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涯在线书库《www.tianyabook.com》 《宝刀》 老房子 老房子的三十根柱脚在短暂的夏天散发着甘甜的朽腐味,地板上满是过去日子的灰烬,墙角长满白伞黑褶的菌子。晚上,风穿行于宽大的带雕花木栏杆的走廊上,呜呜作响,听见的人说那是女人难产时的呻吟。不知由于什么缘故,老房子主人家到了四代前往下都是独子单传,每个媳妇非得难产三次方能顺产下一个聪颖过人的男孩。总之,在昔日村寨的一片废墟上,白玛土司家的老房子仍像一个骨质疏松的梦境一样静静耸立。井台的石板被太阳烤裂了,裂纹中蹿出大丛大丛叶片油黑肥厚的荨麻与牛蒡,院子空空荡荡,浮泛的泥土上满布夜露砸出的小圆点。 莫多仁钦从院门旁的小木房子里出来,费劲地敞开院门。门前那空荡荡的驿道日渐荒芜,太阳已经晒干了露水。这是土司外出冶游或猎鹿归家的时候了。木门沉重地咿呀了一声。莫多仁钦想起梦中有人把一片浸透水的秦艽叶子覆盖在他眼皮上,果然就感到长年害着火眼的眼睛清凉了许多。他甚至看清了一只悬在丝上下垂的小蜘蛛,看清了一队黑甲虫般的卡车无声地穿过亚夏山口。他折回身,像是要感谢故主灵魂对他暗中的庇佑。他打算下跪但膝关节僵硬,更主要的是:他惊奇地发觉一夜之间已忘记了主人原先卧房的窗户。老房子每层九个窗户,四层三十六扇窗户。主人的窗子是顺墙角起数的第二个,但不知从左还是从右,也不知是从上数的两层还是从下数的两层。他垂头摸摸氆氇袍子上一层十分细腻的尘土。 “一百零八岁了,你。” 他一张口讲话,四十六年前主人付钱镶的那副假牙就掉下来,落在脚前的草地上。不能确切记忆的是好多天抑或是好多年以前,一个人推开沉重的木门。他想问:“谁?”但闭合太久的嘴不能立即开启,就连唆使看门狗那种声音也不能顺畅发出,一团灼热的东西上到喉头,又咕噜一声跌回到胸腔。 “莫多仁钦,你还认识我吗?”那人嗓门很高,他一开口,爬满粉红色苔藓的院墙一角就倒塌了。 “不认识了?” “咕噜。” “到底认不认识?” “咕噜。” 他记得那个人穿一双鹿皮靴子,身上背的肯定是一枝闪着烤蓝的崭新的猎枪。他还记得那人一只脚已经跨出门框,突然回身说:“你看,你看,几年前你的主人寄了一封信给他女人,我从区里邮局取了就忘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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给你。” 莫多仁钦接过那牛皮纸信封,顺手塞进毡帽翻边的夹缝里。他想起谢世许久的女主人,那人跨出门后,他想叫泪水流出来,但泪泉已经干了,眼病也就从那时害上了。也是那天他想起许久没给太太换上新的窗纸了。想起这事,他才进人老房子,手边找不到新的窗纸,莫多仁钦只是呆呆站在窗前,看到破烂窗纸的缝隙后飘荡一朵云,就扬扬眉毛走过尘土飘浮的走廊。人们把什么都搬空了。当初寨子里的人们循着新有的嗡嗡的汽车声迁往公路边上,他们搬空了自已的房子又搬土司家的房子。太太说让他们搬吧,不然他们会打死你。太太坐在他小屋的门槛上,脸色惨白目光却异常地明亮。太太第一次攥住他握成拳头的手,他兴奋得一身变热又变凉,白玛土司家也只有他一个门房被太太攥着手,何况九九藏书太太厚呢的百褶长裙就笼在他小屋那光可鉴人的门槛上。这事发生前好几年,老土司茸珍就死了。新土司在内地念过汉文中学,听到解放军将要进山的消息,就带上若干金条和银元宝接着上内地念书去了。 以后的事情要说简单也非常简单。 土司太太后来被先解放军进山的胡宗南溃军轮奸。她来到这里不到两年土司就走了。她是草原上一个土千户的女儿,她来自一个有三十六户人、八百牛三百羊的游牧部落。那天,莫多仁钦听到二楼左手尽头的房子里传出似哭似笑的尖厉的叫声,那声音撕裂了雪白漂亮的窗户纸,莫多仁钦看着楼梯的踏板在脚下像风车叶子一样飞速翻动,看到扑在太太身上用劲的军官紧绷的背部软下去,并慢慢流出鲜血,他一生只三次嗔到过人血99lib?的臭味,血浸过掉在地上的长刀,受到门槛的阻滞才渐渐盈积。他看到门口出现那只黑洞洞的枪管,把他引向一种难测的恐怖之中,太太从容自如地站到那笨重的没有挡头的床上,脱去坎肩、暗红色的灯芯绒夹祆、白府绸小衣,最后是那已被撕裂的长裙滑过宽大的髋骨。风洞穿窗纸新绽的裂缝,发出苍蝇振翅那种声响。血腥气和阳光在这个女人身体上涂抹的金光充满了这个房间。太太对他笑笑。士兵指指地下的尸体,动动枪尖,他把那具死尸拖出房间。这时,莫多仁钦想是看见了一堆土灰色的布片掩去那女人光洁的肉体。在一声声粗重的喘息中,居然传来女人纵情的呻吟。他拖着那死尸穿过走廊,把死尸掀进楼梯后的黑暗里。脑袋越胀越大,越胀越大,终于在他一声大叫中炸开了,是太太用一根浸透了冰水的带子使他的头颅恢复了形状。 想是那声大叫把头颅震裂的缘故吧,夜里太太把他放到那张床上,他并没有感到有什么不对头的地方。太太在那事后并没有穿好衣裳,她一抖身上的毛毯就赤条条地和他躺在一起,然后同一张毯子盖在了土司太太和门房身上。那夜,他半睡半醒,恍惚中老是听到一种红色或无色的液体像女人的哭声一样淅淅沥沥。 太太俯身对他说:“有了的娃娃是你的娃娃。”她的奶子垂到他下巴上。莫多仁钦永远弄不清楚是不是梦境。 “我娃娃和他妈妈早死了,在我到这老房子看门以前。” 惚恍中他果然看到很久以前已经模糊一团的时间中有一张娃娃的面孔,感到汗水使后背变得冰凉。他说:“水。”是太太脸上渐渐浮起的嫌恶神情使他警醒过来,直到下楼梯时他才回想起他和太太所经历事情的全部过程。他顶上院门,在自己的小屋里把冰凉的铜壶慢慢烧开。从此直到太太分娩他才又一次走进了那房间,是暮春时节,楼梯后那具腐烂了大半就上了冻的死尸又重新散发出臭味。太太的尖叫声使全楼所有空房间的门噼噼啪啪关上又自动开启。 轮到她说:“水。” 第三天黎明时分,太太突然抬起头来说:“拖娃娃的腿。”一只沾着黑色血块的腿从妇人两腿中间伸出。他伸出手,恶狠狠地像抓住了残酷捉弄人的命运一样,太太一声尖叫划破了黎明那张灰色玻璃上的时间。阳光水一样飞快流淌,不觉间就流来了黑暗,死去的妇人的眼睛在黑暗中亮了起来。 “掌灯。” 门房点燃一小截牛油赠烛,还把一片松明插在墙上。 “把我窗纸熏黄了,奴才。” “我把娃娃埋了。” “深点才好。” “深。” “怕狗。” “怕人家的狗我们没有狗了。” 太太不断从牙缝里咝咝地倒抽冷气,连喝下三碗滚烫的油茶,一团红晕浮上苍白的脸颊。 “人哪!”他说。 太太迅疾高傲地强藏书网撑起身子:“奴才!记住是别人抢走了你的老婆孩子,还弄断了你的腿!”她强撑起身子不让奴才叹息主人的命运,就如眼前这耸立在一片被世人遗忘的废墟上的空空如也的房子一样。 她还说奴才用松明熏黑了她白净的窗纸。她还说:“等主人回来,我告诉他你们待我十分周到。” 莫多仁钦喉咙里又咕噜一声。他那副老假牙摔成了大小七块,一整天他都努力在口腔中把它们拼复还原。白天就这样消磨掉了。他吐掉嵌牙时带到口里的泥沙,又起身咿呀呀推上沉重的院门。他看见映着残阳的山尖那血红哗啦一声流淌下来变成液体。早晨,那血红色重又染上山尖时,隐约传来几声狗吠,老房子一扇扇黑洞洞的窗户从一片铁灰的曙色中显露出来。大门自己咿呀了一声,院外流淌的雾气无阻滞地流了进来。 一个声音说:“老房子。” 又一个声音:“明朝诰封的一个宣慰司的老房子。” “末代土司进城念了大学扔了一个年轻太太在这里没有回来。” “听说文化大革命自杀了。” 那两人根本没有注意到他的小房子和他本人。他听到鞣制很好的靴帮上的皮子咕咕作响。 “但愿今天运气好。” “阿门。” 不久他就听到一声沉闷的枪声,在早晨清新甜美的空气中来回激荡。他挪到门口坐下,再次努力用唾液粘合碎裂的假牙,直到两个猎手把一头牡鹿扔在他脚前。 “你是谁?”他们看到这个老头时吃了一惊。 “莫多仁钦,白玛土司家的门房。” “你别唬我们。那个门房害着相思病,土司太太生第二个野娃娃死了,他也死了。我们听说过这件事情。你是要饭的还是害了麻风病逃到山里的,我们不会为难你。” “我死了?” “是那个看门的瘸子死了,不是你。” 他想告诉他们每年他都想替太太的卧室换上干净洁白的窗纸。太太来的部落有三十六户八百牛三百羊。太太新来下马时他亲手铺了一长溜毡子,直穿过院子,连接院门和上楼的梯口。 他说:“主人和太太都嘱咐我看好房子。”莫多仁钦脑子中闪电般一亮,想起一件当时做过就忘记了的事情。他像当初一样举起手来,就像这个动作与好多年前那个同样的动作中间从未有过时间的间隔一样,从毡帽的翻边中拿出一个尚未开启的牛皮纸信封。 “主人来的。” 从城里出来过假日的猎手在夹克上揩揩剖鹿弄湿的双手,打开来看了。这时一阵陡起的阴风从汉子手中夺走了那页信纸,那纸片轻飘着,像一片羽毛,最后和蓝空中的一片白云融为一体。白云转过山头消失了,蓝空边缘的山脉碧绿如洗。 “太太读到主人的信了。” “你主人做了政府的官。” “土司不是什么都管的官吗?”他问。 “做了政府干部就不要你太太了。”那人怕他人老耳聋,俯身在他耳边说,“这封信写了二十三年了,他要跟你女主人离婚!”这一声使当初女主人用湿布带捆拢的他的头颅又轰然一声重新炸裂,太阳随那一声响变成一个绿焰熊熊冷气幽幽的大火球。 剩下的时间,他一边熬炼两个猎手扔给他的鹿油一边想他忘了问信里主人提没提门房几句。莫多仁钦曾在八十六岁上梦见自己和太太交合,她的身体仍和在两个溃兵枪口下脱光了时一模一样。醒来,发现使肚腹温暖而做了那个梦的是漏进门缝的一抹金色阳光。第二次难产太太至死也没说“是你的娃娃”。他把熬炼好的鹿油倾进两只锈绿的铜盏,搭上灯草。这时他重又听到楼上传来女人的尖叫,那叫声刀子一样划破黄昏的沉寂,一切都水一样动荡起来。许多年时光的皱纹交叠在一起,再也无法分清原来的顺序。 他说:“就来,太太。” 上楼梯时,一碰扶手就倒下了。 把灯蓋放在窗台上,点燃,他低低叫一声:“太太。” 太太十分清晰地呻吟了一声,说的还是许多年前那个字:“水。”莫多仁钦想返身到院里取水。刚到搂梯口,楼梯就塌了,楼梯倒向墙角,现出了那多少年前他力图忘掉而终于就忘掉了的楼梯后的黑暗空间。那具军官的骷髅向他切齿微笑。他的眼窝中飘起绿火,这使他记起点什么却什么都未能记起。他折身回去。每走一步,楼道的地板就从他刚抬起的脚下塌陷了。整个老房子都在回响,然后又被回响弄得摇晃起来。他指头一触及房门,房门就轰一声倒下了。宽大的木门板倒下时一股风扇着了窗台上燃烧着鹿油的灯盏,那火焰一歪身子便爬上了焦干枯黄的窗纸。 “是我的娃娃吗?” 他俯下身柔声问道。 “不。” “是我的娃娃。”他看到自己的老脸悬挂在明亮的火光中间,浮出了楼梯下那死人脸上曾经活生生的凶恶神情。 “是我的娃娃。” 最后,他挥舞着已经爬到他手臂上的鲜艳的火苗说道。 野人 当眼光顺着地图上表示河流的蓝色曲线蜿蜒向北,向大渡河的中上游地区,就已感到大山的阴影中轻风习习。就这样,已经有了上路的感觉,在路上行走的感觉。 就这样,就已经看到自己穿行于群山的巨大阴影与明丽的阳光中间,经过许多地方,路不断伸展。我看到人们的服饰、肤色以及精神状态在不知不觉间产生的种种变化,于是,一种投身于人生、投身于广阔大地、投身于艺术的豪迈感情油然而生,这无疑是一种庄重的东西。 这次旅行以及这个故事从一次笔会的结束处开始。在泸定车站,文友们返回成都,我将在这里乘上另外一辆长途汽车开始我十分习惯的孤独旅行。这是六月,车站上飞扬着尘土与嘈杂的人声,充满了烂熟的杏子的味道、汽车轮胎上橡胶的味道。 现在,我看到了自己和文友们分手时那一脸漠然的神情。听到播音员以虚假的温柔声音预报车辆班次。这时,一个戴副粗劣墨镜的小伙子靠近了我,他颤抖的手牵了我的袖口,低声说:“你要金子吗?” 我说不要镜子。我以为他是四处贩卖各种低档眼镜的浙江人。 他加重埼气说:“金子!” “多少?” “有十几斤沙金。” 而据我所知,走私者往往是到这些地方来收购金子,绝对不在这样的地方进行贩卖,我耸耸肩头走开了。这时,去成都的班车也启动了,在引擎的轰鸣声和废气中他又跟上我,要我找个僻静地方看看货色。 他十分执拗地说:“走嘛,去看一看嘛。”他的眼神贪婪而又疯狂。 但他还是失望地离开了我。他像某些精神病患者一样,神情木然,而口中念叨着可能和他根本无缘的东西,那种使我们中国人已变得丧失理智与自尊的东西的名字:金子。现在,我上路了。天空非常美丽,而旅客们却遭受着尘土与酷烈阳光的折磨。我还能清晰地看见自己到达丹巴县城的模样和丹巴县城的模样:建筑物和我的面孔都沾满了灰尘,都受到酷烈阳光的炙烤而显得了无生气。我看见自己穿过下午四点钟的狭窄的街道,打着哈欠的冷落店铺、散发着热气的房子的阴凉、孤零零的树子的阴凉。一条幽深阴暗的巷道吸引了我,我听见了自己的脚步声在寂静的巷道中回响。从第一个门口探出一个中年汉子的脑袋,他神情痴呆麻木,眼神更是空空洞洞,一无所有。我从这扇没有任何文字说明的门前走了过去,我在巷道里来回两趟也没有见到几个字指点我在哪里可以登记住宿。从巷道那一头穿出,我看见空地里只剩下我站在阳光底下,注视那一排排油漆已经褪尽了颜色的窗户。 一个身体单薄的孩子出现在我面前,问我是不是要登记住宿。他伸出蓝色血脉显现得十分清晰的手,牵我进了楼,到了那个刚才有人探出脑袋的房间门前。 “阿爸,生意来了。” 这个娃娃以一种十分老成的口气叫道。 门咿呀一声开了,刚才那个男人的脑袋又伸了出来,他对我说:“我想你是来住店的,可你没有说话我也就算了。” “真热啊,这天气。” “刚才我空着,你不登记。这阵我要上街打酱油去了,等等吧。我等你们这些客人大半天了,一个也没等到。现在你就等我十几分钟吧。” 我望着他慢吞吞地穿过阴暗凉爽的巷道,进入了微微波动的绚烂阳光中间。他的身影一从我眼光中消失,我的鼻孔中立即扑满了未经阳光照射的木板和蛛网的味道,这仿佛是某种生活方式的味道。 那孩子又怯生生地牵了牵我的衣角。 “我阿妈,她死了,还有爷爷、姐姐。”他悄悄说。 我伸出手抚摩他头发稀疏的脑袋,他缩着颈子躲开了。 “你爷爷是什么样子?像你阿爸一样?” 他轻轻地摇摇头:“不一样的。” 孩子低下了小小的脑袋,蹬掉一只鞋子,用脚趾去勾画地上的砖缝。从走道那头射来的光线,照亮了他薄薄而略显透明的耳轮、耳轮上的银色毫毛。 “我的名字叫旦科,叔叔。我爷爷打死过野人。” 他父亲回来了,搭着眼皮走进了房间,门砰的一声关上了。我们隔着门板听见酱油瓶子落上桌面的声响,给门落闩的声响。 孩子踮起脚附耳对我说:“阿爸从来不叫人进我们的房子。” 旦科的父亲打开了面向巷道的窗户,一丝不苟地办完登记手续。出来时,手拎着一大串哗哗作响的钥匙,又给自己的房门上了锁,可能他为在惟一的客人面前如此戒备而不太好意思吧。 “县上通知,注意防火。”他讪讪地说。 他开了房门,并向我一一交点屋子里的东西:床、桌子、条凳、水瓶、瓷盆、黑白电视、电视套子……最后,他揭开枕巾说:“看清楚了,下面是两个枕芯。” 我向站在父亲身后的旦科眨眨眼,说:“还有这么多的灰尘。” 这句揶揄的话并没有在那张泛着油汗的脸上引起任何表情变化。他转身走了,留下我独自面对这布满石棉灰尘的房间。县城四周赤裸的岩石中石棉与云母的储量十分丰富。许多读者一定对这种下等旅馆有所体验,它的房间无论空了多久都会留下前一个宿客的气味与痕迹,而这种气味只会令人在这个陌生的地方倍感孤独。 那个孩子呆呆地望着我掸掉床铺上的灰尘,脸上神情寂静而又优郁,我叫他坐下来分享饮料和饼干。 “你怎么不上学?” 他含着满口饼干,摇摇头。 “这里不会没有学校吧?”我说。 旦科终于咽下了饼干,说这里有幼儿园、小学、中学,可他爸爸不叫他上学。 “你上过学吗?” 我点点头。 “你叫什么名字,我的名字都告诉你了。” “阿来。” “我有个表哥也叫阿来。” “那我就是你表哥了。” 他突然笑了起来,笑声干燥而又清脆,“不,我们家族的姓是不一样的,我们姓寺朵。” “我们姓若巴。” “我表哥死了,我们的村子也完了,你知道先是树子被砍光了,泥石流下来把村子和许多人埋了。我表哥、妈妈、姐姐……” 我不知道如何去安慰这个内心埋葬着如此创痛的孩子。我打开窗帘,一束强光立即照亮了屋子,也照亮了从窗帘上抖落下来的云母碎片,这些可爱的闪着银光的碎片像一些断续的静默的语汇在空气中飘浮,慢慢越过挂在斜坡上的一片参差屋顶。 旦科的眼珠在强光下呈绵羊眼珠那样的灰色。他在我撩起窗帘时举起手遮住阳光,现在,他纤细的手又缓缓地放了下来。 “你想什么?叔叔。” “哦……给你一样东西。要吗?”我问他。 “不!以前阿妈就不叫我们白要东西。以前村口上常有野人放的野果,我们不要。那个野人只准我爷爷要。别的人要了,他们晚上就进村来发脾气。”他突然话题一转,“你会放电视吗?”不知为什么我摇了摇头。 “那我来给你放。”他一下变得高兴起来,他爬到凳子上,接通天线,打开开关,并调出了清晰的图像。在他认真地拨弄电视时,我从包里取出一沓九寨沟的照片放在他面前。 “你照的?” “对。” “你就是从那里来的?” “对。” 他的指头划向溪流上古老的磨坊,“你们村子里的?” 我没有告诉他那不是我们村子的磨坊。 他拿起那沓照片,又怏怏地放下了。 “阿爸说不能要别人的礼物。要了礼物人家就要进我们的房子来了,人家要笑话我们家穷。” 我保证不进他们的屋子,旦科才收下了那些照片。然后,才十分礼貌地和我告别。门刚锁上,外面又传来一只温柔的小狗抓挠门板的声响。我又把门打开,旦科又怯生生地探进他的小脑袋,说:“我忘记告诉你厕所在哪个地方了。” 我扬扬手说:“明天见。” “明天……明天我可能就要病了。”小旦科脸上那老成忧戚的神情深深打动了我,“阿爸说我一犯病就谁也认不出来了。” 这种聪明、礼貌、敏感,带着纤弱美感的孩子往往总是有某种不幸。 “我喜欢你,你就像我弟弟。” “我有个哥哥,你在路上见到他了吗?”见我没有回答,他轻轻说,“我走了。”我目送他穿过光线渐渐黯淡的巷道。太阳已经落山了,黄昏里响起了强劲的风声,从遥远的河谷北面渐渐向南。我熟悉这种风声。凡是林木滥遭砍伐的大峡谷,一旦摆脱掉酷烈的阳光,地上、河面的冷气起来,大风就生成了。风暴携带尘土、沙砾无情地向人类居住地无论是乡村还是城镇抛撒。离开时,又带走人类生活产生的种种垃圾去污染原本洁净美丽的空旷原野。我躺在床上,电视里正在播放系列节目《河殇》,播音员忧戚而饱满的男性声音十分契合我的心境,像一只宽厚的手安抚我人眠。醒来已是半夜了,电视节目早已结束,屏幕上一片闪烁不定的雪花。 我知道自己是做梦了。因为有好一阵子,我盯着荧光屏上那些闪闪烁烁的光斑,张开干渴的嘴,期待雪花落下来。这时,风已经停了,寂静里能听到城根下大渡河澎湃涌流的声音。 突然,一声恐惧的尖叫划破了黑暗,然后一切又归于沉寂。寂静中,可以听到隐约的幽咽饮泣的声音,这声音在没有什么客人的旅馆中轻轻回荡。 早晨,旦科的父亲给我送来热水。他眼皮浮肿,脸色晦暗,一副睡眶不足的样子。 “昨天晚上?”我一边注意他的脸色,小心探问。他叹了口气。 “旦科犯病了,昨天晚上。” “什么病?” “医生说他被吓得不正常了,说他的神……经,神经不正常。他肯定对你说了那件事,那次把他吓出了毛病。” “我想看看他。” 他静默一阵,说:“好吧,他说你喜欢他,好多人都喜欢他,可知道他有病就不行了。我们的房子太脏了,不好意思。” 屋子里几乎没有任何陈设,地板、火炉、床架上都沾满黑色油腻。屋子里气闷而又暖和。这一切我曾经是十分熟悉的。在我儿时生活的那个森林地带,冬天的木头房子的回廊上干燥清爽,充满淡淡阳光。而在夏季,森林里湿气包裹着房子,回廊的栏杆上晾晒着猎物的皮子,血腥味招引来成群的苍蝇,那时的房子里就充满了这种浊重的气息一那是难得洗澡的人体以及各种经久不散的食物的气息。就是在这样晦暗的环境中,我就聆听过老人们关于野人的传说。而那时,我和眼下这个孩子一样敏感、娇弱,那些传说在眼前激起种种幻象。现在,那个孩子就躺在我面前,在乱糟糟一堆衣物上枕着那个小脑袋。我看着他薄软的头发,额头上清晰的蓝色血脉,看着他慢慢睁开眼睛。有一阵子,他的眼神十分空洞,过了又一阵,他才看见了我,苍白的脸上浮起浅淡的笑容。 “我梦见哥哥了。” “你哥哥。” “我还没有告诉过你,他从中学里逃跑了,他没有告诉阿爸,告诉我了。他说要去挣钱回来,给我治病。我一病就像做梦一样,净做吓人的梦。”小旦科挣扎着坐起身来,瘦小的脸上显出神秘的表情,“我哥哥是做生意去了。挣到钱给阿爸修一座房子,要是挣不到,哥哥就回来带我逃跑,去有森林的地方,用爷爷的办法去逮个野人。叔叔,把野人交给国家要奖励好多钱呢,一万元!” 我把泡软的饼干递到他手上,但他连瞧都不瞧一眼,他一直在注意我的脸色。我是成人,所以我能使脸像一只面具一样只带一种表情。而小旦科却为自己的描述兴奋起来了,脸上泛起一片红潮。“以前我爷爷……”小旦科急切地叙述有关野人的传说,这些都和我早年在家乡听到过的一模一样。传说中野人总是表达出亲近人类模仿人类的欲望。他们来到地头村口,注意人的劳作、娱乐,进行可笑的模仿,而被模仿者却为猎获对方的愿望所驱使。贪婪的人通过自己的狡诈知道,野人是不可以直接进攻的,传说中普遍提到野人腋下有一块光滑圆润的石头,可以非常准确地击中要击中的地方; 况且,野人行走如飞,力大无穷。猎杀野人的方法是在野人出没的地方燃起篝火,招引野人。野人来了,猎手先是怪模怪样地模仿野人戒备的神情,野人又反过来模仿,产生一种滑稽生动的气氛。猎手歌唱月亮,野人也同声歌唱;猎手欢笑,野人也模仿那胜利的笑声。猎手喝酒,野人也起舞,并喝下毒药一样的酒浆。传说野人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喝下这种东西时脸上难以抑制地出现被烈火烧灼的表情,但接近人类的欲望驱使他继续畅饮。他昏昏沉沉地席地而坐,看猎人持刀起舞,刀身映着冰凉的月光,猎人终于长晡一声,把刀插向胸口,猎人倒下了,而野人不知其中有诈。使他的舌头、喉咙难受的酒却使他的脑袋涨大,身子轻盈起来。和人在一起,他感到十分愉快,身体硕壮的野人开始起舞,河水在月光下像一条轻盈的缎带,他拾起锋利的长刀,第一次拿刀就准确地把刀尖对准了猎手希望他对准的方向,刀楔入的速度非常快,因为他有非常强劲的手臂。 传说中还说这个猎人临终时必然发出野人口中吐出的那种叫喊,这是人类宽恕自己罪孽的一种独特方式。 传说讲完了。小旦科显得很倦急,阳光穿过窗棂照了进来。这地方那可怕的热气又在开始蒸腾了。 旦科说:“阿爸说人不好。” “不是都不好。” 旦科笑了,露出一口稚气十足的雪白整齐的牙齿,“我们要变成坏人。哥哥说坏人没人喜欢,可穷人照样没人喜欢。” 他父亲回来中止了我们的谈话。 我忍不住亲了亲他的小额头,说:“再见。” 旦科最后嘱咐我:“见到哥哥叫他回来。” 他父亲说:“我晓得你什么话都对这个叔叔讲了,有些话你是不肯对我说的。” 语调中有一股无可奈何的凄凉。 孩子把一张照片掏出来,他争辩说:“你看,叔叔老家的磨坊跟我们村子里的那座一模一样。” 浊重的大渡河水由北而南洇涌流过,县城依山傍河而建。这些山地建筑的历史都不太长,它的布局、色调以及建筑的质量都充分展示出急功近利、草率仓促的痕迹。我是第一次到达这个地方,但同时又对它十分谙熟,因为它和我在这片群山中抵达的许多城镇一模一样,它和我们思想的杂乱无章也是十分吻合的。 仅仅半个小时多一点,我已两趟来回走遍了狭窄曲折的街道。第一次我到车站,被告知公路塌方,三天以后再来打听车票的事情。第二次我去寻找鞋店。第三次走过时有几个行人的面孔已经变得熟识了。最后我打算到书店买本书来打发这几天漫长的日子,但书店已经关了。 这时是上午十一点半。 “书店怎么在上班时间关门?这个地方!”因为灰尘,强烈的阳光,前途受阻,我心中有火气升腾。 终于,我在一家茶馆里坐了下来。 一切都和我想象的一模一样。无论是茶馆的布置、它的清洁程度、那种备受烈日照射地区特有的萎靡情调。只有冲茶的井水十分洁净,茶叶一片片以原先植株上的形态舒展开来。我没有租茶馆的武侠小说,我看我自己带的书《世界野人之迹》,一个叫迈拉·沙克利的英国人写的。第四章一开始的材料就来自《星期日邮报》文章《中国士兵吃掉一个野人》,而那家报纸的材料又来自我国的考古学杂志《化石》。这引起我的推想,就在现在这个茶馆坐落的地方,百年之前肯定满被森林,野人肯定在这些林间出没,寻找食物和洁净的饮水。现在,茶馆里很安静,那偶尔一两声深长的哈欠可能也是4过去野人打过的深长哈欠。这时,我感到对面有一个人坐下来了,感到他的目光渐渐集中到了我的书本上面。我抬起头来,看到他的目光定定地落到了那张野人脚印的照片上。这个人给我以似曾相识的感觉。这个人又和这一地区的大部分人一样皮肤粗糙黝黑,眼球浑浊而鼻梁一概挺括。 “野人!”他惊喜地说,“是你的书吗?”他抬起头来说。 “对。” “啊,是你?” “是我,可你是谁?” “你不认得我了?”他脸上带着神秘的神情倾过身子,99lib?口中的热气直扑到我脸上。我避开一点。他说:“金子!” 我记起来了。他是我在泸定车站遇见的那个自称有十几斤金子的人,加上他对野人的特别兴趣,我有点知道他是谁了。 我试探着问:“你是旦科的哥哥。” “你怎么知道?”他明显吃了一惊。 “我还知道你没有什么金子,只有待会儿会放出来的屁。”不知为什么我一下子对这个年轻人显得严厉起来了,“还有你想捕捉野人的空想。野人是捉不住的!”我以替野人感到骄傲的口吻说。 “能捉到。用一种竹筒,我爷爷会用的方法。” 他得意地笑了,眼中又燃起了幻想的疯狂火苗,“我要回家看我弟弟去了。” 我望着他从其中很快消失的那片阳光,感到沥青路面变软,鼓起焦泡,然后缓缓流淌。我走出茶馆,有一只手突然拍拍我的肩膀:“伙计!”是一个穿制服的胖子。他笑着说:“你拿了一个高级照相机啊。”那懒洋洋的笑容后面大有深意。 “珠江牌不是什么高级照相机。” “我们到那边阴凉地坐坐吧。” 我们走向临河的空荡荡的停车场,惟一的一辆卡车停放在那里看来已经有很长的时间了。 我背倚着卡车轮胎坐下来,面向滔滔的大渡河水。两个穿着制服的同志撇开我展开了别出心裁的对话。 “昨天上面来电话说一个黄金贩子从泸定到这里来了。他在车站搞倒卖,有人听见报告了。” “好找,到这里来的人不多,再说路又不通了。” 胖子一直望着河面。 瘦子则毫不客气地逼视着我,他说:“我想我们已经发现他了。”两人的右手都捂在那种制服的宽敞的裤兜里,但他们的手不会热得难受,因为他们抚弄着的肯定是某种冰凉的具有威胁性的金属制品。而我的鼻腔中却充满了汽车那受到炙烤后散发出的橡胶以及油漆的味道。 我以我的采访证证实了身份后,说:“到处声称有十几斤金子的人只是想象自己有那么富有。”“你是说其实那人没有金子?”胖子摇摇头,脸上露出不以为然的笑容。 “嗨,你们知道野人的传说吗?” “知道一点。” “不久前,听说竹巴村还有野人,那个村子里连娃娃都见过。”“竹巴村?” “这个村子现在已经没有了。” “泥石流把那个村子毁了,还有那个女野人。” 我又向他们询问用竹筒捕捉野人是怎么回事,他们耐心地进行了讲解。原来这种方法也和野人竭力模仿人类行为有关。捕捉野人的人事先准备两副竹筒,和野人接近后,猎手把一副竹筒套在自己手上,野人也捡起另一副竹筒套上手腕。他不可能知道这副竹筒中暗藏精巧机关,戴上就不能褪下了,只能任人杀死而无力还击了。“以前杀野人多是取他腋下那块宝石。” “吃肉吗?” “不,人怎么能吃人肉?” 他们还肯定地告诉我,沿河边公路行进十多公里,那里的庙子里就供有一颗野人石。他们告辞了,去搜寻那个实际上没有黄金的走私犯。我再次去车站询问,说若是三天以后不行就再等到三天以后,这帮助我下定了徒步旅行的决心。 枯坐在旅馆里,望着打点好的东西,想着次日在路上的情形,脑子里还不时涌起野人的事情,这时,虚掩的门被推开了。旦科领着他哥哥走了进来。我想开个玩笑改变他们脸上过于严肃的表情,但又突然失去了兴致。 “明天,我要走了。” 他们没有说话。 “我想知道野人和竹巴村里发生的事情。” 他们给我讲了已死的女野人和他们已经毁灭的村子的事情。那个野人是女的,他们又一次强调了这一点。她常常哭泣,对男人们十分友善,对娃娃也是。竹巴村是个只有七户人家的小村子,村民们对这个孤独的女野人都倾注了极大的同情。后来传说女野人与他们爷爷有染,而女野人特别愿意亲近他们爷爷倒是事实。“爷爷有好长的胡子。” 后来村子周围的树林几年里就被上千人砍伐光了。砍伐时女野人走了,砍伐的人走后,女野人又回来了。女野人常为饥饿和再难得接近爷爷而哭泣。她肆无忌惮的哭声经常像一团乌云笼罩在村子上面,给在因为干旱而造成的贫困中挣扎的村民带来了不祥的感觉。于是,村里人开始仇恨野人了,他们谋划杀掉野人。爷爷不得不领受了这个任务,他是村里德高望重的老人,也是最为出色的猎手。 爷爷做了精心准备,可99lib.野人却像有预感似的失踪了整整两个月,直到那场从未见过的暴雨下来。大雨下了整整一夜,天刚亮,人们就听见了野人嗥叫的声音,那声音十分恐惧不安。她打破了以往只在村头徘徊的惯例,嗥叫着,高扬着双手在村中奔跑,她轻易地就把那只尾随她吠叫不止的狗掼死在地上了。这次人们是非要爷爷杀死这个野人不可了。她刚刚离开,久盼的雨水就下来了,可这个灾星恰恰在此时回来想激怒上天收回雨水。 阿妈跪在了阿爸一一她的阿爸我们的爷爷面前,说杀死了这个女野人村里的女人肯定都会爱他。 爷爷带着竹筒出现在野人面前。这时,哗哗的雨水声中已传来山体滑动的声音。那声音隆隆作响,像预示着更多雨水的隆隆雷声一模一样。人们都从自家窗户里张望爷爷怎样杀死野人。爷爷一次又一次起舞,最后惹得野人掼碎了竹筒。她突然高叫一声,把爷爷夹在腋下冲出村外,两兄弟紧随其后。只见在村外的高地上,野人把爷爷放了下来,脸上露出了傻乎乎的笑容,雨水顺着她细绺的毛发淋漓而下。女野人张开双臂,想替爷爷遮住雨水。这时,爷爷锋利的长刀却扎进了野人的胸膛,野人口中发出一声似乎是极其痛苦的叫喊。喊声余音未尽,野人那双本来想庇护爷爷的长臂缓缓卡住了爷爷的身子。爷爷被高高举起,然后被掼向地上的树桩。然后,野人也慢慢倒了下去。 这时,泥石流已经淹没了整个村子。 旦科说:“磨坊也不在了,跟你老家一样的磨坊。” “这种磨坊到处都有。” 他哥哥告诉他说。 第二天早上我徒步离开了那个地方,顺路我去寻访那个据说供有野人石头的寺庙。寺庙周围种着许多高大的核桃树。一个僧人站在庙顶上吹海螺,螺声低沉幽深,叫人想到海洋。他说庙子里没有那样的东西。石头?他说,我们这里没有拜物教和类似的东西。 三天后,我在大渡河岸上的另一个县城把这次经历写了下来。 槐花 突然袭来一股浓烈的花香。 五月的这个平常夜晚,谢拉班竟不知自己身在何处。他在梦醒时突然感到这过分的宁静,还闻到了稠重浓烈的花香,是槐花的香气。 谢拉班揭开盖在腿上的毛毯,站起身来。床架和身上的关节都在嘎嘎作响。他弓着腰站在这个岗亭里,咳嗽声震动了窗上的玻璃。他的四周都是玻璃,十六块正嗒塔震响的玻璃把他包围起来,玻璃上面是铁皮做成的尖顶。当他关了灯,仰躺在床上,岗亭的顶尖就成了一只幽深的倒悬的杯子——里面斟满往事气味的杯子,他总是平静而又小心地啜饮。他对自己说:这样很好。用的是儿子对他说话的那种口吻。儿子叫自己住进了这种鸟笼一样又像酒瓶一样的房子时说:这样好,这样很好。啜饮往事时,他小心翼翼地不叫嘴唇碰到那杯子的边沿,以免尝到油漆过的、生了锈的、被油污腐蚀了的钢铁的味道。在他看守的这个停车场里多的是这种东西:栅门、废弃了的汽车上的部件、钢丝绳、挂在胸前像个护身符一样用来报警的口哨。 花香又一次袭来。 他却做出猎人嗅到什么气味时习惯地侧耳倾听的姿态,同时掀动着两扇比常人宽大很多的鼻翼。而玻璃仍然轻轻震响,扰乱了他的注意力。儿子别出心裁,把他看守车场的小屋建一座岗亭的样子,而且是有楼房的岗亭。谢拉班掀开楼顶口的盖板,下了用钢管焊成的七级楼梯。底层就没有玻璃了。水泥墙上有个小孔。地下是他新挖的火塘和几件炊具:一把木勺、几只木碗、一个铜茶炊。儿子送来的东西中他只要了一只砂罐用来焖米饭。他宽大的笨拙的身子从窄窄的门中挤出时,他想到了一只正在出洞的熊,想到了自己正举枪瞄准。这时,他被稀薄的光芒所笼罩,他以为是稀薄的月光,但天空很阴沉,没有月亮。照耀他的是这个城市向夜空扩散的午夜的灯光。灯光罩在城市上空,像晴朗日子里被风卷起的一团灰蒙蒙的尘土。灯光散漫,没有方向。在这种灯光下,停在车场上那几十辆卡车都统统变成了一种灰蒙蒙的没有影子的东西。他有点不相信这些能够高声轰鸣欢畅奔驰的东西怎么会如此安静而没有影子。目光越过停车场灰色的围墙,那些鳞次栉比的楼房也一样闪烁着软体动物沾水后那种灰白晦暗的光芒。 而他赖以栖身的岗亭像一朵硕大而孤独的蘑菇。这朵蘑菇没有香气。他想起那些出去打猎的夜晚,夜半从露宿的杉树下醒来,有香气冉冉而起,一朵朵蘑菇就在身前身后破土而出,这是猎手将交好运的征兆。 转过身子时,他发现墙外河边的树子。花香来自那几株槐树,在这个五月的平常的夜晚,槐花突然开放了。河风把甘甜的花香一股股吹送过来。 “开了,槐花开了。” 他尽量靠近散发花香的树子,一直走到车场出口的铁栅门边。树子和他就只隔着一条马路一扇铁栅门。栅门晚上上锁,白天打开,钥匙不在他的手里。无望的时候他就要听到这巨大的寂静。目力所及,凡是被灰蒙蒙的灯光映射的地方都有这种寂静存在。而那些灯光照射不到的树林里、田野里、村庄里的夜晚却充满了声音,生命的声音。野兽走动,禽鸟梦呓,草木生长,风吹动,青年男女们幽会抚爱……谢拉班望着那几株散发香气的槐树怀念自己死去的长子,那几个私生的漂亮女儿。他和别的女人私生的都是女儿,和妻子只生了两个儿子。妻子死了,大儿子打猎时枪走火死了,小儿子成了派出所所长。当所长的儿子看他孤独,为他办了农转非手续。这个以前远近闻名的猎手成了车场的守夜人,每天有三块钱工资,五角钱夜餐补助。 警车尖厉的叫声划破了寂静。 儿子他们又抓住小偷或者什么别的坏人了吗?谢拉班为那个小家伙担心了,虽然他知道小家伙不在城里。 他躺在床上,身上盖着毛毯。四周净是玻璃,这样便于看守。他却渴望真正的夜,真正的黑暗,而灯光却从四面漫射而来。他渴望的那种黑暗叫人心里踏实,..带着树木、泥土、水的味道,而绝不是停车场上这种橡胶、油漆、汽油和锈蚀的钢铁的浓烈得强制人呼吸的蛮横味道。 闭上眼睛,那小家伙向他走。那眉眼,那暴突的门牙都给人一种稚气的感觉。第一次见面,他就想叮嘱他小心。小心什么呢?小心汽车还是小心交通警察?而小家伙稚气未脱却故作老成,用一种突然有了钱、见了一点世面的大大咧咧的口气跟他说话。 他说:“喂,老头,守车钱。不要发票,你打酒喝吧!” “嗨,老头,想不想听点新鲜事情。” “嗨,老头子,想不想要个姑娘……” “嗨,老头……” 谢拉班却偏偏对这么一个不懂礼貌的小家伙怀着父亲般的慈爱,所以,当小家伙大大咧咧和自己说话时,他真想赏他几记耳光,但他却用哄孩子一样的声音说:“把车停好,停好。”停好车了,小家伙大大咧咧地从车上下来,他又叮嘱他收好东西,关上车窗,上锁。因为小家伙和他说话时用的是很少人懂得的家乡方言,而这个城市通行汉语和标准藏语。 每次都是等小家伙走远了,谢拉班才突然意识到:天哪,家乡话! 老头已经很久不说家乡话了,再说除了家乡话,他只能讲几句和守车有关的不连贯的汉语,所以几乎失去了说话的机会。他白天睡觉,晚上一一这个灯光永远亮不到白昼的程度的、黄昏般的夜晚醒着,守护这些谁也搬不动的卡车。 但他刚进城时不住在这里,他儿子和媳妇跟他住在一起。是他要儿子给他找的活干,他没有什么要抱怨的。儿媳妇是汉族,戴着眼镜,说话轻声细语。谢拉班尤其喜欢她那口整齐洁白的牙齿,他爱过的女人都有这样的牙齿。媳妇给了他一间专门的房子,床低矮柔软,墙上挂着他舍不得卖掉的火枪,一对干枯的分杈很多的鹿角,几颗玉石一样光滑的野猪獠牙,几片特别漂亮的野鸡翎子。窗下有一张躺椅,上面铺着熊皮。孤独时,他在这个屋子里回忆往事,怀念林子和死去的亲人与猎犬。媳妇还经常让同事和上司来参观一下老猎手的房间,引起他们的赞叹。谢拉班终于渐渐明白,那赞叹不是冲他来的,而是冲着媳妇,赞叹她对一个形貌古怪的老实木讷的异族公公的孝敬而发的,最终的结果是她成了妇联的领导。那天家里摆了酒,白酒、啤酒、红葡萄酒,还有好多的菜。吃完,媳妇用牙签拨弄牙缝,拨断了几根签子也没弄出点什么。她大张开嘴唇,这时,她的全部上牙就掉了下来。谢拉班沉默着?,知道自己受骗了,媳妇可爱的牙齿是假的。她哼着歌把假牙放进了杯子,掺上盐水。谢拉班对儿子说:“我受不了了!” “为什么?” “你老婆是假的,牙齿。是你打掉的吗?” 儿子摇头。 媳妇问丈夫:“你们说什么,你们用汉话谈吧。” “父亲不会。” “慢慢学嘛。”说完,她就端起那个装假牙的杯子进了另一间房子。 谢拉班突然高声说:“我要回家!” 儿子的口吻变得严厉了:“这不可能。你户口在这里。户口是什么你知道吗?” 于是他就成为车场的守夜人了。 刚守夜的时候还没有这个专门的停车场,原先的车都停在一个僻静的十字街口。守夜人住在一幢六层楼房平时不用的安全门洞里,门洞很小,刚好能放下一张床、一只火炉和他宽大的身子。他在这里喝一点酒,太阳出来前人睡,太阳落下后醒来。这时,街灯已经亮了,楼上的窗口里传出电视里演奏国歌的声音,一辆辆牌号不一、新旧不等的卡车慢慢驶来,寻找合适的停靠位置。谢拉班看到这些平时在公路上风驰电掣的钢铁家伙在自己面前如此小心,感到开心。他手里挥动着一个大肚细颈的扁平的酒瓶指挥这些汽车停在这里,停在那里,只是那酒瓶是个司机喝光了里面的白兰地后扔下的。后来,他把儿子为他架的床拆了,在地上铺上那张曾铺在躺椅上的头尾爪俱全的熊皮,听着火炉里劈柴的噼啪声和那好闻的松脂香气,在熊皮上安然人眠。司机们给他捎来不同地区出产的酒和食物,那时他常常喝醉。一个住在楼上整天被一对双胞胎孙子弄得精疲力竭的老头和一个拉垃圾的老头不时来他守夜的小屋里坐坐,一起緬怀年轻时候的日子。两个老头都羡慕他有这样一份美差。谢拉班喝多了,他听见自己得意地说:“我儿子是派出所所长。”他知道自己不想对比自己还可怜的老头说这些,可是却管不住自己的舌头,“我媳妇也是官了。”第二天,他向两个朋友道了歉。过不久,带孩子的老头来告诉他拉垃圾的老头死了,他也要回乡下老家去了。 那天,两个老头喝了酒。 谢拉班羡慕他能回到乡下。 他却羡慕谢拉班能留在城里。 谢拉班因此多喝了几口,分手后,他信步走到最短的那条横街。春天里暴涨的河水出现在他面前,岸边浮荡脏污的泡沬。因为太多的泥浆,河中翻涌不起意想中那样洇涌的浪头。夕阳把河水映照得一派金黄。河水带着浓重的泥腥味穿城而过,最后消失在群山之中。远山中岚气迷蒙,凄凉、孤独的感觉涌上心头,许多东西在咬他的心房和骨头。直到背后城里灯光明亮起来,远山从视线中完全消失,他才离开河岸。 走回守夜的地方时,感到很累,他知道自己日渐衰老了。天要变了,一身关节都在隐隐作痛。 就是这个晚上,那个小家伙来了。小家伙稚气未脱却大模大样的。 “喂,老头!” “我叫谢拉班。” “老头。嘿嘿,老头。” “我是一个有名的猎手,你听到过我的名字吗?回去问你阿妈.吧!” “老头,你醉了吧。” 谢拉班猛然咆哮起来:“我叫你把车子停在右边,不是左边!” 小家伙却砰地关上车门,吹起了口哨。谢拉班深感委屈,喝多的酒好像就要从眼里流溢出来了。他劈手揪住小家伙的领口,小家伙却扼住他的手腕,他们相持不下。但谢拉班知道自己老了,力气渐渐变小,而小家伙的力气却是越来越大了呀!这时,他越过对手的肩头看见儿子阴沉着脸一声不响走了过来。 谢拉班说:“快放手,派出所所长来了!”小家伙没有松手。他儿子的拳头在小家伙的面前晃动。小家伙大声争辩,又和派出所所长扭结在一起了。谢拉班硬把儿子拉开。在他搂住小家伙的同时,儿子拿出手铐,威吓说要把小家伙铐走。谢拉班承认是自已喝多了酒,挑起的事端。儿子给他留下一束干肉,悻悻地走了。 那个晚上,谢拉班为小家伙准备了吃食,让他躺在熊皮上休息,向他讲述那张熊皮的来历,向他讲那些牙齿洁白漂亮的女人。最后,他对小家伙说:“你要找女人就找一个牙齿真的洁白整齐的女人。” 小家伙歪着嘴笑了。 回想起来,那仿佛是他进城后最短的一个夜晚。 小家伙每次都给他捎来东西:一捆引火的干树枝、点燃后熏除蚊虫和秽气的新鲜柏枝、糖果、甘蔗、鼻烟、死野鸡,甚至还带来过一摞连环画和一把玩具手枪。然后就和他告别,上街吃饭,打下点小注的台球。 只有一次,他的车夜半才抵达。 小家伙从车上抱出来大把洁白芬芳的槐花,他把槐花扔在熊皮上,小屋里立即充满了槐花的香气。他又从车上取下一小袋麦面,说:“做个馍馍吧,家乡的槐花馍馍吧。” 这也是一个过于短暂的夜晚。 谢拉班生火、烧水、和面,在面粉中掺进细碎的槐花瓣子。小家伙睡着了。小屋里缭绕着甘甜的槐花香气。 馍馍刚熟,他就醒了。他的嘴开始笑时眼睛还没有全张开。 “好了吗?” “好了。” “老头啊,我们先来看看馍馍上的纹路预兆些什么吧!” 老头轻轻吹拂自已的十个指尖,说:“让你拿起的东西告诉我们一个好明天。”馍馍上纹路开阔,眉开眼笑,香气四溢。 吃这个馍馍时又烧上另一个馍馍,这后一个馍馍也一样眉开眼笑。 小家伙说:“好哇,明天可以取回我的执照了。” “执照?” “他们把我执照没收了。有你儿子。” 早上,谢拉班往儿子办公室送去家乡风味的馍馍,取回了执照。 儿子说:“叫小家伙不要再遇见我,他干的事够他蹲两年监狱。” 看来事情是真的,小家伙再没有来过了。好在充作停车场的街口在这年冬天里颇不寂寞。半夜还有醉汉唱歌,掀翻垃圾筒;有面白如雪眼圈幽蓝的女人来往招摇;还有一只野狗在垃圾中寻找食物。这只狗种很纯正,耳朵、眼睛、鼻子都是那种能成为出色猎狗的灵敏样子,却不知它为何流落城市,肮脏而又瘦弱,最后几个醉汉用一段电线结束了它的生命。后来,谢拉班被告知,凡发现醉汉、暗娼、小偷、流氓,都要向派出所报告,并且可以得到奖金。后来又有了治安巡逻队,那些夜游者就断了踪迹。谢拉班感到寂寞了,坐在小屋里怀念那个干了坏 4e8b." >事的说家乡话的、喜欢槐花馍漠的小家伙。他小屋的门永远开着。有时听到有尖厉的呜呜声响起,以为是吹风,却看见警车执行任务,更多的时候却是风挟着雪花在灯光中飞扬。>99lib? 新年过后不久,新的停车场建好了。 是儿子的主意把守夜人的小屋建成他不喜欢的样子。 儿子显然一片好心,那样他躺在床上就可以看守这些车子。 现在,在这个槐花初放、香气浓郁的夜半,谢拉班躺在床上,在漫射的灰蒙蒙的灯光中,在玻璃的包围里想起出猎时住过的岩洞、栅寮,它们的味道和月光下浓重的阴影,和它们相比,现在栖身的地方简直是不合情理。尽管他知道,在城里,使用玻璃和油漆最多的房子是最好的房子。 他听见自已说:“我不喜欢。”他想:人老了,开始莫名其妙地自言自语了。他把厚实的毯子拉起来,盖住脸,想象自己已经死了,并有意识地屏住自己的呼吸,心脏跳动的声音早就渐渐慢了。他睡着了,梦见了大片大片碧绿的青草,醒来,那些青草还在坡上摇曳起伏。梦见青草预兆见到久违的亲人。谁呢?小儿子不梦见青草也能见到,大儿子和妻子梦见青草也见不到了。 “那就是他了。”他又听见自已自言自语了。 他看?99lib?到说家乡话的小家伙从他车上下来。看见小家伙下车时模仿那些最老成的司机的姿态。听见他喊:“老头,嗨!” 谢拉班又听见自己说:“槐花开了。” 这时,组成这个城市的建筑正从模糊的、似梦非梦的灯光下解脱出来。谢拉班从床上起来。那天他花了很长时间把一些废钢条绑成了一架梯子,把梯子扛到槐树下,采摘了许多芬芳洁白的槐花。 群蜂飞舞 今天是一九九二年六月的一天,我在这个故事发生的地方写这篇东西,就在寺院的客房中间。四周静寂无声,抬眼就可以看见大殿的屋脊上站着永不疲倦的铜鹿,它们站在那里守护法轮。在我和这些闪闪发光的东西之间,是一片开满黄色小花的草地。这里还是中国一条有名的大江发源的地方,清澈的空气中有净水的芬芳。我不由得面带微笑,写下了这几个字:群蜂飞舞。刚写完,我立即就感到了光芒和颤动,听到了曼妙的音乐,虽然我不知它来自何方。 于是,我往下写: 彩虹或佛光 我住的是桑木旦先生的房间。桑木旦先生去了美国后,寺院管理委员会与活佛共同决定把这里辟为接待来访学者的客房。 都说桑木旦先生是个奇妙的人物。 还在上中学的时候,他就以聪颖和懒散而闻名。故事是从他和一帮男女同学去野餐开始的,因为广阔草原终于迎来了短暂的夏天。 桑木旦先生那时对数学充满兴趣,他把草原的广大与夏天的短促相比,说:“妈的根本不合比例!”他们无意中选中了一个重要的日子去野餐。就是这一天,一个圆寂了十七年的活佛化身被预言将在这天出现。学生们上路的同时,我现在居住的这个寺院的僧人们早早就上路了。他们一路快马加鞭,正午时分就来到了圣湖边上。近处,洁白的鸥鸟在水上蹁跹,远处,一柱青烟笔直地升上蓝天,这一切当然都被看做吉祥的征兆。其实,那天梯般的烟柱下面是一群野餐的男女少年。一群马就在这群少年人附近游荡。两个十六岁的中学生逮住了白色的两匹,在同伴们钦敬的目光中奔向天边,其中一个在圣湖边上被认做了转世活佛。 桑木旦单马回去,用悲伤的表情说人家选了他最好的朋友,而不选他,他对放马的牧人说:“新活佛把你的白马骑走了,我以后叫他赔给你。”牧人惊惶地捂住桑木旦先生的嘴。接下来,这个英俊的汉子五体投地向着圣湖方向磕起头来。桑木旦没做活佛仍然是一个自自在在的快乐青年。 桑木旦大学毕业后在一所中学做了数学教师。他留起了一抹漂亮而轻佻的胡子,却不是个四处追欢逐乐的人了。他的工作很受欢迎,自己却心不在焉的样子。 终于,他对校长说:“我要辞职不干了。”他对认为他又在开什么玩笑的校长说,“我不会去做生意,想找个地方去学点经学的什么东西。” 于是,他来到了我现在所住的地方,竖立起我背后这些书橱,摆下了我正伏身其上的这张桌子。活佛是他当年的同学和好友,为他剃度时却做出不认识的样子。桑木旦用最真城最带感情的声音叫了当年好友的名字,说:“我真心地谢谢你。” 活佛对我说:“我不知怎么不高兴他来。” 我说:“其实,他是知道的。” 活佛说:“我说桑木旦先生你不能直呼我的名字。他那胡子看起来有讥笑的意思,我就叫人剃去了他的胡子。” 胡子一经剃去,他的脸就显得真诚了。于是,活佛带着点歉意说:“就是你,也要起一个法名。” “我不要什么法名,我不是想来争你这里的什么功名,我只是来学点经学的东西。” 这句话非常冒失无礼,却引起了学问最好的拉然巴格西的兴趣。格西做活佛的经师十年有余,渐渐对他的悟性与根器失望起来。格西就对桑木旦先生说:“跟我学佛学中的根本之学内明学吧,只有它宏大精深,奥义无穷啊。” 那天,格西讲授龙树的《中论》说世间万物万象皆“空”,而这个“空”又不是没有。活佛听了半天也不得要领,没有形而上能力。桑木旦先生就说:“嘁,还不如数学难学。”他还对活佛说:“当年,你数学就不好,所以着急不得。”打这以后,活佛就拒绝跟桑木旦先生一起听讲了。 而桑木旦先生就坐在我现在坐着的地方,把拉然巴格西也未曾全部穷究过的经卷打开。阳光照进99lib?窗户,金粉写成的字母闪闪发光。桑木旦先生微笑着戴上变色眼镜,金光立即就消失了,纸上就只剩下了智慧本身,在那里悄然絮语。他带着遗憾的心情想:这个世界上,任谁也读不完这些充满智慧也浪费智慧的书了。格西却忧心忡忡,活佛已经拒绝上哲学课了。他把兴趣转向了医学,禅房内挂起了学习诊脉和人体经络的挂图。 这天,桑木旦先生正想着没有人能穷究所有经卷时,格西来了。格西叹口气说:“你的天资证明我们当初选错了活佛。” “我不会想当活佛的。” “是啊,那时就是你不肯当。”当时,是两位翩翩少年骑着白马出现在湖边,而叫相信预言的僧人们不知选定哪个才好。桑木旦那时就骑马走开了。 桑木旦先生把经卷用黄绸包好,放回架上,说:“那我们看看他去吧。”出门时,他提上来寺时带的包,并且把门上了锁,还把初来时就收起的金表也戴上了,指针停在两年前的某个时间。格西问:“你这是干什么?” 桑木旦先生也不答话,大步往大殿方向走去。到了大殿门口,格西想叫他站住。格西下定决心既然一个寺院只有一个高级别的活佛而且无法更改,就要维护他的威仪。见活佛之前就要叫人预先通报,可桑木旦先生却径直走了进去。 格西站在大殿门外,看着阳光在花间闪烁,一些色彩艳丽的野蜜蜂停在花上扇动透明的翅膀。这时,活佛和桑木旦先生并肩从空洞的大殿中走了出来。他听见活佛边走边吩咐随从,叫他取个收音机来。他说:“桑木旦先生的金表不知道尘世上是北京时间几点。”随侍的小和尚小跑着去了。活佛、桑木旦先生和拉然巴格西就顶着阳光,望着天上变幻不定的云朵。小和尚又小跑着来了,学着播音员庄重的声音说:“刚才最后一响,是北京时间十六点整。”弄得三个人都笑了起来。 桑木旦先生对表时,活佛伸手在快要触及他肩膀的地方做了个拍肩的姿势,就转身踅进了大殿。不远处的柏树林下,几个和尚在呜呜哇哇练习唢呐。格西这才明白,桑木旦先生要离开了。因为桑木旦先生提上了包,说:“真是个美丽的地方。”桑木旦先生还对格西说:“我去过你的家乡,那里也是一个很美的地方,夏天里也是到处都有蜜蜂在歌唱。” 说话时,他们已经相随着到了寺院的围墙外边,清澈的溪水潺潺流淌。 桑木旦先生叫了一声:“啊!哈!”转眼之间,他就把自已脱得一丝不挂,扑进了溪流中间。这个学问精深的人在清找的水中扑腾,他噗噜噜喷水,像快乐的马狗打着响鼻。他把头整个钻进水中,结实的脊梁拱出水面,像一条大鱼。最后,他猛地站了起来,嗬嗬欢叫着摆动头颅,满头水珠迸散成一片银色水雾。这一瞬间,世间的一切都停顿下来。虽然鸟依然在叫着,轻风依然从此岸到彼岸,但整个世界确实在这里骤然停顿一下。拉然巴格西看到罩在桑木旦先生头上的水雾,被下午西斜的阳光透耀,幻化出一轮小小的彩虹。天哪!佛光! 格西两膝一软,差点就要对在水中嬉游的人跪下了,彩虹也就在这个时刻消失了。时光又往前流动,桑木旦先生坦然踏上了岸边草地。他站在那里蹦跳着,等太阳把身体晒干。高处,四面八方都是中止了功课出来围观的喇嘛和尚,风吹动他们宽大庄重的紫红衣衫,噼噼啪啪的声音像是有无数面旗帜在招展。 写到这里,一团阴影遮住了明亮的光线,是格西来我这里做客了,我们一起用了乳酪和茶。之后,我把写好的故事念给他听,他说:“嗬嗬,是这么个味道。看来,你要写马了。” 人们都不注意时,两匹马越过了低矮的山口。一匹骑着人,一匹马的空背锻子样闪闪发光。没人看见两匹红马渐渐过来,都看着桑木旦先生一件件穿好另一个世界里的时髦装束,戴上金表,贴在耳朵上听听,转身,两匹马已经来到了狭窄的溪流的对岸。 桑木旦先生对马背上的人扬扬手,说:“很准时啊,你!” 来人在马上弓一弓身子说:“请上马,我们要十点才能到接你的汽车那里。” “好啊,我们要在月光下经过湖岸了。” 桑木旦先生骑着红马头也不回,走了。 风使绕着院墙的一排排镀铜的经轮隆隆旋转起来,一时间,四处金光灿烂。拉然巴格西从这一片金光中往回走,经过大殿门口时,看见穿着杏黄衬衫的活佛站在石阶上瞩望。格西不禁想到赋予他威仪的是名号而不是学问,格西伸出双手:“这是他奉还的念珠与袈裟。” “桑木旦他真的走了?” 格西不回答。格西的目光越过活佛的头顶,目光落在妙音仙女的琵琶上。这个仙女是佛教世界中的诗歌女神。格西仰望着女神,突然想写一首关于彩虹或者佛光的诗歌。一念及此,便只听得铮铮然一声响亮,是妙音仙女在空中拨动了手中的琵琶。只是一声,却余音绵长、轻盈、透亮,犹如醍醐灌顶,犹如是从采蜜花间的蜜蜂翅膀上产生的一样。 之后好久,这一声响亮还在拉然巴格西耳边回荡。 秋天未到,就传来桑木旦先生在首都获得博士学位的消息。传来的消息肯定有些走样,说是桑木旦先生答辩时一个问题也不回答那些哲学教授。桑木旦先生在传说中显得很有机锋,他说:“问题也好回答也不好回答。不信,就让我站着的问坐着的一点。”但是,桑木旦先生已经写成了一本有关宗教哲学中诡辩论方法的书,填补了一个学术空白领域而获得博士学位。现今有一种比附,把寺院中显教密教学院比做大学,把格西比做博士。格西想,自己也是个博士,但却是皓首穷经才取得的啊,于是赞叹:“是根器很好的人哪!” 活佛说:“扎西班典。” 扎西班典是一个人的名字,同时也是这个寺院护法神祇的名字。藏传佛教的一些书中说:凡是以雪山为栅栏有青稞和牦牛的地域都是自己流布的地域。佛教在这个地域流传过程中不断增添着神祇,比如在传布过程中把许多妖魔鬼怪收伏为护法。扎西班典三百年前是一个格西,也就是一个博士。他因为学问太多疑问太多,走上旁门左道,死后不能即身成佛,而成为邪魔,被当时功力深厚的活佛收摄而专门保护经典。 活佛问:“那天,桑木旦先生说了些什么?” “哪天?” “他走的那天。” “他问我家乡是不是比这里更美,在这个季节。” “你看是这样的吗?” “我想花开得早,蜜蜂也更多一些。” “嗬嗬!” 这个本寺有史以来的十七世活佛,说:嗬嗬!就是不太满意的意思了。格西决定不对活佛说彩虹或佛光的事情了。现在,他决定永远不说了。 之后,日子就平静下来,活佛也开始潜心向学。没有桑木旦先生在,活佛也就显出了相当的领悟能力,人也一天天重新变得亲切起来了。草原上的美好季节飞快消逝,落花变成飞雪,白雪在一片金黄的原野上降落,一点也没有萧索的味道。 寺院和桑木旦先生居住的城市并没有书信往返,但人们总能得到他的消息,知道他正在学习一种可以给世界上所有文字注音的奇妙语言。还说他正在写一本内明方面的书,兼及喇嘛们的修持术,而这正是拉然巴格西所专擅的啊。那本正在远方案头写作的书成了格西冥想的障碍。他想:自己也该写一本这样的书了。但是,众多的弟子环绕身旁,连活佛眼中也闪烁着因为有所领悟而更加如饥似渴的光芒,格西就只好指导他们诵读经典。 花正落着飞雪就降临,所以,下雪天里四处还暗浮着浅淡的花香。在弟子们的诵经声中,有了一种更加轻盈的声音在飞旋,在比弟子们声音更高的地方。 弟子们也都抬起头来,从空中捕捉这美妙声音的来源。大家都把目光转向了壁画上的妙音天女,只有格西看到了是一只野蜜蜂在低垂的布幔间飞翔。本来,大家都是熟悉这种声音的。这种色彩的蜂就只在草原上生长,蜂巢筑在草棵下的土洞里。眼下这只蜂未能在落雪前及时归巢,却飞到这里歌唱来了。 格西不禁由衷赞道:“好啊!” 弟子们也心口如一,齐声赞道:“好啊!” 不说妙哉妙哉而说好啊是多么出乎本心! 射进窗口的阳光从高处投射下来,照亮了一张张脸。光芒背后,是雪花自天而降。格西更深稳地坐在黄缎铺成的法座上,闭上了双眼。他并不奇怪自己看到那个头顶彩虹的人,但那个人迅速隐身。格西于是又看到一个人可能就是自己在花间行走,双手沾满了蜂蜜的味道,赤脚上沾满花香。 群蜂飞舞! 拉然巴格西只听訇然一声,天眼就已打开! 他感到庄严大殿厚重的墙壁消失,身上的衣裳也水一样流走。现在,他是置身于洁净的飞雪中了!沁凉芬芳的雪花落在身前身后、身里身外。而群蜂飞舞,吟唱的声音幻化成莲座,托着他轻轻上升起来。 整个冬天,拉然巴格西闭关静修。春天,他重新出现在大家面前时,已是一副奇崛之相了:额头变得高而且亮堂,中间仿佛要生出角来似的凸起,放射着超然的光芒。格西不仅样子大变,性情也变得随和起来。他不再希望人人都师从他学习经院哲学,对弟子也不似原来严厉了。 活佛说:“格西以前话又多又长。” 格西说:“我梦见了桑木旦先生。” “那是他要回来了吗?” 活佛发觉自己怀念着桑木旦先生,不知是他自动还俗还是他成了博士的缘故。活佛又看到多年前的情景,看到一帮男女同学出去野餐。他想:那两匹白马是自天而降的吧?它们那样洁白,那样轻盈优雅,应当不是俗世的产物。当时,他们却都没有想到这些,只是凭了少年人的敏捷身手和美好心情翻身上了马背,往宝石般湛蓝的湖边飞奔而去。湖泊幽蓝宁静像是落在地上的一片天空,两个少年人惊喜地欢叫起来。 活佛对我说:“我现在还听得见自己是怎么叫唤的,还有桑木旦先生。” 每天,他都来看我,一脸亲切庄重的神情,背后跟着他眉清目秀的侍从,小心翼翼地捧一罐牛奶。活佛把牛奶递给我,看我一口气把牛奶喝干。完了,我对着罐口大喘,里面就像大千世界一样发出回响。然后,他问:“写到什么地方了?” “你们因为美景而叫喊。” “我们,我和桑木旦先生是喊了,喇嘛们就冲了出来。” 喇嘛们像埋伏的士兵一样从盛开的小叶杜鹃林中冲了出来。也许因为花香过于浓烈,他们像醉了一般摇摇晃晃。后来,他们说是因为终于找到了领袖的极度幸福。喇嘛们得到兆示:圆寂已久的十六世活佛早已转生,十七世将是一个翩翩少年骑白马出现在初夏的湖边。他们扑倒在马前,用头叩击柔软的草地。等抬头时,他们却一下子呆住了。面前是两个少年骑来了两匹白马!其余都像预兆中一样,鲜花悄然散发奇香,鸥鸟从湖面上飞起。看来,他们必须选择一个了。拉然巴格西的手伸向了看去更聪明俊美的少年。可桑木旦却一提缰绳,叫道:“不!”然后,一串马蹄声嗒嗒掠过湖岸。于是,巨大的黄色伞盖在如今这个活佛头上张开,在那团阴凉的庇佑下,少年人走上了他威仪万分的僧侣生涯。 活佛如今平静地向我追忆这些往事,当然也掩过了一些尴尬的段落。他总是以一个宗教领袖的口吻说:“桑木旦先生当了博士,我为此而感到安慰。我还要为他多多地祈祷。”我不好表示反对或赞同,就暧昧地笑笑。他又说:“我确实想念他。” 他也对格西说同样的话。 格西说:“等着吧,他十二天之内就会回来。” 桑木旦先生是十三天头上回来的。这次回来,桑木旦先生带着帐篷、睡袋、照相机、罐头食品,也就不再住如今我住的房子,而把营地扎在了寺院外边生长蘑菇的草地上了。桑木旦先生人也有些变了,不再是那种十分聪明而对什么都可以满不在乎的样子了,想是因为已经是国家的博士了。他在自己的帐篷里招待活佛与格西吃了一顿水果罐头:梨、雛、菠萝、杨梅。他戴着舌头很长的帽子,持着相机肆意拍摄:塑像、壁画、法器、日常生活用具,其余时间就肌在罐头箱子上写一本书。活佛趁他不在时看到了书名:《在尘世和天堂之间一我短暂的喇嘛生活》。那么,他永远地回到尘世了,往天堂方向走了一段又回去了。一股温情涌上了活佛的心头。晚上,活佛又去看他。昔日的朋友已经人睡了。帐篷四周荡漾着水果的甘甜味道,那是桑木旦先生打开的罐头所散发的。月光照亮了他的脸。这个快乐的人的梦看来并不轻松,他的眉头紧皱。活佛为他祈祷一阵,桑木旦先生叹息一声,眉头就舒展开了。 回去的时候,露水打湿了活佛的双脚。 第二天,活佛又去了帐篷。桑木旦先生不在,活佛又想起昔日两个少年人之间的小小把戏。他找来几块拳头大的石头,塞到了桑木旦先生的被褥下边,这些都被格西看在眼里。他说活佛已经有很好的心境接近真知了,格西是在活佛留他一起用饭时这样讲的。这时,桑木旦先生进来了,说是昨天晚上做了噩梦,梦到活佛打他,一拳又一拳。 格西笑了。 活佛就往桑木且先生身上真打了一拳:“是这样吗?” “没有什么疼,但确实在打。” 格西就说:“我看你要离开我们了。” “是。”桑木旦先生低下头,说,“我要走了。” 沉默好一阵子,活佛说:“以前我也做过同样的梦嘛。”那时,总是桑木旦把什么东西塞到朋友的褥子下边,硌痛身子时就梦见有人打自己。活佛一提这事,桑木旦先生立即就明白过来了,脸随即也就涨红了。 活佛说:“我让你照个你没照过的东西。你知道我们的护法神是不能让外人看见的。”活佛把一只挂着绣画的橱门推开,里面一组四只面具就被光芒照亮。这四只面具表示同一个人,就是那个很久以前因学问和疑问不能成佛的格西扎西班典。四只面具中三只浄狞恐怖是他成为护法神时的化身像,一只则是写他的真容。桑木旦先生虽然不如活佛曾把自己.比做这个扎西班典,却也熟知他如何成为护法神衹的故事。从相机的取景框里,那人带着疑问的固执眼光刺痛了他的心房。 桑木旦先生就要到遥远的外国去了。带着从这里得到的全部东西,去外国教授东方神秘哲学,但他自己也有一种背叛了什么的感觉。 告辞时,活佛说:“我要送送你。” 长相奇崛而且正变得更加奇崛的拉然巴格西端坐着,含笑不语。隔着一道纱幕似的阳光望去,像是已化成一座雕像。桑木旦先生跪下来,向恩师磕头,感到了青草的柔软和芳香。 在帐篷里,活佛从褥子下取出石头,说:“我不会再打你了。” 两个昔日的朋友相对着哈哈大笑。 到了晚上,桑木旦先生迟迟不能人睡,睡着后也不得安生,老是感到有水浇在身上,醒来却是一片月光。再人睡时,桑木旦先生就梦魇了。他梦见满月磨盘一般从空中压迫下来,闪烁一下,就变成了护法神扎西班典的脸。三百年前的叛逆对三百年后的叛逆断喝一声:“打!” 许多小拳头立即从背后袭来。一下,一下,又是一下。在梦中,他不断从窄小的睡袋中抬起身子,却又更重地落在拳头上面。桑木旦先生这个平常快乐而骄傲的人在梦中呻吟、央求。 活佛踏着月光来了,把昔日的朋友从梦魇中解脱出来。前面说过,这是一片生长蘑菇的草地。今夜,露气浓重,草地上蘑菇开始破土而出了,正好有一小群顶在桑木旦先生的睡袋下面,造成了梦魇。 活佛和桑木旦先生在草地上生起火,不一会儿,宁静的月光中就满是牛奶烧蘑菇的香甜气息。 阿古顿巴 产生故事中这个人物的时代,牦牛已经被役使,马与野马已经分开。在传说中,这以前的时代叫做美好时代。而此时,天上的星宿因为种种疑虑已彼此不和。财富的多寡成为衡量贤愚、决定高贵与卑下的标准。妖魔的帮助使狡诈的一类人力量增大。总之,人们再也不像人神未分的时代那样正直行事了。 这时世上很少出现神迹。 阿古顿巴出生时也未出现任何神迹。 只是后来传说他母亲产前梦见大片大片的彩云,颜色变幻无穷。而准确无误的是这个孩子的出生却要了他美丽母亲的性命,一个接生的女佣也因此丢掉了性命。阿古顿巴一生下来就不大受当领主的父亲的宠爱,下人们也尽量不和他发生接触。阿古顿巴从小就在富裕的庄园里过着孤独的生活。冬天,在高大寨楼的前面,坐在光滑的石阶下享受太阳的温暖;夏日,在院子里一株株苹果、核桃树的阴凉下陷人沉思。他的脑袋很大,宽广的额头下面是一双忧郁的眼睛,正是这双沉静的、早慧的眼睛,真正看到了四季的开始与结束以及人们以为早已熟知的生活。 当阿古顿巴后来声名远播,成为智慧的化身时,庄园里的人甚至不能对他在任何一件事情上的表现有清晰的记忆。他的童年只是森严沉闷的庄园中的一道隐约的影子。 “他就那样坐在自己脑袋下面,悄无声息。” 打开门就可以望到后院翠绿草坪的厨娘说。 “我的奶胀得发疼,我到处找我那可怜的孩子,可他就跟在我身后,像影子一样。” 当年的奶娘说。 “比他更不爱说话的,就只有哑巴门房了。” 还有许多人说。而恰恰是哑巴门房知道人们现在经常在谈论的那个孩子,记得那个孩子走路的样子、沉思的样子和他微笑的样子,记得阿古顿巴是怎样慢慢长大。哑巴门房记起他那模样不禁哑然失笑。阿古顿巴的长大只是身子长大,他的脑袋在娘胎里就已经长大成形了。因为这个脑袋,才夺去了母亲的性命。他长大就是从一个大脑袋小身子的家伙变成了一个小脑袋长身子的家伙,一个模样滑稽而表情严肃的家伙。门房还记得他接连好几天弓着腰坐在深陷的门洞里,望着外面的天空、列列山脉和山间有渠水浇灌的麦田。有一天,斜阳西下的时候,他终于起身踏向通往东南的大路。阿古顿巴长长的身影怎样在树丛、土丘和苯波们作法的祭坛上滑动而去,门房都记得清清临行之前,阿古顿巴在病榻前和临终的父亲进行了一次深入的交谈。 “我没有好好爱过你,因为你叫你母亲死了。”呼吸困难的领主说,“现在,你说你要我死吗?” 阿古顿巴望着这个不断咳嗽,仿佛不是在呼吸空气而是在呼吸尘土的老人想:他是父亲,父亲。