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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蒋介石的王牌特工·密电破译奇才池步洲》
一、正史野史,孰是孰非
今年是抗日战争胜利的五十周年,也是第二次世界大战结束的五十周年。如果从“七·七”卢沟桥事变算起,历史已经过去了五十八个年头。那场发生在半个多世纪以前、席卷欧、亚、非、澳四大洲的空前大战,硝烟已经消失,废墟已经重建,肉体上、心灵上经受过创伤的老人,有的已经故去,而对中青年朋友们来说,对这一段历史,也许很陌生,也许仅仅听父兄或老师讲起过,不是印象不深,就是逐渐淡漠了。
历史,就是讲古,就是旧事重提,就是不忘记过去。
但是,不论古今中外,历史都是一门最不科学、最不可信的学科。有人说:世界上根本就没有真正的历史,从中国的盘古开天、女娲造人,从外国的上帝创造世界开始,历史就是一篇哄孩子的神话,没有哪句话是可信的。因此也有人说:历史是一个很听话的小姑娘,随便大人怎么打扮,她都不会提抗议的。
粗分一下,历史有“正史”和“野史”两种。正史,有当代“史官”的笔录,有改朝换代后“国史馆编修”们根据主子意图撰写的“国史”,其共同特点是“为尊者讳”。因此,开国皇帝总是出奇地英明伟大,前无古人,而末代皇帝总是那么荒淫无耻,后无来者。因此,人们要说“尽信史不如无史”;因此,人们不得不学会“字里行间读《史记》”;因此,人们不是拿历史书来当谜语来猜,就是事隔几十、几百年之后再来考证,再来辩伪;因此……因此……。相对而言之,野史出于非官方人士之手,不是“奉命”而修,甚至是冒着杀头的危险去修,因此反倒更其可靠些。99lib?
古代史离我们这个时代太遥远了。历史的真伪,就连史学家们尚且搞不清楚,争执不休,何况不是治史的99lib. 我侪。那么,现代史和当代史呢,由于历史的偶然或历史的必然,怎么个写法,也因书写者的地位、立场、观点、目的等等的不同而有所不同。远的不说了,就拿“史无前例的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来说,如果林彪不折戟沉沙,如果江青不身败名裂,历史肯定又会是另一种写法。于是,若干年后,新一代的史学家们,又得拿出新思想、新观点、新方法之类,根据私家所记的“野史”,来订正官方所写的“正史”了。
从这个意义上说,野史之在史学界,是有相当重要的地99lib?
位的。难怪也有人说:一个老人的故去,等于一座博物馆的毁灭,等于一本野史的消失。
老人是历史的见证。到今天为止,关于中国抗战的史书,出版得可谓多矣,但是任何一部中国抗战史,出于种种原因,似乎都有这样那样的不足。历史虽然是个十分听话的小姑娘,怎么打扮她都可以,但人们总希望尽量还她一个庐山真面目。抗战时期的老人今天已经不多了;亲身参加过抗战的老人更少了。从这些历史老人的身藏书网上抢救历史,哪怕只有一点一滴,也是一件十分紧迫、值得重视的事情。
我是个小说家,一向以编造故事为拿手好戏,也包括编造历史故事。有趣的是:最近我由于编造了一个历史故事,却意外地发掘出一段真实的历史来。一者历史的责任感不允许我“秘而不宣”,二者故事的本身充满了传奇色彩,不把它“公诸于众”,简直如鲠在喉,急于一吐为快。
于是,我破门而出了。
二、二次大战,怎么爆发
为了说出我要讲的这个历史故事,下面不得不先说一段第二次世界大战中的历史故事。
一九四一年十二月八日(当地时间十二月七日),日军突然不宣而战,偷袭了珍珠港美军的海空军基地,迫本事,甚至怀疑是中国人为了促使美国参战而故意制造这一耸人听闻的谣言,因此未作任何防范,以致让这座经营了几十年之久的珍珠港海空军基地遭受了极为惨重的损失云云。
从常情推测,这种解释很不合乎道理,是很难令人信服的。任何一种绝密的情报,都有可能在偶然间获得。作为一个国家的总统,密电都已经放到了他的面前,居然不信,居然不作任何防范,岂不成了白痴?
但是,半个多世纪过去了,关于珍珠港事件的来龙去脉,日本方面的史料,包括如何策划、如何搜集情报、如何发动突然袭击,等等,不论正史、野史,都已经说得清清楚楚,至少是能够令人信服的了;美国方面呢?“野史”的说法固然很多,但所有官方正式公布的史料,都没有提到中方曾经把情报通知了罗斯福这件事情,至于罗斯福为什么不相信等等,就更不用提了。
因此,珍珠港事件,一直来仍是个“谜”。
这个“谜”,直到九十年代初,才有人从罗斯福的日记中发现:他当年将此情报“留中不发”,是有其不得已的苦衷的。
第二次世界大战中,国际关系相当复杂:德、意、日三“轴心国”采取“远交近攻”政策,希特勒先与斯大林就各自在欧洲的势力范围达成瓜分的默契,正式签订了互不侵犯条约,接着趁苏联不备发动闪电战,在一夜之间向苏联边境发动了全面、全线的进攻。斯大林仓促应战,实力不足,生怕腹背受敌;而日本的第一步计划与目标,是侵略东南亚,也无暇北顾,因此日、苏双方在考虑到各自利益的前提下,也签订了一份“互不侵犯条约”。日、苏两国的默契,对中国的抗战极为不利,人们都把希望寄托在美国对日宣战上。但当时日军还没有进犯美国本土,尽管国内外呼声甚高,美国国会却迟迟不能通过罗斯福总统的这一提案。
美国国会之所以不同意卷入这一场战争的原因,第一是他不像老牌帝国主义英、法两国那样,有许多海外殖民地被德、意、日三国所掠夺;美国与三国之间的利害冲突,还不到白热化的程度;第二是权衡利弊,根据历史经验,美国不参战比参战更加有利:第一次世界大战中,美国保持中立,交战双方都向美国购买军火,结果交战双方两败俱伤,人财两空,而保持独立的美国却因卖军火而发了大财。如今第二次世界大战又爆发了,美国国会中多数人想重抄当年的老谱儿,继续保持中立,继续贩卖军火,再次发更大的财。
罗斯福总统得到日军将要偷袭珍珠港的情报以後,当机立断,忍痛作出牺牲:只要日军一出兵,珍珠港遭受到了重大损失,他就师出有名,可以迫使国会通过对日宣战的提案了。?99lib?
此说虽然只见诸报刊,不是由国家发布,而且这种做法所付出的代价似乎也太沉重、太残酷了些,但却比较合乎情理。——有道是“一将功成万骨枯”嘛,何况“三军统帅”乎!
但是此说也不排斥“弄虚作假”的可能性。不论从哪一方面着眼,一个国家的重要海空军军港在一个早晨被敌方夷为平地,总是一桩极大的失责。罗斯福身后的亲信们为掩盖这种失责,是不难造出一本日记之类的证据来,用以证明自己的总统并不是一名没有头脑的白痴,而是一位深思熟虑、英明果敢的统帅。——一个人,只要把他做错了事情都说成是对的,那么失误越大功劳也就越大,永远不犯错误的英明领袖之类,不都是这样塑造起来的么?
还有一种说法,也是见于报刊上的:罗斯福总统得到日本海军要偷袭珍珠港的情报以后,已经在十二月七日早晨通知了参谋总长马歇尔。本来,马歇尔只要用桌子上的直线电话通知夏威夷司令官肖特将军就可以了。但是马歇尔有一个不爱打电话的老毛病——也许是因为打电话容易泄密的缘故吧。他让通信中心用电报发出这一消息。不巧,军用无线电发生了故障,只好改由民用电报局向檀香山的西联电报公司发报。结果耽搁了时间,等电报送到了肖特的手上,已经是十二月八日中午,日本海军航空兵偷袭珍珠港成功都已经好几个小时了。
这一说更富有传奇色彩,但却过于把军事行动当儿戏了。如果此说当真,事后罗斯福总统应该撤马歇尔的职,而不应该撤肖特的职才是。
此外,一九八九年三月十日上海《解放日报》第四版有一篇报道,提到了日寇企图偷袭珍珠港的密电,英国方面也早就破译,只是故意不告诉美方,一次迫使美国参战,全文如下:
澳报披露珍珠港事件内幕九九藏书
英国早知有关情报 有意扣留逼美参战
中国国际广播电台供本报专电 悉尼《先驱报》九日说:第二次世界大战中一位英国情报官透露,在一九四一年十二月七日日军偷袭珍珠港之前,英国已破译出日本海军的密电码。
九十岁的埃里克·内夫现在是澳大利亚人,他在第二次世界大战中是英国海军军官,负责破译日本的海军密电码。他在和另一位前英国军官合写的回忆录中说:英国在一九三九年已破译了日本的新密电码。到一九四一年十一月,英国已掌握了日本袭击珍珠港的全部细节。内夫认为邱吉尔有意扣留关于袭击珍珠港的情报是希望美国在参战时能站在英国一边。
报道说,英国国防部认为这部回忆录有损英国安全,并要求作者将手稿送交国防部。
从报道看,这部回忆录似乎还只是手稿,并未出版。而且报道也过于简单,无法认定真假。从常识判断,既然英国在一九三九年就已经破译了日本海军的新密电码,这个情报官员总不可能仅知道日军将要偷袭珍珠港这一件事情,回忆录中至少也应该举出三五件事例来作为旁证。退一步说,日军的密电发出,全世界任何地方都可能收到,重庆可以破译,伦敦当然也可以破译。这是一件事情的两个方面。互相之间,并不矛盾的。
三、日军密电,是谁破译
长期以来,人们都以为破译日军密电码这件大事,不是军统所作,就是中统所为,于是糊里糊涂地把这一功劳加到了戴笠或二陈的头上。例如沈醉写的一本回忆录中就有这样的说法;而戴笠的家乡浙江省江山县政协编的《江山戴笠》一书的《戴笠小传》(申元著)中,即有这样一段:
一九三三年十二月,戴笠着手建立电讯系统,设总台于南京,由魏大铭主其事,规模粗具。继后,又特聘清华大学教授温毓庆从事破译密码的研究工作。不久,戴笠组成以温毓庆教授为主任的特种技术研究室,进一步加强破译技术的研究工作。一九三九年,于俘虏日本空军大石信三的口供中,得知日军使用五十字母组成方法,对破译无线电密码取得突破性进展。是年,特种技术研究室工作人员增至五十人,侦收机达五十架,为一九四一年十二月破译日本偷袭珍珠港密电、打开中美情报合作之门奠定了基础。
这一段话,虽然是半官方(县政协)发布的,看起来似乎也很明白,但有的则与实际情况相去很远(军统局内部根本就没有密电研究人员,详后文);有的则一望而知为牵强附会(例如“工作人员增至五十人,侦收机达五十架”,岂非人手一架?),有的则故意阴差阳错,语焉不详,似乎一九四一年十二月所破译的日军偷袭珍珠港的密电,不是军统局人员所破译,也是军统局打下的基础,如此等等。
由于事涉军事秘密,国共两党的政府直到今天还从来没有正式发布过有关这一事件的文件。
任何秘密,都是有时间性的。有的国家,规定了保密的时间限制。例如英国,把国家级机密限制在三十年以内,过了限期,才允许当事人发表回忆录。如今半个世纪过去,有关这件大事的经过,竟一直没有详细的报道,而关于破译这份密电码的功臣,却已经有两家报刊略有透露:
其一:一九七九年八月二十六日,香港《天天日报》在其“出炉新闻”栏以醒目标题《莫名其妙的反革命》发表一篇报道,摘要如下:
一九四一年,珍珠港事变发生前五天,中国有人攻破了日本密电码,预知日方采取行动,美国不信此消息。中共上海法院,则于一九五九年把这个电码专家判为反革命……
本文报道的是一个真实的故事。主人公霍实子,现仍健在。他是第二次世界大战时一名翻译日本军事密码专家,曾为抗日战争立过功,但一九五九年在上海法院,被判为“反革命”……直至今年二月才摘去“反革命”帽九九藏书子,但是这位八十多岁的老人最近写信向在港亲人表示:他认为自己被判为反革命是一桩冤案错案,要求复查,予以纠正,彻底平反,恢复名誉……
另一件事是一九四一年太平洋战争前五天,他又译出日本外务省拍给驻美日本大使的密电,说饬令驻美使馆马上焚烧各种密码本,只留一本普通本。
当时霍氏将电文译出之后,又写上了译者按语说:“查八·一三前夕,日本驻华大使川越,曾电令驻华各领事馆,马上烧毁各种密码本,只留一本普通本,由此可以肯定日本决定对美发动战争……”
报道的中心,是为霍实子先生鸣冤,但所提到的“另一件事”,分明指的是他破译了日军偷袭珍珠港的那份密电。短短一则新闻,写得颠三倒四,不知所云,本是中文水平不高的港报记者一向的文风,但这却是第一次有名有姓明确地说出“破译日军偷袭珍珠港密电者为霍实子”的重要报道。仅在日本,就见有两家报纸予以转载,有了一定的影响,很可能已经被史家作为野史旁证予以辑录。
其二,是一九九四年十一月,《上海小说》第六期上发表了我的一篇纪实文学《大墙忆旧》,那是我正在写作中的长篇小说《括苍山风云录》(暂名)中的两章,其中以“中统特务池步洲”为小标题,浮光掠影地描写了破译这一密电的奇人池步洲及其在狱中的表现。这是大陆出版物上首次有名有姓地指出“破译日军偷袭珍珠港密电者为池步洲”。
我写此文的素材,来自与池步洲同监的犯人、我少年时代的邻居、同学陈先生,内容道听途说,经过辗转流传,并非第一手资料。尽管所有细节都是池先生亲口所说,但由于事隔四十多年,当时又没有文字记录,全凭叙述者的记忆,鱼鲁亥豕,在所难免(例如说他是中统特务、当过少将参谋长、毕业于厦门大学、是官费留学生等等,都与事实不符)。
文章的末尾,我有这样两句话:“今天这部回忆录发表了,我十分希望他的夫人或公子能在偶然的机会看到。那么,关于池步洲的故事,就可以凑完整了。”
我当时之所以要这样写,是因为一九五六年二月池步洲离开上海监狱的劳改工厂——军工路劳动板箱厂以后,他的故事也就嗄然而止,没了下文,对读者来说,意有未尽,写上这两句,算是有个交待,并不真的奢望他的夫人或公子能够看到。
天下的事情,往往出于人们的意料之外。那篇文章发表以后,适逢池先生的二公子正在上海,立即将那一期《上海小说》寄给了他父亲。池老先生披阅之余,立即给《上海小说》编辑部写信,不但没对我的报道失实有所指责,反而褒誉备加,令人汗颜。来信全文如下:
《解放日报》编辑部诸位先生,乞转
《上海小说》编辑部关关、牟春霖两先生赐鉴:
敬启者。一九九四年十二月上旬,我蒙上海一位亲戚特别关心,航空寄下贵刊九四年第六期刊登的先生大作《大墙忆旧》全文,计69至86页共19页,文采潇洒,笔锋犀利,娓娓道来,引人入胜,堪称杰作。而关关、牟春霖两位编辑先生亦在文末介绍称:“作者自称,所有的人和事均源于目击身历,绝非面壁虚构”,这更难能可贵,令人钦佩。
原文自75页起,涉及我的囹圄过程,亦颇详尽,基本属实而又充满善意,关怀备至,并热切希望我的家属能够提供我是否健在的消息,俾可凑整有关我的故事。仰见隆情高谊,铭感五内。现恳请两位编辑先生设法转告先生:我池某现还活着,乙亥年即臻米寿,顽躯尚好,笔耕不辍:八三年出版了《日本遣唐史简史》(七万字),颇获海内外好评;九四年四月又在上海出版了《日本华侨经济史话》一书(二十万字),第一版在几天之内即已售光,现正请上海社会科学院再版中。此外尚有不少文章发表在海内外刊物上。总之,我深切盼望与先生通信联系。99lib?
专此奉恳,顺颂
撰祺!
池步洲拜启
94.12.15
另附《小记》如下:
(一)我绝对不是“中统特务”,必须加以澄清(附上1983年4月12日上海市高级人民法院为我冤案彻底平反的判决书及李直峰先生亲笔证明等复印件各一份)。
一九三七年“七·七”事变爆发,我于七月二十五日挈妇携雏,回国参加抗战。当时国民党政府下令全国各机关物色留日人才,送往军委会从事破译日寇密电码工作,我获其选,中统局不过过渡而已。先生八十万字巨著一旦问世,则我将戴着“中统特务”这个高帽子“遗臭万年”矣。故这个玩笑实在开不得,必须加以澄清。
……
(二)我一生只作过一件大事,即在国家民族存亡绝续的关头,我破译日寇密电码成功,尽了匹夫之责。……
《上海小说》编辑部把池老的信转来给我,借此因缘,我得以与池老先生建立了频繁的通信联系,并从他处获得回忆录《一片丹心破日密》手稿及多种极为珍贵的史料复印件,据此完全可以肯定破译日军偷袭珍珠港密电的是池老先生,而非霍实子。
无独有偶,就在我与池老先生已经联系上以后,忽然又接到了上海市虹口区四川北路第三小学孙吉英老师的来信,全文如下:
先生:您好!
非常偶然的巧合,看了你九四年第六期《上海小说》中的一篇文章——《大墙忆旧》。其中“中统特务池步洲”一节,很受感触。我马上就写信给你。但时隔几个月,没音讯。后来到处打听找你。由于我单位同事的爱人在解放日报社担任领导工作,在他的帮助下,才知道您现在在北京。今天写信给你,但愿你正是我要找的作者。
我是上海四川北路第三小学的教师,和您的恩师——池步洲老先生的一家是邻居。文章中的池老先生入狱以后,他的一家从公馆搬迁到了新华路73弄57号四楼(人民银行宿舍),艰难的生活从此开始。
生活中的池妈妈——白滨英女士,这位善良的日本母亲,一个人挑起了这副沉重的生活担子。他们有五个子女:老大(书中写的当兵的儿子)、老二是儿子,老三是女儿,和我一般大(属小猴的,1944年12月生),老四是女儿,最小的是儿子。自丈夫离开以后,池妈妈后来在上海第一织布厂当保育员。几十元的工资养家糊口,弟弟妹妹的学费,都由大哥从部队省下的津贴费承担。人们很难相象,这位贵族小姐精神上、生活上几十年来是怎么熬过来的。
我和池老先生的大女儿一样大小。我们是从童年时代就一起长大的。由于她大哥很早就当兵,二哥为了减轻母亲的负担,十几岁就到江西九江工作,家里还有大妹、小妹和小弟。我的父亲是水电工,解放以前也在银行工作(当公务员,送汇款),抗战胜利以后从四川重庆调到上海,我们也住在人民银行红庄宿舍(新华路)。在当时那个重成份的年代,池老先生的子女受到了人们的歧视,而我们家对池家很照顾。所以在最艰苦的年代,我们是患难与共的。
值得欣慰的是:您要找的老师和好友——池步洲老先生现在还健在:二老和他们的五个子女都在日本。我已经有几年没和他们通信了。九四年,我弟弟曾在新华路巧遇到池家老二,说二老身体很好。
如吴先生要与池老先生联系的话,请收到信以后,能写一份足以让池步洲先生相信的证据,我寄到日本,池老先生会给您写回信的。
祝您
幸福!
您的读者
孙吉英
1995.3.10.
收到这样的来信,我的心情是怎样的激动,可想而知。
尽管孙女士的第一封来信可能因寄到解放日报社被作为“无主信件”未能送到我的手上,但是在她的努力之下,这第二封信总算寄到了。拳拳之意,令人感动。古话说:天涯何处无芳草。在那个“重成份”的年代,因“中统特务”而入狱的人,其子女必然会受到同学们的歧视,在那苦难的童年生活中,能得到这样一家“芳邻”的关怀与照顾,应该算是他们不幸中的些许幸福吧?
孙女士不知道我已经跟池老先生联系上,通过她找池先生,当然没有必要了;但是有关池先生的故事,我了解得最少的,正是他入狱以后他家庭的苦难。在国内有这样一位对他家了如指掌的人,我能放过她吗?
