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涯在线书库《www.tianyabook.com》 《机村史诗3·达瑟与达戈》 序篇 达瑟,我将写一个故事来想念你。 达瑟,你曾经居住在树上。 达瑟,你曾经和你的书——那些你半懂不懂的书居住在树上。 达瑟,你曾经是所有猎人的朋友,然后,你又背叛了他们。 我决定写你的时候,在一个叫做印第安纳的地方。你的那些书里或许讲过这里的荒野,你的书里可能有过这地方的树木和野兽的图片,但我肯定,你从来就不曾知道这个地方。一个叫做谢里的美国人。一个讲着比我们当年所讲的汉语还要好的美国人,陪我来到这个地方。清晨,我们坐飞机从东方的大海边出发。那里,李树正在开花。中午,我们降落在这片大平原的中央。这里的李树也正在开花。这些李树,比我们机村的那些野桃树还要高大,还要亭亭如盖。就是这个时候,就在有人提醒我好好“看看美国”的时候,我却突然想起了已在传说中远去的你,达瑟。还想起你的猎人朋友。那个到了机村就被叫做达戈的猎人。那时,你们在我这样的小男孩心目中是多么神奇呀!在这个遥远而又陌生的地方,在一个租车行空旷的停车场上,我突然想起你。你的名字像是箭镞一样还在闪闪发光。那时候,我不知道你名字的意思。现在我知道了,达瑟的意思就是一支利箭。而你的朋友,那个精干厉害的家伙,我们机村人偏偏把他叫做达戈——也就是傻瓜。看看,我们那些得过且过乡亲啊,怎么就把这样的人看成了傻瓜? 我们租了一辆车,从六十七号公路再到三十七号。一路掠过很多绿树环绕的农场。一些土地正在播种,而一些土地轮到休息。休息的地开出了这年最早的99lib?野花。是的,总是有些花开得早,有些叶落得晚,这应该和我们的机村一模一样。汽车不断飞驰,我望着不断涌来的天边,不断涌来的云团与云团之间耀眼的光芒,一个名字突然就撞进了心里,达瑟,你的名字,和机村有着大片废弃建筑的那块遥远的谷地的名字一样! 这些日子,你的名字真的就像锋利的箭镞一样,突然之间就射进了心房。 那时九九藏书,在机村没有人知道那两个字的意思,就像没有人太懂你那肤浅而又意味深长的笑容一样!就像没有人知道那城与你同名那块遥远谷地中的废墟的由来一样! 达瑟,你曾经那么忧伤绝望。 达瑟,然后你找到那么多的书,和它们住在一起。 达瑟,和那么多的书住在一起,让那些书里机村人从来不想的意思,钻进了你的心房。 达瑟,我就在这个地方想起了你。心里被深深的怀想充盈,就像眼里一棵异国巨大的李树开满了洁白繁盛的花朵一样! 我开始写你,刚刚住进大学的旅馆。一楼到二楼,很多不同国家不同种族的学生在走廊里看书,他们散坐在楼层的各个地方,捧着不同文字的书本,皱着眉头思考,微笑,亲吻。我穿过他们,住在三楼二十二号房。租来的汽车停在楼
下一棵巨大的枫树下面。刚刚还是满目耀眼的阳光,现在风吹来了大堆乌云,也摇动着那棵枫树上刚刚展开的翠绿新叶。而我的心中,是你的树屋旁边,那株同样开满洁白花朵的樱桃树,所有的叶片都在风中翻拂,辉耀着阳光哗哗歌唱。 我吃了好大一块喷喷香的面包,没有菜肴,只就着一杯茶。达瑟,我走得这么远,可这个世界竟然有一样的麦子的香昧,麦麸的香味,达瑟,想起了我见过的寻常的你,想像着传说中奇异的你。 达瑟,在为机村书写历史的时候,我想起了你,想起住在树上,住在树上屋子里的平常而又奇异的你! 达瑟,我在遥远国家一个一个的大学,一个又一个图书馆,抚摸一本又一本书,和一些讲英语或讲别的什么语的不同国家的人坐在一起,讲着我们机村的故事。讲那里的人与事,季节与地理,但我的心里却不断地撞进你的名字。我没有讲你。 因为,我还没有写下你。 以后,也许仍然不会讲你,因为我已经从今天开始,一字一句,要来写99lib?t>下你。之前,我把旅馆房间的百叶窗打开,让风摇动树叶的声音充满了房间。我要把心打开,让墙壁消失,高坐在旷野的中央。 我住的地方与一条川流不息的高速公路不远,那里,道路上汽车呼嘯着来来去去,好像跑得比时间还快。而我停留下来了,跟慢下来的时间待在一起,看见那么多车载着那么多人,一辆接着一辆,一个紧跟着一个,都想跑到时间的前面。而我停留下来,在一间大学旅馆里,院子里有一株大树,正在长叶,正要开花。 然后,我在电脑上写下你的名字,然后,在我心里对自己发出命令,说:现在开始…… 就像我要在图书馆里,在讨论会上对着不同国家的人说话时候,翻译谢里问我,可以开始了吗? 我点点头,说,好吧,现在开始。 第一章 队上的拖拉机从公社带回来一个牛皮纸信封。 那个年头,谁要是收到一个这样底下印着一排红字的牛皮纸信封,多半就是好运临头了。 信还没到呢,一个电话又从公社打来了。电话里说,叫达瑟等着从公社送来的这封信。 一封信从上面寄下来,又加上这么个郑重其事的电话通知,肯定是天大的好事要降临到一个人身上了。 机村人都知道,一封信叫云彩托着从天而降,意味着这个人从此就是干部、工人、解放军了。总之,以后就是拿着国家薪水,不用胼手胝足日日从土里刨食的上等人了。在这个年代,对一个机村人来说,最大的好事就是永远离开机村,就是一个农民往后不再是农民。 所以,大队部电话一响,有向往的年轻人都会激动而紧张。这夫是索波接的电话,说:“是藏书网我,是我,到村口等信?!哦,我是谁?我是……哦,不是找我,叫……谁?达瑟?!错了吧?没错!好,哦……好,好。” 那时,“文化大革命”还没有开始,那场大火还没有光临机村,民兵排长索波正在天天向上。 他捂住话筒气急败坏地叫起来:“达瑟!” 没有人回答。 这个达琴恰好和索波相反,从不盼望遇上这种好运。机村的大多数年轻人都并不盼望好运会如一朵祥云一般飘飞到自己头顶之上。他上过学,就上了三年小学,书也念得懂,家里也不反对他上学。但他早就不上学了。和很多不想上学的人一样,一个生来种地的人上那么多学干什么呢?为什么要用那些并不需要弄懂的东西来难为自已的脑子,为学校里教授的空洞的跟自己生活没有什么关系的汉语来为难自己的舌头。另外还有一个原因是属于他个人的,这家伙个子偏高。不知为什么,他的个子就是一个劲地往上蹿,坐在教室里还好一点,做广播体操的时候,戳在一大群矮小瘦弱营养不良的小孩中间,他身材高大而动作笨拙迟缓。这也是他最引人注目的时候,就因为这个,他也不想再上学了。高兴了,跟着大人下地劳动几天。大多数时候,就什么也不干,一个人在林里水边四处转悠。他有一个特别的功夫,能在树上睡觉。不管桦树杉树,只要有撑得住人体重暈的树枝,他就可以安睡在上面。问他这样睡觉是什么感..觉,他只是嘿嘿一笑。他睡在树上,不是要玩引人注目的惊险动作。他真能在晃晃悠悠的树枝上睡着。有时,风刮进林子,使整株树都摇晃起来,这时,他就会从树上掉下来,摔疼摔伤,他也不声张,一瘸一拐地自己回家去了。但要不了几天,女人到林子里采几朵蘑菇,男人到林子里下一个套索什么,听见一个人在树上咕咕哝哝,抬头见他又躺在摇摇晃晃的树枝上了。 还有人看见他呆呆地跟着树,跟着树上栖息的鸟,跟着树荫下睡觉的狐狸,唧唧哝哝地说话。 有时,他也懒得走远,太阳一好,又有点小风,就爬到村子里晾着干草的树上,躺在一捆捆干草中间,那可就舒服多了。 好运气来的那天,索波捂着电话听筒没好气地喊:“达瑟!” 大家就一迭声地朝着树上喊:“达瑟!” 他却从广场上聚集的人群中慢慢站起身来。人们才发99lib?现,这个人就在大家中间。咦!今天他怎么没到树上去呢?他慢慢站起来,拍拍袍子上的尘土,好像早就做好了准备,不慌不忙地说:“来了。” 在众人好奇的目光中,他举着听筒,听着,一言不发,放下了电话。然后,脸上迟缓地绽开笑容:“我的叔叔,让我去上州里的民族干部学校。” 二十多年前,土司还统治着机村,共产党还没有来解放这个地方,达瑟的叔叔就已经出走了。一个铁匠来到村子里,他叔叔迷上了铁匠的手艺,每天都蹲在铁匠忽忽悠悠地抽动着蓝色火苗的炼铁炉前。铁匠重铸了铁铧,新打了镰刀,收拾好家什离开的时候,达瑟的叔叔?也跟着铁匠浪游四方去了。一去就再没有回来。十年后传回消息。这个人参加解放军,立了战功,现在已经是一个领导了。但他还是没有回来。这个人只是在每一个新年,给家里寄一封信,一个包裹,里面是给家里那些他在时就有的人,和他走后才有的人,每人一件新衣裳。 奇怪的是,这些衣裳单看起来漂亮,穿在别人身上也很漂亮,但穿到他们家人身上,却总是有种滑稽的效果。这弄得村子里那些追逐时髦的青年人愤愤不平。有人说,那个远走的人,想让机村人看见这些漂亮衣裳就想起他来,可惜,他们家的人穿上什么都形象模糊,所以,他的愿望并不能真正实现。达瑟的叔叔出走已经很久很久了,现在,机村人偶尔想起“达瑟的叔叔”,也是面目模糊。 但这个面目模糊的人,隔着很远的时间,隔着很远的空间,往机村打来了那个电话。 达瑟,你就这样离开了我们的村庄。 都说命运真不公平,那些年轻人那么奋力向上,好运却奇怪地落在了浑浑噩噩的达瑟头上。他摇晃着与他年纪不相称的瘦长身子,不慌不忙往村口走去,等待手扶拖拉机从公社把那个牛皮纸信封带来。这件事情让上进青年心生怨气。但看到达瑟像bbr>平常一样不悲不喜,就尽量不去想这样的好运气该不该自己得到,不徒然地埋怨命运不公了。 达瑟枯坐在村口。 没多久,那封神奇的信就到了。 他又喜又悲的母亲,哭了又笑,笑了又哭,他只是轻吻一下她的额头,就使母亲安静下来了。 他又往树林里去了,阳光很好,给所有东西跟心情都镶上了一道明亮的金边,他就怀着这样一种边缘闪着暖烘烘金色光芒的好心情高睡在树上。风刮过茂密森林的边缘,那些努力伸到林子外面来的树枝便晃动起来。勤快的树医生啄木鸟在这些摇晃的树枝间起起落落。风升高了一些,去摇晃那些高大的树冠。下面的树枝便静止下来。琢木鸟还在树枝间起起落落。这些树的医生,翅膀上的花纹很特别,使它们飞行的时候,翅膀看上去不是在扇动,而像是两只小风车,在身子两边轻巧地旋转。 4ed6." >他是拿到通知的第三天走的。这是他第二次离开机村,第一次,是去二十多公里外的公社。坐的是生产队的胶轮马车。那时还没有拖拉机,拖拉机是后来才有的。那次坐马车去到公社,到了,也没看清楚这些房子与人,每个人把袖子高高挽起来,排队走到医生面前种牛痘。种完也不走开,挤在一边看医生给别的人种牛痘。然后一窝蜂跟着几个医生从卫生院来到公路边,看他们了救护车,关上车门,隔着窗户对大家挥一挥手。汽车扬起的尘土散尽后,流动医疗站已经转过山弯消失不见了。他又坐着马车昏昏欲睡地回来了。 这回,他第二次出门,一走就要到几百公里开外的自治州州府去了。 达瑟是一个人走的。天还没有亮,家里人都没有醒来,他就肩着一个大褡裢悄然出门了。只有邻家警觉的猎狗叫了几声。但他轻轻拍了拍自己的嘴唇,说:“嘘。”狗就乖乖地收声了。只有月亮一路跟随着他。他穿过村中小方场时,那轮弯月跟随着他。他踩着了深重的夜露,经过村头柏树丛中的井泉时,月亮消失了。当他走出那些老柏树的暗影,月亮又跟了上来。月亮就这样一直伴随着他,直到天透出曙色,林子里的鸟们此起彼落地叫起来,月亮才慢慢从天空中隐去了。 达瑟停下脚步,若有所思地望了一阵天空,确信送行的月亮也只到此为止,便甩开长腿,摇晃着身子向远方去了。他的脚,他甩动的手臂,碰到了草与树,上面清凉的露水就滚落下来。 第二章 在镇上,达瑟拿着牛皮纸信封,走进公社宽敞的院子时,正碰到一个人从里面出来。两人在并不宽大的院门里错身而过,他们的肩膀撞在了一起。那个人一身旧军装,个子不高,眼睛炯炯有神。达瑟一脸木然,没有反应。那个人很灿烂地对他笑了一下。 在文书那里办了户口迁移,又拿了一张印着大红公章的介绍信,文书伸出手来,说:“祝贺你,以后我们都是同志了。” 达瑟就跟他握了握手。这是达瑟第一次跟人握手。机村的人天天见面,用不着这么郑重的礼仪。好久不见的人,才互相碰一碰额头。但达瑟握手时那漫不经心的样子,就像他是一个天天跟人握手的领导一样。 凭着这张介绍信,达瑟住进了镇上的旅馆。 旅馆的房间在楼上。楼下,泥地上摆着十几张油漆过的饭桌。下午时分,阳光斜射进来,把一个空间分成阴阳两半,不大的饭?99lib.馆显得空空荡荡。达瑟坐下来,给自已要了两种牛肉,他不能要米饭。他还处在从农民到国家干部的过渡阶段,手上没有可以在饭馆随便吃饭的粮票。 他要了两种牛肉:一份粉蒸的,一份红烧。端着牛肉往刺眼阳光照射不到的桌子去。走到荫凉处,被阳光刺得发花的眼睛暂时什么都看不见了。暗影里一个人笑了,说:“嗬,没有粮票,就拣有粮的菜买。” 乡下的农民进城,进饭馆都点这两样菜。因为蒸的牛肉里拌了面粉,红烧的牛肉里有多半的土豆。 达瑟的眼睛适应了光线的变化,先看到暗影里的桌子,然后看到桌子对面的人。那人面前摆得菜是菜,酒是酒,饭是饭。 那人说:“我们已经见过面了。” 两个人刚在公社只开了半扇的院门前撞了一下肩膀。 那人拍了拍桌子,声音在空荡荡的饭堂里显得很响亮。—他又要了一大碗饭,和二两烧酒:“你自己有菜,我就请你酒和饭吧。” 这人举起了酒杯,说:“来,认识一下。我叫华尔丹,我的老家在惹觉。你就叫我惹觉·华尔丹吧。” 达瑟差点给酒呛住了。好在他手快,把一块热菜很快送进嘴里,咽下去,才把正要猛烈喷发出来的咳嗽压下去了。达瑟拍拍胸膛,长舒了一口气,这才对着这个把自己介绍得这么郑重其事的家伙笑了。 他说:“惹觉?” 对方点头,说:“对。” “华尔丹?” “惹觉·华尔丹。” 达瑟又喝了一口酒,酒劲那么猛烈地上冲,他的头就有些大,说:“你的老家在惹觉,到这里来干什么?来当干部吗?” 那人炯炯有神的眼睛里闪过一丝迷茫,说:“不,不。”达瑟又喝了一口酒。这是他平生第一次三口就喝完了二两烧酒,酒劲上到脑袋,有东西很欢快地在脑袋里旋转起来。达瑟笑了:“你骗我。我们村里的年轻人,都想当解放军呢,当过解军就不用再当连粮票都没资格有的乡下人了。” 这是达瑟说得最清楚的一句话,然后,他趴在桌子上,看华尔丹坐在桌子对面滔滔不绝地说话,看他把一条精瘦的黑狗唤起来,对着达瑟把狗嘴掰开。达瑟脑袋嗡嗡作响。隐约知道这是叫他相一相这条猎狗。相马看牙,相狗看的是舌头。但他没有看清楚舌头。黑狗刚把舌头伸出来,他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公社文书把他从旅馆床上摇醒,已经是第二天早上了。公社所在地没有班车。很多运木头的卡车来来去去,大家出门总是搭乘这些卡车。文书帮他找到了一辆顺风车。他起来,昏昏沉沉下楼,文书跟在后面喋喋不休:“你这个小同志,高兴了喝一点是可以的,这事也确实值得髙兴,但喝这么多,我就要进行同志式的批评了。” 达瑟还有些恶心,呕了一下:“呃。” 卡车摇晃出去十多公里了,司机说:“喂,没有哪个搭车的不讨好老子的,你这人是傻的吗?一句好听的话都没有。” 达瑟却在自己出神,说:“那条猎犬叫,叫追风吗?” “你他妈的说什么?” “我想起来了,那条猎犬是叫追 98ce." >风。”.99lib? “谁?” “那个把我灌醉的人,他叫惹觉·华尔丹。”车窗外,一些美丽风景飞掠而过,一些更阔大的风景又迎面扑来。达瑟一下变得神清气爽,笑着说:“我想起来了,我想起来了。” 本来没好气的司机也跟着笑起来,自己掏出一支香烟来点上。 达瑟有些贪婪地闻了闻烟草散发出来的芳香,说:“我也想抽一支。” 司机认真看了看他:“我他妈看你不像是开玩笑,搭顺风车还要抽老子的烟?知道吗,该你给老子敬烟!”司机把一支烟戳到他嘴里,“不过,这你小蛮子他妈的看起来有点好玩。”司机用力拍着他的肩膀,笑着说,“真的,你小子他妈的有点意思!” 达瑟笑笑,要过火柴,把烟点上,很快就陷人到自己心事里去了。 这是一九六三年。从机村历史上说来,私生子格拉已经死了。那场大火还没有起来。大火之后的伐木场还没有建立。就是这一年,达瑟发达了的叔叔一个电话就把达瑟从机村招走了。机村人再说起这个人,也就是一个叫做达瑟的名字了。解放后,差不多每一年都有人离开机村,去学习,去当干部,当工人,当解放军,但他们不管去到多远的地方,就是去了北京,住在离毛主席最近的地方,都要回来看..看,一来了却自己思乡的心愿,二来这也是光耀门庭的事情啊。 但是,达瑟一去就不再回来了,这就像他的叔叔一样,只是在偶尔有人提起时,他家里人才会说起一点他的消息。 “达瑟跟他叔叔一样走了就不再回家了。” “他在学校里读书。” “别人家读书的孩子不是都回来了吗?” “他不是跟老师读书,他叔叔来信说,学校里有一个大房子里,里面全是书,他老是读不完那些书。” 他的母亲流泪了:“我可怜的孩子,他>想读完那些书,可他的脑子不好使,他怎么读得完那么多书啊!” “没准这孩子将来比他叔叔当的官还要大呢。” “我的孩子我知道,他那样子能有什么出息?我怕那些书把他弄傻了。” “那他叔叔呢?那时人们都小看他,现在不是当上大官了!” 第三章 啊,一九六三年! 在机村人记忆中,可是黄金般的岁月! 解放! 推翻土司统治!民主改革!穷苦人翻身! 合作社!人民公社!大跃进,打着火把深翻土地,所谓三年自然灾害时还算风调雨顺。只是上面老叫多报产量,结果,打下来的粮食大都交了公粮。分到家的粮食就少多了。好在每家都有些过去的存粮,加上林子里的野东西,两三个年头也比较容易就对付过来了。达瑟妈妈病后将息,还有肉熬成营养丰富的肉汁听说汉人地方有好多人饿死。达瑟妈妈一边喝着肉汁,一边落泪叹息。 一九六二年,那些催交公粮的干部下来检讨了错误,机村史上的黄金岁月就来到了!一九六三年,达瑟离开时,村里的水电站已经动工了。平整的晒场上挖了一个大坑,县里来的工程队要给脱粒机打下一个牢固的水泥基座。好多年后,机村人嘴巴里还会发出啧啧的感叹声,说,啊,一九六四年,一九六五年,要一直那么过下去,肯定早就走进共产主义的天堂了。每种神佛都有自己命名的天堂,共产党的神是长着大胡子的马克思,是没有长胡子的毛主席,马克思和毛主席把他的天堂叫做共产主义。大家都相信共产主义这个天堂比喇嘛们那个天堂好,因为那个天堂要你死了才可能去到。而这个共产主义天堂,在活着的这一世就 53ef." >可以走到了。 人们不知道,但凡是天堂,都不肯那么容易就让人走到。 于是,运势一转,劫难就到来了。到一九六七年,机村这样的僻远之地也像传说中的北京和省城一样陷人了疯狂。轮回之中的世界>..立即就陷入魔障之中了。大火烧掉森林。巫师多吉死去。机村的老共产党员格桑旺堆和还俗喇嘛江村贡布坐了监牢。后来,回想起那些年头的日子,大家的眼光都悲伤而迷茫,说:“奇怪,我们还是像过去一样天天劳动,但地里为什么长不出庄稼,却要长出那么多扯不完锄不尽的杂草?” 大家都摇头叹息。 也有明白人说:“为什么,心田都荒芜了,哪里不是长满了乱草?” 就机村历史来说,是“文革”的疯狂引来了那场大火。但从纯粹物质的角度来看,接下来,机村因为这场大火,还有两年好日子过。大火一过,夏天就来到了。而这时,达瑟正摇晃着瘦长的身子,走在回机村的路上。以后的曰子里,总有人来问他,达瑟,那些年你在城里干些什么呀? 达瑟懒洋洋的回答:“念书呀!” “天哪,一个人好不容易到了城里,就不会干点别的,你就整天念书呀!” 达瑟的眼睛垂下来:“叔叔就是让我念书去的嘛。” “念完书干什么呢?” “吃饭。睡觉。” “然后呢?” “念书。.99lib?” “你不去看漂亮女人?” 他不说话。 “你不去酒馆喝酒?不打架?不看电影?不在百货公司里闲逛?” 他还是不说话。 “后来你当官的叔叔……” 他立即抬起低垂的眼睛,坚决地说:“请你不要提我的叔叔,让我独自在心里想念他,尊重他。” 还是说大火刚过的那个夏天吧。大火刚刚过去,久盼不来的雨水就下来了。大雨一直下了十几天。开初,雨水把大火的余烬从山坡上冲下来,堆积在山谷里,空气里浮满了焦煳的味道。但雨水一直下,就把空气与山野,把这个烧焦的世界都清洗干净了。 太阳就在这样一个下午突然露出脸来了。 那天下午,雨水突然停了。大片的乌云山崩一样翻滚着,突然,就像神话传说里世界诞生时的情景一样,乌漆漆的天顶突然现出了一个巨大的缝隙。强烈明净的光,瀑布一般从裂隙中倾泻下来。光明照临了大地,四野沉默了一阵。突然之间,众鸟就亮开嗓子欢唱起来。 达瑟,我愿意这个情景出现时,你已经回到了机村。但这时你还和你雇来的那辆马车,拉着你满满的一车书走在回家的路上。那个时候啊,光明突然降临,众鸟突然开始欢唱。所有人都涌到了村中广场上,看见天顶的裂隙越来越宽,越来越多的光,瀑布一样倾泻而下,劫后的大地一片片被重新照亮。感谢那不止息的大雨,把蒙在大地上的劫灰冲洗干净了。转眼之间,卑微而又顽强的野草在劫后的大地泛出了浅浅的绿意。水面闪闪发光,岩石闪闪发光。大树被烧尽了枝叶,剩下粗壮的树干默默矗立,阳光落下来,它们沉默着闪烁着金属般喑哑的光芒。 是啊,大地没有死去,世界还存有生机,绿意还在顽强滋蔓,众鸟的嗓子还会歌唱! 有人喊一声:“上天保佑啊!” 所有人的声音响成了一片:“上天保佑我们!” 立即,所有人都齐刷刷跪下去了。老人、妇女、小孩、壮年人、青年人,都一个个跪了下来。达瑟,你离开机村时碰到的惹觉·华尔丹也跪下了。他不是最后一个跪下的,但他是最后几个跪下去的人之一。有女人感动地哭了起来。但马上有人喊:“乡亲们,不要哭,让我们的美嗓子色嫫唱一个吧!”色嫫跪在泥水里,早已泪流满面。她任泪水欢畅地流着,她打开了金嗓子曼声歌唱。她的歌声让那些被久违阳光照亮的事物闪烁出别样的光芒: 高的风吹开了天顶, 低的风吹动了心房。 世上有妖魔在吗? 在,他来了,又走了。 心里有神灵在吗? 在,他在过,可他离开了。 这是关于机村所属的部族起源故事中的一段咏叹。一场血腥的部族大战后,部族的英雄首领面对血淋淋的战场这样悲情而怜悯地歌唱。大家都快把这样的歌忘记了。这些年,外面传来的新歌里只有欢乐或仇恨。有点小来由的欢乐与仇恨,和更多什么来由没有的欢乐与仇恨。没有悲伤,更没有怜悯。在机村久远的歌唱传统中,怜悯是很重要的。怜悯自己,也怜悯别人,怜悯所有同类的时候,也怜悯了自己。 所有人都跟着那明亮的歌声唱了起来: 心头有妖魔在吗? 在,他走了,又来了。 天下有神灵在吗? 在,他曾经不在,现在又在了。 世上还有人在吗? 在,花曾经谢过,却又再次开放了。 歌声仿佛雨水,仿佛那明亮的天光,和着每个人眼里奔涌而出的泪水,把蒙尘的心灵也清洗干净了。这时,开启的天顶又合上了。隆隆的雷声再次滚过天顶。雨水再一次淅淅沥沥地落下来了。人群慢慢散开。又过了好些天,雨水慢慢收住了势头。太阳出来的时间越来越多。每天,太阳一出来,大家就自发地来到广场上歌唱。那些天里,大家唱了那么多的歌。唱得都是那些古老的充满美丽悲情,意蕴深长的歌谣。每一次,美嗓子色嫫都站出来领唱。色嫫会唱的老歌不多。所以,每个夜晚,都有那些老去的过去时代的歌手,把那些老歌教给她。第二天,她又把这些老歌带到广场上,带到灿烂的阳光下面。 色嫫歌唱的时候,眼光却停留在惹觉·华尔丹身上,热情万分而又万分幽怨。惹觉·华尔丹眼里浮现出让很多人看了都有些害怕的狂热眼神,嘴里祷告一般说:“我的女神,等着吧,再有一年,我就可以堂堂正正让你做我的新娘了!” 色嫫能猜出他的说辞,捂着脸,哀哀地哭了。 色嫫哭着说:“你知道你在说谎!你知道你是在骗自己!你知道你是一个想害我一辈子的妖怪!” 惹觉·华尔丹眼神狂乱迷离:“我的妙音天女,你最终会是我的女人!” 有年轻人过来把他的妙音天女拉走了。所有人热烈鼓掌,让色嫫唱一首新歌,歌颂毛主席共产党的歌。色嫫就唱了起来。唱着唱着,幽怨低回的情愫就消失了。她明亮的歌声里,有老歌里对造物的感恩也有老歌里少有的新生的激情与欢欣。色嫫参加过公社和县里的群众文艺演出,她把这些混合着新歌与老歌唱法的歌带到了舞台之上。她站在耀眼的灯光下,歌喉一亮开,下面的观众便觉得有一川浩荡的清冽河水迎面漫开。 而下面瀑布轰鸣般的掌声响起时,色嫫的浑身震颤,那种新鲜刺激的感觉,比惹觉·华尔丹给她的初吻还要强烈,还要持久。那时,色嫫就知道,与爱情相比,自己更加难以抗拒的是舞台上的这种诱惑。所以,每当看见对这一切浑然不觉的惹觉·华尔丹她就悲从中来,她这一辈子能够遇上的最好的男人就是他了。但是,她想要站在更大的舞台上,在更炫目的灯光下,去对着千万人如痴如醉地歌唱。不止是她自己心里这么想,每出去演出一次,耳朵里就装满许多这样的预言。更有那些有权势的男人向她保证,一定能将她送上她梦想的舞台,成为一个谁都知道的歌唱家,像那些在电影里的歌唱家一样。 所以,她每次见到惹觉·华尔丹那副痴心模样,就每每悲从中来。但只要有人要她唱歌,唱着唱着,她就把这种忧伤忘记了。 这样的歌唱持续了差不多一个星期,直到天完全放晴了。那天早晨,所有人推开门窗都看见了霞光满天。在这样的歌唱中,人们的眼睛明亮了,混浊的溪流清澈了,蓬勃萌发的野草把整个山野也都绿遍了。 这个时候,达瑟正坐着马车摇摇晃晃,走在他回乡的路上。 也是这个时候,当年请他在旅馆里喝酒那个惹觉·华尔丹正在渐渐远离他美丽的爱情。 这是一个一切都变得粗粝的时代,浪漫爱情也是这个时代遭到损毁的事物之一。 当年,达瑟还没有离开机村,解放军野战拉练曾在机村停留过一个晚上。惹觉·华尔丹正是那支部队的一员。就是那个晚上,他爱上了机村的美嗓子色嫫姑娘。军民联欢会后,他吻了那个在他怀中拼命挣扎的姑娘。第三个吻后,机村的美嗓子姑娘就不再挣扎了。她的双手紧紧地缠绕在了他的脖子上。那是夏天,任何一片草地都柔软无比,都有鲜花芬芳。但是,他没有得到这个姑娘。因为,从部队的宿营地传来了悠长的熄灯号声。 他喘着气说:“等着我,等着我,我只要你等我一年。我就到机村来娶你,你要做我的新娘。我是一个好猎手,我要让你做这个村子里最幸福的女人!” 第二天清早,部队就踩着草地上晶莹的露水出发了。色嫫背着水桶等在水泉边上,长长的行军行列从她面前蜿蜒而过。当她看到昨晚吻她的那个军人的时候,脸上浮起了羞怯的红云,像每个意乱情迷的姑娘一样,痴痴地把手指含在嘴里。那个吻她的家伙,那个用吻使她嘴唇、乳房、大腿、心房都燃烧起来的家伙却肩着自动步枪目不斜视从她面前走过去了。 泪水浮上了色嫫的眼眶。 但是!那个人绷着脸走过去一段后,把枪塞到一个伙伴的手头,离开队列跑了回来。这双有着魔鬼般力量的手,轻轻捧起了她娇羞的脸。他轻轻擦去她涌到眼眶边上的泪水,露出痛惜的表情。他咬破了一根指头,把一大滴鲜血摁在她的额头中央,轻轻地说:“好姑娘,这是你未来丈夫终生之爱的誓言。” 他就说了这么一句话,跑步撵上队伍走了。 色嫫被这咒语般的誓言施了魔法,脚步一动也不能动,身子却像迎风的树叶颤动不已,灼热的泪水像断了串线的珠子滚下脸颊。长长的行军队伍转人了深深的蓝色峡谷中。队伍还没有走到峡谷尽头,太阳就升起来了。早晨,斜射的光瀑加上轻舞的山岚,像一道蓝色的幕布把她的视线阻断。 色嫫把背水的桶忘在了水泉边上,飘飘然走回家中,面容苍白,眼光迷离,见到家人时,她就伏在母亲肩头痛哭起来。三天后,她的父亲带着许多礼物和沉重的表情,去邻村退掉了订下多年的婚约。 但是,这个有着吉祥天女一样美丽嗓子的女子,有幸生在这样一个时代,怎么可能永远属于一个猎人呢?即便这个人是机村最好的猎人。只是这个美嗓子姑娘自已不知道,这个好猎手也不知道罢了。 惹觉·华尔丹遇到美嗓子色嫫时,已经当上班长了。他的枪法很好,比这更重要的是,这个人有个大多数藏族士兵没有的灵动脑瓜。团长下部队视察,听说了这个人,晚上便带着他去查哨。他走到团长前头,不出一点声息,半个小时就摸掉了三个游动哨。团长刚刚离开,那三个身高马大的家伙,就把他狠狠地揍了一顿。他们把马蹄铁包在棉手套里,一下一下打他的肚子,打得他连哼哼声都发不出来。 他对达瑟说过这事:“妈的,那些家伙下手真狠,肚里的乌血块,三天后我才吐了出来。” 他还告诉达瑟说,事后,排长把那三个家伙告到了连长那里。连长是打过狠仗的老英雄。他把打人的人和被打的人都叫去了。连长背着手?,拉着汉族的外省腔说:“说说吧,你们乡里乡亲的,怎么就干上架了?” 惹觉·华尔丹挺挺胸脯说:“我们没有干架!” “好,有种!不过,这就等于是说你们排长撒谎了?”那三个也挺着胸脯上来,说:“不是干架,是教训他!”惹觉·华尔丹也挺着胸脯说:“他们只打了我吃饭的肚子,没打我的脑袋,所以,不算。” “那我倒要听听你的说道。” “肚子只保证吃了东西长身体,反正我的身体也长不过他们,我就是脑袋好使,他们不打我的脑袋,就还是我的好乡亲。” 那三个不服气,大喊:“打了!” 连长大笑,说:“你们都能成好军人,回头我告诉你们排长,这事就不再提了,好,立正!解散!” 团长还对连长说,这家伙才是个班长的料?就准备提他当干部了。这是当兵第三年的事。第四年,“他妈的那一年,就遇到这个要命的女人了。” 他讲到结束他大有前程的军人生涯时,还是几句对话。 团长派人把他叫到团部,说:“我就要转业到地方搞建设了。但和平年代也需要好军人。你是一个好军人的苗子,留在部队,好好磨炼吧。” 因为惭愧,他的头深深埋了下去:“我爱上了一个爱上一个女人。” “爱上了一个女人,谁说一个好军人就不能爱上一个女人,但愿她是一个好女人,一个有福的女人。” “她是一个仙女。” “哈,仙女。”团长哈哈大笑,“看来你这个聪明脑子里还有迷信。”团长走近这个他期望甚多的好军人,放低了声音,说,“不过,我这个人脑子里也有些迷信,你要不要听听。” 惹觉·华尔丹深深点头。 “仙女不一定是好女人,好女人是有旺夫命的女人!这个你不懂。” “我们藏人的说法是,仙女就是定你命运的女人。” “我告诉你了,你的命运就是做一个好军人!” 他抬起头来,直视团长的眼睛,摇摇头:“要是打仗,我会是一个好军人,我做不来不打仗的好军人。” “那我就带你去地方吧。我喜欢你这种机灵鬼。” “不,我要去她的村庄娶她,我从小就梦见自已是一个好猎手。参军后,我就不做那个梦了,可见到她的那个晚上,我就又做那个梦了。” “梦?” “我的仙女说,我是一个好猎手,只一枪,我就把她的心房洞穿了。” 团长拍拍大腿说:“唉!立正!解散!不,你给老子回来,不是解散,你给老子滚蛋!” 就这样,达瑟去上学的时候,才在旅馆里碰到一身旧军装的惹觉·华尔丹。当时,他正一腔热血要去机村兑现他的爱情诺言呢。现在,离开几年的达瑟要回来了,惹觉·华尔丹的爱情却越来越像个虚无飘渺的梦幻。 话说当年惹觉·华尔丹穿着一身旧军装出现在机村时,美嗓子色嫫不在村里。她参加县里组织的宣传队演出去了。村里人都说,美嗓子姑娘这一走,也许就不会回来了。惹觉·华尔丹并不理会这些话,只管在自己选定的地方造他的房子。过了两个月,色嫫果然从宣传队回来了。惹觉·华尔丹已营造好了暂时的栖身之所。华尔丹设想了一千种和她重逢的情形,两人相见的情形却是他未曾想到的第一千零一种。这个女人穿着有点舞台风味的艳丽长裙施施然走来时,华尔丹就迎着她冲了上去。但是,还没等他近身,色嫫脸上那种惶然的表情使他停住了脚步。 他站住了,指着杉树皮苫顶,柳树条编成四壁的棚屋说:“这是真正的猎人房子。” 色嫫不明所以地笑了一下,没说什么。 他有些气馁了。 “这是临时的,等着吧,我要盖一所机村最漂亮的房子给你!” 色嫫像是在自言自语:“你真的来了。” 他想不出什么话说,默默地把她带到了门前。 是她推开了房门。然后,她闻了闻推过门的手,说:“真香啊!” 华尔丹眼里燃烧着火苗进去,“进去,你就会陷到整座房子的香气里。” 色嫫就进去了。果然,整个人就沉陷到造就这座新屋的柳条与杉树皮混合的清香里了。 华尔丹还喃喃地说:“姑娘,听说你要回来,整座房子我都用新鲜的柏枝烟熏过了。” 色嫫的泪水下来了,呻吟一样哼了一声:“达戈啊!” 达戈就是傻子的意思。她这一叫,这个机灵人确实就有些变傻了。有什么东西把他聪明灵动的脑子给蒙住了。这一来,他的脑子就有些发木,就真是一个傻瓜的脑子了。 她走进这狭小整洁的屋子,芬芳从四面袭来,又叹息了一声:“达戈啊!”热泪便盈盈地浮上了她的眼眶。 “你怎么不好好起步,当个军官,就在部队上等我啊!” “傻姑娘,那样的话就太久了,你看,我不是马上就能得到你了吗?”说着达戈张开双臂要把她揽人怀中,她却浅浅一笑,退到了门口。 华尔丹再往前来,她伸出手,用齐腰的栅门将两个人隔开了。 “为什么?”门里边的男人问。 她倚在门框上,定了定神,说:“你说收音机里那些歌声好听吗?” “好听。” “比我唱得好听?” “没你唱得好听。” “那为什么她们可以在收音机里唱,在舞台上唱,而我要一辈子都住在乡下?” “你想离开?” “我为什么不该离开这个死气沉沉的村庄?” “我爱你!” 色嫫把门打开,自己投到了男人的怀里:“既然你要我,那个晚上你就不该离开!那个晚上,你就应该要了我!” 华尔丹用双手捧起了色嫫的脸,叉开双腿把身子紧紧贴了上去。色嫫呻吟了一声,身子就软了下来。两个人的嘴唇贴到一起的时候,华尔丹的手已经探进了她的怀里,摁住了她结实小巧的乳房。他陶醉了,嘴巴贴在色嫫耳边悄声说:“好像一只乖乖的兔子啊。”他的手压紧了一些,这下,他把乳房后面评评跳动的心也摸到了。 他又说:“天哪,这小兔子的心跳动这么快。” 色嫫只是面色潮红,呼吸急促,脸上浮现出来却是痛苦的表情。 他的身子更紧地贴向了色嫫姑娘说:“好姑娘,你的猎人要出枪了。” 说着,他把色嫫的手,拉向他那个地方。那个地方坚硬,而且滚烫。色嫫姑娘真俾是被一根烧红的铁棍烫着了一样甩开手,低低地尖叫一声,从他怀里挣出去了。 他还想再扑上去,但姑娘慢慢蹲下身子哭了起来。华尔丹站在原地呆住了。刚才她叫他傻子时那种脑子被什么东西蒙住的感觉又回来了。两只耳朵也在嗡嗡作响。一个干涩的声音问:“为什么?”他晓得这个没有得到回答的声音应该是从自己嘴里吐出来的。但那声音却隔得有些远,从身后的什么地方传过来,还带着一些空洞的回声。 “为什么?难道你不相信我是个真正的神枪手,你不相信我是最好的猎人?” 色嫫泪眼迷蒙:“我相信,我相信。” 华尔丹的声音提高了:“那又是为什么?”他提高的声音像一把锋利的刀子,把蒙住他脑子,使他感觉迟钝的东西挑开了,周围的世界又是原来的样子了。于是,他提高了声音,问:“那你是为了什么?” “达戈啊,世道变了。一个好猎人能够帮助我成为歌唱家吗?” 歌唱家这个词,色嫫是用汉语说出来的。想想,机村的藏语方言中真还没有这样一个词。这种方言里只有“歌”,“唱歌”,“那个人在歌唱”,“那个唱歌的人”,那是描述人在某种时候的一种状态,那是人人都可能具有的状态,而不是指一种光耀的职业。 现在,这个特指一种光耀职业的专用词以汉语的方式从美嗓子色嫫嘴里蹦了出来,这个词好像有着咒语般的魔力,她因悲伤而晦暗的脸泛出奇异的光亮。 华尔丹本是个天资聪颖的年轻人,在部队已经学得一口很好的汉语了。他当然懂得这个词是什么意思。 他说:“色嫫啊,我在部队听过歌唱家的演唱,你不会唱那些歌,他们那样的歌你怎么会唱?!” “我学得会,我已经学了好多了。”她说这话时,脸上泛出了更明亮的光彩,并且立即就唱了起来: “毛主席的光辉,嘎啦呀西喏喏,照到了雪山上,依啦强巴喏喏!” 这歌中的藏语也是远方的藏语,而不是机村的当地方言。 华尔丹捧着脑袋蹲在了地上:“求求你,停下来,不要唱了。” 色嫫一唱歌,人就兴奋起来,她又唱了一首才刹住了兴头。然后,两眼放着晶晶的亮光问:“我唱得比收音机好听吧?” 她看到蹲在地上捧着脑袋,痛苦万状的男人,才回到现实情境中,双眼重又黯淡下来。 这回,是她痛惜地捧住了那个傻瓜男人的脑袋,哭了。 然后,她突然站起身来跑开了。 华尔丹跟着她跑了几步,突然又停下来,好像是突然忘记了这样跑动到底是要追索什么。他站在门前的草地上,呆呆地望着虚空,脸上浮现出痛苦而又茫然的神情。 色嫫提着艳丽的长裙,跑过草地,跑过了草地中..央那株鹅掌楸巨大的荫凉,翻过房子前面的小山丘,从他眼里消失了。 机村的人都说,其实,那个机灵的惹觉·华尔丹在那一天就死去了。之后,是脑子不开窍的叫达戈的那个人从同一个身子里长出来了。 全机村的人都听见过美嗓子色嫫美妙的声音在不同的情境下叫着这个抛弃了美好前程来投奔爱情的傻瓜男人:“达戈啊!” 心情愉快的时候,她叫:“达戈!” 愁绪难遣的时候,她叫:“达——戈!” 