上了。大少爷抬起头来还想说什么,尔依的刀已经挥动了。大少爷却把手举起来,尔依想收住刀已不可能了。看到先是手碰在刀上,像鸟一样飞向了天空,减去了力量的刀落到了本身生来高贵的少爷颈子上,头没能干净利落地和身体分开。本来该是岗托土司的人,在一个远离自己领地中心的地方倒了下去,他的嘴狠狠地啃了一口青草。他的一只眼睛定定地看着一个地方。行刑人顺着他的眼光看去,才知道是他那只飞向了空中的手落在树枝上,伸出手指紧紧地攀在了上面,随着树枝的摇晃在左右摆荡。无论如何,这样的情形都不是令人愉快的。岗托土司从帐篷里钻出来,他用喑哑的声音对行刑人说:“你的活干得不漂亮。在他身上你的活该干得特别漂亮。”
尔依只感到冷气一股股窜到背上,前主子的血还在草丛里汩汩地流淌。那声音直往他耳朵里灌,弄得他的脑袋像是一个装酒的羊胃一样不断膨胀着,就要炸开了。他想这个人是在怜惜他哥哥的生命呢。他只希望土司不要看到吊在树上的那只手。但土司偏偏就看见了。土司从牙缝里说:“我叫你砍下他的手了吗?”
行刑人无话可说,就在主子跟前跪了下来。他知道土司十分愤怒。不然不会像牙痛一样从牙缝里咝咝地挤出话来。他闭着眼睛等刀子落在自己脖子上,等待的过程中那个地方像是有火烤着一样阵阵发烫。但土司没有用刀子卸下他的头颅。而是悄声细语地说:“去,把哥哥的手从树上取下来。”
那棵桦树的躯干那样的笔直光滑,行刑人好不容易挣上去一段又滑了下来。人们都静静地看着他像一头想要变成猴子的熊一样在那一小段树干上上去又下来,下来又上去。尔依怕人们嘲笑,但现在,他们固执的沉默使空气都凝固了。他倒是希望人们笑一笑了。但他们就是不笑。这样行刑人就不是一个出丑的家伙,而是一个罪人了。这些人他们用沉默,固执的沉默增强了行刑人有罪的感觉。行刑人的汗水把树干都打湿了。他知道自己无论如何也爬不上去。
这时,是土司举起枪来,一枪就把那段挂着断手的树枝打了下来。尔依看到,断手一落地,大少爷的眼睛就闭上了。
行刑人想,那一枪本来是该射向自己的。于是,就等待着下一声枪响,结果却是土司说:“你把他的手放回到他的身边吧。”那声音有着十分疲惫而对什么都厌倦至极的味道。尔依根本不能使那五根攥住一根树枝的手指分开。除非把它们全部弄断才行。于是,那只手就拿着一段青青的树枝回到了自己的身体旁边。那些树叶中间还有着细细的花蕾。这样的一段树枝就这样攥在一只和身体失去了联系的手里,手已经流尽了最后一滴血,死了,而那树枝依然生气勃勃。更叫行刑人感到难堪的是,死去的人头朝着一个方向,身子向着另一个方向。中间只留下很少的一点联系。行刑人知道这都是自己解开了那绳子才造成的。才让杀了自己兄长的岗托土司把愤怒转移到了他的身上,他说,你看你叫一个上等人死得一点都不漂亮,土司还说,我看你不是有意这样干的吧。尔依还发现,这一年春天里的苍蝇都在这一天复活了。突然间就从藏身过冬的地方扑了出来,落满了尸体上巨大的伤口。行刑人就像对人体的构造没有一点了解一样,徒然地要叫那断手再长到正在僵硬的身体上去。结果却弄得自己满手是血,大滴大滴的汗水从额头上一直流进他的嘴里。土司说:“你是该想个什么办法叫主子落下个完整的尸首。”好像不是他下令叫自己的兄长身首异处的。
土司说完这话,就到前面有枪响的地方去了。
太阳越来越高,照得行刑人的脑子里嗡嗡作响,好像是那些吸饱了血的苍蝇在里面筑巢一样。尔依还坐在烈日下,捧着脑袋苦苦思索。想到太阳落山的时候,连那些嗡嗡歌唱的苍蝇都飞走了。还是天葬师朋友帮助他解决了这个难题。行刑人看着递到手里的针线。这些东西是士兵们缝补靴子用的,针有锥子那么粗,线是牛筋制成的。天葬师告诉行刑人有些身首异处的人在他手里都是缝好了,接受了超度才又一刀刀解开的。行刑人就把那似掉非掉的脑袋缝拢来,然后是手,虽然针脚歪歪扭扭的,但用领子和袖口一遮看起来就是一个完整的人了。
土司回到营地就没有再说什么。
但这并不能使行刑人没有犯罪的感觉。他老是想,我把主子杀了。在这之前,不管是杀主子的太太,还是眼下杀了做丈夫的,都没有负罪之感,倒是下令杀人的主子帕巴斯甲一句话就叫他有了。心里有了疑问,以前都是去问被自己割了舌头的贡布仁钦的。现在,战事使他们相距遥远。尔依又想起过去父亲总是想告诉他些什么的,但自己总是不听。现在,父亲可能正在对面不远的那一条山沟的营地里吧。夜色和风把什么界限都掩藏起来,叫行刑人觉得过去找父亲是一件非常容易的事情。他想,关于行刑人命运的秘密如果有个答案的话,就只能是在父亲那里。行刑时,他总是慢慢吞吞地,但活总是干得干净漂亮,晚上也睡得很香。不行刑的时候,又总是在什么地方坐着研磨草药。
尔依就从营帐里出来上路了。夜露很重,一滴滴从树上落向头顶,仿佛一颗颗星星从天上落到下界来。走不多远,就给游动的哨兵挡回来了。
行刑人望着天边已经露出脸来的启明星,从枕头下抽出来一件死人衣服,想这是个什么人呢?
第一件不对,刚穿上一阵冷气就袭上身来,尔依知道这人临刑时已经给恐惧完全压倒了。尔依赶紧脱下,不然尿就要滴在裤子里了。第二件衣服穿上去又是愤怒又是绝望。第三件衣服才是所需要的。起初,它是叫人感到沉浸在黑暗和寒冷里,不是因为恐惧,而是因为孤独。尔依从树丛里走出来,星光刚刚洒落在上面,衣服立即就叫人觉得身体变得轻盈,沿着林中隐秘的小路向前,双脚也像是未曾点地一样。现在,他看事情和没有穿上这件衣服时是大不一样了。星光下树木花草是那么的生动,而那些游动的哨兵却变得有些古里古怪的,像是一些飘忽的影子。他们在路口上飘来飘去的,却没有人上前来阻挡他。行刑人走过一个又一个的路口,涉过一条又一条的溪流,他知道都是身上这件衣服的功劳。于是,他问道,朋友,你是什么人,因为什么事情落到了我的先辈手上。问完,自己就笑了,一件衣服怎么可能回答问题呢。但他马上就听到自己的嘴巴说,我是一个流浪的歌者,我是在以前的土司母亲死时歌唱而死的。你知道我们热巴是边bbr>走边唱,到了你们的地界我就犯了禁了。尔依赶紧捂住了自己的嘴巴。作为一个行刑人,他并不想知道太多死人的事情。但还是知道这个人是父亲杀死的。知道这个歌者死前还是害怕的。他害怕自己会太害怕就开始在心中唱歌。唱到第三个段子时候就完全沉溺到歌的意境里了。人就挣脱了绳子的束缚,走在有着露水、云彩、山花的路上了。所以,行刑人的刀砍下去的时候,灵魂已经不在躯体里了。
尔依穿着这个人的衣服,飘飘然走在路上。他想,找到父亲时要告诉他有一个人不是他杀死的,因为在行刑人动手的时候,那个人已经灵魂出窍了。就在这个时候,尔依看到天边升起了红云,雀鸟们欢快地鸣唱起来。天一亮,衣服的魔法就消失了。本来,这里该是对方的地盘,但在他出发上路的同时,战线也悄悄往前推进了。岗托土司的队伍一枪没开就端掉了白玛土司的一个营地。尔依从树林里出来,正好碰到他们把俘虏集中到一起。
尔依眨眨眼睛说不出话来。
尔依想起身边没有带着刑具,汗水一下就下来了。行刑人哑着嗓子问土司:“这么多人都要杀吗?”
“我取得了那么大的胜利,俘虏比我原来的军队还多,会叫人睡不着觉的。”土司说,“这些道理你不容易明白,我还是赏你一把刀吧。那天杀你的老主子时,我看你刀不快。”
行刑人看看手里的刀,认出这是父亲的家什。
士兵们看行刑人杀俘虏几乎用去了半天时间。杀到最后一个人,尔依看他十分害怕,连眼睛都不会眨一下,就对他说,害怕你就把眼睛闭上吧。那人说,谢谢你,你和我们的行刑人一样温和。尔依说,你们的行刑人?他在哪里?那人摇摇头说,我想他逃脱了。找到话说,那人脸上的神情松弛了,眼睛也可以眨动,尔依就趁这时候一刀下去,头落在地上时,那表情竟然完全松弛,眼睛也闭上了。行刑人做完这些事情,在水沟边上简单地洗洗,也不吃点东西,倒在草地上就睡着了。
晚上,他在山风里醒来。
星星一颗颗从越来越蓝的天幕里跳出来。他突然想唱歌。因此知道那个带着歌者灵魂的衣服还在自己身上,到了晚上,它就自动恢复了魔力。衣服想叫尔依唱歌却又不告诉他该怎么唱好。老是行刑,就是肚子里有优美的歌词,也叫好多乱七八糟的东西全部堵在嗓子眼里了。于是,流浪歌者的魔力就从嗓子下去,到了双脚,行刑人翻身坐起来,紧紧靴带又上路了。一个人穿过一片又一片黑压压的杉树林,穿过一些明亮的林中草地。他是一个人在奔向两个人的目的地。一个是行刑人的,他要在父亲永远消失之前见他一面,告诉他自己服从行刑人的规矩,告诉他这次回去土司就要赐给一个由他自己挑选的女人。还要告诉他,如果父亲被俘的话,土司肯定要叫儿子杀掉他。当儿子的,在那个时候到来之前,要先去请求父亲原谅自己,如果那个时候当儿子的下不了手,或者拒不从命,那就不是个好行刑人。这件衣服包裹着的身体里还隐藏着一个歌者的目的地。尔依现在充分体会到了做一个行刑人是多么幸福。至少是比做一个流浪的歌者要幸福。在这条倾洒着熠熠星光的路上,在流浪艺术家的衣服下面,尔依感到歌者永远要奔向前方,却不知道前面有什么东西等着自己。这样的人是没有幸福的。所以就把奔波本身当成了一种幸福。那种幸福的感觉对行刑人没有多大的意义,但对一个流浪艺术家来说,是非常重要的。这种感觉叫奔走的双脚感到了无比的轻松。
尔依在这件衣服的帮助下越过了再次前移的边界。
刚刚从山谷里涉水上岸,尔依就落到陷马坑里了。人还没有到坑底,就牵响了挂在树上的铃铛。岗托土司家的行刑人就这样落在了白玛土司手里。尔依看到围着陷阱出现了一圈熊熊的火把。人们并没有像对付猛兽那样把刀枪投下,而是用一个大铁钩把他从陷阱里提出来。尔依看见这些人的脸在熊熊的火把下和那些临刑的人有些相似,担惊受怕,充满仇恨、迷乱,而且疯狂。尔依知道自己不应该落到这些人的手上,可是已经没有任何办法了。他们把他当成了探子。这是一群必然走向灭亡的家伙,他们能捉住对方一个探子,并且叫他饱受折磨,就是他们苟活的日子里最后的欢乐。尔依被钩子从陷阱里拉上来,立即就被告知,不要幻想自己可以痛快地去死。
尔依说:“我是来看我的父亲的。我不是探子。是你们营里行刑人的儿子。是岗托土司家的行刑人。”
那些人说:“你当然不是行刑人,而是一个探子。”更有人说:“就算是行刑人吧,我们都快完蛋了,不必守着那么多该死的规矩。”
好在白玛土司知道了,叫人把岗托家的行刑人带进自己的帐篷。
这个白玛土司是个瘦瘦的家伙。隔着老远说话,酒气还是冲到了尔依脸上。白玛土司说:“我眼前的家伙真是杀了自己从前主子的那个尔依?我这里的那个老尔依的儿子?”
年轻的行刑人说:“我就是那个人。老爷只要看看我的样子就知道了。”
白玛土司说:“我的人知道我们不行了,完蛋之前什么事情都会做出来的。”
行刑人说:“这个我知道。来的时候没有想到,现在知道了。我只是要来看看父亲。两弟兄打仗把我们分开了。我也知道你们要完了,在这之前,我想看看父亲,还想带母亲跟我走。这次得胜回去,我的主子就要给我一个女人,母亲可能高兴看到孙子出世。”
“可你落在陷阱里了,”白玛土司说,“开战这么久,我的人挖了那么多陷阱,没有岗托家的一个人一匹马掉进去。如果我把你放了,就是因为失败而嘲讽忠于我的士兵。”听了这话,尔依感到了真切的恐惧。好在帐篷里比较阴暗,那件衣服在那样的光线能够给他一些别样的感觉,叫他不去想自己突然就要面对的死亡。白玛土司说:“当然,要是今天你得胜的主子不发起新的进攻,我会叫你见到父亲。”
尔依低声说:“谢谢你。”
白玛土司说:“听哪,你的声音都叫你自己吞到肚子里去了。你真有那么害怕吗?”土司说,作为一个行刑人,作为一个生活在这样时代的人,他都不该表现得这样差劲,想想站在这里的人一个个都没有多长时间好活了,想想你的死可以给这些绝望了的人一点力量,还有什么值得遗憾的。
尔依就笑了起来,说:“天哪,真是的,想想我都杀了你多少人了。”
白玛土司说:“对了,男子汉就该这样。在往阴间去的路上,你要是走慢一点,我会赶上来,那时你就可以做我的行刑人,我保证岗托家的兵马在那个地方绝对没有我白玛家的那么强大。为了这个,”白玛土司说,“你可以选择,一个是叫我们的行刑人,也就是你的父亲杀死你,那样就是按照规矩,你不会有很多的痛苦。如果把你交到士兵们手里,肯定是十分悲惨的。”
尔依对白玛土司说:“你这样做,我就是下地狱也不会做你的行刑人。”
尔依又说:“先叫我见见父亲。那时,我才知道该是个什么死法。”
尔依的愿望得到了满足,他被人从土司帐篷里粗暴地推出来。他觉得这些人太好笑了,于是就回头对那个人说:“不要这样,我杀过很多人,要是我记下数目,总有好几百个吧,可我没有这样对待过他们,我父亲教会我不像你这个样子。”那人的脸一下扭歪了,狠狠一拳砸在尔依脸上。尔依想揩揩脸上的血,但手是绑着的。这时,父亲从一顶帐篷里出来了。尔依看到他明显地老了。腰比过去更深地弯向大地,显示出对命运更加真诚的谦恭。刚刚从昏暗中来到强烈的太阳下面,老行刑人的双眼眯着,好久才看到人们要叫他看的人是自己的儿子。作为失败一方的行刑人,根本没有机会动动他的刀子,倒是药膏调了一次又一次还是不敷使用。他抱怨自己都成了医生了。他说,在死去之前,可能连再做一次行刑人的机会都没有了。就在这个时候,他被告知抓到俘虏了,他就说:“这个时候,没有什么俘虏有运气活下来。”但当他看清那个人是自己的儿子,身子禁不住还是摇晃了一下。他努力站稳脚跟,看着儿子走到面前,问:“真的是你吗?”
尔依说:“我是岗托土司家的行刑人尔依,也是你的儿子。”
老尔依说:“你来干什么?”
尔依说:“我想在你们最后的时刻没有到来之前,来向我的父亲讨教,要是那时我的主子叫我杀死敌方的行刑人,也就是你,我该怎么办。我还想把我的母亲接回去,土司已经同意赐给我自己相中的女人了。”
父亲说:“你没有机会了,儿子,他们不会放过你的。”
儿子说:“我还没有得到自己的女人,这下,尔依家要从这片土地上彻底消失了。”儿子突然在父亲面前跪下了,说,“我愿意死在父亲手上,我落在那个该死的陷阱里了,我害怕那些人,我愿意死在老尔依的手上。”
父亲说:“当然,儿子,不这样的话,那些家伙连骨油都要给你榨出来。但我要你原谅我不叫你和母亲告别,她也没有多长时间了,叫她不必像我们行刑人尔依一样的伤心吧。”父亲又说,感谢他在最后的日子里把母亲送到自己身边来,他说他知道儿子是一个好人,也就是一个好行刑人。因为行刑人没有找到一个尺度时,做人也没有办法做好。父亲说,我去告诉我的主子,这件活叫我来干。
尔依在这时完全镇静下来了。他对着父亲的背影大声说:“你对他说,不然你就没有机会当行刑人了!”
老尔依去准备刑具。白玛土司又把尔依叫进了帐篷。他要赐给这个人一顿丰盛的食物。尔依坚定地拒绝了。他告诉土司说:“你已经没有了赐予人什么的资格。”白玛土司没有发火,他问岗托的行刑人理由何在。尔依说:“你杀我这样一个人还有一点贵族的风度吗?你已经没有了王者的气象。”
白玛土司说,是没有了,但你就要没命了。白玛土司还说,没有了风度的贵族还是贵族,到那天到来时,他不想岗托土司叫行刑人来结果自己的性命,他说,我要你的主子亲自动手,起码也是贵族杀死贵族。就像现在行刑人杀死行刑人一样。尔依在这个时候表现出了应有的风度。他说,对一个守不住自己江山的人,他没有什么话好说了。转过身来就往河岸上走去。他想在这个地方告别世界。尔依想了想自己还有些什么事情。结果想到的却是在山洞里的贡布仁钦喇嘛。他会知道尔依最后是如何了断的吗?行刑人这时有一种感觉,自己完全像是为那个没有舌头的人写一个像样点的故事而来到这个世界上的。但他没有想到贡布仁钦在他们告别的时候就突然一下看到了现在这个结局,并且当即就写了下来。故事写完,行刑人在那个没有舌头的人那里就已经是遥远的回忆了。尔依走下河岸的时候,贡布仁钦正在山洞口的阳光里安坐。战争推进到很远的地方,一群猴子从不安宁的地方来到山洞门前,喇嘛面对着它们粲然一笑。好多天了,时间就这个样子在寂静中悄然流逝。这天,尔依走向自己选定的刑场的时候,一只猴子把一枝山花献到了没有舌头的贡布仁钦面前。
这时,岗托土司家的最后一个行刑人正在走向死亡。
尔依想起自己该把那件帮助他来到这里的有魔力的衣服脱下来。他要死的时候是自己。要看看没有了那件艺术家的衣服自己是不是还能这么镇定自若。但那些人不给他松绑。还是父亲用刀一下一下把衣服挑成碎布条,从绳子下面抽了出来。父亲举起了刀,儿子突然说:“屋里那些老衣服都是有魔力的。”
父亲说:“这个我知道。你还有什么要告诉我的吗?我老了,你不要叫我的手举起来又放下。”
儿子说:“贡布仁钦在写我们尔依家行刑的事呢。”
“我想他的书该写完了。”刀子又举起来了。
尔依说:“阿爸啦,我的嘴里尽是血和蜂蜜的味道。”这是一句悄声细语,最后一个字像叹息一样刚出口,刀子又一次举起来。但这次是父亲停下了,他说:“对不起儿子,我该告诉你,你阿妈已经先我们走了。”说完刀子辉映着阳光像一道闪电降落了。父亲看见儿子的头干净利落地离开了身体,那头还没有落地之前,老行刑人又是一刀,自己的脑袋也落下去了。
两个头顺着缓坡往下滚,一前一后,在一片没有给人践踏的草地上停住,虽然中间隔了些花草什么的,但两个头还是脸对着脸,彼此能够看见,而且是彼此看见了才慢慢闭上了双眼。
1
初识鱼性的时候,觉得这种生物喜欢静默,而且慵倦,就像久久盯着它们出神的几个还不会说话的婴儿一样。岸上,树下阴凉处那几个婴儿在吮吸着拇指,眼望深陷在碧蓝天空底下的几朵云彩。和水中的鱼一样,婴儿们明亮的眼睛永远都显得安详而又迟钝。这种安详来自谷地四周的满被森林的黛绿群山,来自村子渐渐扩散的炊烟。
那其中的一个婴儿很少吮吸拇指。他趴在岸边,注视着水中的鱼。一个夏天下来,因为阳光的作用,孩子赤裸的屁股上的肌肤将比脸上的肌肤更为粗糙深黯。后脑上头发茂盛,额前的发际却抬得很高。这种孩子从落地起额头上就有浅浅的皱纹,但直到老死——倘若万一有幸活到老死的话——那皱纹也不见得会加深多少。现在一个这样的孩子脸上不时波动着从水 4e0a." >上反射的稀薄的阳光。脑子后面是丰富而细密的声音。声音来自锄草的女人,修理栅栏的男人。声音还来自生长中的树木,拔节的青稞、小麦、燕麦和苎麻,来自昆虫、飞禽和走兽,这些声音在孩子听来单纯而又明净,仿佛鱼族所生存的清澈水流。
现在,鱼们随着太阳热力越来越高,从深水中游了出来,尾巴慢慢摆动,翕动着愚蠢的阔嘴,并努力昂起和身躯相比略显方正的脑袋。就是这样,它们执拗地游向流速缓慢的浅水。春天的流水很清寒,鱼在卵石的河底游动蛰伏时的神情态势都显得凶残,并且疑虑重重。而现在是夏天了,河水变得丰盈,漫出了平常的河道,低洼处的青草就只能在水下生长了。青草中那些依然清晰可见的牛羊蹄印中躺满了大大小小的鱼。前不久,大群的母鱼还拖着鼓胀的肚腹在草丛中四处奔突,在被雄鱼追逐的过程中,把成串铮亮的淡黄色的卵挣落在草叶上。然后,夏天里最暖>和最安静的日子来到了,河水涨到最高点,所有使群山、田野、空气、流水变成绿色的植物,如果继续生长就会变得难以遏止,变得疯狂,挤占人类的生存空间。草甸、针叶林、针叶阔叶混交林、牲畜、扬花的燕麦都散发出令人昏昏欲睡的气息,这个季节,男人们容易感到困倦,他们躺在等待修补的栅栏的阴影下,听宽阔的庄稼地中央飘过来女人们尾音漫长的宛转歌声。这些人进入睡眠后,虱子才放心地从头发里出来,享受阳光。虱子最多的恐怕是那个看鱼的婴儿。这个娃娃和其他娃娃不大一样,有人归结为是因堂姐和堂兄结成夫妻,近亲繁殖的结果。近亲婚配的后代总是一种极端的生命形式:不是过于痴呆就是过于聪敏而且寿限很短。往往也是这种人家,因为血统纯粹而产生高贵的感觉。而且由于是近亲之间互通有无,聚积的财富不易流散。在这个名叫柯的村子里,到一定时候,近亲婚配的方式使一个家族显赫了几代人后,纯粹由于生理上的原因,这个家族又走向衰微。于是,又一个家族采用同样的方式取得显赫的地位,成为血统纯粹的贵族,拥有最大的羊群、最多的奶牛,房子里散发出陈年的被虫蛀空的粮食的气味,那种略微有些辛辣、有些酸甜味道的气味能刺激人的鼻腔、喉管,叫人产生一种近乎窒息的感觉。到了这种时候,这个家族的最后一个孩子会喜欢一些古怪的东西。
譬如这个婴儿喜欢鱼。
鱼是令人敬畏而又显得神秘的东西。
这一带的河里只有一种鱼。
在这条河沿岸,好多深处99lib?林间的安静的村子的语言差异极大。但对鱼的称呼都是两个相同的音节:“久约”。“久”音重浊,“约”音舒缓轻细,然后在齿缝中慢慢消失。就这样,敬畏与神秘之感充分展示出来了。
鱼们被温暖的阳光照耀,静伏在水流下边。水在阳光下缓缓流淌,并微微起伏。这一来水面就有了绸缎一样的质感。
水流上散发出鱼的气息。
这种气息像是来自水中腐败的青草。从明亮的寡淡的水上升起的鱼腥味以及河底烂泥的气味比正午时分的树阴还要浓重。一群群没有鳞甲、颜色像污泥、脑袋和上截身躯与蛇相仿的鱼躺在河底的淤泥与青草中,慢慢侧翻身体,亮开一片片白中带着淡茶色的肚皮。
那个婴儿发出了愉快的笑声。
河水中,前些日子产下的卵已经完全孵化了。缝衣针一样大小的鱼苗快捷地游动,显得很快活,也很胆小。一片带着凉意的云影,一阵挟着泥土味道的风都会使它们迅速逃遁。当它们渐渐长大,趋于成熟,引人注目的首先是那双鼓突的眼睛:明亮、天真,以及遗传性的深重的忧伤。
那个长久观鱼的婴儿的眼睛也会变得和鱼眼一模一样。
2
这是1958年夏天。
看鱼的婴儿是个遗腹子。父亲战死在草原上。名字是叔叔起的:夺科。叔叔不知道名字的实在意义。宗教势力强盛的时候,新生婴儿的名字都由学问高深的精通书面语言的喇嘛来取。而正规的藏语文字和本地方言很少有相似之处。日子安稳的岁月一长,宗教势力又渐趋衰微。人们起名不再依靠喇嘛,但依然使用原有的现成名字。而且知道名字的意思。正规的称呼还应在名字前冠以家族的名称。
那么看鱼的婴儿就应叫作莫多·夺科。
但今后的日子里,他将被称为鱼眼夺科。
鱼眼夺科在水边俯察鱼群时,发出了无忧无虑的欢笑。笑声咯咯,仿佛一只失手的木碗滚下梯级密集的楼梯。这时,他母亲秋秋感到乳头像被尖锐的麦芒刺中般的痛楚。秋秋在合作社的麦地中拔草。麦子长得非常茁壮,这是合作社的第一季庄稼。她望望头顶上深蓝的天空,就是从那遥远的天际下传来了丈夫已经战死的消息。她感到蓝色的天空变得更为深远了。于是,又默默地弯下腰去拔除茎秆粗壮的苦蒿。
因为思念,秋秋身上的女人气息不太浓烈。泪水差点就要溢出眼眶。泪水消退后,留下些使眼角刺痒的含盐的东西。麦地连着远处一片碧绿的草地,眼前的一切重又变得空空荡荡。从来没有谁明确地告诉过她丈夫——也是她的堂弟是怎样死去的。所以,在她想象中丈夫一次次死了,又一次次复活,然后又一次次死去。秋秋也一次次体验到了死亡的滋味。想象丈夫是被枪弹击中死去时,心头便有滚烫的尖硬的东西掠过。想象丈夫死于刀 5288." >劈,脖子上便会有缠上了蛇那样令人心悸的冰凉……
给夺科取名的叔叔先是在栅栏阴影下躺着假寐,朦胧中感到一条条鱼游进脑海。这个瘦弱的小伙子坐起身来,一时间感到心烦意乱,起身往河边走去。
他从树子下面走过时,树荫像水一样漫过头顶,然后流下脚跟。一条隐隐约约的路从庄稼地边积水的低洼的草地中穿过。洼地里开满黄色的单瓣花朵。脚下的草皮很松软,并散发着水中密集的鱼群的那种气味。他毫无声息地穿过这片洼地,就像在另外一个人或者是一群人的梦中行走一样。他回头看看,刚刚被他脚步踩倒的草正在慢慢竖立起来。草皮下受到挤压的积水咕咕作响。他甚至以为那是梦中才有的鱼的叫声。咕咕,咕,咕咕,忧伤而又沉稳。走过洼地后,坚硬的地面使他清醒过来。想起听人说过,梦见鱼是不祥的征兆。
当他的身影投向河面时,那些小鱼猛一下掉头窜向河心。使他脸上差点就有了笑容。那几个被安顿在河边草地上的娃娃看到他的到来,都慢慢从口中拔出了吮吸得干干净净的手指。侄儿夺科正俯身向着河面。他快步过去抱他起来。他一下就含住了叔叔的一根手指,没命地吮吸开了。婴儿的口中唾液又多又稠,没牙的肉嘟嘟的齿龈来回错动着,他立即想到鱼看不到牙齿的嘴巴,赶紧把手指从侄儿口中拔出来。婴儿立即哭了,哭声响亮,使水下静默的鱼群骚动了好一阵子才慢慢地平静下来。那些鱼本来已经竖起背鳍,拖在河底的尾巴搅起了泥沙,绷紧脊梁做好了快速逃遁的准备。它们就以这种僵硬的姿势悬浮在水中凝神谛听,见那哭声没有带来任何威胁99lib.,又慢慢放松了身躯沉向河底的淤泥。
叔叔低头察看哭声突然止息的孩子,看到夺科的眼睛像鱼眼一样鼓突,感到眼前水光荡漾,不禁又一阵心悸,手中像不经意间摸住了蛇一样冰凉的鱼。
太阳已经当顶了。
拔草的女人们转身向河边走来。
夺科的叔叔班党抱着娃娃走到麦地边上。看着女人们不断伸出黝黑的茁壮的手臂拨拉开麦子,从中分出一条道路。一棵又一棵正在扬花的散发着香气的麦穗,一一划过那些赤裸的手臂,沉甸甸地撞击在女人们温软的腹部,他身子不由得像麦子一样摇晃起来。他甚至想象死去哥哥的妻子像她的名字秋秋一样清新可喜。
这时,孩子被人从怀中夺走了。
他看到一张丑陋而又怨气冲天的脸。赤裸的胸前,乳房像两只小小的口袋,上面还满布着被麦芒划出的血痕。就在这年冬天,村子里开始出现汉文报纸、书籍、连环画和一些文件。这些东西不是一下就出现了的。而是以一种比较自然的积少成多、99lib?循序渐进的方式出现。几年后聪敏的鱼眼夺科会认得不少汉字,会发觉自己母亲的脸和连环画上地主婆之类的脸十分相像,甚至连那些不及鱼眼夺科聪敏的孩子也会发现这一点。
3
秋秋怨气冲天地把儿子从醉了酒一般、闭着眼摇晃着身子的小叔子怀中扒拉出来。往孩子口中塞进乳头,奶汁就自动地流泻出来,奶汁流淌引得乳房深处一阵阵发紧。秋秋只好抬起来轻轻搓揉。和她在同一年生产的索南的母亲、贤巴的母亲也都用同样的动作一手搂着娃娃,一手在乳房根部轻搓慢揉。目前,秋秋还不知道日后的命运。而只知道乳汁被吸空后,自己心中又变得十分空洞了。她对命运的感触是一种永远叫人摸不着头脑的奇妙的东西。年轻时,她曾渴望爱情,没有得到正常的爱情后又曾渴望某种非分的爱情。她知道自己家比较殷实,知道自己丑陋,所以,知道自己没有什么指望。
秋秋看到小叔子站在几个哺乳的女人面前,一股怨气禁不住又冲天而起。
“呸!”