他伸手握住父亲瘦削抖索的手: “我不要你死。” “可是你的两个兄长却要我死,好承袭我的地位。我想传位给你。但我担心你的沉默,担心你对下人的同情。你要明白,下人就像牛羊。” “那你怎么那么喜欢你的马?父亲。” “和一个人相比,一匹好马更加值钱。你若是明白这些道理,我就把位子传袭给你。” 阿古顿巴说:“我怕我难以明白。” 老领主叹了口气:“你走吧。我操不了这份心了,反正我也没有爱过你,反正我的灵魂就要升入天堂了。反正你的兄长明白当一个好领主的所有道理。” “你走吧。”老领主又说,“你的兄长们知道我召见你会杀掉你。” “是。” 阿古顿巴转身就要走出这个充满羊毛织物和铜制器皿的房间。“你走吧”,父亲的这句话突然像闪电一样照亮了他的生活前景,那一瞬间他清楚地看到了将来的一切。而他挟着愤怒与悲伤的步伐在熊皮连缀而成的柔软地毯上没有激起一点回响。 阿古顿巴的脸上第一次出现和他那副滑稽形象十分相称的讥讽的笑容。 “你回来。” 苍老威严的声音又在背后响起。阿古顿巴转过身却只看到和那声音不相称的乞求哀怜的表情:“我死后进入天堂吗?” 阿古顿巴突然听到了自己的笑声。笑声有些沙哑,而且充满了讥讽的味道。 “你会进入天堂的,老爷。人死了灵魂都有一个座位,或者在地狱,或者在天堂。” “什么人的座位在天堂?” “好人,老爷,好人的座位。” “富裕的人座位在天堂,富裕的人都是好人。我给了神灵无数的供物。” “是这样,老爷。” “叫我父亲。” “是,老爷。依理说你的座位在天堂,可是人人都说自己的座位在天堂,所以天堂的座位早就满了,你只好到地狱里去了!” 说完,他以极其恭敬的姿势弓着腰倒退着出了房间。 接下来的许多时间里,他都坐在院外阴凉干爽的门洞里,心中升起对家人的无限依恋。同时,他无比的智慧也告诉他,这种依恋实际上是一种渴望,渴望一种平静而慈祥的亲情。在他的构想中,父亲的脸不是那个垂亡的领主的脸,而是烧炭人的隐忍神情与门房那平静无邪的神情糅合在一起的脸。 他在洁净的泥地上静坐的时候,清新澄明的感觉渐渐从脚底升上头顶。 阿古顿巴望见轻风吹拂一株株绿树,阴凉水一样富于启迪地动荡。他想起王子释迦牟尼。就这样,他起身离开了庄园,在清凉晚风的吹拂下走上了漫游的旅程,寻找智慧以及真理的道路。 对于刚刚脱离庄园里闲适生活的阿古顿巴,道路是太丰富也太崎岖太漫长了。他的靴子已经破了,脚肿胀得难受。他行走在一个气候温和的地区,一个个高山牧场之间是平整的种植着青稞、小麦、荨麻的坝子,还有由自流的溪水浇灌的片片果园。不要说人工种植的植物了,甚至那些裸露的花岗岩也散发出云彩般轻淡的芬芳。很多次了,在这平和美丽的风景中感到身躯像石头般沉重,而灵魂却轻盈地上升,直趋天庭,直趋这个世界存在的深奥秘密,他感到灵魂已包裹住了这个秘密。或者说,这秘密已经以其混沌含糊的状态盘踞了他的脑海,并散射着幽微的光芒。阿古顿巴知道现在需要有一束更为强烈的灵感的光芒来穿透这团混沌,但是,饥饿使他的内视力越来越弱,那团被抓住的东西又渐渐消失。 他只好睁开眼睛重新面对真实的世界,看到凝滞的云彩下面大地轻轻摇晃。他只好?起身去寻找食物,行走时,大地在脚下晃动得更加厉害了。这回,阿古顿巴感到灵魂变得沉重而身躯却轻盈起来。 结果,他因偷吃了奉祭给山神的羊头被捕下..狱。他熟悉这种牢房,以前自己家的庄园里也有这样的牢房。人家告诉他他就要死了,他的头将代替那只羊头向山神献祭。是夜无事,月朗星疏,他又从袍子中掏出还有一点残肉的羊齿骨啃了起来。那排锋利的公羊牙齿在他眼前闪着寒光,他的手推动着它们来回错动,竟划伤了他的面颊。他以手指触摸,那牙齿有些地方竟像刀尖一样。他灵机一动,把羊齿骨在牢房的木头窗棂上来回错动,很快就锯断了一根手腕粗的窗梗。阿古顿巴把瘦小尖削的脑袋探出去,看见满天闪烁的群星。可惜那些羊齿已经磨钝了。阿古顿巴想要是明天就以我的头颅偿还那奉祭的羊头就完了。他叹口气,摸摸仍感饥饿的肚子,慢慢地睡着了。醒来已是正午时分。狱卒告诉他,再过一个晚上他就得去死了。狱卒还问他临死前想吃点什么。 阿古顿巴说:“羊头。” “叫花子,想是你从来没吃过比这更好的东西?”狱卒说,“酒?猪肉?” 阿古顿巴闭上眼,轻轻一笑:“煮得烂熟的羊头,我只要。” 他得到了羊头,他耐心地对付那羊头。他把头骨缝中的肉丝都一点点剔出吃净。半夜,才用新的齿骨去锯窗棂,钻出牢房,踏上被夜露淋湿的大路。大路闪烁着天边曙色一样的灰白光芒,大路把他带到一个地方又一个地方。 那时,整个雪域西藏还没有锯子。阿古顿巴因为这次越狱发明了锯子,并在漫游的路上把这个发明传授给木匠和樵夫,锯子又在这些人手头渐渐完善,不但能对付小木头,也能对付大木头了。锯子后来甚至成为石匠、铜匠、金银匠的工具了。 这时,阿古顿巴的衣服变得破烂了,还染上了虱子。由于阳光、风、雨水和尘土,衣服上的颜色也褪败了。他的面容更为消瘦。 阿古顿巴成为一个穷人,一个自由自在的人。 在一个小王国,他以自己的智慧使国王受到了惩罚,他还以自己的智慧杀死了一个不遵戒律、大逆不道的嘛嘛,这些都是百姓想做而不敢做的。所以,阿古顿巴智慧和正义的声名传布到遥远的地方。人们甚至还知道他以一口锅换得一个贪婪而又吝啬的商人的全部钱财加上宝马的全部细节,甚至比阿古顿巴自已事后能够回忆起来的还要清楚。人们都说那个受骗的商人在拉萨又追上了阿古顿巴。这时,阿古顿巴在寺庙前的广场上手扶高高的旗杆。旗杆直指蓝空,蓝空深处的白云飘动。阿古顿巴要商人顺着旗杆向天上望,飘动的白云下旗杆仿佛正慢慢倾倒。阿古顿巴说他愿意归还商人的全部财物,但寺庙里的喇嘛要他扶着旗杆,不让它倒地。商人说:只要能找回财物,他愿意替阿古顿巴扶着这根旗杆。 阿古顿巴离开了,把那商人的全部钱财散给贫苦百姓,又踏上了漫游的道路。 那个商人却扶着那根稳固的旗杆等阿古顿巴带上他的钱财回来。 他流浪到一个叫做“机”的地区时,他的故事已先期抵达。 人们告诉他:“那个奸诈但又愚蠢的商人已经死在那根旗杆下了。” 他说:“我就是阿古顿巴。” 人们看着这个状貌滑稽、形容枯槁的人说:“你不是。” 他们还说阿古顿巴应有国王一样的雍容,神仙一样的风姿,而不该是一副乞丐般的样子。他们还说他们正在等待阿古顿巴。这些人是一群在部落战争中失败而被放逐的流民,离开了赖以活命的草原和牛群难以为生。这些人住在一个被瘟疫毁灭的村落里,面对大片肥沃的正被林莽吞噬的荒地在太阳下捕捉身上的虱子。他们说部落里已经有人梦见了阿古顿巴要来拯救他们。 阿古顿巴摇头叹息,他喜欢上了其中的一个美貌而又忧郁的女子。 “我就是你们盼望的阿古顿巴。” 始终沉默不语的女子说:“你不是的。” 她是部落首领的女儿。她的父亲不复有以往的雄健与威风,只是静待死亡来临。 “我确实是阿古顿巴。” 他固执地说。 “不。”那女子缓缓摇头,“阿古顿巴是领主的儿子。”她用优郁的眼光远望企盼救星出现的那个方向。她的语调凄楚动人,说相信一旦阿古顿巴来到这里就会爱上自己,就会拯救自己的部落。叫人吃上许久都未沾口的酥油,吃上煮熟的畜肉。 “我会叫你得到的。” 阿古顿巴让她沉溺于美丽的幻想中,自己向荒野出发去寻找酥油和煮肉的铜锅。他在路旁长满野白杨和暗绿色树丛的大路上行走了两天。中午,他的面前出现了岔路。阿古顿巴在路口犹豫起来。他知道一条通向自由、无拘束无责任的自由,而另一条将带来责任和没有希望的爱情。正在路口徘徊不定的阿古顿巴突然看见两只画眉飞来。鸟儿叽叽喳喳,他仔细谛听,竟然听懂了鸟儿的语音。 一只画眉说那个瞎眼老太婆就要饿死了。 另一只画眉说因为她儿子猎虎时死了。 阿古顿巴知道自己将要失去一些自由了。听着良心的召唤而失去自由。 他向鸟儿询问那个老太婆在什么地方。画眉告诉他在山岭下的第三块巨大岩石上等待儿子归来。说完两只画眉快乐地飞走了。 以后,在好几个贫道的地方,他都选择了叫自己感到忧虑和沉重的道路。最后,他终于从岭上望见山谷中一所孤零零的断了炊烟的小屋。小屋被树丛包围掩映,轮廓模糊。小屋往前,一块卧牛般突兀的岩石上有个老人佝倭的身影。虽然隔得很远,但那个孤苦的老妇人的形象在他眼前变得十分清晰。这个形象是他目睹过的许多贫贱妇人形象的组合。这个组合而成的形象像一柄刀子刺中了他胸口里某个疼痛难忍的bbr>地方。在迎面而来的松风中,他的眼泪流了下来。 他听见自己叫道:“妈妈。” 阿古顿巴知道自己被多次纠缠的世俗感情缠绕住了。 而他离开庄园四处漫游可不是为了这些东西。又有两只画眉在他眼前飞来飞去,啁啾不已。 他问:“他们要对我说些什么?” “喳!喳喳!”雄鸟叫道。 “肌。叽叽。”雌鸟叫道。 阿古顿巴却听不 61c2." >懂鸟的语言了。他双手捧着脑袋蹲在地上哭了起来。后来哭声变成了笑声。 从大路的另一头走来五个年轻僧人,他们站住,好奇地问他是在哭泣还是在欢笑。 阿古顿巴站起来,说:“阿古顿巴在欢笑。”果然,他的脸干干净净的不见一点泪痕。年轻的和尚们不再理会他,坐下来歇脚打尖了。他们各自拿出最后的一个麦面慎摸。阿古顿巴请求分给他一点。 他们说:“那就是六个人了。六个人怎么分三个馍馍?” 阿古顿巴说:“我要的不多,每人分给我一半就行了。” 几个和尚欣然应允,并夸他是一个公正的人。这些僧人还说要是寺里的总管也这样公正就好了。阿古顿巴吃掉半个馍馍。这时风转了向,他怀揣着两个馍馍走下了山岭,并找到了那块石头。那是一块冰川留下的碛石,石头上面深刻而光滑的擦痕叫他想起某种非人亦非神的巨大力量。那个老妇人的哭声打断了他的遐想。 他十分清楚地感到这个哭声像少女一样美妙悲切的瞎眼老妇人已不是她自己本身,而是他命运中的一部分了。 她说:“儿子。” 她的手在阿古顿巴脸上尽情抚摸。那双抖索不已的手渐渐向下,摸到了他揣在怀中的摸馍。 “馍馍吗?”她贪馋地问。 “馍馍。” “给我,儿子,我饿。” 老妇人用女王般庄严的语调说。她接过馍馍就坐在地上狼吞虎咽起来,摸摸从嘴巴中间进去,又从两边嘴角漏出许多碎块。这形象叫阿古顿巴感到厌恶和害怕,想趁瞎老太婆饕餮之时,转身离去。恰在这个时候,他听见晴空中一声霹雳,接着一团火球降下来,烧毁了老妇人栖身的小屋。 阿古顿巴刚抬起的腿又放下了。 吃完慎馍的瞎老太婆仰起脸来,说:“儿子,带我回家吧。”她伸出双手,揽住阿古顿巴细长的脖子,伏到了他背上。阿古顿巴仰望一下天空中无羁的流云,然后,一弓身把老妇人背起来,面朝下面的大地迈开沉重的步伐。 老妇人又问:“你是我儿子吗?” 阿古顿巴没有回答。 他又想起了那个高傲而美丽的部落首领的99lib.女儿。他说:“她更要不相信我了,不相信我是阿古顿巴了。” “谁?阿古顿巴是一个人吗?” “是我。” 适宜播种的季节很快来临了。 阿古顿巴身上已经失去了以往那种诗人般悠然自得的情调。他像只饿狗一样四处奔窜,为了天赐给他的永远都处于饥饿状态中的瞎眼妈妈。 他仍然和那个看不到前途的部落生活在一起。 部落首领的女儿对他说:“你,怎么不说你是阿古顿巴了?阿古顿巴出身名门。”说着,她仰起漂亮的脸,眼里闪烁迷人的光芒,语气也变得像梦呓一般了:“……他肯定是英俊聪敏的王子模样。” 真正的阿古顿巴形销骨立,垂手站在她面前,脸上的表情幸福无比。 “去吧,”美丽姑娘冷冷地说,“去给你下贱的母亲挖几颗觉玛吧。” “是,小姐。” “去吧。” 就在这天,阿古顿巴看见土中的草根上冒出了肥胖的嫩芽,他突然想出了拯救这个部落的办法。他立即回去找到首领的女儿,说:“我刚挖到一个宝贝,可它又从土里遁走了。” “把宝贝找回来,献给我。” “一个人找不回来。” “全部落的人都跟你去找。” 阿古顿巴首先指挥这些人往宽地挖掘。这些以往曾有过近千年耕作历史的荒地十分容易开掘,那些黑色的疏松的泥巴散发出醉人的气息。他们当然没有翻掘到并不存在的宝贝,阿古顿巴看新垦的土地已经足够宽广了,就说:“兴许宝贝钻进更深的地方去了。” 人们又往深里挖掘。正当人们诅咒、埋怨自己竟听了一个疯子的指使时,他们挖出了清洁温润的泉水。 “既然宝贝已经远走高飞,不愿意亲近小姐,那个阿古顿巴还不到来,就让我们在地里种上青稞,浇灌井水吧。” 秋天到来的时候人们彻底摆脱了饥饿。不过三年,这个濒于灭绝的游牧部落重新变成强大的农耕部落。部落首领成为领主,他美貌骄傲的女儿在新建的庄园中过上了尊贵荣耀的生活。阿古顿巴和老妇人依然居住在低矮的土屋里。 一天,老妇人又用少女般美妙动听的声音说:“儿子,茶里怎么没有牛奶和酥油,盘子里怎么没有肉干与奶酪呀?” “母亲,那是领主才能享用的呀。” “我老了,我要死了。”老妇人的口气十分专横,而且充满怨愤,“我要吃那些东西。” “母亲……” “不要叫我母亲,既.然你不能叫我过上那样的好生活。” “母亲……” “你这个没出息的东西想说什么?” “我不想过这种日子了。” “那你,”老妇人的声音又变得柔媚了,“那你就叫我过上舒心的日子吧,领主一样的日子。” “蠢猪一样的日子吗?” 阿古顿巴又听到自己声音中讥讽的味道,调侃的味道。 “我要死了,我真是可怜。” “你就死吧。” 阿古顿巴突然用以前弃家漫游前对垂亡的父亲说话的那种冷峻的腔调说。 说完,他在老妇人凄楚的哭声中跨出家门,他还是打算替可怜的母亲去乞讨一点好吃的东西。斜阳西下,他看见自己瘦长的身影先于自己的脚步向前无声无息地滑行,看到破烂的衣衫的碎片在身上像鸟羽一样凌风飞扬,看到自己那可笑的尖削脑袋的影子上了庄园高大的门楼。这时,他听见一派笙歌之声,看见院子里拴满了配着各式贵重鞍具的马匹。 也许领主要死了。他想。 人家却告诉他是领主女儿的婚礼。 “哪个女儿?”他问,口气恍恍惚惚。 “领主只有一个女儿。” “她是嫁给阿古顿巴吗?” “不。” “她不等阿古顿巴了吗?” “不等了。她说阿古顿巴是不存在的。” 领主的女儿嫁给了原先战胜并驱赶了他们部落的那个部落的首领。以避免两个部落间再起事端。这天,人不分贵贱都受到很好的招待。阿古顿巴喝足了酒,昏沉中又揣上许多油炸的糕点和奶酪。 推开矮小土屋沉重的木门时,一方月光跟了进来。他说:“出去吧,月亮。” 月光就停留在原来的地方了。 “我找到好吃的东西了,母亲。” 可是,瞎老太婆已经死了,那双什么都看不见的眼睛睁得很大。临死前,她还略略梳洗了一番。 黎明时分,阿古顿巴又踏上了浪游的征途。翻过一座长满白桦的山冈,那个因他的智慧而建立起来的庄园就从眼里消失了。请凉的露水使他脚步敏捷起来了。 月亮钻进一片薄云。 “来吧,月亮。”阿古顿巴说。 月亮钻出云团,跟上了他的步伐。 声音 刃口一样轻薄的寒意! 当我从军马场招待所床上醒来,看见若尔盖草原的金色阳光投射到墙上时,立即感到了这轻薄的寒意。 阳光是那么温暖金黄,新鲜清冽的寒意仍然阵阵袭来。这寒意来自草原深处那些即将封冻的沼泽,来自清凉漫漶的黄河,但这只是整个十月的寒意。眼下的这种轻寒更多来自落在草族们身上的白霜。 从黄河两岸平旷的滩涂与沼泽,到禅坐无言的浑圆丘閃,都满披着走遍四方的草,都是在风中,一直滚动翻飞到天边的草。 十月,草结出饱满的籽实。 十月,草们在阳光照耀下通体显现出耀眼的金黄。 十月,早晨的寒霜落在金黄的草梢之上。那么美妙剔透的结晶体,一颗一颗,仿佛这些草族统一结出的另一种奇妙的果实。一个两百年前的喇嘛在修行笔记中用诗行摹写过这些霜花,说它们是某种情境的结晶,是苦涩的思想泛出的盐霜,是比梦境更为短暂、比命运更为凄清的短命宝石。在镇子附近的辖曼湖边喝奶茶的正午,一个年轻的喇嘛这样告诉我,并送我一本那个喇嘛笔记的复本。其时,身后的湖上大群的鸥鸟正聒噪着起飞,扇动着翅膀越过寺院的金顶,越过被秋风染得一片金黄的丘冈,飞往温暖潮湿的南方。那么多蹼拼命划动,那么多翅膀奋力扑击,四溅的水花中鸥鸟们的叫声简直沸反盈天。所有这些都是白天在草原上闲荡时留下的记忆。 现在是早上,我刚刚从军马场简陋的招待所床上醒来。床很硬,我把被子当成褥子,睡在随身的睡袋里。睡袋是一个黑暗而且温暖的世界,一个有很多的自身气味的独特世界。 我的脑袋还缩在睡袋深处,就听到某种细密的声响。我知道,这是太阳升起来了。阳光撞在窗玻璃上发出叮叮的声响。头伸出睡袋一看,果然,一方金色的阳光已经明晃晃地照在了对面的墙上,原本白色的粉墙上出现了许多斑驳的印痕。天花板上糊着十多年前的报纸,报纸都泛了黄,而且开始曲曲折折地龟裂了。墙角蹲着一只锈迹斑斑的烧泥炭的小火炉。洗脸架上的小镜子从中央向四边放射裂纹,无意之间模仿出一种花的图案。然后是四张床,四张床上只睡了我一个人。对面那张床上的被褥卷起来,床板上铺了报纸,报纸上有两本书和一沓稿纸。兴之所至,我会在纸上写点什么东西。这些天来,我对这个房间里的一切都已经非常熟悉,而且非常融入了。不用眼睛,只用脑门里某个地方就能清楚看到所有的一切。所以,这会儿我也不清楚自己是用眼睛还是用脑门里的某个地方看见的。 我还看见了窗户上凝结着漂亮的霜花。于是,那令人振奋的轻快锋利的寒意又悄然袭来。 关于这寒意来临的方式,我突然想到了桑德堡的诗。他写雾来到的方式是猫的方式,但我还是想不出这看不见的寒意随着阳光一起涌人是一种什么样的方式。我喜欢这种新鲜的寒意,便躺在床上大口地呼吸。同时恍惚看到,宽广原野上的草和石头之上,结满了晶莹霜花。牧场木头栅栏上的霜花如盐,牦牛眼睫毛上的霜花如雾。马走过草地时,细碎的霜与深秋的草发出嚓嚓的声响。 从东边雪峰上射过来的阳光很明亮,但要好一阵子才会渐渐温暖,融化寒霜。太阳没有出来之前,寒意是凝滞不动的,是流淌的阳光让寒意相随着流动起来。 每天,草原小镇的节奏差不多都一模一样。 所以我知道,接下来,一些三天来我已经熟悉的声音该出现了。在我的窗户下面,是一大片干枯的牛蒡和牛耳大黄。再过去是一个小小的水淖,水淖旁边就是这个叫做小镇的马路兼街道了。这是一个建在三岔路口的镇子。往西,黄河所来的方向是青海,黄河流去的方向——北方,是甘肃。东边的公路穿过草原,再一头扎下雪山构成的大地阶梯,进入四川盆地。小镇在行政建制上属于四川。小镇是一个三省通衢之地,却没有一点繁华喧嚣之感。来来往往的卡车总是拖着一条长长的尘尾,从小镇上疾驰而过。结果,那 4e48." >么多尘土降落在镇子上,加上路边一两家生意冷清的加气、补胎的修车店,本来可以稍稍美丽一些的小镇便平添了一种凋败的味道。这是草原上许多历史不长的小镇中的一个,好像当初将它们仓促建立起来的目的,就是要让它被世界彻底遗忘,就是要在它身上试验培植一种人工速成的凋败感。 当然,现在我躺在床上,看不到小镇破败蒙尘的房子簇拥在宽广草原中央那有些瑟缩的样子,看不到那些矮蹲在寂寞日子深处的房子,就像一群皮毛脏污索索发抖的羊。 现在,我看不到这些,我是在一所房子的内部,更重要的是我躺在自己携带的睡袋里。尼龙绸光滑的质感像女人的肌肤,被子里絮满的柔软羽绒,也是一个女人皮肤干燥清爽时的味道。当然,更重要的是其中混合了自己暖和浊重的味道,使我能像在一个最熟悉最习以为常的地方那样平静如水。 我在期待一些声音,期待窗外马路上一些熟悉的声音。 声音响起来了,仍然像我几天前第一次听到那样舒缓得有些拖沓:嗒,嗒,嗒,嗒,一路从镇子的东头响过来。这是一匹老马的蹄声。老马年轻的时候,应该是一种亮闪闪的青灰色,有一种金属般的质感。但我昨天在王二姐小酒馆看见这匹马时,却发现它跟酒醉的主人一样,已经很老很老了。马的主人朝我扬扬手中的啤酒瓶,露出满口参差的黄牙。马拖着缰绳,垂着脑袋在太阳下假寐,漾动在皮毛上那一层流光溢彩的生命活力,已经完全消失了,剩下来的只是一种暗淡而绝望的灰色。现在,这马迈着一成不变的步子,驮着他的主人从窗外的马路上走过。灰马曾经可能是一匹剽悍的战马,而它背上的骑手曾经是一位战斗英雄,战争结束后,因为离不开战马而到军马场当了饲养员。十多年前,骑兵建制从中国日益现代化的军队中撤销,专门培养良种军马的军马场也随之结束了历史使命。于是,这匹灰马的前程与骑手的前程都在那一天终止完结。 年轻却很不振作的镇长说,当这一对老东西哪天早晨不再出现在镇子上,这个镇子被忘却的历史才会真正结束。他说这话的时候有点诅咒的味道,好像这个镇子没能显出勃勃生机,就是因为这一对老东西的错。另外一些人就平和多了。他们都相信,这对代表着小镇昔日辉煌与光荣的老家伙,会选择同一个时间,在人们视野之外某个清洁安详的地方告别这个世界。我坐在小饭馆里,喝着有些发酸的奶茶打发时间时,突然注意到马的双眼很大,像这个季节的水淳一样,反映着晴朗天气里的云影天光。 马从窗外走过去了。 片刻的静默,中间穿插了一辆载重卡车疾驰而过时的轰鸣、尘土与震动。汽车声音往青海方向消失后,从天花板上震落下来的尘埃还在阳光的照耀下盘旋飞舞。 然后,我听见了那双走路时总是擦着地面的旧皮靴的声音。那是一个拖着脚步走路的中年妇女,对这个镇子来说,她是一个不知姓名的过路人,没有人知道她要去到哪里,也没有人知道她要去哪里寻找什么或者什么也不寻找。但到达这个镇子后,她便停留下来了。每天定时出现,沿街乞讨。一天早上,人们惊奇地发现,她身后乖乖地跟着一只羊,但没有人主动问她这只羊的来历。后来,她身后的羊再增加时,人们连惊奇都没有了。我看见她时,她的身后已经有了五只羊。这不,在拖沓的脚步声中,间或传来羊咩咩的叫声,在所有动物的叫声中,只有羊的叫声能把悲戚与无助的感觉发挥到极致。 羊叫的声音:咩——咩咩—— 老太太永远沉默无言,只有旧皮靴从土路上拖过时的嚓嚓声穿插在羊只悲哀的叫声之间。 五只羊与老太太走过去之后,窗外又安静下来。 太阳又升髙了一些。这时,从窗外映射进来的是两方光芒,落在灰皮剥落的墙上和糊着一层层过期报纸的斑驳龟裂的天花板上。一方光芒金黄,而且渐带暖意,那是透过玻璃直接射进屋子的阳光;一方晃动不止的银色光芒,是窗外那个小淖的镜面上折射进来的阳光,水吸掉了阳光的金色与暖意,把光变成一种不带温度的纯净的银色,在眼前晃动不止。 然后,小学校的钟声响起来了。草原很空旷,镇子上也没有什么高大建筑。声音无所阻滞,没有重叠回荡时的杂乱共鸣,只是很纯净地一波一波荡向远方。我听不到这声音的边界,听不出这些声音消失在什么样的地方。是沼泽地里那些大大小小的草墩之间,还是视线尽头的小山丘上永远深绿的伏地柏中间。那些小山丘上,所有花都已开过,现在,只有结出饱满籽实的草在风中摇晃。钟声一波波有去无回地漫过我,然后,四周又突然变得很静,静到我能听到自己脑海中一如蜂巢深处那种嗡嗡的声响。其实,那是金属钟内部在敲击停顿之后继续振荡,钟声是水淖反映到屋子里那种银子的颜色。 之后才是惟一能使整个镇子显出生机与活力的声音。 很多门开启,关闭。很多杂沓的脚步声啪啪嗒嗒地响过窗前。后面,是母亲们祖母们叮嘱什么的声音。这一瞬间,本身就很明亮的阳光更加明亮到了有些刺眼的程度。这种情景,让人回想到自己并没有太多幸福的童年。心里很深的地方,有些悲伤,有些渐渐升起的温暖。于是,我躺在床上再一次闭上了双眼。视线偏偏越过了四堵墙壁的局限,从很高的地方看到这个早上的草原。太阳渐渐离开东边地平线上逶迤的雪峰,把所有草上、所有石头上都凝结着的霜花照亮。所有霜花都在融化之前,映射出一种短暂而又迷离的光芒。 我继续躺在床上,闭着眼睛一动不动,害怕自己抓不住那短暂迷离光芒中揪心的美感。一切重又安静下来。孩子们坐在课堂上,打开书本,努力要通过文字的缝隙,窥望另外一个世界。而在广阔的草原上,从东向西,深秋的霜花渐渐融化。霜花融化后,草棵上昨天还残存的一点绿色,也化成了这个季节的主调:明亮的金黄、耀眼的金黄。 霜花融化时候的草原是安静的。于是,我听到了自己的心跳,咚咚,咚咚,仿佛来自大地深处的声音。其实这声音不是来自我的身体,而是十里之外的一座庞大寺院。寺院的金顶闪闪发光,很多红衣喇嘛坐在耸立着数十根巨大方柱的庙堂里。庙堂总是阴暗幽探,诵经声被局限在庙堂厚重的四壁间,被压迫在色彩浓重的藻井下,混浊不堪。但是,鼓声,却一下,一下,很沉稳地传到很远的地方。 鼓声响起时,镇子上的人便越来越多,声音也杂乱起来。摩托引擎声,男女调笑声便携式收录机播放的音乐声,家畜们在镇子上穿行时偶尔的鸣叫声,鱼贩的声音,菜贩的声音,在这些纷乱的生活声音之中,很多的野狗不知从什么地方钻出来,间或尖厉清脆而又无所事事地吠叫几声。这时,草原上的霜已经完全化开了,那轻薄锋利的寒意也已消失。穿过镇子的马路因为人的行走、车的飞驰和家畜们的奔突而变得尘土飞扬。草原深处,那些因为寒意凝滞屏息的水淖又开始在轻风中微微动荡,映射着天上的云影天光。蜿蜒曲折的黄河,波光粼粼,从西而来,在小镇旁边,一个差不多九十度美丽的大转弯,又流向了北方。 我此行是参加一个宗教调查小组,在去传来鼓声的那个寺庙的路上,因为小病在这个镇子滞留下来。三天来,我便通过这些声音熟悉了像草原上所有小镇一样的这个小镇。最后的声音是,一辆吉普嘎吱一声刹在窗外的马路上,然后,几个人影映在窗上。我穿衣起床,同伴们接我来了。 现在离那个草原小镇的早晨有七八年了吧。后来,我又去过很多这样的小镇,也很多次经过那个小镇。奇怪的是,那个小镇永远都是那个样子:永远是仓促地刚刚拼凑完成的样子,也永远是明天就会消失的样子。每次路过那个镇子,那些声音便响起来。同时,我还听到了另外一种声音。年轻的镇长请我到他家去吃过一顿藏式大餐。小镇上的房子总有两面的墙没有窗。外面尽管还是阳光明亮的正午,屋子里便幽暗下来。镇长请我吃饭的时候,他的妻子就坐在那清凉的暗影里。镇长说,刀。一把片肉的刀便从暗影里递出来。镇长说,盐。一个盐罐又从暗影里递出来。 有一个词是不用吩咐的,那就是酒,当面前的杯子快空的时候,那个女人的手便从暗影里伸出来,把我跟她丈夫面前的杯子斟满。所以,我对镇长妻子的认识就是一只手和戴着一只沉重的象牙镯子的手腕。当然,还有一种有些压抑的呼吸声。由此我知道,镇长的妻子害着哮喘。我把这情景写成过一首诗,为了与哮喘声相配,我把背景设置成了冬天。 鱼 有三天时间,我因为一点小病在唐克镇上睡觉和写作,加上一些消炎药,病痊愈了。三天后,几个同伴转了一个大圈回来接我,我们又一起上路了。汽车沿着黄河向西疾驶,上午的太阳在反光镜里闪烁不定。汽车引擎的颤动、车轮在平整大道上的震动,通过方向盘传到手上。我感觉到活力又回到了体内,一口气开出四五十公里后,公路离开宽广平坦的河边草滩,爬上了一座小小的山丘。 在山丘半腰,我停下来,该把车还给真正的司机来驾驶了。大家都从车里钻出来,活动一下身子,有意无意眯缝着眼睛眺望风景。刚刚离开的小镇陷落在草原深处,因为距离而产生出某种本身并不具有的美感。在山丘的下方,平缓漫漶的河流在太阳照射下有了些微的暖意。大家在草地上坐下来,身边的秋草发出细密的声音,那是化霜后最后一点湿气蒸发的声响,空气中充满了千草的芬芳。 当大家抽完一支烟,站起身来拍掉屁股上的草屑准备上路的时候,一个皮毛光滑肥硕无比的屁股扭动着出现在眼前。一只旱獭从河里饮水上来,正准备回到山坡上干燥的洞穴。旱獭扭动着肥硕的身体往坡上走,密密实实的秋草在它身前分开,又在身后合拢。我从车里取出小口径步枪,从后面向那扭动最厉害的部位开了一枪。清脆的枪声乘着阳光飞到很远的地方,鼻子里扑满了新鲜刺激的火药味,旱獭却不见了踪影。我感到自己打中了它,但在它应声蹦起然后消失的那个地方连一星血迹都没有留下。 汽车驶下山丘,继续在黄河两边宽阔的草滩上穿行,直到中午时分,才又爬上了另一座山丘。汽车再次停下来。现在到了午餐时间,一大块军用帆布上摆开了啤酒、牛肉和草原小镇上回民饭馆里出售的干硬的饼子。吃饱喝足以后,躺在山坡上那些干燥的秋草中,是一件十分惬意的事情。阳光干净温暖,一无阻滞地从蓝天深处直泻在头发、眼睑和整个身体上,是一种特别的沐浴方式。随风摇动的秋草,轻轻地拂在脸上、手上,给人带来一种特别的快感,这一切都使整个身心就像身下的草原沃土一样松软。而在山坡下,众多的水流在草原上纵横交错,其间串连着一个又一个平静的水淖。所有水面都在闪闪发光,都像我们阳光下的身体一样温软无比。 一点来由没有,我却感到水里那些懒洋洋的鱼。 水里的鱼背梁乌黑,肚腹我黄。鱼哑默无声,漂在平静的水里,像梦中的影子一样。这些鱼身上没有鳞甲,因此学名叫做裸鲤。在上个世纪初,若尔盖草原与另外几个草原统称松潘草原,因此这鱼的全称是松潘裸鲤。我躺在那里冥想的时候,同伴们已经打开切诺基后备厢,准备渔线渔钩与鱼饵了。这些东西和枪与子弹一样是草原旅行的必备之物。我们一行四个人组成了一个宗教调查小组,现在却要停在草原深处渔猎一番。两个人要爬到山丘更高处,寻找野兔、旱獭一类的猎物,我和贡布扎西下到河边钓鱼。 对我而言,钓鱼不是好的选择。 草原上流行水葬,让水与鱼来消解灵魂的躯壳,所以,鱼对很多藏族人来说,是一种禁忌。此行我就带着中央民族大学教授丹珠昂奔寄赠的一本打印规整的书稿,主要就是探讨藏族民间的禁忌与自然崇拜,其中也讨论到关于捕鱼与食鱼的禁忌。他在书中说,藏族人在举行传统的驱鬼与驱除其他不洁之物的仪式上,要把这些看不见却四处作祟的东西加以诅咒,再从陆地、从居所、从心灵深处驱逐到水里。于是,水里的鱼便成了这些不祥之物的宿主。我当然见过这样的驱除与诅咒的仪式,却没有想过它与有关鱼的禁忌间有着这样的关系。总而言之,藏族人不捕鱼食鱼的传统已经很久很久了。但在二十世纪的后五十年里,我们已经开始食鱼了,包括我自己也是一个食鱼的藏族人了。虽然鱼肉据称的那种鲜嫩可口,在这口里总有种腐败的味道。 今天的分工确实不大对头。 两个对鱼没有禁忌的汉族人选择了猎枪,他们弓着腰爬向视线开阔的丘冈,我跟扎西下到了河滩上。脚下的草地起伏不定,因为大片的草原实际上都浮在沼泽淤泥之上。虽然天气晴好,视野开阔,但脚下的起伏与草皮底下淤泥阴险的咕嘟声,使即将开始的钓鱼带上了一点恐怖色彩。 扎西问我:你钓过鱼吗? 我摇摇头。其实我也想问他同样的问题。他的失望中夹杂着恼怒:我还以为你钓过鱼呢! 我当然没有问他为什么会这么想。因为在很多其实也很汉化的同胞的眼中,我这个人总要比他们都汉化一点点,这无非是因为我能用汉语写作的缘故。现在我们打算钓鱼,但我好像一定要比他先有一段钓鱼的经历。 扎西又问我:你真没有钓过? 我肯定地点点头。 扎西把手里提着的一个罐头盒子鱼饵塞给我:“那我跟他们去打猎。”这个身体孔武的汉子在草滩上飞奔,跃过一个个水洼与一道道溪流时,有力而敏捷。看到这种身姿使人相信,如果需要的话,他是可以与猎豹赛跑的。但现在,他却以这种孔武的姿势在逃避。 在一道小河沟边,我停了下来。 河沟里的水很小,阳光穿透水,斑斑驳驳地落在河底。河的两边,很多红色白色的草根在水中摇曳。河底细小沙砾而不是水的流淌,使小河有了窸窸窣窣的流淌声。河面不宽,被岸束腰的地方,原地起跳便可以一跃而过。所以,随便从身边折一枝红柳绑上渔线就可垂钓了。 令人心里起腻是往渔钩上穿饵的时候。罐头盒子打开,肥肥的黑土与绿绿的菜叶中间,小指粗细的蚯蚓在其中蠕动不已。一根姐蚓被拦腰掐断时,立即流溢出很多黏稠的液体,红绿相间粘在手上。一根渔线上有两只渔钩,上完一只,我在身边的草上擦净双手,又开始了第二只。第二只上好后,我长舒了一口气,额头上沁出了细密的汗珠。 用看起来潇洒纯熟的姿势甩动渔竿,把渔钩投向河面。可惜的是,河面太窄。用渔钩和钩上的蚯蚓加上小小铅坠,拖着渔线,发出细细的尖啸,越过河面,落到对岸的草丛中了。收回渔竿,一只渔钩上的饵已经不见了。只好再掐下一段蚯蚓,忍着恶心看它身体内部黏稠的液体粘满我的手指。那液体是墨绿色的,其间有两三星鲜红的血。我戴上墨镜,那种颜色便不太刺激了。这回,我把渔钩投到了水里,看到鱼饵划过河底一块又一块明亮的太阳光斑,慢慢落到了清浅的河底。然后,又随着沙砾一起,慢慢往下游流动。挎着一只军用挎包,里面装着鱼饵和备用的渔线渔钩,我跟随着流动的鱼饵慢慢往下游走去。 流水很快便把蚯蚓化解于无形,先是黏糊糊的物质被掏空,剩下一段惨白的皮在水里轻飘飘地浮游,然后,那皮也一点点溶化在水里。物质作为蚯蚓形式的存在,就此消失了。每顺河走出一两百米,就要换一次鱼饵。如是五六次,我已经能平静从容地掐断姐蚓,将其穿上渔钩,从手上到心里都没有特别的反应了。这时,远处的山丘上传来两响清脆的枪声,枪声贴地而走,就像子弹直接从身边掠过一样。我离他们已经相当远了,却仍然看到他们随着枪响应声而起,向前扑去。渔钩沉在水里,满耳都是细细的沙石在水底流动的沙沙声,秋草在阳光下失去最后一点水分时发出的轻轻的哔剥声。 水冲刷着渔线,渔竿把轻轻的震颤传达到手心。红柳枝条握在手里,有些粗糙,换一把手,马上就能感到阳光留在上面的温暖。三个人在山丘上散开,在灌木丛里出出进进。因此我知道,那两枪没有击中猎物。旱獭安全地回到地下的迷宫里去了。不一会儿,便有青色的烟升起来。三个人的身影在烟雾里进进出出。这会儿,他们必须受到烟熏火燎。他们想把燃在旱獭洞口的烟扇到地洞里去,指望着旱獭受不了烟熏从地下迷宫里逃出来。旱獭的地下宫殿构造相当复杂,就算旱獭忘了为其宫殿建造一些隐秘的通风口的话,要把往上的烟,一点点扇进洞,也是一项将耗掉非常多时间的工作。那些专业的猎人因此带有专门的鼓风工具,但我的三个伙伴没有。结果无非是他们会被自己生的烟熏得比旱獭还惨。在对待走兽方面,我至少有准专业猎人的经验。 钓鱼就是另外一回事了。 我突然觉得手上一沉,心里也陡然一惊。是鱼咬钩了吗?我看看水里,渔钩与坠子都不在清浅的水底了。它顺着水流钻进了脚底的草皮下。大股水流在即将钻进草皮下时,打起了一个不大的镟涡。从漩涡中央传来了一头被杀的牛即将咽气时,喉咙深处发出的那种咕噜声。城里的房子里,下水道偶尔也会发出这样的声音。渔钩和上面的饵就从那里被吸了进去。我提提手里的渔钩,立刻感到上面坠着了一个沉沉的重物。 鱼! 一些密宗道行高深的喇嘛曾告诉我,他们在密室里闭关观想时,会看到一个金光闪闪的藏文字母或者某个图像。我没有修习过密宗的课程,鱼这个词却立刻就映现在脑门前。只是它一点也不金光闪闪。 鱼!这个词带着无鳞鱼身上那种黏糊糊滑溜溜的暗灰色,却无端地带给人一种惊悚感。 于是,我听到自已惊耗多于快乐的声音:鱼! 水光闪烁,使它离开生命之水那片刻时间带上了一种欢快的味道。我一松手,鱼落在草丛中,身上闪烁的水光消失了,迅即又回复了那种滑溜溜黏糊糊的灰暗本色,一种让人疑虑重重的颜色。向鱼接近的时候,我有种正接近腐尸的感觉。 这是我第一次钓鱼。 鱼钓出水后,一动不动地躺在草丛里,把强吞进鱼嘴里的钩取出来,便成为恐惧色彩相当强烈的一个过程。鱼还未抓到手里,那双鼓突悲伤的眼睛已让你不正视。于是,便抬眼看天。空中轻盈地浮动着一些絮状的破碎云彩。云在眼中飘动时,鱼的身躯抓在手上,然后,又滑出去了。我不知道是鱼在挣扎,还是那种可疑的泫滑使我自己主动把手松开了。鱼侧躺在那里,嘴巴艰难地一张一合。嘴角那里有些血泡涌出,眼中认命而又哀怨的神情渐渐黯淡。松手的惟一结果只是,我必须从草丛中再一次将其抓到手上。这次,我用的劲很大,手掌被坚硬的鱼鳍划开了一道口子。当我把深深扎在鱼喉咙深处的钩扯出来时,鱼的淡血与我的稠血混在了一起。 我看过别人在草原钓鱼,所以知道接下来的一个步骤应该是:折一根韧性十足的细柳枝,从鱼的一侧鳃帮穿进去,从嘴里拉出来。用这种方式,把钓上来的鱼一条条串连起来,十分便于搬运与携带,但我只希望自己在草原上钓鱼,而不指望自己钓到那么多的鱼。所以,我才在下意识中选择了这条清浅的小溪。而在不远处,一条真正的大河波光粼粼。 问题是,在这清浅的溪流中偏有鱼在我不经意间上钩了!我保证,即或在潜意识深处,也没有让鱼上钩的期望。 上好鱼饵,我走到溪边,看看刚才起鱼的那个地方,确实看不出什么不同寻常的地方。一小股水打着旋,发出被杀的牛临死前那费劲的咕咕的吞咽声,消失在脚底的草皮下面。使劲跺一跺脚,草皮颤动几下,复又归于坚韧的平静。于是,我把鱼饵很准确地投到鱼饵很准确地投到那个小小的漩涡之中。鱼饵旋转了几圈钻到草皮下去了。 鱼饵刚从眼前消失,手上又是过电似的一麻,鱼杆差点从手里掉到草地上了。接下来纯粹是本能地把鱼藏书网杆猛然一甩。水面上啪哒一声,一朵水花开过。又一条鱼便沉沉地在空中飞行了。鱼掠过我头顶的时候,肚皮上那种黄疸病人般的土地黄色在阳光的辉映下有一瞬间变成了耀眼的金色。我不知道自己嘴里发出的声音属于惊叫还是欢呼。这时,飞在空中的鱼脱离了鱼钩,沉沉地落在了不远处的草地上。我走去一看,鱼躺在那里一动不动。那双鼓突出来的双眼死盯着人,我觉得背上有点发麻。 再回到溪边,又从老地方投下鱼钩,很快鱼就咬钩了。 就这样,我一口气从那漩涡下面的某个所在扯出来十多条鱼。每一条都像是一个年龄组的青年人,长得整整齐齐。看看乱七八糟躺在地上的鱼,再看看四周无声无息间或翻起一两只气泡的沼泽,觉得许多鱼从这么一个不可思议的地方来从容赴死,确实让人感到有种阴谋的味道。阴谋!这念头像闪电一样从脑海中一掠而过。是我自己让它从脑门上一掠而过的。如果我让这个念头驻留下来,可能此生再也没有机会打破关于鱼的文化禁忌了。 我们不断投入行动,就是不想停下来思考。 今天的行动,就是不断把鱼饵投进小小的水潭(现在我相信坚.99lib.韧的草皮掩盖下就是一个小而深的水潭),看到底有多少傻瓜样的鱼受命运的派遣前来慷慨赴死。秋天的鱼沉在深水里,又肥又懒。又贪婪地把鱼饵带鱼钩整个吞进肚里。想到这里,我回头望望身后草地上那些懒懒地躺着等死的鱼,心里竟生出些莫名的仇恨与恐惧。 我不知道为什么又往鱼线上绑上了一只鱼钩。上好饵后,三只鱼钩慢慢沉到水下,又慢慢漂向那个漩涡,慢慢被吸进那个可能存在也可能不存在的水潭。我大口地呼吸,以使自己松驰下来。同时想像鱼饵慢慢在无底的水中坠落,落在一条鱼的面前,那条鱼一动不动。鱼饵有些失望,再继续往暗黑的深处下坠。想着那种下坠,我的身子也有些飘飘然的轻盈了,四周的黑暗却让人害怕。当我想把鱼杆提起来时,一条鱼很猛地扑住了鱼饵。我不知道它为什么要这么狠地扑向鱼饵。即便是扑向死亡本身也用不着这么大的力量。鱼把饵和饵包藏的钩吞下去后,便静静地一动不动了。我继续等待。第二条鱼上钩了,之后,又安安静静地漂在水里,一点也不挣扎,不想逃离死亡。 还有第三只饵没有被吞下。 鱼上钩是手中的感觉,所以,我一直在悠闲地观望远处山丘上那三个薰旱獭的家伙在无谓地忙活。山丘上的烟已经很淡了。看来他们已经放弃了无效的劳碌。开始用随车携带的军用铁锹开掘地道。这是一个更浩大的工程,因为旱獭的洞穴在地下一米左右蜿蜒曲折至少也有一二百米。 看上去很笨的旱獭很聪明,这些看上去灵活敏感的鱼面对鱼饵却表现得这么不可思议。这不,第三只钩上又有一条鱼扑上来了。往上起鱼的时候,三条鱼把杆子都坠弯了。三条鱼一起离开水面。一起开始挣扎,差点使鱼杆落到水里。我知道它们这一切努力都是为了再回到水里,而我当然不会同意。于是发一声喊,用力一摆鱼杆。三条鱼便沉甸甸地落到了脚前的草丛里。 我注意到它们一旦落到草地上便不再挣扎了。 我对鱼,这些猎获对象的一切都很注意。不是一般注意。而是非常注意,带着非常敏感的非常注意。甚至对并不存在的一切都非常敏感地注意着。 这回,我注意到鱼一旦落在草丛中便不再挣扎了。有些鱼离水实在很近,只要弓起脊背,挺一下身子,轻轻一个鱼们都很在行的弹跳,就回到一溪秋水中了。当草原开始变成一片金黄时,流水便日渐冰凉,那些大群大群的候鸟离开了。鱼们便像潜艇一样,沉到很深的地方,那些地方黑暗而又温暖。在冬天将临的时候,选择明亮就相当于选择冰冻。但这些鱼从很深的地方被钓起来,躺在草丛里一动不动,仿佛不知道身边就是能使其活命,使其安全的所在。它们躺在那里一动不动,好像存心要用众多死亡来考验杀戮者对自身行为的承受极限。.99lib? 我今天钓鱼是为了战胜自己。在这个世界,我们时常受到种种鼓动,其中的一种,就是人要战胜自己,战胜性情中的软弱,战胜面对陌生时的紧张与羞怯,战胜文化与个性中禁忌性的东西。于是,我们便能无往而不利了。现在,我初步取得了这种胜利。而且,还想让同伴们都知道这种胜利。于是,便挥舞着双手,向他们大声叫喊起来。 他们停止了辛苦的挖掘,直起腰来,向我这里瞭望。我一手抓起一条鱼,叫喊着挥舞。差不多两公里远的距离,他们不会看到我手中的鱼,但我相信他们可能会看到鱼的闪光。鱼体表那层泫滑的物质确实会在当顶的太阳下闪闪发光。他们站在小丘顶上向这边瞭望。在他们背后,西边的天空中,出现了一座座山峰一样的雨云。中央墨黑一团,电光闪闪,四周让阳光镶上了一道耀眼的金边。随着隆隆的雷鸣声,那团乌云往东而来。河面上有风走过。直立的秋草慢慢弓下身子。悬垂的鱼线也被吹出了好看的弧度。 鱼又上钩了。 我暗暗希望这是最后一条。 但是,又一条鱼上钩了。我仍然希望这是最后一条,心里却明白,还有很多鱼等在一个隐秘的地方,正在等待来受死。果然,第三条鱼又上钩了! 三条鱼起出水面时仍然只在离开河水时做了一点象征性的挣扎。然后,便与别的鱼一起静静地躺在草丛中了。那么多垂死的鱼躺在四周,阳光那么明亮,但那不大的风却吹得人背心发凉。 我再一次向同伴们呼喊,叫他们赶快拿家伙来,来装很多的鱼。我实在是想离开这段河岸了。一股小小的水流里,怎么可以有这么多这么大的鱼?鱼们上钩的速度好像越来越快了。于是,每提起一杆鱼,我都向他们呼喊一次。 我不知道乌云是什么时候笼罩到头顶的。这时上饵,下钩,把咬钩的鱼提出水面只是一种机械的动作了。因为不是我想钓鱼,而是很多的鱼排着队来等死。原来只知道世界上有很多不想活的人,想不到居然还有这么多想死的鱼。这些鱼从神情看,也像是些崇信了某种邪恶教义的信徒,想死,却还要把剥夺生命的罪孽加诸于别人。 我的心中的仇恨在增加。 头顶的天空被翻滚的乌云罩住了,清亮的水面立即变得黯淡。这时的我,脸上肯定带着凶恶的表情,狠狠地把鱼饵投进面前那个小小的漩涡中。水流变得像乌云一样墨黑的时候,那里好像是地狱的入口。鱼们仍然在慷慨赴死。 伙伴们行进的很缓慢,他们小心翼翼地在沼泽之间寻找着路径,这倒不是像传闻中那样,任何一个人被淤泥吸住了脚,便会遭受灭顶之灾。事实上是,这些出身于这片荒野,又进了城的人,害怕又臭又黏的淤泥弄脏了漂亮的鞋子。 我的孤独与恐惧之感却有增无减。 雷声在头顶震响,越来越大的风撕扯着头发与衣服。河面上的水被吹起来。水珠重重地射在脸上。想张嘴呼喊,但却让狂风咽得喘不过气来。鱼们还在前赴后继,有增无减,邪了门了!见了鬼了!死神狞笑着露出真面目了!我听见自己咬牙切齿地说,来吧,狗日的你们来吧。我听见自己带着哭声说:来吧,狗日的你们来吧,我不害怕! 我听见自己说:我不相信你们也不害怕。是,我害怕,可是,你们不害怕就来吧! 就在人都快要疯狂的时候,不是潭里的鱼没有了,而是那个装鱼饵的马口铁皮的罐头盒子终于空了。我颓然坐在地上,手一松,短短的一段鱼杆,便顺水漂走了。我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大声哭了起来。因为,头顶上那座高及天顶的云山便崩塌下来。雷声停了,闪电也停了。四周像是沉重的黄昏景象。我的同伴,和宽广的草原都从四周消失了。甚至连风的声音都听不见。很压抑的黑暗。很让人毛骨悚然的安静。刚才被大风压倒在地的秋草又嚓嚓地直起身来。这时,我听见一种低沉的声暗:咕,咕,咕。像鸽子的声音。但我马上就肯定这不是鸽子的声音,而是……而是鱼! 是鱼在叫! 从来没有听说过鱼会叫! 但我马上意识到这是鱼在叫!很艰难,很低沉的声音:咕,咕,咕咕。不是鸽子叫,而是脚踩在一块腐烂中的皮革上发出的那种使人心悸的声音。踩到那样一块皮子时,你会觉得是践踏了一具死尸。现在,好像所有这些将死未死的鱼都叫起来。它们瞪着那该死的闭不上的眼睛,大张着渴得难受的嘴巴,费力地吞咽低低的带着浓烈硝烟味的湿润空气。吞一口气,嘴一张:咕。再吞一口气,嘴再一张:咕。 那么多难看的鱼横七竖八在草丛中,这里一张嘴:咕。那里一张嘴:咕。 我不能想像要是雨水不下来,会是一个什么样的场景。我坐在草地上,一动不动。乌云把天空压得很低。如果站起身来,身子好像就会顶到天空,就会触及到滚动不息的乌云里蛇一样蜿蜒的电流。又是一声震得我在地上跳动一下的炸雷,然后,乌云像一个盛水的皮囊打开了口子,雨水夹着雪霰劈头盖脑地打下来。那一下又一下清晰的痛楚让我恢复了正常的感觉。 当雪霰消失,只剩下雨水的时候,我干脆趴在地上,痛痛快快地淋了一身。同时,我想自己也痛痛快快地?t>以别人无从知晓、连自己也未必清楚意识到的方式痛哭一场。但是,直到今天,我也不知道是哭终于战胜了自己,还是哭自己终于战胜了自己。或者是哭着更多平常该哭而未哭的什么。 很快乌云便携带的巨大能量与丰富的水分,被西风推动着,往东去了。太阳又落在了眼界中的天下万物身上。冰凉的身体又慢慢感到了温暖。 三个同伴终于到了。 他们抬着柳条筐四处收捡那些鱼,竟然装了两个人抬起来都很沉的满满一筐。当我指给他们看那个打着小小漩涡,躲在草皮底下的小潭时,他们绝不相信它是那么多鱼所在的地方。在车里换了干净衣服,闻着干净衣服的味道,车子散发出的橡胶味和汽油味道,我觉得自己完全安全了。汽车开动后,我转头去望钓鱼的地方。那么多水流在草原上四处漫漶,在太阳下闪闪发光,已经不能确定哪里是曾经发生那样一件离奇遭遇的地方了。于是,人还没有离开事件的发生地,这件事情本身,便变得虚无起来了。 血脉 我眼前又出现了爷爷那双长腿。 爷爷晃动那双长腿,晃动那双和双腿一样细长的胳膊穿行在故乡的麦地里,是一副落寞而又孤单的形象。我能记起的已是他成为老人时的样子。一个瘦削的老人穿过间种着蚕豆和小麦的土地,带着正在开放的蚕豆花香,穿过故乡的山水、房舍、家族墓地,一次又一次,像是在徒然寻找一种久已丢失的东西。这一切都构成一种完整深刻的美感。 而爷爷这样不知疲倦地行走,惟一目的,似乎就是要顽固地独立于这种美感之外,把自己从一个世界中完完全全剥离开来。 这个身材颀长、神情严峻、胡须拔得干干净净的老头的形象毫无疑问就是一个不知归宿何处,孤独、乖戾的人生过客的形象。 这个故乡是我的故乡。行政上属于四川,习俗及心理属于西藏。也就是说,这是一个藏族聚居的山间村落,这个村落就是我的故乡。 但不是爷爷的故乡。 爷爷是汉族人。 我是这个汉族爷爷的藏族孙子。 父亲给我取的藏族名字是:多吉。那以前,爷爷的脾气据说还没有变得古怪。家里人对他的过去并不了解,都以为他生性柔弱,喜好沉默,甚至沉默到了给孙儿取名这样重大的事情也不发表意见。只是到了我开始牙牙学语,话一天比一天增多的时候,爷爷的话也就一天天多起来。 “就像是,”奶奶在很多年后对爷爷说,“你跟多吉重新出生了一次一样,话多了,脾气也大变了。”说这话的时候,我已经长大,他们已经更老了,不是一般的老,而是老到已经无以复加的地步了。这时,爷爷的眼睛已经混浊到不像眼睛的地步了。 奶奶却越来越像一个小孩,甚至她的声音中也还会有一点稚气的味道。 这时,盛夏已经来到。无论是在这世界任何一个地方,无论我在怎样稠密的人流中拥挤,我的眼前都会豁然开朗:故土的景色遽然展开。环山的森林、河谷,被巨大的核桃树阴所遮蔽的村庄。走进村子,是一座以坚固的石头案子,粗糙的石墙上绘制了牛头和万能三宝的巨大图案,家人们坐在正午的院子中间,享受阳光和茶,牛虻和野蜂在茂盛花草中嗡嚼歌唱。一个杂种家庭以一种非常纯种的方式在时间尽头聚集在一起。这其中没有我,祖孙四代中就缺我一个,但我比置身其中的人更清晰地看到整个场景。奶奶这个当年的美人的脸只剩下皮肤包裹着骨头,额头像乌木一样闪闪发亮。而身材瘦长的爷爷身躯仿佛已经日渐缩小,尖刻的脑袋从一堆皱褶深重的羊毛织物中伸出,青稞酒散发的酸味和酸牛奶散发的甜味给平静生活中的人们带来幸福的感觉。黄色的金黄花在木栅圈出的院子里盛开,使这个家庭不幸福的我已经远离。所以,奶奶想起了我,然后说:“多吉一走,你的脾气又变好了。” 爷爷的眼睛已经混浊到不能发出一点光芒,表示他不会关注什么了,但他还是动了动稀疏到几乎没有的眉毛。 奶奶又说:“多吉十年没来看我们了。” “呃!”爷爷打了个嗝儿。 “你说什么?” “呃呃!” “你在说什么?” 爷爷说:“亚伟吗?你是说亚伟吗?我死了他就会回来。” 死,爷爷确实这样说了。 “爷爷确实说他死了我才回来?”我问父亲。父亲说是这样子的。父亲瞧着我,说:“是用我们的话说的。”这意思是爷爷这时用家乡一带的方言来讲这件事情,而不像当年要固执地用自已也已相当生疏的汉语来说的。父亲的口气是一个胜利者的口吻。他说,到死时,爷爷的藏话讲得比汉话还好。 父亲走了上千里路,到我教书的学院来看我。在全部藏式风格布置的客厅里,他坐在我的对面,向我宣布爷爷去世的消息,宣布一个地区、一个强大习俗对于一个孤单挣扎的个人的胜利。眼泪在我眼中弥散。父亲代表一种真正的东西端坐在我装饰浮华的房子里——因为浮华,这种藏饰风格已不是真正的藏式风格了一他身上散发着我过去生活的那一段时光,故乡那一片土地的全部味道。也就在这一刻,故乡的景观遽然在眼前展开。而父亲站起身来,背着双手在屋子里踱步,这个乡下人嘴角显出了讥讽的微笑。他用骨节粗大的手指叩击挂在墙上的牛头,那些举止神态甚至和爷爷一模一样,叫我心中一股暖流左冲右突。父亲踱到我面前,看看悬在墙上的巨大的牦牛头骨,又翻翻矮几上的一本藏文史料,问:“你以为你是藏族,是吗?” “我是。” “你真的想是?” 这样咄咄逼人的不是我那个老实忠厚的父亲,爷爷倒应该是这个样子的,可是他说爷爷死前那么多年却已经那么乐天知命了。父亲提问已经学会直抵要害,我这一生,在一个一定要弄明白你属于一个什么民族的国度和文化里,只能属于一个民族。虽然我有两种血统,虽然我两种都是,两种都想是,却只能非此即彼,只选其一。 所以,我回答父亲:“想是又不想是。” 出乎意料的是,父亲点点头,脸上显出做父亲的人应有的祥和神色,坐了下来,他用命令的口吻说:“你这个假藏人,给我喝酒。” “你这个假汉人,给你酒。”父亲仰脖子喝下一大口酒。 我眼中又有泪水荡漾。我说:“阿爸,你肯在我这里住一段时间?” 父亲认真地看看我,看我是真心挽留,才说:“要是你肯回家一趟。” “我肯的。”我说,“我要去看看爷爷的坟。” 我和父亲在学院外面夏天的大街上行走,相对这个城市来说,学院里都是些遥远的地方有着种种古怪风俗与奇特行为的少数民族,是不开化的人。不开化的人到学院就是为了开化,所以,民族学院的人除非是在特别的节日,或是舞台上,或是电视新闻里,不然不会穿上本族的服装。在我们这帮教师中,甚至还保留了一些在这个城市已经过时的服装,老家有人来时好换掉他们的传统服装。情况就是这样,我也找出了这样的衣服。 父亲问:“为什么?” 我说:“这里太热,你的衣服又长又厚。”我没有说的是他尽管穿着出客的衣服,但依然散发着另一块土地上人们食用的陈年油脂以及牛栏和马匹的味道,甚至日常使用的香料味道来到这里,他显得过于浓烈和沉闷了。所有这些,都会叫人显得怪异而且孤僻。 尽管父亲不像我,一辈子他都要做一个随和的、和故乡那块土地融洽无比的人,而且成功地做到了这一点。但现在,我看到他脸上浮现出以前爷爷脸上的那种神态:自尊、固执、讥讽。他说:“我不换,你要是怕我这样扫你面子,我马上就走。” 我陪父亲上街。 他说:“你不要陪我。” 我说:“要陪。” 他又露出爷爷那种受了委屈但仍然满不在乎的笑声:“哼哼。”然后,就大步走到前面去了。街上一如既往,很闷热的天气,很稠密的人流。父亲有爷爷的高个头,但粗壮的身坯确实是一个藏族人,而不是给他生命的那个汉人的了。我说过爷爷身子相当瘦削,在异乡的土地上有一种孤独的美感。现在,父亲也是一样,他摇晃着肥胖的身子,厚实的紫红色氆氇沉重地下垂,行走在衣着轻薄鲜艳而且香气扑鼻的人流中间。稠密的人流在他面前自动分开,就像他不是一个人,而是一头野兽来到了人群中间。我不知道是因为炎热的天气还穿着这么多的衣服,还是陌生的人群交叠错杂的脸上露出惊诧、惶惑、厌恶的神情的缘故,总之,汗水从父亲脸上流下来了。最初汗水只是从他厚实的头发间发源,像山间泉水一样,晶莹闪烁,顺着黝黑面庞淅沥而下。我要他走慢一点,他看我的眼光中满含怨恨:“我怎么会跑到你们的地方来了?” 我说:“都是中国,没有你们的地方和我们的地方。” 父亲停下来,大口呼吸着潮湿闷热的空气:“这个没有风的地方。”“有的,只是现在没有。” “那你叫风吹起来呀!” 像这样不讲理的人应该交给拳头来教训,但我知道我不能够。 “你不能吗?”父亲脸上又浮现出爷爷那种自以为是的骄傲神态。我想说,这种样子并不能叫你不受伤害。他说:“你叫风吹啊,你叫这些人不要躲开啊。”我无话可说。我在冷饮摊上买来两瓶酸奶。吸完奶,父亲脸上的汗水就消失了。退瓶时,那个女人把我的瓶子收了,而不收父亲的瓶子。她猩红的嘴唇间确实吐出了那个字:“脏。”我说:“那我补你钱。” “五毛。”她说。 我掏了一张大钞递过去,我还在笑。但我的笑脸上肯定有什么特别的神情把他给吓住了。转身时,父亲已经不在了。我出了一身大汗,才在一座天桥上把他找到。这里已经接近郊区,楼群消失了,低矮的红砖房间现出一块块碧绿的田地,父亲从这里眺望着山。我告诉父亲从这里看不到故乡的群山,一是方向不对,二是距离太远。 他说他要回自己的地方去了。 我们就跳在栏杆上隔着蒸腾的暑气眺望那远山一抹隐约的影子。 父亲却又哼哼地笑起来,他说:“难怪你叫我穿你那些衣服。” “回去吧,阿爸。” “胚!我要回自己的地方去了。” “你的地方,你的地方!那当年爷爷也跟你现在是一样的,他在那里多少年?死了也没有回到自己的地方。” “谁请他去的?”父亲脸上露出胜利者的表情。 “又有哪个请你来的。” 父亲做出要冲下大桥、奔向那抹远山的样子。 我大声说:“想想你父亲,我爷爷。” 他果然就转过身来了,他看着我。我想我们都从彼此的脸上看到另一张脸,这张脸已经不再被这个世界的光芒所辉映。 他的嘴唇动了动,我的嘴唇也动了一动。我们这才又一次痛切地感到,我们连他的名字都不曾知道。所以,我们动动嘴唇,却叫不出他的名字。 在城市的另一头,楼群的犬牙之间,现出了一摊蛋黄似的夕阳。太阳落下的那一头,才是家乡的方向。这一刻,我才真正感到:爷爷已经死了。 我看到爷爷走动,那一片田野在黄昏的街景上渐渐浮现出来。 让自己看到自己。 我是一九五〇年出生的。出生时我的名字叫多吉,这是一个常见的藏族男孩或是男人的名字。那时,我还没有汉名,我也不知道爷爷是谁。那时,我是婴儿,被包裹在一大堆羊毛织物中间。而一个时代,一个和过去迥异的时代到来了,在我茫然无知吮吸手指的时候。过去有过好多时代,都和我故乡那一片沉静的土地擦肩而过,现在,它降临到了这片土地。我出生的这一年,川西藏区解放。在隔村子十多里的刷经寺,成师成团的解放军在那里聚集,只有一座喇嘛寺的地方变成了一座帐篷城。草原上战事频繁,村子里男人赶着牦牛给共产党的红色军队运送给养和弹药。一次,通司译错了后勤部首长的指令,支前队本该往东却往西,走了一天一夜,爷爷才对领头的人说,他们走错了方向。领队的人知道爷爷是汉人,这才没有把三门迫击炮和几百发炮弹送给敌方,也保住了村里的多个男人的性命。回到基地,爷爷得到好大一张奖状,据说后勤部长问他通司是不是有意译错。爷爷伸伸长脖子,咽了口口水,没有说话。部长又问他真像人家说的那样是一个汉人。爷爷眨眨眼,没有答话。部长宽宏大量,大手一挥,要是是汉人,我招了你这个老兵,不问你以前的事情。爷爷又伸长脖子,咽下又一口口水。隔着铺着军毯的炮弹箱,部长探过脸,说,不要害怕,你有什么问题,没有问题怎么会到这个地方。好多年后,我还在村里听到这个故事,部长给爷爷一支烟,准确地说是一张黄灿灿的烟叶,爷爷把半张卷好,但部长划燃火柴点燃自己的烟就吹熄了。爷爷就直接把烟叶塞进口中咀嚼,末了,把一大口黑色汁水吐在地上,就出了部长的帐篷。 第二天,他就从支前队回家。 他走了三天才回到家里。这不长不短的路程肯定给了他足够的时间回味自己不为人知的前半生的所有经历。这个我们无从知道,他对自己的经历矢口不谈。据说,部长还对他说,把问题说出来,你就跟我们一起,就又是汉族人了。爷爷却对命运的呼唤转过脸,把一口浓浓的烟草汁水吐在地下。 那些事情都发生在我出生那年。村里人都说:那个人是我们的人了。“那个人”就是我爷爷,人们不知道他的名字。有一天,他像是从天上落下来一样在村子的小广场上突然出现。风吹动他单薄的衣衫。风推着他走到小广场中央那棵最老的核桃树下,他干脆就在树阴下躺下了。以后,他和奶奶生下父亲,父亲和母亲又生下我,他都没有再离开过这个村子。穿着当地人的衣服,说着当地人的语言,吃着一样的粮食。只有奶奶说过:“还是你爷爷最初出现时最为漂亮。”那是怎么个漂亮法呢?是奶奶从未见过的汉人衣衫使然吗?我在一只箱底见过一件对襟上缝着绊纽的破烂府绸单衣。爷爷当初就是穿着这件衣服来到村里的吗?就是这件衣服或是他顺风行走的飘浮姿势赢得了奶奶的欢心吗?反正这之后有了父亲和他的姊妹,然后有了我,这也是一段足够长的时间了。村里的人容许这个异族人在这里生存,娶妻生子,但到了一九五〇年,他们才说:“那个人是我们的人了。” “那个人”忧郁,而且沉静。起初人们以为他是个哑巴。两年之后,他突然开口,用的就是村子里人们通用的藏族乡音,但他还不是真正的村里人。人们总以为这样神秘出现的人会神秘地离开。奶奶在好些年头里不准爷爷靠近小广场中央那棵老核桃树。她第一眼看见他就在那里,这个当时村中的美女害怕爷爷一靠近那里就会突然消失。高原上的烈日落在爷爷身上,而庞大深厚的树阴就在近旁。爷爷那时喜欢树阴,因此能够保持修长的手指和清瘦的面庞比村里的女人们还要白晳一点。 面庞黝黑光滑的奶奶抓住爷爷,露出了一口细小的白牙:“我爱你。” 爷爷只想奔到阴凉地里,奶奶就把饱满的胸脯靠在爷爷的手臂上:“你会从那里跑掉的。” 爷爷说:“好吧,”他那双忧郁的眼睛中邪火已经蹿上来了:“那就回屋去吧。” “不,我们到麦地里去。” 风吹动碧绿的麦地,银光闪闪的麦浪,一波一波,由东到西,从河边向山脚拍击。 我问过奶奶:“你也不晓得爷爷的名字?” “不晓得。”奶奶盯着翻滚的麦浪出神。夏天,我们的村子就成了一座海上的孤岛,被汹涌的麦浪所包围。我和奶奶站在岛子的边缘,望着碧波粼粼的大海,“那时我就叫他格巴,他就答应。”格巴是汉人的意思。奶奶把身子的重心倚在银木拐杖上,身子微微颤抖。 到我五岁那年,情况有了一些变化。 那天,似乎是我记忆开始,或者说我有了个人历史的开端。奶奶把一桶酸奶提到院子里的苹果树下。奔向那桶酸奶时,我从门前光滑的石阶上滑倒了,一头跌进一丛香气浓郁的金盏花丛里。爬起来时,我的脸上沾上了一些条状的黄色花瓣,奶奶笑了起来。那时,爷爷是个老人了,奶奶还显得年轻。奶奶说:“多吉,去叫你爷爷。”她的声音像空气中的花味一样甜蜜。爷爷腰挎一把弯刀,在麦地边修补栅栏。爷爷一边吹柳条,一边在说话。或者说,他口里正在发出一种声音,声音断断续续,这是我不明白意义的一种声音。这种陌生古怪的语言弄得爷爷满脸通红,他那样子就像病人呕吐一样:“呃——X——呃——XX——呃,呃呢——XXX——”他要让那种声音从喉咙深处挣出来,到后来,他连腰都深深地弯下去了。他自己往自己脑袋上揍了一拳。他一拳就把自己打倒在地上了。他紧闭的双眼中渗出了泪水。睁开眼睛时,他看见了我。 我问他怎么自己打自己。 爷爷说:“你说你没有看到爷爷自己打自己。”他后来还告诉我说那时他就很爱我了。他说我说了是多吉自己打了自己。 那句话我不记得了。 我还记得的是我们回到院子里的情景。奶奶把覆盖在酸奶上的大黄叶子揭开,用木勺给我们盛上满碗酸奶。在周围,是蜜蜂和牛虻在飞舞,在嗡嗡歌唱。这嗡嗡声使我最初的记忆出现了空白,或者说是使我的记忆有一段模糊一片。只记得后来爷爷握住奶奶的手,奶奶的肩胛奇怪地耸起。奶奶的哭声嘤嘤的,比蜜蜂和牛虻的声音要细长,明亮。 我说:“爷爷打奶奶。” 奶奶抱过我去,把她的泪水弄了我一脸:“多吉,多吉,你乖,你聪明,你爷爷太爱我了。我老了他才说他爱我!” 大概是从这时起,奶奶不再怕爷爷走到小广场上那株核桃树阴凉下面去了。 过一年,草原上的仗已经打完了,隔我们村十多里的刷经寺已经变成了一个新镇子。原先只有一座寺院的草原上建起了军分区,陆军医院,民族贸易公司,民族干部速成学校,政府机构,旅馆,食堂和汽车站,电影院,隔镇子三五里地还有一所劳改农场。支前的男人们有的留在镇上做事,有的回到了村里。他们带回来一些新奇的故事。他们津津有味反复讲说。比如骑兵的马也有好多要遵守的规矩,不得违反,严重的还要枪毙,枪毙马还要其他马看,诸如此类。爷爷明显地做出嫌人们少见多怪的样子,这样就惹得人不高兴。不高兴的人就会说:“哈!奇怪的红汉人!”并把重音放在汉人两个字上。 爷爷仰脸看天:“哈!见怪不怪的红藏人!”他把重音放在那个红字上面。 “你晓得你变得奇怪了吗?” “哈!我奇怪了?你们见了那么大世面还会觉得我是个奇怪的人吗?” 就是这样,那个日新月异的镇子就这样影响着我们的生活。 爷爷领着我离开聚集的人群。他是紧攥着我细小的手臂把我拖走的,一直走到村边的磨坊跟前。这个季节,没人磨面,小路上长满了茸茸的细草。引水木槽中的水冲在挡水板上,晶莹透亮像扇子一样溅开。水放出光芒,照亮了爷爷的脸。要是他笑,肯定十分好看。可他绷着脸,水光就在他脸上化成一张青幽幽的东西,有点怕人。爷爷那时还叫我的藏名:“多吉,你不想跟我来吧?” 我摇我的小脑袋。 他的声音变得甜蜜了:“那你就是想跟着爷爷了。” 我点头。 “你看水,多漂亮。” 我就说:“水。漂亮。” 去过刷经寺镇的人回来说,政府就要派人来到村子里建一所学校,而且是汉文学校了。爷爷兴奋得不能自禁,说:“真的吗?真的吗?”他搓着手指很好的手说:“那真是太好了。”这是确实的消息,村里已经在替未来的学校寻找地方了,最后定在村里那座不知什么年代筑起的几十公尺高的古碉里。在故乡,山脊、河谷、村寨四处都耸立着这种八扇六角直人云端的碉堡。碉堡四周除了几个窄小的枪眼,就什么都没有了。碉堡像一根巍蛾的石柱,谁也不知道这种东西是何时何人所建。现在,人们也不用它打仗了,高高的碉楼就成了野鸽和红嘴鸦的巢穴。碉堡里每一层楼板早就垮掉了,村里人每年要进碉楼收一次肥力很足的鸟粪。现在,男人们在原来铺楼板的地方铺上楼板再加一层天花板。这样就在原来有十好几层的古碉的二楼上有了一间教室。起初,上到二楼的楼梯是一根木头上砍出几茬斜口做成的。村里都用这种楼梯。爷爷说:“学校的楼梯不是这样。”人家有些不满,说那你来做一架给我们看看。 “我不会做,”爷爷忍不住撇撇嘴角,“我会画个样子,你会做吗?”他挑衅似的把脸转向手艺最好的木匠。 木匠嘎托垂下了眼皮,信心不足地说:“你画出来了我看。” “笔!”爷爷大咧咧地说。 爷跪在地上,伸手就在一块刨光的白木板上画起来。看来他是要画一条直线,但却画成了一条波浪。人们哄笑起来。爷爷仍然固执地画着,耳朵和后颈窝红彤彤的。结果,乱画一气,画了个什么连他自己恐怕也认不出来。木匠嘎托说:“我手艺不好,这种曲里拐弯的东西我可做不出来。” 谁也 6599." >料不到爷爷就势一头撞在了木匠的肚子上面。木匠惨叫一声,倒在地上。不知是因为痛苦还是愤怒,木匠的脸色变得那么难看。爷爷呆了。父亲恨恨地一眼又一眼盯爷爷,同时也握紧拳头做好了替爷爷打架的准备。 而爷爷偏偏拧着头对父亲喊:“你恨我干啥!咹!儿子可以恨老子?” 爷爷确实太可笑了。不要说别人,就是躺在地上的木匠也大笑起来。 我哇一声,哭了。 爷爷身子像风中的枯草一样战抖,“好,好,”他莫名其妙地在原地转着圈子,“你们晓得我是外乡人,好,好。”