更多的时候,她的心情在这两极之间徘徊不定:“达戈啊!” 村里人也跟着叫起他这个名字,人们慢慢地就把那个曾经属于一个英武军人的名字忘记了。达戈天天上山,打猎,机村山林中的猎物也太多了。他从来没有空手而归,人们叹息,说:“这个人身上杀气太重了。” “唉!当今之世,非但人逃不过劫难,林子里的猎物也与人一样,同有一劫啊!” 有一个小孩子,混在大人堆里,每每看到达戈肩扛着猎物从山林里出来,那只蛇一样滑溜,鹰一样机警的猎犬跟在他后面,见大人们都这么长吁短叹,就说:“那你们为什么不把他杀了?” 引得人们吃惊地看他。 “你们不是心疼林子里的野物吗?杀了他,那些野兽就不会遭殃了!” 大人们脸上现出奇怪的神情,说,从古到今怕还没有一个孩子这么说话,然后便叹着世风日下,摇着头慢慢散开了。 留着这个小孩独自立在广场中央,喊道:“要是不敢杀人,至少可以把狗给他干掉啊!” 但是,这个小孩连这只狗也无法干掉,他的年纪太小了,连上小学的年纪都还没有到嘛。 那个时不时总要语出惊人的孩子就是我。 第四章 后来,达瑟自己算过日子。 他对达戈说,自己离开民族干部学校的那个日子,正是机村大火烧起来的时候。 他说,早两个月,就传来了叔叔被批斗关押的消息。 当时他正走在大街上的游行队伍里,他从喇叭里那一大串打倒的人里听到了叔叔的名字。达瑟那一遇事就要慢下来的脑子立即就慢了,而且比平常慢得更多。他自己都还没太明白是怎么回事呢,就被同学们从队伍里揪了出来,红卫兵袖套也被扯走了。他觉得心,还有身上别的地方很痛,等到他喘过气,从地上爬起来,游行的队伍已经走远了。几个灰头土脸的闲人看着他,他才明白,自己的好运气到头了。 他在学校宿舍的那张床上躺了几天。 风在屋外的树梢上哗哗吹动,不时把焚烧书籍文件的焦煳味吹送过来。高音喇叭一天到晚哇啦哇啦响。他想就这么一直睡下去了,一直睡到不再醒来。他不怎么饿,却渴得实在受不了,只好从床上起来了。 达戈说:“你还不是真想死嘛。” “我就那么躺着,也没想到死。就想那么一直躺下去,但后来确实是太渴了,”达瑟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真的,饿都不怕,就是渴让人受不了。书上说了,一个人的身体三斤里头两斤都是水,所以,我怕渴不是没有道理的。” 达戈赶紧说:“朋友,我还有事,回来再听你说吧。”但已经晚了。达瑟从骑坐着的树杈上翻身下来,扶着他的肩膀说:“你坐下。” 达戈就乖乖地坐下了。 达瑟说:“书上说了,不单是人,而是天下的一切动物,植物,微生物身上一多半都是水。” “什么是微生物?” “微生物就是看不见的生命。”他皱着眉头想了一阵,补充说,99lib?“就是些虫子一样的生命。” 达戈笑了:“去你妈的,达瑟,看不见又存在的东西是鬼,不是生命。” “微生物是微生物,鬼是鬼。微生物用显微镜看得见,鬼用再大的显微镜也看不见。” “鬼也跟我们一样,身上一多半都是水吗?” 达瑟答不上来了,但他说:“我回去査查书上是怎么说的。”问题是,他那十几箱子书,每本他都看过三遍,从中再也榨不出什么新鲜的东西来了。 达瑟回乡的时候,带回来了十几箱子书:学校发的课本和参考资料,中国小说和苏联小说——后来,这些书对他越来越没有什么用处。他真正觉得有用的书是硬皮封面的,大开本的辞典、百科全书。在他眼中,这些书才是真正有学问的书。现在想来,就是为了得到更多真正有学问的书,他也该在城里多坚持一些时候。但在当时,他觉得到手的书已经够多了,要是可以用一辈子来看书,这些书也看不完了。像他这样常常脑袋发木的人,就是两辈子也看不完。 得到那些书,是他从床上起来后的第三天。 打从被赶出游行队伍那天起,轰轰烈烈的革命运动就与他无关了。无所事事的他袖着手在校园里闲逛。这天他看见几辆卡车停在图书馆门前。那些人把图书馆里的书像垃圾一样,乱七八糟地扔上卡车,拉走了。搬运过程中掉在地上几本书,没人肯费力将它们捡起来,躺在图书馆宽大冷清的台阶上,上面印着一只半只的脚印,一页页,一沓沓被风掀开,又兀自被风合上。 达瑟把它们捡起来,带回了宿舍,随手放在床头。早上醒来,他眼皮突然猛跳不止,心里想起了叔叔。在别人眼中,达瑟是个特别没心没肺的木头脑壳。即便在同一个城里,几年中他也只去看过位高权重的叔叔两次。这天,他却想叔叔想得厉害。以前,他也并不爱看书,但这天,纯粹是为了不再想叔叔,便慢慢把最厚的那本书打开了。读了这么多年书,他也只是多识了一些字而已,对书里的内容并不能真正能领悟多少。 但是,从这一刻起,这个人真正爱上书了。 那是本多半黑白小半彩色的植物图谱。打开书,他看到画在黑白图片上的松树、杉树。接下来,是一株顶冠巨大的杨树,他的眼睛在这株杨树身上停留下来。在纯自然的条件下,杨树总是蹿得很高,以至于杨树总是容易被风吹倒。因为它们一个劲地往上蹿,却忘了往下面把根子扎得尽量牢靠。只有村子中间的杨树,一次次被人砍去顶梢,向上的劲头往四周蔓延开去,才形成图片中这种巨大的树冠。 他抬眼去看窗外的杨树,春天已经来了。这株杨树就站在窗户跟围墙之间逼仄的空间里,新鲜的叶片被阳光照着,那么翠绿,宝石一般晶莹有光,顿时使人神清气爽。 就在这一刻,这个木讷的家伙中了书本的魔法。 书对自己的命运是有感知的,当它们知道大难将临时,为了延续它们的生命,就会迫不及待把魔法降临在一些人的身上。有些时候,它们来得及挑选接受这个魔法的人,但是有些时候,它们真的就顾不上了。这个年代,烧书的劫火来得多么猛烈啊。烧书的人正是那些读书的人。如此一来,遭遇大劫的书降下魔法时,都来不及选择对象了。 就是在这样的时候,只有达瑟出现在了图书馆门前。那时,造纸厂的卡车刚刚开走。这些卡车还会再次开来。把一本本藏着思想与知识的书运走,倒进化浆池里,用碱水、用化学药品泡软,用机器搅烂。本来每本书里都藏着一个悄声细语冥思苦想的聪明人,但从那池子里一出来,那些纸浆除了水和一些碱就什么都没有了。 就是在这个时候,达瑟出现在图书馆门前。 那本砖头一样厚的书,布面精装的书,上面烫着金字的书,就在他脚前,横躺在图书馆门前的台阶上。他把书捡起来,用袖子擦去了封面上大半个脚印,这时,书的魔力还只在空中飘荡,不能降下。但当他把这本书打开,看着熟悉的图片有所思索的时候,书的魔力叹口气,只好降临在他身上了。 不然,这魔力本身在空中飘荡太久,也要魂销魄散了。 着了魔力的达瑟,隐隐感觉情形有些不一样了。看了一会儿杨树,他就又袖着手来到了图书馆门前。 卡车又开来了。 达瑟就袖着手站在那里,看着那些人从伙房拿来装白菜土豆的筐子,装满了书,一筐筐倒在车厢里。有人叫他帮忙,他笑笑,身子却一动不动,人家也就不再理会他了。好像是他的笑容很特别,一笑,就像张开了一件隐身衣,把自己藏..起来了。装满书的卡车开走了。五级宽大台阶上图书馆双扇玻璃门还在那里开开合合好一阵子才消停下来。达瑟把脸贴着玻璃往门里看,里面没有灯,高窗上透进的一点光,照着狭长的巷道,显得神秘而幽深。书们已经倒楣到这个地步了,但留下的那点气味,仍然能造成一种很是幽远神秘的气氛。书们留下的隐约气息,让他止住了冒失的步子。他把装车时散落在地上的书捡了回去。 卡车在图书馆拉了几天,他就在那里收捡了几天。 捡回去就躺在床上看,看饿了就拿饭票去伙房吃饭。 卡车一次次来,图书馆里的书终于给清空了。这天,他还是袖着手在旁边闲观,又有人喊他帮忙。他就拿着装白菜的筐子进了书库。一个个厚重高大的木头架子变得空空荡荡。这跟他此时心里那空落落的感觉非常相像。他用手摸摸一束束从高窗上照进来的光,但那光摸到了也没有什么感觉,就跟什么都没摸到一样。 他把手伸进光束里,猛捞一把,收回手来,伸开,手掌上依然空空荡荡,没有一点点光把他堕人阴影里的心情照亮。 多年后,他在树屋下对达戈讲起这些往事时,那家伙哈哈大笑,说:“我还以为你小子是现在才变傻的,原来那时就已经变成傻瓜了。” 达瑟也是在好多年后,才想对一个人说说这往事,至于人家作何反应,他并不关心。达瑟不认为自己是聪明人,也不在乎自己是不是个傻子。他只是中了书的魔力罢了。如果不是如此的话,他就不会爬上卡车,和图书馆里最后那半车书一起,给拉到造纸厂去了。 卡车开到纸厂,自动升降的车厢升起来,把他跟那些将要化浆的书一起倒进了仓库。他还从来没有跟那么多书在一起待过。夜色降临下来,厂区里稀疏的灯光使夜色显得稀薄。开始的时候,他有些害怕,好像每一本书里都有一个灵魂在悄然絮语。风把高音喇叭里的激昂的声音吹送过来。他慢慢从书堆里挣出身来。这座房子所有的窗户都向着厂区。他只好把仓库背墙上的木板撬开。第一天,他空手从这里出来。第二天晚上,他从这个口子进去,搬回来一大梱书。他是晚上去的,回到寝室,一看,全是刘少奇写的同一本书。这个人已经被打倒了。这本书是写给共产党员看的,他不是共产党员,就把这捆书扔掉了。下次再去,他把时间提早了一些,当他看到一99lib.些书的名字时,心就别别地跳起来。他从老师和同学的口中听到过这些书的名字。运动当中,很多人说起这些书的名字时,都有些兴奋,也有些心惊胆战。他就挑了几本这样的书。这些书使他晚上的梦境也有些不安。下次再去,他就不挑这种书了。他只挑有图片的书。特别是关于树的图片、山的图片和动物图片的书。当然,他不知道这样的书叫百科全书。百科全书里面不但有动物与树的图片,甚至还有大海里鲸鱼和星球的图片。最后一次去的时候,他还没有钻进仓库,就晓得里面什么都没有了。但他还是钻进去看了一下,里面确实是什么都没有剩下。 他就躺在宿舍里看书,看到熟悉的动物与植物的图片,就想起机村来了。恰好这时,他的饭菜票用完了。本来,饭菜票每个月都会发放一次。但这次,发饭菜票的人也跟他的同学们一起,参加革命大串联,到北京见毛主席去了。于是,达瑟叹口气,想该是自己回家的时候了。 他在城里四处搜罗箱子。 这在平时可不是件容易的事情。那个年代,人们没有多少个人财物,财富的象征就是几只箱子。商店里空出来的包装纸箱,也被随时收捡。造反开始后,不但公家的房子可以随便打开,私人的房子也可以随便闯入。这样,很多空空如也的箱子就来到了房子外面。 他很容易就找到了差不多一般大小的十几口结实箱子。里面装满书,用绳子捆得结结实实。他上街等好半天,才等到了一辆马车。他雇下这辆马车,把那些箱子运到汽车站。但是,汽车站上的人不接受这些货物。人们都疯了一样四处走动,去往任何一个方向的汽车都挤满了人,根本没有地方來装这些沉重的箱子。 达瑟坐在马车上发呆,赶马车的说:“发什么呆啊,给人家说说好话嘛。” “……” “虽然看起来希望不大,但你还是该去试试。” “……” “嗬!伙计,你还是个挺爱面子的家伙。” 达瑟觉得眼睛有些发潮。 马车师傅发了会儿呆,说:“你要去的地方不会在几千里外吧?” 达瑟说:“五百公里。” “不远,可也不近,人和马,都是要吃东西的啊,还有运费,这个运输合作社有标准。” 达瑟收了泪,脸上立即绽开出笑容,他打开一口箱子,打开一本厚书,那些彩色的图片中间,夹着红红绿绿的钱。他一到这个学校念书,国家就管吃饭穿衣,临了,还要发一些现金作为补助。几年的补助都被他攒下来放在一起,现在居然派上了用场。 马车立即就上路了。 达瑟坐着一辆运输合作社的胶轮马车,马车上拉着他的十几箱子的书回到机村了。 他回来的时候,大火过后的山林已经被大雨清洗过好多次了,草地和灌木林正在返青。空气中仍弥漫着淡淡的焦煳味。这在城里是烧书的味道。在这偏僻的乡村里烧的是什么呢?他这么想着的时候,道路两边大片大片烧焦的松林就出现了。直到胸腔里堵满令人窒息的焦煳味,他才注意到被洪水一样的大火洗劫过后的森林。大树都还笔直地站立着,却通体焦黑,再也不会生长出新的叶片了。他也看到那些不与整个森林连成一片的独立的林子没有被火烧,这其中,包括了村子井泉上方,那片仍然宽广无边的树林,这片林子的下方是村庄,上方是并肩而立叫做色嫫与达戈的晶莹雪峰,林子的两边,是美丽的山地草场。看到那片混生着白桦、红桦、椴树、楸树、松树、杜鹃、柏树和杉树的林子,达瑟松了口气。只要这片林子在,机村还是他达瑟念想的机村。 马车离村子还远着呢,一群孩子就飞奔而至,他们看到马车上坐着一个似曾相识的陌生人。达瑟离开村子其实也没多少年,但读书生活已经使他神情与眼光都发生了很大的变化,这样,一张熟悉的脸也变成了陌生的脸。 马车驶进了村中广场,所有人都看着这个熟悉而又陌生的人,没有人迎上来,所有人都呆住了。 倒是达戈从人群中冲出来,摇晃他的肩膀:“你走的时候,我请你喝酒,记得吗!” 达瑟脸上木木地没..t>有表情,他跳下车,拉开蒙在车上防雨帆布:“一路上老是下雨,这些书都潮了,要好好晒晒。” “嗨!你这个家伙,认不得我了?” 达瑟说:“这些书要好好地晒一晒。” 几乎所有的机村人都认为,脑子本来就不清不楚,小时候就喜欢整天待在树上,而不是人群里的达瑟已经疯掉了。虽然,他除了爱那些书,除了像没有离开村子前一样,喜欢待在树上,也看不出有什么不正常的地方。再说春天已经到来了,树枝一天天伸展,树叶一片片展开,经过了那么大一场火灾过后,人人都能觉出春天里绿荫一日日深重的树的美丽了。 一个人喜欢待在这样美丽的树上,也就不是件不可理喻的事情了。 第五章 达瑟也不是每时每刻都待在树上,要是村里人不好奇地打听他怎么会回到村子里来?问他运这么多书回来干什么?问他叔叔怎么还不回来?他也喜欢到人群里四处走走。但总有人喜欢提起这些话题,有人还特别喜欢在人多的时候提这样的话题。 “达瑟,为什么放着好好的干部不当,拉一马车书回来?” 这样的问题,达瑟从不回答,离开人群,出了村子,到大树之上跟他的书待在一起了。他不得不待在家里吃饭睡觉,但他坚决把书放在树屋之上。 他们还问:“达瑟,不是你叔叔把你弄走的吗?你叔叔不管你了吗?” 达瑟还是不回答,被问得不高兴了,他就不下地干活,而是跑到树上睡觉,跟他的书待在一起。 他可以不吃不喝待在树上很长时间,这时,他年迈的母亲就会到树下来哀哀哭泣,求他从树上下来,求他回家吃饭。 达瑟才怏怏地从树上下来。 还有人会这样问:“达瑟啊,能告诉我们书上都说了些什么吗?” 这时,达瑟的眼光便变得飘渺起来,穿过那些人的身体,看向远方。 这样的眼光叫问话的人有点害怕,一害怕就不再言语了。也有脾气大的人,会为这没来由的害怕而生自己的气,就会说:“你也不知道那些书里说了什么吧?” 没有人会想到达瑟会开口,但他开口了。仅仅是开口这一点,他可以把人吓上一跳,更何况他说的那些话了。他诚诚恳恳地说:“有些我不懂,有些我能看懂。” “你看懂了什么?” “书上说天作孽,犹可活,自作孽不可活,你这就是自作孽了。” “你是在诅咒我吗?” “书上说,别人不能诅咒你,是你自己诅咒了自己。” 然后,他的眼睛把你从头看到脚底,被看的人,就像被宣判了一样,一股冷气从头顶贯通到脚底。这样,慢慢就没有人有事没事来招惹他,拿他开心了。 他下地干活,回家吃饭,睡觉。说不定什么时候,他就从干活的人群中消失了。大家都明白,这家伙到树上去,看那些他并不真正懂得的书,去想那些他并不真正懂得的事情去了。 那个时代,不参加集体劳动的行为是很难被原谅的,但他偏偏就可以。因为每一个人想起他捧着厚厚的一本百科全书,却木着一张长条脸,眼睛也黯淡无光的样子就忍不住要笑出声来,因此也就原谅了他。 却有一个人,觉得他的行为里有深意存在。 他说:“你们不懂,一个人不会白白像这样藏书网子,一个人这样做事是有道理的,只是我们不懂罢了。” 这人就是猎人达戈。 达戈来到这个村子已经好些年了。他和美嗓子色嫫的爱情起起伏伏,越来越像是见不到结局的样子。他这么一说,马上就有人回应:“有很多事情我们都不懂得。我们就不懂得一个人好好的军官不当,跑到这个村子里来干什么?不仅我们不懂,就是美嗓子色嫫怕也不懂得。” 美嗓子色嫫岂止是不懂得,简直就恨死这个人了。 色嫫被抽调到宣传队几次了。就是去宣传队,让她生出成为一个歌唱家的美好希望。但是每一次,短则一、两个月,最长也不过半年时间,宣传队就会解散。 当这个家伙真的脱下军装,来到这乡下,她简直恨死他了。要是他还是一个军官,早一点娶了她,这眼下的一切起起落落都不会发生了。 在这件事情上,机村人的同情都在色嫫一边,而觉得达戈是个奇怪的人。达瑟从民干校回来后,机村又多了一个奇怪的人。机村人大多不喜欢这两个奇怪的人。不是因为这两个人干了多少令人讨厌的事情,而是他们的行为有违常理。 有人会跑去问达戈:“也只有你这种奇怪的人才会懂得他吧?” 还有人问:“达瑟,你懂得他吗?” 大多数时候,达瑟都不说话。但每次,达戈替他辩护的时候,人家都要拿这话去问他。每每在大家都以为他不会说话的时候,达瑟却开口了,虽然有点答非所问:“我喜欢他这个人,我不喜欢他做的事。” “什么事?你不喜欢他死皮赖脸想娶美嗓子色嫫?” “他杀死的动物太多了。” 众人大笑,说:“一个猎人不杀动物,你叫他去杀人吗?” “可是他杀得太多了。” “因为他是一个好猎人。” “杀光了动物,他就做不成好猎人了。” 达瑟一说这种从书上看来的话,就惹得人们哈哈大笑。达戈却从来不这样对待他。达戈的这种表现,也是机村人所不能懂得的。这个骄傲的家伙,却像条忠实的猎犬一样苦苦地爱着美嗓子色嫫。色嫫天生一副美丽的嗓子,在不同的舞台上上下下,在有权势使她在不同舞台上上下下的男人身边来来去去。这样复杂的经历,使她身上焕发出一种特别的魅力。高兴的时候,她是美丽的,哀伤的时候,她更显得分外美丽。这个女人,无论是什么样的东西,都不能把她的美丽杀伤。 “文化大革命”到来后,一个承诺要给她一纸音乐学院通知书的领导被打倒了,在她的感觉中,成为音乐家的梦想,就此永远破灭了。还有好些给过她不同承诺的男人,比如一个文工团的男髙音,一个部长,一个政委的儿子,这些人都奇怪地消失了。只有那个为她放弃了前程的达戈,还不时在她视线里出现。 她不恨那些男人,她恨的是身边这个人。 每一次,当她独自走在村里某个地方,这家伙就悄无声息地出现了。他说:“我昨天晚上梦见你了” “那你就梦吧。” “我爱你。” “我恨你!” “我想,你已经没有那么恨我了。” “我一辈子都恨你。”这时的色嫫,泪光充满了眼眶,深重的哀怨使她双腿发软,“下一辈子还是会恨你。”达戈却不正面回应,他的声音嘶哑,眼里却燃烧着欲望的火焰:“跟我来吧。” 色嫫站着不动。 达戈伸出了他有力的手。 他出手很快,不要说是一个身子发软,心房发颤的姑娘了,就是快如闪电的狐狸,也会被他牢牢抓在手上。 他等着色嫫挣扎。要是色嫫挣扎不已,他就会叹口气松开了手:“要是有别的男人要你,帮你,帮你走上唱歌的舞台,那你就去吧。”这样的情形,已经重复过很多很多次了。 但是,这一回,色嫫没有挣扎,而是身子一瘫,温温软软地靠在了他身上。色嫫叹了口气,泪水潸然而下,她说:“要是我就是做一个猎人老婆的命,那你就把我带走吧。” “猎人真的就这么低贱?!” 色嫫摇着头,说:“我不知道,这样的问题你去问你的新朋友达瑟吧。天生我一副美妙的嗓子,我想当一个歌唱家。一个猎人不能让我成为一个歌唱家。” “谁能使你成为一个歌唱家?” “那个英俊的有前途的军官。” “你在这里也能歌唱。” “你是说,不是在收首机里,不是在唱片中,也不是在舞台上?而是对着山里的猴群歌唱?” 色嫫身不由己跟着他往前走。 在村庄后面与大片树林之间那座小山岗边,坐落着这个家伙自建的新房。这已经不是他刚来的时候,带色嫫去过的那座散发着新鲜树木香气的那一座了。这些年来,他一直都在侍弄他那座房子。他对人说过,色嫫就是传说故事里高贵的公主,公主需要一座宫殿。有人壮着胆子批评他,说公主啊宫殿都是封建的东西。他说:“闭嘴吧,我当过解放军,比你懂得所有这些鸡巴说词。”他枪管下抽出探条,把那柔软冰凉的钢条顶在那多嘴小子的下巴上,“闭嘴吧,小子,我会这些鸡巴词的时候,你的鸡巴上还没有生出毛来呢。” 没人想到这个..热情的家伙会这么冷冷地说话,没人想到他这么说话时,那眼光,比枪口泛出的冷光还要冰凉。 这样如是两三次后,真就没有人招惹他了。 这一来,他就能一心一意为他的公主修筑宫殿了。 色嫫每次从解散的宣传队回来,达戈都会谦恭地请她去参观正在进行的漫长工程。色嫫每次都紧咬嘴唇拒绝了他。但色嫫也没少听人有意无意地在她耳边说起那座好像永远都不会完工的房子。 这一次,在这个人已经来到这个村子五年以后,她终于没有力量拒绝他了。但她脑袋发晕,身子发软,路也走得跌跌撞撞。当那座房子的铁皮顶子亮闪闪地出现在面前时,她实在迈不开步子了。 “达戈,我……” 这个猎人的手脚真是利索,她还等着他说点什么,却发现自己已经伏在他背上了。这时,他才说:“好的,好的,我背你回家。” 姑娘感到心里发冷,但渴望男人的身手却阵阵发烫。 他一口气冲上长长的缓坡,穿过缓坡上稀疏的林子,直到那株冠盖巨大的鹅掌楸下。达戈一松手,色嫫从他背上滑下来,跌坐在柔软的草地上。那座盖了五年,还在不断修改的房子就出现在她面前了。 达戈看了她一眼,她明白那意思:“公主,请看献给你的宫殿。” 她仔细看眼前的奇特建筑。这座房子全是一根根圆木垒起来的,不像机村两层三层的房子都是用石头垒起来的。房子样式既不是机村寨子这种方正高耸的样子,也不是城里砖墙瓦顶的一长条的平房。这座木头房子像传说中的堡垒。下面像是一朵蘑菇,从椭圆建筑的中央的部分,升起了一座塔搂。塔楼顶上,是亮闪闪的铁皮。从村子里可以望到。塔楼的下面,窗户小得像碉堡上的枪眼。但在塔楼上,却大开着轩敞的玻璃窗。 达戈说:“楼上,就是你的房间。楼上窗户对着机村最漂亮的风景。” 色嫫一言不发,只觉得脑子嗡嗡作响,什么都没有听见。 达戈又说了些什么,她还是没有听见。只是用无助的眼神呆呆地看着他。 达戈叹了口气,说:“求你别用这样的眼神看我,我受不了。” 这回她听见了。 她的耳朵里不再有一大群蚊子嗡嗡地叫个不停了。她突然听见了鹅掌楸的树冠上,那么多的鸟儿发出清脆的鸣叫。这些好听的鸟叫甚至使她脸上显现出浅浅的笑意,她说:“达戈,你说什么啊?” 达戈说:“这就是我为心上姑娘所造的房子。我知道你并不想进去,但我还是要让你看上一眼。现在,你已经看到了……我晓得,这不是你想要的。我以为你会喜欢,但你并不喜欢。我并不懂得你这样的女人,现在,色嫫啊,你可以走了。” “我想成为歌唱家。” “我知道,我不怪你。” 色嫫站起身来,整了整衣裳:“可是,歌唱家都倒楣了,没有人想当歌唱家了。我……我也不想了!” 说完这句话,她就自己往那座房子走去了。走到草地中间,她回过头来,脸上..已然挂上了明媚的笑容,她说:“怎么,这座宫殿的男主人他不来吗?” 达戈这才跟上去了。 “那个时候我就知道自已又一次犯下大错了。”达戈后来对达瑟这样说。 但这都是后话。当时,一听这话,他就激动得心血沸腾,虽然,他心里的感觉却并不如预想的那样热烈与美妙。 他无数次地预想过此时的情境,他的公主进人这个城堡的时候,他要把软和珍贵的兽皮地毯从门口一路铺到楼上的卧榻之前。他还问过达瑟,公主进了屋子后该不该还穿着靴子。达瑟却语焉不详。所以,靴子的穿与不穿并不能改变他的这个决定。惟一没有考虑到的是,色嫫会在他的前头走进这座房子。 他跟在后面说:“不。” 色嫫听见了,想,自己让这个男人害怕了。这个男人在关键的时候害怕了。她在宣传队跟那么多急色的男人打过交道,已经非常懂得男人的心思了。 他还在后面说:“请你等一等。” 她囱首,嫣然一笑,咿呀一声,推开了沉重的木门走进这个人为她所造的宫殿。达戈刚从阳光里走进房子的荫凉中,脖子便被她柔软的手臂缠绕住了。他也不知道为什么还挣扎了一下,但身子马上就软了下来。他还不无悲戚地想到了一个比方。这样的挣扎就像是一只跌进陷阱,还想挣扎脱身的猎物一样。这种方法是达瑟教给他的。他说,对想不清楚的事情,你就去想一个比方。 他的身子在燃烧,脑子里却在想着那个比方。色嫫口中温暖芳香的气息就在他耳边吹拂:“我知道你是真想要我的。” 他拼命点头,觉得眼睛发热。 那气息继续在他耳边吹拂:“那就带你的公主到宫殿上面去吧。” 他当过兵,还在草原上与叛匪打过仗。这个建筑的下面一层,曲里拐弯的有些易守难攻的掩蔽部那种味道,他的手里紧握着那只温软的手,走上了一道阴暗的楼梯,上到塔楼,那里可就是另一种景象了。宽大的玻璃窗户上,瀑布一样泻进明亮的阳光。整个屋子就是一个各种柔软的长毛兽皮做成的窝。 地上是兽皮,卧榻上是更加柔软幼滑的兽皮。 他希望这个女人一走进这个安乐窝就发出由衷的赞叹。但她只是蹬掉了脚上的靴子,温软的气息又一次吹拂着他的耳朵:“那你今天就要了我吧。” 说话间,她已经解开了腰间长裙,当她走到床边时,已经是一丝不挂了。 达戈这时真的变傻了。 对这一刻,他有过无数次的想像。而在所有的想像中,所有的美妙过程都是由他这个男子汉来主导的。但眼下的情形却反过来了。他就呆呆地站在门边,看着这个仙女一件件脱光了衣裳。这个脱去衣裳的仙女,比他想像中还要美丽百倍。她的头发披散在浑圆的肩上,当她抬起两只手臂,从背后,从她的两胁间望过去,可以看到两个乳房微微向外突出的一点边缘,然后,是收束的腰,是腰以下猛然的宽大与浑圆……然后,她转过身来,小腹之下,那神秘之地,卷曲而油亮的黑色阴毛,像是一只小兽蹲伏在一片悬崖的阴影之下…… 达戈听见自己喉咙里咕咕噜噜地发出了野兽的声音。 他觉得自己像是林中的熊一样威猛高大。有时,熊在秋天吃多了山麻柳的果子,这些果子在胃里发酵成酒,把熊醉倒。现在,他就是那头迷醉的熊了。他扑向床上兽皮中间那个闪闪发光的躯体。 那个躯体也迎向了他,她手缠绕在他腰间的手臂,她舌头伸进他口中,像林子中的长藤缠住了他!而整个铺满兽皮的柔软卧榻像深渊就要吞没了他。 他感觉临近那个深渊了,看到那深处,有那么多的光透射进来,不具任何确切的形象,却又摇曳多姿,令人目眩神迷。 他想,我要进去了。他想,我要掉到深渊里去了。 色嫫流着眼泪,把整个身子都向着这个男人打开了。 她从来就相信,这个世界上,没有一个男人会这样地爱着自己。要是自己没有生就一副美妙的嗓子,就真是这个世界最最幸福的女人了。为了不辜负自己的美嗓子,这个身子巳经给过好几个许诺能够让她成为歌唱家的人了。她并不恨这些男人。这几个男人也不等她来恨,就被“文化大革命”给打倒了。此情此境中,色嫫所哭的仅仅只是,自己为什么不在这些男人之前把干净的身子给他。 “你要我吧,要了我吧。”她用她最美妙的声音说。但这个时候,达戈却从她光溜溜的身子上滑下去,躺在一边抖索不止。 “达戈啊,你不想要我?” 他不说话。 “你肯定知道别的男人已经要过我了。但是你要吧,我不要你娶我。” 在她身边达戈抖得那么厉害,整张床都颤动起来了。 泪水大颗大颗地从色嫫眼里流淌下来,她把他抖索不止的手抓在手里:“老天爷,看我把一个真正男子汉的心伤成什么样子了。” 达戈这时其实是想喊的,但他喊不出来了。突如其来的猛烈的颤抖像一个魔鬼把他控制住了。他想说,你救救我,救我。但是,嘴里发出了动物般哀叫的声音。他是一个杰出的猎人。他知道自己嘴里发出的声音,是那些最没有反抗能力的动物,是鹿啊、獐子啊、麂子啊这些羊一样柔弱的动物发出的哀叫声。 直到这时,色嫫才发现情形不对。翻身起来一看,这个男人像是被什么看不见的东西紧紧扼住了喉咙。他的眼睛翻白,牙关紧咬,口里不断涌出白色的泡沫。他的身子紧紧蜷曲起来,四肢抽动不止。按机村人的眼光看,这个人是让他杀死的那些动物的冤魂纠缠住了。她抓起一张兽皮遮住身子就往外冲,失去约束的乳房在胸前跳荡,撞得她心中生痛。 “老天爷,救救他,救救他吧。” 她刚刚把房门打开,就看见达瑟隔着青碧的草地站在那株鵝掌楸下。那巨大的树冠在微风中叶片翻动,落在上面的阳光动荡成一片水光,而树下的那个人身上也披上了一种特别的光彩。 她双腿一软,跪在草地上,凄声叫道:“来救救你的朋友吧!” 这声叫喊使树上停着的好几只鸟惊飞起来。 达瑟不慌不忙地走过来,说:“这么漂亮,真像是林中仙女啊!” “求你救救你的朋友!” 达瑟木然的脸上肌肉动了一下,但他脸上终于还是没有做出来一种生动的表情:“可是,可是……他只是看起来有点伤心罢了。” 达瑟还抬手指了指她的身后,色嫫回头看见达戈已经走到门口。他身子软软地倚靠在门框上,烟炯有神的眼睛这时却黯淡无光。 他想笑一笑,却终于未能笑出来。他扶着门框的手还在轻轻颤抖。 达瑟先开了口:“这株树越来越漂亮了,比我书里那些图片还要漂亮。”他咽了一口唾沫,费了好大劲,才又加了一句,“色嫫也很漂亮,比所有漂亮的树木还要漂亮。” 他对色嫫说:“你不要哭,这个人看上去是有些不对劲,也许看看书,会知道是怎么回事情。”说完,就转身慢吞吞地走开了。 色嫫手里遮羞的兽皮掉在地上,浑身赤裸着扎进了达戈怀里。费了好大的劲,虚弱至极的达戈才稳住了身子,没有被她撞倒。她把他扶到床上。达戈慢慢喘息均匀了,说:“好了,这下,我不会再幻想一个仙女的爱情了。你可以放心地当你的歌唱家了。我知道自己再也配不上你了。” “我不是仙女,我也当不成歌唱家。” “但是,我病了。告诉你吧,我爸爸就有这种病。他发病的时候,从马车上掉下去,被轧死了。” “但你没有……” “我并不想当兵,我从小就害怕得上父亲的病,得上我们家祖传的病。我不想当兵,只是想不花钱检查一下身体,可他们说我身体很好,是当兵的材料,我不想当兵,只想当一个好猎手。” “那你也不该到我们机村来啊!不,我不该这么说,你是为我到机村来的。” “就是不遇见你,我也不会回自己的村子里,那里的树林早就砍光了,野兽没有了存身之地,早就绝种了。过去林中的好多泉水都干涸了。” 色嫫紧紧地把达戈抱在怀里,心房滚烫。 “但我不想让你把我得病的事告诉别人。” “我不告诉别人,你的病会好起来的。我要嫁给你。” 第六章 没过几天,达戈又犯病了。 就在大庭广众之中,他嘴里吐着白沫,口里发出羊一样咩咩的哀叫声,身体剧烈地痉挛着,非常丢脸地倒在了尘土间。 大家都避开了,害怕附着在他身上的鬼魂跑到了自己的身上。只有从卫校停课回家的学生巴桑不害怕。她把一根小木棍插在他嘴中,还说了一个谁也不懂的词:“癫痫。” 这是个谁也没有听到过的字眼。大家只说,这是杀了太多猎物的人必遭的报应。山神允诺了要给山里人一些猎物,但总有人因为贪心取得太多。这一来,山神就不高兴了。不高兴的山神什么都不用干,只需放出一些野兽的鬼魂出来,不时附在这个人身上来折磨折磨他就是了。 现在,这家伙那么难看地倒在地上,嘴里发出他所杀死的那些动物哀叫的声音,这就是山神藏书网严厉的警告。以前的人上山打猎,无非是为了取得一点充饥的肉,一点御寒的皮,如果卖了一点钱,也是为了换一点生活必需品,比如不可或缺的茶与盐。但是,这个家伙居然靠打猎来为自己心爱的女人建造公主才配的宫殿一样的房子。 达戈倒在地上抽搐的时候,大家都在喃喃地说报应,.99lib?报应啊!偏偏卫校的女学生巴桑镇定自若地吐出了陌生的字眼:“癫痫。”她说,“不要再说那些封建迷信的话了,这是一种病,癫痫。” 达瑟,你认识这个姑娘,她是我的亲爱的表姐。 达瑟,后来,这个姑娘短暂地爱过你。她刚爱上你的那些日子,脸腮总是红扑扑的。她把我揽在怀中,有些羞怯地问:“告诉表姐,你又跟他看书去了?他让你到他的书屋上去了?” 我说不是的时候,她会叹息,脸上藏书网会显出很夸张的失望的表情。于是,我总是说:“是的,表姐,是的。达瑟让我到他的书屋上去了。他让我摸他的书了。” “那些书很好吧?” 我想,这是一个很蠢的问题,对一个五岁多的孩子来说,怎么会懂得判断一本书的好坏。 但我知道,表姐不想让我说那些书的坏话。我就说:“它们很好,静静地躺在箱子里,它们过得很好。” 这时,她就会把我更紧地揽在怀中,用亲吻弄湿我的脸:“我爱你!你是个好孩子,我爱你!”这时,干干净净的表姐散发出成年女人们身上常常散发的某种暧昧的味道。 那天,表姐一本正经地吐出了那两个很有分量的汉字。听到这两个字,达戈就像一个等待宣判的罪人,挺直紧绷的身躯一下就松弛了。好像他体内的病魔听人叫出了名字,一个打输了架的家伙羞愧地走开了。达戈长叹了一口气,鼓得溜圆的眼睛慢慢闭上了。 表姐伸手扒开他的眼皮,看了看他碌碌乱转的眼球说:“好了,过去了。” 达戈吃力地坐起来。他的脸上沾满了尘土,这正好遮住他羞愧的神情。但他额头上的汗水却涔涔而下。 他跌跌撞撞地走开了,望着他的背影,表姐喊道:“哎,你回来!” 达戈站住了,但没有转过身来。 表姐说:“以后发病,拿根木棍塞到嘴里,免得你把自己的舌头咬掉。” 达戈狠狠地看了她一眼,没有说话。 表姐得意地环顾四周,不想却有人说:“巴桑姑娘,你还是回到城里上学去吧。” “你们这些离开的人就不该回来!你们既然已经离开了机村,偶尔回来待上些日子就该离开了,可为什么偏要待下来不走?是你们想干什么,还是老天爷真想干点什么不一样的事情啊?看看这个家伙,还有他的朋友达瑟吧,你要再不离开,也要变成跟他们一样的人了。” “机村已经有了两个有史以来最奇怪的人了,可不要再添个疯疯癫癫的姑娘!” 其实巴桑和这两个人不一样,她是多么想回城里去上学啊。上完学,她就是一个胸前挂着听诊器的神气活现的医生了。但是,学校无限期停课,她就只好回到村里来了。 第七章 这一年,是机村历史上少有的丰收年。 大火过后,过去由森林覆盖的廣殖土都裸露出来。厚厚的土层那么疏松透气,连翻耕都不用,只需直接把种子播下就可以了。村里人把能找到的所有种子:蔓青、油菜、土豆和豌豆种子都播进肥沃的黑土中了。夏天,在一片枯焦的大树中间,盛开着金灿灿的油菜花。黄色的菜花刚刚开过,苗壮茂盛的土豆苗中,又开放出了白色与紫色的铃铛般的花朵。豌豆花就更漂亮了,微风吹来,豆苗起伏,那些精巧的花朵,仿佛大群迎风飞舞的蝴蝶一般! 只恨种子太少,更多的松软的黑土裸露在天空下面。一场大雨下来,漫山遍野都往山下流淌着泥浆。要不是看到这么多的泥石流,机村人都要改口说,那场大火是千载难逢的好事了。 其实,机村已经有人在这么说了。 大火过后,大队长被专了政。外面的世界正陷人疯狂的运动中,机村被人遗忘了。紧张的气氛一下就松弛下来了。阳光静静倾泻,河水哗哗流淌,寻常的寂静里有一种懒洋洋的味道。人的眼神都如梦境一般有点恍然,有点不明所以,又有点欣喜。日子真的就这么松弛下来了。连村子西头新建伐木场盖房子的工地上,咚咚的打夯声,也像是一下下打在人们松弛的关节上,是要让人更加松弛一样。轻风送来缓缓的打夯声,四野袭来的花香摊在阳光下,发闷发软。没有干部管理,集体的庄稼反而侍弄得很好。集体化这么多年了,大家都知道,只有弄好了集体的庄稼,才能腾出手去侍弄私播在过火地里的庄稼。 索波从失意中慢慢振作起来,当人们从那些盛开油菜花、土豆花和豌豆花上,看到一个丰收年景的来临,他却突然醒悟过来了:“妈的,老子还是机村的民兵排长嘛。” 他要出头管管一些该管的事了。 说干就干,他发通知要开一次社员大会,议题是讨论如何把那些私种的过火地收归集体。 本来,人们都聚在村中小广场上。到了开会的时间,人们都四散走开了。只有达瑟和达戈还留在那里。达瑟看书。达戈用钢锉打磨兽夹上锋利的尖齿。 达瑟说:“得了,达戈你停手吧,那锉子像是锉在我牙齿上一样。” 达戈说:“豌豆花那么漂亮,专写花的书上怎么没有这样的花呢?” 索波发布命令了:“我说你们两个,去通知开会!”达戈放下锉子,手里把尖齿锋利的钢环,咔咔地一开一合,笑笑说:“这样做就把全体人民都当成敌人了。”他蹲下身来,咔嚓一下,把那个钢环套在了索波的脚脖子上,转身拍拍达瑟肩膀:“书呆子,我们走。” 达戈还没忘了回头告诉索波:“不能动,千万不能动,这个东西,你一动,它就用钢牙咬你。” 索波不信,一动,那锋利的钢牙咔咔响着往肉上逼去。他真的就一动也不动了。 达戈说:“伙计,我晓得你是排长,我也差点当上排长。你是民兵,我是正规军。你要好好想想,伙计,地里长出这么好的庄稼,是为了让老百姓高兴,而你一开会,乡亲们就不高兴了。你要想找事做,就跟我上山打猎去吧。” 说完,达戈就扶着达瑟的肩膀,两个人一起往放书的树屋里去了。身后,传来索波的怒骂:“你这个羊癫疯!”达戈转过身,阴沉的脸上慢慢绽开了笑容,眼里却露出比铁还冷还硬的光芒:“我一发病,咬伤自己舌头的时候,这个东西也会把你的腿咬断!” 