她啐了一口,把口中正在咀嚼的草根也吐了出来,汁液丰富的草根使口水都变成了令人厌恶的绿色。口水淹没了两只蚂蚁。她又气冲冲地啐了一口。怀中的孩子和小叔子都同时受到惊吓,秋秋心里平顺了一点。小叔子的模样很像战死在草原上的丈夫,这种相似却是地里刚刚抽穗的麦子和已经成熟的可以开镰的麦子那种相似,小叔子虚岁十六,脸廓上的茸毛、薄薄的鼻翼、疏淡的眉毛都说明他还是个孩子。而死去的丈夫,在这一年以来的想象中一次次变得越加苍老了。她想象在今后的某一天,小叔子不会再是这样小小的个头、细嫩的皮肤了,指节、手腕关节和喉结都会变得粗大坚硬,还有一头浓密鬈曲的头发。那时,曾经属于他兄长的全部产业:房子、儿子,一些传家的珠宝,合作化后剩下的奶牛、菜园,以及老人弃世时特意叮嘱留下的一件狐皮大氅和一件水獭皮大氅,以及几条名贵的波斯地毯,当然,还有一个坏脾气好心眼的婆娘都将由他继承下来。
想到这里,秋秋心中不禁涌起柔情,又想像六年前那样,把他的头按在自己乳房上面。现在,秋秋身上已经嗅不到无人问津的老姑娘身上那种特殊的气味了。那种气味不是眼下身上这种新鲜泥土与自己肌肤的气味,而是裹在身上的那种布料的气味与上面干燥的尘土的寡淡的气味。整天?跟在自己屁股后面东跑西颠的堂弟夏佳则散发着清水和青草的气息。夏佳害怕鱼。堂姐把他放在地头,他就听话地坐在柏树或云杉的荫凉底下。夏佳母亲生下他时就死了。他是个可怜的娃娃。至少秋秋母亲死时,她已经记得死人的模样了。她静静地躺在一条粗糙的牛毛毯子下面,咽气前憋得乌黑的脸也变得白净了。虱子从渐渐变冷的身上爬出来,那些虱子飞快地爬动,使死亡带上了一些惊慌失措的味道。那些虱子消失后,死亡就变得平和安详,具有了忧郁的抚慰人心的力量。后来,秋秋听到丈夫死讯时,一言不发,听到自己的心脏跳动一下,又一下,发出当年母亲下葬时冻土落在棺盖上的声响。
秋秋一下子又想到五年前那个夏天。
那时,人们都在自己的地里劳动。那时秋秋已经二十八岁了,已经有了老姑娘的怪僻行为,拔草时,她带着儿子一样的堂弟夏佳。远远躲开前来帮工的同村乡亲。突然,她感到一阵凌厉的风声,抬眼就看见一只鹰敛紧双翅,平端起尖利的爪子扎向河面,抓起一条大鱼。那鱼在太阳强光下变成了一团白光,待鹰翅展开,遮断阳光,鱼又变成鱼,一条苦苦挣扎的鱼。鹰飞过头顶时,玩耍的堂弟一声锐利的尖叫,鱼便从鹰爪下滑落下来,像一摊鼻涕一样,“啪嗒”一声摔在秋秋面前。它又弓了一次脊梁,努力做出在水中游动的姿势。这一努力没有成功,就甩动几下尾巴:“..啪嗒,啪嗒,啪——嗒,啪——嗒——嗒”,一下比一下更没有力气。然后,一鼓肚皮死了,一些透明的胶状物,从它身上滑落,流到麦芒和草叶上。秋秋赶紧从那地方走开,发出了一阵骇人的惊叫。当人们从远处的麦地向她跑来时,她才用拳头把嘴巴堵上。
父亲最先来到她身边。
父亲把女儿搀到地头的树荫里坐下,并折下柏枝让她深嗅那清新洁净的香气,而且非常耐心地听她哭泣。然后问她哭完了吗。“我好了,阿爸。”“那就转过脸来。”父亲说,“我死了以后你要把婚事办了。我已经在我兄弟临死时答应过他了,把这些地、牛羊都合起来。以前是一起的,现在又要合起来,让夏佳的哥哥娶你”。
父亲说:“要亲上加亲,像是……像是在牛奶中加糖一样。秋秋你不漂亮,但你会生下壮实的儿子。当然那时我已经死了。”
“父亲你不会死。”
当时她这样恳求父亲。
现在,秋秋给怀中的儿子换了一个乳头,说:“我们的父亲都不会死。”泪水便从眼眶中慢慢涌出。透过一片迷离的泪光,秋秋又看到父亲松开盘坐的双腿,以双手撑地才从草地上抬起屁股,然后单腿跪起,再把手压在膝盖上,张大嘴吞咽了好多新鲜空气,然后一鼓腮帮挣扎着摇晃了一阵子。父亲站稳了。他又说:“婚事是去年弟弟临终前自己亲口答应的。”
秋秋看着父亲转身从自己面前走开。身子又摇摆起来。但他还是一步一步走远了,最后消失在一片麦浪中。父亲被人发现时,身躯已经僵硬了。他侧卧在麦子中间,身子舒展轻松,只是半边脸上沾上了不少泥巴。洗去泥巴,现出被麦茎划破的伤?.口,一缕鲜红的血液从伤口中渗出,流进了泥土。
当夜,夏佳就梦见伯父。
梦中,伯父变成了鱼,不断翕动嘴巴却说不出话,脸上沾满了泥巴。有两次,他差点对堂姐说伯父变成了河里的鱼。但他终于忍住了,没有吐露这个秘密。在柯村甚至更为广大的地区,鱼的形体被认为是缺乏美感的,甚至是令人厌恶的,和许多软体动物一样,譬如蟾蜍、蚯蚓、蜥蜴、蜗牛、蚂蟥、各类水蛭,同时又是值得怜悯的。一个从未有过动物学家的民族不知道它们吃些什么。于是认为既然它们活着而又没有食物,必然时刻被饥饿所折磨。那么,它们必定是遭到天罚的动物。因为前世罪孽过于深重:聚敛了太多财富,过于残忍、狡诈,如此等等。在这一点上,鱼又是可怜的动物,人们对待鱼的态度和对待一个患了麻风病的乞丐的态度十分相似。鱼族因此日渐庞大,当它们黑压压地布满一道道水流平静的河湾时,又叫人产生不祥之感。这一点和乌鸦相类似。
次日,夏佳在人们祭祷伯父的时候去看那条死在麦地里的鱼。
终其一生,他也难以明白,当时为什么要努力克服恐惧,去看那条鱼。
鱼,其实就是一条鱼。
4
夺科转眼间就到了上学的年龄。
夺科,和他同岁的索南等人将成为第一批上汉文学校的孩子。学校建在邻近一个比柯村大的村子。他们每天带上午饭去那里上学。夺科的父亲被迫娶了大自己八岁的堂姐,后来离家参加叛乱,死在草原上。在同一时期,出身贫寒的索南的父亲赶牲口给解放军运送炮弹、草料。平叛结束后带回家许多压缩饼干、罐头、船形帽,以及一些似乎极其轻松有趣的有关死亡的故事。在全中国都在忍饥挨饿的那几年里,柯村的收成一直很好。索南家每年还有一头肥猪可杀。那时的猪种未经改良,家猪的模样也和野猪十分相像,显得瘦小精悍。一般只能长到六七十斤。而索南家的猪总能杀到八十斤上下。
用来称猪的是一杆老秤。
秤杆上的漆皮已经全部磨光,露出光滑细腻的木纹。秤是夺科家的,整个柯村就这么一杆秤。生铁铸成的砣早就丢了。村里人打记事起就都有到夺科家借秤的经历,都记得打自 5df1." >己记事时起,秤砣就是一块坚硬的卵石。
用秤最多的是春秋两季。
春天是人们互换各种作物种子的季节。
秋天则是杀猪宰羊的季节。
索南记得自己五岁那年,家里又要杀猪,知道父亲又要叫自己去借秤,就偷偷走开了。在村口他遇到鱼眼夺科。
“我们家杀猪了。”索南神情悲戚,小心翼翼地说。
“你们家又杀猪了?”夺科问,“我要到河边去了。”
“我也想去。”
“我不让你去。我的鱼会害怕你。明天,这些鱼就不会出来了。一打霜它们就要到洞里去了。”
索南还记得自己问他鱼在岩洞里,在灌满了冰冷的水的岩洞里吃些什么。鱼眼夺科说他也不知道,口气十分惭愧。直到几年以后,夺科有一天突然在上课时告诉他,冬天那些鱼肯定钻到地球的另外一边去了。既然老师说这里是黑夜时那里正是白昼,那么,这里的冬天也就是那里的夏天。索南是个聪明的孩子,又提了一个问题,很深的洞一定很黑,鱼怎么可以看见。这问题使敏感腼腆的夺科深深垂下脑袋。索南看到夺科的颈项很细,上面筋脉分布清清楚楚。他立即在地理课上完成了汉语课的作业:用“就像.99lib.……一样……”造句。那句子是这样造的:我叫他的头低下去了,就像我砸断了他颈项的骨头一样。
但这是后来的事了。
当时,他却听话地站立在原地。看着夺科弯腰钻过栅栏的空隙,进了麦地,然后,整个人就从麦地中消失了,只剩下些沉甸甸的麦穗和一些身着破衣烂衫的假人在风中轻轻摇晃。
背后的村子里,传来午间公鸡啼鸣的声音,以及谁家的院门被推动的咿呀声。
他转身向村里走去。快到自家院门口时,又改变了主意去了夺科家。屋外的阳光过于强烈,刚进屋时,他的双眼什么也看不见,他只听到村里的丑女人用柔和动听的声音说:“秤就在你背后。”
他转过身去摸索,突然“当啷”一下碰响了秤盘。当他把秤稳拿到手时,余音还在屋子中嗡嗡回响。这时,索南的眼睛已经适应屋内的光线了。看到墙、碗橱上面在新年时捺上的万寿纹与日月同辉图案已经被烟熏得泛黄了。夺科的妈妈就站在碗橱旁边。
她笑了笑,问:“你家的猪膘很厚吧?”
“这么厚。”他伸出自己的小巴掌。
“以前,我们家年年杀猪都是你比的那么厚的膘。”
“现在杀的猪没有膘?”
“我家已经三年不杀猪了。没有。”秋秋突然神情古怪地笑了,“我男人死了,我没看见他死。地分给地少的人了,可我还可以看见地里的麦子。你到窗口去看吧..,那些地以前大都是父亲和我男人家的。”
“三年了,”她又说,“我们都没有杀过猪了……你把秤拿走。”
索南想说点什么:“我看到夺科了,他说他要到河边看鱼。”
“让他看,可怜的东西。”
索南不知道她是说鱼还是自己的儿子是可怜的东西,就转身下楼。门外的强烈阳光使他闭上了双眼,这时,他听到一个柔媚的女人的声音在叫他的名字:“索南!”
他睁开眼,又听到叫了一声。他把头转过去,看到了窗户里秋秋那张丑陋的脸。
“你回家告诉你阿爸,”她的声音变得恼怒而又急促了,“秤我不要了,换你们一块猪肉吧。夺科,还有,我都要忘记猪肉的味道了。”说完,砰一声关死了窗板。
5
秋秋很满意自己的这一举措,窗板合拢的声音是那样的干净利落。
她坐下来,斟了一满碗茶,放在火塘上首通常是男人占据的位置上,然后以男人的姿势在那块地毯上坐下。以喝大碗酒的架式喝茶,并且喝出了咕噜咕噜的声响。不论男人女人在饮食方面弄出声响都是不合规矩的,除非是很饿很渴,或者有什么事情做得值得炫耀的男人,才会故意弄出很多声响。
这茶很浓。给她留下满嘴苦涩的味道。
这个丑女人,这个寡妇想象自己变成男人,自己的女人不用养猪就可以吃到猪肉。难道不是吗?就是屁股下面这块还有五成新的三尺见方的地毯,就可以从那个贪财的家伙那里换到一头又肥又大的羊子。这座村里最为高大气派的房子里难道没有足够的东西换取美味的东西?有的。自己家族的财产在上几辈人那里只是慢慢地聚敛而从未散失,其实,这一切都是天意而非人为。那么现在也到了命定的家道中落的日子了,既然命中注定让一个女人像一个男人一样挥霍,那就挥霍吧,哪怕她是一个丑陋的、谁也不爱的女人!
秋秋站起身来又啪哒一声掀开另一扇窗户,向对面那幢寨楼呼唤起来:“!夏佳!夏佳!夏——佳——”
小叔子在楼顶平台上出现了。
“你在叫我吗?嫂子!”
“知道我在叫你就赶快过来!”
“马上就去?”
“马上!”
小叔子尖削的脑袋从楼梯口落下去了。他瘦弱腼腆,肤色细腻,仿佛一个女人。秋秋知道他不是女人,就像她已经想象自己是男人一..样,内心深处的某种东西固执地认为夏佳应该是个女人,是多愁善感的、纤弱娟秀的姑娘。夏佳来到这里先要下楼,下楼时总是小心翼翼,穿过院子。然后才又一次穿过这边的院子,再上一次楼梯,这需要一点时间,而他只会花比任何人更多的时间。秋秋一边想一边利索地脱掉身上那件破旧得不成样子的袍子,从衣架上随手扯下一件紫红色的呢子长袍穿上,又系上一条水绿色的腰带,下边的院子里依然没有什么动静。她开始从容地打量衣架,这个我们称之为衣架的东西是这样的:一根光滑的曾经香气浓郁能防虫蛀的柏树干悬挂在屋子左侧,衣物都一样搭在上面,另一根杆子上搭着些崭新的地毯与被褥,还有剩下的杆子用来悬挂各种风干的肉。眼下,那木杆上只有些深色的油迹。
秋秋看着那根空着的挂肉的杆子,想起以前那里挂着整只的羊子,整扇的猪肉,想起那些陈年的猪肉散发着难闻的哈喇味道。
这时她听到院门被人推开时的咿呀声,门咿呀了三次,推门的人显得犹疑。她又在火塘上首坐下。楼梯一被踩响,她就亮开嗓子:“你上来吧,不要害怕。”同时,她也意识到了完全不必用这么响亮的声音来说话。但小叔子的头刚一从楼梯口冒出来,她又用同样响亮的声音说:“过来坐下吧,你不要害怕!”
“我没有害怕。”小叔子咕哝着。
确实,秋秋自己也不知道小叔子有什么值得害怕。但她还是又一次说了:
“你坐下,不要害怕。”
“好吧,我……坐下,坐下了。”
“坐下了吗?”
“嫂嫂,你……是怎么啦?”
“我?”
这话问得十分突然,秋秋的眼睛转到自己身上,看到自己穿上了死去丈夫的衣裳,下垂的眼睛又看到自己宽大的鼻尖。
“你问我吗?”
小叔子没有说话,他这才注意到嫂子穿上了新衣服。
“你问我,我穿了一件新的衣服。好不好看?”
小叔子窘迫地把眼光垂向自己的脚尖。
“给我倒碗茶。碗在这里,好了。你自己也倒一碗……啊,你喝茶连点声音都没有,猫喝水才是那样……以后,你想弄出多大声音就弄出多大声音。要是没有别的姑娘爱你,你又爱上了,就把我当成那个姑娘,想怎么样就怎么样吧。”
秋秋带着快意注视小叔子低垂着头,端着茶碗不知举起还是放下。
“今天,我们喝的是茶,以后我们就该喝酒了。以前,你哥哥喝酒时我还心疼昵。老辈人都说喝酒会败了家业。”
泪水却慢慢涌上来,溢满了眼眶。
“你哥哥他不爱我。”
“他爱你。”
“那他为什么去打和他毫不相干的仗。你说吧,那是为了什么?”
“我,我不知道。”
泪水又慢慢流了回去。秋秋的经历与性格都决定了她的泪水从不外流,都是从里到外,又从外向里循环。可以感到的是:泪水中的盐分愈变愈浓,现在泪水每一次溢漫都使眼球刺痛。秋秋听说过西北方向的千年湖水里凝结的盐像冬日凌晨美丽的霜针。她试着用手去触摸眼球,但没有摸到那样的东西。小叔子呆呆地望着,他能望出什么呢?望到一个女人的内心深处?
她笑了笑,“我是叫你晚上过来吃肉。”
“……”
“我用那杆老秤换来的,那杆老秤。我估摸了一下,你那里,我这里的东西可以换好多吃的东西。”
“我记得父亲用秤称借贷出去的东西,又用秤称回来。”
“好了!你侄儿在河边看鱼呢。去叫他回家!”
夏佳下了楼,热辣辣的泪水又一次涌满她眼眶。这时,西垂的夕阳已靠近山垭口,光线几乎是平直地射进窗户,落在地板上、墙壁上变成一片锈红色。一些木头朽腐,一些岩石风化的某一阶段都会呈现这种红色。
6
“嘘——”
鱼眼夺科听到背后的脚步声。这时,水面已被夕阳辉映得五彩缤纷,入眼的只是水面上金属般的光芒,水下的一切都看不见了。但他仍然感到水下小些的鱼已经离开河岸,在从河上吹过的风刚刚变凉时它们就离开了。更小些的在十多天前就开始陆续离开,然后就没有再回来。
一阵轻风挟带着来自西北方向雪山的寒意吹过河面,吹皱的水面又恢复平静后,现出静伏水底的那些鱼。黝黑的小鱼已经游走,涨满河槽的水也已经跌落了许多,那些半大的鱼和少数几条大鱼依然待在夏天里它们待的地方,只是因为深秋河水清浅才显露出来。这时,又一阵风使那些鱼消失在细密的波纹底下。
夏佳禁不住打了个寒噤。
“夺科。”
“嘘——”
“你母亲……”
“嘘。”
“叫我叫你……”
“嘘!”
“叫你回家。”
夏佳不顾侄儿的嘘声,坚持说完秋秋吩咐他说的话。但他也只不过把秋秋的吩咐当成一句需要如实转达的话,而不是一件非完成不可的事情。
夏佳小心翼翼地站到侄子身边看那些呆头呆脑的,同时也令人感到恐惧的鱼。
夏佳觉得要不是这些颜色、躯体都只和蛇相近似,永远不停地吞食清水并煞有介事地咀嚼清水又吐出清水的鱼,秋天的流水,秋天河底的石头、砂粒,落在河底的秋天的阳光金币般的光点一定比夏天的河水漂亮。夏天漂亮的是河岸的草地,草地上云杉、柏、柳树以及桦树的可人阴凉。夏天的流水不是一种纯净的东西,单单它的气味也显得过于杂乱,夏天的河流带着秋秋那种女人的味道。
夺科鼓突着一双鱼眼说:“今天这些鱼就要离开了,明年再来。”他问,“夏佳叔叔,这些鱼冬天去什么地方?”
“你母亲叫你回家吃肉。99lib?”
“鱼一走,冬天就要来了。”
“你妈用家里的老秤换了肉。”
“秤?那条鱼才叫老呢。”
“猪肉。”
夏佳强调说,同时听见自己喉咙里咽下一口唾沫,他的嘴巴里居然尝到了猪肉的香味,感受到满口油脂的快意。
“叔叔你看那条鱼的胡子。”
“哪条?”
“胡子像蜘蛛腿一样乱动的大鱼。”
夏佳突然感到心中对这个没有父亲的孩子充满温柔的怜悯。一股辛辣的东西流人鼻腔,刺激得他差点咳嗽起来。
“我们不看鱼了,我们回家去看你妈妈,她在等你。”
注视着河面一片金光,一种别样的柔情涌上夏佳心头,他又说:“她等你阿爸,他没有回来。你不能老叫她来等你,回家吧?”
夺科拔出含在口里的拇指,把食指竖在嘴前又一次发出了嘘声。他踮起脚,凑到叔叔耳边说:“它们马99lib?上就要走了。”
这时,那条长胡子大鱼的嘴巴不断翕动,他们仿佛听到鱼嘴里发出了咕咕的声音。
又一股风顺河而来,把许多看不见的冰凉水沫吹到他俩脸上,他们同时打起寒噤。这就是说,等到地里的 5e84." >庄稼收割以后,麦香从空气中一旦消失,冬天就来到了。藏书网
以后接连好几个冬天,夺科都鼓突着那双被寒风吹得泪汪汪的,决心穷究一切的眼睛向每一个人询问:鱼们到哪里去了?这是他问男人们的问题。
问女人们的问题是:鱼们冷还是不冷?那些被问话的女人抚摸着冰凉的手指,心中产生出不祥的预感。
7
这样又过完三个冬天。
三个冬天里发生了很多事情。
与这个故事相关的是:莫多家的两幢房子有一幢已经被没收了。这年春天——1965年的运动中,他家成为地主。加上最后一代那个名叫夺科的娃娃那双显得怪诞不祥的鱼眼,柯村人都说,这个家族命数已经尽了。一个家族的兴衰并不能在相信天命的人群中引起更多的感慨。
同时,另一个家族又开始他的兴盛过程。那个是和夺科同年的索南的家族。他父亲因为在平叛时给部队驮运过弹药和给养,成为人民公社的大队会计。其实,读者知道,这个漫长过程在三年前已经开始了,秋秋用一杆家传的老秤换取了一块猪脊梁上的肥肉。那个夜晚和这个夜晚一模一样,火塘里火苗显得快活而轻松。秋秋、夏佳和夺科的肠胃、嘴巴都涂满了猪油。屋里没有点灯,寡嫂、小叔子和侄儿的嘴唇都泛着油光,那是塘火映照成的。他们的脸反而深陷在黑暗中间。寡嫂肥厚的嘴唇吸引住了小叔子的目光,单单就那嘴唇的形状与质感而言,是颇为诱人的。因为滋润的猪油,秋秋没有像往常那样长吁短叹。而今天的塘火也是那样温柔地闪烁着。莫多家和索南家同时宰猪。猪崽是莫多家用一段西藏氆氇换来的。莫多家的猪刮烫得很不干净,是秋秋和小叔子共同劳作的结果。小叔子早在把猪刺死时就受到惊吓,煺毛时,秋秋拿刮子,他用瓢随着刮子浇淋滚水,手不断哆嗦,几次都把水浇到了寡嫂手上,他害怕秋秋斥骂,哆嗦得更厉害了。
而就隔着一道劈柴栅栏,索南家也在他们的新居——人民公社没收的地主财产——院子里杀猪。他们的院子里有许多熟手帮忙,猪烫得白白净净,肚腹已被切开,一大堆热气缭绕的肚肠摊开在一块竹席上。院子里的薄雪已经践踏得十分脏污了。还有许多汉族人在那里围观,这些人是这年春天迁到对岸的,是新建的伐木场的工人。因为河上没有桥,半年来,两岸的人都在好奇地互相观望。这天早上,他们被猪临终时嘹亮的叫声所吸引,小心翼翼地从冰封的河面上过来,脸上带着犹疑不定的神情进了村子,又慢慢踱进他们曾隔岸观望许久的,夏天里开着牛蒡、罂粟花,现在却冻得邦硬的院子。他们一律穿着蓝色工装,观看藏族人杀猪像观看祭祀一样,脸上显露出神秘的表情。
村里对这些人知道不多,只知道这些人是来砍伐树木,知道这些人属于吃鱼的民族。
但一个夏天过完,只看见他们开挖菜地,修建房子。现在,他们住进了亲手盖成的一幢幢排列得整整齐齐、矮而且长甚至转弯的木头房子。
现在,农民和工人,这些互相感到稀奇的人彼此默默地打量,并保持着一定的距离,他们在严冬的早上呼出的团团白雾却在空中交织成片,难以分离。
夺科看着这一切,却难以明了这种现象背后有什么意义,他看到随着太阳升高,日光强烈,那些缭绕的雾气就消失了。他看到索南父亲袒露出强健的臂膀,鼓起腮帮,一用力,就把弄干净的猪倒提起来。
他大声吩咐儿子拿秤来。
索南拿来那杆秤。肥猪被卸开,分成头、四肢共五块。称完,他又吩咐索南从篱栅缝里递过秤去。
夺科去接秤藏书网。
秤杆的光滑与冰凉又叫他怅惘地想到了他的不知在何处的鱼。
索南说:他家的猪是一百零八斤。
“你们称称你们家的猪有多重,”索南告诉夺科,“我阿爸说的。”
夏佳担心地看了那秤一眼,就像那不是秤而是另一种东西,一种险恶的东西。“我们不要。”
“你怕什么?”秋秋问。
“我怕我们的猪没有他家的重。”
“我就不怕,你不知道这个家到我们这里就完了,你没有听过一百年一个bbr>家的谚语,我就不怕我家的猪没有人家的重,我只怕自己家的男人比人家男人胆子小,气力也小。”她一边斥骂小叔子,一边把劈成两半的猪挂在秤钩上约了,说:“五十六斤零十二两。”
夺科还秤时,说:“我妈说,猪是五十六斤零十二两。”
“知道了,听见你家猪叫声比我家猪叫声响亮就知道了。”
确实,这种挨刀的平时难得出声的畜牲临死时是那样高声地嗥叫。这和羊是不一样的。羊子平常咩咩叫唤,宰杀时哪怕是一大群也会哑然无声。
夺科突然对索南父亲发问:“它们到哪里去了?”
“它们?”
“鱼。它们。”
夺科看到他脸上像所有被他询问的人一样,显现出对他,对他的命定衰亡的家族的厌恶神情,对鱼的厌恶的神情。
“哦,我不知道。小家伙,你这双奇怪眼睛背后是个什么样的脑子啊,我真想打开看上一眼,”他用粗大有力的手指钳住夺科小小的脑袋,使劲挤压,“啊,你的眼睛是本来就那样鼓突,还是因为我使劲它们就要爆炸了?”
索南的父亲松开他沾满猪血的手说:“你说谢谢你放了我。”
夺科说:“谢谢你放了我。”但他只感到自己掀动嘴唇和舌头,却没有听到声音。他只听到血液涌回头部时掠过耳鼓的嗡嗡的声音,伴随着这涌流声的是眼前飞舞的 5f69." >彩色虹影。他慢慢往自己家院子里走,克服住了头晕和恶心。并且记住了索南父亲最后的吩咐。
他把这吩咐转告母亲和叔叔:“要交二十五斤国家任务,每头猪。”
秋秋带着哭腔说:“啊国家,国家。”
叔叔蹲在大锅热水旁清理猪下水:翻剖猪肚,挤掉肠子里的粪便。那些粪便就那样淅淅沥沥地流淌在雪地上,那些散发着热气的稀屎中还夹杂着好多白色的绦虫,起初它们还轻轻蠕动,但很快就被冻僵了身子。
现在,一家人坐在火塘边上。
秋秋和小叔子夏佳在暗中彼此悄悄地互相打量,这种打量含有急切以及心惊胆战的成分。
突然,夺科听到自己的话打破了屋里难得的令人舒心的静谧:“索南爸,也不知道鱼藏到哪里去了,冬天。”他伸出舌头舔舔嘴唇,“他叫我问那些汉人。”
“你问了吗?”
“问了,可是他们听不懂我说的话。”
这时,妈妈插了进来:“夺科,你不提这些奇怪念头你叔叔的脑子也够有名堂了,现在你们俩就要分开睡觉了,免得睡觉时还有人糊弄他的脑子。”
这时,从对面楼里传来有人喝多了酒大声哭叫欢笑的声音。人民公社运动时没收了那幢房子,以及房子中不少值钱的东西,小叔子只好和寡嫂住在一起。那天,他两手空空,失魂落魄地过来时,差点就抑制不住想扑到秋秋怀中痛哭一场。可那时她却蓬松着一头乱发,冲着他又是瞪眼,又是吐唾沫,那种样子,不像是对待平辈的小叔子,倒是一个苛刻的后母对待自己前夫的儿子一样。
夺科眨巴几下鱼眼:“那我就是要跟妈妈在一起睡吗?”
秋秋笑了起来。她紧盯着小叔子:“你叔叔会告诉你的,我的儿子。”
夏佳知道,那个最终会发生的,村里人一致以为早已发生的事情就在今天晚上了。这对他终究是一道必须逾越的关口,既然一切事情都在发生,人家的好运道和你莫多家的坏运道,那么就来吧。
夏佳对侄儿发话了:“要是你爸爸在家,也早叫你和大人分开睡觉了。”
8
秋秋把他的铺安在了左厢房里。
在黑暗中,夏佳感到,寡嫂是脱光了衣服才钻到羊毛毯子下面来的。她一躺下来就说:“让我看看你的身子,让我的手看看。”秋秋的头发落到他脸上,这很舒服。同时,她口中的热气又扑到他脸上,这是一种黏稠的热乎乎的东西,有些像母牛半夜里反刍时从腹腔深处带出来的。夏佳想,他又不是夺科他们的年轻女教师,会对这种气味感到恶心。而秋秋的手已经剥去了他的短衬衫和白布裤头,她的手在他胸脯上停留一阵,就慢慢地往下滑动了:“啊,夏佳已经长大了。”
自己十一二岁时,还是堂姐的秋秋就曾这样无数次地说过。那时,堂姐还没有出嫁,自己整天跟着她,嗅着她身上好闻的气味,就像儿子跟着母亲一样。那时,她还时常到河湾里洗澡,总是小夏佳陪伴着她。夏佳先用石头、树枝赶走小河湾里的鱼,然后望着可能来人的方向。“不准转过身来。”堂姐总是这样吩咐。然后,就能听到一件件衣服落地的声音,紧张喘息的声音,赤脚走过草地、沙子,然后下到水里的声音。等到堂姐从水里起来时,他总是看见她的腿,她的腹部,水珠从上面一颗颗滚下去,闪烁着晶莹的光亮。那时,她是美的,漂亮的,她的有些兴奋、也有些羞怯的笑声,她的闪闪发光的眼睛,披散的黑色长发,当然脸和久经劳作的双手除外。她还要他亲她的嘴巴,每一次沐浴都像一次仪式,她爱抚夏佳,每次总是说:“瞧,你又长大一些了。”
这种事情到她嫁给哥哥那年夏天就结束了。嫂子说:“是我带夏佳弟弟洗澡的时候了。”哥哥笑了,露出一口整齐洁白的牙齿:“你以为你还是姑娘,秋秋。”
“我只想去洗个澡。”
哥哥就当着小弟弟的面,一把揪住嫂子的乳房,脸上一副恶作剧的神情,“可是我想睡觉了,这太阳多暖和。婆娘,就像那次那样,在太阳照热了的地板上面。洗澡?他那小鸡巴有什么看头?来吧,像那次那样。”
这情景在小夏佳看来是太恐怖了,差点就要失声尖叫。可秋秋只是有点难堪地转过头来,说:“你自己去吧,夏佳,我有点事情。”
哥哥又用嘲弄的口吻说:“去吧,我们有点事情,不然,莫多家可就要绝种了。”
秋秋眼里溢满了泪水,但脸上还强作笑颜,这一来那张脸就更加丑陋了。
夏佳刚走到门口,就听到一声尖叫,然后,又是一声,之后,就是满眼亮晃晃的阳光在眼前跳荡了。
这年冬天,哥哥走了,然后死了。
秋秋的手停止抚摸了,她的身子紧贴过来:“看看女人吧,用你的手,用你的手。”她把他的双手牵引到自己腰上,夏佳的手就那样慢慢向下滑动,他又看到了自己未出嫁的在河边沐浴的堂姐99lib?,他的浑身终于止不住颤抖起来了。
秋秋却在这时哭了起来。
她的头拱在夏佳单薄瘦小的胸前。
“要是你哥哥当初对我这样就好了。”
“我爱你了,我想你。”夏佳急促地说。但等到事情真正开始,到结束,他却都只感到紧张,而不是其他什么。
现在,他离开了寡嫂的身子,并且开始嫌恶这个女人的身子了。
寡嫂只是静默了一小会儿,又开始不停地唠叨了。抱怨命运,诅咒夏佳死去的兄长:“他是那么漂亮,看到自己堂弟那么漂亮,我脸上真有光彩,再说那时我们莫多家还是最殷实的人家,可叫我嫁给他我是想象不到的。他是个该死的漂亮的畜牲,他那一口白牙露出嘴唇我就想到魔鬼。”
这时,夏佳只感到浑身刺痒难忍,他从未赤身裸体在羊毛毯子下睡过。秋秋替他搔痒,又使他兴奋起来,“男人像马驹一样,像跑累的马驹一样喘气我就知道坏事就要来了”。
夏佳又上去了,像骑着一匹高头大马。他听见自己说:“我要把你……我要把你……”
“我要你给我一个漂亮儿子,”“母马”气咻咻地说,“像你哥哥一样!”
只这一句话,刚才的一切景象都像梦幻一样消失了。夏佳一下就像一个草人一样滚了下来,他只感到身上的汗水一片冰凉,毯子下面是疯狂过后留下的仿佛来自记忆的腐烂的甘甜的气息。是什么在记忆开始的时候就已经腐烂了呢?某些家族在他的某一代人记忆开始时就像一株大树从内里开始腐烂了。秋秋探问一阵,终于明白了是什么事情,就开始蜷缩着身体嘤嘤哭泣了。而对面那幢被没收的楼房——索南家里正传来男人们开怀大笑和女人们尖叫的声音。那边,宴会已经进入高潮。举凡体面的、殷实的人家杀猪宰羊之后,都会举行这样的宴席,以新鲜的猪血灌的肠子,用最肥美的猪脊梁肉、掺蜂蜜的酒招待客人,并接受客人带来的茶叶、酒、烟草、毛巾等礼物。听那声音,酒菜已经一扫而光了,人们大概一边说笑一边品尝经霜冻后又酸又甜的野刺梨儿。
这座屋里却只有寡嫂嘤嘤哭泣的声音,夏佳感到自己肯定是产生了某种变化,因为自己的心变得残忍又胆怯,不然怎么会喜欢这哭声,并且感到安慰呢?哭声像夏天里河边蜻蜓飞翔的声音、蜜蜂在花间的吟唱。
后来,那边宴席散了。
寒夜里响起一个心事重重的男人的歌声:
在翻过卡拉尔雪山的时候,
我的靴子烂了,
靴子烂了有什么嘛,
母亲再缝一双就是了。
母亲,母亲啊!
我的靴子已经烂了。
歌声停息后,传来河面上冰冻的咔咔声响,夏佳感到自己流泪了,泪水像河边柳枝上那些晶莹的冰珠一样。河里的浪花飞溅起来,一黏附到树枝就变成冰珠不能下来了。
早上喝茶的时候,夺科抱怨说他一个人睡觉不暖和。
秋秋说:“你以为你叔叔是一个有火气的人吗?”
确实,夏佳感到脊背上一片彻骨的冰凉。他看了看秋秋,这个丑婆娘好歹向他露出一丝笑容,但那笑容是无可奈何的,寒冷的。
“我,”夺科突然又说,“我梦见鱼了。”
“鱼?”
秋秋端着茶碗的手颤抖了一下,有些茶水泼溅出来。
“我梦见它们告诉我它们住在水晶宫殿里面……”
但他的话被秋秋恶狠狠地打断了:“去你妈的鱼,你这孽种,吃了上学去吧。”
夺科上楼时骂了一声:“地主婆。”但秋秋没有听见。夏佳跟着下了楼,到了院门,夺科回过头来,夏佳看到他眼里满是泪水。
“我说,”发问的时候,夏佳有一种在薄冰上行走的感觉,而冰下面是黑沉沉的深潭,“你是说鱼在冰的下面?”
“它们告诉我它们住在水晶宫里,它们的头领是一条人鱼。”
“人鱼?”
“老师给我们讲的故事里就有女人一样的鱼。女人身子,鱼的尾巴。”
夺科走了。
夏佳突然想到他抚摸到的秋秋的大腿那么光滑细腻,那就是人鱼的尾巴吗?他就那样站在那里:像个年岁很高,没有了新的生活的老人,空洞而迷惘的眼睛后面只有回忆引来的迷雾悄然沉浮。他站在那里:仿佛那一把骨架无法支撑住自己的身子,所以才伸出手,扶住栅栏的横杆。
9
春天已经来了。
阳光下,栅栏的劈柴上散发出一缕微弱的气息。这种气息是因为冰冻而收敛起来的,此时从内部钻出的清香,并带着淡淡清新的晨间露水的味道,这说明劈柴内部已经在悄悄地化开冰冻了。同时,夏佳放在劈柴上的手背又感到了太阳的温暖。原野上一片细密的像是有上万只小鸟走动的声音,那是积雪在化解,在阳光的热力下慢慢往下塌陷。
温暖的99lib?阳光使他有了些醉意,他头痛欲裂,差点就要放任自己咧嘴哭泣了。
突然,自己房子的新主人悄没声息地出现在面前,咧开了阔大的嘴巴:“好邻居,你家的夺科吃够猪肉了吧。”
“……”
“你不要不理我。我.家索南可是喜欢那种东西啊。”
“夺科也是。我家夺科也是。”
“家,”当年的驮脚汉,今天的会计哈哈大笑了,“我家,那他是你的儿子了。哈哈,哈哈哈……”
“怎么了,我说错了?会计。”
“没有,没有。”会计一只手去擦那阔脸上的泪水,一只手在夏佳胸前捶打。
那捶打是很有力量的,夏佳往后踉跄几下,好不容易才站稳脚跟。
会计的笑声变了,嘎嘎震响,仿佛夏天河上那些威胁水下沉默的鱼群,并互相追逐争斗的野鸭的声音。同时,他的眼睛变小了,步步进逼,口气凶狠?地说:“老实交代,你这么虚弱,天天跟秋秋睡觉,天天睡是不是?”
“不,没有。我们没有。”
“老实交代!”会计伸出手当胸揪住夏佳的衣襟,一用力夏佳就感到气紧了。
“昨晚,只有昨天晚上。”
“吃了猪肉以后?”