男人们可受不了这种话。他们谁也不会想到欺负一个孤立无助的人,他们只是在笑一个有点自以为是的自负的老头罢了。他们立即不笑了,他们就此记住,这个老头不是因为脾气而古怪,而是因为是个异乡异族人而显得古怪。 爷爷突然感到了寂静,令人尴尬的寂静。他把那件人们以前也曾十分敏感后来又渐渐淡忘的事情挂起来了,只有我的哭声在高高的碉楼下飘荡。阳光不时把高处绕着碉楼飞翔的鸽群的影子投在脚前的地上。 “X!”爷爷用一个谁也不明白意义的音节对我一声断喝。这是他第一次当着人使用汉语。他的脸涨红到和常到村边来戏耍的猴子的屁股一样。爷爷和这些猴子有比较亲密的关系。爷爷宣称不出三天就要画出楼梯的样子,就从人群中逃开了。 我远远地跟在他的后面。 那个时候也正是现在我所任教的这所民族学院建立的时候。围墙一修,就把好几座已被打倒、被剥夺的有钱人的公馆围了起来。现在,我就住在这样一个公馆的小楼的狭小房间里。每天上楼,木板楼梯都嘎嘎作响,牵动整个楼面轻轻晃动。我的父亲说:“我上去了,你再上来。”父亲髙大肥胖,他爬上楼来,说:“你爷爷当年就是依这种楼梯画的样子?”回到这幽暗的地方,父亲在街上的火气也消失了,他说:“咳,他以前肯定就住在这样的地方。” 他还说爷爷难怪要跑到故乡那地阔天远的地方。父亲从他的见识,他的逻辑出发,用怜悯的眼光盯住我:“命啊,他逃开了,你又回来。” 和我亲爱的古怪的爷爷生活过那么些年,我还会对什么奇怪含混的思维感到奇怪呢?院墙外面正在建一座立交桥,打粧机夯砸的声音让这座小楼摇晃。我不向父亲解释爷爷来到我们村子的年代这种楼梯遍布有汉人的每一个地方,也不解释以前居住在这种楼房的人不是只有这么一间,而是整整一幢。我只要让父亲怜悯我,只要他因此而心里好过。我这个年纪,一个四十岁的男人,已不需要父母之爱了。再说,我从来就把爷爷当成父亲,不仅是精神上,而且觉得血缘上也是一样。 爷爷,爷爷!我喊着奔向他。他回过身来看我一眼,嘴角虽然紧闭,但隐含着笑意。爷爷又转身晃荡着手臂往前走了。他经常是这样,手里什么东西也没有。没有什么的手不背起来,不抄在胸前,也不插进衣裳里一个什么地方,就总是显得无所适从,叫人看了心里难受。 小时候,我问过好多人,老师,父亲,村里的其他人:“手不要一个地方吗?”这个问题跟“小兔子不要一个妈妈吗”这样的问题是一样的。可人们茫然不解:“什么?手,还要一个地方?” “手不是长在肩上吗?” “手不是你在什么地方就在什么地方吗?” 只有奶奶,她把额头顶住我的额头:“啊啊,孩子,你爷爷叫你小脑袋长了多少东西啊。” 奶奶用抚摸过罂粟花的手堵住我一只耳朵,然后把干枯的嘴唇凑到另一只耳朵眼。老太太使劲吸气。耳膜痛得我尖叫一声。奶奶说:“啊啊,好了,那些怪念头吃到我肚子里去了。” 奶奶在阳光下脱去皮袍两只宽大的袖子,整个上身就赤裸着了。她的乳房不是干瘪瘪地垂到肚胳那里,而是缩小到几乎没有了。 晚上,一家人在一起议论上学的事情。以前认字的人都是和尚和喇嘛。村里男人出家都是到那个新建镇子的寺院去,舅舅就在那里做一个无关紧要的和尚。父亲是老实人。老实人就把那句人人都想说的话说了出来:“为什么要教孩子们学习汉文,不学藏文?” 父亲望着爷爷。爷爷咕了一口痰。父亲还是那样憨厚地望着。 “藏文?”爷爷说,“学了藏文能做什么?” “学了汉文又能做什么?” 爷爷被问住了。他也许想自己就学过的,又能做些什么。但他觉得那些齐刷刷投向他的询问目光具有挑衅性质,这肯定对他的尊严和一种伟大语言的尊严提出了挑战。于是,他一梗脖子:“当上等人!” 一家人都悄悄地笑了。父亲还在嘟哝:“上等人?学藏文当喇嘛不一样能当上等人?” 爷爷说:“要上汉文学校了。”他摸摸我的头:“该给他取个名字了。” “多吉不是有名字吗?” “那是名字吗,姓都没有,能叫名字吗?”看到爷爷额头上青筋绽起,父亲就不再言语了。爷爷得寸进尺:“我要给他取个汉名,有名有姓!”边说边看家里每一个人,而每个人都避开他的目光。于是,他就把身子转向我,他手放在我的头顶,就像活佛为人加持时一样。他慈祥的目光顷刻间就变得十分严厉了:“听着,我要叫你的新名字了,你上学的名字。”之后,爷爷挺胸收腹,严厉而又亲切地叫道:“亚伟。” 我一下回不过神来。 “亚伟!” 爷爷又叫了一声。我这才意识到这就是我的新名字了。对不懂汉语,甚至从来没有听到过这种语言的耳朵,这两个低沉抑制的音节是多么的空洞而又古怪啊。因此我还是不能马上回答。 这时,奶奶叫我了:“多吉。”奶奶的声音恰好和爷爷的严厉相反,万分柔媚。以后,即使从情人口中,我也没有听到过自已的名字有这么甜蜜。 两双老人的眼睛都定在我嘴上了,他们愤怒的眼神由希望到失望。这是我六岁的时候,幼小的身体就感到了一分为二的痛楚。我用双手捧住脑袋,两个声音就在我小小的脑子中厮打。 亚伟。 多吉。 亚伟。 多吉。 多吉——亚伟——亚伟——多吉!! 抱住我的还是沉默寡言的妈妈。妈妈是另一篇故事才能细说的:妈妈是村里最丑的女子,丑到有时叫我也感到害怕。奶奶却是最美丽的女人,奶奶注定在年轻时追求新奇与神秘,所以投向了爷爷的怀抱。而父亲不爱母亲。父亲也是个漂亮的男子汉,但因为爷爷的缘故,我们家因此不是血统纯粹的家族,而且门第也不高贵,所以父亲就只有娶下村里谁也不要的姑娘了。而我不像父亲,也不像母亲,完全是爷爷的长相,小小年纪我的脸上就显出忧伤的味道。我孤独的眼中燃烧着轻蔑的火苗。 那天,我没有回答爷爷。从此,他就经常用怨恨的口气说,他的一生好多祈求都未得到应答。奶奶却一言不发,她低垂眼皮,轻轻掸掉裙子皱褶里的积尘,脸上泛起赌像般的安详光芒。 爷爷有一个古怪的姓:宇文。 他很孩子气地告诉我这种姓十分稀少。他说在这只有青稞牦牛和喇嘛的地方,我的姓都是独一无二的。 “爷爷,姓是什么?”我问。 他想了好半天,就生起气来了。遇到这种问题他总以为是人家存心叫他难堪,一难堪他的脸就会像公鸡愤怒时的肉冠一样变得通红。他挥挥手说:“好了,好了,用汉话说你听不懂,用藏话我又说不来。” 说完,他转身往前走。一走动,那双手就从刚才有力的挥动中颓然垂下,晃晃荡荡,无所依凭了。 我追上去问:“为什么要姓少的姓?” “尊贵。” “为什么?” “金子比铁少,金子尊贵。” 有些日子,我们像中了邪似的,老的庄严地走在前面,小的光着脚跌跌撞撞跟在后面,在村子里和村子周围的路口、桥头四处转悠。爷爷晦暗的脸放着光芒,他的一张脸因此生动起来。远处出现一个人影,爷爷就站住了,我也在距他几步之遥的地方站住。他转过身来,故意做出没有看到我的样子。我就努力踮脚,或是爬上就近的栅栏或小树,爷爷就做出惊奇的样子,做个鬼脸。这时,一股热流就从头顶直贯到脚底。这时,来人就已经走到我的眼前了。爷爷就拦住人家说:“我家亚伟要上学了。” “亚一伟一是谁?” “对,对。宇——文——亚伟。” 人家问:“你的舌头不难受吗?”或者人家问:“你说谁要上学了?”爷爷只好屈服:“就是多吉。我给他取一个汉族名字,要上汉文学校……” 人家不等他啰嗦完,就说:“是啊,你孙子是个聪明的孩子。”也有爷爷不肯屈服的时候,对方就拿出我们藏族人才有的耐心和平和固执等他解释什么是姓,什么是名,怎样发音,耐心地看着爷爷额头和鼻尖沁出许多汗水,并且频频点头。完了,对方又以我们藏族人特有的好脾气和耐心和固执说:“是啊,这样舌头多难受啊,还是叫多吉好听,而且意思也明明白白。” 要是老师不来,这一举动会把爷爷变疯的。到后来,不说别人,就是我也以为他快到了疯狂的程度了。他眼中火一样的光芒越来越炽烈,叫我害怕。 我要说到一件令人难以置信的事情了,所以这样说,是因为我写下的一些真实的事情总不被人相信。是我笔力不逮,达不到效果?还是我们的日子越来越纯粹平静的缘故?我不知道。我们的村子在外观上平静而美丽,当然,这并不是说它是人间乐园,可它确实是动物的天堂。鸽子和红嘴鸦每天围着村子中央高高的古碉飞翔,斑鸠和布谷鸟在荫庇了村子的核桃树上叫唤,狐狸在正午梦一样地溜进门前的院子。这是确实的景象,水獭在河岸的薄雪上行走,秋天熊坐在地头的栅栏边上。这就是三十多年以前,故乡村子的寻常景象。蚕豆刚刚结荚,猴群就下山来了。猴子看起来更多的时候不是在觅食,而是在嬉戏。它们在桦树和枧树混生的林里,蹲坐在枝杈上,从一棵树摆荡到另一棵树,光滑的皮毛金光灿灿。尽管大河就从村边流过,但村里人都到村子另一头的泉中取水。泉水被树林环绕,爷爷喜欢这个幽静沁凉的地方。这天,几十只猴子打破了泉边的平静,爷爷走近了也不逃开。爷爷咧嘴笑了:“看,亚伟,它们是我的朋友。” 我们在丛生苔藓的石头上坐下。猴群摇动树干,吱吱呱呱叫个不停。后来,一只老猴子携着一只小猴子从树上跳了下来。老猴子把吊在胸上的小猴子取了下来,让它坐在旁边,并伸手摁了摁小猴子的脑袋。 这时,爷爷讲话了。他在对老猴子讲话,而且是我还不懂的汉话!现在,我知道他说的是什么了。他说:“伙计,你又添孙子了?” 老猴子就拍拍小猴子的头。 “吱!”小猴叫了一声。 爷爷拍拍我的脑袋:“这是我孙子,亚伟。他要上学了,用你懂的话读书。他该有一个汉人名字,是吗?”这时,爷爷的喉头就哽住了,“那些人不高兴,那些人不叫他的名字。” 爷爷说着说着就哭了。他一哭,我就听不到猴群快乐的声音了。爷爷的哭声有点像风吹过河面上的声音。老猴子的嘴也咧开了,露出了牙龈和牙齿。牙齿洁白,牙龈粉红。老猴子也难过了。只有小猴子快乐地蹦蹦跳跳。爷爷又笑了。 我不断转身,看自己背后是不是长出了一条尾巴。 爷爷又说:“老朋友啊,老朋友啊。” 现在,这群猴子已经经过几次围歼,绝种好多年了。因为猴皮和猴骨都成了可以换钱的东西。村里成立了专门的打猎队,不大能打到獐子和狐狸时,就对人的亲戚开战了。 老猴子、我爷爷的朋友在第三次围歼时,明白已经无路可逃。于是,荷枪实弹的人们看着老猴子把一只只小猴轰赶到树的最高处,这才从树上跳了下来。它坐下来,拍拍胸脯,这才闭上了双眼。心软的人都放下了枪。可是,时代已经进步到必须战胜无用的仁慈的时候了,说是我的乡亲中谁的手指扣动了枪机已经没有意义。反正枪声一响,爷爷的朋友就死了。或者说:“它完成了自己。”然后,所有的枪响了。小猴子们只是在树巅上,而不是天上,灼热的子弹叫它们回到了地上。 父亲是打猎队的成员之一。 “畜牲!”爷爷骂父亲。父亲也不说话,父亲笑笑,叹口气,说:“终于完了!” 那时,我就下决心不杀动物,可不到两年,我就杀死了一只兔子。 在我们等老师等得有些绝望的时候,老师来了。这之前,爷爷终于画成了楼梯的样子。木匠也就照样子做了出来,并把楼梯架在了古碉外面,还在墙壁上挖出一个门洞。教室里,桌凳都很长,并且固定在地板上,楼梯和桌椅地板散发着松脂的清香。我们站在初秋季节的田野里张望,爷爷站在更远的地方,正在黄熟的麦浪拍打着我们。 老师终于来了。 远远我们就看见他手中有什么东西在熠熠闪光,比阳光被河流反射的光芒还要明亮。老师近了,这是我们看到的第一个陌生人。因为他的打扮,更因为他是真正的汉人,我们都不知道他漂亮还是不漂亮。那另一个世界的人,我们不知道他们漂亮是什么样子,不漂亮又是什么样子。他对我们笑笑。他说:“孩子们,你们好!”他肯定在哪里速成了两句藏语。可我们一群孩子,一群面孔脏污的孩子却是连笑都不能笑一下了。他把我们吓住了,他那么干净一下就把我们吓住了。 爷爷大叫:“亚伟!给老师提东西。” 我不敢。 老师手里的网袋里提着的东西我们一下就认出一种:书。其他的就不知道了。虽然它们只是很平常的东西:牙刷、杯子、口琴,对,就是口琴在闪闪发光。 爷爷过来,把手在衣服上反复蹭过,才伸出来,把老师伸出的手握住:“你好,老乡。”爷爷可能是找不到问候的词句,就一个劲叫先生,先生。 先生说:“叫教师,叫同志,老乡。” “对,对。”爷爷说,“老师同志,我不是老乡,我是汉人!” 老师可能正想怎么就把速成的藏语学得这么流利。爷爷一说自已是汉人,他才醒悟过来,自己和这个老乡在用汉语寒暄。于是,穿汉装的胸袋上插了金笔的我们的章明玉老师,审慎地打量这个穿着藏服散发藏人味道而自称汉人的人。然后他说:“老乡,放心,党的政策是不会歧视少数民族的。” 爷爷说:“我不是假的!” “你是什么地方人?怎么到这里来了?怎么是这个样子?”老师脸上有了高倣的神态。爷爷就站在那里,一动不动了,爷爷一生从不回答这类问题。老师就绕过他往前走了。老师对我们露出了亲切的笑脸,还伸手拍拍我的脑袋。爷爷又赶上来,说:“他是我孙子。他叫亚伟,我给他起的名字。” 这时,村口已经聚集起一大群人,老师就快步往前走了。 留下爷爷,在金灿灿的麦地中间,像个吓唬麻雀的草人一样。 我们急着上学,老师不急。老师在村里四处走动。大人们说,老师还是个十几岁的娃娃呢。老师是个女娃娃呢,可是我们看不出来。她穿着短衣服,而且看不见辫子,我们就认不出她是男人还是女人。老师戴一顶军帽在村里四处走动,对每一个遇见的人点头微笑,用半生半熟的速成藏话说:“你好。”再用汉话说:“你好。”她走到哪里,身后都有一群人跟着。她已经很快弄清楚了村里哪些是她不能问候和微笑的人。这时,民主改革完成,村里成立了高级社,当然也就有四类分子和一些没有帽子但身份可疑的人。一个是我舅舅,舅舅以前是刷经寺的喇嘛。现在,寺院被新建的镇子重重包围,又是大破封建迷信的时候,舅舅只好还俗回家。一个是爷爷。爷爷是汉人,这个老师已经了解了。但谁也不知道他故乡何处,是因为什么缘故流落异乡。那么,他的身份也就可疑起来。这天晚上,村子里响起悠扬的乐声,这是村子里从未有过的声音。音乐从老师居住的古碉底层响起,古碉上的鸟群在黄昏中惊飞起来。 一家人都在竖耳谛听。独居的舅舅来了,他也不问候大家,就坐在火光照耀不到的壁橱底下。奶奶会给他一碗茶,他就在暗影和我们闲聊的声音中面对那碗茶,间或,大家无话可说时,可以听见他在嘟嘟咪哝低声诵读一段经文。更多的时候,他静默无声。爷爷总是说些含讥带讽的话给舅舅听,爷爷说:“怎么不见有人用额头碰你的脚,用嘴舔你的手了?” 舅舅木雕一般。 爷爷又说:“嗨!你念一段经就叫挤了你庙子的房子消失啊。”当初,爷爷拒绝了在那镇上做一个共产党干部的机会,但汉人取得的胜利和汉人用藏族人闻所未闻的速度兴建起来的镇子叫他一反常态地嚣张起来。这个不讨人厌的怪人已在变成一个讨人厌的怪人,而这个怪人见舅舅不肯应战,就更直接地说:“来啊,我们吵一架吧,让我骂尊贵的喇嘛,看我会不会成哑巴。” “哗啦!” 爷爷周身一个激灵。可舅舅只是把缠在腕上的佛珠抖下,拿在手中一粒粒拨动起来。舅舅懂得保护自己,并用这种方式叫爷爷出丑。 而明天,我们就要上学了,小广场中央的核桃树上贴出了一张有字的纸。爷爷说:“开学通知。卡尔拉村初级小学的开学通知。”爷爷又转脸问舅舅:“怎么,你不是认字的吗?” “我想那是汉字。” 这时音乐声飘了进来。 “那么这是什么?” “音乐。” “什么音乐?笛子?牛角胡?管号?你的藏语里叫不出名字吧。”舅舅是爷爷惟一可以敌视而且轻慢的人。爷爷以为自己得胜而脸上闪闪发光时,舅舅用怜悯的目光看着他。这种争斗永不会终止,我溜了出去。这是一个星斗满天的夜晚,我们小孩子溜到了老师的窗下,音乐就从那里流溢出来。音乐又停了,我们爬上窗户,这是我第一次看到唱机。看到老师翻了唱片,又用摇柄摇,之后,唱片在灯下波光粼粼地旋转起来。又是美妙的声音流淌,散布向四面八方。现在,我知道了这最初两支曲子的名字:《岸边的茉莉》和《索尔维格之歌》。老师果然是女的。《岸边茉莉》响起时,她翩然起舞。就是旋舞间,她脱下帽子,美丽的长发犹如瀑布一泻而下!第二支曲子响起时,她就扑在床上哭了起来。最近,我新买了一张电声乐队演奏的《索尔维格之歌》,电子琴在背景上展开的一个声音就像老师当年的哭声。 音乐中止时,老师就停止了哭泣,起来收拾唱片,并吹灭了有个漂亮灯罩的油灯。 那天,我回去时一家人都睡了,但我知道爷爷在听着我的声音。我把脚步放得比耗子还要轻,但爷爷还是听到了。他咳嗽了一声,示意我去他那里。钻进牛毛毯子,我闻到尘土的味道。爷爷确实是个奇怪的人。村里的人是有气味的,村里人的气味是由身上的汗水和牛羊肉、酥油、奶、盐的气味所构成的,而爷爷也流汗,也吃这些东西,却没有这种气味。对于我的鼻子来说,没有那样一种气味就等于是没有气味了。偶尔,我会冒出念头,想这老头子兴许是个鬼魂,传说中一种无害于人的冤魂。 我听见爷爷几次想说什么,话到嘴边又咕噜一声咽了回去,我等着。爷爷终于说:“亚伟,我对不起你。” “老师是个女的,真正的女的。” “亚伟,你不该生在这样的地方。” 这是我不能明白的话。妈妈把我生在哪里,怎么由他来决定。 我给爷爷描述唱机和那漂亮的油灯,结果他却都知道。他说,世界大得很哪,好好读书,可以离开这个背时的地方。外面世界上肯定有了好多他也没见过的东西,就让亚伟去看吧。 开学了! 太阳从村子上空升起来,驱散了初秋的迷濛雾气。我是村里惟一有大人相伴上学的孩子,所以,其他孩子就向我大声起哄。爷爷的手紧抓着我的肩头,甩也甩不开。爷爷的脸上露出前所未有的开心的笑容。他说:“好啊,好啊。”我和爷爷沿着宽阔的楼梯往上,他还在说:“好啊,好啊。”我们到门口了。阳光仿佛一匹缎子做成的门帘在门上闪闪发光,那后面就是以后我的许多日子,一个接着一个。 哨音响了!老师吹响了哨子! 学生们都往楼梯上拥。爷爷不敢往教室里去,他就站在门口楼梯上那小小的一个平台上。好多次,他都差点被学生们挤了下去,但他仍然笑着。他把双手高高举起,好叫自己不去碰到那些孩子的身体。他高举着双手,像是在舞蹈一般,像是被风吹动的树木一般。远远围观学校开学的大人们哄笑起来。 老师上楼来了,那张年轻的闪闪发光的脸变得严肃而庄重。爷爷却还站在那狭小的平台上,连我都在暗叫要他站开了。可他脸上堆满了笑容,几乎是带着谄媚的笑容。老师往上走,脚步越来越慢,在楼下观望的人也越来越多。 好心人说:“见到一个自已民族的人,他多高兴啊,可怜的人。” “哼,人家是什么人?他是什么人?” 老师好像看不到平台上有人。她一直走到平台上,还不像要收住脚步,直到爷爷瘦长的身子挡住了照在她身上的阳光。老师笑了:“老乡,请你让开。” 爷爷说:“是,老师,我让开,可是,我要掉下去了。”爷爷手又举起来,他那双下垂时什么也捞不住的手向上举起也抓不住什么。 老师后退一点,爷爷站稳,一站稳他又说:“我送亚伟上学来了。”老师说:“我中学毕业就走千里路跑到这个地方谁送我了,就在村里上学还要人送?” “可,可是……” “你说什么?” “我们是汉族!”爷爷脸涨得通红,眼里露出乞求般的目光。 “汉族?”老师说。 爷爷拼命点头。 老师却抬头望着很远的地方:“汉族又怎么样?汉族就不斗了?不杀了?你少跟我讲这些,下去!” 爷爷和老师想在小小的平台上错开身子,结果却撞了个满怀,我在那一瞬间闭上了眼睛。人家说老师给了爷爷一个耳光,我不相信,因为我没有看见。我只记得回家时,爷爷大概是喝醉了酒,不知是哭还是唱:“我不该,不该啊!出了丑啊出了丑!” 一听这声音,我的头就大了。我想,他不会再到学校来了。 可是,事情尚未结束。 上午,老师只是帮我们包书,帮我们削笔。除去对付爷爷显得有点可恶外,老师十分可爱。只一个上午,她就开始由衷地笑了。她的笑声多么好听!她的身上有花的气味!又是一种有气味的人!下午,才正式上课。 她说:“同学们!” 我们一群又野又痴的孩子发出低低的笑声。她开始讲话了,她在许多汉话中夹杂一点生硬的藏话。她和我们都用了很大的力气,我们才大致听懂了意思。她说不会马上教我们认字识数,也就不必天天背书包来,我们要先学说汉话。可能是我失望的神情引起了老师的注意。 “当然,想把书包背来也是可以的。要把书爱护得好好的。” “是。”我用汉话回答。 “你听懂了?” “是” “他们呢?” “不是。” “把我的话讲给他们。” 就是这个时候。教室一下就变暗了。教室不能依靠窗户采光,因为窗户只是碉堡小小的枪眼,光线都来自敞开的门。爷爷的身子把门给堵住了,他叫:“亚伟!站起来,学生说话要站起来!”爷爷深深地弯着腰,如果站直,我从门里就只能看到他的胸口了。他佝着身子,把头伸进门框,活像一只受困的大鸟。我确实是他的孙子,所以我不喜欢他而喜欢体面的老师。 老师的话说得很有趣:“请你让开,你站在那里就像天阴了一样。” “老师,”爷爷却极不识趣,“他姓宇文,他姓我的姓。” “我们在上课,老乡。” 同学们发出了尖厉的叫声。爷爷慢慢转过身子,教室里又显得明亮起来。老师不让我受窘,过来拍拍我的肩头,我心头备感温暖。放学时,爷爷还等在下面,他就坐在广场中央的核桃树下。如今,也没有人害怕他会从那里突然消失。看来他不是神仙,不会像传说中的那样突然出现又突然随心所欲回到天上。我假装看不见他,他却追了上来。 “你不要来接我。” “为什么,亚伟?” “人家都没有人接,同学们要笑我。” 夕阳把我们的身影拉得很长,身影伸过整个院子,又爬上了墙壁。爷爷说:“你不要得意,你上的学校不是真正的学校。你们的老师连眼镜都没有一副!”是他,让我对学校产生那么美好的向往。而我刚刚上学,他就说出这种话来。他向我描绘真正的学校,什么礼堂、影墙、回廊,什么试验、外文,我统统不懂,因而爷爷的话自然也就没有什么效力了。 奶奶已经站在大门的台阶上等我们了。 “多吉。”奶奶声音甜蜜,“啊,我孙子的脑袋,我孙子的脑袋怎么样了?” “我喜欢上学,奶奶。” 母亲在院子里挤奶,正在发生的事情好像与她无关,儿子上学也与她无关。父亲不在家,父亲也不会有多大兴趣的。打我记事起,我好像就是爷爷和奶奶的儿子。 奶奶叫我:“多吉!” 爷爷叫我:“亚伟!” 两个名字不能把人身子分开,却能叫灵魂备感无所皈依的痛苦。 故乡的村子坐落在川西北邛崃山脉西头的余脉里。村子背倚着这个山系中最后一座高山,面向渐渐开阔的草原。村子背后的山峰有一个奇怪的名字“鹧鸪”,现在我知道原来是一个汉语名字,那时却没有人知道这名字是什么意思。爷爷来到后,人们就知道了它的意思,原来山的名字就是我们叫“咕咕”的那种鸟的名字。暮春初夏,它们就在碧绿的四野里声声啼唤。 奶奶说:“可怜啊,咕。鸟儿们要不停地叫唤。”真正的藏族人有一个标志,不论自己处于什么境况,都能对任何人事表示合乎情理的怜悯。譬如舅舅送给我的一纸当时流行的五领袖像(毛、刘、周、达赖、班禅)。这张像贴在墙上,俯视着我们。孕雨孕雪的天气,烧火的烟不能上升,在屋里弥漫,妈妈一边揩熏出的眼泪一边就抬头,说:“可怜啊,好多烟火熏他们的眼睛啊。” 爷爷骂老师时,奶奶又说:“可怜,可怜她妈妈,女儿到了远远的地方。” 舅舅说:“是啊,是啊。” 爷爷说:“还是把那张像取下来吧,你们的达赖活佛已经跑了。你们的刷经寺也拆毁了。”爷爷说的,都是已经发生或正在发生的事情。舅舅因此也就不能静心诵经,而愿意同人找点话说了。 舅舅说:“他们在拆了庙子的地方盖电影院,你不去看看用汉话说的电影吗?” “要去的。”爷爷说。 “你说你是汉族,他们就不要你买票,也不嫌你身上有虱子。” 爷爷不吭声了。老师给他的打击叫他明白,对于刚从汉族很多地方来的同胞,对你是什么民族没有太大兴趣,但他不会善罢甘休。爷爷说:“你是有学问的人,我问你,这山的名字是什么意思?” 这是两个命运相同的人,都失去了灵魂皈依的地方。有了这种特殊方式的交往,爷爷其实已经把舅舅看成是朋友了。 而我爱老师。 爷爷要我爱他。他觉得自己是汉族,觉得自己的族别高贵,而他早已深陷在不高贵的人们中间了。老师是真正的汉族,她有电唱机,带玻璃罩的油灯。她漂亮,干净,她经常洗澡。我偷看到过她赤裸的样子,我只觉得她像传说中的巨大宝石在那里闪闪发光。我不知道她看见了我在偷看。晚上,我梦见一股黑云要把仙女般的她裹走,我就在半夜里大声哭叫起来。醒来,爷爷问我怎么了。我说我偷看老师洗澡了。爷爷一下就兴奋起来:“是吗?是吗?是梦见的吗?” “不!”我尖叫了一声,并用手指堵住自己的耳朵。 第二天,我们正在上课的时候,群猴又下山来了。不等老师招呼,我们就冲出了教室。我们一直冲到村头的栅栏边上喊啊叫啊,不让猴子到正在成熟的麦地里去。猴子就在地边的树林上奔窜跳跃。老师也跟在我们后面奔跑。她的头发向后招展,我们更加兴奋地和她一起跳跃。这时我看到爷爷的身影去到了井泉那边,我把爷爷会和猴子温习汉话的事给老师讲了。 这引起了老师的好奇心,叫我高兴万分。 老师走在我的后面! 果然,老猴子和爷爷隔着泉水对坐着。爷爷用汉语结结巴巴讲着我上学以来的事情。老猴子抓抓耳朵,挠挠腿帮算是回答。 “伙计,”爷爷说,“我忘了,那个怎么说我忘了。我以前经常做,又好多年不做,忘了。” 老猴子模仿爷爷的样子,抬起头来拼命回想。 使劲想,使劲想,我的小手心都帮爷爷攥出汗来了,而老师在自己嘴唇上也咬出了深深的牙印。爷爷肯定是想不起来了。他走近泉水,捧些水洒在身上、脸上,然后做出周身搓操的样子。我明白了,他是要告诉我偷看了老师洗澡的事情。 我怕他想起这汉话来,可他想起来了。他叫道:“对了,对了!洗——澡——” 为什么滚烫的东西落在我的后颈窝里,老师哭了。她紧咬住嘴唇,不发出一点声音,眼泪却啪啪嗒嗒落了我满头满脸。老师终于哭出声来了。猴子一蹿就消失在林中。爷爷回过身说:“不是我,不是我,是亚伟看的,他才是个娃娃!” 老师收住泪,说:“不是。” “那是什么?” “我爸爸是个坏资本家,他跑到外国去了!” 我不知道这件事和洗澡有什么联系。 老师又问:“你是从哪里来的?你叫什么名字?” 爷爷捧住头,蹲下身子,带着哭腔说:“我不会说的,不要问我,不要问我!” 我的身子像触电一样颤抖起来,爷爷要袒露自己的身世了!爷爷说:“我不会说的!”同时,他的脸容平静下来,眼光也变得迷离恍惚。他已经陷入回忆了,可是,枪声响了。 “砰!”那声音久久回荡。就这么一声,一扇即将开启的心灵门户永远关上了。 枪声很快响成一片。第一次对猴群的围剿开始了!猴群顷刻逃散,但有二十多只就永远落在沾满鲜血的地面上,不能再回到树上了。 我问父亲记不记得第一次打猴子的情景,他说记得。他说猴子命长,不像獐子、鹿子之类一枪就可以打死。他还说第一次打猴子觉得像是在杀人一样,有点痛快但更多是害怕。 枪声就像盖住爷爷脸的浮土一样,在那时,就把他的一个部分全部葬送了。不然,他就是另外一种样子了,但会是什么样子呢? 爷爷觉得自己可以和老师表示亲近了。于是,他对老师说话十分唐突。那天,老师按城里的规矩给我们放了星期,我跟舅舅上山放羊去了。舅舅还了俗就给高级社放羊。那天,舅舅跟我讲了一些做人的道理。这时,一个割草的女人走上山来。她假装没有看见我们,这个村里风骚的寡妇,她就在树阴下歌唱,并且脱去了上面的衣服,她那双乳像在凌空飞出一样。舅舅赶紧盘腿打坐,呼吸才渐渐平顺了。 我说:“你就要她吧。” 舅舅非常吃惊地看着我:“天哪,你才多大!”然后,他平静地对我说,他是一个喇嘛,他必须遵守的有好几十条戒律,他绝对不碰女人。他说:“我和你爷爷斗嘴已交了口恶了。阿弥陀佛。” 他还对我说:“多吉,以后人家说我怎么了,你不要相信。我要独自一人,这辈子我还有机会建起寺庙。” 就是这个时候,爷爷摇摇摆摆走到碉堡跟前,老师又披散了头发在音乐声中哭泣。爷爷就坐在门口。后来,老师回来了。他就说:“老师,以后洗澡我给你守着。”章明玉老师的脸就开始往下沉了。可爷爷还在自作多情。他说,汉族的女人是不能叫人看见的,更不该叫藏人看见。他说:“亚伟也不行,因为我不晓得他会不会变成一个真正的汉人。” 老师冷冷一笑,问:“那你就可以看了?” “不,不是的。” 老师说:“我喜欢你的孙子,可你是一个疯子,你是一个老畜生。” 爷爷病了。 他的脸像醉酒一样通红滚烫,呼吸中也带着丝辣辣的气息。 “我要上医院!”舅舅给他念经驱邪时他说。舅舅一边念动咒语,一边把一把把麦子撒在爷爷身上,喇嘛们就是用这种东西驱除邪祟的。 “我要死了,我要上医院!” 爷爷给搁到毛驴背上,可他坐不稳,父亲就用绳子把爷爷捆在了毛驴背上。爷爷知道要去医院,就不那么绝望了。他说:“我没有疯,我的脑袋清清楚楚。”父亲牵着毛驴,奶奶看着一褡裢子家里最好的食物小跑着跟在后面。母亲抓住我的手,目送他们越走越远。爷爷,一家人都是爱你的啊。毛驴和爷爷、奶奶和父亲越走越远。这时,深秋里第一场雪下来了,落在了我们中间。 我和妈妈都哭了。 冬天一到,雪就下啊下啊,纷纷扬扬。 镇子上起初传来的都是不好的消息。舅舅每天冒着雪来探听一次消息。舅舅进屋的时候,寡妇秋秋就像跟踪兔子的狐狸一样在雪地里迎着寒风曼声歌唱。舅舅对妈妈说:“天哪,你的公公得的什么病啊。本来是我想病的。他一病我就不放心,不放心我就病不成了。” 母亲目不转睛地盯自已的兄长,说:“你就娶了她吧。” 舅舅说:“我要病了。还是说说你公公的病吧。” 爷爷住进了镇上的陆军医院。起初传回消息说,爷爷已经疯了,说他在医院里追逐护士。爷爷被人击倒在地,父亲把他扛东西一样扛回床上。 爷爷哭啊笑啊:“我疯了,谁也不要我了。叫亚伟来看我。”我就去看他。临行,老师对我说:“告诉你爷爷我不是那个意思。”爷爷躺在床上,手和脚都被绑了起来。爷爷听了我转述老师的话,眨眨眼,说:“我也不是那个意思。” 老泪从他眼角滚落下来:“我不会疯的,我没有劲了。我没有劲了,你叫他们把我放开。” 可是我不敢。 我尾随着来送过药的护士,在寂静的走廊中往返数次,就是不敢说爷爷要我说的话。红色油漆地板闪着水一样的光芒,映照着我战战棘棘害怕滑倒的样子。从此,我就以为我自己的样子十分可笑。穿白衣服的人不像是在走动,而是在长长走廊中众多的门中飘来飘去,当时,我以为他们像神仙。多年后,看一部名叫《潜海姑娘》的纪录片,我又猛然想到她们多像银幕上那些飘逸的水母:洁净、温柔,里面好像没有什么东西。白衣仙女们在寂静的药味中飘浮。护士用软软的带着医院那种干净而又奇怪味道的手摸摸我的头,说:“好乖的头发。” 好乖的头发就是天生拳曲的头发。 回到病房,爷爷问:“你说了吗?” 我撒谎了:“她听不懂我的话。” 爷爷叹了口气:“那你说我想翻个身。” “用汉话怎么说?” 爷爷的泪水又流下来了,说:“天啊,天啊,翻身怎么说啊,我忘了。”然后他闭上眼骂我:“蠢货!我让你上学,可你连个翻都学不会说。我爱你干什么哟,我还爱你!” 这会儿,他骂我什么都无所谓。奶奶有自己的气味,老师、护士也有他们自己的气味,可是这个爷爷却成了个什么都没有的人。什么气味都没有的人就是什么都不是的人,就像鬼魂。 那一阵子,我就只想说:“请你不要再爱我了。”当然,这样的话我是永远也不会对他说的。病房门上的玻璃一闪,我就来到了走廊上。走廊尽头是一个宽大的阳台,奶奶就在那一片明亮的阳光中间。听见人,她立即就蹲在了地上。 她蹲着说:“多吉,你吓了我一跳。”她刚刚站起,当啷一声,一串东西就从她袍襟下掉了下来。当啷!当啷啷!一串东西接连从她身上掉了出来,这是些白色的形状奇特的搪瓷制品。 “你……偷?” “我偷什么?”奶奶又露出她要命的孩子似的笑容。现在我知道她偷的是痰盂和便盆。那些干干净净的洁白的东西都口颈向下,整齐地在阳台上晾晒,散发着药水的味道。上面红色的十字和同样鲜红的“陆军第XXX医院”的字样在闪闪发光。 “求求你。”我使奶奶吃惊了,因为我这个从不向人恳求的孩子清清楚楚地说,“我求求你,奶奶。” 老人晦暗的脸让惊喜给照亮了,惊喜像一盏灯,在她多皱的皮肤下闪闪发光。连高齐阳台的两株宝塔似的云杉树冠也似被照亮了,闪烁翠绿的光芒。奶奶跪下来,捧住了我的脸:“你肯求人了。多吉,你求人了!求过我你也就会求其他人了!”就在那样一个地方,陆军医院长长的寂静的,散发着药味的走廊尽头,一个宽大的阳台上,我以为对我没有什么要求的奶奶,神采焕发地对我实行她的道德教育。她把我的手抓得那么紧,她就用这种方式向我传授她的人生经验。奶奶说,人在世上原本就不可以骄傲,而要谦虚,求人可以表示你对人、对命运的谦恭,更何况我们正需要帮助与拯救。奶奶用手指着病房门口,说:“那个人。”我第一次听见她不说你爷爷,她说,“那个人带来了汉人中不好的东西,现在,那种东西把他压倒了。你想不是啃得满嘴泥巴,就要说,你刚才说什么来着?” “我说求求你,不要拿这些东西。” 奶奶笑了:“你看,你是多么容易懂得道理啊。你改口了,好吧,你看,我把这些东西放回去了。”她果然就把从衣襟里掉出来的东西一一放回了原来的地方。 我没有料到奶奶说要我亲她一下。 那脸腮就凑过来了。 我的嘴唇很干燥,这一来就更干燥了。我闭上眼,碰到了一块比我嘴唇还要干燥的东西。 章明玉老师要走了! 一个假期下来,章老师刚刚回来,人们却说她要走了!那天我正在河岸边割草,奶牛在冬天总是要吃掉很多的青草。每天,许多青草带着尚未成熟的籽实倒在我的割刀下面。我还要不时地停下来,到河边的砂石上打磨镰刀,这时,我自己周身都是草的味道了。这时,有小伙伴告诉了我老师要走的消息。这时,扔下镰刀我就飞奔起来。等我快跑到我们的碉堡学校时,我站住了。我不知道这样跑来要干什么。阳光照在身上,汗水迷住了双眼,我又嗅到自己身上的青草味道。那么,是我变成老师故事里讲的那些没有父母,当然就更没有爷爷奶奶,所以就没有食物味道的孩子的?我想自己是那样的孩子,但我不是。这时,老师从门里走了出来。 老师向我招一招手,我立即就穿过阳光飞奔过去。她刚刚洗过了头发,那样子是我早已熟悉的,但依然使我陶醉。那湿漉漉的光泽,那淡淡的芬芳。 “我给你带来了好消息。”老师说。 “坏消息?” “你要去真正的学校上学了。” “你要走了!” “我是要走了。”老师垂下了眼睑。她说她不会永远在这里,既然自己不属于这个地方,那不如早走。当然我爱你们这些孩子。 老师湿润的馨香的手抚摸着我的头,说:“我更是爱你,聪明而又孤独。把你生在这里,是命运的不公。”我像被雷电击中了一样。不知怎么,老师已经叫我进了屋。坐在了桌子前面,面前摆着好多精美无比的食品。关键是她摇响了唱机,里面响起了一个女人母亲般的也是姐妹般的歌声。接着,她说出了那个我想问的事情,她要去跟一个男人结婚了。老师像是安慰我也同时提醒她自己:“放心,放心吧,只要我要他对我好,他就会好的。只要我,只要我愿意。……而你,你就要到大地方读书去了。” 后来,我确实去了大地方。国家在内地城市的寄宿学校里招收.?t>少数民族学生,好多十来岁的娃娃就来到了大城市里,学习汉文,汉人的历史,以至汉文写成的本民族的文化和历史。当然,这一切都是后来的事了。 当时,老师问我愿意去一个名叫成都的地方吗?我点头,她就说那是她的故乡。她说着那里的一切,然后泪水就流下来了。 “你报名时说你是藏族,名字叫多吉。你不能是汉族,也不能是亚伟,不然你就去不了那地方。” 现在,我到了这个地方,就不再离开。学习研究的都是藏文化,历史,文学,等等等等。我是大都市中的知识分子,少数民族知识分子,少数中的少数,有点像家乡一带食箭竹为生的熊猫。 老师嫁给一个军队干部,才把我弄到这里。在这里,我是藏族人,生活在一小群藏族人中间。我们有我们一套独特的语言,有着一点稍微独特的情感。不是我要这样。不管我衣着如何,汉语如何地道流利,我的长相,鼻子的式样,头发的质感,都是使这个城市的大多数人把你和他们一清二楚地区别开来。归根结底,人总归属于哪一个民族,我高兴这样。 这也是我许久不回去见爷爷的缘故。回到村里,我又要弄不懂自己了。 我对父亲说:“原谅我。” 送走他的同时,我去了西藏。机窗下面,逶迤的群山皱褶中有一个小山村是我的家乡。我用藏文写了几句自责的话,准备在大概的位置投下。我忘了机窗是不能开启的,为了安全。这也和我们为了保持一种心灵的状态所采用的方式有点相像。 那里,有一个孤独的人,骄傲的人已经死了。他以为自己还是汉族,却过着藏族人的生活。他希望他混血的孙子是他的继承者,但他不能。在城市,我是藏族人。在西藏,在种青稞、放牦牛的人眼中,我们又是另外一种人了。他们为我们讲述传统,低吟歌谣。我们把这些记在本子上,录在磁带里,换取不算丰厚的薪水。 飞机下降时,血往上涌。 我看看左手,又看看右手。两只手都被血充藏书网得很是饱满,但我总疑心两只手中涌动着不同颜色的血液。这时,我把头顶在前一排的椅背上,低低地叫了一声:“爷爷。” 原来,童年时那种感受依旧铭心刻骨。 爷爷住在医院里老不回来。那时候,军队和老百姓关系很好,人们在陆军医院看病却一分钱不花,而且爷爷大概爱上了那个地方。治完了肺炎,他犯了风湿,然后又是肺炎,然后是痔疮。他穿着有条纹的病号服,三天两头有护士来换上洁净的床单。 我问过父亲爷爷在医院住了多久,父亲说有四个月,就是说我离开村子后,他还住了三个月。“他的汉话真正讲得好了。”父亲说,“你爷爷真是可怜,他说他把汉话又全部记起来了,可谁也没听见讲过,因为老师走了,你也走了。” “我有专门写给他的信,用汉字写的。” “他看的。后来,眼睛不行了,他就把信吃到肚子里去。但从来不说什么,也不要求你的弟弟妹妹什么。” 我只能在心里暗叫一声:爷爷! 爷爷住在陆军医院里肯定渐渐消失掉了村里人身上特有的气味。在那里,他害完了他一辈子所有的病。要是他肯给医生护士讲一些一个汉族如何变成一个藏族的故事,肯定还可以在这个医院里再住些时候。但他毕竟住了四个月。汉语恢复到一定水平,他就叫奶奶给他买了搪瓷的缸子和碗,自己到食堂打饭。然后,就把老伴打发回家了。 奶奶哭了。她说:“他是想永远待在那里了。可是再好的人也不会永远要他。” 抹去眼泪,奶奶就给我们分发礼品了。最后,褡裢里还剩了些东西。我试探着用脚碰碰,里面清脆的声音告诉了我,我求过的人她把医院里那些东西带回来了。那个时候,家里的器具是木头,是铜,是陶瓷,而没有什么搪瓷制品。这应该是村里最早使用的搪瓷制品,洁白,而且给人细腻的感觉,上面的红色字样闪闪发亮。 “你骗了我。”在心里的话我没说出口来。 因为我看见奶奶若无其事,她吩咐母亲在壁橱上给那些东西腾出陈列的地方。所以,完全没有必要在请求之后又来谴责。 奶奶还说:“那小便的东西我们送给多吉舅舅一个吧。” 她还说爷爷起初为自己使这些东西在夜深人静时发出声音而感到羞耻,但现在习惯了。爷爷后来据说要求在医院看守大门,挑水,在他已经无毛病可害的时候。他说:“我孙子走了,我没有亲人了。”并且还做出许多与他性格不合的事情,人家把他留下,实际上是看他精神上有没有毛病,而顺便给他治好了痔疮。回家以后,他的性格又变回到我没出生之前的样子,甚至更好。所以,有人说,哦,这老头的怪脾气不是骨血,而是屁股上的毛病弄出来的。 爷爷摸摸胸口,打一个嗝儿:“呃。” 父亲说,临终前他甚至发了胖,满面红光。 “眼睛呢?” “就是这个不大好使,他说也不想再看什么了。” 当然,偶尔害病,家人为他担忧。他就说:“不要伤心。我早就死了。这个我不是我,我已经早到别的地方去了。”他还说:“不要叫亚伟,这里不是他的家。” 这些都是我离开以后的事了。 看到奶奶接受了我的请求,却又偷回了那些东西,我跑出了家门。在村中的小广场上,我抚摸着老核桃树粗糙的树木,叫道:“爷爷。”可那些阴凉纹丝不动,没有回响。 我还没有把将要远走高飞的消息告诉给家里人,我知道奶奶、母亲会伤心地哭泣。我只要告诉他,他会替我高兴。 而他在医院害病,害了一个又害一个,在他认为的同类中间。 医生护士叫他老乡,使他万分欣喜。爷爷不知道时代变迁使这个词有了新的意思:不表示亲近而是一种有礼貌的疏远。于是,我跑回家,把这个消息告诉了家人。不等女人们哭出声来,又跑了出去。那个有点年纪穿着旧军装的干部来接老师和几个学生了,可是只有我愿意去到遥远的地方。 人们说:“爷爷来,孙子去。每一种血有自已的流向。”奶奶捧住我的头,用额头紧抵着我的额头,奶奶在母亲低低的哭声中颤抖。 这是村里为我和老师送行的宴会上的事情,有几个大人甚至和我喝了几口酒。这是一个晴朗无云的日子,人们开始唱那些千年流传的忧伤的送别歌摇。 我却往山上奔去。 我越爬越高,回首眺望,村中小广场上人们仍然在穿梭舞蹈。感觉中,天上飘泊无依的云彩正向我降落下来。我依然奋力向上,虽然刚喝下的酒使我胸口像要燃烧。穿过一片片粉红色的小叶杜鹃花,惊起那些正在午寐的野兔和獐子,甚至还有一头犄角优美的公鹿。公鹿奔跑一阵,回过头来,愤怒地打了几个响鼻。这时,山顶已经在望了。我再一次回望村子,留在记忆中关于村子的印象,最深刻鲜明的就来自这回头一望。 村子那些石头砌成的寨楼和楼顶上雨雪漂白的木瓦闪着一片白光,在一片绿色的沉寂中。前面是河流,背后是山,左右两边是麦田。 直到今天,它一定还是这副模样。 山脊紧挨着碧蓝的天空。 当我终于爬到山顶时,天空更加髙远了。现在,遥远的镇子,刷经寺镇出现在我的眼前。在群山和草原的中间,是又一群新奇的景观。红瓦白墙,高些的屋顶上,还有旗帜在飘扬。老师说,我去的是比这更大更美的地方。现在,我只是看见旗帜在那一簇簇的建筑上招展。在十五里地以外的地方,我想在那些建筑中找出医院的位置。我想象我能从一扇扇打开的窗户看见爷爷,看见他把白色的被单一直拉到颏下,我想他会说:“你不要我了吗?我病了。” 我就告诉他,他会当做喜讯来接受的、将会使他备感孤独的消息。 他说:“我成功了,我可以死了。”然后用白色的被单蒙住了脸。 于是,我走得毫无牵挂。 可是,镇子上肯定起风了。风从草原上吹来,风摇动了窗户,我眼前只见镇子上一片闪闪烁烁的光点。我发现我找不到医院,更找不到爷爷的窗口。这就像是一种预兆,一生中间,爷爷、我、我的亲人都没有找到一个窗口进人彼此的心灵,我们也没有找到一所很好的心灵医院。 月光下的银匠 在故乡河谷,每当满月升起,人们就说:“听,银匠又在工作了。” 满月慢慢地升上天空,朦胧的光芒使河谷更加空旷,周围的一切都变得模糊而又遥远。这时,你就听吧,月光里,或是月亮上就传来了银匠锻打银子的声音:叮咣!叮咣!叮叮咣咣!于是,人们就忍不住要抬头仰望月亮。 人们说:“听哪,银匠又在工作了。” 银匠的父亲是个钉马掌的。真正说来,那个时代社会还没有这么细致的分工,那个人以此出名也不过是说这就是他的长处罢了——他真实的身份是洛可土司的家奴,有信送时到处送信,没信送时就喂马。有一次送信,路上看到个冻死的铁匠,就把套家什捡来,在马棚旁边砌一座泥炉,叮叮咣咣地修理那些废弃的马掌。过一段时间,他又在路上捡来一个小孩。那孩子的一双眼睛叫他喜欢,于是,他就把这孩子背了回来,对土司说:“叫这个娃娃做我的儿子、你的小家奴吧。” 土司哈哈一笑说:“你是说我又有了一头小牲口?你肯定不会白费我的粮食吗?” 老家奴说不会的。土司就说:“那么好吧,就把你钉马掌的手艺教给他,我要有一个专门钉马掌的奴才。”正是因为这样,这个孩子才没有给丢在荒野里喂了饿狗和野狼。这个孩子就站在铁匠的炉子边上一天天长大了。那双眼睛可以把炉火分出九九八十一种颜色,那双小手一拿起锤子,就知道将要炮制的那些铁的冷热。见过的人都夸他会成为天下最好的铁匠,他却总是把那小脑袋从抚摸他的那些手下挣脱出来。他的双眼总是盯着白云飘浮不定的天边。因为养父总是带着他到处送信,少年人已经十分喜欢漫游的生活了。这么些年来,山间河谷的道路使他的脚力日益强壮,和土司辖地里许多人比较起来,他已经是见多识广的人了。许多人他们终生连一个寨子都没有走出去过,可他不但走遍了洛可土司治下的山山水水,还几次到土司的辖地之外去过了呢。 有一天,父亲对他说:“我死了以后,你就用不着这么辛苦,只要专门为老爷收拾好马掌就行了。” 少年人就别开了脸去看天上的云,悠悠地飘到了别的方向。他的嘴上已经有了浅浅的胡须,已经到了有自己想法,而且看着老年人都有点嫌他们麻烦的年纪了。父亲说:“你不要太心高,土司叫你专钉他的马掌已经是大发慈悲了,他是看你聪明才这样的。” 他又去望树上的鸟。其实,他也没有非干什么,非不干什么的那种想法。他之所以这样,可能是因为对未来有了一点点预感。现在,他问父亲:“我叫什么名字呢,我连个名字都没有。” 当父亲的叹口气,说:“是啊,我想有一天有人会来告诉我你叫什么名字,那他就是你的父母,我就叫他们把你带走,可是他们没有来。让佛祖保佑他们,他们可能已经早我们上天去了。”当父亲的叹口气,说:“我想你是那种不甘心做奴隶的人,你有一颗骄傲的心。” 年轻人叹了口气说:“你还是给我取个名字吧。” “土司会给你取一个名字的。我死了以后,你就会有一个名字,你就真正是他的人了。” “可我现在就想知道自己是谁。”于是,父亲就带着他去见土司。土司是所有土司里最有学问的一个,他们去时,他正手拿一匣书,坐在太阳底下一页页翻动不休呢。土司看的是一本用以丰富词汇的书,这书是说一个东西除了叫这个名字之外,还可以有些什么样的叫法。这是一个晴朗的下午,太阳即将下山,东方已经现出了一轮新月淡淡的面容。口语中,人们把它叫做“泽那”,但土司指一指那月亮说:“知道它叫什么名字吗?” 当父亲的用手肘碰碰捡来的儿子,那小子就伸长颈子说:“泽那。” 土司就笑了,说:“我知道你会这样说的,这书里可有好多种名字来叫这种东西。” 当父亲的就说:“这小子他等不及我死了,请土司赐你的奴隶一个名字吧。”土司看看那个小子,问:“你已经懂得马掌上的全部学问了吗?”那小子想,马掌上会有多大的学问呢,但他还是说:“是的,我已经懂得了。”土司又看看他说:“你长得这么漂亮,女人们会想要你的。但你的内心里太骄傲了,我想不是因为你知道自己有一张漂亮的脸吧。你还没有学到养父身上最好的东西,那就是作为一个奴隶永远不要骄傲。但我今天高兴,你就叫天上有太阳它就发不出光来的东西,你就叫达泽,就是月亮,就是美如月亮。”当时的土司只是因为那时月亮恰好在天上现出一轮淡淡的影子,恰好手上那本有关事物异名的书里有好几个月亮的名字。如果说还有什么的话,就是土司看见修马掌的人有一张漂亮而有些骄傲的面孔而心里有些隐隐的不快,就想,即使你像月亮一样那我也是太阳,一下就把你的光辉给掩住了。 那时,土司那无比聪明的脑袋没有想到,太阳不在时,月亮就要大放光华。那个已经叫做达泽的人也没有想到月亮会和自己的命运有什么关系,和父亲磕了头,就退下去了。从此,土司出巡,他就带着一些新马掌,跟在后面随时替换。那声音那时就在早晚的宁静里回荡了:叮咣!叮咣!每到一个地方那声音就会进人一些姑娘的心房。土司说:“好好钉吧,有一天,钉马掌就不是一个奴隶的职业,而是我们这里一个小官的职衔了。至少,也是一个自由民的身份,就像那些银匠一样。我来钉马掌,都要付钱给你了。” 这之后没有多久,达泽的养父就死了。也是在这之后没有多久,一个银匠的女儿就喜欢上了这个钉马掌的年轻人。银匠的作坊就在土司高大的官寨外面。达泽从作坊门前经过时,那姑娘就倚在门框上。她不请他喝一口热茶,也不暗示他什么,只是懒洋洋地说:“达泽啦,你看今天会不会下雨啊。”或者就说:“达泽啦,你的靴子有点破了呀。”那个年轻人就骄傲地想:这小母马学着对人尥蹄子了呢。口里却还是说:是啊,会不会下雨呢。是啊,靴子有点破了呢。 终于有一天,他就走到银匠作坊里去了。 老银匠摘下眼镜看看他,又把眼镜戴上看看他。那眼镜是水晶石的,看起来给人深不见底的感觉。达泽说:“我来看看银器是怎么做出来的。”老银匠就埋下头在案台上工作了。那声音和他钉马掌也差不多:叮咣!叮咣!下一次,他再去,就说:“我来听听敲打银子的声音吧。”老银匠说:“那你自己在这里敲几锤子,听听声音吧。”但当银匠把一个漂亮的盘子推到他面前时,他竟然不知自己敢不敢下手了,那月轮一样的银盘上已经雕出了一朵灿烂的花朵。只是那双银匠的手不仅又脏又黑,那些指头也像久旱的树枝一样,枯萎蜷曲了。而达泽那双手却那么灵活修长,于是,.99lib?t>他拿起了银匠樱桃木把的小小锤子,向着他以为花纹还须加深的地方敲打下去。那声音铮铮地竟那样悦耳。那天,临走时,老银匠才开口说:“没事时你来看看,说不定你会对我的手艺有兴趣的。” 第二次去,他就说:“你是该学银匠的,你是做银匠的天才,天才的意思就是上天生你下来就是做这个的。” 老银匠还把这话对土司讲了。土司说:“那么,你又算是什么呢?” “和将来的他相比,那我只配做一个铁匠。” 土司说:“可是只有自由民才能做银匠,那是一门高贵的手艺。” “请你赐给他自由之身。” “目前他还没有特别的贡献,我们有我们的规矩不是吗?”老银匠叹了口气,向土司说:“我的一生都献给你了,就把这点算在他的账上吧。那时,你的子民,我的女婿,他卓绝的手艺传向四面八方,整个雪山栅栏里的地方都会在传扬他的手艺的同时,念叨你的英名。” “可是那又有什么意思呢?” 老土司这样一说,达泽感到深深绝望。不是因为别的,就是因为土司说得太有道理了。一个远远流布的名字和一个不为人知的名字的区别又在哪里,有名和无名的区别又在哪里呢?达泽的内心让声名的渴望燃烧,同时也感到声名的虚妄。于是,他说:“声名是没有意义的,自由与不自由也没有多大的关系,老银匠你不必请求了,让我回去做我的奴隶吧!” 土司就对老银匠说:“自由是我们的诱惑,骄傲是我们的敌人,你推荐的年轻人能战胜一样是因为不能战胜另外一样,我要遂了他的心愿。”土司这才看着达泽说:“到炉子上给自己打一把弯刀和一把鋤头,和奴隶们在一起吧。”走出土司那雄伟官寨的大门,老银匠就说:“你不要再到我的作坊里来了,你的这辈子不会顺当,你会叫所有爱你的人伤心的。”说完,老银匠就头也不回地走了。留下一地白花花的阳光在他的面前,他知道那是自己的泪光。他知道骄傲给自己带来了什么。他把铁匠炉子打开,给自己打弯刀和锄头。只有这时,他才知道自己失去了什么,他才知道自己是十分想做一个银匠的,泪水就哗哗地流下来了。 他叫了一声:“阿爸啦!”顺河而起的风掠过屋顶,把他的哭声撕碎,扬散了。他之所以没有在这个晚上立即潜?99lib.逃,仅仅是因为还想看银匠的女儿一眼。天一亮,他就去了银匠铺子的门口,那女子下巴颏夹一把铜瓢在那里洗脸。她一看见他,就把那瓢里的水扬在地上,回屋去了。期望中的最后一扇门也就因为自己一时糊涂,一句骄傲的话而在眼前关闭了。达泽把那新打成的弯刀和锄头放到官寨大门口,转身走上了他新的道路。他看见太阳从面前升起来了,露水在树叶上闪烁着耀眼的光芒。风把他破烂的衣襟高高掀起,他感到骄傲又回到了心间。他甚至想唱几句什么,同时想起自己从小长到现在,从来就没有开口歌唱过。即或如此,他还是感到了生活与生命的意义。出走之时的达泽甚至没有想到土司的家规,所以,也就不知道背后已经叫枪口给咬住了。他迈开一双长腿大步往前,根本就不像是一个奴隶逃亡的样子。管家下令开枪,老土司带着少土司走来说:“慢!” 管家就说:“果然像土司你说的那样,这个家伙,你的粮食喂大的狗东西就要跑了!” 土司就眯缝起双眼打量那个远去的背影,他问自已的儿子:“这个人是在逃跑吗?” 十一二岁的少土司说:“他要去找什么?” 土司说:“儿子记住,这个人去找他要的东西去了,总有一天他会回来的。如果那时我不在了,你们要好好待他。我不行,我比他那颗心还要骄傲。”管家说:“这样的人是不会为土司家增加什么光彩的,开枪吧!”但土司坚定地阻止了。老银匠也赶来央求土司开枪:“打死他,求求你打死他,不然,他会成为一个了不起的银匠的。”土司说:“那不正是你所希望的吗?” “但他不是我的徒弟了呀!” 土司哈哈大笑。于是,人们也就只好呆呆地看着那个不像逃亡的人,离开了土司的辖地。土司的辖地之外该是一个多么广大的地方啊!那样辽远天空下的收获该是多么丰富而又艰难啊!土司对他的儿子说:“你要记住今天这个日子。如果这个人没有死在远方的路上,总有一天他会回来的。回来一个声名远扬的银匠,一个骄傲的银匠!你们这些人都要记住这一天,记住那个人回来时告诉他,老土司在他走时就知道他一定会回来。我最后说一句,那时你们要允许那个人表现他的骄傲,如果他真正成了一个了不起的银匠。因为我害怕自己是等不到那一天的到来了。”小小年纪的少土司突然说:“不是那样的话,你怎么会说那样的话呢?” 老土司又哈哈大笑了:“我的儿子,你是配做一个土司的!你是一个聪明的家伙!只是,你的心胸一定要比这个出走的人双脚所能到达的地方还要宽广。” 事情果然就像老土司所预言的那样。 多年以后,在广大的雪山栅栏所环绕的地方,到处都在传说一个前所未有的银匠的名字。土司已经很老了,他喃喃地说:“那个名字是我起的呀!”而那个人在很远的地方替一个家族加工族徽,或者替某个活佛打制宝座和法器。土司却一天天老下去了,而他浑浊的双眼却总是望着那条通向西藏的驿道。冬天,那道路是多么寂寞呀,雪山在红红的太阳下闪着寒光。少土司知道,父亲是因为不能容忍一个奴隶的骄傲,不给他自由之身,才把他逼上了流浪的道路。现在,他却要把自己装扮成一个用非常手段助人成长的人物了。于是,少土司就说:“我们都知道,不是你的话,那个人不会有眼下的成就的。但那个人他不知道,他在记恨你呢,他只叫你不断听到他的名字,但不要你看见他的人,他是想把你活活气死呢!” 老土司挣扎着说:“不,不会的,他是一个聪明的孩子,他的名字是我给起下的。他一定会回来看我的,会回来给我们家做出最精致的银器的。” “你是非等他回来不可吗?” “我一定要等他回来。” 少土司立即分头派出许多家奴往所有传来了银匠消息的地方出发去寻找银匠,但是银匠并不肯奉命回来。人家告诉他老土司要死了,要见他一面。他说,人人都会死的,我也会死,等我做出了我自己满意的作品,我就会回去了,就是死我也要回去的。他说,我知道我欠了土司一条命的。去的人告诉他,土司还盼着他去造出最好的银器呢。他说,我欠他们的银器吗?我不欠他们的银器。他们的粗糙食品把我养大。我走的时候,他们可以打死我的,但我背后一枪没响,土司家养得有不止一个在背后向人开枪的好手。所以,银匠说,我知道我的声名远扬,但我也知道自己这条命是从哪里来的,等我造出了最好的银器,我就会回去的。这个人扬一扬他的头,脸上浮现出骄傲的神情。那头颅下半部宽平,一到双眼附近就变得逼窄了,挤得一双眼睛鼓突出来,天生就是一副对人生愤愤不平的样子。 这段时间,达泽正在给一个活佛干活。做完一件,活佛又拿出些银子,叫他再做一件,这样差不多有一年时间了。一天,活佛又拿出了更多的银子,银匠终于说,不,活佛,我不能再做了,我要走了,我的老主人要死了,他在等我回去呢。活佛说,那个叫你心神不定的人已经死了。我知道你是怎么想的,你是想在这里做出一件叫人称绝的东西,你就回去和那个人一起了断了。你不要说话,你是一个伟大的艺术家,但好多艺术家因为自己心灵的骄傲而不能伟大。我看你也是如此,好在那个叫你心神不定的人已经死了。银匠觉得自己的五脏六腑都叫这个人给看穿了,他问,你怎么知道土司已经死了,那你知道他叫什么名字吗? 活佛笑了,来,我叫你看一看别人不能看见的东西。我说过,你不是普通人,而是一个艺术家。 在个人修炼的密室里,活佛从神像前请下一碗净水,念动经咒,用一支孔雀翎毛一拂,净水里就出现图像了。他果然看见一个人手里握上了宝珠,然后,脸叫一块黄绸盖上了。他还想仔细看看那人是不是老土司,但碗里睫起水波,就什么也看不见了。 银匠听见自己突然在这寂静的地方发出了声音,像哭,也像是笑。 活佛说:“好了,你的心病应该去了。现在,你可以丢心落肚地干活,把你最好的作品留在我这里了。”活佛又凑近他耳边说:“记住,我说过你是一个伟大的艺术家。”也许是因为这房间过于密闭而且又过于寂静的缘故吧,银匠感到,活佛的声音震得自己的耳朵嗡嗡作响。 他又在那里做了许多时候,仍做不出来希望中的那种东西,活佛十分失望地叫他开路了。 面前的大路一条往东,一条向西。银匠在歧路上徘徊。往东,是土司辖地,自己生命开始的地方,可是自己欠下一条性命的老土司已经死了,少土司是无权要自己性命的。往西,是雪域更深远的地方,再向西,是更加神圣的佛法所来的克什米尔,一去,这一生恐怕就难于回到这东边来了。他就在路口坐了三天,没有看到一个行人,终于等来个人却是乞丐。那家伙看一看他说:“我并不指望从你那里得到一口吃食。” 银匠就说:“我也没有指望从你那里得到什么。不过,我可以给你一锭银子。” 那人说:“你那些火里长出来的东西我是不要的,我要的是从土里长出来的东西哩。”那人又说:“你看我从哪条路上走能找到吃食?再不吃东西我就要饿死,饿死的人是要下地狱的。”那人坐在路口祷告一番,脱下一只靴子,抛到天上落下来,就往靴头所指的方向去了。银匠一下子觉得自己非常饥饿。于是,他也学着乞丐的办法,脱下一只靴子,让它来指示方向。靴头朝向了他不情愿的东方,他知道自己这一去多半不会有什么好结果,就深深地叹口气,往命运指示的东方去了。他迈开大步往前,摆动的双手突然一阵阵发烫。他就说,手啊,你不要责怪我,我知道你还没有做出你想要做的东西,可我知道人家想要我的脑袋,下辈子,你再长到我身上吧。这时,一座雪山耸立在面前,银匠又说,我不会叫你受伤的,你到我怀里去吧,这样,你冻不坏,下辈子我们相逢时,你也是好好的。脚下的路越来越难走,那双手却在怀里安静下来了。 又过了许多日子,终于走到了土司的辖地。银匠就请每一个碰到的人捎话,叫他们告诉新土司,那个当年因为不能做银匠而逃亡的人回来了。他愿意在通向土司官寨的路上任何一个地方死去。如果可以选择死法,那他不愿意挨黑枪,他是有名气的,所以,他要体面的,像所有有名声的人都要的那样。少土司听了,笑笑说:“告诉他,我们不要他的性命,只要他的手艺和名声。” 这话很快就传到了银匠的耳朵里。但他一回到这块土地上就变得那么骄傲,嘴上还是说,我为什么要给他家打造银器呢。谁都知道他是因为土司不叫他学习银匠的学艺才愤而逃亡的。土司没有打死他,他自然就欠下了土司的什么。现在他回来了,成了一个声名远扬的银匠。现在,他回来还债来了。欠下一条命,就还一条命,不用他的手艺作为抵押。人们都说,以前那个钉马掌的娃娃是个男子汉呢。银匠也感到自己是一个英雄了,他是一个慷慨赴死的英雄,他骄傲的头就高高地抬了起来。每到一个地方,人们也都把他当成个了不起的人物,为他奉上最好的食物。这天,在路上过夜时,人们为他准备了姑娘,他也欣然接受了。事后,那姑娘问他,听说你是不喜欢女人的。他说是的,他现在这样也无非是因为自己活不长了,所以,任何一个女人都伤害不了他了。那姑娘就告诉他说,那个伤害了他的女人已经死了。银匠就深深地叹了口气。那姑娘也叹了口气说,你为什么不早点回来呢,你早点回来的话我就还是个处女,你就是我的第一个男人。这话叫银匠有些心痛。他问,谁是你的第一个。姑娘就咯咯地笑了,说,像我这样漂亮的女子,在这块土地上,除了少土司,还有谁能轻易得到呢。不信的话,你在别的女人那里也可以证明。这句话叫他一夜没有睡好。从此,他向路上碰到的每一个有姿色的女人求欢。直到望见土司那雄伟官寨的地方,也没有碰上一个少土司没有享用过的女子。现在,他对那个少年时代的游戏里曾经把他当马骑过的人已经是满腔仇恨了。 他在心里暗暗发誓,绝不为这家土司做一件银器,就是死也不做。他伸出双手说,手啊,没有人我可以辜负,就让我辜负你吧。于是,就甩开一双长腿迎风走下了山冈。 少土司这一天正在筹划他作为新的统治者,要做些什么有别于老土司的事情。他说,当初,那个天生就是银匠的人要求一个自由民的身份,就该给他。他对管家说,死守着老规矩是不行的。以后,对这样有天分的人,都可以向我提出请求。管家笑笑说,这样的人,好几百年才出一个呢。岗楼上守望的人就在这时进来报告,银匠到了。少土司就领着管家、妻妾、下人好大一群登上平台,只见那人甩手甩脚地下了山冈正往这里走来。到了楼下,那紧闭的大..门前,他只好站住了。太阳正在西下,他就被高高在上的那一群人的身影笼罩住了。 他只好仰起脸来大声说:“少爷,我回来了!” 管家说:“你在外游历多年,阅历没有告诉你现在该改口叫老爷了吗?” 银匠说:“正因为如此,我知道自己欠着土司家一条命,我来归还了。” 少土司挥挥手说:“好啊,你以前欠我父亲的,到我这里就一笔勾销了。” 少土司又大声说:“我的话说在这亮晃晃的太阳底下,你从今天起就是真正的一个自由民了!” 寨门在他面前隆隆地打开。少土司说:“银匠,请进来!”银匠就进去站在了院子中间,满地光洁的石板明晃晃地刺得他睁不开双眼,他只听到少土司踩着鸽子一样咕咕叫的皮靴到了他的面前。少土司说,你尽管随便走动好了,地上是石头不是银子,就是一地银子你也不要怕下脚呀!银匠就说,世上哪会有那么多的银子。少土司说,有很多世上并不缺少的东西有什么意思呢。你也不要提以前那些事情了。既然你这样的银匠几百年才出一个,我当然要找很多的银子来叫你施展才华。他又叹口气说:“本来,我当了这个土司觉得没意思透了。以前的那么多土司做了那么多的事情,叫我不知道再干什么才好。你一回来就好了,我就到处去找银子让你显示手艺,让我成为历史上打造银器最多的土司吧。” 银匠听见自己说:“你们家有足够的银子,我看你还是给我当学徒吧。” 管家上来就给了他一个嘴巴。 少土司却静静地说:“你刚一进我的领地就说你想死,可我历来喜欢有才华的人,才不跟你计较,莫不是你并没有什么手艺?” 一缕鲜血就从银匠达泽的口角流了下来。 少土司又说:“就算你是一个假银匠我也不会杀你的。”说完就上楼去了,少土司又大声说:“把我给银匠准备的宴席赏给下人们吧。” 骄傲的银匠就对着空荡荡的院子说,这侮辱不了我,我就是不给土司家打造什么东西。我要在这里为藏民打造出从未有过的精美的银器,我只要人们记得我达泽的名字就行了。银匠在一个岩洞里住了下来。第二天,太阳升起的时候,达泽已经带着他的银匠家什走在大路上了。他愿意为土司的属民们无偿地打造银器,但是人们都对他摊摊双手说,我们肯定想要有漂亮的银器,可我们确实没有银子。银匠带着绝望的心情找遍了这片土地上所有的人:奴隶,百姓,喇嘛,头人。他几乎是用哀求的口吻对那些人说,让我给你们打造一个世界上绝无仅有的银器吧。那些人都对他木然地摇头,那情形好像他们不但不知道这世界上有着精美绝伦的东西,而且连一点同情心都没有了似的。 最后,他对人说,看看我这双手吧,难道它会糟蹋了你们的那些白银吗。可惜银匠手中没有银子,他先把这只更加修长的手画在泥地上,就匆匆忙忙跑到树林里去采集松脂。松脂是银匠们常用的一种东西,雕镂银器时作为衬底。现在,他要把手的图案先刻画在软软的松脂上。他找到了一块,正要往树上攀爬,就听见看山狗尖锐地叫了起来,接着一声枪响,那块新鲜的松脂就在眼前迸散了。银匠也从树上跌了下来,一支枪管冷冷地顶在了他的后脑上。他想土司终于下手了,一闭上眼睛,竟然就嗔到了那么多的花草的芬芳,而那银匠们必用的松脂的香味压过了所有的芬芳在林间飘荡。达泽这才知道自己不仅长了一双银匠的手,还长着一只银匠的鼻子呢。他甩下两颗大愿未了的眼泪,说,你们开枪吧。 守林人却说:“天哪,是我们的银匠呀!我怎么会对你开枪呢。虽然你闯进了土司家的神树林,但土司都不肯杀你,我也不会杀你的。”银匠就禁不住倒吸了一口凉气,一时忘形又叫自己欠下了土司家一条性命。人说狗有三条命,猫有七条命,但银匠知道自己是不可能有两条性命的。神树也就是寄魂树和寄命树,伤害神树是一种人人诅咒的行为。银匠说:“求求你,把我绑起来吧,把我带到土司那里去吧。” 守林人就把他绑起来,狗一样牵着到土司官寨去了。这是初春时节,正是春意绵绵使人倦怠的时候,官寨里上上下下的人都睡去了。守林人把他绑在一根柱子上就离开了,说等少土司醒了你自己通报吧,你把他家六世祖太太的寄魂树伤了。当守林人的身影消失在融融的春日中间,银匠突然嗅到高墙外传来了细细的苹果花香,这才警觉到又是一年春天了。 想到他走过的那么多美丽的地方,那些叫人心旷神怡的景色,他想,达泽你是不该回到这个地方来的。回来是为了还土司一条性命,想不到一条没有还反倒又欠下了一条。