达瑟回来,围着索波转了一圈,又停下来,端详一阵咬在他脚上的钢环,摇摇头,说:“不怕,他吓你的,这个捕兽夹上没有遥控机关。” 达瑟跟达戈走开后,散开的村民们都走回来,有胆子大的,还围着脸色苍白的索波走了一圈。 “啧啧,捕兽夹怎么把个大活人套上了?” “达戈的捕熊夹子怎么把我们机村的大人物套上了?” 大火过后,林子里少了吃的东西,常有饿慌了的野兽到村子里来。吃草的家伙祸害庄稼,吃肉的家伙祸害牛羊。现在,连家家户户的鸡,都能很警觉地闻到潜行的狐狸与狼的味道,吱吱嘎嘎地扑扇着翅膀,跑到稍稍安全一点的房顶上。每一次,野兽进村,都会有一阵惊慌与狂喜。村里有十多支猎枪,很少有野兽吃饱肚子后再走在回山的路上。达戈的夹子,专门用来对付晚上进村的大家伙。黄昏的时候,他把这些兽夹分布出去,天一大亮,又收?拾干净了。兽夹上都有特别的机关,开启与关闭,达戈都不容别人插手,这是他的独门绝技。 今天,他用这个东西来对付这个野心重新萌发的家伙了。 索波见过被这种夹子捕到的熊和野猪。每次,捕到大猎物,达戈都会请人按村里的户数分好。这些肉也进过索波的口,他当然也该晓得这种夹子的厉害。 “我要到上面去告你。”索波一个人自言自语。 但是,只有他一个人站在太阳地里,孤立无援。到后来,太阳晒得他身子开始摇晃,他声嘶力竭地大叫:“达戈!” 可是人群已经散开了,小广场上一个人影也不见。 “达戈!” 广场四周那些坚固沉默的石头房子把他的声音挡了回来。他听见自己气急败坏的声音:“达——戈!戈!戈!戈!” 他抬起头来看天,深蓝的天空中浮动着几缕浅淡的云彩,额头上的汗水顺势流进了他的眼睛:“天哪!老天爷啊!” 他突然把自己的嘴巴捂住了,革命进步这么久,一到关键时候,封建的东西怎么就脱口而出了。但是已经迟了,一个人正笑笑地看着他。 “你干什么?你怎么在这里?” 这个人是生产队的保管员兼代销店主任杨麻子:“啊,我好像听见革命青年叫老天爷了。” 他揩掉了迷住眼睛的汗水,看清他瘦脸上每个坑里都泛出兴奋的红光:“你,你胡说!” 杨麻子嘿嘿一笑,说:“你不要怕嘛,革命青年的老天爷不是封建迷信,革命青年喊老天爷就是喊共产党毛主席。” “对,对,共产党毛主席就是我们的老天爷!” 得到解脱的他差点就蹦了起来,但是,就在要蹦起来的那一瞬间,他想起了脚脖子上的捕兽夹,人马上又委顿下来了。 “但是,旧的老天爷没人见过,新的老天爷我想你也看不见,眼下,还是把脚上的东西弄下来才是啊!” 索波又仰起头来看天。 索波的老母亲也来了:“大家就想肚子里多一点东西,你的肚子就跟大家不一样吗?” 杨麻子说:“一样的,一样的,就是脑子不一样罢了。可他的脚跟寻常人却不一样,看着,已经被铁牙齿咬出,血来了。” 索波一动,钢齿真的咔嚓一声咬进去一扣,血慢慢从钢齿间渗出来了。他忍不住大叫起来:“快,去给老子叫那个家伙!” “村子里能叫得动他的,就只有美嗓子色嫫了。” 索波的老母亲亲自出马,央求到色嫫头上,才在天黑前解开了索波脚上的捕兽夹。 从此,达戈在机村就是一个受欢迎受尊敬的人了。甚至有人动议,要让他顶替坐牢的格桑旺堆的大队长位置。但他只是对前来说项的人说:“再说,我的羊癫风又要犯了。” 惹得大家为他又叹息一回。 消失许久的老魏骑着他的摩托车,出现了。他带来了公社革命委员会的决定。索波同志出任机村第二任大队长。宣布了这个任命以后,出乎大家意料的是,索波并没有打主意把大家私种在火烧地上的庄稼归公。 他知道,但凡要做什么事情,都要先想出一个名目。如果想要消灭一种东西,那就要给这东西安上一个不好的名字。他想到了一个词:“无政府”,但心里又拿不太准。想来想去,就去找看书很多的达瑟。 达瑟正高坐在树上看书。 索波招手让他下来。 达瑟就下来了。 索波说:“妈的,看你从树上下来的笨样子,就不是个机灵的人。” 达瑟说:“我没假装自己是个机灵鬼。” “不过,你的书里肯定有些新鲜的说法。” “对我们这样的笨脑子来说,这些书里全是新鲜的说法。” “那……书上说没说,私种庄稼叫个什么名堂?”达瑟郑重其事地说:“我的书上不说这样的事情。”索波骂了一句。 达瑟已经转身往树上爬了。爬到半途,他回身对树下的人提了这样一个问题:“你原来想毁掉那些庄稼,是为了当大队长。现在你是大队长了,为什么还一定要毁掉这些庄稼?” 索波猛拍一下脑袋,立即就明白过来了。 当然,既然当了大队长,他总还是要做一些事情。他做的第一件事情就是带着拖拉机到公社去了一趟,拉回来许多电线与喇叭。从此,机村广场边竖起了一根髙高的旗杆,上面飘扬着红旗,红旗下面,是三只分别朝着不同方向的高音喇叭。每户人家,也装了一只四方的木头盒子,盒子上开着一个圆孔,圆孔上蒙着黑色的纱布。这也是一种喇叭,只是嗓门没有那么大,但里面说着与高音喇叭同样的话。 秋天,生产队还没有开动员秋收的会,社员们私下已经开过一次了。会议一致决定,要等人民土地里的庄稼全部收割后,才能去收拾自己私种的东西。 新上任的大队长不知道这些,他兴冲冲跑到广播站,通知大家开会动员秋收。他刚关掉机器从广播站出来,人们已经把广场站得满满当当了。所有人手里都拿着刚开了齿的镰刀,腰里扎着一圈背粮食的绳子,人们脸上开心的笑颜使得那一天的阳光分外灿烂。 这种情形使总是阴沉着脸的新任大队长也受到感染,笑容在他脸上慢慢绽开了。 有人喊一声:“他笑了!” 随着这一声喊,所有的笑脸都朝他转了过来,那么多闪烁着笑意的脸真能把一个人的里里外外都照得亮堂堂暖烘烘的。 索波的脸笑得更开了:“乡亲们,今年,是我们机村的丰收年!” “不用讲话了!你也比我们多讲不出什么道道来,就发一声话,下地开镰吧!” 索波举起手中的镰刀,想喊句什么,但他刚张开口,人们呼呼啦啦涌过他的身边,奔向成熟的麦地! 广场上就剩下几个人了。 达戈说:“怎么,你以为自己是工作组的脱产干部?”杨麻子腰里挂着大串哗啦啦乱响的钥匙,笑着说:“你还不下地,领导落在群众后面了。” “那你怎么不下地?” 杨麻子晃晃手中的扫帚:“仓库里那么多耗子屎,我要好好打扫一番!” “我们机村人怎么一下子这么积极了?” “哪有农民见了庄稼丰收不高兴的道理?” 达戈倒是直截了当:“收了集体的,才好忙自家的嘛。” “我说嘛,这些人的觉悟一下子提得这么高了?” “难道大队长还要把这点积极性打下去?” 索波那张青脸上挤出了一点点笑容:“眼下我脚上可没有什么捕兽夹,我也不害怕你。要是需要,我倒可以让你害怕我,我是大队长!” 他这几句话,倒把达戈给呛住了。他就那么呆呆地立在那里,好半晌才回过神来,跟着下地去了。 达瑟笑了,说:“有意思,有意思啊。” “有什么意思呢?” 达瑟说:“其实我也不晓得,就是觉得有意思罢了。” “书呆子!”我跑到离他远一点的地方,像村里别的孩子一样嘲骂他,“你这个呆子!” 他一点也不恼火,村里没什么事能让他感到恼火,他有些茫然地看看我,说:“有意思,这个从来不骂人的孩藏书网子也开始骂人了。” 那个收获季节的机村阳光灿烂明亮,充满了欢声笑语。 成熟的麦子与青稞低垂着硕大饱满的穗子,沉甸甸地铺展在明亮的阳光下,波浪一样起伏。收割的人弯下腰去,一丛丛的麦子便齐刷刷被镰.刀割倒。他们直起腰,大把的麦子在手中旋舞,转眼之间,就扎成了整齐的麦把。小学校老师跑到城里搞运动,放了假的学生们都下到地里,一群群候在大人们身后,把捆好的麦子收拾起来,摆成一个个整齐的麦垛。在人群背后,鸟群在风中起起落落,尖尖的长嘴叼起散落的麦穗。当衔山的夕阳刚把西边天空的云彩燃烧得一片彤红,月亮已经升上东边的天空了。等大家收工回家吃完晚饭,月光已经给大地镀上了一层银光。人们又下到地里,忙着把白天割下的麦子运回晒场。 从地里到晒场,看到的不是人,而是他们背上一垛垛的麦捆在移动。运回晒场的麦子还要晾上一段时间才能打场。高高的木头晾架,麦捆子一层层垛上去,都快垛到月亮上去了。 不要任何人动员,过去要一个多月才能干完的活,这回只用了半个月时间,生产队地里的庄稼就收完了。即便是这样,谁也不敢第一个先下到私种的过火地里去收获。全村人都集中在晒场上,所有人都带着一个木槌。要打场了,经过一个春夏日晒雨淋的晒场,绵实的黄土早都疏松了。要用木槌细细捶打得严实就可以打场了。往年,这只是几个老人的活。但现在,全村人都聚集在这里了。而就在此时,播在那些过火地里的油菜籽.99lib.成熟了,一个个饱满的籽夹正在啪啪爆裂,满含油汁的细小菜籽四处飞溅,埋在地里的土豆,正把一只只野猪喂得膘肥体壮。大家都忍住心里的焦急,全部聚在这里,就等着索波发一句话,或者,有哪个胆壮的家伙率先开镰。 但索波这个家伙一连两天,都阴沉着脸,一言不发。第三天一大早,全村能下地的人又都聚到晒场上来了。眼看着太阳慢慢升上来,把麦垛上的霜花全部晒化,把一张张脸慢慢晒出汗来,索波他才抬眼看了看大家,马上就有人喊:“注意,大队长要讲话了!” 索波却把扫视大家的眼睛垂向了地下,说:“我要走了,公社这么长时间没有开会,我想该开开会了。我去看看他们开会不开。” 我那上卫校的表姐是个傻帽,她说:“大队长,这还用你亲自去吗,大队部有电话,打个电话问问不就……”她的话还没完,达瑟狠狠踩了她一脚,这姑娘抱着脚跳了起来。人群里爆发出一阵哄笑,索波也很难看地笑了一下,招呼了拖拉机手,跟他一起走了。 表姐冲到达瑟面前:“你是真踩啊!你以为我像你一样是个不知冷热的呆子啊!” 拖拉机声音还没有消失,人群就已经四散开去了。片刻之间,集体就消失了,分成一家一户的人们迫不及待地奔向私种地里急着收获庄稼。拖拉机没有开到公社,大概是开到一半光景的时候吧, 7d22." >索波叫拖拉机手停下车来,他抬头看看太阳:“时间还早,我想慢慢走一段你还是快点回去吧。” 拖拉机手心里虽然焦急,却也不好意思把大队长就这样丢到半道上:“我还是把你送到公社吧。” 索波说:“放心吧,没有人等着我去。” “那我们就一起回去吧。” 索波一脸的落寞:“你这是真话吗?全村能找出一个盼我回去的人吗?” 拖拉机手调转车头,索波举起手,说:“等等,我想你是有酒的。” 第八章 村里只有三个人没有下地。 一个是达瑟,一个是达戈。达戈看不上从地里刨来那点东西。达瑟回村不久,学校居然还给他寄来了每个月的津贴,既然干部身份还在,村里跟家里就都不肯安排他干活了。 还有一个人是我的表姐。表姐不下地的原因也跟达瑟一样。 三个人在村头闲坐,表姐一眼一眼地看着达瑟的时候,拖拉机开回来了。 达戈就问拖拉机手是怎么回事。拖拉机手就把路上的事情说了。 “你真的就把酒给他了?” 拖拉机手说:“奇怪,他举手的时候,真有点大官的架势。” “你就乖乖地把酒给他了?” “给了。” 拖拉机手的酒其实来路不正。供销社每月定量配给的酒,都是他拉回来的。每一回,他都会在半路上打开酒桶,给自已灌上一水壶,锁在拖拉机的工具箱里。起先,这事情他一个人运酒时才干。习惯了以后,就是拖拉机上有塔车的人,甚至代销员杨麻子亲自押车,他也会停卞车来,灌上一壶。 “原来你偷大家的酒是为了讨好领导?” 其实,索波以这种方式默许大家把私种地里的东西收回家里,好多人心里已经有些不忍了。 达瑟慢悠悠地说:“达戈啊,你算了吧。就让全村人把一个月的配给全部给他,大家都愿意。” 达戈也觉得自己有些过分了,但还是梗着脖子:“看看你的书,看书上说没说一个人的心肠一下子就会变好的。” 达瑟摇摇头,说:“我的书上不说这种事情。” “那你的书说些什么屁事?” “我的书告诉我漫山遍野花的名字、草的名字、还有飞禽与走兽的名字,不谈心里看不见的事情。” 他这么一说,真把达戈给唬住了,他还真以为书上不会说这样的事情。 在大家眼中,达戈其实是比达瑟能干百倍的人。大家常常看到达瑟像个影子一样跟在达戈身后,而对这样的情形最不高兴的就是我的表姐。所以,看到达瑟把他那自以为是的朋友镇住,就特别高兴,第二天,这个消息就在全村传开了。 索波收敛了自己的威风,大家是高兴的。 达戈自以为是的气焰被达瑟打压了一下,大家也同样高兴。但有愿意动脑子的人细细一想,就马上想起来从学习会上听来的东西:“放屁,工作组读的书上,毛主席说,身边躺着一个什么晓夫,他睡不着,这不是说心里的事情吗?” 对达瑟这种说法,喇嘛江村贡布也大摇其头,他说:“要是书都无人关心,那还有什么有处呢?” 达瑟反驳:“这是科学,而不是……不是……形而上学!” 大家又都叹气,这个人真是读书读傻了,专拣自己不懂的话说。 达瑟更加认真了:“我读我的书,发我的呆,关别人什么事!” 说完,他便离开人群往树林里走。 我也悄悄地跟在他身后。 走了一段,他回过头来,脸上现出很烦乱的神情,对我狠狠地挥手:“去!去!” 我只是咧着嘴,对他一个劲地傻笑。我想,我是在尽力模仿他平常那呆头呆脑的傻笑。但他只是漠然看着我,看了一阵,就转身走开了。 等他走出一段,那些矮树丛就要遮住他的身影时,我又跟了上去。当那些矮树完全把他瘦长的身影遮没时,我就完全直起腰来,快步跟了上去。 我想:“这家伙真是一个呆子。” 就在我这么备着的时候,我却从一丛矮树旁栽进了另一丛灌木中间。挣扎的结果,我的脑袋,连带着整个上半身,更深地陷入到密集的树丛,一只脚连带着下半身却让一个绳套吊在了半空。 我不敢睁开眼睛,不然,不等断气,双眼就要叫那些乱七八糟的树枝给刺瞎了。 “哈!” 我听见了一个得意的声音。 “哈,哈哈!” 达瑟一把就把我从灌木丛里拉出来。我仰面躺在草地上,看见他俯身向我,说:“这个绳套最多只能对付野鸡与兔子,想不到套住了这么一个大家伙!” 他把套在我腿上的活扣解开,但我被灌木划伤的脸,火辣辣的痛。即使这样,我也不想哭,但泪水却一点也不争气,哗哗地流出了眼眶。这使我更加羞愧难当。 于是,我干脆放声哭了起来。 达瑟看一个孩子这么伤心地哭泣,马上就手脚无措了,他说:“哭什么呢?哭什么呢?我又不是婆娘,你一哭我就可以掏出奶子来哄你。” 我一个跟头就从地上翻了起来,擦去泪水,郑重宣布自己是大孩子,不是还要扎在女人怀里吃奶的小东西了。 “是的,是的,要是你是一个小东西,”达瑟蹲在了我的面前,把挂着绳套的树枝拉下来,又一松手,野蔷薇强劲的枝条“唿”一声就弹回去了,“看看,你要真还是一个小东西,套子就把你高高挂在树上了。” 他拍拍我的屁股:“好了,你不是小东西,但还是一个小家伙!起来吧。” 我就从地上爬起来了。 这时,达戈也出现了。 达瑟说:“你不是说要下地去帮忙吗?” “我眼皮子跳,想是套子里上东西了。这不,”达戈拍了拍我的屁股,“真有东西上我的套子了。” 天哪,屁股被这人拍打的感觉是多么惬意啊!在机村,这个家伙是所有孩子心目中最神气的男人。潜行在林子里的所有动物,只要他愿意,就能手到擒来。更何况,胸脯高高的美嗓子色嫫还是他的女友。现在,他那么亲热地拍打着我的屁股。一股热气从他的掌心,蹿到我的屁股上,又从那里直蹿到心窝,之后,还要一路向上,差点把我的天灵盖都顶开了! 这股热气,差点又把我的眼泪给顶了出来。 等我再睁开眼睛时,达瑟已经不在了。这就像是传说中林子中一些神奇的野兽一样。它们想在的时候,就在那里。想不在那里,只要脑子里动一下念头,就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达瑟?” 达戈笑着说:“走了。” 我还想再问,他脸上的神情变得严肃了:“小家伙,你跑到这里干什么来了?” “我想看看达瑟的书。”既然他那么亲昵地拍过我的屁股,我就用不着那么敬畏他了。 达戈就喊:“达瑟。” 达瑟从他的树屋上下来,又站在了我的眼前。 达戈说:“又来了一个想看书的呆子。” “我想看看你的书。” 一提到书,这个跟屁虫脸上现出的可不是虫子的表情,他的眼睛闪过一道亮光,脸上的神情也庄重起来,我有点害怕了:“要是你不想……” “妈的,你的脸划成这个样子,我们来治一治你的脸吧。” 他牵着我的手,在草丛里寻摸一阵,就找到一种草药。灌木丛里到处都有机村人从来没有命名过的这种草。这种草茎秆柔软透明,采下来轻轻一挤,便有乳白稠酽的浆汁从指缝间冒出来。达瑟嘴里轻轻地嘘着气,把这些乳浆涂在了我的伤口上,脸上火辣辣的感觉立即消失,一股清凉在脸上舒服地弥漫开来。 我知道,我已经是他的朋友了。我脸上沁凉,心里却暖洋洋的,这就是有了一个大朋友的感觉吧。这种感觉弄得我像是要晕过去了一样。我傻笑着,转动着身子,周围的树林,头上的天空就在四周旋转起来了。 然后,我听见他对我说:“来。” 他伸出手来了吗? 就在那个村边浑圆的小山丘,那个靠近村子背后白桦与椴树和枫树的混杂林边那个小山丘顶行走的时候,我还摔了好几跤。每次摔倒,我都没有感到疼痛,只感到身子下面的草地的柔软与阳光的热量,努力把脸仰起来向达瑟傻笑。 我最后的一跤摔在翻过小丘部,山脚下的村子从视线里消失的时候。 这次,达瑟真的伸出手来了。他站在一株大树下,仰起脸来,看着巨大的树冠,说:“到了。” 他把我背在背上,爬上了他的树屋。 在离地十多米高的地方,他在大树粗大的枝桠上搭上了厚实的地板。上面,是杉树皮盖的顶。地板和顶棚之间,是编织紧密的树篱。树篱后面,是油布蒙着的木箱。我的眼睛看着那些木箱,再看看他,分明是问:“书?” 他点点头,说:“对,书。” 使我深深失望的是,他没有慷慨地打开那十几只木箱中的任何一只,他只是从一块油布下面抽出一本又厚又大的书来。 “《百科全书》。”他说。 我抚摸着那本书细布蒙出来的棕色封面和上面黯淡的金字:“《百科全书》。” 这样神圣的事物名字必得用我还不熟练的汉语来念,所以,我学舌学得相当拗口。这样的拗口更增加了我第一次面对一本《百科全书》时新奇与神秘的感觉。 用了好大的力气我才把那本厚书搬起来,如果不是赶快抱在怀里,这本神圣的书就掉在地板上了。几只野画眉在头顶的树冠中发出了沁人心脾的声音,周围的世界显得无边无沿。 “好重啊!”我说。 “这个世界那么多事物都在里边,怎么不重?” “我可以打开吗?” 达瑟看着我。我的眼里闪着星星点点的光。 他在蒙着棕黄的油布的木箱上面,铺开一张柔软暖和的狐皮。这才把书放在狐皮上面。他又用衣襟擦擦我的手,然后才轻声说:“打开吧。” 我就把书打开了。 书上,那么多的字密密麻麻整整齐齐,一下子就把我的眼睛涨满了。他说:“找找你认识的字。” 我找了一阵,找到了一个“一”,两个“木”,一个“花”,还有很多个“的”。还有几个字似曾相识,但我不敢肯定自己真的认得。我还傻乎乎地说了一句:“没有毛主席,没有共产党,也没有万岁。” 他笑了。 我说:“也没有打倒。” 达瑟先是无声地笑,然后就笑出声来了。笑够了,他才伸手翻动书页,说:“我们来看看这个。”书页摊开在眼前的是一幅差不多与整张书页大小的彩色图片。图中是一棵巨大而孤立的树。 “认识吗?” “就像一个见过很多面,又没有说过话的人。”也就是说,我叫不出这种似曾相识的大树的名字。 “妈的,也许你真是个聪明的小家伙。” 风一阵阵吹来,吹得头顶的树冠哗哗作响。几只停在树上的鸟飞出去,迎风悬停在空中,奋力地舞动翅膀甚至爪子以便在风中稳住身子。又落在了摇晃的枝头上。 达瑟张开嘴,被一股灌进嘴里的风给噎住了。他转过身子,把背朝向风,把被风吹起的书页用手摁住,大声说:“我们就在书里的这种树上!” 是的,我们就坐在这种树半腰搭出来的小屋里。表皮粗糙的巨大树干在地板下面,从我们和这些书箱置身的地方大树开始层层分杈,层层往上,在广大的空间里尽情伸展,形成了头顶上这个巨大的树冠。风一阵阵吹来,周围的树都在摇晃,但这株树不动,只有我们头顶上的树冠发出瀑布一般的声响。 机村的山野里植物众多,但全村所有人叫得出名字的种类不会到五十种。而且,好些名字还是非常土气的。比如,非常美丽的勺兰,叫做“咕嘟”,只因这花开放时,一种应季而鸣的鸟就开始啼叫了。这种鸟其实就是布谷鸟。五月,满山满谷都回荡着它们悠长的啼声,但人们也没有给它们一个雅致的命名,只是像其鸣声叫做“咕嘟”,然后又把勺兰这种应声而开的花也叫了同样土气的名字。现在,一本《百科全书》在我面前打开了。我置身其上而看不到全貌的树呈现在我面前。同时,还有一些环绕着大图的小图呈现出了这树不同部位的细节,和它在不同季节的情状。书本真是一种神奇的东西,它轻易地使一件事物的整体与局部,以及流逝于时间深处的状貌同时呈现出来了。 我问:“书上把这种树叫什么名字?” 达瑟握着我的右手,让我伸出食指,一一地摁向画幅左上方的三个大字:“鹅、掌、楸!” 这三个字不是我的舌头所习惯的偏僻乡村的藏语方言,而是我们在小学校刚刚开始学习的汉语。 我嘴里发出的含混而奇怪的音节让他哈哈大笑。 他又念了一遍。 这回我学得好了一些。而且,念完以后还感到最后那个音节在脑门四周留下好听的余音,像一只蜜蜂在左右盘旋。风吹过我置身其间的这株树,而我正在用另外一种语言,郑重其事地念出它的名字。尾巴上带着好听余音的名字。我念得有点过分庄重,好像是我首次为它命名一样。虽然,在机村,是达瑟首先念出了它的名字,然后才是我。而且,我念它的名字的时候,还带着机村人那种浓重的使一切音节听来都有些含糊的口音。 但是,最最重要的是,我叫出了一株树的名字。 我从此知道这个世界上所有事物都有它们庄重的名字。特别是当它们有了一个书上来的名字的时候。特别是这种事物的名字是由另一种语言念叨出来的时候,这个世界好像呈现出来一种全新的面貌。 我把这种感觉告诉了达瑟:“为什么树有了名字就跟没名字时不一样了?” 达瑟用他那宽大的手掌重重地拍打着我的脑袋,说:“对呀!对呀!这个道理我想了很久,你怎么一下子就明白了。” 我哪里知道这是为什么,只是一个劲地冲他傻笑不止。 “那么,书上会把所有这些树啊草啊的名字,”我的短短的手臂使劲伸出去,好像想把整个山野里的全部事物都揽进怀里一样,“都告诉我吗?” 达瑟使劲点头。 “那么,这些名字都在你的这些书里吗?” 达瑟脸上浮现出忧伤的神情,他慢慢地摇头,说:“我的书太少了。我想多读书,我想自己有很多很多书,但是,已经不能够了。” “为什么?” 他笑了一下:“你不要问我这个问题,我脑子不好,我不知道。” 我还想问点什么,但对一个机村的小屁孩来说,你还能对这个复杂的世界提出什么样的问题呢? 达瑟脸上已露出了大人脸上惯有的对小孩子那种不耐烦的神情:“你该回你妈妈那里去了。” “我还可以来看你的书吗?” 他坚决地摇头。 好猎手达戈爬上树来,他看见了我,看着他的朋友达瑟惊奇地说:“咦?” 达瑟说:“你上来干什么,还是回家去吧。” 达戈把手指向树屋外面:“嘘……嘘!” 那神情,好像树下有什么猎物出现了。 顺着他的手望去,却见美嗓子色嫫哼着歌,湿漉漉的头发上别着一把红色的塑胶梳子正穿过树下的草地。 在那条小路尽头,一片野生的櫻桃树旁边,便是那座猎人的房子。从树上看下去,这座房子比平常看见的要矮小多了。这座有些奇怪的房子,从一层到二层再到三层,由一些曲折的楼梯和并不必要那么复杂的回廊所连接。特别是最高的那一层,完全像是一个堡垒。堡垒的铁皮尖顶亮光闪闪。这个闪着得意洋洋亮光的铁皮屋顶新换上不久。铁皮的来源据说是村子旁边正在新建的伐木场物资仓库。达戈为了每一块铁皮都付出了比之大几倍面积的珍贵皮草:可以做背心与帽子的狐皮;可以做褥子,的熊皮;可以做靴子与手套的鹿皮。但对于机村史无前例的好猎手达戈来说,这些皮子又算得了什么呢? 不只是这座房子,把美嗓子色嫫打扮得漂漂亮亮的那些衣服,那些五颜六色的头巾与靴子,也都是达戈用猎物交换来的。 很多人估计,这个只穿着两身旧军衣,带着一条猎狗来到机村的家伙,现在可能比过去的地主还要富裕很多了。 达瑟说:“回去吧,人家看你来了。” 达戈脸上浮现出痛苦的神情,捧着头慢慢蹲了下来。 色嫫走到了屋子跟前,她没有拍门,熟练地弄开了一些复杂的猎人机关,进到屋里去了。我们几个待在树屋里,呆看着太阳落向天边,看着黄昏降临到山谷中间。风停了。淡蓝的炊烟从树下的屋顶上冒出来,升到树林上面的岚气中。 我身上有些冷。他们用一根绳子把我坠到地下。我站在草地上解开腰间的绳子,抬眼再看,猎人屋子已然隐去,只在那些野樱桃树丛后面,透出温暖的灯光。抬头看看上面,树上黑黝黝的,只有一个巨大树冠的轮廓,笼罩在闪着点点晶莹星光的夜空下面。 刚走到村头,就遇见了表姐。她已经串了好几户人家,找我回家。她当然要问我上哪里去了。 我没有说话。从今天起,我心里也有一点秘密了。我多么想把今天的经历说出来啊。但是,一说出来,我?99lib?的心里就没有秘密了。我不知道秘密有什么用处。但有一个秘密藏在心头,感觉是手里攥着好多糖果。只要愿意,随时都可以打开手掌,伸出舌头,品尝一下那透心的甜蜜。 我还在想,为什么达戈建了那么漂亮的房子,房子里亮着那么温暖的灯光,他却要与达瑟一起待在黑灯瞎火的树上? 第九章 在公社,索波让一群工人造反派打了。 这些伐木工人臂箍红袖章,头戴藤条盔,卡车顶上装着吵翻天的高音喇叭,从一个镇子窜向另一个镇子。他们在小学校操场上烧书,在一个又一个镇子把公社书记、卫生院长和林业派出所所长之类的人物拉出来批斗或毒打,他们窜到镇子附近的村寨里,把庙里金面泥胎的菩萨掀翻。当然,他们最重要的革命目标,是每个小镇都叫做“人民食堂”的饭馆,饭馆里的酒、肉和大米饭。他们腰里插着锯短了木把的斧头与铁锤,气度不凡地一路走州过县。他们在饭馆里呼啸不止的时候,卡车帮子上常常还铐着一个血肉模糊气息奄奄的人。 这景象让索波大为不服。 他对老魏说了些很生气的话。他说,毛主席不是说工人阶级和贫下中农都是革命的主力军吗?他们怎么就可以这样? 老魏问他是不是也想吃饭不给钱?老魏说,现在社会主义革命不是还没有成功吗?三大差别还存在吗?这些家伙,就这样白吃白喝撑死了,国家还要给安葬费和抚恤金呢!“所以啊,”老魏说,“伙计,村里人在过火地里种点东西,就让人家收回家算了。”老魏虽然也戴着红袖章,穿着旧军装,但一边说着话,一边拍他肩头,一点没有一个革命干部的样子。 说完,老魏骑上他那辆飘着一面红色三角小旗,挂着一个空斗的摩托,突突地开走了。 索波在镇子无所事事地晃荡累了,抬头看看瓦蓝瓦蓝静默的天,想村里人该把私种的庄稼收完了吧。他一个人没有力量阻止全村人的意志,但他作为代理大队长也不能看见他们把庄稼收回家。他想,他们肯定觉得自己害怕了。等着吧,我索波有让你们害怕我的时候。心里这么想着,他的双脚已经带着他往没有粮票吃不到米饭的“人民食堂”去了。 食堂经理一脸惊惶垂手站在门外,里面吃免费餐的工人造反派闹翻了天。 看见索波,食堂经理脸上谄媚的笑容立即就消失了:“不行,本食堂在接待革命造反派!” 索波心头有地下阴火一样的东西在蹿动,他没有说话,一掌就把这个把一张脸吃得油腻腻的家伙推到一边。他猛一下推开门,食堂—下子安静下来。那些手里把着酒把着肉的人,都把脸转了过来。眼里立刻射出了凶光。从这一刻起,索波知道了自己其实不是一个胆壮的人。在这些凶狠眼光的交叉注视下,他整个身子变得僵硬而冰凉。但他退不回去了。他试着往前走了一点。那些人没有动弹。他再往前走一步,那些人却又回过头去,对付酒肉去了。 他长吐了一口气,转动脑袋,摇动肩膀,使紧张的身体与神经一起松弛下来。他把身上仅有的几块钱全部掏出来,要了酒菜。很快,他就喝醉了。 酒一醉,他的胆子就大了。他走到那伙人跟前:“你们这些家伙实在是太吵了。” 他的脸上立即落上了重重的一拳,但他笑了,他说:“毛主席不是说工农一家吗?为什么你们吃饭不给钱,我们农民光给钱还只能喝酒,吃不上要粮票的饭?为什么国家给你们粮票,不给我们?” 那伙人都笑了。 索波自己给他们提供了酒足饭饱后的余兴节目。他们一边笑一边拳脚相加,把他从这张桌子底下打到那张桌子底下。 那伙人散去之后,索波自己爬到食堂楼上的旅馆床上,睡了整整两天。他羞愧地回想自己缩在桌子底下大喊:“我是贫下中农!我是机村的大队长!” 他的喊声只是招来了更多的哄笑与拳脚。 现在,他酒巳经醒了,一个人躺在床上,感到孤独的同时,也深深感到后悔与羞愧。为什么要那样喊叫,难道就不能一声不吭忍受下来? 在机村以外的世界,亮出在机村并不一般的身份,不过是自取其侮罢了。也许再这么想下去,他都要流泪了。这时,房间门咿呀一声推开了,一个脑袋从门缝里伸进来,小心翼翼地说:“我找大队长。” “哪个大队长?” “机村大队的大队长,老魏叫我来的。” “你是什么人?” 那人这才闪身进门,站在了他的床前:“我是木匠。我还会榨油。老魏说在你的地盘能找到活干。” 两个人这就一起上路了。路上,他问这个手艺人叫什么名字。他说:“我姓骆。” 他连说了几次“骆”,但是,索波还是无法发出这个汉语的奇怪音节来。索波说:“有些汉人的名字真是奇怪。”姓骆的家伙笑了:“汉人听藏人的名字也一样啊。”这个姓胳的家伙两手空空。 两个人只是埋头赶路,走长路时人脚下很快,都顾不上说话。走到半途,休息的时候,索波才问:“你就这么空着双手?” 胳木匠摊摊手,说:“我带着我的手艺。” 两个人再次上胳,直到机村出现在眼前,看见伐木场新建的一大片铁皮顶的房子,在太阳下闪闪发光,索波才又开口:“老魏是你亲戚?” 胳木匠莫测高深地笑笑,说:“就算是吧。” “那他怎么不给你找个好工作?” 胳木匠还是那样莫测高深地微笑:“这就是他给我找的工作。” 这个家伙,看起来谦恭的笑容背后,有种倨傲的味道,让人感觉不是十分舒服。 索波没有想到的是,他人还没有回来,在镇上挨了毒打的消息早就传开了。当着那么多人,老母亲哭着扎进他的怀里,拉开藏袍的前襟,亮出他胸口上青紫的伤痕。这叫他把脸面丢尽了。 我表姐一副热心肠总放不对地方,她居然挎来红十字药箱要给大队长治伤。她竟然学着人家母亲的样,举着一瓶紫药水去拉大队长的衣襟,却被索波一掌推倒在地上。 一些人发出哄笑,另一些本就看不惯他做派的人则骂了起来。 那些精力旺盛的小伙子们,嚷嚷说,我们:的人让砍树的汉人打了。要冲到伐木场从另一批砍树的汉人身上打回来。 索波提高了嗓门,却还是没有办法把喧嚷的声音压下去。他只好掏出了过去召集他的民兵排集合的哨子。哨声一起,人群立即就安静了,准备聆听他发表长篇大论。 但他只是说:“我带回来一个木匠,谁家有活,就领他回去吧。” 大家的注意力就转移到了木匠身上。 这可是个机灵的家伙,他未曾说话就露出满口白牙笑了:“谢谢各位乡亲,我姓骆,骆木匠。以后,就靠大家赏饭了。” 木匠这个词,一听就懂,一念就会,可前面那个奇怪的“胳”,只有上过学的达瑟之类的家伙才念得出来。但念出来,意思还不明白。 “骆?什么意思。” “就是姓嘛!” “这么怪?没听说过。” 木匠是多么机灵的人啊:“哎呀,就是骆驼的那个骆嘛!骆驼,一种牲口嘛,一种比牦牛还大的牲口嘛。” 他这一说,达瑟就拍拍脑门,慢吞吞地说:“对,我的书上有这种动物。” “那你就说说呀!”好奇心马上就都转到他身上来了。 总是不温不火的达瑟这时也激动得面孔潮红,拍着脑袋想怎么向乡亲们描述这种动物。 “对,这种动物,有点像马跟骡子,但驮东西不要鞍子!” 人群发出失望的声音:“呵——” 达瑟急得脑门上的青筋都鼓起来了:“这东西生下来身上就有一副肉鞍子!” “呵——” “不信你们问他!” 大家的眼光齐刷刷转向了新来的木匠。 木匠说:“嗨!你们晓得驼背吧?” 大家笑了,怎么连驼背都不晓得呢?不就是生下来就让一个大肉球压得腰都直不起来的苦命人嘛。 “对了,对了,”把自己的名字比作一种牲口的木匠拍掌叫道,“这就对了嘛,这种畜牲生下来就背着两个驼背,一个,下来一点,又是一个!这就成了一副肉做的鞍子嘛!” 妈的,这家伙这么一比一划,?大家都看出来,他比机村这些倔头倔脑的年轻人可都机灵多了。意识到这点的人包括木匠自己,都有些不大自在了。 索波说:“这么说来,你就是那种畜牲啰?” 木匠赔着笑脸:“是,大队长说我是什么,我就是什么!我一个手艺人,能找口饭吃,就心满意足了。” 就在他这么笑着的时候,索波又感觉到那笑容背后藏着一个倨傲的家伙。 接下来的几天,骆木匠都没有等到雇他干活的人家。但一到吃饭的时候,他就大大方方地走近随便一户人家,坐在火塘边的客座上面。在每一户人家,他都会说这样一句话:“不用对我太客气,就把我当成机村人一样。” 他在村子里转悠好多天,好像没有发现什么有意思的东西。最后,他跑到溪边的磨坊跟前,看中了两扇正待开齿的沉重石磨。 他对索波说:“我要造一个机器。派几个年轻劳力给我帮忙吧。” 索波感到这个人是在支使他,而不是在求他帮忙。但他还是给他派去了几个帮手。 这个人也还真是能干。他把一扇石磨架起来作为底座,然后,用粗壮的松木搭起两个三角形的架子。三根木头相交处,榫口紧紧咬合在一起。他只说了一句还要一点铁丝。村里的野孩子们就从建筑伐木场的工地上拿来了大盘铁丝。这些铁丝,又被他用一根铁棒撬着,紧紧箍在了三角架相交的部位上。就是这两个三角架,把另一扇磨子培起来,扣在下面的石磨上。加上一个好几根麻绳合成的绞盘,他制造机器的工程就宣告结束了。 大家都问达瑟,这算是一台机器吗? 达瑟说:“运用了杠杆原理。” 达瑟从来没有在榨油作坊的现场出现过。于是,当大家都想起要让达瑟来?评判这是不是一台真的机器,我就带着大家的疑问飞奔而去。从溪边跑到他的树屋底下,仰起脸来喊:“他们想知道,那个东西算不算台机器?”达瑟想了半天,才说:“运用了杠杆原理。” 这句话太拗口了。一句话有多半是汉语。我连学了三遍,才开始从树屋下面向着溪边的磨坊飞奔。一边飞奔还一边念叨:“杠杆原理,杠杆原理。” 然后,我大叫:“达瑟说,运用了杠杆原理!” 没人能听懂这句话,但都明白这句话多半是肯定的意思。 骆木匠坐在太阳底下,满脑门都是汗水,满脸,是笑容,对着围观的人们说:“好啦,乡亲们,把你们的菜籽背来吧。让我来替你们榨出香油吧。” 人们迟迟疑疑地把刚从过火地收获的油菜籽背来了。 他就通过那个几根麻绳和几根木棍组成的绞盘,轻巧自如地操纵着那扇沉重的石磨,很快,清亮黏稠的菜油就从石磨之间一个小孔中不断线地流出来了。很快,一口袋一口袋的菜籽就把磨坊前的空地堆满了。 这些天,机村临时的榨油作坊成了最热闹的地方。达瑟待在他的树屋之上,关心的还是榨油作坊。胳木匠动工的那一天,他从树屋的门口伸出脑袋,对树下的我喊:“你现在是我的侦察兵,去看看那个自作聪明的家伙在干些什么?” 从那一天,我就来来回回不断向他通报情况。直到土机器初具雏形,他才垂下一根绳子来,把我吊到了树上。我还没有站稳,他就说:“妈的,你真是一个笨嘴娃娃,你说了半天,我还是不懂他造了一个什么东西?”那神情,好像他是一个多么伶牙俐齿的家伙。 他搬出一本厚书来:“来,指指,像这些机器中的哪一个。” 我们把这本书从头翻到尾,也没有看到一个与骆木匠装置大致相同的机器。但我却猜出来了一些东西,比如火车头和抽水机。想不到,我们在一本专门讲刑具的书里发现了相同的东西。那是一种用来夹断人的四肢的装置,小的可以夹断手指,大的可以挤碎大腿。于是,达瑟笑了:“妈的,杠杆原理。” 从此,达瑟也就不再给我布置侦察任务了。但我还是把一件事情向达瑟报告了。 木匠会画画! 这对于因为拥有那些书,显得神秘又权威的达瑟来说,好像是个严重的挑战。连达戈也感到了这一点,他说:“会榨油是一种手艺,就像我会打猎,可是,会画画就不一般了。” 榨油坊工作了几天后,就只有一些孩子和老太太在那里守候了。被称作全劳力和半劳力的人都去干活了。集体的麦子要早点打完,晒干,进仓。过火地里私种油菜收上来了,洋芋还大多埋在地里。深秋时节,天气一天比一天晴朗,早晨的霜冻也一天重过一天。地里的洋芋要不赶快挖回来,谁都不知道深秋里最后的晴天是哪一个晴天,之后一场大雪下来,所有东西就都冻在地下了。 这时,木匠画了好些电影里的人物在他榨油机器的结实的木头横架上。 我再次受命前去侦察,骆木匠到底在榨油的木头架子上画了些什么。 这件事情所以这么郑重其事,是因为胳木匠这手艺已经使村子里的漂亮的和自认为漂亮的姑娘们都激动起来了。她们商量着要请这家伙画像。木匠当然不敢造次,一个也没有答应。但他越是拒绝,姑娘们越是显出迫不及待的样子。达戈说:“妈的,母猴子发情时就是这副叽叽喳喳莫名其妙的样子。” 更让达戈愤怒的是,曾经四处演出,见过大场面,还被好多大官紧握过小手的美嗓子色嫫也混在这群发情的母猴子里。