“吃了以后。”
“是吃了以后,我们就是爱吃猪肉,你不吃吗?”秋秋突然横身在两个人中间,“我听到你的笑声了,你这坏蛋!你要不要跟我这地主婆睡,拿你的猪肉来换。”
“秋秋,”会?t>计笑了起来,“我是和他开开玩笑,你们肯定不会睡觉,夏佳是不会的。”
“有一天我会杀了你。”
“再见,”会计眯缝着双眼,举起头顶的帽子,“再见。”这时,秋秋希望那个倒退着行走,眼露阴险凶光的家伙在雪地上跌倒,或者拦腰撞上栅栏。但这个家伙却一弯腰,用屁股顶开院门,把举起的毡帽扣回头顶,转身扬长而去。
秋秋这才听到了小叔子哭泣的声音。
太阳晒得大地越来越暖和了,阳光里有了炊烟以及从周围山坡的树林中散发出来的芬芳的气息。
远处的大路上,一个陌生的人影在一片熠熠闪光的积雪中出现了。战事刚刚结束的那年冬天,秋秋常常站在这里注视蜿蜒在雪野中的大路,希望那里出现丈夫熟悉的身影。虽然在前一年冬天她已经明确无误地得到了丈夫的死讯,但她仍然希望侥幸中遇上奇迹。她还知道丈夫不爱自己,因他不爱自己而拿起刀枪打仗去了。要是小叔子不幸是自己丈夫的话,他是不会那样的。那个冬天,她实际上是一直在盼望有个撑持门户的男子汉归来。
现在,那个人越走越近了,秋秋和夏佳先只是模糊看到那人高大粗壮的身材,渐渐才看清他脸上浓密纠结的胡子,以及从脸颊一直延伸在颈项上的醒目的伤疤,伤疤牵挂着眉毛、眼睛、嘴,甚至整个头颅都微微地有些向右歪斜,但眼神却是镇定的,甚至还隐含着一点凶狠的神情。脚上那双又旧又破的笨重靴子就那样一直往前,咕咕作响,而不肯避开地上的泥泞和水洼。
秋秋急忙申斥小叔子:“别哭了,有人来了!”
这时,来人已经来到栅栏跟前,并稍稍往上抬了抬带有护耳的帽子。
“天哪,昂旺曲柯,你是昂旺曲柯。”
秋秋已经认出他是谁了。他是跟丈夫一起潜逃出村的,现在却带着伤疤和一大把胡子突然出现了,在人们已经将他完全忘记的时候,而他那瞎眼的妈妈已去世多年了。
“你母亲已经死了。”秋秋不假思索地脱口而出。
来人眼里闪出一点奇怪的难以捉摸的神色,终于,从那丛浓密的胡须背后传出含糊不清的话:“很多人都死了。”
“你是昂旺曲柯吗?”
“我从监狱里出来。”说到第二句话时,他的吐字变得清楚多了,虽然答非所问,想来是很久难得说话的缘故。“我找谁报到?他们叫我找新的政府报到。向你这个女人报到吗?”他从怀中掏出几张纸,向秋秋摇晃。
“不,”这时夏佳插话了,“不,我家是地主。”
那人这时才露出了笑容:“我想也是。我知道地主是怎么回事,所以我也不提醒主人给经过远足的人一碗热茶。不了,不必了,我去报到去了。”
他后退一步,这次把帽子完全脱了下来:“我知道,你是秋秋。你的死鬼男人叫我回来娶你。”
秋秋惊骇地说:“天哪!”
他又一次对着夏佳脱帽:“我想,你还没有娶你的寡嫂。”
“你怎么知道。”
“路上已经有人告诉过我了。”他又并拢双脚,碰了碰两只破靴子沾满泥泞的后跟,说:“回见,乡亲!”
“天哪!”
秋秋又捂着额头像在躲避什么突如其来的打击一样。
10
当夜,村里召开了斗争会。
主斗刚刑满释放的叛匪昂旺曲柯。陪斗是地主婆兼叛匪家属秋秋、地主兼叛匪家属夏佳。而昂旺曲柯这个家伙差点就把斗争会变成了一个欢迎英雄的会议。大家被人领着刚刚呼完口号,就听见他隔着火堆对下面坐着的人们说:“向乡亲们问好!”
“这里没有叛匪的乡亲!”
“老实交代反革命罪行!”
而他却像出席谁的生日宴会,或者是自己过生日,在家门台阶前迎候客人一样弯腰,不断微笑。并成功地引来了老人和女人们同情的叹息。他说他老实交代打仗的事情,这又引来了一部分不明是非的年轻人的欢呼。当然,一个反革命分子如此猖狂是难以容忍的。当即几个人冲上来将他打倒在地。夏佳清楚地分辨出棍棒、拳头、脚落在那个家伙身上的声音。他害怕得浑身打战,但同时又感到高兴万分,因为他想起这个家伙初来乍到时对秋秋那些不客气的话语。夏佳已经隐隐感到这个家伙的到来对他形成的威胁。从昨天晚上开始,接连发生的几件事情,已经使他晕头转向了。接下来,人们退下去,不知又过了多久,开会的人们又散去了。
这是在村中小广场上。
夏佳又听到四周的野地里传来一阵嚓嚓的声响。夜晚也显得十分晴朗。借着那大堆篝火的余光,他看见昂旺曲柯半边脸上沾满了灰尘和黑色的血浆,但就是这些也未能掩住他脸上那道伤痕。秋秋跪在他身旁,一只手臂伸在脑袋下做成柔软的枕头。
夏佳并没有手脚无措,他抬头又望见满天闪烁的星斗。而且还感到那些星斗在头顶的天空中缓缓旋转。
昂旺曲柯呻吟了几声,慢慢睁开了眼睛。他看看秋秋和夏佳,忍住疼痛哼哼地笑了。然后自己撑持着站起身来,说:“回家里,回家去吧!”
就这样,这个人就自自然然地成了这个破落家庭的一员。他说,既然当初是秋秋的丈夫鼓动他参加叛乱,那么,因为这个他坐了监牢,家产也早被悉数没收,他不住在这里又该住在哪里呢?一进屋子,他走到主人位上坐下,口中的话语一直没有停歇。
“有酒吗?”
秋秋摇摇头。
夏佳说:“这么多话,好像一回来就没有挨一顿痛打似的。”
昂旺曲柯以颇为不屑的口气说:“这么多年,我每挪换一个地方,都要收受这样的见面礼。难道我不是回到了家乡,身边还有朋友的老婆和儿子。难道我不是从冰凉的水泥牢房里出来,身边有了温暖的火塘?”他这几句愤怒中夹带着真情的话语使秋秋热泪盈眶,夏佳也发觉自己被感动了。可是,这个人却是不要人为他感动的,他口气一变神情也变得刁怪了,“只是没有酒,只是这个女人还没说是我的女人。”
然后,就开始专心致志地对付眼前的食物了:一块烤麦面馍,一壶茶,一丁儿点酥油,几瓣大蒜,几块煮熟的土豆,外加一小碟盐。吃完这些东西,他说:“不要那样看我,有牲口的气力就有牲口的胃口。庄稼人嘛,有气力就可以好好吃饭了。”他说话时,只要不用戏谑的口气,就有一种动人的沙哑。
沉默了一阵后,他又问:“我跟谁睡觉?”
秋秋把夺科推到他跟前:“跟他。”
昂旺曲柯的一只大手轻轻捏住孩子瘦小的手臂,一只手拨旺了火,上下打量。望到那双鼓突的鱼眼时,他轻轻叹息了一声。他当然也知道在柯村关于家族兴衰的种种传说。当然也知道这双鱼眼意味着什么。他的嗓音又变得有些沙哑了:“他的儿子?”
“是他的儿子,夺科。”
“好了,夺科,去把你的被褥拿来,我在黑洞洞的厢房里可睡不着,”昂旺曲柯说,“我一直盼望有朝一日在火塘边睡觉。”然后,他低垂着头挥挥手,叫秋秋和夏佳走开。
睡下以后,秋秋一直在侧耳静听外面的动静。首先是听到那家伙忍不住发出了轻轻的呻吟,然后,儿子的说话声清晰地传来:“你认识我爸爸?”
“认识。”
“我不认识他。”
“因为他已经死了。”
秋秋又听见昂旺曲柯对儿子说:“你爸爸很英俊,死那天也是那样,他骑在马上,枪一响,他挥了挥手就掉了下去,死了。他真的挥了挥手。”
秋秋放在夏佳腰上的手不自觉地做了一下摆动的姿态,然后咬着手指哭泣起来。
“叔叔,”夺科又在问了,“冬天鱼藏在哪里?”
“没人告诉过你?难怪,不打仗我也不会知道冬天的鱼在冰盖下面。一次解放军的炮追着我们打,我们跑到河边时,炮弹炸开了冰,碎了的冰块和炸死的鱼就落在我们身上,我们面前。鱼飞在天上,身体笔直,就像一只只银子做成的鸟。”
后来,他们还说些什么秋秋就没有听见了,朦胧中 5979." >她又看到多年前那条跟着鹰飞起来又摔死在自己跟前的那条鱼。现在她看到的是鱼的双眼,而且感到这双眼睛对她来说已变得相当熟悉。
她醒了。
听到百年老屋的梁柱絮语的声音。
就那样一直等待着曙光慢慢爬上窗棂。起床时,夏佳正在熟睡。也只有这个时候,他的神情才变得无忧无虑。他还是一张娃娃脸,在睡梦中像孩子一样吮吸着嘴唇。秋秋已经为勾引了小叔子、自己亲爱的堂弟感到后悔了。.你将永远是个娃娃,跟我睡了两个晚上你差一点就成为一个男人了。你是个什么样的娃娃啊,她在自己心里默默念叨。
不知什么时候,昂旺曲柯已经轻轻推开房门,专注地看着秋秋爱抚熟睡中的小叔子。秋秋却是一点儿也没有发觉。等她听到一声怪笑,回过头去,只看到房门轻轻关上了,她这才开始思索这个突然出现的男人对她具有的意义。头脑里刚有点明晰的东西,又被另一个房间里儿子与那个男人说话的声音给弄得模糊了。她只知道,在这晨曦初露的时分,儿子的声音是欢快而又充满好奇的。这使母亲心中倍感甜蜜,泪水也慢慢充满了眼眶。
就是在这个早晨,她突然开始考虑将来的生活。虽然像她所撑持的这样的没落家族,是没有什么将来的。当泪水从她眼眶中慢慢退去,她就怀着一种亦喜亦忧的空落落的心情慢慢入睡了。透过窗棂的晨光愈益明亮,照在那张总是带着刻毒怨恨神情的脸上,叫人相信某种奇迹已经发生:那张脸上的皱纹舒展开来,嘴角露出隐约的笑容。
醒来时,她见小叔子也醒了过来,她说:“我做梦了吗?”
小叔子摇摇头:“我不知道,我只是看到你在笑。”
“我做梦了。”
她告诉小叔子她又像以前一样在河里躲着沐浴,赤身裸体,“还有你,给我放哨,可是有一个人还是从林中向我偷看了。”
99lib?“谁?”
“是……我不知道是谁,还有好多鱼。”
“鱼?”
小叔子的精神一下子变得不安了:“怎么会梦见鱼呢?”梦见鱼可不是好兆头。
“算了!”
秋秋立即起来,胡乱往身上套上衣服,脸上神情又变得愤愤不平了。直到烧好早茶,也一声不吭。甚至一家人吃开了早茶,也没有谁发出一点声音。夺科睁大一双鱼眼,依次看到三个大人的脸都是紧绷绷的,而且没有一点儿松动的迹象,自己的神情也变得黯淡了。他小心翼翼地端起面前的茶碗,捞出里面的奶渣慢慢咀嚼。昂旺曲柯看他和他的叔叔一样轻轻地错动牙槽,不敢发出声音,就伸出一只大手怜爱地抚摸夺科的脑袋,眼睛却盯着孩子的母亲:“奶渣是又硬又脆的东西,怎么能不发出一点儿声音?”他藏书网拍拍夺科的脑袋:“牙齿用劲,把嘴里的东西咬得嘣嘣响!”他又转脸对一副低眉顺眼神情的夏佳说:“就是嘴里没有东西,也要咬得嘣嘣作响!”
这一说,弄得夏佳和夺科更加手足无措,牙槽错动越来越慢,终于慢慢地停止了。两人都不约而同地在偷看秋秋的脸色。她脸上愤愤不平的神情却渐渐被深受委屈的神情所代替了。
她带着哭声说:“我梦到鱼了。”又说了一遍,就伤伤心心地哭出声来。然后,她又倾诉男人离开后,她所经历的一切困苦磨难。就仿佛那个男人曾经对她十分挚爱,只是不得已才从家里离开,现在,这个男人经受了一切男人可以领受的痛苦,又回到自己身边。
这个当过土匪、蹲过监狱的男人说:“你梦见鱼是什么时候。”
“我年轻的时候,在河里沐浴的时候。”
“你没梦见别的什么事情?”
“什么事情?”
“没人偷看你洗澡?”
“什么时候?”
“随便什么时候。”
“我梦到了,一个人在偷看……”
“是我。”
“不是你,我有夏佳给我放哨。”
昂旺曲柯哈哈大笑。夏佳和夺科赶紧起身下楼去了。到了门外,仍听到那粗野不羁的笑声。
11
其实,世事交替中,许多变化都是悄悄开始的,等到人们对这种变化有了发现时,这种变化早已成为事实了。我在这里使用汉语,而在柯村的方言中,这一切都必须用过去时态才能表述。
这年春天,等人们注意到森林开始消失时,有好几面山坡已经变得一片光秃了。而周围山坡上的原始森林正以更快的速度消失,犹如山峰顶巅那些在夏天太阳照射下迅速消融的残雪。由于森林的毁灭,豹子和黑熊在食物丰富的夏天就发出饥饿的吼声,从而招引来猎人的刀刃、枪弹,以及弓弩。
而夏天旺盛丰盈的水流上却昼夜不息地漂满了木头。河水的味道因为搀和了太多的松脂香气,以及迅速腐败的树皮的味道而显得难闻了。村里开始议论寻找新的纯净的饮水。鱼眼夺科常常在去邻村小学上课的中途溜掉,一来是因为索南等小伙伴学说从大人那里听来的故事,说他母亲秋秋同时和自己的小叔子及一个土匪睡觉;一来他总觉得大群产卵的鱼在岸边出现的时候就要到了。他一整天一整天地坐在岸边,沉静地等待那些软弱而又敏感的,肯定是思绪纷纭但又沉默无语的鱼群出现。夺科静坐在那里,注视着河面的鼓突的鱼眼更加鼓突,鼻翼也不时翕动,捕捉鱼群到来时那种略为有些腐败的水草的气息,而他那双鱼眼在每>藏书网一次从河上移开,布满失望神情之前,那双黑黑带灰的瞳仁上布满了源源不断漂向下游的木头。他不复看见大河往年那种完整的面貌。鱼群没有按时出现,他仿佛感到自己已失去魂魄,不能思想了。
坐在家里,他也是一声不响。
这天是星期天,夺科一早又来到河边守候,不经意在往日他经常停留的地方看见一个伐木工人手拿一段竹竿伫立岸边,那竹竿顶端若隐若现有一段细线垂入水中,像琴弦轻轻颤动。这天的河水也像歇了假,水面上没有负载乱窜乱撞的漂木。夺科停足细看,但最终还是难以明白那人手里是什么,又是用来派什么用场的。这时那人收起竹竿,隐入水下的好长一段细线也随之拽出,夺科看到线端还有两只细小墨黑的铁钩。那个人把竹竿揽入怀中,用肩膀支着,腾出双手往铁钩上穿上正蠕动不已的蚯蚓,又重新把穿上饵食的bbr>?99lib?铁钩投入水中。夺科眼光一垂,没有随那铁钩投入水中,倒先被那人腰间的一只竹篓吸引住了,同时鼻腔里也已嗅到鱼垂死挣扎时,身上激出许多涎滑物质时的那股气息。果然有一条鱼正在那狭窄的竹篓中兀自挣扎不已。夺科不由得大吃一惊,脑袋“嗡”地一响,觉得自己全身已变得沁凉光滑,唯一的念头只是想投向水中,充分领受水的轻抚、压迫,以及静卧水底的意蕴。无疑,这时他和笼中之鱼已是同一感觉了。
偏偏这时,鱼群悄然来到了。
夺科喃喃念道:“来了,来了。”
但却根本不觉得眼前的河底下顷刻间已布满了鱼群。直到那人一 7529." >甩竹竿,把一条鱼甩到他脚前,夺科才惊觉过来。那人迅即来到他面前,嘿嘿一笑,夺科却只是大张着嘴,看那人把鱼从钩上取下,反手装进背后的竹篓。这下他才明白那人的竹竿作何用途,以及那鱼是怎样进了那人腰间竹篓的。
这是他第一次看见人捕捉鱼类。而用渔竿钓鱼是他所目睹的人类捕获鱼类的第一种方式。
那人看到水下鱼越来越多,就像猎人碰到成群猎物一样发出了信号。没过多久,那片河面就被几十根渔竿密密罩住。渔竿不断起落,鱼被提出水面的声音,鱼腾空而起又被甩落到岸上的声音,“啪啪哒哒”此起彼落。夺科此时已经忘了置身何处,只是感到了鱼所遭受的全部痛苦,感到仿佛自己也大张开愚不可及的嘴巴去吞食蚯蚓,而蚯蚓被囫囵吞下后还在肠胃中蠕动,散发出那么强烈的土腥与血腥搀和在一起的暖乎乎的气99lib.息……
夺科嘴巴合拢的时候,已经渐渐从迷迷糊糊的状态中清醒过来了。
这时,那些人眼看自己的鱼篓已经装满,饵料全部用完,而河底仍然黑压压的尽是鱼群,只能无可奈何地歇手了。
一个人拍拍他的脑袋。
在此之前,夺科早已感到头疼欲裂。这一拍,他倒有些清醒了。钓鱼的人满载而归,嘻嘻哈哈地走远了,而他注视水底下遮没了河底的傻乎乎的鱼群,恍如梦境。这些东西原来是要吃东西的,他想,不由得心中微微作呕,它们吃了那么难看、那么软弱的蚯蚓,以前大人们却说鱼是可怜的只吃水的东西,是净洁的,也是神秘的。今天,却目睹它们吞吃蚯蚓而枉送性命。天已渐近黄昏了,水面上有稀稀落落的蚊虫飞舞,鱼也开始蹦跳了。鱼在黄昏时跳跃的姿势是夺科所熟悉的,目睹了千遍万遍,但只是在今天才看见它们腾身最高时张圆了没有牙齿的嘴巴,是捕食飞舞的蚊虫。
夺科喃喃说道:“还有蚊子,还有蚊子。”
回到家里,秋秋问:“你怎么了?”
“它们原来吃蚯蚓,还有蚊子。”
“它们?”
“鱼。”
“你疯了。”母亲厉声说,“谁看见过……吃那些东西!”
“它们吃了。”
母亲看见他一副痴痴呆呆的模样,又厉声叫道:“不准说这些疯疯癫癫的话。”
夏佳把脸转向昂旺曲柯,要他阻止秋秋。
昂旺曲柯把夺科揽到自己怀里,对秋秋说:“他已经被什么事情吓坏了,你不准再吓这个娃娃了。”
秋秋背过身去揩擦夺眶而出的泪水。
昂旺曲柯让夺科喝茶暖身子。待到他全身轻轻的颤抖慢慢止住,才叫他说出事情的经过。
昂旺曲柯呵呵一笑:“你是看见人家钓鱼了。孩子,有好多地方都是钓鱼吃鱼的,不钓鱼不吃鱼的地方是很少的。”
“可是那些鱼吃了蚯蚓,还有蚊子。”
夏佳和秋秋这才明白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这使他们都感到惭愧了。秋秋是因为自己的乖张脾气,夏佳则是因为自己的无能,两个人眼里都流露出对昂旺曲柯感激而又敬佩的神情。
昂旺曲柯抚摸着夺科苍白瘦削的小手,放在唇边亲吻一下,放低了声音说:“夺科真是了不起,你是柯村第一个发现鱼吃东西的人。以前我打仗的时候,还看见过好多鱼把牛马慢慢吃光,就像蚂蚁吃掉那些受伤的画眉鸟一样。我以前打仗的时候……”他突然打住话头,仰起脸来望着黑漆漆的屋顶,那是好多年烟熏火燎的结果,他想说自己还看见鱼蚕食人的尸体,由于饥饿,又吃过那些吃过死人的鱼。这时,一阵轻风从河对岸吹来,透过窗户,带来一种他十分熟悉的香气。
屋里的其他人也嗅到了这股突如其来的香气,脸上露出诧异的神情。
他走到窗前,看到对岸伐木场伙房的烟囱在这夜深人静之时吐出火花和浓烟。他转过身对屋里的人说:“是煮熟了的鱼的香味。”
三个人都没有说话。
他又说:“鱼肉是很好吃的,我在监狱里吃过,放上猪油、葱、盐,还有一种外地才有的生姜。”
没人答话。几个人的脸在塘火映照下忽明忽暗。对岸飘过来的鱼香味也随着风力的变化时而轻淡,时而浓烈。
秋秋抬起手来,端详一阵,从食指上取下一枚戒指,交给夏佳,说:“去索南家给夺科换两斤糖,再给你们两个男人换壶酒来。”
现在,和夺科同岁的索南的父亲除了担任大队会计外,还为供销社在柯村办起了代销点,出售糖、酒、烟丝和新奇的手电筒,还有花色漂亮的尼龙袜子、毒性强烈的农药等等。
夏佳遵命走了。
“其实你也不必这样,”昂旺曲柯对秋秋说,“戒指换吃藏书网食是不划算的。”
秋秋凄然一笑:“我是料定这些东西是无人继承了。”
昂旺曲柯叹息一声,一时也想不出什么劝慰的话语。倒是秋秋反过来说:“你来以后,我们家日子好过不少了。这个家纵然完了,可我想来想去也不能总是凄凄惨惨的。有你这么个男人,这个家也算是个家了。”
他根本没有料到这个乖戾的女人会说出这些通情达理,并且符合身份的话来,一时间也找不?
出合适的话来对答。只好搔着头顶嘿嘿一笑。
秋秋突然说:“我去给夏佳收拾一个床铺。你不知道,他是一个没用的可怜人,他是做不成男人了,这一辈子。”说完,她就赶紧转身,消失在火光照耀不到的黑暗里去了。
12
早晨,夏佳醒来时感到头疼欲裂,口干舌燥。一时竟弄不清楚自己睡在什么地方,寡嫂秋秋也不在身边。慢慢地他才知道自己睡在储藏室里,而所谓储藏室除了他自己以及身子下面的熊皮和褥子,身上盖的被子外,另外就只剩下几件节日和出客必用的衣物,再有就是昂旺曲柯打猎打到的几只野鸡。那几只野鸡他亲手煺了毛,剔去内脏悬挂在那里,现在,它们的肉已经风干,毫无知觉地在空中微微摇晃。
夏佳心中空空荡荡,他觉得心中那空洞变成一个光华灿烂的深渊,身躯带着身外的整个世界像片临风的羽毛轻轻向下坠落。那深渊没有底,叫坠落的人产生出飞翔的感觉。他想,侄儿夺科是多么喜欢鱼呀,立时那飞翔的感觉变成了鱼顺水漂游的感觉。他仿佛感到自己又沉沉睡去,脸上露出疲乏而又bbr>.99lib.愉快的笑容。
他的嘴唇嚅动,犹如初生婴儿寻找母亲的乳头。而他成年人的脸上没有一点皱纹,细腻光滑,仿佛一张娃娃的脸孔。他梦见自己飞临深渊的底部,清楚地看到水底平整的沙砾,夹杂在沙砾中的洁白的石英石以及云母碎片折射出的银白光芒,他在水底下寻找鱼的踪迹,这时,他被一声尖叫惊醒过来。
夏佳首先断定叫声不是出于自己,便释然地笑了。啊,死原来也是轻易的事情,甚或有些美妙,就像羽毛凌空飞起,鱼向下游漂流。他又听见了叫声,是寡嫂秋秋的叫声,接着是那个男人抚慰的声音。
秋秋开始哭泣,哭声越来越响亮。
屋子里也越来越明亮了。新的一天就这样来到了。夏佳仔细地注视阴影怎样向墙角退缩,然后消失。
他又微微一笑,侧身倾耳听,秋秋的哭声早已终止了。夏佳悄然起身,轻轻出了房门,看见侄儿夺科正站在母亲房门口。夺科看见叔叔出来,那对鱼眼鼓突得更为厉害了,差点就要尖叫起来。夏佳却向他连连摇手,一脸诡秘的神情,光着脚轻轻悄悄地过来,也把耳朵贴上了门缝。秋秋正向睡在她身边的昂旺曲柯讲述刚才的噩梦。原来她梦见了父亲死去的前兆——那条拔草时落在他身边的鱼,那条被鹰抓获又失落跌死在她身边的那条大鱼。她说:在梦里,那条大鱼腐烂后的气息变成有重量的东西,紧紧压迫在胸口。“就在这里,你伸手摸摸,对了,就是这里。”
夏佳又感到头痛,太阳穴那里血脉疯狂跳动,仿佛一只锤子在敲打。
“你要对我好,”他又听见说,“还要对夏佳和夺科好”。
“我会的。”
“手拿开吧,你。”
昂旺曲柯自得的含着醉意的笑声从门缝里传了出来。低沉中略带沙哑,完全是一个自负自傲的男人的笑声。笑声刚歇,他的说话声又直冲耳鼓:“夏佳真的不能干男人的事情?”
夏佳悚然一惊,离开了那房门。夺科早已离开了。夏佳稳在自己床铺前浑身哆嗦不止,夺科悄悄进来,碰碰他垂在身侧的手,说:“我们看鱼去吧。”
河里没有鱼。
河面上笼罩着沉沉的雾气。叔侄俩一言不发地坐在被露水湿透的石头上,隐隐约约还可以嗅到鱼群留下的气息。他俩耐心等待,鱼群藏匿到深水里,等到太阳出来,驱散雾气,河底的淤泥变得暖和了,它们才会出来。
叔侄俩谁也不看谁,呆坐了一会儿。仿佛有心灵感应,或者同时被一种神秘的东西支使,他俩一同起身,离开河岸。
伐木场那片木屋清晰地出现在他们面前时,夏佳对侄儿说:“吃鱼的人就住在这里。”
叔侄俩穿过木屋围成的、竖有篮球架子的广场,那些打球的人、洗脸的人,站在一起聊天的人叫他俩老乡,对他们露出友好的笑容。在宽敞的食堂里他们又嗅到昨晚已经闻到的那种香味。叔侄俩坐在那里,享受那诱人的香味。有人给他俩端来一碟白面馒头,又盛来两碗汤,那人说:“肉吃完了,喝点汤吧。”还说要搞好工农团结,民族团结。叔侄俩饱餐一顿,出了食堂还在回味那鲜美无比的汤。迎面看见和夺科同岁的会计的儿子索南带着几个同学在那里投掷篮球。每天上学,他们都要弯到这里来玩一会儿。
一个伙伴招呼夺科也去上学。
夺科摇摇头躲开了。
索南说:“不理那个地主儿子!”
那个炊事员送夏佳和夺科出来,刚好听见这话,问:“他是地主儿子?”得到答复后脸上露出后悔的样子说:“可惜我的鱼汤了。”
索南问:“他们吃了鱼?”
“没有鱼肉,是煮鱼的汤。”
索南说:“我要告诉阿爸和老师。”
这些话,夏 4f73." >佳听见了,立即呆呆地愣在那里。学生们和其他人什么时候散开的,他根本不知道。许久,他听到自己心脏咚咚跳动的声音,心脏仿佛就要撞破胸腔了。他竟自以为是一条鱼被他吃进了肚皮,现在它正要挣扎着出来,立时,浑身感到一片冰凉。还是夺科又回来把他领出了广场。
夺科说:“叔叔你来。”说着就把这个身不由己面如白纸的人领到??
倾倒垃圾的地方。这时太阳已经升起来了,那堆垃圾中有难闻的气息散发出来,最为浓烈的是鱼腥气。不待侄儿指点,他已认出许多在阳光下闪闪发光的鱼鳍,还有许多扑满了苍蝇的鱼的肚肠。两个人影移动一下,那些苍蝇就嗡一声散开,飞不多远又扑了回来,它们的翅膀上也闪烁着鱼鳍上那种银光。
夺科捡了两只鼓胀的鱼泡玩弄着,没顾上叔叔夏佳,自行走了。在回家的路上,他看见伐木工人在村子和伐木场之间架桥。早上,叔侄俩就是从这里过来的,现在,那些人正在桥梁上铺设桥板。
那些人大多看见夏佳是怎样掉进河里的,那姿势介于失足跌落和有意自杀之间。
那些人还看见夺科对大人落水毫无知觉,自顾入神地玩弄手中的鱼泡,过了桥,走进那一大片绿如丝绒的平整麦地中间。
明丽的阳光中飞舞着几只漂亮的野鸽,布谷鸟的叫声悠悠扬扬。
13
叔叔死后,夺科再也不去上学,整天都是失魂落魄地四处游荡。
他还从那些喜欢钓鱼的伐木工人那里学会了怎样挖掘和侍弄蚯蚓。
他又在阴湿的墙根下挖好火塘大小的一块地,捡净了石头,又四处搜寻腐质垃圾,细心拌匀,放进蚯蚓,再在上面覆以草皮。经过两场夜雨,草皮上的草就长得比别处的翠绿而又齐整。夺科还顶着毒烈的日头用柳枝在草皮四周扎成精致的篱笆,篱笆是袖珍的,高不盈尺。他简直把养蚯蚓的地方变成了童话剧中精致的布景。
而?村里人都说,那个夺科,地主家的鱼眼睛娃娃已经疯了。
这时,已是仲夏季节,那座连接伐木场和柯村的木桥已经完工,并被命名为团结桥。桥面平整,两边还有花式漂亮的栏杆。两岸人们来往频繁,如果不是柯村人普遍对工人们钓鱼、吃鱼难以接受的话,两岸之间的关系定当更为亲密。整个柯村对此不以为意的恐怕只有夺科和他事实上的继父昂旺曲柯。依照旧俗,昂旺曲柯和秋秋的婚姻方式谁都会认可的,整个柯村的人都不知道这不符合共和国的有关婚姻的法律条文。在上面的指使下,村里连续三次召开了批斗秋秋和昂旺曲柯破坏婚姻法的大会。夺科胆小,晚上不敢独自待在家里,也参加了大会。他鼓突着一双鱼眼,对每个注目于他的人露出羞怯的微笑。和他同岁的索南已经学会一口汉语,还当了少先队小队长,每次批斗之前,都由他出来?念一篇报纸上的文章。这又引来人们把两个同岁的孩子的行为、智力对比一番,慨叹一个家族的衰亡。
最后一次批斗会已经找不到什么人说话了。干部们终于动员了一个孤老太婆出来发言。她说,其实以前人们都知道,寡妇们要找男人都是这样找的。要紧的是他们不管好这个儿子,不上学,也不好好地干活,任他去侍弄那些蚯蚓。蚯蚓也是和鱼一样什么也不吃的洁净而又可怜的东西,它们甚或比鱼还要可怜,鱼是有眼睛的,可以看到许多景致与事情,而蚯蚓是和苦命老婆子一样钻在土中一无所见的东西。说到这里,老太婆泣不成声了。
最后,她要昂旺曲柯好好代行养父的职责,管教好这个孩子。这个提议,引来了老人们的一片赞同之声。
在一片叹息声、交谈声和年轻人的嬉笑声中,批斗会结束了。被批斗的人照例留下来,弄灭篝火,清扫地面,然后才能离bbr>开。
秋秋一面挥舞扫帚,一面用狠毒的语言诅咒自己那个长了双鱼眼的儿子,打算就用这把扫帚将他暴打一顿,以泄心头之气。
这天晚上,村子里好多人都听到了秋秋用力扫地的唰唰声和恶毒的诅咒声。她诅咒了世上的一切有生之物与无生之物,诅咒命运,诅咒自己的亲生儿子,甚至死去的丈夫。好多在批斗会上说了话的人都深感后悔,认为这人即便立刻死去,也会成为一个冤魂不散的厉鬼。人们还听见昂旺曲柯狠狠抽她的耳光,一记又一记。这是暖和的春天的夜晚,一记记响亮的耳光的声音犹如冬天河上冰盖炸裂的声音,清脆而又响亮。索南家和另外少数几家还有人爬上楼面观望,看见昂旺曲柯一记记耳光抽去,秋秋>就像一只风车一样在掌风下旋转,她的头发和衣衫都凌空飞扬起来。昂旺曲柯一声不吭,直到秋秋停止诅咒开始号啕大哭才歇下手来。
秋秋俯伏在村中小广场上尽情痛哭。
昂旺曲柯坐下来,点燃一支烟卷,说:“只要你不乱骂,要哭你就哭个够吧,女人家哭够了心里要轻松一点。”
秋秋仍然伏在一地尘土中哭泣。
篝火渐渐熄灭,月亮却慢慢升起来了。那一小弯月亮的轻淡光辉笼罩在村子上,笼罩在村外的麦地、河水上,幢幢山影无声伫立,一切仿佛是梦幻、仿佛是神话剧中神秘的背景。昂旺曲柯仰望天空,看见月亮带着预示风暴的巨大晕圈。而夜晚的空气却没有风雨初来的那种沉闷。
夜露点点。
月亮升得更高了。那些被采伐过的山坡,失去了森林的覆盖,露出一片片山岩,一道道银光闪烁的流沙,仿佛一张张狰狞的鬼脸。
昂旺曲柯低下头,恰好看见秋秋已经止住了哭泣,仰起一张苍白的脸看着自己。
他说:“夜露起来了。”
“我们,”秋秋说,“我们回家去吧。”
昂旺曲柯又说:“那年我们被追得东躲西藏,好多晚上,就在露天过夜,看星星,看月亮,看见露水起来。”他突然低声笑了,“我还看见盐从我胡子上慢慢生长呢。那时,你那 6b7b." >死去的男人就咒骂天气。你们一家人怎么总要咒骂什么东西。”
秋秋摇摇头,一脸茫然的神情。
“那样日子就更没法过了。”.他又说。
“你打了我。”
“我还会打你的。”
这时已是曙光初露了,天空中瞬息间就布满了絮状的云朵,这些浅灰色的云朵不久将变成了一天绚丽的朝霞。
秋秋突然说:“我儿子,我儿子到哪里去了?”