为肃清《大墙忆旧》一文所造成的不良影响,我已经请《北京晚报》的记者在一九九五年一月十四日该报的第二版上发了一篇题为《他破译了“虎虎虎”》的报道,算是公开为池老先生“正名”。《北京晚报》发行一百多万份,此文在国内外又已经有好几家报刊予以转载,也算颇有影响的了,但是我还意有未尽。因为报纸的篇幅有限,短短一篇“千字文”,“感慨系之”即占一半,破译经过之类当然也就无法细说,而池老先生的事迹不但具有历史价值,也富有传奇色彩,为此,就决心根据我所知道的情况,撰写几篇比较详细的报道,以饷读者。
这些报导,越写越详细,发在《追求》杂志今年第二期上的,不过几千字;《上海小说》今年第三期作为《大墙忆旧》的姊妹篇刊出了《破译密电的奇才》,也不过将近一万字,此文《作家文摘》六月十六日、六月二十三日分两期全文转载了;我的老友、《辽宁日报·大周末》主编李宏林先生听说此事,要我介绍得详细些,于是我给他写了四万字,分八期连载;广西的《小说世界》也对这一报导感兴趣,要求我还要写得更详细些,于是他们腾出主要篇幅,出了一个专辑,发了将近十四万字的一篇报导。
这些报导,大都寄给池老先生过了目。池老先生立即回信来,一一指出了传闻失实与错误的地方。为此,我又萌发了出一内容比较正确的单行本以便永久留存的想法。我的另一个老友、青岛出版社的年维佳同志对这一题材很感兴趣,大力促成,于是欣然命笔。这部书,从一篇短短的报导像滚雪球似的越滚越大,其经过情形,盖如是也。
根据各方面提供的资料,文章初稿写出来了。我要求池老先生提供当年的和现在的照片。但是池老先生顾虑重重。他现在全家旅居日本,恰恰当年他又是日军的第一号克星,尽管历史已经过去了半个多世纪,但是日本的右派势力至今依然存在,对五十年前的失败还不服气,总想有朝一日恢复军国主义。就在有关池步洲破译日军密电码的消息在中国报刊上发表以后,已经发现有身份不明形迹可疑的陌生人在他家门口转悠,甚至有人自称是某报记者闯进家来面对面地质问当年日军的密电,是否为他所破译。我的这书如果接着出版,再配上照片,他的辉煌业绩倒是如实报导了,但是麻烦也有可能接踵而至了。年届八八高龄的池老先生,历经沧桑,对身外浮名已经十分淡泊,只愿平平安安地走完最后一段人生的道路,不再横生枝节,不会祸延子孙,于愿已足,因此不但不能提供照片,甚至不同意继续报导他的光辉业绩。后经我再三力请,方才于三月二日将照片寄来,并附信如下:
尊敬的大师尊鉴:99lib?
二月十五日曾有长函奉复,谅早邀尊鉴矣。我固深知大师一番善意,欲为我正名(扬名),衷心感激,永铭肺腑。但我也有“两难”处境,且已老迈(八十八岁),就火在迩,把“名”看得很淡。一切听大师安排可也。
我已于三月一日冒险回到神户旧居,颇有“回乡”感受。当即寻觅旧照数帧,附函呈阅。过几天再到照片店重拍最珍贵的一九三五年八月夫妻合影,那是呈赠大师留念的,请勿寄还!
我已看破一切,《一片丹心……》全文当前无意发表。大师只要择其片断(例如,如何破译日密的最初着眼处及珍珠港事件由我破译的霍实子先生来函证明之类,任凭大师加以演绎小说化),由如椽大笔加以发挥斯可矣。总之一句话,请大师不必为我太费心力,是所至祷!
专函奉报,未尽欲言。顺叩
撰安!
老朽
池步洲拜启
95.3.2.
能够得到池老先生的十几张照片,其中有几张用他自己的话来说,应该算是“出土文物”了。真正不易。更加不易的是:在他这样“两难”的处境下,蒙他慨允,任凭我将他的故事演绎小说化。我激动不已,感激莫名,作为后学,真乃诚惶诚恐,如履薄冰,唯恐一字不慎,一语不妥,歪曲了历史,亵渎了池老先生光辉的形象,那可就罪恶深重,万劫不赦了。
尽管我编造情节、虚构故事是拿手好戏,为了尊重历史的真实性,更为了尊重池老先生的人格,我却不敢空穴来风,闭门杜撰。不知道的事情,宁可暂付缺如,待之来日,也绝不面壁虚构。为此,文章中难免有若断若续之处,特别是池步洲先生劳改释放到平反昭雪这二十年时间中的遭遇,写得很少,非不写也,实不知也。愿读者有以谅之!
此外,书中材料来自多方面,而池先生目前又不在国内,无法一一核对,因此书中所写,难免仍有与池先生的经历不符之处。好在池老先生的回忆录《一片丹心破日密》等不久即将在海外出版,作为信史,当以他的著作为准;我的文章,读者诸君不妨以小说看待之可也。
吴越
1995.7.25.
北京
附记:
本书1995年由青岛出版社初版,名为《蒋介石的绝密王牌》;后来重印,改名《侍从室最高机密》。书出后,据我所知,全国有16家报刊加以转载、连载或摘要发表,其中《黑龙江日报》和《青岛生活导报》是全文连载的,《深圳晚报》则将全文压缩为24段分24天用整版的篇幅连载,影响可谓不小。期间关于池步洲先生是否真正破译过日军的密电码,还引起过史学界的讨论(详情见本书附录)。
一、天才少年,闻一知十
一九零八年二月十八日(阴历正月十八),刚过了元宵节不久,池步洲出生在福建省闽清县四都溪源乡墘头厝一个贫苦农民的家里,排行第八。
那一年,慈禧太后寿终正寝,三岁的宣统皇帝即位,民主革命的风云正席卷着神州大地。
“都”,是清代一种县以下的行政区划建制,比乡村大些。一般是若干个自然村联合在一起称为一“都”。一个中等县,大都有十几个“都”。民国改元以后,撤销了“都”的建制,有些地方,却依旧保留用“都”作为地名。最近沿海地区有些县市撤销了“区”的建制,改为“镇”,一个县往往有二十几个镇。这种“镇”,就相当于清代的“都”。
乾头厝是个池姓人聚族而居的小村子,全村不足百户人家,坐落在半山坡上,背靠高山,面对清溪,山上树木郁郁葱葱,溪旁梯田层层叠叠,好一派江南的农家景色。但是在附近的几个村子中,却数乾头厝这个村子最为贫穷。
闽清县,在福建省的东部,闽江的下游,大拇指山的东麓,古田的南面,福州的西北。江南沿海山区的共同特点,是山明水秀,风光旖旎,百姓勤劳,民风淳朴;但是人多地少,交通不便,经济落后,生活贫困。这里虽然生产水稻、小麦,但是贫苦农民却长年以白薯为主食;这里虽然盛产柑橘、橄榄,但那是供应吃得过饱的财绅富户们消食醒酒止渴生津的果品,跟饥肠辘辘的穷人,有什么缘份呢。
正因为闽清县人生活困苦,顺江而下到达福州又比较方便,因此这里的人到福州去谋生的比较多,飘洋过海到南洋去做发财梦的也比较多。
池家本是一个世代务农的家族,但是自己的土地却少得可怜。分家的时候,池步洲的父亲只分到了七分地。清光绪二十八年,闽清遇上少见的大旱,夏季赤地千里,秋季颗粒无收。种粮食的没粮食可吃,庄稼汉子们看不下老婆孩子啼饥号寒,无可奈何,纷纷离开了无法养活自己的土地,外出觅食。步洲的父亲流落到福州,学会了泥瓦匠手艺,后来就以此为业。第三个儿子步汉刚刚长大,他就带在身.99lib.边,常年累月地在福州干泥瓦匠活儿。家里的农活儿,则留给大儿子步瀛带着一帮小的们一起干。第二个儿子步云刚刚成年,就“当兵吃粮”去了。
在聚族而居的村落中,一向有“大排行”“小排行”的说法。池步洲家,按“小排行”排,即按亲兄弟姊妹的次序排,在池步洲的上面已经有了七个哥哥姐姐:大哥步瀛、二哥步云、三哥步汉、大姐步雯、四哥步章,下面还有两个未成年即夭折,所以池步洲排行第八。如果按“大排行”排,即按父辈叔伯的子女也就是堂房兄弟姊妹的次序排,他那个当兵在外的二哥步云是“五哥”,在池步洲下面,在他的那一帮党房弟弟妹妹面前,他还是个“十五哥”呢。
富藏书网人家添丁进口,是一件大喜事;穷人家多了一个儿子,是一件大苦事。何况他家子女众多,既不是三代单传,指着他传宗接代,也不是缺少劳力,指着他耕田割稻,更不妄想让他去读书上进,求个一官半职,指着他光耀门楣。家里添了个“小八”,做长辈的虽然也说几句“儿子多,福气好”之类的吉利话,但是食指繁多,生计维艰,既然已经来了,做父母的又有什么办法呢,只能长叹一口气:“又添了一张嘴!”表示无可奈何。那年月,没有计划生育,不该生的要生,不想生的也要生。没有人会想到,正是这个“多余的小八”,他年却会是个旷古的奇才、建立卓著功勋的英才呢!
小步洲几乎是在自生自灭的环境下度过了他的幼年和童年。宣统皇帝溥仪三岁登基,他三岁正好赶上辛亥革命。那一年,他二哥步云正好在福州,听了街头演说,觉得青年人在大变革时代应该出去闯闯世界,九九藏书 寻找自己的出路,给父亲打了个招呼,就报名当兵,跟随革命军北伐去了。
步洲的父亲和三哥外出做工,家里租来的几亩田,本来靠大哥、二哥耕作;二哥没种几年田就当兵去了,靠大哥一个人独力挑起农田劳作的重担。有一次夜间下起了暴雨,大哥摸黑下地去排水,浑身淋得湿透,落了个风湿病,严重的时候,连路都不能走,从此无法下地干活儿,所有的农活儿,就落到了母亲和几个小孩子的肩上。
母亲从小缠足,以前除家务和育儿之外,天天晚上都要纺纱、织布到深夜,如今为了一家的口粮,不得不带领一帮儿女扛起锄耙下地干活儿,其艰难困苦,可想而知。
溥仪退位,废除帝制,改行共和以后,村子里也办起了新派的学堂。与池步洲同年的小伙伴们,到了该上学的年龄,一部分家境比较好的,背起书包上学去了;他却因为家境贫困,无力上学。
按照传统习惯,外出做工的人,都要回家来过年。学校的老师趁“主事的”在家,也曾经特地登门拜访,动员做父母的让小步洲入学读书。小步洲也曾经瞪着渴望的眼睛,满心以为父母亲会很痛快地点头答应,但父亲只是摇头,默默无言地把老师送出了门去。小步洲失望了,只好含着泪水去求母亲。天下做父母的,哪有不希望自己的孩子读书上进、出人头地的?可是家里穷,除了地里的庄稼之外,全部财产就是一头猪、一头牛,拿不出对穷人说来算是一笔“巨款”的学杂簿籍费来,可是看看孩子那充满着希冀和祈求的目光又不忍心让孩子失望,就编了一段是瞎话也不是瞎话的话来哄他:“等你五哥当了官回来,家里有了钱了,就送你去上学。”
说她娘的这句话“是瞎话也不是瞎话”,那是因为他二哥也就是大排行的五哥步云当兵以后,作战勇敢,为人正派,受到了长官的赏识,已经被保送到保定军官学校去受训,一旦出来,大小总有个官儿当当。老人都爱小儿子,在母亲的心里,也许确实这样想过,也许只是随口说说。但在童年池步洲的心里,却无异于用刀子刻下了一道“记事沟”,是他每天夜里都要重温几次的美梦。于是,他盼望五哥“衣锦还乡”,比家里任何人都焦急。
“穷人的孩子早当.99lib.家”,就在富家子弟都去上学的年龄,他却只好拿起鞭子和镰刀,跟穷人的孩子一起上山去放牛割草。整个童年时代,他是一个不折不扣的放牛娃。六岁那年,他被黄牯触倒在梯田底下,肩头被撕开一个口子,直到如今还留着一个明显的伤疤。
但是他最喜欢的却是读书写字。他是个懂事的孩子,知道家里的境况,没有缠着爸爸、妈妈哭着喊着:“我要上学,我要读书!”他有他自己的主意:不识字,向同村的小学生学,没有书,到处去借,没有纸笔,就用树枝在地上划。书中那些“囊萤映雪”、“凿壁偷光”的故事告诉他:英雄不怕出身低,只要有志气,鸡毛也会飞上天!
一九一六年,他亲二哥即大排行的五哥从保定军官学校第二期毕业,果然得了个一官半职,分派在福州督军公署见习,身着戎装,“衣锦荣归”地回家探望父母来了。
这一年,小步洲已经九岁。五哥当了个小军官,这他不稀罕,但他认定:这一次,母亲总该实现她的诺言,送他去读书了吧?
五哥到家的那一天,他比谁都高兴。尽管他和这个哥哥几乎不认识,更谈不上有什么“感情”,但他没等五哥喘上一口气,拉住了哥哥的手就讲他母亲的许诺,讲他自己做了多年的梦。这个梦,他要他母亲兑现,要他五哥帮他实现,还特地细叙自己为了实现这个梦而做的准备,而作的努力。
他五哥惊讶这个弟弟的志气,随手拿出一本书来,要小弟弟读。这书当然是大人的书,小步洲不可能见过,但是居然结结巴巴地能够读个八九不离十;拔出钢笔来让小弟弟抄几个字看看,尽管小步洲从来也没摸过这种“洋玩意儿”,歪歪扭扭地居然能够把一行全都“描”了下来。遇有不认识的字或不会写的字,只要给他讲一遍,就能够举一反三,闻一而知十。他五哥走南闯北,读书不多可阅历丰富,学问不深可见识广阔,像这样没有上过一天学却能读书写字,而且过目不忘,有特殊天赋的孩子,可实在不多。他自己就因为小时候没有上过学,进了保定军官学校以后,赶起功课来,比别人吃力得多,体会十分深刻;如今家里有了这样的读书种子不去读书,实在太可惜了。那年月,家里只要有一个人当官,经济状况就会有所改善,正计划着全家迁到福州五哥的任上去,从此家里再也用不着小弟弟去放牛了。池家没有一个读书郎,如今条件允许,谁家不希望孩子上进哪?
五哥一口答应下来:只要小弟弟的功课年年优异,上中学,上大学,哪怕倾家荡产,也要培养小弟弟成才!
当年他们全家搬到了福州,少年池步洲这才有机会穿上洋布做的学生装、背上母亲缝的土书包去上小学。那一年,他都已经十岁了。
二、五哥五嫂,卖田助学
池步洲上学以后,头两年,由他五哥亲自课读,打下了坚实的基础。两年后,五哥调任东北吉黑江防司令部当教官,家里就没人辅导他了。但凭着他点头知尾、过目不忘的高智商,在班内的成绩,不论国文还是数学,始终名列前茅。五哥恪守当年的诺言:小学毕业了供他上中学,中学毕业了供他上大学。他自己呢,入学以后,深知“上学”二字来之不易,从此三更灯火五更鸡,悬梁刺股,刻苦发奋,经过好几次跳级,仅仅用了九年时间,就修完了别人要用十二年时间才能修完的学业,终于在十九岁那年以优异的成绩高中毕业了。
他比别人晚读四年书,却居然与同龄人“正点到站”,仅此一项,就已经是一件极不寻常的事情。
十九岁,这对一个男性青年来说,是既可以出去工作也可以继续求学的年龄。这时候他五哥已经调到了葫芦岛航空学校当队长兼教官,就把他叫到葫芦岛,介绍他到葫芦岛海军学校轮机班学习。不到一年,五哥奉调回福州,池步洲也觉得自己不是个当兵的材料,而且是个近视眼,更不适合当海军,就辍学随五哥回到了福州。
对于幺弟的出路,家人们颇费一番思虑。父母亲主张他考国内的大学,而当时从福州去日本留学的青年颇多,花销也不算太费,俭省点儿,一年有二三百块大洋就够了,比在国内上大学,也贵不了多少。五哥、五嫂都主张他直接去日本求学,同样上四年大学,却是留学归国的学历。能够出国去镀金,父母当然不会反对,难的是这笔学费一时间难于筹措。池步洲之.99lib.所以能够上学读书,靠的是他五哥的培养。但他五哥到底是个小官,一下子拿出好几千块钱来,也难于办到。五哥当兵出身,后来进了军校,直到三十四岁当了“官”了才返乡完婚。五嫂毕业于福州协和幼教师范,是一位知书识礼的大家闺秀。为了让这个“神童弟弟”出洋留学,五嫂一口答应:钱的问题,由她去想办法解决。
于是池步洲先进福州法政专门学校学习日语,一年后毕业。这期间,五哥罄其所有,五嫂煞费苦心,卖了陪嫁的田产和金银首饰,凑足了三千块大洋,接着又做衣服、置行装,体体面面地打发幺弟上了船,送他到日本东京早稻田大学去深造。大家都希望他学成归国,为家乡的建设出力,为祖国的富强出力。99lib.
五嫂此举,第一固然是她出身名门,深明大义,胸襟广博、眼界开阔,不仅仅想到要培养自己的儿子;第二如果不是池步洲的学业确实优异,知书识礼的五嫂,大概也不肯卖了田产和嫁妆去供养一个纨绔子弟在外国挥霍的。
三、人也传奇,婚也传奇
到了东京,住进神田区神保町由马伯援先生主办的中华基督教青年会宿舍内。这是一座二层楼房,楼上有十几间宿舍,专供中国留学生住宿;楼下有食堂,供应中国饭菜。还有一个大会场,能容纳好几百人,经常举行各种报告会、座谈会。所有员工都是中国人,待人亲切,收费公道。凡是新来乍到的中国留学生,大都先住在这里,等考上学校以后,另行搬迁。即便不是住在这里的人,也可以自由进出,或用餐,或看报,简直就是一个“留学生之家”。
这里是东京的文化区,交通方便,.99lib.书店特多。除了明治大学和法政大学之外,宿舍的附近,就是有名的“东亚日语学校”。这也是专为中国留学生而办的,设备与师资都不错,开的班次很多,上午、下午、晚上任凭选择。池步洲虽然在福州学了一年日语,但离精通,还差很远。因此安置了住处,立刻就去报名补习日语。直到考上了早稻田大学,才迁到大学附近去租屋居住。
最初租的一间房间,为了省钱,先后曾和好几个福州同乡合住。房东夫妇已届中年,膝下犹虚,对待房客,就像自己孩子一样,照顾得很周到。他家晚上经常来一些日本姑娘,混熟了以后,也常常到池步洲的房间里来说说笑笑,醉翁之意,似乎另有所图。但是池步洲当时年纪尚小,再者出国求学,十分不易,只知一心扑在学业上,无心谈情说爱,姑娘们见他是“木瓜”一个,油盐不进,时间一长,也就不大到他的房间里来了。
后来,池步洲搬到一所大型的“下宿屋”(即公寓)里,一共有几十间房间,都是一个人住一间。房东雇了一个下女,专门给房客们打扫房间。她年纪不大,体态风流,常以整理房间为名,这个门进,那个门出的,跟这些孤身在外的单身汉们混得很熟,在他们的房间里一呆就是半天。
有一天,池步洲早起正叠被子,那个下女笑嘻嘻地推门进来,一边问“池先生家里有夫人吗?一个人在日本,不孤单寂寞吗?”一边就往他身边靠,池步洲连连往后退,退到没有地方可退了,终于被那下女拦腰抱住,不但脸蛋儿贴了过来,还肆无忌惮地上下乱摸。池步洲是个书呆子,向来目不斜视,心无旁务,哪里见过这样的场面?吓得他一把推开那个下女,就慌慌张张地逃到隔壁同乡人的房间里去。
同乡人见他面红耳赤,举止失态,问他怎么回事儿。他结结巴巴地叙述了刚才的一幕,还觉得极不好意思,那同乡人听了,哈哈大笑地告诉他:房东之所以要在公寓里安排一个下女,名义上是打扫房间,实际上就是为解决单身房客的孤单寂寞,并以此为招徕房客的手段,只要花极小的代价,就可以春风一度的。他笑池步洲是只大傻猫,连送上门来的鲜鱼都不知道吃。池步洲听了这闻所未闻的新鲜事儿,连连摇头咋舌。生怕那个下女再来缠他,急急忙忙找了个地方,很快就搬走了。房东用以招徕房客的手段,在他面前不但无效,还适得其反。
池步洲后来才知道,中国留学生跟下女有暧昧关系的事情,在日本那是司空见惯的。比较有钱的人,干脆一个人租用一套“贷家”(即租用一套房子),再雇一个年轻漂亮的下99lib.