色嫫甚至摆出十分娇艳的样子,问他:“达戈,我叫木匠画我这个样子好不好看?” 达戈不予理睬。 我白天去侦察。看见木头横架上一字排开,画着电影里我们已经见过十遍八遍的那些英雄人物。《南征北战》里的人,《平原游击队》里的人,《打击侵略者》里的人。这些人从电影里走出来,整整齐齐地站在了一起,好像他们是同一个班的战友。 而且,都像连环画上的人一样大小。 我带回情报,达戈皱起了眉头,他问达瑟:“为什么都是一般大小呢?” 达瑟想了半天,说:“他就喜欢整齐,就画成一般大小了呗。” “那么,为什么又只有一种颜色呢?在部队上,就是画个黑板报,也是五颜六色的。” 达戈说:“我想是他没带颜料吧。” 从这一问一答就看出来,达瑟喜欢思考,但脑子来得慢。倒是达戈,这个被人叫做傻瓜的家伙,脑子转得快,一下就觉出了胳木匠画中那么多的蹊跷。 甚至连我都提出了一个问题:“谁都不知道他是怎么画上去的。” 达戈猛拍大腿:“达瑟老弟,听见这个聪明的问题了吗?你的脑子嘛,老想问题却提不出问题。” 达瑟很深沉地摇头:“我想的不是你们这样的问题。” 每天,木头横架上的英雄人物都在增加,但没有人看见他是怎么画上去的。晚上,胳木匠就一个人住在磨坊里。已经有姑娘晚上跑到磨坊外,坐在星光下对他唱歌了。 这个消息,是色嫫专门跑去告诉达戈的。 达戈没有吭气。 色嫫说:“要是我去一唱,这个家伙肯定就出来了。” 达戈正把从伐木场捡来的空牙膏管融化在小小的生铁勺子里,牙膏皮慢慢变软,锡汁流到勺底轻轻动荡。同时,漆皮焦煳时发出一股刺激的气息在这个四壁张满兽皮的屋子里弥漫开来。 色嫫说:“你的手在发抖,其实你喜欢我。其实你现在就想要我。” “我有病,配不上你了。” “你不要我,却还要管着我。” “……” “你爱我!” “你还爱我!” 达戈眼里露出了凶光,他扔下手里的勺子,融化的锡淌在铺在地上的熊皮上,熊皮上马上冒出了青烟,焦煳味升起来,压过了融化牙膏的陌生的化学物的味道。他一把就把姑娘揽到了怀里:“这还用你告诉我吗?我怎么到这个村子来的,难道这世上还有谁不知道吗?要不是这样,我堂堂的惹觉·华尔丹都被人叫成达戈了,你说,老子真是一个傻瓜吗?” 色嫫叫了一声,说:“你弄疼我了!”但她马上又咯咯地笑着,躺在达戈怀里。她的身子微微发烫,声音也含着一种迷迷糊糊的味道:“我也爱你!” 达戈的怒气上来了,把钩在他脖子上的双手猛一下拉开:“我不相信!” 色嫫还是咯咯地笑着:“我知道以前的错了,我伤了你的心,人家就是想当一个歌唱演员嘛!再说,我不是没有当上嘛!” “你对那些当官的摆出那副下贱样子,我连想都不愿意想。” 那双蛇一样的手又环到达戈脖子上了,她的眼睛里闪烁着迷离的光芒:“那么多男人都想占我的便宜,你却不想要我?” 她胸口的衣襟已经敞开了,达戈的双眼落在她露出多半的浑圆的乳房上。色嫫把他的手轻轻放在了自己的乳房上。色嫫呻吟了一声。不想,达戈发出了更大的一声呻吟。色嫫从他怀里抬起身子,把嘴附在了他的耳边,呼呼的热气立即使他整个脑袋都膨胀起来了:“你真的不想要我?” 达戈为自己难听的呻吟感到难为情了,他绷紧了肩背,紧咬着牙关,不使自己再发出声来。色嫫伸出手,轻轻掠过他的发际,喃喃地说:“看,你都出汗了,色嫫姑娘不好,色嫫姑娘让我们的好猎手受委屈了,把我们堂堂的惹觉·华尔丹先生变成达戈了。” 她的手指,从他的额际滑向耳轮,再从鼻梁向上,一直游走到眼窝里,正好遇到大滴的泪水从达戈的眼里流出来了。眼泪无声地源源涌出,为了忍住不哭出声音,达戈整个身子都在颤抖。这时,色嫫却轻轻地嗷泣起来。她是天生美嗓子,所以,嗫泣的声音嘤嘤然像一只蜜蜂在盘旋飞翔。 “我知道没有男人会对这样,我知道没有男人会对我这样。” 不知什么时候,已经不是达戈揽着他,而是男人被她揽在怀里,热烈地爱抚着了。 她把他轻轻推倒。他倒下的身子正好躺在整张熊皮的中央。他的脑袋下面是熊的脑袋,熊的四肢是他四肢的延长。火塘里的火静静燃烧,散发着干透的木柴上淡淡的松脂香。 达戈还在哭泣:“我不能让你当上歌唱家。” “我当不上歌唱家了。” “我有病,我配不上你了。” 她的手在他温暖的下腹游走一阵,毅然决然深人下去,把他坚挺着的男人的东西握在了手里。达戈挺着身子又是一阵颤抖。 “你不要闭着眼睛,睁开眼睛看着我。” 达戈睁开了眼睛,对着俯向他的那张面孔说:“色嫫,你的眼睛比宝石还亮堂。” 色嫫再次咯咯地笑了:“你看,这回你就没有发病。我问过老年人,他们都说,你只要少杀生,少杀一些猎物,山神不生气,你的病就会好起来。” 说话的时候,色嫫把他的袍子解开,他结实的胸膛起伏得非常厉害。然后,他的裤子也被褪下去了。她俯身下去,看着他的眼睛,柔软的双手却一直在下边温柔的抚摸。 她喃喃地说:“我爱你,达戈,我爱你。你对我笑一个吧,你好久都没有对我笑过了。” 达戈咧开嘴了,但不是笑,而像前次犯病一样,双眼紧紧闭上,嘴巴咧开,身子像濒死的动物一样颤抖不已。接着一股鲜血一样黏稠而滚烫的东西一下一下喷到了她抚摸的手上。然后,这个男人,像走了一千里路终于得到休息的人一样,发出一声长长的叹息,整个身子也松弛下来了。他的眼睛里才露出了温柔的笑意。色嫫也侧着身子,紧靠着他躺在熊皮上。这时,整个世界都消失了,只有这张熊皮悬浮着,漂浮在消失的世界里。 “达戈。” “嗯。色嫫。” “达戈。” “色嫫。” 她的手指划过他结实的胸膛:“我要过你了,你可是还没有要过我。” 达戈刚要张口说点什么,但她滚烫的双唇一下贴上来,他只能发出点咿咿唔唔的声音了。 可是,达瑟来了。 “达瑟,该死的达瑟啊!” 从那天晚上开始,色嫫就常常这么叫他了。 第十章 色嫫这么叫他时,往往都有达戈在场。她说:“达瑟,该死的达瑟啊!”眼睛却盯紧了达戈眼睛。 因为,那天晚上,达戈把心里的什么事都忘记了,就要要她了。可是,就在这个时候,达瑟来敲门了。 “谁?” “我。” “谁?” “达瑟!” “哎,这个该死的书呆子达瑟!” 他在外面把门敲得更急了:“达戈,我知道,那小子是怎么画上去的了!” 达戈在火塘边的熊皮上清醒过来,那些令他不快的事,又丝丝缕缕充塞到心头。他动作起来真是麻利,色嫫还没有把披散的头发拢好,他已经周身整齐前去开门了。色嫫只好敞着怀躲到另外的房间。这时已经快半夜了,月光薄薄地铺在地上,仿佛若有若无的清霜。就在月亮升起之前,骆木匠爬到横架上,提着一只马灯,开始作画。他从怀里藏着的小人书上撕下来一页,背后衬上一张复写纸,照着小人书上的图形描上一阵,一个新的人物就从小人书上走下来,到了吊着沉重石磨的横架上。 这回,他被人看见了。 骆木匠的魔法一旦被拆穿,立即就失去了对姑娘们的吸引力。 人们曾经讥讽过他一阵子。小孩子们模仿他的作画方法,把小人书上的人画得到处都是。但很快,也就兴味索然了。 这个秋天特别地天朗气清,机村完全沉浸在好多年未曾经历过的丰收喜悦中。 那些过火地的黑土真是肥沃极了。打下来的油菜籽颗粒硕大饱满,包含的油汁也特别丰富。机村人把空置了多少年的坛坛罐罐都搬出来,装满了香喷喷的菜油。白天,晒场上连枷声阵阵,新鲜的麦香四处飘荡。黄昏时分,空气里便飘满了用菜油烹炸食物的芳香。有人家刚刚磨出了几十斤新麦面,立即用新鲜菜油炸成了馓子,用木盘托着,给每家送去尝鲜。过了这么多年匮乏的集体生活,这样的方式在机村差不多都绝迹了。见消失多年的旧礼复苏,感动不巳的喇嘛江村贡布引经据典:“仓廪充实,而礼仪具足啊!” 机村的好运气还没有用完。伐木场的后勤科长到正在开挖的洋芋地里转了一圈,然后宣布:挖出来的洋芋和没有挖出来的洋芋,他统统收购了。村里人只当是他说的大话。那些从外面来到机村的人说了多少从不兑现的大话呀。不要说这些手里有权有势的家伙,就是来个木匠不也装神弄鬼的显自己本事大嘛。但第二天,就有卡车开来,一袋袋的洋芋现场过秤,现场付钱,装满一卡车拉走一卡车。后勤科长说,要不是机村这些洋芋下来,这片大山里,十几个木场全部都断菜了。他说,文化大革命好是好,就是吃饭没有蔬菜,洗衣服没有肥皂。这样的话,是那些年头最刺激的笑料。大家哄然一笑,就等着后勤科长给大家数钱了。票子拿到手里,是厚厚的一沓子,所有的机村人里,除了达戈之外,从来没有一个人摸过这么多属于自己的票子。当最后一辆拉着洋芋的卡车开走,榨油坊的工作也宣告结束了。沉浸在丰收喜悦里的机村人开始请木匠打造家具了。山里有的是木头,这家要打一个柜子,那家要打一张伐木场的人睡的、镇上人民旅馆里放的那种床,还有像我表姐那样的年轻人,要打一口木箱,安上金属的锁扣,刷上棕红的油漆。应接不暇的工作骆木匠整天身陷在一大堆锯末与刨花中间。 骆木匠刚来时,面黄肌瘦,过不久,就面现红润了。这个外乡的可怜人真是赶上机村的好时候了。 收获季一完,一直显得相当激越的机村一下子就安静下来了。 灿烂的阳光落在原野上,正变得草枯水寒的原野拼命吸吮着热量,不再像夏天一样,把多余的热量反射给天空。大火过后被烧尽枝叶的杉树与松树,经过一个春夏风雨的洗刷,深重沉默的焦黑中泛出金属的光泽,站满了山坡。村子东南面是敞开的河口,只是在西南面,村子背后的山坡上,还覆盖着连绵不绝的森林。 大火以后,猎人的活就轻松多了。 过去,猎物都四散在村子四面的森林里,大火过后,只剩一面山坡上连绵的树林可以存身,劫后余生的野兽都挤到那里去了。机村迎来久违的丰收,林子里却闹起了饥荒。常常有饿慌的野物窜到村子里来。村子里常常响起的枪声,那是猎人们在迎接这些可怜的畜生了。 收获季一结束,整个机村就静下来了。 大家都在等待那一天。等待每一年里都会有的那么一天。 这一天,是冬天与秋天之间明确的界限。 这一天,天空在一年四季中最为碧蓝,空气在一年四季中最为透明;光,不只是阳光,而是所有的光线,明处的光线,暗处的光线,都最为明亮。 是的,每年,老天爷总要给委顿在尘世里的机村这么亮光闪闪的一天。 这一天,每一样事物被从天上下来的光线照亮的同时,也被自身内部焕发出来的光芒所照亮。都像是新擦拭过的铜器与银器,每一样东西都带着喜悦在悄然絮语,好像在说:“瞧,多么明亮,这一天多么明亮,我们自己也多么明亮啊。” 老天爷在每一年,都要给机村人这么一天,所有事物都亮光闪闪,所有光闪闪的事物都发出声音,都可以让他们用心听见。让他们的心情也跟他们的眼睛,他们的面孔一样闪闪发光,也一样喜悦而感恩地说:“天啊,这个世界是多么明亮啊。” 就这样,风轻轻地吹过来,掠过收割后的田野,搅动了庄稼地99lib?里暖洋洋的麦茬的芬芳。风吹过草坡,搅动了更多芬芳的同时摇落了野草饱满的籽实。风吹过树林,摇动了那些落叶的乔木与灌丛,搅动了镀在上面的金黄阳光。 这一天,所有粮食都已收回谷仓。它们深藏在一幢幢房子幽暗的深处,却向外面散发着芬芳。 是的,这一天,秋风在村外的树林和收割后的庄稼地里来来去去,明亮的河流蜿蜒穿行,向东向南。村民们沉静安详,每家的院子都明亮安详。女人们在铜盆里濯洗长发。男人们呢,狩猎季转眼就到了,正在收拾刀枪与索具。 刀本来就很快,再磨,只是为了让它发出更耀眼的光亮。枪好长时间不用,有些机关都锈住了。把它们拆开,卸下来在油里浸泡一阵..,再装上去,又像一个年轻人的关节一样,轻巧灵便,扳动一下,咔吧吧脆响了。从地收上来的麻,剥下皮,在水里慢慢浸泡,又细细地捣过,梳掉杂质,制成了黄灿灿的纤维。这些纤维一绺绺捋好,分成三股五股,摊在腿上,往宽大的手掌上吐口唾沫,一掌搓下去,麻纤维旋转蜿蜒,转眼就变成了结实勻称的绳索。这是为皮毛金黄的狐狸备下的。皮毛漂亮的动物不能让枪弹留下难看的孔洞。 一年四季,只有深秋这短暂日子里,林子里的野物最是膘肥体壮,连骨头缝里,都攒满了丰厚的油脂,秋天的动物啊,皮毛被光梳理,漾动水一样宝石一样的光芒。这段时间,机村的每个男人都从农人变成猎人。 这一天,家里的每一个成员都有权向猎人提出一个愿望。 患关节炎的老人,希望有一块熊油,这样就可以在严寒的冬天里,在火塘边把僵冷的关节揉热揉烫。女人希望正在缝制的袍子上,有一道漂亮的獭皮镶边。而猎手自己,可能需要一顶用整只狐皮做成的威风凛凛的帽子。达戈问色嫫想要什么。达戈已经给过色嫫很多东西了,她都不知道再要什么好了。所以,她摇头,眼睛却热辣辣地说:“我要你!” 达戈说:“山上出了一只白狐,我打来给你做顶帽子吧” “白狐是狐狸里头的妖怪,你可千万打不得啊!” 狐狸都是在灰色上泛着金黄,白狐可是难得的意外。传说,白狐是可以随时变身成一个漂亮女人,四处作祟的。 达戈使劲擦枪,说:“那些传说都是封建迷信。” “那为什么你生病的时候,呻吟声会像你打死的那些鹿子一样?” 达戈笑笑,说:“你戴上那样雪白的帽子,站在舞台上会很好看的。” “我们说好不说这个了。” 达瑟出现了,走到她跟前,说:“事情总是变化的。你从舞台上下来了,还会走到舞台上去的。他们还是需要人去唱歌的。” “该死的达瑟,回到你的树上去吧。” 达戈却示意他坐下来。 达瑟慢吞吞地坐下,叹口气,说:“等他们四处开枪,到处都在给可怜的动物开膛破肚的时候,我就只好回到树上去了。”他一派老气横秋的样子,说,“哎,血腥的场景,我不想看见。” 他对色嫫说:“会有人来叫你去唱歌的,就是坐在云端里头的神老听不到歌声也会不高兴。我在城里上学的时候,就有专门学习写歌的。他们写啊写啊,被开了斗争会还要写,写那么多干什么?就是为了跑到北京献给毛主席嘛。谁去献呢?你见过写歌的人自己去献吗?都是你这样的嗓子的漂亮姑娘去献嘛!” 低头擦枪的达戈,不时偷觑着色嫫的表情。 色嫫咬咬嘴唇,立场很不坚定:“我才不相信你的这些鬼话呢,你这个该死的达瑟。” 达瑟却转了话题:“看着吧,林子烧了,伐木场一盖好,他们就要对山上的林子动斧头了。再看我们整个村子,哪个男人不在磨刀擦枪,等到林子砍光,猎物打光?”他做了一个自己用刀抹脖子的动作,“嚓,接着就该机村的人完蛋了。” 色嫫说:“你就像个不吉利的巫师一样。” 大家都不说话了。静默了好一阵,色嫫突然开口说:“我还真想要一样东西。” “什么东西?” 色嫫说:“电唱机。” “什么电唱机?” 达瑟说:“我晓得她想要的那东西。放一张唱片上去,它就自己唱歌。” “有这样的东西?我在部队里怎么没有见过?” “你以为什么好东西都全在部队里?” 达戈不理达瑟,把脸转向了色嫫:“你要这个东西干什么?” “学唱歌。” 达戈笑得有些难看:“看,你还是想离开啊!” 色嫫想分辩几句,但看到达戈眼里那失望凄凉的神情,任心里有什么话,也给逼回去了。 难堪的沉默降临了,一种很痛楚的东西,回荡在这两个人中间。 就在这时,整个村子都躁动起来了。先是村子里的猎狗们开始兴奋的吠叫,然后,人们奔跑的声音从四面八方响了起来。 达戈端坐不动,抬头看了看天。深蓝的天空中只浮着淡淡的几缕白云。他说:“是这一天了。” “这一天是哪一天?” 第十一章 这一天,猴群下山了。 每年这一天,猴群都会下山。猴子跟熊啊野猪啊不一样,它们是林子里最聪明的家伙。它们知道下山太早,机村人会担心还没有收回去的庄稼,会用猎狗和枪来驱赶它们。猎犬威猛灵巧,很难对付。猎枪就更是威力无比了。但庄稼收获后,还会有许多麦穗散落在麦茬子中间,猴子灵活修长的前臂,捡拾这些麦穗,比人手还灵巧。 猴群这个时候扶老携幼下山,还能让刚出生的小猴们熟悉人类这个伟大的邻居。机村的存在据说有一千多年了,那么,猴子与人作邻居也有一千多年了。 猴群欢腾着,聚集在那些五彩斑斓的树冠上。它们呼朋引伴,从一棵树摆荡向另一棵树。顺着山坡连绵而下。机村的田野和房舍在望的时候,猴群在森林边缘停留了一会儿。老猴子们蹲坐在高大的树冠上。叽叽喳喳的小猴们追逐嬉闹。猴群还派出了精干的前哨。本来,每年有一天到机村的田野里去是不用前哨的。这是一个惯例。这一天,机村人与猴群之间,有一个长达千年的默契。 但猴群去到哪里,都要派出几个前哨,这也是习惯。 从半山坡的林子边缘望下去,机村的田野显得空旷宽广,田野环抱的村庄宁静安详。 猴群的出现惊动了机村。机村清醒过来。人群开始在村庄里跑动起来。喜欢热闹的孩子们都跑到了村口。大人们慢慢走上了石头寨子的屋顶。 人和猴群互相观望了好长时间,然后,猴王从房中的树冠上直起了上身。整个猴群便跳踉腾挪,直奔山下。将近晌午时分了,当顶的阳光直射下来,猴群过处,红的树,黄的树,绿的树都动荡起来。而猴子光滑的皮毛,这时一片金黄。 狗吠声大作。 猴群再次停下来,停在了树林中断的地方。也就是达瑟树屋所在的那个小山丘边上。从村子里望上去。所有树上都停满了猴子。猴子每年都来,从村子周围不同的方向,但今年,猴群只能来自这个方向了。过火后的森林,除了一些臭烘烘的黄鼠狼,一些飞快爬行的蜥蜴,差不多没有别的动物。所以,今年的猴群比任何一年都要巨大。它们足足有三四百只!过去,一群猴子数量过百就是超大的猴群了。 猴子蹲满了树顶,被狗叫和人声惊扰的小猴子们都紧紧的趴在了母猴的背后。这些红脸青脸的胡须飘飘的家伙,这会儿都屏息静气。风来了,摇晃了树,它们也就随着树悠然地摇晃。 而在村子这边,每一家屋顶上,人们静静观望着,还是村口那些群聚的孩子发出了不耐烦的声音。那些吠叫不止的猎狗,被主人紧紧地牵在手里。而且,男人们手里都没有带枪。 猴王放心了,机村还是过去那个机村,虽然,在村庄的另一头,增添了那么多簇新的房字,房子旁边,站着那么多蓝色的人。但总体来说,机村仍然是原来的机村。 猴王一声唿哨,皮毛金黄的猴群就齐刷刷地从树上下来,到了庄稼地里。机村人都笑着说:“猴子会发现,今年地里的麦穗太多了。” 往年,收割过后,老人和小孩都会下到地里,把散落的麦穗捡拾一遍。今年,机村人忙了集体的收成,又忙私人的收成,再加上这么个丰收的年景,地里的麦穗就懒得收拾了。大火烧去了那么多林子,多给鸟雀们留点食物也是理所当然。 现在看来,要是地里没有留下那么多的麦穗倒好了。 没有人会想到,机村人对动物邻居毫无节制的屠杀就是从这一年的这一天开始的。 没有一个人打算过要破坏人与猴群间长达千年的默契,但屠杀就在毫无预谋的情形下发生了。 猴群下到地里,忘乎所以地喧闹开来。对于猴群这种嚣张的行为,村子里的猎犬们都非常愤怒。但链子紧紧攥在主人手中,它们也就是声撕力竭地狂吠不已罢了。伐木场那些穿着蓝工装的人群也出现在地头。工人们没有枪,但他们有开山的炸药。几个家伙爬行到猴群的前方,点燃了一个炸药包。猴群靠近时,他们点燃了导火索。导火索冒出缕缕青烟,大多数猴子都避开了,两只好奇的小猴子不知深浅,一下就扑了上去。喷火的导火索把小猴的爪子烫着了。两只小猴子发出夸张的惊叫,远远地跳开了。就在这个时候,炸药包轰然一声爆炸了。麦茬、土坷垃、烟雾,升上天空,又噼噼啪啪掉下来。敏捷的猴子早就跳到了爆炸圈外。当爆炸的烟雾散开,惊散的猴群慢慢聚拢了。庄稼地里炸出了一个浅坑,浅坑的浮土硝烟的味道是猴子们从来没有闻到过的。差不多每只猴子,都抓起一点土,放在鼻子边上,使劲地闻着。这种刺激的味道使好多猴子脸上露出了傻乎乎的兴奋的表情。 只有几只老猴子抓耳挠腮,不安地在远处徘徊。最后,猴王半直起身子,嘴里发出了凄厉的警告声。猴群才慢慢聚集起来,走在回山的路上了。大部分的猴子,都不断回头,流露出一股恋恋不舍的劲头。 索波看了这情景,说:“看,老猴王的话不大管用了。”达戈马上接过话头:“那么,你认为自己就是新猴王吗?” 达瑟说:“大队长你要去告诉伐木场的人,猴群再下来,他们不能放炸药包了。” 索波这里正没有好气呢,见达瑟这种古怪人也他指手画脚,火气就上来了:“我去告诉?还是你去吧!他们是工人阶级,你去对工人阶级下命令吧!你也配给老子下命令,你他妈的这个大傻瓜!你爱下命令,就该留在城里当干部,跑回来装神弄鬼,你以为你是谁啊。” 达瑟皱起了眉头,但很快又舒展开了。他等索波咆哮完了,只是淡淡地说了一句:“你是一个聪明人,但是聪明人就一定不是傻瓜吗?” 索波冷笑:“他妈的,你整天装模作样地看些破书,就是为了说这种自己都不懂的话吗?” 达瑟脸上露出了难过的表情,也许,他整天看那些书,整天想书上写的那些话,也许,他自己也不大弄得清楚,这些书里说的到底是什么意思吧。 “好吧,好吧,老乡们!烟是和气草,大家都来抽支烟吧。” 伐木场的后勤科长满面笑容钻进了人群里,手里拿着一包刚启封的香烟,给每个男人都敬上一支。机村没有人不喜欢看他那张笑脸。就是他把机村的洋芋都收购了。机村每一家人都有了bbr>自人民币在机村流通以来最大的一笔现钱。他还说,看啊,看啊,每张票子上都有天安门的相片,毛主席就住在天安门里面。拿着这样的票子,就像把他老人家请到家里来了一样。 “科长又有什么好消息啊?” 王科长说:“有啊!有啊!” 很多人都围了上来:“请你快说啊!” 王科长只把话说了一半:“那些猴子……” “猴子?” “对,猴子!它们还会下山来吧?” “会的,不过,如果不放那个炸药包的话……” 王科长笑了:“猴子可一身是宝啊。皮子那么漂亮……”大家就都点头,那金黄的颜色确实漂亮。 “肉那么好吃……” 大家都露出吃惊的神情,齐齐摇头。吃跟人差不多的猴子的肉,那人不是都变成魔鬼了嘛。 “骨头泡酒……” “咦一一” 王科长说:“那是最好的补药!” 所有人都缩拢肩膀,倒吸凉气。 王科长说:“猴子再下山,你们就开枪,我收购,现钱!” 所有人都走开了,没有人想驳他的面子。这个人可是为机村做了大好事的人哪!但是,他居然要让人向猴子开枪。吃猴子的肉,穿猴子的皮,还要把猴子的骨头泡在酒里。照老的说法,这样的人简直就是魔王转世了。好多人都惊诧地吐出了舌头,睁大了眼睛躲开了。只有达戈端然不动。他没有打过猴子,但他在部队的时候,看到过战友向猴子开枪。他也知道这些人打下猴子来派什么用场。要是有人塑造一个财神的形象,王科长就是最合适的模特。他稀疏的眉毛里永远含着和蔼的笑容。他的蓝色中山装口袋里永远装有东西,见到孩子,他有透明塑料纸包着的水果糖。见到姑娘们,他包里有五彩的橡皮筋。见到男人,他的口袋里有香烟。一个人一个人散过去,散完一包又掏出一包。最后,自己叼上一支,啪一声打火机点燃。随着一口烟,嘴里吐出叫人高兴的话来。 这回,这一招一点用处也没有了。所有人都躲开了,只有达戈一个人脸色铁青站在那里,一双眼睛却不知在看什么地方。 王科长掏出烟,送到达戈面前:“莫非机村最好的猎手,还看得见林子里的猎物?” 达戈不说话。 “那些猴子居然连人都不怕,要是你打,还不一枪一个。” 达戈转头看了他一眼。那眼光阴沉坚定。 达瑟对我说:“咦,我担心达戈会揍这个家伙。” 我有点想看两个男人干上一架。 达瑟走上前去,说:“达戈,王科长开玩笑,他怎么会想到杀这些猴子呢?大家都走了,我们也回去吧。” 达戈把拉他的手拂开来,阴沉的脸上露出了笑容,对王科长说:“你过来。” 王科长走近了一点。 “你知道什么是电唱机吗?” 王科长哈哈大笑:“你不知道什么是电唱机吗?”达戈说我:“想要一个电唱机。” “你打猴子,我给你换!” “我马上就要!” 王科长笑了,他摇摇头,说:“要是那些猴子不再下山怎么办?” “它们还会下山来的。” “那好,明天,我就把电唱机搬到这里来等着你。”听了两个人的对话,达瑟好像给魔鬼吓蒙了一样,看看王科长,.99lib?看看我,最后把眼光定定地落在达戈身上。他说:“达戈,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 达戈脸色铁青,口气像在下午的冷风中的枪管一样冰凉:“我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王科长跟达戈握手:“一言为定。” 王科长掏出烟来,达戈劈手把整包香烟夺了过来。然后,他转过身来,快步离开了。 达瑟腿长,很快就赶上了他。 我们一直走到达瑟的树屋下面,背靠着粗大的树干默默地坐在那里。达戈一支接一支抽烟。黄昏慢慢降落下来。烟头上明灭的火光不时把达戈阴沉的脸照亮。这个黄昏,周围的树林里充满了不安的声响。冰冷明亮的星星一颗颗跳上天幕的时候,达戈终于把自己抽醉了。他伛偻着腰呕吐不止。吐出的东西难闻至极。 达瑟冷冷地开口了:“你最好吐远一点,臭味升上树;把我的书熏脏了。” 达戈扑过来想打一直守着他的朋友,但达瑟坐着不动,一伸手掌就把他推了个踉跄。他就摇摇晃晃地走回自己那堆满了兽皮的屋子。达戈和我又坐了一阵。我看到他脸上流下了泪水。 我问他:“你为什么要哭?” 他没有说话,脸上挂下了更多映射着星光的泪水。他站起来,一抬手,我就骑坐在他的肩膀上了,他说:“小孩子该回家了。” 回到家里,所有人都在兴奋地议论猴子的话题。每年这个时候,猴子都会下山。村里的人们很少议论它们。即便有议论,也是在遇见猴群的现场。惊讶他们多毛的脸,脸上生动的神情与人是如此相像。有些多愁善感的人,甚至为人有这样的亲戚一辈子风餐露宿于树上而啼嘘不已。这些家伙,它们和我们是同一个祖先啊!关于我们族群起源的传说中说,人与猴子是同一个母亲。因为父亲不同,我们才从树上下到了地上。但是,要是明天猴子再下山来,就会发现,远房的表亲们要对它们弄刀动枪了。 那天晚上,达瑟留下来和我们一起晚餐。在机村,达瑟是一个孤独的游魂,从来不在别人家里吃饭。但是,因为我的关系,这已经是他第二次坐在我家火塘边喝着热茶与大家一起闲话了。 他的坐姿看上去有些奇怪:腰板那么挺直,但背部接近肩头的地方却伛偻下去,所以,他支撑着脑袋的颈项看起来非常吃力。他就那样端着一碗茶,脸上浮现出心不在焉的笑意,端坐在那里。而我表姐的嘴巴闲不下来:“达瑟,以后你还回学校去吗?” 达瑟摇头,说:“我不知道。” 表姐笑了,说:“看啊,他说我不知道时就像个傻瓜一样!” 但大家都知道表姐不是这个意思。 表姐说:“我是要回去的,我走的时候,老师就说了,等形势好转,就叫我们回去。” “那你就回去吧。我就不回去了。我读书不行,读不过人家。我不想回去读书了。” 他这话让大家都吃了一惊,这个从城里拉了一马车书回来的人,这个整天在树屋上守着一箱箱书的人,居然不想读书! “那你为什么整天还在看书?” 达瑟像是狗才从水里钻出来那样晃动着脑袋,狗这样做是为了把皮毛里的水甩掉,他这样是想把脑袋上的什么东西甩掉呢? “你还没有回答我们的问题呢?” “我就是喜欢书嘛。” “那你又不喜欢上学?!” 达瑟有些羞涩地笑了。好像是为自己成为了一个困扰别人的难题而感到抱歉。 “明天你会去打猴子吗?” “不会。” “你的朋友呢?” “他会。” “你不劝阻他?” “劝不住。真正要做什么事的人都是劝不住的。”有一阵子,大家都在对付嘴里的食物,没人说话。还是达瑟先开口了:“不只是达戈,猴子再来,大家都会动手的。” “那是为什么?” “全世界的人,到处都会对猴子动手。这些对猴子动手的人,曾经跟我们一样,也不打猴子的。可是后来,他们都动手了。” “也许他们不像我们,不认为猴子是人的亲戚。” “越是对猴子动手的人,他们越是知道。他们干脆就认为,猴子就是人的祖先。” “就是这样他们也动手?” 达瑟点了点头。 “你是从什么地方知道这些的?” 达瑟脸上浮现出满足的梦幻般的神情,说:“书上。我的那些书上。”然后,他站起身来,也不向大家告辞,就是走到楼梯口那里,也没有转身向大家示意一下,就下楼离开了。表姐起身追到楼梯口,往下面喊道:“喂,告诉你的朋友,不能再打猎了,不然,他的癫痫病会要了他的命!” 下面没有回应,院门咿呀响过以后,我父亲感叹说:“这个人,要是在以前,在寺院里读经,可是能得道的人啊!” 表姐却说:“神经病!”她说出各种病的名称的时候,声音总是干脆而响亮。那种斩钉截铁的味道里,有着过去要活到七八十岁的老人才有的那种权威感。 “猴子要是真像我们人一样聪明,明天就不要下山了。”父亲说。 但是母亲不同意这一点:“猴子不聪明却不干什么傻事,人这么聪明,却怎么老干傻事呢?” 一个女人怎么可以这样冒犯男人的尊严呢?所以,父亲马上梗着脖子,鼓起了眼睛。 但是爷爷发话了:“她说得对,说得对啊!” 第十二章 天气晴朗。 晴朗的天空下,第一声枪响是那么清脆,电光一样掠过田野,掠过守护着田野的这个孤独的村庄。 枪声把嬉戏的猴群震呆了。它们都收起前肢,半直起身子,呆立在田野中央。接着,是第二声,第三声枪响。枪声立即就响成一片了。好在机村人手里拿的都是原始的猎枪。第一排枪响过,他们必须停下来装火药、铅弹、扣上引信,然后,才能再次举枪击发。没有中枪的猴子,一下子就炸窝了。但它们不是立即向山上奔逃,而是在惊惧中寻找同类。它们在田野中央挤在一起。 于是,引来了第二阵排枪。 猴子又倒下了一批。 这时,猴群才从最初的震惊中清醒过来,在猴王的带领下向着山上奔逃。身后,是祖祖辈辈就与之和平相处的人群,与之订立了沉默契约的人群。这些人这时都在莫名的鼓噪。因为兴奋、因为紧张,也许还因为羞愧。他们发出的声音,比起惊恐万分的猴群还要疯狂。而在它们的回望中,好几十只伙伴,已经躺在收割后的麦地里,汩汩流淌着猩红的鲜血。这时,早就在猴子逃命的路上选好居高临下位置的达戈迎着猴群开枪了。 他开的第一枪,比刚才不知是谁对着猴群开出的第一枪还要响亮。 枪声响起的同时,挥动着长臂愤怒咆哮的猴王便蜷缩起身子,慢慢倒下了。 因为失去了领袖,聚拢的猴群再次炸开了。 这就给了那个老练的猎手充足的时间。他手上装药填弹,眼睛搜寻目标。等他再次举枪时,目标早已锁定了。 又是一枪。 又是一枪。 又是一枪! 每一响从容的枪声过后,就有一只皮毛漂亮的公猴重重地从树上摔落下来。达戈成了猴群退回森林的鬼门关!猴群疯狂地穿越他一个人的阻击线。而他就那样从容不迫地一枪又一枪击.99lib.发着。枪声一下比一下更沉闷,就像重重的檑木撞在人心上。喇嘛江村贡布喊道:“天哪,如果他不是妖魔下界,如果他是一个真正的猎手,他就该住手了。” 大家只听得见枪声,却看不到他人影,于是,人人都看着美嗓子色嫫:“请他住手,请他住手吧!”连那些刚才还对猴子开枪的人也围了上来,对着色嫫乞求。 达瑟脸色惨白,却对这些人说:“他犯的是他的罪过,他的罪过你们也同样犯过了。” 色嫫跑过来,拼命地摇晃着达瑟肩膀:“求求你,只有你能让他住手!求求你让他住手吧!” 达瑟摇摇头,说:“你知道,谁也不能让他住手。” 枪声仍然响着。每当经过足够的间歇,大家以为再不会有枪声响起的时候,枪声偏偏又响了。每一声枪响都使人心头打颤!每一声枪响都引发出叹息与诅咒。 他一共开了一十六枪! 十六枪,十六只猴子! 人们陷人了一种绝望的情绪之中,好像这枪声再也停不下来了。最后一只猴子的身影循人树林,消失了。达戈从田野与森林之间走了出来。所有人都中了咒语一样呆立着,看他慢慢走近。他把枪口朝下的枪夹在腋下,手指仍然扣在扳机上面。下午的太阳迎面照着他,他半眯着眼睛,拖着长长的身影向我们走来。他脸上没有一点表情。只是在走过我身边的时候,嘴角轻轻地抽动了一下。当他迎着村里人们谴责的目光走去的时候,眼睛眯缝得更厉害了。他细细的眼缝里透出轻蔑的冷光。 就这样,他走到了伐木场那些兴奋地观看着这场屠戮的蓝工装中间,走到了王科长的面前。王科长带头鼓掌,蓝工装们兴奋地起哄叫好。但他只是冷冷地说:“我来拿电唱机。” “你不是还没把猴子弄到我跟前来吗?” 达戈拿着枪的手有些发抖:“你说什么?” “我看到你打倒那些猴子,但是,你得把皮剥下来,把内脏掏干净,这才算完,我马上就把电唱机给你。这才是我们全部的交易。” 达戈夹在腋下的枪一下抬起来,枪口刚好顶在王科长的下巴上,枪口还散发着火药爆发后的余温,但他的口气却冰一样地冷硬:“那些猴子你自己去收拾!马上把电唱机给我!” “我马上去拿!” “不,你就在这里,叫人送来。” 等待电唱机到来的时候,那枪就一直顶在王科长的下巴上。电唱机来了。达戈才把枪口垂下。达戈把枪背在背上,端起电唱机,让人安好唱片,上足了发条,把传出了咿呀歌声的喇叭冲着前面,朝美嗓子色嫫去了。人们以为,面对这情景,色嫫肯定会逃之夭夭。她好像也准备逃跑了。但是当电唱机在达戈怀里发出了声音,一个女人曼声歌唱起来的时候,她就再也迈不开步子了。 达戈怀抱那个歌唱着的机器,一步一步向她走来。她眼里的泪水像檐口上的雨水一样,大颗大颗地淅沥而下,她身子颤抖着,向着走来的达戈张开了双臂。达戈把歌唱着的机器塞在了她的怀里,然后,一言不发地走开了。 在这个背着枪的沉默的男人身后,人们的议论声嗡嗡地起来了。电唱机的发条走完了。这个世界上就只剩下了满耳的苍蝇一样的嗡嗡声。色嫫紧抱着她的机器,大叫了一声:“不要脸啊!你们!” 很多张脸凶狠地逼向了她。 “你们,你们比他还先开枪,你们杀死的猴子比他还多!那些猴子是你们共同杀死的!”色嫫声嘶力竭地叫喊着。 人们转移到达戈身上的愤怒与不安又回到了他们自己心间。推倭良心不安的企图被简单的事实无情粉碎! 所有人都沉默下来了,慢慢走向躺在地里的那些猴子。风吹动的时候,死猴子身上金黄的毛翻动起来,好像那些猴子已经活了过来。风一停,浓烈的血腥味就弥漫开来了。很多人转身离开了。那些开枪的人却不能离开,有一个强大的力量使他们站立在原地一动也不动。王科长闻到空气中紧张的气味,早就躲开了。索波拿着枪,但他并没有开枪。不知道他是不愿意向猴子开枪,还是因为觉悟高,不贪图小利,反正他没有开枪。但这时,他却开了一枪,对一只还在眨巴着眼睛的猴子。猴子脑袋一歪死去了。然后,他开始把那些四散在田野中的死猴子拖到一起。拖了两三只之后,他骂了起来:“他妈的你们这些家伙,真以为自己有多了不起,干了什么捅破天的大事了?他妈的,给老子把这些死东西拖回去,剥皮剔骨,该干嘛干嘛,老子就看不惯敢做不敢当的人!” 就从这一天,大家在心里把索波真正当成大队长了。他说得对,不管做得对与不对,但要敢做敢当! 不就是杀了几只过去不杀的猴子吗?猴子跟过去杀掉的鹿、熊、狐狸和獐子又有什么两样呢?过去杀猎物是为了吃肉,是为了穿上保暖的皮毛,现在是为了换钱,这有什么两样呢? 索波轻而易举地就把大家的想法扭转过来了。大家开始动手收拾那些死猴子时,他长长吁了口气,身子一松,差点跌坐在地上。自从大火过后,他对过去相信的东西也有怀疑了。他也清楚,自己差不多就是机村人的敌人。即便是当上了生产大队的代理大队长,他不能扬眉吐气已经很久了。直到这些软骨头的家伙自己把自己吓坏了。想不到现在他一声断喝,就使他们乖乖就范了。 偏偏在此时,大半年来,憋在心头的那么多委屈都翻涌上来,难以遏止。 为了掩饰内心的波动,他在死猴子身上狠狠跺了两脚:“不就是几头野物吗?打死的又不是人!”然后,背起手来离开了那些家伙。 而他满意地知道,那些人正从后面以崇敬的眼光注视着他。他带到机村来的骆木匠在旁边探头探脑,他叫道:“骆木匠!” 木匠就屁颠颠地跑过来:“大队长!” “听说你的生意很好啊!” “报告大队长,油已经榨完了。我现在给大家做床,做柜子。” “好。”他背起了手,模仿着老魏对自己说话的口气,说,“好,好好干!” “谢谢大队长关心!” 他发现,木匠比自己会说话。每到领导拍自己肩膀的时候,舌头就打结,涌到嘴边的话也讲不出来了。他挥挥手,木匠说:“那我就帮他们收拾猴子去了。” 索波又对我钩钩手指,我想,这是叫我过去。我过去了。我的脑袋只到他屁股上面一点点地方。他说:“你一个小家伙到处窜来窜去干什么?” 我的表姐讨厌他,所以我也不想理他。 “小崽子,我在问你话呢?” 我说:“不干什么,到处看看。” 索波今天心情不错:“让我猜猜,你一定是在找你的朋友。” “你猜不到我的朋友!” 他哈哈一笑,说出了达瑟名字。我觉得这个人真是了不得,他的眼睛都看到我心里去了。我说:“我才不去找达瑟呢!” 他显出从未有过的豁达:“小子,我知道你要去干什么。去吧,去看望你的大朋友吧,他肯定要莫名其妙地为死猴子们伤心,为他的好朋友达戈伤心了。” 我就到树屋去看达瑟。 在我背后,敛气屏息了这么久的猎狗们突然吠叫起来,加重了这个下午不安的气氛。我经过一些人,他们看着我一言不发。当他们落在我背后的时候,我听到他们在议论我的背影:“看,还是一个屁大的娃娃,走起路来就像背了多重的东西。” “不是背上,是脑壳里,像那个达瑟一样。” “喔,本来往脑子里装东西是为了让自己聪明,达瑟却是为了让自己变得像个傻瓜。” “伙计,说得对,可这个娃娃还要学他的样子。” “让他学呗,让他整天去琢磨那些狗屁事情吧。” 