14
秋秋和昂旺曲柯回到家里,发觉夺科把饲养蚯蚓的地方彻底捣毁了,包括翠绿整齐的草皮和精巧的栅栏。
他们还发现夺科留在火塘边的一只广口玻璃瓶。罐头瓶子是从伐木场的垃圾堆中捡来的。秋秋先是听到一阵极其细微的声响,这种声响是那么悦耳,又是那么陌生,加上映进窗户的绯红的霞光,叫秋秋几乎误认为是听到了传说中来自天上的仙乐的前奏。当她寻找声音的来源时才看见了那只盛着蚯蚓的玻璃瓶子,她的脸上立即现出了惊惧的颜色。她看到一只只细小的粉红色的蚯蚓爬到高处寻找出口,遇到瓶盖就立即失望地落到瓶底。奇妙之处就在于它们软软的身体摔到瓶底时竟发出了那么悦耳的声音。
她一下子捂住自己的眼睛。她更加痛恨这个半痴半呆、对可恶的东西充满强烈兴趣的儿子了。
秋秋清清楚楚地想起去世不久的小叔子夏佳小时候的音容笑貌,那一瞬间,像过去许多时候一样,她把他当成自..己的儿子。秋秋透过手指的缝隙,看见储留在墙角的阴影,看见了自己心头难以消弭的悲伤。而她努力不要看见这些,她把脸转向窗口,看见了很多云朵,洁白的云朵。
昂旺曲柯把滚烫的早茶递到她手上,她还对他笑了一笑。
“这样才好。”他说。
她突然说:“要是我的儿子不是夺科,而是夏佳就好了。”
昂旺曲柯沉默许久,看着她眼望窗外空中流云出神的样子,说:“可是夏佳已经死了。”
“可是怎么他就吃了鱼呢?”
“鱼是可以吃的。世界上大多数人都把鱼当成美味佳肴,我也吃过鱼。”
秋秋又轻声说道:“那是怎么回事?”
昂旺曲柯动了动嘴唇,但还是把口边的话咽了回去,没有回答。
这时,楼下的门“咿呀”一声开了。接着楼梯上又响起小心翼翼的脚步声。这种猫一样的脚步声是夺科所特有的。他一上楼,来到火塘边上,昂旺曲柯就注意到他兴奋得浑身颤抖,但故意不去理会他。
夺科那双鱼眼一直熠熠发光,脸颊上泛起阵阵红晕。但他想起母亲的严厉责难,吃早藏书网茶时努力克制自己,一声不响。只是一改以往吃东西时也是神不守舍的样子,很快就放下饭碗,又第一次按母亲的指点揩干净嘴巴。然后才急急忙忙说:“我看到鱼了。”
本来秋秋看到他兴致勃勃,又看到他完全像正常人一样吃了早饭,就觉得经过昨天一个夜晚,某种变化已在她内心深处悄然发生一样,认为某种可喜的变化也正在儿子身上发生。她提起壶,给眼前这个强壮的男人,给自己、儿子又续上满满一碗热茶。恰恰是这时,夺科又说出了那句话。她差点就要发作了,听老辈人说,坏脾气是居住在左边胸脯下的指头大小的小人。秋秋压住左边胸脯,淡淡地说:“你每天不是都去看鱼吗?”
昂旺曲柯笑笑说:“要知道现在河里尽是该死的木头,鱼也不是每天都有的。”
夺科悄声说:“我看见的鱼不在河里。”
秋秋不禁颤抖了一下,想起鱼从鹰爪下掉到身边的恐怖情景,颤声问道:“在哪里?”
“在一个大水凼里。”
昂旺曲柯正想说点什么,召唤人们上工的钟声却当当敲响了。两个大人只好立即起身去拿锄草的工具。出门时,秋秋在门上落bbr>了锁,她不要夺科再出门了,她心里难以克制地产生了不祥的感觉。
天气很晴朗,山梁背后的什么地方却传来了隐>隐的雷声。低沉而又连续不断。看样子,午后会有大雨下来。
在地里锄草的时候,不断有人来对他俩因为同居而遭受批斗表示慰问。要不是天气渐渐转阴,空气越来越闷的话,秋秋心里肯定会感到舒畅的。
天上的云团开始变黑,逐渐像一座座形貌各异的山峰往天空深处耸立。云山崩塌时往往是雨水降临的时候,但这天却只有轰轰的沉闷的雷声。那些已经变得光秃秃的山坡上的热气直冲云霄,饱含雨意的云团又被重新冲向高空,重新耸立成峭壁危岩的形状、怒狮的形状、恶龙的形状。这种反常天气使人们感到前所未有的恐怖,有人奔回村.99lib.口敲响一段废钢管,发出了收工的信号。
雷声又开始轰隆,闪电像箭一样扎向山岩和孑遗的孤零零的大树。
空气中充满了辛辣的硝烟味道。
柯村人命定和众多的中国人一样,经历并且回忆并且向下一代讲述不能预料但必然发生的突变的情景。重点之一就是云山从未如此崩塌又复耸立,如是数次。重点之二是空气中从未有过如此浓烈的硝石燃烧的味道。
大人们惊惶地躲进房子的时候,孩子们却拥出房子,聚集在村中的小广场上发出快乐的叫喊。
秋秋进了屋,首先发现那只装蚯蚓的玻璃瓶子不见了。她逐一打开每一个住人和不住人的房间,都没有发现夺科。雷声又从天空深处滚滚而下,秋秋一抬眼,看见一道闪电仿佛一条沉重凌厉的金鞭抽打下来,仿佛一下抽动了自己的心房。
秋秋发出一声尖叫,背贴着粗糙古老的石头墙壁滑坐到地上。她喃喃地说:“儿子,我的儿子。”
昂旺曲柯闻声过来,扶住了女人的肩头,想要安慰这个可怜的女人。他努力使她仰起脸来,自己反而被她双眼中不祥的神色震慑住了。那神色是灿烂的,又是空洞的。他熟悉这种独特的眼神,那是柔弱而又无声的鱼族的眼神,是夺科的眼神,是已经死去的夏佳悲哀或沉溺于某种幻想时的眼神,现在这种眼神又在这个不肯屈服于命运的女人脸上出现了。他仿佛感到 6b63." >正在天空深处翻腾的瀑布般的雨水已经兜头浇了下来。
天空越发阴沉了。
他说:“我去找他回来。”
穿过村前那大片麦地时,泥土的味道是那么强烈。他像此去就是要远离故土一样,心中一片迷茫。
他第一次听见自己发出绝望的声音:“你在哪里?你在哪里?”
15
又一阵炸雷响过,夺科浑然不觉。
他只听见自己双掌叩击时,空着的掌心里那一声闷响。这个动作是模仿那些钓鱼人的,并且进行过无数次的演练。现在,他瘦削修长、关节处显得特别苍白的艺术家一般的手指慢慢张开。一只被强劲掌风击晕的细嫩蚯蚓的躯体也随之伸直,以最为舒展的方式任人将自己穿上鱼钩,变成险恶的诱饵。
也许是因为许多次的凭空操纵,他挥动鱼竿的..姿势也十分自如。鱼钩、坠子都准确地落入了那两米见方的水坑。
水坑在一片柳林中央。这时,虽是正午时分,因为越积越厚的层云,已像是黄昏了。柳树林中就更加阴沉晦暗。夺科手持偷来的钓竿对周围反常的变化浑然不觉。自从他昨天发现伐木场那个为修桥、筑路写写画画的人把钓来的鱼放养在?这里留待以后慢慢享用时,他就处于一种高度兴奋的状态了。现在,他垂下了鲜美的鱼饵,要让这些沉在水底的东西在尝过一次蚯蚓味道后再尝一次蚯蚓味道,吞过一次尖利精巧的鱼钩后再吞一次尖利精巧的鱼钩。
那些鱼却充分感受到了沉闷空气的压迫和隆隆雷声的震撼,静伏在淤泥里一动不动。根本不管垂钓者瘦弱的手腕已是怎样的酸软了。
夺科那张神情恬然的脸上,开始交替出现迷惑、愤怒、祈求、绝望的神情,终于,他扔掉渔竿,张开嘴巴无声地哭了起来。
这时,沉闷的雷声终于撕开了厚重的乌云,一阵惊天动地的炸响后,暴雨突然降临了。
雨水狂暴地像鞭子一样抽打下来。
柳树叶子也纷纷被击落下来。每一滴雨水都能立即穿透衣服,人像被剥下了皮肤一样,感到第一滴雨水的冰凉与重量。夺科突然惊叫起来,一声比一声尖厉。当他停下来倾听自己声音的回响时,只听到哗哗的雨声成为满世界唯一有力的骄横的声音。这时,他的双脚已经被汇流起来的湍急雨水淹没了,浑浊的水面上漂浮着枯朽的树枝,巢穴被毁的昆虫和一些曾经光滑灿烂的羽毛。流水越来越汹涌,连脚底的泥土与细碎的石块也在开始流动了。这时,夺科看见水坑中的鱼一条条漂浮起来,有好些已经出了水坑,在涌流的泥沙中间扑腾了。他终于找到一截木棍,跳起来,挥舞木棍敲打那些扑腾得最为厉害的鱼。木棍击打在鱼身上那种可怕的软绵绵的感觉,使他恐惧万分,也使他更加疯狂。
这场雨又大又急,而且下了很久。
要不是昂旺曲柯这时找到了他,这个鱼眼少年肯定会累死在这里。昂旺曲柯夺下他的木棒,把他揽进自己怀中。他们看着那些死鱼在浑浊的水中一下一下翻滚,仿佛仍然有生命一样,一会儿弓起黝黑的脊背,一会儿又袒露出白色的肚皮。死鱼就这样一条一条从他们眼前消失,和所有被暴雨冲刷下来的东西一起汇进了大河。
雷声渐渐远去。
雨终于停了。
昂旺曲柯牵着夺科穿出柳林。这时,云层的几道裂缝中投射出金色的阳光,满世界都是汹涌的流水的声响。那些被砍伐过的山坡,经过暴雨冲刷后,一片斑驳的褐黄,仿佛被翻耕过了一样。
“回去吧,你阿妈在等你。”昂旺曲柯对这个被吓坏了的娃娃柔声说。
“我再也不要鱼了。”
“好的,好的。”
“我不要了。”
更多的阳光倾洒下来,有稀落的鸟鸣声从背后传来,显得特别清冽而又悠长。暴涨到已经平齐桥面的浑浊的河水,被阳光照射发出金属光泽和有力的狂暴的声音。
整个山野的气味都从河水中汹涌出来。
16
昂旺曲柯和鱼眼夺?科没有再回到柯村,他们和那道新建不久的桥一起消失不见了。
那个设计这座桥,并且喜欢钓鱼的人被判处了徒刑。因为桥梁使用期限.大大低于设计中的使用寿命。伐木场在两年后就搬迁了,那座桥也始终未能恢复。
今年,我回乡时,遇见死去的夺科当年的邻居索南。那时,柯村没有学校,夺科和他都曾在我们村里上学。我们遇见时,他正带着两个下属在辖区内沿路的电杆、房屋或平整的岩壁上用红漆书写“禁止乱砍滥伐林木”、“禁止滥捕珍稀动物”的标语。其中一条是禁止在河里炸鱼。因为现在吃鱼的人越来越多,河里的鱼却越来越少了。
说到鱼就说到了夺科一家。
秋秋在上面宣布给地主摘帽之前就死了。
索南说:“家里人死完后,她的脾气一下子就变好了,一直到死。”
1
我只轻轻唿哨一声,稀疏的桦树间那几匹牲口都竖起了耳朵,停止啃食青草。
我又轻轻地叫一声雪青马的名字,它立即发出咴咴的回应,抖动着漂亮的鬃毛奔下山坡。它的嘴脸在我的粗布衣服上蹭磨。我又一次出神地看着它那光波欲溢的眼眶中我的身影。其实我只对那凸状的眼球晶体上扭曲的身影瞥了短暂的一眼,就用迅疾的动作给牲口挂上笼头,并把嚼口系得不那么紧巴巴的。
牲口乖觉地绷紧了缰绳准备起步了,我才发觉自己并不知道应该去哪里。我们昨天晚上才卸下牲口背上的农药、化肥以及预防冰雹的一大堆土火箭。休息两天之后再启程。
还有两天。我想,只好折下一根树枝替我的雪青马拂去叮在身上的牛虻。这些家伙不断地惊飞又不断降临。它们低沉的嗡嗡声令人心烦意乱,粗笨的身体上一对翅膀轻盈地扇动,被阳光透耀成为一个个闪烁的金色光斑。我手中的枝条在马背上不断拂弄,漠然地看牛虻们落向我衣服的皱褶间徒然寻找吸血的孔道。
“喝吧。”我好容易才掀动嘴唇。山野浩渺的静寂中,要是没有一个同伴首先开口说话,自己想要发出声,总要花费相当的力气。
“喝吧。”我又说。
它机灵地抖抖耳朵,凝神谛听。我也凝神谛听。我的声音在四周的浓绿中没有回响,而长长的驮运路上,我们都领受过的思情的女人们的声音也没有出现。我跟我的宝骑说.话,就是因为一个女人的叮嘱。“马就是你永久的女人。”她说。那天,她把我和牲口送出很远,但又拒绝了我再次要亲近她身子的要求。第二天,她就远嫁了。
雪青马终于把嘴小心翼翼..地探进水中,喉咙中响起了有节奏的咕咕的水声。它用明亮清澈的眼睛注视我,长长的睫毛像女人令人动心的睫毛。它的鼻翼两侧出现两个小小的漩涡,岸上清晰倒映于水中的景物,纷纷在那笑靥般的漩涡中破碎,然后沉浸。漩涡平复后,呈现在眼底的却是一堆清晰而纹理鲜明的石头,杂然散布于河底。我又一次俯视马眼中我奇形怪状的身影。“达芝布。”我带着一种对世人的恶意,对自己的身影说。这是岷山、邛崃山河谷中藏族嘉绒部族方言对私生子的蔑称。以达芝布来称呼自己,是我在这支被称为奥达的马队中排泄心中郁闷的方式。而少年时我却不堪这个字眼所包含的耻辱,中途辍学加入了由四人组成的有二十多匹牲口的马帮。
注视着平稳水流的表层被牲口鼻息吹出细碎的波纹,眼前却又闪过那难忘的场景。他跑出中学新砌的大门,门外停着一辆卡车。汽车的反光镜向这个十三岁矮小的少年照来。他止住了脚步,从那镜子的凸面上看到一个头有拇指蛋大小,腿脚像蝼蚁的寸许长的家伙。一个通红的烟头进入镜底,那截纸烟傲然地烧掉了镜中那家伙。他伸伸脖子,把一口发苦的口水和徘徊在牙齿背后的求情的话吞进胃里,他决然走上通向家乡的公路,没有回头。那辆车启动了,慢慢在他后边的上坡路上跟了好一段,才加速前进了。他被沮丧地裹在一团尘土中,却感到这样很好,前一晚上同宿舍那个大个子同学摸着他的脑袋,说,达芝布啊达芝布,把他像一个土偶一样任意摆布。他顺手把一把小刀戳进了那家伙的屁股,直到一个钟点前被叫上学校那个高高的土台上听候宣读处分决定时,他还感到得意非凡。校长宣布解散时,下面并不像往常一样爆出一声“杀”字,起码有整整两个班的人齐声呼喊:达芝布!这样,他便奔上了这条空荡荡的道路。他觉得自己像一条狗、一块破布一样被抛弃在浮尘中间。而汽车疾驶过几道山弯之后,再也不见踪影,马达的轰鸣也渐渐转低转弱。
雪青马已经从水中抬起头来,惬意地转动双眼,阳光在皮毛上流动,闪烁出丝质的高贵光彩。我回忆少年时代,仿佛那不是我自己,而是另外一个不相干的人的一段经历。我平静地中止了回忆。在奥达马队的近二十年的驮脚汉生活给了我强大的自制力。我可以随时中断这种回忆。被畅饮的牲口搅乱的水面很快平稳下来。
“走吧。”我拍拍牲口脖颈。
前面河岸的台地有一群穿白衬衫的女人在麦地中锄草。斑鸠不时被女人们的笑声惊起,低飞一阵,又安然藏身于如绣的麦地中间,人们的说话声像背后河上的浪花一样泛起,又在耀眼的明媚春阳中消失。河上的清风吹在背后,一些记忆、一些意绪又飞鸟一样轻捷无声降落在心田里,我挥挥手把它们赶走。
牵着牲口从麦田中高高的土埂上走过。我用青青的柳枝敲打靴筒,装出心不在焉的样子从她们面前走过。
我终于放慢了步子,“呸”的一声吐掉口中咀嚼的青草。我看到那个叫作若尔金木初的美丽女子。她在大嫂及姐妹友善的戏谑声中随着我的脚步扭动那优美颀长的颈项。在这片风霜雨雪年年肆虐的土地上,她的皮肤那样晶莹洁白,第一次见面时,我以为她是上界的神仙。
那是一个夕阳灿烂的傍晚,满山峡是流泻的夺目的蔚蓝阳光,她背着水桶来到河边,我正在那里饮马。
我请求她准许我用桦皮瓢替她舀水倒进水桶。水很久才舀满,我把水桶放上青石砌就的石台,她把绳圈套住桶腰,又横勒上自己肩胛时,我们的目光相遇了,彼此眼中都充满欣喜和健康的欲望。我就着她背上的桶沿贪婪地啜饮,眼睛却落在她绒发丛生的颈窝上。我大着胆子向那里吹送灼热的气息。她微微屈膝,周身止不住地战栗,最后,是她一侧身子,把一些水倒进了我的脖颈。我敢说:那浸凉的水贴肉流下直到脚背已变得温热了,她回眸一笑,便背着水桶碎步走出河滩,钻入炊烟拉起的一道淡蓝帐子。自始至终,我们没有说过一句话。
这时,悠长的杜鹃的啼鸣响起。
“叫了,今年的第一次布谷鸟叫!”
“布谷鸟叫啦!”
女人们欢呼起来。当地百姓相信:第一次听见布谷鸟叫时的境况将决定人一年的境况。这时,他们在新秀的麦地中间,欢笑戏谑。在明媚的春阳下劳作,这一年必然会是风调雨顺了。
“奥达马队的汉子,听见布谷鸟叫,你就看到我们漂亮的女子了。”
“驮脚汉怎么在平地上迈不开快步了!”
我差点就要告诉这些友好的女人,三天前在那个地方就听见那鸟叫了。那时,一封信把我折磨得十分苦恼。在那封突然收到的信里,那个在加拿大的侨民说他是我父亲,而且,公路已经把我们压迫到这条最后的山沟。我已预感到命运将又一次改变。这样,我克制自己不要再向若尔金木初投去目光,把目光投向一个如此美丽姣好的女子,难免流露出欲求。我艰难地走过了那处麦地,感到那美丽女子的目光伤心地从我背上滑下。
我已经习惯了与道路、牲口、流水、蜿蜒的山脉、变幻的四季为伴,结识了许多心胸坦诚的汉子,结交了许多忧喜交加的美丽而善良的女子。稍事休息后,又将踏上穿山越岭的驿路。
你第一次踏上驿路那种忧惧已经消失,但最初那种激动却保持着,像第一次在那个转运站上一样。
那天阴雨绵绵。一条水毯披在肩头,我看护着牲口。我斜跨在木桥湿润腻滑的栏杆上。低头看到一个女人撅着屁股捶打一堆衣服。抬头时,看到伞一样撑开的鹅掌楸肥厚的叶子绿光闪烁。汇聚在树叶上的雨水滴落下来,把松软的泥土砸出密密的小坑,驮帮的领头人奥达脸上也布满同样的暗红色的圆坑。远望一条灰白的驮路在山腰的云雾中蜿蜒,你的脑子里空空如也。
桥头那片空地被牲口和在调头驶回某县县城的汽车糟践成一片烂泥。被雨水冲刷干净的石头和马背泛着一种奇异的光亮。你木然听着牲口的嚼铁与铜铃的声响。
你感到困惑不解的是麻脸矮子奥达,那么容易地把你引到这条道路上来。像他的氆氇大氅从草丛中粘走几粒草籽一样,你十三岁,穿着奥达用一块汽车篷布做成的坎肩。紧盯着洗衣的女人撅起的屁股,那有节律的颤动引你想入非非。她那被细雨淋湿的耳廓苍白得令人心悸。她终于站起身来,你这才发现她竟是一个将近临产的孕妇。你才十三岁。你对你身上最初的冲动感到恶心。
你像别人那样骂自己。达芝布感到非常解恨,就像不断吮吸顺着头发、脸腮流下的雨水就能冲淡心中的烦恼一样。
奥达终于出现在桥头,对你晃动一只磨光了漆的旧水壶。他已在其中灌满了烧酒。在以后漫长的生活中,你终于学会了不在这种情况下感到惊讶,因为他总能在需要什么东西的时候找到这种东西。
他再举举水壶,蜷缩在木房檐下的两个驮脚汉也起身了。穹达把那串乌木佛珠绕上手腕,抢先夺过酒壶。他伸出舌头把胡须上的酒滴舔进口中,说:“啊,好,等一晴了,我要替小伙子观观星象。”
瘦长身子的阿措总是佝偻着腰背,偶尔一挺直,步伐便显得摇摇晃晃。他未曾接过酒壶就说:“多谢啦,多谢啦。”阿措那低三下四的样子使你大模大样地举起手,踮起脚来才拍到阿措肩膀。你那大模大样在长者肩上妄自拍动的手,被奥达不客气地拉下来。
“你还不到时候。”他说。
这就轮到阿措抬手来拍拍你的肩头,他抬起的那只大手青筋毕露。
你窘得想哭。
那是1968年秋天,你十三岁,现在你已经三十岁了。
2
那封信和写有外文的封套一起对折着深藏在贴身的衣袋里。
我端坐在山脊上,看着夕阳把我的身影直投射到河滩中央。藏书网
我想象我用马靴敲打麂皮鞣制的靴筒,不顾会踏倒多少麦苗,走到锄草的若尔金木初面前,深吻她那勾人心魄的颈窝。只要她回报一个同样的吻,我就把这封信撕成碎屑,迎风撒开。
那天路上遇到的半月一趟的邮差交给我那封信。那阵子我们正在侍弄两匹被肚带磨破了皮肉的牲口。奥达转过脸来,我假装没有看出他眼中的询问,把没来得及看完的信塞进口袋。我的心止不住地狂跳,想回想一下信中的内容都不能够,脑子像一只翻过的牛胃,连一根草屑也抓不出来。手却仍能熟练地涂抹药水。涂完了,我注意到一抹晚云特别红艳,而整个长天因而显得特别空荡。奥达拍拍牲口背说:“去吧。”
我俩目送那两匹疲惫的驮马消失在灌木丛中。这一夜,我们谁都没有说话。压抑的气氛感染了两个伙伴。阿措的额头上这时更堆满了皱纹,眼中却闪动着晶晶的亮光。平时,他的眼珠像绵羊眼睛一样灰暗,只有担心什么事情时,才这样难以抑制地兴奋。
穹达则煞有介事地仰起脸。一次又一次从我们露宿的杉树底下仰观天河。他说:“啊,啊……”这时要是有谁瞟他一眼,他就会马上说:“这事该观观星象了!”若是没人理会,他也只好作罢。十几年过去,这个做过几年小和尚的家伙总是这样,但叫人不禁要可怜的是:我们从来没见过有人求他以星象卜算任何一件事情。
我把手伸进怀中,想把那信掏出来念给同伴们听。
“我说……”我好容易才掀动了被唾液粘连的嘴唇。夜色也像一团鲜嫩的奶酪颤动了。
阿措却误解了。他急忙打断我:“还是别说公路的事吧。”
十几年来,我们在岷江上游各条支流的崇山峻岭间被四处无情伸延的公路所苦。我们不得不离开一个个货源丰富、气候适宜的地区,向人烟稀少而贫瘠的地区转移。眼下,整个岷山据说还有三支专事运输的马队,各自占据着最后一条山沟。我们这条长不到三百里的山沟已住进了公.99lib.t>路勘探队,这就等于宣告:三五年后,我们这支以奥达为名字的马队就将消亡了。
奥达脱下靴子,说:“睡吧。”
“睡。”穹达说。
在愈益暗淡的火光中想一阵子心事。我把毛毯拉到颌下,漫长行程积下的困倦袭来。合眼后,最后还嗅到一些湿柴燃烧时特有的辛涩味。还仿佛闻到腥膻的鞍鞯的气息,看到牲口身上的气息袅袅上浮,跟树林里清新的松脂香混在一起。
夜夜,我们都躺在澄明的大气里。
正是这样,一旦有人替我备下一个洁净松软的床铺,我的骨头就会感到痛苦。相爱的女人会精心地用bbr>..植物碱、棉布的气味把你包裹起来,用她肉体的芬芳使你陶醉。但我这堆骨头会把我赶下床铺,因为我是一个贴地睡眠的驮脚汉。
而在这>座沉静的小山冈上,只有我忠实的坐骑迎风站在我身边。我怦然心动,搂紧它的脖子说:“雪青马呀。”风扬起长长的马鬃,在我脸上肆意扑打。
我把那封信看完后,仍固执地叫了自己一声:达芝布。
那封信是一个在加拿大的侨民回国时通过统战部转送我的。这个原先的藏军小头目,现在用英文写信的机械工程师,竟是我父亲,我竟有这样一个父亲。他在已译成中文的信中说:那时你母亲很美丽,我们有了你。但关键是没正式成婚就出逃了。
他还在州银行存入了一笔钱,要我买一辆载货卡车。“家乡的公路多了,但路不好,险,开车要小心。我老了,你要想我。”他写了这样一些话。
随信寄来的政府特许的卡车提货单握在我手里,我想撕掉,但终究没有。我虽然愤愤不平,但那封信还是又装回到贴身的衣袋里了。
夜凉如水。我想呼喊死去的母亲。
奥达在岔路口等我。
他站起身来时,膝关节发出清晰的咯咯声。在火堆旁坐下后,我注意地看他花白的鬓发。山坡下就是那片麦田,麦田中央是一群泥顶的石头寨楼。某幢寨楼上有一个女人苍劲的声音穿透夜幕。寨楼脚下晒场上勘探队的帐篷灯火辉煌,并传出恢宏的乐声。
“这些家伙又追上来了。”穹达说,“追吧,那些流沙、尘土都难以附着的悬崖正伸出老虎牙齿,好撕碎你们。”
一块火星子“噼啦”一声从劈柴上爆起,崩落在谁的茶碗中,嗞嗞地熄灭了。
“做人不要负心才好。”奥达突然说,“那是一个好女子。”
“奥达师傅。”我说。
“那女子在你饮马的地方哭泣。”
“我没有……”
“要有才好。山里的女人过不上几天幸福日子,这件事情不要叫她们也伤心。”
“命数。”穹达说。
“十八年前你在这里对我举起刀子,那也是命数?”奥达阴阴地一笑。
穹达摸摸光光的额头,并不感到窘迫:“那阵为这个女子的姨妈我和奥达动了刀子。她要奥达晚上去,奥达去的时候,她门也不闩就跟我睡了。”他亮出手臂上那道紫亮的伤疤。
马队里的汉子总有许多激动人心的记忆深藏在心底。每当静静地默对一段水流,一角青空,一团野火,那些引入遐思的回忆便涌上心头,它们把神秘的力量重新灌注进我们疲乏的身体,使我们能够满怀热情与信心投入早晨澄明清新的大气,踏上露水润湿的道路,驿铃荡开,目光的斜瀑溢满山峡……我们这样威武地走过了好多地方!
而我会告别这自由自在、使我成为一个真正男子汉的生活吗?不能。我对自己说。但又小心地把那张卡车提货单塞进包袱中新衬衫的口袋里。
夜声从四方响起又 4ece." >从八方消弭。..
3
卡车绞起的尘柱崩散了。
空荡荡的大路像一条旧腰带扔在少年的脚前。河穿过空旷谷地中一丛丛荆棘,几块巴掌大的玉米地像几块破陶片闪烁着绿光,在裸露的层层岩石中间。前方几乎无人道。
阳光在灌木丛、石岩、水面上刺眼地闪烁。
他拖着短短的身影踏上了滚烫的铺满浮尘的道路。
蓝天高远。
又一辆卡车驰来,他扬扬手臂,卡车疾驰而过。他扬手投出手中的石块,尘土又一次把他吞没,随即听到货厢上发出“哐啷”一响。但那声音远不如汽车的喇叭声响亮。
尘土散尽之后,他重又回头打量身后的影子变短一些没有。时间并没有过去多少。
“懒狗。”他骂影子。
“懒狗。”
我催动胯下的牲口。
回程我们只驮了些药材。大捆的麻黄与五加皮在驮鞍上作响。轻快的蹄声混杂着三个伙伴呷呷哦哦的吆喝声。奥达逆着阳光斜跨在马背上的身影显得十分威武有力,风鼓起他杏黄色的宽大衬衫的后背,那顶细呢的宽檐礼帽,那只不提缰的手放在宽大的刀鞘上。
其余的两个同伴也一样把帽子前扣,露出后脑勺,身躯有节奏地耸动。
一个村小的教师和一个勘探队的女医生和我们同行。
女医生马骑得很好。
老师竭力装出骑惯牲口的模样,做作地在马背上颠动着身子。
老师高叫一声:“啊哈……”牲口轻轻一颠,他就咬伤了自己的舌头。
穹达大声说:“知道吗?原来那个高所长的女儿都生孩子了。可那个所长还年轻得很哪!”
“多快的日子!”奥达在队首说。
“老了!老了!”阿措感叹道。
“那年刚进村,就在溪边那溜核桃树下碰见他了,不是吗?”
“他是我们在这里相识的第一个人,对吧。”
“对!”
“哦呀呀,时间这个东西!”
洪亮的对话声在静寂的谷地上与杂沓的蹄声、鞍桥的咕吱声混在一起,在阳光中旋舞。我们走过一条道路,三五趟后,我们就不得不去寻找新的货源,但我们只要很短的时间就能结交一些朋友,然后又平静地分手。老在一条道路上你不容易感到宝贵的时光流逝。但在三五年以后,回到一条旧貌依然的老路,总有些人事变化使我们感到许多时光风一样飘散了。
空气变得燥热了。
空旷的河谷中突兀起一座岩石嶙峋的小山峦。掀开心中的思绪,我下了马对付脚下的道路。灼热的空气像石头一样哽塞在喉头,牲口的两肋很快被汗水濡湿。我把挽着漂亮花结的马尾交到女医生手中,她在雪青马的拽动下加快了步伐。她转脸对我露出感激的笑容。
一条银蛇躺在岩石上,一下弹开盘缠的身子,钻进岩缝去了,大家的眼光都落在石缝中潮湿的泥土上。
只有老师忍不住频频回头。望着被我们抛在身后宽阔浩荡的水流。周围的岩石上热浪起伏,牲口的蹄铁在岩石上叩击的声音,再强烈一点儿,就会引爆轰轰作响的空气。
那个大家都想着的字眼,终于由老师说了出来:“水。”
这个字眼若是由 5973." >女医生说出来,必然会得到更多的照顾。这个家伙这一来,可就完了。我们都加快了步子,脸上露出鄙屑的神色。
爬上山顶,河水又奔入眼底:“多美的一条河!”我说。我想戏弄一下这个懦弱的男子汉。
医生远望一阵,看看我,眼神分明是说:“是的,是一条美丽的河流。”
“审美的功利性。”老师对医生说的话我一点不懂。
一只鹰在晴空平伸翅膀滑翔,那巨大而稀薄的影子在短暂的一刻笼罩住我们全部,人、马匹和邻近的几块巨大岩石。
穹达举起双臂,抖擞着,长长的衣袖对空挥舞:“你呼唤风!你!禽中之王!”
“风!”老师叫道。
“风。”阿措也低低咕哝着。
那巨大的鹰的影子移到一块平顶的石岩上方,那岩壁上凿出的佛龛中供养了一尊小小的铜佛,以及一段很少有人明白意思的经文。穹达举着双手旋转几圈之后,在佛前跪下。
我、奥达、阿措只是近前几步脱下帽子。
老师仍眺望河流。
女医生眺望鹰。
最后两个同行者的目光都落到穹达的后背,他开始出声祈祷,祷词中可以听到辽远的路途、财源以及粗壮的牲口等字眼。他光光的脑袋深深地垂下,下巴抵到粗大的喉结上。等他站起身来,他突然又说:“山上能建房,可是个好地方。我看了,河水正往门首涌。那可不是水上的阳光,那是银子。”
“有公路就好了。”老师说。
“快了。”医生说。
“公路,”奥达一拍鞍桥说,“你们的公路都像驮队一样爬上这石山?!”
女医生犹豫一下,说:“打一个两里长的隧洞,或者把公路用桥引到对岸的山脚。”
尴尬地沉默一阵,牲口颈上的铜铃在下山道上悠然荡开。
很久以来,我们都在为公路勘探队运送物资,得到了相当优厚的报酬。奥达却难以接受在他面前提起公路这个字眼。
女医生却仍像穹达念祷告词一样,说得入迷:“……公路哪里需要上这山,顺河绕弯,多美的一个弧线,翻晒图纸时你看那道蓝色线!”关键是她那样子并没有引人反感。相反,我对我们的奥达隐怀了一点怜悯。这条公路一修通,穹达就要回到他原先学法的庙里做一个取水的和尚。那庙在草原上的一个县城。庙里缴了五百元,请自来水公司安了水管。但水送到第三天,就断了。再说吃素吃得味觉特别灵敏的老和尚也受不了漂白粉的味道。阿措多病的老婆已经亡故。女儿长得像一个男人,她购置了一台拖拉机,大半年还清了贷款。那笔钱超过我们四条汉子和二十匹牲口全年的收入。女儿早就要阿措回去养老了。我则打定主意跟定父亲一样的奥达。但那个侨胞的出现,打乱了我内心的平静。而我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这个才怜悯奥达。
继而我又陷入了深深的自责。当初是他把你的命运投入这使人傲岸的马背生涯,把你塑造成一条能够热爱,能够痛恨的硬汉,养育了你自由的天性。
回望下山的道路,笼上身来的树影又十分清凉。仿佛刚刚走过的是另一条道路,而不是眼下这一条。
刚一上道,奥达就把口还很嫩的雪青马交到我手上。
“要毫不容情地把它压.在你胯下。”
筛过茂密树叶的雨水沉重地坠落在头顶和青幽幽的石板上。稀薄的雾气在粗壮的树干间游动。
雪青马昂头跺蹄,亢奋地喷出粗重的鼻息。这是一匹从撤销的军马场买来的军马。奥达花了一千元买进这匹牲口,爱不释手。每天出去遛道、洗刷、调教步伐。
后来,我们宿歇于一个叫作色尔米的村子时,晒场的晾架上挂着电影银幕,许多人告诉我们还要再放一次骑马打仗的故事。
“我们的小伙子骑的也是战马!”奥达把我推到人堆中间。雪青马和我并排站在一起。
一个小孩突然说:“那个骑马的官打了败仗。”
“他是好人。”另一个小伙子低声呵斥。
“反正他败了。”
“好人怎么会打败仗。”谴责声群起。
奥达看看雪青马,又看看那孩子,这二者之间有什么东西触发了他的心事。他怔忡的目光恍惚游移,不愉快地皱紧了眉头。
穹达又开始装疯卖傻。他伸出两只手背,“好人?”他翻腕,把手掌朝向人群,“坏人?”