女,俩人是什么样的关系,都是公开的秘密。池步洲是乡下来的土包子,道德观念很深,没见过这种世面,再说,他一心求学,不但从来没有考虑过婚姻问题,连男女之间的交往,也很少参与。
天下的事情,往往你不去找它,它却会来找你。池步洲一心读书,上学期间,根本不想搞对象,更从来没想过要娶个日本姑娘做老婆,却偏偏阴差阳错地在上学期间就谈上了恋爱,搞上了对象,没等毕业就结了婚,而且妻子竟是个日本姑娘!
这事儿说来话长,其实也很简单。
前面说过,神田区神保町的那个基督教青年会宿舍,有个能容纳好几百人的小会场,旅日华人常在这里举办一些茶话会、座谈会、报告会之类,每逢周末、假期,池步洲也与朋友们一起去参加。那时候,留学生中间的政治倾向很复杂,有秘密的中共地下党员,有公开的国民党东京支部,还有无政府主义者及社会民主党人之类,因此集会上的演说,往往有人拥护,有人反对,拥护的拼命鼓掌,反对的就跺脚、吹口哨,会场上有时候会乱得一塌糊涂。池步洲是从来不问政治的,对这些活动不太感兴趣,倒是有一些与文学、历史、社会有关的报告会,常去听听,有一些以小同乡为范围的茶话会、联谊会之类,也去参加。
一九三三年的暑假期间,有一次,他到基督教青年会去参加一个茶话会,在会上认识了一个日本姑娘白滨英子。她出身神户望族,美丽而娴静,刚从高等女子中学毕业,跟同学到东京来观光游玩。她读过一些中国作家的小说、散文,对中国特别感兴趣,恰巧她的同学有个中国留学生男朋友请她参加茶话会,把她一起拉来了。她不懂中国话,也没有熟人,尽管别人说得云苫雾罩,天花乱坠,她却一句话也插不进去,只能干坐着。池步洲的座位正好就在她旁边,见她枯坐无聊,就用日本话跟她有一搭没一搭地瞎聊。聊着聊着,池步洲发现英子姑娘对中国的一切都很感兴趣,于是就越聊越起劲儿,越聊越热乎起来。
茶话会以后,英子姑娘到池步洲的“下宿屋”来礼节性地拜访过他一次。她见池步洲读书很用功,人品特别老实,产生了爱慕之心,互相谈了谈身世,话也更加投机起来。她比池步洲小五岁,当时只有十九岁。她很羡慕池步洲能够出国来上大学,为自己不能继续升学而感到遗憾。
此后,她借口“顺路路过”,又到池步洲的小房间里来过两三次。对于英子小姐来说,明明已经是一见钟情了;但对于池步洲这个书呆子来说,还认为英子小姐的来访,只是礼节性的或友谊性的,没有丝毫男女私情在内。
当时池步洲和一个福州同乡叫郑谋平的合住一间房。郑谋平学徒出身,比池步洲大五六岁,为人非常忠厚老实,与池步洲情同手足。他只有初中程度,不甘心一辈子经商站柜台,立志出国求学,但日语一句不会,等于从零开始。所以和池步洲同住一屋,处处“借光”。英子小姐几次来访,言谈话语中,连郑谋平那半瓶子醋的日语水平都已经听出点儿苗头来了,池步洲自己竟还不相信,说是根本不可能有这样的事情。
暑假还没结束,英子小姐就回神户去了。到家以后的第二天,就给池步洲写来一封报告平安到达的信。字写得很娟秀,文字也很通顺。从此两人保持通信关系。信当然也很普通,不会谈到爱情什么的。只有一次英子小姐的信中末尾加了一句:“池サンガ大好キ”(我大大喜欢池君),颇令池步洲受宠若惊,似乎也意识到爱神并没有忘记他这个书呆子,如今果然光临了。
当时,池步洲已经是早稻田大学机电工程系的三年级学生,还有半年多就要毕业了。他五哥不但关心弟弟的学业,也关心弟弟的婚事,曾经给他寄来过好几张福建姑娘的照片,要他选择一个中意的,以便说媒撮合。池步洲看来看去,一个也不中意,再说,自己还在读书阶段,谈婚事未免过早,就回信说这几个姑娘都有点儿“寡妇相”。家里人最忌讳的就是“兆头”不好,见池步洲这样说,也就暂时不提。现在,居然出来一个日本姑娘向他表示好感,怎么办是好?想来想去,第一他根本就不想在大学毕业以前谈恋爱,第二更没有想过要娶个日本姑娘为妻,可是又不便于直截了当地表示拒绝,好在英子小姐的话说得很含蓄,并没有火辣辣地直言“我爱你”,池步洲就学一个从命人装糊涂:照常写信,但信中根本不提这件事儿。
事有凑巧:有个姓俞的同乡,夫人要回国,已经买好了船票。当时往来于中日两国的航班,一共有两艘船:一艘叫长崎丸,一艘叫上海丸,停泊的口岸是中国的上海和日本的神户。偏偏开船的那一天,那个同乡人有重要的事情不能脱身,急切中听说池步洲有个女友在神户,就来求他,请他代送。郑谋平在一旁极力撺掇,连说这是一举两得的好事。池步洲本来就是个热心人,二者也想趁此机会见见英子小姐,就慨然应允了。
到了那一天,池步洲和俞夫人坐火车到了神户,一看表,离开船时间还有三个多小时,就一起先去拜访英子小姐。白滨家人热情款待,聚谈了一个多小时,开船的时间快要到了,池步洲辞别了白滨家人,送俞夫人上船。英子小姐坚持要一起送99lib?行,于是就三个人就一起到了轮船码头。
把俞夫人送上了船,英子小姐又依依不舍地送池步洲到火车站,这才握手告别。整个过程,前后不过三个小时,说的话也极平常,根本就没有提到“爱情”两个字儿。
池步洲回到东京不久,收到了英子小姐的一封信,说是那天她回家以后,家里人就问她:登门拜访的这个小伙子,是不是她的男朋友。英子小姐坦诚地承认了,不料为此引起了一场轩然大波:父母长辈们几乎全都反对她嫁给中国人。为此她已经与家里人闹翻,并促使她提前做出愿与池步洲白头偕老的决定,要求池步洲支持她,她不久即将到东京来。回信的地址,就是带她到东京来的那个女同学家。
接到这样的来信,池步洲可真傻了眼了。所说的“支持”和“到东京来”意味着什么,当然清楚不过,可是自己从来没在英子小姐面前表过态,连一个“爱”字都没有说过,怎么突然就谈到婚娶问题上来了?
他自己左思右想,一时间决断不下,先与同房间的郑谋平商量。郑谋平一听,立刻鼓掌表示百分之百地赞成。他认为英子小姐具有日本女性的一切优点而没有日本女性的任何缺点,这样的姑娘打着灯笼都没处找去,如今主动表示原意“下嫁”,应该说是池步洲前世修来的福气。再说,一个姑娘已经下了这样大的决心,如果池步洲说出一个“不”字来,会有什么样的后果,可就很难估量了。
一席话,说得池步洲频频点头。他对英子小姐本来就颇具好感,经郑谋平一点破,越想越觉得英子小姐的可爱非比一般。再与其他同乡、同学们商量,凡是见过英子小姐的,几乎是异口同声、众口一词地表示赞同。大家的支持,坚定了池步洲的信心与决心,当即给英子小姐写了一封热情洋溢的回信,一方面表示感谢她的青睐以及自己喜获知音的欢欣心情,同时也如实说明自己目前的处境和经济力量,希望等到他大学毕业以后,再举行婚礼。
没有想到的是,池步洲的信发出不久,即收到英子小姐的来信:她已经跟家庭决裂,现在住在女同学家里。既然池步洲答应娶她,她打算立即到东京来成婚,仪式不妨一切从简。
这又将了池步洲一军。没有想到这个温顺的姑娘,在自己的婚事上如此坚决,反抗的决心如此坚强。事情既然发展到了这一步,也只得顺其自然了。如果不是出现这样的变故,他是怎么说也不能在读书阶段而且是即将毕业的关键时刻结婚的。
既然要结婚,再怎么“从简”,“家”总是要有的,总不能把郑谋平轰出去就在这“贷间”里成家吧?于是就跟郑谋平商量怎么租房子的事。郑谋平虽然极力赞成他娶英子,第一没想到会这么快,第二他还真离不开池步洲。因为他刚来日本不久,不但日本话还说不好,一切生活上、学业上的事情,都还要池步洲照顾。听说池步洲要搬走,他不好意思地提出一个“不情之请”,要求池步洲结婚之后,依旧与他同住。
真是什么奇怪的事情都让池步洲给赶上了。他不加思索,微笑着点点头,表示不把郑谋平赶出家门。于是两人乐呵呵地一起出去寻找“贷家”。当时东京的房子还不紧张,招租的空房子到处都有,不久就说定了一处:三间房间,一间榻榻米六叠(榻榻米是一种用稻草做的铺地厚席垫,一叠就是一块席垫,日本人的习惯,就用“叠”计算房间的大小)做新房,一间四叠半的给郑谋平住,另一间三叠的共用。煤气、水电、厨房俱全,还有一个挺大的院子,四周环境颇为清静,租金本来就不算高,由两家分摊,更节省了。
接下来,粉刷房屋、添置被褥家具、购置炊具等等,把一个单身汉所能想到、所能做到的“家”尽可能好地布置起来。幸亏有郑谋平的全力帮助,俩人忙活了一阵子,不久就算初具规模。反正所有的一切都要等女主人来了以后重新设计过、布置过,目前只要说得过去就可以了。搬进新房以后,雇了一个中年女佣,又跑了一趟横滨,与当时担任横滨领事馆副领事的福建同乡张振汉先生联系,请他来当主婚人。安排妥当以后,这才写信告诉英子小姐。很快英子小姐的回信到来,说定了来东京的火车车次,届时要池步洲到车站去接。
池步洲接到了这封信,就决定以英子小姐到达的日子为举行婚礼的日子。他再次到横滨去通知张副领事,并在横滨中华街一家中国餐馆定了酒席,所有邀请参加婚礼的朋友也都一一通知到。池步洲满心喜悦,就等着做新郎官了。
到了那一天,时届初冬,气候还不太寒冷,池步洲兴冲冲地提前到火车站去迎候。好不容易等到说定的那一次车到达,但却不知道是第几节车厢,人流如潮中,池步洲从车头找到车尾,又从车尾找到车头,直到所有下车的旅客全都散尽,还是不见英子小姐,心想一定是她家阻挠,又出了变故了。月台上已经车去人空,再等也无益,只好怏怏而回。
一进家门,却见英子小姐已经坐在屋里,正与郑谋平及女佣说话。这一刹那,真是喜出望外。英子小姐经过修饰,更加容光焕发。原来,她下车以后,左找右找不见池步洲的影子,以为看错了时间,就按地址找到新居来了。
这一下皆大欢喜,立刻驱车赶到横滨,进入酒家,宾客们也先后来到。入席以后,由张副领事讲了一番勉励的吉祥话,婚礼就算完成。既没有相互鞠躬之类的仪式,也没有书面的证书,更没有到日本有关官署去登记。当时日本姑娘嫁中国人完全自由,不需要什么手续。池步洲是中国人,有代表政府的张副领事主婚,婚礼虽然简单,却是隆重的,合法的,也是充满着传奇色彩的藏书网。
四、闽国租界,周末沙龙
一九三四年春,池步洲从早稻田大学工学部毕业,英子小姐也已经怀孕,临盆在即。因此,当务之急,是赶紧找一份工作,以维持一家的生计以及生儿育女的花销。
经朋友们介绍,得知驻日留学生监督处需要一名兼通中日两国文字的职员,池步洲前去应聘,一谈就妥。工作不重,收入足够家用。
留学生监督处一共就六个人,监督以下,一个教育科长,一个总务科长,一个日本雇员办理日文公函文牍,一个不懂日语的中国雇员专管收发。池步洲去后,专门办理留学生的入学事务。
当时中国政府规定:中国留学生要想报考日本某大学,事先必须将文凭交到监督处审核,开具一份证明给学校,池步洲做的,就是这一工作。事实上留学生中只有一部分人到监督处来登记并领取介绍信,另一部分人,是靠私人介绍入学的。日本几个著名大学的教授们欣赏的是有真才实学的人,并不在乎有没有介绍信。由于池步洲经常跟各大学的教务处联系,认识了不少大学的教务处负责人。他跟这些大学的学者们混熟了以后,也介绍一些有特色的学生去免试入学,监督处也不过问。因此监督处的存在与否,对留学生的关系并不是很大。
一九三五年五月,池步洲见监督处的公务并不是很繁忙,不妨利用这段时间再学一门功课,就办好了法政大学经济学部的入学手续,每周去听课一二次,其他课程领回讲义来自修。
池步洲到监督处工作以后,为图近便,在东中野城山町另租了一栋上下两层的“贷家”,楼下一大一小两间,大间作为客厅,小间作为饭厅,另外还有厨房、浴室、厕所;楼上两间,是池步洲夫妇和儿女们的卧室。房前的院子挺大,种有一些树木,四周有围墙,独门独院,清静而宽敞。房右有一家出售鸡鸭猪肉的小铺,还有几家米店、酒店、文具店、杂货店,生活堪称便利。于是,单身的中国留学生特别是福建籍的学生,经常到他家里聚会。由于他在监督处工作,新来的留学生都要通过他报考大学,而英子小姐又热情好客,于是朋友们越聚越多,无形中不但他家成了同学会或同乡会的会址,而且以他家为中心,先是郑谋平第一个搬到附近来(他那时候已经考取了农业大学,日语也有所长进),接着乡友们纷纷搬到东中野来住,没搬来的也经常到这里来聚会。日子一长,于是东中野一带,就逐渐形成一个小小的“闽租界”了。
每逢周末,只要池步洲在家,同乡们无例外地总要到他家来聚会,清茶一杯,妙语三千,家常便饭,胜似国宴。真是高朋满座,少长咸集,十分热闹。就在平时,也常有客人来。至于逢年过节,则十有八九都聚集到他这里来欢度。有时候国内来了前辈同乡,则大都在一家叫做“山东轩”的99lib.中国菜馆聚餐。来客之中,有的是日本士官学校学生,皮带刺刀,全副武装,少年英俊;有的是学画的美院学生,每次来聚会,大都在野外写生之后,因此随带画具,锦囊彩笔,风度翩翩;有的是妙龄少女,长袍短裙,淡妆浓抹;有的俨然学究,长衫马褂,秃发虬髯;有的自命不凡,怪腔怪调,好发高论;有的性格内向,只会微笑,沉默寡言。尽管性格各异,男女有别,但是一到了池步洲家,就像到了自己家中一样,人人迫不及待地把自己或友人的趣闻逸事公诸于众,以求同乐。欢乐融洽,非比一般。
有个福州同乡叫章振乾的,比池步洲只大一岁,毕业于广州中山大学经济系,一九三三年十一月,十九路军联合李济深等人反蒋,在福州九九藏书成立“中华共和国人民革命政府”,章振乾曾出任政府机关报《国光日报》的总编辑。革命政府失败,他掩护同志安全脱逃以后,自己也与未婚妻一同来到了日本。此人以敢说敢干、侠肝义胆而著称,待人接物,热情慷慨,性格爽直,交游广阔,不仅天赋聪明,文字功底也极为深厚,且善于言辞,谈吐高雅,间有幽默,亦庄亦谐,恰到好处,真是文思敏捷,妙笔生花,滔滔不绝,满腹珠玑。每次聚会,只要有他在座,就会妙趣横生,气氛盎然。
张振乾虽然是与夫人同来日本,但当时尚未结婚,他们夫妇不但都是池步洲“家庭沙龙”的常客,而且成了各种活动的“龙头”。每逢聚会,他会组织大家搞一些别开生面的游戏,逗得大家开怀狂笑,皆大欢喜。有一年新年,乡友们在池步洲家集会,他除了自撰一些灯谜挂在墙上供大家猜之外,还特地写了一篇新山歌,由两个人用福州方言和地方山歌调演唱,用竹笛和口琴伴奏,大家一起帮腔,把除夕新年搞得热闹极了。
章振乾才气横溢,文思敏捷,落笔不俗,且特别善于观察。他把“闽租界”里的人包括他自己在内写成了一部妙趣横生的游戏笔墨,叫做《中野春秋》,构思巧妙,文笔幽默,把旅日乡友们描绘得淋漓尽致,唯妙唯肖,堪称绝唱。这部“沙龙文学”,当时曾用恭楷录出,并拍成照片分赠大家,如今半个多世纪过去,早已湮没无闻。下面的《中野春秋·序》,是他将近九十高龄时根据回忆写出的,即此一点,也足以看出章老先生当年的智力与才华。
中野春秋·序
窃闻:千秋青史,强半无征;百代文人,每怀作伪。是以惩前毖后,聊为腐儒解嘲,数往知来,难免痴人说梦。八闽佳士,莅止翩然;中野城山,欣逢胜事。某也不才,忝参末席;无如椽之巨笔,滥厕编修;借小技以雕虫,聊资谈助。无巧不书,半虚半实;有闻必录,疑假疑真。鸿爪雪泥,到底无伤大雅;春花秋月,何妨收入零篇。不辞挖苦自身,藉存忠厚,虽欲弥缝知遇,无可奈何!花花绿绿,多来蝉桂之宫;燕燕莺莺,尽入鸳鸯之谱。就中恩怨悲欢,片言不尽;隐存笑骂,诸事昭彰。乃偏多顾虑,叉圈且待解人;敢布腹心,曲直原无成见。鉴古鉴今,何典鱿鱼?一贬一褒,宁关春雨?无采风之使者,空憾遗珠;羡司马之文章,深惭末学。嗟呼!感情理智,无法两全;斧钺鞭椎,当之无怨。孔子曰:知我者其惟春秋乎;罪我者其惟春秋乎。是为序。.99lib.