我走远了,他们的声音听不见了。这些话让我心里生出一种奇异的感觉。从此,我走起路来,脑子里,一些诸如“聪明”、“傻瓜”之类的词就开始浮现。有时,我也学着这些人的腔调骂这些词是屁,臭屁,是黄鼠狼打的最臭的屁。但更多的时候,我就任凭这些词像达瑟树屋上的鸟雀们一样停在脑子里,有些时候,它们安静地停在树枝间,只随着风的摆动而摆动。有时,它们突然惊飞起来,兴奋地叽叽喳喳地叫个不停。 达瑟,以至于到了现在,我想像自己的脑子里面成堆的东西时,它就是一株大树的样子,是你修建了树屋的那种大树的样子。只是里面叽叽喳喳的鸟雀越停越多,而且,为了能停下更多鸟雀般的词语,这棵树也越发地枝繁叶茂了。 达瑟,现在,我又看到了那个深秋里艳阳高照的下午,遭到机村人血腥屠戮的猴群循入了深山,却把浓重的血腥味和一种从未有过的惊恐不安的气氛留在了村子里。 一个存在了千年的契约被解除了。 达瑟,这时的天空好像裂开了一条口子,只是没有人看见那个口子罢了。你是看到那个口子了?或者,你曾经感到那个口子,就像闪电一样穿过身体的痛楚一样?达瑟,我又看见了机村人悔约后的那一天,童年的我,正装出一副大人的样子,穿过村子,到你的树屋去。我的背后,那些中枪的猴子,那些该死的自己跑下山來引诱人犯下罪行的猴子,被高高地倒挂在树桩上。它们从枪伤处流出的血已经在风中凝固了。被一刀又一刀地剥皮开膛之后,它们身上,又淅淅沥沥流淌出鲜血。血腥味再次在村子里弥漫开来。 我来到那棵大树下面。每一阵风吹来,都有许多经霜的黄叶脱离枝头,旋舞而下。 绳子从空中降下。我已经学会了怎样把绳子系在腰间,怎样打成一个易解的活扣。从飞旋的落叶中间,我的身体悬空,上升,我的脑袋有些轻微的晕眩。我睁开眼睛时,达瑟的双手已经卡在了我的腰间。 他说:“嗨!” 我什么都没有说。西斜的太阳把树屋照得一片透亮。 “他们不害怕了?” 我点点头。 “他们说什么?” “他们说,这些猴子虽然长得像人,却是假装的人类亲戚,其实,它们也就是一些畜牲,和野猪狗熊一样的猎物。所以,人不应该害怕杀死猴子。” 他的嗓音变哑了:“可是书上说,这些猴子真的都是我们的亲戚。”他打开一本书,气冲冲地一页页翻动,每一个页面上,都有站立的不同种类的猴子。翻到后来,不要说那些猴子的样子我没有见过。就是它们栖止其上的树也成了奇形怪状的样子。那么多不同的猴子从书里看着我,那眼光,却与刚被杀死在田野中的猴子一模一样。我坐在那本厚书面前,心里有些害怕,不敢伸手去动那些书页。好在有风。哗啦哗啦把书翻过去,又哗啦啦地翻将回来。猴子们就像电影里一样动了起来。然后,有一家猴子,有的手里拿着果子,有的拿着棍子和石头,齐刷刷地站立起来。达瑟伸手把那一页摁住:“这就是我们的祖先,从猴子变过来的。” 停了一下的风又起来了。整棵树,以及包括了这棵树的整个森林都发出激流般的哗哗声响。 我问他:“你想什么?” 达瑟说:“算了,不想了,其实我这脑袋也想不清楚什么。反正人都可以杀人,为什么就不能杀像人的猴子呢?猴子是什么?很远很远的亲戚罢了。” 我趴在树屋的栏杆边上,从这里,可以看到达戈堡垒一样的漂亮房子。夕阳下面,铁皮屋顶闪烁着刺眼的光芒。但整个屋子却静悄悄的。屋子的回廊上,好几只竖立着漂亮大尾巴的松鼠蹿上跳下,好像那屋子的主人不是一个满身杀气的凶手。 “我表姐说,他杀了那么多猴子,肯定会再犯病。” “你不要再对我提这个人的名字。” “也许,他已经犯病了。” “还好,你没有说出他可恶的名字。” “也许,达戈已经死了。” “他是自己要死的,你就让他死吧!”达瑟对我喊起来,他腾一下站起来,脸上露出凶狠的神情,他飞快地把绳子缠在我的腰间,“你提了这个该死的名字,你走!” 很快,我就被从半空里降到了地上。 我走到那幢安静而孤立的房子前,我拍门,然后侧耳静听,屋子里安静极了,没有一点声响。我再拍门时,门轻轻地开了。我没有看到人,火塘里也没有火。只有铺在地上挂在墙上的兽皮闪烁着幽微的光。一种很多东西在窃窃私语一样的光。光走过那些兽皮上的毛尖时,发出了阳光走过秋草一样的细密声响。 我怯怯地叫了一声:“达戈。” 本来,我对达戈和达瑟,都该叫叔叔或者哥哥,但我从来只叫他们的名字。他们都爽快地答应。村里人却把这个也当成了这是两个怪人的有力证据。当然,我至少也就成了机村怪人队伍的后备力量。 我再叫一声:“达戈。” 兽皮上的光都惊散,絮语声也随之消失。 我穿过屋子,在后门发现了躺在地上的达戈。他用躺在田野里的死猴子那种惊惧而不甘的眼神定定地看着我。他照表姐教他的那样,把一根什么动物的光滑胫骨紧咬在嘴里。而且,双脚双手,都用绳子紧紧绑起来了。他就那样静静地躺在地板上,一副听天由命的样子。他的癫痫已经发作过了。?我替他取下嘴里的胫骨。他长吁了一口气,一脸疲惫中浮起浅浅的笑意:“达瑟。”我转身,看到达瑟眼里满含泪水,站在我身后。达戈说:“我把自己绑起来了。” 达瑟依然站立在那里,像段木桩一动不动,我可是懂得达戈猎人这一套东西。他用绳子先把双脚缚紧,然后,蜷起双脚,再在双手上打一个活扣。闪电一样抽打他的癫痫一来,他一伸腿,绳子一抽,他的双手就被紧紧捆起来了。他把在林子里下套子对付猎物的方法用来对付自己了。我们没有看到病魔袭来时,他痛苦挣扎的样子。但是,天可怜见,这家伙苍白虚弱地躺在地上,冷汗淋漓的样子竟然比他刚刚杀死的那些猴子还要无助,还要孤独。 他伸出手来,对达瑟说:“我想起来,请你拉我一把。”达瑟说:“我可以拉你,我是拉一个病人,但我要郑重宣布,不再跟那个残忍杀手说话!” “但你已经说话了。” 达瑟对我说:“你扶着他的那边,我们把这个活尸首弄到屋子里去。” 达戈整个身子就像没有骨头一样沉沉下坠,我们费了很大劲,才把他弄到火塘边的兽皮上躺下。有一阵子,他的脸陷在阴影中看不见了。当火苗从火塘中央升起来,他的脸又从阴影深处浮现出来。 他躺了一会儿,有力气替自己辩解:“它们不过就是一些猴子。” 达瑟不说话。 “我知道你想说什么。你想说我又不穿它们的皮,不吃他们的肉,也不能取鹿茸麝香一样治病救人的药。” 达瑟一直把脸朝向别处,却忍不住看了他一眼。 “我说得对吧?”达戈是个容易得意的人,就因为说出了达瑟心里想说的话,他就得意起来了,他的脸上露出了让我常常讨厌的无赖的神情,“是啊,我就是想用它们的皮、肉、骨头还有血,换钱,换东西!我有最好的猎人才有的枪法,但我不守猎人起码的规矩,我没有好猎人该有的慈悲心肠!” 达瑟对我说:“也许你该去拿一块猴子肉,给这个病人熬一锅滋补汤。” 我知道他的意思。很多兽肉就挂在火塘上方。但我坐着不动。我竭力装出大人的老成模样,学着达瑟的腔调说:“这是女人的活,该去请个姑娘来熬汤。” 达戈扭过头去,把脸埋在兽皮里哭了。他说:“朋友们,你们知道的呀,色嫫她把我这辈子都毁掉了。要是你们再说女人,就请你们杀了我吧。” 我赶紧说:“我不是说她,我是想去请我的表姐。” “住嘴!你这个没良心的小崽子!你表姐他妈的算什么?” 我表姐算什么?我的表姐懂得医术,知道他所害的病的名字,知道他发病的时候嘴里要插上一根棍子,这样,他的舌头还好好的长在嘴里,使他可以毫无良心地胡言乱语。 我说:“那我去叫你的美嗓子色嫫。” 他把手伸向了天空:“我爱这个姑娘!而在过去,她也是爱我的。所以,我才来到了这个村子。” 这时,房门被推开了,色嫫手捧着那部电唱机泪流满面出现在门口,她喃喃地说:“达戈,我爱你。达戈,我也知道你有多么爱我。” “我不想你再到这里来了。”达戈从地上坐起来,支撑着虚弱的身子做出一副刚强的姿态。 色嫫哭了起来。 达戈脸上却露出了笑容,他说:“不要哭,为什么要哭呢?请你用机器放一首歌给我听听吧。” 色嫫在火塘的下首坐下来,一张唱片映射着暗淡的火光,在机器上旋转,然后歌唱。这是一个藏族女歌唱家的声音。藏族人的嗓子,藏族人讲汉语时那种含糊的口音。歌颂解放军、歌颂毛主席、歌颂共产党,歌声仿佛大地一样广袤无边。很长时间以来,美嗓子色嫫不再唱流传于机村的民歌了。她总是拼了命的唱着这位歌唱家的歌。 第一首歌响起来:“喜马拉雅山呀,再高也有顶哟,雅鲁藏布江啊,再长也有源啊,藏族人民的生活,啊啊啊啊啊,再苦也有边啊——共产党来了苦变甜啦,苦变甜啦——”两个女人的声音交替着扶摇而上,哀怨的时候也能那么高亢,真是出人意外。歌唱变成了一种攀越声音险峰的比赛。唱到高处,美嗓子色嫫的声音变得尖利了,像是要把我们的脑袋从中间劈开。 唱到第二首,色嫫已经完全沉溺到音乐里去了。她因内疚而低垂的眼睛抬起来,目光越过我们的头顶,盯着某处虚空,仿佛看见天堂一样闪闪发光。她一扭脖子,像电影里那些革命青年把搭在胸前的粗黑辫子甩到背后,和着唱机里的歌声开始新的歌唱了: 唱支山歌给党听, 我把党来比母亲, 母亲只生下我的身, 党的光辉照我心! 旧社会,鞭子抽我身, 母亲只会泪淋淋, 共产党号召我闹革命, 夺过鞭子抽敌人。 夺过鞭子,夺过鞭子,抽敌人! 歌曲到了后半部,欢欣的,仇恨的情绪纠缠交织,再也没有前一首歌那种与她心境有些契合的自爱自怜了。很显然,她从歌声里去了一个我们所不知道的世界。那个世界的景象才能使她两腮緋红,眼睛与额头闪烁玉石一样的光芒,使她出了汗的身体散发出原野上花草的芳香。要不是电唱机先停下来,她是不会自己停下来的。一个人要是能够拥有这样一个如此美妙的世界,那她确实没有必要停顿下来。 达戈早在她歌唱的时候就坐直了身子。他苍白的脸上泛出了血色,黯淡的双眼漾动着灼人的光芒。 色嫫擦去额头上的汗水,还有些遗憾:“我觉得才刚刚开始呢。” 达戈哑着嗓子说:“那你就唱下去,一刻不停地唱下去吧。” “可是……” “可是什么?好姑娘,没什么可是!这么好听的嗓子,你会一直唱到舞台上去的!”他脸上出现了梦游般的神情,伸出手来摇晃着达瑟的肩膀,说,“伙计,她的歌声是那么好听!不是有人说她是一个妖精吗?也许世上只有妖精才能这样动人地歌唱!” “可是,等我唱到舞台上,我就回不来了。” “你出名了,成歌唱家了,还回这个该死的地方来干什么?姑娘,这个地方已经失去神灵的佑护了。” “人家会不准我回来看你。” “人家?人家是谁?”他刚把话问出口,就已经明白了色嫫的意思。“我不该问这样愚蠢的问题。虽然人们叫我达戈,但我并不是真正的傻瓜。好姑娘,这个电唱机是我对你的最后的帮助了。你想穿着拖地的长裙,站在耀眼的灯光下,对着成千上万的人歌唱,我就帮不上忙了。让那些手握重权高高在上的男人,比我当年的团长还大的首长帮助你吧!”他有些哀怨地叹息了一声,“你那么想当歌唱家,只有那样的人才能帮你。” “可是……” “不要可是了,我已经做了一个猎人从来没有做过的事情,一枪一个,我打死了那么多只猴子,天要罚我了!”他又虚弱地躺在了地上的兽皮中间,“达戈和色嫫,一个妖精,一个仙女怎么会和一个傻瓜在一起呢?” 色嫫这个词,本来就包含着妖精与仙女两个意思。色嫫低下头坐了半晌,然后,突然抱着电唱机站起身来,说:“要是有来世,我就做一只皮毛美丽的狐狸,那时,请你毫不犹豫地开枪杀死我吧!” 后来我想,其实当时的所有人,我,达瑟,还有达戈,都暗暗希望她郑重宣布,她只要做机村的美嗓子姑娘,因为世世代代,机村一定也有过跟她一样的美嗓子姑娘,犹如野花一般,自开自落。但她抱着电唱机走了。走到门口,她停了一下。但她并没有如我们期望的那样回过身来。她坚定地捋了捋头发,扭了扭脖子,便从我们眼前消失了。 那个晚上,村子背后,达戈和色嫫的雪峰默然相对,矗立在钢蓝色的天空下,沉默不语。也许,连它们都厌倦那个几百年来一成不变的爱情故事了。这个故事说,一个住在天上的叫色嫫的寂寞仙女,看上了下界密林深处的猎人达戈,看中了他的勤劳与善良。于是,仙女偷渡到下界来与猎人共过人间生活。这引起了某个天神的愤怒,最后,把这对誓死不肯分开的坚贞男女化成了永远遥相对望的两座雪山。 这两座分别叫做色嫫与达戈的雪峰在机村人的眼前耸立了千年,这个故事也流传了千年。也许,那个烂熟的故事从此要有一种新鲜但有些残酷的讲法了。 那个夜晚,整个村庄都笼罩在屠杀者们的不安中。 那个夜晚,美嗓子姑娘一直在歌唱,美妙的歌声并未使内疚的人们受到安抚,反而使人感到深深的绝望。 第十三章 大雪下来了。 早起的人发现一行深深的脚印,穿过村子,走向了村外。 这行脚印是达戈留下的。达戈在这天早上悄悄离开了机村。机村没有人太在意他的去留。他才走没有几天,人们说起他的时候,已经当成是一个遥远的故事了。他的故事正慢慢与那两座叫做达戈与色嫫的山峰的爱情故事重叠起来。只有我跟达瑟常常去看看他的房子。他在房门和窗户上都钉上木板藏书网。风吹进窗洞里,呜呜作响。 达瑟蹲下身子,让我骑在他的肩膀上。他说:“我起来了。” 我说:“你起来干什么?” 达瑟笑起来,猛一下站起身子,达戈这堡垒般建筑上高高的窗户就在我眼前了。从窗户缝里望进去,被猎获物塞得满满当当的屋子已经空空荡荡。 我问达瑟:“他真不回来了?” 他说:“告诉我你看见什么了?” “房子里没有东西了。” 达瑟慢慢蹲下身子,把我放下来。他说:“真的什么都没有了?” 我问他:“他不想回来了吗?” 达瑟却问我:“他回来干什么呢?” 我当然答不上来。于是,我学着达瑟的派头,耸动一下肩膀。 他笑骂道:“妈的,这个家伙。” 这是一句没有什么意思的话。离开那座房子的时候,没有热量的阳光落在我们背上,脚下的积雪咕咕作响。我们抬眼看达瑟的树屋。树屋顶上压着雪,栏杆边挂着晶亮的冰凌。屋子前那些曾经满树繁花的野樱桃只剩下光秃秃的黝黑枝杈。 经过树屋下面的时候,我又说:“要不要上去看看。” “那些书也像熊一样冬眠了。”达瑟轻声笑着,把嘴凑到我的耳边,说,“我用达戈的皮子把那些书紧紧包裹起来,它们暖和着呢。那个傻瓜,他走时都忘了向我讨他的皮子了。” “他是想送给你吧。” “你认为除了色嫫姑娘,他会送给别人东西吗?”他又问了我一个难以回答的问题。这个家伙,他读了那么多的书,却从来不能像别的读书人那样解答别人的问题,他的本事是提出谁也无法回答的没头没脑的问题。 我说:“你读的书跟别的人不一样吗?” 他伸出双手,摇晃一下我的肩膀,说:“嗯,你在考虑有意思的问题了。” 达瑟依然没有给我一个明确的回答。 这个冬天,一场又一场雪下得铺天盖地。山峰、沟谷、河流和田野,都被厚厚的积雪覆盖了。晴天,大风从山峰之间那些豁口直扑下来,打着旋,把落地的积雪重新扬起,天地间苍茫一片。过去风被四野的森林遮挡,冬天的记忆,就是落在雪野上没有热力的明亮阳光。现在,大部分森林都被大火吞噬了,大风就直扑向谷底的村庄,静谧的冬天变得无比狂暴。 变化的还不止是天气,对猴群的屠杀使机村人突破了最后一点禁忌,人心也变得更加狂暴了。失去森林蔽护的动物们只好下到村庄附近来搜寻食物。大人们对付大的家伙。我们这些小孩子欢天喜地去对付那些成群结队的松鸡。饥饿驱使着它们急急忙忙地下山来了。我们只要在早巳设计好的地方,扔上一些脱粒干净的麦秸,它们就急不可耐地扑上来了。这时,孩子们大呼小叫地倾巢而出,扑向松鸡。这些松鸡退化的翅膀,只能往下飞行。要向山坡上逃命,就只能靠那两只纤细的双腿了,而这两只腿,怎么能跟我们结实的双腿赛跑? 何况这一年,充足的食物使我们的双腿充满了力量。没有任何来由,我们都在满地奔跑,更不要说眼前奔跑着这么多惊惶失措的猎物了。我和所有的孩子一样疯狂地奔跑。扑面的冷风灌进嘴里,灌进胸口,呛得人喘不过气来。眼前,雪地中间,松鸡尖叫着,伸出没有实际用处的翅膀拼命逃窜。我紧跑几步,腾身扑了上去。雪尘和着鸡毛飞溉而起。松鸡却嘎嘎惊叫着蹿了出去。这是我们这些野蛮的孩子所喜欢的刺激的游戏。听着自己粗重的喘息声,奔跑、扑腾,看着松鸡绝望地奔蹿,心里充溢着强烈的快感。最后,松鸡终于被扑在身子底下了。我的手指穿过茸茸的羽毛,抓住了松鸡瘦骨伶仃却又十分温暖的身子。 紧抓着扑腾不已的松鸡站起身来,看见青碧的天空在它突出的大眼中旋转,手掌心中,是那颗惊恐的小心脏在飞快跳动。这跳动从手心传到心房,自己的心脏也跟着加快了跳动。然后,你就听到自己疯狂的叫声响起来,然后,不知是声音,还是寒气玻璃一样破碎了,落在雪地上。再叫一声。依然是一些看不见的东西在碎裂。最后,大家玩累了,就把松鸡脖子像拧一段绳子一样拧上两圈。那东西就在你手里剧烈挣扎,痉挛,战栗,最后一切都静止下来。松鸡大眼睛上粉红色的眼皮垂挂下来,遮住了倒映在眼球上的天空与冻云。自己的心跳声一下一下大了起来,双手却颤抖不止。 这个时候,如果达瑟在场的话,他就会抓住我颤抖不已的双手,说:“你是想吃它的肉吗?” 至少这个冬天,我并不想吃自己亲手杀死的这只瘦骨伶仃的松鸡肉。 “那么,你是想把它们的羽毛织成衣裳?” 雄松鸡的羽毛确实漂亮,但用羽毛织成的七彩大氅只有传说里的神仙才穿过。所以,我依然摇头。 这个只提出问题的家伙说:“那你杀死它们就只是为了好玩?” 我不想回答他的问题,而且像其他人一样,觉得他真是一个讨厌的家伙。我手里提着身子迅速僵冷的松鸡离开了他。他仍然站在雪地中间,紧皱着眉头,思索自己提出的那该死的问题。使他显得更为可笑的是,他自己好像也想不出来这些问题的答案。 要是我们共同的朋友达戈没有离开,我就可以提着刚刚杀死的松鸡,向他炫耀一番了。可他连告别的话都没有说上一声,就离开了我们,也没人知道他去了什么地方。 该死的达瑟,使我对伙伴们烤食的野味失去了胃口,他该死的问题常常使人失去快乐。 母亲缝补我破烂的衣服时,一边穿针引线,一边狠狠地说:“孽债。” 打完补丁,缝完最后一针,用牙把线咬断,吐出嘴里的线头,她又狠狠地说:“呸!孽债!” 母亲不开心时,总是用这两个字来形容我与她之间的关系。当然,她也知道,这个债务关系是因为前一世的因果构成的,而不是现在我硬从她那里拿走了什么东西。所以,她也有爱我的时候。这时候,她就把我摁在怀里,不断的亲吻弄得我腮帮子湿漉漉的:“可怜的孩子,可怜的孩子。老天啊,你看,你让他长这么大个脑袋,一双眼睛转个不停,我孩子的脑袋一刻不得休息,真是可怜!” 她说:“告诉我,孩子,你脑袋里想些什么?” “你不再把我的脸弄湿我就告诉你。” 又一个湿湿的吻贴到脸上:“快告诉我!” 我坐直了身子,把脸上的唾沫擦掉:“阿妈你说,我跟达瑟也有孽债吗?” 母亲柔软的眼光一下子变得凶狠了:“他欺负你了?” 我笑了,骄傲地说:“他是我的朋友!” 母亲又紧紧把我抱在怀里:“可怜的孩子,他做的事情我们不懂,是不是天降慈悲,让你可以懂得啊!” 我就在这个时候提出了我的问题:“阿妈你老说孽债,我是不是跟他也有孽债啊?” 这次,母亲的亲吻弄湿了我的额头:“这个可怜人他让你想他那些谁都不懂的事情了?” 我咯咯地笑起来:“他假装考我,可我知道,他自己也不懂得那些问题!” “你就好好跟他玩,那些问题让他自己去琢磨好了!” 母亲并不知道,我不能做到的正是这一点。我不太快乐的原因也在这里。达瑟提出的那些问题,总像小兽一样蹲在我脑海里。我睁开眼睛,能够感到它们沉重的分量,闭上眼睛,见到它们得意地眨巴着明亮的眼睛,一副得意的神情。达瑟有一个问题是这样的:“为什么大家都知道不该杀死那些猴子,却偏偏要对它们痛下杀手?”当时他责问达戈:“你为什么要杀那么多的猴子?难道你不知道……?” 达戈阴沉着脸:“你给我闭嘴!你以为就你聪明?你以为我不知道不该杀死猴子?告诉你,我们知道!每一个动手的人都明明白白地知道!” 于是,问题就定型了:“为什么大家都知道不该杀死那些猴子,却偏偏要对它们痛下杀手?” 面对这个问题,达戈气得面孔紫涨,手脚哆嗦:“闭嘴,你这个故作高深的愚蠢家伙!” 达瑟对达戈的过激反应显露出吃惊的表情,口气依然不紧不慢:“那为什么聪明的人尽干愚蠢的事情,愚蠢的人却问出了聪明的问题?” 这样的问题当然也没有人回答。没人回答的问题都成了一些小兽钻到我的脑海里蹲伏下来了,使我行走的时候,越发显出惹人耻笑的老成样子了。想想看吧,一个不满十岁的小孩,背着手,脑袋向前深深地低垂着,一步一陷,在雪地里行走是怎样的情景吧。 我下过很多次决心,不再理会达瑟了。我不理他,他是绝对不会来找我的。这个冬天,大人们用枪,用猎狗,用各种套子与陷阱对付饥饿的野兽,孩子们都在雪地里玩追逐、屠戮松鸡的游戏。经过这个冬天,每个人的心肠都变硬了。每个人的眼神里都多了几丝刀锋一样冷冰冰的凶狠。所以,我还要去找他,因为他的眼睛里没有凶光。他的眼光迷茫,惆怅,若有所思。他的目光并不直接呈现温暖,却又让人感到丝丝的温暖。 再去找他的时候,冬天已经快过去了。中午时分,升到天顶的太阳已经有了相当的热度。地上的积雪开始往下塌陷,雪的下面,是融化的雪水涓涓流淌。冻僵的原野与树木开始散发出生命的气息。我打了一个嗝,然后我闻到自己体内喷射出来野兽尸体的味道。一个冬天,机村人杀了那么多野兽,吃了那么多野兽。好在此时我正行走在太阳底下,强烈的太阳光芒正一点点把身上这种可怕的味道驱散。 这一天,我没有找到达瑟。 我趟过积雪,一直找到了他的树屋底下。四野里静悄悄的,树下的雪地里,只有我自己留下的一串脚印。树屋檐口上挂着的长长冰凌往下滴答着硕大的水滴。树屋下横斜的大树枝上,蹲着两只乌鸦。它们的眼睛骨碌碌地转动着,莫测高深地看着树下的我。 我说:“我找达瑟。” 它们并排蹲坐在那里,一言不发。 我说:“看见我的好朋友达瑟了吗?” 他们伸开翅膀,叫了两声:“哇!哇!” 乌鸦唤来了风,风摇动树上的积雪,纷纷飞扬起来的雪被阳光照得透亮。我望望树屋对面堡垒般的房子,依然了无生气,房顶上有一块地方,被厚厚的积雪压得塌陷下去了。有句谚语说:“没人住的房子好比没人爱的姑娘。”达戈离开仅仅一个冬天,这房子就显出一副被遗弃多年的破败相了。 回家路上,我遇见了美嗓子色嫫。她包着一块鲜红的头巾。头巾的一角,不时被风轻地掀起。在机村,只有她,每一天都精心梳洗,把自己打扮得整整齐齐。她站在那里,注视着我慢慢走近。我想,她肯定希望我跟她打声招呼。当我走到她的跟前,就垂下了眼皮。我闻到白雀羚油脂浓重的香味。 她说:“你站住。” 我就站住了。 她蹲下身来,拍打拍打我身上的碎雪:“小崽子你也不想理我。”她还用她温暖的手揪一下我通红的鼻子,“是不是啊?” 她的气息那么温暖芬芳,她的声音那么柔婉动听,她妖女般的味道使我备感伤心:“达戈的房子就要塌了。” 红头巾的妖女跪在雪地上,把我紧紧地抱在怀里:“我对不起他,天哪,你说我跟他前世结下了什么样的孽债啊!” 我听到又一个人把无从解决的事情推给了前世的什么缘故,这个缘故就叫做孽债。 我依然说:“雪把他的屋顶压垮了。” “上辈子他欠过我,这辈子我又欠了他。”她扳起我的脑袋,让我的眼睛对着她的眼睛,“记住我说的这句话,要是他还回来,把我这句话告诉他。” 这时,达瑟的声音在背后响起:“这些话你该自己告诉他。” “不!也许等他回来时,我已经走了。告诉他我这一走,就再不会回来了。既然天生我一副好嗓子,就让我活在舞台上吧。这个道理,你们,还有整个机村人都没人懂得,但他是懂得的。这个男人他是懂得的!”她摇晃着我的肩头,“我的话你记住了吗?” 我使劲点头。 但她美丽的脸上露出了轻蔑的神情:“看你恍恍惚惚的样子,我可不敢指望你能记住。但当你们从广播喇叭里听到我的歌声,就会记起我的话,那时,你们就会把我的话告诉他!”她的表情变化真是太快了。她话音未落,就像听到自己的歌声从喇叭里响起一样,马上精神抖擞地站起身来,沉醉于想像的歌唱中了。 达瑟说:“也许,你还没有走,他就回来了也说不定。” “不!”她自信满满,“不会,我等不到他回来了!”说完,她就提起裙摆,扔下我们扬长而去了。 我问达瑟:“她为什么要这样走路?”我不明白走路为什么要把裙摆髙高提起来。 达瑟说:“哦,唱歌的女人都是这样上台和下台的。”不一会儿,机村傍晚的天空下,就响起了歌声。先是电唱机里的歌声响起来,然后,美嗓子色嫫的声音就响起来了: 阿哥,你何需说,何需说—— 且听我为你唱歌—— 我只能唱支无字的歌—— 为了我的歌,你也要在人世上生活——? 第十四章 春天来得好快啊! 融雪水使村里村外的道路变得一片泥泞。走不出几步,鞋上就裹满了黏稠的泥浆,脚步变得沉重缓慢。但只要待着不动,马上就感觉到初春天气的美好了。阳光带来越来越多的暖意,积雪飞快地融化,所有地方,都有潺潺水流的声音,空气里充满了湿润清爽的水气。 代理大队长索波开了一个会。在会上他讲,今年春天来得快,正好趁出不了门的时间收拾收拾农具,雪一化完,地里干爽一点,就该春耕播种了。 下面有人笑骂:“妈的,这么多老庄稼把式坐在下面,这种事情用得着你个毛头小子来吩咐。” 索波也不像过去那样容易气恼了,他笑着说:“要是大家都知道,那就更好了。”然后,他就喊了一声,“散会!”等他立起了身,下面却坐着不动。 他又喊了一嗓子:“散会了!散会!” “大队长你不讲点什么?” “我不是讲过了吗?收拾好农具,准备春耕!” “就是以前开舍讲的那些!工作队也讲过!报纸上广播里也在讲的那些,你是大队长,你不也给我们讲一讲吗?” 索波挥了挥手,说:“今年雪这么大,工作队下不来,没有新文件新精神,让我给你讲什么?” 大家哄一声笑了。有人故意说:“这个家伙,只要不中邪,还是一个好当家人呢!” 索波听了,很受用地一笑,拍打拍打屁股上的灰尘,戴上帽子,起身走开了。 达瑟从来不参加这样的会议。散了会,我急忙赶去向他通报会议内容。他说:“把你小耳朵里听到的都从嘴里倒出来吧。” 这时,他正在树下造一架梯子。 一根修长的杉木被剥去了皮。树干的一面已经用锛子修削平整了。他正用斧子在树干的另一面,开出一个个间距相等的下平上斜的缺口。砍好缺口的树干竖起来,就是一架可以登上树屋的梯子了。这是他每年春天里例行的工作。冬天,他精心藏好书本,用很多的树皮与藤条封闭好树屋后,就把楔在树身上的脚蹬一一毁掉。开春了,要想重新上到树屋,就必须先造一架梯子,才能重新在树身上楔上脚蹬。他的梯子只用一次。然后,他会亲手把这架梯子劈成一堆木柴,背回家里。这也是他在一年里主动为家里做的惟一一件事情。 他示意我帮他把地上四散的木屑收拾到一起。他终于说:“他又讲那些谁都不懂的道理了?” “其实你的道理才谁都不懂。” 是那个女人突然就在我们背后发话了。这么泥泞的时候,她的脚上却套着一双红色的小羊皮靴子,色嫫现在天天藏在屋子里唱歌。演员需要雪白的脸蛋,所以,她已经不肯轻易出门在太阳地里随意行走了。如果出门,身上总有一些鲜艳的红色。头巾、披肩、腰带,总有一样红色的东西。今天她身上的红色是一双小羊皮靴。 她摆出一种姿势,像电影里的美人一样向着我们微笑。 “呃……”达瑟舌头有些发僵,“我在造一架梯子。”色嫫笑了,跟着电唱机练习那么久唱歌,连笑声也变得那么迷人动听了“谁都知道你在造一架梯子,而且又会马上把它毁掉。” 这句话里包含的讥笑的意味使达瑟清醒过来,不再被她的美色所迷惑了。他说:“你来这里干什么?那个人为你造的房子都要塌掉了。” 的确,对面房子四壁木头上温暖的棕色开始褪去,泛出一种带着寒意的惨白。屋顶也塌陷进去好大的一角。门廊那里,被旋来旋去的风堆积起了好多的枯枝败叶。 那个中午,达瑟一斧一斧造他的梯子。色嫫坐在枯草地上,呆呆地看着那所曾经无比漂亮的房子。曾经,这所房子的铁皮屋顶在太阳下闪闪发光,而在房子的里面,铺满了柔软而温暖的兽皮。坐了一会儿,色嫫一下子站起身来,大声说:“你们不懂,他就是要让我走上舞台!” 达瑟说:“我给你讲个舞台的故事吧。” 色嫫说:“真的。我看你不像会讲故事的样子。” “我不会编故事,但见过的事情总还讲得清楚。” “那你就快讲吧。” “不要催我,你又不是下一刻钟就要上台表演。”达瑟的故事就发生在他曾经就读的民族干部学校的礼堂里。舞台是在礼堂的前部凭空架起来的。学校里常常举行晚会。都是有文娱爱好的学生换了漂亮的舞台装上去表演。舞跳到高潮时,姑娘们飞快地摆动裙子,小伙们使劲跺着双脚,这时,舞台的地板便有了空洞的回响,像是大鼓的声音,而架空的舞台下面,就有激起的灰尘,从地板缝里升上来,以比舞台上沉醉的人更为轻盈的姿态飞舞着,被强烈的灯光照亮。 达瑟说:“我闻不得那些尘土,它们一飞起来,我就忍不住咳嗽。” 色嫫十分不满:“这算什么故事。” “我不是还没有讲完吗?”他说,不是舞台上的人而是那个舞台地板下空洞的部分引起了一些同学强烈的兴趣。每有晚会,便有人预先潜人,直到晚会结束时,才从里面灰头土脸地出来。 “他们看见了什么?” :“有人说从地板缝里往上看到跳舞的姑娘裙子底下什么都没穿。” “达瑟你去过吗?” 达瑟说,他也去过。第一次,上面刚刚开始跳舞,下面的灰尘就呛得他喘不过气来。下一次进去,他戴上了两只口罩。这次,灰尘没有再呛住他。他从地板缝里往上看,只看到一些飞快挪动的鞋底和一刻不停晃动着的腿,除此以外,就没有什么好看的了。达瑟承认,在下面不但直不起腰来,还得小心横七竖八的支架碰着了脑袋。色嫫说,她以后上台要在裙子底下穿三条裤子,看那些家伙能看见什么。 达瑟说:“要是人家自己愿意脱下来呢?” 色嫫双手捂在胸前,做出一副吃惊的表情,说:“那怎么可能?” 达瑟笑笑说:“反正我是亲眼看见过。” 他说,当他猫腰在舞台底下的时候,曾经苦苦思索一个问题,如果下面看到的就是这么一些东西,那些同学为什么一而再再而三地要到地板下来呢?最后,他在舞台深处找到了答案。猫着腰穿过舞台下面,音乐声小,下去,地板缝里漏下来的灯光也不那么明亮了。他还听到了姑娘们压得很低但仍然掩不住兴奋的吃吃笑声。他从地板缝里看上去,是姑娘们气喘吁吁的在换衣裳。腿、腿间的幽暗、晃动的乳房、赤裸片刻又被衣服遮掩的肌肤,他的心咚咚跳动,就像有人用拳头猛砸地板。他移向舞台的左边。这里是男子们的更衣室。漏到地板下来的是烟头上的火星,是粗话与口痰。他们脱去衣服,那软软悬垂着的男人的家伙从下面看上去更加硕大也更加难看。讲到这些的时候,达瑟没有加以一点掩饰,但色嫫却没有一点诧异的表情。 达瑟清清嗓子,说,他又往右移,回到女生的更衣室下面,再往右移,却发现了一个更小的房间。 “那就是独唱演员化妆的地方!”色嫫骄傲地宣布。 “我可没有看见什么独唱演员。”达瑟依然不紧不慢地说,“我看见两个领导坐在里面抽烟。学校领导和一个更大的领导。更大的那个领导就是我叔叔。”达瑟在那里停留下来,两个领导就那样坐着慢慢吸烟。舞台上一个什么节目演完了,舞台下响一片掌声。掌声还在噼里啪啦响着的时候,最漂亮的那个女演员进来了。学校的领导却消失了。 舞台上面,鼓声,男子齐舞时的雄健的吼声一阵高过一阵。上面,叔叔跟女演员谈话声却断断续续。只有零零星星只言片语从地板缝里掉下来,被他捡拾在记忆深处。漂亮。好漂亮。不要嘛。摸摸。不嘛。推荐。歌舞团。出名。要。不要。不要。好了。好99lib?了。不要哭。好消息。等等,等等。他亲眼看到叔叔抚弄姑娘的乳房。看到他像牲口交配那样,肌在姑娘背上。然后,那个姑娘真的就是离开学校,成了文工团团员。 听着这个故事,色嫫的脸红了,又白了。然后,她就伤心地哭了起来。达瑟很笨拙地想去擦掉姑娘脸上的泪水,但她却起身给了达瑟一个重重的耳光:“你叔叔该死!” 达瑟漠然笑笑:“他不是被打倒了吗?” “你也该死!” 达瑟更加漠然地说:“那就来打倒吧!” 色嫫哭着慢慢从我们身边走开。达瑟对着她的背影摇了摇头,转过身来对我说:“就是那个到了文工团的姑娘,后来在批判会上,把我叔叔打得好狠啊!吱哇乱叫像个发情的母猫!” 听到这话,已经走开的她回过身来,说:“活该!”这时的她已经破涕为笑了。然后,她的身影便转过小山丘消失了。 达瑟继续做他的梯子。木茬大片大片地从斧子下飞溅而起,新鲜的松香气布满四周。这时,色嫫又跑回来了。她喊道:“来人了!” 达瑟拉着我扔掉斧子跑到小丘顶上。安静的村子骚动起来。 6574." >整个冬天,机村都像被外界遗忘了一样,没有一个人来。过去,一到冬天,工作队就进村来了。几个月时间,村民们无事可干,正好集中学习、斗争和批判。但恰恰是在文化大革命的高潮中,机村渡过了一个安静无比的冬天。连旁边正在修建伐木场的人大部分也都撤走了。剩下几个留守人员也安安静静的,什么都不干。 看看村子里一下子就骚动起来的人群,就知道,机村人被这么长久的安静早就弄得不耐烦了,机村人已经不习惯这种亘古而来的宁静了。有一个古老的故事说,几百年前,机村曾经遭到其它部落的围攻。这些围攻的部落人数众多,占据了机村四周的山野。但机村人当时的头领非常富于智慧,他让人数有限的机村人一刻不停地在村子里四处奔走,交替着不断出现在不同的地方,这样就造成了一种士气高昂人多势众的印象。然后,再通过和谈解除了围困。现在,从村外的小山丘顶上看下去,村子里的情景正像是这个故事在重演。差不多所有的人都在奔跑,聚集又散开,散开又聚集,跑到高处张望,又从高处下来向下面的人传递消息。 但是,远处的道路上,还是没有人影的出现。 达瑟问色嫫:“你看见鬼了吧?” “我听见下面有人喊山外来人了!” “你在等接你去歌舞团的人吧?” 色嫫没有说话,但她眼里焦渴的目光,要是一直投射在一株树上,一定会使那株树燃烧起来。 而从山上看下去,我们的机村像一个受到惊扰的蜂巢。 终于,在斑驳萧瑟的雪野尽头出现了一个人踽踽独行的身影。当那个身影出现在大家视野里的时候,整个村子都安静下来了。而这个人影也在望得见村子的地方停留下来了。他站在公路接近村子最后一个弯道弧度最大的那个地方。有些西斜的阳光从他背后照射过来,使他的身影显得特别孤单。阳光的勾勒使人可以看出他肩上挂着一副褡裢,右手拄着一只细长的棍子。他站立了好一会儿,才又迈开步子往前走动。他的身影,他的步态,都太熟悉了。 达瑟一副郑重其事的样子:“是惹觉·华尔丹回来了?” 色嫫问:“谁?” “就是那个爱你爱成了傻瓜的达戈啊!” 色嫫一下子脸色发白,坐在了地上。她说:“不,不,他这样的男子汉做了事情就不会回头。” 说话间,那个瞒跚的身影已经走近了村口。在那里,他再次停留下来。这时,村子里的人突然向村外涌去。他们喊叫出一个人的名字。 “格桑旺堆!” “大队长回来了!” 大队长回来了!格桑旺堆回来了!达瑟一屁股跌坐在地上。他说:“好人好报,好人好报,格桑旺堆大叔回来了。”然后,这个平时对任何事情都一副事不关己模样的家伙两只手紧攥着被融雪水浸润的枯草,通红的眼里慢慢溢满了泪水。他说:“妈的,他们也知道他是好人,把他从牢里放出来了。” 色嫫的眼睛也泛起了泪光。她说:“达瑟,你说,达戈也会这样子走回来吗?” 达瑟的心情突然就好起来,他说:“你不能问我这,的问题。在民干校的时候,哲学课老师说,哲学就是提出问题而不是解决问题,晓得吗?我就是那个哲学。” 说到这个他自己也似是而非的话题,达瑟自己是很得意的。 这天晚上,冷落许久的格桑旺堆家门庭若市。但是,除了少数几个人,没有人能走进格桑旺堆的家门。他刚刚走到村口,望见那么多人向他奔跑而来的时候,就摇晃着身子倒在地上,昏过去了。从那个时候,差不多全村的人都聚在了他家的庭院里,等候屋子里传出这个人的消息。但屋子里除了他家里女人又悲又喜的哭声不时响起外,还没有传出任何消息。黑夜降临了,屋子里亮起了灯光。屋子外面寒气四起,白天融化的冰雪又重新上冻了。黑压压的人群也像被冻住了一样沉默不语。终于,索波和几个老人走出了屋子,他袖着手,对着大家说:“都放心吧,大队长醒过来了。” 大家还是一动不动。 和他们一起出来的,还有我的表姐。 我对达瑟说:“看,表姐。” 达瑟哼哼了一声,我不太明白他是什么意思。 我又叫了一声:“表姐。” 我叫得太胆怯了,她没有听见,她大声对大家说:“他就是太饿,太累,现在缓过劲来了。” 接下来,机村人川流不息,带来各种礼物,堆满了格桑旺堆家的门廊。传统的礼物是茶、盐、猪膘,还有酒,而在这个丰收年里,更是多了成罐的菜油、用土豆从伐木场换回来的大米与白面,甚至有人家把去年大火时偷藏起来的成箱的罐头都搬出来了。每个人都放上了自己的一片心意。 这时,格桑旺堆下楼来了,看着站满自己家院子的乡亲,看着堆满门廊的礼物,他把头紧抵在墙上,带着哭腔说:“我恨过你们,怨过你们,乡亲们,你们这样对我,我觉得我不该怨恨哪!” 这种情形下,有女人马上就哭出声来了。 但有人马上高声制止:“乡亲们,这个时候,该高兴才是啊!