见众人茫然莫解,他开心地哈哈大笑,后来电影机换片时,他把双手合拢,举到幻灯那一束光明中,变换手指,做出叫驴的形象,吠狗、啼鸣鸡的形象,自己在轰然的笑声中紧绷着面皮。
散场后谁也不说话。
“冷冰冰的铁。”只有阿措说。
但你知道大家眼前又呈现出那些骑手英武、马匹矫健的骑兵队在钢铁机器的碾压下陈尸累累的惨景。那个英勇的马上将军的尸首被扔进装甲车的钢铁躯壳下,消失于初春萧条的茫茫雪原。
“那是外国。”你安慰同伴们。
奥达变得怜惜牲口了。使你感到妒忌的时候,他总要把一把草料亲手喂到雪青马口中。你几乎忘了这匹马是奥达所赠,你的感觉像是一个自己钟爱的女人被人染指。
等你理解了奥达这种特别的感情,已是马队被公路追击,被迫离开苟尔达、冲、玛卡牟尼等富饶的河川地区之后了。你们转入了贡布、阿古卡玛和嘎博等贫瘠的山沟。这时,只要回首望望铺满腐叶或积雪茫茫的来路,心里都会潜进一种无边无际的悲凉与豪壮。
这是一种苍鹰凛然翱翔于冬日,翱翔于冬日晴明而寒风凛冽的天空所能勾引起来的那种情愫。
即或如此,最初的那段路途仍使你感到幸福。在你家里,你和奥达并躺在地铺上。他那平稳的呼吸声使你心情平静,使你生出美好的想象。从他赭色额角上刀切一般的皱纹,以及那坚定的下 5df4." >巴下开始联想。你不断想到的是胯下的马匹,和缠在腰带里的金钱。突然,梦幻一样传来一个女人低低的婉转歌声,这调子是熟悉的,是你家乡柯洛地区打场时对歌和麦子收获后,即将临盆的妇人和即将上马远离家门的男人的歌谣。但我从未听过母亲唱歌。她只是终年憔悴着。奥达睡到母亲那边去了。母亲继续歌唱。入梦后。我还听到隐约的啜泣,以及奥达笨拙的安抚牲口那样的呵呵声。
早晨,母亲为你挂上香符,奥达把你扶上马背。
只过了三天,他把雪青马的缰绳交到你手里时,他说:“我是你师傅了,师傅像父亲一样,你要向我学许多东西。”
“赶牲口?”
“还有其他事情。”他严肃地说。
穹达嘻嘻地说:“女人。”
奥达师傅说:“道路。是的。还有女人,还有男人,我们辽远宽阔道路上居住或流浪的男人与女人。”
阿措扯扯你的衣角,你赶紧说:“是,师傅。”
“你要毫不容情地把它压在你胯下,它是你命里该有的一切,你要记住。”
“你要记住。”
“你要记住。”
阿措和穹达都严肃地重复了他最后的话语。
奥达有力的大手最后一次扶你上马,并拍拍你并不结实的膝盖。细雨在肥厚的核桃树叶上汇积成硕大的水珠,啪啪嗒嗒沉沉坠落。你们仿佛是在一个没有尽头的黄昏中穿行。这时,你非常想透过树叶与雾气眺望到将要翻越的第一个山口。
我在树影中搜寻奥达的身影,并对刚才对他产生怜悯而感到愧悔。我的眼光和女医生探究的眼光碰到一起。笑容出现在她脸上,跟着我的脸上也露出了笑容。
“我以为赶马师傅都不苟言笑。”
“那你们修公路的呢?”
“我们,说得太多,不然,这条公路或许都通了。”
“哦哦,”我说,“可别对奥达说这些话。”
“奥达,你们的头头?”
“我们的头。”
“我以为你是。”
“我不是。”
“干部年轻化,你们没有搞吗?”她自己已忍俊不禁,失声笑了起来。
我实在不明白这有什么好笑。
“谁是奥达?”她问。
我正要告诉她,她却说:“不要告诉我,我会认出来。”
4
女医生固执地想自己认出谁是我们的头领,我想她认不出来。外行人怎么可能领会到我们内在的精神气质。
她的骑技倒还娴熟,她催马到穹达身边。穹达振臂指向青幽山峰夹峙的一线青空:“什么首领?我会叫我们结为兄弟。我们感谢上天。谁会倾心于一种深受制约的生活?我们只有一个兄长——奥达!”穹达经过精心修饰的话滔滔涌出。我走马在他们中间,把话翻译给医生听。心里却想到:他只是强调了道路人的自由天性的招引,而隐去了生活本身无情的催迫。他也忘了,他告老归宿的寺院只是要他去做一个取水的和尚,并受制于各个血肉之身的大小喇嘛,他把奥达尊为兄长却令我感动。
在一片茵绿上休息片刻,我们又打马上路了。
女医生催马到阿措身边。阿措做出一副傲然的神情躲开了。他闭紧嘴巴,两条岩缝一般的皱纹笔直地从嘴角竖起,掩入鬓角,那一脸苦相显得更加明显,也更加令人敬畏了。他其实是害怕女人。山里直率热切的女人们总是使他感到惶恐。
一次,我们到麦玛河边接运物品,看到阿措的女儿戴着一副油污的白手套和一个男司机走在一起,阿措吓坏了,赶紧躲了起来。等到他们走远了,他才敢从藏身处出来。晚上,阿措也才敢到旅店去看望。他听见那个男司机还在和女儿谈笑。门虚掩着,窗上没有帘子。他害怕突然置身于那方明亮的灯光中间,看到女儿薄薄的衣衫下无所顾忌隆起的胸脯,以及那个男人眼中流露的别样的目光。一阵风吹来,他在门的“吱呀”声与屋里人起身的响动中奔下楼梯。他害怕任何一个已经成熟的女人。相反,那些黄毛小丫头总能得到他尽情的爱抚和馈赠。
女医生问道:“他是奥达?”
“奥达怎么了。”奥达一点不动声色。
“我不能告诉他一件事情。”
“哦。”
“我是公路勘探队的。”
“哦……哦。”
“那个年轻的赶马师傅告诉我的。”
我涨红了面孔,奥达抬眼看看我,又看看年轻的女医生。
“噢……噢。”
“你也别告诉头领。”她叮嘱道。
“我就是奥达。姑娘,我们的道路是蹄铁的道路,你们橡胶轮子的钢铁机器是多么蛮横无理啊!”
说完,他策马率先登上一道小山梁。他的侧影一动不动。他的坐骑并不是特别高大的那一种。他的个子也并不高大,只是给人一种精悍敦实的感觉。渐近的杂沓的马蹄声终于使他回过头来,敞开的衣襟被一阵陡起的穿谷风所掀起。我和女医生策马到他面前,他的目光却越过我们肩头。他的鼻梁尖削而挺刮,眼睛细小狭长而眼窝深陷。他的目光专注于对面河岸边的巨大滑坡,那是公路勘探队为勘探地质情况实99lib.施大爆破而造成的。
任何人休想从他脸上琢磨到他内心活动的丝毫影子。
我只能想象他内心的忧虑,想象有一朵乌云飘游而来。那忧虑是一只翅膀不断扇动的飞鸟。
前方峡谷中稀薄的雾气颤动着,从河面以及各种植物群落腾起。阳光闪烁得明丽耀眼。在千里岷山的腹地中,河谷地带的地形都是极其相似的。这道山谷也就像那个孩子在十余年前走过的那道山谷。再过三五年,在同样的烈日下,会有同样的散发浓烈汽油味的卡车,在同一时间疾驰而过,车尾扬起长长的一带尘土。
我不知道的只是那些尘土会不会再抱住一个孩子孱弱而孤独的身影,充塞在他脑中的已不是学校灌输的种 79cd." >种有用无用的思想。而是水、食品、家、阴凉这样一些字眼。这些字眼如水珠般从晴朗的长天泻入胸中,激起回响。
那辆抛锚在山弯的卡车是他上午没有搭乘的那一辆。他不顾干裂嘴唇的刺痛,咧嘴笑了起来。路转入一个山弯,那辆车便从他的视野里消失了。如此数次。他再看到那辆车时,司机正对着车胎小便,一个女人从路边的树丛中走出来,那辆车就开走了。
他疲惫地走到停过卡车的地方,灰土中只有几圈淡淡的油迹。尘土散尽后,阳光刺眼地以更大的劲头扑向地面,那个扔在草丛中的塑料袋吸引了他..的目光。等他躺倒在柔软的草地上,袋中的饼干粉末已全部倒进了口中。他费了很大劲才用唾沫把这些饼干粉溶化,吞进了胃里。这是一块从路上不易望见的低洼草地,被几棵酸枣树所遮掩。洼地里辅开一条麻袋和几张报纸,居中那张报纸整面只有一篇文章,小段小段错落间杂的黑体字也不能使那张纸显出一点生气。一群苍蝇麇集到报纸中央,苍蝇忽起忽落的翅膀下,是一摊鼻涕一样的东西,他一下便领悟了那是什么。所以,又很容易地看到那个女人屁股留在报纸上的汗迹,以及麻袋下面被蹬乱的一些绿草。头晕目眩。他口渴得更厉害了。他不知自己怎么就跑到公路上去了,念叨着学校在这方面给予他的唯一一个字眼:黄色小说。黄色小说。他顶着骄阳,轰轰作响的燥热地气从脚下蒸腾起来。他感到口渴难忍。
他转身又走进那小小洼地。看到苍蝇已经被几只蝴蝶赶走。他记得母亲就十分爱怜花间的蝴蝶。它们扑扇着美得难以形容的翅膀扑向那团粘液。
他想痛快地呕吐,但肚里却空空如也。
他走在空荡荡的干旱的河谷中。水、食物、报纸和蝴蝶这些字眼交替着飞蝗般向他扑击。
身影渐渐拉长。
迎面似乎有风,风中有股泉水的气息,潮湿的泥土与石头上青苔的气息。一只什么鸟在谷中响亮地啼叫。他追踪而去,却是一个腐臭逼人的泥沼。
想着心事,我离马队掉得太远了。
我的卡车将专门搭乘这种无助的孩子。或许还有他们善良的母亲。不知不觉,在想象中我已跨进了那辆只存在于纸上的卡车驾驶台,连我自己也吓了一跳。那是和奥达以及我们大家的马队不能并存的东西。你难以想象成队的卡车飞驰于这道山峡时,你们的命运将会如何。我不愿想象。我们不能像电影里那个英勇的骑兵上校,尊严而平静地迅速走近死亡。在bbr>自己与坐骑一起涌流血液的汩汩声中眼望着天空,双手交叉,放在心跳渐渐微弱的胸口,这是一个和平年代。事情本身悄悄显现,带着一种毫不容情的力量。我们不能找到那样的公式把自己变成英雄。我们只能为自由生活的丧失而哀悼,而痛苦。
我把父亲的来信攥到手中,拉直了缰绳,我要告诉奥达这一切。我将从女医生他们勘探队打在路旁的标桩理起。
这些木桩的距离恰好是我们马队首尾相接的长度,它们被牢牢地楔进泥地或石缝。楔进时被砸坏的都重新换过了。一块石头边就扔着几根坏了的标桩,在漂亮的木纹上涂抹的红油漆十分引人注目。
女医生不理会老师的殷勤,兜转马头对我说:“你们那大个子老头心脏肯定有毛病。”
“阿措?”
我向她讲述了阿措几次突然犯病的情形。我说得非常详尽,说老实话,这并不就等于是相信这会给阿措带来什么好处,只是因为路还长。我以一株野生樱桃出现时的时间开始,在心里估算出走到树前需要的时间。我依据的不是钟表,而是雪青马颤动的频率。当我折下那结果最繁的一枝时,我的叙述恰好结束。
我把这枝樱桃递到女医生手中。
她郑重地说:“心理对病人有很大影响,你不能告诉他。我们队里得心脏病的人要送到你们马队来。你们无忧无虑,啊……”
“你吃樱桃。”我赶紧说。
穹达勒了马在前边等我。
“啊,”穹达说,“除了女医生,你是不是还能听听我说话?”
我说:“你要说什么屁话就说吧。”我注意到老师也在找寻樱桃,女医生只给了他很少几颗。
“那家伙还想吃到甜樱桃。”我又说。
俗话说:三趟马跑过的地方不会同时有三株甜樱桃。我们的同行者把那枝樱桃扔到远处。
“我嗅到一种气味。”穹达压低声音说,“你要相信我另外那一只鼻子”。
“那只鼻子在哪里?”
“血。我已经嗅到那气味了。”穹达两眼望天,身躯在颠动的马背上古怪地扭动。他摇晃着脑袋再次向我俯过身来,强烈的口臭令人作呕,我真想挥拳捶陷他那粗笨的油光光的鼻梁。
“啊,”穹达说,“公路所带来的忧患与艰辛所赐予我们的疾病!不是吗?一个医生,一个老师,有一个地方,不祥的乌鸦已经在群集了。”
“我要在今天夜观星象……”
我重重地一拳把他打下马。他抹掉牙根上的血,恶狠狠?地与我对视一阵,他放在刀把上的手慢慢松开了,我在马上,脚尖正对他的胸膛。
“我宽恕你了,只愿这血能代替那血。”穹达狠狠地说。
女医生挥动着那鲜嫩的樱桃枝。
5
雨淅淅沥沥不停。
你最初的感觉却并不是对于道路,对于天空,对于缥缈云雾的感觉。在鞍桥的咕吱声、各种皮革绊带的咕吱声中,泥浆在牲口蹄子四周汩汩地翻涌而出。你感觉到的是大腿内侧紧贴着的几根马肋骨清晰有力地前后滑动。马脊背两边那整束的肌肉,马首俯下时张紧,马首抬起时松弛,张弛之间马背富于节奏地耸动着,一路前行。
好像你对坐骑咕哝了些什么。还记得那马的耳朵乖觉地耸动。
“我和你在一起了。”你说,“雪青马。”这样,就给自己的坐骑取下名字了。
“给你的马取下名字。”奥达说。
“雪青马。”
“这是一匹青鬃雪蹄马。”他用教训的口吻说。
“雪青马。”你固执地说。尽管你心里害怕他手里那截多余的缰绳会落上脸颊。
你等待着。
“很好的脾气。”他冷冷地说,一把抹去脸上的雨水,“随你的便吧,小伙子。”
穿行在柳林深处的溪水的巨大声响令人难以置信,雾慢慢从肩头流过。一种尖厉的机械声从头顶呼啸而过。
“飞机!”我喊起来。
阿措说:“听错了吧。”
“没有,飞机!”
穹达哈哈大笑:“伙计们,逃学的汉人学校的学生给我们送飞机来了。”
我踏着脚蹬,直起身子倾听那声音,奥达的鞭子落在我腰上,我.?才落下屁股,“你是在折磨你的牲口。”他冷冷地说。
“这是老师教的开飞机的坐姿吧。”穹达说。
“啊,夺朵,想飞的人还会热爱崎岖的道路。”
我险些哭了,任阿措把手放在肩上抚弄。
那啸声再次响起时,我看清那只是从一根钢索上滑下的新伐的大捆原木。
直到下午,我们才翻上山口。眼前:山环紧扣山环,连接着浩瀚的林海向天际蔓延。夕阳在好几个地方冲破云缝,投射在一碧如洗的森林上,明媚的阳光中间有鹞、山鹰旋舞,更低的林子上盘旋着闪着银光的成群的野鸽。
“玛鲁查卡!”奥达喃喃地说。
他们郑重其事地告诉你:玛鲁查卡是一个早已湮灭于这片浩渺森林中一个部落的名字,部落的名字也用以为这片森林命名。这森林中间有三条河流的源头,向东、向东南、向南流淌,在群山地带,孕育了上百个古代部落。
“查卡是源头的意思。”穹达说。
“是母亲。”阿措说。
“是脐带。”奥达说。
而你只是想大声呼叫,想到这里,那林海似乎已经在你的啸声中动荡起来。
“站到高处。”奥达伸手把你推上路边一块顶部平坦的方正石岩。你放开喉咙呼喊。林海依然非常平静。只有你的声音回荡几次后,便在远方消失了。
太阳渐渐沉落。
我们忙着升起篝火。
十多年的生活中,我没有回忆眷恋什么。只是在托人捎一笔钱给母亲时,才回忆起一点温暖的东西。那时,我也是一面把七零八碎的货物,装成均匀而稳妥的驮子,一面向别人说,请捎给俄居里日沟汇入梭磨河那弯月状平地的最深处那个人家。我还能以淡漠的语气告诉别人:实在对不起,我也不清楚母亲眼下该是什么模样了。
最后有一百元钱被一个挖虫草的汉人归回到我手中。
“那个老太太已经死了。”
我用其中的十元钱打了酒,零头买了纸烟,款待了带来消息的人,并当着他面把那九十元钱烧了。
穹达还强迫我对空展拜。
远处,夺路而出的河流轰轰作响。最后一抹阳光在树林上空闪烁得如在河上一样。
我面前是一汪清洁的泉水,我从泉眼中观看傍晚天空中变幻的各色云彩,穹达的脸幽灵般从我背后浮现。
“太糟了,你知道,血。”
“那气味不是血,你也知道,”我的语气非常冷酷,“是钢钎和铁锤,是炸药,是机器的油料。”
奥达过来趴在泉眼上痛饮,起身时他说:“钢铁、橡胶、油漆的bbr>..气味都是魔鬼的气味。你们都入魔了。”
谁都没有再说什么。三双男子汉的眼睛在今天,只能通过泉眼相互注视。无所顾忌地流露出心中的隐忧,以及忍受这种隐忧的痛苦。粗重的呼吸盖住了泉水的泄流声。我们这些驮脚汉总是过于自尊过于骄傲。从提上马缰,横披上毡毯,就无可更改地充任了只流传于古歌中的那种英雄。
我们抬起头来时,脸又变得像是三块粗硬的黝黑岩石了。
晚饭是破水壶里面的白酒佐下几大块邦硬的连麸面馍。老师和女医生在缸子里冲好果汁,他俩把白面馒头烤得焦黄,一层层细心剥下,细心咀嚼。
“老师啦,”奥达突然说,“国家是一种什么东西?”
“哦,国家,列宁说……”老师的嘴角出现了轻蔑的笑纹,而奥达蒙眬的醉眼仍紧盯着他,他有些害怕了,又说道,“列宁说……”
女医生低声说:“他醉了,别惹他。”
“我知道,”奥达说,“不是吗?国家修公路,运来白面,白面谁吃?穹达,阿措,我奥达?不会。小伙子奇朵也没份儿。公路,公路把我们送上山成为修行的猴子。而牲口们解去重负和蹄铁,牲口是幸福了。”
我想不仅是我,连两个跟他同路更久的伙伴,也从没见过这个人如此颓唐地唠叨。我能穿过十几年风霜雨雪,都是他有力的沉默给了我信心和勇气。如今,我已从一个多愁善感的懦弱少年,出落为一个见过世面的硬汉。奥达却一下变得这样颓丧,不禁令人黯然神伤!
“阿爸奥达!”我叫道。
他抬起头,犹疑地看看我。他垂下斑白的头,说:“给我铺床,我累了。”
说完,他便盘膝退到阴影中间。
我们环绕在火塘四周静听他辗..转反侧的声音不断传来。
女医生起身走开,背后的树丛中传出解裤带的声音,尿溅在草上的声音清晰可闻。而那一记耳光的声音简直够得上声震四野了。我们这才发觉是老师尾随着去了。
回到火边时,女医生想摆出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所以她的两手不停地交替着抚弄额发。老师回来时说:“今晚是晴天。”
穹达把火堆中红红的灰烬摊开。信手投到其中的几颗黑石英恰好是北斗七星的位置。他用剔骨尖刀给七星图画上一个多边的框子。
“好的,晴天。”穹达自得地说,“晴天的星象图中那气味才好闻哪!”
“八卦吗?”老师怯生生地问。
“干吗要你们汉人的八卦。星象,啊,兆示万物的星象。”穹达的眼睛完全翻白,头像折了颈骨一样摇晃着。
我把残茶泼到那星图上,腾起的灰烬落满了穹达和老师的面孔。
“要不是有女人,我撒尿在你的头上bbr>99lib?。”我咬牙切齿地附耳对穹达说,脸上却露出动人的笑容。
女医生躺在睡袋里,就着火光看书。
我从我这个角度能看到那书封面上的书名:《阿坝藏族自治州地理概貌》。
她念道:“查普河起源于松潘草地的沼泽地带,顺岷山西坡折入大渡河。和它起源于同一地方的有,流入黄河的……”
“玛曲。”我说。
“有流入岷江的……”
“黑水。”我又说。想到那些河流穿过广阔群山给我留下的不羁的印象。人们在河岸驻马时只看到一段寂寞。一段沉稳的力量。一段富于珍珠般泡沫的河道。青黝黝的光滑和不光滑的岩石遍布河流两岸。
“像河岸上的岩石一样啊!”
女医生合上书本,看看我,我说:“那些河岸边世代居住的人。”
“我看的是地理书,不是小说。”她又打开书本。
我把脸转向老师。用藏语问他:“阿罗,你说是这样吧?”
他假装根本不理会我说的是什么。但他那黑水河岸边,在山腰平台上种植洋芋、青稞以及苦荞的那种人特别具有的颧骨,暴露出他的族别,尤其是那双绵羊般的淡灰色眼珠。
我久久不能入睡。
思绪老是在那个石头的比喻上缭绕。石头,各种颜色,各种形状,包孕着各自从时光中获取的秘密与哲学,走向各自被风化为粉末的大限。我们是众多崩落自地层的石头中的哪一块?奥达是其中的哪一块?于是想到奥达一生中一些零碎的故事,却总不能排列出一个清晰的秩序。作为这些故事的背景却十分清晰:那是群山中纵横如织的存在了万年以上的道路,奇特之处仅仅在于,在似梦非梦的状态中,那些道路上漾起时光老人皱纹般的水流。奥达的故事与一个终生驮脚汉都能经历的一样,他们都因为某种原因迫不得已背离了家乡的泉眼和水井。一生和几匹漂亮的坐骑结下深厚无比的友谊,和女人、和酒、和仗义的刀,因刀和一些强悍的男人成为朋友或者敌人,在去邦达丘克的路上,在去阿木措海子的路上,在去可洛寺院的路上,等等,等等。许多故事就这样生成……
我思绪纷繁。最后是一块石头压在我胸口,我挣扎许久。感到轻松时发现那是一本厚书而不是叫作奥达的石头,悬在我额前。我弄不清楚这是不是梦。书一页页翻动,缓慢然而不可以中止,我眼前掠过的只是一些词汇和丰富的插图。而所有这些词汇间都有表示汽车、火车,乃至各种飞行器的符号雄踞其间。这本书翻转一下,矗立在我胸上了。这时,遮障了天空的书页只是在河流深深的呼吸中翻转。最后的一页是几个骑马汉子的剪影和山峰叠合在一起。再看,就只有山峰坚挺的崖壁了。一些呐喊闷雷一般想突破大山的胸膛。这时,那书化为一座里程碑。许是一条公路筑向了天边吧,这座碑上那一串阿拉伯数字至少已到了十位数。那也是一串好看的锁链。
我大叫一声,醒了。
看见奥达端坐在火边。
“天快亮了。”
我整理了三次马具,天还没有亮。
“听吧,道路上野草在横行,在拔草。”奥达说。他的嗓音沙哑,脸上的皱纹刀劈斧砍一般。
我衷心地叫了他一声:“阿爸。”
6
我们是在第五天走出折多峡谷的。
最初那宽广然而清浅的河流陪伴我们几天,现在便变得相当丰盈了。沉稳地在岩壁上撞出沉雷般的轰响,巨大的旋涡吞下许多东西,仅只吐出灰黑的泡沫。
当远远望见这条妇人般的河流和另一条叫作色的河流汇聚时水雾在阳光下映出的那一弯虹彩,我就知道我们将在那个地方解下钱袋去醉得天昏地暗。那时,奥达将朗声吟咏广泛流传的古歌中那些赞美善走的稳健坐骑、鞍鞯和绳索的诗句。这些诗句像赞颂女人的头发、眉眼和腰身一样赞美马匹的毛色、四蹄以及鞍上所有的柔软光洁的皮子,以及鞍桥木料和银制的足蹬的光泽。为了替吟咏击拍,我们踏断结实的长凳。奥达则挥舞那只被跺碎的酒壶划得鲜血淋漓的大手,高叫:
“飞吧,所有的龙驹!”
接着便跳起一些令人目眩的舞步。
“卡足地方的舞!”
“达维地方的舞!”
他灵活地变换舞步,喊着他到过的那些地方的名字。有一个地方的名字,他绝对不提。一次,他喊出那个名字,还没跳出舞步便号啕大哭,他说:“伙计们,别劝我,让我为那个纯洁的姑娘而哭,她只看了我一眼,我甚至不能告诉你们她是什么模样。她像一只仙鹤,摇摇长裙就走开了。我想拉拉她的手都不能够。要是拉了,我就再不会触摸别的女人!”之后,他把那些一元两元的纸币硬塞到每个人手中,这是他整整一年艰辛辗转中的积蓄。也许正是这样,他总是率先得到某个女人热情的邀约,然后是我,穹达。阿措是不沾女人的,他的钱全部花在了多病的妻子身上。
总有女人把怜悯施舍给我们的肉体与灵魂,首先是肉体然后是灵魂,然后还有我们饱满的钱袋。
穿过一片峭拔岩壁的浓重的阴影,转运站上那片错落的马口铁皮或油毛毡铺顶的房屋出现了。随后,回族老板那竹席顶的小酒馆的特殊标记被我们找到了:那是一辆废弃的推土机的烟囱耸立在屋顶最高处。
柏油马路引起了女医生和老师的欢呼。
回族老板放下装着菜饭的碗,系上围裙,叫道:“哈!”
“哼哼。”奥达说。
“哈哈!你们可不是来告诉我你们戒酒了吧!”
“要好酒。”奥达只是说。
我们每人喝下一碗,才去转运站卸下药材,安顿好马具,把牲口绊在平缓的北坡,然后又转身进到酒馆。
直到第三天我方才有些清醒了。回族老板替我们照料马匹,当然也非常尽心地照料了我们的钱袋。他的顾客就是我们这样的驮脚汉、猎手、伐木人和淘金者。门外那条叫色的河流的“色”,在本地方言中就是金子的意思。这实实在在是一个生活犷悍的下层人的酒馆。一般人是不屑也不敢进到这里边来的。曾经有一个画画的女人闯进来过,她想画一个汉子,要他脱光了衣服让她画,结果那汉子只透视了她三分钟,她就惊叫一声逃了出去。
那个被女画家扔掉的本子上仅画有半只眼睛。
白天我们靠墙坐着,不停地吃喝,经常招待一些进进出出的汉子,或由他们来招待我们。晚上,回族老板把马鞍塞到我们头下,并在我们身上胡乱扔几条毯子,并且绝对不会忘记在枕边放上几瓶据他说不仅解渴而且解酒的啤酒或香槟。
“真主保佑,醉酒的人不应该喝水。你们可是喝惯了深山圣洁林泉的神仙哪!这里林木被伐完,山泉已经干涸,看吧,那个女人到河边是为了去冲洗尿罐。”
回族老板又哈着腰说:“看看,我这嘴,我说这些你们不在意吧?”
“哦,不介意。”奥达说,“你瓶中这爱冒泡的东西是甘露所酿。”
我的脑子已经不听使唤了。虽然我非常想从脑子里抓出一两个字眼掷进同伴们的酒瓶,但满脑子只是充满了越涨越多的啤酒泡沫。
后来回族老板告诉我们:“我想你们可以上路了。”这就是说,我们的钱袋已经空了。
我们还在河口上盘桓了两天,等待货物。但是除了公路上的货物外没有别的货物。老师从县城回来时给我们带来一驮七零八碎的粉笔、课本以及一些长短不齐的尺子。大家都心情不bbr>..好。我们忍受着酒醒后的剧烈头痛,等待奥达做出决定。穹达曾经摔裂过颅骨,他不时咕哝,那道缝肯定又裂开了。他把那条黑色的白毛巾死死缠在头上,在额前打了一个拳头大的死结。当初,为使那伤口闭合我们也是采用了这种办法。他在马背上晕晕乎乎过了十多天,才能自己下地站稳脚步。
我们等待奥达做出决定。
他说:“不。”虽然他明明白白地知道,这比运送其他东西更来钱。因为付钱的是国家。我们无聊地坐在那水泥桥栏上听水声轰轰地在两山间徒然往返。
阿措靠近我说:“夺朵,那个姑娘真是个好姑娘。”
穹达头痛得龇牙咧嘴,他..狠狠地对我说:“记住,你那天打了我一拳。要是我没死就算了。死了,我可就记牢了。”
我揉碎三支纸烟,裹在一片破报纸里,点燃,然后跳下桥栏。不可阻遏地想到若尔金木初那麦田环绕的寨房,房前白桦木筑成的美丽栅栏,以及栅栏边怒放的几丛红色罂粟。这些我都曾不止一次地眺望过。那布谷鸟的叫声更加悠然也是必定的了。
最后是从小货车上卸下两驮药品的女医生使我们解脱了困境。
我们趴在桥栏上看她卸车,她的动作不能不说是十分利索的。
她给穹达吃了止痛药,又给醉倒在大路上的淘金人打了一针。
她只是自言自语地说了一声:“这些药品要分送给山里的赤脚医生。”
奥达说:“我们驮了。”
我和阿措悄悄把余下的牲口赶到那座山洞仓库前,驮上炸药、汽油、风钻和一大堆塑料头盔,还有大米、饼干、罐头,外加大捆过时的报纸。
一切完备之后,我们都坐在酒馆门前那三级光滑可爱的木头台阶上,听牲口一边擦着铁掌一边摇得嚼口哗啦啦响。
我们上路时,我被回族老板拖住。他说:“那天你醉昏了,那个书记,那个公社书记,当然是以前的公社书记,他上县城时,他说真想砸断你的腿。”他眨眨眼,“他还没有回来,他说他要带了警察回来。”
“是吗?”我耸耸肩。
斜射的阳光把一线人马的影子扔向对面山壁。
7
“隆洼寺庙的格达活佛给我的信!”穹达这才想起在回族老板酒馆里人家转给他的信,虔敬地把那页枯黄的纸片贴在额头、嘴唇和胸脯上。
奥达把信拿过来交给我:“念念!”
信全是用藏文写的,我自然念不出来,山里的藏族汉子上学都是学习汉文。虽然需要愧悔的并不是我,但我仍然感到汗水浸出了额角。
穹达接过信纸,叫道:“哈哈!”穹达就是穹达,他又把信纸伸到老师和女医生的面前,在马背上摇晃着身子哈哈大笑。奥达横马立在他面前,他才规规矩矩地落到队尾去了。
笔立的山谷中轰轰的水声并不能驱除强大的寂静。几天纵酒,大家几乎都没有进食,在马背上颠簸一阵,肚腹里便空落落地让人难以忍受了。穹达的信虽然谁都读不出其中的内容,但结果是明了的,他将首先退出我们的行列了。
一等到达那条名叫江达的溪流汇入查普的滩口,我们就驻马扎下了帐篷。
阿措终于忍受不住胸口的疼痛,仰躺在灼热的沙滩上,两眼定定地注视架在溪上的木桥:“它已经朽了。”他呻吟着说。不知是不是因为这片赭红沙滩上的阳光特别灼烈的缘故,他的眼角被泪水濡湿了。
而我们明天、后天以及再后天前半天的路,都在这灰白色和赭红色悬崖高耸的河谷中间,穿过炽烈干燥的风谷。
女医生给阿措吃了几枚药片。阿措把头枕在一块光洁灼热的卵石上,像一个临终的人一样微笑了:“姑娘,我可不是一个好驮脚汉,啊,岩上那些雨燕飞得真高,它们啁啁啾啾飞旋河面时,雨就要来了。我从长长驮脚路上发现的欢乐太少了,我的三个伙伴却是能够的,我不能够。”
他把脸转向奥达,奥达别过脸,他就拉住我说:“夺朵,你说是这样。”
我说不出话来,只好摇头。
阿措固执地说:“是这样的,我知道你们怎么看我,我也知道自己是什么样子。”说完,他长长吐了一口气,闭上眼睛,泪水就流到耳朵眼里去了。
阿措就那样双手平放在胸上,在沙滩的一片赭红色中看那块青色卵石,背后是波纹鲜明的舒缓的水流。他又睁开失神的双眼,望着山峡上一线曲曲折折的青空。这时,在岩壁阴影与太阳光瀑的交接处,河上有许多蚊虫在飞舞。
阿措的面容平静了一些,但由此流露出来的疲惫恐怕是难以恢复了。
女医生守护着阿措。
奥达和穹达坐在不远的地方,把赤脚伸在能溅上水波的地方。
我跟老师用勘探队的手网打鱼。我撒了几次,都被网把自己缠住了。老师撒得很熟练,那网迅疾地映着阳光腾空、撑圆,稍稍悬空一下,便“噗”一声罩向河底。我们就打到好几条鲟鱼和无鳞鱼。医生把最好的一条放在瓷缸中给阿措煨成鱼汤,其余都被我们烤食了。
阿措慢慢地啜饮。放下缸子时,他说:“它把我压垮了。”
“这些悬崖的影子吗?”