守林人绑人是训练有素的,一个死扣结在脖子上,使他只能昂着头保持他平常那骄傲的姿势。银匠确实想在土司出现时表现得谦恭一些,但他一低头,舌头就给勒得从口里吐了出来,这样,他完全就是一条在骄阳下喘息的狗的样子了,这可不是他愿意的。于是,银匠的头又骄傲地昂了起来。他看到午睡后的人们起来了,在一层层楼面的回廊上穿行,人人都装做没有看见他给绑在那里的样子。 下人们不断地在土司房中进进出出,银匠就知道土司其实已经知道自己给绑在这里了。为了压抑住心中的愤怒,他就去想,自己根据双手画在泥地上的那个徽记肯定已经晒干,而且叫风抹平了。少土司依然不肯露面。银匠求从面前走过的每一个人替他通报一声,那上面仍然没有反应。银匠就哭了,哭了之后,就开始高声叫骂,少土司依然不肯露面。银匠又哭,又骂。这下上上下下的人都说,这个人已经疯了。银匠也听到自己脑子里尖厉的声音在鸣叫,他也相信自己可能疯了。少土司就在这个时候出现在高高的楼上,问:“你们这些人,把我们的银匠怎么了?”没有一个人回答。少土司又问:“银匠你怎么了?”银匠就说:“我疯了。” 少土司说:“我看你是有点疯了。你伤了我祖先的寄魂树,你看怎么办吧。” “我知道这是死罪。” “这是你又一次犯下死罪了,可你又没有两条性命。” “……” 少土司就说:“把这个疯子放了。” 果然就松绑,就赶他出门。他就拉住了门框大叫:“我不是疯子,我是银匠!” 大门还是在他面前啯啷啷关上了,只有大门上包着门环的虎头对着他龇牙咧嘴。从此开始,人们都不再把他当成一个银匠了。起初,人们不给银子叫他加工,完全是因为土司的命令。现在,人们是一致认为他不是个银匠了。土司一次又一次赦免了他,可他逢人就说:“土司家门上那对银子虎头是多么难看啊!” “那你就做一对好看的吧。” 可他却说:“我饿。”可人们给他的不再是好的吃食了。他就提醒人们说,我是银匠。人们就说,你不过是一个疯子。你跟命运作对,把自己弄成了一个疯子。而少土司却十分轻易就获得了好的名声,人们都说,看我们的土司是多么善良啊,新土司的胸怀是多么宽广。少土司则对他的手下人说,银匠以为做人有一双巧手就行了,他可能永远也不会知道做一个人还要有一个聪明的脑子。少土司说,这下他恐怕真的要成为一个疯子了,如果他知道其实是斗不过我的话。这时,月光里传来了银匠敲打白银的声音:叮咣!叮咣!叮咣!那声音是那么地动听,就像是在天上那轮满月里回荡一样。循声找去的人们发现他是在土司家门前那一对虎头上敲打。月光也照不进那个幽深的门洞,他却在那里叮叮咣咣地敲打。下人们拿了家伙就要冲上去,但都给少土司拦住了。少土司说:“你是向人们证明你不是疯子,而是一个好银匠吗?” 银匠也不出来答话。 少土司又说:“嗨!我叫人给你打个火把吧。” 银匠这才说:“你准备刀子吧,我马上就完,这最后几下,就那么几根胡须,不用你等多久。我只要人们相信我确实是一个银匠。当然我也疯了,不然怎么敢跟你们作对呢。” 少土司说:“我干什么要杀你,你不是知错了吗?你不是已经在为你的主子干活了吗?我还要叫人赏赐你呢。”这一来,人们就有些弄不清楚,少土司和银匠哪个更有道理了,因为这两个人说的都有道理。但人们都感到了,这两个都很正确的人,还在拼命要证明自己是更加有道理的一方。这有什么必要呢?人们问,这有什么必要呢?证明了道理在自己手上又有什么好处呢?而且就更不要说这种证明方式是多么奇妙了。银匠干完活出来不是说,老爷,你付给我工钱吧。而是说,土司你可以杀掉我了。少土司说,因为你证明了你自己是一个银匠吗?不,我不会杀你的,我要你继续替我干活。银匠说,不,我不会替你干的。少土司就从下人手中拿过火把进门洞里去了。人们都看到,经过了银匠的修整,门上那一对虎头显得比往常生动多了,眼睛里有了光芒,胡须也似乎随着呼吸在颤抖。 少土司笑笑,摸摸自己的胡子说:“你是一个银匠,但真的是一个最好的银匠吗?” 银匠就说:“除去死了的,和那些还没有学习手艺的。”少土司说:“如果这一切得到证明,你就只想光彩地死去是吗?” 银匠就点了点头。 少土司说:“好吧。”就带着一干人要离开了。银匠突然在背后说:“你一个人怎么把那么多的女人都要过了。”少土司也不回头,哈哈一笑说:“你老去碰那些我用过的女人,说明你的运气不好,你就要倒霉了。” 银匠就对着围观的人群喊道:“我是一个疯子吗?不!我是一个银匠!人家说什么,你们就说什么,你们这些没有脑子的家伙。你们有多么可怜,你们自己是不知道的。”人们就对他说,趁你的脖子还顶着你的脑袋,你还是操心操心你自己。银匠又旁若无人地说了好多话,等他说完,才发现人们早已经走散了,面前只有一地微微动荡的月光,又冷又亮。 银匠想起少土司对他说,我会叫你证明你是不是一个最好的银匠的。回到山洞里去的路上,达泽碰到了一个姑娘,他就带着她到山洞里去了。这是一个来自牧场的姑娘,通体都是青草和牛奶的芳香。她说,你要了我吧,我知道你在找没人碰过的姑娘。其实那些姑娘也不都是土司要的,新土司没有老土司那么多学问,但也没有老土司那么好色。他叫那些姑娘那样说,都是存心气你的。银匠就对这个处女说,我爱你。我要给你做一副漂亮的耳环。姑娘说,你可是不要做得太漂亮,不然就不是我的,而是土司家的了。银匠就笑了起来,说,我还没有银子呢。姑娘就叹了口气,偎在他怀里睡了,银匠也睡着了。他做了一个梦,梦见自己给这姑娘打了一副耳环,正面是一枚美丽的树叶,上面有一颗盈盈欲坠的露珠,背面正好就是他想作为自己徽记的那个修长灵巧的手掌。醒来时,那副耳环的样子还在眼前停留了好一会儿。他叹了口气,身旁的姑娘平匀的呼吸中,依然是那些高山牧场上的花草的芬芳。又一个黎明来到了,曙色中传来了清脆的鸟鸣,银匠也不叫醒那姑娘就独自出门去了。他忽然想到,这副耳环就是他留在这世上最为精湛的东西了。要获得做这副耳环的银子,只有去求土司了。太阳升起时,他又来到了土司家门前,昨晚的小小改动确实使这大门又多了几分威严。太阳把他的身影拉得很长,他望着那是自己又不是自己的影子想,让我为这个姑娘去死,让我骗一骗土司吧。于是,他就大叫一声,在土司官寨的门口跪下了。 这回,很快就有人进去通报了。少土司站在平台上说,我就不下去接你了,你上来和我一起用早茶吧。 银匠抬头说,你拿些银子让我给你家干活吧。我想不做你家的奴才,我想错了,我始终是你家的奴才,这没有什么好说的。 少土司说,你果然还算是聪明人。你声称自己是最好的银匠,带了一个不好的头,如今,好多银匠都声称自己是天下最好的银匠了。这是你的罪过,但我有宽大的胸怀,我已经原谅你了,你从地上起来吧。 当他听说有那么多人都声称自己是最好的银匠时,心里就十分不快了。现在,仅仅就是为了证明那些人是一派谎言,他也会心甘情愿给土司干活了。他说,请土司发给我银子吧。 少土司却问,你说银匠最爱什么。 他说,当然是自己的双手。 少土司说,那个想收你做女婿,后来又怂恿我杀了你的老银匠怎么说是眼睛呢? 银匠就说,土司你昨晚看见了,好的银匠是不要眼睛也要双手的。 少土司就笑了,说,我记下了,如果你今后再犯什么,我就取你的眼睛,不要你的双手。 太阳朗朗地照着,银匠还是感到背上爬上了一股凛瘭的寒气。他说,那时,土司你就赐我死好了。 少土司朗声大笑,说,我要留下你的双手给我干活呢。 银匠想,他不知要怎么地算计我,可他也不知道我是要匀他的银子替那姑娘做一副耳环呢。于是,又一次请求,给我一点活干吧,匠人的手不干活是会闲得难受的。 少土司说,你放宽心再玩些日子。我要组织一次银匠比赛,把所有号称自己是天下最好的银匠都招来,你看怎么样?银匠就很灿烂地笑了,银匠说,那就请你恩准我随便找点活干干,你不说话,谁也不敢拿活给我干啊。少土司说,一个土司难道不该这样吗?说句老实话,当年如果我是土司,你连逃跑的想头都不敢有。不过既然那些银匠都在干活,那么,你也可以去找活干了。不然,到时候赢了还好,若是你输了,会怪我不够公平呢。像个爱名声的人,我也很爱自己的名声呢。 银匠找到活干了,每样活计里面攒下一丁点银子。直到凑齐了一只耳环的银子时,那个牧场姑娘也没有露面。少土司则在紧锣密鼓地筹备银匠比赛,精致的帖子送到了四面八方。从西边来了三十个银匠,北边来了二十个银匠,南边那些有着世仇的地方,也来了十个银匠,从东边的汉地也来了十个银匠。据说,那广大汉地的官道上,还有好多银匠风尘仆仆地正在路上呢。银匠们住满了官寨里所有空着的房间。四村八寨的人们也都赶来了,官寨外边搭满了帐房。到了夜半,依然歌声不断。明天就要比赛了,一轮明月正在天上趋于圆满。银匠支好炉子,把工具一样样摆在月光下面。而且,他听见自己在唱歌!从小到大,他是从来没有唱过歌的。他想自己肯定是不会唱歌的,但喉咙自己歌唱起来了。银匠就唱着歌,开始替那个不知名字的姑娘做耳环了。太阳升起时耳环就做好了,果然就和梦中见到的一模一样。他说,可惜只有一只,不然我也用不着去比赛了。他想,哪个银匠不偷点银子呢?你说不偷也不会有人相信。早知如此,不要等到现在才动手,那还不是把什么想做的东西都做出来了。他把家什收拾好,把耳环揣在怀里,就往比赛的地方去了。 少土司把比赛场地设在官寨那宽大的天井里。银匠们围着天井坐成一圈,座下都铺上了暖和的兽皮。土司还破例把寨子向百姓们开放了,九层回廊上层层叠叠的净是人头。银匠达泽发现那个有着青草芳香的姑娘也在人群中间,就对她扬了扬手。姑娘指指外边的果园,银匠知道她是要他比赛完了在那里等她。银匠就摸了摸自己的耳朵。这时,少土司走到了他的面前,说,你要保重你自己,输了我就砍下你的双手,你说过你最爱你的双手。银匠立即就觉双手十分不安地又冷又热。但他还是自信地笑笑说,我不会输的。少土司又说,手艺人就是这样,毛病太多了,你可不要犯那些毛病,不然我同样不会放过你的。 少土司又问:“记住了?” 银匠说:“记住了。” “我只是怕你到时候又忘了。” 少土司回到二楼他的座位上,挥挥手,一筐银元就哐啷啷从楼上倒到天井里了。 开初的几个项目,都是达泽胜了,少土司亲自下来给他挂上哈达。 夜晚也就很快到来了。银匠们用了和土司一样的食品:蜜酒,奶酪,熊肉和一碗燕麦粥。用完饭,少土司还和银匠们议论一阵各地的风俗。这时,月亮升起来了。又一筐银元从楼上倒了下去。少土司说:“像玩一样,你们一人打一个月亮吧,看哪个的最大最亮。” 立时,满天的叮叮咣咣的声音就响了起来。很快,那些手下的银子月亮不够大也不够圆满的都住了手承认失败了。只有银匠达泽的越来越大,越来越圆,越来越亮,真正就像是又有一轮月亮升起来了一样。起先,银匠是在月亮的边上,举着锤子不断地敲打:叮咣!叮咣!叮咣!谁会想到一枚银元可以变成这样美丽的一轮月亮呢。夜渐渐深了,那轮月亮也越来越大,越来越晶莹灿烂了。后来银匠就站到那轮月亮上去了。他站在那轮银子的月亮中央去锻造那月亮。后来,每个人都觉得那轮月亮升到了自己面前了。他们都屏住了呼吸,要知道那已是多么轻盈的东西了啊!那月亮就悬在那里一动不动了。月亮理解人们的心意,不要在轻盈的飞升中带走他们伟大的银匠,这个从未有过的银匠。天上那轮月亮却渐渐西下,侧射的光芒使银匠的月亮发出了更加灿烂的光华。 人群中欢声骤起。 银匠在月亮上直了直腰,就从那上面走下来了。 有人大叫,你是神仙,你上天去吧!你不要下来!但银匠还是从月亮上走下来了。 银匠对着人群招了招手,就径直出了大门到外边去了。 少土司宣布说,银匠达泽获得了第一名。如果他没有别的不好的行为,那么,明天就举行颁奖大会。人们的欢呼声使官寨都轻轻摇晃起来。人们散去时,少土司说,看看吧,太多的美与仁慈会使这些人忘了自己的身份的。管家问,我们该把那银匠怎么办呢?少土司说,他成了老百姓心中的神仙,那就没有再活的道理了,这个人永远不知道适可而止。少土司发了一通议论,才吩咐说,跟着银匠,他自己定会触犯比赛时我们公布了的规矩的。管家说,要是抓不住把柄又怎么办呢?少土司说:“你们把心放在肚子里。凡是自以为是的人,他们都会犯下过错的,因为他不会把别的什么放在眼里。” 银匠在果园里等到了那个牧场姑娘。她的周身有了更浓郁的花草的芬芳。银匠说:“你在今天晚上怀上我的儿子吧。” 姑娘说:“那他一定会特别漂觉。” 她不知道银匠的意思是说,也许,过了今天他就要死了,他要在这个世界上留下一个不信服命运的天才的种子。于是,他要了姑娘一次,又要了姑娘一次,最后在草地上躺了下来。这时,月亮已经下去了。他望着渐渐微弱的星光想,一个人一生可以达到的,自己在这一个晚上已经全部达到了,然后就睡着了。又一天的太阳升起来了,他拿出了那只耳环,交给姑娘说:“那轮月亮是我的悲伤,这只耳环是我的欢乐,你收起来吧。” 姑娘欢叫了一声。 银匠说:“要知道你那么喜欢,我就该下手重一点,做成一对了。” 姑娘就问:“都说银匠会偷银子,是真的?” 银匠就笑笑。 姑娘又问:“这只耳环的银子也是偷的?” 银匠说:“这是我唯一的一次。” 埋伏在暗处的人们就从周围冲了出来,他们欢呼抓到偷银子的贼了。银匠却平静地说:“我还以为你们要等到太阳再升高一点动手呢。”被带到少土司跟前时,他把这话又重复了一遍。少土司说:“这有什么要紧呢,太阳它自己会升高的,就是地上一个人也没有了,它也会自己升高的。”银匠说:“有关系的,这地上一个人也没有了,没人可戏弄,你的日子就不好过了。” 少土司说:“天哪,你这个人还是个凡人嘛,比赛开始前我就把该告诉你的都告诉你了,为什么还要抱怨呢。再说偷点银子也不是死罪,如果偷了,砍掉那只偷东西的手不就完了吗?” 银匠一下就抱着手蹲在了地上。 按照土司的法律,一个人犯了偷窃罪,就砍去那只偷了东西的手。如果偷东西的人不认罪,就要架起一口油锅,叫他从锅里打捞起一样东西。据说,清白的手是不会被沸油烫伤的。 官寨前的广场上很快就架起了一口这样的油锅。 银匠也给架到广场上来了。那个牧场姑娘也架在他的身边。几个喇嘛煞有介事地对着那口锅念了咒语,锅里的油就十分欢快地沸腾起来。有人上来从那姑娘耳朵上扯下了那一只耳环,扔到油锅里去了。少土司说,银匠昨天沾了女人,还是让喇嘛给他的手念念咒语,这样才公平。银匠就给架到锅前了。人们看到他的手伸到油锅里去了。广场上立即充满了一股奇怪的味道。银匠把那只耳环捞出来了。但他那只灵巧的手却变成了黑色,肉就丝丝缕缕地和骨头分开了。少土司说,我也不惩罚这个人了,有懂医道的人给他医手吧。但银匠对着沉默的人群摇了摇头,就穿过人群走出了广场。他用那只好手举着那只伤手,一步步往前走着,那手也越举越高,最后,他几乎是在踮着脚尖行走了。人们才想起银匠他忍受着的是多么巨大的痛苦。这时,银匠已经走到河上那道桥上了。他回过身来看了看沉默的人群,纵身一跃,他那修长的身子就永远从这片土地上消失了。 那个牧场姑娘大叫一声昏倒在地上。 少土司说:“大家看见了,这个人太骄傲,他自己死了。我是不要他去死的,可他自己去死了。你们看见了吗?!”沉默的人群更加沉默了。少土司又说:“本来罪犯的女人也就是罪犯,但我连她也饶恕了!” 少土司还说了很多,但人们不等他讲完就默默地散开了,把一个故事带到他们各自所来的地方。后来,少土司就给人干掉了,到举行葬礼时也没有找到双手。那时,银匠留下的儿子才一岁多一点。后来流传的银匠的故事,都不说他的死亡,而只是说他坐着自己锻造出来的月亮升到天上去了。每到满月之夜,人们就说,听啊,我们的银匠又在干活了。果然,就有美妙无比的敲击声从天上传到地下:叮咣!叮咣!叮叮咣咣!那轮银子似的月亮就把如水的光华倾洒到人间。看哪,我们伟大银匠的月亮啊! 行刑人尔依 这个时代现在看来是一个蒙昧时代,野蛮时代。如果和此前的时代进行比较的话,那可是一个好的时代,是一个看起来比现在有意思的时代。 土司时代开始的时候,力量是非常强大的,连众多的神小神的系统都土崩瓦解了。每一个村子的神,每一个家庭的神灵都在某一天消失了。大家都服从了土司认定的那个来自印度、那个白衣之邦的佛陀以及环坐在他莲座周围那些上了天的神灵们。神灵们脸上都带着对自已的道行充满自信的神情。 土司时代,木犁上有了铁的铧头,更不要说箭镞是多么锋利了。 还是这个时代,有了专结甜美果子的树木,土地也好像比以前肥沃了。有传说说,那个时代刚刚开始的时候,甚至出现了能结十二个穗子的青稞。 第一个土司不仅仅是个马上的英雄。他比聪明人多一个脑袋,比一般的人多两个脑袋,比傻子多一百个脑袋。其他创造我们不去说它,就只说和我们要讲的故事有关的吧。他的一个脑袋里的一个什么角落里动了一动,就想出了把人的一些行为看成是错误和罪过。他的脑子又动了一动,便选出一个男人来专司惩罚错误和罪过。被选中的这个人是个红眼睛的家伙,但是不叫尔依。土司时代刚开始的年头,土司往往说,去把那个家伙的舌头割了。因为这个人竟说土司时代没有过去的酋长时代好。土司又说,去,把那个人的膝盖敲碎了。因为这个人以为另一个土司的领地会给他带来更多的幸福,而动了像鸟一样自由飞走的念头。行刑人就用一只木槌把那个膝头敲碎了,声音并不像想象的那么清脆动听。土司对那个蜷缩在地上的痛苦的人说,你本来是个好人,可这一来,你的心地再也不会好了。没有脚的东西,比如蛇,它的心地好吗,它就是没有脚,不能好好走路,心地就变坏了。算了,坏了心地的人留着没有什么好处,来人哪,把这个坏了膝盖的家伙杀了算了。于是,行刑人放下敲东西的木槌,挥起一把长刀,嚓!一声响,一个脑袋就落在地上了,脸颊上沾满了尘土。 这些都是土司时代刚开始时的事情。也就是说,那是在一个阶段上必然发生的事情。后来,不用再拔寨掠地,土司就把各种罪行和该受的惩罚都条理化了。所以,土司时代又被一些历史学家叫做律法时代。土司正在和一个女人睡觉——对于土司,不要问他睡的是自己女人还是别人的女人——就是这个时候,他想起了一条律法,拍拍手掌,下人闻声进来站到床前。土司一边穿衣服,一边说,叫书记官来。书记官叫来了,土司说,数一下,本子上有好多条了,好家伙,都有二十多条了,我这个脑壳啊。再记一条,与人通奸者,女人用牛血凝固头发,杀自己家里的牛,男人嘛,到土司官寨支差一个月。 好吧,还是来说我们的行刑人吧。 后来的人们都说,是行刑人噬血的祖先使他们的后人无辜地蒙受了罪孽,岗托土司家的这个行刑人家族就是这样。行刑人家族的开创者以为自己的神经无比坚强,但那是一种妄想。刀磨去一点就会少去一点,慢慢地,加了钢的那点锋刃就没有了。他们那点勇敢的神经也是一样,每用一次,那弹性就会少去一点,当最后的什么时候,就到了一点什么弹性都没有、戛然一下断掉的时候了。这种事情很有意思。 刚有岗托土司的时候,还没有专门的行刑人家族。前面说过,那个家族的开创者是个眼睛红红的老家伙。第一代土司兼并了好几个部落,并被中原的皇室颁布了封号。那时,反抗者甚多,官寨前广场:左边的行刑柱上,经常都绑着犯了刚刚产生不久的律法的家伙。当时,主要还是用鞭子来教训那些还不适应社会变化,糊里糊涂就犯了律条的家伙。莎草纸手卷上写道:这个时候,要是晴天里有呼呼的风声在那些堡垒似的石头寨子上响起,就是行刑人又在挥动鞭子了。鞭子的风声从人们头上刮过时,那种嘯声竟然十分动听。天空蓝蓝的,呼呼的声音从上面掠过,就像有水从天上流过。这种声音增加了人们对天空、对土司的崇敬之情。那个时候,土司家奴们抽人都不想再抽了,那个眼睛血红的家伙也是刚刚叫别人给抽了一顿,身上皮开肉绽。他是因为那双眼睛直愣愣地盯着土司,叫土司感到不舒服才受刑的。受完刑,他也不走开,还是用血红的眼睛看着土司,用低沉的嗓音说,让我来干这个活,我会千得比他们所有人都好。土司说,好吧,叫这个人试试。这个人接过鞭子,抻一抻,就在空中挥动起来了。他挥动鞭子并不十分用力,但空气都像怕痛一样啸叫起来,就不要说给绑在行刑柱上的人了。鞭子在这个自荐者手中像蛇一样灵巧,每一下下去都贴心切肉。土司说,很好,你是干什么的。 “下人是烧木炭的。” “叫什么名字?” “不敢有自己的名字,等着土司亲赐。” “知道这样你就是我的家奴了吗?” “知道。” “我把你们这些人变成了自由民,你又想当奴隶。” “下人就为土司惩治那些不守新规矩的人,请你赐我名字吧。” “你就叫尔依了。” “可以请问主子是什么意思?” “既然要当奴隶,还在乎一个名字有没有意思。这个名字没有什么意思,这个名字就是古里古怪的,和你这个怪人不相配吗?” 这个已经叫了尔依的人还想说什么,土司一抬手,把那句话从他嘴边压回到肚子里去了。土司叫道,书记官,拿纸笔来记,某年月日,岗托土司家有了专司刑罚的家奴,从砍头到鞭打,都是他来完成,他的家族也要继承这一祖业。行刑人不能认为自己和别的奴隶有什么不同,不准随便和土司和土司家的人说话,不准随便放肆地用一双狗眼看自己的主子。如果平时拿了我们的权威的象征,也就是刑具到处耀武扬威的话,砍手。 第一个行刑人一生共砍了两个头,敲碎过一个膝盖,抽了一只脚筋,断过一个小偷的两根手指,却叫无数的鞭笞给累坏了。 第一世土司死去的下一个月,第一个尔依也死了。 行刑人有两个儿子,其中一个让他感到失望,因为他不愿意继承行刑人的职业。在那个时代,可以供儿子们继承的父业并不是很多的,好在那个儿子不是大儿子是二儿子。 要死的那天,他还鞭打了一个人。尔依看见二儿子脸上的肉像是自己在挨鞭子一样痛苦地跳动。就说,放心吧,我不会把鞭子交到你手上的,你会坏了我们家族的名声。儿子问,以前我们真的是烧木炭的自由民吗?父亲说是又怎么样,不是又怎么样。真是那样的话,儿子说,我就要诅咒你这个父亲。 “你不是我的儿子,你伤害不了我,胆小的家伙。” “我诅咒你。” 尔依觉得胸口那里一口腥热顶了上来,就说:“天哪,你这个狗崽子的诅咒真起作用了,说吧,你要我怎么样才不诅咒。” “我要你到主子那里,请求还我自由民身份。” “天啊,主子的规矩,如果我先跟他说话,就要割我的舌头呀!”儿子说:“那你就去死吧。” 话音刚落,一口血就从老行刑人口中喷了出来。 新继位的土司刚好看见,就对那个诅咒自己父亲的儿子说,如果你父亲请求的话,我会赐你自由民身份。新土司还说,这个老头子已经昏了头了,难道我比我仁慈的父亲更残酷吗,难道他用一个行刑人,而我却要用两个吗?于是,当下就签了文书,放那人上山烧木炭去了。二儿子对土司磕了头,也对父亲磕一个头,说:“父亲,你可以说我是个没有良心的人,可别说我是没有胆子的人哪,我比你的继任者胆子要大一些吧。”说完,就奔能产出上好木炭的山冈去了。 尔依看看将要成为下一代行刑人的大儿子,那双眼睛里的神色与其说是坚定还不如说是勇敢。于是,呻吟似的说,是的,冷酷的人走了,把可怜他父亲的人留下了。 行刑人在行刑柱边上的核桃树阴里坐下,就没有再起来。 第二个行刑人也叫尔依,土司说,又不是一个什么光彩的职业,要麻烦主子一次又一次地取名字,行刑人都叫一个名字好了。这一代的书记官比上一代机灵多了,不等主子吩咐,就在薄羊皮上蘸着银粉写下,行刑人以后都不应该烦劳我们天赐的主子,我们黑头黎民和阳光和水和大地之王为他们另取新名,从今往后的世世代代,凡是手拿行刑人皮鞭的都只能叫做尔依,凡擅自要给自己取名字的,就连其生命一并取消。书记官要把新写下的文字呈上给主子看,主子完全知道他会写些什么,不耐烦地挥挥手,说,你这种举动比行刑人一辈子找我取一次名字烦人多了,就不怕我叫尔依招呼你?书记官立即显得手足无措。还是土司自己忍不住笑了,说,我饿了,奶酪。书记官如释重负。听见管家轻轻拍拍手掌,下人就端着奶酪和蜂蜜进来了。 第二个土司是个浪漫的、精通音律的人。 正是因为这个缘故,他处罚有罪的人方式比较简单,要么关在牢里一段时间问也不问一声又放了,要么就下令说把他脑袋取了。那些坏事都是脑袋想出来的,把脑袋取了。于是,二世尔依就干干脆脆用快刀一下就把脑袋取下。这比起长时间鞭打一个人来要容易多了。如果要这个二世尔依对人施行酷刑的话,那他也许会崩溃也说不定。行了刑回到家里,儿子就会对行刑人诉说那些死在他刀下人的亲属表现出来的仇恨。这时,行刑人的眼睛就变成了一片灰色,握刀的手端起一杯酒,一下倒在口中,再把一杯酒倒在门口的大青石上,对儿子说,来,学学磨刀吧。儿子就在深夜里把取人头的刀磨得霍霍作响,那声音就像是风从沼泽里起来刮向北方没有遮拦的草原。 二世尔依死得比较平淡。一天晚上,他口渴了起来喝儿子听到他用桦皮瓢舀水,听见他咕咕噜噜把一大瓢水不是喝,而是倒进胃里。他儿子就想,老头子还厉害着呢,听喝水的声音,就知道他还会活很长的时间。一阵焦灼烧得他双手发烫,只好从羊毛被子里拿出来让从窗棂透进来的风吹着。就在这时,他听见父亲像一段木头,像一只装满面粉的口袋一样倒下去了。倒下去的声音有点沉闷,就在这一声闷响里,陶土水缸破了,水哗啦一声,然后,他听见了鱼离开了水时那种吧唧吧唧的声音。当儿子的想,老头跌倒了,但却躺在床上一动不动。不一会儿,一缸水就流得满屋子都是了。屋子小,缸却很大,老头子还在水中不时地蹬一下他那双有风湿的长腿。当儿子的听着父亲蹬腿的声音想,是这个人叫我来到这世上的。屋子里四处水味弥漫,驱散了从他生下来就有的尘土和烟火味,床似乎都在这水汽中漂浮起来了。他又想,我是喜欢当一个行刑人的,喜欢得都有些等不及了。他甚至都没有想说一声,父亲,对不起,你不去我就老干不上喜欢的工作,就在一屋子亮光一样稀薄的水汽里睡着了。 二世尔依就这样去了,跌倒后给水缸里的水呛死了。他用这种方式离开了这个世界,离开了敲打一个人膝盖的纹理纠结的木槌,离开了竖在土荀官寨前广场上的行刑柱,离开了那个满是烟尘的小屋。 三世尔依大概是之前的尔依和之后的尔依里最最适合成为行刑人的一个,依据倒不在于说他杀了多少人,而是说他天生就是该从事这种职业的。没有人像他那样对任何一个人都充满仇恨,而且,那仇恨像一只假寐的绿眼睛的猫一样可以随时唤起。说两个细节吧。他的妻子刚侍候他干了男人的事情,他就对着那双代替嘴巴作着幽幽倾吐的眼睛说,我想把它们掏出来,在窟窿里浇上滚烫的酥油。妻子光着身子在他身下惊骇地哭了起来。不懂事的娃娃问,阿妈怎么了。他对儿子说,我只是恨人会长这么漂亮的眼睛。儿子说,那你恨我们的王吗? “王”是土司们的自称。尔依说,恨,要是你早早就想从我手头拿过鞭子的话,看我怎么对付你。他行刑时,总是带着儿子,对孩子说,恨这些杂种,吐,吐他们口水,因为你恨他们。然后才不紧不慢地开始享受工作的乐趣。他知道自己在工作中能得到乐趣。他也知道,在自己的周围,在岗托土司的领地上,并不是随便哪一个人都能从事自己喜欢,并从职业本身就得到乐趣的工作的,因为工作不是自已挑选的。土司们消灭了广泛意义上的奴隶制,对于他认为不必要赐予自由民身份的家奴们则说,这个人适合当铜匠,那个人适合照看牲口,于是,不仅是这个人自己,包括有一天土司配给他的妻子,有一天他会有的孩子,就都成为终身从事这种工作的人了。所以,三世尔依知道,自己有这样的运气那是非常非常不容易的。 想到这些,一种几乎就是幸福的感觉像电流一样传遍全身。那时,地位越来越崇高的喇嘛们有一种理论说,天下事是没有任何时候可以十足圆满的。在那个时代充当着精神领袖的人们,那些夜一样黑的灵魂里的灯盏说,一个圆满的结果要有许多的因缘同时出现,但那样的情况几乎就是不可能出现的。三世尔依也相信这一点。他可能是自有行刑人这个职业以来最有理想的人了,可惜却遇到了一个不大相信律法的土司。这个土司说,那些东西——他是指律法和刑具一一是我的英雄的祖先们创造的,我敬爱他们,十分尊重他们留下的所有东西,但是,多么奇怪啊,他们没有发现,鲜花、流云、食物和喇嘛们诵念经文的声音会更令人倾心吗?这个土司当政的时代,内部没有人造反,外部也没有别的土司强大到可以来掠夺他的人口和牛羊,到他的土地上来收割成熟的麦子。这个土司的主要事迹是把前辈留下的堡垒一样的官寨画满了壁画,那是一个浩大的周而复始的工程。 先是在五层楼上画了一个专供佛法僧三宝的经堂,一系列的佛陀,一系列帮助成就了那个印度王子事业的阿罗汉们。画上的天空像水泊,树丛像火焰。画匠们络绎不绝走在通向岗托土司那个巨大官寨的道路上。路上,到处都有人在挖掘和烹煮黄连龙爪一样的根子,从那里面提取金黄色的颜水磨房里石磨隆隆作响,吐出来的不是麦面,也不是糌粑,而是赭色的矿石粉末。至于珍贵的珍珠和黄金研磨成粉的工作则是在官寨里专门的地方进行。画匠们从四面八方来了。藏族人的画匠来了,汉地的画匠来了,甚至从更远的尼泊尔和比尼泊尔还远很多的波斯也来了,和壁画里那些罗汉样子差不多的,秃头虬髯的形销骨立的画匠。最后整个官寨从走廊到大门都是画了,没有画的地方只有厕所和马房。土司是想把这些地方也画上的,只是画匠们和喇嘛们一致进谏说,那样就是对伟大的释迦牟尼和伟大的艺术之神妙音天女的不敬。 土司才叫人把已经显旧,有了几个年头的画铲去再画上新的。土司太太说,我们的珍珠,我们的金子都快磨光了,你就停下来吧。土司说,我停不下来了,停下来我还能做什么,没有人造反,也没有人和我打仗,我不画画能做什么。 这时,三世尔依虽然备受冷落但也没有闲着,他生活在一个画匠比市场上的贩子还多的氛围里,整天都看见那些令人目眩神迷的图画,慢慢地变得自己都有艺术眼光了。有了艺术眼光的人,再来打量那些刑具,很是觉得粗鄙可笑,认为只能是土司时代之前的野蛮时代的产物。于是,他就想,这些刑具也该改造一下,使其符合这个越来越精细的时代。好吧,他对自己说,就来改造这些刑具吧。所以,三世尔依是以一个发明人在历史上享有名气的。 他的第一个发明与其说是发明倒不如说是改良。行刑柱早就有了,在广场上埋得稳稳当当的。可他就能想到在柱子上面雕出一个虎头,一个张嘴咆哮的虎头。虎头里面是空的,那虎头其实就是个漏斗。那时的人犯了事,先不说犯了什么罪行,首先就要绑在行刑柱上示众。三世尔依在行刑柱上的虎头漏斗里装上各种咬人的虫子,它们从老虎头顶上进去,从老虎口里爬出来,恰好落在受刑人头上,颈子里,身上,使他们流血,使他们像放了酵母的面团一样肿胀起来。这刑法用得不多,一个是当时的土司不感兴趣,再说,要找到那么多虫子,装满一个漏斗,来叫犯人吃点苦头,行刑人自己首先就要费很多功夫。除此之外,这个尔依的发明还有: 1.皮鞭。据说以前的皮鞭是从鞣制好的牛皮上转着圈直接划下来的,独独的一根,舞动起来不是蛇那样的灵敏,而是像一段干枯的树枝一样僵死。到他手上,才把皮条分得更细,像女人的辫子那样结出花样。从此,鞭子就很柔软了,用起来得心应手而且有很好的爆发力; 2.重量从十斤到百斤不等的十种铁链; 3.专用于挖眼的小勺和有眼窝一样弧度的剪刀; 4.用于卸下人体不同部位的各型大刀小刀; 5.头上带有各种花纹的珞铁。 另外,一些刑具是随时可以得到的,比如,把人沉河用的口袋,再比如,要考验一个有偷窃嫌疑的人的手是否清白的油锅,锅里的油和把油烧烫的柴火等等,等等。 到这里,行刑人的家世就断了。而且,连土司家世也断了。这部奇特的历史重新开始的时候,离我们今天就没有多少时候了。也就是说,行刑人跟土司他们有好长一段时间从记载里消失了。但他们的脚步没有停下,仍然在时间的道路上向前。终于,他们又从山地里没有多少变化的地平线上冒出头了。他们从史籍里重新探出头来,好多人还在:土司的家族自不待言,行刑人也在,手工艺人们也在,就是记下最初三个土司和三世行刑人事迹的书记官消失了。到最后,连驱逐在远远山洞里居住的麻风病人都出现了,还是不见书记官的影子。这个职位消失了,我终于明白了没有了一大段历史的原因。 历史重新开始的时候,行刑人还是叫做尔依。就像我们不知道岗托土司已经传了多少代一样,也不知道这个尔依是好多代行刑人了。这个尔依已经有了两个女儿和一个儿子。儿子喜欢说的惟一的一句话是:太蠢了。他学说这句话的时候,才刚刚五岁。他说这句话时,多半是对什么事情感到愤怒,或者是害怕了。这句话是他看父亲行刑时学来的。好吧,我们就从这里开始吧。行刑人手拿刀子问受刑的人还有什么话说。行刑人问话时并没有讥讽的口吻,低沉的嗓音里有使人感动的真诚与怜悯。 那个人开口了,他的声音嘶哑,用了好大力气,才像是在对谁说悄悄话。受刑的人说:“我不恨你,我手上的绿玉镯子就送给你吧。”然后,他就开始脱那只绿玉镯子。但这个人已经没有力气了,一点力气都没有了,而行刑人是不能去脱人家的镯子的。受刑人要送你东西,那就只好叫他从自己手上脱下来,但那个人他就是脱不下来。每个受刑的人都相信,只要送行刑人一点什么东西,就会少受些痛苦,但这个人却用这种方式延续着自己的痛苦。他已经给吓得没有一点力气了,他脱不下这只镯子,就在那里哭了起来。 这时,风从远处送来了一阵阵清脆的叮咚声。人们都回过头去,望着青碧山谷人口处。碧绿的树丛和河水都在骄阳下闪闪发光。有一头驴子从庙子那边过来了。这一天,一个叫做贡布仁钦的少年和尚正要出发去西藏深造。少年和尚的光头在太阳下闪闪发光,他从广场上经过时,见到行刑时的情景,不是像出家人那样念一声阿弥陀佛,而是说,真是太蠢了。毛驴驮着他从人群旁边走过时,他连着说了好几声太蠢了。和尚还看到了一个女人抱着一个孩子站在人群最外边。那个小孩子用眼光静静地盯着他。当他又说了一声太蠢了的时候,小孩子也说了一声:“太蠢了。” 和尚走远了,走进了夏日大片明亮的阳光中间。 孩子却还在用十分稚气的声音说,太蠢了,太蠢了。 这时,他父亲已经把那个人杀死了。他用不沾血的那只手拍拍儿子说:“回家去,听话,叫你阿妈给你一块干肉吧。” 儿子还是站在那里。尔依洗了手,把行刑的绳子、刀具、草药收拾到一个小牛皮缝成的包里,挎在自己身上,准备回家了。这时,广场上的人们已经散开了,受刑的人终于还是没有取下那只绿玉手镯。行刑人的儿子看到了,那个玉镯在受刑人倒下时,在地上摔成几段了。那个刚才还在为取不下手镯而哭泣的人,这回安静了。身子倒向一个方向,脑袋滚到了另一个方向。刚才流泪打湿的地方沾上了更多的尘土。 儿子又说了一声,太蠢了。 回到家里,他看看儿子的眼睛,知道自己的儿子从这个时候开始有了记忆了。虽然他是一个行刑人的儿子,但记忆从这样残酷的事情来开始,还是叫人心痛。于是,他带上儿子到了猎人觉巴家里,那里总是有从山里树洞和悬崖上弄到的蜂蜜。猎人舀了一碗,行刑人摇摇头,把些散碎银子放在他面前,猎人就把一只木桶提出来,里面盛满了稠稠的带着花香的蜜糖。行刑人就提了这桶蜜回家,儿子跟在后面,小手不断伸进桶里,行刑人因此而感到心里好过些了。行刑人在土司属下的家奴们中间,是最富裕的。 他的收人来自三个方面。 第一,土司给予家奴的份额:粮食,不多的肉,油脂,茶叶,从广场上经过时,见到行刑时的情景,不是像出家人那样念一声阿弥陀佛,而是说,真是太蠢了。毛驴驮着他从人群旁边走过时,他连着说了好几声太蠢了。和尚还看到了一个女人抱着一个孩子站在人群最外边。那个小孩子用眼光静静地盯着他。当他又说了一声太蠢了的时候,小孩子也说了一声:“太蠢了。” 和尚走远了,走进了夏日大片明亮的阳光中间。 孩子却还在用十分稚气的声音说,太蠢了,太蠢了。 这时,他父亲已经把那个人杀死了。他用不沾血的那只手拍拍儿子说:“回家去,听话,叫你阿妈给你一块干肉吧。” 儿子还是站在那里。尔依洗了手,把行刑的绳子、刀具、草药收拾到一个小牛皮缝成的包里,挎在自己身上,准备回家了。这时,广场上的人们已经散开了,受刑的人终于还是没有取下那只绿玉手镯。行刑人的儿子看到了,那个玉镯在受刑人倒下时,在地上摔成几段了。那个刚才还在为取不下手镯而哭泣的人,这回安静了。身子倒向一个方向,脑袋滚到了另一个方向。刚才流泪打湿的地方沾上了更多的尘土。 儿子又说了一声,太蠢了。 回到家里,他看看儿子的眼睛,知道自己的儿子从这个时候开始有了记忆了。虽然他是一个行刑人的儿子,但记忆从这样残酷的事情来开始,还是叫人心痛。于是,他带上儿子到了猎人觉巴家里,那里总是有从山里树洞和悬崖上弄到的蜂蜜。猎人舀了一碗,行刑人摇摇头,把些散碎银子放在他面前,猎人就把一只木桶提出来,里面盛满了稠稠的带着花香的蜜糖。行刑人就提了这桶蜜回家,儿子跟在后面,小手不断伸进桶里,行刑人因此而感到心里好过些了。行刑人在土司属下的家奴们中间,是最富裕的。 他的收人来自三个方面。 第一,土司给予家奴的份额:粮食,不多的肉,油脂,茶叶,盐巴,做衣服的皮子和羊毛,偶尔,还会有一点布匹。 第二,行刑人自已该有的收入:被判死刑的人身上的衣物,饰物。衣服不值很多钱,有时碰上一件好的饰物可就说不定了。一般情况下,犯人的家属是不会要求取回这些东西的。有时,还要悄悄送行刑人一点东西,为了受刑人少受些痛苦。 第三,医药:行刑人对人体结构了如指掌,有着精确的解剖学知识。知道每一块骨头在人体上的位置。所以,行刑人同时也是土司领地上最好的外科医生,收人相当可观。 所以,行刑人心痛儿子时,有钱从猎人那里买来整桶的蜂蜜。只有猎人,才能从山里的悬崖上、大树上躲开大群的野蜂的进攻,从蜂巢里取到这甜蜜的东西。土司时代,还没有人饲养蜜蜂。 行刑人的儿子正在那里吃着蜂蜜呢,脑子里没有出现那些嗡嗡叫的蜂群,而是闪过那个年轻和尚骑驴经过时的情景。他咽下一大口蜜,然后说,太蠢了。父亲想问问他知不知道这句话是什么意思,但怕他反而把这话记得更牢,就用拇指挑起一大团蜂蜜,塞住了自己的嘴巴。 灰色的种子很细小,显出谦逊,不想引人注目的样子。 种子其实十分非凡。因为它跟伟大的宗教一样,是从白衣之邦“师格”印度来的。当然,也有一点不一样的地方。宗教是直接就从喜马拉雅翻山过来的,种子不是这样,它先是英国人由“呷格”从海上运到了黑衣之邦“呷那”中国的汉人地方,再从那里由土司家的二少爷从汉地带回来的。 二少爷是在一次汉藏两地的边界摩擦和随之而来的漫长谈判后到汉地去的。官方文书上说是为了学习和友谊,一般认为是去做人质。再一种看法就更奇妙了,认为他到了汉地会给换一个脑子,至于怎么个换法,只有少数的人物,比如土司本人知道是灌输给他们的别的东西。大多数愚民百姓认为是汉人掌握一种巫术,会换掉人的脑子。二少爷去时,是长住在一个有汉人和尚也有藏族喇嘛的寺院里,学习两种语言和思想。他不知道自己学到了思想没有,但两种文学是学了个大概。最后的两年,那个带他离开家乡的汉人军官又把他带到了军营里。这些军人不打仗,而是在山里播种罂粟,也就是这种灰色的种子。二少爷学会了种植这种东西后,又学会了品尝这种植物的精华。 回到自己的领地上,他对父亲说,自己带回来了一种抚慰灵魂的植物的种子。 罂粟很快成长。 人们也都很快认可那是一种奇妙的植物。如果不是的话,那小小的种子是不可能长出那样高大,那样水灵,叶片那么肥厚而且又那么翠绿的植株来的。那些日子里,人人都在等着它开花。看着风吹动着那一片更加苍翠欲滴的绿色,人们心里有什么给鼓涌起来。聪明的统治者从这点可以看出来,要维护好自已的统治,要么从来不给百姓新鲜的东西,如果给过一次,以后不给,你就要失去人们的拥戴。所谓百姓就是这样一个群体,行刑人尔依也是这群体里的一个。起初,他还是显现出一个行刑人和大家有点不同的样子。 尔依对儿子说,盼什么开花嘛,眼睛是什么,挖出来,还不就是两汪汪水,一会儿就干了嘛。他的意思其实是说,人活着是不该用眼睛去看什么东西的。既然是两汪水就像两汪水一样停在那里,什么东西该当你看见,它自己就会云一样飘来叫你看见。但人们一天天地盼着开花。据说,连老土司都对儿子说,你弄来的是一种魔鬼吧,怎么连我也有点心烦意乱,就像年轻时盼望一个久不出现的漂亮姑娘一样。 花却在没有人看见的月夜里开了。 这个晚上,尔依梦见自己正在行刑,过后就醒了过来,他想,那是以前有,现在不兴了的刑法呢。正要再次入睡,听见儿子大叫一声,他起身把儿子叫醒,儿子的头发都汗湿了。儿子说他做梦了,吓人的梦。 儿子说,我梦见阿爸把一个罪犯的胸口打开了。 尔依听了吃了一惊,自己在梦里不正是在给一个人开膛破肚吗。这是一种曾经流传过一百多年的刑法,没有人采用也有一百多年了。他禁不住摸摸自己的头,倒是冷冰冰的没有一点汗水。他把儿子抱紧一点,说,儿子,你说吧,后来怎么样。他之所以这样问,是因为他的梦到要拿起刀子动刑时就没有了。 儿子说,后来,那个人的心就现出来,你在那心上杀了一刀,那个心就开成一朵花了。 月光从窗棂上射进来,照在儿子脸上,行刑人想,自己的祖先何以选择了这么一个职业呢。想着想着,儿子又睡着了,他却不知道罂粟花就在这时悄然开放了。他只是在心里对自己说,任何事情都是不能深想的。于是,把双眼一闭,立即就睡着了。 就在这个花开的晚上,有一个统领着岗托土司的三个寨子的头人疯了。土司下面的基本行政单位的首脑叫做头人,统领三个寨子的头人算是大头人了。一般的头人都只有一个寨子,有三个寨子的头人是备受恩宠的。但恰恰是这个头人疯了,他把一条牛尾顶在头上,完全是一副巫师的打扮,他的样子是神灵附体的样子。神灵一附体,他也就可以对自己说的话不负责任了。他说了很多疯话,都是不着边际的很疯的话。比如他在盛开的罂粟花里行走时,问,是不是我们的庄稼地燃起来了。疯到第三天头上,头人向土司官寨走来,大群的人跟在他后面。岗托土司笑笑,说,还认得路嘛。到了官寨,附在头人身上的神灵就宣土司和土司的儿子来见。大少爷有点不安说,神还晓得我们呀。二少爷说,神不知道,但头人知道嘛。土司就带着两个儿子把头人和附在他身上的神灵迎在了门口。 神人还没有来得及宣旨呢,土司断喝一声:“拿下!” 疯家伙就给绑到行刑柱上了。土司又叫一声:“叫尔依!” 不一会儿,尔依就到了。土司只说,你是有办法的吧。尔依说,有,只是头人好了以后会怪我。土司说,叫他怪我好了,他一定要想怪谁的话。行刑人把头人插在头顶的牛尾巴取下来,说,得罪,老爷,就把一个火盆放在了疯子面前。招一招手,将来的行刑人就跑过来了。小尔依的脖子上挂着一个一个的小口袋,他把一个袋子递到父亲手上,父亲把口袋打开,往火盆里倒下去,火盆里腾起一股股浓烟。起先,那些烟雾是芬芳的。倒在火里的是一些香料,那是大家都会用的,犯不上叫一个行刑人来做这件事情。行刑人把所有口袋里有驱邪作用的香料都用光了,头人却更加疯狂了。土司说,看看,这个害了我们头人的妖魔有多么厉害。为了我们的头人灵魂得救,他的肉体要吃点苦头了。尔依便把儿子的衣襟撩起来,吊在小尔依腰上还有一圈口袋,里面最最温柔的要算辣椒面。到后来,那些东西把头人身上可能流出来的东西都熏了出来,这就是说,头人身上的孔道里流出来的可不只是你想的眼泪和鼻涕。尔依停了一下,土司说,把你的药用完,把妖魔赶远一点。 头人被人抬回去的当晚就死了。 后来传出话来说,其实头人是听了不好的建议,才假装疯了的。他相信如果假借神灵向土司传旨,自己就会再得到一两个寨子的统辖权,其实就是一个小小的土司了。头人死前散发着难闻的臭味,他留下的最后一句话是,我只要一个寨子,不要更多的寨子,但他明白这个道理实在是太晚了一点。 头人死后,一个寨子留给了他的孀妇,土司说,他们没有儿子做真正的继承人嘛。另外两个寨子就给了不可能承袭土司职位的二少爷帕巴斯甲。大概情形就是这样。这个时代,除了罂粟,还有好些东西的种子在这片土地上萌芽。在行刑人的故事里,我们就以行刑人做例子吧。过去,行刑人杀死的和施以别的刑罚的是小偷、抢劫、通奸、没有政治意味的仇杀。里面也有些奇怪的例子,比如其中一例是马夫钻到土司的酿酒房里,醉倒在坛子中间,而受到了鞭打。 现在,情形却有所改变。 人们开始因为“疯”而受刑,甚至送命了。 头人是一个例子,贡布仁钦喇嘛也是个例子。这个人就是十年前离开这里到西藏去学习经典的那个人。现在他回来了。那么年轻,那么智慧,土司曾花了银子送他到处游学,后来他想写书,土司叫他在庙里写书,可他的书上半部分还是好端端的,下半部分却说现在居住的这个庙子的规律,教义,加上自己这本书前半部分的理念都是错的,都不符合佛教东来的意旨。他说,只有在土司的领地上才还有一个如此老旧、邪妄的半佛半巫的教派。所以,必须引进那个叫倣格鲁巴的新兴教派,才能在这片土地上振兴佛法,维持宗教应有的纯洁性。贡布仁钦在书中提到的一切都是对的,也并不是什么特别深奥的道理。但他惟一没有考虑到的一点是,任何一个教派如果过于纯洁,就必然会赢得更多的尊崇,就会变得过于强大,强大到一定程度就会想办法摆脱土司的控制,反过来,把土司衙门变成这个教派在一个地区的世俗派出机构。这样的情形,是任何一个土司也不会允许出现的。 土司刚刚惩处了那个头人,趁着广场上刺鼻的烟雾还没有散尽,便把那个贡布仁钦招来说话。 谁也不知道土司和曾受自己资助到西藏学经的人谈了些什么,他们谈了好长时间。后来,把土司家庙里的主持岗格喇嘛请去再谈,三个人又谈了好长时间,也没有人知道三个人在一起谈了些什么。官寨周围的人好像知道这三个人到了一起,就要有什么重要事情发生,都聚集到官寨前的广场上。广场一边,核桃树阴凉下坐满了人行刑人也带着自己的儿子在广场的另一边,靠着行刑柱坐着。他们终于从房里出来了。行刑人只看到两个喇嘛从官寨上下来时,年轻的贡布仁钦脸变青了,眼睛灼灼闪亮。而庙里的主持、岗格喇嘛脸红得像鸡冠一样。两个喇嘛一前一后从楼上下来,土司站在高处,俯视着他们,脸上却没有一点表情。 两个喇嘛从官寨子里出来了,贡布仁钦在包着铁皮的门坎上绊了一下。人们听见岗格对贡布仁钦说:“要我扶着你吗?” 贡布仁钦看了自已去西藏前的老师一眼,说:“我不害怕,我是为了真理。” 老喇嘛叹了口气说:“孩子,一个地方有一个地方的真理。” 这时,两个喇嘛已经走到了两个行刑人身边。小尔依又像多年前一样,听见贡布仁钦叹息了一声,说:“太蠢了。” 小尔依突然扯住贡布仁钦的袈裟说:“我认出你来了。” 贡布仁钦回过头来说:“好好认一下,不要忘了,有一天,土司和我的老师会把我交到你们手上的,是交到老的手上,还是小的手上,我就不知道了。” 小尔依低下头说:“太蠢了。” 贡布仁钦听出来了,这是他十多年前去西藏学经时,看见行刑人对一个匠人用刑时的那声叹息,也是刚才他从官寨门里出来时的那声叹息。他十多年前的那一声叹息是悲天悯人,后一声叹息却复杂多了,在有权势的土司、昏庸的岗格喇嘛和狂热的自己,这三者之间,他自己都不知道,那一声叹息里,对谁含有更多的悲怜。但这个将来的行刑人,也就是自己当年骑着毛驴到西藏学经的年龄吧,却一下就把那么多复杂的意思都叹息出来了。贡布仁钦认真地看了小尔依一眼,张了张口,却终于没有说出什么话来。小尔依也张了张口,也没有发出一点声音。既然专门靠嘴巴吃饭的喇嘛都说不出话来,又怎么能够指望一个靠双手吃饭的行刑人说出什么来呢。 那次漫长会谈的结果,土司的结论和土司家庙里的岗格喇嘛一样,说由他资助派到西藏深造的贡布仁钦喇嘛疯了。于是,他就被逐出寺庙。 看来这个贡布仁钦真是疯了。他住进山上一个岩洞里继续写书,他不近女色,只吃很少一点食物。也就是说,他太像一个喇嘛了,比住在庙里的喇嘛们还像喇嘛。这样的人不被土司喜欢,也不被土司家庙里的喇嘛们喜欢,但这种人却是叫百姓喜欢的。通往贡布仁钦居住的山洞的路上,行人一天天多了起来。土司说,这个人再留在山上,对我们是没有什么好处的,还是叫尔依把他请到山下来吧。现在,岗格喇嘛看见哪个年轻人过分执著于教义和戒律,就说,天哪,你的脑袋会出毛病的,看看,草地上风那么新鲜,去吹一吹吧。而他自己也是经常到河边的草地边上的树丛里去的。岗格喇嘛的头发都已经花白了,但他像个年轻人一样。不久,一首打麦歌就有了新词,在岗托土司的领地上传唱了。 打麦歌,本来是秋天里打麦的时候才唱的。因为鲜明有节奏,还加上一点幽默感,不打麦的时候人们也唱。有关岗格喇嘛的这一首,在离第一个收割月还有一次月亮的盈缺的时候突然开始流传。 歌词是这样的: 岗格喇嘛到哪里,嚓, 他到漂亮的姑娘那儿去,嚓嚓, 河边的鸟儿真美丽, 它们的尾巴好整齐,嚓嚓。 土司听了这首歌只是笑笑,没有说什么话。直到有人问起他要不要惩处这个岗格,他十分愤怒地问:喇嘛就不是人吗?喇嘛也是人嘛。这个想邀宠的人又问,要不要禁止百姓们在歌中嘲讽岗格。土司叫道,难道想叫人们说我是个暴君,老百姓交了税,支了差,可我连唱唱歌都不准吗?那人退下去,土司还是气愤得很,他说,替我把这个人看着点,他是怕我的百姓不听岗格的话。你们听着,我只要百姓们听我的话。不然,我的行刑人就有事干了。 行刑人却不知道这些事情,在家里研磨一种可以止血,还有点麻醉作用的药膏。突然听到儿子唱起那首新歌,幽默的歌词很适合那种曲调,行刑人听了两遍就笑了。听到第三遍就垮下脸对着儿子一声断喝:“住口!这歌是你唱的吗?!” 小尔依并不张皇失措,直到把重复部分都唱完了,才说:“人人都在唱嘛。” 行刑人说:“喇嘛是不能嘲笑的。” 儿子说:“那你怎么把那个贡布仁钦的舌头割了?” 行刑人一下捂住了儿子的嘴巴,说:“你说,是谁割了贡布仁钦的舌头?!” 儿子想了想,说:“原来是我梦见的。” 行刑人抬头看看天空。天空还是从前的样子,那样高远地蓝着,上面飘动着洁白的云彩。看看包围着谷地的山冈,山冈还是像过去一样或浓或淡的碧绿着,只是田野和过去不大一样了。过去这个时候,田野里深绿的麦浪被风吹送着,一波波从森林边缘扑向村庄。现在,却是满目的红色的罂粟花,有风时像火一样燃烧,没有风时,在阳光下,像是撕了一地的红绸。美,但不再是人间应有的景象。特别是那花香,越来越浓烈,使正午时分带着梦魇的味道。坐得太久,双脚都发麻了,行刑人拐着脚走到枧槽前,含了一大口水,又拐着脚走回来,“噗”一下喷在了儿子脸上。儿子脸上迷离的神情消失了,但还是认真地说:“我真是梦见了。” 行刑人沉思着说:“也有可能,他的舌头叫他说了那么多疯话!” “岗格喇嘛的腿叫他到不该去的地方去了,土司怎么不叫你去砍他的腿。” 行刑人就无话可讲了。他只是感到,这个世界上正在出现的东西都和过去不一样了。不要说那个灰色种子带来的花朵,就是喇嘛、土司也跟以前想的不大一样了。他觉得人们心中也有了些灰色的种子,谁又能保证这些种子开出的全部都是美丽的花朵。 那首关于河边孔雀的歌唱得更厉害了。土司才说,这些女人,连喇嘛都可以勾引,该管一管了。当天,就把一个正和岗格幽会的女人抓来,绑在了行刑柱上。岗格则在有意的疏忽里溜掉,跑回庙里去了。尔依听到这个消息,就和儿子一起准备刑具。无非也就是鞭子,熏除污秽的药粉,用来烙印的铁图章。儿子不知道选哪种图案,尔依说,最好看的那种。果然,有一个铁图章上是一朵花,它是一种细小的十字形花朵。在岗托土司的领地上,有着很多这样的花朵,很美,有毒,摸上一把手就会肿起来。 广场上的喧闹声一阵比一阵髙,一阵比一阵急切,老尔依并不是个愤世嫉俗的人。但他是父亲,更是专门在惩办罪恶的名义下摧残生命这一特别职业的传承者。他是师傅,必须传授专业技能和从职业的角度对世界和人生的基本看法。 他说:“他们是在盼着我们脱下她的衣服。” 儿子说:“我们脱吗?” 父亲耸耸肩头说:“那要看土司是怎么判决,不是我们说了算。但是,这个人是有点冤枉的,该受刑的是另一个人。”他又进一步告诉儿子,还有冤枉被杀头的例子呢,儿子却把脸转向了围观的人。这时,土司的命令下来了,剥了衣服接受鞭打,在前胸上留下通奸者的烙印。 尔依把女人的衣袖一脱,衣服一下子就塌到腰肢,一双乳房像一对兔子出窝一样跳进了人们眼帘。人们大叫着,要行刑人解开她的腰带,这样,那衣服就会像蛇蜕一样堆积到脚背上,这个污秽女人的身体,而不是罪过就要赤裸裸地暴露在天空下面。尔依没有理会。那女人说话了,她的声音因为恐惧而颤抖,她要行刑人把她手上的戒指脱下来,作为行刑人好心的报答。行刑人立即遵嘱照办。 然后说,对不起姑娘。手里的鞭子发出了啸叫声。不管行刑人的心情如何,鞭子一旦挥舞起来,那声音听着总是很欢快的。中间夹上一两声受刑人啊啊的叫声,竟然有点像是一种欢呼。鞭打完毕,行刑人对汗水淋淋的女人说,我收了你的戒指,鞭打不会留下伤疤,但这个东西会的。边说,烧红的烙铁就贴到她胸上了,女人又用很像欢呼的那种声音尖叫了一声。行刑人把洛铁从她皮肉上揭下来时,女人已经昏过去了。儿子口里含着一大口水,向受刑人喷去,因为个子还矮,水都喷到了女人肚子上。围观的人们一阵大笑。恼怒的小尔依便把一大瓢水一齐泼到了那女人的脸上,女人呻吟着醒过来了。行刑人帮她穿衣服时,她又叫了几声。因为是对通奸的人用刑,刑具被污秽了,要用芬芳的药末熏过。白色的烟雾升起来,人群就慢慢散开了。 父亲对儿子说:“刚才你那样生气是不对的。行刑是我们的工作,但我们不恨受刑的人。” 儿子受到耻笑的气还没有消呢,这句话勾起了他对父亲的怨恨。父亲有着高高的个子,当他在空旷的广场上行走时,那身子总是摇摇晃晃的,叫人们认为,行刑人就是该这样走路。行刑人的儿子十四五岁了,却没有这个年纪该有的个头。作为行刑人的儿子,他已经忍受了很多,但他不想为了个子而受到人们的耻笑。父亲又说了句什么,他并不理会,跑到孩子堆里去了。行刑人因此又想到那种灰色的种子,不知道它会开出什么样的花来。 再一次行刑是一个铜匠。 这家伙没有得到指令,私刻了一枚土司图章。这是一种有手艺的人利用其手艺可能犯下的严重罪行之一,当然就会受到与之相配的刑罚的惩处。审问这个家伙,他说并没有什么目的,只是一时技痒就刻下来的。刻了也不收捡,给去送活的人看见,被告发了。这一回,老土司不知出于什么目的,把要继承土司位子的大儿子和不会当上土司,而且已经是头人的二儿子也叫来,问他们该如何惩处。 将来的土司因为这个十分愤怒,他说,重重地惩处。帕巴斯甲头人却说,没有必要,犯了哪条,就依哪条。哥哥对弟弟说,你不要管,那图章现在不是,将来也不是你的。弟弟说,为了那个图章,你该知道给你留下图章的先人留下的规矩。确实,那时的刑罚条款没有现在这样的因为主观因素加重或减轻可能。犯了铜匠这种罪行,两条:一条,你的手刻出了那尊严的字样,砍掉;二条,你的眼睛又看见了这种字样,挖掉。所以,弟弟在父亲面前对哥哥说,你的愤怒会激起人们无端的仇恨。你做出一副笑脸,那人也会失去一样多的东西,人们还会说你仁慈,从此开始颂扬你呢。说完,他就告退回自己的领地去了。他的土地上,罂粟要开始收获了。老二走后,父亲对老大说,要是你有你弟弟的脑子,我们的江山就会万无一失。因为这句话,将来的土司在行刑那天没有出现,而是在楼上把自己灌醉了。 尔依和儿子为从哪里开始而争执了几句。 父亲说,先是眼睛,那样,他就不会看着自己的手给砍掉。儿子却说,那你就违背了伟大土司制定刑罚的意义,它就是要叫人害怕,叫人痛苦。父亲说:“我的儿子,你才十五岁。” 儿子说,你老是说我的虚岁,一边把铜匠的手牵到木砧上摆好。小尔依不等老子下命令,便把长刀砍了下去。刀子刚刚举起来,人们的尖叫声就把耳朵胀得快炸开了。小尔依把刀砍了下去,听到一声更尖厉的叫声从这片声音里超拔而起,到髙高的阳光明亮的空中去了。回过头来,看见那只手在地上跳个不停。而那个没有了手的家伙还用那手还在自己身上那种眼光定定地看着它。那手就像有生命一样,在雨后的湿泥地上,淌着血,还啪啪嗒嗒地跳个不停呢。行刑人的经验告诉他,铜匠还在想着他的手,那手还没有脱开主人的脑子。就对铜匠说,它已经和你分开,就不要再想着它。疼的是你的手腕,而不是你的手。铜匠说,是啊,你看,它落在地下,泥巴把它弄脏了。 那手立即就倒在地上不动了。 铜匠声音嘶哑,对行刑人说:“是一只巧手啊,我把它害了。” 人群里有人大声喊叫,问铜匠这时还有什么说的。行刑人大声说:“他说自己把自己的手害了!”人们听了这话就欢呼起来。小尔依说:“他们喊什么,太蠢了,太蠢了!”当父亲的一看,他的脸那么苍白,嘴唇不停地颤抖。他想,儿子其实并不是他平常表现出来的那么坚定。他心痛地想,毕竟是个娃娃,他还是会害怕。他说:“不要害怕。” 儿子想笑笑,但淋淋的汗水立即就从脸上下来了。他给儿子喝了口酒。 酒喝下去,儿子说:“好了,总会有这一天的是吧。”话是说得在理,但嗓子却像好多天没有喝水一样嘶哑。 父亲摸摸儿子的头,又去准备进行下一道刑罚。看着儿子那样子,他想起自己杀第一个人时,前两刀没有奏效,到三下那脑袋才掉到了地上,要是再要一刀的话,他肯定会从那里逃跑的。这时,他心里恨死了那个自己主动当岗托家行刑人的祖先。如果有人应该受到诅咒,这个噬血的人是应该受到这种诅咒的。他没有问儿子要不要回家,如果要见,那么一次见两种刑法比下次再看要好受些吧。好在铜匠又痛又吓,已经昏了过去。受刑人被放倒在一块宽大的厚大板上,肚子上压上一个又一个装满沙子的口袋。只见那人的嘴慢慢张开,眼睛也鼓出来,像水里的鱼一样,大半个眼珠都到了眼眶的外面。尔依回身时,儿子已经站在身边,把酒和勺子递到他手上。行刑人先把酒喷在眼睛上,周围眼眶猛一收缩,那勺子就奔眼底下去了。再起来时,眼珠就在勺子里了,剩下点什么带着的,用祖先早就发明出来的专门的剪刀一下就把那些最后一点脆弱的联系切断了。小尔依马上就把烧好的滚油端来,慢慢地淋到空眼窝里,这最后一道手续是为了防止腐烂。小行刑人在腾起的油烟里呕吐了,好在行刑结束了。这下,铜匠就只有一只手和一只眼睛了。尔依见他家里人来背他,就给他们些药,说,有这些药,他不会死的。他又对着他们朝着他的背说,你们恨我吧,行刑人就是叫人恨的,要是恨我能使你们好受一点你就恨吧。说完,就和儿子一起回家了。 回家喝点热茶,儿子又吐得一塌糊涂。直到请了喇嘛来念了经,用柏枝把他周身熏过,又用泡过饱满麦子的水在头上淋过,第一次行刑的人才十分疲倦地长长吐几口气,翻过身去睡着了。 行刑人对妻子说,还要夺过一个人的命才算完呀。女人就哭了起来,说,谁叫我看着你可怜就嫁给你,不然,我的儿子就不会受这样的煎熬!行刑人说,给我倒碗茶。女人倒了茶,尔依又说,你不嫁给我,土司也要从家奴里配给我一个的,想想吧,他会叫自己没有行刑人吗。好了,我也该来两口烟了。你说是吗?这烟是罂粟里提出来的。那灰色种子开出了艳丽的花朵,花朵结了果,果子里分泌出白色的乳汁,乳汁再经过制作,就是使人乐以忘忧的宝贝。不要说行刑人喜欢它,就是家里的老鼠们都一只一只跑到尔依经常吸烟的地方上头的屋梁上蹲下,等着行刑人牙缝里漏出一点。就那么一点吸进肚子里,也会叫它们把鼠族的恐惧全部忘掉。 小尔依醒来时,只觉得口里发苦,便起身喝了一大瓢水。口里还是发苦,便出门,对着枧槽大口大口地喝起来,水呛得他像一头小马一样喘了起来。他拍着胸口大声说:“我要上山去,我要去拜望贡布仁钦喇嘛。” 四周大雾弥漫,什么都看不清楚,他的话给湿漉漉的雾气吞下去了,他自己也走进了浓雾之中。 他并不知道通向被放逐的贡布仁钦居住的山洞的道路,但用不着担心,那么多人上山,把青草和小树都踩倒了,仅仅一个夏天,山里就出现了一条新的道路。沿着这条路走了没有多久,小尔依就从山谷里的雾气里走了出来,看到苍翠的群山峭拔在云雾之上。初升阳光使眼前的露水和山峰积雪的顶巅闪闪发光,草丛下的泥土散发出浓烈的气息。 太阳升起来,阳光使山谷里的雾气向山上升腾。尔依又一次被云雾包裹起来了。雾气嗖嗖地从他身边掠过,往高处飞升。他觉得自己往上行走的脚步也加快了一些。雾气继续上升,他就可以看到山下的景象了。田野和森林之间,曲曲折折的河水闪闪发光。河岸的台地上,是岗托土司家高大的官寨,俯伏在其四周的,是百姓和奴隶们低矮的房子。尔依把眼光从山下收回来时,看见一堵赭色的山崖耸立在面前。他抬起头来,看见贡布仁钦披垂着一头长发坐在山岩上向他微笑。 他的声音在这山里显得十分洪亮:“我正在等一个人,原来是你!”尔依仰着脸说:“你真知道我要来吗?” “我不知道是你要来,反正我知道是有人要来,来带我下山,土司肯定觉得我的话太多,要对我下手了。” 尔依说:“我昨天对人用刑了,砍掉了铜匠的手,我心里难过。”贡布仁钦的脸上出现了失望的神情,起身从崖顶走了下来,走到了和地面平齐的洞口前。他对着尔依笑笑说:“平时,我都是从那高处对人们说话的。他们都在山上踩出一条路来了吧。他们有什么事情都来问我。” 尔依说:“我也是来问你,行刑人对受刑人要不要仇恨,只有仁慈怎么对人下手?” 贡布仁钦说:“已经是三天没有一个人来了,肯定土司已经下了禁令了,你真的不是来抓我下山去的吗?” 尔依摇了摇头。 贡布仁钦吐了口气说:“我累了,我不想说什么了,一个疯子的话有什么价值呢。”他见将来的行刑人不说话,就说:“来吧,看看我住的地方,还没有一个人进来过。土司要对我下手了。好在我的书已经写完了,今后,你要告诉人们,这山洞里藏着一个疯子喇嘛的著作。”他从洞壁上取下一块岩石,里面一个小洞,洞里面是一个精致的匣子,贡布仁钦的书就在那里面。他说,你看清楚了,我的书在这里,将来有人需要时,你就告诉他们在什么地方。 “我怎么知道谁真正需要?” 贡布仁钦笑笑,说:“不要担心,到时候你就知道了。”洞里很干燥,也很整洁,贡布仁钦把藏书的小洞口封上时,尔依听到山洞的深处传来清脆的滴水声。贡布仁钦说:“是的,是水,是水的声音。我的书有一天也会发出这样的声音。” 两个人又回到了洞口,在太阳底下坐了好些时候,谁都没有开口说话,尔依好像也忘了要贡布仁钦回答他的问题。这时,从山下升到山顶的云雾完全散尽了,天空深深地蓝着,静静地蓝着。太阳把两个人晒出了一身汗水。尔依站起身来,说:“我要回去了。” 贡布仁钦笑笑说:“你还会回来的。” 尔依没有说话。 贡布仁钦又说:“往天,我正在岩顶对跪着的人们说话呢。带着从洞里打的一罐水,水喝完了,就下来,回洞里写书,也不管那些人听懂没有,也不管他们还想不想听。” 尔依笑了笑,转身下山去了。 尔依走到半山腰,就看见父亲弓着背,正吃力地往山上爬。 贡布仁钦说对了,土司再不能容忍他像个天神一样对他的子民宣扬他知道这个世界的真谪,叫行刑人上山把他抓下来。尔依在最陡峭的一段山路中央坐下,正是他刚刚看见的贡布仁钦坐在山崖顶上的那种样子。老行刑人继续往上走,直到面前出现了一双靴子,才抬起头来。儿子带着笑意说:“你不需要来找我,我不会怎么样呢。”父亲说:“我走时,还以为你正在睡觉昵。” “你不是来找我的。” 父亲把气喘匀了,说:“不是,不是来找你的,我以为你还在床上睡觉。” “他真是说准了。” “谁?” “贡布仁钦,他说土司今天会派人来抓他。” “他住得也太高了。” “住得再髙也没有什么用处,还不是要被土司派人抓下山去。” “你想得太多了,行刑人的脑子里用不着想那么多。” 儿子对父亲说,你爬不动了,还是我上山去请贡布喇嘛下山吧。父亲看了儿子一眼,没有说话,从腰上解下令牌交给儿子。还是儿子对父亲说,放心吧,我不会放他跑的,再说,他也不会跑。父亲就转身下山了。这时,儿子对走到远处的父亲喊了一声:“土司叫我们杀他的头吗?” 父亲回过身来,吐出舌头,在上面做了一个切割的动作。土司是要割掉这个人的舌头,他说了许多不该说的话。好在,他的话太深奥了,并没有多少人是认真听懂了的。 远远的,尔依看见贡布仁钦又坐在崖顶上去了,便对他挥起了手里土司家骨头做成的令牌。贡布仁钦也对他挥了挥手。尔依心里悠然升起了一股十分自豪的感觉。一种正在参与重大事情,参与历史的那种庄重的感觉,便加快步子向上走。大概只隔了两个时辰,两个人又在山洞口相会了。尔依想,虽然没有人看见,还是要叫事情显得非常正式,便清了清嗓子,准备说话。结果,却被贡布仁钦抢了先,他说:“我说过是你来抓我嘛。” “我是在下山的时候得到命令的。” “我喜欢你。还没有砍过头吧,我算是你的第一个好了。” “土司不杀你的头,他只是不想你再说话了。” 尔依看到,贡布仁钦的脸一下就白了,说:“我的书已写完了,叫他杀了我吧,我不怕死。” “但你怕活着被人割去舌头。” 贡布仁钦的脸更白了,他没有说话,但尔依看见他在口里不断动着舌头。直到开步下山,那舌头还在他口里发出一下又一下的响声,像是鱼在水里跃动的声音一样。下山的这一路上,贡布仁钦都在口腔里弹动他的舌头。弹一下舌头,吞一口口水,再弹一下舌头,再吞一口口水。直到望见土司官寨的时候,他的口里就再也没有一点声音了。 