大家应该喝酒歌舞啊!” 这时,表姐眼睛看着达瑟,嘴里悄悄告诉我:“达戈!达戈也回来了!” “你怎么知道?” “格桑旺堆说的。他们两个一路回来的。” 我把这个消息告诉了达瑟。 达瑟正在为自己拿不出礼物而羞愧,听了我的话,便在人丛里寻找:“达戈,达戈在哪里?” 没有人告诉他在哪里可以找到达戈。 这时,美嗓子色嫫唱起来了,她唱的还是那首最爱的那一首: 阿哥,你何需说,何需说, 且听我为你唱歌。 我只能唱一支无字的歌。 为了我的歌, 你也要在人世上生活。 歌声里,人们手拉手,绕成了一个圈子,跳起了舞蹈。色嫫歌唱,人们舞蹈直到月亮从东山边上的薄云后升上天顶。人们好久没有这样欢舞过了。现在,大家都手拉着手,节奏悠缓的时候,所有人的身体像被风吹拂的树那样轻轻摇晃,吟咏一般的歌声像朦胧的月光行走在树梢之上。然后,脚步越来越快,心跳也跟着快起来,所有相互牵引着的手心里都沁出了汗水,都传导着温暖,舞蹈的人们时不时憋不住发一声喊,这时,映在井泉里的月亮会颤抖一下。 刚从监狱里释放出来的格桑旺堆身体虚弱,面前摆着一碗热酒,倚在门廊上,一脸微笑地看着欢舞的人们。 达瑟离开欢舞的人群,踏着月光去找他的朋友。他说:“我晓得你这个家伙去了哪里。” 达瑟赶到 65f6." >时,见达戈正动作利索地撬掉钉在门上的木板。 门打开了,稀薄的月光先于两个人进到了屋里。月光只是进去了一点点,走到火塘下方就停住。达瑟往月光那边的黑暗里伸了伸脚,但很快就缩了回来。他转过脸来看着达戈。达戈一伸脚就走进去了。 在黑暗里边,他说:“进来吧。” 达瑟伸出脚,在空洞的黑暗中试探一下,也进去了。 “坐吧。” “我没地方坐。” “将就一点,直接坐在地板上吧。” “连块垫屁股的皮子都不给我?” “这屋子里连半块皮子都没有了。” “你把它们弄到哪里去了?” “全都卖了。” “换钱了?” “换钱了。” “你他妈的要那么多钱干什么?” “你他妈连一无所用的书都要那么多,钱这么有用的东西为什么不该越多越好。” 两个待在黑暗中的人都不开口。屋里太安静了,静到可以听到屋子外面的旷野重新上冻的声音。白天,在阳光下融化的雪与冰重新凝结时发出嘁嘁嚓嚓的声音。好像有很多人或动物正轻手轻脚从四面八方朝这个屋子走来。屋子里,只有达瑟粗重的呼吸声。而达戈只要愿意,连呼吸都可以屏住很久,像一个没有生命的木头桩子一样。 “奇怪,我怎么有些害怕呢?快把火生起来吧。”达瑟说,“妈的,你像一根冰柱一样散发着冷气!” 火苗从火塘里升起来,达戈侧过被火照亮大半的脸:“你说我是个死人?那我就算是个死人吧。哎,伙计,你的书上谈过这些事情没有。” 达瑟伸出手来,笼在火苗上:“春天来了,我明天就上树打开书屋,我给你翻翻看。” 达戈笑了:“算了吧。你那些书只把世上有的东西画在上面,一点也没有人不知该怎么办时想要的道理!”达戈笑着,把被火光照亮的脸又转向黑暗,“伙计,我走的时候,以为自己不会再回来了,结果我又跑回来了。” “回来就好,你的房顶都塌了。” “回来就好,你以为一个人还能回到原来的样子吗?”他猛然一下转过脸来,火光再次把他的脸照亮。达瑟看见了他凶恶的眼光,扭曲的脸孔。 “你的脸?” “这么有学问的人连这个都看不出来吗?” 他的左脸颊上,一道刀疤从鼻梁旁一直斜向耳垂下面。达戈举起右手,右手背上交错着几条刀疤。他张开手,两根指头没有了。 达瑟声音沙哑:“谁干的?” “你是想要帮我报仇吗?你没有这个本事,还是不问这种没用的话吧。”达戈的脸变得冰冷僵硬,他的语气里充满了嘲讽,“好伙计,要不要脱下衣服看看我身上其它地方的伤?” “在这里好好的,你跑出去干什么?我们不是都从外面回来的吗?” “我是来找我的爱情!你他妈拿些破书躲回来,能跟我比?你拿着几本破书,这个不能,那个不能。不能打猎,不能砍树,不能杀那些该死的猴子!告诉你,我惹觉·华尔丹都干了!老子什么都敢干!” 达瑟只感到背上发冷:“你干了什么?” 那张被刀疤扭歪了的脸朝他逼过来:“你真的想知道?” 达瑟眼睛一眨也不眨,点了点头。 “我弄不懂你他妈是个什么人,该害怕时你又不害怕了。你不害怕也就用不着告诉你了。” “你干什么了?!” 达戈笑了,伸手抱住了他朋友的肩头,使劲摇晃:“好伙计,老子什么都没干,告诉我,你想念我吗?” “我以为你不会回来了。” 达戈语含悲凉:“要是我没有死,不来这里又能去什么地方呢?” “那你为什么要离开?” “哦,要是色嫫不离开我,我就一直待在这里。但她想在舞台上,想在收音机里,想在电影的新闻简报里唱歌,我就没有办法了。我只好把别的事情了结了。要是这个世界不把最好的东西给我,那我就至少该把最坏的事情做个了结。” “你肯定干了什么!” “反正你的木头疙瘩脑袋喜欢琢磨事情,那就慢慢琢磨吧。”达戈的心情转眼间又好起来了,他说,“看来,这个屋子需要好好收拾一番了。问题是,现在我们有什么好吃好喝的?” 犀子空空荡荡,风在屋顶上呼呼地来来去去。显然没有他所说的那些东西。达瑟想起树屋上不仅藏有书,而且还有一些肉干,甚至还可能有一瓶酒。肉是达戈送给他的。酒是在城里上学的时候,叔叔送给他的。叔叔说:“外国酒,你看看这是外国的白兰地酒!” 达瑟说:“可我的梯子还没有造好。” 达戈说:“不是每个人上树都要一架梯子。” 但达瑟坚持要把梯子竖起来。这并不难办。但他上到一半,上面,就没有踏脚的梯级了。他停在半空中,看着达戈盘着腿,从树干上直接上去了。他扒拉开封住树屋的树皮与枝条,冰雪噼里啪啦掉下来,打得达瑟站在梯子半腰吱哇乱叫。达戈把绳子垂了下来,把达瑟吊了上去。 达瑟不要达戈动一指头自己的东西。肉干就在书堆中间。但找出那瓶白兰地,确是颇费功夫。直到打开最后一只箱子,才把那瓶酒从书堆底下扒了出来。 回到屋子里,两个人差不多都冻僵了。但这带着陌生而奇怪味道的酒,加上火塘里的火很快就使两个人的眉眼重新生动起来。烤肉干的香气更增添了两个人的愉快心情。 “达瑟,我给你带来了两个好消息。” 达瑟把一口酒含在嘴里,反复品味,脸上的表情却懒懒的:“对我来说,无所谓好消息,也无所谓坏消息。” “不想听?”? “你叔叔又当官了。” “他就是当官的人,不当官他能干什么?” 达戈把一口酒咽下肚子里去,说:“嚯!还有一个消息你肯定爱听!我发现一个地方有书!” “什么地方?” “镇上。他们开了一个书店!” “我没有钱。” “谁说要钱了?你这个木头脑壳。” 达戈回到村子前一天,在镇上闲逛,正无处可去,发现书店背后一间房子窗户上没有玻璃,洞开的窗户中有野猫出人。他钻进去,发现是书店的库房。里面堆的全是书。他把这事跟书店的人讲,一个女人坐在柜台后面,眼皮也不抬,说:“里面要是吃的穿的,你来报告就对了。书,在这个鬼地方,谁稀罕!” “里面堆了好多崭新的书!”达戈强调说。 不想,达瑟却淡淡地说:“你以为什么东西都是新的好?你没看过我的藏书吗?我可是没有带回来一本崭新的书。” “什么东西都是新的好,难道书偏偏要旧的?” 达瑟露出了有些狡猾的笑容:“伙计,这话可是你自己说的。这句话很反动,要是有人斗争你,可不要揭发是我教你的。” 达戈的脸阴沉下来,话锋像门外屋檐上挂着的冰凌,一样闪着寒光:“斗争?你想斗争我吗?”他左手一抬揪住了达瑟的领口,同时,右手已然从腰间拔出佩刀,凉浸浸的刀尖顶在了他的下巴上,他嘴里呼出的气息却如火苗拂过他的脸颊“斗争?斗争?谁要斗争我?你们不斗争就不能活吗?你们就是为了斗争人才降生到这个世上的吗?” 他的眼里闪烁着前所未见的陌生而疯狂的神情,好像眼前这些人,这些事,都属于一个他从未涉足的陌生世界。而在达瑟看来,他的眼睛一旦换上了这样仇恨而疯狂的光芒,他整张熟悉的脸,连同他嘴里呼出的气息,都变得无比陌生了。达瑟很奇怪自己并不害怕,他的口气也变得冰冷:“你想杀死我吗?” 他恍然觉得,自己是在用某本书里一个人的口吻在说话。在那个故事里,他是一个有很多学问的人。而那些拥有刀剑的人总是害怕他。所以,这个人需要常—常用超常冷静的口吻问这些人:“你想杀死我吗?”在这本书的故事里,这个人的问话常常是连着的两句,下一句是:“你们以为能把我跟我心里的想法一起杀死吗?” 但是达瑟脑子不好,喜欢书,又不能读懂太多,所以,他记不起这个故事是从哪本书里看来的,更记不起这样的问话一共有两句。但他知道达戈的身子轻轻颤抖了一下,颤抖使刀尖轻轻扎破了他的皮肤。那种凉爽的,又有些灼热的感觉非常奇妙。然后,一条细细的血流便顺着刀上的血槽,慢慢淌出来了。 流血使达瑟感到非常快意。而在他的脑子里,一本一本的书页在自已翻动,寻找与眼前情形相对应的场景。最后,他叹了口气,脑海里一本本翻过的书中没有相关的描写。血还在慢慢顺着刀身流淌,他背上有些发凉。 血流过刀身,流到达戈手上。他的手像是被烫着了一样,刀子咣啷一声掉在了地上。 他清醒过来了。看到达瑟脖子上的血迹,他害怕了:“我知道是我干的。” 本该鲜红的血在灯光下却那么乌黑,血流慢慢虫子般蠕动,但达瑟并不去管。他显然找到了书中那些贤哲一般的感觉,他说:“是啊,我看见了,就是你干的,可是现在你害怕了。” 达戈拿起刀子来,用衣袖擦去了上面的血迹,他说:“我不是害怕杀人,但如果杀了兄弟你,我才会害怕。” “那你是为了什么?” “因为我只杀该杀的人,你这个书呆子脑子糊涂但心地善良,我杀你干什么?” 说完,达戈撕了件衣服替他扎住了伤口。 包扎伤口时,达瑟手上沾上了一些自己的血。他把沾血的手举在自己眼前,有些虚弱地说:“我好像要昏过去了。” 达戈说:“那你就昏过去吧,反正我担保你死不了。”达瑟说:“我有点喘不上气来。” 达戈笑了,说:“你去死吧。” 达瑟用一只手拉着缠在脖子上的布条,确实觉得喘不上气来。他放在树屋上,装在四角包有铁皮的结实木箱里的那些书,在脑海深处又噼噼啪啪翻动起来。他在里面找到了一句话。这句话是一些了不起的人在临终前常说的一句话:我宽恕你。他看到了那一行字。甚至看到自己蘸着口水翻书时,脏指头在这行字上留下印迹,但到他口中一说,却变成了:“我不怪你。”然后,就一歪脑袋昏在了达戈的怀里。 达戈坐在火塘边,四野里静悄悄的,再仔细倾听,四处正在传来白天融化的冰雪重新上冻的细密声响。 第十五章 达戈出现在舞会上时,人群中起了一阵轻微的骚动。 他改变了的脸让人们害怕。最害怕的是正沉醉于歌唱的色嫫。但是达戈只是径直走到了格桑旺堆的面前。格桑旺堆问:“是它吗?” “我跟了它好长一段时间,直到它回过身来,让我看清楚了,是它。” “你没有伤它吧?” 达戈笑了:“我手痒啊,但它是你的,你的事情我不会去了结。” 格桑旺堆说:“谢谢。” 索波已经听出个大概了,但还是问:“谁?” 格桑旺堆说:“你们不知道我要回来,它倒知道,在半路上等我呢。” 好多人听不明白格桑旺堆这句没有头尾的话,但索波知道,格桑旺堆的那头熊又出现了。那头在大火起来之前,曾经与它的老对手照过面的熊又出现了。 格桑旺堆笑笑,说:“它应该是知道我又饿又没有力气才没有动手,不过,我跟他决斗的日子快了。其实,它不来我也要去找它的,再拖下去,我的身子就要完全垮掉了。” 要是在平常,这可是达戈最有兴趣的话题,但今天不同,他径直走向舞圈中央,不知他要干什么的色嫫的歌声开始颤抖,但是,达戈径直从她身边过去了,拉起了我表姐的手就走。 表姐在挣扎。 达戈说:“我请你给人看病。” “我还没有毕业,我要毕了业才能给人看病。”表姐背上了药箱,嘴上还在说:“要是我犯了错误,就是你逼的!”这样的话,她过去可从没说过。她以为不可能再回去上学了。可是,前些日子,她又接到了回学校去“复课闹革命”的通知。她已经收拾好了所有的东西,随时都可以回城上学去了。所以,才在乎起自己是否具备行医资格这样的问题了。看到倒在地上的达瑟,表姐立即就像个真正的医生了。她手脚利索地把扎在达瑟脖子上的脏布条解下来。 她用酒精给伤口消毒时,达瑟轻轻地哼哼起来。当伤口敷上药,脖子上扎了圈雪白的绷带,达瑟甚至有些容光焕发了。 达戈骂道:“又在装电影里的样子了。” 达瑟认真地说:“不是电影里,而是书里的人的样子。” 达戈轻蔑地吐了口唾沫:“呸!” 表姐用别样的眼光久久看着达瑟,她说:“我接到通知,就要回学校上课了。” 达瑟鸟一样转动着脖子,说:“唔。” “你没有接到通知吗?” “接到了。” “那你什么时候回城去,你回去的时候要来看我啊。” “我不回去了。” “不回去了?!” 达瑟平和地笑了,说:“不回去了。”他这句话使我的表姐眼含泪花。但这个没肝没肺的家伙说:“你要多留一点绷带给我。” 表姐,起气来,说:“你这个愚蠢的家伙,你去死吧!”但临别,还是把药箱里一大卷绷带都留给了他。表姐离开的时候,表情愤怒而又悲伤。但是过了这个晚上,表姐就又兴高采烈了。毕竟,再次离开她以为一旦回来就再也不会离开的机村,该是多么叫人高兴的一件事情啊!然后,表姐就走了! 大家都想,哪一天达瑟也要离开了。但他自己却一点没有这样的意思。他脖子上扎着一圈雪白的绷带,得意洋洋地用他认为是某本书中的某个了不起的人物的姿态在村中行走。 村里人都不读书,不晓得他是在模仿书中某个角色。但大家都见过林子里的野鸟,把脖子伸得长长的寻找食物,或者为了求偶而不停鸣叫的样子。所以,从这个时候起,他又有了一个外号:鸟脖子达瑟。有一天伐木场放露天电影。新闻简报里突然出现了机村人没有见过的一种叫做鸵鸟的大鸟的时候,很多人同时叫起来:鸟脖子达瑟! 有时,人们会追在他后面问:“达瑟,你的叔叔官复原职了?” “你什么时候动身呢?” 他先转过身子,再转动脖子,看那人一眼,然后,又把脖子、脑袋和整个身子转回去,一言不发,背着双手,先把脖子伸出去,然后,才迈步慢慢走开。 他真是懒得跟这些人理论,他正在往公社所在地的镇上去。无论如何,他想要去看看达戈所说的那个新开的书店,他还要在饭馆里去吃一顿饭,在那里竖起耳朵,听听外面近些日子发生了些什么稀奇古怪的事情。而其中的一件两件,说不定正跟样子大变的达戈有关。 还有人拦在他面前说:“你喜欢看书,城里不是有更多书吗?” 他撇撇嘴,绕过这个人,什么也没说。他想,这个从没去过城里的人怎么知道城里的图书馆都搬空了,烧光了?怎么知道树屋上的藏书有多么丰富呢?想到此,他已经行走在村外的公路上了,回头望望村子背后小丘背面那棵大树。树把大半个身子连同他的那些书,藏在小丘背后,只有巨大的树冠伸展在阳光底下。 自从回到机村,他还从来没有去过镇上。二十多公里的路,他走了很长时间。汗水浸到伤口上,有针刺一样的痛感。太阳暖洋洋地照着,使他脑袋发晕,倒是伤口的刺痛让他保持了清醒。终于,风送来高音喇叭里高亢的歌唱声,他抬眼看到了镇子上错落房顶上那些灰色瓦片和飘在这一片灰色上的几杆红旗。 他直接就去了书店。 书店门口上方竖着四个铁皮镶成的红色大字:新华书店。每个字都有半个人的身量,几个字互相又站得很开。他晓得,这几个大字是毛主席写的。所以,下面的店面也就不能窄于这几个大字所占的宽度。但是店里很多架子都空着,架子上的书大概也有四五十种。主席的红色的书,马恩列斯烫着金字的棕色的书。他从这个门进去,没有稍停一下脚步,就从另一个门口出去了。踩着泥泞的街道,他绕到了书店的后面,果然看到了达戈所说的洞开的窗户。他个子高,只是稍稍踮了踮脚,就把脑袋伸了进去。他看到了很多的崭新的书。窗户下面那方阳光里,那些书面上的金字闪闪发光,和摆在店里的那些书一模一样,他缩回脑袋,嘴里不明所以地哼了一声。这么多一模一样的书,在这样一个地?99lib.方三百年也不会卖光。 他说:“呸!”他骂给他带来关于书本消息的达戈是个傻瓜。 然后,他按事先的计划到饭馆里去喝上一杯。 当年他离开的时候,在那里被达戈灌得烂醉。如今,他也多少有些酒量了。再说他也不全是为了喝酒,而是为了像那些酒鬼们开脱自己时常说的那样,“支起耳朵,听点消息。”食堂中央烧了一个大铁炉子,整个人还是像掉进了冰窖一样,但他还是坐了下来。他甚至自顾自地哼哼着:“听点消息,听点消息。”每哼哼一声,他的口里就冒出一团白烟。一个围.99lib?着一张僵硬而脏污的围裙的家伙过来了:“快说,要点什么?” 达瑟还在摇头晃脑:“听点消息,听点消息。” “什么什么?” “哦,酒,有肉的菜。” “有钱吗?” “有。”他掏出一张五元面值的钞票。 “还有米饭。”他又掏出了粮票。迄今为止,他还算是国家的人,还有人从学校给他寄来每月的津贴与粮票。 酒菜上来了,酒精使血液在暖和过来的身体里畅快地奔跑起来。他的心情与身上的器官都变得轻盈而敏锐了。他端坐在那里,耳朵却在捕捉来自别处的声音。饭堂里除他之外,只有两张桌子上有人。一张桌子上是十多个伐木场的造反派,他们兴高采烈,话题都是斗人、烧书的经历。这伙人不时的哄然一声,爆发出一阵狂暴的大笑。 再一桌只有三个人,牛毛织成的褡裢放在旁边,三个来自附近村寨的乡下人,沉默不语,他们喝酒,只是想使心与身子都暖和一点。 达瑟自己喝了一口酒,笑笑,想:“看来没有他的消息。”这个他就是达戈。他相信达戈在离开机村的这段日子里,肯定干下了什么惊天动地的大事情。他可一直为朋友悬着心呢。 门又被推开了。几个卡车司机闯了进来。看那几个家伙被店堂里的冷气弄得身体猛然颤抖,同时脸上现出猝不及防的吃惊的神情,达瑟忍不住哈哈地笑了。 冰冷的空气加强了笑声的突兀感。所有人都把目光朝向了他。 他看到自己的笑声并没有飞到那些人跟前,飞到半路,就结成冰跌落下来,碎了一地。 他坐下来,脸上浮上漠然表情。 那些人齐齐地看了他一阵,看得木然无趣,回头又忙着鼓捣自己嘴巴上的事情去了。 那几个卡车司机也要了酒菜,开始交换各自在长路上的见闻。他们换了一个又一个话题。他们说得很热闹,但没有什么是达瑟感到兴趣的,于是,他的耳朵差不多都关闭起来了。就像一只猎犬准备睡觉时,那支棱着的耳朵就软软地垂下来,半掩住了敞开的耳洞。但就在这时,他半睡的耳朵敏锐地捕捉到了一个村子的名字:惹觉! 他一下就惊醒了。他恍然回到几年前,就在这个饭馆里,那个一身旧军装的生气勃勃的家伙对他伸出手来,热烈地说:“认识一下,我叫惹觉·华尔丹。” 听那个故事的时候,他又处在那种漠然的,跟这个世界隔着层什么东西的状态中了。听完故事,他出了饭馆就往回程的路上走。只是来时的那种劲头没有了,他的脚步慢了下来。好像不是他的脑袋而是他的双脚在思考。太阳下山了,群山浓重的阴影投射下来,他也没有加快脚步。风嗖嗖地吹起来,林涛声轰轰然涌动着,他想把伸长的脖子缩短一点,但脖子被那圈绷带托住了。 他好像听到有人问他为什么不走快一点。他大声地说:“走那么快干什么?”话刚到嘴边,就给强劲的风吹走了。 他又大声喊起来:“要那么快干什么?” 这一声,他没有喊完,一股风灌进嘴里,和那些声音一起倒灌进肚子里去了。 当星星一颗颗跳上天幕的时候,风停了下来。安静的夜降临了。四野里声音四起。鸟在巢中挪动身子的声音、流水的声音、解了冻的树拼命向地下吮吸水分的声音、树木正在膨胀的身体撑裂树皮的声音,河边的柳树芽苞破裂的声音。在这些细密的声音中,他的脚步加快了。不知不觉间,他就走进了村口。甚至没有看到一个人站在他面前。那个人说:“多好听的声音啊。” “是,好听的声音。”他口里下意识地应和着,脚步却没有停下。 那个声音又说:“好小子,真还有点派头啊!” 这个声音听起来有些陌生,正是这分陌生让他停下了脚步。他站在原地,转了转缠着绷带的脖子。那人打亮了手电,光圈从他头顶滑下,最后停在他的绷带上。那人笑起来:“年轻人,这东西该换换了,再脏,你就神气不起来了。” 他认出这个人是谁了:“格桑旺堆。” “很好,你是惟一一个直接叫出了我名字的人。他们都不知道该叫我大队长还是叫我名字。就连索波这个过去那么厉害的年轻人也是一样。” 达瑟说:“你明明就当不成大队长了嘛。” 格桑旺堆笑了:“说得是啊!” 接下来,至少达瑟就觉得没话要说了。要是这时候非要没话找话,他就会脑门子发紧,口里发干。他拔脚准备离开,但格桑旺堆一把攥住了他:“年轻人,等等,我听说你不打算回去复课上学了?” 达瑟说:“是,我不想回去了。” “你不是喜欢读书吗?” “我喜欢读书,我在学校里巳经学会自己读书了。”有一句话,他觉得不值得说出来。那就是回到学校也没有什么真正的书好念。但他想,格桑旺堆又没念过书,怎么对他说得清在学校没书可念是什么道理呢。于是,他带着一种颇为骄傲的心理缄口不言。 格桑旺堆说:“你该放心回去,你的叔叔已经解放了。” 叔叔这个字眼让他想起一个穿干部服的胖子,这个人就是他的叔叔,但无论如何,这个人都是一个无法熟稔起来的形象。他刚进民干校的时候,星期天,叔叔派勤务员开着吉普车把他接到家里。叔叔灿烂地笑着,把他推到一个又一个人跟前:婶婶、姐姐、哥哥、妹妹。婶婶好一点,姐姐哥哥妹妹摆着高傲的表情,只等介绍完毕,就一哄而散,蹿到别的房间里去了。剩下他冷冷看着尴尬地微笑着的叔叔。 叔叔曾经说:“妈的,管一家子人,比管十个县还麻烦!” 接下来的记忆,就是叔叔站在台上,满头汗水一脸99lib?惶惑接受批斗的样子了。达瑟照照镜子,发现自己脸上常常也是那样一种茫然空洞的神情。他说:“妈的,真是一家人啊!” 他的脑海里浮现出这些场景的时候,格桑旺堆又对他说:“你不知道你的叔叔已经被解放了。” “解放?我们不是早就被解放了吗?他自己也是解放军,解放军还要别人解放吗?” 格桑旺堆叹息一声:“他又当官了!我能放出来,多亏他说了好话!你什么都不用怕,可以放心回城里读书去了!” 达瑟没说什么,呵呵笑笑,就要离开了。这时,山上的林子里隐约传来野兽的咆哮声,两个人都侧耳倾听。先是听到四野藏书网宽广无边的寂静,然后,那个苍凉而愤懑的咆哮声再次响了起来。这回,两人都听清楚了,这是一头熊的声音。 格桑旺堆身子颤抖了一下:“我听出来了,那是我的冤家熊。” 机村人都知道格桑旺堆和那头熊的故事,他曾经打过这个熊两枪,但这两枪只是把熊变成了一个瘸子,而没能要它的性命。从此以后,这头熊多次跟格桑旺堆在林子里照面,他也都没能取得它的性命。这样,一头猎物与一个猎手之间,一种奇特的关系就形成了。这种奇特的关系,机村人名之为冤家。在这种关系中,猎物成为英雄,而猎人从此把这猎物看成自己宿命的一个象征,永远背负的一种不祥之感。 格桑旺堆说:“妈的,老子刚刚回来,它就出来了。”确实,这头熊的冬眠结束得太早了一点。 “你那头熊总端着那么大的架子,不会急急忙忙第一个跑出洞来。” 格桑旺堆叹息一声,说:“它老了,身子骨不行,熬不住了。”他那口气,像是在说一位老朋友一样。熊又叫了两声。达瑟注意到,熊每叫一声,格桑旺堆的身子都要颤抖一下。 达瑟刚张开嘴,就觉得自己说了错话,但他还是让自己把这句话说完了。他说:“大队长不要害怕。” 格桑旺堆叹口气:“我不害怕,只是我知道,我的日子近了。我在监狱里就想,这个冤家不知要等我多长时间,我都怕它熬不到我回来。看来,它确实熬不了多少时间了。” 然后,格桑旺堆冲着被星光勾勒出隐约轮廓的山坡与树林,嘴里发出了熊的唯哮声。那声音,同样显得苍凉而愤懑。但林子里没有传来那头瘸腿的熊回应的声音。“我想跟你说说达戈……” 格桑旺堆挥了挥手,“哦,有些人有些事,就是天神下降也不能帮他。”然后,他就转身消失在黑暗中了。 达瑟呆立在冷风中,觉得脸上有滚烫的东西流下来。他想,干什么要流泪呢?这么一想,更多的泪水流了下来。哭什么呢?他真不知道。他就这样流着泪水,径直穿过村子,爬上了树屋。他端坐着一动不动,满耳都是土地与树林从漫长的冬天的冰冻中苏醒过来的声音。那是紧密的东西松弛开来的声音。是万事万物共同发出的细微却普遍的声音。他没有打开那些紧锁了一个冬天的箱子。这时,他做出了决定,要去城里看看。他下了树屋,推弁了达戈的房门。他告诉达戈自己准备回城。达戈眼里燃起了特别的亮光。 “那就是说,你再也不会回来了?” 达瑟摇头,说:“我不知道。” 达戈有些激愤地说:“你知道,你怎么不知道?你这个家伙,装出一副老实巴交的样子,说是回来了,回来了,结果还是要离开!” 达瑟还是不说话。本来,他想对达戈说:“你回家的时候,杀了人了!”但是,他没有把这话说出口来,他只是说,“我说不定也会回来。跟你一样,你不是也回来了吗?” 达戈的眼里露出了凶恶的光芒,声音变得铁一样坚硬而冰凉:“你是说我不该回来?” 达瑟笑笑,走了出去。 走出一段,达戈追了上来:“伙计,都说你叔叔官复原职了,求你让他帮忙,把色嫫招到文工团去吧!” “好吧,”达瑟没有转身,他说,“反正你也得不到她了。”他的意思是说,你这个伙计的日子长不了了。想到这里,他攀住了扶在他肩膀上的手,说,“好,你等着吧。” “我等着!” 达瑟,这个家伙还没有懂得他的意思。 “你真的要等着我从城里回来?” “我等着你的好消息!” “我怕你等不到啊!”达瑟觉得自己都要哭出来了。他肩膀上的手抖了一下,随即,那手很重很重地在他的肩膀上按了一下,他晓得朋友懂得了自己的意思:“只要你还回来,我无论如何都等!” 达瑟再说话时,已经带着了哭腔:“妈的,你这个家伙!那我现在就出发!” 说完,他转身就往村口在星光下有点发白的大路上去了。 达戈追上来,说:“伙计,有件事情,我该让你晓得。”达瑟转过身来,伸出手指竖在嘴上,说:“等我回来吧。” “那你要快点!”达戈这么说时,感到滚烫的眼泪就要冲出眼眶了,达瑟却头也不回,很快就从他眼前消失了。迷蒙的星光轻纱般悄然无声地悬垂下来,轻纱后面,才是夜那无边的黑暗。 第十六章 达瑟走在星光下的脚步越来越轻快了。 刚离开村庄的时候,他的脚步是沉重的。走到下半夜,脚步却变得轻盈了。有时,银河在头顶上和峡谷保持着相同的走向。当峡谷转过一个大弯,银河就变短,横切在峡谷上面。达瑟觉得自己的脚下,像是充满了气一样,越来越轻盈,他感到再这样下去,整个身子都要飘起来了。 这种好玩的感觉,让他忍不住嘿嘿笑了两声。只是,他觉得这笑声有些傻气,就屏住气不笑了。这一来,双脚就好像真是离开地面了。但他整个人还像平常一样,前倾着身子,两条长腿不停甩动,行走在虚空之中了。他走得越来越高越来越高,后来,就差不多走人银河的灿烂星光中去了。 行走在天上的人是多么的神清气爽啊! 他刚觉得一个人有些孤独,于是,他身边立即就出现了一些人。他想,这些人可能就是神仙。但是,当 8fd9." >这些人超过他走向前面,他发现这些人不是神仙,还是机村的人。是达戈、格桑旺堆、索波、我的表姐,当然还有美嗓子色嫫。他想,也许是这些人都变成神仙了。这个想法让他吃了一惊。他感觉身子往下沉了一下,他想莫非自己也成了神仙。这个想法,把他自己结结实实吓了一跳。 结果是自己狠狠地跌了一跤。 原来,他走着走着,就走到梦境里去了。现在,在梦境中摔倒的他躺在地上,明亮的银河高悬在天上。达瑟笑了。他没有听到自己的笑声,但他知導自己的确是开心地笑了。他又起身继续往前走,直到银河从背后沉落下去,直到太阳从面前的天空冉冉升起。 他搭上了一辆卡车,在热烘烘的驾驶台一坐下来,身子就变得沉重起来。他睡了一觉。他想自己会再做那个梦。但他醒来的时候,司机笑骂道:“你他妈的是头猪,流了那么多口水。” 他说:“我饿了。” “搭老子车的人都是拼命讨好我,你他妈的却像个大人物一样,可是大人物又不坐这样的车!”司机扔给他一包饼干,“说说你他妈是个什么人物吧!” “什么人物?” “你是干什么的?” “我什么都不干。” “一个人总要干点什么!” “我看书。” 司机大笑:“你他妈这个傻样,看书?!你笑死我了。”他很认真地说:“我有好多书,我有一个图书馆。” 司机继续大笑。 达瑟不说话了,埋头把饼干吃完,然后说:“我再陪你一段吧。” 他这么大的口气真的把司机绐激怒了。结果,达瑟给赶下了车。看着正在西沉的夕阳,听着黄昏里正在晚风里激荡起来的轰轰林涛声,达瑟又一次领略到那种神清气爽的境界了。他又用了一个晚上走路,但这次,他只是望着头顶上的银河,而没有能够再走入到银河里去。因为这个缘故,快要天亮的时候,他的脚步已经非常沉重了。但他继续往前走,当东方天际一片霞光染红的时候,他的头脑有些昏沉了。恍然之中,他看见达戈了。是达戈拿着锋利的刀子紧抵在自已脖子上的凶狠的样子。他知道,达戈在老家,肯定是杀了人了。 太阳升起来的时候,他走进了县城的汽车站。买了票,等待发车的时间,他在一个早点铺里坐了下来。高音喇叭里激昂的歌声从四面八方向他逼来。这让他十分心烦。更让他心烦的是,喇叭里的歌声让他听不清邻桌上几个长途汽车司机交谈。好在等车的时间比较长。使他第二次听到了那个故事。 这个故事的主角就是达戈。 达戈回到那个叫做惹觉的村子时,真的杀了人。而且杀的木是一个人,他杀了三个人。他家成分不好,在村里一直受欺负。文化大革命一来,这种欺负更是变本加厉了。他在机村打猎挣了不少钱,这些钱大多寄回了老家。他要给留在老家的父母和妹妹盖一座好房子。但是,村子里几个新掌权的人,居然把这些钱都抄走了。事情还远远不止这些。他的妹妹长得漂亮,这样事情就更恶劣了。总之,达戈回了家。当天,村里的掌权人就恶狠狠上门来了。结果,达戈就把这三个人都放倒了。当然,这三个人也不是好对付的,他们也把他伤得不轻。杀掉了恶人,整个村子都肃静了。这个杀手很猖狂,他对全村宣布,他还会回来对付村里新出的恶人。 他还杀死了一条狗。 据说,这是一条名声很大的猎狗。 达瑟听见自己问:“你杀一条狗干什么呢?” 如果他还能对自己的好朋友提出疑问,就要问他这个问题。长途班车启动的时候,他说:“达戈,我一回来,肯定马上就要问你这个问题。”然后,他就歪着脑袋睡过去了。清醒过来的时候,他已经站在曾经就读的民族干部学校门口了。髙音喇叭仍然聒噪不止。盯着空荡荡的校园,他想,电真是个不怕累的东西。风把糊满墙壁的标语大字报撕扯下来,满世界飘飞。本来,这些纸片是可以乘风高飞的。但涂在上面的墨汁和糨糊,使这些纸片不再轻盈,只是被风推动着从这个墙角跑到那个墙角。他到图书馆去看了看。那双扇门上的玻璃碎了一地,走廊里落满了灰尘。他放轻了脚步走进了图书馆。过去,走进这个地方,他都是这样屏住了呼吸,放轻了脚步。但脚步声还是在四壁间激起了回响,因为脚下的地毯和整架整架的书都没有了。东倒西歪的书架上结满了蛛网。达瑟生气了:“妈的,复课闹革命,一本书都没有,怎么上课?” 达瑟不生气则已,一旦生起气来,就无法自控了。 他不停地骂道:“妈的,妈的!” 他在靠近厕所的地方滑倒了。厕所漫出来的水,在走廊里结成了大片的冰凌。他就仰面滑倒在了这片坚硬的冰凌上。后脑勺重重地磕在冰上,他觉得脑袋里脑浆全都晃荡了一下,在两个耳朵深处激起了嗡嗡的回声。他躺在那里,一动不动,整个身子都被疼痛和寒意浸透了。 他看到了一面有好多裂纹的镜子。 他看见一个脸色灰白的倒霉家伙出现在镜子里。每一块破碎的镜面里都有一个人。所有这些人都是那个倒霉的家伙。然后那个家伙在镜子里哭了。咧着大嘴哭泣的样子,像是一个任性的孩子,嘴里却没有发出一点声音。就这样哭了好一阵子,他才意识到,镜子里哑然悲泣的那个人正是自己。 于是,他的嘴里发出了声音,那是他在咒骂自己。 图书馆是学校里最高大轩敞的房子。过去,那么轩敞高大的房子却叫一本本一架架的书塞得满满当当。可惜,那些书都消失了,只剩下一些东倒西歪的木头架子。过去,一旦有人走进这地方,书的魔力马上就令人敛手屏息了。而眼下,一个又一个肮脏的字眼从自己嘴里滚滚而出,却激不起一点回响。空旷房子深处的阴影把他吐出的声音立即吞没了。 这个过去他非常热爱的地方现在却因为无声的哑寂让他感到害怕。 他从地上爬起来,慢慢走到门外。 刚才咒骂自己时那些消失的声音开始在脑袋里回响:“你这个狗东西!骗子!反革命!你到处告诉别人,什么事情都会好起来。牛奶会有的,面包也会有的。土豆会有的,牛肉也会多起来的。日子一定会一天一天地好起来,一点一点地好起来。就像乡亲们犁地,一块一块地好起来!虽然革命不是请客吃饭,但日子会像吃饭,就像这一口比那一口好吃一样地好起来!可是,你说的是一堆狗屁,难怪别人看你像个傻瓜。因为什么事情都一天比一天糟糕了!” 他下定了决心,要把自己这个新的认识告诉给别人。他下定了决心,马上回去把自己的这些想法告诉给大家。 达瑟又上路了。 他的长腿不断甩动,很快,满城正在一一亮起的灯火就都在他的背后了。当他甩动着长腿登上一个小山冈时,终于停下了脚步。风吹来,振动着他身上略显单薄的衣衫。曾经也有一个这样的黄昏时分,叔叔跟他一起散步来到了这个小山同上,那时,这个城市还没有这么大。那是一个夏日的黄昏,是他刚刚进城的第一年,叔叔从小汽车上下来,说,我们一起散散步吧。 灰色的小汽车无声无息地跟着并肩散步的叔侄两个,一路从学校大门出来,经过百货公司,经过长途车站,经过负责乡间运输的骡马运输社,经过一片高大的杨树林,就上到了这个山冈上面。两个人坐在小山冈上,看着下面的小城灯火一点点亮起来,叔叔说:“我们刚来的时候,这里就是一个荒草滩,现在,啧啧!你看看,多么漂亮的灯火啊!” 达瑟觉得一股热流直冲脑门。 他想说点什么,但是在这个叔叔面前,他又说不出来。叔叔是领导。就是叔叔的这个做派让他说不出话来。叔叔伸出手来,拍了拍他的肩头:“好好念书,以后,当这个城市变得更大更美的时候,你就是她的主人了!”那一次,叔叔说了好多话,但他一句也没问机村,没问机村的人,没问家里的人。他只是描绘未来。他的这些话,达瑟从书里念过,从报上看过,从广播里听过,从这个端着大人物架子的叔叔嘴里吐出来,却有了令人特别感动的力量。 他说:“我记住了。” 叔叔站起身来,拍拍沾在手上的草屑,说:“光记住可不行啊,要相信啊!只要你相信,就会努力干出样子来!”他站在寒风中,眼前闪现那个温暖的夏日黄昏里,把叔叔载走的小汽车滑行在下坡路上,屁股上红灯不断闪烁的情景。眼下,那条冻得灰白的路空空荡荡。叔叔重新出山,作了革命委员会的副主任,现在,也许正在某一盏灯下看他永远看不完的文件吧。 叔叔对这一点很得意,说:“老子一天学没上过,也会念文件。” 大家都说叔叔是个了不起的人,但他说:“你会认那么多字,为什么不看书?” 容易生气的叔叔却不以为忤:“你倒是说说,我又不是学生,看书干什么?” “书里有那么多道理。” 叔叔哈哈大笑,拿起桌上的一沓子红头文件摇晃着:“道理?天下的道理,书里的道理,都写在文件里。我的好侄子,告诉你,书里的道理都是按文件上写的!” 他摇头表示不能同意。 叔叔友善的表情中含着一点威胁的意思:“你脑瓜子里的想法不好,要是你在书里念出跟文件里不一样的意思,你就犯错误了!晓得吗?那些右派那些臭老九就是这样子犯错误的!” “那毛主席的书呢?” “毛主席的书不一样,那是文件的文件!” 过去,他不敢质疑叔叔的大道理,现在,他明白叔叔所说是个巨大的谎言。他对着城里某一盏叔叔正坐在下面的灯光,对着一颗颗跳出来缀满了夜空的寒星说:“文件上说,形势大好,但老天知道,形势不好。叔叔,我不想回来念跟文件一样的书了!” 说完这句话,他对着灯火闪烁的小城转过身去,走上回机村的路了。风从背后吹来,他把衣服的领子竖了起来。可惜的是,这时的衣服,领子都很矮,翻起来,也起不了什么作用。但他还是把那领子竖起来,甩开长腿,往树上有许多箱子书的那个方向去了。 走了很长时间,他想起达戈要他求叔叔给美嗓子色嫫求情的事,但他这个时候已经非常洒脱了。他心里说:“朋友,我不能替你做这个事。这个女人,想顶着最亮的灯光在台子唱歌,就让她自己折腾去吧!” 这个晚上他真是走得痛快淋漓啊!他说:“唱歌?唱吧,唱吧。”然后,他就唱了起来:“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就是好,就是好来就是好来就是好!” “天上布满星,月牙儿亮晶晶,生产队里开大会,诉苦把冤申!” “雪山啊闪银光,雅鲁藏布江翻波浪……” 他唱了一首又一首,都是憋着嗓子,学着色嫫的嗓音,直到憋得嗓子发干,弯着腰猛烈地咳嗽起来。然后,他笑了。他看到那个妖女这么猛烈地咳嗽着从台上下来了。如果自己在场,他一定会问:“你不是说唱歌很舒服吗?”她累得气都快喘不过来了,却还是不明白:“达瑟啊,这些歌唱得怎么这么累人呢?” 达瑟哈哈大笑。 美嗓子色嫫浑身亮光闪烁,她说:“我想问问你……达戈他好吧?” 达瑟说:“死了!” 