“不,道路。”
“道路在你脚下。”
“你说过地不过是一个圆石头。现在我信了。你说是鸽子蛋那种圆,那可是最漂亮最漂亮的圆了,是吗?它是圆的,那就说不清谁在谁上面了。”
他不慌不忙地又睡到先前在沙中压出的那个印迹上。
“到奥达那里去吧。”他说完,便大睁着眼一直睡到太阳偏西。
“夺朵,我让穹达上山去了,找海子边的喇嘛给他看信。”我站在他身后时,奥达说。
从这沟里进山,在一株被雷击拦腰斩断的老柏树左侧,有一条隐约的小路。顺小路快近山顶的一道平台上,有一个以一对形似人眼的温泉为源的海子。海子边的一片断岩上排开蜂巢一样的山洞。很久以来,都有苦修的僧人在那洞中盘坐以待坐化升天。最著名的是一个名叫伽尔冬的和尚,据传在十六年中只吃过他私生女儿奉上的一皮袋糌粑,这个魁伟的和尚坐化后据说只留下一个婴儿大小的身影,而且已石化于洞中。听说,不久前又有两个喇嘛惹出了一点麻烦事,便进洞苦修去了。
“你也去吧。”奥达头也不回地说,“回族老板说的话你忘了。让那个乡长带的警察见鬼去吧,带上火怆。”
雪青马好像也嗅到了熟悉道路的气味,在水边咴咴地嘶叫。我一跨上它的背,它便循着那条熟悉的小路走去了。
“你也明白回族老板的话吗?”它乖觉地耸动了几下耳朵。
我在这种时候总要抽烟。道路绕上那道山梁时,回头,我看见女医生和奥达正把阿措架进帐篷。老师在收晾干的网。牲口们站在没蹄的浅水中,张望远方。再走几步,山梁下就是那个山弯了,那片青青的杨树林首先进入眼帘,继而是林边的溪水,溪水上那屋顶长满青草的磨坊。我骑马穿过那边林子时,天已经黑了。我嗅到磨坊水槽上那滑腻的青苔气味。雪青马加快了步子。许多次,阿基就在这林边等我。我用方方的头巾包来的食物招待她。她则把全部热情倾注到我的坐骑身上,抚摸它,和它亲吻。最令我心动的是,她跪下身去,把脸贴在我的雪青马脸上,像祈求菩萨保佑一样请求它在那些漫长、陌生、险峻的驮运路上,好好驮载主人。她紧闭双眼,对牲口喃喃地祈求。
有些时候,她甚至会严厉地对我说:“不论你爱上什么女人,她必须得像我这样疼爱你的牲口。”她也只是在这个时候,对我才是严厉的。
但我所爱过的女人也有的并不喜欢牲口。特别是年轻姑娘,她们甚至痛恨牲口。她99lib?们天真地以为,要不是牲口的四蹄,我们这些一无所有的汉子就会安心在同一块天空、同一条水流边上生活下去了。
那些碉状寨楼的平顶上已经有一些老妇人的身影在闪动了。这条沟和附近的八条小山沟以及二十几条岔沟,有它独特的风俗。这些老妇人在天傍黑的时候便登上楼顶向四方久久瞩望。天一断黑,她们就开始长声呼唤,声音深厚苍凉,久久回荡。阿基曾在这种时候把头埋进我怀中:“我老了也就是这样呼唤你。”这些腿脚不便的老妇人的声音悠长而又响亮,我亲眼见过一个老妇人在呼唤时气绝而死。
我已经到了水沟边上。我不能往前去了。下马后,我拍拍雪青马的脖颈,说:“去吧。”它高兴地尥尥蹄子,就迈开步幅准确的碎步穿过那片庄稼地。
我躺在草地上耐心等待。果然不久就听到了那猫一样轻巧的脚步。不等我起身,她就拉下头巾扎进我怀中。她用手,她用牙撕扯我的头发。我已好久没有亲近过女人了。
可是,她说:“我在家里好好招待你。”
许多人家灯火熄灭之后,我们动身去到她家的房子。
坐下后,我开了一句关于床笫之事的粗俗玩笑。她十分严肃地看我一眼,我隐约感到事情不大对头。那架手摇充电的电唱机上唱片还在嗞..嗞空转,显然,她是一见到牲口,便匆匆出门了。
我放回唱头,旧唱片上响起第五套广播体操音乐。她常常以此怀念她在县城的喧闹的学生生活。而我却性急地坐到那粗笨的床边动手脱靴子。
她猛一下冲到我面前说:“不!”
我惊愕万分。她慢慢退向墙边说:“不,我怀孕了。”我不是那种能够故意难为女人的人。我捏捏手指头,说:“好。”
显然,谁都不明白这“好”字是个什么意思。
她迟疑一阵,才说:“那晚,他在枕上痛哭,肚里的孩子就有了。”
她的腰身和脸都明显地变得丰润了。我很难想象一个孕期中的女子竟会如此美丽。说到那个尚未诞生的小生命时,她脸上闪烁出圣洁的光彩。是寺院壁bbr>画上常有描绘的满颊丰臀的女子那样的光彩。
可能是不忍看我绝望的模样,她过来抚慰我。而我被抚摸时的感觉已是早已陌生了的幼年时被母亲抚摸的那种感觉。
唱片又完了,唱针在唱片裂纹上嗞啦啦的划动声叫人毛骨悚然。
“你告诉我所有事情。”我说。
“我要对他好。现在的他不是以前的了,他很可怜,乡长已经被撤了。夺朵大哥,忘了我,我不是一个好女人。”她伏在我膝盖失声哭泣,“他以前对我那么刻薄,也算是报应了。他说了,我们夫妻要平平安安过日子了。”
我们亲吻,彼此的面颊和嘴唇都不如先前那样灼热滚烫了。我们相对默坐。
而她,只是山里无数善良女人中的一个,换上另一个,也必然对一个需要受到抚慰的男人爆发出难以置信的热情以及忠诚。由此,想到自己许多轻易得到的爱情,一定也是由于自己在天涯浪迹中,作为一个孤立无助的流浪汉得到女人的顾惜。
我感到痛苦,而生活为什么偏偏不肯让人早日参透这种无情玄机。一旦深入思索,眼前的痛苦一下就显得黯淡了。
她三次往方炉中投进劈柴,我面前的酒碗还是满满的,我坐到她也觉得我该离开的时候,我就离开了。
她最后说:“你该把我驮到你老家,那样,我才真是你的了。”
“母亲死了。”我仰起头,这是阻止泪水流溢的最简单方便的办法。
我跨上马背时,没有过分沉溺于离情别绪中。你看到水流以下的东西,你是智者——这是三百年前诞生于此地的一个高僧的名言,这位高僧有一个长长的名字:阿底喜饶洛桑顿珠拉巴降措。
行文至此,我难以抑制地想告诉读者:我们的故事不过是唱给一些已经湮灭了踪迹的过客的挽歌。他们曾勒着坐骑在历史的黎明中显出身影。从此君临一个时代。而当黄昏,山风掀动马鬃与他们身披的黑色毡毯。这时,山峰的幻影再一次凸现,一切景象都已面目全非。粗砺蔓延的莽原已被机械的声响与新的悲欢际遇所笼罩。
被新拓的道路逼向山地尽头的驮脚汉的身影已命定地消失了。在许多个全新的早晨展开或是许多个充满往日回音的黄昏降临时幻化为一种隐约的旋律,带着我所亲历过的广大地区的岩石、河流、沼地、灌丛、草滩、庄稼地、畜群、男人和女人、森林边缘的寨子的气息,像日光一样辉煌,又像月色一样悲凉。
我想,一个人离不开回忆,就像离不开茶中的盐一样。
8
自你跨上马背那一天开始,同伴们眼中的忧郁就开始向你灌注。只是到了后来,这种忧郁的深广无限你是从浑然一体的天地间感觉到了。从那些被河水深深切割的谷地,大片被风雨剥蚀的山崖,满山庄严的松柏,以及山间狭长天空上横过的积云。
多少次,你骑在马背上,在走过一段特别崎岖或过于平旷的道路时,都习惯性地久久向远方瞩望。你清楚你并不是想明白辨认青苍的逶迤群峰远去时和青空的明确界限。这种时候,你通常的做法是引颈长啸,或者下马步行,直到疲累得眼睛只能盯着脚前一段隆起的树根,一道光滑的岩坎,一汪浑浊的雨水,就是这样你还暗自希望有谁无情地把牲口驮子压在你身上。一次,在一条下山路上你也是这样,奥达经过你身边时,他提着缰绳往后仰着身子,把脸朝向林梢间漏下的天光。阿措俯身看你,结果自己被颠下牲口,止不住步子的牲口踩断了他两根肋骨。
就此,你的那种总想意外遇到什么的侥幸心理,以及失望之余折磨自己的毛病就被根除了。
至于阿措,当时喝下了一些烧酒使他不大清醒。奥达从一株杉树上剥下两块筒状的整块生树皮,缚上他的前胸后背。第三天,树皮干缩,痛苦使他不能在马背上安坐。我们在一个叫作多玛的河口休息了三天,又用绳子把他绑在牲口背上三天,大家再也忍受不了他嘶哑的..呻吟,提前一天解下了树皮。他伏在毡垫上吐出几块淤血。第二天早上自己又能翻身上马了。
也是从这个时候开始,我就是我了。想想以往的经历,真有隔世之感。当轮到那个在公路上逃跑的孩子和那个初上驿站的少年,我在心里就以他和你相称,仿佛我们不是同一个母亲在同一刻时间痛苦地生产出来一样。我总是骄傲地高踞于马背,注视那两个单薄的背影。他们时时对我转过憔悴而又敏感的脸。我和他们之间的唯一阻隔是午后的谷中一道飘满浮尘与蚊蠓的阳光的帘幕。
而这也是唯一能够使我感受到时光流逝的自然现象,而不是其他。
离开阿基后,我想到许多事情。眼前的道路忽而清晰,忽而又显得飘摇不定。所以,我不禁想到我的道路不过是一只神秘巨手随手舞弄的带子罢了。只是因为冰霜与泥浆飘忽得不那么舒展罢了。
月色昏黄。
而那时公路上的阳光却像是银箔一样夺人眼目。一股陡起的旋风绞起一柱尘土。越绞越高,并迅即向前游动.99lib?。最后在一阵“噼噼啪啪”的爆裂声中崩散开去。而又一柱尘土夹杂着树叶、草茎又被高高地竖立起来。
他穿过许多柱尘土之后,就只有眼睛和牙齿上残留下来一些湿润的光泽。
一路上,他还捡到两个司机啃过的梨子。他吃了,感到喉头滋润了一些。他开始不出声地哼唱一支在这里筑路的人留下来的歌。这支歌却是再早的修另一条公路的一支解放军所唱的。主要是说筑路的艰辛,但相信这种艰辛将给人民带来难以想象的幸福。结尾是唱筑路者精神上感到的无比自豪。
鬼使神差,那熟悉的车辙钻进一条小山沟时,他并不向偏向家乡方向的大路望一眼,就信步跨过了那道便桥。大概是被顺沟流出的风中的清凉气息所蛊惑。他恍惚觉得步子轻快了一些。
森林展现时,夜也就降临了。
汹汹的林涛..使他心惊胆寒。团团树影和自己的脚步声吓得他大汗淋漓。
他闭着眼盲目前行,后来不知不觉间真的睡着了,但双脚还是像有魔法支使似的往前移动。最后,撞在卡车的保险杠上,他才猛醒过来。
一堆巨大的篝火是用倒塌房屋的木板堆搭成的。空气中充满茶、牛肉和某种烤得焦糊了的食物的气味。他大叫一声,便晕倒在地上了。
他们没费多大的神,奥达给他灌下一些酥油茶后,想掐他的人中。司机摇摇手止住奥达,他把几块酥软的蛋糕放在他口边。他的鼻翼就翕 52a8." >动得越来越剧烈了,睁开眼睛的同时,他已把酥软的蛋糕叼了三块在口里。司机拍拍手,就钻进睡袋里去了。
他又毫不客气地吃下许多食品,之后还不容人家问他什么,他就又睡着了。
早上汽车发动机把他轰醒,他揉了好一阵子眼睛说:“这不是那个汽车。”
驮队驮上从卡车上卸下.99lib.的盐。卡车运走驮队卸下的皮毛。
他跟着他们上路时,看到蹄铁在岩石下迸射出无数火星,感到十分惊喜。
9
我走进帐篷悄悄躺下,谁也没有作声。疲乏像一张粗糙的牛皮裹上身来。
大家惊醒过来是听到女医生一声惊叫。穹达起身时,绊着了她的腿。穹达一声不吭地爬起身来,径自撩开帐篷帘子。这时,一镰弯月挂在山崖边上,新鲜的河水气息一下子涌进空气浑浊的帐篷中间。我们都挤到帐篷门口,看穹达从黑影幢幢的马匹中间笔直走向河边。他手脚的动作像木偶一样。上身把得板板正 6b63." >正向前缓缓游移。月光毫无声息地在他面前分开,又毫无声息地在身后合拢。他快走到水边了,也丝毫没有要止步的样子。
女医生又惊叫了一声。老师趁机握住她瑟缩肩头的手也不被她理会。
穹达就在这一声惊叫中迅疾一个转身,牙齿在月光下闪烁一下,便跌坐在沙滩上了。
“梦游。”医生镇定下来,瞥瞥肩头那只手,跨前一步,老师那手“啪”一声无力地落在自己的大腿上。
穹达跪在地上,平伸的双手举向天空,一只衬衫的袖口已经裂开了,在舞动的手臂上飞扬。他那怪诞的身影投在背后碎银一般闪光的水流上,阵阵颤抖。
“奥达!”他手舞足蹈地高叫起来。
他又呼喊了一声。
然后,他仔细地侧耳倾听。我们也一样侧耳倾听。那喊声顺着河水流走的方向,撞荡于两岸岩壁之间,声音渐渐低沉,渐渐悠长。
穹达又舞动那只挂着破衣袖的手臂,他出手缓慢,收手迅疾,带动那片破布呼呼作响。
“奥达!你将要受到天罚。火闪的电光像鞭子一样抽你!像狂风抽打一条野狗,你流血了,我早就嗅到了那气味!..”
奥达一拳砸在他肩上,他摇晃一阵,不但没有跌倒,反而站起身来:“不敬神明的奥达!你把驿路当成神,但驿路只是神用以折磨孽畜的造物。”奥达又一拳把他送到帐篷门口我的怀中,他颤抖得犹如一匹风中的羽毛。但他又竭力断喝一声:“奥达,是神在对你说话!”
奥达劈手一下,穹达的手还没抬起,就被打了下去。奥达揪住他当胸的衣襟,摇晃他:“醒醒,穹达!”我从未见过奥达的脸相是如此狰狞可怖。他的眼睛几乎完全眯缝起来,在高高鼻梁的映衬下,越发显得深陷了。但那缝中露出的眼光却像两粒磷火一样咝咝作响,阴冷地窜动。
奥达把手伸向他胸口时,那手指..像鹰爪一样蜷曲着:“你醒醒。”
“我醒了。”穹达瘫坐在地上,哭泣声响起来。
“我醒了,夺朵、阿措。我看见一只狼,他那尾巴鞭子一样竖起。招呼都不打一声,我们就狗一样跟在他身后,奥达是一只狼,你是一只不吭声的狼。但现在,我们完了!想想以往吧,这样的夜晚,好多股驮队聚在一起,从四面八方.99lib?
带来各种酒和各种消息。现在,这些人上哪里去了?老师教学生写的文章都说:修公路的炮声像春雷一样……”
一道寒光,奥达把一把匕首扔在他面前,穹达止住了滔滔不绝的话语,抬起那张顷刻间变得迷茫悲凉的脸。
奥达冷冷地说:“给你这个,刺向你所恨的人。怎么,要在屁股上踹你一脚你才能站起来吗?”
“我能站起来。”但他仍然没有动作。
“你不能像一条男子汉一样站起来,用我的血洗你那双手?”奥达的语气冷漠而忧伤,他仰起脸来,极目眺望黑黝黝地耸立的山崖,以及崖上盘虬曲折的千年古柏。他那粗大的喉结上下碌动,发出“咕咕”的声响。
我说:“穹达,你说你是在梦游。”
“我是梦游……不,我不是!”他跳起身来。
“那你拿起刀子。这就是我们九年前在那座古墓中挖到的那一把。穹达,你知道这是一把好刀啊,多漂亮的刃口。”
“不,我不能,奥达。”
奥达慢慢转过身,眼里喷出怒火:“那你求我饶恕。你把自己比成狗,奥达的马队都是铮铮铁汉,那么,你像狗一样舔我的靴筒。你把自己比成狗。奥达马队的人把自己比成了一条狗!”
“你杀了我藏书网也不。”穹达小心地把刀推回到奥达脚前,“啊,三五年后,我们到哪里存身?公路一通,那么多‘条文’就跟着来了,打猎、猎鹿、捕麝,一条法令把你送进监牢。种地?你的土地在哪里?放牧?你的草场、羊群在哪里?你们让我哭,让我哭吧!”
奥达入迷地看着那刀。穹达的话他似乎一点也没听到。刀锋利的刃口上游着一丝麦芒般粗细的冷光。奥达伸出手指抚摸那迷人的光芒。穹达说完后,奥达哆嗦了一下,那刃口便划破了他的手指。
奥达举起手,振臂一挥,一道寒光掠过河面,奔上对面的岩壁。匕首没有坠落,想是在那一声响亮中已牢牢地楔进了石缝。
奥达返身进帐篷睡觉去了。
老师和阿措燃起篝火。我们围坐在火堆旁。河上的风渐冷渐紧。
穹达的头深深俯进双膝之间。
他说:“知道吗?隆洼寺庙门前的自来水又在流淌了。我给他们背了六年水,从十岁那年开始。”
天亮了,女医生解嘲似的笑笑,说:“我真蠢,我怎么觉得腿被蛇咬了一样。”
10
第二天的行程非常沉闷。
太阳正从我们背后升起。只有奥达打起精神,走在队伍最前面。他那矫健的身手在这时仍然令人入迷。他的粗大发辫高高地盘在头顶,晨风掀起他横披肩头的毡毯。
我们都着迷似的望着他策马吆喝着奔向前去。
虽然奥达已经对穹达说了:“滚吧,你的心思我知道。”但穹达仍然远远跟在马队后面,我们中间有哪一个落在后边,他就仰起那张似乎对眼前的一切感到大惑不解的脸。他还有意没有揩去嘴角和鼻孔边干涸的血迹。
我只感到胸腹中空空如也。早晨风中的清新湿润被阳光慢慢烘烤干净了。几种总在夜间绽放的花朵又重新闭合了。近处满眼翠绿上闪烁着刺目的金属光芒,远山的脉迹愈益模糊。
“有了能吃的樱桃请你告诉我。”
“你不能用藏语跟我说话?”
老师塌下颈子乖乖地让到路边上去了。
“我们驮上去的水给两个和尚每人装满了三个水.壶。他们并不感谢我们。”穹达赶上来对我说,“他们都入定了,只有一个看了信,就又入定了。他只说:‘自流水?哪一条水不是自流水,在普天之下。’你不知道,一旦入了定,兴许十天半月才能转过一个念头,不吃不喝,不想钱财,女人。他们道行高深。”
“你的道行不也是十分高深吗?”
穹达的马蹄声就渐渐小下去了。
我们好容易闯过那片河滩,泥石流阻住了河口,泛滥的河水冲毁了旧路。我们在累累砾石和灌木丛中寻路前进。有一匹牲口就这样颠散了驮子。
“叫穹达收拾。”奥达头也不回地说。
“奥达叫穹达收拾。”我对阿措说。
阿措高兴了,等落到后面的穹达。我听到他叫喊:“散了的驮子请你收拾,穹达。奥达说的。”?99lib?
这样,我们一身臭汗闯出这片河滩时,穹达又和我们走在一起了。
马队走上那道小山梁时,大家都顾不得擦掉汗水,就相视微笑了。
我的双腿只轻轻一夹,雪青马就会意地腾起前蹄,纵上土台。那已经变成一道深沟的路就在眼前,只露出一匹匹牲口的脊背。当初,这也不过是一条兽迹隐约灌丛夹缠的羊肠小道。但渐渐地,草皮被马蹄践裂,翻转,暴露出下面松软的泥土,泥土又被风吹雨刷,不消多少年,道路就成为一道深沟,两边的泥壁平整光滑,沟底却终于露出嶙峋的岩石,岩石又渐渐被蹄铁打磨光滑。从这样的道路上,你必须穿越数十年的时光,才能回到那个最初出发的地方。而眼下的关键是:宽阔平整的公路已把我们驿路的网络不留情地撕得四分五裂,这样时光的障碍已不重要了。给你上亿万年时间你也无法循原路回去了,只有让一切以另一种形态开始。
马队逶迤前行。一大团云影落在马队前方,又飘向对岸的森林里去了。道路,在森林边缘的一带草甸上延伸,草甸下边是整齐的河岸。我们歇下了。
我们松了马肚带,并给牲口扣上脚绊,就都四仰八叉地躺倒在绵软的草地上了。
我一闭上眼睛,一下子就看到了道路尽头那一大片平整的麦田,以及麦田中古旧的石楼,石楼山墙上用白垩精心涂抹的巨大牛头,牛头左边的弯月与右边的太阳。太阳是一个画得相当笨拙有力的圆圈,周围光芒的稀疏线条更是短促而粗重。在这三种东西护佑下的麦田四溢芬芳,远处则是盛夏季节更显得晶莹纯净的屏风似的雪山。
思绪难以阻遏,总要落在若尔金木初那姑娘身上。
我只好在水边久久浸泡发烫的额头。
阳光聚成镍币大小的金色斑点落在河底的细沙上。女医生赤着脚披散着刚刚洗过的长长黑发。一次次不停地去打捞那些光斑。
“来帮帮忙吧!”她咯咯地笑着。
“以后你们的公路会毁了这草地。”
她打量我好久,我想我一定紧锁着眉头,绷紧了嘴角。我严肃起来总是那么一副模样。她坐下,并拍拍草地示意我也坐下。她说,..
要是她来设计,公路只会从树林和草地之间过渡带上的棘刺丛中穿过。
“可是,”我说,“我看到好多公路图省事,许多荒地不走,偏偏把平展展的草地、庄稼地和溪边的小树林糟踏了。”
她耸耸肩头,说:“你和我都是只能做自己那份事情的人。”
她又说:“还是谈谈你自己,或者是这条河流。”
我不知从何说起,说那个被称作“他”的敏感而富于幻想的自己?还是那个被称作“你”的被驿路、驮脚汉生涯所蛊惑的自己,还是近月来忧心忡忡的自己。
奥达示意要我去到他那里。
我问他要说什么事情。
他说:“你知道。”
我说不。
他坚持说我知道。
我摇头否认。
“昨天上山他看见那两个修行者,就想和他们一起蹲在山洞里等待圆寂。隆洼寺院有自来水了。不要这个老了的挑水小和尚了。”
“我猜到了。”
他用一块小石头刮出靴筒上青色的草汁残迹。“不然,昨晚他才不会那样了。”
“阿措也该走了,他老得快了。”
奥达嘬嘬嘴唇,还是不得不从牙缝中漏出了一个“是”字。看着他那一副不情愿的无可奈何的样子。我感到快意。
“驿路这株大树,”他突然说,“驿路这株大树的树干已被砍去了。我们只是几只蚂蚁在残剩的枝桠上寻找吃食。”
饮完牲口,我躺下,把双手枕在脑后,摊在地上的包脚布散发出浓烈的汗臭,我毫不理会,只是从树枝的空隙间仰望天上稀薄的串串白云。
11
马队驮着从汽车上卸下的茶、盐和两大筐新铸的闪着蓝光的犁铧,在遮蔽日光的森林中穿行。一些青色或红色的树挂不时垂挂到肩背上。奥达告诉他,这种东西到了某种地步时,可以搪塞一下饥胃。他顺手撕下一把,团在手中,那些干燥的纠缠不清的细丝便一股股从他指缝中漏到地上了。后来,他确实见过一个迷路的淘金人吃下这东西之后拉不出大便,在一条溪水中打滚。
他们那时进入的林中的泥地很潮润。牲口走过后,留下一串串光滑而清晰的蹄迹。苔藓与松脂的气息清新香人,偶尔出现一方没有树木的 8349." >草地。他们就驻马在那大块温煦的阳光里,彼此快活地戏谑几句。他在林中失去了方向感,只是大致知道已经翻过几道山脊了。他是从涉过几道溪流来判断的。他想不到走出森林,这条路也逼到自己的家门边上。藏书网
那阵夕阳燃烧得像火一样金黄,山脚下那盆地里的小麦已经开镰了。
他从那一群四散在麦地的人中认出了母亲。她弓着腰挥舞镰刀,立起身时揽抱着一捆麦子。那捆麦子在她手中轻快地旋舞起来,变成了一团映着阳光燃烧的金色火苗。那火苗一直冲到他胸口,冲上喉头。
母亲擦一把汗,又弓下腰去了。
没有人发现在山林边上的驮队。驮脚汉们却下马注视着山下劳作的人们,脸上浮起十分动人的微笑。
“这场收割下来,我们又该运来镰刀了。就像现在运来铁铧。”
“该死的镰刀。”
“七零八碎的,还带有口子,驮起来多不方便哪!该死的镰刀。”
“可我们能不驮运?”
大家都说是啊是啊,就开心地大笑了。
他想趁大家高兴,把母亲指点给三个汉子,但怕招来不干净的话语。马队走下山坡时,汉子们把帽子拿在手中挥舞,高声呼吼。山下收割的人们回应更为热烈的呼喊。
人们拥向打麦场,把汉子们包围起来。尖声叫喊的妇人们几.个一起捉住一个驮脚汉,掀翻在满地麦秸里。汉子们并不怎么认真反抗,呻吟几声,向妇人们求过情,便在一片哄笑声中站起来,去和男人们坐在一起,享用姑娘们送来的新麦面烧馍和家酿的新酒。牲口自有许多小伙子精心照料。
母亲看到他和驮脚汉一起,先暗自吃惊,但随即又露出明朗的笑容。乡亲们也毫不惊诧地像款待其他三个驮脚汉一样款待了他。
一个姑娘也上来劝他大口喝酒。
场上人散尽后他回到家中时,母亲已熬好茶等候许久了。
母亲伸出双手,像是想把他揽进怀中。他瑟缩一下。母亲只是碰了碰他的胳膊,含糊不清地咕哝了一句什么,泪水濡湿了皱纹密集的眼角。
他伸手摸摸还没长毛的下巴,这是几天行程中他学来的奥达的习惯性的动作,眼下则是表示他已经长大成人。最后一抹返照的阳光从低矮土屋的门首,投下一片暗红的光亮。门框里那条消失于林中的驿路,也慢慢由清晰变得模糊了。
他一直紧闭着嘴坐到夜色四合,母亲终于忍不住饮泣失声。几次他都差点就要劝慰母亲了。但一想到班上同学叫他私生子时那种轻蔑的模样,涌到喉头的话又咽回肚子里。但母亲 7684." >的饮泣声仍使他非常难受。
“在地中间走过时,”奥达随便地落坐在火塘边上,“闻到成熟的麦子的气味了,好年成了。好年成的麦香真醉人哪!”
“托福托福。”母亲擦着红红的双眼说。
“多好的庄稼,更好的我们山里人。”奥达说,“道路前边又是道路,一样的庄稼,一样的人群。”
母亲突然把酒碗端到他面前:“奥达,就这样,他拜托给你了。夺朵,给师傅酒。记住师傅也就像父亲一样。”
奥达说:“我只是把一只迷途的羔羊捎带回母羊身边。”
“不,你只能像调教牲口一样,把他调教得跟你一样。”
“但我想夺朵不是个经常逃学的孩子。”
“奥达!”母亲固执地坚持说,“这是一种天性,是命数。和他父亲一样。流浪的天性,天性是改变不了的。他和他父亲一模一样。”
“那你丈夫也很漂亮。”
母亲露出了动人的容颜,她解下头巾,在膝上抚平,叠好,“是很漂亮。鬈发,宽额头,大眼睛……”母亲怔忡一阵,又抖散了那块叠得方方正正的头巾,“可他只是孩子的父亲,而不是我的什么人。”
这时,这个老妇人点亮油灯,从上到下仔细打量自己的儿子,神情认真而又冷漠,仿佛是在打量一匹糟践了自己待收的庄稼的牲口,为的是记住这匹牲口的特征,好藏书网
向主人索求赔偿。
后来的.99lib.事情,他就都没有怎么在意了。只觉得一株树清晰地在脑中树立起来,一直伸展到自己难以想象的深远地带。这可能是一株万年以上的老树了。
也许是在刚才的谈话中,奥达那段说树木是道路的话勾起了我的回忆,使我想到那个久已抛在脑后的场景。现在,那黄昏中的温暖土屋与母亲的面孔一齐在河面上隐约浮现,但来不及浮现得十分清晰,就又被一阵轻风荡起的涟漪把一片夺目的阳光无情地从我心头驱散了。
我穿好靴子,回到三个伙伴中间。
阿措躺在树阴里,脸色蜡黄,呼吸也不太平稳。显然是在尽力忍受病痛的折磨。但他的目光却特别明亮而又平静。
我叫女医生再给阿措一点药片。
阿措说:“不要,我在端详那只鹰。它飞得又高又自在。”
“人的灵魂一旦飞升就更高更自在,”穹达说,“小自在比不上大自在。”
“伙计,”奥达说,眼光十分和善地转向穹达,“你好像专替人念临终的祷语。”
穹达感到十分难为情,他低声说:“原谅我,我是心里不好受。”
“吃饭吧,吃饭吧。”我说。
我率先从马褡裢里掏出阿基给我装进的一壶酒和几大截血肠。几个同伴也都从包里翻出最可口的食品。这些东西都放在一个干干净净的大青石板上。面对一大堆食物诱人的光亮与色彩,谁都没有被激发起食欲,绕在树枝上的血肠兀自被火烤得嗞嗞响,而且还随着小小的爆烈声,那芳香便四溢开来。
大家都勉强吃了一点儿。
空气已被太阳烤得滚烫了,四面八方的绿色仿佛镶嵌在一种玻璃体中,而空气就是一团巨大的透明的物体,把我们凝固在其中了。在紧张的静默中屏息许久,才有一点儿风从远处的山洼腾起,又从山顶上摇曳而下,那些凝固的绿色终于流动起来。
阿措又起身到树荫底下躺着了。
我和女医生去帮他服下药片时,他说:“有些病有药医,有的病没有药医,要是我现在死了,那可以少受好多折磨。”
“看,那鹰飞得真自在。”他又说。
“真高。”
12
阿措真的就在那天晚上溘然长逝了。临睡时,他不断地打嗝,女医生吩咐让阿措靠在她脚前。帐篷里很挤,我说我宁愿露宿,但她坚持把我的被褥放在她的左侧。
她附耳低声对我说:“情形不对。”
阿措仍然打着嗝,但已合上眼睛睡了。
睡下时我看她悄悄地往睡袋里洒香水,我说我身上牲口气味可重得很哪。
“你可以好好洗洗。”
“骑上马背三年,就一辈子也别想脱掉这种气味了。”
“我和若尔金木初是好朋友。”她说。
我说她是谁。
她嗤嗤地笑了,说若尔金木初说谁也没有那个样子在她桶里喝过水,除了她家里那只小花猫有时蹲在桶沿上一起和她到水边去。女医生又说你不要不好意思,我结了婚了。
她说她男人是连长。
“带兵打越南?”
“在外省修公路。”
“那里也有驮帮吗?”
“不,那里牲口很少,人很多,他们肩挑背扛。”
“你们汉人怎么那么多。”
她叹了口气,就谁都不再说什么了。
不知过了多久,我恍惚觉得有一个什么东西在帐篷门外徘徊。终于,我看清楚那是阿措的白马挣脱了脚绊,静静地站立在帐篷门口,月光把它低垂着脑袋的影子投进帐篷,而它本身除了闪亮的眼睛外,月亮在它皮毛上反射出的一片莹光,使它仿佛成为一个幻影。
我们入迷地打量这匹马。
穹达低声对奥达说:“它哭了。”
这时,奥达平静的声音响起来:“阿措醒着吗?阿措,你的牲口哭了。”
“是啦,奥达、穹达、夺朵,我想,我的时候是到了。我的白马啦!”
白马听到主人的声音,团团旋转着发出悲怆的嘶鸣。
“去吧!白马,这么多年,感谢你了。”
牲口咴咴两声。
“去吧!我不能起身喂你两团糌粑了。夺朵,求你解下它身上所有的绳索。”
我照办了。
我们静听着牲口嗒嗒的蹄声响到林边。另外那些牲口不安的咴咴声,并没有使这蹄声停止。接着我们听到树枝折断和鸟雀惊飞的声响,我想象着白马疾驰于夜的沉沉莽林中的样子,奇怪的是我也不能确切地再现它的模样了,它已化为一团闪烁的白光,沿着土坡上升,被透明浸凉的月光所照耀。
穹达的悲咽声打断了我的遐想。
“给阿措换衣裳。”奥达吩咐。
阿措是必死无疑了,几个虱子从内衣里爬出来,俯伏在电筒光芒下。
这支手电筒是临睡时女医生倒悬在帐篷顶上的。
我跪在阿措身边,穹达把我拉开:“这不是年轻人的事情。”
“你说吧,阿措伙计。”
“我想穿走三个伙计一人一样东西。”
这样,他穿上了我的府绸衬衫,奥达的狐皮坎肩和穹达黄缎面的夹衫。我们又给他套上一条齐膝的土白布短裤,一双鹿皮长靴和一件白氆氇的夹衫。现在,穿饰一新的阿措从头到脚散发着樟脑气息,这气息使得眼前这场面多少显得不太真实了。
“酒。”奥达说。
他跪到阿措身侧,给他喝了一口。阿措咽下。那只碗经过奥达、穹达和我的嘴唇,又回到奥达手中,奥达翻转空碗:“我们干了,伙计。”
阿措又说:“酒。”
我们连干了三碗。空碗放到阿措手边。
“谢谢。”
女医生手脚利索地“砰”地敲开一支针药,插进针头,对着光抽动那针筒。
她说:“我不能治好这病,我只能减轻你的痛苦。”
“谢谢。我不痛,我想过好多次,果然天照应了。我无病而终。可你打吧,你是多好的人哪。”
我的泪水终于忍不住夺眶而出。
“伙计们、医生,我的白马已经走了,我使唤了它整整十八个年头,它来和我告过别了。那年到双河镇,它五岁口,给人蒙了眼推石磨。奥达你说糟踏了一匹好牲口,你打了那个老板。公安局关了我们半个月。后来我们花一千元买下了这匹牲口。这是大家的钱。可是奥达和穹达你们俩都说:‘阿措,归你了。’是这样吗,伙计们。”
穹达说:“是。”
“阿措伙计,”奥达说,“马具将全部跟你在一起。”
“我就这样先走了,伙计们。这是我一心所望的啊,可公路来了你们怎么办啊。夺朵,两个老伙计和我们的牲口就要靠你了。你年轻,要和那个姑娘结婚,两个老伙计像你父亲一样。告诉我女儿,他们也是她的父亲。”
“你痛就呻吟,”医生膝行到阿措身边,“一定很痛啊!”