老行刑人在下山的路口上等着他们。他手里提着铁链,说是上山的时候就藏在草丛里的。 依规矩,贡布仁钦这样的犯人要锁着从山上牵下来。西下夕阳血红的光芒也没有使贡布仁钦的脸染上一点红色,他的脸还是那么苍白,低声问,就是现在吗?行刑人说,不,还要在牢里过上一夜。贡布仁钦说,是的,是的,土司肯定要让更多的人看到行刑。 贡布仁钦拖着铁链行走得很慢。 人们都聚集在路口,等待他的到来,但他再没有对这些人说什么。这些蒙昧的人们不是几句话就可以唤醒的,再说,他也没有想到过要唤醒他们。他们上山来,那是他们的事。他是对他们大声说话来着,但他并不管他们想听什么或者说是需要听什么,他只是把自已脑子里对世界的想法说出来罢了。贡布仁钦试过,没有人的时候,怎么也说不出话来,只能书写,所以,一有人来,他就对他们讲那些高深的问题。他拖着哗哗作响的铁链走过人群,他们自动让开一条道路。最后,大路中央站着土司和他的两个儿子,挡住了去路。这片土地上最最至高无上的岗托家的三个男人站在大路中央,一动不动,看着贡布仁钦的脸。贡布仁钦没有说话,见他们没有让路的意思,就从他们身边绕过去了。这时,土司在他身后咳了一声,说:“你要感谢二少爷,我们本来是打算要你的命,但他说只割下你的舌头就行了。” 贡布仁钦站了一下,但终于没有回过身去,就又往前走了。行刑人看着贡布仁钦下到了官寨下层的地牢里,才慢慢回到家里。尔依担心,晚上会睡不着觉。但却睡着了,可能是这一天在山里上上下下太辛苦了。早上醒来,父亲把刑具都收拾好了。官寨前的广场上,早已是人山人海。老行刑人在行刑柱前放下刑具,对儿子说,你想去就去吧。尔依就到牢里提受刑人。牢里,一个剃头匠正在给贡布仁钦剃头。好大一堆长发落下,把他的一双脚背都盖住了。土司家的二少爷也在牢里,他斜倚在监房门口,饶有兴味地看着贡布仁钦。二少爷看来心情很好,他对尔依说,不要行礼,我只是趁贡布仁钦的舌头还在嘴里,看他还有什么疯话要说。贡布仁钦却没有跟少爷说话的意思。他已经从最初的打击下恢复过来了,脸上又有了红润的颜色。终于,最后一绺头发落下了头顶。他抬起头来,对尔依说:“走吧,我已经好了。” 他把铁链的一头递到尔依手上。二少爷说:“你一句话也不肯对我说吗?是我叫你留下脑袋,只丢一根舌头。” 贡布仁钦张了张口,但他终于还是把到了嘴边的话咽了回去。笑了笑,走到尔依前头去了。这一来,倒像是他在牵着行刑人行走了。到了行刑柱前,老行刑人要把他绑上,他说:“不用,我不用。” 老行刑人说:“要的,不要不行。” 他没有再说什么,就叫两个尔依动手把他绑上了。他问:“你们要动手了吗?快点动手吧。” 行刑人没有说什么,只抬头看了看坐在官寨面向广场骑楼上的土司一家人。贡布仁钦也抬起头来,看见那里土司家的管家正在对着人们宣读什么。人群里发出嘈杂的声音,把那声音淹没了。接着,土司一扬手,把一个骨牌从楼上丢下来。令牌落在石板地上,立即就粉碎了。人群回过身来,向着行刑柱这边拥来。行刑人说:“对不起,你还有什么话就说吧。” 尔依把插着各种刀具的皮袋子打开,摆在父亲顺手的地方。他看见贡布仁钦的脸一下就白了。他哑着嗓子说:“我想不怕,但我还是怕,你们不要笑话我。”说完,就闭上眼睛,自己把舌头吐了出来。尔依端起了一个银盘,放在他下巴底下。看到父亲手起一刀,一段舌头落在盘子里,跳了几下,边跳就开始变短。人群里发出一阵尖叫。尔依听不出贡布仁钦叫了..没有,他希望贡布仁钦没叫。他托着盘子往骑楼上飞跑,感到那段舌头碰得盘子叮叮作响。他跑到土司面前跪下,把举在头上的盘子放下来。土司说:“是说话的东西,是舌头,可是它已经死了。”尔依又托着盘子飞跑下楼。他看见贡布仁钦大张着鲜血淋漓的嘴巴,目光跟着他的步伐移动。父亲对儿子说:“叫他看一眼吧。”尔依便把盘子托到了受刑人的面前。舌头已经缩成了一个小小的肉团,颜色也从鲜红变成乌黑。贡布仁钦在这并不好看的东西面前皱了皱眉头,才昏了过去,直到两个尔依给他上好了药,把他背到牢房里,在草堆里躺下,他也没有醒来。父亲回家去了,尔依还在牢里多待了些时候。虽说这是一间地下牢房,但因为官寨这一面的基础是在一个斜坡上,所以,通过一个开得很高的小小窗口,可以照进来一些阳光,可以听到河里的流水哗哗作响。狱卒不耐烦地把钥匙弄得哗哗响。尔依对昏迷中的贡布仁钦说:“我还会来看你的。”说完,才慢慢回家去了。 每到黄昏时候,尔依心里就升起非常不安的感觉。 在逐渐变得暧昧模糊的光线里,那些没什么事做的人,不去休息困倦的身体,而是毫无目的地四处走动。这些人在寻找什么?再看,那些在越来越阴沉的光线里穿行的人竟像鬼影一般飘浮起来。 这种情形从罂粟花结出了果子就开始了。果子里流出乳汁一样的东西,转眼又黑糊糊的,成了行刑人配制的药膏一样。就是那种东西在十六两的秤上,也都是按两而不是论斤来计算的。帕巴斯甲把那些东西送到他以前生活的汉人督军那里,换来了最好的快枪、手榴弹和银子。第二年,罂粟花就像不可阻遏的大火熊熊地燃到了天边。要不是土司严禁,早就烧过边界,到别的土司领地上去了。再一次收获下来,岗托土司又换来了更多的银子和枪械,同时,人们开始享用这种东西。也就是从这个时候开始,黄昏成了一天中最美好的时光。如果是有细雨或飞雪,那这个黄昏更是妙不可言,这都是因为那叫做鸦片的药膏一样的东西的功劳。正像土司家少爷带着灰色种子回来时说的那样,它确实是抚慰灵魂的药物。 它在灯前细细的火苗上慢慢松软时,心里郁结的事情像一个线团丝丝缕缕地松开松开。它又是那么芬芳,顺着呼吸,深人到身体每一个缝隙,深人到心里的每一个角落。望着越来越暗的光线越来越远的世界里烟枪前那一豆温馨的灯光,只感到自己变成了蓬松温暖的一团光芒。 行刑人一接触到这种药膏就很喜欢。特别是他为儿子的将来担心时,吸上一点,烦恼立即就消失得千千净净。他吸烟时,儿子就待在旁边,老鼠们蹲在房梁上,加上灯光,确实是一副十分温馨的家庭图景。尔依看到如豆的灯光在儿子眼中闪烁,就说,你会成为一个好的行刑人的。我们动作熟练,干净,对行刑对象的尊重和行刑后的药物就是行刑人的仁慈。 儿子问,仁慈该有多少?而且,要是没有一点仇恨,我是下不去刀子的。我要有仇恨才行。但那并不妨碍我把活干好。那样我就没有仁慈了吗?行刑人是想和儿子讨论,但一下就变成了传授秘诀的口吻。儿子也总是那种认真但没有多少天分的口吻。他问道:“那么行刑时要多么仁慈?” 儿子还问:“真的一点仇恨也不要吗?还是可以要一点点?” 这样,话题就没有办法再进行下去。父亲问儿子:“抽一口吧?” 儿子知道父亲这是将自己当大人的意思,但还是摇摇头。这又是叫父亲感到担心的:这个孩子总要显得跟人不大一样。再一个叫父亲感到担心的是,这个孩子老是去看那个对自己对别人都很苛求的没有舌头的贡布仁钦。他知道那个人不能开口说话,儿子也不识字,那两个人在一起,能干些什么呢。行刑人想问问儿子,好多次,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他知道儿子不会好好回答。这天也是黄昏时分,来了两个衣裳穿得干净利索的人。行刑人的房子在隔土司官寨和别的寨子都有点距离的地方,也就是说,它是孤立的,房子本身就是行刑人的真实写照。行刑人说,是远行的人啊。来人说我们很像远行的人吗?行刑人说,我们这个地方,凡是岗托土司领地上的人都不会在这个时候走进我的屋子里来。来人立即捂住嘴问,是麻风病人吗?小尔依的眼睛闪出了开心的光芒,说,不,我们是行刑人尔依家。来人就笑起来,说,那有什么关系,我们也不是没有杀过人,只是没有人给我们这种封号罢了。两人重新坐下,从褡裢里取出了丰富的食物,请行刑人和他们一起分享。老行刑人还在刚吸完鸦片后氤氲的氛围里,加上人家对自己是行刑人毫不在意,立即就接受了客人的邀请。 儿子冷冷地说:“我是不要的。” 来人说:“这个小行刑人,做一副吓人的样子,没有犯你家土司的法你不能把我们怎么样的。你们杀人要土司下令,我们要想杀谁是不用去问谁的。” 老行刑人说:“我还没有看到过不要动刑就说自己是强盗的人。” 儿子说:“那是因为他们不是强盗,至多是飞贼罢了。” 来客说:“如果我们顺便也做你说的那种人的话,也没有人能把我们有什么办法。” 小尔依突然扑上去,一双手把其中一个人的脖子卡住了,说:“不粗嘛,跟粗点的手差不多,一刀就砍下来,要是我来砍,肯定不要两刀。”那人摸摸脖子,长吐了一口气。小尔依又对不速之客说:“我是岗托土司将来的行刑人,但我现在也帮助父亲干活。” 起初很嚣张的家伙又摸了摸脖子,说:“和我们有什么关系?”将来的行刑人说:“有,好多人都来这儿找我们土司的罂粟种子,我看你们也是为这个来的。”他又说:“好东西是不能轻易得到的,你们小心些好。”他又吩咐母亲:“给我们的客人把床铺软和些,叫他们晚上睡好,他们就不会半夜起来。” 来客对行刑人说:“你儿子会是一个好的行刑人。” 当父亲的说:“难道我就不是?” 两个家伙在行刑人家里一住就是三天。 尔依第二天就找到二少爷帕巴斯甲,报告两个奇异来客的行踪。帕巴斯甲说,我不是土司,你为什么不去告诉我父亲和我的哥哥。行刑人说,因为那种子是你带回来的。头人笑笑,说,我带回来的也要献给我们的土司,难道你不想有好东西献给土司做礼物?尔依说,因为他知道那个没有舌头的喇嘛是头人救下来的。 头人问:“你有多大年纪了?” 回答说:“十五岁。” “在这片土地上,一个人十五岁就懂这么多事,危险。” “我只是看到了两个晚上不睡觉的人。” “我们对上门的客人都是欢迎的,你却在怀疑他们,要是我是土司就叫行刑人把你杀掉!好吧,你就说我的头人寨子里有那神奇的种子。今天晚上叫他们到我这里来,我就会把他们抓住的。” 头人又说,天哪,有些事情一开始就不会停下来的。尔依不明白那是什么意思。他从头人那里离开,想想两个怪客肯定还在睡觉,就往牢里贡布仁钦那里去了。喇嘛栖身的牢房看上去干燥而且宽敞,不像别的牢房那么潮湿阴冷。贡布仁钦整天坐在草堆里,坐在高高的窗子下面看书,思想,书写。他的头发长得很快,已经长到把脸全部盖起来了。尔依照例倾吐他的,喇嘛照例一言不发。尔依先说的都是以前那一些,什么自已对杀人还是害怕的。正是因为害怕,才盼着早点过那个关口,盼着土司的土地上出点不得了的事情。他说,父亲认为,没有仇恨就可以杀人,甚至还可以怀着慈悲的心情去杀人,但自己不行,只有对那些人充满仇恨。这是一个新的话题,喇嘛这才把披垂在脸上的长发撩起来,认真看了这个将来的行刑人一眼。这一次,尔依看到了喇嘛的眼睛,冷静下面有火焰在烧灼的限睛。他看懂了那双眼睛是说,你说下去。但他说,我已经说完了。二少爷说,可能要发生什么事情了,我看他有点高兴也有点害怕。尔依看到喇嘛眼里闪过一道亮光,但很快就熄灭了,像是雷雨天里没入深渊的闪电一样。然后他一摆脑袋,头发又像一道帘子挂了下来,这没有舌头,也就免除了对事情表示态度的家伙,又深陷到他的沉默里去了。尔依听了一阵窗子外面喧哗的水声,才起身离开。他其实并不要人家指点他什么。谁也不能改变自己成为一个行刑人的命运。但他需要有人听听他的倾诉,那就只有这个没有舌头的人了。 尔依直接对两个怪客说,如果你们找那个东西,那你们就想想是谁把这东西带到这里来的。 两个人看看他。他也并不掩饰,说,当然去了兴许就会被抓住,那样明天我们就有活干,只是不知道砍手还是砍头,好在晚上最多用手摸,眼睛看不到不然还是挖眼睛,那活儿太麻烦。他的话至少说得两个人中的一个毛骨悚然。吃过晚饭他们早早睡下,半夜里就起来出去了。快到天亮的时候,两个人就给抓住了。人们感到十分兴趣的是,他们不是给二少爷手下的人抓住的。他们进入的房间里满是捕老鼠的夹板。先是到处乱摸的手,然后是鬼鬼祟祟的脚给到处都是的夹板夹住了,而头人的寨子上上下下都没有一点声音。两个人没有逃走的希望,才自己大叫起来。有人起来堵上他们的嘴又去睡了。终于挨到天亮,头人起来叫人卸了夹板,绑起来押往土司官寨。可气的是,那个头人对土司通报时不说抓到飞贼而是说两个老鼠撞到夹子上了。 两个来客气得不行,等人取了口里堵着的东西立即大叫,说自己不是什么耗子,而是白玛的土司手下,都是有猛兽绶带的人,愿意被杀头而不愿受到侮辱。老土司说,本来两个人都要死,既然是那个好邻居派来的,那就选一个回去报信吧。行刑人和儿子一起来到刑场上。尔依把客人留下的随身物品都带来了。他笑笑说,我不是给你们讲过吗?其中一个就唾了他一口,说,来吧,杀一个没有武器的人吧,将来看到拿武器的人可不要打抖。小尔依把刀背在身后,尽力不叫人看出他的颤抖,但他止不住,觉得人人都看见了,人人都在背后露出了讥讽的眼神,心里立即就从羞愧里生出仇恨了。他恨恨地说,不,我等你拿了武器再来杀你。走到那个被他用手量过脖子的家伙面前,他说,伙计来吧,我说过我只要一刀。父亲想问他行还是不行,但他的刀已经在一片惊呼声里砍下去了。他还找不到进刀的角度,结果给血喷了个满头满脸。他看不到那头已经掉到地上啃泥..巴,又一刀下去砍在了行刑柱上。父亲替他揩去脸上的血。他对父亲笑笑,说,太累人太累人,我还不知道杀人是这么累的,太蠢了,真是太蠢了。父亲知道下面的活要自己来干了。当然那活很简单,另一个人要活着,要把岗托土司给自己的“伟大的好邻居”白玛土司的问候信带回去。信里说了什么话我们不得而知,那个少了一只手的人在马上昏昏沉沉地回到主子那里,土司看了信口里立即就喷出鲜血。但是他说,这个人想引我打仗,但我们不能打,不能打呀。都说岗托土司从汉地得到了一种打人像割草一样的枪,叫机枪,我们可没有草那么多的人啊! 尔依第一次杀了人,累得在床上躺了两天。又过了几天,身上腿上手上才慢慢有了力气。父亲安慰他说:“开始都是这样的。何况你还小,你才十几岁嘛。不只是你累,我也很累。” 儿子却说:“父亲累了吗?那好,你可以向土司告假了,因为我什么都可以干了,没有我干不了的事了!” 罂粟花开了几年,无论岗托土司怎样想独占这奇妙的种子,但所有措施只是延迟,而不是阻止了罂粟在别的土司领地上开出它那艳丽的花朵。 二少爷帕巴斯甲说,我们必须保护自己的利益。他哥哥说,你也太不把我放在眼里了,将来我们谁是土司。弟弟说,将来是谁我不管,现在父亲是土司,这片山河还没有到你的名下呢。这句话叫老岗托土司听了,心里十二分的受用。他说,你弟弟在汉人地方那么多年,就带回来这么一种好的东西,怎么能叫那些人偷去。 这一年,也就是行刑人儿子十五岁的时候,又有两家土司的土地上出现了那种叫人心摇神移的花朵。西北方的白玛土司说,他们的土地虽然不和汉人相连,但他们也会从那里得到种子的。而那个东北方的拉雪巴土司说,他们在岗托土司家的下风头,是老天叫风帮了他们的忙,叫那东西长上翅膀飞到了他的土地。 岗托土司给这两个土司同一种内容的信,说,那是一种害人的东西一是乌鸦的梦,是巫婆的幻术。两个土司的回信却各不相同。一个说,那么坏的东西,叫它来使我们受害好了,反正有人不想我们强大。另一个土司更妙了,他说,好吧,全岗托领地上的人一起扇出风来,把那些害人的东西,会叫人中邪的东西的种子都吹落到我的领地上来吧。 帕巴斯甲又去了一次内地,弄回来不少这片土地上从来没有过的先进的枪支弹药。反正鸦片买卖已经给岗托家带来了过去想都没有想到过那么多的银子,要什么东西花钱买来就是了。 于是,罂粟花战争就开始了。 土司的两个儿子,分率着两路兵马向那两个土司进击。两路兵马只有一个行刑人,于是,小尔依得到了一纸文书,叫他充任帕巴斯甲那一路的行刑人。在家里告别的时候,尔依对父亲说,我会好好干的。父亲说,我只是担心我们的主子叫我们干些不该干的。两支队伍出发时,尔依分到了一匹马,而他的父亲却是和那些上了战场却不会去打仗的人们走在一起。土司的大少爷要打的是一个很排场的仗。他带上了厨子,使女,甚至有一个酿酒师。尔依看到父亲和这些人走在一起,突然想,自己平常不该对他那样不敬,心里就有了一种和过去有过的痛楚不一样的新鲜的痛苦。过去那些痛苦是叫自己也非常的难过的,而眼下这种痛苦,竟然有着父亲小时候给自己买来的蜂蜜那样的甘甜。 这次战争一开始就同时两面作战,所以马匹不够。尔依却得到了一匹马,和士兵们一起驱驰,说明他的主子是把行刑人看成勇敢的士兵的。 岗托家在战斗刚开始就所向披靡。尔依看到那边的人,拿着火枪,甚至是长刀和弓箭向这边冲锋,要夺回失去的地盘。这边却是用出卖鸦片的金钱武装起来的,是机关枪,步枪。对方进攻的人冲得很慢,却一直在疯狂地叫喊。帕巴斯甲说,看吧,还没有冲到前沿,他们就已经喊累了。带兵官们开心地大笑,尔依也跟着笑了一下。这边几乎就是盼着对方早点冲到阵地前来,敌人终于到了,机枪咯咯地欢叫起来了,那咯咯咯、咯咯咯的声音你不把它叫做欢叫就无以名之了。子弹打出去,就像是抛出去了千万把割草的镰刀。遇到树,细小的枝枝叶叶一下就没有了。遇到草丛,草丛一下就没有了。留下那些冲锋的人暴露出来,傻乎乎地站在一片光秃秃的荒野里。那些人窘迫的样子,好像是自己给一下剥光了衣服。机枪再叫,那些和小树站在一起的人可没小树那么经打,一个一个栽倒了。剩下的人向山下跑去,不一会儿就消失在河谷里罂粟花红色的海洋里。机枪又用来收割还没有结果的罂粟。先是一片片的红花飞溅,然后是绿色的叶片,再后来就是那些绝望的人们的惨叫了。尔依没有枪,现在,他很希望弹雨下会留下几个活的,抓了俘虏自己才会有活干的。机枪停了,人们冲到地里,这里那里响起零星的枪声,对还没咽气的家伙补上一枪。尔依很失望,因为他们没有留活给他干。 战斗好像是刚刚开始就结束了。一大片俘虏蹲在不多的几具尸体中间,倒显得活人是死人,死去的倒像是英雄一般。尔依看见那样一大片人头,心里还是感到害怕。一个一个地去砍,一个一个地去砍,就用行刑人的一双手和一把刀子。刀子砍坏了可以去借,但到手举不起来的时候,那就没有办法了。 帕巴斯甲站在高处,喊道,可以叫一些人活,想活的站到水边上去。那些俘虏大多数跑到水边去了。土司少爷十分认真地说,我看想活的人太多了,回到该死的这边来五个。果然有五个人又回到该死的人那边。 少土司对留在水边那些求生的人哈哈大笑。他说这些都是些怕死的人,对自已主子缺乏忠诚的人,尔依,是你的活,干吧!行刑人就一刀一刀砍过去,一刀砍不死就补上一刀。他心里并不难受,少土司选的地方很好。挨了刀的人都向后倒进水里,血都顺水流走了。最后一刀下去,他累得胳膊都举不起来了。他听到汩汩的流水声里自己在粗重地喘息。溪水越来越红,而他的刀上一下就扑上了一层苍蝇。他还听见自已说:“主子是对的,杀掉坏的,留下来好的。” 少土司说:“还是把刀擦干净收起来吧,这个动脑子的样子,叫人家看了会笑我没有好行刑人。” 尔依没有想到主子嘴里说出来的话也和父亲说的意思大同小异,他说,一个好行刑人不要有过分的慈悲,仇恨就更是不必要的。土司说:“他们有罪或者没罪,和你有什么关系?那是跟你没有关系的。好人是土司的好人,坏人是土司认为的坏人。我叫你取一个人的眼睛,跟我叫个奴才去摘一颗草莓一样。主子叫你取一个人头,跟叫你去取一个羊头有什么两样?” “我还是把刀磨快吧。” “你能成为我的好行刑人吗?” “不会有下不去刀子的时候。” “那不一定,有一个人你会下不了手的。” 这天晚上,尔依在星空下闭上了眼睛。树上的露水滴下来,滴在他的额头上也不能使他醒来。 这场战争之所以叫做罂粟花的战争,除了是为罂粟而起,也因为它是那么短促,一个罂粟花期就结束了。到了罂粟花凋零的时候,他们已经在凯旋的路上了。帕巴斯甲统领的军队不但把拉雪巴土司那里那些“风吹去种子开成的花朵”用火药的风暴刮倒在地,还把好多别的东西也都刮倒在地了。去的路上是一支精干的队伍,回来,就像是一个部落正在搬迁一样。牛羊,猪狗,愿意归附一个更加强大的主子的人群,还有失败的土司的赔偿。一个伟大的土司就是这样使自已的出征队伍无限膨胀的。 回到官寨,老土司已经不行了。他说:“我没有死,是因为在等胜利的消息。老二得胜了,老大那里还没有消息。” 老二就说:“bbr>那就说明老大不能治理好你的领地,请你把王位传给我吧。” 老土司说:“我知道你行,也知道你在想什么,但要我传位给你,那只有你哥哥出征失败了才可能,我们要守祖先传下来的规矩。” 帕巴斯甲对父亲说:“你的长子怕是在什么地方等酿酒师的新酒吧。”心里却想,那个蠢猪不会失败,有我带回来的那么多好枪怎么可能失败。 帕巴斯甲的哥哥那支队伍也打了胜仗。送信的人说,队伍去时快,回来慢,先送信回来叫家里喜欢。二少爷就叫人把信扣下,并把送信人打入了牢房。他再叫人写封信说,岗托家派往南方的军队大败,少爷,“未来伟大王位的继承者光荣阵亡”。 帕巴斯甲就听到老父亲一直拼命压着的痰一下就涌上喉咙,于是,立即召集喇嘛们念经。老土司竟然又挺过了大半个白天,一个晚上,快天亮时,老岗托醒过来了,问:“是什么声音?” “为父王做临终祈祷。”儿子回答。 父亲平静地说:“哦。” 儿子又问:“父亲还有什么话吗?” “你是土司了,”老土司说,“岗托家做土司是从北京拿了执照的,以后他们换一回皇帝我们就要换一回执照。”他叫悲哀的管家把执照取来却打不开那个檀香木匣子,就说:“没有气力了,等我死了慢慢看吧。他们换人了,你就去换这个东西。是这个东西叫我们做这片辽阔土地之王。替你哥哥报仇,卓基土司是从我们这里分裂出去的。算算辈分,该是你的叔叔,你不要放过他。” 儿子就问:“是亲人都不放过?” 老岗托用他最后的力气说:“不!” 大家退出房去,喇嘛们就带着对一个即将消失的人的祝福进去了。当清脆的铜钹眶然一声响亮,人们知道老土司归天了,哭声立即冲天而起。这种热闹的场面就不去细说了。行刑人在这期间鞭打了两个哭得有点装模作样的家伙。刑法对这一类罪过没有明确的处罚规定。新土司说,叫这两个家伙好好哭一哭吧。两个家伙都以为必死无疑,因此有了勇气,说,哭不出来了。土司说,好啊,诚实的人嘛,下去挨几鞭子吧。两个人没有想到是这样的结局,就对尔依说,你就把我们狠狠地抽一顿吧。尔依边抽边想,这两个人为什么就不哭呢。尔依这样想也是真的,他看见别人哭,连大家在哭什么都不知道,就跟着很伤心地哭了。知道是老土司死了,又哭了好一阵。正哭着,就有人来叫他行刑了。当鞭子像一股小小的旋风一样呼嘯起来,尔依想,这两个人为什么哭不出来呢。行刑完毕,还想接着再哭,却再也哭不出来了。 尔依想,不会是自己失去对主子的敬意和热爱了吧。 心里的疑问过去是可以问父亲的,现在可不行了,他肯定和他的主子一起死在边界上了。他没有生下足够多的儿子,只好自己迈着一双老腿跟在大少爷马队的尘土后面当行刑人去了。现在,只有贡布仁钦喇嘛可以听听自己的声音了。在牢里,喇嘛端坐在小小窗户投射下来的一方阳光里,没有风,他的长发却向着空中飞舞。 他的眼睛在狭窄的空间里也看到很远的地方。而且,由于窗子向着河岸,牢房里有喧晔的水声回荡。这个人在的地方,总是有水的气息和声音。行刑人在那一小方阳光之外坐下,行了礼,说:“老土司死了。” 喇嘛笑笑。 尔依又说:“我们的老土司,我们的王过去了。” 喇嘛皱皱眉头。尔依注意到,喇嘛眉毛的梢头已经花白了。于是他说,你还很年轻呀,但你的眉毛都变白了。你到西藏去的时候,我还看见过你。喇嘛并不说话。行刑人又说,你是父亲对人行刑时走的。那天你说,太蠢了,你的毛驴上驮着褡裢,后来你就骑上走了。但他没有说这个,而是讲述了罂粟花战争的过程。喇嘛在这过程中笑了两次。一次是讲到战争结束时,一个肥胖的喇嘛来送拉雪巴土司的请降文书时怎样摔倒在死尸上面,再就是他说自己一次砍了多少人时。前一次笑是那件事情有点可笑,后头的一次却不知是为什么。他问,怕死的人有罪,不怕死的人就没有罪吗? 喇嘛没有舌头,不能回答。尔依不明白自己怎么找他来解除自己灵魂上的疑惑,所以,他问了这个问题,却只听到从河边传来喧哗水声,也就没有什么值得奇怪了。就在这个时候,喇嘛张口了,说话了!虽然那声音十分含混,但他是在说话!尔依说:“你在说话吗?是的,你说话了!求你再说一次,我求你!” 这次,他听清楚了。唰嘛一字一顿地说:“记、住、我、说、过,流、血、才、刚、刚、开、始!” 在官寨里,有人一次次对新土司下手。 一个使女在酒里下毒,结果自己给送到行刑人手里。不露面的土司带的话是,不要叫她死得太痛快了。于是,这个姑娘就给装进了牛皮口袋。她一看到口袋就说她要招出是谁在指使,可土司不给她机会,结果受了叫做蘇牛皮的刑法。装了人的口袋放在一个小小的坑里,用脚在上面踩来踩去。开先,口袋里的人给踩出很多叫声,后来,肚子里的东西一踩出来就臭不可闻了。于是,口袋上再绑一个重物,丢到河里就算完了。这只是叫人死得不痛快的刑法里的一种。人类的想象在这个方面总是出奇的丰富,不说也罢。只说,有人总是变着法子想要新土司的命,帕巴斯甲一招一招都躲过去了。一个又一个想自己选择主子的人落到尔依手上,最后跳出来的是官寨里的管家。 那是一个大白天,从人们眼里消失了好多天的土司出来站在回廊上,对袖着手走来的管家说:“今天天气很冷吗?” 管家说:“你就感觉不到?” 土司说:“我还发热呢。” 管家把明晃晃一把长刀从袖子里抽出来,说:“这东西凉快,我叫你尝尝凉快的东西!” 土司从怀里掏出手枪,说:“你都打抖了,我叫你尝尝热的东西。”一枪,又是一枪,管家的两个膝盖就粉碎了。他还想拄着刀站起身来。土司说:“你一直派人杀我,我看你是个忠诚的人才不揭穿,想不到你执迷不悟,就不要怨我了。”管家说:“你是一个英雄,这个江山该是你帕巴斯甲的,可我对大少爷发过誓的。”就把刀插向自己肚子。这些话尔依都没有听见。只是听到枪响就和人们一起往官寨跑去,刚到就听见叫行刑人了。尔依爬上楼,看见管家还在地上挣扎。土司用前所未有的温和语调说:“你帮他个忙,这个不想活的人。”他还听见土司自言自语地说:“这下家里的地都扫干净了。” 管家的尸体在行刑柱上示众一天,就丢到河里喂鱼了。 又是一个罂粟的收获季。 这是岗托家第一个不再单独收获罂粟的秋天。大少爷已经和刚被他打败的白玛土司联合起来。好啊,岗托土司说,从今天起,我就不是和我的哥哥,而是和外姓人打仗,和偷去了我们种子的贼战斗了。他又派人用鸦片换回来很多子弹,在一个大雪天领着队伍越过了山口。那场进攻像一场冬天的雪暴,叫对方无法招架。尔依跟着队伍前进,不时看见有人脸朝下趴在雪地里,没有气了。要是有气,那就是他行刑人的事情。两天过后,天晴了,脚下的地冻得比石头还硬,在那样的地上奔跑有点不太真实的感觉。通过一条河上的冰面时,尔依看到自己这边的人,一个又一个跌倒了。那些人倒下时,都半侧过身子对后面扬一扬手,这才把身子非常舒展地扑向河上晶莹的冰盖,好像躺到冰上是件非常愉快的事情。土司发出了停止前进的命令,尔依才听到了枪声在河谷里回荡,知道那些人是中枪了。这边的机枪又响起来,风一样刮掉对岸的小树丛,掀开雪堆,把一个又一个的黑黑的人影暴露出来。那些人弓一弓腰,一跃而起,要冲到河边去捡武器。 这边不时发出口哨声的子弹落在这些人脚前身后,把他们赶到河中央最漂亮的绿玉一般的冰面上,好的牧羊人就是这样吹着口哨归扰羊群的。土司要好好展示一下自己的力量,显示自己是这个时代的必然选择一不然,他不会有那神奇的种子,不会有像风暴一样力量的武器。他又一次发出了射击的命令。他的机枪手也非常熟悉手上的东西了,三挺机枪同时咯咯咯咯地欢叫起来。这次子弹是当凿子用的,两岸的人都看见站满了人的一大块冰和整个冻着的河面没有了关联。很快,那些人就和他们脚下的冰一起沉到下面的深渊里去了。河水从巨大的空洞里涵涌地泛起,又退去,只留下好多鱼在冰面挣扎扑腾。 队伍渡过河去,对方已经逃得无影无踪。 岗托土司说,不会再有大的抵抗,他们已经吓破胆了。他吩咐开了一顿进攻以来最丰盛的晚饭。想不到,就是那个晚上,人家的队伍摸上来。两支队伍混到一起,机枪失去了作用。只有一小队人马护着土司突了出去,大多数人都落到了白玛土司和大少爷的联军手里。这些俘虏的命运十分悲惨。对方是一支不断失败的,只是靠了最后的一点力量和比力量更为强烈的仇恨才取得胜利的队伍。俘虏们死一次比死了三次还多。尔依也被人抓住了。远远地,他看见父亲正在用刑呢。凡是身上带着军官标志的人都带到他那里去了。那些人在真正死去之前起码要先死上五次。尔依被一个人抓住砍去了一根手指,然后,又一个家伙走来,那个人说,该我来上几下了。这是一个带兵官。尔依相当害怕,他不敢抬头。以前死在自己刀下的人可以大胆地看着行刑人的眼睛,现在才知道那需要有多么大的勇气。他不敢抬起头,还有一个原因是怕叫老行刑人看见自己。他想,等自己死了再叫他发现吧。尔依只看到那个带兵官胸前的皮子是虎皮,这是一个大的带兵官。他听见那人的声音说,我和这个人是有过交情的。尔依不敢相信这是那个人的声音,带兵官说:“真的是你。” 他抬起头,看到一张认识的脸。那人脱下帽子,确实有一只耳朵不在头上。那人笑了,说:“你在帮我找耳朵吗?掉在岗托土司的官寨前了。”带兵官说:“你的父亲现在在我们这里干活。” 尔依终于找到了一点勇气说:“不是替你们,他是替他的主子、我们土司的哥寄干活,你杀我吧,我不会向你求饶的。” 军官说:“谁要一个行刑人投降呢,你走吧。”于是就把尔依提着领口扔到山坡下去了。他赶紧爬起来,手脚并用,攀爬上另一面山坡。回头时,看见父亲十分吃惊地向着自己张望。他站了一下,想看清楚父亲手里拿的是什么刑具,一支箭嗖一声插入脚下的雪里,他又拔腿飞奔起来,连头也不敢再回一下了。 故事从此进人了胶着状态。到开春的时候,连枪声听上去都像天气一样懒洋洋的。到了夏天,麦浪在风中翻滚,罂粟花在骄阳下摇摆,母亲对他说:“叫我到你父亲那里去吧。”尔依就和她走向两头都有人守着的那座小桥。人们并不是天天在那里放枪的,他们在地上趴得太久,特别在雨后的湿泥地上趴久了,骨头酸痛,肉上长疮。每天,两边的士兵都约好一起出来到壕沟上晒晒太阳。到哪天土司下令要打一打的时候,他们还是不会放过任何一个目标的,觉得和对方建立了亲密关系而把头抬得很高的家伙都吃了枪子。这天是个晴天,两边的士兵都在壕沟上脱了衣服捉虱子。这边的人说,啊,我们的行刑人来了。那边问,真是我们的行刑人的儿子吗?这边说,是啊,就像你们的主子是我们的主子的哥哥一样。在这种气氛里,送一个老太太过去,根本不能说是一个问题。 在桥中央,老太太吻着儿子的额头,说:“女人嘛,儿子小时是儿子的,如今,儿子大了,就该是他父亲的了。”母亲又对着儿子的耳朵说:“你父亲还总是以为我一直是他的呢。”说完这句话,老太太哭了,她说自己再也不会见到儿子了。 尔依把一摞银元放到桥的中央,向对岸喊:“谁替我的母亲弄一匹牲口,这些就是我的谢仪了!” 那边一个人问:“我来拿银子你们的人不会开枪吧?” 这边晒太阳的人嚯嚯地笑了起来。那个人就上桥来了,他把银子揣到怀里,对尔依说:“你真慷慨,不过,没有这些银子我也会把老人家送到她要去的地方。” 尔依拍拍那个好人的肩头。那个人说:“你别!我害怕你的手!”那个有点滑稽的家伙又大声对着两岸说:“看啊,伙计们,我们这样像是在打仗吗?” 两岸的人都哄笑起来,说:“今天是个好天气。” 尔依看着母亲骑上一头毛驴走远了,消失在夏天的绿色中间。绿色那么浓重,像是一种流淌的东西凝固而成的一样。这天,他还成了一幕闹剧的主角,两边的士兵开始交换食品,叫他跑来跑去在桥上传递。尔依做出不想干这活路的样子,心里却快活得不行。在传递的过程中,他把样样食物都往口里塞上一点,到后来饱得只能躺在桥中央,一动也不能动了。 尔依回来,就到牢里把昨天的事情向贡布仁钦讲了。 喇嘛一直在牢里练习说话,行刑人没有把舌头连根割去。他对尔依说,不是说你父亲手艺不好,而是我怕痛拼命把舌头往里头缩,留下一段,加上祷告和练习,又可以像一个大舌头一样说话了。他问:“听我说话像什么?” 尔依没有说话。 喇嘛说:“说老实话。” 尔依就说:“像个傻子。” 喇嘛就笑了。喇嘛收起了笑容说:“请你给土司带话,说是贡布喇嘛求见,你就说,那个喇嘛没有舌头也能说话,要向他进言。”土司对喇嘛说:“是什么力量叫你说话了?” 喇嘛说:“请土司叫我的名字,我已经不是喇嘛。” “那是没有问题的。当初,就该叫他们杀你的头,犯不上救你。我不知道那时候为什么想救你。” “土司,我说话不好听。” “没有舌头能说话,就是奇迹,好不好听有什么要紧!我看还是去剃头,换了衣服,我们再谈吧。” 喇嘛说:“那可不行,万一我又不能讲话了呢。” 土司叹口气说,好吧,好吧。结果,土司却和自己以前保下来的人谈崩了。因为喇嘛说他那样倚重于罂粟带来的财富和武力,是把自己变成了一种东西的奴隶。喇嘛又有了人们当初说他发疯时的狂热,他说,银子,水,麦子,罂粟,枪,女人和花朵,行刑人手里的刀,哪一样是真正的美丽和真正的强大,只有思想是可以在这一切之上的。他说,你为什么要靠那么多人流血来巩固你的地位?土司说,那你告诉我一个好的办法,我也不想打仗。没有舌头的喇嘛太性急了。他说,世事所以如此是因为在这块本来该比香巴拉还要美好的土地上宗教堕落了。而他在发现了宗喀巴大师的新的教派和甘霖般的教义后就知道,那是惟一可以救度这片土地的灵药了。土司说,这些你都写在了你的文章里,不用再说了。那时,我叫你活下来,是知道你是个不会叫土司高兴的人物。现在我是土司了,而我刚刚给你一个机会你就来教训我,我相信你会叫我的百姓都信你的教,但都听了你的,谁还听我说话? 土司又问:“你敢说这样的情形不会出现?” 贡布仁钦想了想,这回没有用他那半截舌头,而是摇了摇头。土司说:“你的确是个了不起的人物,从来没有人叫我感到这么难办。你一定要当一个你自己想的那种教派的传布者吗,如果我把家庙交到你手里的话?” 贡布仁钦点点头。 “叫我拿你怎么办?有一句谚语你没有听过吗?” “听过,有真正的土司就没有真正的喇嘛,有真正的喇嘛就没有真正的土司,请你杀了我吧。” “这个问题我没有想过。但你再次张口说话是个错误,一个要命的错误。你的错误在于认为只要是新东西我就会喜欢。” 喇嘛仰头长叹,说:“把我交给尔依吧。” 土司说:“以前岗托家有专门的书记官,因为记了土司认为不该记的事情,丢了脑袋,连这个职位也消失了,弄得我们现在不知道中间几百年土司都干了些什么。我看你那些文字里有写行刑人的。看看吧,现在是个比以前多出来许多事情的时代了,把你看到的事情记下来,将来的人会对这些事感兴趣的。” 贡布仁钦同意了。 土司又说:“你看我很多事情都要操心,你一说话,我又多了一份操心的事情,你看,我只好把你先交给我的行刑人了。父亲的活做得不好,儿子就要弥补一下。” 土司击击掌,下人躬腰进来。土司吩咐说:“准备好吃的东西。”下人退下。土司又拉拉挂在墙上的索子,楼下响起一阵清脆的铃声。梯子鼓点似的响过一阵,一个家丁把枪竖在门边,躬了身子进来。土司说:“传行刑人,我要请他喝酒。” 家丁在地上跪一跪,退下去了。土司说:“你看这个人心里也很好奇,土司请行刑人,请一个家奴喝酒,他很吃惊,但他都不会表示出来,而你什么事情都要穷根究底。” 喇嘛说:“没有割掉以前,我还要再用一用我的舌头昵。但你可不要以为我是想激怒你,好求一死。” 土司说:“请讲,我的决定决不会改变,我也不会被你激怒。”喇嘛说:“那我就不说了。” 这时,那个时代的好饮食就上来了。 食谱如下: 干鹿肉,是腰肢上的; 新鲜的羊肋, 和新鲜羊肋同一出处的肠子和血,血加了香料灌到肠子里,一圈圈有点像是要人命的绞索; 奶赂; 獐子肝 羌活花馅的包子, 酒两种,一种加蜂蜜,一种加熊油。 尔依战战兢兢上了楼,看到丰盛的食品就把恐惧给忘了。非但如此,喝了几口酒,幸福的感觉就一阵又一阵向着脑门子冲击。他想,是喇嘛在土司面前说了他什么好话,还好,他没有问有什么好运气在前面等着。他甚至想到父亲听到自己的儿子和土司和喇嘛在一起吃酒会大吃一惊,吃惊得连胡子都竖立起来。他听见土司对喇嘛说:“看看,什么都不想的人有多么幸福。” 尔依本来想说:“我的脑子正在动着呢。”但嘴里实在是堵了太多东西。土司把生肝递到喇嘛面前,贡布说:“不,嚼这东西会叫人觉得是在咬自己的舌头。”这顿饭吃了很长时间。后来,喇嘛对尔依说:“你在下面等我吧,土司叫你好好照顾我。” 尔依就晕晕糊糊下楼去了。 喇嘛对土司说:“你能叫岗格来见上一面吗?” 立即,岗格就被人叫来了。贡布仁钦问:“岗格喇嘛,你的手抖得那么厉害,是因为害怕还是年迈?” 岗格没有说话。 贡布仁钦就说:“我没有把剩下的舌头藏好,刚刚用了半天,你的主子就要叫行刑人把它割去了。作为一个披袈裟的人,我要对你说我原谅你了,但在佛的面前你是有罪过的。” 岗格大张开没牙的口,望着土司。土司说:“想看这个家伙的舌头第二次受刑吗?” 老岗格一下就仆到地上,把额头放在土司的靴尖上。贡布仁钦说:“看吧,你要这样的喇嘛做什么,多养些狗就是了。” 土司说:“你骂吧,我不会发火的,因为你是正确的,因为以后你就没有机会了。” 贡布仁钦说:“你会害怕我的笔。” 土司说:“你的笔写下的东西在我死之前不会有人看到,而我就是要等我死了再叫人看的。” “那我没有话了,我的舌头已经没有了。” 行刑的时候,尔依脸色大变。土司说,尔依动手吧,慈悲的喇嘛不会安慰你,他向我保证过不再说话。贡布仁钦努力地想把舌头吐出来,好叫行刑人动起手来方便一点,可那舌头实在是太短了,怎么努力都伸不到嘴唇外面来,反倒弄得自己像骄阳下的狗一样大喘起来。尔依几乎把那舌头用刀搅碎在贡布仁钦嘴里才弄了出来,那已经不能说是一块完整的肉了,而是一些像土司请他们吃的生肝一样一塌糊涂的东西。行刑人说,我不行,我不行了。喇嘛自己把一把止血药送到口里。 回到家里,行刑人感到了自己的孤单。他在房子里走来走去。五个房间的屋子对他来说,实在是太大了。没事可干,他就把那些从受刑人那里得来的东西从外边那个独立的柴房搬到屋里来,他没有想到那里一样一样地就堆了那么多东西。罂粟种下去后,岗托土司的领地上一下就富裕起来,很少人再来低价买这些东西了。好多年的尘土从那些衣物上飞扬起来,好多年行刑的记忆也一个一个复活了。尔依没有想到自己以为忘记了的那些人一那些被取了性命或者是取了身体上某一个部位的人的脸,都在面前,一个月光朦胧的晚上全部出现在面前。尔依并不害怕。搬运完后,他又在屋里把衣服一件件悬挂起来。在这个地方,人们不是把衣服放在柜子里的,而是屋子中央悬挂上杉树杆子,衣服就挂在上面,和挂干肉是一种方法。尔依把死人衣服一件件挂起来,好多往事就错落有致地站在了面前。这些人大多是以前的尔依杀的,他并不熟悉他们一一不管是行刑人还是受刑的人。这时,这些人却都隐隐约约站在他面前。 他去摸一件颈圈上有一环淡淡血迹的衣服,里面空空如也。 行刑人就把这件衣服穿在了身上,竟然一下就有了要死的人的那种感觉,可惜那感觉瞬息即逝。 这个夜晚,我们的行刑人是充满灵感的,他立即把自己行刑人的衣服脱了个一干二净。 他说,我来了。这次,一穿上衣服,感觉就来了。这个人是因杀人而被处死的。这个人死时并不害怕,岂止是不害怕,他的心里还满是愤怒呢。尔依害怕自己的心经不起那样的狂怒冲击,赶紧把衣服脱下来。他明白死人衣服不是随便穿的,就退出来把门锁上。他还试了好几次,看锁是否牢靠。他害怕那些衣服自已会跑出房间来。好啊,他说,好啊。可自己也不知道这么说是什么意思。他摆脱了那些衣服,那些过去的亡灵。又想起下午行刑的事,又看到自己热爱的人大张着嘴巴,好让自己把刀伸进去,不是把舌头割掉,而是搅碎。他的手就在初次行刑后又一次止不住地战抖了,搅碎的肉末都是喇嘛自己奋力吐出来的。现在,他把手举在眼前,看见它已经不抖了。他想自己当时是害怕的,不知道喇嘛是不是也感到恐惧。手边没有他的衣服,但有他给自已的一串念珠。尔依又到另外一个房间,打开了一口又一口木箱,屋子里就满是腐蚀着的铜啦银子啦略带甘甜的味道了。在一大堆受刑人留下的佩饰和珠宝里,尔依找出了喇嘛第一次受刑时送的那一串念珠。用软布轻轻抹去灰尘,念珠立即就光可鉴人,天上的月亮立即就在上面变成好多个了,小,但却更加凝聚,更加深邃。挂上脖子,却没有那些衣服那样愤怒与恐惧,只是一种很清凉的感觉,像是挂了一串雨水,一串露珠在脖子上面。 行刑人在空荡荡的屋子里哭了。哭声呜呜地穿过房间,消失在外面的月光下面。 第二天,土司给他两匹马,一匹马驮了日用的东西,一匹马驮着昏昏沉沉的贡布仁钦,送到山上的洞里。临行前,土司说:“贡布仁钦再也不是喇嘛了,但你永远是他的下人。” 尔依说,是,老爷。贡布仁钦很虚弱地向他笑笑。 土司对再次失去舌头的人说:“或许今后我们不会再见面了,再见吧。” 贡布仁钦抬头望望远处青碧的山峰,用脚一踢马的肚子,马就踢踢踏踏迈开步子驮着他上路了。直到土司的官寨那些满是雕花窗棂的高大的赭色石墙和寺庙的金色房顶都消失在身后,他才弯下腰,伏在马背上,满脸痛苦万状。尔依知道他的苦痛都是自己这双手给他的,但他对一切又有什么办法呢?于是,他就对马背上那个摇摇晃晃的人说,你知道我是没有办法的。贡布仁钦回过头来,艰难地笑笑,尔依突然觉得自己是懂得了他的意思。觉得贡布仁钦是说,我也是没有办法。尔依说,我懂得你想说的话。贡布仁钦脸上换了种表情。尔依说,你是说我们不是一种人,你也不想叫人知道心里想的什么。 尔依还说,我不会想自己是你的朋友。你是喇嘛,我是行刑人。 贡布仁钦把眼睛眯起来望着很远的地方。 尔依说,你是说你不是喇嘛了,可我觉得你是。你说我想讨好你,我不会的。我割了你的舌头,我父亲还割过一次。真有意思。 尔依觉得自己把他要说的话都理解对了,不然的话,他不会把脸上所有的东西都收起来的。现在,这个人确确实实是只用眼睛望着远方。远方,阳光在绿色的山谷里像一层薄薄的雾气,上面是翠绿的树林,再上面是从草甸里升起来的青色岩石山峰,再上面就是武士头盔一样的千年冰雪。贡布仁钦总是喜欢这样望着远处,好像他能见到比别人更多的什么东西似的。行刑人总觉得两个人应该是比较平等了,虽然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就产生了这样感觉。但两次失去舌头的家伙还是髙髙在上,虽然被放逐了还是那样高髙在上。 在山洞口,尔依像侍奉一个主子的奴才那样,在马背前跪下,弓起腰,要用自己的身体给他做下马的梯子,但他却从马的另一边下去了。尔依对他说,从那边下马是没有规矩的,你不知道这样会带走好运气吗? 他的双眼盯着尔依又说话了。他是说,我这样的人还需要守什么规矩?我还害怕什么坏运气吗? 尔依想想也是,就笑了。 贡布仁钦也想笑笑。但一动嘴,脸上现出的却是非常痛苦的表情。 尔依听到山洞深处传来流水的声音,悠远而又明亮。他在洞里为喇嘛安顿东西的时候,喇嘛就往洞的深处走去。出来时,眼睛亮亮的,把一小壶水递到尔依手上。尔依喝了一口,立时就觉得口里的舌头和牙齿都不在了,水实在是太冰了。贡布接过水,灌了满口,噙了好久,和着口里的血污都吐了出来。尔依再次从他手里就着壶嘴喝了一口,噙住,最初针刺一般的感觉过去,水慢慢温暖,慢慢的,一种甘甜就充满嘴巴,甚至到身体的别的部位里去了。 一切都很快收拾好了。 两个人都在山洞前的树阴里坐下。贡布又去望远方那些一成不变的景色。尔依突然有了说话的欲望,倾诉的欲望。他说,看吧,我对杀人已经无所谓了。但喇嘛眼睛里的话却是,看吧,太阳快落山了。 尔依说,那有什么稀奇的,下午了嘛。说完,自己再想想,觉得自己刚才说的话也没有多少意思。行刑人说他不怕杀人,不怕对人用刑有什么意思呢。对于大多数人来说,行刑人就是一种令人厌恶但又必需的存在。对现在这个尔依来说,对他周围的人群来说,他们生下来的时候,行刑人就在那里了:阴沉,孤独,坚韧,使人受苦的同时也叫自己受苦,剥夺别人时也使自已被人剥夺。任何时候,行刑人的地位在人们的眼中都是和专门肢解死人身体的天葬师一样,行刑人和天葬师却彼此看不起对方。行刑人和天葬师都以各自在实践中获得的解剖学知识,调制出了各有所长的药膏。天葬师的药治风湿,行刑人的药对各种伤口都有奇效。他们表示自己比对方高出一等的方式就是不和对方来往。这样,他们就更加孤独。现在,尔依有了一个没有舌头的人做朋友,日子当然要比天葬师好过一些。大多数时候,贡布仁钦都只是静静倾听。很少时候,他的眼睛才说这样说没有道理。但你要坚持他也并不反对。尔依说,他对杀人已经无所谓了,立即就受到了反驳。但尔依说,也有行刑人害怕的嘛。贡布仁钦就拿出笔来,把尔依的话都记了下来。这下尔依心里轻快多了。当太阳滑向山的背后,山谷里灌满了凉风的时候,他已经走在下山的路上了。 兄弟战争一打三年没有什么结果。 帕巴斯甲的哥哥人赘白玛土司家做了女婿。白玛土司只有女儿,没有儿子,也就是说,今后的白玛土司就是岗托土司的大少爷了。帕巴斯甲说,他倒真是有做土司的命。帕巴斯甲一直把哥哥的三个老婆和两个儿子抓在手里想逼他就范,一直在等对方求和文书却等来了参加婚礼的邀请。新郎还另 5916." >外附一封信说,嫂子们和侄儿就托付给你了。当弟弟把两个侄儿放了,送过临时边界,作为结婚礼物。也捎去一封信,告诉新郎,原来的三个老婆,大的愿死,二的下嫁给一个新近晋升的带兵官,三的就先服侍新土司,等为弟的有了正式太太再做区处吧。 那边收到信后,一边结婚,一边就在准备一次猛烈的进攻。 兄弟战争的惟一结果就是把罂粟种子完全扩散出去了。岗托土司的每一次进攻就要大获全胜的时候,他的哥哥就把那种子作为交换,召来了新的队伍。那些生力军武器落后,但为了得到神奇植物的种子,总是拼死战斗。三年战斗的结果,罂粟花已经在所有土司领地上盛开了。现在,岗托土司如果发动新的进攻,也碰不到哥哥的部下,有别的人来替他打头阵呢。看到罂粟花火一样在别人领地上燃烧,看到鸦片能够换回的东西越来越少,帕巴斯甲认为这一切都是该死的哥哥造成的,一个有望空前强大的岗托土司就葬送在他手里了。 现在,他该承受三年来首先由对方发起的进攻了。这次,对方的火力明显的强大了。他们的子弹也一样能把这边在岩石旁,在树丛后的枪手们像一个沉重的袋子一样掀翻在地上。尔依就去看看那些人还在不在呼吸。行刑人这次不是带着刑具,而是背着药袋在硝烟里奔走。他给他们的伤口抹上药膏,撒上药粉,给那些叫痛苦拧歪的嘴里塞上一颗药丸。他看见那些得到帮助的人对他露出的笑容和临刑的人的笑容不大一样。有个已不能说话的家伙终于开口时说:“我不叫你尔依了,叫你一个属于医生的名字吧。” 尔依说:“那样,你就犯了律条,落在我的手上,我会把你弄得很痛的。还是叫我尔依,我喜欢人家叫我这个名字。” 晚上一个摸黑偷袭的人给活捉了。尔依赶到之前,那个人已经吊在树上,脚尖点着一个巨大的蚁巢。红色的蚂蚁们一串串地在俘虏身上巡行,很快散开到了四面八方。这个人很快变成了一个蚂蚁包裹着的肉团。土司从帐篷里出来,说:“这个人不劳你动手,要你动手的是她!” 行刑人顺着帕巴斯甲的鞭梢看过去,不禁大吃一惊。 土司一直扬言要杀掉大嫂,今天真正要动手了。大少爷的太太梳好了头,一样样往头上戴她的首饰。之后,就掸掸身上其实没有的灰尘,从帐篷里走了出来。早上斜射的阳光从树梢上下来,照在她白晳的脸上,她举起手来,遮在有很多皱纹的额头上,这下她就可以看看远处了。远处有零星的枪声在响着,但那根本不足以打破这山间早晨的宁静。 她转过脸来说:“弟弟,你可以叫尔依动手了。太阳再大,就要把我的脸晒黑,我已经老了,但是不能变得像下人那么黑。” 土司说:“你不要怪我,我哥哥在那边结了婚后,你就不是我的嫂子了,你只是我的敌人的女人。” “我也不是他的女人,我只是他儿子的母亲。” 这时,风把那个正被蚂蚁吞噬的人身上难闻的气味吹过来。她把脸转向尔依问:“我也会发出这样的气味吗?” 尔依只是叫了一声太太。 女人又问:“就是这里吗?” 土司说:“不,我想给哥哥一个救你的机会。” 女人说:“他想的是报仇,而不是怜惜一个女人。你和他从一个母亲身上出来,是一个男人的种子,你还不知道他吗?” 土司对尔依说:“把她带到河边没有树林的草地上,叫那边的人看见!” 太太往山下走去,边走,边对尔依说:“那边的人会打死你,不害怕吗?” 尔依没有感到对方有什么动静,却知道自己这边的枪口对在后脑勺上。这是尔依第一次对枪有直接的感觉,它不是灼热,而是凉幽幽的,像一大滴中了魔法而无法下坠的露水在那里晃晃荡荡。他也知道,这东西一旦击中你,那可比火还烫。尔依故意走在太太身后,把对准了她脑袋和后背的枪口遮住。太太立即就发觉了,说:“谢谢你。”太太又说,“事情完了,我身上的东西都赏你,够你把一个女人打扮得漂漂亮亮的。” 风不断轻轻地从河谷里往山上吹,尔依感到风不断把太太身上散发出的香气吹到自己身上。 到了河边,太太问:“你要把我绑起来?” 尔依说:“不绑的话,你会很难受的。” 当尔依把那个装满行刑工具的袋子打开时,太太再也不能镇定了。她低声吸泣起来,她说:“我害怕痛,我害怕身子叫蛆虫吃光。”尔依竟想不出一句话来安慰这个尊贵的女人。行刑人知道自己不能叫她死得痛快和漂亮,跪下来说:“太太我要开始了,开始按主子的吩咐干我的活了。”刀子首先对准了太太的膝盖。他必须按同时犯了很多种罪的人来对待这个人,土司说,给她“最好的享受”。尔依知道这个女人是没有罪的。二太太嫁给了带兵官,三太太和自己丈夫的弟弟睡觉,她们活着,而这个人要死了。太太现在再也控制不住自己,当尔依撩起她的长裙,刀尖带着寒气逼向她的膝盖时,她竟然尖声大叫起来。 尔依站起身来,说:“太太,这样我们会没有完的。” 她歇斯底里地说:“我的裙子,奴才动了我的裙子!” 尔依想这倒好,这样就不怕下不了手了。于是,他说:“我不想看你的什么,我是要按土司的吩咐取下你的膝盖。” 太太哭道:“我是在为谁而受罪?!” 想来还没有哪一个尔依在这样的安静美丽的地方对这样一个女人用过刑吧。更为奇妙的是周围没有一个人影,但却又能感到无数双眼睛落在自已身上。 太太又哭着问:“我是为什么受这个罪?!” 尔依无法回答这个问题,只知道再不动手,刚刚激起的那点愤怒就要消失了。手里有点像一弯新月的刀钩住光滑的膝盖,轻轻往上一提,连响声都没有听到一点,那东西就落到地上。叫得那么厉害的太太反倒只是轻轻哼了一声,一歪头昏了过去。那张歪在肩头上的脸更加苍白,因此显得动人起来。刚才,这脸还泛着一点因为愤怒而起的潮红,叫人不得不敬重;现在,却又引起人深深的怜惜。尔依就在这一瞬间下定决心不要女人再受折磨,就是土司因此杀了他也在所不惜。他的刀移到太太胸口那里。尔依非常清楚那致命的一刀该从哪里下去,但那刀尖还是想要把衣服挑开,不知道是要把地方找得更准一点还是想看看贵妇人的胸脯和一般人有什么不同。这样,行刑人失去了实现他一生里惟一一次为受刑人牺牲的机会。对面山上的树丛里一声枪响。尔依看到女人的脸一下炸开,血肉飞溅起来的一瞬间,就像是罂粟花以前所未有的速度猛然开放。枪声在空荡荡的山谷里回荡一阵才慢慢消失,而女人的脸已经不复存在。 她的丈夫叫她免受了更多痛苦和侮辱。有好一阵子,尔依呆呆地站在那里,等待第二声枪响。突然,枪声响起,不是一枪,而是像风暴一样刮了起来。行刑人想,死,我要死,我要死了。却没有子弹打在自己身上,叫自己脑袋开花。他这才听出来,是自己这一方对暗算了太太的家伙们开枪了。尔依这才爬到了树丛里,两只手抖得像两只相互调情的鸟的翅膀,拿着刀的那只把没有刀的那只划伤了。在密集的枪声里,他看着血滴在草上。枪声停下时,血已经凝固了。 晚上,风吹动着森林,帐篷就像在水中漂浮。 行刑人梦见了太太长裙下的膝盖。白晳,光洁,而且渐渐地如在手中,渐渐地叫他的手感到了温暖。先是非常舒服的肉的温暖,但立即就是又热又黏的血了。 在两三条山谷时虚耗了几个月枪弹,到了罂粟收获的季节,大家不约而同退兵了。等到鸦片换回来茶,盐,枪弹,冬天就到了。前所未有的大雪把那些彼此发动进攻的山口严严实实地封住了,兄弟战争又一次暂时停顿下来。 大片大片的雪从天空深处落下来,尔依终于打开锁,走进了头一次上了锁就没有开过的房间。看到那些死人留下的衣服,他的孤独感消失了,觉得自己是在一大群人中间。人死了,留在衣服里的东西和在人心头的东西其实是一样的。那些表情,那些心头的隐痛,那些必须有的骄傲,都还在衣服上面,在上面闪烁不定。人们快死的时候都要穿上最好的衣服,这些衣服的质地反射着窗外积雪的幽幽光芒。雪停的时候,尔依已经穿上了一件衣服走在外面的雪地上了。是这件衣服叫他浑身发热,雪一停他就出去了,他宁愿出去也不想把衣服脱下来。衣服叫他觉得除了行刑人还有一个受刑人在,这就又是一个完整的世界了,一个行刑人,一个受刑人,就是一个完整的世界。正敞开口吮吸着飞雪的世界多么广大。天上下着雪,尔依却感到自己的脸像火烤着一样,雪花飘到上面立即就融化了。尔依在雪地里跌了一跤,他知道那个人是突然一下就死了,不然不会有这样的一身轻松。这么一来,他就是个自由自在的猎人了。尔依在这个夜晚,穿着闪闪发光的锦缎衣服,口里吹出了许多种鸟语。 回到家里,他很快就睡着了,并不知道他的口哨在半夜里把好多人都惊醒了,醒来的人都看见雪中一个步伐轻盈的幽灵。 第二天,他听那么多人在议论一个幽灵,心里感到十分的快乐。 这个晚上,尔依又穿上了一个狂暴万分的家伙的衣服。 衣服一上身,他就像被谁诅咒过一样,心中一下就腾起了熊熊的火焰。他跑到广场上用了大力气摇晃行刑柱,想把这个东西连根拔起。这也是一个痛快的夜晚,他像熊一样在广场上咆哮,但没有人来理他。土司在这个夜晚有他从哥哥那里抢过来的女人,困倦得连骨头里都充满了泡沬。何况,对一个幽灵,人又有什么办法呢。人总是对付人的挑战,而对幽灵保持足够敬畏。白天,尔依又到广场上来,听到人们对幽灵的种种议论。使他失望的是,没有人想到把幽灵和行刑人联系在一起。人们说,岗格喇嘛逼走了敌手后,就没有干过什么事情,佛法昌盛时,魔鬼是不会如此嚣张的。还有人进一步发挥说,是战争持续得太久,冤魂太多了,他们根本没有想到是行刑人穿上那些受刑人的衣服。 尔依找来工具,把昨天晚上摇松动了的行刑柱加固。人们议论时,他忍不住在背后笑了一声。人们回过头来,他就大笑起来。本来,他想那些人也会跟着一起哈哈大笑。想不到那些人回过头来看见是行刑人扶着行刑柱在那里大笑,脸上都浮出了困惑的表情,尔依没有适时收住笑声,弄得那些人脸上的表情由惊愕而变得恐怖。尔依并不想使他们害怕,就从广场上离开了。 风卷动着一些沙子,跑在他的前面。尔依不知不觉就走在了上山的路上。在萧索的林中行走时,听到自己脚步嚓嚓作响,感到自已真是一个幽灵。多少辈以来,行刑人其实就像是幽灵的,他们驯服地接受了命运的安排。他们需要的只是与过分的慈悲或仇恨作斗争。每一个尔依从小就听上一个尔依说一个行刑人对世界不要亮晃晃荡荡挂在天上。从山洞里望去,月亮上像是有和他们心里一样的东西,凄清然而激烈地动荡着。尔依说,我知道狼为什么要在这样的夜里嚎叫了。贡布仁钦就像狼一样长叫了一声,声音远远地传到了下面的山谷。于是,远远近近的狼跟着嚎叫了。 临行的时候,贡布仁钦写下一张纸条叫他带给土司。 土司看了不禁大笑,说:“好啊,他要食人间烟火了嘛。” 信里说,酒是一种很好的东西,他想不断得到这种东西。尔依听了,知道自已真正有了一个朋友。尔依说:“那我明天就给他送去。” 土司对管家说:“告诉他,我和他说过话,不等于他就有了和老爷随便说话的权利。” 管家说:“还不快下去,要你做事时,会有人叫你!” 土司又对管家说:“告诉他,他以为对他的一个女主子动了刀,就可以随便对主子说话,那他就错了。哪个地方不自在,他就会丢掉哪个地方的!” 尔依知道自己不能立即退下。他跪在主子的面前,磕了几个头,才倒退着回到门外。这天晚上,他没有去穿那些衣服。他说:“其实我并不想穿。”声音在空空的屋子里回荡。第二天,他又给叫到广场上去用鞭子抽人了,抽的是那天说幽灵是因为战争老不结束才出现的那两个人。行刑人不想把自己弄得太累,所以打得不是很厉害。他不断对受刑人说:“太蠢了,太蠢了,世界上怎么会有幽灵。告诉我幽灵是什么东西。” 用完刑,受刑人说:“怎么没有,有。” “告诉我是什么样子。” “穿着很漂亮的衣服,上面的光芒闪烁不定,像湖里的水一样。”尔依说:“哈!要是那样的话,我倒情愿去当幽灵。这样活着,没有好衣服,有了也舍不得穿。” 他们说:“喇嘛们念了经,土司动了怒,幽灵不会出来了。” 尔依这次行刑没有用到五分气力,两个家伙才有力气跟他饶舌。回去时,看见两个小喇嘛端着木斗,四处走动,把斗里的青稞刷刷地撒向一些阴湿的角落。尔依说:“两位在干什么哪?” 回答说,他们的师父在这些粮食上加了法力,是打幽灵的子弹。 尔依笑着说:“天啊,要是幽灵是躲在那样的地方,这么冷的天,冻都冻死了,还要麻烦你们来驱赶吗?”尔依说,依他的看法,幽灵们正在哪个向阳的地方晒太阳昵。两个小喇嘛就抬着斗到有太阳的地方去了。 尔依想在满月没有起来时就出门,但还是晚了,因为找不出一件称心的衣服。他几乎把所有的衣服都穿了一遍,他才知道大多数受死的都有点麻木,到那时,已经没有足够的愤怒、足够的狰狞和足够的恐惧,都有,但都不够。最后总算找出来一件,里边还有着真正的足够的凄楚。这是一个女人的遗物。他不知道这是个什么样的女人,他没有杀过,也没有协助父亲杀过一个穿着这样夸张的衣服的女人。在屋子里,尔依还在想,她为了什么要这样悲伤?一走到月亮下面,那冰凉的光华水一样泻在身上。尔依就连步态也改变了。现在,他知道了这是一个唱戏的女子。至于为何非死在行刑人刀下不可他就不得而知了。前两天,在山上看见月亮时贡布仁钦学了狼叫。这天的尔依却叫那件衣服弄得在走路时也用了戏台上的步子。他(她?)穿过月光里的村子,咿咿呀呀地唱着,穿过了土司官寨,最后到寺庙后面那个小山包上坐下来,唱了好久,才回家去了。 融雪的天气总是给人一种春天正在到来的印象,那是空气里的水分给人造成的错觉。春天里的人们总是不大想待在房子里,在有点像春天的天气里也是一样,何况是喇嘛们已经作了法之后又出现了一个幽灵。尔依走近一个又一个正在议论幽灵的人群,也许其中哪一个会知道那件衣服的主人是个什么样的人物。他们的话,他们的语气,他们的眼光,都只是表示了他们对这件事情的惊奇和对不断凑近的行刑人的厌恶。尔依想,原来你们也是什么都不知道嘛。尔依没有想到的是,人们开始唱起晚上从他口里唱出来的那首歌来了。头一两天,只有几个姑娘在唱,后来好多人都唱起来了。尔依才知道自已那天晚上唱的是什么。当然,那些人说,这只是其中的一段,其他的怎么也想不起来。人们记住并且传唱的那段歌词是这样的: 啊嗦嗦—— 在地狱, 我受了肉体之苦三百遍, 在人间, 我受了心灵之苦三千遍, 啊嗦嗦——啊嗦嗦—— 没有母亲的女儿多么可怜。 尔依想,这么一首奇怪的歌。都说她(他?)的歌声非常美妙。这世上只有一个人可能知道那个戏班里的女人是谁,那就是自己的父亲,在对方营垒中的行刑人。老尔依总是有些故事要想告诉儿子。过去,小尔依觉得那些鸡毛蒜皮的事和自己没有多大关系,现在,他知道一个人需要知道许多这样的事情。 尔依想起这样的冬天,父亲,还有母亲都不是住在房子里,心里就难过起来。跟了大少爷的人们,都在边界的帐篷里苦熬着日子。新年到来时,岗格土司恩准这边的人给那边的人一些过年的东西,统一送去。尔依给父亲捎去了皮袄和一些珠宝,冷天里可以换些酒喝。听着从屋顶吹过的凌厉北风,尔依忘了屋里那些带来欢乐的衣服。早上出门,他想,要不要去问问贡布仁钦呢。后来,他想那是自己的事情,就从上山的路口上折回来,大胆地走近了土司官寨,还没有上楼,就听见土司说,行刑人看到天气冷,来要酒给他的喇嘛送去呢。尔依奔上楼,在土司面前跪下,说:“我的父亲和母亲没有房子,会死在那边的。” 土司说:“如果他们死了,那是他们的主子的罪过!” 尔依说:“不,那就是我这个儿子的罪过。”他对土司说,自己愿意去边界那边,把父亲换回来。 土司说:“那样的话,你就是他们的行刑人,我却要用一个老头,一个连儿子也做不出来了的老头,一个老得屙尿都怕冷的老头!”土司勃然大怒。他说,这个早上老子刚刚有点开心,赏他脸跟他说了两句话,他就来气我了!土司叫道:“这个刽子手是在诅咒我呢。我稳固的江山,万世的基业就只有用一个老头子的命吗?” 行刑人被绑在了自己祖先竖立的行刑柱上。 尔依想,我就要死了。想到自己就要为自己的父亲母亲而死,心里充满了甜蜜的味道。他甚至想,杀头时他们是用自已的刀还是行刑人专门的家伙。尔依愿意他们用行刑人的东西,因为他信得过自己的东西,就像一个骑手相信自己的牲口一样。从早上直到太阳下山,没有人来杀他,也没有人来放他。冷风一起,围观的人兴趣索然,四散开去。星星一颗颗跳上天幕,尔依开始颤抖,不是因为害怕,而是冷得受不了。他想,可能就为那句怕父亲冻死在边界上的话,土司要冻死自己。尔依就说:“太蠢了,太蠢了。”嘴里这么念着,尔依感到这样死去,自己留下的衣服里连那些衣服里残留的那么一点仇恨都不会有。这时,姑娘们开始歌唱了。她们的歌声从那些有着红红火光的窗子里飘出来,她们唱的都是一件衣服借行刑人的嘴唱出来的那一首。歌声里,月亮升起来,在薄薄的云层里穿行。到了半夜,在屋子里都睡不着的尔依居然睡着了,醒来的时候已经是白天。他想,我已经死了。因为他感觉不到自已双脚,连自己的鼻子都感觉不到了。他想——想得很慢,不是故意要慢,要品味思想的过程,而是快不起来,脑子里飘满了雾气——尔依真的死了。只有灵魂了,没有了肉体,灵魂是像雾一样的。他想自己可以飞起来了。这才发现自已没有死去,还是给绑在祖先竖起的行刑柱上。 早上,土司向他走来,说:“没有冻死就继续活吧。” 尔依回到家里,扒开冷灰,下面还有火种埋着呢。架上柴,慢慢吹旺,屋子里慢慢暖和过来,尔依也不弄点吃的,顺着墙边躺下了。现在他知道,自己几乎是连骨头里面都结了冻了,只有血还是热的,把热气带到身体的每个地方,泪水哗一下子流得满脸都是。直到天黑,他还在那里痛痛快快地哭着呢。本来,尔依还打算哭出点声音的,声音却就堵在嗓子里不肯出来。 一天过去了,又是一个晚上,他就睡在火塘边上,不断往火里加上干柴。 干柴终于没有了。尔依走进那个房间,早晨灰蒙蒙的光线从外面射进来,落到那些衣服上面,破坏掉了月光下那种特别的效果,显得暗淡,而且还有些破败了,尔依对那些衣服说:“我也算是死过一次了。” 从此,有好长时间,人们没有看到幽灵出现。 春天一到,从化冻到可以下种的半个月空隙里,岗格土司又发动了一次小小的进攻,夺到手里两个小小的寨子。俘虏们一致表示,他们愿意做岗格土司的农奴,为他种植罂粟,而没有像过去一样要做英雄的样子,一个也没有。他们说,这仗实在是打得没有什么意思了。土司知道了,说,也是,还有什么意思呢,罂粟嘛,大家都有了,土司的位子嘛,我哥哥迟早也会当上的,他的下面又没有了我这样有野心的弟弟,就收下了那些俘虏做自己的农奴,草草结束了他的春季攻势。 尔依自然也就没有事干。他想,这是无所谓的。大家都在忙着耕种,尔依不时上山给贡布仁钦送点东西,带去点山下的消息。 春天来得很快。 播种季节的情爱气氛总是相当浓烈。和着刚刚翻耕出来的沃土气息四处流荡的是男人女人互相追逐时情不自禁的欢叫。刚刚降临到行刑人心里的平静给打破了。冰雪刚刚融化时的湖泊也是这样,很安静,像是什么都已忘记,什么都无心无意的样子。只要饮水的动物一出现,那平静立即就像一面镜子一样破碎了。 尔依带着难以克制的欲望穿过春情荡漾的田野。土司正骑了匹红色的牡马在地里巡察。他身上的披风在飘扬,他把鞭子倒拿在手里,不时用光滑的鞭柄捅一捅某个姑娘饱满的胸脯或是屁股。那些姑娘十分做作地尖叫,她们做梦都在想着能和土司睡在一起,虽然她们生来就出身低贱,又没有希望成为贵妇人,但她们还是想和这片土地上的王,最崇高的男人同效云雨之乐。