这句话一出口,眼前的明亮灯光,明亮灯光中的色嫫都消失不见了。只有冰冷的星星缀满了天幕。死了。两个字像冻得硬邦邦的石头梗在心头,口中真切地涌上了苦涩的味道。这种味道似曾相识。但他脑子又遇上转不开的时候了。他又走了很久,脑子这才慢慢转开,让他想起这味道就是机村人对下山的猴群大开杀戒时空、气中充满的那种味道。 他的脚步越来越快了,心中充满了不祥的预感。 第十七章 日后,美嗓子色嫫真成了一名歌唱家,只是,她学唱的那些歌很快就不时兴了。她只是自治州文工团的一位歌唱家罢了。当她随文工团下乡演唱时,人们已经不喜欢她的歌了。她永远在学唱别人的歌,而忘了早年间她自已唱得最好的那些歌。 达瑟,就在去年吧,我曾经在一个政府的招待会上看见了色嫫。她跟在自治州领导后面,一桌一桌敬酒,领导喝酒,她就唱歌,唱老的祝酒歌,唱新的祝酒歌。她不在舞台上演唱已经很多年了。领导把酒杯举起来,她就开始歌唱。她脸上挂着职业性的笑容,眼神却空洞而涣散。她不认识我。我看见了她,我就想起当时的人与事。这些人,这些事,在机村早都成了故事,成了遥远而虚幻的传奇。 人们说,多亏了美嗓子色嫫,达戈才没有被人忘记。 这个世界,一个人不再被身后人记起,是多么容易的事情啊。我想,事情并不尽如此。 但是,达瑟啊,至少在我的心里,就从来没有把你和你的好朋友达戈忘记。我总是在一些与机村毫不相干的地方,毫不相干的时候,突然就想起了你们。我总是先想起你,然后,马上就想到了你的朋友。你们这两个人突然出现在心头,没来由地出现在心头,那就是我想起家乡的时候了。 这个世界,好像人人都有思乡病。 这个世界,人人患思乡病的时候,都把家乡描绘成天堂。如果事实真是如此,那么我们这个国度就是天堂。鸟语花香,韵致悠长。可事实并非如此。叔叔从位置上退下来,口述了一本回忆录,里面也不谈真实的东西。但我想起家乡的时候,心里却总是饱含着痛苦。我希望像所有那些撒谎的人说的一样,我的家乡就是天堂。但在这个世界上,有谁的家乡就是天堂? 达瑟,你说我们共同的家乡就是天堂吗? 我想,你会摇摇头,说:“现在不是,但她会一天一天变成天堂,共产主义的天堂。” 那是你刚从外面回到机村来的时候反复告诉大家的。 大家都说:“这个人说得跟工作队一模一样。” 他们还说:“嘿,什么人出去一下,回来就都变成工作队99lib.了。” “那达戈不是也出去过吗?他还当过解放军!” “他是我们机村人吗?他不算,他不是机村人,他不是叫做惹觉·华尔丹吗?他是从惹觉地方来的!” 也有人说:“咦!达瑟还是跟工作队不一样吧?” 当然不一样了!达瑟,你拿着那些书,说:“世界要变成天堂,就必须遵守书里的规矩。” 而书里很多道理与工作队照文件宣讲的话,却是完全不一样的。书上说,为了绿水长流风调雨顺,树木不能砍伐,但是文件下来却说,为了支持社会主义建设,每一个地方都要奉献出每一匹瓦,每一块砖,如果是英雄,还要流尽身上的最后一滴血。达瑟,你从图书馆救出来的书上说,不要杀那么多动物,因为动物也是天地创造的生命,生命之间要互相怀着慈爱之心。但是,高音喇叭和报纸上都在喊:斗争,斗争!都在提醒记住阶级仇,民族恨。 达瑟,你把本来就糊涂的机村人,弄得更加糊涂了。有时,他们会说:“奇怪,这个家伙脑子里怎么有那么多不一样的想法?” “嗤!他能有什么想法,还不是从书上背下来的。” “总还亏得他背了那么多书。机村有过背下这么多书的人吗?” “过去的和尚喇嘛,不也就是整天背书吗?” “他叔叔当那么大的官,这家人出人物啊。” “那他也没有必要这么鸟一样住在树上,他以为自己是个神仙啊!” “也许,这样的人,真是什么下凡的神仙啊!” “那就找喇嘛江村贡布来问问,没有达瑟以前,他可是机村最有学问的人哪!” 老喇嘛来了,听了乡亲们的问题,脸上挂出了莫测高深的笑容。这笑容吊足了大家的胃口。他终于开口了:“这种人嘛……是要几百年才出一个啊!” 这句话把大家吓了一跳,工作队照着文件宣讲时,也常说谁谁是几百年才出一个,那可说的是伟大领袖毛主席和他亲密的战友林副主席。“你想犯错误了?这样的……”喇嘛江村贡布做起身状,说:“是你们一定要让我说的。我得说真话呀。” “……那你说吧。” “邪见,邪见!”喇嘛江村贡布跌足说,“那些稀奇古怪的想法,把一个年轻的好脑子毁掉了!” 大家都为他这话大感吃惊。因为在大家混沌的意识中,都隐约觉得达瑟的道理可能是正确的。但在这个时代,惟一正确的,只能是文件上的话。所以,大家才请来喇嘛江村贡布,请他给予明断。 喇嘛预料大家应该露出被震慑而叹服的神情,但他失望了,看到这些无知的人露出吃惊的神情,他的面容一变而显得孤愤。他说:“要是你们心里本来就向着他,那就向着他好了。我晓得你们这些愚昧的家伙是让他那种架势唬住了。你们以为凡是学问都是好的吗?” 这时,天色暗了下来,而呼呼吹着的风停了。冷冽干燥的空气变得有些湿润,有点温暖。 大家都抬头看看天,说:“要下雪了。” 是的,是该下大雪的时候了。 后来,这些家伙常常对人说,那天他们的话音刚落,如絮的雪花就从天空深处遮天蔽日地降落下来。 但在当时,大家只是看了看天空,又继续等待喇嘛的宣示。 喇嘛心里很生气,他的脸上又转换成悲天悯人的表情:“正确的声音巳经进不了你们的耳朵了,你们这些可怜的人。” 大家都受到了打击,脸上都显出无可奈何的表情:“喇嘛息怒,我们是想听你的话,可是所有能说上话的人,都说自己说的话是惟一正确的,你、工作队、还有达瑟……” “他的道理不都是从书上来的吗?他看了那么多书。”这时,喇嘛突然觉得情形不好,这些人正引诱着他把藏在内心深处的话说出来。他们先是叫他说达瑟,现在,却突然一下子就把工作队啦,文件啦什么的都说出来了。大火过后,他和格桑旺堆一起给抓起来,送进了监狱。他有文化,识得出人家要他谈认识,谈改造心得时话里有没有陷阱,所以,只关了两年就出来了。但格桑旺堆是死脑筋,总是把心里想的话老老实实地讲出来,所以在牢房比自已多待了好多年。他说:“我不想跟你们这些家伙讨论这些问题了,我只告诉你们,像达瑟这样脑子里总有邪见的人,要是在过去,就会像魔鬼一样被放逐!”喇嘛背着手气哼哼地走了。 这时,雪花有如天空突然塌陷般,铺天盖地飘落下来了。 稠密的雪花中,隐隐传来美嗓子色嫫跟着电唱机练习歌唱的袅袅声音。和着这声音,还有村子里的狗们奔突着汪汪狂吠的声音。这样的声音交织在一起,渲染出一种非常不安的气氛,大雪铺天盖地下着,达瑟正走在回村的路上。他很高兴。经过镇上的时候,风刮得正紧,很硬的风头裹挟着呛人的尘沙。他到书店里避一下,等这猖狂的风头过去。但是,他只站了不到十分钟,就被服务员赶出来了:“要买书就买,不买就出去!” 他出去的时候,那女人还对同伴说:“看样子也不是个会买书的人!” 达瑟很得意。这个无知的女人这样说话,激起了他心中很高傲的感情。这种感情给了他勇气,使他很大度地回过头去对那女人笑了一下。 女人脸上露出了被强奸一样的表情,但达瑟已经出门去了。 他想大笑,笑这个世上的人其实都是睁眼瞎,笑这个女人那么明亮的一双眼睛,其实也是一个睁眼瞎。他想大笑,但一张开嘴,就被风给噎住了。他绕到书店后面,书库那个破窗口还没有封上,他就腾身钻了进去。当他倒在成捆的书本中间时,才把风灌进嘴里的沙子吐了出来。 “呸!呸呸!” 然后,他放松了身子,背倚着一大垛书躺了下来。他闭上眼睛长长舒了一口气,说:“妈的,书。妈的,谁知道老子睡在这么多书中间。” 他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在书堆中间睡着了一会儿。这些天来,他在路上走得实在是太累了。但他很快就睁开的眼睛一一从那些书上掠过。那些精装的书都码放得整整齐齐,而随意堆放的这些书却显得粗糙简陋,都在白色的封皮上印上单调的红字。都是那种按文件里意思说话的书。但是,他那双与书有缘的眼睛捕捉到了一点异常的东西。他看到了一些白色封皮上出现了黑字。这些字不像红色的字那么大,那么耀眼。这些黑色的字有种鬼鬼祟祟的味道。 那些字落在眼里的时候,他身上有种过电的感觉。这是接触到某种不能接触的秘密的人通常会有的感觉。那些黑字小小的,一个个自己往他眼睛里跳:“内部资料,仅供大批判使用,禁止外泄!” 禁止外泄! 禁止外泄! 他在叔叔的文件柜里,看到过这样的书。叔叔说,那不是书,是机密文件。他说,是书,他想借去看看。 叔叔说这样的书,看了会中毒。 但他叔叔却没有显现一点中毒的症状。他把这个疑问说了出来。叔叔说,我是领导。他明白了,领导除了拥有很大权力,再就是着了有毒的书也不会中毒。这些书有好多捆。是苏修反对中国共产党的反动言论集。一本,是刘少奇的反党罪证。过去在学校的时候,他们学过刘少奇的书,那时就觉得,这个人说的话,也跟文件里说的差不太多。但苏联那些人骂中国的话,看上去可真是吓人啊。他打开书,看了两句,心脏就跳个不停。他只好把书合上了。 他不敢看这本书了。 这时,风停下来。他把书揣进怀里上路了。一路上,怀里的书使他兴奋而紧张。当他忍不住从怀里取出书来想再偷看一眼里面的内容时,雪却纷纷扬扬地下来了,天色也变得晦暗无比。他把书掖到了怀抱的更深处。 雪无声地从天空中飞坠而下,在他脚下咕咕作响。 快到村子的时候,雪慢慢停了。云层散开,天空中的星星显露出来。星光与地上的雪光交相辉映,就像弥散着的稀薄月光。达瑟看到远处有一个高大的黑影在行走。即便是在这样的夜晚,也不止他一个在路上行走。越走得近,那黑影越显得体积庞大。怀里那本书弄得他像个高烧病人一样脑子迷迷糊糊。他根本没去想这可能不是一个人,而是想,妈的,这个人这么高还这么胖,行走起来还这么大派头地摇摇晃晃。 咦!这个人!他想。 这个家伙摇晃着硕大的脑袋和屁股,径直向他走来。黑脸白眼的家伙伸出手来,按住了他的肩头。这手掌很沉,刚按下来,他就有些站不住了。但这家伙没有再使劲,他终于撑住了,没有一屁股跌坐在雪地里。 他觉得有些不对劲,说:“伙计,你怎么是这副模样。” 那个家伙咧开嘴来:“唔。唔唔。”达瑟想笑,因为这声音听上去就像是牛反刍时磨痛了牙床。但是一股浓重的热乎乎的血腥之气扑面而来。他打了一个冷战,清醒过来:“熊!” “嘿。”那边咧开嘴,露出99lib.t>一口森森的白牙。 “你……拦住我干什么?” 熊仍把毛茸茸的手掌按在他的肩上,他一矮身子,想从它腋下钻出去跑掉。但熊的手掌跟着降落下来,仍然沉沉地按着他的肩膀。这下,他半屈着腿连身子都挺不直了。汗水一沁出额头,立即变得一片冰凉。 人熊就僵持在雪地里了。 达瑟从怀里掏出书来:“我不该拿禁书?” 熊不吭气。 他把书揣进怀里时,突然恍然大悟:“我知道你是谁了!” 熊松开手掌,退开一步好像,是为了让他能看清自己到底是谁。 达瑟倒吸了一口冷气,说:“你真的是头熊啊。” 熊有些不耐烦了,用手掌重重地拍击着胸口。 但他还是不能明白熊的意思。他看到熊眼睛里有吓人的绿火幽幽地闪烁起来。他说:“老兄,老子看过书,你不是吃人的那种熊,你是黑熊。黑熊不吃我,老子不,不……害怕你!” 熊不吭气。 达瑟笑了:“哈哈,这么大的雪,熊正在冬眠呢,你该不是达戈裹着张熊皮来吓我吧?” 熊一掌掴过来,把他扇倒在雪地上。他来不及想书上说得是否正确,就昏过去了。熊抬腿从他身子上迈过去。摇摆着庞大的身子从谷底攀上小山岗,对着山谷里沉睡的村庄发出了低沉而愤懑的吼声。村庄里闻到了血腥气狂吠不止的狗们,都被这一声怒吼给镇住了。这个漫天皆白的世界立即沉静下来。熊回身钻进一个小小的岩洞。它躺下来,显出很厌倦的样子,什么都不想再看见,闭上了双眼。 熊睡过去的时候,达瑟醒了过来。他睁开眼睛,看到天空正从墨蓝转成天亮前的灰白色,身下的雪滋润温软,村子里的狗依然狂吠不已。 达瑟爬起身来,熊已经不在了。 但地上巨大的脚印告诉他这头熊真正来过。而且,熊的脚印是从村子里来的。一头熊没到冬眠结束就出来活动,而且半夜去村子里转悠,这样的事他的书里没有说过,但是,他的猎人朋友达戈肯定知道,格桑旺堆也肯定知道。在达戈没有来到机村以前,他就是机村最好的猎手。 这场铺天盖地的大雪过后,春天就要来了。 书上说,这时太阳,已经从南方返身回来,太阳返身回来的时候,能使风转向。从温暖湿润的海洋,吹向干燥寒冷的陆地。暖风过处,降下淅沥不止的春雨。只是机村身处高原,淅沥的雨水都变成了纷纷扬扬的雪花。 第十八章 在他离开的这段时间,达戈的房子大变样了。 过去,这座房子只是看起来像一个堡垒,但在这段时间里,他把这座房子变成了一座真正的堡垒。 达瑟在黎明时分,从自己的树屋下穿过时,踩在了一条绊索上。绊索牵动了一些铃铛。他看到达戈窗户上有光晃了一下,随即就熄灭了。 达瑟踩着脚下咕咕作响的深雪往前走的时候,额头上有虫子爬着一样的灼热而酥麻的感觉。达戈告诉过他,这就是一个猎物被枪瞄着,将被夺命时的感觉。那个时候,你的身子其它地方一片冰凉,但那个即将被子弹钻通的地方,却又热又痒。 他从怀里掏出书来,在黎明的光线里对着朋友摇晃。那座屋子里灯光亮起来。达戈喊道:“是达瑟回来了?”达瑟懒得回答这种愚蠢的问题,只是摇晃着手里的书。 达戈又喊:“你是来看我吗?” 他依然摇晃着手里的书:“我回来了,我再也不走了!” “那你慢一点,慢慢走过来。” 达瑟明白了,这个家伙在从机村消失的那段时间,真的是杀了人。他回到老家的村庄去杀了人了,那些路上听来的传说都是真的了。这家伙下手真狠,一次就干掉了三个。达瑟把双手举起来:“我过来了,你不要害怕。”达戈提着枪出现在门廊上:“不要直接过来,往左边,再靠左一点,绕回来,对了,这下可以照直过来了。不粟踏那两级楼梯,把手给我,对了,一、二,上来!” 他一使劲,把达瑟拉上门前低矮的台阶。 然后,两个分别有一阵子的朋友就口吐着白雾,面对面地在黎明的光色中站在门廊上了。 达瑟笑了:“你看我拿来的书!” “去你妈的书,”达戈把达瑟紧紧拥在怀里,“好朋友,我以为再也不会见到你了!” “我想知道……” 达戈立即制止:“好朋友,什么都不要问,真的什么都不要问。要是你听说了什么。我就告诉你那件事是真的。你在外面行走,那么大的事,不可能一点都没有听说。但我不会再多说什么了。” 达瑟就闭口不问。 “我惹觉·华尔丹行不改名,坐不改姓,做下了那么痛快的事情,就等着他们来抓我!看看我怎么收拾他们!”房子的一些要害地方,他用粗大的木头加固了,光是门口就机关重重。院子里有陷阱,门廊的楼梯变成了牵动弩机发射的机关。窗户旁安着铰链,控制着门廊上方吊着的檑木。他还往酒瓶里装进了汽油或炸药,制成了燃烧弹与手雷。他让达瑟看完了他所做的这些杀气腾腾的准备,他说:“现在你可以走了。” “我遇见了一头熊,它打了我一巴掌。” “熊?还打了你一巴掌?” 达瑟嘿嘿地笑了。一笑,觉得半边脸生生地痛,一摸才发觉已经肿得老高老高了。 “熊一巴掌才把你打成这样?” “嘿!看我在书店仓库里找到的书!” “书?你已经有很多书了。”达戈眼里依然燃着凶光,“我让你找你叔叔说说色嫫的事情,他怎么说?” “我没有去找他。”达瑟静静等了一会儿,见他没什么动作,才接着说,“有什么用处呢?过去我老是说,一切都会慢慢变好,什么事情都会一天天好起来,可是,现在我所以急着赶回来,就是来告诉你,我错了。” 达戈哈哈大笑:“你以为有谁真正相信了你的话吗>?还要急着赶回来告诉!” “我知道你不相信,可书上说过,人要对自己说过的话负责任。别的人我可以慢慢告诉,但我怕回来晚一点,他们把你抓走,就来不及了。” “我不会让他们把我抓走的。” 达瑟笑笑,觉得这没什么好说的。 “你不怕我?” 达瑟摇摇头,笑了。 达戈突然紧紧地抱住了他。然后,两张贴在一起的男人脸之间,有热热的泪水柔软地穿过。 之后,两个人分开了一下,达戈再次把达瑟拥进了怀中:“好兄弟!好兄弟!” 达瑟架不住这样亲热,从他怀里挣出来,呜呜地哭了。 达戈说话时也带上了哭腔:“好兄弟,连你都说世界真是一天天变坏了,那就真是没有救了。可是,这到底是为了什么呀?好兄弟你能告诉我吗?” “我不知道。” “你不是说书上什么道理都有吗?” “可是,人都不按书上的道理行事了。” “那你还傻乎乎站在外面冲我摇晃一本书干什么?”这么一问,无端接触到那本书巨大秘密的兴奋感立即就消失了。 那本书立即就变得一钱不值了。知道这种秘密又能对眼下的情形有什么帮助呢?达瑟把书掏出来,扔在了地上。 达戈流泪了,他把书从地上捡起来,塞到朋友手中:“我不要你像我一样什么都不相信。人一这样,就什么都夷了。我相信的是女人,你信的是书。” 达瑟把这本书扔进了火塘,片刻之间,两个人的脸就被腾起的火苗照亮了。 “我说的诘你不信?” “我想信,才把它烧了。这样的书看了,就真是什么书都不相信了。” “还有这样的书?里面说了什么。” “两个人吵架。” “吵什么,要真过不去,就真正的动刀动枪,像我一样。” 说话间,外面的天已经大亮了。两个人坐下来吃了早饭。达瑟说:“我该上树去扫扫雪,这么厚的雪要是把树枝压断,树屋就要塌下来了。” 达戈走到窗前,往外张望一阵,才把门打开。 “我还会回来看你。” 达戈脸上却一派孤寂,仿佛已经被整个世界所遗弃,他的声音有些嘶哑了:“他们就要来了,我知道,他们就要来了。” 达瑟不忍离开,觉得自己是在没话找话,并为此而恨着自己:“下雪了,路不好走。” “你真是一个好心人,我真想永远记住你,但是,”达戈用指头顶住自己的额头,笑了,“只要有一颗子弹穿过这里,我就99lib.什么都记不住了。” 达瑟绕过那些暗设的机关,快走到树屋下的时候,达戈喊道:“你该给你的书找一个新的地方。以后,这里就是一个闹鬼的地方了!” 达瑟回望着朋友重设上为他而解除的机关,回到屋里bbr>99lib?关上大门,感觉就像是这个人就此从世界上消失了一样,泪水滚滚而下。他就这么踩着雪一路往村子里走去,泪水依然泉水一样涌流不已。 他碰到了一个人,泪水使他辨不出那个人是谁,但是,他说:“对不起,我以前说的话是错的。” 他碰到站在井泉边咿咿呀呀练声的美嗓子色嫫。他想告诉她,她自己的美妙嗓子不是这样的。这样咿咿呀呀的唱法,妙音天女赐她的天生美嗓就白搭了。但是,至少是今天,他不想费这样的口舌。何况她还是一个执迷不悟的家伙。他说:“色嫫,我要告诉你,我以前说世间的一切都会越变越好,现在我要收回这句话。” 色嫫说:“你疯了?大清早跑来说这种话。” “我收回那句话了。” “你疯了!” 他笑笑,走开了。 他又碰到了一个人,又说了同样的话。 他又碰到了一个人,又说了同样的话。 见一个人,他重复一遍同样的话。直到泪水慢慢干了。这时太阳出来了,强烈的反光使他打开了闸门的泪腺又热流涌动了。 与此同时,一个消息在这个早晨闪电一样传遍了全村:达瑟疯了! 达瑟的母亲哭泣着在村子里四处找他。 他看到了骆木?匠,他想,对这个人说说那句话,但想到,自己并没有对这个人传达过书上那些美好的话,就把吐到嘴边的话咽回去了。 倒是骆木匠说:“你去看你的朋友去了?” 达瑟说:“是的,我着我的朋友去了。” “你连家都不回,就看你的朋友去了。”达瑟觉得,骆木匠说话的时候,不再像过去那么小心翼翼了,他说,“跟我来,有人找你。” 他把他带进小学校里去了。小学校没有开学,老师回了很远的老家。屋子的火炉里生着旺旺的炭火,火炉旁边丢满了烟屁股。这些烟屁股使几个干部模样的人嘴脣干裂,脸色焦黄。平时,这间房子是老师批改作业和找学生谈话的地方。达瑟认识的就是老魏、索波和格桑旺堆。 索波的口气居高临下:“说说吧,你上哪儿去了?”达瑟还没有明白过来,他的脑子还停留在原来的思绪里,他对索波说:“我从没有跟你说过认真的话,我也就不用收回那句话了。” 格桑旺堆却口气和缓:“大家都知道,你半夜就回来了,你是看你的朋友达戈去了吗?” “说话要准确,我是黎明时分进村的。” 那些黄面孔中的一个扔掉手里燃着的烟屁股,斜着身子抖抖披在肩上的衣服:“我们就不绕弯子了,你朋友他在干什么?” 达瑟看看那个人,在他腾出的板発上坐下来,眼睛又转回到格桑旺堆的身上,说:“我在村口遇见了一头熊。它抓住我的肩头,让我看它的脸,它想跟我说话,我不明白,它一生气,一巴掌把我打倒了。” 达瑟把被熊打肿的脸转向了格桑旺堆。 格桑旺堆把他拉到门口,摸他的脸,然后,从他肩头上捡起了一根棕里带灰的毛。他的手里慢慢地捻着那柔软的毛,脸色却慢慢变得苍白了。 “是它,我的老伙计。” 现在,达瑟的脑子慢慢转开,记起机村人人知道的格桑旺堆与那头冤家熊的故事了。 他说:“我想,它就是你那头熊。” 屋子里静下来,雪地上反射的阳光把屋子照亮。老魏说:“除了那些不着四六的话,你没有正经话要告诉我们了?” 达瑟眨巴着眼睛:“我不会回民干校去了。” “说!你那个朋友藏在屋里干什么!” “他在自己屋里,怎么是‘藏’?” “他是罪犯!” 罪犯这两个字在这样的年代终究还是很严重的字眼,连达瑟这样没心没肺的人听了也有些害怕,他低下头去,不再说话了。 “那么……” “可是这个人有枪,而且穷凶极恶,为一条狗就杀人,他决不会坐以待毙。” 达瑟吃惊了,问道:“他杀人是为了一条狗?” “对,一只狗。” “我不相信。” 格桑旺堆说:“是一只狗,但那不是普通的狗。他一家人在当地因为上辈子的事忍声吞气,他才来到了我们村子。” “他不光是为了色嫫?” “你等我把话说完行不行,我不是个多嘴的人,我跟惹觉·华尔丹一样,再不说就没有机会了:他来机村当然也是为了色嫫,也是出于猎人的天性。在他的村子里,山上早就没有了林子,也就没有猎物可打了。那里的人,就靠世代相传培养猎犬的本事维生。他的亲培养出来一:个绝世的猎犬,只要一个猎物出现过,不管猎物过了三道河,还是过了一个星期,留下那点气味都逃不过它的鼻子。” “妈的,这个时候还有闲心说故事!”抽烟人中有一个人恶狠狠地把烟屁股扔在了地上。 格桑旺堆变得惨白的脸上现出凶狠的表情,汗水从他发际间一颗一颗地渗出来,他的手紧紧握住了斜插在腰带上的刀子。 扔烟屁股的家伙避开了他愤怒的目光,重新点燃一支烟,坐了下来。 格桑旺堆仰起脸来,长吐了一口气,说:“我跟你们要去逮捕的那个人一样,我的大限也快到了。请不要威胁一个大限将到的人,我对人客气了一辈子,现在请你们对一个大限将到的人也客气一点。” 然后,他慢慢地转过身,对着达瑟艰难地笑了一下:“孩子,你看到的我的那头熊。你知道我跟那头熊的故事吗?” 达瑟深深点头。 “这个时候,熊都在冬眠,但它提前出来,是要跟我做了结了。” 达瑟眼睛中天神一样的悲悯神情又浮现出来了。格桑旺堆说:“老天爷,你是通过这孩子的眼睛看着下界吗?老天爷,当一个连树都不长的偏僻乡村的老农终于培养出一条绝世猎狗,捎信让他儿子去带回那条猎狗的时候,出于嫉妒的邻居,把那天赐神物杀死了!达戈走进家门就是去领回这只猎犬!” 说完,他就径直出门去了。 老魏在他背后喊:“你回来!” 格桑旺堆回过身来,慢慢摇了摇头。这时,他的脸色恢复了平静。他失去血色的脸上浮现出淡淡的笑意,说:“老魏,这次我不听你的话了。我的老朋友来了。” 达瑟也跟着迈开了脚步,但背后传来一个声音:“你不准走!” 第十九章 这个暗含着某种不安的早晨村庄是多么寂静啊! 积雪覆盖,使蒙尘世界变得清新洁净。阳光辉映在四野..滋润的积雪上,使这新的一天,像是刚刚擦拭过的银器耀眼的明亮。 照例,厚厚的积雪把在山林里找不到食物的野鸡们压迫到山下来了。但这个早晨真是奇怪,没有一个孩子带着疯狂而快意的表情兴奋地尖叫着去捕杀那些脆弱美丽的生灵。野鸡们越来越大胆,越来越欢快,四处寻食的时候,脖子伸得越来越长,胆怯小心的咕咕声变成了欢快的鸣叫。 如果机村一些人认为的深藏于达瑟那种悲悯眼神中的天神真的存在,那么,这时高居天上的他,应该看到,这种景象正是对天下众生浩荡汹涌的悲欢的一种荡涤。那他就应该让这样的时刻延长一点。 也许有天神,但天神没有看见,也许天神看见了,却没有这样做。天神为什么不这么做呢?有人说,因为我们没有信仰天神供奉天神了。如此说来,天神他老人家这就生气了。真正的天神应该是人干什么都不生气的呀!天下的草民,真是谁都得罪不起啊! 天神不再眷顾,日子里美好时刻虽然时时出现,却总是那么短暂! 就在这个平静安详的早上,这个因四野晶莹的积雪而显得洁净明亮的早上,机村人最最难忘的一天开始了。 瘸子羊倌穿过村子,去村口的羊圈,因为多睡了一会儿脸上显出心满意足的神情。 但他刚刚从大家眼前消失,又大呼小叫地出现了。这时,格桑旺堆正拿了火枪,身上披挂了火药袋与铅弹袋从家里走出来。 “羊!羊!”瘸子拉住了格桑旺堆。 格桑旺堆就跟着他去了,一个力量巨大的家伙把羊圈的木板门拍得粉碎。这个家伙,还摔死了好几只羊。这些死羊毫无声息地四散在墙根下,墙上的石头上溅开了大片的血迹。墙根下一共有五只死羊。这个置羊于死命的东西,还从窗口上把墙扒开了,从扒开的墙头上看去,雪地上一行歪歪斜斜的脚印一直往村外去了。 格桑旺堆铁青着脸,分开聚拢的人群,走到达瑟跟前,摸摸他被熊打肿的脸:“我那老冤家是叫你给我报信啊!” 格桑旺堆把他扯进羊圈,看到墙根下的死羊,达瑟的脸立即就白了。格桑旺堆说:“孩子,你平常说的不是书上的话,你说的是天神要说的话,熊都不对付你,你不要害怕。” 达瑟笑笑说:“我不害怕。” 从熊掌下逃得余生的紧挤在羊圈深处的羊们这时才骚动起来,发出颤抖不已的咩咩叫声。 “看来,我不用上山去寻找我的老伙计了。” 达瑟说:“看来是用不着了。” 两个人帮着瘸子羊倌把羊赶出了羊圈。吓坏了的羊群怎么也不肯上山,虽然头羊仍然走在上山的路上,但吓破了胆的羊们再也不听从引领了,它们很快就四散在田野里啃食冒出雪被的麦茬。白色的羊散落在洁净的雪野上,显得肮脏灰暗,有种特别的悲情。而村子里的积雪,在莫名躁动的人群的践踏下,已经化为了一片泥泞。格桑旺堆带枪爬到羊圈的高屋顶上,告诉跟在身后的达瑟说:“我就在这儿等它。也许它一会儿就会出现,也许要等到晚上,但它肯定晓得我在这里等它。” “这么居高临下,你还不一枪就把它解决了。” “我跟它的事情,没那么容易了结的。” 说完这句话,格桑旺堆抬头看天,早上晴朗无云的天空这时被风吹来了大片云彩。阳光变得稀薄,冷风就嗖嗖地吹起来了。 格桑旺堆说:“要是你朋友想走,我这里一响枪,他就可以走掉了。” 达瑟说:“我可以把你的话告诉他吗?” 格桑旺堆说:“我只是说假如,但他不会走开的。再说,从这里走开,他又能去哪里呢?” 达瑟想了想,一个人其实真的没有什么地方可去。两人分手时候,达瑟走到楼梯口又走回来,说:“我还有一句话。” 格桑旺堆笑了:“大家都说你这个人要么不说话,一说就说很多听了让人糊涂的话。” “我只收回一句话。” “全世界的人都知道你要收回那句话了。你到处讲那句话时,我还在坐牢。不过,我看你还是不要收回,就算这句话眼前不能实现,也是我们大家共有的一个善愿吧。” “可是我知道我说错了。” “你没有错,请相信我,也许我活不过今天了,我真看不到这个世界变得美好了,但我还是要祝愿你们这些年轻人啊!” “那我又要收回那句已经收回的话了吗?” 格桑旺堆大笑:“快去办我要你办的事情吧。” 达瑟下了楼,人群中正在哄传,格桑旺堆的熊来收他老命来了。但等了好久,熊还是没有出现,阳光却越来越稀薄,风也越来越强劲。泥泞的地重新上冻,变得坚硬了。达瑟转了身往树屋的方向走。他想再去看看达戈,把格桑旺堆的话带给他。 就在这时,一声枪响打破了寂静。 鸟群惊飞起来。枪声在雪后清新冷冽的空气中显得清脆而尖利。 所有人都往羊圈那边奔跑。达瑟知道枪声不是从他们去的方向打响的。他甩开长腿向着响枪的地方奔跑。跑到树屋下面的时候,他摔倒了。是趴在地上持着长枪短枪的干部与民兵中的某一个把他绊倒的。他刚站起身来,就清楚地看见了一切。他看见索波贴地趴在距离陷阱不远的雪地上。达瑟想,他肯定被达戈打死了。 屋子里传出了达戈的喊声:“不要再往前了,再往前,掉到捕兽陷阱里,就没命了!” 于是,脸贴地趴在地上的索波才敢抬头并支起了身子。 看他一动,身后的人却喊起来:“往前冲!冲啊!”索波站起身来,刚迈开一条腿,屋子里又响了一枪,子弹钻进他脚下的地里,溅起一些雪沫与碎土。索波摇晃一阵身子,险些没有倒下。 “我已经警告过你们了!我不想杀跟我没有冤仇的人,你们不要逼我!”从达瑟树屋底下,好几支枪同时响了,对着传出达戈喊声的那个窗户。打得窗框上的碎木屑四处飞溅。 这边枪声刚停,对面房子里立即就射来了一枪。一个家伙有些吃惊地看着自己手中的枪落在地上,看着自己手臂上很快就冒出大股的血来。这时,那人才大叫一声,吓晕过去了。 “哈哈!刚才我不朝人打,有人以为是我枪法不好吧!” 接下来,两边就在无声的静默中僵持住了。 这时,格桑旺堆那边的枪声才响了。在融雪正在上冻的清冷的下午,枪声传出一段后,反而显得更加清脆尖利。枪响了一声。静默了一会儿,枪声又响了起来。尾随着枪声,还传来了人们的欢呼声。达瑟这个闲人,又拔脚往格桑旺堆那边跑。这时,堡垒般的屋子里响起了他朋友的声音。这个人死到临头了,还是那么镇定:“达瑟,我看见你了!你是来帮这些家伙抓我的吗?” 达瑟跑回来,一直冲到屋子前面那个雪被下面的陷阱跟前,说:“那条狗真是一条那么了不起的狗吗?” “是!” “那些人为什么要杀了它?” “我也想拿这个问你呢?” “好吧,我来,是格桑旺堆说,看在你也是一个好猎手的分上,让我给你捎一句话。” “他说什么?” 达瑟环顾四周,看到四周的林子里都伸出冰冷的枪口,看来,他们早把这儿变成了一个巨大的陷阱,自己今天早上误闯了陷阱还不知道。他哭了:“告诉你有什么用呢?没有什么用处了。你出不去了。” 他哭了几声,仔细倾听,屋子里再也没有了任何声息。 而在村子的那一边,又一声清脆的枪声撕裂了清冽的空气,传到了他的耳边,还有众人的欢呼。 他朝静悄悄的屋子喊了一嗓子:“格桑旺堆的熊来找他了!” 身后响起了拉动枪栓的冷冰冰的声音:“想站在那里挡枪子儿吗?滚开!”他感到背上有好几只蚂蚁在爬动。这感觉让他止住了泪水,他转过身来,那几只蚂蚁又爬到他胸口上来了。他笑了,背对着那房子喊道:“你等着,等那边有了结果,我会来告诉你的。” 喊这一嗓子时,他已走出了包围圈,于是,他向着羊圈那边奔跑起来。平常,他走路总是慢吞吞的,奔跑起来的样子显得特别吃力难看。当他攀上羊圈的屋顶时,格桑旺堆正在念念有词地往枪管里灌装火药。 “听枪声,我想是他们试着冲了一下?” “你的熊呢?让我看看!” “我的话你带到了吗?” “他们有那么多人,他跑不掉的。但他会坚持住,等我把你这里的结果告诉他。你的熊呢?” “我看不见它,这个阴险的家伙,它正躲在什么地方看热闹呢。不过,我的老朋友既然不好好睡在洞里,这么早出来,一定又冷又饿吧。” “那你在对谁开枪?” 好像是为了回答他的问题,人们一起发出了惊呼。这时,他才发现,这窄窄的楼顶上也挤上来了十多个人。 格桑旺堆端着枪冲到墙边,枪口随着眼光转动。达瑟知道,要发现猎物,最好的办法就是眼睛随着猎人的枪口移动。枪口横着扫过去,他看到那些瑟缩在冷风与恐惧中的毛色脏污的绵羊。枪口定了定,往上抬了一点,再横着往回扫。这时,出现在眼界中的是地边歪斜的树篱与栅栏,羊顺着栅栏散开,啃食栅栏脚下比别处旺盛的枯草。枪口对着一丛枝条光秃的柳树定住了。咔哒一声,猎手扳动了枪机。这时,仿佛闪电一般,一个动物从柳树后面飞射而出。这生灵的动作真是优美而敏捷。它紧团着身子从柳树后面飞快地跃出,然后,在空中修长地舒展开了。腰身、四肢、笔直的尾巴都是那么刚劲而修长。当它停止在空中的飞行,后肢刚刚着地,张开的大口,准确地咬在了一只羊的颈上。 豹子!多么漂亮而威风的生灵啊! 枪响了,但子弹只在它刚刚跃过的地方溅起了一片雪沫与冻土。 豹子一甩脑袋,叼在嘴里的羊就抛飞起来到了它背上。又是一眨眼间的事,豹子背负着那只羊子潜人一片灌木丛中。人声再起,一半是为豹子敏捷漂亮的动作欢呼,一半是为格桑旺堆失手感到惋惜。 豹子收紧了舒展开的身子,潜人灌丛,从人们眼界里消失了。 这只豹子在众目睽睽之下,用同样干净利落的动作,杀死三只羊了。它是动物里的高级杀手。它不吃肉,因为这样身手的豹子不可能饿着肚子,跑到枪口下犯险不止为了一口果腹的肉。它只是冷了,要痛饮一番热血使身子变暖。 有人喊:“格桑旺堆老了,不行了,还是叫达戈来干吧!” 格桑旺堆正忙着往枪里装填弹药,他的手脚还是那么利索,但他自己叹了一口气,他叹气的时候,刚才装填弹药时那自信而镇定的神情消失了。他的脸上现出了疲惫的神情,这神情使他顿显无力和苍老。 “豹子那么漂亮,你是不想杀死它吧?” “谁说一个知道安慰人的达瑟是一根筋,你说得对,要是我身心都年轻的时候,真还舍不得打死它。”他扫了一眼下两雪野中那些在冷风与恐惧中颤抖不已的羊,“可现在我真想一枪就把它毙了。可我怎么也快不过它。” 达瑟的眼神又开始变化了。 格桑旺堆说:“求你不要看我,是的,我们都很可怜,天神看我们,就像我们从这里居高临下地看着那些可怜的羊一样。是的,我、你的朋友达戈、还有美嗓子色嫫,甚至所有机村你喜欢和不喜欢的人,要是用你眼中的眼神去看的话,就都是那群可怜的羊。所以,你那样眼光去看羊吧,不要看人,你再看,我们这些人就更可怜了!” 但是,那豹子也太张狂了。在人们一片惊呼声中,它又威风凛瘭地现身了!也许肚子里喝下的那么多热血冲上了头顶,也许是它太骄傲了。它的动作依然那么威风,但明显有些迟缓了。 它又一次凌空飞跃,并在空中伸展开身子,再一次在落地的同时,把锋利的牙齿刺进了羊的颈项。也许,是热血喷涌进嘴中的情形太让噬血的它沉迷了。它再次跃起的时候,稍稍迟缓了一点。楼顶上的枪响了。虽然旷野中的空气还是那么冷冽,但枪声却显得有些沉闷,有经验的人都知道,只有放空了的枪,声音才会清脆响亮。而击中了活物的枪声总是沉闷甚至是喑哑的。 枪弹的力量加上豹子本身的力量,使它在空中停留了更长时间。但落地的时候,动作中那轻盈感消失了。它沉重的身子重重地摔在了地上,再也起不来了。 人群中竟全然是一片惋惜之声。 人群奔向了那只中弹的豹子。但人们只是拉开了一个大圈,没有人敢走近那只漂亮而威猛的豹子。即使是一股轻风吹来,豹子身上的皮毛漾动一下,人群都要发出一声惊呼,惊惊咋咋地退出去好远。直到格桑旺堆穿过人群,提着枪走到豹子跟前,人们才跟了上去。精干的小伙子们都被索波带去包围达戈的房子了。那些半大的小子们兴奋地把死去的豹子举起来,带动着激动的人群,向着村子里去了。 格桑旺堆累了,把身子倚靠在栅栏上。 他把枪竖在身边,长吐了一口气,说:“好威猛的一只豹子!死在我的枪下,可惜了。” “你的熊呢?” “回去吧,它自己会出现的。如果我能对付得了这头豹子,我就对付得了它!它已经老了。” 格桑旺堆回到他的守望点上去,达瑟却往另外一个方向走。 一阵猛烈的枪声突然爆响。看来,那些包围房子的人终于等得不耐烦了,向房子发起了进攻。达瑟一路跑一路哭了起来:“达戈啊,你又要杀人了,你不能杀人了。” 枪声突然停了。 寂静从天空中像一个巨大的罩子一样降落下来。欢呼的人群,惊恐无助的羊,聒噪的鸟,甚至是摇动着树与草的风都一下子失去了声音。这样的寂静,总是预示着更严重的事情发生。 浓烟从那个小山丘旁升了起来。刚才,干部带领着民兵对着房子突然一齐开枪,趁这机会,有人悄悄地上去,把房子点着了。房子从外面燃起来,火焰抖动着,从墙根往上爬。达瑟上气不接下气地跑到那里,正看到爬到墙上的火舌一条条地从窗户,从木头墙壁的缝隙往屋子里钻。 达戈大骂:“有本事我们比试枪法,这算什么本事,你们这些人太卑鄙了!” 老魏大笑:“到这时你还嘴硬,还是乖乖出来投降吧!你当过兵,晓得党的政策!” 达戈冲着这边胡乱放了一枪:“老子干了那么痛快的事,你们以为我还会想活吗?” 整个屋子差不多都被火舌包围严实了。火舌像蛇一样,从每一个缝隙往屋子里钻。很快,屋子顶上就有很浓重的烟冒了出来。看那架势,钻进屋子里的火都变成了烟。屋顶上的烟越来越浓重,倒卷下来,把屋子外面明晃晃的火焰都压下去了。 房子周围有很多人,但只有达瑟一个人站在明处。火焰抽动时发出流水一样很欢势的嚯嚯声,他脸上的肌肉也随之抽动。他的笨脑子要冒出点想法,本来就慢,被这嚯嚯的火焰声抽动一下,彻底变成一片空白。他只是呆呆站在那里,被烟呛得有些喘不99lib?过气来。