注:春雨、鱿鱼,都是他们当时的典故,“外人”不懂也。只知日本人把山东粉丝叫“春雨”。
中国人素来看重乡谊,特别是在国外,同乡人之间互相来往,并不足为奇。但是在东中野一地集中住着那么多福州来的留学生,是有其特殊原因的。其中最主要的原因,当然和池步洲有关。他来得比较早,情况比较熟悉,又是在留学生监督处工作,住得近些,走动得勤些,自然近水楼台先得月,可以多得到一些帮助。池步洲这个人,助人为乐,有求必应,每有所托,必舍命为之奔走,不辞辛劳。事情办成了,连说:“应该,应该”,事情没办成,又连说:“对不起,对不起”,引咎以自责。他那戆头戆脑的诚恳态度,每每博得大家的盛赞,赢得众人的信赖,还送了他一个雅号,叫做“客气国大王”。
这些朋友、同乡中间,有的是公开的国民党员,有的是秘密的共产党员,也有的是半公开的民主党派成员,只有池步洲,一向不问政治,虽然后来迫于情面被当时任东京特别支部书记的陈固亭拉进了国民党内,也不过挂个名而已,却从来没有参加过任何党内的活动,因此实际上是个无党无派的“中立国”。大家能够在他家“和平共处”,与他的九九藏书保持中立也许不无关系。
池步洲一九三二年初冬结婚,一九三四年晚春有了一个长女,起了个日本女名叫美惠子,中国名字就叫池惠美。一九三五年仲夏,又有了长子哲雄。在儿子满月和周岁这两个中国人认为值得庆贺的日子里,几乎所有的福州同乡、同学都来祝贺,并拍有纪念照片,照片上,大大小小不下三十几人之多。这些人后来大都回国参加抗日,命运则几乎都不大好。下文将择要叙述。
国民党东京直属支部办了一份留学生的刊物,叫《留东学报》,由陈固亭主编。因为是国民党办的“官方”刊物,留学生中投稿的人很少。池步洲到监督处工作以后,陈固亭常来约稿,一者情面难却,二者池步洲总认为文章好坏在于作者,不在刊物,于是给他写了一篇两万多字的《日本国民性之研究》,不料一炮打响,受到了大家的好评,还被国内夏衍主编的刊物《文摘》所转载,从此一发而不可收,陈固亭连连催稿,文章也就一篇篇接连刊出。在留学生中间,池步洲也居然小有文名了。
这期间,福州人萧叔宣与周孝培到驻日大使馆武官署担任正副武官。按照规定,驻外武官必须每月上交政府一篇有关日本政治、经济及军事方面的分析报告。他们新来乍到,情况不熟,难于下笔。周孝培看到《留东学报》上池步洲写的文章,颇为欣赏,就通过同乡人的关系找到池步洲,要他代写这一报告,答应每月支给津贴三十日元(这个数目,在当时来说已经不算小了)。于是池步洲广泛注意各报刊,每月写出一篇四五千字的报告上交,双方皆大欢喜。
国民党政府的办事机构,人员并不很多。驻日武官署内,除了正副武官和几个见习武官之外,其实也只有两三个人办公,但是每天要办的公务倒不少。遇到有急需翻译的日文资料,就拿来请池步洲干。开头不过是义务劳动,后来觉得武官署人手实在太少,就想聘请池步洲为雇员,月薪一百五十日元。这数字,比在监督处要高一倍还多。于是池步洲干脆辞去监督处的工作,正式到武官署上班了。
一九三七年初,池步洲又有了第二个女儿。一家五口,收入虽然不是很多,由一人维持这个五口之家,物质生活在他的同层人中当然不会太好,但是感情生活无疑是极为美满的。
人生难得是知音。有此内助,夫复何求!
五、冲破阻力,毁家赴难
池步洲到达日本的那一年,是一九三零年。第二年九月十八日,日本驻我国东北境内的关东军突然炮击沈阳,同时在吉林、黑龙江发动武装进攻。蒋介石采取投降卖国政策,命令张学良“绝对不得抵抗”,并把东北军撤到山海关内。仅仅一天工夫,日军就占领了沈阳。接着分兵侵占吉林、黑龙江。到了翌年一月,东北三省全部沦陷。当时国内爱国军民不顾蒋介石的明令,组织东北义勇军,奋起抵抗。民族矛盾上升,连稍有民族气节的“胡子”即土匪尚且大义凛然,同仇敌忾,与义勇军并肩作战。全国的热血青年纷纷举行集会,或在后方游行示威,宣传抗日,或投笔从戎,奔赴前线直接参战。抗日情绪,十分热烈。
当时的旅日华侨,真正甘愿卖国媚日当亡国奴的投降派,终究是少数。尽管是在日本的领土上,也是义愤填膺,纷纷在各会馆秘密举行集会。家在东北的学生,不顾使馆的劝阻,回国抗战者十分踊跃。
当时池步洲正在东京早稻田大学读二年级,中国留学生的这些爱国活动,他也是参加了的。但他一者比较接近大使馆,听了使馆官员的解释,相信中国政府在这种大事面前一定会有正确的安排,二者自己来日读书,五哥五嫂等于毁家支持,不能半途而废,功亏一篑。因此,一方面接受了爱国主义教育,一方面安心读书,静观其变。
但是,“九·一八”事变之后的国内情况并不美妙:一方面日军侵占了东北之后,不断扩大侵略,觊觎我华中、华北;一方面蒋介石坚持不抵抗主义,提出“攘外必先安内”的口号,继续进行“剿共”内战。一九三六年十二月十二日张学良发动西安事变,进行兵谏,迫使蒋介石作出了改组国民党和国民政府、驱逐亲日投降派、停止“剿共”并联合红军一致抗日等承诺。至少从表面上看起来“内战”停止了,抗日的统一战线也建立起来了,日本帝国主义和中国亲日派企图扩大内战以利于日本侵华的阴谋失败了。
中国国内的政治力量趋向团结、一致对外的形势,对日本帝国主义者大大的不利,半年之后,即一九三七年七月七日,日本驻宛平县军队炮轰卢沟桥,举世震惊的卢沟桥事变爆发,我二十九军将士不顾蒋介石“不许抵抗”的命令,奋起抵抗,全民响应,中国人民的抗日战争,从此打响了。
消息传到日本,爱国旅日华侨又一次纷纷集会,响应祖国人民的积极行动。特别是蒋介石在庐山发表谈话,宣布抗日,号召“地无分南北、人无分男女”,一致对外,东京的旅日爱国华侨们精神为之一振,当即奔走相告,互相鼓励,相约回国,共赴国难,短短几天之内,即形成一股万众一心、如火如荼、不可遏止的热潮。
池步洲当时刚刚辞去中国驻日大使馆武官署的职务,得到了这样的消息,情况已经与七年前大不相同:当年第一是学业未就,第二是有大使馆的劝阻,如今学业已经结束,大使馆有了蒋介石的明确表态,也积极支持,第三是平时经常来往的同乡和同学,除了一人决定留下不走继续求学之外,其余三十多人,几乎在一周到十天之内,都纷纷回国参加抗战了。少数几个没走的,也是有别的事情耽搁,过几天都要回国的。尽管池步洲从来不问政治,但是面临着民族危亡,出于爱国热情,当然也想回国参加抗战,以尽华夏子孙的一片忠心。
“留下不走继续求学”的,就是郑谋平。他之所以不走,是根据他自己的特殊情况经过深思熟虑并与池步洲等人商议之后才做出决定的。
郑谋平只有初中程度,家贫辍学后,在一个亲戚家当学徒,尽心尽力地帮助亲戚做生意。他那亲戚为人厚道,每有赢利,多少也给他一点儿分成。他拿到钱以后,也不乱花,而是统统交给亲戚做本钱,等于入股的一般。将本生息,日积月累,居然也攒下了一笔可观的数目。有了这笔钱,他决意到日本留学。那亲戚也尊重他的志向,除提出一笔钱来做盘缠之外,答应每月汇给他足够的费用。他来东京以后一年左右,那亲戚生意做赔了,连他的那一笔资金也赔了进去。不过那位亲戚还有良心,来信说:不管怎么困难,决不耽误他每月所需的费用。因此他的留学,实在不易。
一九三六年,他在一家农业专门学校毕业,本来应该适可而止,毕业还乡,也算是个“日本留学生”;但他不以此为满足,一定要进一家名牌大学。好在他已经从农业专门学校毕业,日语也过关了,就去报考国立东京农业大学,而且得到了免试入学的优待。“七·七”事变起,他入东京农大刚一 年多。看见同乡同学们一个个走上了归国之路,去参加神圣的抗日战争,对他来说,当然也面临着一次新的抉择。
郑藏书网谋平和池步洲一样,都是不问政治的。但不问政治不等于没有爱国心。他选择留下来继续读书,一是他的东渡留学,十分不易,不能半途而废,二是当时中日并没有宣战,中国大使馆依旧驻在东京,日本政府对留学生也没有下驱逐令,相反学校当局表面上还欢迎留学生继续读书。
后来,事实证明他的留下读书决策,对他个人来说是绝对正确而且成功的。他从东京农大毕业以后,回国当了教授,后来到了台湾,在振兴台湾农业方面做出了杰出的贡献,成就卓著。而当时回国的人,除少数后来去了港台或再次出国不在大陆者外,绝大多数回国抗日的光荣历史都变成了反动史、罪恶史,尽管最后得到平反,但是苦头却都吃足了。
池步洲的情况,既与郑谋平绝不相同,也与别的留学生大有不同:别人大都无牵无挂,提起腿来,说走就能走;而他已经是一个五口之家的家长,要回国抗战,当然要全家一起走,这等于要他亲手把刚刚建立起来的美满小家庭彻底毁掉。何况他的妻子是一个日本贵族,第三个孩子又刚刚出世不久,连名字都还没起,即便在平时,要动员这样的妻子离开日本到一个陌生的国度去,就已经够困难的了,何况现在是非常时期,到中国去不是当官、当教授,而是去抗战,也就是去反对她的天皇,当然更是难上加难。如果她也从“爱国”出发,来一个“两国交战,各为其主”,从此分道扬镳,各奔前程呢?事情可就难办了。
正因为池步洲有这种特殊的困难,“七·七”之后的十天之内,他送走了一批批的同学,东中野“闽租界”里的闽人,除了决心回国但还有别事耽搁者外,最后就只剩下他和郑谋平两个人了。
难办的事情还是要办,难于开口的话也还是要讲。池步洲采取了“攻心为上、感化为主”的怀柔政策,先不提回国抗战的事儿,只给妻子讲解日本军队几年来得寸进尺地侵略中国以及中国人民被迫抗战的现状。白滨英子一者对丈夫子女爱护备至,二者经过丈夫的剖析,对日本军国主义者的扩张侵略逐渐有了认识;对于是非善恶、强权正义等等,也逐渐有了分辨能力。到了这个时候,池步洲方才说出了自己的打算。丈夫的赤胆忠心,深深打动了白滨英子,尽管她也明白,只要自己一点头,随之而来的阻力,将不知道有多多少少;随之而来的磨难,更不知道有多多少少。几经痛苦的思考与斗争,正义感终于战胜了狭隘的个人得失,白滨英子眼噙着热泪,毅然说出了“我理解你,不管遇到多大的困难,你到哪里我也到哪里;你干什么我都支持你”的肺腑之言。
正在这个节骨眼儿上,发生了一件十分意外的事情,促使他不得不立即采取行动,急速离日回国。
东中野“闽租界”里的闽人,常常在池步洲家聚会,这事儿引起了警察的注意,就派了一名年轻的警官来监视。这位警官并不穿警服,但却不掩饰他的身份。什么时候来也不一定,有时候闽人们正在聚会的时候来,有时候家里没客人他也来。闽人们大都认识他,也知道他负有监视大家的使命。当时大家的态度是:心中无冷病,不怕吃西瓜。反正聚会确实是友谊性的,并无“非法活动”,更没有整治性活动。时间长了,这位警官成了池步洲家的熟人,把监视对象变成了朋友,经常来聊聊天,留他吃饭也不拒绝。
“七·七”事变后的第十一二天,这个警官忽然匆匆走来,悄悄儿地对池步洲说:“你能走的话,尽量早点儿走。警方很注意你。再不走,有可能要拘传你了。”
池步洲大吃一惊。自己没有任何非法活动,凭什么上了黑名单?考虑到那是个“非常时期”,一切不能以“常情”来分析,最干脆的办法,就是一走了之。于是再次商之于妻子:走,还是不走;走的话,越早越好。
英子小姐的思想工作已经做通,随时可以跟他“开路”。她只有一个要求:离开日本之前,让她回神户向父母家人告别。此外,为避免牵连家人,她到中国之后,必须改换一个名字。经过商量,她按照中国习惯起了个华人的姓名:白须宾。
这样的要求,当然是合情合理的。于是,池步洲稍事摒当,处理了家具什物,打点好行装,即于七月二十五日——也就是“七·七”事变后的第十八天、蒋介石宣布抗战以后的第八天,携妻子儿女先从东京到神户,去辞别白滨家人,然后即从神户启程,返回祖国。
从时间上看,并不算太晚,但乡友们几乎已经走光,只有郑谋平一个人送他到火车站了。
事后得知,池步洲走了不久,有个叫徐继超的同乡人,本已决定回国,因有他事耽搁,竟被警方拘留了好几个月之后,才放他回福州。池步洲如果再晚走几天,可就危险了。
白滨英子有了孩子以后,也曾经回神户娘家去过,对于女儿的任性,做父母的虽然一直不原谅,但是既然已经嫁出,也不继续为难她,女儿回家来,也客客气气地接待,只是从来不到女儿家去,连有了外孙举行满月、周岁的庆典,外公、外婆也没有到东京去走动过。
池步洲带上妻子儿女和行装,到了神户英子的娘家,两口子一起向父母婉转地说出了自己的决定。于是,一个在池步洲脑子里萦回已久却不便明确说出的顾虑和担心,终于在意料之内出现了。
白滨家族在神户是望族。白滨家族的老人们,对天皇的信仰,就像教徒们信奉真主、上帝一样。天皇的意志,就是他们的意志。这是绝对不容怀疑的。当时的中日战争,在中国人看来,是日本军国主义者侵略中国,但是日本天皇的诏书,则说这是一场“圣战”,目的是建立一个“大东亚共荣圈”,以高贵的大和民族为中心,在中国的土地上建设“王道乐土”。因此,每一个日本人,都要为实现这一光辉的计划去参加天皇号召的“圣战”。作为日本的望族,白滨一家当然义无反顾,只能作出贡献和牺牲,决不能迟疑、观望,更不能破坏、反对的。
五年以前,白滨英子根据自己的意志,嫁给了中国人池步洲,家人们就已经很不以为然了。中国的贫穷落后,中国人的惰性,在白滨家人看来,是无法改变的事情。中国人只有长期居住在日本,才有所作为。当年英子小姐“下嫁”中国人,白滨家族之所以能够容忍或曰不予追究,只因为池步洲确实是中国人中的佼佼者,而且有可能长期居住在日本。没想到这个叛逆的女儿越走越远,就在天皇的诏书刚刚颁布不久,不但不动员自己的夫婿为“圣战”作出贡献,相反还要跟随决心抗日的夫婿到中国去,这简直是太大逆不道了。即便是在平时,白滨英子要随丈夫到中国去,尚且会遭到家人们的反对,何况这一次去中国,是去抗日,也就是去反对天皇,去破坏“圣战”,作为望族的白滨一家,怎么能够容忍呢?
但是望族也有望族的行为准则和风格:嫁出去的女儿,按传统习惯,要改从夫姓,不再算是家族的一分子,一切行动,在不伤害母家的前提下,悉听夫家的意志。为此,白滨家人宣布:如果英子小姐一定要跟丈夫去中国,白滨家人不加干预,但从此以后不单英子小姐不许再与白滨家族有任何来往瓜葛,由于中日两方已经交战,现在是敌国,以后不论英子小姐是死是活,都不许再回日本来。
这样苛刻的条件,是池步洲所始料不及的。他也曾经估计到她父母亲族会反对,会阻止,但没想到白滨家人竟会绝情到如此地步。仔细想想,也不奇怪,人人都有祖国,各人都为自己的祖国着想,原也无可厚非,这是一个公民的基本立场。至于这种政治立场是对是错,那是受政治制度、民族感情、传统意识、教育程度、思想体系……等等许多因素的影响而转移的。在当时,已经有许多中国留学生因回国抗战而与情侣分手、与妻子离异,池步洲是个有头脑的人99lib?,对于这个问题的处理,第一,不论遇到什么阻力,回国抗战的决心绝不动摇;第二,妻子如果囿于国家民族的感情、迫于父母家族的严命,不能一起去中国,他也绝不勉强。但是一子二女是中国人,他有义务、有责任把他们培养成人,长大以后为祖国效劳。
时间虽然紧迫,但是问题必须冷静处理。英子小姐奔走周旋于父母丈夫之间,商量,斡旋,乞求,哀告,讲理,撒娇,那几个焦心、苦恼、伤痛、不眠的日日夜夜呀,所有的话都讲尽了,眼泪也几乎流干了,但是丈夫这边,回国抗日的主意绝不改变,父母家族这边,胆敢反抗天皇的女儿尚且不认,遑论女婿!
两边的感情都是恩深似海,难分难舍,但两边的态度又都斩钉截铁,绝不动摇。选择只有一个:要么选丈夫,要么选父母,作为一个女儿、一个妻子、一个母亲,她可是两者都割不断,两者都要哇!
似乎是谁都没有错,错的是日本姑娘,不该嫁给中国男人!不,是日本政府,不该侵略中国!
从神户开往上海的航班,日期是固定的,池步洲归心似箭,绝不会为此推迟行期。英子小姐必须在开船之前做出去留的决定。
难哪,实在是难哪!
一个女人,一个嫁了人的女人,一辈子总是与丈夫子女厮守,与“娘家人”的关系,总是越来越疏远的。从这个意义上看,天平上的砝码,似乎是丈夫这边要重一些。英子小姐经过反复思忖,掂掇轻重,其间更主要的是池步洲再三开导关于侵略与反侵略、正义与邪恶的区别,终于痛下决心,打定主意与家族决裂,跟随丈夫到中国去。
整个白滨家族,都视英子小姐为叛逆,都鄙视她,谴责她。她还有两个姐姐,但是都嫁出去了,当时不在神户。只有她的弟弟白滨正太郎比较明白道理,很同情姐姐的处境。但是处身在封建大家庭,他也无力反抗,只能在没有人的时候,悄悄儿安慰姐姐几句。
池步洲定好了“上海丸”的船票,等待回国。
动身的那一天,白滨家族像外交官送行一般,客客气气地把已经不是女儿的女儿和不是女婿的女婿送出了大门口,等他们上了马车,就进门去了。
英子小姐怀里搂着儿女,眼看着隐没在大门里的父母亲的背影,痛哭失声。
神户,是兵库县首府,城市建在沿海平原和山地的低坡上,自古以来就是交通孔道与军事要地,一八六七年辟为通商口岸以后,成为日本仅次于横滨的第二大港,是日本的重要工业中心。特别是在战争期间,钢铁、造船、机械、化工等等工业都有长足的发展。六十年前,神户主要还是个商业海港,人口不足一百万。神户的远洋码头,也还相当简陋。码头外面,到处是人力车和小贩在招揽生意,码头里面,旅客和力夫来来往往,熙熙攘攘。池步洲的马车来到码头,白滨英子方才止住了啼哭。当即叫了几个力夫,扛上皮箱、行李,进入码头里面。
中日开战后,日本的平民百姓去中国谋生的当然少了,上船的几乎全是中国人。池步洲西服笔挺,戴着眼镜,白滨英子穿着旗袍,讲的也是中国话。没有人会发觉,这个五口之家,其中有一个成员是日本人。但是池步洲有一个极大的疏忽:他教会了妻子说中国话,却没有想到要教会孩子们说中国话。两个小的不要提起了,长女美惠子正好三周岁,一张小嘴咭咭呱呱地已经很会讲话了。可惜她只会讲日本话,不会讲中国话。孩子嘛,总不免要淘气,何况是在这样的场合。于是做母亲的就连连呵责,当然讲的也是日本话。那时候,码头上密探和警察密布,白滨英子是个日本人的身份,在不知不觉间暴露了。
池步洲一家五口正要上船,不知道是出于汉奸的告密还是密探的侦缉,忽然来了几个警察,第一,认定白滨英子是日本人,第二,宣布日本人出国护照上必须有她父母的签字认可才能放行。他们以英子小姐的护照手续不全为借口,百般刁难,把他们一家扣留在码头上,任凭他怎么分说,就是不许他们上船。再不然,只许池步洲带着子女回国,把白滨英子留下。
眼看所有的旅客都上船了,轮船开航在即,池步洲急得一脑袋油汗。如果这一次上不了船,夜长梦多,下一次还会发生什么波折,谁也无法预料。
正不得开交,恰好英子的弟弟白滨正太郎瞒着父母赶来送行,遂出面与警方交涉,经再三说明姐姐去中国,父母都是同意的,并代表白滨家族在护照和警方的文件上签了字,白滨英子方始获准放行。
船上的汽笛已经第三次拉响,池步洲二话不说,急忙找了几个力夫,扛上行李,匆匆登船。这时候,距开船时间,只有三分钟了。
汽笛最后一次拉响,轮船徐徐离岸。池步洲和白滨英子怀抱着孩子,站在船栏杆后面,与码头上的弟弟挥手告别。白滨英子红了眼睛,几乎又要号啕大哭;尽管“男儿有泪不轻弹”,事到如今,池步洲不禁也流下了苦涩的眼泪。他们一个在想:这一别,恐怕再也没有相聚相见的日子了;一个在想:中日两国,情深谊长,如果不爆发战争,永远友好,该是多么理想的事情!