尔依看见那个从前在河边从自己身边跑开的姑娘,那样壮硕,却从嗓子里逼出那样叫人难以名状的声音,那声音果然就引起了土司的注意,一提缰绳向她走过去。尔依就在这个时候突然抓住马的缰绳,在土司面前跪下了,行刑人咽了口唾沬说:“主子,赏我一个女人吧。” 土司在空中很响地抽一下鞭子,哈哈大笑,问他为什么这时提出要求。尔依回答说:“她们唱歌,她们叫唤。” 岗托土司说:“你的话很可笑,但你没有说谎。我会给你一个女人的。岗托家还要有新的尔依。开口吧,你要哪个姑娘。” 尔依的手指向了那个原来拒绝了自己的胖胖的姑娘。 土司对尔依说:“你要叫人大吃一惊的,你的想法是对的,就是想起的时候不大对头。” 土司对那个姑娘招招手,姑娘很夸张地尖叫一声,提起裙子跑了过来。土司问姑娘说:“劳动的时候你穿着这样的衣服,不像是播种倒像是要出嫁一样,是不是有人今天要来娶你?” 姑娘说:“我还没有看见他呢。” 土司说:“我看你是个只有胸脯没有脑子的女人,自己的命运来到了都不知道。告诉我你叫什么?” 姑娘以为土司说的那个人就是土司自己。她没有看到行刑人。有了土司,你叫一个生气勃勃的姑娘还要看见别的男人那实在是不太公平的。她屈一下腿,而且改不了那下贱的吐舌头的习惯,把她那该死的粉红色的舌头吐了出来,像把一个美梦惊醒一样小声说:“我叫勒尔金措。” 土司说:“好吧,勒尔金措,看看这个人是谁,我想你等的就是他。” 姑娘转过脸来,看见行刑人尔依正望着自己,那舌头又掉出来一段,好半天才收回嘴里。她跪在地上哭了起来,眼泪从指缝里源源而出。她说:“主子,我犯了什么过错,你就叫这个人用他那双手杀了我吧。” 土司对尔依说:“看看吧,人们都讨厌你,喜欢我。” 尔依说:“我喜欢这个姑娘。我喜欢这个勒尔金措。” 姑娘狠狠地唾了他一口。尔依任那有着春天味道的口水挂在脸上,对姑娘说:“你知道我想你,你知道。” 姑娘又唾了他一口,哭着跑向远处。风吹动她的头发,吹动她的衣裙。尔依觉得奔跑着的姑娘真是太漂亮了。土司说:“要是哪个女人要你,你不愿意,我就把你绑起来送去,但是你要的这个姑娘,我不想把她绑来给你。慢慢的,她也许会成为你的人的。” 行刑人知道,在自己得到这个姑娘以前,土司会去尽情享用。这是个没有月亮的夜晚,雨水又落下来了。他穿上一件衣服走进了雨雾里,这个晚上肯定没有人看见幽灵。看来这件衣服原来的主人是个不怕死,但是怕冷的家伙,他听见牙齿在嘴里嗒嗒作响。没有人暗中观看,加上遇到这么一个怕冷的家伙,尔依只好回到家里。脱下衣服,他见每一件刑具都在闪闪发光,每一样东西都散发出自已的气味。这时,他相信自己是看到真正的幽灵了。一个女人从门口走进来,雨水打湿的衣服闪着幽幽的微光。她脱去衣服,尔依就看到她的眼睛和牙齿也在闪光。立即,雨水的声音,正在萌发的那些树叶的略略有些苦涩的气息也消退了,女人的气息扑面而来。尔依还没有说话,不速之客就说:“我没有吓着你吧。” 行刑人说:“你是谁?” 来人说:“我不是你想的那个女人,但也是女人。” 行刑人说:“叫我看看你。” 女人说:“不要,要是我比你想的人漂亮那你怎么办,我可不要你爱上我。想想你杀了人,擦擦手上的血就坐下来吃东西会叫我恶心的。” 行刑人说:“我有好久没有摸过刀了。” 女人说:“所以,有人告诉我你想要女人,而且你还有上好的首饰,我就来了。我是女人,你把东西给我吧。” 尔依打开一个箱子,叫女人自己抓了一把。也不知道她抓到了什么,但知道自己把她抱住。原来,这时的女人像只很松软的口袋一样。女人说:“这个房子不行,叫我害怕。”尔依就把她抱起来,刚出这个屋子,她的呼吸就像上坡的牝马一样粗重起来。行刑人还没来得及完全脱去女人身上的衣服,听到风暴般的隆隆声充满了耳朵的里面而不是外面,然后世界和身体就没有了。过了好久,行刑人听到自己呻吟的声音,女人伏在他身上说:“可怜的人,你还没有要到我呢。”然后就打开门,消失在雨夜里了。 第二天,尔依每看到一个姑娘就想,会不会是她。每一个人都有那样的气息,每一个人都没有应该有的神情。这天,他的心情很好,遇到那个没有男人却已经有了三个孩子的女人他还给了她一块散碎的银子。这个女人连脸都难得洗一次,却有了三个孩子。这天,官寨前的拴马桩上拴满了好马。行刑人没有想这应该是一件重要事情的前奏,他只是在想那个女人是谁。晚上那个女人又来了,这次她耐心地抚慰着他,叫他真正尝到了女人的味道。 他赶到山上要把这件事情告诉贡布仁钦。还不等他开口,贡布仁钦就用眼睛问:“山下发生了什么事情?” 尔依说:“看你着急的,是发生了事情,我尔依也有了女人了!”贡布仁钦的眼睛说:“是比这个还重要的事情。” 尔依就想,还会有什么事情?和天葬师交朋友,衣服把自己变成幽灵,这些都告诉他了。尔依说:“那个女人是自已上门来的。我给她东西,给她从那些受刑人身上取下的东西,她给我女人的身子。” 贡布仁钦的眼睛还是固执地说:“不是这件事情。” 尔依就坐在山洞口想啊想啊,终于想起来官寨前那么多的马匹。贡布仁钦说,对了,对了,岗托又要打仗了。之后,他不再说话,望着远方的眼睛里流露出忧伤的神情。 尔依问他,是不是自己用这种方式得到了女人叫他不高兴了。这回,贡布仁钦眼里说的话行刑人没有看懂。前喇嘛说,人都是软弱的,你又没有宣布过要放弃什么,这种方式和那种方式有什么区别?尔依说,你的话我不懂。贡布仁钦说,总还是有一两句你听不懂的话的,不然我就不像是个想树立一个纯洁的教派的人了。他从山洞深处取下那个黄绸包揪,打开其中的一卷,尔依知道那是行刑人的事迹。没有了舌头只有眼睛和手的贡布仁钦把书一页页打开,后面只有两三个空页了。尔依说,嘿,再添些纸,还有好多事情呢。贡布仁钦说,不会有太多事情了。他觉得一个故事已经到了尾声了。除了土司的故事之外,下一个又会是什么故事呢,但这个故事是到了写下最后几页的时候了。又坐了一会儿,贡布仁钦用眼睛看着行刑人,想,他其实一直都不是一个好的刑人,正在变成,正在找到生活和职责中间那个应该存在的小小的空隙,学会了在这个空隙里享受人所要享受的,学会不逃避任何情感而又能举起行刑人的屠刀,但故事好像是要结束了。贡布仁钦抬起头来望着尔依,你想问我什么。行刑人说,我是想问你故事的结局。贡布仁钦没有说话。行刑人说,你说要打仗了,那我说不定又能见到父亲了! 就像一道劈开黑夜的闪电一样,贡布仁钦一下就看到了那个故事的结局。 行刑人告别时,他也没有怎么在意,就像他明天还会再来一样。然后,趁黑夜还没有降临,一口气把那个结局写了下来。他觉得没有必要等到事情真正发生时再来写。现在,他听见笔在纸上沙沙作响。很快,故事就完成了,一个行刑人和他的家世的故事。他觉得自己成了一个巫师,而不是佛教徒了。于是,躺在山洞的深处,大声地哭了起来,贡布仁钦用一只眼睛流泪,一只眼睛看着头上的洞顶挂满了黑色的蝙蝠。 要命的是,他还不想死去。记叙历史的时候,比之于过去沉迷于宗教的玄想里,更能让他看到未来的影子。写下一个人的故事时,他更是提前看到了结局。他静静地躺在山洞的深处,被一种不知从何而来的快乐充满。后来,蝙蝠们飞翔起来,贡布仁钦知道天已经黑了。他来到洞口,对着星光下那条小路说,对不起了,朋友,我怎么能把所有的一切都告诉你。 小路在星光下闪烁着暗淡白光,蜿蜒着到山下去了。 行刑人刚到山下就接到通知,明天马上出发。 土司家的下人把马牵到门口,说,带上所有的刑具,明天天一亮听见有人行动就立即出发。土司家的下人晃晃他那从来没有揍过人的拳头,说,要给那个家伙最后的一击。尔依就知道,这一次是真正要打一仗了。而他的工具都在一个个牛皮袋子里装得好好的,并不需要怎么收拾。只要装进褡裢,到时候放在马背上就是了。 官寨那边人喊马嘶,火把熊熊的光芒把一角天空都映红了。 尔依看到土司站在官寨前面的平台上,看着自己会叫任何力量土崩瓦解的队伍正从四面八方汇聚而来。行刑人看着站在高处的主子,不知道他为什么要进行又一次进攻。罂粟已经不可避免地扩散到了每个土司的领地。土司的位子他也得到了。行刑人实在想不出来,那个脑袋里还有什么可想的。行刑人总是对人体的部位有着特别的兴趣,这个兴趣使他走到土司面前,去看他那有着那么多想法的脑袋。这在下人是极不应该的。 土司一声怒喝,行刑人才清醒过来,赶紧说:“贡布仁钦已经写完一本书了。” 土司说:“他是个聪明人的话,写我哥哥的那一本是到结束的时候了。”土司说:“看看吧,你服侍的人都是比你有脑子的人。” 行刑人说:“还是老爷你最有脑子。” 土司说:“天哪,我可不要行刑人来谈论我有没有脑子,他会想到取下来看看里面有什么不一样的东西。” 行刑人就在黑暗中笑了起来。 土司说:“对了,那个姑娘可不大喜欢你,不过你的眼力不错,我会把她给我的行刑人的,不过,只有等回来以后了。”土司又问:“你真正是想要她吗?” 尔依说:“想。” 土司说:“哦,她会觉得自己是最苦命的女人。”围着主子的下人们就一齐大笑起来。这时,队伍在不断聚集。火把熊熊燃烧,寺庙那边传来沉沉的鼓声和悠长的号声,那是喇嘛们在为土司的胜利而祈祷。尔依好不容易才穿过拥挤的广场,回到了家里,而且直接就走进了那有很多衣服的房间。正在想要不要穿上时,就觉得有人走进房子里来了。他说:“我的耳朵看见你了。” 不速之客并不作声,就那样向自己走了过来。尔依感到女人的气息扑面而来,虽然同那个雨夜相比淡了一些,但对他来说,也是十分强烈的了。他说:“我要打仗去了。”话还没有说完,女人的气息连着女人身子的温软全都喂到了他的口里,行刑人一下就喘不过气来了。外面的鼓声还在咚咚地响着,尔依已经有了几次经历,就像骑过了一次马就知道怎样能叫马奔跑,懂得了怎样踩着汹涌的波浪跃入那美妙的深渊。很快,鼓声和喧嚣都远去了。行刑人觉得自己像一只大鸟张开翅膀,在没有光线的明亮里飞翔。后来,他大叫起来:“我掉下来了!掉下来了!” 女人说:“我也掉下去了。”然后翻过身,伏在了尔依的胸口上。尔依就说:“叫我看看你吧。” 女人说:“那又何必昵?就把我想成一个你想要的女人,你最想要的那一个。” 尔依说:“我只对土司说过。” 女人笑笑,说:“我不知道,但我知道每个人都有一个想要的人的,你还是给我报酬吧。” 尔依说:“拿去吧,你的首饰。”他又说,“我再给你加一件衣服吧。”女人说她想要一件披风。尔依果然就找到了一件披风,还是细羊毛织的。尔依说,要是土司再不给我女人,你会叫我变成一个穷人的。女人笑笑。一阵风声,尔依知道她已经把那东西披到身上了,她已经是受刑的人了。果然女人说,我本来是不怕你的,可现在我害怕你。尔依就用很凶的口吻说,照我话做,行刑人不会把你怎么样的。女人就换了声音说,好吧,我听你的吩咐。行刑人说,我要点上灯看看你,人家说我家的灯是用人油点的,你不害怕吗?那个女人肯定害怕极了,但还是说,我不害怕,你点灯吧。行刑人点灯的手在这会儿倒颤抖起来,不是害怕,而是激动,一个得到过的女人就要出现在自己面前了。灯的光晕颤动着慢慢扩大,女人的身影在光影里颤动着显现出来。她的身体,她那还暴露在外的丰满的乳房,接着就是脸了。那脸和那对乳房是不能配对的。她不是行刑人想到过的任何一个女人,而是从没想到过的。那天的事情发生过后,尔依白天去找那个想象里的脸时,从她身边走过时,还扔给她一点碎银子叫她给自己那三个没有父亲的孩子换一点吃的东西。 那几个崽子长得很壮,但都是从来没有吃饱的样子。行刑人看着眼前这个女人从来没有干净过一天的脸,说不出话来。而那件衣服叫她在行刑人面前不断地颤抖。尔依劈手扯下那件漂亮的披风。女人清醒过来,一下就蹲在地上了。尔依还是无话可说,那女人先哭起来了。她说,我人是不好的,我的身子好,可你为什么要这样做,为的是什么? 尔依说,再到箱子里拿点东西就走吧,我不要你再来了。女人没拿什么就走了。尔依听到她一出房子就开始奔跑,然后,声音就消失在黑夜里了。行刑人睡下后,却又开始想女人。这回,他想的不是那个姑娘,而是刚刚离开的那个女人。他又想,明天我要早点醒来,我要去打仗了。 果然,就睡着了。 果然,在自己原来想醒来的那个时候准时醒来。 战争迅速地开始。这一次,没有谁能阻止这支凶猛的队伍奋勇前进。尔依的刀从第一天就没有闲着,对方大小头领被俘获后都受到更重的刑罚。土司说,我要叫所有人知道,投降是没有用处的。短短一段时间,尔依把所有刑具都用了不止一遍。岗托还叫他做了些难以想象的刑罚,要是在过去,他的心里会有不好的滋味,手也会发抖的。比如一个带兵官,土司叫尔依把他的皮剥了。行刑人就照着吩咐去做,只是这活很不好干,剥到颈子那里,刀子稍深了一点,血就像箭一样射出来。那么威武的一个人把地上踢出了一个大坑,挣松了绳子往里一蹲就死了。土司说,你的手艺不好。尔依知道是自已的手艺不好,他见到过整张的人皮,透亮的,又薄又脆的,挂在土司官寨密室里的墙上,稍稍见点风就像蝉翼一样振动。那是过去时代里某个尔依的杰作,可惜那时没有贡布仁钦那样被自己的奇怪想法弄疯了的喇嘛把这个尔依记下来。 官寨里的那间密室是有镇邪作用的,除了那张人皮,还有别的奇怪的东西,好像妖魔们总是害怕奇怪的东西,或者是平凡的东西构成一种奇妙的组合。比如乌鸦做梦时流的血,鹦鹉死后长出来的艳丽羽毛。想想这些东西放在一起是什么样子吧。尔依确实感到惭愧,因为自已没有祖先有过的手艺。土司说,不过这不怪你,现在,我给了你机会,不是随便哪个尔依都能赶上这样的好时候。行刑人想对主子说,我不害怕,但也不喜欢。但战线又要往前推进了。 战争第一次停顿是在一个晚上,无力招架的白玛土司送来了投降书,岗托土司下令叫进攻暂时停顿一下。枪声一停,空气中的火药味随风飘散,山谷里满是幽幽的流水声响。一个晚上,他都坐在一块迎风的岩石上,望着土司帐篷里的灯光。他知道,主子的脑子是在想战争要不要停下来,要不要为自己的将来留下敌手。很多故事里都说,每到这样的时候,土司们都要给必定失败的对手一线生机。因为,故事里的英雄般的土司想到,敌手一旦完蛋,自己在这一大片土地上就会十分孤独了。一个人生活在一大群漂亮的女人中间,一大群梦里也不会想到反抗一下的奴隶们中间,过去的土司都认为这样无忧无虑的日子是没有多大意思的,所以,从来不把敌手彻底消灭。但这个土司不一样,他去过别的土司从来没有到过的地方,所以,他决定要不要继续发动进攻就是想将来要不要向着更远的没有土司的地方——东边汉人将军控制的地方和西边藏人的喇嘛们控制的地方发起进攻。到天快亮的时候,林子里所有的鸟儿都欢叫起来,这样的早晨叫人对前途充满信心。土司从帐篷里走出来。雾气渐渐散开,林中草地上马队都披上了鞍具,马的主人们荷枪实弹只要一声令下就可以出发了。土司露出了满意的笑容。他叫道:“你们懂得我的心!” 人们齐声喊:“万岁!” 土司又喊:“行刑人!” 尔依提着刀,快步跑到土司面前,单腿跪下。人群里就爆出一声好来,他们是为了行刑人也有着士兵一样的动作。 土司又叫:“带人!” 送降书的两个人给推上前来。 土司在薄雾中对尔依点点头,刀子在空中划出一圈闪光,一个脑袋飞到空中,落下时像是有人在草地上重重踏了一脚一样发出沉闷的声音。那人的身子没有立即倒下,而是从颈子那里升起一个血的喷泉,汩汩作响,等到血流尽了,颈口里升起一缕白烟,才慢慢倒在地上。行刑人在这个时候,看到那个只有一只耳朵的脑袋,他就是那个曾经放过自己一次的人。刀停在空中没有落下,那人却努力笑了一下,说,我们失败了,是该死的,你老不放下刀子我不好受呢。尔依的刀子就下去了。这次,那个脑袋跳跳蹦蹦到了很远的地方。土司说,你是个不错的家伙,来人,带他到女人们那里去。 尔依知道,队伍里总是有女人,有点容貌的女俘虏都用来作为对勇敢者的奖赏。作为行刑人,他大概是被像战士一样看待而受此奖赏的第一个。那是一个表情漠然的女人,看到有人进来,就自己躺下了。这个早上,尔依走向他生命中的第二个女人,女人就像这个早上一样平静。尔依还是很快就激动起来了。这时,林子里的马队突然开始奔跑的声音像风暴陡然降临一样,一直刮向了很远的地方。尔依等到那声音远去,才从女人身上起来,跨上自己驮着刑具的马上路了。遇到绑在树上的人他就知道那是俘虏,是该他干的活,连马也不下,先一刀取下一只耳朵,说,朋友,我们的土司要看俘虏时数目,这才一刀挥向脑袋。他对每一个临死的人都作了说明。把耳朵收进袋子里,一刀砍下他们的脑袋,却连马都不用下,一路杀去,心里充满胜利的感觉。他说,我们胜利了。 再遇到要杀的人,他就说,朋友,我们胜利了。一刀,脑袋就碌碌地滚下山坡。行刑人回回头,看见那些没有了头颅的身子像是一根根木桩。一只又一只的乌鸦从高处落下来,歇在了那些没有头烦的身子上了。那些乌鸦的叫声令人感到心烦意乱。时间一长,尔依老是觉得那些黑家伙是落在自己头上了,越到下午这种感觉就越是厉害。他想这并不是说自己害怕。但那些乌鸦确实太疯狂了。到后来,它们干脆就等在那些绑着人的树上,在那里用它们难听的嗓门歌唱。行刑人刚刚扯一把树叶擦擦刀,马还没有走出那棵树的阴凉,那些黑家伙就哇哇欢叫着从树上扑了下来。 乌鸦越来越多,跟在正在胜利前进的队伍后面。它们确实一天比一天多,失败的那一方,还没有看到进攻的队伍,就看见那不祥的鸟群从天上飘过来了,使正在抵抗的土司准备接受命运的安排。可是,又一次派去求降的人给杀死了。 岗托土司说,这下白玛土司该知道他犯下的是什么样的错误了吧。 白玛土司确实知道自己不该和一个斗不过自己兄弟的人纠合在一起,于是把在绝望中享受鸦片的女婿绑起来,连夜送到岗托土司那里去了。这一招,岗托土司没有想到。他没有出来见见自己的兄长,只从牙缝里挤出个字来,说,杀。岗托家从前的大少爷说,我知道他要杀我,但我只要见一见他。土司还是只传话出来,还是牙疼病人似的从牙缝里咝咝地吐着冷气,还是那一个字,杀! 尔依没有想到自己从前的主子就这样落到了自己的手上,心里一阵阵发虚,说:“大少爷你不要恨我。” 大少爷用很虚弱的声音说:“我累得很,给我几口烟抽,不然我会死得没有一点精神的。岗托家的人像这样死去,对你们的新主子也是没有好处的。” 尔依暂停动手,服侍着从前的主子吸足了鸦片。 大少爷黯然的眼睛里有了活泼的亮光,他对尔依说:“你父亲刀法娴熟,不知道你的刀法如何?” 尔依说:“快如闪电。” “那请你把我的手解开,我不会怕死的。” 尔依用刀尖一挑,绳子就落在地上了。大少爷抬起头来还想说什么,尔依的刀已经挥动了。大少爷却把手举起来,尔依想收住刀已不可能了。看到先是手碰在刀上,像鸟一样飞向了天空,减去了力量的刀落到了生来高贵的少爷颈子上,头没能干净利落地和身体分开。本来该是岗托土司的人,在一个远离自己领地中心的地方倒了下去,他的嘴狠狠地啃了一口青草,他的一只眼睛定定地看着一个地方。行刑人顺着他的眼睛看去,才知道是他那只飞向了空中的手落在树枝上,伸出手指紧紧地攀在了上面,随着树枝的摇晃在左右摆荡。无论如何,这样的情形都不是令人愉快的。岗托土司从帐篷里钻出来,他用喑哑的声音对行刑人说:“你的活干得不漂亮。在他身上你的活该干得特别漂亮。” 尔依只感到冷气一股股窜到背上,前主子的血还在草丛里汩汩地流淌。那声音直往他耳朵里灌,弄得他的脑袋像是一个装酒的羊胃一样不断膨胀着,就要炸开了。他想这个人是在怜惜他哥哥的生命呢。他只希望土司不要看到吊在树上的那只手,但土司偏偏就看见了。土司从牙缝里说:“我叫你砍下他的手了吗?” 行刑人无话可说,就在主子跟前跪了下来。他知道土司十分愤怒,不然不会像牙疼一样从牙缝里咝咝地挤出话来。他闭着眼睛等刀子落在自己脖子上,等待的过程中那个地方像是有火烤着一样阵阵发烫。但土司没有用刀子卸下他的头烦,而是悄声细语地说:“去,把哥哥的手从树上取下来。” 那棵桦树的躯干那样的笔直光滑,行刑人好不容易挣上去一段又滑了下来。人们都静静地看着他像一头想要变成猴子的熊一样在那一小段树干上上去又下来,下来又上去。尔依怕人们嘲笑,但现在,他们固执的沉默使空气都凝固了。他倒是希望人们笑一笑了,但他们就是不笑。这样行刑人就不是一个出丑的家伙,而是一个罪人了。这些人他们用沉默,固执的沉默增强了行刑人有罪的感觉。行刑人的汗水把树干都打湿了,他知道自己无论如何也爬不上去。 这时,是土司举起枪来,一枪就把那段挂着断手的树枝打了下来。尔依看到,断手一落地,大少爷的眼睛就闭上了。 行刑人想,那一枪本来是该射向自己的。于是,就等待着下一声枪响,结果却是土司说:“你把他的手放回到他的身边吧。”那声音有着十分疲惫而对什么都厌倦至极的味道。尔依根本不能使那五根攥住一根树枝的手指分开,除非把它们全部弄断才行。于是,那只手就拿着一段青青的树枝回到了自己的身体旁边,那些树叶中间还有着细细的花蕾。这样的一段树枝就这样攥在一只和身体失去了联系的手里,手已经流尽了最后一滴血,死了,而那树枝依然生气勃勃。更叫行刑人感到难堪的是,死去的人头朝着一个方向,身子向着另一个方向。中间只留下很少的一点联系。行刑人知道这都是自己解开了那绳子才造成的,才让杀了自己兄长的岗托土司把愤怒转移到了他的身上,他说,你看你叫一个上等人死得一点都不漂亮。土司还说,我看你不是有意这样干的吧。尔依还发现,这一年春天里的苍蝇都在这一天复活了,突然间就从藏身过冬的地方扑了出来,落满了尸体上巨大的伤口。行刑人就像对人体的构造没有一点了解一样,徒然地要叫那断手再长到正在僵硬的身体上去,结果却弄得自己满手是血,大滴大滴的汗水从额头上一直流进他的嘴里。土司说:“你是该想个什么办法叫主子落下个完整的尸首。”好像不是他下令叫自己的兄长身首异处的。 土司说完这话,就到前面有枪响的地方去了。 太阳越来越高,照得行刑人的脑子里嗡嗡作响,好像是那些吸饱了血的苍蝇在里面筑巢一样。尔依还坐在烈日下,捧着脑袋苦苦思索。想到太阳落山的时候,连那些嗡嘴歌唱的苍蝇都飞走了。还是天葬师朋友帮助他解决了这个难题。行刑人看着递到手里的针线,这些东西是士兵们缝补靴子用的,针有锥子那么粗,线是牛筋制成的。天葬师告诉行刑人有些身首异处的人在他手里都是缝好了,接受了超度才又一刀刀解开的。行刑人就把那似掉非掉的脑袋缝拢来,然后是手,虽然针脚歪歪扭扭的,但用领子和袖口一遮看起来就是一个完整的人了。 土司回到营地就没有再说什么。 但这并不能使行刑人没有犯罪的感觉。他老是想,我把主子杀了。在这之前,不管是杀主子的太太,还是眼下杀了做丈夫的,都没有负罪之感,倒是下令杀人的主子帕巴斯甲一句话就叫他有了。心里有了疑问,以前都是去问被自己割了舌头的贡布仁钦的。现在,战事使他们相距遥远。尔依又想起过去父亲总是想告诉他些什么的,但自己总是不听。现在,父亲可能正在对面不远的那一条山沟的营地里吧。夜色和风把什么界限都掩藏起来,叫行刑人觉得过去找父亲是一件非常容易的事情。他想,关于行刑人命运的秘密如果有个答案的话,就只能是在父亲那里。行刑时,他总是慢慢吞吞地,但活总是干得千净漂亮,晚上也睡得很香。不行刑的时候,又总是在什么地方坐着研磨草药。 尔依就从营帐里出来上路了。夜露很重,一滴滴从树上落向头顶,仿佛一颗颗星星从天上落到下界来。走不多远,就给游动的哨兵挡回来了。 行刑人望着天边已经露出脸来的启明星,从枕头下抽出来一件死人衣服,想这是个什么人呢? 第一件不对,刚穿上一阵冷气就袭上身来,尔依知道这人临刑时已经给恐惧完全压倒了。尔依赶紧脱下,不然尿就要滴在裤子里了。第二件衣服穿上去又是愤怒又是绝望。第三件衣服才是所需要的。起初,它是叫人感到沉浸在黑暗和寒冷里,不是因为恐惧,而是因为孤独。尔依从树丛里走出来,星光刚刚洒落在上面,衣服立即就叫人觉得身体变得轻盈,沿着林中隐秘的小路向前,双脚也像是未曾点地一样。现在,他看事情和没有穿上这件衣服时是大不一样了。 星光下树木花草是那么的生动,而那些游动的哨兵却变得有些古里古怪的,像是一些飘忽的影子。他们在路口上飘来飘去的,却没有人上前来阻挡他。行刑人走过一个又一个的路口,涉过一条又一条的溪流,他知道都是身上这件衣服的功劳。于是,他问道,朋友,你是什么人,因为什么事情落到了我的先辈手上。问完,自己就笑了,一件衣服怎么可能回答问题呢。但他马上就听到自已的嘴巴说,我是一个流浪的歌者,我是在以前的土司母亲死时歌唱而死的。你知道我们热巴是边走边唱,到了你们的地界我就犯了禁了。尔依赶紧捂住了自己的嘴巴。作为一个行刑人,他并不想知道太多死人的事情,但还是知道这个人是父亲杀死的,知道这个歌者死前还是害怕的。他害怕自己会太害怕就开始在心中唱歌,唱到第三个段子时候就完全沉溺到歌的意境里了。人就挣脱了绳子的束缚,走在有着露水、云彩、山花的路上了。所以,行刑人的刀砍下去的时候,灵魂已经不在躯体里了。 尔依穿着这个人的衣服,飘飘然走在路上。他想,找到父亲时要告诉他有一个人不是他杀死的,因为在行刑人动手的时候,那个人已经灵魂出窍了。就在这个时候,尔依看到天边升起了红云,雀鸟们欢快地鸣唱起来。天一亮,衣服的魔法就消失了。本来,这里该是对方的地盘,但在他出发上路的同时,战线也悄悄往前推进了。岗托土司的队伍一枪没开就端掉了白玛土司的一个营地。尔依从树林里出来,正好碰到他们把俘虏集中到一起。 尔依眨眨眼睛说不出话来。 尔依想起身边没有带着刑具,汗水一下就下来了。行刑人哑着嗓子问土司:“这么多人都要杀吗?” “我取得了那么大的胜利,俘虏比我原来的军队还多,会叫人睡不着觉的。”土司说,“这些道理你不容易明白,我还是赏你一把刀吧。那天杀你的老主子时,我看你刀不快。” 行刑人看看手里的刀,认出这是父亲的家什。 士兵们看行刑人杀俘虏几乎用去了半天时间。杀到最后一个人,尔依看他十分害怕,连眼睛都不会眨一下,就对他说,害怕你就把眼睛闭上吧。那人说,谢谢你,你和我们的行刑人一样温和。尔依说,你们的行刑人?他在哪里?那人摇摇头说,我想他逃脱了。找到话说,那人脸上的神情松弛了,眼睛也可以眨动,尔依就趁这时候一刀下去,头落在地上时,那表情竟然完全松弛,眼睛也闭上了。行刑人做完这些事情,在水沟边上简单地洗洗,也不吃点东西,倒在草地上就睡着了。 晚上,他在山风里醒来。 星星一颗颗从越来越蓝的天幕里跳出来。他突然想唱歌。因此知道那个带着歌者灵魂的衣服还在自己身上,到了晚上,它就自动恢复了魔力。衣服想叫尔依唱歌却又不告诉他该怎么唱好,老是行刑,就是肚子里有优美的歌词,也叫好多乱七八糟的东西全部堵在嗓子眼里了。于是,流浪歌者的魔力就从嗓子下去,到了双脚,行刑人翻身坐起来,紧紧靴带又上路了。一个人穿过一片又一片黑压压的杉树林,穿过一些明亮的林中草地。他是一个人在奔向两个人的目的。一个是行刑人的,他要在父亲永远消失之前见他一面,告诉他自己服从行刑人的规矩,告诉他这次回去土司就要赐给一个由他自己挑选的女人。还要告诉他,如果父亲被俘的话,土司肯定要叫儿子杀掉他。当儿子的,在那个时候到来之前,要先去请求父亲原谅自己,如果那个时候当儿子的下不了手,或者拒不从命,那就不是个好行刑人。这件衣服包裹着的身体里还隐藏着一个歌者的目的。尔依现在充分体会到了做一个行刑人是多么幸福,至少是比做一个流浪的歌者要幸福。在这条倾洒着熠熠星光的路上,在流浪艺术家的衣服下面,尔依感到歌者永远要奔向前方,却不知道前面有什么东西等着自己。这样的人是没有幸福的,所以就把奔波本身当成了一种幸福。那种幸福的感觉对行刑人没有多大的意义,但对一个流浪艺术家来说,是非常重要的。这种感觉叫奔走的双脚感到了无比的轻松。 尔依在这件衣服的帮助下越过了再次前移的边界。 刚刚从山谷里涉水上岸,尔依就落到陷马坑里了。人还没有到坑底,就牵响了挂在树上的铃铛,岗托土司家的行刑人就这样落在了白玛土司手里。尔依看到围着陷阱出现了一圈熊熊的火把。人们并没有像对付猛兽那样把刀枪投下,而是用一个大铁钩把他从陷阱里提出来。尔依看见这些人的脸在熊熊的火把下和那些临刑的人有些相似,担惊受怕,充满仇恨,迷乱,而且疯狂。尔依知道自已不应该落到这些人的手上,可是已经没有任何办法了。他们把他当成了探子。这是一群必然走向灭亡的家伙,他们能捉住对方一个探子,并且叫他饱受折磨,就是他们苟活的日子里最后的欢乐。尔依被钩子从陷阱里拉上来,立即就被告知,不要幻想自己可以痛快地去死。 尔依说:“我是来看我的父亲的。我不是探子,是你们营里行刑人的儿子,是岗托土司家的行刑人。” 那些人说:“你当然不是行刑人,而是一个探子。”更有人说:“就算是行刑人吧,我们都快完蛋了,不必守着那么多该死的规矩。”好在白玛土司知道了,叫人把岗托家的行刑人带进自己的帐篷。这个白玛土司是个瘦瘦的家伙。隔着老远说话,酒气还是冲到了尔依脸上。白玛土司说:“我眼前的家伙真是杀了自己从前主子的那个尔依?我这里的那个老尔依的儿子?” 年轻的行刑人说:“我就是那个人。老爷只要看看我的样子就知道了。” 白玛土司说:“我的人知道我们不行了,完蛋之前什么事情都会做出来的。” 行刑人说:“这个我知道。来的时候没有想到,现在知道了。我只是要来看看父亲。两弟兄打仗把我们分开了。我也知道你们要完了,在这之前,我想看看父亲,还想带母亲跟我走。这次得胜回去,我的主子就要给我一个女人,母亲可能高兴看到孙子出世。” “可你落在陷阱里了。”白玛土司说,“开战这么久,我的人挖了那么多陷阱,没有岗托家的一个人一匹马掉进去。如果我把你放了,就是因为失败而嘲讽忠于我的士兵。”听了这话,尔依感到了真切的恐惧。好在帐篷里比较阴暗,那件衣服在那样的光线能够给他一些别样的感觉,叫他不去想自己突然就要面对的死亡。白玛土司说:“当然,要是今天你得胜的主子不发起新的进攻,我会叫你见到父亲。” 尔依低声说:“谢谢你。” 白玛土司说:“听哪,你的声音都叫你自己吞到肚子里去了。你真有那么害怕吗?”土司说,作为一个行刑人,作为一个生活在这样时代的人,他都不该表现得这样差劲,想想站在这里的人一个个都没有多长时间好活了,想想你的死可以给这些绝望了的人一点力量,还有什么值得遗憾的。 尔依就笑了起来,说:“天哪,真是的,想想我都杀了你多少人了。” 白玛土司说:“对了,男子汉就该这样。在往阴间去的路上,你要是走慢一点,我会赶上来,那时你就可以做我的行刑人,我保证岗托家的兵马在那个地方绝对没有我白玛家的那么强大。为了这个,”白玛土司说,“你可以选择,一个是叫我们的行刑人,也就是你的父亲杀死你,那样就是按照规矩,你不会有很多的痛苦。如果把你交到士兵们手里,肯定是十分悲惨的。” 尔依对白玛土司说:“你这样做,我就是下地狱也不会做你的行刑人。” 尔依又说:“先叫我见见父亲。那时,我才知道该是个什么死法。” 尔依的愿望得到了满足,他被人从土司帐篷里粗暴地推出来。他觉得这些人太好笑了,于是就回头对那个人说:“不要这样,我杀过很多人,要是我记下数目,总有好几百个吧,可我没有这样对待过他们,我父亲教会我不像你这个样子。”那人的脸一下扭歪了,狠狠一拳砸在尔依脸上。尔依想揩揩脸上的血,但手是绑着的。这时,父亲从一顶帐篷里出来了。尔依看到他明显地老了,腰比过去更深地弯向大地,显示出对命运更加真诚的谦恭。刚刚从昏暗中来到强烈的太阳下面,老行刑人的双眼眯着,好久才看到人们要叫他看的人是自己的儿子。作为失败一方的行刑人,根本没有机会动动他的刀子,倒是药膏调了一次又一次还是不敷使用,他抱怨自己都成了医生了。他说,在死去之前,可能连再做一次行刑人的机会都没有了。就在这个时候,他被告知抓到俘虏了,他就说:“这个时候,没有什么俘虏有运气活下来。”但当他看清那个人是自己的儿子,身子禁不住还是摇晃了一下。他努力站稳脚跟,看着儿子走到面前,问:“真的是你吗?” 尔依说:“我是岗托土司家的行刑人尔也是你的儿子。” 老尔依说:“你来干什么?” 尔依说:“我想在你们最后的时刻没有到来之前,来向我的父亲讨教,要是那时我的主子叫我杀死敌方的行刑人,也就是你,我该怎么办。我还想把我的母亲接回去,土司已经同意赐给我自己相中的女人了。” 父亲说:“你没有机会了,儿子,他们不会放过你的。” 儿子说:“我还没有得到自己的女人,这下,尔依家要从这片土地上彻底消失了。”儿子突然在父亲面前跪下了,说,“我愿意死在父亲手上,我落在那个该死的陷阱里了,我害怕那些人,我愿意死在老尔依的手上。” 父亲说:“当然,儿子,不这样的话,那些家伙连骨油都要给你挤出来。但我要你原谅我不叫你和母亲告别,她也没有多长时间了,叫她不必像我们行刑人尔依一样的伤心吧。”父亲又说,感谢他在最后的日子里把母亲送到自己身边来,他说他知道儿子是一个好人,也就是一个好行刑人。因为行刑人没有找到一个尺度时,做人也没有办法做好。父亲说,我去告诉我的主子,这件活叫我来干。 尔依在这时完全镇静下来了。他对着父亲的背影大声说:“你对他说,不然你就没有机会当行刑人了!” 老尔依去准备刑具。白玛土司又把尔依叫进了帐篷。他要赐给这个人一顿丰盛的食物,尔依坚定地拒绝了。他告诉土司说:“你已经没有了赐予人什么的资格。”白玛土司没有发火,他问岗托的行刑人理由何在。尔依说:“你杀我这样一个人还有一点贵族的风度吗?你已经没有了王者的气象。” 白玛土司说,是没有了,但你就要没命了。白玛土司还说,没有了风度的贵族还是贵族,到那天到来时,他不想岗托土司叫行刑人来结果自己的性命,他说,我要你的主子亲自动手,起码也是贵族杀死贵族,就像现在行刑人杀死行刑人一样。尔依在这个时候表现出了应有的风度。他说,对一个守不住自己江山的人,他没有什么话好说了,转过身来就往河岸上走去,他想在这个地方告别世界。尔依想了想自己还有些什么事情,结果想到的却是在山洞里的贡布仁钦喇嘛。他会知道尔依最后是如何了断的吗?行刑人这时有一种感觉,自己完全像是为那个没有舌头的人写一个像样点的故事而来到这个世界上的。但他没有想到贡布仁钦在他们告别的时候就突然一下看到了现在这个结局,并且当即就写了下来。故事写完,行刑人在那个没有舌头的人那里就已经是遥远的回忆了。尔依走下河岸的时候,贡布仁钦正在山洞口的阳光里安坐。战争推进到很远的地方,一群猴子从不安宁的地方来到山洞门前,喇嘛面对着它们粲然微笑。好多天了,时间就这个样子在寂静中悄然流逝。这天,尔依走向自己选定的刑场的时候,一只猴子把一枝山花献到了没有舌头的贡布仁钦面前。 这时,岗托土司家的最后一个行刑人正在走向死亡。 尔依想起自己该把那件帮助他来到这里的有魔力的衣服脱下来。他要死的时候是自己,要看看没有了那件艺术家的衣服自己是不是还能这么镇定自若,但那些人不给他松绑。还是父亲用刀一下一下把衣服挑成碎布条,从绳子下面抽了出来。父亲举起了刀,儿子突然说:“屋里那些老衣服都是有魔力的。” 父亲说:“这个我知道。你还有什么要告诉我的吗?我老了,你不要叫我的手举起来又放下。” 儿子说:“贡布仁钦在写我们尔依家行刑的事昵。” “我想他的书该写完了。”刀子又举起来了。 尔依说:“阿爸啦,我的嘴里净是血和蜂蜜的味道。”这是一句悄声细语,最后一个字像叹息一样刚出口,刀子又一次举起来。但这次是父亲停下了,他说:“对不起儿子,我该告诉你,你阿妈已经先我们走了。”说完刀子辉映着阳光像一道闪电降落了。父亲看见儿子的头干净利落地离开了身体,那头还没有落地之前,老行刑人又是一刀,自己的脑袋也落下去了。 两个头顺着缓坡往下滚,一前一后,在一片没有给人践踏的草地上停住,虽然中间隔了些花草什么的,但两个头还是脸对着脸,彼此能够看见,而且是彼此看见了才慢慢闭上了双眼。 我从乡下回城里,登上长途班车,看见一个熟悉的身影。事情就这样开始了。那人是我和妻子韩月在民族学院的同学,是个藏汉混血儿,名字叫做刘晋藏,而且,他还是韩月的初恋情人。 都说,女人永远不会忘记初恋情人,韩月是不是时常想起刘晋藏,我没有问过,我倒是一直想忘记这个人。我想就当没看见他,不想他却对我露出了灿烂的笑容。他的手热情有力,就像亲密朋友多年不见。 其实,我们之间并不存在什么亲密关系。读书时,我们不在一个系。虽然同是一个地方出去的,但他老子在军分区有相当职位,我跟这种人掺和不到一块。刘晋藏身上带着干部子弟常有的那种对什么都满不在乎的做派:有钱下馆子喝酒,频繁地变换女朋友,在社会上有些不正经的三朋四友。好多不错的女同学却都喜欢他们,韩月就是那些女同学中的一个。我知道韩月,是我们班上一个女同学为了刘晋藏跟她在咖啡屋撕扯了一番,韩月因为被扯掉一绺头发成了爱情上的胜利者。她跟刘晋藏的事比他那些前任女友更轰轰烈烈。直到快毕业时,刘晋藏因为卷进一件倒卖文物案被拘留。后来靠他当政委的父亲活动,没有判刑,学籍却被开除了。 韩月在民族学院里是少数民族,汉族,常常在联欢会上弹一段琵琶。关于她,在学校里我就知道这么多。也是因为刘晋藏是出风头的人物,她也连带着有些知名度。 我跟韩月是在一起分配到这个自治州政府所在地小城时认识的。 刚刚到达小城的那天,在刺眼的骄阳下走下蒙满尘土的长途汽车,我才认出头上一直蒙着红纱巾的姑娘竟是学院里的风流人物。她提着一只很大的皮箱,整个身子都为了和那只皮箱保持平衡而扭曲了。我从她手里接过了箱子,她道了谢。我问:“里面有你的琵琶吗?” “我以为到了一个人也不认识的地方。”她说。 我们就这样正式认识了。 两年后,她成了我的妻子。我没有提过刘晋藏,她当然不会以为我不知道那个人。 现在,这个人却出现在我的面前。穿着新潮但长时间没有替换的衣服,还是像过去一样,说起话来高声大嗓。他拉住我的手,热烈地摇晃:“老同学,混得不错吧,当科长还是局长了?” “坐这种车会是什么长?看来,你的生意也不怎么样,不然,也该有自己的车了。” 他很爽朗地说:“是啊,目前是这样,但这种情况马上就要改变了。”他说,这次重回故地,是来找一个项目,有港商答应只要他找到项目,就立即投资,交给他来经营管理。他十分大气地拍拍我的肩膀,说:“怎么样,到时候来帮忙,大家一起干吧!”这一路,刘晋藏都在谈生意。车窗外掠过一道瀑布,他就说办旅行社。看到开花的野樱桃,他想办野生果品厂。讨野菜的女人们坐在路边树阴下,他又要从事绿色食品开发与出口。我不相信他会办成其中任何一件,却佩服他这么些年来,一事无成,脑子里却能像冒气泡一样冒出那么多想法,而且还能为每一个想法激动不已。 最后,他从腰里摸出了一把古董级的藏刀,让我猜猜有多少年头。想起他曾涉嫌文物案,我说:“这才是你此行的目的。” 他否认了,说:“第一是找项目,顺便收购了一两把有年头的藏刀。” 我问一把刀能赚多少,他说纯粹是为了收藏。他还给我讲了些判定藏刀年代与工艺的知识,这使我感到多少有些兴趣。 突然,他搂住了我的肩膀:“这回,我们是真正的朋友了。” 弄得我身上起了点疙瘩。 到了目的地,该分手时,他却说:“不请我到你家去看看吗?” 他是讨厌的,又是不可抗拒的。 韩月打开门,看见旧情人一下站在面前,十分慌张。平时,她心里如何我不知道,外表上总是从容镇静的。就连我跟她第一次亲吻,她也在中间找到一个间隙,平静地对我说:“你不会说我欺骗你,因为你了解我的过去……”倒是我急急忙忙用嘴唇把她下面的话堵了回去。第一次上床时也是一样,我手忙脚乱地进去了,她依然找到间隙说:“现在你知道我不是……”我又用嘴唇把她下半句话堵了回去。 女主人举措失常,空洞的眼神散失在灯光下。倒是客人落落大方,他频频举杯祝酒,每次都有得体的祝辞。到后来,酒与祝辞的共同作用消除了这对旧情人相会带给我的痛楚。刘晋藏虽然在这个小城出生,但他在军分区当官的父亲已经离休,到省城去安度晚年了。他说:“我在这里没有朋友,就是老头子在,我也不去找他。” 这一来,我们就非收容他不可了。 这个小城,是中西部省份的西部,一个让人不愿久待的地方。人员流失带来一个优点,住房不紧张。结婚后,单位分给韩月的房子就一直空在那里,还保留着她单身时的家具,床铺,锅碗瓢盆。我把刘晋藏送去那边,天上挂着一轮很大的月亮。他突然间我:“朋友,告诉我,你有过几个女人?” 我不明白他问我这话是什么意思,也不愿意实打实地回答他,迄今为止只有韩月一个。 “你至少有三个女人,不然,你不会看着我跟韩月会面,还这么大度。”进了屋,他在床上坐下,拍拍枕头,“这里肯定是你平时约情人的地方。” 我差点说这是韩月的房子,韩月的床,但这话终于没有出口。 刘晋藏从包里取出了几把藏刀。在车上,他只给我看了其中一把。现在,他把这些刀取出来,轻手轻脚,像是从襁褓里抱出熟睡的婴儿。他把墙上挂着的几幅画取下来,把刀子挂上去,说,人睡前看着这些刀子,心里会踏实一些,俾说:“也许,我还能梦见一把更好的刀。” 韩月很快就恢复了正常,对待旧日情人,完全像对我那些喝酒吃肉的朋友一样,不温不火。她几乎没有朋友。照她的说法:“酒肉朋友,酒肉朋友,我不喝酒,也不喜欢吃肉,怎么会有朋友。” 刘晋藏常来吃饭,来谈他那些多半不会实现的目的。越来越多的时候,是谈他的刀子。有时,他消失几天,再出现时,肯定又寻访到一把有年头的好刀。在这个初春,在山间各种花朵次第开放的季节,我见过的好刀,比我三十年来所见过的都多。我学会了把刀从鞘中抽出来,试试锋刃,看看过去不知名的杰出匠人在刀身上留下的绝不重复的特殊标记。 我是独子,父母去世后,舅舅就是直系亲属中最近的亲了。他出了家,一直在老家一座规模不大,据说又是非有不可的小庙里修行。这些年,有时也到小城后边山上的大寺庙挂单。舅舅在喇嘛中算是旁门左道,虽然给释迦牟尼佛上香磕头,却不通一部最基本的佛典。他通的是咒魔之术,有相当的功力,在我们这个地方有相当名气。 刘晋藏想和我舅舅交个朋友。 见面的那天,刘晋藏提了两瓶酒,喇嘛舅舅笑眯咪地收下了。他既然被人看成了左道旁门,有时,把脸喝得红红地坐在屋外晒太阳,也不会有人大惊小怪。舅舅并不因为喝了别人的酒而放弃原则,他说:“侄子的朋友不能做我的朋友,最多也就跟我侄子一样。” 刘晋藏很扫兴,悻悻地走下寺庙前灰色的石阶。舅舅叫住我说:“你的朋友一身刀光。” 我身上寒凛凛地,像是自己也被一身刀光裹住了。 舅舅却又安慰我说,不要紧的,那些刀子都已经过劫数,只是刀子本身,不再带有刀子的使命和人的仇恨与野心了。 我追上刘晋藏,把舅舅的话告诉了他。他没有说什么,而是带我去看他的收藏。他叫我在床边坐下,脸上升起一种近乎庄严的神情,说:“好吧,看看我们的刀子吧。”他从床下拉出一个旧纸箱,从中拿出一只塌了帮的旧靴子,从靴筒里掏出一把钥匙,打开了上了锁的里屋。正是太阳下落的时候,外面,阳光格外地金黄明亮,屋子里却很晦暗。里屋没有开灯,却被一种幽微的光芒照亮了。我记得韩月住在这里时,她第一次在我面前赤裸身体,我也是这样的感觉,觉得整个世界都笼罩着静谧而幽深的光芒。刀子错错落落地挂在一面墙上,却给人一种满屋都是刀子的感觉。 他送我出来时,投在身上的是路灯光芒,却有一轮月亮挂在天上。刘晋藏说:“你该给州长热线打个电话,建议有月亮的晚上不要给路灯送电。” 我说:“就是不搞项目,你也狠赚了一笔。” 刘晋藏自得地一笑,说:“也可以算是一个收藏家了。”他好像在不经意间,就有了那么多收藏。我知道他那些收藏的价值,那几乎可以概括出这一地区的历史、工艺史、冶炼史。 以至于有一天,刚从床上醒来,我便说:刀。 刀,这个词多么简洁,声音还没有出口,眼前便有道锋利刃口上一掠而过的光芒,像一线尖锐而清晰的痛楚。韩月替我翻了析梦的书,里面没有一句提到刀子的话。把书放回架上时,她才恍然说:“你是醒了才说的,不是梦嘛。” 我说:“是半梦半醒之间。” 她笑了:“是不是看上你朋友的收藏了?” 我嘴里说,哪里呀,心里却怀疑这可能是真的。 刀,我恍然间说出了这个字眼。它是那么锋利,从心上划过许久,才叫人感到一丝带着甘甜味道的痛楚。 中午,我没有回家,打电话把刘晋藏约出来,坐在人民剧场门口露天茶园的太阳伞下,就着奶酪喝扎啤。 我把那个字眼如何扎痛我的告诉了他,并准备受到嘲弄。 他只是一本正经地问:“你是不是真的说了它,刀。” “是。” “是不是就只单单一个字:刀。” “是。” 他猛拍一下手掌,他黑红的脸慢慢变白了,压低了声音:“走,我们去找你喇嘛舅舅。”刚才还没有一丝云彩的天空飘来了大团乌云,云中几团闷雷滚过,豆大的雨水便噼噼啪啪落下来了,水雾带着尘土四处飞溅,这是高原的夏天里常常出现的天气。不一会儿,云收雨止,我们便向舅舅挂单的山坡上的喇嘛庙走去。庙前的石阶平常都是灰色的,雨水一浸,显出了滋润的赭红。踩在这样的石阶上步步登髙,从日常的庸碌中超越而出的感觉油然而生。我把这感觉说给刘晋藏,他说:“小意思。” 小意思是什么意思。 舅舅不在,庙里的主持说,最近,这个人在禅理上有些心得,回山里小庙静修去了。 夏天里的太阳光那么强烈,我跟刘晋藏坐在石阶上,水汽蒸腾而起,渗入到骨头里去了,人有些恍恍惚惚。石阶上红色慢慢褪去,眼前的万物都要被炽烈的阳光变成同一种颜色,一种刀锋光芒映照下的颜色。再下面一点,是不大,但却拥挤、喧闹的城市,街道上的车流与人流,使这个平躺着的城市,在眼前旋转起来了。我听见自己突然问刘晋藏:“你那些刀子值好多钱?” 他笑了,说:“我也不晓得具体值到多少,但肯定是很大的一笔。”他还说,每把刀子都有个来历。 但我对那些故事不感兴趣。 “你可以没有兴趣,但我必须感兴趣,不然,这些刀子的拥有者,不会把刀子给我的,就是高价也不行,何况我还出不起多高的价钱。” 我喉咙深处发出了点声音,但连自己也没听清楚。 刘晋藏说:“我送你其中八把刀子的故事,你写一本小说,关于刀的小说,不就成家了。” 我说:“还差一篇,要九篇。” 九篇故事才能合成一本书,才符合我们民族的宇宙观,才是一种能够包容一切,预示无限的形式。我们共同认定,要写一本书,就要在形式上与这种观念相契合。突然,我眼前一亮,知道刘晋藏要说什么了。果然,他说:“另外一篇刀子的故事,就要产生了,来找你舅舅就是为了这个。” 于是,我把刘晋藏搭在摩托后面,往山里去了。 山里,有一个小小的幽静的村子,是我的老家。 舅舅主持的小庙在村子对面的山腰。 一年四季有大多数早晨,这座寺庙都隐在白色的雾气中间。庙子上方是牧场,再往上,便是山峰顶着永远的雪冠。庙子下面,是一堵壁立的红色悬崖。悬崖下面一个幽幽的深潭,潭边,是村子和包围着村子的麦田。村子里的每一天都是从女人们到泉边取水开始的。取水的女人装满了水桶,直起腰来,看见隐着寺庙的一团白雾,便说,今天是个好天。好天就是晴天。 我们是晚上到的,早上,还没有起床,就听见取水回来的侄女说:“今天是个好天。” 好天,可以上山去庙里。要是阴天上去,可能被雷电所伤。我俩立即动身,出村的路上,一路碰见取水姑烺,她们都对陌生人露出灿烂的笑容。出了村子,一声声清脆的鸟鸣响在四周,硕大冰凉的露水落在脚面上,鞋子很快就湿透了。走到悬崖下仰望庙子的金顶时,我的眼皮嘣嘣地跳了几下,因为这个,我不想上去了。刘晋藏推我一把:“你不是不信迷信吗?” 我说:“那是在城里,现在是在乡下。” “这里跟那里不一样,是吧。”刘晋藏替我把下半句话说出来,很得意,嚯嚯地笑了。他本来就笑得有些夸张,悬崖把他的笑声回应得更加夸张,嚯,嚯嚯,嚯,嚯嚯嚯,听这笑声,就知道他比我还信民间这些莫名其妙的禁忌,至少从他开始收罗刀子,听了些离奇的故事以后,就超过我迷信的程度了。上山的路紧贴着悬崖,有些很明显的阶梯,还有好多葛藤可以攀援。快到悬崖顶上时,路突然折向悬崖中间。整座悬崖是红色的,脚下的路却是一线深黑色,在红色岩石中间奋力向上蜿蜒。我听过这条路的传说。过去它是隐在红色岩石里面的,没有现形。那座小庙现在的位置上,是一对活生生的金羊。作为一个蒙昧而美好时代的标志,金羊背弃了森林里的藏族人,不知到什么地方去了。金山羊走后,夏天的炸雷便一次次粉碎高处的岩石,直到把这条黑色的带子剥离出来。原来,这是一条被困的龙。当它就要挣脱束缚时,村里人建起那座寺庙镇住了它。小时候,我仰望崖顶上那个世界,总是看见一个喇嘛赶着一小群羊上了寺后的草坡,那人就是我出了家的舅舅。我问过舅舅,这是一条好龙还是一条恶龙。舅舅说,他也不知道,他只知道师父教给他的咒术与秘法,要永远地镇住它。 也是我小时候,一个地质队来到村里,离开时,开了一个会给大家破除迷信,说,整座悬崖都是铁矿,而那条黑色的龙不是龙,是石头里面有更多的铁,更多的和周围的铁不一样的铁。 放着一群羊的喇嘛那时还年轻,说:“既然崖石上的红色是铁,那条路怎么没有变成更红的颜色,红得就像现在的中国?” 好心的翻译没把这句话翻过去,所以,没有得到更明确的回答。舅舅又说:“是一条龙,叫我们的庙子镇住了。” 这句话翻过去了。得到的回答是,那不是科学,今天,科学已经把迷信破除了。地质队离开后,村里人说,科学回他们自己的地方去了,迷信还在老地方。 想着这些事情,我们登上了崖顶。 舅舅静静地坐在庙前,额头上亮闪闪的是早晨的阳光。 舅舅说:“看来有什么事要发生,这里也该有点什么事情发生了。你们来了,肯定有什么事情要发生了。” 老喇嘛有些故作神秘,看刘晋藏的样子,他也有了神秘的感觉,想来是收藏了几把尘缘已尽的刀子的缘故吧。我要是也那样,就显得做作了,于是开口说:“我的朋友专门来请教你,我为什么会说那个字。” 舅舅问:“什么字?” 刘晋藏抢在了前面,说:“刀。”随着那个字出口,一种庄严而崇敬的感情浮上了他鼻梁很高、颧骨很高的脸,这个混血儿,长了一张综合了汉族人与藏族人优点的脸。 我又被那个字眼的刃口划伤了,虽然,我说不出来伤在心头还是伤在身上。看看天空,阳光蜂拥而来,都是刀刃上锋利的光芒。 悬崖下面,我出生的小村子沉浸在蓝色的风岚里。注视着这片幽深的蓝色,还没有离开这个村子,还没有接触到外面世界的那些感觉又复活了。那种感觉里的世界是一个神秘世界,天界里有神灵,森林里有林妖,悬崖顶上曾经有一对金羊,金羊走后,那条黑色的龙就显形了,这座不起眼的小庙将其镇住了整整八百余年。 舅舅好像没有听懂我们的问题,对刘晋藏说:“你那些刀,尘劫已尽了。” 这时,庙里鼓声大作,一场法事开始了。舅舅说:“我请来了不少帮手呢,脚下这家伙,最近动静大得很,我要进去做法事了。” 我对着喇嘛舅舅的背影喊了一声。 他回过头来,说:“你们两个俗人回村里吧,这条龙怕是要显形了。” 他一挥手,红衣喇嘛们奏起了威武的音乐,高亢的唢呐声和沉闷的鼓声把我的声音压下去了,连我自己都没有听清楚自己又喊了句什么。 走在黑色矿脉上,我觉得像是在刀背上行走一样。 下了山,两人坐在深潭边喘气,刘晋藏说:“这一切跟刀有什么关系?” “是啊,跟我们想知谭的事有什么关系?” “你他妈是不是真正说了那个字?” “日他妈现在心头还有被划破了皮又没有见血的感觉。” 刘晋藏把一段枯枝投进水里,圆形的涟漪一圈圈荡开,水里的天空摇晃起来,水里倒立着的悬崖也晃动起来。在水里,悬崖上的黑色矿脉也是向下的,一动起来,就真的是一条龙了,头,就冲着我们,张嘴的地方,让人看到了很幽深的喉咙,恍然间,龙大张着嘴对着更加幽深的潭底叫了一声。它是冲着水底叫的,但隆隆的响声却来自我们背后的天空。抬头看天,只听见从崖顶的小庙里传来了咚咚的鼓声和凄厉的唢呐声。我们都没有问对方是否听见了龙吟,我跟他都不是要把自己弄得十分敏感的那种人。 村子里还是寻常景象。鸡站在篱墙上,猪躺在圈里,姑烺们坐在核桃树阴下面,铁匠铺里,叮叮咣咣,传来打铁的声响。这才是真实的生活,这才是真正的人生的景象。走到铁匠铺门口时,回头望望悬崖上那道虬曲的黑色矿脉,我说:“我们是中了什么邪了?”刘晋藏说:“回去,找个买主,把那些刀子出手算了。” “发了财可要请吃饭。” 刘晋藏说这没有问题,他还要我答应让他给韩月买点时装或者首饰,说跟她耍朋友时,穷,连件像样的东西都没有送过她。 我笑笑,觉得脸上皮肤发紧,嘴里还是说:“行啊,只要不是订婚戒指。” “要是呢?”他问,脸上是开玩笑的表情,又好像并不完全是。 我换了很认真的表情,说:“按这里的方式,我只好杀了你。” “你还是个野蛮人。” “好好感受一下这里的气氛,就知道我说的不是假话。” 走进铁匠铺,那个早年风流的铁匠围着一张皮围裙,壮硕的身子已经枯了,一粒粒脊骨像要破皮而出。 他抬头看我一眼,就像我从来没有离开过村子,就像我们昨天刚刚分手一样,说:“小子过来,帮我拉拉风箱。” 风箱还是当年的那只,连暗红色的櫻桃木把也还是当年的,只不过已经磨得很细了,却比原来更加温暖光滑。风箱啪嗒啪塔地响起来,铁匠历历可数的肋条下,两片肺叶牵动着,我差点以为,那是由我的手拉动的,老头笑了:“我知道你小子想的是什么,你不要可怜我。”他搓搓手,两只粗糙的手发出沙沙的响声,“我这副身板还要活些时候呢。” 铁匠不是本村人。在过去,也就是几十年前,手艺人从来就不会待在一个地方。他到这个村子时,共产党也到了。共产党为每个人都安排一个固定的地方,铁匠就留在了这个村子。也就是从那一天起,他就不再是专业的铁匠了。过去,手艺人四处流动,除了他们有一颗流浪的心,还因为只有这样,才能找到足够的工作。平措没有生疏铁匠手艺,又学会了所有的农活,成了孩子们最喜欢的人,我也是这些孩子中的一个。他没有家,却宣称自己有许多孩子,他找我舅舅用藏文,找村小老师用汉文写了不少信给不同地方的女人,信里都是一个内容,告诉这些女人,要是生下了他的儿子,就在什么地方来见他,他要为这些儿子每人打一把佩刀。许多年过去了,没有一个儿子来看他,他也没有打过一把真正的男人的佩刀。他打的刀都是用来砍柴、割草、切菜,没有一把像模像样的男人的佩刀。他说还要活些时候,我想,他是还没有死心,还在等儿子来找他。 我用力拉动风箱,幽蓝的火苗从炉子中间升起来。我问:“平措师傅还在等儿子吗?” 他看看刘晋藏,笑了:“我还以为你给我带儿子来了呢。” 他从红炉里夹出烧得通红的铁,那铁经过两三次锻打,已经有点形状了。他拿着铁锤敲打起来,叮咣,叮咣!像是要打一把锄头,接着,他把锤子一偏,柔软的铁块又被锻打成扁长的东西,那就是一把刀子的雏形了。我朋友的目光给牢牢地拴在了正在成形的铁块上。铁匠手里的锤子又改变了落点,铁块又回复到刚出炉时那什么都不是的样子了。 刘晋藏吁出一口长气:“平措师傅不是要打一把刀吗,怎么不打了。” 铁匠气咻啉地说:“我都不知道自己要干什么,你怎么能知道?”刘晋藏眼里闪出了狂热的神情,说:“我有好多最漂亮的刀子,你给我再打一把,我配得到你的刀子。” 铁匠却转脸对我说:“你的朋友很有意思。封炉吧。” 夕阳西下,庙子里的鼓和唢呐又响起来。红色悬崖隐人浓重的山影中,黑龙的身影模糊不清了。 铁匠把着我的手说:“小子,我流浪四方的时候,真的有过许多女人,也该有几个儿子,他们怎么不来找我?” “你一定要为儿子打了刀子,才肯给别人打?” 他生气了,说:“你小子以为进了城,就比别人聪明吗?” 如果我说,是为了挂在墙上,每天都看看,铁匠肯定不会理解,何况刘晋藏肯定不会把它们一直挂在墙上。这时,风从红色悬崖下的深潭上吹过来,带来了许多的喧闹声。 铁匠说:“小子,还是看热闹去吧。” 我就往热闹的地方去了。在悬崖下沉静的潭水边,人们十分激动,原来是雷落在黑龙头上了。舅舅带着几个喇嘛从山上下来,宣称是他们叫雷落在了龙头上,不然,这恶龙飞起来,世上就有一场劫难了。刘晋藏比喇嘛们更是言之凿凿,他告诉我,当我在核桃树下进入梦乡时,那黑龙便蠢蠢欲动了,这时,晴朗的天空中,飘来了湿润带电的云团,抛下三个炸雷,把孽龙的头炸掉了。 舅舅补充说,被雷炸掉的龙头掉下悬崖,沉到深潭里去了。 眼前,蓝幽幽的潭水深不可测,我对舅舅说,反正没人敢下潭去。舅舅气得浑身哆暸。这时,刘晋藏脱光了衣服,站在潭边了。这个勇敢的人面对深不可测的潭水,像树叶一样迎风战抖。借铁匠给的一大口酒壮胆,他牵着一段绳子,通一声跳下了深潭。在姑娘深受刺激的尖叫声里,溅起的水花落定,我的朋友消失在水下。先还看见他双腿在水中一分一合,像一只蛤蟆;后来,除了一圈圈涟漪,就什么都看不见了。过了很久,他突然在对岸的悬崖下露了头,趴在崖石上,猛烈地咳嗽,手里已经没有绳子了。他再一次扎向了潭底,直到人们以为他已做了水下龙宫永久的客人时,才从我们脚边浮了上来。姑娘们又一次像被他占有了一样发出尖厉的叫声。舅舅用一壶烧酒搽遍他全身,才使他暖和过来。他的第一句话是:“拉吧,绳子。” 绳子拴着的东西快露出水面时,大家都停下了,一种非常肃穆的气氛笼罩了水面。下面的东西,在靠岸很近的地方又沉下去了。舅舅站在水边很久,下定了决心:“请它现身吧!” 男人们发一声喊,那东西就拉上来了。 这东西确实是被雷从黑龙头上打下来的。这块重新凝结的石头失去了原来的坚实,变成了一大块多孔的蜂窝状的东西,很酥脆的样子。 铁匠走上前来,用铁锤轻轻一敲,松脆的蜂巢样的石头并没有解体,却发出钟磬般的声响,铮铮然,在潭水和悬崖之间回荡。 我说:“原来是一块铁。” 舅舅不大高兴,狠狠地瞪了我一眼。 铁匠带点讨好的神情对我说:“孽障被法力变成了一坨生铁。”舅舅髙兴了,说:“它的魂魄已经消散了,成了一块铁,它是你铁匠的了。” 人群慢慢散开了。我跟刘晋藏拿锤子你一下我一下地敲着,听清脆声音在悬崖下回荡。叮眶!叮眶! 舅舅又上山去了。 那块蜂窝状的顽铁很快被我们用大锤敲成了碎块,堆在铁匠铺中央的黄泥地上了。我们坐在铁匠铺门前的空地上,就着生葱吃麦面饼子,望着太阳从山边放射出的夺目光芒,铁匠拿出一个小瓶子,我们又喝了一点解酒的酒。就在这会儿,黑夜降临了,周围山上森林的风声像大群的野兽低声唯哮,气温也开始下降,直到生起炉子,我们才重新暖和过来。这次,铁匠生的是另一口炉子。这口红炉其实是一只与火口直接相通的陶土坩埚。铁匠不要我们插手任何事情。他把砸碎的龙头残骸与火力最强的木炭一层层相间着放进坩埚里,然后,往手心啐一口唾沬,拉动了风箱。幽蓝的火苗一下下蹿起来,啪嗒,啪嗒,好像整个世界都由这只风箱鼓动着,有节律地呼吸。铁匠指着放在墙角的一张毡子说:“我要是你们,就会眯上一会儿。” 我不想在这时候,在那么脏的毡子上睡觉,刘晋藏也是一副不情愿的样子。但我们还是在幽暗的墙角,在毡子上躺下了。铁匠仍然端坐不动,一下,一下,拉动风箱,啪嗒,啪嗒,仿佛是他胸腔下那对肺叶扇动的声音。幽蓝的火苗呼呼地蹿动,世界就在这炉火苗照耀着的地方,变得统一谐和,没有许多的分野,乡村与城市,科学与迷信,男人与女人,所有这些界限都消失了,消失了…… 等我一睁开眼睛,正看见铁水从炉子下面缓缓淌出来,眼前的一切都被铁水映红了。铁水淌进一个专门的槽子里,发出蛇吐芯子那种咝咝声。炼第二炉铁,是我拉的风箱。铁匠自己在毡子上躺下,很快就睡着了。出第二炉铁水时,天快亮了。清脆的鸟鸣声此起彼伏。铁匠醒来,铁水的红光下,显现出一张非常幸福的脸。 “我梦见儿子了,”他说,“我梦见儿子来看我了。” 刘晋藏蹲在渐渐冷却的铁水旁,说:“你用什么给儿子做礼品?”铁匠看着渐渐黯淡的红色铁块,说:“这么多年,我都想梦见儿子的脸,这么多年,每当要看清楚时,就醒来了。” 刘晋藏又一次重复他的问题。 铁匠说:“你们出去吧,我要再睡一会儿,我一定要看见儿子的脸。” 走出铁匠铺,眼前的情景使我们大吃一惊:全村的人都聚集在铁匠铺外,看他们困倦而又兴奋的神情,看他们头顶上的露水,这些人在这里站了整整一个晚上! 没有人相信我们在铁匠铺里过了一个十分安静的夜晚。他们说,一整夜都从铁旺铺里传来山摇地动的龙吟。 刘晋藏问我知不知道身在何处。我想我不太知道。 他问我相不相信超自然的东西。我想我愿意相信有这种东西。得知龙头被炼成了生铁,人们把我们当成了英雄,连喇嘛舅舅也用敬畏的眼光看着我。昨夜,他也听到龙吟,受到惊动下山来了。.99lib?他说,正是我们什么也不信,才把孽龙最后制伏了,而他的法力只够召来雷电。村里人送来了很多酒肉,但我们俩却没有一点胃口。 刚刚经历了不可思议的奇迹,马上就像平常一样吃喝肯定有点困难。我们不能享用村里人贡献的东西,使他们感到无所适从。舅舅代表他们说:“你俩总该要点什么吧?”那声调已经近乎于乞求。 好个刘晋藏,我被眼前这情景弄得头晕目眩了,他却目光炯坰地盯住了喇嘛腰间的一把佩刀。 确切地说,这只是一只空空的刀鞘,从我记事起,就是喇嘛舅舅的宝贝。喇嘛不准佩刀,舅舅常常脱去袈裟,换上平常的百姓服装,就是为了在腰间悬一把空空的刀鞘。小时候,我问舅舅,鞘中的刀去了什么地方。他声称是插在一个妖魔背心上,被带到另一个世界去了。这是一把纯银的刀鞘。这么些年来,喇嘛舅舅得到什么宝石都镶嵌在上面,几乎没有什么空着的地方了。 刘晋藏的眼光落在他腰上,我对舅舅说:“他看上你的宝贝了。” 舅舅呻吟了一声,说:“你知道吗,这把刀已经有六百年历史了。”是他把自己看成这一村人的代表,是他代表他们做出一定要向这个藏刀收藏家贡献什么的表情。看着他痛苦地把手伸向腰间,我都开始仇恨自己的朋友了。但这个家伙,做出一点不上心、一点不懂得这刀鞘价值的样子,望着远处什么地方,脸上却忍不住露出了得意的笑容。 他若无其事地接过刀鞘,还是一个劲地傻笑。 舅舅牙疼似的从齿缝挤出了声音:“也好,我的尘缘终于完全解除了,谢谢侄儿,谢谢侄儿的朋友。”说完,便走出人群,向红色悬崖走去,回山上的小庙去了。 而刘晋藏竟然说:“要是没有刀,这空空的刀鞘恐怕没有什么意思。” 我的拳头重重地落在他脸上。 刘晋藏好半天才坐起来,一点点用青草揩去了脸上的血,缓缓地说:“朋友,是为了你韩月还是你舅舅?要不要再来一下,要是你心里摆不平,就再来一下。”他把脸凑过来,他不说,你心里不好受就再来一下,那样的话,我也许会再来一下。可他偏偏说,要是你心里摆不平,就来一下,这样,我连半下也不能来了。 我说:“算了,我们该回去了,这里不是你久待的地方。” 结果是,两个人傻坐一阵,又回到铁匠铺里了。 铁匠并不在做梦,他正在炉子上进一步把铁炼熟。这一下午,炉子里换了三种木炭,最后,生铁终于变成了熟铁。冷却后铁泛着蓝光,敲一下,声音响亮。铁匠笑了,说:“好铁。” 铁匠抽了两袋烟,望着天空,开始说话了:“我们这一行,从来不在一个固定的地方,也就没有一个固定的家,遇到三个走长路的,必定有两个是手艺人。那真是匠人的时代啊!” 那天,匠人在我们眼前复活了一个过去了的时代。 我们被铁匠的故事深深吸引住了。 他说,在那个匠人时代,他的父亲就是一个匠人。长大后,他去寻找这个匠人。他母亲说他的父亲是个木匠,但他走进一个铁匠铺讨口热茶喝时,那个铁匠说,天哪,我的儿子找我来了。他也没有过多计较,便让自己做了铁匠的儿子,其实是做了铁匠的徒弟。然后,自己又当了师傅,带着手艺走过一个又一个河谷,一片又一片群山,一路播撒了男欢女爱的种子。最后,他问我们:“我好过的那些女人,总不会一个儿子不生吧。” 刘晋藏却问:“为什么认铁匠做父亲,你明明知道他不是木匠。”“那是冬天,炉火边很暖和。” 我和刘晋藏忍不住笑了。 铁匠自己也笑了,但乌云很快又罩住了他的脸,他说:“为什么今天这样的时候也不能看见儿子的脸?” 刘晋藏追问:“今天这时候是什么时候?” 铁匠想了想说:“总归是有点不一般。” 我想安慰一下铁匠:“来不来看你,都一样是你的儿子。” 铁匠说:“不来看我,怎么会是我的儿子呢。要是我儿子为什么不来看我?” 刘晋藏冷峻地向铁匠指出,他过去是想当匠人才去找父亲,所以,遇到铁匠就再也没有去找那个木匠。现在儿子不来找他是因为,这个世界上再没有一个年轻人想当铁匠,想投人一个正在消亡的行业了。 在此之前,肯定没有人如此直接地向铁匠揭示过事情的本来面目,刘晋藏勇敢地充任了这个角色。铁匠望着自己炭一样黑、生铁一样粗硬的手出了半天神。我想,铁匠清醒过来立即就会把他赶出铁匠铺。可是,这个以脾气暴躁出名的老头只是自言自语地说,其实他心里早就明白了,却一直等着别人把这话说出来。老铁匠还说,要是早有人对他讲,他就早看开了,那样,要少好多个不眠之夜呀。 刘晋藏趁热打铁,说:“看看吧,你将是最后的铁匠,最后的铁匠难道不该给世上留下样人们难以忘记的东西吗?” 