“不,姑娘,我只是力气用尽了。”
后来,他要我们关了手电,说:“月亮真大。”说完就睡着了。
曙光照进帐篷时,女医生和奥达搭在阿措手腕上的手都同时放下了。
太阳升起时,我们从一个绝壁上把他送进深潭。他的面容安详而平静,所有他的马具都和他在一起,留下来的只是一只银质的护符,要按他的嘱?咐转交给开卡车的女儿。
他的遗体从清澈地倒映着天空的深潭中慢慢下沉,给人的感觉是:他那沉重的躯体变得轻盈了,藏书网正向无垠的天空飞升。
朝霞满天。
死亡中竟也包含着这样美丽的成分,这是我过去从无所知的,我回首在山坡上找寻白马的影子,但我只能说,天边有一朵云很像那匹白马。
“别找了,走了就是走了。”
奥达和穹达也转过身来,背着太阳,他们的面部都隐浸在浓重的阴影当中,我没有听清这是谁的声音。
13
马队在晴朗的天空下缓缓前行。
中午,我们遇到一场雷雨,本身可以在杉树林中躲避的我们都没有躲避。一道特别明亮的蓝光蛇行而 4e0b." >下,在一块突兀的谷地中央的岩石上狂舞,紧接着一声震耳的炸雷把那岩石击为齑粉。空气中充满浓烈的硫磺味。我们从碎石堆中扒出一团蜂窝状的东西。那东西bbr>还很烫手。我掂量着,看最初的几滴雨打在上面,溅起淡淡的雾气。这个雷真厉害,只一瞬间,便把那块岩石中的铁粉熔铸成形了,我还看见过两匹驮着铜器的马被雷打翻在路上,发散出浓烈的皮毛的焦糊味,而那些价钱昂贵的铜器却失去了原来的形状。
雨后的太阳暴烈。
我们都被包裹在湿泥的腥气和蒸腾的水雾里,不断吆喝牲口往前,甚至.99lib?没有停留下来吃一顿午饭。
“人总是要死的。”
老师终于瞅到一个机会过来宽慰我。
“你在背语录。”
“为什么我要背语录。这话是我自己想说的。”
“那你把这话用藏语对我说一遍,就算你自己的话。”我恶狠狠地说,还意犹未尽,“你家乡山上的洋芋和苦荞味道你没忘吧。你还不如阿措那匹马,那个畜牲呢。”
我心中无名火起,想用浸湿的马鞭抽这个自以为高人一等的杂种,要不是奥达突然间歇斯底里地叫喊起来的话。
原来,他藏书网是因为楔在路中的那行标桩几次磕碰了马腿,他指着勘探队制作这些木桩时伐倒的一株株碗口粗的小白桦树。
“拔掉这些伤天害理的东西!”
他扭歪了面孔,我知道,他再也不能充好汉,强憋着胸中的郁闷了。
眼前这些标桩都是取白桦中间最直的一段细心削制而成。这些用红漆涂抹着阿拉伯数字的标桩旁,就是被腰折为两截的曾经美丽婆娑的白桦横枕在路上,已经枯干的叶片在阳光下依然沙沙作响。
“对不起啦,奥达师傅。”女医生和我一起,把那些树干拉到路边。
奥达把鞭子劈向燥热的空气:“公路一通,飞蝗一样无礼的人群就要来了。这些地方就要被糟踏了。许多地方已经被糟踏了。”
他高踞在马背上,说到愤激处,就仰起脸来,对着四面的山峰,他的声音洪亮,回声在山谷间震荡。
“那些人会把这里变成枯树的颜色!”
女医生要我帮助她拔出路中央的标桩,楔进路旁的石缝里。老师露出讥讽的笑容,催马走了。她又认真地用钢笔在木桩>藏书网上描下内移多少多少米的字样,写好又把笔画反复描画得像筷子一样粗了。
“我们修过一条真正为老百姓修的路没有?我男人连队里有一个战士,他家乡的铁路通了十二年,一家只有他一人坐过火车,在当兵以后。”
“你是医生。”我说。
她望着光脚出神,我说:“好热。”
这样,她才耸耸肩头:“对,热。”
“其实,奥达背地里说你是好人。”
“那就是说,那些修公路的人,他们就不是好人?”
这回轮到我耸耸肩头了。
14
卸掉重载的牲口都甩动鬃毛兴奋地打着响鼻。我们把它们尾巴上的花结打散。牲口们都在泥土地愉快地尽情翻滚。然后迎着风奔向河边的流水和青草,它们的鬃毛飘拂,尾巴高扬,饮够了水后,昂着头向四面张望。
女医生说:“她说过要在这里等你。”
这时,最初的几颗星星已跳上天幕。雪青马不肯离开我。它兴奋地掀动着鼻翼。把热烘烘的嘴贴在我背上,想把我推向那片宽广的麦地。这时,我们听到一声声悠长的口弦拨响了。这声音给人的感觉好像一群翅膀明透的蜻蜓在风中旋舞,星星从这声音中跳上天幕。
“她来了。”女医生说。
我也知道了这是谁在拨弄口弦。我仿佛看到她那可爱的嘴唇含着一根银白的丝线,牙齿轻轻牵动,那光滑的竹制的簧片就发出了这道深深眷恋和丝丝怨恨的声响。
“好姑娘啊!”穹达说。
“去。”奥达只能说。
她的 4e24." >两只星星一般闪亮的眼睛已经出现在不远的地方。口弦声骤然中止。一块小石子落在我面前,雪青马就奔向她那里去了。
我也向前走去。
她揽着马脖子时那一声呻吟几乎把我击倒99lib?在地上。这时,夜色四合,星星已经出齐,山峰拔地而起,河流深深地往下切割。
若尔金木初揽紧马脖子,在我走到她面前时,她说:“它已经要我了。”接着她就哭了。扎进我怀中后,她又哈哈地笑了。
我也只能发出惬意的呻吟:“哦哦!”
“哦!”
“哦……哦。”
我们谁也不再说话,就不约而同地牵了雪青马到我当初饮马遇见她的地方去了。好久,我们都看着映着星光的流水在脚前流动,雪青马在背后啃食青草。
“河里雾上来了。”
河上的水气果然丰盈起来,正向我们脚下漫溢。
我回到露宿地时,两个同伴已经燃起了篝火。大家只是商量一阵怎样把阿措的遗物送到他女儿的手中,就都感藏书网到无话可说了。想不到若尔金木初又打着赤脚喘出浓重的雾气来到我们的马队旁边。
她从怀中取出一只酒壶,三只青花龙碗,斟满酒后,长跪着一一捧到我们面前,并把壶中剩下的酒都倒入火中。
“这,是那一位没有回来的师傅的。”
就在我为我们马队结局担忧的那天晚上,若尔金木初躺进了我的被窝。
她说的一句话是:“医生大姐给了我不生娃娃的药。”
“吃了?”
“……”她不肯回答。她用她身体暖烘烘的气息回答了我想问的一切。
强烈的日光使我们醒来时,她翻身哭起来,惊叫一声,赶紧捂住赤裸的胸脯,而两个伙伴和马队都已不知去向。
只有我的雪青马和全套马具在等我从女人的怀中醒来。
706b." >火塘里快熄的火堆浮起几缕袅袅青烟。马队最好的一只铜壶中盛满了茶,大块的酥油上插着奥达亲手做成的木刀,和盛进碗中的糌粑、奶渣,等我们尽情享用。以后若干年,我也再没有听到过一支马队和这两个老头的半点消息,就像他们和我有过的那一段生.99lib?
活,不过是一场不真实的梦一样。
最后想说的是,那张卡车提货单随我那件穿在阿措身上的衬衫一起葬入水中了。所以,后来我在最初和我妻子相遇的地方,把那封信撕碎,付诸流水,也没有过分地痛惜。
1
先说最老的。
老也不过是在五十多年以前。这一片森林还沉睡在晴朗的蓝色天空或者霏霏的雨雪下面。森林在两个村子之间,在一条山沟里面。那两个村子,叫交则的在山沟的东边,叫隆的在山沟的西边。在部族传说中,两个村子共有一个祖先,处在大渡河上游名叫嘉99lib?绒的这支二三十万人口的部族,在文化特征和祖先崇拜等方面和印第安人有些相像,大部族中有小部族,小部族中有再小的部族。这两个村子属于一个共同的小部族。祖先据说是由白色的风与蓝色的火所生的一枚蓝色飞卵。祖先诞生时,大地飞旋,平展的大地变成千沟万壑,诞生了森林和牧场,诞生了林中的动物和草地中的动物,还有天上的鸟,水中的鱼。
到五十年前,人们依然记得这个传说。
两个村子依然蛰伏在相隔一匹马要跑半天路程的两条山沟里。现在,一条沿河而建的公路把两个村子连在一起,两个村子间的往来,就不再步行或骑马了,而用上了本地制造的小拖拉机,或者用上了东风牌卡车。也有例外,一个是若斯龚家八十多藏书网岁的老太婆哈斯基去看嫁到隆村的孙女时,永远骑着她的毛驴。一个是后来一气杀死杀伤五个人的金生开的那辆淘汰的老解放牌汽车。汽车周身都轰隆作响。一见金生的破车,大家都说,来了,来了,雷声来了。
特别是那些有了东风牌卡车的人,早已变得玩世不恭起来。他们问金生,这样的响声中会不会诞生又一个祖先。金生虽然怒火中烧,但没有办法,自己的车等于是从废铁堆里捡来的。他还记得人家值五万元一辆的崭新的东风牌卡车拖着他的淘汰车从车场里出来时,车子像一只讨厌的野鸭吱吱嘎嘎、摇摇晃晃的样子,大片大片的铁锈就像是从他自己脸上落下来一样。
这台车人家只要了两千元。就当卖一堆废铁。
有时,他想,自己这辈子就糟蹋在这部车上了。
还是回头说早年的复仇故事。
同一个祖先为什么分成叫隆和叫交则的两个村子,部族中没有传说,但一致的看法是交则这一边的人要强悍一些,聪明一些。五十年前,两村都各有一个头人,两个头人共同隶属于一个土司。土司有国民政府所封的少将军衔。
事情是从鸦片开始的。
红军长征过后,土司因受装备落后之苦,决心组建自己的武装,就向授予他军衔的国民党军长邓锡侯要枪要弹。邓的下属向他授意干两件事,可以换来这些东西:一是伐了木头顺河漂到川西平原,一是种植鸦片。土司想,种鸦片不会违背祖辈耕作的习惯,也不像建伐木场那样劳民伤财,就答应种植鸦片。
土司又给两个头人许诺:种了鸦片有枪有弹。而村子除了种着庄稼的土地,就只有森林牧场了。于是两个头人都想到了两>..村之间那条山沟,那条两村共同作为猎场的地方。
所有猎物被驱赶出来后,都会被围困在沟底那片平坝上。平坝上溪水曲折流过,两岸长满了齐腰深的灌丛。这一天,两个头人带着手下不约而同到了那里。交则村的头人哈哈一笑,就转眼去望浅滩中那一群仰翻了身子取暖的鱼。隆村头人就弯下腰,用鞭柄掘起一块黑油油的>藏书网土,那陶醉的神情仿佛自己不是养尊处优的头人,而是一辈子老实巴交的农夫。交则村头人回身,手臂一挥,只听空气裂开时的一声尖哨,鞭梢就把那团黑得几乎出油的泥土从隆村头人的手中打落了。
隆村头人站起身,手按刀柄,说:“你叫我在我的手下人面前受了侮辱。”
“要有手下人你才感到侮辱?”交则头人挺身不动,害过天花后留在脸上的那些坑洼有些泛红,“你那些动作不像头人的动作。你让所有头人,还有你自己,都受到了侮辱。”
隆村头人一时无话可说。
风在谷地中卷动,那些灌丛和溪流被吹拂,翻起一层层银色的波浪。
“去,洗干净你手上的泥。”
隆村头人稳立不动。
交则头人挥挥手。手下人“嗖”的一下,亮出藏在袍襟里的盒子枪。对方的手下人都是长长的火枪,背在背上,来不及取下。一个背一枝卡宾枪的人握住枪管,刚想把枪从腋下拉到身前来,就被一个点射打中了肩膀。
被打中的人是头人的亲信,金生的爷爷。土司出的收鸦片的定金,就是这枝美式卡宾枪。枪横在胸前了,手却搭拉下去,一滴滴血落在新枪光洁的烤蓝上,闪闪发光。
金生的爷爷目瞪口呆。
隆村头人以为土司一心向着他,预先给了他一枝好枪,不想给交则的却是五枝一色二十响,五条一色红丝线穗子在他眼前飘扬。
2
“我爷爷没说他想活。”在乡政府旁边的小饭馆里,金生说。酒已经使他额头出汗,颈项上的青筋暴突起来。饭馆是乡干部们的家 5c5e." >属合开的,还在门口竖了一块“乡劳动服务公司”的牌子,所以,有钱吃馆子的农民到乡上都到这家馆子吃饭。饭菜味道比这里好、分量也比这里足的国营..食堂,反倒无人问津了。
从这里可以望到那家食堂的门口。
金生说话时,桌上的人都望着国营食堂的师傅们操一条长凳在门口太阳地里傻乎乎地出神。
他又说了一遍:“我爷爷可不是软蛋。”
同桌的两人是本村的女子,一个跟金生睡过,一个没有。没有的不是他不想,而是想不着。而且,睡过的近一两年也不肯跟他睡了。
两个女的头凑在一起,悄声说了些什么,跟着放纵地大笑起来。
金生又感到那台破车上的铁锈一片又一片,从脸上往下掉。
“你们搭我的车回家吧。”
“我们怕雷声呢。”被金生睡过的银花说。
他没睡过的哈斯基也说:“你那车除了喇叭不响,什么地方都响。”
金生已经醉得很厉害了。平时若受了这样的奚落,他早暴跳起来了。他说:“我晓得你俩在等交则村开新卡车的家伙。我们是有意的,你们知道,我爷爷……”
“你爷爷不是软蛋。”
“所以,你爷爷给杀死了,给开膛剖肚。”
话说到这里,好像立即有血腥的味道弥漫开去似的,一群苍蝇“嗡”的一声就扑了上来。
金生打起了干呕。
不知不觉间,两辆东风牌卡车悄无声息地顺着下坡道滑行到饭馆门前,一辆堵住了门,一辆堵住了窗户。饭馆里的光线顿时暗了下来,两个姑娘的眼睛却立即亮了起来。
两个穿鹿皮夹克的年轻人,把车门甩出响亮的声音,然后走进了店堂。这是两个将要死去的人,出场的时候却生气勃勃。他俩一高一矮,一瘦一胖,手上的戒指像一圈弹簧。他们是这个时代的产物,因果之链上,又是旧时代债务中的一个筹码。
高的叫呷嘎。
矮的叫洛松旺堆。
两个人趾高气扬,坐下来时都摸了摸金生低垂的脑袋,接着吩咐上酒上菜。他们又给金生要了一杯冷啤酒,里面浸上好大一块冰。金生伸出油污的手指捞出冰,嘎吱嘎吱一阵乱嚼,倒吸几口凉气,清醒过来了。
“生意怎么样,金生?”
“,早上才被环境监测车罚了五百,说是排气管不达标。”
“看你的罚款和多烧的油钱,也够买一台新车了。”高而瘦的呷嘎说。
矮而胖的洛松旺堆却“哼哼”冷笑一下。
矮子上中学时和金生是同学,一次偷苹果被金生告掉了一学期的全部助学金,只好每天去对面那个国营食堂劈柴,惹得很多人笑话。那时劈完柴踏着月色摸回寝室,睡在当门口铺上的金生总要发出这样的声音。他问过金生为什么。那是在公社完小的戴帽初中班上学的时候。金生说:“你爷爷是交则头人的走狗,打伤了我爷爷的肩膀,才叫其他走狗把我爷爷开膛剖肚。”说这话时,伙房正在开饭,这天吃肉,金生碗里正是一堆牛杂碎。没有菜金的洛松旺堆菜碗里只有一点好心师傅盛的汤。这时,他忽啦一把把汤泼了出去。汤溅起干燥泥地上的浮尘,扑上金生的脚背。
金生当然舍不得照此办理。
洛松旺堆还说:“我爷爷是99lib?走狗,你爷爷就是乏走狗。”他记得课文中刚学过这词儿。
那时,他心中十分悲哀。
那时,天下是这位父亲当了大队长,亲戚当了民兵排长的金生的天下。
想不到竟有今天。
3
洛松旺堆又冷笑一声。
金生说:“你笑什么?你笑我,你笑吧。”
“当初你也笑过我。”
呷嘎说:“算了,算了。”
金生说:“那么再见,姑娘留给你们了,我们隆村的姑娘。”他又努力笑了一下。
两个姑娘这才对各自的心上人笑了。灿烂的笑使她们露出雪白的牙齿。他们要同时结婚,这之前要同时修起漂亮的房子。现在的问题是房子修在交则,还是修在隆村。现在,因为两.99lib.个村最漂亮的姑娘都生在隆村,而且不肯到交则。房子肯定修在隆村,但呷嘎和洛松旺堆还有一个心理问题没有解决:房子修在隆村,算不算从来就要一争输赢的两个村子中一个村子的失败。
他们问在柜上收账的乡长老婆。这妇人说,不能说住的不是岳丈的房子就不算上门女婿。她问:“你们肯定是自己修房子,自己出钱?”
“当然。”
“那还有什么。再说,你们开汽车,修个房子还不是像个旅馆?”
乡长老婆说得两个小伙子开心大笑。乡长老婆可真是会说。
呷嘎问:“你们儿子结婚也到女方那边吗?”
“只要你们有钱的朋友帮他修所房子,修到哪里还不一样。”
“没有问题。”两人都说。
门外,那辆老掉牙的99lib?解放牌车喇叭怪叫起来。
四个人出了饭馆门看见金生趴在方向盘上,喇叭声长鸣不止,他那样子像是醉了一样。
“金生什么事?”
“金生!”
他头仍伏在方向盘上,但喇叭不叫了。车子一有问题,自尊心不好叫他开口,他就用这种办法请求帮助。
“开不动了?”
银花,这个曾经是金生的女人,问曾经是自己男人的金生。
喇叭怪叫一声,有点漏气,像一只悲伤的雌鹿哀鸣。
“没有汽油了。”
金生叹口气,抬起头来。
洛松旺堆掏出五十公升汽油票拍在他手上。金生说,你知道这里没有加油站。呷嘎就从自己的油箱里放出一水桶汽油给他加上。那发动机呜呜嘶呜起来,接着整个车子都哗啦啦抖动起来。大家都担心,他再也起不了步,而会憋死在原地时,车却箭一样射了出去,留下滚滚黄尘把目送他远去的人们全部掩没了。
黄尘散尽时,人们都说:“呸!”
正午刷白的阳光照在地上,反光强烈。刚才停车的地方,漏下的一摊黑色润滑油,更是闪闪发光,而且有点像血,正在慢慢凝结。
4
隆村的村长刚才坐在石头上擦枪。
原先当大队长时,手里有一枝半自动步枪。那时,他就想,要是和交则再打一次仗,吃亏的肯定不是隆村。隆村有一个排的武装民兵,一色可装二十发子弹的全自动步枪。棱形的枪刺比起老枪上的扁枪刺,更易深入,更好排放污血,更不容易被人体内部的高温烫软后让骨头碰弯。还有一挺转盘机枪,扫射起来像林子里早晨松鸡的咯咯欢叫。当初那场仇杀,不就是因为交则头人手下枪多而且好吗?那时,隆村死了七个人,交则只有头人死了。那时,政府相信隆村的人。全乡六个大队,只在三大队,也就是自己的村子里建了一个武装民兵排。其他队的民兵打靶时才能见到真枪,完了,武装部的人就把枪背走了。
当然,他代表全村人向上级下过保证,不用国家和人民的枪向交则复仇。仇杀是旧社会的陋习,是土司头人狗咬狗的斗争,而不是阶级斗争,尽管这样,他还是叫儿子当了排长。大儿子颇有死去的爷爷的遗风,枪法好,把一个民兵排训练得硬邦邦,响当当。
出神想事,手指叫枪机撞了一下,枪机正撞在指甲盖上。指甲断裂开,裂缝中渗出一粒粒乌黑的血。年轻时,那血可是鲜红的。
这时,背后的杉树上有了动静。隆村村长装上子弹,回身一枪,一只马鸡惊叫着飞窜向河边,几片黑色的尾羽落在他脚前。
“要是装了霰弹,”他说,“打得你开膛破肚。”眼前仿佛就看到马鸡给一团铁砂打得开膛破肚的情形,但羽毛上的血,暗绿肠衣上黄色的油脂历历在目。
他把枪横放在膝上,坐下来陷入沉思。大儿子因训练出一个模范民兵排而转成正式的国家干部,以后改革民兵制度,又成了穿上尉军服的预备役军官。还是训练民兵,但是上尉。一喜复又一忧的是金生,上学时那样的聪明上进,如今开一辆破车,挣点钱只够交数不出名堂的税和罚款,连个女人都弄不上手。不是根本弄不上手,而是上手又跑,女人就是这么回事,跟你睡觉和嫁给你是两回事情。
女人连什么是仇恨都不知道。
他又看着太阳。怎么看怎么像传说中祖先诞生的蓝色巨卵。
村长扛上枪回村,找到当年当赤脚医生的女人给他包扎一下手。
女人从身边的狗尾上扯下一绺毛,烧成灰,按在伤口上,嘶的一下,又从袖口上扯下一段布条给他包上。动作绝对不像当年,当年没有这般风风火火,干净利落。
当年的赤脚医生门巴基基说:“不这样不?99lib?行,牛要挤奶,男人要回来吃饭。”
“记得早些年吗?门巴基基。”
“忙,记不得了。”
“我是说,把交则村人吓住那一次。”
这时,天空仿佛响起了隆隆的雷声。女人说:“回去吧,你儿子的雷车回来了,要是给你带了酒,就把手指浸一下,免得感染。”
回家的路上,村长想起那次辉煌的出行。
5
那是交则村遭殃的时候。
伐木场刚刚建起的第二年,两千来个伐木工人在山上砍伐一年。夏天里第一场雨就在没有遮蔽的山坡上酿成了山洪。泥石流裹挟着岩石、树根一夜之间就铺满几十亩良田。村民们把歉收带来的怒火都发泄到伐木工人的头上。几次大规模械斗后,村里打猎用的火枪都给收走了。
两村之间的山沟,过去是头人的猎场。冬天的雪原上常?99lib.有美丽的火焰一样的狐狸飞窜。
伐木引起山洪。交则村人要吃饱肚子就只有在头人猎场以前种过鸦片的地方开荒种粮。那个时候,到处都在给人和地方改名。头人猎场就改为新生沟了。后来,许多地方又恢复原来的名字,新生沟的名字却再也没有改变。
初春时分,四野里还是残雪斑驳,林木一片肃杀,交则村的垦荒队就开进了新生沟。就是这个地方,他们的先辈为种植鸦片,在这里叫隆村人流了血。现在,他们只99lib?带着锄头和斧子还有半饱的肚皮来了。每天黄昏,烧荒的野火映红了天空,逃窜不及的獐、鹿、兔、野羊烧死后成了垦荒的人们的美餐。小鸟们不行,它们早成了一掬焦炭。开始播种的那天,男人们驾好了犁,女人们围腰里兜好了种子。晴空万里,东南风湿润而又温暖。
隆村人来了。
一个排的枪声像旋风一样刮了过来。民兵排早有预谋,演练长途奔袭,擒获国民党空降特务。枪声中,交则村准备撒种的女人们扬手尖叫着甩掉了手中的种子,耕牛挣断了绳子,一阵猛冲,冲毁了垦荒队那一排简陋的窝棚。人冲向哪里,哪里就站出隆村的民兵,手上的枪闪闪发光。他们像电影里的解放军那样高喊:“举起手来,缴枪不杀!”
那时,呷嘎和洛松旺堆还是八九岁的孩子,牵着两头共挽一轭犁的牛。枪声一响,牛就把他俩顶向空中,飞向那传说中的巨卵一样的太阳,又探着牛屁股落到了地上。呷嘎看到父亲在别人的枪口前用拳头猛击自己的脑袋;洛松旺.99lib?堆落地时,头碰在铁铧上,鲜血迷住了双眼。他那小手在地上摸索,把肥沃松软的泥土敷在伤口上,血却很快就把泥土冲得脱落下来。
最后,交则的人就被全副武装的隆村人包围了起来。
在越来越小的包围圈中,洛松旺堆的父亲突然丢下流血不止的儿子向对方扑去。尘土飞扬中,人们看到一枝枪飞99lib.上天空,尘土中又传来一个人惨叫的声音。一梭子子弹射向天空,清脆的枪声在开阔的山谷中激起久久的回响。隆村的大队长举着枪,望着枪口上缭绕的青色烟雾,说:“来吧,和三十年前一样!”
交则的人被镇住了。
金生父亲手下的人扑向了洛松旺堆的父亲。那里传来夯土一样的声音,一下比一下结实,沉闷。
然后,交则好几个男人被一一点出,领教拳头、枪托。这些男人为了不叫喊,不叫女人和孩子们难过,都趴在地上啃了满嘴的泥巴。
隆村人打人算是打得在理,理在交则人发现国民党空降特务隐匿不报。他们还从当年部队销毁民间枪支爆炸成大坑的积水底下拖出一顶降落伞。其实,那阵天上多的是这种东西。降落伞下没有人,只有花花绿绿的传单、罐头、糖果,甚至伪造的人民币……
6
洛松旺堆开了一夜的车,把一车贱价买来又没有许可证的木头运出县境上的木材检查站,得了三千块钱。三千块钱都是千元一捆一捆的,装在腰里羊皮的鼓肚里,硬硬地顶着肚皮。
太阳升起时,他已把车开到快到交则的路上了,然后停下车睡觉。
立即就梦见了血,梦见自己掉了一颗牙齿。醒来,知道那不是个好梦,对着东方神山的方向把会念的几句消灾经念了三遍,这才上路。刚转过一个弯,就看见八十多岁的老太婆哈斯基趴在毛驴身上,长声吆吆地哭泣。洛松旺堆从没听见过八十多岁的人有这么稚嫩的嗓门。毛驴口吐白沫,四脚朝天,已经死了。
老哈斯基是死去的头人的遗孀。小哈斯基是旺堆的未婚妻。
小伙子摇摇老太婆的肩膀:“不要哭了,驴子已经死了。”
老太婆仰起脸,脸上却没有一颗泪水。为哭而哭着罢了。
她说:“你把它埋了,我不叫野狗来吃它。”
洛松旺堆把毛驴掀下公路,于是河里开出一朵硕大的漂亮水花。
回身时,老太婆已经爬上驾驶台,坐好了。
他问:“你不是不坐车的吗?阿婆。”
“它死了。”老太婆双唇严厉地闭着,目光仿佛可以把挡 98ce." >风玻璃击穿。?
“谁?”
“先是头人,后是毛驴,我的伙伴,它死了。”
上年纪的人说出这种伤感的话,叫不懂得如何安慰人的洛松旺堆尴尬万分。好在她又说话了:“这下我不能去看孙女了。”
“我送你。”
“梦不好,我不去了。”老太婆说。这个前头人的妻子,偏偏在垦荒队在新生沟被包围,被撵,被侮辱后把孙女嫁到了隆村。那个漂亮的孙女。
洛松旺堆把她送到家后,说:“她不去也好,隆村娶了我们一个漂亮姑娘,我们娶他妈的两个回来。”
“那你们把房子盖在那里干什么?”
“那不过是个旅馆。”
其实,他自己也不肯相信那话。只是,在当今这样和 8fc7." >过去的世道全然不同的时代里,仇恨在他的血中已经非常淡化了。呷嘎肯定也是这样,不然他们不会是那么好的朋友,不然不会同样去爱隆村的姑娘。他和呷嘎喜欢听两村互相仇杀的那些事情,只是因为它比电视里、书本上的仇杀更真实、更贴近罢了。虽然,不时戏耍一下隆村村长的儿子金生使他们感到惬意,但金生需要什么,他们也是肯给的。藏书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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往呷嘎家去时,洛松旺堆下意识地摸了摸额上的伤疤,好像那里有点痒痒。那条两村争斗时留下的伤疤。
呷嘎说:“我做了个噩梦,今天就没有出门。你看,你看,眼皮又跳起来了。”
呷嘎的梦也是掉了牙齿。
“上牙还是下牙?”
“上牙。”
洛松旺藏书网堆禁不住一个冷战。
“怎么了?”
“没怎么。哈斯基的驴子死了,我把她搭回来了。”
“我老是在想房子的事情。”
“我也是。”
7
修房子遇到了很多麻烦。
隆村的村长不批给平地上的地基,只好多花钱雇人在山坡脚挖出一块平台。砍伐建房的木料又坚持要到乡政府下面的林区派出所申请,多缴了好多钱的育林税,并要保证来年种植同样数目三倍的树木,且必须保证成活。
平地基那天,村长拿着两张盖着政府部门大印的铅印的布告往村口的大树上贴。金生拉住父亲不叫贴。父亲一掌掀开他,他却不敢出手掀父亲。父亲把他掀到村口,围观的人越来越多。金生每扬起双手往后趔趄一次,围观的人们就一阵哄笑。最后,金生无处可退了,就叫:“布告下来一年了,你不贴,人家一修房子你就贴,你害不害臊!”
父亲恶狠狠地逼过来,附耳对他低声吼道:“人家修的房子装的原本是你的老婆。”..
“谁叫你不准我先去挣钱?..
”
“我怎么知道准一部分人先富起来?我还以为割尾巴要割得他们嗷嗷叫呢。”
“听你的话我才这么惨……”
“听了老子的话,你哥当了上尉!”
父子俩的争吵传到了修房子的呷嘎和洛松旺堆耳朵里,自然暗暗结下一些仇恨。晚上,躺在女人身边,那阵疯狂过后,梦中都梦见隆村村长那青乎乎的脸。村长阿古拉拉睡觉还保持着一种古老的方式:不要床,在火塘边铺开一张熊皮,半坐着,背倚在一副多年不用的马鞍上,腰际往下搭在一件老羊皮袄里。
这种方式是过去男人们睡觉的方式,是从那个蓝色巨卵里诞生的祖先开始的。有时夜半醒来,仿佛真还看见产生一个部族时,风与火的旋涡。
村长阿古拉拉点燃一斗烟。
想想白天的事情,和自己父亲那一辈以往的事情,只感到舌头麻木,四肢冰凉。他知道仇恨折磨的只是自己。你又不能像旧社会随便杀人。现在有法律。一些人偷伐木头,大发横财——他想象中,有东风牌卡车的都是这样一些人。法律好像不在,但为了尊严与光荣的复仇,你杀个人看看。
阿古拉拉又想起那年在新生沟以一个民兵排包围交则人的情景,要不是共产党的天下,自己是共产党的人,早把交则人全部干掉了。噗!只要轻轻一下。不过话又说回来,不是共产党,隆村人也永远别想在交则人面前翻过身来。
想来想去,想到天亮。
村长的脸更青了。他不吃早饭,把手掖在袍襟里,往修房子的地方去了,并叫自己反复想:“他们还只是些娃娃呢。”
两个交则的娃娃一反过去大大咧咧的模样过来向他问好。两个娃娃也想:他不过是个没事可干的老人呢。
村长挤出笑来:“看啊,房子这么快就修好了,还是年轻人能干啊。”
“多亏乡亲们帮忙啊。”
村长说:“修房子可是麻烦得很的事情。”
“可不,有那些布告就更麻烦了。”洛松旺堆说。
村长阿古拉拉还是笑:“昨晚上,牛贪吃浆糊把纸一起舔下来了。”
两个年轻人“哼哼”一笑。
村长当然明白他们的意思,叹了口气,回身走了。那件想告诉别人的事情也就搁在心里不提了。
回到家门口,看到金生又在鼓捣那辆破车,从车肚子底下钻出来,满手满脸都是黑油,又黏又臭,就骂了几句没出息的东西。
父子俩就又接着昨天的仗接上了火。
儿子说:“我不再跟你过了。”跳进驾驶室,马达一阵怪叫,就是打不燃火。
父亲跺跺脚说:“那我走。”那气急败坏的样子,再也没有当年率领民兵偷袭交则人那.种威风,那种气派了。
“走吧,走吧。这样活着也没有什么意思。”
“好,好。”父亲连声说,“好,好!”他气得浑身发抖,手脚冰凉。
8
房子修好,举行完婚礼,一晃眼就过去了三个多月。
两家人坐下来一算账,竟然出现了上万块的亏空。以前以为挣钱容易,随到随花。醉了酒,车子随便在一个什么地方一摆就是三天五天。现在,三个月不出车,修房子用钱,添家具、电视用钱,请客用钱,还用了好些不该用的钱。
银花和哈斯基都劝自己的丈夫,把车子卖了。一辆车卖四万,填完亏空还有两万多呢。
洛松旺堆一瞪眼:“什么屁话。”
银花跟过不止一个男人,所以把自己的丈夫调理得服帖一些。但呷嘎喝了几口酒后还是说:“嘿嘿,到底是隆村人啊。”
“隆村人怎么了!”女人一逼上来,呷嘎就搔搔脑袋说:“嘿嘿,隆村人没怎么啊!”
“是不是隆村人把你们从新生沟赶走了,叫你们多饿了几年肚子?”