一、举目无亲,报国无门
“上海丸”航行了两天两夜,终于在八月初平安到达上海。
池步洲一家五口,四五件行李,抱一个,背一个,牵一个,雇了几个力夫,总算在潮水般的人流中挤下了船来。但是没人接,烈日下站在码头上搔首踟蹰,不知如何是好。
幸好当时上海的旅馆业竞争激烈,各以住房舒适、价格低廉、服务周到为招徕,每逢远洋客轮靠岸,都派人到码头来招揽生意,手持旅馆的照片,嘴里滔滔不绝地介绍地理位置如何适中,上车上船看戏逛街全都方便,服务态度如何热情,一日三餐免费供应等等。一旦说动了的客人,得到了首肯,立刻在行李上贴上某某旅馆的标签。他们与脚行都有合同,只要一招手,就有人把行李都拉走,然后旅客集中,统一用汽车送到旅馆里。人到,行李也到了。
池步洲没到过上海,也不懂上海话,只好傻子过年看隔壁,一切都学人家的样子,“随着大流”就到了旅馆里,开了一间有两张弹簧床的房间,茶房不仅沏茶送水,连饭也送进房间里来,服务确实相当周到。
池步洲总算回到了阔别八年的祖国。三个孩子,“一始扶行一初坐,坐啼行哭牵人衣,”,一个刚刚会讲话,咿咿呀呀说什么,只有妈妈能听懂。日本姑娘白滨英子虽然已经成了中国妇女白须宾,却还是第一次踏上中国的国土,面对这个既熟悉又陌生、既文明又封建、既进步又落后、既美丽又肮脏的中国第一大都会,看一切都感觉到既可爱又可憎,既新奇又平常。
世界上的事物,无不是相对的。一个聪慧的天才,在某些方面也许跟白痴差不多少。池步洲就是这样。他在学校里读书,不论数理化还是文史哲,都是一点就透,用不着老师讲第二遍,人人夸他是“奇才”;但是在人际关系上,特别是在政治方面,却特别幼稚,简直是个典型的书呆子。
他出国留学,一心只想学成归国为桑梓效力;毕业后留在驻日大使馆武官署工作,也是你叫我干什么我就干什么,做到忠于职守,秉公办事,不卑99lib?不亢,如此而已。至于别的事情,凡与我无关的,一概不管。一听说日本军国主义者发动武装侵略中国,国难当头,民族危亡,就再也坐不住了,心心念念,只想回国抗日,与全国人民共赴国难。实际上,他出了校门就出国门,对于中国的社会、国情、政治现状等等,即便不是一无所知,也是知之不多的。
按照他的想法,像他这样出于一腔爱国热情回国来抗日的青年知识分子,一踏上故土,就应该得到政府有关部门藏书网的热烈欢迎,应该立刻分配他去工作、去拼搏才是。万万没有想到,在举目无亲的上海,你想尽忠报国,没有过硬的人际关系,竟也是报效无门,寸步难行的。
池步洲的五哥步云,离开葫芦岛航空学校以后,到了十九路军。十九路军入闽,池步云担任保卫团干部训练所军事教官。一九三三年十九路军联合李济深反蒋,在福建成立中华共和国人民革命政府,不久在蒋介石重兵进攻下失败,池步云逃亡到青岛,本想依附海军故旧,只因他是十九路军的人,没人敢安插。辗转到了南京,才在陆军军官学校工兵科当了个地形教官。池步洲离开日本的时候,得知哥哥全家都在杭州,但却不知电话号码,所以他一到上海,第一件事情就是给杭州的哥哥写信,告诉他自己住在哪个旅馆,电话号码是多少,要他哥哥赶紧来电话联系。
池步洲一面等哥哥来电话,一面出去找政府部门要求安置工作,不问职务,不计较工薪,只要是抗日的就行。妻子则拖着三个孩子困守旅馆,寸步难行。他像没脑袋的苍蝇似的,在上海滩乱碰乱撞地飞了两天,什么问题都没解决。尽管他大义凛然地侃侃而谈,开口救国,闭口抗日,人家却把他当成是找饭吃的“西装瘪三”,再一听他是刚从日本回国来的,更用怀疑的眼光瞟他,没说出难听的话来,算是他沾了衣冠楚楚、一表非俗的光了。
上海到杭州的信件,一般两天可到。第三天,哥哥的电话就来了。对于弟弟的回国抗日,似乎已在他的意料之中。他告诉弟弟:时局紧张,军校停止一切活动,他已经奉召返回南京,不日即可到达上海,要他在旅馆里静等。
又过了三天,哥嫂一家也到了上海。哥哥在上海有比较要好的熟人,十来个人暂时挤进了朋友家里,暂时解决了吃饭住宿问题。
兄弟八年不见,两妯娌还是初次谋面,都有一肚子说不完的话儿要倾泻,从家事扯到国事,从中国扯到日本,从上海扯到故乡。但是没让他们消消停停地说上几句,由于日军处心积虑地制造事端,时局又有了突然的变化。
八月九日,有日军官兵两人乘坐一辆军用汽车,向上海虹桥飞机场大门口开去。门口的守军向他们扬红旗命令停车检查,日军官兵蓄意挑衅,不但不停,反而开足了马力猛冲。守军无奈,只好开枪,将车上的两名官兵击毙。卢沟桥事变以后,特别是蒋介石七月十七日在庐山公开宣布抗战以后,中日双方虽然还没有在华东发生战事,但是局势已经非常紧张。日本帝国主义正愁没有可资利用的借口发动华东战事,所以故意制造这一事端,然后以此为借口,一面向我方提出强烈抗议,一面公然在我国领土上陈兵布阵,摆出一副立刻就要开战的架势。
这一下,上海的形势更加紧张起来,日军飞机就在市区上空盘旋,我驻沪陆军部队迅速做好了一切准备,十字街头已经垒起了沙袋、修起了工事,战争几乎一触即发。胆小怕事的,不愿做“乱世民”的,纷纷外逃;胆子大的,特别是住在租界区的,以为战事与我无关,大佬们依旧灯红酒绿,浑浑噩噩,小市民依旧蝇营狗苟,锱铢必较,全没有大敌当前,应该意气风发、同仇敌忾的抗战气氛。
兄弟二人商量:朋友家里,不能久住。上海举目无亲,找不到关系,走投无路,何况眼下局势如此紧张,更不能拖累朋友。南京是国民政府的所在地,那里留日的老同学多,只要找到他们,就可以共商抗日大计,总会有些办法的。再说,上海如果一打起仗来,想走恐怕都走不掉了。但是贸贸然全家奔去,也太冒险。两全的办法,是先去一个人观察一下,有了眉目以后,再回上海来接家属。
于是当机立断,让哥哥留在上海照顾两家的家属,池步洲肚子一人在八月十一日也就是“八·一三”的前两天,趁火车到了南京。
池步洲到了南京,才发现政府各机关部门,从国民政府到市政府,几乎全都已经撤退或正在撤退,只留下一个空架子、一块空牌子,什么公务也不办。
日本留学生,只找到办中国文化服务社的刘伯闵先生和在警官学校任教的郑宗楷先生,而且他们也都在忙着撤退,无暇顾及别的事情。境况和在上海也不差多少。
刘伯闵是早期的留日学生。他与陈立夫、陈果夫关系密切,从日本回来,即在南京设立中国文化服务社,设有书店出售各种书籍,其中日文书占一定比例,所以需要有个人在东京帮他进货并邮寄。这件事情,经人介绍,就由好管闲事又好交朋友的的池步洲当上了“代办”。干这差使,不但完全是义务劳动的,多少还得贴上一些邮费。
这次池步洲从东京回来,找到了刘伯闵,两人.99lib.虽是多年的故交,却还是初次谋面。那时候,刘伯闵正忙着内迁,也无法分身帮他奔走。只告诉他政府部门在南京设了一个“华侨招待所”,凡是回国参加抗日的华侨,都可以免费供应食宿。池步洲经他指点找到了这个地方,暂时住了下来,工作的问题,一时间还不知找谁是好。
两天之后就是“八·一三”,上海开战了,难民像潮水般涌来。池步洲一心两挂,担忧哥嫂及家属的安全,真是寝不安席,食不知味。幸亏哥哥受过严格的军事训练,遇事不慌,冒着连天炮火,带着两家家口,居然平安地退到了南京,而且通过同乡找到了弟弟。兄弟妻儿见了面,池步洲心中一块石头方才落了地。只是仓促离沪,孩子又多,池步洲从日本带回来的五个箱子,只随身带出一个来,其余几个,都放在友人的家中,无法带来了。
时间紧迫,池步云急于要到军校报到,因为军校也要撤退到成都,万一迟到了,可就赶不上了。尽管兄弟八年不见,有许多话要说,池步洲一家如何安置,还没有眉目。可是身在官中,没有自己的自由,也无可奈何。
不久池步云就随同军校迁到成都,两家人才相见又别离,真是见也匆匆,别也匆匆。接着刘百闵先生的文化服务社也迁到了内地。从此,池步洲一家人留在南京,过上了举目无亲、无人过问的日子。
池步洲一家在华侨招待所住了两周,工作根本就没有眉目,居住期限却到了,所里一次次通知搬迁。幸亏郑宗楷奉命撤退,空出来的房子反正不会有接替的房客,可以让池步洲一家暂时住下,招待所也答应每天的中午饭继续供应。一家人总算栖身有所,免受饥饿。
更糟糕的是:上海成了前线,南京成了第二线,每天都有几批敌机飞来轰炸,空袭警报不断。市民们人心惶惶,商店大都关门,纷纷逃往乡下,市面立刻萧条下来。日机几乎天天来轰炸,郑宗楷的住房附近又没有防空洞可躲,每逢空袭警报,池步洲一家五口只好蒙着被子躲到了桌子底下。炸弹在附近爆炸,门窗上的玻璃,都被炸弹爆炸的气浪震破了。孩子们吓得“哇哇”直哭,池步洲却抱着小的,搂着大的,依然谈笑自若,还像街头演说家似的侃侃而谈,鼓励妻子振作起来:“既然立志抗日,就要做好为国捐躯的准备,万一炸死,也是为国捐躯,尽管那是无谓的牺牲……。”那时候的池步洲,心心念念,只有“抗战”二字,身家性命,全不顾了。
就这样,池步洲一家在南京又住了一个来月。工作的事儿,竟无人过问。
二、破门而出,研究密电
池步洲四处游说,四处碰壁,竟好像抗日战争,不需要他这样的人才似的。正在他搔首踯躅,绕室彷徨,无计可施之际,一天中午,他照例到招待所食堂去吃饭,饭后到阅览室看报,偶一抬头,忽然看见一位熟人:当年的留日同学陈固亭。于是,事情终于有了突然的转机,池步洲的人生道路,从此也有了一次大的转折。
在日本期间,池步洲和陈固亭是比较好的朋友,结交约有三年之久。陈固亭是陈立夫、陈果夫的嫡系,又是国民党东京直属支部的常委,由他出面主办《留东学报》月刊。
三十年代初期,国民党一者是个执政的大党,二者看上去也还有些新兴气象,因此留学生中也有不少人参加。陈固亭知道池步洲不问政治,只知读书,是个书呆子,因此一开始并没有动员他参加国民党,只是要他给《留东学报》写文章。他碍于情面,就经常为这个刊物写稿子,前后共发表过二十多篇99lib? 文章,其中有《日本国民性之研究》等几篇,还被夏衍主办的国内著名刊物《文摘》转载过。不过这个学报并没有稿费,写文章不过是尽义务,当然也是一种兴趣。
那时候中国共产党在国内建立苏区,开展武装夺取政权的斗争,在国外当然不可能公开打出旗号,而是以外围组织“社会科学同盟”的名义在留学生中间活动,与国民党针锋相对,争取留学生参加。有一个留日学生叫谢叔良的,是社会科学同盟的盟员,来动员池步洲参加盟内主办的读书会,说是学习河上肇的几本名著。池步洲迫于情面,也去参加过几次,对于书中所讲的社会主义社会各尽所能,按劳取酬,没有剥削,人人平等这些道理倒是很感兴趣,认为如果真能实现,99lib?不失为一种良好的社会制度。但是后来发现社会科学同盟中有一个姓齐的领导人,每逢留学生们参加神田区神保町中华基督教青年会集会的时候,如果有国民党方面的人上台发表演说,总要组织一批人在台下跺脚、吹口哨甚至高喊口号进行捣乱。对于这种做法池步洲非常反感:第一,观点不同,意见不合,可以上台发言,进行辩论,有理无理,越辩越明,何必采取这种江湖上无知识会道门才使用的无赖行径?第二,大家都是中国留学生,主要目标都是读书救国,在这一大前提下,只要是有志于复兴国家民族的人士,不是出卖祖国利益的汉奸,都应该团结起来,不应该为了小小的观点分歧闹分裂。他曾经把自己这些意见跟谢叔良提起过,但是后来又去了几次,发现社会科学同盟的人依旧如此,觉得裹进这种无谓的纷争中没有意思,就不再参加活动了。姓齐的负责人曾经找池步洲问他为什么不再参加学习,池步洲以学校里功课繁忙为辞,姓齐的也不勉强。从此池步洲就与社会科学同盟脱离了关系。
就在这个时候,陈固亭要回国一两个月,来向池步洲辞行的时候,说起“现在国家正在建设三民主义,需要大批人才,你在《留东学报》上发表了不少文章,已经有一定的影响,如果参加国民党,毕业以后的出路是不成问题的……”等等。每一个留学生,特别是自费留学的学生,毕业以后的出路问题,当然是人人关心的,池步洲也不例外。不过那时候离毕业还早,就漫应了一句:“现在你忙于回国,我离毕业也还有一段时间,等你得便的时候再说吧。”
两个月后陈固亭重返东京,第一次与池步洲见面,就拿出一张“特别入党证书”,说是一切手续都办好了。同时解释说:所谓“特别入党”,就是不用经过预备党员阶段,即成为正式党员的意思。他这样热情地“送货上门”,池步洲碍于情面,也不便推辞,只好郑重声明:“我忙于功课,不能参加党务活动。”陈固亭也连连点头说:“那没关系。”
就这样,池步洲成了国民党的“特别党员”,而且终其一生,确实没有参加过任何党务活动。这也可以算是他这个“特别党员”的特别之处吧。
陈固亭是在“西安事变”以后即回国的,比池步洲早半年离开东京。那以后,两人也经常书信往还。由于陈固亭跟陈立夫、陈果夫关系密切,不久就在陕西省省政府社会处当上了处长。池步洲仓促回国,事先没有也来不及跟陈固亭打招呼。这次在华侨招待所不期而遇,纯属偶然。
他乡遇故知,乃是人生四大乐事之一,池步洲立刻把陈固亭请到自己的住房里来,杯酒相待,晤谈竟日。陈固亭从西安来南京,是为开展抗日救亡的社会工作找国民政府的,但是晚了几天,政府的上下官员们忙于撤退搬迁,无人过问这些事情了。陈固亭听说池步洲回国来抗日,却不得门路,也忿忿然地说:“你的爱国赤忱,人所共知。只因你回国之前没跟我取得联系,以致今天陷于困境。以你的才学,可以做的事情太多了,何愁找不到报国的门路?你放心,我一定给你找一个适当的抗日岗位。”
两天以后,陈固亭来找池步洲,开门见山地说:“中央要找几个精通日语的人专门研究日军军用密电码,我看你倒是个合适的人选,只是不知道你肯去不肯去。”
池步洲一愣,这可太出于他的意料之外了,也直截了当地回答:“你知道,我在日本是学电气工程的。后来在大使馆供职期间也学过经济学。电气和电码,尽管都和‘电’有关,那可完全是两码子事儿啊!对于密电码,我是一无所知;想学也没地儿学去,肯干也干不了。你还是另请高明,给我安排一个我干得了的事儿吧!”
陈固亭听池步洲说得那么干脆,再想想,他说的话也不无道理,不敢过于勉强,留下一句话:答应给他另找合适的工作,就走了。
又过了两天,陈固亭再次来找池步洲。池步洲还以为他给自己找到合适的工作了,兴致盎然地接待了他,不料陈固亭一开口,还是那件事儿:“我再三琢磨,让你去研究破译密电码,算是最最适当的人选了。密电码的确是一门专门的学问,可国内还没有一所专门的学校教这一门功课,所以对任何人来说,都是要从头学起的。研究日军的密电码,需要具备三个条件:第一要懂得电工原理,第二要精通日语,第三要有一个逻辑缜密、思维严谨的的头脑。这三条,你不但全都具备,而且还有一颗抗日救国的赤心。所以我想:这件事情,只要你肯干,相信你一定能干出成绩来。”
池步洲却还在犹豫:“不是我不肯干,你应该懂得‘隔行如隔山’这个道理。电工跟电码,完全是两码子事儿,根本就扯不到一块儿的。我全家从日本赶回来,一心只想为抗日救国出一点儿力气,不是回国来找个差使糊口。要不然,我在日本呆得好好儿的,至少吃穿不愁,何必回国来九九藏书
呢。你交游广阔,神通广大,从中央到地方,各级政府都有熟人,还是帮我在别的方面再想想办法吧。”
陈固亭却不死心,继续动员:“你不是要为抗日出力吗?破译日军的密电码,这可是最最重要的抗日岗位了。你想啊,要是你能把敌人的密电码破译出来,敌人的行动,咱们事先都知道了,打起仗来,还有个不胜的吗?这就是兵书上说的‘知己知彼,百战不殆’嘛。你要是能把敌人的密电码破译了,等于给我方增加了几十万兵力,这几十万兵还不是普通的兵,而是天兵、神兵,你就是这支天兵、神兵的总司令,他们全都听你的指挥。这样的岗位,还不重要吗?”
池步洲听他这样说,似乎意有所动,但又不无顾虑,搔首踟蹰,一时决断不下:“这件工作的重要性,我绝不怀疑,可是我对密电码确实是一窍不通啊!”
陈固亭听他松了口,知道他心里已经肯了,就给他解释说:“这件事情,当然不是靠你一个人去做,他们那里已经有一帮人在做了。那些人,都是从事中文密电码破译多年的专家,对密电码是很有研究的。只是他们不懂日语,想破译日文的密电码,确实是心有余而力不足。只要你肯99lib?跟他们合作,这事儿就不难了。反正你现在也没有别的事情,干得了干不了,先去试试看,怎么样?”
池步洲一者为“如能译出日军的密电码,等于在前方增加了几十万大军”这句话所打动,二者听说还有许多专家和他一起研究,并不是让他一个人去瞎摸,胆子就大了起来。他这个人,从不相信世界上竟有学不会的事情,于是欣然表示:“只要为抗日救国出力,叫我干什么都行。那就让我去试试看吧!”