铁匠没有自信心,认为自己是个普通匠人,手上从来没有出过众口传说的物件。 刘晋藏大声对我说:“从你嘴里出来的那个字要应验了!” 铁匠转脸问我:“你说了什么?” 我告诉他,不能认真,是我刚从床上醒来,还不十分清醒时说的。 刘晋藏锲而不舍,用很谦逊的口吻问铁匠,是不是这种状态下说出来的话才最有意思。 铁匠说:“对,有些算卦的人想有这种是自己又不是自己的状态还很不容易呢。” 刘晋藏摇摇我的肩膀:“把那个字说出来吧。” 铁匠又重复一次他的话。 我不愿意说,是觉得这会儿说出那个字肯定非常平淡无奇,就像平常我们无数次地说到这个字眼一样。我终于还是以一种冒险般的心情,说了“刀”。 本来,我是准备好,看着这个本该银光闪烁的字跌落地上,沾满这个平淡无奇世界上的尘土。但我的一生中,至少这天是个奇迹。那刀字出口时,效果犹如将真刀出鞘,锵嘟嘟凉飕飕闪过,是刃口上锋利无比的光芒。 看得出来,这个字眼,对铁匠、对刘晋藏都有同样的效果。 刘晋藏大喝一声:“好刀!” 铁匠一脸敬畏的神情,小声说:“我好像都看见了。” 我也想把这个字眼变成一件实在的东西,便对铁匠说:“那你就照看见的样子打一把,那样,没有儿子后人也不会忘记你了。” 老铁匠不很自信,说他从没有打过一把叫人称赞的刀子。 刘晋藏把小酒瓶递到铁匠手上,指着正在冷却的铁说:“这可是上天送来的,难道能用来打挖粪的锄头吗?” “本来,就是上天不送这铁来,我也准备打一把刀给儿子做见面礼。” 刘晋藏很粗暴地说:“你要再不打出来,说不定今天晚上就死在床上了。” 铁匠灌自己一大口酒,竟然说:“你是个说真话的朋友,我不会就这样去啃黄土的。不过,现在我想睡了,明天再动手吧。” 我说:“谁知道。” 他说:“你不要不舒服,要是等到一把好刀,我就把以前的收藏全部都转送给你。” 我没有说话。 他又说:“反正我把女朋友都拜托给你了。”这句话并不需要回答,我听着呼呼刮过屋顶的山风,想明天出世的刀子会给我们带来什么。他又开口了,问:“你说老实话,韩月有没有偶尔想我一下。”我咬着牙说:“要是那把刀子已经在了的话,我就马上杀了你。”刘晋藏说:“想杀人,这屋里有菜刀。城里砍人是西瓜刀,乡下砍人用柴刀就可以了,用好刀杀人是浪漫的古代。现在,好刀就是收藏,就是一笔好价钱。” “那你也给了别人一笔好价钱?” “我是穷人,穷得丁当响。” “那你靠什么得到那些刀?” “靠人家把我当成朋友。” 我不禁感到夜半的寒气直钻到背心里了。这家伙好像是猜出了我的心思,说:“我们俩可是真正的朋友,就是到死,你也是我的朋友,真正的朋友。” 这一来,弄得我不知说什么好了,只好说:“睡吧,明天还要打刀。” 早晨,村里人家房前屋后的果树上大滴大滴的露珠被太阳照得熠熠闪光,清脆的鸟鸣悠长明亮。一只猎狗浑身被露水湿透,嘴里叼着一只毛色鲜艳的锦鸡出猎归来了。我的朋友看见了,马上就想动手去抢。我坚决把他拦住了,告诉他,在这个村子里,早上看见满载而归的猎人或猎狗,可以认为是好运气的开始。 他恋恋不舍地看着猎狗跑远,看着锦鸡身上五颜六色的光芒,嘀咕道:“但愿如此吧。” 晚上,睡在脚那头的刘晋藏问我:“明天,老头会打出一把好刀来吗?” 今夫,铁匠刮了胡子,一张脸显得精神多了,红红的眼睛里有种格外灼人的光亮。 刘晋藏一步就跨到了风箱跟前,开头几下,他拉得不是很好,但很快就很顺畅,铁匠出去走了一圈,回来,夹起一块铁准备投进炉里,叹口气:“看来,我这辈子真不会有儿子了。” 我心软了,说:“再等等吧,说不定,一下就从大路转弯的地方冒出一个人来。” 铁匠再一次走出门去,望了望大路,很快就回来了,他坚决地把铁块投进炉子。艳红的火星飞溅,在空中噼噼啪啪爆响。刘晋藏起劲地拉动风箱,炉火呼呼上蹿,发出了旗帜招展时那种声响。眼前的景象不能说是奇异,但确实不大寻常。 铁匠说:“难道不是你跟你朋友的要求吗?” 刘晋藏对铁匠说:“别理他,他有时像个女人,总爱莫名其妙地担心什么。” 铁匠接下来的举动使我十分吃惊,他对刘晋藏眨眨眼,说:“可能是因为他有个当喇嘛的舅舅吧。” 于是,两个人像中了邪一样,放肆地大笑。当他们两个举起锤子,开始把一块来历奇异的顽铁变成一把刀时,我走了出去,远远地望着村外静静的潭水。我从平静的潭水中看见红色悬崖,看见喇嘛舅舅从悬崖上失去了脑袋的黑龙身上下来。我望了一阵,不知道自己,铁匠,刘晋藏还有舅舅,我们哪一个的生存方式更为真实,更接近这个世界本来的面目。更可笑的是,我们这些如此不同的人,怎么会搅在一起。 回到铁匠铺,那块铁还没有现出刀子的模样。 舅舅正从山上下来,那条黑龙一死,专门用来镇压的庙子就没有什么意义了,他一直想离开这座小庙,只是一种责任感使他留下,现在,黑龙已死,他的这个心愿终于可以实现了。 舅舅来到铁匠铺,围着炉子绕了几个圈子,炉子里铁正在火中变红变软。铁匠问他看出点名堂没有。舅舅说:“我们村的铁匠还没有做出过什么使人惊奇的物件。” 红红的铁再次放上铁砧锻打,慢慢变出一把刀的形状,慢慢失去绯红的颜色,铁匠带着挑衅的神情用锤子敲出一长串很有节奏的声音。 喇嘛舅舅没有说什么,笑了笑,走开了。 舅舅再次出现时,已经牵上了他的毛驴,驴背上驮着他从庙里带下来的一点东西:无非是几卷经书,几件黄铜和白银制成的法器。他只是从这里路过,但铁匠把他叫住了:“喇嘛不说点什么吗?” 舅舅把缰绳挽在鞍桥上,对毛驴说:“先走着吧,我会赶上来。”毛驴便摇晃着脖子上的响铃,悠悠然往前去了。舅舅走进门来,喝了一大瓢水,指指红色悬崖顶上,说,原先,那里有一对金色的羊子时,人们是一种生活,后来,羊子走了,黑龙显身,人们又过上了一种生活。现在,龙被削去了脑袋夺走了魂魄,就什么都没有了,又是一种生活开始了。 本来,铁匠是想和喇嘛开开玩笑,不想喇嘛正正经经一大通话,把他给镇住了。而在过去,两个人见面,总是要开开玩笑的。舅舅说:“要下雨了,我要赶路了。”说完,便追赶毛驴去了。 我们停下手里的活,听着叮叮咚咚的铜铃声慢慢响到谷口,又慢慢地消失。铁匠这才问:“这老东西说又是一种生活,一种什么样的生活?” 刘晋藏说:“就是什么都不信的生活。” 铁匠反驳刘晋藏,却又不太自信:“人总要信点什么吧?不然怎么活?” 刘晋藏给了他个不屑于回答的笑容。 不知怎么,我心里突然涌起了怒火,没好气地对铁匠说:“你有什么生活?指望儿子来找你吗?可你也知道他永远不会来。要是今天打了一把坏刀,你还可以等打出一把好刀,要是今天就打出好刀,就什么都指望不上了。” 铁匠把铁锤甩得飞快,火红的铁屑像他的怒气一样四处飞溅。他说:“让我什么都不指望了吧,我今天就要打出好刀。” 刘晋藏趁热打铁,催铁匠赶快。 铁匠锤头一歪,一串艳红的铁屑飞进了刘晋藏的左眼。他惨叫一声,这才用手把眼睛捂住了,直挺梃倒在地上。 铁匠冷冷地说:“眼睛伤了,又不是腿。” 刘晋藏并没有因为这句话站起来。 翻开他的眼皮,一小块薄薄的灰色铁皮赫然在目,铁匠伸出舌头,把铁屑舔了出来,清凉的泪水从刘晋藏眼中潸然而下。铁匠说:“这会儿,就是哭了也没有人知道,好好哭一场吧。” 刘晋藏骂:“我日你娘。” 铁匠还是说:“你这个人,肯定还是有伤心事的,想哭,就好好哭一场吧。这样,心里畅快了,还能保住眼睛。” 我们没有再去管那把不知能不能出世的刀子,一只实实在在的眼睛总比一把可能出现的好刀重要。 刘晋藏躺在铁匠家的门廊上,泪水长流不止。我也为朋友的眼睛担心,便把他的手紧紧握住。刘晋藏笑了,说:“你恨我,但你又是我真正的朋友。” 铁匠找来个正在哺乳的年轻女人。刘晋藏把好眼睛也闭上,说:“希望是个大奶子女人,我喜欢大奶子女人。” 铁匠附耳对他说:“是村里最漂亮的女人。” 这一天剩下的时间,刘晋藏都躺在那里,没有动窝,女人来了两三次,掏出硕大的乳房把奶汁挤进刘晋藏的眼睛。太阳下山时,刘晋藏坐起来,说:“眼睛里已经很清凉了,看来瞎不了。” 铁匠用一片清凉的大黄叶子把刘晋藏受伤的眼睛遮起来,那只好眼睛便闪烁着格外逼人的光芒。铁匠被那刀锋一样的光芒逼得把头转向苍茫的远山,幽幽地说:“看来,你真想得到一把好刀。” 刘晋藏的回答是:“眼睛也伤了,要是连刀子都得不到,就什么都没有得到。”这个让我暗暗羡慕嫉妒的家伙,声音里的绝望能使别人心头也产生痛楚。 起风了。 村前的潭水卷起了波浪,不高,却很有力量地拍击着红色悬崖,发出深远的声响。这声音是从过去,也是从未来传来的,只是我们听不出其中的意思罢了。这是没有办法的事情。人类能够听懂这些声音的时代早就逝去了。现在,我们连自己内心的声音也听不清楚。我问铁匠为什么故意让铁屑溅进刘晋藏的眼睛。 铁匠的回答很有意思。 他说,因为这个人内心的欲望太强烈了,而不懂世上没有什么东西能随便得到。 早上的太阳把屋子照得明晃晃的,整座房子散发出干燥木头淡淡的香气。 铁匠已经走了。厨房里有做好的吃食:两只热乎乎的麦面馍,一小罐蜂蜜,一大壶奶茶,还有几块风干的牛肉。我想,平常铁匠的早餐绝对不会如此丰富。那女人又来了。我告诉她,眼睛需要奶水的人还在床上。她红了红脸,进去了。 走出屋子时,心口还在隐隐作痛。刘晋藏也跟来了,我们什么都没说。铁匠铺里一下就充满了非常严肃的气氛。铁块投进了炉膛,立即被旗帜般振动的火苗包围了,石槽里用来淬火的水被窗口投射进来的阳光染成了金色。盯着坚硬的黑色铁块在炉火中变红变软,心里的块垒似乎随之而融化了。 捶声响起,太阳特别明亮,天空格外湛蓝。 锤声再次响起,太阳更加明亮,天空更加湛蓝。 第一遍锤声响起时,铁匠手下已经初步出现了一把刀子的模样。村子出奇的安静,红色悬崖倒映在平静的潭水里,而天空中开始聚集满蓄着雨水与雷电的乌云。刀子终于完全成形了。刀子最后一次被投进炉火中,烧红了,淬了火,打磨出来,安上把,就真正是一把刀了,看上去,却没有任何特别之处。就在这个时候,乌云飘到了村子上空,带来了猛烈的旋风。铁匠铺顶上的木瓦一片又一片,在风中像羽毛一样飞扬。村里,男人们用火枪、用土炮向乌云射击,使雨水早点落下来,而不至于变成硕大的冰雹,毁掉果园与庄稼。乌云也以闪电和雷声作为回应,然后,大雨倾盆而下。炉子里的刀烧红了。一个炸雷就在头顶爆响。铁匠手一抖,通红的刀子就整个落在淬火的水里了。屋子里升腾起浓浓的水雾,我们互相都有些看不清楚了。狂风依然在头顶旋转,揭去头上一片又一片的木瓦,乌云带着粗大的雨脚向西移动,从云缝里,又可以看到一点阳光了。刀子再一次烧红出炉时,乌云已经带着雨水走远了,雷声在远处的山间滚动着,越来越远。红色悬崖和潭水之间,拱起了一弯艳丽的彩虹。就在刀子一点点嗞嗞地伸进水里淬火时,彩虹也越发艳丽,好像都飞到我们眼前来了。我看见铁匠止不住浑身颤抖,他嘴里不住地说:“快,快点。”手上却一点不敢加快。刀身终于全部浸进水里了。出水的刀子通身闪着蓝幽幽的颜色,那是在云缝之中蜿蜒的闪电的颜色。铁匠冲出铁匠铺,跪在湿漉漉的草地上,冲着彩虹举起了刚刚出世的刀子。 就在我们眼前,幽蓝的刀身上,映出了潭上那道美丽的虹彩。 铁匠跪了很久,最后,潭上的彩虹消失了,而刀身上的,彩虹却没有消退。虹彩带着金属的光芒,像是从刀身里渗出来的。 铁匠站起来,又咚一声倒下了。 刀子上的彩虹灿烂无比,铁匠却说不出话来了。 铁匠中风了,这是造就一把宝刀的代价。从此,这个失语的铁匠就享有永远的盛名了。 刘晋藏守着倒下的铁匠,我回了一趟城,请有点医术的舅舅回来给他治病。我回家时,韩月还没有上班。她还是十分平静的样子,没有追问我这几天去了什么地方。过去,我为此感到一个男人的幸福,现在,我想这是因为她并不真心爱我的缘故,于是,我又感到了一个男人的不幸福。我告诉她需要一个存折。她给了我一个,也没有问我要干什么。我在银行取了现金,便又上路了。 一路上,喇嘛舅舅在摩托车后座上大呼小叫,这样的速度在他看来是十分可怕的,是魔鬼的速度。 喇嘛的咒语与草药使铁匠从床上起来,却无法叫他再开口说话。而且,他的半边身子麻木了,走路跌跌撞撞,样子比醉了酒还要难看。铁匠起了床便直奔他简陋的铺子。那场风暴,揭光了铺子上的木瓦,后来的两场雨,把小小的屋子灌满了。铁姑,锤子,都变得锈迹斑斑。炉子被雨水淋垮了,红色的泥巴流出屋外,长长的一线,直到人来人往的路边。风箱被雨水泡胀,开裂了,几朵蘑菇,从木板缝里冒出来,撑开了色彩艳丽的大伞。 铁匠吃惊地张大了嘴巴。 要知道,四五天前,我们还在里面锻打一把宝刀昵。 刘晋藏采下那些菌子,说要好好烧一个汤喝。 铁匠从积水里搜出几样简单的工具。 那把刀,最后是在铁匠的门廊上完成的。他用锉刀细细地打出刃口,用珍藏的犀牛角做了刀把,又镶上一颗红宝石和七颗绿珊瑚石。铁匠脸上神采飞扬,他一扬手,刀便尖啸一声,像道闪电从我们面前划过,刀子深深地插在了柱子上,在上面闪烁着别样的光芒。 刘晋藏想把刀取下来,铁匠伸手没有拦住他。结果,刀刚一到手,他就把自己划伤了。舅舅把刀子甩回柱子上:“这里不会有人跟你争这把刀,这样的刀,不是那个人是配不上的,反而要被它所伤。再说,你总要给他配上一个漂亮的刀鞘吧。” 刘晋藏这才想起从舅舅那里得来的刀鞘,刀和鞘居然严丝合缝,天造地设一般。 舅舅说:“年轻人,你配不上这把刀子。” 刘晋藏说:“我出现在这个村子里,刀才出现,怎么说我配不上!” 我很高兴刘晋藏在我面前露出了一回窘迫的样子。 铁匠打出了宝刀,因上天对一个匠人的谴责再不能开口说话了。但刘晋藏却一文不名,付不出一笔丰厚的报酬。还是我早有准备,给了铁匠两千块钱,铁匠便把刀子递到了我的手上。这下,刘晋藏的脸一下就变青了。 我跟铁匠碰碰额头,然后戴上头盔,发动了摩托。 刘晋藏立即跳上来,紧紧地抱住了我的腰,我感到他浑身都在战抖,那当然是为了宝刀还悬挂在我腰间的缘故。 一松离合器,摩托便在大路上飞奔起来,再一换挡,就不像是摩托车在飞奔,而是大路,是道路两旁的美丽风景扑面而来了,这种驾驭了局面的感觉真使人舒服。 刘晋藏大声喊道:“我以前的收藏都是你的!” 我把油门开大,用机器的轰鸣压住他的声音。 他再喊,我再把油门加大。 在城里韩月那套房子里,他指着这几个月收敛起来的刀子叫道:“都是你的了!” “你不心疼吗?” “我要得到一把真正的宝刀!” “怎么见得你就该得到?”我并没有准备留下这把刀子给自己,只不过想开个玩笑。 我的朋友脸上却露出近乎疯狂的表情,他几乎是喊了起来:“我这辈子总该得到点什么,要是该的话,就是这把刀子,你给我!” 不等我给他,他就把刀子夺过去了。 而且,他脸上那种有点疯狂的表情让我害怕。我还不知道一个人的脸会被一种不可见的力量扭曲成这个样子。之后好多天,他都没有露面,没有来蹭饭。平常,他总是上我家来蹭饭的。 有一天,我用开玩笑的口吻对韩月说,自从刘晋藏来后,我们家的伙食大有改善。于是,我们就一连吃了三天食堂,连碗都是各洗各的。第四天晚上,她哭了。我承认了我的错误。其实,我心里知道自己并没有什么错。第五天,家里照常开伙,刘晋藏又出现了。我们喝了些酒,韩月对旧情人说,她的丈夫有两个缺点,使其不能成为一个男子汉。 我说,第一,她的丈夫要把什么事情都搞得很沉重;第二,不懂得女人的感情,弄不懂在女人那里爱情与友谊之间细微的分别。 她为我的自知之明而表扬了我。其实,这两条都是她平常指责我的。 这天晚上,她一反常态,在床上表现得相当陶醉和疯狂,说是喜欢丈夫身上新增了一种神秘感。 她想知道我怎么会有如此变化。 但我想,这么几天时间,一个人身心会不会产生如此的变化。 星期六,照例改善生活,不但加菜,而且有酒,刘晋藏自然准时出席。在我看来,韩月和她的男友碰杯有些意味深长。当大家喝得有点晕晕乎乎时,韩月对刘晋藏提起她所感到的丈夫近来的变化。刘晋藏说:“那是非常自然的,因为我们互相配合,算是都相当富有了。” 韩月这才知道了那几千块钱的去向,知道我拥有了相当的收藏。 刘晋藏醉了,说了一阵胡话便歪倒在沙发上。 韩月拉着我出门,去看如今已转到我名下的收藏。 那一墙壁的藏刀,使那间有些昏暗的屋子闪着一种特别的光亮。 要是以一个专家的眼光去看,肯定可以看到一个文字历史并不十分发达的民族上千年的历史。要是个别的什么家,也许会看出更多的什么。 她悄声问我:“这些都算得上是文物吧?” 我点点头。 她又悄声说:“这些刀,它们就像正在做梦一样。” “是在回忆过去。”我说,并且吃惊自己对她说话时有了一种冷峻的味道。 关上门,走到外面,亮晃晃的阳光刺得人有点睁不开眼睛,她又感叹道:“这个人,不知道从哪里搜罗来这些东西。” 刘晋藏曾经说,这些刀子的数量正好是他有过的女人的数量,我把这话转告了她。 很长一段路,她都没有再说什么,我为自已这句话有点杀伤力而感到得意。到了楼下,韩月已上了两级楼梯,突然回过身来,居髙临下地看着我,眼里慢慢沁出湿湿的光芒,说:“是你跟他搅在了一起,而不是我把他找来的,你可以赶他走,也可以跟我分开,但不要那么耿耿于怀。” 一句话,弄得本来觉得占着上风的我,从下面仰望着她。 刘晋藏醉眼蒙昽,看看收拾碗筷的女主人,又看看我,把平常那种游戏人生的表情换过了。他脸上居然也会出现那么伤感的表情,是我没有料到的。他把住我的肩头,叫他的前女友好好爱现在的丈夫,他说:“我们俩没有走到一起,我和许多女人都没有走到一起,那是好事,老头子一死,我就什么都不是了。你看现在我还有什么,我就剩下这一把刀了。” 他把刀从鞘里抽出来,刀子的光亮使刀身上的彩虹显得那么清晰耀眼,像是遇风就会从刀身上飞上天空一样。 真是一把宝刀! 把个不懂刀的女人也看呆了。 刘晋藏收刀的动作相当夸张,好像要把刀刺向自己的胸膛。 韩月尖叫一声,一摞碗摔出了一串清脆的声音。 刘晋藏手腕一翻,刀便奔向自已的鞘子,他的手又让这把刀拉出了一道口子。他手掌上的皮肉向外 7ffb." >翻开,好一阵子,才慢慢泌出大颗大颗的血珠子。 韩月叫道:“刀子伤着他了!” 刘晋藏也说:“刀子把我伤着了!” 舅舅说过,那些现在已归我所有的刀已经了了尘劫,那也就是说,刀子一类的东西来到世间都有宿债要偿还,都会把锋刃奔向不同的生命,柴刀对树木,镰刀对青草,屠刀对牛羊,而宝刀,肯定会奔向人的生命。这把刀第一次出鞘就奔向了一只手。这只手伸出去抓住过许多东西,却已都失去了。这把来历不凡的刀既然来到了尘世,肯定要了却点什么。现在这样,可能只是一个小小的警告。 一把不平凡的刀,出现在一个极其平凡无聊的世界上,落在我们这祥一些极其平凡而又充满各种欲念的人手里,不会有什么好结果。而过去的宝刀都握在英雄们手里,英雄和宝刀互相造就。我的心头又一次掠过了一道被锋利刀锋所伤的清晰的痛楚。 我问刘晋藏有没有觉得过自己是个英雄。 刘晋藏脸色苍白,为了手上的伤口咝咝地从齿缝里倒吸着冷气,没有说话。 这就等于承认自己是个凡夫俗子。 所以,我对韩月说:“你看,世上出现了一把宝刀,但你眼前这两个男人都配不上它。” 韩月把她生活中先后出现的两个男人从头到脚打量了一番,然后才坚定地说:“至少,我还没有遇见过比你们更优秀的男人。” 刘晋藏受了鼓舞:“是这个世界配不上宝刀了,而不是我!” 这话也对,我想,这个世界上,即使真有可能成为英雄的男人,也沧人滚滚红尘而显得平庸琐屑了。 在这种景况下,韩月面对旧情人,又复活了过去的炽烈情怀。这种新生的情爱使她脸孔绯红,双限闪闪发光。我已经有好久没有看到她如此神釆飞扬,如此漂亮了。 我的心隐隐作痛,但要是她马上投人刘晋藏的怀抱,亲吻他手上的伤口,我也不会有什么激烈的表示。我有些事不关己地想,这是宝刀出世的结果。 韩月却转身进了卧室,嘤嘤地哭了。 刘晋藏用受伤的手握着腰间的刀,看着我,我也看着他。 最后,还是刘晋藏说:“进去看看韩月。” 我进去,站在床前,却觉得什么也说不出来。还是韩月自已投进了我的怀里,抽泣着说:“我这是怎么了?我怎么会这样?” 这个问题我无法回答。 她说:“让我离开你吧。” 我说:“你可以跟他走。” “不。” “至少这会儿,比起我来你更爱他。” 她说:“再找,我就找个不爱的男人。” 我不知道这是不是说,她还是爱我的。 当韩月不再哭,刘晋藏却不辞而别,走了。他把借住房子的钥匙也留下了。当然,他不会把来历不凡的宝刀留下。 韩月又平静下来,恢复了平常的样子。如果有什么变化,就是对我更关怀备至了。 她还适时表示出对我们婚姻的满足与担心。她作此类表示,总能找到非常恰当的时机,让我感到拥有她是我一生的幸运,是命运特别赐福。结婚这么些年来,我们还没有孩子,这在周围人看来是非常不正常的。过去,她说我们要成就点什么才要孩子,而我们偏偏什么都没有成就,而且,我们都很明白,双方都没有为达到某种成就而真正做过点什么。一起参加工作的人中,有的当了官,有的发了财,想在学术上面有所成就的,至少都考上研究生,永远地离开了这个地方。而我们还没有探究到彼此爱情的深度。 一个火热的中午,大概是刘晋藏离开后的第三天吧,睡午觉时,韩月突然说:“我们要一个孩子吧,我想给你生一个孩子。” 这句话,让我们两个都受了特别的刺激,阳光透过薄薄的窗帘洒在床上,两个人开始了繁衍后代的仪式,连平常不大流汗的她也出了一身汗水。之后,她还喋喋不休地说了许多这个孩子会如何如何的话。我也跟着陶醉了一阵,突然想起她子宫里面有节育环,便信口把这事实说了出来。 她伏在我胸前,沉默了一阵,然后翻过身去,哭了。哭声很有美感,像些受困的蜜蜂在飞舞。 这个女人并没有真正爱过我,她只是沉醉在一种抽象的爱情梦境中间,始终没有醒来。也许,永远也醒不过来了。我心里出奇的平静,刘晋藏出现以来便附着在心头的痛苦慢慢消失了。 我开始在城里寻找刘晋藏。 我去了城里许多过去未曾涉足的地方,因此更多地懂得了这个城市。图书馆二楼,新开的酒吧其实是一个地下赌场,是中国式的赌博:麻将。刘晋藏来过这里,赢了些钱,就再没有出现了。在他手里输了钱的对手,还在等他。文化宫的镭射室,在放香港武打片,中间会穿插一些美国三级片。他也在这里出现过。在体育场附近的卡拉OK厅,一个三陪小姐说起他便两眼放光,因为他在灯光晦暗的小间沙发上许诺了,要带漂亮小姐下深圳海南。我还去了车站旅馆,生意人云集的露天茶馆,但都晚到了一步两步。这个家伙,他在每个地方都留下了气息,就像一个嘲笑猎人的野兽。每个地方的人们都知道他有一把宝刀。在这个藏族人、汉族人、藏汉混血混杂的城市里,在这样一个大多数人无所事事的小城里,这样的消息传递得比风还快。 韩月问我这一阵神神秘秘的,在干什么。 我想了想,也不知道自已究竟要干什么,只好说是在替她找失去的东西。 她说自己并没有失去什么。 我坚持认为她失去了。 最后,她很诚恳地表示:要是对她嫁给我时已不是处女很介意的话,那就给自已找一个情人,而不要出入那些名声不好的场所。 我说自己也许更愿意墮落。我还告诉她,大家都在说,那个收刀的人,又在卖一把宝刀了。刘晋藏给宝刀标了一个天价,很多人想要,却不愿出那么高的价钱,因为那毕竟只是一把刀,再说,刀子出世的过程,听起来更像是这块土地上流传很多的故事,显得过于离奇了。那些故事都发生在过去时代,搬到现在,肯定不会让人产生真实的感觉。 我们还到她原来的房子去看了看,不出我所料,刀子果然少了几把。看来,刘晋藏预先配好了钥匙。 她却先发制人,说我要把她弄得无法抬头才会罢手,她认为,所有这些,都是我为了离开她而设下的圈套。对这个我无话可说。她把我推出门外,宣称再不回我们共同的家了。这套房子还保持着她嫁给我之前的样子,过过单身日子还是非常不错的。 又过了几天,我到了河边公园的酥油茶馆,胖胖的女掌柜告诉我,这一向,卖宝刀的人都在这里出现。我说:“好吧,那我天天在这里等他,天天在这里吃茶。” 那女人问我,是不是想买宝刀。 我含含糊糊支吾了几声。她在我面前坐下,给我上了一杯浑浊的青稞酒,说:“不要钱的,我叫卓玛。” 我喝了有些发酸的酒汁,说:“一百个做生意的女人,有九十九个说自己叫卓玛。” 卓玛笑了:“你这样的人不会买刀,你没有那么多钱。” 看我瞪圆了眼睛,她说:“先生你不要生气,你这样的人,有钱也不会买刀的。”她哧哧地笑了,说:“看看,屁股还没有坐热呢,老婆就来找你回家了。” 我抬头,看见韩月站在公园的铁栅栏外,定定地望着我。 她的脸色前所未有的苍白,两个人隔着栏杆互相望了好大一阵,我笑了,这情景有点像我进了监狱,她前来探望。 她也笑了。 我问她来干什么,她咬咬嘴唇,低下头,甩蚊子般细弱的声音说:“我到医院把环拿掉了。”她又说,“我不是来找你,只是看见你了,想告诉你一声,我把环取了。” 我的心很清晰地痛了一下,她见我站着一动不动,说:“我不知道你为什么一定要找他。” 我说:“他是我的朋友。” 她说:“你们不会成为朋友,你不是他那样的人。” 我说:“那就让我变成他那样的人吧。”说这句话时,平时深埋着的痛楚和委屈都涌上了心头,眼泪热辣辣地在眼里打转。 这句话说得很做作,很没有说服力,但我心里却前所未有的痛快。 可她偏偏说:“我懂。”便慢慢走开了。 看着她的背影,我明白自己永远失去这个女人了。我知道她并不十分爱我,但也不能说没有爱过我。我不知道怎么才能说清我们感情的真实状况,确实说不清楚。这是没有什么办法的事情,真的一点办法没有。 整整一个下午,我都呆坐在茶馆里,屁股都没有抬一下,看不见堤外的河,但满耳都是哗哗的水声。我又禁不住想起那把刀子出世的种种情形,真像是经历了一个梦境。再想想从大学毕业回来,在这家乡小城里这么些年的生活,竟比那刀子出世的情景更像是一个不醒的梦境。太阳落山了。傍晚的山风吹起来。表示夜晚降临的灯亮起来。卓玛提醒我,该离开了。 我说:“是该离开,是该离开了。” 卓玛说:“要是先生不想回家,我可以给你找一个睡觉的地方,在一个姑娘床上。” 我脑子热了一下,但想到空空如也的口袋,又摇了摇头。 卓玛笑了。 她说:“先生是个怪人,烦了自已的女人,又不愿意换换口味。想买宝刀,也许卖刀人来了,你又会装做没有看见。”她讥诮的目光使我抬不起头来,赶紧付了茶钱回家。有一搭没一搭看了一阵电视,正准备上床,韩月回来了。外面刮大风,她用纱巾包着头,提着一只大皮箱,正是刚刚分配到这里时,从车站疲惫地出来时的样子。当时,就是那疲惫而又坚定、兴奋但却茫然的神情深深打动了我。现在,她又以同样的装束出现在我面前,不禁使人联想起电视里常常上演的三流小品。 她和好多女人一样,揣摸起男人来,有绝顶的聪明,这不,还不等我作出反应,她开口说:“你误会了,刚取了环,要防风,跟流产要注意的事项一样。” 还是不给我作出反应的足够时间,她又说:“我来取点贴身的换洗衣服,这段时间要特别讲卫生。” 她打开皮箱,从里面拿出一把又一把刀子,说:“再不送过来,今天一两把,明天一两把,都要叫他拿光了。” 这个苍白的女人不叫前情人的名字,而是说他,叫我心里又像刀刃上掠过亮光一样,掠过了一线锋利的痛楚。 她先往箱子里装外衣,最后,才是她精致的内裤、胸罩这些女人贴身的小东西。我抱住了她。她静静地在我怀里靠了一会儿,说:“我们结束吧。”她还说:“至少比当初跟他结束容易多了。” 我打了她一个耳光。 她带着挑衅的神情说:“因为他是我的初恋。” 这个我知道,我又来了一下。 她说:“我还为他怀过一个孩子,在我十九岁的时候。” 这个,她从来没有告诉过我。我再没有力气把手举起来了。她在我脸颊上亲了一下说:“这么多年,你都不像我丈夫,倒像是一个小弟弟,我对不起你99lib?。” 我说:“我要离开这里。” 她说:“离开这里也不能离开生活,也不能离开自己。” 我问她:“你将来怎么办?” 她说:“你没有能力为我操心。” “那我怎么办?” “我不知道,要是我连别人该怎么办都知道,就不会犯那么多错误了。” 她以前所未有的温柔脱去我的鞋子,把我扶上床,又替我脱去衣服、裤子,用被子把我紧紧地裹住,便提着箱子出门了。门打开时,外面呼呼的风声传了进来,因此我知道她在门口站了一些时候。她是在回顾过去的一段日子吗?然后,风声停了,那是她关上门,脸上带着茫然的神情,坚定地走了。 宝刀还没有出世,就使我感觉到那种奇异痛楚时,时间还是春天。在这个朝南的大峡谷,春天就有夏天的感觉。当真正的夏天来到时,我们竟然一点也不觉得。因为周围的山水,早已是一派浑莽无际的绿色了。任何事物一旦达到某种限度,你就不能再给它增加什么了。 在我继续寻找刘晋藏和宝刀的时候,又一轮“严打”开始了。 警察们走在街上,比平常更威武,更像警察。那些暧昧场所,都大大收敛了。一天下午,我又到河边公园喝茶,有意把一把有一百多年历史的刀摆在桌子上。卓玛问我是不是要卖刀。我说,要一个小姐,用这把刀换小姐的一个晚上。卓玛说:“小姐都叫‘严打’风吹走了。” 付茶钱时,茶馆里人都走光了。堤外的河水声又漫过来,扫清茶客们留下的喧哗。卓玛说:“让我再看看你的刀。” 她看了,说:“是值点钱。要是有小姐,够两三个晚上。” 这时,喝进肚子里的茶好像都变成了酒,我固执地说:“就要今天晚上。” 她叫我等一下。 等待的时候不短也不长。等待的时候天慢慢黑了。这是城里一个光线昏暗的地方,一个灯光没有掩去天上星光的地方。在我仰望那些星星时,一股强烈的脂粉香气与女人体香包裹了我,一双柔软的手从背后抄过来把我抱住。我感到两只饱满的乳房。夜色从四周挤压过来。这只手推着我进了一个绘满壁画的很有宗教气氛的房间。我想不是要把我献祭吧。这时,女人才笑吟吟地转到了面前。原来,就是卓玛。穿着衬衫和长裤,她显得很胖,但这会儿,她换上了藏式的裙子,纷披了头发,戴上了首饰,人立即就变得漂亮了。窗外,就是奔腾的河水。我在大声喧哗的水声里要了她,这种畅快,是跟韩月一起时从来没有过的。她的身体在下面水一样荡漾,我根本就不想离开床铺,但她还是叫我起来,到厨房里吃了些东西。回到房间,她又换了一件印度莎丽。灯光穿过薄薄的衣料,勾勒出了她身体上所有的起伏与我心中所有的跌宕。我们又一次赤裸着纠缠到一起时,城里四处响起了警车声。又一次打击黄、赌、毒的大规模拉网行动开始了。她说:“你不在别的地方,这是在我家里,不要担心。” 用一把刀换来的这个晚上真是太值了。 我想我都有点爱上她了。可她笑我自作多情,说我不是她的第一个男人,也不会是她最后的男人。起床时,她又穿上了红色的衬衫,白色长裤,人又变丑了。 她对我说,要是我有各式各样的刀子,就能得到各式各样的女人。绝对一流的女人,尤其是在床上。 就在我满脑子都是女人时,却遇见了刘晋藏。这个人总在你将要将其忘记的时候出现,这次也是一样。我正走在大街上,有人从背后拍拍我的肩膀,回头看见是一顶大大的帽子。帽子抬起来,下面便是刘晋藏那张带着狡黯神情的脸。他说:“听说先生在四处找我。” 我说:“先生,我不认识你。” 他笑了,说:“对不起,是我认错了人。但我听说先生到处寻找卖宝刀的人,那个有宝刀的人就是我。” 我们又到了河边公园的茶馆里。 卓玛来上茶的时候,刘晋藏在她屁股上拧了一把,说:“这个娘们儿在床上可是绝对够劲。”他又对卓玛说,“他刚分手的女人也曾是我的女人。”他就用这样的方式为两个已经上过床的男女作了介绍。看来,这段时间,我在明处,他在暗处,我的一举一动他都清清楚楚。 刘晋藏问我:“为什么?” 我说不出为什么,只能说:“宝刀是不能卖的!” 刘晋藏哈哈大笑,只听“哈哪”一声,那把宝刀已经在桌子上,插在两只描着金边的茶碗之间了。刀的两面同时映亮了我们两个人的脸。喇嘛舅舅说过,是好刀总要沾点血才能了却尘缘。是啊,刀也像人一样。人来到世上,要恨要爱,刀也有人一样的命运与归宿。奇怪的是,我并不害怕,只是我的胸口已经清楚地感到它的冰凉的锋刃了。他说:“好吧,朋友,你要这把刀,就把它拿回去吧。” 一到这种情形下,我又伸不出手了。 他笑了,说:“刀子可以是你的,也可以是我的。但女人就不行了,她可以不属于你,也不属于我。” 我想说,可是我们都伤害了她。但这话说出来没有什么意思,因为离开一个女人并不会使他难过,这是我跟他不一样的地方。这不,他说:“朋友,你为什么要爱上我要过的女人呢?” “不这样,我们两个也不会走到一起了。”我说。 他把刀从桌子上拔起来,插人刀鞘,刀便又在他腰间了。他戴好帽子,站起身,说:“我再也不会出现在这个地方了,再也不会了。”这时,他的嗓子里有了真情实感的味道,“这以前,我一事无成,现在,这把刀子会决定我的一切。你舅舅说得对,它不是无缘无故到这世上来的。宝刀从来配英雄,可我不是。宝物不会给配不上它的人带来好运气,但还是让它跟着我吧。” 当然,我没有说,让我们把刀子还回去吧。因为这把刀子和别的刀子不一样,我们不是从哪一个人手中得到,而是从一个奇迹中得到的。我们在一个特别的情景中经历了奇迹,回到生活中,却发现什么都没有改变,还是平平常常的样子,连好人和坏人之间截然的界限都没有,就更不要说把人变成英雄了。 这把刀子又会在世上有怎样的作为呢?我只看到,它两次把刘晋藏的手划伤。在过去,宝刀不会伤害主人,只会成全主人,塑造主人。 分手时,我对他说:“你还是把它出手吧,它自已会找到真正的主人。” 刘晋藏说:“出手到什么地方,除非是倒到波黑去,卖给塞尔维亚人,才能造就英雄。” 我想,那里的人也早用现代武器武装起来,而不用这样的刀了,但我没有说。在那个茶馆里,我们俩紧紧拥抱一下,刘晋藏又在我耳边说:“把我当成真正的朋友吧。” “为什么?” “因为我从来没有过真正的朋友。” 于是,我们俩在最后分手时,真正成了好朋友。他走出几步,又回来,告诉我,明天他就要离开了,到一个大地方去,把宝刀出手给一个真正的能出大价钱的收藏家。他说:“才来时,我说搞项目是谎话,但这回,宝刀一出手,我们俩就搞一个项目,一个实体,再不要过过了今天不知明天什么样子的日子了。” 我没有再拿刀去跟卓玛睡觉。 当我觉得身上没有了烟花女人味道后,便去庙里看喇嘛舅舅。他告诉我,不愿永远寄住在别人的庙子里,已经作好出门云游的准备,只等选一个好日子,就可以上路四出云游了。舅舅的头发都已经花白了,我问他什么时候回家。听了我的话,他的眼里出现了悠远缥渺的神情,说恶龙已经降服,现在,该他出去寻找灵魂的家了。 我想把和韩月分手的事告诉他,没想到他却先开口了,说:“韩月来看过我,说她也想离开这里,回家乡去。” 舅舅叹口气说:“你们这些人,没有懂得爱就去爱了,就只能是这个结果了,只能是这个结果。” 舅舅是三天后一个雨后初晴的午后走的。我送他走了好长一段。路边草丛和树木上,都有露水在重新露脸的太阳下闪闪发光。舅舅和他的毛驴转过山口时,天上出现了一道彩虹。这情景使这一向都有些沉重的我,立即就感到轻松了,从山口回城的路上一直都在唱歌。晚上,我一个人把许久不唱的家乡民歌都哼了一遍。 过了几天,韩月来了电话,约我中午在车站见面。 我顶着热辣辣的太阳去了。她正站在车站门口.等我,身边放着的,还是那只大大的皮箱。她说想来想去,只有我能代表这么些年莫名其妙的日子送送她。还要半个小时车才开,我要了两杯咖啡。我说:“其实,你也可以不走。” “谢谢你。但我看你也该离开这里。”她说,“我这辈子犯了不少错误,但还来得及干点事情。你也该有一番自己的事业。” 对此,我不想多说什么,以我现在的心境,事业啊,爱情啊,听起来都有些渺茫,或者说非常渺茫。在我们这个地方,好多东西都是一成不变的,连每天顺着山谷吹来的风,方向与时间都不会有任何变化。这不,午后刚过一点,风就从西北边的山口吹来了。作为这股定时风前驱的,总是几股不大的旋风。旋风威武地在街上行进,把纸屑和尘土绞起来,四处挥洒。就在这尘土飞扬的时候,开车铃声响了。她掏出签了字的离婚申请书,要我把离婚证办了。我这才意识到她还是我合法的妻子,我还有权决定她的去留,但她已经上车了,面孔在脏污的车窗后面模模糊糊。午后定时而起的风卷起大片尘土,把远去的车子遮住了。这是一个青山绿水间的小城,河里的流水清澈见底,山坡上的树木波浪般起伏,但城里的街道上,却像沙漠一样飞扬着尘土。尘土遮住了视线,使我看不见远去的长途汽车,看不见正在消逝的过去的生命。尘土飞进眼里,我用眼泪把它们冲刷出来。 风又准时停了。 面前的咖啡扑满了尘土,我把两杯苦涩的被玷污的饮料留在那里,走出了车站。 就在这会儿,我体会到一个像韩月那样从大地方来的人,第一次走出这车站是个什么样的心情了。眼前,那么大的风也没有打扫干净的街道躺在强烈的阳光下,闪烁着一种晦暗金属的明亮光芒,同时也一览无余地显示出了这个小城的全部格局,让人产生无处可去的感觉。 圓是这个杂乱无章的小城,让人无法爱上我的家乡。 舅舅走了,韩月走了,刘晋藏也走了,虽然他们的目的、方向各不相同。好吧,好吧,有一天,我也要离开这里,到个更有活力、到个街上没有这么肮脏的地方。当然,我也不能说走就走。要等到韩月到了她要去的地方,等我办了离婚证,给她寄去,还给她自由才走。我还要回老家去看看,拍几张照片作为纪念。我就带着这些念头直接去单位。科长在我名下画了一个圈,表示我在正常上班。除此之外,一个科室里的人就再没有什么事可干。大家都走得很早,我意识到这是周末了,我却再也用不着急忙回家了。 回到家里,无事可干,我便把刀子们翻出来,看了一遍,并没有感到收藏家的快乐。我又到河边公园,从跟我睡过觉的卓玛手里把那把刀也赎回来了,我花了整整两千块钱。 晚上,我梦见了她,我曾经的韩月。她在梦里对我说,过去的旧情人叫她再次心动,并不是因为他好,而是日子太平常,他身上至少有周围男人都没有的狂热与活力。 为了这个,我也要再等上几天,才去办离婚手续,或许,她还会在梦里告诉我点什么。 刘晋藏还没有来电话,而分手的时候,我们彼此确认将是终生的朋友时,他说了,卖刀的事情有了眉目,就要给我来电话。打开电视,正在说“严打”的深入开展。我突然觉得这斗争和刘晋藏会有所联系,并开始为他担心了。 这时,一个陌生人找到我门上。 他说:“我终于找到父亲了。” 看我莫名其妙的样子,他说:“我父亲是铁匠,我在你们村子里找到了他!” 天哪!想想这些日子发生了多少事情吧!我喜欢这些日子,它至少打破了平淡无聊日子里的沉闷! 他十分急切地催我上路了。到了村子里,我才知道,铁匠病得很重了。更要命的是,铁匠终于等到了他的儿子,但却不能开口讲话了。我告诉铁匠,儿子跟他长得几乎一模一样。铁匠笑了。他的肉体承受着巨大的痛苦,心灵却感到前所未有的幸福。他把儿子的手紧紧握在自己手里,就这样慢慢睡着了。 我和他儿子来到屋外,风从深潭那边吹过来,带来了秋天最初的凉意。就在宽大的门廊上,我看到他儿子流下了热泪。他说:“我来晚了。为什么找了这么久,才在这近在咫尺的地方找到他?” 望着不远处壁立的红色悬崖,我指给他看那条没有了脑袋的黑龙,给他讲了那把宝刀出世的故事。是的,就在我讲着不久前曾经亲历的事情时,自己的感觉都是在转述一个年代久远的传说。我听着自己越来越没有说服力的声音在风中散开,以为他绝对不会相信。但他却相信,说是在城里就已经听说这么件事情了,只是没有这么详细罢了。我还和他一起去看了铁匠铺。夏天的风雨,已经使这个小小的木头房子完全倒塌了。他的儿子也是国家干部,再不会学习铁匠手艺了。 他说:“没想到,只赶上了给亲生父亲送终。” 我说:“你不会怪我吧?” “我为什么要怪你?” “要不是那把刀,你父亲不会这样。我喇嘛舅舅说的,宝刀不该在这时出世,铁匠是遭到天谴了。” 他没有正面回答我的问题,而是说:“我希望父亲多挨些时候,我要慢慢地才会真正地觉得他是我的亲生父亲。”也就是说,他现在还没有感觉到自己和铁匠血肉上的联系。也许正是为了这个,他整整一个晚上不吃不喝,握着老人干枯的手,坐在床前。 早上,他对我说,老人的手还很有力,他说:“真是一双铁匠的手。” 听到这句话,铁匠睁开眼睛笑了。他的脸上又浮起了血色。看来,他是挣脱了死神的魔掌,活过来了。在早晨明亮的光线中,我看到父子俩紧紧地抱在了一起。 下午,铁匠就扶着拐杖起来走路了。 回到城里,我又到河边茶馆里把那把刀卖给了卓玛,这回,却只卖了一千五百块钱,我用这笔钱给铁匠请了一个好医生。 我的朋友刘晋藏终于来电话了。 这个人做事都有他独特的风格。他先打个电话到单位上来,说是晚上再打电话到我家,有重要而又不方便说的事情告诉我。 我想,既然如此,何不晚上再打电话。 晚上,电话来了。结果是,他可能已经为宝刀找到真正的买主了。 我说:“还有假买主吗?” “真的比假的多。”电话是从海边一个城市打来的。我向来对大海心向往之,虽然没有见过一滴海水,却把电话里的电流干扰声听成海浪了。这个电话很打了些时候。刘晋藏去了那个城市后,把宝刀弄到了一个拍卖会上,当时就有人出了二十万的高价。但他的标价还要翻一倍,当然就没有成交。但这就等于把他有一把藏式宝刀的消息向全世界收藏者发布出去了。这些日子,他都在忙着甄别买主的真假。每遇到一个买主,他就提一次价,现在,已经提到一百万了。他在电话里说这笔钱到手,就再不愿意活得飘飘荡荡了,要办一个公司。我问他办什么公司,他说:“还没有想好,但你让我想想。”好一个刘晋藏,沉默了不到三分钟,就说,“就搞一个公司,专门弄我们家乡山上的药材啦、野菜啦什么的,我们一起干,一百万的资产,有一半是你的。” 我说:“韩月已经离开我,离开这个地方了。” 他沉默了一下,又哗晔地笑起来,说:“放心,等我们的公司搞起来,她会回来的。” 我说:“那也是回来找你。” 他又哗哗地笑了,喊道:“我们一定要把公司先搞起来,然后,再来看谁能得到她吧!” 他说,“当然,要是我没有叫那些假买主干掉的话。”说完,就放下了电话。 我又想起韩月在梦里对我说过刘晋藏为什么令女人心动的话了。 之后,我就再没有得到刘晋藏的任何消息。 满山的树叶变得一片金黄,在风中飞舞,韩月也没有来信告诉我她落脚在什么地方。 喇嘛舅舅作为一个云游僧人就更不会有消息了。 我回去看过铁匠两三次,他偏瘫的身子一天比一天硬朗了。最后一次,我是跟他儿子一同去的。铁匠看着儿子的眼神流露出无比的幸福,他儿子也告诉我,他跟父亲真正有血肉相连的感觉了。这天晚上,我就住在铁匠家里。早上,铁匠突然说话了。我睡得很沉,他摇醒了我。 问:“刀子还在你手上吗?” “天哪!”我说,“你说话了!找到了儿子,你又说话了。” 铁匠说:“我不能说话,是受造了宝刀的过,我一说话,它就要伤害拿刀的人了。” 我告诉他:“我的朋友已经带着这把刀远走高飞了。” 他说:“没有人能比命运跑得更远。” 离开铁匠,我马上就出发往那个城市去找刘晋藏了。我希望他已经把刀出手了,这样,他才不会为刀所伤。我想,他这半辈子,除了一些女人的青春肉体,也没有得到什么。我带上了所有储蓄,也带上了他留下来的所有的刀。我想自己也不会再回来了。走之前,我办好了离婚证,我把韩月的一份压在还放着她化妆品的梳妆台上,把钥匙交到她单位领导的手里,特别说明屋里的东西都是她的,我只取出了银行里的存款,这是我们俩最后一笔共同的积蓄了,说好是为孩子准备的教育基金,但我们没有孩子,现在又已分手了。 离开的那天早上下起了秋天里冰凉的细雨。这跟送别舅舅时不一样,这样的阴雨天,没有人会在我身影消失的地方看到彩虹。 两天汽车,到了省城,又是两天火车,我到了刘晋藏打电话的那个城市。我在每一个宾馆住一个晚上,为的是在旅客登记本上查找朋友的名字。在其中的三个宾馆,我査到过他的名字,但他都在我到达之前就离开了。其中,有两个宾馆他都没有结账。店方好不容易逮到一个说得出他名字的人就喜出望外,以为是替他付账的人来了。我只好亮亮随身的刀子,声称自己也是来追债务的,才得以脱身。 现金马上就要用完了,还没有刘晋藏的一点消息。 我在宾馆的文物商店前想出手一把刀子,都跟一个香港人谈好了价钱,却被便衣警察抓住了。在派出所里,他们叫我看管制刀具的文件。有那份文件,他们便有权没收我的刀子。 我说:“这是藏刀,我是藏族。” 他们看了我的身份证,又拿出一个文件,上面说,少数民族只有在本地才能佩戴本民族的刀具。关于刘晋藏和宝刀,他们说,这样的事情真真假假,在这个城市里数都数不过来。他们叫我看了几张无名尸首的照片,每一张都模模糊糊,至少,我没有明白无误地认出朋友的脸。 当一个少数民族真好,不然他们不会当即就把我放了出来,只把刀子全部留下。警察打开一个带铁门的房间,扑面而来是一股铁锈味道,里面堆满了各式各样的刀子。可这些刀子,都非常像电视里登上审判台那些为了金钱、为了女人而杀人的罪犯一样,被某种病态的欲望匆匆造就,是铁皮或者猪皮的简陋刀鞘,嚣张而又粗糙的刀身,而我那些精致的刀子也沦落在了它们中间,我听见自己的心为之哭泣。 坐在宾馆柔软洁白的床上,我拿起电话,拨了一个号码,不通,又拨了一个,还是不通,很久,我才想起,这是已经远离的小城的五位数的号码。我找这个电话是在寻找自己,我没有找到。 于是,我改拨了一个八位数的号码,这才是眼下这个大城市的号码,第一个,通了没人接,第二个,忙音,第三个,是一个女人的声音,说:“你好,这里是某某咨询中心,请问先生有什么商务上的事情,我可以帮忙。” “请帮忙找我的朋友和一把宝刀。” 对方用很职业的口吻平淡地说:“对不起,先生该打心理咨询热线。” 我打开比砖头还厚的电话号码簿,恍然看见密密麻麻的电话线路布满地下,像一张布满触角的大网,但网上任何一只触角上都没有了我的朋友。 格拉长大 “阿妈,要下雪了。” 格拉的声音银子般明亮。格拉倚在门口,母亲在他身后歌唱,风吹动遮在窗户上的破羊皮,啪哒啪哒响。 “阿妈,羊皮和风给你打拍子呢!” 在我们村子中央的小广场上,听见格拉说话和阿妈唱歌的女人们都会叹一口气,说:“真是没心没肝,没脸没皮的东西!活到这个份儿上,还能这么开心!” 格拉是一个私生子,娘儿俩住在村子里最低矮窄小还显得空空荡荡的小屋子里。更重要的是,这家的女主人桑丹还有些痴傻。桑丹不是本村人,十来年前吧,村里的羊倌打开羊圈门,看着一群羊子由头羊带领着,一一从他眼皮下面走过。这是生产队的羊,所以,每天早晚,羊倌都会站在羊圈门口,手把着木栅门,细心地数着羊的头数。整个一群一百三十五头都挤挤挨挨地从眼前过去了,圈里的干草中却还睡着一头。羊倌过去拉拉羊尾巴,却把一张皮揭开了。羊皮底下的干草 91cc." >里竟甜睡着一个女人! 这个人就是现在没心没肺地歌唱着的格拉的母亲。 羊倌像被火烫着一样,念了一声佛号跑开了。羊倌是还俗喇嘛,他的还俗是被迫的,因为寺院被“革命”的人拆毁了。革命者背书一样说,喇嘛是寄生虫,要改造为自食其力的劳动者。所以喇嘛成了牧羊人。 羊圈里有一个来历不明的女人!这个消息像一道闪电,照亮了死气沉沉的村落。人们迅速聚集到羊圈,那个女人还在羊皮下甜甜地睡着。她的脸很脏,不,不对,不是真正让人厌恶的脏,而是像戏中人往脸上画的油彩一黑的油彩、灰的油彩。那是一个雪后的早晨,这个来历不明的女人在干草堆里,在温暖的羊膻味中香甜地睡着,天降神灵般安详。围观的人群也不再出声。然后,女人慢慢睁开了眼睛。刚睁开的眼睛清澄明亮。人群里有了一点骚动,就像被风撼动的树林一样,随即又静下来。女人看见了围着她的人群,居高临下俯瞰她的人群,清澈澄明的眼光散漫浑浊了。她薄薄的嘴唇动起来,自言自语嘀咕着什么,但是,没有人听见她到底说了些什么。她自言自语的时候,就是薄薄的嘴皮快速翻动,而嘴里并不发出一点声音。所以,人们当然不知道她说些什么,或者想说些什么。 娥玛扯着大嗓门问她从哪里来,她脸上竟露出羞怯的神情,低下头去,没有回答。 洛吾东珠也大着嗓门说,那你总该告诉我们一个名字吧? 了。想不到,就在这笑声里,响起了一个柔婉好听的声音:“我叫桑丹。” 妇女主任娥玛说:“妈呀,这么好听的声音。” 人们说,是比你的大嗓门好听。 娥妈哈哈一笑,说:“把她弄到我家去,我要给这可怜人吃点热东西。”她又对露出警惕神情的洛吾东珠说:“当然我也要弄清她的来历。” 桑丹站起来,细心地捡干净沾在头上身上的干草,虽然衣裳陈旧破败,却不给人權褛肮脏的感觉。 据说,当时还俗喇嘛还赞了一句:“不是凡俗的村姑,是高贵的大家闺秀哇!” 娥玛说:“反正是你捡来的,就做你老婆好了。” 羊倌连连摇手,追他的羊群去了。 从此,这个来历不明的桑丹就在机村呆下来,就像从生下来就是这个村子里一个成员一样。 后来,人们更多的发现就是她唱歌的声音比说话还要好听。村里的轻薄男人也传说,她的身子赛过所有女人的身子。反正,这个有些呆痴,又有些优雅的女人,就这样在机村呆下来了。人们常听她曼声唱歌,但很少听她成句说话。她不知跟谁生了两个孩子,第一个是儿子格拉,今年十二岁了。第二个是一个女儿,生下来不到两个月,就在吃奶睡觉时,被奶头捂死了。女儿刚死,她还常常到河边那小坟头上发呆,当夏天到来,茂盛的青草掩住了坟头,她好像就把这件事情忘了,常常把身子好看地倚在门口,对着村里的小广场。有人的时候,她看广场上的人,没人的时候,就不晓得她在看什么了。她的儿子格拉身上也多少带着她那种神秘的气质。 所以,母亲唱歌的时候,他说了上面那些话,从那语调上谁也听不出什么,只有格拉知道自己心里不太痛快。 无所事事的人们总要聚集在村中广场上。那个时代的人们脸也常像天空一样阴沉。现在越来越大的风驱使人们四散开去,钻进了自家寨楼的门洞。脸是很怪的东西,晦气的脸,小人物的脸阴沉下来没有什么关系,但有道德的人脸一沉下来,那就真是沉下来了。而在这个时代,大多数人据说都是非常重视道德的。不仅如此,他们还常常开会,准备建设新的道德。 要下雪了,不仅是头顶的天空,身上酸痛的关节也告诉格拉这一点。十二岁的格拉站在门口,眼前机村小广场和刚刚记事时一模一样。广场被一群寨楼围绕,风绕着广场打旋,把絮状的牛羊毛啦、破布啦、干草啦,还有建设新道德用过的破的纸张从西吹到东边,又窸窸窣窣把那些杂物推到西边。 看到这些,格拉笑了。一笑,就露出了嘴唇两边的尖尖犬齿。大嗓门洛吾东珠说,看看吧,看看他的牙齿就知道他狗一样活着。那条母狗,就知道叉开两腿,叫男人受用,做那事情她还好意思大声叫唤。 有女人开口了:生了娃娃,连要拔掉旧牙都不知道。那些母牛——格拉心里这样称呼这些自以为是,为一点事就怒气冲冲、哭天抹泪的女人们。就是这些女人使格拉知道,小孩子到换牙的时间,松动的牙齿要用红色丝线拴住、拔除,下牙扔在房顶,上牙丢在墙根,这样新牙才会快快生长。格拉的母亲桑丹却不知道这些,格拉的新牙长出,给没掉的旧牙顶在了嘴唇外边,在那里闪闪发光,就像一对小狗的牙齿,汪汪叫的那种可爱可气的小狗。 议论着比自己晦气倒霉的人事是令人兴奋的,女人们一时兴起,有人学起了小狗的吠叫:汪!汪汪!一声狗叫引起了更多的狗叫。特别是那些年轻媳妇叫得是多么欢势啊!这是黄昏时分,她们及时拔了牙的、有父亲的孩子们从山脚草地上把母牛牵出来,她们正把头靠在母牛胀鼓鼓的肚皮上挤奶。她们的欢叫声把没有母牛挤奶的格拉母亲桑丹从房里引出来,她身子软软地倚在门框上,看着那些挤奶的女人。 正在嚼舌的那个女人被她看得心慌,一下打翻了奶桶,于是,那天黄昏中便充满了新鲜牛奶的味道。 第二天,村里的人们都说:“那条母狗,又怀上了,不知哪家男人作的孽。” 格拉倚在门框上舔舔干裂的嘴唇,感到空气里多了滋润的水汽,好像雪就要下来了。他们母子俩好久没有牛奶喝了。看着空空荡荡的广场,不知第一片雪花什么时候会从空中落下来。格拉想起和次多去刷经寺镇上换米,弄翻了车,喝醉了酒的事。眼下该是中午,却阴暗得像黄昏,只是风中带有的一点湿润和暖意,让人感到这是春天将到的信号了。这场雪肯定是一场大雪,然后就是春天。格拉正在长大,慢慢长成大人了。他已经在想象自己是一个大人了。背后,火塘边体态臃肿的母亲在自言自语,她的双手高高兴兴地忙活着把火塘中心掏空,火就呼呼欢笑起来。 “格拉,我们家要来客人了!” “今天吗,阿妈?” “今天,就要来了。” 格拉进屋,帮母亲把火烧得再大一些。他知道那个客人将来自母亲那小山包一样的肚子里,他长大了,他懂这个。现在屋里已经烧得很暖和了,既然家里穷得什么也没有,就让屋子更加暖和吧,格拉已经十二岁了,能够弄回来足够的干柴。就让母亲,这个终于有一个小男人相帮相助的女人想要多暖和就有多暖和吧。格拉今年十二,明年就十三了。 连阿妈都说:“不再小狗一样汪汪叫了,我的格拉宝贝。” 她放肆的亲吻弄得格拉很不自在。 桑丹开始吃煨在火塘边的一罐麦粒饭,饭里还埋了好大一块猪肉。 “我不让你了,儿子。” 格拉端坐不动。 “我要吃得饱饱的。” “雪要下来了。” 母亲的嘴被那块肥猪肉弄得油光闪闪,“雪一下,客人就要来了,该不是个干干净净的雪娃娃?” 格拉脸红了。 他知道母亲指的是什么,一点忧愁来到了心间。格拉又听到母亲那没心没肺的欢快声音,“想要弟弟还是妹妹?” 格拉觉得自己该笑,就努力笑了一下。本来,他也是跟母亲一样会没心没肺地痴笑的。但这一笑,却感到了自己的心和肺,感到自己的心和肺都被个没来由的东西狠狠扯了一下。 “我要给你生个妹妹,我要一只猫一样贴着我身子睡觉的小女孩,你同意吗?” 格拉对着阿妈点点头。却想起河边那个被母亲忘记的、被青草掩埋被白雪覆盖的小小坟头,心肺又像被什么扯了一下。格拉已经有心事了。 “烧一锅水,儿子,给你可怜的阿妈。多谢了,儿子,再放把剪刀在我身边。” 说话间,她已经把那一大罐子饭吃了下去了。在以前,有好东西总是儿子先吃。今天,桑丹把饭吃光了,格拉很高兴母亲这样。 这时,疼痛开始袭击母亲。她一下挺直了腰,咬紧了嘴唇,痛苦又很快离开了。母亲说:“格拉,好儿子,客人在敲门了。女人生孩子,男人不好在边上的,你出门去走走吧。”说完,她就躺在了早已预备好的小牛皮上,牛皮下垫上了厚厚的干草。 躺下去后,母亲还努力对他笑笑。出门时,格拉心里像是就此要永别一样难过。 雪,在他出门的时间,终于从密布的灰色云层中飘了下来。 站在飞舞的雪花中间,格拉按了按横插在腰间的长刀。 背后,传来母亲尖利的叫声,格拉知道全村人都听到了这叫声。雪一片片草在他头上,并很快融化,头上的热气竟使雪变成了一片雾气99lib?。母亲的声音驱使他往村外走去。 格拉恍然看到了血。 揉揉眼睛,血又消失了。依然只有绵密无声的轻盈雪花在欢快飞舞。 母亲的声音消失时,他已经走到村后的山坡上了。背后传来踏雪声和猎犬兴奋的低吠,有人要趁雪天上山打猎,是几个比格拉大几岁的狂傲家伙。柯基家的阿嘎、汪钦兄弟,大嗓门洛吾东珠的儿子兔嘴齐米。瞧他们那样子就知道是偷偷背走了大人的猎枪。他们超过格拉时,故意把牵狗的细铁链弄得哗哗作响。他们消失在雪中,格拉往前紧走一阵,他们又在雪花中出现了。他们站在那里等他,嘴里喷着白气对着格拉哈哈大笑。格拉准备好了,听他们口中吐出污秽的语言。但母亲放肆的尖叫,像是欢愉又像是悲愤的尖叫声从下边的村子传来。像一道闪电,一道又一道蜿蜒夺目的闪电。几个家伙说:走啊,跟我们打猎去,那个生娃娃的女人没有东西吃,打到了我们分一点给你。 那个娃娃没有老子,你就做他老子。 格拉刚要回答,兔嘴齐米笑起来。他那豆瓣嘴里竟发出和格拉母亲一样的笑声:欢快,而且山间流水一样飞珠溅玉。听到这笑声格拉禁不住也笑了。他像母亲一样,总在别人煞有介事愁眉苦脸的时候没心没肺地笑啊笑啊。格拉笑了,兔嘴齐米眼里却射出了因成功愚弄别人而十分得意的光芒。格拉就笑着扑到了这家伙身上。兔嘴齐米扬手扬脚在雪中往坡下翻滚。这时,母亲毫不掩饰的痛苦的声音又在下边的村子里响起来。她在生产又一个没有父亲的孩子时大呼小叫,村里人会说些什么?他们是不是说:这条母狗,叫得多欢势哪?格拉又扑了下去,朝翻滚着的兔嘴背上猛踢一脚,加快了他翻滚的速度。 那个怀了孩子,自己拉扯,并不去找哪个男人麻烦的女人又高声叫喊起来。 兔嘴齐米终于站了起来,立脚未稳就口吐狂言:你敢打我?他跟他父亲一样,都是村里趋炎附势的小角色,这小角色这时却急红了眼,“你敢打我?” “你再笑!” 齐米腆起肚子,用难看的兔子嘴模仿桑丹的叫声。格拉心里是有仇恨的,并且一下子就爆发出来了。他拔出腰间的刀,连着厚厚的木鞘重重横扫在齐米脸上。齐米一声惨叫,他的猎狗从后面拖住了格拉的腿。兔嘴的窄脸才没有招来第二下打击。狗几乎把他的腿肚子都咬穿了。格拉高叫一声,连刀带鞘砸在了狗脖子上。这一下打得那么重,连刀鞘也碎了。杜鹃花木的碎片飞扬起来,狗惨叫一声,跑远了。 现在,刀是赤裸裸的了,寒光闪闪,雪花落在上面也是铮然有声。兔嘴齐米的脸因为恐怖,也因为塌陷下去的鼻梁而显得更加难看。 几个人把一脸是血的兔嘴架下山去。 格拉坐在雪地上,看着自己被狗咬的伤口流着血,看着血滴在雪地上,变成殷红的花朵。母亲仍然不知疲倦也不知羞耻地高一声低一声叫着。他想母亲生自己时肯定也是这样。现在好了,儿子和母亲一样疼痛,一样流血。流了血能让人看见,痛苦能变成血是多么好的事情啊。送齐米下山的阿嘎、汪钦兄弟又邀约几个小伙子回来了。格拉在把一团团雪捂在伤口上,染红了,丢掉,又换上一团干净的。他一边扬掉殷红的浸饱鲜血的雪团,一边一声不吭地瞧着他们。这六七个人在他身边绕了好大一个弯子,牵着父亲们的狗,背着父亲们的枪上山打猎去了。 血终于止住了。 母亲的声音小了一些,大概她也感到累了。雪也小了一些,村子的轮廓显现出来。雪掩去了一切杂乱无章的东西,破败的村子蒙尘的村子变得美丽了。望着眼前的景象,格拉脸上浮起了笑容。格拉转过身踏着前面几个人的脚印上山去了。他要跟上他们,像一条狗一样,反正他的名字就是狗的意思,要是他们打到猎物,上山打猎见者有份,他们就要分一点肉给他。格拉要带一点肉给生孩子的桑丹。刚生娃娃的女人需要吃一点好的东西,但家里没有什么好东西给女人吃。格拉要叫她高兴高兴,再给她看腿上的伤口,那是为了告诉母亲格拉知道她有多痛。她是女人就叫唤吧。自己是男人,所以不会叫唤。格拉想象她的眼中会盈满泪水,继而又会快乐地欢笑。这女人是多么的爱笑啊。 笑声比溪水上的阳光还要明亮,却有那么多人像吝惜金子银子一样吝惜笑声。但她却是那么爱笑。这个女人……他已经开始把母亲看成一个女人?——那么漂亮,那么穷困无助,那么暗地里被人需要,明地里又被人鄙弃,却那样快快乐乐。村里人说这女人不是傻子就是疯子。 现在,她又叫起来了。 村里其他女人生孩子都是一声不吭,有人甚至为了一声不吭而愁死了自己。不死的女人都要把生娃娃说得像拉屎拉尿一样轻松。这是女人的一种体面,至少在机村是这样的。这女人却痛快地呼喊着,声音从被雪掩盖的静悄悄的村子中央扶摇而起,向上,向上,向上,像是要一直到达天上,让上界的神灵听到才好一样。 世界却没有任何被这欢乐而又痛苦的声音打动的一点迹象。没有一点风,雪很沉重地一片片坠落下来,只有格拉感到自己正被那声音撕开。从此,作为一个男人,他就知道,生产就是撕开一把一个活生生的肉体。 格拉往山上走,积雪在脚下咕咕作响,是在代他的心发出呻吟。想到自己初来人世时,并没有一个人像自己一样心痛母亲,眼泪就哗啦啦地流了下来。当他进入森林时,母亲的叫声再也听不到了。 格拉又找到了他们的脚印。 他努力把脚放进步幅最大的那串脚印里,这使得他腿上被凝血粘合的伤口又开裂了。热乎乎的血像虫子一样从腿上往下爬行,但他仍然努力迈着大步。微微仰起的脸上露出了笑容一一不知为了什么而开心的笑容,因此显得迷茫的笑容。 枪声。 阴暗的森林深处传来了枪声。也许是因为粗大而密集的树,也许是因为积得厚厚的雪,低沉喑哑的枪声还不如母亲临产的叫声响亮。格拉呆立了一下,然后放开了脚步猛跑起来。沉闷的枪响一声又一声传来。起初还沉着有序,后来就慌乱张皇了。然后,是人一声凄厉而有些愤怒的惨叫在树林中久久回荡。格拉越跑越快,当他感到就要够不上那最大的步子时,那些步子却变小,战战兢兢、犹疑不前了。 格拉也随之慢慢收住了脚步。目艮前不远处,一个巨大的树洞前仰躺着一个蠕动的人,旁边俯卧着一只不动的熊。这几个胆大妄为又没有经验的家伙竟敢对冬眠的熊下手。而另一只熊正拖着一路血迹在雪地上追逐那几个家伙。胃其中两个家伙,竟然一直往下,扑向一块洼地里去了。在机村,即便一次猎都没有打过的女人都知道,猛兽被打伤后,总是带着愤怒往下俯冲,所以,有经验的猎人,都应该往山坡上跑。但这两个吓傻了的小子却一路往下。那是汪钦兄弟俩,高举着不能及时装药填弹的火枪往洼地里跑去。开初,小小的下坡给了他们速度,熊站住了。这只在冬眠中被惊醒、同伴已经被杀害的熊没想到面前的猎手是这样蠢笨。 摆脱了危险的同伴和格拉同时高叫,要他们不要再往下跑了。 汪钦兄弟依然高举着空枪,往积雪深厚的洼地中央飞跑。斜挂在身上的牛角火药筒和鹿皮弹袋在身上飞舞。熊还站在那里,像是对这两个家伙的愚蠢举动感到吃惊,又像是一个狡猾的猎人在老谋深算。 格拉又叫喊起来。 晚了,两人已沖到洼地的底部,深陷到积雪中了。他们扔下了枪,拼命往前爬。 格拉扑到和熊睡在一起的那人跟前,捡起了枪。这是他生平第一次端起枪来,他端着枪的手、他的整个身子都禁不住颤抖起来。他嗅到了四周弥散的硝烟味道和血的味道。在机村,那些有父兄的男孩,很小就模枪,并在成年男人的教导下,学会装弹开枪。格拉这个有娘无爹的孩子,只是带着从母亲那里得来的显得没心没肺的笑容,看着另啲男孩因为亲近了枪而日渐显出男人的气象。现在,他平生第一次端起了枪,往枪腾里灌满火药,从枪口摁进铅弹,再用捅条狠狠地捅进枪膛,压实了火药,然后,扳起枪机,扣上击发的信药,这一切他都飞快完成了。这一切,他早在村里那些成年男子教自己的儿子或兄弟使用猎枪时一遍遍看过,又在梦里一次次温熟了。现在,他镇定下来,像一个猎手一样举起枪来,同时,嗅到了被捣开的熊窝温热腥膻的味道。那熊就站在这种味道的尽头,在雪地映射的惨白光芒中间。血从它身子好几个地方往下淌。 受伤的熊一声嗥叫,从周围树木的梢头,震下一片迷蒙的雪雾。熊往洼地里冲了下去,深深的雪从它沉重的身体两边像水一样分开。 枪在格拉手中跳动一下。 可他没有听到枪声,只感到和自己身子一般高的枪往肩胛上猛击一下。 他甚至看到铅弹在熊身后钻进了积雪,犁开积雪,停在了熊的屁股后面。那几个站在山洼对面的家伙也开枪了。熊中了一弹,重重地跌进了雪窝,在洼地中央沉了下去。但随着一声嗥叫,它又从雪中拱了出来。它跟汪钦兄弟已近在咫尺了。 格拉扔掉空枪。叫了起来: “汪!汪汪!” “汪汪!汪!” 他模仿的猎犬叫声欢快而响亮,充满了整个森林,足以激怒任何觉得自己不可冒犯的动物。如果说,开枪对他来说是第一次的话,那么,学狗叫他可是全村第一。他在很多场合学过狗叫,那都是在人们面前,人们说:格拉,叫一个。他就汪汪地叫起来。听到这逼真的狗叫声,那熊回过身来了。格拉感到它藏书网的眼光射到了自己身上。那眼光冰一样冷,还带着很沉的分量。格拉打了一个寒噤。然后,他还听见自己叫了一声:“妈呀!”就转过身子,甩开双腿往来时的路上,往山下拼命奔逃了。 汪汪!格拉感到自己的腿又流血了,迎面扑来的风湿润沁凉,而身后那风却裹挟着血腥的愤怒。他奔跑着,汪汪地狀叫着,高大的树木屏障迎面敞开,雪已经停了,太阳在树梢间不断闪现。不知什么时候,腰间的长99lib.刀握在了手上,随着手起手落,眼前刀光闪烁,拦路的树枝刷刷地被斩落地上。很快,格拉和熊就跑出了云杉和油松组成的真正的森林,进入了次生林中。一株株白桦树迎面扑来,光线也骤然明亮起来,太阳照耀着这银装素裹的世界,照着一头熊和一个孩子在林中飞奔。 格拉回头看看熊。那家伙因为伤势严重,已经抬不起头来了,但仍然气咻咻地跟在后面朝山下猛冲。只要灵巧地转个小弯,体积庞大的熊就会回不过身来,被惯性带着冲下山去。带着那么多伤,它不可能再爬上山来。但现在奔跑越来越镇定并看到了这种选择的格拉却不想这样,他甚至想回身迎住熊,他想大家都不要这样身不由己地飞奔了。 现在,从山上往下可以看到村子了。 村子里的人也望着他们,从一个个的房屋平台,从村中的小广场上向山上张望,看着一头熊追赶着格拉往山下猛冲。积雪被他们踢得四处飞扬。猎狗们在村子里四处乱窜。而在格拉眼中,那些狗和奔跑的人并不能破坏雪后村子的美丽与安静。 