而潜伏在他四周,潜伏在他房子四周的人,正把枪举着,像平时训练一样,慢慢向前爬行。前面一批人往前爬行的时候,后一批人举枪向房子瞄准。前面的人停下来,举枪瞄向房子的窗户和门,后面那些人又开始爬行了。 达瑟在学校里参加军训时,.99lib?做过同样的课目。但此时,他只是呆呆地看着这一切,而想不起来这些人到底在干什么。他的耳朵嗡嗡作响。而且,那响声还带着力量,在脑子里不断膨胀,不断膨胀的力量好像随时会轰然一声从他两只耳朵深处砰然而出。 他捂着要炸开的脑袋,大叫了一声他朋友的名字。 “达戈!” 就在他这一声喊里,充斥着浓烟的房子,轰然一声从屋顶迸出了旺盛的火苗。火苗同时从门,从窗户,从每一道缝隙中,喷射出来。 达戈手里举着枪,头上冒着烟,从掀开的门里,随着一团喷涌的火焰跌跌撞撞地跑了出来。 达戈大张着口,慢慢跪倒在地上,脸贴地喘了一阵,这才猛烈地咳嗽起来。当他稍稍喘息过来,想要举枪的时候,几只冰凉的枪管顶住了他的脑袋。他颓然看了达瑟一眼,手里的枪掉在了地上。他的身子软下去,躺倒在地上,张大嘴拼命呼吸。 一只枪托重重砸在他身上:“起来!” 但他仍然只是张大了嘴,把脸贴在雪地上,拼命呼吸。 还是老魏说:“让他缓过气来。” 于是,干部和民兵围成一圈,十多支枪齐齐地指着蜷缩在雪地上的艰难喘息的达戈。在距他们很近的地方,那座曾经那么漂亮的堡垒般的房子正在熊熊燃烧。大火辐射出来的热力使他们脚下的积雪飞快融化。刚才还烟雾腾腾的达戈就一身泥水了。 他对老魏说:“我跟你没有仇。” 老魏说:“缓过劲了就起来!” “你开枪吧,我跟你没有仇,你打死我,我也不记你的” “起来!” 达戈起身的时候,很多支枪的枪口又顶在了他身上。 他慢慢站起身来,看到了站在人圈外一脸木然的达瑟。达戈对他笑了笑:“我就想死得漂亮一点,你看,临死了,他们还要叫我这么难看。” 这个人,他不怕死,只是想选择一个体面的死法。 但现在,他真的是非常难看。头发与眉毛,都被火灼焦了。身上的衣服被撕扯成碎片。刚才趴在地上,使他烟火味浓重的身上和脸上,都沾满了泥水。他站起来,又弯腰猛咳了一阵,再直起腰来时,血从他的鼻孔和嘴角流了出来。他说:“我真的不想死得这么难看。” 他对达瑟这么说。 他对老魏这么说。 他对民兵排长索波也这么说:“只要一枪,我就解脱了。我不想在人前这么难看。” 索波把脸转开了。 他的形象,他的说法,在围观的村民和那些伐木场工人中,引起了一片唏嘘之声,甚至引起了一片赞叹。 一个嘴上总是叼着一根香烟的家伙喊一声:“绑起来!” 达戈的手就被扭到身后,结结实实地绑起来。绳子在他身上缠了一道又一道。最后一道,勒在他的脖子上。绳子往后一拉,他的脸就向着了天上。他的头不能动了,但他的眼珠还在拼命转动,在人群里寻找什么。他的眼光最后还是和达瑟定在了一处。他说:“叫她不要来,不要叫她看见我这个样子。” “死到临头了,还这么多话,走!”枪托重重在他身上捣了几下,他被押着走了。 达瑟晓得他还记挂着他的旧情人,但达瑟并没有在人群里发现美嗓子姑娘。 达瑟喊道:“你就忘了她吧!” 达戈被绳子勒着脖子,所以只好仰脸看天。这个不信天的人,这时却是一副陷人绝境后徒然呼唤苍天的样子。听见好朋友达瑟的喊声,他微微侧过脸来,说了句什么。 达瑟以为自己懂得了,他是在说:“伙计,我忘不了她!” 他脑子里终于明明白白浮现出来一句话。他觉得这是一句重要的话。达瑟脑子虽然慢,但任何一句话,只要经过他的脑子想清楚了,就会觉得十分重要。他冲上去拉住了老魏:“我有一句话对他讲!” 老魏举起手,大家就都停下了脚步。老魏看了他半晌,笑笑:“依我看,你说的也不全是疯话,有什么话你就说吧。” 达瑟这才近身到朋友的跟前:“达戈。” 达戈低不下头来,就垂着眼睛看他。 他又叫了一声:“达戈。”泪水便涌出了眼眶。 达戈就跪在了地上的泥水里,仰脸看着他。达戈哑声说:“朋友,亲我一下。” 达瑟弯下腰来,嘴唇在他额头上碰了一下。他放低了声音说:“你不要恨她,她也是个苦命的人。” “可怜。”达戈喃喃地说。 后来,大家都说,这样一种情景,放在过去,达瑟就是一个使人解脱的活佛,而达戈则是一个需要仟悔与开悟的罪人。达瑟说:“是啊,大家都是苦命的可怜人啊!” 达戈让朋友扶他起来,站直了身子,他笑着说:“妈的,你又在说书上的话了。” 他又被押着往前走了。 有人问达瑟,两个人悄悄说了什么话,是不是那家伙把他藏钱的地方告诉他了。 达瑟整整零乱肮脏的衣衫,脸上现出庄重的神情:“我要他相信书上说的话!” 这时,在人群前往的那个方向,在村子的那一头的庄稼地里,山谷向着东南方向渐次敞开的地方,清脆的枪声再次响起来。听到枪声,押解着达戈的那些拿枪的人,有好几个动作麻利地趴在了地上。 人群中发出了一阵哄笑。 这几个人,直到前面又响了一枪,判明了枪响不是冲着他们才站起身来。人群开始向着响枪的地方奔跑起来。在那个地方格桑旺堆刚刚干掉了一只动作敏捷的身姿漂亮的豹子。人群奔跑着向着枪声重起的地方跑去。把押着达戈的这些人还有达瑟落在了后面。 “不是说格桑旺堆打死了豹子吗?”老魏问道。 “他等的是他的熊,不是豹子。” “他又在打枪,真是他那头熊来了吗?”老魏自己常常声称,他早已是半个机村人了,他知道格桑旺堆跟那头熊的故事。 有跑到前面去的人跑回来,叫道:“熊!来了,熊!格桑旺堆的熊!” 于是,落在后面这群人也向着响枪的地方奔跑起来。直到看到了在羊群中像个巨人一样缓缓地顺坡而下的熊,才停下了脚步。那熊只用后脚着地,站起身来,就像是一个披着熊皮的巨人,这个巨人动作相当迟缓。而提着枪与他决斗的那个人,却动作灵敏利索。这时,黄昏已经降临到山间。化雪的大地重新上冻。熊与人的身影都有些模糊了。 格桑旺堆对着正顺坡而下的熊又开了一枪。熊摇晃一下,重重地倒在地上。格桑旺堆丢下枪,抽出腰间的长刀。这些带枪押解罪犯的人,也向着那个地方跑去,都要去看猎人与他宿命中的那头猎物的最后一搏。 格桑旺堆挺着长刀冲上去,熊躺在地上不动。 格桑旺堆围着这家伙转了一圈。它躺在地上一动不动,被枪弹洞穿的伤口,正汩汩地涌出緋红的鲜血。伤口上除了鲜血之外,还翻涌着一串串气泡。只有击穿了胸膛的伤口,才会冒出这么多的气泡。看来,这家伙这次是死定了。 但是,格桑旺堆不敢掉以轻心,他被这家伙装死欺骗过一次。这次欺骗,不仅让自己差点丢了性命,还让这个畜生升级为一个猎人的宿命级的猎物。 他用刀背拍击熊的脑袋,熊一动不动。只有风吹来,使它身上的毛微微翻卷。格桑旺堆看看围拢过来的人们,说:“这就是我的那头熊。” 他说得十分平静,没有决斗获胜该有的狂喜。 他离开了熊,走到了被五花大绑的达戈面前,作为一个好猎人,只有另一个好猎人才懂得这胜利的所有意味:“我的熊,我本来想用刀跟他搏斗一番,但只挨了一枪,它就倒下了。看来,林子一烧,找不到吃的,它一下就变得很老了。” 达戈笑了一下,但他的眼睛,却越过他的肩头,一直停留在熊的身上:“它没死。” 格桑旺堆猛地转过身去。 熊已经站起来了,它低沉地嗥叫了一声,拖着沉重的身躯蹒跚向前,向着举刀向他冲来的人张开了双臂。格桑旺堆也没有一点回避的意思,他举刀正面向上,迎向正从山坡上顺势而下比他高大粗壮许多的熊。 人群发出了一阵惊呼。 格桑旺堆依然挺刀向上。有点经验的人都知道,对一个猎人来说,这是一种最为骄傲的方式。这也是一种玉石俱焚的方式。当猎人的刀从正面刺向猎物心脏的同时,猎物粗壮的手臂也会紧紧拥抱住他的身体。熊最后奋力的一抱,足以使一个人粉身碎骨。 过去,有过这样的猎人故事,但都没有观众,在高山密林中孤独地完成。 今天,多少年来的猎人故事中最动人的传奇,就要在所有人面前,电影一样上演! 这时,一声怒吼在格桑旺堆身后响起。 只有双脚没有被绳子捆住的达戈奔跑起来。身后那些回过神来的人,一个个咔咔地拉开枪栓时,但他的身影已经和格桑旺堆的身影重叠到一起,如果他们开枪,就会把格桑旺堆也打倒在地上。 达戈又狂吼了一声,从斜刺里插过去,站在了格桑旺堆和那头身躯巨大的老熊之间。熊继续往下,他往上,把身子撞进了熊张开的怀抱。然后,熊低吼一声,有力的双臂合拢来。他听到自己骨头碎裂的声音。头,软软地靠在了熊涌流着鲜血的温暖胸口上。熊的身躯旋转着倒下,达戈看到了黄昏光线中,他的房子燃烧到最后,弥漫在小山丘和达瑟树屋后面的一抹红光,他还看到,格桑旺堆手里冰凉而锋利的长刀,飞快地插入熊的后背。熊抱着他倒下。 他看见天空在头顶旋转。 他对着天空笑了,自己总算没有死得过于难看。 笑容很快就被冷风冻结在了他的脸上。 不是终篇 达戈,你是机村最后一个与猎物同归于尽的猎人。 从此之后,猎人的武器越来越好。枪是可以连发的步枪,没有什么野兽能够连挨五枪还能冲到猎人的面前。下在兽径上的套子,是韧劲十足的钢丝,没有什么野兽能够被套住了脖子还能挣脱性命逃回林中。伐木场的工人大动刀斧,伐掉了那些被火烧过的林子,然后,刀锋一转,没被大火烧死的林子也一片片倒伏在刀斧之下。林子里的飞禽与走兽都被驱赶出来,而机村,所有的男人,都参与了对这些猎物无节制的猎杀。 那些年,捕猎也成 4e86." >了我们这些野孩子最寻常的游戏。鹿、熊、羚牛、野羊、麂子、林麝、野猪、狐狸、猴子、猞狸、豹子、狼,那是大人们对付的东西。我们这些小孩也吆喝着猎狗四处追逐,野兔、松鼠、刺猬、总是慌忙逃入洞中的旱獭,甚至还有那些个头稍大的蜥蜴,我们手里没有枪,但我们有锋利的长刀、结实的棍棒和无情的绳索。我们喜欢猎物无处可去时 6f5c." >潜入洞中,这样,我们就可以在洞口堆上许多木柴,争抢着把柴堆点燃。我们不要火燃出欢快的火苗,而是让火“生闷气”,生闷气的火冒出很多呛人的烟。bbr>?99lib. 我们吹着口哨呼唤风,脱下衣服把姻扇进洞里,里面那些猎物发出惨叫时,我们这些野孩子,会发出欢声一片。 老师说:“你们这种样子,哪里像正在念书识字的人啊!” 老师还说:“你们本来就是野蛮人,想不到你们愿意越来越野蛮!” 但我们为此骄傲得不行。我们把熏死在洞中的猎物掏出来,在它脖子上套上绳子,拖着它在村子里奔跑,鼓噪。达戈,没有猎人喜欢我们这样的做派。 但是,机村巳经没有真正的猎人了。你死了。格桑旺堆的熊一个紧紧的拥抱,你的身子虽然还完完整整,但里面的骨头,全部都碎裂了。 达戈,你死后不久,格桑旺堆的一只腿就坏掉了。他成了羊倌之外的第二个瘸子。当我们拖着猎物尸体在村子里莫名鼓噪,他就追上来,想用拐杖敲打我们。但是,我们像小兽一样麻利而灵敏。 我们跑得多快啊,一头肮脏纠结的头发被风吹起来的时候,扯得头皮生痛。但我们喜欢的就是这样的感觉。格桑旺堆远远地站在我们后面跌足叹息。 我很久不去达瑟的树屋了。有一天,我在路上碰到了他,达瑟说:“格桑旺堆死了。” 我说:“人总是要死的。” 我说的是学校里背诵过的伟人语录中的一句。 这样的话,从我的嘴里吐出来,达瑟非常吃惊,他问我:“你们一定要这样冒犯生命吗?” 这时,跟我一道的几个孩子转过身子,对他拍打着自己的屁股。他们一齐喊道:“傻瓜!傻瓜!” 达戈,在那一刻,我看见,达瑟总是没有表情的脸慢慢由白变红,又由红变白。 他说:“他一死,达戈才算是真正死了。” 达戈,我大声对他喊叫。真的是大声喊叫,喊叫的时候,连鼻涕都飞溅起来了:“达戈早就死了。” 于是,达戈,我又看见了你死去的样子。那时,你的脸色也像是达瑟站在我面前时那样越来越青。那天,格桑旺堆的熊抱着你倒在地上,你的嘴角上浮出了一点浅浅的笑容。然后,脸很快就变青了。我不记得你的眼睛是睁开还是闭上的。但格桑旺堆还是用双手在你额头上做了一个为你合上双眼的动作。 那天晚上,我在梦中看见熊背负着你在山林中行走,而你不断在它背上指点着路径。 我还梦见格桑旺堆大叔在罘泣。 我从不认为这些梦有什么深意,现世中人心与世事的秘密都不能穷尽,何谈关心梦境意味着什么。但我的确梦见了你。 第二天早上,我们再去那个地方,只有那头熊还躺在那。达戈,你的身体被扔在卡车上运走了。从此,没有再回到机村来。达戈,你倒下的时候,最后看了一眼机村吗?那时,黄昏的光线中,一切都模糊不清了,这样的景象进人眼中,只能使眼珠更加浑浊。第二天早上,格桑旺堆带着人,把那头死熊弄到河边。他们在一丛柳树和一丛杜鹃之间的空地?挖了一个坑。把熊沉重的身体推到坑里。从此,那个小地方,有了一个名字:熊的坟地。 春天里滋润潮湿的新土掩住了熊的尸体,这时有人问:“达戈呢?” 没有人回答。 大家继续堆土,新土堆积起来,有了一个坟墓的形状,格桑旺堆挥挥手,说:“你们回去吧。” 说着,他就在新鲜的土堆前坐了下来,他说:“你们走吧,我跟达戈说会儿话。” 但是,土堆里面是那头熊啊! 所有人都悄悄地走开了。格桑旺堆就坐在那里,太阳从背后升起来,他坐在那里。太阳升到头顶,他坐在那里。太阳到了他面前,一点点西斜的时候,他还是坐在那里。 黄昏时分,他该回家了,但他再也站不起来了。从那一天,他的腿就瘸掉了。这个瘸子,每年,达戈,你跟熊同归于尽的那一天,他都会在那个土堆前坐上半天。每一年,风和雨都把那个土堆削低一些。格桑旺堆死去后,那个土堆终于消失了。 我问过:“达瑟达戈呢?” 达瑟说:“以后有机会,你可以去査找档案。” 达戈,我现在当然知道怎么查找档案,但我知道,我永远不会去查找那些档案。 这时,我好像听见你在发问:“达瑟呢?” 达戈,到此为止,达瑟的故事还没有完结。只是在你和格桑旺堆离开我们以后,机村就再也没有真正的猎人了。 达戈,又是一个春天了。我在离家乡很远的一个城市里写你。又是春天了。这个城市春天的郊外山冈上,白的李花和粉红的桃花正在次第开放。每年这个时候,我们都会到郊区的山上去栽下一些树木。我们把山坡上的红土刨出一个个大坑,栽下高齐胸部的小树,樟树、杨树、水杉和松树。其中,只有松树是机村已经消失的森林中有过的树木。达戈,机村也有人栽树,不过,不是机村的人。那些人四处收集杉树的种子,把这些种子像麦子一样播种在地里。这些种子长得多么缓慢哪,三年四年的头上,才长到可以移栽的高度。春天,这些人就背着树苗上山了,他们用镰刀割开荒草与荆棘,用锄头挖开深坑,栽上这么一棵棵小小的树苗。这些栽树的人都是伐木场那些砍树人的后代。 写完这个故事的时候,我回到机村。从我居住的这个城市,车子要跑整整两天。每次从省城回家,我都要在自治州的首府,达瑟曾经读书的那个城市住一个晚上。第二天再继续出发。我继续上路,回到机村。没有跟人谈论你和达瑟。也没有人想跟我谈起你们。我去了那个曾经有过一个堡垒般的房子和一个神奇树屋的地方。那里,当年的一切都已渺无踪迹。机村人把这里开辟成了新的良田,那些栽树人,也在那里把杉树、松树的种子播进黑土。这些种子长成的幼苗是那么青翠,微风过处,发出轻轻的絮语。 一个正给树苗松土的姑娘向我微笑。这个姑娘是当年那些伐木者的后代,但她脸颊上被高原阳光灼出的红晕,已然跟一个土著的机村姑娘一模一样。 这时,一架飞机嗡嗡作响,飞临到了峡谷的上空。飞机顺着峡谷飞行,屁股上喷出一条长长的白色烟雾。我知道,那些烟雾里有更多的树的种子:松树的种子,桦树的种子,各种高大树木的种子。这些种子纷纷扬扬从天而降,散播在一个更为广大的范围。达戈,飞机就这样慢慢横过天顶,恍然之间,我觉得你,还有达瑟,与我并肩而立,我们的情思,渐渐升到了99lib?天上。 事物笔记:水电站 他们真是些神气的家伙。 特别是在机村孩子们眼中,地质勘探队的这些家伙比工作队还要神气。 工作队也很神气,但是,他们的神气是在眼睛里。他们脸上所有的部分都在笑,但眼睛里却满含着骄傲的神气。他们像军人一样背着背包,来到村子里,开过会后,又一一分住到贫下中农的家里。他们说:“毛主席教导我们与你们同吃同住同劳动,与你们一起建设社会主义新农村。” 但地质勘探队就不一样了。 他们自己带着一队骡子,驮着帆布帐篷、可以折叠的床、桌子和椅子,还有各种各样的尺子与镜子。他们出现了,看见机村这么大一个村庄,但就像没有看见一样。他们赶着背驮各种稀奇东西的骡子队直接就从村子中央穿过去了,对这么大个村庄视而不见,完全是一种见过大世面的样子。每次来的地质队都是这样,径自穿过村庄,一直往河的上游走,一直走到转过山弯,把营地扎在比磨坊更远的林边草地上。不要看他们这些人大多都戴着眼镜,但他们什么力气活都会干:从林子里砍伐小树,扎成能撑起帐篷的支架;用铁锨在地上挖坑,转眼之间,里面就烧起火来,埋锅烧饭;有人甚至耐烦用斧子劈出一般高矮厚薄的白桦木拌子,做成漂亮的栅栏,把那几顶帐篷围在中间。这些事情,机村的男人都会,工作队的人是不大会干的,但这些人会。 还有一些就是机村人没有见过的了。他们伐倒粗壮的杉树,用粗壮的树干搭起一个结实的平台,在上面安装上一些机器。有点风尾巴就摇摇晃晃,风稍大点就滴溜溜转个不停的东西是风向标,用这东西是要看出风的大小与方向。他们还在一个箱子里装上一些漂亮的玻璃容器,每天,都有人爬到上面,在一个厚厚的本子上记下瓶子里装了多少雨水或露水。他们还把一把长长的铁尺插在水里,每天记录水涨水消时贴着水面的尺子上的刻度。 然后,他们就上山下涧了。用锤子在岩石上叮叮当当地敲打,用不同的镜子去照远山,照近水。太阳好的时候,他们就把折叠桌子打开,铺开纸,把记在本子上的数字,变成一张张线条上下不定、曲里拐弯的图。 他们就这样忙着他们的事情,对近在眼下的机村不管不顾。偶尔,伙夫会去到村里采购一点蔬菜或牛奶。 可能就是因为他们太神气了,在他们眼里机村就像不存在一样,大人99lib.们都尽力不到地质队扎营的地方去,也假装做出一副视而不见的样子。但我们这些小孩子可是克制不住自己的好奇心,我们总是偷偷溜到那里去。停停转转的风向标下面的营地尽是新奇的事情。那些神气家伙,任我们聚在栅栏外面探头探脑。直到有一天,老师突然宣布,地质队邀请机村小学全体学生前去参观,还要为我们组织一个科学主题日。我们头一天得了这个消息,人人都念念有词:科学主题日,科学主题活动日。第二天,这个词在我们嘴里就很顺溜了。但是,老天爷呀,看看我们这群面孔脏污、衣衫破烂、乱发上沾着草屑与尘土的孩子吧,哪里有点能跟科学沾上边的样子啊! 但是,我们去了。老师让我们排成两列纵队,前面打着一面红旗。老师依然吹着他那只口哨,指挥我们迈出整齐的步伐: 一!一!一二一! 一!一!一二一! 他的口哨闪闪发光,口哨声也一样闪闪发光。 开始的时候,我们的步伐是整齐的,整齐的步伐使弯曲的村道上扬起了尘土。可是,转过山湾,过了磨坊,看到地质队营地上飘扬着的那些彩色的三角旗后,心立即咚咚乱跳,大家的步伐立即就零乱了。 他们把总是半开的栅栏门?完全敞开了,把一群小兽一样慌张而又激动的野孩子迎了进去。那天,我们看他们画图,看他们给岩石标本编号建档,学习使用那些不一样的尺子,学习辨识那些收集雨水的瓶子上的刻度。每一处地方,都有一个人出来讲解,但我必须说,光是可以亲手摸摸那些东西,就让我的心跃动不已,至于那些解说,我可一句都没听进去。最后,他们把折叠的桌子排成一溜,请我们坐下,桌子上面摆上了花生与糖果。除了特别馋嘴的人,大多数人都没有勇气把糖果上漂亮的玻璃纸剥开,把那甜蜜的彩蛋融化在嘴里。但是,我们出手的确是太快了,手从宽大的藏袍袖子里像蛇吐出信子又收回信子一样,飞快伸出,抓到一颗糖果又飞快地缩回。糖果,一颗颗像是某种秘密的欣喜藏进了袍子里。 那些人他们笑了。这种很平淡的笑容,让我们紧张激动的心情终于松弛下来。但是,到这个时候,科学主题活动日已经到了结束的时候了。 在老师的口哨声中,我们排着队一二、一二地迈着步子,离开了地质队的营地。当我们走到磨坊附近,队伍里突然有人哭了起来。为什么呢?没有拿到糖果吗?不,这个孩子哭着说,他们说的科学我一点都没有听懂。这一来,好几藏书网个孩子都被触动,都伤心地哭了起来。我也想哭,但我摸到了怀里揣着的糖果。我吃了一颗,立即,我就不想哭了。直到现在想起来,那一天的回忆是多么甜蜜啊! 以后,不论我们什么时候出现在那里,地质队营地的栅栏门都会为我们而敞开。 这天晚上,每一个去过营地的孩子都为家人分发了糖果。我们还带回去了一个消息:地质勘探队要为机村设计一个水电站。 水、电、站! 水电站能让每一家人的房子都亮起电灯! 水电站能够让很多我们没有听说过更没有见到过的机器飞快地旋转! 那是来到机村的最后一支地质勘探队了。最初的那些地质勘探队,都是赶着骡队来的。后来,公路通了,有两支地质勘探队是开着自己军绿色的卡车来的。卡车停下来,和那些帐篷排在一起,也成为营地的一个部分。我们带回那个消息的第二天早上,地质队营里的栅栏外边就堆满了各家各户大人趁天没大亮送去的东西,白菜、萝卜、土豆、腌肉、新鲜牛奶,还有整捆的劈柴。那段时间,机村人与伐木场的关系非常紧张。机村人不高兴他们的斧锯那么快地吞噬着森林,所以,两边常常为一些鸡毛蒜皮的事大起冲突。这种冲突本是因树而起,但至今还被描绘为汉人跟藏人的冲突。因树而起的冲突是可以消弭的,但一到两个民族的层面,就好像是与生俱来的了。但是,工作队也是汉人为多啊!工作队没来以前,机村也是有汉人的。保管员杨麻子也是汉人啊。肯为机村的孩子举办科学主题活动日的勘探队也是汉人啊,他们还要为机村设计水电站! 那支勘探队留给机村是多么美好的记忆啊。 他们把宽..边的白色帽子背在背后,扛着仪器顺着河边往上游走出半里。在河边打上了几根木桩,又用红色油漆写上数字和字母,那是引水渠的进口。他们就在那里打开三角架,支起科学的神奇镜子。他们用这些镜子去找另一些人从岩石边、从浅树林里伸出来的三角彩旗和可以伸缩的高高的尺子。然后,就把写着红色数字与字母的木桩一路钉进地里。当他们忙完了这些事,就回到营地里画图去了。这一天,机村人全体出动。沿着那些木桩芟掉荒草,砍去灌木与箭竹丛,在荒地中开出了一条笔直的通道。通道横行一段,马上急转而下,直跌到营地旁边的洼地上,大家都懂得这是一条水渠。机村的磨坊也是这样引水来冲转沉重的石磨的。勘探队的大部分人把收集的标本装箱,整整齐齐装上卡车,拆除那些测量风与水的仪器。只有几个人还在大张的纸上画图,他们弯着腰趴在桌子上,耳朵上夹着铅笔,手里拿着圆规与不同形状的尺子。 那天,机村的大人们也忘记了该在这些神气的家伙面前保持自己的矜持,差不多都来到了勘探队的营地。勘探队的人并没有因此摆出要与机村人特别亲近的意思,他们顾自忙着自己的事情。中午时分,最后一个帐篷拆下来,折叠好的帆布用结实的绳子捆扎起来,抬上了车厢。卡车隆隆地发动起来。这时,机村的水电站在最后两张桌子上诞生了,一张桌子被叠起来装车。 机村几个头面人物围在最后那张桌子四周,听画图的人指点进水口的水闸,水渠后端的蓄水池,安装水轮机的泵井,泵井上面的房子和房子里的发电机。 原来,勘探队送给机村的是一座画在纸上的水电站。 勘探队的几辆卡车开远了,剩下机村人站在空空荡荡的营地里,面对这座纸上的水电站,弄不清自己的心情是高兴还是失望。 看人家那么利索,那么井井有条把个营地收拾得干干净净,机村人不得不叹服:“这些人他妈的有资格神气。” 此外,他们就说不出什么别的感受了。 又过了三年,机村真的修起了水电站。而且,用的真就是勘探队留下的那套图纸,水电站安置的发电机房,就在原来的营地之上。而在旁边那个洼地上,被水轮机飞转的翼片搅得粉身碎骨的水,变成一片白沫飞溅出来。黄昏时候,发电员打开水闸,追着水渠里奔跑的水流小跑着回来,这时,水轮机飞转,皮带轮带着发电机嗡嗡飞转,墙壁上的电流表电压表指针颤动一阵,慢慢升高。到了那个指定的高度,发电员合上电闸,整个机村就在黄昏时分发出了光亮。 从此,勘探队再也没来过机村。 那些穿着整齐、举止斯文又神气的人设计了这座电站,所以,机村人在下意识里就觉得,一定也是那样一种人才能让这座电站运转起来。所以,当村里的发电员穿着说不上多肮脏,但也绝对算不得干净整齐的袍子,用一双从来没有写下过一个字母的手合上了电闸,并把整个机村的黑夜点亮时,大家都有一种如在梦境的感觉。 可这真是有史以来,从未有过的光亮。 人物素描:马车夫 通常的乡村图景中,马车与马车夫都是古老的意象。但在机村,情形并不是如此。 车的关键是轮子。但在机村不可考的漫长历史中,轮子是有的,但可能是没有宽阔大道的缘故吧,很有历史的轮子只与宗教相关。手摇的、水冲的、甚至被风吹动的轮子里面,填满了整卷整卷写满简短的不断重复的祝诵的经文。还有一种轮子固定不动,装置在寺院最高的顶上,金光闪闪。 一直到了五十年代,外面是柔韧的黑色橡胶,里面由坚固的钢圈形成支撑,用于使物体移动的轮子才来到了机村。最不可思议的是,在轮子里外之间的那个空间里,只是充满了经过压缩的空气——橡胶与钢结合时,产生了一种特别的魔法,使虚无飘渺的空气也变得无比坚硬了。 从古到今,轮子就是奇妙的东西。就说那些经轮吧,不管是用什么方式推动的,一旦转动起来,大的经轮隆隆作响仿佛雷霆滚过,小的经轮嗡嗡出声仿佛蜜蜂飞翔。就这样,里面那些经文,不是一字一字、一句一句读诵出来,而是轮子转动一周,里面全部的经文就被整体地呈现一次,同时,也被上天的什么神灵笼统地领受了。 就是说,轮子转动的时候,上天的神就已经听见了。那么多的字符紧巴巴地挤在一起,嗡一声就飞上天去,神都能逐字听见,仅此一点,也可知其神通绝非一般。 但是,人没有听见。踟蹰于尘世中的人感觉早已被区隔,只能领受一字一字、一词一词的祝诵了。谁也听不见那么多轮子嗡然一声转动起来的一瞬间释放出来的字符与声音。依照佛在佛经中所说,正是这种浩大无边的无声之声才能称之为“大声音”,只有大声音才能上达天庭。而辗转于尘世中的人们早已失去了天听,他们只能听到轮子转动的声音。 所以,当轮子以车辆部件的形式出现时,人们感到了一种很新鲜的刺激,轮子提供的价值不再过于飘渺虚无了。当第一辆马车由崭新的车轮支撑着出现在人们眼中的时候,还不等它运动起来,人们就意会到一种能够更快、更多地运送物品的运载工具已经出现了。 这个工具叫做“车”。 古歌里出现过这个词。古歌里车的驭手是战神。 现在,车出现在凡世,凡夫们谁又能成为它的驾驭者?因为这车与马相关,所有人立即就想到了最好的骑手。 骑手的形象与通常的想象大相径庭。这个人身材瘦小,脸上还布满了天花留下的斑斑印迹,但他就是机村最好的骑手。机村人认为,这样的人用马眼看去,会有非常特别的地方。怎么样的特别法呢?人生不出马眼,所以无从知道,这跟各种轮子的诵经声凡人的耳朵不得听闻大概是相同的道理。 试驾马车的那一天,麻子一副事不关己的模样。人们扎成一圈,村里的男子汉们费尽力气想把青鬃马塞进两根车辕之间,用那些复杂的绊索使它就范。这时,麻子骑着一匹马徘徊在热闹的圈子外边,这个人骑在马上,就跟长在马背上一样自在稳当。折腾了很长时间,他们也没有能给青鬃马套上那些复杂的绊索,青鬃马又踢又咬,让好几个想当车夫的冒失鬼都受了点小伤。 人们这才把眼光转向了勒马站在圈子之外的麻子。 在众人的注视下,他脸上那些麻坑一个个红了。他抬腿下了马背,慢慢走到青鬃马跟前,他说:“吁——”青鬃马竖起的尾巴就慢慢垂下了。他伸出手,轻拍一下青鬃马的脖子,挠了挠正呼出滚烫气息的鼻翼,牲口就安静下来了。这个家伙,脸上带着沉溺进了某种奇异梦境的浅浅笑容,开始嘀嘀咕咕地对马说话。马就定了身站在两根结实的车辕中间,任由麻子给他套上肩轭和复杂的绊索。中辕驾好了,两匹边辕也驾好了。 人群安静下来。 麻子牵着青鬃马迈开了最初的两步。这两步,只是把套在马身上那些复杂的绊索绷紧了。麻子又领着三匹马迈出了小小的一步。这回,马车的车轮缓缓地转动了一点。但是,当麻子停下了步子,轮子又转回到了原来的地方。 “走啊,麻子!”人们着急了。 麻子笑了,细眼里放出锐利的亮光,他连着走了几步,轮子就转了大半圈。轮箍和轮轴互相摩擦,发出了旋转着的轮子必然会发出的声音: ——叽—— 像一只鸟有点胆怯又有点兴奋地要初试啼声,刚叫出半声就停住了。 马也竖起了耳朵,谛听身后那陌生的声音。 他又引领着马迈开了步子。 三匹马,青鬃马居中,两匹黑马分行两边,牵引着马车继续向前。转动的车轮终于发出了完整的声音: ——叽——吭! 前半声小心翼翼,后半声理直气壮。 那声音如此令人振奋,三匹马不再要驭手引领,就伸长脖颈,耸起肩胛,奋力前行了。轮子连贯地转动,那声音也就响成了一串: ——叽——吭! ——叽——吭!——叽——吭!——叽——吭! 麻子从车头前闪开,在车侧紧跑几步,腾身而起,安坐在了驭手座上,取过竖在车辕上的鞭子,凌空一抽,马车就窜出了广场,向着村外的大道飞驰起来。 从此,一直蜗行于机村的时间也像给装上了飞快旋转的车轮,转眼之间就快得像是射出的箭矢一样了。 这不,马车开动那一天的情景好像还在眼前,那些年里,麻子一脸坑洼里得意的红光还在闪烁,马车又要成为淘汰的事物了。因为拖拉机出现了。拖拉机不但比马车多出了四只轮子,更重要的是,一台机器代替了马匹。拖拉机手得意地拍拍机器,对围观的人说:“四十匹马力。什么意思,就是相当于四十匹马。” 人群里发出一声赞叹。 拖拉机手还说:“你们去问问麻子,他能不能把四十匹马一起套在马车前面?” 其实,拖拉机手早就看见麻子勒着手里的缰绳,骑在他心爱的青鬃马上,呆在人圈外面,那情形,颇像是第一次给马车套马时的情形。但他故意要把这话让麻子听见。麻子也不得不承认,拖拉机手确实够格在自己面前威风。不要说那机器里憋着四十匹马的劲头,光看那红光闪闪的夺目油漆,看那比马车轮大上两三倍的轮子,他心里就有些可怜自己那矮小的马车了。 拖拉机电门一开,机器的确就像憋着很大劲头一样怒吼起来。它高竖在车身前的烟筒里突突地喷射一股股浓烟,那得意劲就像这些年里麻子坐在行驶的马车上,手摇着鞭子,嘴里叼着烟头喷着一口口青烟时的样子。看着力大无穷的拖拉机发动起来,麻子知道马车这个新事物在机村还没有运行十年,就已经是被淘汰的旧物了。 麻子转过身细心地套好了他的马车,他要驾着马车让所有想坐他马车的孩子们都坐上来,在路上去跑上一趟。过去,可不是随便哪个人都能坐上他的马车的,他是一个不太喜欢孩子与女人的家伙,加上那时能坐马车也是一种身份的象征,所以很多人特别是很多孩子都没有坐过他的马车。但他驾着马车在村里转了两三圈,马车上还是空空荡荡的,那些平常只能爬到停着的马车上蹭蹭屁股的孩子们,这会儿都一溜烟地跟着拖拉机跑了。拖拉机正在人们面前尽情地展示它巨大的能耐。村外的田野里,拖拉机手指挥着人们摘掉了挂在车头后面的车厢,从车厢里卸下一挂有六只铁铧的犁头。熄了一会儿火的拖拉机又突突地喷出了烟圈,拖着那幅犁头在地里开了几个来回,就干下来两头牛拉一套犁要一天才能干完的活了。村里人跟在拖拉机后面,发出了阵阵惊叹。只有麻子坐在村中空荡荡的广场上,点燃了他的烟斗。 过去,他是太看重、太爱惜他的马车了,要早知道这马车并不会使用百年千年就要“退出历史舞台”,那他真的就用不着这么珍重了。明白了一点时世进步道理的他,铁了心要让孩子们坐坐他的马车。第一天拖拉机从外面开回来时,天已经黑了。第二天一早,他就把马套上了,但人们还是围..着拖拉机热热闹闹。他勒着上了套的马,一动不动地端坐在马车之上。人们一直围着拖拉机转了两三个钟头,才有人意识到他和马车就在旁边。 “看,麻子还套着马车呢!” “嗨,麻子,你不晓得马车再也没有用处了吗?” “麻子,你没看见拖拉机吗?” 麻子也不搭腔,他坐在车辕上,点燃了烟斗。 这时,拖拉机发动起来了,昨天就已经预告过了,拖拉机要装上自己拉来的那个巨大的铁铲,一铲子下去,够十几个人干上整整一天。 拖拉机的吸引力真是太大了,麻子想补偿一下村里孩子们,让他们坐一趟马车的心愿都不能实现了。他卸了马,把马轭和那些复杂的绊索收好,骑着青鬃马上山去了。这一上山,就再也没有下山。还是生产队的干部上山去看他,领导说:“麻子,还是下山吧,马已经没有什么用处了。” 他反问:“马怎么就没有用处了?” “有拖拉机了,有汽车了。” “那这些马怎么办?”算上拉过马车的马,生产队一共有十多匹马。“不是还要人放着吗?那就是我了。” 第一个马车夫成了机村最后的牧马人了。机村人对于那些马,对于麻子都是有感情的。他们专门划出一片牧场牧马,还相帮着在一处泉眼旁边的大树下盖起了一座小屋,那就是牧马人的居所了。时间加快了节奏飞快向前,新人新事不断涌现。同时,牧马人这样的人物就带上了一点悲情,隐没于这样的山间了。每隔一段时间,麻子从山上下来,领一点粮,买一点盐,看到一个人,他那些僵死的麻子之间那些活泛的肌肉上浮起一点笑意,细眼里闪烁着锐利的光,就算是打过招呼了。当马车被风吹雨淋显出一副破败之相的时候,他赶着他的马群下山了。每匹马背上都驮上了一些木料,他给马车搭了一个遮风挡雨的窝棚。 机村终于在短短时间里,把马车和马车夫变成了一个过去,属于过去的形象。这个形象,不在记忆深处,马车还停在广场边一个角落里,连拉过马车的马都在,由马车夫自己精心地看护着。马和马车夫住在山上划定的那一小块牧场上,游走在现实开始消失、记忆开始生动的那个边缘。 拖拉机的漆水还正鲜亮,那些马就开始老去了。一匹马到了二十岁左右,就相当于人的六七十岁,所以马是不如人经老的。第一匹马快要咽气的时候,睁着一双水汪汪的大眼。麻子坐在马头旁边,看见马眼中映出晚霞烧红西天,当彤红的霞光消失,星星一颗颗跳上天幕时,他听见马的喉咙里发出像马车上的绊索断掉一样的声响,然后,马的眼睛闭上了,把满天的星星和整个世界关在了它脑子的外边。麻子没有抬头看天,麻子就地挖了一个深坑,半夜里,坑挖好了。他坐下来,抽起了烟斗。尽管身边闪烁着这明明灭灭的光芒,马的眼睛再没有睁开。他熄灭了烟斗,听见在这清冷的夜里,树上草上所起的浓重露水,正一颗颗顺着那些叶脉勾画的路线滴落在地上,融入了深厚而温暖的土里。深厚的土融入了黑夜,比黑夜更幽暗,那些湿漉漉的叶片却颤动着微微的光亮。 他又抽了一斗烟,然后,起身把马尸掀进了深坑,天亮的时候,他已经把地面平整好了。薄雾散尽,红日破空而出,那些伫立在寒夜中的马又开始走动,掀动着鼻翼发出轻轻的嘶鸣。 麻子下山去向生产队报告这匹马的死讯。 “你用什么证明马真的死了?” 他遇到了这样一个从来没有想到的问题。 “埋了?马是集体财产,你凭什么随便处置?皮子,肉,都可以变成钱!” 他当然不能说是凭一个骑手,一个车夫对马的疼爱,他却因此受了这么深重的委屈。但他什么都不说,就转身上山去了。其实,领导的意思是要先报告了再埋掉,但领导不会直接把这意思说出来,领导也是机村人,不会真拿一匹死马的皮子去卖几个小钱。但领导不说几句狠话,人家都不会以为他是个领导。麻子这个死心眼却深受委屈,一小半是为了自己,一多半还是为了死去的马和将死的马。从此,再有马死去,他也不下山来报告。除了有好心人悄悄上山给他送些日常用度,他自己再也不肯下山来了。 这也是一种宿命,在机器成为了新生与强大的象征物时,马、马车成了注定退出历史舞台的那些力量的符号,而麻子自己,不知不觉间,就成功扮演了最后一个骑手与马车夫、最后一个牧马人的形象。他还活着呆在牧场上,就已经成为一个传说。 从村子里望上去,总能看到马匹们四散在牧场上的隐约的影子。那些影子一年年减少,十年不到,就只剩下三匹马了。最后的那一年冬天,雪下得特别大,一入冬就大雪不断。马找不到吃的,又有两匹马倒下了。那一天,麻子为马车搭建的窝棚被雪压塌了。当年最年轻力壮的青鬃马跑下山来,在广场上咴咴嘶鸣。 全村人都知道,麻子死了,青鬃马是报告消息来了。人们上山去,发现他果然已经死去了。他安坐在棚屋里,细细的眼睛仍然隙着一道小缝,但里面已经没有了锥子一样锐利的光。 草草处理完麻子的后事,人们再去理会青鬃马时,它却不见了踪迹。直到冬去春来,在夏天,村里有人 58f0." >声称在某处山野里碰见了它。它死了还是活着?活着?它在饮水还是吃草?答案就有些离奇了:它快得像一道光一样,没有看清楚就过去了。那你怎么知道就是青鬃马?我也说不出为什么,但我就是知道。就这样,神秘的青鬃马在人们口中又活了好多个年头,到了文化大革命运动一来,反封建迷信的声势那么浩大,那匹变成传说的马,也就慢慢被人们忘记了。天涯在线书库《www.tianyabook.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