事情就这样说定了。
三、盲目撞进,特务机关
陈固亭见池步洲好不容易点了头,生怕他反悔,当即带他去走马上任。
他们所到的地方,全称叫做“中国国民党中央组织部情报处调查科”,简称“中调科”,后来由陈立夫、陈果夫扩充改组为“中国国民党中央党部调查统计局”,简称“中统局”,也就是大家所熟悉的国民党两大特务?99lib?机关——“中统”“军统”之一。
陈固亭把池步洲介绍给中调科的大头目徐恩曾。徐恩曾满脸含笑,说了许多仰慕的话,表示欢迎,又重复了许多破译日军密电码的重大意义,以安定情绪,巩固信心。最后,把池步洲安排在机密二股,带他去见了机密二股股长。
机密二股的股长叫李直峰,山西人,当时四十多岁,是个破译中文密电码的专家,早年曾在阎锡山的电务处专门从事中文密电的破译工作;后任杨虎城将军的机要秘书兼侍从室第一组组长,领导破译中文密电码的研究,卓有成效。接谈之下,李直峰特别佩服、欣赏池步洲的爱国热情和渊博的学识,两人一见如故。当即给池步洲预支了工薪,安排了住房,说定了从十月一日开始去上班。
当时的池步洲,年纪虽然轻.99lib.,也接近而立之年了,而且还是个留学日本读了四年大学的“饱学之士”,但却是个十足的书呆子。他参加国民党,只是碍于朋友的情面挂了个名,没有参加过任何党务活动;对于共产党,也只是听说过而已,根本不知道共产主义是什么目的,什么宗旨,更弄不清国共两党的纷争焦点究竟是什么。在驻日大使馆工作了好几年,居然不知道“中央组织部调查科”是个特务机关,只以为那是党中央组织部的一个下属机构,是个普通的资料情报咨询机关。为了抗日,那时候如果叫他填表、宣誓,参加特务组织,很可能他也会糊里糊涂地“欣然同意”的。
他之所以能够“入污泥而不染”,身在特务机关,做的也是情报工作,却没有参加特务组织,有两方面的原因:第一是当时中统局并没有正式成立,还没有在全国范围内广泛发展组织,等到中统局正式成立,他又奉命调到中央军委会去了;第二是因为他到职以后,他的顶头上司李直峰先生很赏识他,觉得这样一个热血爱国青年,不应该让他参加特务组织,一辈子受到约束,失去自由,所以后来中统组织秘密发展特务分子,也一直没动员他填表、宣誓,让他保持一个清白的身子,以便他日可以随时离开特务机关。至于李直峰先生为什么要这样做,其中又有许多内情,不是一句话说得清楚的,这里暂且不表,留待“下回分解”吧。
人的一生,有许多偶然的因素,造成了许多命运的转折点。池步洲不懂密电码,却去研究密电码,后来取得了极大的成就,为自己的历史大书了一笔,是一个偶然的因素;到了特务机关,没参加特务组织,为自己保持了一生清白,又是一个偶然的因素。正因为他进了中统却没有参加中统,共产党执政以后,在历次政治运动中自己无法解释,也无法被人理解,于是半生坎坷,历尽苦难,则又是偶然因素中产生的必然结果。
后来才知道,池步洲之所以进入机密二股,是奉蒋委员长的手谕,要各机关尽力物色留日的人才专门进行破译日军密电码的研究。那句令池步洲动心的话:“如能译出日军的密电码,等于在前方增加了几十万大军,”也是蒋介石说的。而最后录取的人,竟只有池步洲一个,可见要求之严,入选之难。
陈固亭虽然与陈立夫、陈果夫关系密切,他本人却并不是中统特务。由他牵线把池步洲介绍到中调科去,也不是存心要害他,而确确实实是出于对朋友帮忙,出于抗战需要的一片爱国至诚。
世上事物的多重性,往往如此。
四、颠沛流离,疏散撤退
中调科机密二股的任务,是专门收译山西阎锡山的中文密电。把池步洲安排在机密二股,是打算让报务员侦收日本陆军密电,然后交池步洲研究破译。
这里,有必要说一下无线电的普通常识了。
三十年代,电视和调频广播还没有发明,全世界的无线电,包括广播、电报、电话,共分长波、中波、短波、超短波这样四个波段。长波当时只给轮船使用。中波的波段窄,电波是贴着地面散射的,传播距离比较短,所以只用作近距离的广播波段,一般的地方电台,用的就是这个波段。所以甲地与乙地两个广播电台的波长即便完全一样,只要两地相距一百公里以上,当地的听众用普通的收音机收听,只能收到本地的广播,一般不会发生“串台”现象。短波的波段宽,电波除散射者外,还有一部分经由地球大气层高空的“电离层”折射回地面,传播的距离相当远,电力稍强,即可传播到世界各地的任何一个角落,因此国际上规定作为无线电通信的主要波段。它下面还可以分为十来个小波段,除一个小波段划分给无线电业余爱好者使用之外,其余的小波段,既有广播,也有电报,还有电话。全世界有那么多国家,每个国家又有那么多的电台,略去广播和电.99lib.话不计,同一时间中,少说也有上千家电台在同时发报。因此,广阔的天空中,来自四面八方的无线电波实际上是错综复杂拥挤不堪的。要从这几百、上千种电波中分辨出某一家电台,除非事先告诉你时间和波长,不然,就很难找到。
打一个比方:好比你只知道某人的汽车经常要从北京东西长安街上开过,但是既不知道时间,也不知道车子的型号,于是你就天天站在天安门城楼前面傻等,希图从一掠而过的车流中捕获某人的特征,从而把某人的车子截住。要在在太空中截获日本陆军方面的密电,就好像在天安门前面拦截某一辆特征不明的汽车,能截获的希望,当然是很渺茫的。当时的科学还不发达,可资利用的电码分辨特征也不是那么多,因此这种密电的“拦截”,简直有如大海捞针。但是为了抗战的需要,明知道是大海捞针,也还是要去捞。能不能捞到,主要就看从事这一工作的人智商如何、水平如何、能力如何、态度如何了。
中调科机密二股的报务员,由于经验不足,在喧嚷、拥挤的短波波段中,尽管夜以继日地寻找,却像那个站在天安门城楼前面的傻子一样,一直截不到日军的密电。池步洲则对中文密电尚且一窍不通,更遑论破译日文密电了,何况这种日文密电还是想象中的东西,谁也没有见过。所以上任以后,开头一些日子不过是熟悉一下人员、环境而已,根本就没有做过什么工作。
机密二股除股长之外,还有电台台长郎世杰,研究、翻译人员卫杰民、陈恭、周叔良、武子明等,加上报务员、机务员,一共十几个人,都住在一座大房子里。池步洲一家五口占用的一间,面积并不大,但由于行装简单,两床一桌加三只皮箱之外,别无长物,房间里倒还显得颇为空旷。只要敌机不来轰炸,一早一晚都充溢着妻子儿女的欢声笑语,稍稍调和战时首都的沉闷空气。
“八·一三”淞沪战後,局势日趋紧张,南京时遭敌机轰炸。市民们见各级政府都已经先后撤退,心里全明白政府并没有固守首都的信心、决心和实力,也纷纷自动疏散到乡下或内地去了。原本相当热闹的石头城,市面萧条:最繁华的新街口一带,店铺大半关张;游人最多的夫子庙,竟也冷冷清清,不见人影儿。根据种种迹象推测,国民政府也非在近期内搬家不可。中央组织部调查科既然是中央的“高级咨询机关”,难道能单独留在南京抗战么?
看起来,机密二股转移内地,只是早晚间事。
一九三七年十月下旬,机密二股果然奉命撤退,目的地是湖南益阳。行动的路线,是搭轮船先到武汉,再坐火车到长沙。那时候,日本空军的轰炸越来越猖狂了:除了空袭南京市区之外,还经常轰炸南京以西江面上的中国民船,船沉人亡的惨案时有所闻。为了安全起见,机密二股的全体人员买的是英国太古公司一条货轮的船票,船上挂着英国的国旗,当时日本和英国还没开战,相对地比较安全。
求安全的欲望和心态,人人都是一样的,所以老百姓买这99lib?条船船票的也特别多。机密二股能如数买到票,就已经很不容易了。池步洲他们上了船,只见船上到处都是逃难的人,想找个铺位,更是难上加难。好不容易在货舱里找到一个阴暗潮湿的角落,铁板的舱面锈迹斑斑,污水横流,十几个人无可奈何地全都挤着站在这里,既无法坐,更无法卧。货舱低矮,塞满了人,汗味儿屁味儿加上狐臭味儿,臭烘烘的直戗鼻子,空气的污浊可想而知。股里大都是单身汉,困难还好克服些;池步洲从小贫苦出身,这点儿苦楚也还能忍受;白须宾出身贵族,从小娇生惯养,婚前婚后生活优裕,何尝受过这种苦楚?她带着三个还不懂人事的小不点儿,连哭带喊的,哄住了这个哄那个,真正难为她了。
好不容易熬过了三个日夜,总算平安到达汉口。这在战时乱世,就是不幸中的万幸。上岸以后,大家互相帮助,立刻雇车把行李拉到火车站,打算坐火车转长沙。但是从长江下游逃难来汉的难民人山人海,站前广场上坐都坐不下了。幸亏组织部的疏散令上盖的是中央军委会的大印,多少还起些作用,经与车站交涉,这才获许进站,挤上了开往长沙的火车。
池步洲到职还不到一个月,又有家室之累,预支的工薪和微乎其微的疏散费,到达汉口就用完了,拮据得连吃饭的钱都没有。多亏几个单身汉帮助,才算没有饿肚子。到了长沙,预支到下个月的工薪,一家人才这样“寅吃卯粮”地活了过来。
在长沙休息了几天,一行十几人继续启程。那年月,公路上跑的汽车,几乎全挤满了难民,连军车都半公开地做这种买卖,称为“带黄鱼”。机密二股好不容易包到了一辆烧木炭的汽车,正如当时民谣中唱的那样:“一去二三里,抛锚四五回,六七人下车,八九十人推。”行行复行行,经宁乡县往益阳县进发,实际上比步行也快不了多少,没有碰上敌机轰炸扫射,就算大幸。
一路颠簸,虽然是短途转运,却比长途跋涉还要劳累。到达益阳县后,在当地政府的帮助下,租到了几间民房,虽然挤点儿,总算暂时安顿了下来。
当时的益阳县还是“大后方”,根本听不到敌机的嗡嗡声。大家情绪稳定下来,顾不得休息,立刻七手八脚地架起天线,侦收无线电报,开始工作。
当时大敌当前,全国的主要矛盾就是抗日,军阀之间的矛盾,相应地降低了。机密二股所截获的中文密电,大都没有什么参考价值。而日本的军用电报,则依然截不到手。这期间,池步洲除了向同事们学点儿中文密电的知识,基本上无事可做。对于自己回到祖国来所从事的这种“抗日工作”究竟有几分效用,也逐渐产生了怀疑。
益阳在洞庭湖的正南面,县城就建在资水的北岸。资水发源于广西省资源县,和湘江一样,也是从南向北注入洞庭湖的。资水又名桃花江,江面并不宽,风景却极美丽。当时有一首黎锦晖写的流行歌曲《桃花江是美人窝》,把这条江唱得名声大噪,远近皆知。这里的姑娘是不是特别美,倒不一定,但这里气候温和,物产富饶,有鱼有米,确实是一个吃穿不愁的好地方。
池步洲一家人住在一处民房的大客厅内。从房屋的款式布局看,深宅大院,墙高门厚,房顶有飞檐,窗户有雕花,足证房东的祖先大小是个官儿,但是后代家道中落,如今房屋失修,已经相当破旧,客厅内倒还铺有地板。池步洲工薪微薄,寅吃卯粮,入不敷出,何况流亡生涯,在益阳能住多久,谁也说不清楚,所以既买不起床,也不必买床,在地板上铺一层稻草,打开行李,就算是软绵绵的高级“榻榻米”了。
江南气候,秋雨连绵,地气潮湿,客厅虽有地板,因年久失修,裂缝很大,潮气上侵,几个孩子还不会吃辣椒,身上都长了疥疮,奇痒难熬,搔搔挠挠的,痛苦非凡。
回想在日本的寓所,收拾得整齐清洁,井井有条,三个孩子也干干净净,天真活泼,白白胖胖,哪像今天这种流丐似的生活?白须宾是个贤妻良母,看看孩子,当然心疼,后悔不该把这么小的孩子带出来受罪;想想丈夫的回国,是为了挽救国家民族于生死存亡的大业,一家一户的这点儿苦楚,不能与其相提并论,忙又擦干了流到了腮边的眼泪,继续操劳起家务来。
这里的老百姓忠厚淳朴,房东一家,对外来人不但不欺负,还送柴送菜,借盘借碗,处处照顾。看见孩子们长了疥疮,又给送来硫磺和草药,劝大家多吃辣椒,说是这东西火气大,辣得满头大汗,可以把潮气都逼出去。
这一年过年,益阳虽然来了许多疏散和逃难的外地人,怪的是鸡鸭鱼肉鲜蛋之类不但没有上涨,反而落价。池步洲一家人苦中作乐,罄其所有,买了许多“年货”,过了一个颇为丰盛的旧历年。
在益阳住了不到半年,一九三八年三四月间,机密二股奉命扩大改组为国际密电室,迁到了长沙,放弃了对军阀们的监督,不再侦收中文密电,集中主要力量研究破译日本的军用密电码。遗憾的是:一连三个来月,报务员们根本就没截到过一份日军的无线电报。有时候抄到了几份日文电报,拿到译电室请池步洲翻译出来一看,原来是同盟社——日本的官方通信社发布的明码新闻,弄得大家啼笑皆非。
没有可资研究的电码,研究工作也就无法进行下去。
五、壮志未酬,痛失爱女
湘江两岸,古代多木芙蓉,因晚唐诗人谭用之《夜宿湘江遇雨》诗中有“秋风万里芙蓉国”的名句,所以湖南也有“芙蓉国”之称。其实,湖南地区甚或江南地区,不仅仅初秋、晚秋是“秋风秋雨愁煞人”的凄风苦雨气候,就是四五月间,更是“清明时节雨纷纷”的季节。不过春天的雨,大都是“毛毛雨,下个不留停”,属于“春雨贵如油”的范畴。那时候,满山遍野都是花儿,风景秀丽,生机盎然,跟“秋雨连绵”中的满目凄凉、一片萧杀景象是不能同日而语的。
过了清明,梅子逐渐成熟了。这时候,江南进入第二个雨季,天气一会儿晴一会儿阴的,俗称“黄梅雨”。
一九三八年的春夏之交,长沙进入了“黄梅雨”季节,雨水偏多,气候乍寒乍暖,冷热无常。一下雨,就像深秋,要穿绒衣、夹袄;一出太阳,气温猛地升高十几度,热得只能穿单衣。潮湿的地面,经太阳一晒,水汽蒸腾,朝雾暮霭白茫茫一片,人就好像在半空中腾云驾雾一般。
这种季节,本地人过惯了,也许不以为苦,新来乍到的外乡人,水土不服,最容易生病。
池步洲一家,半年多来飘洋过海接着山川跋涉,在艰难困苦中过着低水平的简朴生活。由于旅途劳顿,水土不服,加上工薪低微,营养不良,相继病倒。先是池步洲和白须宾重感冒发烧,也没到医院去看,吃了两片阿斯匹林,刚刚好点儿,两个女儿又发烧、咳嗽、流清鼻涕,连眼睛也红了。从迹象看,似乎也是感冒上火。池步洲让妻子和儿子在家里休息,自己一手一个把女儿抱到了当地算是最大的湘雅医院去看。
内科门诊一个年轻的女医生给孩子量了量体温,白了池步洲一眼:“你这个爸爸是怎么当的?孩子烧成了这样,怎么不早点儿送来?”
池步洲九九藏书急忙解释:“我们全家都病倒了。孩子她妈到今天还出不了门。我自己也刚刚退的烧。”
“你们都害什么病?哪儿看的?”
“也不过是感冒发烧。自己买几片阿斯匹林,再辣辣地做两碗热汤面吃,发一身汗,就好了。”
“你们那样做,纯属胡来!你们知道不知道感冒是要传染的?这不是么,传给孩子了。再不送来治,转成了肺炎,怎么办?”
听那口气,女医生似乎比做母亲的还疼孩子。池步洲连连向她检讨,一个劲儿地责怪自己的疏忽大意,再三请求女医生一定要用最好的药,多花几个钱,倒是不要紧的。
女医生噘了噘嘴,又白了池步洲一眼。开了一张方子和一张住院单,让池步洲到交费处交费。池步洲看那方子,有口服药,也有注射的。注射99lib?的是盘尼西林,这种药,国内还不能生产,全靠进口。在当时海运、空运都十分困难的情况下,确实算是相当名贵的药了。
交费回来,女医生让护士给孩子各打了一针,立刻把孩子送进了住院部99lib.,并用冰袋镇住头部。池步洲有点儿怀疑这种疗法,低声下气地询问:给发烧的孩子镇上了冰块,孩子是不是受得了。女护士不屑地说:“你连物理降温法退烧都不懂么?这在外国是常识,人人都懂的。我们这里,对高烧的病人,都用冰袋降温,效果好极了。”
池步洲回家来跟妻子一说,白须宾直犯难。第一,盘尼西林是抗菌药,冒感是因感冒病毒而起,盘尼西林虽然名贵,却不是对症的药;第二,感冒发烧,按照中医的说法是外寒内热,应该服用辛辣的药物以热攻热,最好热得出一身大汗,让内热慢慢儿发散出来,最忌的是吹风受凉;西医采取冰块冷敷,降的是外热,内热郁结在体内,反而会加重病情。但是湘雅医院在长沙算是最有名的大医院,医生毕业于名牌大学,人家说要那样治,总有人家的理由。无可奈何,只好强挣扎着赶到住院部去陪夜照顾。
等到白须宾赶到医院,发现两个孩子不但高烧不退,而且呼吸急促,脸色煞白,嘴唇发黑,脑袋上虽然敷着冰袋,一摸却烫手。一见是这样情景,母女连心,怎能不着急?当即找来医生,要求撤去冰袋。在家属的强烈要求下,医生虽然勉强撤去了冰袋,再打了一针混有鲁米那尔的退烧针,说是让孩子好好儿睡一觉明天再看,还丢下了一句“不听大夫的话,治不好别找我”这样的话,很不高兴地走了。
两个孩子打了镇静剂,不久就睡着了,倒没怎么大闹。第二天一早,池步洲带来食物和衣服跟妻子换班。白须藏书网宾给美惠子换衣服的时候,发现她耳后颈部和胸口、后背都有小小的红色班点。急忙解开小女儿的衣服一看,在同样的部位也有同样的红色斑点。尽管年轻的母亲缺乏经验,但是这样的症状,不是感冒已经十分明显。她用征询的口气问丈夫:孩子会不会是出疹子。池步洲是个书呆子,在这方面根本不懂,急忙去把值班医生找来。医生一看,口腔粘膜有白点,身上有红点,发烧一直不退,其为麻疹,已经不用怀疑,倒埋怨他们夫妻二人把出麻疹的孩子当感冒病人送来住院,立刻叫护士来转换病房,以免传染给别的孩子。
两口子急得团团转。好不容易找到了院长,院长只答应留院观察,继续治疗,对于年轻的女医生把麻疹误诊为感冒一节,却轻描淡写地一笔带过,就不再提起了。
麻疹,虽然传染得很快,却不是什么不治之症。早年缺乏预防措施,几乎所有的小孩子都要得一次,得过以后就有了免役力,再也不会复发了。有经验的大人,会护理,请中医开几服辛凉解表、养阴清化的药,别让孩子吹风着凉,只要疹子出齐了,手上脚上都有了,就会自然退烧,疹子也会自然平复。
但是池步洲的两个孩子送到隔离病房以后,病情却急转直下,虽经医生全力抢救,但已经药石罔效,回生乏术,三天之内,两个孩子相继夭折。可怜小的一个,来到人世还不到一年,连名字都还没起!