格拉还看到了母亲,在雪后的美丽与宁静中,脸上汗水闪闪发光,浑身散发着温暖的气息,在火塘边睡着了。睡得像被雪覆盖了的大地一模一样。母亲不再痛苦地呼喊了。那声音飘向四面八方。在中央,留下的是静谱村庄。 格拉突然就决定停下来不跑了,不是跑不动了,而是要阻止这头熊跑进雪后安宁的村子。村子里,有一个可怜的女人在痛苦地生产后正在安静地休息。 那一天,一个雪后的下午,村子中的人们都看到格拉突然返身,迎着下冲的熊挺起了手中的长刀。 格拉刚一转身就感到熊的庞大身躯完全遮蔽了天空,但他还是把刀对准了熊胸前的白点,他感到了刀尖触及皮毛的一刹那,并听到自己和熊的体内发出骨头断裂的咔嚓声。血从熊口中和自己口中喷出来,然后,天地旋转,血腥气变成了有星星点点金光闪耀的黑暗。 格拉掉进了深渊。 在一束光亮的引领下,他又从深渊中浮了上来。 母亲的脸在亮光中渐渐显现。他想动一动。但弄痛了身子,他想笑一笑,却弄痛了脸。他发现躺在火塘一边的母亲凝视着他,自己躺在火塘的另一边。 “我怎么了?” “你把它杀死了。” “谁?” “儿子,你把熊杀死了,它也把你弄伤了。你救了汪钦兄弟的命,还打断了兔嘴齐米的鼻梁。” 母亲一开口,一件又一件的事情就都想起来了,他知道自己和母亲一样流过血,而身体也经历了与母亲一样的痛苦了。屋外,雪后的光线十分明亮,屋里,火塘中的火苗霍霍抖动,温暖的氛围中潇动着儿子和母亲的血的味道。 “熊呢?” “他们说你把它杀死了,儿子。”母亲有些虚弱地笑了,“他们把它的皮剥了,铺在你身子下,肉在锅里,已经煮上了。” 格拉虚弱地笑了,他想动一动,但不行,胸口和后背都用夹板固定了,母亲小心翼翼地牵了他的手,去摸身下的熊皮。牵了左手摸左边,牵了右手摸右边。他摸到了,它的爪子,它的耳朵,是一头熊被他睡在身子底下。村里的男人们把熊皮绷开钉在地板上,让杀死它的人躺在上面。杀死它的人被撞断了肋骨,熊临死抓了他一把,在他背上留下了深深的爪痕。当然,这人不够高,熊没能吻他一下,给一张将来冷峻漂亮的脸留下伤疤。 “这熊真够大。”母亲说。 “我听见你叫了,你疼吗?” “很疼,我叫你受不了了?” “不,阿妈。” 母亲眼中泪光闪烁,俯下身来亲吻他的额头。她浑身都是奶水和血的味道,格拉则浑身都是草药和血的味道。 “以前……”格拉伸出舌头添舔嘴唇,“我,也叫你这么痛?” “更痛,儿子,可我喜欢。” 格拉咽下一大口睡沫,虽然痛得冒汗,但他努力让自己脸上浮起笑容。用一个自己理解中成年男子应有的低沉而平静的声音问道: “他呢?” “谁?” 格拉甚至有些幽默地眨了眨眼,说:“小家伙。”他想父亲们提到小孩子时都是用这种口气的。 母亲笑了,一片红云飞上了她的脸频。她说:“永远不要问我一件事情。” 格拉知道她肯定是指谁是小不点的父亲这个问题。他不会问的。小家伙没有父亲,可以自己来当,自己今天杀死了一头熊,在这个小孩子出生的时候。而自己就只好永远没有父亲了。 桑丹把孩子从一只柳条编成的摇篮里抱出来。孩子正在酣睡,脸上的皮肤是粉红色的,皱着的额头像一个老太太。从血和痛苦中诞生的小家伙浑身散发着奶的气息。 “是你的小妹妹,格拉。” 母亲把小东西放在他身边。小小的她竟然有细细的鼾声。格拉笑了,因为怕牵动伤口。他必须敛着气。这样,笑声变得沙哑。成年男子一样的沙哑笑声在屋里回荡起来。 “给她起名了吗?”格拉问。 母亲摇头。 “那我来起吧。” 母亲点头,脸上又露出了幸福的笑容。 “就叫她戴芭吧。生她时,下雪,名字就叫雪吧。” “戴芭?雪?” “对,雪。” 母亲仰起脸来,仿佛在凝望想象中漫天飞舞的轻盈洁净的雪花。 格拉发话了,你也睡下,我要看你和她睡在一起,你们母女两个? 母亲顺从地躺在了女儿旁边,仿佛是听从丈夫的吩咐一样。桑丹闭上了双眼,屋子里立即安静下来。雪光透过窗户和门缝射进屋里,照亮了母亲和妹妹的脸。这两张脸彼此间多么相像啊。都那么美丽,那么天真,那么健康,那么无忧无虑。格拉吐了一口气。妹妹也和自己一样,像了母亲,而不是别的什么人,特别是村里的别一个男人。这是他一直隐隐担忧的事情。 格拉转眼去看窗外的天空。 雪后的天空,一片明净的湛蓝还有彩霞的镶边。 火塘上,烛着熊肉的锅开了。 假装睡着的桑丹笑了,说:“我得起来,肉汤潽在火里,可惜了。” 格拉说:“你一起来,就像我在生娃娃,像是我这个男人生了娃娃。” 母亲笑了,格拉也跟着笑了起来。还是我们机村人常说的那种没心没肺的笑法。 瘸子 一个村庄无论大小,无论人口多少,造物主都要用某种方式显示其暗定的法则。 法则之一,人口不能一律都健全。总要造出一些有残疾的人,但也不能太多。比如瘸子。机村只有两百多号的人,为了配备齐全,就有一个瘸子。 而且,始终就是一个瘸子。 早先那个瘸子叫嘎多。这是一个脾气火暴的人,经常挥舞双拐愤怒地叫骂,主要是骂自己的老婆与女儿是不要脸的婊子。他的腿也是因为自己的脾气火暴才瘸的,那还是解放以前的事情,他家的庄稼地靠近树林边,常常被野猪糟践。每年,庄稼一出来,他就要在地头搭一个窝棚看护庄稼,他家也就常常有野猪肉吃,但他还是深以为苦。不是怕风,也不是怕雨。他老婆是个腼腆的女人,不肯跟他到窝棚里睡觉,更不肯在那里跟他做使身体与心绪都松软的好事情。 他为此怒火中烧,骂女人是婊子。他骂老婆时,两个女儿就会哀哀地哭泣,所以,他骂两个女儿也是婊子。女人年轻时会跟喜欢的男人睡觉,婚后,有时也会为了别的男人松开腰带,但她们不是婊子。机村的商业没有发达到这样的程度。但这个词可能在两百年前,就在机村人心目中生了根,很自然地就会从那些脾气不好、喜欢咒骂人的口中蹦了出来,自然得就像是雷声从乌云中隆隆地滚将出来。 后来,瘸子临去世的那两三年,他已经不用这个词来骂特指的对象了。他总是一挥拐杖,说:“呸,婊子!” “呸,这些婊子!” 每年秋天一到,机..村人就要跟飞禽与走兽争夺地里的收成。他被生产队安排在护秋组里。按说,这时野兽吃不吃掉庄稼,跟他已经没有直接关系了,因为土地早已归属于集体了。此时的嘎多也没有壮年时那种老要跟女人睡觉的冲动了,但他还总是怒气冲冲的。白天,护秋组的人每人手里拿着一面铜锣,在麦地周围轰赶不请自来的飞鸟。他扶拐的双手空不出来,不能敲锣,被安排去麦地里扶起那些常常被风吹倒的草人。他扶起一个草人,就骂一句:“呸,婊子!” 草人在风中挥舞着手臂。 他这回是真的愤怒了。一脚踢去,草人就摇摇晃晃地倒下了。这回,他骂了自己:“呸,婊子!” 他再把草人扶起来,但这回,草人像个瘸子一样歪着身子在风中摇摇晃晃。 瘸子把脸埋在双臂中间笑了起来。随即,瘸子坐在地上,屁股压倒了好多丛穗子饱满的麦子,仰着的脸朝向天空,笑声变成了哭声。再从地上站起来时,他的腰也佝倭下去了。从此,这个人不再咒骂,而是常常顾自长叹:“可怜啊,可怜。” 天下雨了,他说:“可怜啊,可怜。” 秋风吹拂着金色的麦浪,哐哐的锣声把觅食的鸟群从麦地里惊飞起来,他说:“可怜啊,可怜。” 晚上,护秋组的人一个个分散到地头的窝棚里,他们人手一支火枪,隔一会儿,这里那里就会嗵一声响亮。那是护秋组的人在对着夜里影影绰绰下到地里的野兽的影子开枪。枪声一响,瘸子就会叹息一声。如果很久没有枪响,他就坐在窝棚里,把枪伸到棚外,冲養天空放上一枪。火药闪亮的那一瞬间,他的脸被照亮一下,随即又沉入黑暗。但这个家伙自己连眼皮都没有抬一下。所以,枪口闪出的那道耀眼光芒他没有看见。还有人说,他的枪里根本就没有装过子弹。自从腿瘸了之后,他的火枪里就没有装过子弹了。那时,他在晚上护的是自己家地里的秋。机村人的耳朵里,还没有灌进过合作社、生产队、大集体这些现在听起来就像是天生就有的字眼。那次,在一片淡薄的月光下,一头野猪被打倒在麦地中间。本来,一个有经验的猎手会等到天亮再下到麦稞中去寻找猎物。机村的男人都会打猎,但他从来不是一个提得上名字的猎手,因为从来没有一头大动物倒在他枪口之下。看到那头身量巨大的野猪被自己一枪轰倒,他真是太激动了。结果,不等他走到跟前,受伤的野猪就喘着粗气从麦稞中间冲了出来,因受伤而愤怒的野猪用长着一对长长獠牙的长嘴一下掀翻了他。那天晚上,一半以上的机村人都听到了他那一声绝望的惨叫。人们把他拾回家里。野猪獠牙把他大腿上的肉撕开来,使白生生的骨头露在外面。还有一种隐约的传说,他那个地方也被野猪搞坏了。那畜生的獠牙锋利如刀,轻轻一下,就把他两颗睾丸都挑掉了。第二天,人们找到了死在林边的野猪,但没有人找到他丢失的东西。人们把野猪分割了分到各家,他老婆也去拿了一份回来。一见那血淋淋的东西,他就骂了出来:“呸!婊子!” 瘤腿之前,他可是一个好脾气的人哪。 脾气为什么好?就因为知道自己本事小。 瘸腿之后,脾气就像盖着的锅里的蒸气,腾腾地窜上来了。 那都是很久很久的事情了。 一来,这件事发生确实有好些年头了。二来,一件事情哪怕只是昨天刚刚发生,但是经过一个又一个人添油加醋的传说,这件事情的发生马上就好像相距遥远了。这种传言,就像望远镜的镜头一样,反着转动一下,眼前的景物立即就被推到了很远的地方。 这个事件,人们在记忆中把它推远后,接下来就是慢慢忘记了。所以等到他伤愈下楼重新出现在人群里的时候,人们看他,就像他生来就是个瘸子一样了。 我说过,一个村子不论人口多少,没有几个瘸子瞎子聋子之类,是不正常的,那样就像没有天神存在一样。所以,当瘸子架着拐杖出现在大家面前时,有人下意识地就抬头去看天上。瘸子就对看天的人骂:“呸!” 他还是对虚空上那个存在有顾忌的,所以,不敢把后面那两个字骂出口来。 后来,村里出了第二个瘸子。这个新瘸子以前有名字,但他瘸了以后,人们就都叫他小嘎多了。那年二十六岁的小嘎多,肩着一条褡裢去邻村走亲戚。搭裢里装的是这一带乡村寻常的礼物:一条腌猪腿、一小袋茶叶、两瓶白酒和给亲戚家姑娘的一块花布。对了,他喜欢那个姑娘,他想去看看那个姑娘。路上,他碰见了一辆爆了轮胎的卡车。卡车装了超量的木头,把轮胎压爆了。小嘎多人老实,手巧,爱鼓捣个机器什么的。而且有的是一耙子用不完的力气。所以,他主动上去帮忙。装好轮胎,司机主动提出要搭他一段。其实,顺着公路,还有五公里,要是不走公路,翻一个小小的山口,三里路就到那个庄稼地全部斜挂在一片缓坡上的村庄了。 他还是爬到了车厢上面。 这辆卡车装的木头真是太多了。走在坑坑洼洼的路上,像个醉汉一样摇摇晃晃。小嘎多把腿伸在两根粗大的木头之间的缝隙里,才算是坐得稳当了。他坐在车顶上,风呼呼地吹来,风中饱含着秋天整个森林地带特别干爽的芬芳的味道。满山红色与黄色斑驳的秋叶,在阳光下显得那么饱满而明亮。 有一阵子,他要去的那个村子被大片的树林遮住了。很快,那个村子在卡车转过一个山弯时重新显现出来。在一段倾斜的路面,卡车一只轮胎砰然一声爆炸了。卡车猛然侧向一边,差一点就翻倒在地。但是,这个大家伙,它摇晃着挣扎着向前驶出一点,在平坦的路面上稳住了身子。小嘎多没有感觉到痛。卡车摇晃的时候,车上的木头错动,使得他在木头之间的双腿发出了骨头的碎裂声。他的脸马上就白了,赞叹一样惊呼了一声,就昏过去了。 小嘎多再也没能走到邻村的亲戚家。 医院用现代医术保住了他的命,医院像锯木头一样锯掉了他半条腿。他还不花一分钱,得到了一条假腿,更不用说他那副光闪闪的灵巧的金属拐杖了。那辆卡车的单位负责了所有开销。这一切,都让老嘎多自愧不如。小嘎多也进了护秋组,拿着面铜锣在地头上哐哐敲打。两个瘸子在某一处地头上相遇了,就放下拐杖晒着太阳歇一口气。两个人静默了一阵,小嘎多对老嘎多说,你那也就是比较大的皮外伤。你的骨头好好的,不就是断了一条筋嘛,要是到医院,轻轻松松就给你接上了。去过医院的人,都会从那里学到一些医学..知识。小嘎多叹口气,卷起裤腿,解下一些带子与扣子,把假腿取出来放在一边,眼里露出了伤心之色。老嘎多就更加伤心了。自己没有上过医院,躺在家里的火塘边,每天嚼些草药敷在创口之上。那伤口臭烘烘的,差不多用了两年时间才完全愈合。他叹息,小嘎多想,他马上就要自叹可怜了。老嘎多开口了,他没有自怨自怜,语气却有些愤愤不平:“有条假腿就得意了,告诉你,我们这么小的村子里,只容得下一个瘸子,你,我,哪一个让老天爷先收走还不一定呢!” 老嘎多说完话,起身架好拐,在哐哐的锣声中走开了。雀鸟们在他面前腾空而起,那么响的锣声并不能使它们害怕。它们就在那锣声上面盘旋。锣声一远,它们又一收翅膀,一头扎在穗子饱满的麦地里去了。 小嘎多好像有些伤心,又好像不是伤心,他也不会去分析自己。他把假腿接在断腿处,系上带子,扣上扣子,立起身来时,听到真假肢相接处,有咔咔的脆响。假腿磨到真腿的断面,有种可以忍受却又锐利的痛楚。他没有去看天,他没有想自己瘸腿是因为上天有个老家伙暗中作了安排。但现在,看着老嘎多慢慢走远的背影,他想:“老天要是真把老嘎多收走,那他也算是解脱出来了。” 他的心里因此生出了些深深的怜悯,第二天下地时,他怀里揣着小瓶子,瓶子里有两三口白酒。 到地头坐下时,他就从怀里掏出这酒来递给比他老的、比他可怜的瘸子。 整个秋天,差不多每天如此。每天,两个瘸子也不说话,老嘎多接过酒瓶,一仰脸,把酒倒进嘴里,然后,各自走开。 这样到了第二年的秋天,老嘎多忍不住了,说:“妈的,看你这样子,敢情从来没有想过老天爷要把你收走。” 小嘎多脸上的笑容很开朗,的确,他一直就都是这么想的:“老天爷的道理就是老的比小的先走。” 老嘎多也笑了:“呸!婊子!你也不想想,老天爷兴许也有个出错的时候。” “老天爷又不会喝醉酒。” 说到这里,小嘎多真的才意识到自己还很年轻,不能这么年轻就在护秋组里跟麻雀逗着玩。 从山坡上望下去,村里健全的劳动力都集中在修水电站的工地上,以致成熟的麦地迟迟没有开镰。 他说:“妈的,老子不想干这么没意思的活,老子要学发电。”老嘎多就笑了,这是他第一次看见老嘎多脸上的肌肉因为笑而挤出了好多深刻的皱纹。于是,这一天,他又讲了好些能让人发笑的话。老嘎多真的就又笑了两次。两次过后,他就把笑容收拾起来,说这世界上并没有什么值得人高兴的事情。小嘎多心上对这个人生出了怜悯,第一次想,对一个小村子来说,两个瘸子好像是太多了。如果老天爷真要收去一个的话……那还是让他把老嘎多收走吧,因为对他来说,活在这个世上好像太难太难了。而自己还这么年轻,不该天天在这地头上敲着铜锣驱赶麻雀了。 有了这个想法,他立即就去找领导:“我是一个瘸子。我应该去学一门技术。” “那个嘎多比你还先瘸呢。” “那个笨蛋,你们真要送他去学发电,我也没有什么意见。”领导当然不能让那个笨蛋去学习发电这么先进的事情。小嘎多却是一个脑瓜灵活的家伙。他提出这个要求就忙自己的去了。几天后,他得到通知,让他收拾东西,在大队部开了证明去县里的小水电培训班报到。 “真的啊?!”他拿着刚刚印上了大红印章的证明还不敢相信这竟是真的。他坐在地头起了这么一个念头,没想到过不了几天,这个听起来都荒唐的愿望竟成为了现实。“为什么?” 领导说:“不是说村里就没有比你更聪明的人,只不过他们都是手脚齐全的壮劳力,好事情就落在你头上了。” 小嘎多不怒不恼,临出发前一天还拿臂铜锣在地边上驱赶雀鸟,不多时他就碰上了老嘎多。这家伙拄着一副拐,站在那些歪斜着身子的草人身边,自己也摇摇晃晃一身破烂像一个草人。 小嘎多就说:“伙计,站稳了,不要摇晃,摇晃也吓不跑雀鸟。” “呸!婊子!” “不要骂我,村里就我们两个瘸子,等我一走,你想我的时候都见不着我了。” “呸!” “你不是说一个村里不能同时有两个瘸子吗?至少我离开这半年里,你就可以安心了。”说着,他伸出手来,说,“来,我们也学电影里的朋友握个手。” 老嘎多拐着腿艰难地从麦地里走出来,伸出手来跟他握了一下。小嘎多心情很好,他从怀里掏出一个酒瓶,脸上夸张地显出陶醉的模样,老嘎多的鼻头子一下子就红了起来,他连酒味都还没有闻到,就显出醉了的模样。他伸出去接酒瓶的手一直都在抖索。老嘎多就这么从小嘎多手里抓过酒瓶,用嘴咬开塞子,咕咚一声,倒进肚里的好像不是一口沁凉的水,而是一块滚烫的冰。 他就这么接连往肚子里投下好几块滚烫的冰,然后,才深深地一声长叹,跌坐在地上。他想说什么,但又什么都没说。他眼里有点依依不舍的神情,但很快,又被愤怒的神色遮掩住了。 两个瘸子就这么在地头上呆坐了一阵,小嘎多站起身来,假肢的关节发出叭叭的脆响:“那么,就这样吧。反正有好些日子,机村又只有你一个瘸子了。” 老嘎多还是不说话。 小嘎多又说:“等我回来,等到机村天空下又有了两个瘸子,老天爷看不惯,让他决定随便除掉我们中间的哪一个吧。”说完,他就往山坡下扬长而去了。他手里舞动着的金属拐杖在太阳底下闪闪发光。 等到小嘎多培训回来,水电站就要使机村大放光明的时候,.99lib?老嘎多已经死去很多时候了。电站正式发电那天,村里的男人围坐在发电房的水轮机四周。当水流冲转了机器,机器发出了电力,当小嘎多合上了电闸,飞快的电流把机村点亮,他仿佛看见老嘎多就坐在这些人中间,脸上堆着很多很多的皱纹,他知道,这是那个人做出了笑脸。 马车夫 通常的乡村图景中,马车与马车夫都是古老的意象。但在机村,情形并不是如此。 车的关键是轮子,但在机村不可考的漫长历史上,轮子是有的,但可能是没有宽阔大道的缘故吧,很有历史的轮子只与宗教相关。手摇的、水冲的,甚至被风吹动的轮子里面,填满了整卷整卷写满简短、不断重复的祝诵的经文。还有一种轮子固定不动,装置在寺院最高的顶上,金光闪闪。 一直到了五十年代,外面是柔韧的黑色橡胶,里面由坚固的钢圈形成支撑,用于使物体移动的轮子才来到了机村。最不可思议的是,在轮子里外之间的那个空间,只是充满了经过压缩的空气一橡胶与钢结合时,产生了一种特别的魔法,使虚无缥渺的空气也变得无比坚硬了。 从古到今,轮子就是奇妙的东西。就说那些经轮吧,不管是用什么方式推动,一旦转动起来,大的经轮隆隆作响仿佛雷霆滚过,小的经轮嗡嗡出声仿佛蜜蜂飞翔。就这样,里面那些经文,不是一字一字、一句一句读诵出来,轮子转动一周,里面全部的经文就被整体地呈现一次,同时,也被上天的什么神灵笼统地领受了。 就是说,轮子转动的时候,上天的神就已经听见了。那么多的字符紧巴巴地挤在一起,嗡一声就飞上天去,神都能逐字听见,仅此一点,也可知其神通绝非一般。 但是,人没有听见。踟蹰于尘世中的人感觉早已被区隔,只能领受一字一字、一词一词的祝诵了。谁也听不见那么多轮子嗡然一声转动起来一瞬之间释放出来的字符与声音。依照佛在佛经中所说,正是这种浩大无边的无声之声才能称之为“大声音”,只有大声音才能上达天庭。而辗转于尘世中的人们早已失去了天听,他们只能听到轮子转动的声音。 所以,当轮子以车辆部件的形式出现时,人们感到了一种很新鲜的刺激,轮子提供的价值不再过于缥缈虚无了。当第一辆马车由崭新的车轮支撑着出现在人们眼中,还不等它运动起来,人们就意会到一种能够更快、更多地运送物品的运载工具已经出现了。 这个工具叫做“车”。 古歌里出现过这个词。古歌里车的驭手是战神。 现在,车出现在凡世,凡夫们谁又能成为它的驾驭者?因为这车与马相关,所有人立即就想到了最好的骑手。 骑手的形象与通常的想象大相径庭。这个人身材瘦小,脸上还布满了天花留下的斑斑印迹,但他就是机村最好的骑手。机村人认为,这样的人用马眼看去,会有非常特别的地方。怎么样的特别法呢? 人生不出马眼,所以无从知道。这跟各种轮子的诵经声凡人的耳朵不得听闻大概是相同的道理。 试驾马车那一天,麻子一副事不关己的模样。人们扎成一圈,看村里的男子汉们费尽力气想把青鬃马塞进两根车辕之间,用那些复杂的绊索使它就范。这时,麻子骑着一匹马徘徊在热闹的圈子外边。这个人骑在马上,就跟长在马背上一样自在稳当。折腾了很长时间,他们也没有能给青鬃马套上那些复杂的绊索。青鬃马又踢又咬,让好几个想当车夫的冒失鬼都受了点小伤。 人们这才把眼光转向了勒马站在圈子之外的麻子。 在众人的注视下,他脸上那些麻坑一个个红了0他抬腿下了马背,慢慢走到青鬃马跟前。他说:“吁——”青鬃马竖起的尾巴就慢慢垂下了。他伸出手,轻拍一下青鬃马的脖子,挠了挠马正呼出滚烫气息的鼻翼,牲口就安静下来了。这个家伙,脸上带着沉溺进了某种奇异梦境的浅浅笑容,开始嘀嘀咕咕地对马说话,马就定了身站在两裉结实的车辕中间,任随麻子给它套上肩轭和复杂的绊索。中辕驾好了,两匹边辕也驾好了。 人群安静下来。 麻子牵着青鬣马迈开了最初的两步。这两步,只是把套在马身上那些复杂的绊索绷紧了。麻子又领着三匹马迈出了小小的一步。这回,马车的车轮缓缓地转动了一点。但是,当麻子停下了步子,轮子又转回到了原来的地方。 “走啊,麻子!”人们着急了。 麻子笑了,细眼里放出锐利的亮光,他连着走了几步。轮子就转了大半圈。轮箍和轮轴互相摩擦,发出了旋转着的轮子必然会发出的声音: 马也像一只鸟有点胆怯又有点兴奋地要初试啼声,刚叫出半声就停住了。 马也竖起了耳朵,谛听身后那陌生的声音。 他又引领着马迈开了步子。 三匹马,青鬃马居中,两匹黑马分行两边,牵引着马车继续向前。转动的车轮终于发出了完整的声音: 叽——吭! 前半声小心翼翼,后半声理直气壮。 那声音如此令人振奋,三匹马不再要驭手引领,就伸长脖颈,耸起肩胛,奋力前行了。轮子连贯地转动,那声音也就响成了一串: 叽——吭! 叽——吭!叽——吭!叽——吭! 麻子从车头前闪开,在车侧紧跑几步,腾身而起,安坐在了驭手座上,取过竖在车辕上的鞭子,凌空一抽,马车就蹿出了广场,向着村外的大道飞驰起来。 从此,一直蜗行于机村的时间也像给装上了飞快旋转的车轮,转眼之间就快得像是射出的箭矢一样了。 这不,马车开动那一天的情景好像还在眼前,那些年里,麻子一脸坑洼里得意的红光还在闪烁,马车又要成为淘汰的事物了。因为拖拉机出现了。拖拉机不但比马车多出了四只轮子,99lib?t>更重要的是,一台机器代替了马匹。拖拉机手得意地拍拍机器,对围观的人说:“四十匹马力。什么意思,就是相当于四十匹马。” 人群里发出一声赞叹。 拖拉机手还说:“你们去问问麻子,他能不能把四十匹马一起套在马车前面?” 其实,拖拉机手早就看见麻子勒在手里的缰绳,骑在他心爱的青鬃马上,呆在人圈外面,那情形,颇像是第一次给马车套马时的情形。但他故意要把这话让麻子听见。麻子也不得不承认,拖拉机手确实够格在自己面前威风。不要说那机器里憋着四十匹马的劲头,光看那红光闪闪的夺目油漆,看那比马车轮大上两三倍的轮子,他心里就有些可怜自己那矮小的马车了。 拖拉机油门一开,机器的确就像憋着很大劲头一样怒吼起来。它高竖在车身前的烟筒里突突地喷射一股股浓烟,那得意劲就像这些年里麻子坐在行驶的马车上,手摇着鞭子,嘴里叼着烟头喷着一口口青烟时的样子。看着力大无穷的拖拉机发动起来,麻子知道马车这个新事物在机村还没有运行十年,就已经是被淘汰的旧物了。 麻子转过身细心地套好了他的马车。他要驾着马车让所有想坐他马车的孩子们都坐上来,在路上去跑上一趟。过去,可不是随便哪个人都能坐上他的马车。他是一个不太喜欢孩子与女人的家伙。加上那时能坐马车也是一种身份的象征,所以很多人特别是很多孩子都没有坐过他的马车。但他驾着马车在村里转了两三圈,马车上还是空空荡荡的。那些平常只能爬到停着的马车上蹭蹭屁股的孩子们,这会儿都一溜烟地跟着拖拉机跑了。拖拉机正在人们面前>尽情地展示它巨大的能耐。村外的田野里,拖拉机手指挥着人们摘掉了挂在车头后面的车厢,从车厢里卸下一挂有六只铁铧的犁头。熄了一会儿火的拖拉机又突突地喷出了烟圈,拖着那幅犁头在地里开了几个来回,就干下了两头牛拉一套犁要一天才能干完的活路了。村里人跟在拖拉机后面,发出了阵阵惊叹。只有麻子坐在村中空荡荡的广场上,点燃了他的烟斗。 过去,他是太看重、太爱惜他的马车了。要早知道这马车并不会使用百年千年,就要“退出历史舞台”那他真的就用不着这么珍重了。明白了一点时世进步道理的他,铁了心要让孩子们坐坐他的马车。第一天拖拉机从外面开回来时,天已经黑了。第二天一早,他就把马套上了。人们还是围在拖拉机旁热热闹闹。他勒着上了套的马,一动不动地端坐?在马车之上。人们一直围着拖拉机转了两三个钟头,才有人意识到他和马车就在旁边。 “看,麻子还套着马车呢!” “嗨,麻子,你不晓得马车再也没有用处了吗?” “麻子,你没看见拖拉机吗?” 麻子也不搭腔,他坐在车辕上,点燃了烟斗。 这时,拖拉机发动起来了,昨天就已经预告过了,拖拉机要装上自己拉来的那个巨大的铁铲,一铲子下去,够十几个人干上整整一天。 拖拉机的吸引力真是太大了,麻子想补偿一下村里孩子们,让他们坐一趟马车的心愿都不能实现了。他卸了马,把马轭和那些复杂的绊索收好,骑着青鬃马上山去了。这一上山,就再也没有下山。还是生产队的干部上山去看他。领导说:“麻子还是下山吧,马已经没有什么用处了。” 他反问:“马怎么就没有用处了?” “有拖拉机了,有汽车了。” “那这些马怎么办?”算上拉过车的马,生产队一共有十多匹马。“不是还要人放着吗?那就是我了。” 第一个马车夫成了机村最后的牧马人了。机村人对于那些马,对于麻子都是有感情的。他们专门划出一片牧场,还相帮着在一处泉眼旁边的大树下盖起了一座小屋,那就是牧马人的居所了。时间加快了节奏飞快向前。新人新事不断涌现。同时,牧马人这样的人物就带一点悲情,隐没于这样的山间了。隔一段时间,麻子从山上下来,领一点粮,买一点盐,看到一个人,他那些僵死的麻子之间那些活泛的肌肉上浮起一点笑意,细眼里闪烁着锐利的光,就算是打过招呼了。当马车被风吹雨淋显出一副破败之相的时候,他赶着他的马群下山了。每匹马背上都驮上了一些木料。他给马车搭了一个遮风挡雨的窝棚。 机村终于在短短时间里,把马车和马车夫变成了一个过去,属于过去的形象。这个形象,不在记忆深处,马车还停在广场边一个角落里,连拉过马车的马都在,由马车夫自己精心地看护着。马和马车夫住在山上划定的那一小块牧场上,游走在现实开始消失、记忆开始生动的那个边缘。 拖拉机的漆水还很鲜亮,那些马就开始老去了。一匹马到了二十岁左右,就相当于人的六七十岁,所以马是不如人经老的。第一匹马快要咽气的时候,睁着一双水汪汪的大眼。麻子坐在马头旁边,看见马眼中映出晚霞烧红西天,当彤红的霞光消失,星星一颗颗跳上天幕时,他听见马的喉咙里像马车上的绊索断掉一样的声响,然后,马的眼睛闭上了,把满天的星星和整个世界关在了它脑子的外边。麻子没有抬头看天,就地挖了一个深坑,半夜里,坑挖好了,他坐下来,抽起了烟斗。尽管身边闪烁着这明明灭灭的光芒,马的眼睛再没有睁开。他熄灭了烟斗,听见在这清冷的夜里,树上草上所起的浓重露水,正一颗颗顺着那些叶脉勾画的路线上滴落在地上,融入了深厚而温暖的土里。深厚的土融入了黑夜,比黑夜更幽暗,那些湿漉漉的叶片却颤动着微微的光亮。 他又抽了一斗烟,然后,起身把马尸掀进了深坑,天亮的时候,他已经把地面平整好了。薄雾散尽,红日破空而出,那些伫立在寒夜中的马又开始走动,掀动着鼻翼发出轻轻的嘶鸣。 麻子下山去向生产队报告这匹马的死讯。 “你用什么证明马真的死了?” 他遇到了这样一个从来没有想到的问题。 “埋了?马是集体财产,你凭什么随便处置?皮子、肉都可以变成钱!” 他当然不能说是凭一个骑手、一个车夫对马的疼爱。他却因此受了这么深重的委屈。但他什么都不说,就转身上山去了。其实,领导的 610f." >意思是要先报告了再埋掉,但领导不会直接把这意思说出来,领导也是机村人,不会真拿一匹死马的皮子去卖几个小钱。但领导不说几句狠话,人家都不会以为他像个领导。但麻子这个死心眼却深受委屈,一小半是为了自己,一多半还是为了死去的马和将死的马。从此,再有马死去,他也不下山来报告。除了有好心人悄悄上山给他送些日常用度,他自己再也不肯下山来了。 这也是一种宿命,在机器成为新生与强大的象征物时,马、马车成了注定退出历史舞台的那些力量的符号,而麻子自己,不知不觉间,就成功扮演了最后骑手与马车夫,最后一个牧马人的形象。他还活着呆在牧场上,就已经成为一个传说。 从村子里望上去,总能看到马匹们四散在牧场上的隐约影子。那些影子一年年减少,十年不到,就只剩下三匹马了。最后的那一年冬天,雪下得特别大。一入冬就大雪不断。马找不到吃的,又有两匹马倒下了。那一天,麻子为马车搭建的窝棚被雪压塌了。当年最年轻力壮的青鬃马跑下山来,在广场上咴咴嘶鸣。 全村人都知道,麻子死了。青鬃马是报告消息来了。人们上山去,发现他果然已经死去了。他安坐在棚屋里,细细的眼睛仍然隙着一道小缝,但里面已经没有了锥子一样锐利的光。 草草处理完麻子的后事,人们再去理会青鬃马时,它却不见了踪迹。直到冬去春来,在夏天,村里有人声称在某处山野里碰见了它。它死了还是活着?活着?它在饮水还是吃草?答案就有些离奇了:它快得像一道光一样,没有看清楚就过去了。那你怎么知道就是青鬃马?我也不知道,但我就是知道。就这样,神秘的青鬃马在人们口中又活了好多个年头,到了“文化大革命”运动一来,反封建迷信的声势那么浩大,那匹变成传说的马,也就慢慢被人们忘记了。 自愿被拐卖的卓玛 机村的女人,有好多个卓玛。走在林中小路的,是每天都高高兴兴、无忧无虑的这个卓玛。 卓玛走在舂天的路上,林子密些的时候,路上晃动着一块块太阳的光斑,林子稀疏一些了,树上那些枝桠曲折的影子就躺在地上。她在路上走动,身上带着一股懒洋洋的劲头,那些光斑、那些阴影交替落在她身上。要是你在路上遇见了,她的屁股、胸脯,她那总是在梦境与现实边缘的闪烁眼神,会让你身体内部热烘烘地拱动一下。真的是春天了:什么都在萌发,在蓄积,在膨胀,都有些心旌摇荡。 一个屁股和胸脯都在鼓涌着什么的姑娘走在路上,万物萌发的山野在她身后展开,就像是女神把一个巨大,而美丽的披风展开了拖在身后一样。卓玛不是女神,就是机村好多个卓玛中的一个,身上带着牛奶与炒青裸的昧道,带着她在春天苏醒过来的身体的味道。林子里的小路曲折往复,总是无端地消失,又总是无端地显现。这样的小路并不通往一个特定的地方。走在路上的人,心里也不会有一个特别要去的地方。 卓玛和村里的女人们循着小路在林子里采摘蕨菜。 机村的树林曾经遮天蔽日,如今再生的林子还显得稀疏,树叶刚刚展开,轻暖的阳光漏进林中,使肥沃松软的土变得暖暖和和,蕨菜就从土中伸出了长长的嫩茎。过去,蕨菜抽薹时,人们也采一点来尝个鲜。那并不需要专门到林子里去,就在溪边树下,顺手掐上几把就足够了。这两三年,蕨菜成了可以换钱的东西。山外的贩子,好像闻得到山里冻土融解,百草萌发时那种醉人的气息,蕨菜一抽薹,他们的小卡车上装着冷气嗖嗖的柜子,装着台枰,当然,还有装满票子的胀鼓鼓的腰包就来到村前了。 幸好伐木工人砍了那么多年,没有把机村的林子砍光。幸好那些曾被砍光了的山坡,也再生出了稀疏的林子。林子下面长出很多东西:药材、蘑菇和蕨薹之类的野菜。现在到了这样一个时代,不知道哪一天,山外走来一些人,四处走走看看,林子里什么东西就又可以卖钱了。过去,机村人是不认识这些东西的。外面的人来了,她们也就认识了林子里的宝贝,还用这些东西赚到了钱。先是药材:赤芍、秦艽、百合、灵芝和大黄。然后是各种蘑菇:羊肚菌、鹅蛋菌、鸡油菌、青冈、牛肝和松茸。居然,草一样生长的野菜也开始值钱了。第一宗,就是蕨薹。将来还有什么呢?女人们并不确切地知道。但她们很高兴做完了地里的活路,随便走进林中,就能找到可以赚钱的东西。男人们呢?伐木场撤走了,他们拿着锯子与斧子满山寻找生长了几百年的大树,好像他们不知道这山上已经很难找到这样的大树了。更重要的是,砍木头换钱还是犯法的。但是,男人们就喜欢挣这样既作孽又犯法的钱。即使盗卖木头的时候没有被警察抓住,这些钱也回不到家里来。他们会聚集在镇上的饭馆里喝酒,然后闹事,最后,灰溜溜地蹲在了拘留所里。女人们不懂男人们为什么不愿意挣这稳当的钱。卓玛却不必操心这样的事情。她的父亲年纪大了,已经没有四处闹腾的劲头了。卓玛也没有哥哥与弟弟。两个姐姐一个已经出嫁。一个姐姐生了孩子,也不急着要孩子父亲前来迎娶。这些年的机村,没有年轻男人的人家里倒可以消消停停过点安稳日子。 卓妈走出林子的时候比别的女人晚了一些,不是她手脚没有人家麻利,而是这阵子她常常一个人出神发呆。蕨薹采得差不多了,她坐下来,用抽丝不久的柔嫩柳条把青碧的蕨薹一把把捆扎起来。捆一会儿,她望着四周无名的植物发一阵呆,不知哪一天,其中一样就有了名字,成了可以换钱的东西。想着想着,她自己就笑了起来。刚收住笑,心中空落落的感觉又出现了。 这东西,像一头小野兽蹲在内心某个幽暗的角落里,只要稍一放松警惕,它就探出头来了。卓玛不喜欢这个东西。不喜欢这个感觉。自从这东西钻进了心头,就再也赶它不走了。 卓玛摇摇头,说:“哦……”那鬼东西就缩回脑袋去了。 她把一捆捆的蕨薹整齐地码放在背篓里,循着小路下山。走出一阵,忍不住回头,要看那小兽有没有从树影浓密处现身出来。其实她知道,小兽不在身后,而在心头。林子下方,传来伙伴们的谈笑声,还有一个人喊她的名字:“卓玛!” 她没有答应,停在一眼泉水边上,从一汪清水里看着自己。以水为镜,从那张汗涔涔的脸上也看不出心里有什么空落落的地方。女伴们叽叽喳喳地走远了。她加快了脚步,不是一定要追赶上女伴们,再晚,收蕨薹的小卡车就要开走了。但她在路上还是耽掏了一些时候。她在路上遇到了喜欢她的一个小伙子。 刚刚走上公路,她就看见那个小伙子耸着肩膀,摇晃着身子走在前面。小伙子们无所事事,在山上盗伐一两棵木头,卖几百块钱。在镇上的小饭馆里把自己灌醉,然后,就这样端着肩膀在路上晃荡。这是故意摆出来的样子,小伙子们自己喜欢这种样子,而且互相模仿。这是喝醉了酒的样子,显示出一种满不在乎的态度样子。但他们怎么能对什么都满不在乎呢?比如,当他们面对卓玛这样身材诱人的姑娘。这个人一直懒洋洋地走在她99lib?前面,意识到身后林子里钻出来采蕨薹的卓玛姑娘时,他把脚步放得更慢了。虽然心里着急,但卓玛也随之放慢了步子。但是,那家伙的步子更慢了。于是,卓玛紧了紧背在身上的背篓,在道路宽阔一些的地方,加快了脚步要超过他。 这时是中午稍过一点,当顶的太阳略略偏向西方,背上的蕨薹散发出一股热烘烘的略带苦涩的清香气息。卓玛低下头,急急往前走,没看那个人,只看到自己的影子和那个人的影子并排了,然后,自己的影子又稍稍冒到了前面。 这时,那人开口了:“嗨!” 卓玛就有些挪不动脚步了。 小伙子从怀里掏出了一大把糖,他拉开她长袍的前襟,把那一把糖塞进了她的怀里。他有些羞怯地避开了她的眼睛,但手还停留在抱子里,放下糖果后,有意无意地碰触到了她的乳房。 卓玛姑娘有些夸张地一声惊呼,那只手就从她袍子里缩了回来,卓玛却又咯略地笑了。小伙子受到这笑声的鼓励,手又直奔她的胸脯而去,但卓玛笑着跑到前面去了。两个人这样追逐一阵,看见收蕨菜的小卡车停在溪边树冠巨大的栎树下面,小伙子就停下脚步了,他在身后大声说:“晚上,记住晚上。” 来到流动收购点跟前,站在浓密的树荫下,胸脯上火焰掠过般的灼热慢慢消退了。先到的女人们正在说些愚蠢的话来让老板高兴。比如对着装在车上的台秤,说那是一只钟,不是一杆秤之类的疯话。只要老板笑着说一句“你们这些傻婆娘”,她们就疯疯癫癫地笑起来,然后回骂:“你这个黑心老板。” “我黑心?遇到黑心的家伙把你们都弄去卖了!” “卖人?!” 老板作一个怪相,“不说了,不说了,要是有人真被人拐了,人家还疑心到我头上!我可是正经的生意人哪!” 这下,机村的女人们就真是炸锅了。不光是林子里越来越多的东西可以买卖,连人都是可以买卖的。 卓玛说话了。她说:“那就把他们卖了!” “他们?” “偷砍树的男人们,有了钱就在镇上喝光的男人们!” 她一说出这话,就好像她真的把那些讨厌的家伙都卖掉了一样。好些人都从她身边躲开了。 只有老板重重地拍拍她的屁股:“屁,谁买男人?人家要的是肉嘟嘟的女人。” 说笑之间,老板就付了钱,把蕨薹装进冷气嗖嗖的柜子里,约了明天的时间,开车走了。女人们又在树荫下坐了一阵。那个男人一离开,女人们就安静下来了。最后,还是卓玛开了口:“你们说,真有人要买女人吗?” 没有人答话,坐着的人深深地弯下腰,把脑袋抵在膝盖上摇晃着身子,和卓玛一起站着的人都皱起眉头看着远方。远方不远,三四列青翠山梁重叠在天空下。在最淡远的那列山梁那里,天空上停着几朵光闪闪的云团,视野在那里就终止了。卓玛去过那道山梁,下面山谷里,就是离村子三十多里的镇子——过去的公社,今天的乡。从山上望下去,镇子无非就是簇拥在公路两旁的一些房子。一面红旗在镇子中央高耸的旗杆上飘扬。那些房子是百货公司、邮政局、照相馆、卫生院、补胎店、加油站、旅馆、派出所、木材检查站、录像馆和好几家代卖烟酒的小饭馆。镇子对机村多数人,特别是女人们来说就是世界的尽头。再远是县,是州,是省,一个比一个大的城市,直到北京,然后就是外国了,一个比一个远,但又听说一个更比一个好的国家了。就这么沉静地望着眼前青碧的山梁时,卓玛心头涌上了这些思绪。跟着大伙往村里走时,人如大梦初醒一样有些恍然。 她从怀里摸出一颗糖来,塞进嘴里,满嘴洇开的甜蜜让她想起了那个小伙子,但随即她就被呛住了。糖里面包的是酒!而她讨厌酒。她把包着酒馅的糖吐掉了,紧走几步追上了回村的队伍。 家里人都下地干活去了。向西的窗户上斜射进来几缕阳光,把漂浮在屋子里的一些细细的尘埃照亮了。那些被照亮的尘埃在光柱里悬浮着,好像在悄然私语一样。卓玛掏出今天挣来的钱,把其中的二十块钱放进全家人共用的那个饼干筒里。剩下的三十块钱,她带回自己的房中,塞到了枕头里面,然后,躺在了床上。她小房间的窗户朝向东南边,这时不会有阳光照射进来。但她躺在床上,眼光从窗户里望出去,看到一方空洞的蓝汪汪的天。她躺在床上,解开袍子的腰带时,怀里揣着的那些糖果都掉在了床上。她塞了一颗带酒馅的糖在嘴里。这回,甜蜜的表层破开后,里面的酒没有呛着她。细细的辛辣反倒使口中的甜蜜变得复杂起来,就像她被腰带拘束着的身子松开了,有点骚动,更多却是困乏。她吃了一颗,又吃了一颗,吃到第三颗时,她警告自己不能再吃了。 但警告无效,最后,当窗户里那块蓝汪汪的天空变成一片灰白,黄昏降临下来的时候,她的脑袋在嗡嗡作响,一直都困乏而又骚动着的饱满身体从意识里消失了。 卓玛带一点醉意睡着了。 家里人从地里回来,母亲进来摸摸她的额头,说:“有点烫手。”然后,去菜园里采了几枝薄荷等她醒来熬清热的水给她喝。姐姐看到了她放在饼干筒里的钱,对父亲说:“还是养女儿好,不操心,还顾家。” 父亲抽他的烟袋,并不答话,心里并不同意女儿的说法。不操心,你不把自己嫁出去,还弄个小野种在屋里养着,敢情你妹妹倒成了他爸爸?但老头子没有说话。 晚饭好了,卓玛没有醒来。那个给了她酒心糖的小伙子在窗外吹响约会的口哨时,卓玛还是没有醒来。她做梦了。先是在林子里踩着稀薄的阳光在采蕨薹,然后,一阵风来,她就飘在空中了。原来,是她自己飞了起来。她就嗖嗖地往前飞,飞过了村子四周的庄稼地,飞过了山野里再生的树林,飞过了山上的牧场,然后,就飞过了那个镇子。嗖唆地越飞越快,越飞越快,最后,自己都不知道飞到了什么地方。正在慌乱的时候,她醒了过来。这时,已经半夜了,窗口里那方天空有几颗亮晶晶的星星在闪烁。她躺在床上一动不动,努力回想梦中的情景,但她并没有看清什么景象。只有身子像是真被风吹了一样,一片冰凉。一颗热乎乎的泪水从眼角漫出来,滑过了脸颊。她自己想起了一个比方,这颗泪水,就像是包在糖里的那滴酒一样。 她脑子不笨,经常会想出来各种各样的比方。 卓玛翻身起来,从枕头里掏出了一小卷一小卷的钱,一一数过,竟然有两千多块。她把这些钱分成两份。一份揣在自己身上,一份装进了家里公用的..饼干筒里。早上,和平常一样,一家人一起吃了饭,她就背上采蕨薹的背篓出了门。母亲说:“再晚一点,等太阳把林子里的露水晒干了。” 她只笑了笑,就下楼出门去了。卓玛这一走,就再没有回来。后来的传说是,她让那个收购蕨菜的老板把她带走,在远处卖掉,她自己还得到了出卖自己的三千块钱。其实,这时的机村人并不那么缺钱,至少并不缺那么三五千块钱。那她为什么要把自己卖掉,那就问谁都不知道了。 机村人大多对这样的问题不感兴趣,他们更愿意议论的是,她到底把自己卖给了一个什么样的人,在一个什么样的地方。 水电站 他们真是些神气的家伙。 特别是在机村孩子们眼中,地质队的这些家伙比工作队还要神气。 工作队也很神气,但是,他们的神气是在眼睛里。他们脸上所有的部分都在笑,但眼睛里却满含着骄傲的神气。他们像军人一样背着背包,来到村子里,开过会后,又一一地分住到贫下中农的家里。他们说:“毛主席教导我们与你们同吃同住同劳动,与你们一起建设社会主义新农村来了。” 但地质队就不一样了。 他们自己带着一队骡子,驮着帆布帐篷,可以折叠的床、桌子和椅子,还有各种各样的尺子与镜子。他们出现了,看见机村这么大一个村庄,但就像没有看见一样。他们赶着驮着各种稀奇东西的骡子队直接就从村子中央穿过去了,对这么大个村庄视而不见。完全是一种见过大世面的样子。每次来的地质队都是这样,径自穿过村庄,一直往河的上游走,一直到转过山弯,把营地扎在比磨坊更远的林边草地上。不要看他们这些人大多都戴着眼镜,但他们什么力气活都会干。从林子里砍伐小树,扎成能撑起帐篷的支架。用铁锨在地上挖坑,转眼之间,里面就烧起火来,埋锅烧饭。有人甚至耐烦用斧子劈出一般高矮厚薄的白桦木拌子,做成漂亮的栅栏,把那几顶帐篷围在中间。这些事情,机村的男人都会,工作队的人是不大会干的,但这些人会。 还有一些就是机村人没有见过的了。他们伐倒粗壮的杉树,用粗壮的树干搭起一个结实的平台,在上面安装上一些机器。有点风尾巴就摇摇晃晃,风稍大点就滴溜溜转个不停的东西是风向标,用这东西是要看出风的大小与方向。他们还在一个箱子里装上一些漂亮的玻璃容器,每天,都有人爬到上面,在一个厚厚的99lib?本子上记下瓶子里装了多少雨水或露水。他们还把一把长长的铁尺插在水里,每天记录水涨水消时,贴着水面的尺子上的刻度。 然后,他们就上山下涧了。用锤子在岩石上叮叮当当地敲打,用不同的镜子去照远山、照近水。太阳好的时候,他们就把折叠桌子打开,铺开纸,把记在本子上的数字变成一张张线条上下不定、曲里拐弯的图。 他们就这样忙着他们的事情,对近在眼下的机村不管不顾。偶尔,伙夫会去到村里采购一点蔬藏书网菜或牛奶。 可能就是因为他们太神气了,在他们眼里机村就像不存在一样,大人们都尽量不到地质队扎营的地方去,也假装出一副视而不见的样子。但我们这些小孩子却是克制不住自己的好奇心的。我们总是偷偷溜到男哩去,停停转转的风向标下面的营地尽是新奇的事情。那些神气家伙,任我们聚在栅栏外面探头探脑。直到有一天,老师突然宣布,地质队邀请机村小学全体学生前去参观,并要为我们组织一个科学主题日。我们头一天得了这个消息,人人都念念有词:科学主题日,科学主题活动日。第二天,这个词在我们嘴里就很顺溜了。但是,老天爷呀,看看我们这群面孔脏污、衣衫破烂、乱发上沾着草屑与尘土的孩子吧,哪里有点能跟科学沾上边的样子啊! 但是,我们去了。老师让我们排成两列纵队,前面打着一面红旗。老师依然吹着他那只哨子,指挥我们迈出整齐的步伐: 一!一!一二一! 一!一!一二一! 他的哨子闪闪发光,哨声也一样闪闪发光。 开始的时候,我们的步伐是整齐的。整齐的步伐使弯曲的村道上扬起了尘土。可是,转过山弯,过了磨坊,看到地质队营地上飘扬着的那些彩色的三角旗后,大家的心立即咚咚乱跳,步伐立即就凌乱了。 地质队把总是半开的栅栏门完全敞开了,把一群小兽一样慌张而又激动的野孩子迎了进去。那天,我们看他们画图,看他们给岩石标本编号建档,学习使用那些不一样的尺子,学习辨识那些收集雨水的瓶子上的刻度。每一处地方,都有一个人出来讲解,但我必须说,光是可以亲手摸摸那些东西,就让我的心跃动不已,至于那些解说,我可—句都没听进去。最后,他们把折叠的桌子排成一溜,请我们坐下,桌子上面摆上了花生与糖果。除了特别馋嘴的人,大多数人都没有勇气把糖果上漂亮的?玻璃纸剥开,把那甜蜜的彩蛋融化在嘴里。但是,我们出手的确是太快了。手从宽大的藏袍袖子里像蛇吐信子又收回信子一样,飞快伸出,抓到一颗糖果又飞快地缩回。糖果,像是一颗颗某种秘密的欣喜被藏进了袍子里。 那些人他们笑了,这种很平淡的笑容,让我们紧张激动的心情终于松弛下来。但是,到这个时候,科学主题话动日已经到了结束的时候了。 在老师的哨声中,我们排着队“一二一二”地迈着步子,离开了地质队的营地。当我们走到磨坊附近,队伍里突然有人哭了起来。为什么呢?没有拿到糖果吗?不,这个孩子哭着说,他们说的科学我一点都没有听懂。这一来,好几个孩子都被触动,都伤心地哭了起来。我也想哭,但我摸到了怀里揣着的糖果。我吃了一颗。立即,我就不想哭了。直到现在想起来,那一天的回忆仍是那么的甜蜜啊! 以后,不论我们什么时候出现在那里,地质队营地的栅栏门都会为我们而敞开。 这天晚上,每一个去过营地的孩子都给家人分发了糖果。我们还带回去了一个消息:地质勘探队要为机村设计一个水电站。 水—电—站! 水电站能让每一家人的房子都亮起电灯! 水电站能够让很多我们没有听说过更没有见到过的机器飞快地旋转! 那是来到机村的最后一支地质勘探队了。最初的那些地质勘探队,都是赶着骡队来的。后来,公路通了,有两支勘探队是开着自己军绿色的卡车来的。卡车停下来,和那些帐篷排在一起,也成为营地的一个部分。我们带回那个消息的第二天早上,地质队营里的栅栏外边就堆满了各家各户大人趁天没大亮送去的东西。白菜、萝卜、土豆、腌肉、新鲜牛奶,还有整捆的劈柴。那段时间,机村人与伐木场的关系非常紧张。机村人不高兴他们的斧锯那么快地吞噬着森林。所以,两边常常为一些鸡毛蒜皮的事大起冲突。这种冲突本是因树而起,至今还被描绘成汉人跟藏人的冲突。因树而起的冲突是可以消弭的,但一上升到两个民族的层面,就好像是与生俱来了。但是,工作队也是汉人为多啊!工作队没来以前,机村也是有汉人的。保管员杨麻子也是汉人啊。而肯为机村的孩子举办科学主题活动日的勘探队也是汉人啊,他们还要为机村设计水电站呢! 那支勘探队留给机村是多么美好的记忆啊! 他们把宽边的白色帽子背在背后,扛着仪器顺着河边往上游走出半里。在河边打上了几根木桩,又用红色油漆写上数字和字母。那是引水渠的进口。他们就在那里打开三脚架,支起科学的神奇镜子。他们用这些镜子去找另一些人从岩石边、从浅树林里伸出来的三角彩旗和可以伸缩的高高的尺子。然后,就把写着红色数字与字母的木桩一路钉进地里。当他们忙..完了这些事,就回到营地里画图去了。这一天,机村人全体出动,沿着那些木桩芟掉荒草,砍去灌木与箭竹丛,在荒地中开出了一条笔直的通道。通道横行一段,马上急转而下,直跌到营地旁边的洼地上。大家都懂得这是一条水渠,机村的磨坊也是这样引水来冲转沉重的石磨的。勘探队的大部分人把收集的标本装箱,整整齐齐装上卡车,拆除那些测量风与水的仪器,只有几个人还在大张的纸上画图。他们弯着腰趴在桌子上,耳朵上夹着铅笔,手里拿着圆规与不同形状的尺子。 那天,机村的大人们也忘记了该要在这些神气的家伙面前保持自己的矜持,差不多都来到了勘探队的营地。勘探队的人并没有因此摆出要与机村人特别亲近的意思。他们自顾自忙着自己的事情。中午时分,最后一个帐篷拆下来,折叠好的帆布用结实的绳子捆扎起来,被抬上了车厢。卡车隆隆地发动起来。这时,机村的水电站在最后两张桌子上诞生了。一张桌子被叠起来装车。 机村几个头面人物围在最后那张桌子四周,听画图的人指点进水口的水闸,水渠后端的蓄水池,安装水轮机的泵井,泵井上面的房子和房子里的发电机。 原来,勘探队送给机村的是一座画在纸上的水电站。 勘探队的几辆卡车开远了,剩下机村人站在空空荡荡的营地里,面对这座纸上的水电站,弄不清自己的心情是高兴还是失望。 看人家那么利索,那么井井有条把个营地收拾得干干净净,机村人不得不叹服:“这些人他妈有资格神气。” 此外,他们就说不出什么别的感受了。 又过了三年,机村真的修起了水电站。而且,用的真就是勘探队留下的那套图纸,水电站安置的发电机房,就在原来的营地之上。而在旁边那个洼地上,被水轮机飞转的翼片搅得粉身碎骨的水,变成一片白沫飞溅出来。黄昏时候,发电员打开水闸,追着水渠里奔跑的水流小跑着回来,这时,水轮机飞转,皮带轮带着发电机嗡嗡飞转,墙壁上的电流表、电压表指针颤动一阵,慢慢升高。到了那个指定的高度,发电员合上电闸,整个机村就在黄昏时分发出了光亮。 从此,勘探队再也没来过机村。 那些穿着整齐、举止斯文又神气的人设计了这座电站,所以,机村人在下意识里就觉得,一定也是那样一种人才能让这座电站运转起来。所以,当村里的发电员穿着说不上多肮脏,但也绝对算不得干净整齐的袍子,用一双从来没有写下过一个字母的手合上了电闸,并把整个机村的黑夜点亮时,大家都有一种如在梦境的感觉。 这可真是有史以来,从未有过的光亮。 脱粒机 水电站建成的那一年,县里下来的工程师带着村里喜欢新事物的年轻人一直在晒场上忙活,并且预言,这个秋天的粮食收上来,脱粒的时候,就再也不用有那么多人拿着连枷前前后后进进退退地反复拍打了。 他们在平整的晒场上挖出两个深坑,然后,水泥就出现了——不,水泥这种东西在修电站时就已然出现了。机村人已经知道,这种特别的泥巴的出现就意味着机器的出现。水泥是用电驱动的机器的先声。看不见的电真是一种不可思议的东西,小小的一个开关,啪哒一声打开,它就飞快游走,窜到电灯里放出光明,窜到机器里让所有轮子飞转。啪啦一声关上,电流就飞快地缩回去,顺着电线缩回到最初的那台母机里去了。是的,母机,机村人是这么叫那台被激流冲得飞转,并发出了电流的那台机器的。你看吧,当轮子飞转,机器里嗡嗡作响,你要不把开关合上,不让电流飞快地跑到很远的地方,把电灯点亮,让喇叭歌唱,让另外一些机器飞转,那它就像一头母牛被源源不断的奶水憋住了一样,会浑身抖动着撕叫不已,甚至能愤怒地从牢固的水泥底座上挣脱下来。捆绑奶牛的是绳索,捆绑机器的是许多的螺栓。但愤怒的机器真的能把那些钢铁的螺栓一一挣断,使得机毁人亡。电站刚建成时,机村的男人们含着烟袋,为摸清“机器的脾气”,在发电房里围着机器蹲成一圈,看机器嗡嗡地飞转,仪表盘上表示电流电压的指针越抬越高,先是装在发电房里不同颜色的灯泡发出了亮光。从县上接受了半年培训的发电员戴上了白色的手套,握住了总开关说:“快去看,电要到村子里去了。” 这些家伙马上?起身往外跑,跑到发电房外,但是,发电房在低处,而村子在河谷的台地上面,没有人能从发电房外能看到村子。他们大叫:“我们看不见!” 发电员却喊:“预备——起!”他发出最后一个音节的同时合上了电闸,然后,大家都看见了。在村子所在的上方的天空里,仿佛一道闪电亮起——不,不是闪电,闪电稍纵即逝,瞬间的明亮后是更深的黑暗。而这时在他们眼前的亮光,只是在刚出现的时候,像是闪电一样炸开,但随即就变弱了一些,那片光慢慢成形,慢慢收敛,最后,变成一轮日晕一样的光,罩在了村子上方,中央明亮,在扩散向四周夜空的时候,逐渐黯淡。在机村人的经验中,除了有些时候,太阳与月亮周围会带上这样的光圈,再就是庙里的壁画上那些伟大的神灵头上,也带着这样的光圈一但这光圈出自于画师的笔下。但今天,每一个人都看到机村被罩在了这样一个美丽的光圈下面。 人们赞叹一阵,发电员拉下了开关,那个光圈就立即消失了,人们眼前又是一片黑暗。明亮过后的黑暗是比没有明亮的时候更深的黑暗,于是他们又涌回到机房。那台被憋住了的机器越转越快,机器里面发出的嗡嗡声变成了尖利的嘶喊,而整个机器也在剧烈地颤抖,仪表盘上的指针疯狂摇摆,发电员再次合上了电闸,电流又飞蹿出去,重新把机村点亮,重新把机村放置在了那个日晕一样闪烁的光罩之下。机器喘了一口长气,然后,浑身的颤抖慢慢平复,从高潮上跌落下来。 这时,一个人说出了那个跟科学命名一样的名字:“母机。” 人们静默了一会儿,轰然一声,爆发出了会心而欢快的大笑。这些男人们又在机器边坐了一会儿,发电员带着得意的神情,给带动机器的皮带打蜡,拿一个长嘴壶往机器身上的一些小孔加润滑油,然后,自己也无所事事了。有人想起“母机”这个名字,忍不住又笑了几声,但大部分人已经觉得没有什么意思了。这时,那机器平稳运行的嗡嗡声听起来都有些昏昏欲睡的味道了。 发电员说:“大家回家吧,看看你们被电灯照亮的屋子吧。” 他们便收起烟袋回家。走上河岸,在村口,这时,他们看见的就只是每家每户的窗口都放射出明亮的灯光,但抬头时,因为自己就在那光罩下面,就看不到那个光罩了。他们还在村口碰见了一些野物。譬如狐涯和攝,它们蹲坐在地上,也在好奇地打量眼前这个因为这不 5bfb." >寻常的光亮而变得陌生的村庄。因为这光亮,每家人的窗户前都飞舞着比寻常多出很多的蛾子与蚊虫,以这些小生物为生的蝙蝠乱了方寸,在明亮的光线中瞎飞乱撞。 电给机村送来了前所未有的光亮,人们仍然对为安装机器而在平整的晒场上挖出深坑相当不满。但是,新事物总是要出现的。而且,新事物没有真正呈现出它全部的面目,并展现出全部的功用时,就预先把这种不满表达出来,是相当不明智的举动。这是新旧思想的问题。思想问题都是天大的问题,于是,人们都隐忍不发。该到从一个专门的地方取来细腻的黄泥,用青杠木棰把晒场平整得一平如镜的时候,没有人说话。这是一个农耕的村庄一年中最为美妙的时光。庄稼地早已追过了最后一次肥,除过了最后一遍草,麦子和青稞正在扬花灌浆,轻风拂过,所有日渐饱满沉重的穗子都在缓缓摇晃。麦田像是深沉黏稠的湖,阳光在上面很有质感地动荡。五月,人们修补栅栏;八月,秋风渐近时,人们用可以制陶的细腻黄土修补晒场;十月,地里的庄稼收割下来,在高高的晾架上吹干了,麦子和青棵从晾架上抛下来,平铺在修整得一平如镜的晒场上,被越升越高的太阳照着,一地的麦草发出絮语般的细密声响,干草香也在空气中弥漫开来。然后,男女们排成相对的两行,在有节奏的打麦歌声中挥舞起连枷:啪!啪!啪啪! “水边的孔雀好美喙呀!” 啪!啪啪! “光滑美羽似琉璃呀!” 啪!啪啪! 连枷是看得见的,孔雀也是看得见的。但是,现在看不见的电出现了。水冲转了那个巨大的轮子,轮子飞转,用皮带带着那台“母机”嗡嗡旋转,电就出现了。电不止是用电灯把机村点亮,电不止是让喇叭发出声响,电还能让一台机器出现在机村的晒场上,不用那么多人用连枷来来去去、前前后后、进进退退地反复拍打,就能把粮食从穗子的包裹中脱粒出来。现在,麦子还在地里灌浆,几个巨大的箱子已经运到了晒场上,箱子上还苫着防雨的帆布。箱子旁边,深坑已经掘好,从坑底往上竖起了钢筋。工程师正带着人把搅拌好的水泥灌进了那个坑里,给飞快旋转的机器一个牢固的基座。 基座浇注好后,工程师就回县里休息去了,把等着要看看机器是什么模样的人搞得好不心焦。机器就放在晒场上,用防雨的帆布苫盖着,每天,都有民兵在旁边看守。白天还好,民兵们干着手里的活,只是留心着不让人在机器旁边停留盘桓。到了晚上,那就不一样了,“为了防止公开的和暗藏的阶级敌人破坏农业机械化”,两人一组的民兵,枪膛里推上了子弹,端着打开了枪刺的步枪在机器四周不断巡逻。阶级敌人当然没有胆子在那里出现,于是,那些夜晚,总有村子里好奇的孩子与春心萌动的姑娘在民兵们四周出没。直到开镰收割了,工程师才回来安装机器。第一天,他把那些木箱一一打开,跟过去来自城里的东西一样,那些钢铁部件上都涂着厚厚的油脂。工程师指点精心挑选出来的助手用汽油洗去那些油脂。第二天,才开始在水泥基座上安装机器。第三天,工程师又指挥发电员牵来一根专门的电线。第四天,他“将息一下”,享用生产队新杀的一头肥羊。第五天,他亲手把电线接到机器上,一合上电间,那台机器就飞快地旋转起来。那是一个上面“栽”着许多铁齿的滚子在一个铁罩下面旋转不停。机器空转的时候,那铁罩子都被震得要飞起来了一样,晒场上细细的黄尘四处飞扬。工程师合上了电闸,那机器还转动了好一阵子,才不情愿一样停了下来。 工程师拿着扳手最后紧了一遍机器上所有的螺丝,指挥着大家排成一排,形成一条从晾架到机器跟前的输送线。这回,他站在一边,点了点头,说:“开始。” 这回,是他的助手合上了电闸,机器开始转动的同时,一捆捆的麦子向着机器跟前输送,最后递到了他的手上。他把麦子塞进了脱粒机的喂料口,机器的那一边,细碎的麦草飞扬起来,从一道铁筛上推向了一边,而一粒粒金灿灿的麦粒,从那铁筛间落下,归到了一个狭长的铁槽里。他往机器里连喂了十来捆麦子,然后一挥手,助手合上电闸,人们挤到停下来的机器跟前,看到片刻之间,就有那么多麦子被脱粒干净了。 工程师拍拍手,说:“看清楚了,就这么干!” 人们就按着他的样子干下去。 工程师又嘱咐:“小心!不要把手也喂进机器嘴里!” 过去,这么多的麦子,如果用连枷拍打,不知要多少的人挥舞着连枷拍打多少遍。于是,人们再次惊叹: “机器!” “电!” 这个收获季,机村人的确只用了很少一点人力,很少一点时间,就把往年需要很多时间很多人力的活干完了。电流从裹着一层胶皮的电线里飞速而至,只要一合上电闸,机器就飞快旋转,把麦草和麦粒分开。机村用脱粒机都两三年了,时不时还有人叹服电力的神秘与机器力量的巨大。又过了些年,好多人都会给机器上点润滑油换个保险什么的时候,也有人发现这机器的矂音太大,打下一年的新麦时,也不能像过去用连枷时,男男女女,此起彼伏,应和着那整齐的节奏曼声歌唱了。轰轰然的机器飞转着带齿的滚轮斩碎麦草的声音把一切歌唱的欲望都压制住了。 机器用震耳欲聋的声音与力量塑造了自己压倒一切的形象。人们被机器那巨大的胃口驱使着,身上也像是过了电一样地奔忙,手脚稍微慢一点,空转的机器就会发出怒吼,一副要挣断那些粗大的螺栓、从水泥底座上蹦跳起来的样子。要想休息一下,只好合上电闸,让机器停下。其实,这机器不能随意停下,这里一停下,电流没有出去,又要把水电站的“母机”给憋住了。 机器只会在规定好的时间停下。这时,围着机器忙乎的人们四散开去,让疲惫的身子躺进干燥的麦草堆里。身下的草堆很软和,耳朵里却还回荡着机器的声响。阳光从蓝色的天空中一泻而下,稍稍抬起头来,可以看见积雪的山顶,看见收割后显得疲惫而又松弛的田野。耳朵里隐约地响起了过去那整齐的连枷声。还有应和着那节奏的诙谐喜悦的歌唱。 脱粒机出现三年后的某一天,大家在草堆里躺上一阵,又走到脱粒机前等待合上电闸后,机器开始飞快的旋转。一个人还沉浸在自己对往昔的遐想里,机器都在嗡嗡转动了,这个人抱着一捆麦子竟然哼出声来了: “水边的孔雀好美喙呀!光滑美羽似琉璃呀!” 于是,空转的机器发出了怒吼,他还在哼唱,机器差点就从水泥底座直蹦跳起来时,他才惊醒过来,结果忙乱之中,他把麦子连同自己的一只手一起喂进了机器的口中。这个人立时就昏迷了。 流水账 上世纪八十年代初开始写作。 第一次发表第一次得奖是一首诗,诗题叫《母亲,闪光的雕像》。这个奖评了几届就无疾而终了。诗写得不算好,诗思却是由一群锄草的健美的妇女所触发,也就是被美所触发/而不是其他。至少,这个出发点是正确的。具体的时间记不清了,年份是1982年。 就这么一路写下去,主要是《草原回旋曲》和《梭磨河》两组诗百余首。其间,开始尝试中短篇小说的写作。写过一段时间,觉得路数对头。像一篇小说的作品是短篇小说 href='/article/2257.htm'>《老房子》,时间应该是在1985年。 以后还一直在写。有些写得不错,比如短篇小说《阿古顿巴》,认为这是一个真正的短篇小说;比如抒情诗《群山,或者关于我自己的颂辞》,开始思考个人与自然、与族群之间的关系。写作对自己来说,日渐变成一个严肃的事情。 这其间的作品,集成了两本书: 诗集《梭磨河》1989年由四川民族出版社出版。 小说集 href='9597/im'>《旧年的血迹》1989年由作家出版社出版。 到此为止,我写作的业余爱好期结束了。出版了两本小书后,我老是想自己的写作到底能达到一个怎样的水准?低水平的写作有什么意义?要不要结束写作?带着这样的困惑,我在故乡广阔的大地上漫游,为自己继续写下去寻找更深广的支撑。这些支撑是大地、族群的记忆、人们与自己的生活。对一个写作者来说,就是要与所有这些因素深化联系与感应,你中有我,我中有你。数月漫游的结果是一首两百多行的诗《三十周岁时漫游若尔盖大草原》。这是我最后一首诗。以后一两年还发表过一些诗,但都是旧作了。在这首诗中,我认定自己有条件把文学当成终生的事业。 上世纪九十年代初,写了一些中短篇。这样一些作品是让自己比较满意的:短篇《欢乐行程》、《银环蛇》、 href='/article/6495.htm'>《野人》、《群蜂飞舞》等,中篇 href='5791/im'>《孽缘》和 href='9461/im'>《宝刀》。我说满意有两个意思,一个当然是指作者对小说因素的敏感得以显现,再一个是为将来的写作预示了更多的可能性。藏书网 这些作品后来大多收入长江文艺出版社于1999年出版的小说集 href='9405/im'>《月光下的银匠》。 1994年写作长篇 href='2738/im'>《尘埃落定》。还用多余材料或者说余兴写了中篇 href='9405/im'>《月光下的银匠》和 href='9465/im'>《行刑人尔依》。两个后写的东西都先于长篇面世。1998年长篇才得以出版,畅销,作为一个作家为人所知,得奖,等等。 2000年,再一次漫游故乡大地,写作并出版长篇游记 href='9734/im'>《大地的阶梯》,再次梳理地方历史,再次寻求自己与植根其中的大地与族群的关系。正是这样的思考让写作再次停顿,并一停数年,其间,只在2001年随团访日期间,被有关温泉的风习所触动而写了一个中篇 href='9392/im'>《遥远的温泉》。 期间,因为编辑工作的缘故,写了一些关涉自然科学的随笔,部分结集收入解放军文艺出版社出版的散文集 href='9596/im'>《就这样日益丰盈》。 2004年冬天,再次准备上路了。先是小小的一次试笔,一个短篇小说《格拉长大》。 然后,开始为一个叫机村的村庄立五十年的传,1950年至1999年。 2005年完成机村故事的前两卷《随风飘散》和 href='/article/4153.htm'>《天火》。出版前两卷时,这个多卷本小说取名《空山》。以后陆续写成第三卷《达瑟与达戈》、第四卷《荒芜》、第五卷《轻雷》和第六卷《空山》。直到2007年底写完最后一卷。 其间,2007年春节,突然起意写一组跟《空山》相关的短篇,没想到一口气写了十二篇。写完以后,正好分成两组,一组人物素描,一组是写新事物如何在那个叫做“机”的村子里相继出现。这是我很看重的一个收获,一个有些意外的收获。 2008年开始的长篇小说 href='9462/im'>《格萨尔王》正在进行中。现在就常常有人来问: href='9462/im'>《格萨尔王》后计划写什么?我的回答是:我不知道,我只知道还会继续写作,我并不对未来的写作作具体的规划。我只是继续过去的方式:生活、阅读、感受、思考,等等写作冲动与构想的自然涌现。 我时时提醒自己,不是为了写作而生活,也不是为了生活而写作。 编辑的意思是要我写一个类似于创作年谱的东西,我开玩笑说:“你是让我自己研究自己。”而我无法完成这个任务。因为我不太愿意做收集与自己创作相关的材料的工作一这种以备研究的工作,结果就有了这么一个不伦不类的东西。而且里边提到的一些作品的年份还不一定准确。但我想,这样一篇东西,放在这个集子后面,权当后记,也许还有点意思。 2009年3月全国人代会期间于北京天涯在线书库《www.tianyabook.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