“可不要忘了,”呷嘎说,“那一仗我们交则人就赚了你们六条人命。”
两口子打情骂俏,里头都夹杂着陈年的血迹。
到这时,那件事情就接近开始了。
开始是这样的:两个农民司机算一笔账,满打满算,什么意外不出,各自一万多的亏空就够他们还一年多。个体户开车赚钱的路子,就是瞅空子买通检查站的人,弄一车盗伐的木料,一趟就能弄好几千块钱。于是这天,他俩先开了空车到检查站找以前找过的人。那人开了价:两车一共一千,自己当夜班时放行。
回来碰到金生,一脸晦气的样子。
金生把车开去修,修好却取不出来,因为付不起一千多块钱的修理费。
两人就拉他到饭馆里喝酒。
酒到半酣,金生就拔出刀来,要割腕子喝血酒,个性中有些女气的呷嘎也跟着激动起来。洛松旺堆却一手一只,把两只发痒的腕子按住。
金生就哭了:“都说交则和隆村有仇,你们却不嫌我,也不记我父亲的仇。这老头他一直为难你们。”
洛松旺堆镇定地说:“他忘不了以前的事情。”
金生抱住呷嘎,说:“我睡过你的女人,对不起了,你杀我一刀呀。”
呷嘎说:“是我抢了你的女人,你杀我一刀,解解恨吧。”
“你心里不好过,兄弟。”
“兄弟,你心里也是难过得不得了啊。”
“我们交则对不起隆村啊。”
“隆村才对不起交则哪。”
洛松旺堆冷笑一下,喝着酒,静等两个已醉倒在桌下的人醒转过来。他望着窗外,想着当年自己的爷爷一枪就打中了金生的爷爷,自己血管中的血好像洪水一样澎湃起来。
起码两个小时,两个人才从桌子底下爬了上来。
“不要忘了正经事情。”
洛松旺堆扔下一句话,就挤到路边那一堆下五子棋的人中去了。
“呸!”金生说,“我就看不惯他那傲慢的样子。正经事情,什么正经事情。”
“拿耳朵过来。”呷嘎说。
不出三天,满世界的人都知道金生和呷嘎醉酒后的那番表演,也知道金生被洛松旺堆雇了去砍木头。他们不说去盗伐木头。他们说是“黑”料。满世界知道了,只剩隆村村长不知道,乡政府不知道。乡长老婆知道乡长也不一定知道,虽然事情就在乡政府办的饭馆里敲定。剩下林业公安也不知道。
9
呷嘎和洛松旺堆在隆村修房子娶老婆,金生和两个人成了朋友的事情,在两个村子里,都是议论的中心,自然又带出了五十多年前的那场仇杀。
10
金生的爷爷中了枪后,胳膊再也提不起枪。但他竭力稳住,不让身子倒下。对方那崭新二十响匣枪上耀眼的红丝线穗子却在眼前飘啊,飘啊,弄得他头晕目眩。不愿倒下的人在眼前一片红光中倒下了。
隆村头人把手按在腰间的左轮手枪上。只要能出手,六发子弹也可以染红好大一片土地,不必等到火红的罂粟花开。但手腕上像有一群马蜂狠蜇一样,..又痛又痒。给枪瞄上就是这种感觉。对方枪手的准头真好,头人不敢动一动手。不久,血就从嘴角流了下来,牙咬得太紧,嘴里有什么东西破了,甜腥的血味立即把解冻的肥沃土地的泥土味全部挤走了。
头人步步后退。
手下的人也转身就跑。
那些子弹就扑上来了。有些在头顶发出了得意扬扬的尖啸,有些噗噗钻进脚跟后面的土里。枪是好枪,又狠又准,一下就把逃命的人从脚下掀翻。交则人只想吓隆村人一下,并不真心想打死谁。他们还把不知是跑不动,还是因为勇敢的金生的爷爷当成英雄,不缴他的枪,并把他扶上一匹高头大马送回到隆村。
11
阿古拉拉在林中行走,从树木的隙缝中望望有些泛绿的太阳,想起父亲当年的英武模样,嘴角露出了微笑。
自己当大队长、村长,总算没有辱没先人。
儿子当了上尉,也算光宗耀祖。
现在,他是在新生沟的密林里行走,背着双筒猎枪。这一类直接就可以发射子弹的枪,不是有钱就可以买到的,先要在公安局办到持枪证。自己当过大队长,公社变乡又当村长,也算有一张脸皮。交则有钱,有那么多bbr>汽车,可就没有这样的一枝枪。
当然,现在他不是去打猎。他要去找一个地方。临近的卡尔古村出了个写东西的小伙子,这也说明世道变过来了。以前都是有道行的喇嘛才写书,如今,你看,他不剃度不受戒也写书了。
在县城碰到他。
他说传说里有真正的东西,还自己把传说重讲了一遍。他说,你看,康区的书里写了你们两个村子以前是一个村子。>
我们真是一个祖先。
传说就真在这里。两个村子以前在一处,在新生沟,就是那个头人的猎场。那阵人打猎放牧,住得很高。兴许高处的树林里还有什么东西,比如一座祭坛,一片废墟。
是什么把我们分开的?
病。瘟疫。那时候没有医药。
现在,阿古拉拉要找到这些可能存在的东西。为什么要找,自己可不知道。找到了,印证了,那些后来的事情就会消失?像林子中的树木腐朽,变成一些甘甜的气味,最后,连气味也消失,变成清新的空气。那天,自己对写书的年轻人谈了那么多两个村子过去和现在的事情,谈得那小子眉飞色舞,自己心里也痛快了不少。
就着冰凉甘甜的溪水,他吃了些干肉和糌粑团。
下午,他就找到了那个地方。
那是一个高高的平台,被松杉林子包围着。村子的废墟上是一片白桦树林,美丽的火狐在里面奔窜嬉戏,发出嫩嗓门的猎犬那样的吠声。废墟是一个整村子,那些和今天他们所住的居所没有多大差异的两层三层的石头建筑错落有致。村子庄严而安静,仿佛全村人都和那个时代一起睡着了一样。轻风吹过,那些长在院落,村中街场、门楣和窗户上的美丽白桦就沙沙絮语,闪烁银光。轻风过后,是鸟鸣,是溪水潺潺流淌。进村的时候,他端起枪,并把保险打开。
除了静谧,这里不再有什么了。
只有一处残墙上剩下一点壁画的残迹,是玩乐的白度母的半张脸,四根兰花状的手指bbr>和一只丰腴乳房。
离开时,祖先们共同居住的村子,在夕阳下更显出悲怆的美丽。
“我要带年轻人来。”他说,竟然有点声音哽咽,泪光盈眼。
往后,好多天,他梦里都出现了那村子的景象,平和而又安详。
金生走了就没有回来,已接连好多天了。
这天,老头子又背了枪去看那个村子。这次,他是从另一个方向进去的。不久,他就听到了什么东西撞击木头的声音。啄木鸟,他想,啄木鸟。不久,他就听出那笃笃声不是鸟喙而是斧子。阿古拉拉知道是怎么回事了。
老头子提着枪在林中奔跑起来。
那情景简直把他惊呆了。在乡政府坐下来后,他还气喘不已。
“慢慢说,慢慢说。”
乡长给他倒茶,又往茶里加点奶粉,加点盐。
“我看到了!我,我看到了村子……”
“村子?”
“不,不是,是木,木头哇!”
“木头怎么了,你慢慢说。”
“一条小岔沟,外面看不到,里面全部光了。那些人就在那里盗伐木头!现在我知道那些人怎么会有那么多钱买几万元的卡车,天天在饭馆里喝酒吃肉了!”
乡长笑笑,不紧不慢地说:“我也听说一点点。但是没有证据。”
老头立即急了起来:“你说,管还是不管?”
“怎么不管,当然要管。可你看见是谁了嘛?”
“看见了,可没看清楚。但我肯定是呷嘎和洛松旺堆。”
“他们中午还在我老婆她们那里吃饭呢。”
“他们不会雇人?你知不知道这些发了横财的家伙都是雇人?”
阿古拉拉那咄咄逼人的口气惹得乡长不大舒服,乡长就抱了肘子在屋里踱起步来,说:“这样,你去把事情弄清楚,到底是谁。你这个村长不要被以前两个村的旧仇所左右。你是学习过的。”
后一句话气得阿古拉拉差点没有从凳子上跌倒下来。
“你怕得罪了那些人,你老婆的馆子没有生意!”
乡长笑笑:“你去把人抓来,看我怎么处理,老婆大不了再回家种地,给学校的老师带孩子。”
“好,这是你乡长说的!”
“对,我说的。”
乡长转过身去,吸口烟,两眼望着窗外。
12
金生支使一伙人在那么隐秘的地方“黑”料,鬼使神差叫自己的父亲撞上了。这里也是交则和隆村两个村子“黑”料的地方,叫阿古拉拉撞上后,他们在树林里好一阵跌跌撞撞地奔逃。
金生到乡上去,到处都在沸沸扬扬地传说父亲告状没有告准的事情,大家也都知道父亲告的是呷嘎和洛松旺堆。当夜,他睡在生意冷落的国营食堂楼上的旅馆里,听耗子在地板下吵架,撕咬,追逐,又听到流经镇边的梭磨河在空洞的夜色中哗哗地咆哮,不知不觉眼眶一热,泪水就流了出来。他想的是这辈子真的不能发财,仇人都出来搭手帮忙,自己的父亲却出来断自己的财路。这样想着,到半夜都不能暖和,就翻窗出来步行回家。
半夜打门,父亲是把枪顶上火才来开门的。
看他那告了状又担惊受怕的模样,金生“哼”了一声。
“你哼哼什么?”
“我?把枪放下,弄点酒。”
父亲这才掩上窗户,开了电灯,把他看了又看。老头子嘿嘿笑起来:“几天不回家,在外面混了什么事情,口气这么大。”
阿古拉拉给儿子倒上酒,给自己也倒上后说:“等我把火弄燃,我有事要告诉你。”
“你告人的事?”
“你咋知道?”
“满世界谁不知道。”
父亲拨火的手禁不住哆嗦?99lib?
一下,又镇定下来从火塘的冷灰下面往外拨那暗红的火炭。儿子过来,帮他放上枪,又去吹那火。小树枝终于“噼噼啪啪”地燃烧起来。儿子吹火时,额头和眼角上堆起了好多皱纹。小伙子也见老了。
“黑料的是我,阿爸。”
“你是说,就没那两个家伙的事了?”
“对。至多是我砍了把料卖给他们。告了他们我也是跑不掉。再说,他们出的价比其他人高三十元。”
沉默中,父亲把酒抿得吱吱叫,像一只小鸟。小鸟不叫唤时,老人叹了口气。
“当年我不该啊,我是好心办下个错事。”
金生知道父亲指的是什么。中学的同学成绩跟自己差不多的都继续上了高中,不久高考恢复了,人家都考上了大学、师专啦、民族学院啦。父亲却叫他毕业回乡。那阵也是,不管什么毕业都要劳动两年再推荐上大学。父亲是好心,想叫自己早上大学。结果,两年一满,恢复高考,自己就眼睁睁地完了。后来,有了银花,却没有拖拉机啊汽车啊那些名堂。种种地,放放牧,日子也消消停停。到后来,人们就都为钱而疯狂起来了。
这时,父亲疲惫的声音说:“我也不知道我是怎么了。我本来不想告谁。”
阿古拉拉把自己怎么受卡尔古村那个写书的年轻人的委托,怎么找到新生沟内从前交则和隆两村先人共同生活的村子的事告诉了儿子。父亲还说,说不上来什么道理,一看到那个村子,以后那些事情就没有意bbr>..思了。
“可能,从前的人进了庙子,在佛跟前一跪就有那样的感觉吧。”他补充说。
“阿爸,那天你也是去看那里的吗?”
“是,可碰上了砍树子的人。我不想告的。我是想,这两个村子,树砍光了,人也疯了一样。兴许不定我们会搬回那条祖先居住的山沟呢。那里林子那么多,水那么清,地那么肥。想不到……”
儿子飞跑出去:“我去叫他们来!”
呷嘎来了,睡眼惺忪的眼里流露出狐疑的光芒,洛松旺堆则完全被老人讲的事情感动了。他们都答应村长最后干一次那种事情,就坚决不干了。
“你们在隆村,要听我这个村长的。”
村长还说,以后若有两村合在一起的日子,他就让交则的人来当村长。
天亮时分,他们唱起了传说中歌颂祖先的歌谣。那个村子一发现,这个歌谣也就十分真实了:
高高在上的城堡建成了,>藏书网
那是主公采希波所建的;
方方正正的寨子建成了,
那是主公采希波所建的;
宽宽敞敞的路建成了,
那是主公采希波建成的;
百鸟在林中歌唱,
唱的是主公给部落的功劳!
歌声把村子从沉睡中唤醒过来。
朝阳喷薄而出,抛撒开无限的金色光芒。
13
必须说说最老的那场仇杀了。否则,他们和解得太快,我们就没有机会再来说这种不愉快的事情。
那个叫隆村村长去发现那个村落废墟的正是笔者。写书人的终极目标,无非是叫人多明白自..己。我的远房侄子洛松旺堆就对写书又辛苦又不挣钱大惑不解。我发觉写到现在仍然是熟悉人家容易,对自己有时仍然一无所知。
村长阿古拉拉今年六十七岁了。他父亲死的那一年他十二岁,看到过父亲刚养好胳膊上的伤,又骑上交则人表示敬意送的那匹马永远离开了家。他妻子死于1960年,她是因为吃多了一种野生植物的根茎,导致周身发麻。村长阿古拉拉的一个.没结过婚的相好帮着把婴儿金生拉扯大。
金生犯事时三十一岁。未婚,有过女人,现在押。
呷嘎,个体户司机,有过上万的钱,但糊里糊涂花掉了。死时有一万余元债务。汽车卖掉后,抵债完了还剩两万。留给谁?我们不知道,因为老婆也死了。
洛松旺堆,二十五岁。当年打伤村长父亲的那个枪手的孙子。带着三颗霰弹与丧妻的悲哀躺在州人民医院外科。伤势好转后会被公安局拘押或传讯。
还是回到五十多年前吧。
洛松旺堆忍住痛说:“那阵人才是英雄。现今,医生不打麻药你也不叫就算英雄。”疼痛扭歪了他的脸,他仍坚持把话说完,“有了法律,就再也没有英雄?了。”
14
头人猎场的罂粟开得正盛。
交则头人知道一到秋天,能收割到多少鸦片,更知道那是多少机关枪,多少步枪,多少黄灿灿的子弹。土司派人来看过,就又给了五百发子弹和一挺机枪。并捎话说,有多少人,就有多少枪,就有多大的保安部队军官衔。
这天晴空万里,却陡地滚过一阵雷声。土>司带着手下穿行在一片火红的罂粟花间,就传来消息说,隆村人转移牧场,几百头牦牛要从这里经过。
“他们报仇来了。”土司说。
这里,开阔地里都种上了罂粟。火红的花海直抵两边山脚的茂密树林。那几百头牦牛只有踏平这片罂粟才能通过。
牦牛已经像乌云一样在远处聚集起来了。大地已经在几千只蹄子叩击下颤抖起来。
土司一挥手,荷枪实弹的十几个人就爬上谷地中一个孤立的小山冈。刚刚埋伏下来,牛群似的乌云就挟着腥臊的狂风卷了过来。天空和大地在一刹那间,仿佛要再重生一次似的改变了颜色。
天空失去光芒,太阳变成一摊微微在蹄声中漾动的什么东西,像一只巨卵中的黄。
狂奔的牛群背后,是火枪的“砰砰”射击,子弹在空中开出一朵朵硝烟的花。牛群前头,红色花瓣飞扬起来。牛群在交则人埋伏的岗子前分开,土司和手下人都忍不住颤抖。牛群继续猛冲,在岗子后面汇合到了一起,它们辗转奔腾过去的地方,绿色消失了,红色消失了,只翻起一片刚刚耕过一样的黑色泥土。
隆村的人出现了。
他们在马背上乱放着火枪,那得意的神情仿佛进入了无人之境呢。
交则头人在岗子上站起身来,放声大笑。他就是要笑一笑,叫他们临死前从下往上吃惊地仰望,死了都能记住他的模样。
枪响了。
先是机枪咯咯欢笑起来,扫掉了挡在枪口前的硕大的红色花朵。隆村人刚刚勒转马头,子弹就像野蜂一样扑了上来。子弹穿进马肉和人肉时都发出同样沉闷的声音,被打中的人和马的声音都一样响亮。
隆村头人最早被打下马,中的子弹也最多。
头人刚被打下马,机枪客客气气地又咳嗽了两声便停了下来。轮到手枪了。手枪99lib?声短促而清脆,那些马逃得很快,手枪只在马的身后溅起一片泥土,并把牛蹄践踏进泥地里的花瓣翻掘出来。花瓣的鲜红色已经变黑变紫,跟地上正在凝结的血一样了。
那匹最后的马还在射程之内。交则头人却下令停止。全部人都从岗子上站起身来,看那匹马在溪水中奔腾。那匹白马是交则人送给他们认为隆村惟一的英雄的。现在,马前腿一曲,跪下去了。马背上的人和马都努力坚持了一会儿,就訇然倒下了。
交则人奔下岗子,跑过那些死去的人、马和尚未死去的人、马。头人不准手下人跑在他的前边。头人奔到溪边。马死了。死马把金生爷爷的一条腿压在了下面。溪流的冲击更使他用不上劲,只能勉强把头和一只手伸出水面挣扎。
交则头人说:“隆村人的英雄,归顺我吧。”
“呸!”金生爷爷吐出一口血和一颗牙。
只一鞭子,那头就浸入了水中。可他一挣扎又出了水面,又“呸!”的一声,然后举起了手枪。一勾火,没响。头人大笑。又一勾,这下响了,头人就大张着嘴,胸前绽放出一朵漂亮的罂粟花,金生爷爷的头浸入了水中,让夏天浸透了草木气息与鲜花芬芳的水把自己带到另外一个世界。
两个村的头人都99lib.死了。
人们刚要让新头人即位,并基本酝酿好新的复仇计划时,两个村却都在一个早上宣布解放了。
那片罂粟花和那些血,在两个村子人们的记忆中,有时鲜明,有时黯淡,像埋在冷灰下面的火,只要有空气,有柴,把冷灰拨开就会燃烧。但久不拨弄,它终会熄灭的。
15
阿古拉拉那天晚上给三个年轻人讲发现过去先人共同生活的村子时,就打了类似的比方:“我看了,那些火塘里灰还是蓬蓬松松的,还有野猫睡在里面呢。可就是没有火种了,那时的火都变成灰了!”
“父亲的意思是要烧那样一把火?”金生热切地说。
“我们真是同一个祖先?”呷嘎问。
“那些树真的不敢砍了。”洛松旺堆说。
“不能了,泥石流和风叫我们待不下去的时候,两个村子还要回 5230." >到那里去啊。”
呷嘎说:“藏书网阿古拉拉,你这样说,我们就看见一颗颗火种从你口中掉出来了。”
老人说:“我去告了你们,可乡长不信,最后一次,把砍了的拉走就完事了啊。”
那天早晨,他们唱着歌,看太阳从东方升起。太阳出来前,风在藏书网雪山的垭口处驱赶云彩,白色的风和红色的云彩确实在那里搅起巨大的漩涡,漩涡越漩越大,中间露出河水似的蓝天,太阳就从雪峰背后,那一汪纯净的蓝色中跃升起来。最初,它没有光芒,确实也被雪山的反光和生命初起时就有的海水般的蔚蓝辉映得有些发蓝。这个时候,阿古拉拉、呷嘎、洛松旺堆、金生都被这常见的情景震撼了,都想到部族共同的传说。或许,祖先就是这个太阳,是那久已湮没的村子的先人目睹了这样的日出之后,杜撰出的那个美丽神话。
16
洛松旺堆和呷嘎回家时,村口又传来铜铃的叮当声,交则头人的老婆老哈斯基 53c8." >又骑着毛驴来了。藏书网
“你不是鬼吧?”洛松旺堆说。
老太婆说:“我又买了一头驴。你们准备出门?”
两个小伙子互相看了一眼,没有吭声。
“不要出门,我一路看到的迹象不好。过新生沟时,那些冤鬼在叫唤哩。”
洛松旺堆在毛驴屁股上猛击一掌,一串细碎的蹄声就驮着老太婆进村去了。他们的房子就修在村子外边,背靠以前有林子,但现在一片光秃的山坡。
洛松旺堆进门时,哈斯基已经起床了,端坐在火塘边上,忧心忡忡的样子使她更漂亮了。从窄窄窗棂射进的一缕阳光刚好照在她丰腴的脖颈和菲薄的耳轮上,耳轮和脖颈间的几绺柔柔的鬈毛,都叫小伙子怦然心动。此时,目睹了那日出的洛松旺堆,急欲把一切都和人分享。他轻手轻脚过去,妻子一声惊叫之后,就在那道金色光柱下,向他全部展开了。
“给我儿子。”妻子说,“银花都有了。”
“我给。”他看着太阳光柱把自己贯穿,大声说,“我给!我给!”
呷嘎进门时,妻子还在床上。银花不是一个好对付的女人。面对她,自己脑子里就没有什么想法。一旦离开?,呷嘎总有一种被算计的感觉。现在,踏进冷冷清清的家门,那种感觉又油然而生。
“今天,我还要出门呐。”他说。
“天呐!”里屋里银花却欢叫起来,“进来进来,呷嘎!”
“进来?我今天要出门。”他说。但还是进去了,先是看见枕头上那一蓬乱发,然后唿啦一下,被子掀开了,女人把膨胀的肚皮现给他看,“天哪,呷嘎,看,你的儿子动了!他在踢我!”
果然,肚皮那里又鼓凸了一下。就那么轻轻的一下,他却好像听到鼓声擂响了。清醒一些时,发现自己也躺在床上去了,对着女人说了好多疯话。
女人笑啊笑啊。
17
同一天早上,乡长刚刚起床,派去设伏抓伐木材者的人回来说,连续三天三夜,都没有人来。他们问,还在不在那里守?
乡长说,照理呢,那些人受了惊吓不会再来了。可隆村村长会说我包庇交则人,他们又有世仇。就再守一天一夜吧。
公安员答应了。转身出去时,乡长又说,那些木头找人收拢来,量量多少米,报到县上。他们也该给点奖励,不然,来个人连招待费都没有一点儿。大家辛苦了,买点烟酒,发票我签字。
守候的几个人,中午时分等来了带队的公安员和好烟好酒。到了下午,公安员说,乡长叫再守一夜,我看不会来了。喝完酒,天再黑一点儿,我们就回去吧。
这个时候,正是呷嘎和洛松旺堆开了车去叫金生的时候。
金生却睡在床上,起不来了。几个人中,他体质最弱,喝多了酒,中途又出去一次,现在正感到头痛欲裂,脸色苍白。他说:“我去不了,你们去吧。”
呷嘎说:“那我们也不去了。”
“你在疑心我吗?”金生问,“我阿爸跟你们去。”
看到村长为难的样子,洛松旺堆说:“哪能这样!我们现在还不信你,什么时候能相信你!”
呷嘎又很认真地看了金生一眼。
金生说:“小心啊。要不等我好了再去?”
“检查站那边约好是今晚。”
这时,月亮看着看着就升起来了。
两人开着车,车厢里装着金生手下的人。车灯强劲的光柱把月光下不太分明的景物照得细致起来。车子经过乡上时,乡bbr>藏书网长的老婆站在饭馆前的台阶上招一招手,车子却刮风一般飞驰着过去了。
乡长老婆说:“咦?隔三差五,他们就要这样发一次疯,饭也不吃,酒也不喝。讨了老婆这冒失劲还是改不了啊。”
正说话时,乡长从马路那边踱过来,说:“过去的是谁?”
乡长老婆说,还能有谁,不就是谁谁谁吗?她又说,你来叫我关门吗?
乡长说,本是来叫你关门的,可现在别关,今晚好热闹,你的生意也坏不了,只管备下酒菜。
说完,乡长就在月光下的马路上踱开了步子。这一来,乡上要是抓住了盗伐盗运木料的人,两个村的仇就更深了。想到这个,乡长皱紧了眉头,对着空荡荡的马路深深地叹了口气。乡长回到饭馆里坐下来,叫打杂的小工去叫农机修配站站长。站长来得很快,问乡长有什么事情。
“隆村那台破解放在你那里扣着?”
“是金生那台?”
“就是,除了他,咱门全乡谁还有那么破的车?”
“他交不够钱,交够了就取走。”
“那台车发不发得动?”
“推一下能发动。”
“那你就推一下发动起来,把那父子两个拉来。就说我?99lib.找他们。”
“那不够的修理费……”
“去吧,今天晚上他们要得奖金了。”
那破汽车的声音把整个小小的镇子都震撼了。
18
守候的人看着月亮升起,就嚷着该撤走了。于是就都收拾家伙,踩着那些横七竖八的木头来到路上。
有人还哼哼唧唧地唱了起来。
“停!”公安员喊。
歌声一停,大家就都听到了汽车的声音。汽车转弯了,车灯射出的两条强劲光柱,把他们背后的一片月光下朦朦胧胧的树木照得透亮。几只夜鸟惊飞起来,盲目地扑腾着飞向另外的幽暗。
“真来了?”
“真来了!”
汽车果然开来了。汽车在这临时开出的便道上颠簸,加油的声音都听得清清楚楚。埋伏的人跳到浅浅的柳林中隐藏起来。仔细看看,定会发现手中的家伙反射着冰冷的月光。
汽车停下后,过程也是很漫长的,特别对伏在冰凉泥地上无事可干的人更是这样。他们装好一辆车,停下,吸一阵烟,又装一辆。
两个司机在驾驶室里,听一阵音乐,又钻出驾驶台来撒一泡尿。尿淅淅沥沥就撒在埋伏人的面前。呷嘎收起放水的家伙时,猛地打了一个冷噤,说:“反正我心里有点发虚。”
“毬!”
“我怕金生不来有什么名堂。”
“木头是他砍的,怕啥?”
他们回到驾驶室。两辆车刚调好方向准备上路,埋伏的人就跳了出来。
等连人带车带到乡政府,已是下半夜了。全镇子都沉睡在月光下,只有乡政府的会议室和 5c0f." >小饭馆还醒着。金生的破解放停在路上。金生坐在饭馆里,见他们到来立即跳起身来。
金生想跑到戴上了手铐的呷嘎和洛松旺堆身边,但被押解的人一掌掀倒在地,人们就从他腿上跨了过去。洛松旺堆顺势啐了一口,但金生仍然喊:“我阿爸给你们要了一桌酒菜,我等你们回来!”
公安员带他们去见乡长。出来人说,乡长和人谈话,叫等着。两人就被推进了一间黑屋子里,隔着板壁,传来了乡长的声音:“……你不信任我,咹,行动证明你该信任我。我不怕老婆她们几个家属的馆子关门,我还要奖励你,重奖!”
“可是,乡长,情况有变……”
“变?我埋伏了四天,以不变应万变。”
“乡长,我……”
“好,叫儿子送你回家吧,奖励金拨到修配厂,车已经给你们取出来了。你去吧。”
呷嘎和洛松旺堆都听出阿古拉拉的声音,差点气晕过去。当着面,这个老贼还说以前的村子啊,歌啊,太阳啊,背地里却把同一个祖先的子孙告下了!
他们听见阿古拉拉离开时跺脚,叹气,继而又咳得听的人也快背过气了。
乡长朝这边来了。乡长一进屋,洛松旺堆就一梗脖子说:
“乡长,你早知道是我们两个,随你怎么办吧。”
呷嘎咽了口唾沫没有吭声。
“我们知道有人偷运木头,但不知是你们两个。”乡长说,“你们,知不..知道《森林法》?”
“知道。”两人同时回答。
“那为什么知法犯法?”
“是有人要陷害我们……”
“说话可要有凭有据。”
“木头是金生砍的!你们可以问那些给我们装车的人。”
“昨天半夜,他们两父子把我们叫起来,叫我们买他们的木料。”
“谁证明?”
“我们的女人。”
“那不能算。”
“隆村总有人听见我们在他们家喝酒唱歌。”
“说的这些,记下来敢不敢签字?”
“敢!”两人异口同声喊。
乡长又说,我们这里把你们拦下,还算好呢。要是在其他地方,弄不好要判你们刑!两人于是知道,这事的了结便是罚款。两人对望一眼,松了一口气,说:“谢谢乡长,以后我们再不受坏人勾引了。”
乡长说:“没有证明前不准乱说。你们两个村子的事情,难说得很!”
洛松旺堆说:“解放前,我爷爷打过金生爷爷一枪,解放了还记着的可不是我们。要干就明干,背后捅刀子,隆村人没有英雄好汉!”
乡长说:“有法律就没有你们的所谓英雄好汉。”
“可有小人。”
“罚我们多少钱?”
“一人五千。”
洛松旺堆咬咬牙:“我们认了!”
乡长说:“扣一辆车在这里,交了罚款就开回去。一个月交不齐,我把车卖了!”
“乡长,肚子饿了。”
两人的意思是放他们走人。乡长却说,总该关上一夜吧,饭馆没关,回头叫人送点饭来。乡长就走了。送饭来的是乡长老婆。这女人说,这顿饭算她招待。事情群众反映了不能不管。他们那么照顾她的生意,这顿饭当然不能收钱。
吃完饭,一抹嘴,洛松旺堆就问:“金生在吗?”
“在啊。他还给你们包了一桌饭。”
“这狗杂种!”
“怎么?”
“他父子俩把我们告了!”
“不会吧,但他们两父子打起来了。”
乡长女人走后,呷嘎唉声叹气。洛松旺堆说:“天亮还早,睡一会儿吧。出去了还要挣钱交罚款呢。唉!谁叫祖先们欠了他们的血债呢。”
不久,两人戴着铐子,倚着墙,缩手缩脚地都睡着了。外面却天翻地覆,两人不知道天亮后将要发生的事情。
19
父亲一出来,金生就用头撞过去,哭喊着:“你把我害了。你不要我做人了,你把我害了。”他说:“你叫我上不成大学,当不成干部,你叫我开不上个好汽车,你叫我让人家把女人抢走,你叫我在朋友面前不是人,你就杀死我吧。”
父亲一动不动,让儿子撞啊,扯啊。他有口难辩,再也说不出话来了。
这里闹着,哪怕是黑夜,消息也像闪电一样在两个村子传开了。交则人开着拖拉机、汽车赶到了。所有的车灯把镇子照得一片通明,犹如白昼。他们在饭馆里要酒要菜,而自觉理亏的隆村人只好看着村长和他的儿子。他们知道村长把交则人告了,他们将和几十年前一样蒙受耻辱了。以前是失败,这次,胜利了,却感到了更深的耻辱。这时,来人传金生进去。出来时,他样子就变了。他作为主犯被处以了更多的罚款。他知道,这笔钱卖掉汽车也还不清了。他出来时,口中还念念有词,说:“好啊,好啊。”
天渐渐变亮。
在黎明前那灰白色的光线中,他铁青着脸,说:“好啊,好啊。”
经过那辆破车时,他用拳头猛捶一下车身,就有油漆成片地剥落下来。他的双手从未迸发过如此的力量。人们把他护送回村。这时,隔他们唱歌的时候,刚刚过了二十四小时。
隆村人回村时,更像是送葬的队伍。
天亮后,呷嘎和洛松旺堆醒来,又听了一阵教育。乡长特别嘱咐不能把这个事件当成两村世仇的延续。这件事情出发点是好的。金生参与了,处罚比你们重,他父亲的行为,实际上是大义灭亲,你们再咬定村长陷害,加你们一条诬陷罪,等等。两人表示心服口服。
一出 6765." >来,呷嘎和洛松旺堆就被本村人推上酒席。
吃了酒饭,才浩浩荡荡示威似的开着一串车子上隆村去了。
到了村口,就看见村长目光发直,坐在他擦枪时爱坐的那棵大树下面,哈斯基和银花两个女人在那里又哭又骂。银花巧舌如簧,声音尖厉而得意扬扬。洛松旺堆下了车,拉开自己的女人,说:“这是男人的事情。”
可银花却扑了上去。
隆村人看到自己村里的姑娘要打自己村的村长,就架了老村长往村里去。交则人则是一片欢呼。
洛松旺堆忍不住说:“太可怜了。”他想象中,这是一场刀对刀的>?决斗。不想却是这番情形,两个女人又率先追进村里,黑色的衣衫迎风飞扬。
“抓住她们!”他对呷嘎说。两个男人又追了上去,一直到村长的门口。
洛松旺堆紧紧抓住了自己的女人。
银花却扑了上去,对着老村长又撕又打。洛松旺堆又上去拉银花,把这发疯的女人拉开。他看到老村长的脸古怪而痛苦地扭歪了:“你打死我吧。”
枪,就在这时响了。
金生大步从屋里冲了出来,眼珠鼓得像要爆炸一样。
轰然一声,银花和呷嘎就一齐倒下了。
金生又举枪了,洛松旺 5806." >堆朝自己的妻子扑去。一团蓝色烟雾就在他两手将要触及妻子时弥漫开来。洛松旺堆只是看到妻子胸前那一串红绿珊瑚飞溅起来,而没有听到任何声音,不知什么巨大的力量把他推倒了。金生已经完全疯狂了。这个被人轻视的人,脸像一丛火苗一样猛烈燃烧。现在,他脸上掉下来的不是破汽车上的铁锈一样的羞愧了。金生看到呷嘎倒下了,哈斯基倒下了。那个曾经是他的藏书网女人,又羞辱了自己村长的女人倒下了。但洛松旺堆是不会倒下的,为了自己的妻子,他倒下了。关键是那个女人。那一大把霰弹把她那肚皮犁开了,里面流出来的是一个孩子,孩子也中弹死了。
人群正在惊惶地四散逃开,像风刮动的一些颜色不一的纸片。
只有他父亲端坐在那里。
金生端了枪,往前走。洛松旺堆一伸腿把他绊倒,他就软蜷在那里了。金生想问,这是杀人吗?洛松旺堆的脸,溅上了妻子鲜血的脸逼近了。他的手断了一只,他举不起手,就用头撞金生。撞啊,撞啊,一直撞到自己昏迷了过去,人们才聚拢来把金生绑了起来。
加上未出世的孩子,一共四条人命,就这样消失了。在那祖先诞生的巨卵似的太阳初升的早上,每一汪血泊中都有传说中那样一个风与火所孕育的光点。
阿古拉拉对着太阳跪了下来。天涯在线书库《www.tianyabook.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