年轻的母亲当然不知道:由于医生的误诊,特别是用了冰块冷敷以后,麻疹被“激”了回去,直到孩子的身上有了红点,才知道是出麻疹,本来完全可以治好的常见病,由于医生的误诊,变成了不治的绝症,无法挽救了。
为了抗日,池步洲壮志未酬,先献出了两个爱女!夫妇二人,伤心之极,白须宾更是哭得死去活来。同事们都来相劝。大家心里全都明白,像步洲夫妇这样的身份和条件,要不是为了回中国抗日,两个孩子,哪儿会经受这么多磨难,死于非命?不过这话谁也没敢说出口来。倒是池步洲不乏英雄本色,还顶得住些,自己忍住了悲痛,百般地劝慰妻子。
一、改换门庭,脱离中统
一九三八年夏天,国民政府迁到汉口。德国驻华大使陶德曼接受日本政府的委托,提出六项条件,出面调停日蒋和谈。
这当然是一个骗局,也是一个笑话:日本出兵侵略了中国,然后提出条件来要求和谈,完全是不折不扣的强盗逻辑。所谓条件,无非是割让领土、出让主权之类,正是日本政府动用了武力妄想得到而还没有完全得到的东西,中国政府如果还不想公开卖国,当然是不能接受的。中国政府一宣布不接受,日本政府就说中国政府没有和平的诚意。这种狼子野心,不言自明。何况当时的局面,日军已经侵占了整个东北与华北、华东的一部,国军京沪战败,退守武汉,日军正在调兵遣将,企图西上。这种兵临城下的“和谈”,不是玩笑,也是一种威胁。蒋介石当时即便很想投降,也不敢在全国人民抗日情绪空前高涨的节骨眼儿上冒天下之大不韪干这种傻事儿。因此“和谈”没有结果,蒋介石在庐山会议上被迫宣布:战端一启,则地无分南北,人无分老幼,全民都应奋起抗战。
形势逼人。早在南京时期,蒋介石就曾要求各机关部门广泛物色精通日语的留日学生从事日军密电码的破译研究,其结果,是中调科通过陈固亭的帮助找到了一个池步洲,别的部门竟连一个也找不到;可是半年多来,机密二股的报务员虽然日夜苦战,却连一份日军的密电也没截到,更不要说从事研究了。“知己知彼,百战不殆”,是尽人皆知的最起码的军事常识。蒋介石得不到日军的情报,两眼一抹黑,布兵被动,结果连连挨打。为了扭转局面,特地把他的内弟、军委会机要室主任毛庆祥找来,要他在最短期间内运用一切办法突破这一缺口。
毛庆祥把各部门中对密电码有研究、有成就的专家学者都召集起来,其中有交通部电政司的温毓庆和霍实子,中调科的徐恩曾和李直峰,军统局的郑介民、魏大铭、陈祖舜等人,借汉口银行公会会议厅开了一个秘密会议.99lib.,讨论如何破译日军的密电码,以便从中得悉日军是否要进攻武汉、是向西北进攻苏联,还是向南进攻英法属地……等等情报,供蒋介石参考决策。
会议经过讨论,觉得这方面的人才本来就不多,如果各自为政,分散经营,成果不大;因此当务之急,是集中优势力量,急速成立一个秘密机构,专门从事日军密电码的破译研究。最后会议决定:从各有关部门中把研究电码的人才集中汉口,成立一个“日帝陆军密电研究组”,以毛庆祥为组长,总负其责,霍实子为主任,李直峰为副主任,负责破译研究的技术问题,聘请温毓庆、徐恩曾、郑介民、魏大铭为顾问,参与侦译的设计。此计划报请蒋介石批准以后,就开始调集专门人才。
对这项决议,四个单位中,以中调科的徐恩曾态度最明朗,执行得最为坚决,行动也最为积极迅速;而交通部密电检译所的温毓庆却态度暧昧,给自己留了一手,执行得最不坚决。
徐恩曾行动积极迅速,是因为中调科正在陈立夫、陈果夫的策划下筹备改组为“中国国民党中央党部调查统计局”,也就是“中统局”,组织和机构正好都要大变动。他表示可以让机密二股带经费和电台合并到密电研究组来。
对于徐恩曾这种爽朗的态度,毛庆祥当然是求之不得,欢迎之至。于是,一九三八年六月,也就是中调科改组为中统局之前的两个月,李直峰带领池步洲等原中调科机密二股的二十多名属员到汉口报到。
这一调动,池步洲与中调科的关系也就结束了。因此,他与后来改组的中统局一点儿关系也没有。算起来,他在机密二股一共呆了八个月,但是什么成绩、贡献都没做出来。
正因为池步洲对特务组织一无所知,在特务机关里工作了八个月,只认为周围的同事都是抗日志士,大家相亲相爱,互敬互助,亲如兄弟,一点儿恐惧感也没有,因此离开了特务机关,也没有解脱感。但是这八个月的经历,却给池步洲的一生打下了问号,新中国成立后的多少年来,居然为此而吃尽了苦头。——这是后话,下文还要详细叙及。
在所有的破译密电单位中,当时以温毓庆和他主持的交通部电政司密电检译所的力量为最强,而且密电研究组经多次改组发展为“军技室”以后,温派一直处于主导地位,为什么温毓庆在筹组密电研究组的行动中态度反而最暧昧呢,这事儿关系错综复杂,有必要在这里简单介绍一下来龙去脉。
温毓庆,广东省台山县人,是宋子文的姨表兄弟,清华大学毕业后,留学美国,获哈佛大学博士学位。回国后,曾任清华大学教授、财政部税务专门学校校长、财政部参事等职。由于他精通无线电业务,曾为蒋介石研究过中文密电。二十年代末,光华大学教授颜任光任交通部电政司司长期间,温毓庆参与筹建我国第一座国际无线电台——设在上海真茹的国际无线电台,并出任交通部上海国际电讯局局长。
当时日本帝国主义正在策划侵略中国,其各地领事馆负有搜集情报的任务。由于领事馆没有自己的电台,这些情报只能按当时的国际惯例通过各地的中国电报局用日方自编的密码发到南京的日本大使馆,再由大使馆用他们自己秘密建立的大功率无线电台发回日本外务省。
这种情报的传递方式,在今天看来,好像是其笨无比,很难令人相信的。但在当时,却是千真万确的事实。
温毓庆早就有意破译日本领事馆通过中国电报局发出的密电。一九三四年秋,温毓庆曾请宋子文转交一份“条陈”给蒋介石,建议设立秘密机构,专门从事破译日本使领事馆之间、及大使馆与日本外务省之间的密电。另外,香港电报局当时也由我国交通部管辖,所有日本人拍发的电报报底,都可以拿来进行研究。
一九三四年底,交通部部长朱家骅辞职,颜任光也辞去了电政司司长的职务。蒋介石手谕让温毓庆接任电政司司长,同时组成“密电检译组”。这是一个秘密机关,组织关系属于电政司,经费由蒋介石的特别办公费中开支,业务上直接听命于蒋介石,交通部无权过问。
密电检译组设在南京市新市区西桥七号,是一座带有一个小院儿的二层小楼,清静而隐蔽。检译组成立之初,只有五个人:一个就是霍实,也叫霍实子,是个早期的留日学生,广东人,与陈铭枢私交颇深,是宣布脱离殷汝耕冀东伪政权来南京的;一个是王维钧,一九三二年毕业于上海光华大学化学系,由颜任光介绍到上海国际电讯局工作,是温毓庆从上海带来南京的,实际上是温毓庆的秘书;一个日文电报收报员,一个行政事务员,由温毓庆兼任组长。真正能够从事密电研究的,除了温毓庆之外,只有霍实子一个人。
温毓庆以交通部电政司的名义,发文给上海国际无线电台、香港及各地电报局,要求把日本使领馆人员发出的密电报底每日抄送一份交电政司。当时检译组所研究的,就是这些电报报底。可以这样想象:日本人既然敢于把密电交给中国官方电讯部门发出,其保密程度可想而知是不会太高的。研究这种“通用外交密电”的目的,在于探索日文密电的结构,以便破译其他日文密电,特别是日军军用密电。
日本外交密电,用两个英文字母代表一个假名字母,是在明码拼音电报的基础上进行变化而组成的编码。这种变化看来似乎没有规律,实际上当然是有规律可寻的。破译密电,就是研究并发现这种变化规律。
不久,霍实子等人就破译了两种日文外交通用密电。这些密电结构简单,内容也普通,不过是些日本外交人员调动情况和使领馆经费开支之类,偶然也有一些日本对华外交方面的意见、指示。检译组每天将这些破译的外交密电送交军委会机要室毛庆祥转呈蒋介石参考。由于内容泛泛,总的说来,作用不是太大。
密电检译组取得了初步成绩,但是对比较复杂比较重要的日本外交密电,仍不能破译。温毓庆再次给蒋介石递了报告,要求增加人员,扩大组织。一九三五年秋,蒋介石批准了将密电检译组扩大为密电检译所的报告,温毓庆立即着手网罗人才,准备大干一番。
王维钧有个表兄叫杨肆,光华大学数学系毕业后,在南宁广西大学数学系当助教,对数学上的排列、组合颇有些研究,而这方面的学问,正好对破译密电码十分有用。通过王维钧的推荐,温毓庆把杨肆也网罗进了密电检译所。
杨肆来了以后,与霍实子、王维钧等人联手,很快就破译了比较复杂、比较重要的日本外交密电,了解到日本外务省对驻华使领馆的指示及使领馆人员的动态等等,同时也证实了日本驻华大使馆内确实秘密设有大功率强力无线电台,与东京的日本外务省直接通讯联络。
温毓庆立即在南京鼓楼附近设立一个侦察电台,指定一位工程师负责,配备军用收报机两台和日文报务员数人,通过定向装置,日夜侦查日本大使馆秘密无线电台的所在,并请军统局通讯科科长魏大铭派人来协助。魏大铭原来是上海国际无线电台三个半发报高手之一,是温毓庆的老部下,后来应戴笠的请求才调到军统局去的。在大家的通力合作下,不久即侦察到日本大使馆的秘密电台就设在大使馆内,连电台呼号、波长、通报时间等等都侦察到了。通过这个秘密无线电台,又追踪到东京日本外务省的国际无线电台以及它和世界各国首都日本使馆的联络网,从而为破译更高层次的日本外交密电码开辟了一个广阔的报底来源。
“七·七”卢沟桥事变以前,交通部电政司密电检译所就已经分为研译、研究两个组,拥有军用收报机二十多台,报务员五十多人,检译所的地址,也由新市区西桥七号迁到新市区山西路十四号两座比较大的两层楼房内,研译、研究两组各占用一座楼。
“七·七”以后,抗战开始。温毓庆决定全力侦察、抄收以东京日本外务省为中心的国际无线电通讯,并进一步侦察日本在华陆海空军无线电台,研究日本的军用密码。
一九三七年九月,南京形势日趣紧张,电政司大部分人员撤到重庆,密电检译所的人则随蒋介石行营撤到长沙。十一月,研译、研究两组迁到汉口,侦察电台则留在长沙不动。
研译组与研究组在汉口郊区飞机场附近租了两座小洋房办公兼住宿。这期间,发生了两件大事。
第一件,是所破译的密电中,有蒋介石手下大员与日本人暗中来往的情报,其中有一份,居然提到了霍实子的名字。当时霍实子在研译组,研究组人员避开霍实子,把情报送给毛庆祥,奇怪的是竟没有任何动静。
第二件,是王维钧的表弟、也就是杨肆的堂弟杨德基(后改名杨述),在清华大学读书的时候,参加过“一二·九”运动,是个共产党员,每次他到南京,就寄宿在山西路十四号密电检译所内。他对表兄、堂兄并不隐瞒自己共产党员的身份,而表兄、堂兄也不隐瞒自己在做的是什么工作。检译所迁到汉口以后,杨德基也到了汉口,仍寄宿在检译所研究组内。他先介绍杨肆与当时在汉口的中共中央长江局领导人王明(陈绍禹)见了面,接着又带领杨肆和王维钧去见八路军驻武汉办事处处长李克农。李克农表示八路军也要研究日军密电码,杨肆就口头介绍日本外交密电码的编码情况,王维钧则把厚厚的一本最新侦察情况总结报告交给李克农。总结内有日本外务省国际无线电台通讯联络网及在华日军无线电通讯联络网,包括电台呼号、波长、通报时间和说明文字等等。
这些情况,温毓庆当然不知道。他是个学者型的专家,既不是中统,也不是军统。从事破译日本密电码的研究,一方面出于民族气节,为抗日所需,一方面也作为自己的课题,为事业所需。更主要的,密电检译所是受他个人控制的阵地,一切都是他说了算。
现在毛庆祥根据蒋介石的指示要把温毓庆的密电检译所合并到密电研究组,这无异于削弱了他的权力,缩小了他的根据地。但是,会议决议他不能不执行;蒋介石的指令他更不敢不听。因此,他只是抽调了一部分为了保存自己的实力,又不得罪蒋介石,来耍了个花招,只抽调小部分人到研究组,而且吃粮不当差,所有在密电检译所取得的成果,在研究组一概不露。他把密电检译所迁到了桂林,依旧独立从事破译日军密电码的工作和研究,并继续给蒋介石的侍从室送破译出来的日方情报,从而树立自己“密电权威”的形象。
由于温毓庆有此私心,尽管蒋介石天天催着要情报,可是密电研究组的人员直到七月底方才调齐。全部人马,也有四五十个。除了原机密二股的人之外,有交通部电政司密电检译所调来的研究员、台长、报务员,有军委会机密室密电股调来的研究员和秘书,军统局调来的人最少,只有三四个,而且大都没什么工作能力。这四五十个人中,日本留学回来的,只有四五个,而真正对密电有研究的,仅有霍实子、李直峰和密电股调来的黄锦民三个人,实力并不雄厚。
这个新成立的“日帝陆军密电研究组”,既不属于中统,也不属于军统,而是直属军委会也就是直属于蒋介石的秘密情报机关。一个新单位组建伊始,大家忙于搬家,乱乱哄哄的;安顿下来以后,也没做什么工作。这一者是因为人员来自四个方面,互相之间既不熟悉,又有所猜忌,见面嘻嘻哈哈,客客气气;二者当时的武汉也已经相当吃紧,敌机天天来空袭,人心惶惶,都知道武汉即将不保,多数人都在作撤退转移的打算,没把心思放在工作上;第三,也是最主要的原因,还是谁也没有侦截到日本陆军的密电,根本就没有东西可资研究。所以,虽然换了一个机关名称,人员也增加了不少,可是仍和机密二股的情况一样,研究工作依旧毫无进展。
到了十月份,日军即将兵临武汉城下,南京大屠杀的消息传出以后,老百姓们谁也不敢拿自己的性命作赌注了,风声一紧,即扶老携幼,纷纷外逃,这时候武汉城里已经是十室九空,街上绝少行人,生活必须品,也根本买不到了。
不久,“撤退”的命令果然下达,目的地是重庆。从武汉到重庆,最近便的当然是溯长江而上走水路。但是那时候长江上所有的民船都被逃难的难民们高价包走了,直达重庆的江轮更是挤也挤不上去,就是拿着盖有国民政府关防的通行证,也难买到船票。无可奈何,只好长途分作短途走,先到宜昌暂避风头。在宜昌等了一个多月,直到十一月下旬,好不容易才弄到了两条木船,逆水而上。
长江三峡,本来是世上少有的美景,但在这种困难的环境和惨痛的心情下,经过三峡的人,只觉得惊涛骇浪就要把小木船吞没了似的,哪儿还有一丝丝美的感受?
二、一事无成,另搞“副业”
一九三八年十二月初,密电研究组一行四十多人,经过长途跋涉,总算到达重庆并安顿了下来。
按照设想,日本在中国驻军众多,活动频繁,部队与部队之间,部队与总部之间,来往的密电,应该非常多才是。但是那么多报务员日夜监测,居然没有一个人能够侦收到日本陆军的密电。这事儿说怪也不怪:打开收报机,嘀嘀嗒嗒的电码声响成一片,不是事先约定的,谁能从这杂乱无章的“交响乐”中辨认出日军的密电来?
十几个研究员依旧终日聊天,无所事事。池步洲本来对自己能否胜任这一工作就有些信心不足,如今一年过去,一事无成,不但信心逐渐动摇,而且觉得自己没为抗战做一点儿工作,太对不起祖国,太对不起放弃安定优裕生活随他来华抗战的妻子,更对不起两个因他回国而夭折的爱女。但他如今已经是藏书网密电研究组的成员之一,身不由己,不能说撤就撤。再说,即便能够撤身,离开密电研究组以后,又能到哪一个“真正能够发挥作用”的抗日机构去呢?他感到进退两难,骑虎难下。
就在这个时候,中央广播电台国际台派人来找池步洲。当时国际台因为缺人手,只有英语广播,还没有日语广播。他们派人来找他,是想请他“出山”,从事编辑和播音。中央广播电台属于党中央宣传部,当然知道池先生是有工作岗位的,所以开头只把主意打到了白须宾的头上,池先生肯不肯帮忙,并无把握。没想到一谈之下,报国心切的池步洲先生立刻表示自己这一阶段事情不忙,正可以尽力。
从此,池步洲就兼任了中央广播电台国际台的日语广播编辑。他把各种报纸上的战况报道和评论摘要写成日语,由一位富于正义感的日本女性用纯正的日语播出。有时侯也写一些对话稿,由池步洲和她共同播音。
这一工作,难度不大,却是直接为抗战出力,所起的作用,也不是飞机大炮枪杆子所能代替的。池步洲觉得自己回国一年多,只有现在才算找到了能发挥力量的位置,心里高兴,兴致勃勃,干得特别起劲儿。
到了十二月底,池步洲干脆辞去了密电研究组的工作,全身心、全力量地投入对日宣传。
中央广播电台国际台的对外广播节目,由国民党中央宣传部国际宣传处主管,处长是曾虚白;对日广播由对日宣传科主管,科长是崔万秋。崔万秋交游广阔,在文艺界小有名气,当时谁也不知道他竟会是个军统分子。但在抗战期间,他确实做了许多积极的工作。例如他请来著名的日本共产党人青山和夫先生以及鹿地亘先生与夫人到电台来对日播音,进行反侵略宣传,后来还物色了两个有正义感的日本籍女播音员来参加播音,等等。一分为二地看问题,他这一部分功劳,是不应该抹煞的。
有一次,崔万秋以国际宣传处的名义召开一个小型的座谈会,以对日宣传为话题,出席者不过二十来人,池步洲及对日广播的中日广播员都出席了。来宾中除几个知名之士外,最著名的大人物就是郭沫若。他当时任国民党政治部第三厅厅长,人人都知道中日战事起后他抛妻弃子化装逃离日本回国抗战的爱国行动,对他具有极高的评价。
他满面红光,意气昂扬,笑脸常开,温文尔雅,没有高人一等的臭架子,博得与会者的好感。那一天他最后一个发言,话也讲得最多。没见过他的人,都以为这个满腹经纶的大文学家一定是口若悬河、声如洪钟、滔滔不绝的,没有想到他的口音很怪,也不响亮,声音尖而低沉,不像个男子汉,也很不顺耳。更主要的还是他讲话的内容泛泛,都是些老生常谈,平淡而无特色,因此讲话完了,掌声并不热烈。如果不是他的名声在外,恐怕鼓掌的人就更少了。
因此,他的这次讲话,新闻媒介没有报道。
崔万秋有一个比他小得多的“夫人”,经常到宣传科来,与大家也有说有笑,相当活跃。但是谁也不知道他的这个小夫人是怎么弄来的。
特务头目,特别是有些名气的大头头儿,在“艳福”方面是常有“便宜”可拣的。例如中统特务头子徐恩曾,就有这样的“艳福”。那一段时间,池步洲经常到国民政府去看报刊资料。国民政府对面的一座小洋楼,据说是内部招待所,在洋楼的第二层,就住着徐恩曾和一个花枝招展的女郎。他们进进出出的,碰见池步洲,也点头招呼。那女郎楚楚动人,落落大方,长得相当漂亮。池步洲回国以后所遇见的第一个上司就是徐恩曾,在一起共事过八个月,彼此可以算是老熟人了。池步洲知道徐恩曾有妻子儿女,只以为这个女郎是他的小老婆。后来才知道,这个女郎,原来是中共打入中统内部的地下工作者,被发现以后,经不起考验,为了活命,无条件投降了,当了叛徒,也成了徐恩曾的“外室”。
抗战胜利以后,随之而来的是毛泽东从延安到重庆与蒋介石谈判,是当时轰动全国的特大新闻。而江青的随毛泽东同来,则成为当时街谈巷议中最热门的话题。议论的中心,当然离不开江青当年演电影时代的罗曼史和风流韵事。
这期间,有一次崔万秋请客,池步洲虽然已经离开了中央广播电台,但作为朋友,也在被请之列。那一天客人不多,主客不过七八人,一桌还坐不满。座中一人,年三十许,魁伟英俊,面目清秀,言谈潇洒,落落大方,颇引众人注目。崔万秋给大家引见,原来他就是江青当年在上海先同居后结婚的首任丈夫唐纳。这一来,大家更其注意他了。因为正好江青就在重庆,话题免不了一下子就引到了江青身上。人们频频发问,他也爽朗回答,绝不隐.99lib.t>瞒。
唐纳本名马季良,苏州人,唐纳是他发表文章的笔名。
三十年代,唐纳就已经是个戏剧电影界的名人,而且是个进步人士。一九三六年,唐纳在上海《大公报》主编《戏剧与电影》专刊,发表过许多影剧评论和宣传抗日救亡的文章。抗战初期,他担任《大公报》的战地记者。抗战胜利以后,他先后出任《时事新报》总主笔和《文汇报》总编辑。一九四七年夏,上海《文汇报》被国民党封闭,他于次年到香港去创办《文汇报》。大陆解放以后,他去了美国,以后在巴黎定居。
在唐纳的一生中,历史不但清白,而且进步。但是正因为三十年代跟江青有过一段风流“佳话”,在大陆的名气,不是因“进步记者”而出名,而是以“江青前夫”而出名。如果江青仅仅是个三十年代的电影明星,她的前夫是谁也就不会有太多的人注意,偏偏他的“后夫”是中国“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伟大领袖毛泽东,于是唐纳也沾了她的光,成了作家、记者们笔下随意褒贬的风云人物,而且越写越神,越写越离谱。
一个人的婚姻,合得来则聚,合不来则散,本是一件很普通的事情,新闻价值并不太大。江青就是蓝苹、蓝苹曾经是唐纳的妻子,至少三十年代是尽人皆知的事情:他们的结合,也就是唐纳、赵丹和顾而已三对夫妻在杭州六和塔下举行集体结婚仪式,当时的影剧报刊发过照片;他们的分手,当时上海的影剧界称为“唐蓝婚变”,报刊上也曾经发表过许多文章,是公开的秘密,根本就不存在“保密”的问题。糟的是自从江青当上了中央政治局委员、成了伟大舵手底下的“伟大旗手”、掌握了“中央文革小组”、有了对老帅、老总们生杀予夺的实权以后,忽然想瞒天过海,要改写她的婚姻史,好像她和毛泽东本来就是结发夫妻、根本就没嫁过唐纳似的。于是,在“防扩散”的借口之下,凡是当年知道这件风流案子的影剧界中人,一个个全都遭了殃。“文革”结束,清算江青的罪恶,这当然也是很主要的一件。
于是,在大陆人民心目中早已经淡忘了的唐纳,一夜之间忽然再度成为新闻热点人物,有关他与江青之间的风流往事,在大小报刊上连篇累牍地大肆渲染。有道是物极必反,江青千方百计挖空心思要在唐纳问题上“防扩散”,结果反而人为地制造了一次“大扩散”。中国人是很善于打落水狗的,江青在台上作威作福的时候连屁也不敢放一个的大小作家记者们,在江青下台以后,发挥“痛打落水狗精神”,再一次在“唐蓝婚变”问题上大作文章。其结果,倒楣的不是江青,而是唐纳。有的小报记者还制造了“唐纳在法国开饭馆,用江青的裸体照片招徕顾客”的谣言,或说“唐纳在香港放映江青与韩兰根主演的滑稽戏《王老五》,借此出气”等等。这些新闻,言之凿凿,活灵活现,越传越广,愈传愈烈,弄得唐纳本人也无可奈何,只好一笑置之,不予理睬。不说许许多多捕风捉影或毫无根据的有关“唐蓝”的罗曼史或有关唐纳的新闻是怎么捏造出来的,许多人仅从“物以类聚”加以类推,得出“江青是个坏人,那么讨过江青作老婆的人肯定也不是好东西”的结论,就给唐纳带来了无法弥补的名誉损失。
关于唐纳与江青的关系,最清楚的当然是唐纳自己了。因此,《红都女皇》的作者、美国作家维特克确实曾经专程到法国去找过他,要与他合写一部关于他与江青从相识、恋爱、同居、结婚到婚变的书,但被他严词拒绝了。为了澄清历史事实,他也曾经计划过要写一部自传,可惜的是还没有动笔,他就突然病逝了。
关于唐纳,人们最感到惊奇的是江青居然没有动用手中的死党加以暗杀,而居然让他活着来写《回忆录》。略具讽刺意味的是:江青容忍了他,“上帝”却不容忍,就在他正准备“欣然命笔”的时候,竟让他“突然病故”。
于是,关于唐纳与江青的这一段“信史”,从此再也没有“绝对权威”可以如实写出了。
正因为如此,唐纳生前曾经谈起过的关于江青的往事,就成了“第一手资料”。
那一天,唐纳说的话很多,归纳起来,主要是:
江青的心太活,总想出风头,演了几部电影和话剧,都是配角,镜头很少,为此郁郁不得志,弄得疯疯癫癫,整天东跑西闯,日无暇晷,很少在家,婚后两人感情并不怎么融洽,经常吵架,有时候还打架。她很任性,好作非非之想。当时上海文艺界左派人物到处宣传延安如何革命,于是她也想往延安跑。唐纳劝她凡事要冷静三思,不能一时感情冲动。但是她听不进去。终于在某一天不辞而别,不知去向。事隔好久,才知道他已经成了毛泽东夫人。
崔万秋问他:“现在蓝苹来重庆了,你是不是想跟她联系一下?”唐纳斩钉截铁地说:“跟她还有什么话可说的呢?算了吧!这个人,总想出风头,心地99lib?冷酷,没有女性的温情,很难弄的,谁沾上她谁倒楣,还是躲远一点儿的好。”
唐纳的话没有错,后来无数事实都证明了他的预言:谁沾上她谁倒楣!
三、两个半人,独立研究
池步洲先后在两个破译密电码的专门机关工作了一年多,什么成就也没有。自己对密电本来就外行,如今找到了能发挥自己所长的抗日宣传工作,感到心安理得。对前一阶段从事密电的研究,觉得是走了弯路,浪费了时间。
一九三九年二月,池步洲在中央广播电台国际台正干得来劲儿,一天,突然有个不速之客登门拜访,自称是军政部军用无线电总台的科长,姓周名驾山。坐定之后,周科长开门见山地说:“为了抗日战争军事上的需要,我们总台长王景禄少将奉何应钦部长的面谕,要组织一些专门人才成立一个研究组,从事日军的密电破译研究。何部长久仰池先生精通日语,对密电的破译造诣颇深,特别指示我们总台长,一定要把先生请来,主持这件事情。请池先生以党国为重,屈尊帮忙。”
池步洲一听,笑了起来说:“周科长今天算是找错了人了。咱们以前虽然不认识,彼此都是为抗日献身的人,实话告诉你也不要紧。我从一九三七年七月回国抗日,找不到合适的岗位,经朋友介绍,去破译日军密电码。这对我来说,本来就是一窍不通,不过因为我懂点儿日文,当时又没找到适合于我的工作,只好破门而出,姑妄一试而已。一年多时间中,先后换过三个单位,不是频繁调动,就是忙于撤退,根本没有好好儿静下心来学点儿什么,更谈不上研究了。所以直到现在,依旧是一窍不通。不瞒你老兄说:这一年多来,日军密电是什么样儿,我连见都没见过呢!”
周科长神秘地笑笑:“池先生的经历和抱负,我们何部长和王台长是早就知道而且十分佩服的,池先生不要再客气了。池先生不拿我当外人,我也自当对池先生推心置腹。实话告诉池先生:我们军用总台,不但已经侦收到了日军的密电,而且数量不少。现在缺少的就是如何把这些天书破译出来,把它变成宝贝。这件事情,我们何部长认为非君莫属,请池先生一定帮忙。”
池步洲听说他们已经侦收到了日军密电,不由得心里怦然而动,有点儿跃跃欲试起来。他这个人,从小求知欲就极强,而且不相信世界上有学不会的东西。这一年半来,他名义上是从事日军密电的研究,但由于报务员的无能,始终没能侦收到一份日军的密电,以致一年多的光阴虚度。后来虽然放弃了这一工作,心里一直感到十分遗憾。如今听说军政部已经收到了日军的密电,倒真想见识见识。只是现在他的岗位在中央广播电台,每天有固定的任务需要完成,想试试也不可能了。沉吟了半天,只好无可奈何地推辞说:
“承何部长和王台长不弃,抬举在下。可惜我对密电确实没有研究,有负重望。我现在已经在中央广播电台国际台供职,每天有我对日广播的宣传节目,无法分身。这是我力所能及的工作,也很对我的心思。再说,即便我真有研究密电码的本领,也愿意到您那里去,我到广播电台才两个月,屁股还没坐暖呢,总不能因为另有高就又开口求去吧?”
周科长听他说话的口气有了松动,立刻抓住不放,采取以退为进的策略,用商量的口气探询说:“池先生身负重任,这我们是知道的。我们也不敢请池先生放弃现在的工作到我们总台来专门研究密电码。好在我们也是刚刚开始,规模不大,池先生如果肯答应,只要每天晚上去指导两个小时,就可以了,并不妨碍池先生白天的工作的。我们每月送来二百块钱的车马费,请池先生不要嫌少……”
话说到了这一步,池步洲也不便于固辞,只好说:“既然周科长一定要在下帮忙,不妨试试。咱们先把丑话说在前头:我不过懂点儿日语,对密电码确实外行,只能当个助手,尽力而为。但不知军政部现在有多少研究人员?”
周科长不好意思地笑笑:“到目前为止,还只有池先生一个人。不,正确地说,是半个人。一切全仗先生帮我们从头组织。收报人员,可以从总台调用,要几个就给几个,收报机也一定给最好的;研究人员嘛,就请先生物色聘用,名额不受限制。不知先生意下如何?”
池步洲一听,又犹豫了:没想到军政部唱的是一出《空城计》,在这以前,竟还一个人也没有。他想:自己对日军的密电码确实没有研究,在机密二股现学现卖,也不过对中文密电知道个大概。两国语言不同,懂得中文密电的编制与破译,不见得对日文密电有用。从目前情况看,可以说中国还没有一个破译日文密电的专家。既然大家都是外行,人多并不一定力量就大,更何况就是想请,也不一定有合适的人选。所以考虑再三,觉得与其把摊子铺得太大,将来一事无成难于收拾,不如摊子尽量铺得小些,将来成则可以扩大,败则随时收摊,来一个小大由之,缩放如意。考虑成熟,就说:“周科长既然把组织大权交给在下,我当竭尽全力去物色适当的人选。目前请你们先找一个清静点儿的地方,把电台架起来,再给我两个报务员,每天侦收日军的密电,晚上我去探讨研究……”
不等池步洲把话说完,周科长愕然惊问:“先生的意思是只要您一个人?”
池步洲笑笑:“破译密电码的人才,不是满街上到处都能找到的。要相机物色。目前不是只有我半个人么?有半个人,不妨先上半个人,干起来再说。如今日军的密电已经截到,破译任务紧急,不能等待人马到齐了再开张。咱们这叫‘骑着马找马’嘛!您说对不?”
周科长含笑点头,十分佩服池步洲的抗日决心和办事的精明能干。事情就这样说定了。
接着,周科长经请示了总台长,在重庆两路口附近找了三间民房,把截获过日军密电的报务员黄咸益和另一个姓张的报务员调来,架上电台,分日夜两班侦抄日军的密电。当时中央广播电台国际台的地址在上清寺,池步洲的家在观音岩下面的蔼庐,离两路口都不远。
于是,从一九三九年三月一日起,池步洲白天在中央广播电台写稿、播音,晚上到两路口这个还未命名的研究机关上班,一共两个半人,专门从事日军密电的破译研究。这里的三间民房,中间一间是机房,旁边两间,一间是报务员的宿舍,一间是池步洲的办公室。池步洲请木匠在机房与办公室之间的墙壁上开一个小窗户,他每天晚上都到办公室去静坐研究。夜班报务员截到的无线电报,随抄随递,十分方便。因为白天有太阳黑子的活动,对无线电波的干扰比较大,因此无线电的收发,夜间的工作量大,误差也小。
后来池步洲才知道,军政部之所以要在他自己的系统下面单搞一个日军密电的破译部门,是因为军用总台的报务员收到了一些发自东京的密码电报,从迹象分析,好像是军用密电。同是“此中人也”,总台台长王景禄当然也知道军委所属的密电研究组一直就没有侦收到过日军的密电,更遑论破译了。他把这个消息向何应钦作了汇报,按说,军用总台应该把侦收到的电文连同日军密电的拍发时间以及电台频率等等99lib?都移交给密电研究组才对。但是何应钦存了一点私心:军委所属的密电研究部门,集中了那么多的人员,费了那么大的力气,结果一无所获;而自己的下属在无意中得到了这一电码,轻易送出,岂不是把功劳白白地送给了人家?如果能够再进一步,把密电码破译出来,这功劳可就是军政部也就是他何应钦的了。
此外,这里面还有一个情况:交通部电政司温毓庆属下的密电检译所,有传闻说早就已经破译了日本外务省的外交密电。这一消息,何应钦也听到了,但又无法证实。因为温毓庆在公开的场合从来不提这件事情;霍实子来到“陆军密电研究组”以后,也从来不提这件事情。外界对温毓庆的密电破译工作有三种猜测:一是军委属下的这个秘密机关,牌子标明是“陆军密电研究组”,“非陆军密电”的“外交密电”,不在研究之内,因此温毓庆根本不提这件事情;二是温毓庆想把这一成果留给自己,作为可居的奇货,以便善价而沽;三是霍实子根本就没把这种外交密电破译出来,或曰还没有彻底破译出来,因此无法公开也不敢公开。总之,是整个抗日战争时期,人们老听说霍实子破译了外交密电,却没见他亮过一次相,也从来没在公开的场合承认过,正所谓“只听楼梯响,不见人下来”者是也。
军政部对温毓庆的研究成果也抱怀疑态度,在发现日军密电的前提之下,何应钦从私心出发,乘虚而入,决定组织力量,单独作战,期有所得。
一、日本密电,为我所用
日军的密电码,系统不同,电码各别,其中以陆军密电码为最难破译,整个抗战期间,日本陆军与海军的密电码始终未曾被中方破译过;空军密电码则比较简单,容易破译。
池步洲先生在重庆两路口收到的日军密电码,有英文字母的,有数字组成的,也有日文的,其中以英文的为最多。但不论哪种形式,都有一个共同特点,那就是字符之间不留任何空档,一律紧密连接,不像英文电报那样每个单词一组,也不像中文电报那样每四个数字一组。有些英文密电,只从报头的TOKYO判知它是发自东京,内容则连一个字也看不懂。开头还以为它是军事密电,後来从收报地址遍布全世界,这才初步判定是日方的外交电报。
池先生决定从数量最多的英文字母密电码开始着手研究。
破译日文密电码,技术复杂,讲起来,也不大好懂。下面,我试图用最通俗的语言来说一说有关电码的常识以及池先生破译这种英文字母密电码的经过。
电报的基本信号只有短与长两种,读为“短”与“长”或“嘀”与“哒”。用最多五个长短信号相配而成的电码,就可以设定为各种字符。例如十个数字的电码为:
1 ·-
2 ··-
3 ···- -
4 ····-
5 ·····
6 -····
7 - -···
9 -·
0 -
电报传输的是文字。拼音文字的电报,传输的媒介是字母。各国拼音文字的字母,包括半拼音的日文,最多不过五十个。只要采用国际通用的字母电码(包括数码电码,因为是美国人莫尔斯在一百五十多年前发明的,通称莫尔斯电码,可拍发英法德文等)或制定一种本民族通用的字母电码(如日文、阿拉伯文、维吾尔文等),就可以了。中文因为是方块字,没有字母,而常用字总数也在一万左右,用五种长短信号组成的电码,最多只有六十四个,根本就不能用来传输汉字。为解决汉字电报的传输技术,早在一百多年前的清光绪六年(1880),有个丹麦人为中文电报制订了一套数字编码:以四个数字为一组代表一个汉字,从0000到9999,按笔画和部首排列,理论上一共可以表示一万个汉字。例如:
0001 一
0002 丁
0003 七
0004 丈
0005 三
0006 上
0007 下
0008 不
0009 丐
0010 丑
以上说的都是明码电报,也就是通用电报或民用电报。军事电报,当然都要用密码。密码由专家编制,也可以由收发报双方自己编制,方法很多。举中文密电为例:最简单的编码,不妨就以明码电报码为底本,收发报双方事先商定一个改变数码的规则,例如以发报的日期为准,星期一加一,星期二加二;或一号加一,二号加二;或十五号以前递加,十六号以后递减。或者以十个编码为一组,第一个加一,第二个加二,以此类推。这样,根本就没有密码本子,每天收发的密电就都不是同一种编码了。这种最简单的密电,一般人破译起来,就已经有一定的难度,如果每隔几个字再加上几个“废码”,也就是没有任何意义的电码,破译起来,当然也就更加困难。
或者,根本就不用电码本,比如用一本总页数不超过一千页的小字典做密码本,也用四码编码,前三位数表示字典的页码,后一位数表示这个字在这一页的次序,例如“吴”字在《小学生字典》的第387页,排在第5个字,就以3875作为“吴”字的编码。等等。
解放以前,电报局可以代发用户自编的密码电报,例如“商业密电”,用的就是这种谁都会编的编码方法。
我举这样的例子,无非说明最简单的“商业密电”,破译起来尚且如此之难,由密码专家编制的军用密码,当然要周密得多,也更其复杂,其破译之难,可以想见。
用电报传输信息,速度虽然很快,但是不论有线无线,被别人或敌人截走的可能性都无法避免。有线电报,靠一根一根的电线杆把电线架起来,或深埋地下、海底,越过不见人影的旷野或海洋,只要偷偷儿接上两根电线,全部电文就都泄露了;短波无线电报的电波发射到地球外面的电离层,再折射回地面,只要发射功率强大,几乎全世界每一个角落都可以收到。因此,不论是国家的机密电报还是军队的机密电报,都必须在密电码上作文章。
密电编码,是一门专门的学问,可以编得非常复杂,也可以编得非常简单。但就是最最简单的密电,如果不具有极高的藏书网智商,破译起来也是非常困难的。
池步洲每天晚上都要到两路口的无名收报台去坐上两三个钟头,面对着越来越多的从日本本土发出的英文字母电报.99lib.凝神沉思,探索这些排成“长蛇”的英文字母的结构和规律。
首先,池先生肯定了这种用英文字母拍发的电报绝不是英文,而是一种用英文字母编码的日文密电,不然,字符必须成组,不可能连成一长串。第二,他发现在这连成长串的英文字母中,有许多“双字母组合”是极有规律的。由此可以判定这些电文不是用两个字母表示一个汉字,就是表示一个日文字母,而且还是使用频率极高的汉字或日文字母。
有了这一点点发现,就好像找到了暗堡的进口,只要继续找下去,把门找到,再把钥匙找到,登堂入室,似乎也就不难了。
于是他更加专心致志地研究起来。
这种破译密电码的研究,没有设备,没有仪器,没有资料,也没有参考书。所有的研究工作,都只能在案头进行。换言之,所谓“研究”,就是用眼睛看,用脑子想,从错综复杂的字母组合中寻找特点,总结规律,发现异同,先突破一点,最终达到完全破译的目的。
池步洲夕于斯、朝于斯、夜以继日思考于斯,废寝忘食醉心于斯,也许是看得太多了,形成了条件反射,一天深夜,他忽然发现“双字母组合”中有若干组的使用频率特别高,例如:MY、HL、GI……等等,在电文中经常出现,眼光随便一扫就能发现。这一现象,引起了他的深思:这些最最常见的字母组合,到底代表什么呢?是标点符号?是“的、了、不、一”?还是数目字?
于是就按这个思路,把一份份截获的密电按“双字母组合”进行划分,进行统计。
这是一件繁而不难但又需要极有耐心、十分枯燥而又极为细致的工作。在没有一个助手的条件下,凭着他一片抗日救国的赤胆忠心,不知疲倦、忘却饥饿、专心一志,经常一干就是通宵达旦,天亮了都还不知道。
工夫不负有心人。经过几百份电文的划分、统计,池步洲终于发现:使用频率最高的双字母组合,一共有十组。经过反复推敲,主要是进一步发现这些高频率双字母,还常常三四组、四五组结合在一起,而任何一种语言文字中,绝不可能有三四个标点符号连着用,“的、了、不、一”之类的虚词使用频率虽然高,也很少有重叠结构或互相结合的现象。于是首先排除了这些最常用双字母为标点符号或虚词的可能性。按“归谬证法”,就只剩下“是数目字”的一种可能了。而数目字的“胶着性”恰恰又是最强的。于是他又大胆地假设这十组双字母就是从一到十或从1到0的十个数目字。他想:如果能够找出哪一组是一,哪一组是二,就不难继续找出其组合规律,从而达到逐个破译的目的。
请别误解这里的“假设”二字。假设,可以从纯主观出发,也可以根据科学计算从纯客观出发。在研究工作中,往往有许多“灵机一动”产生的“灵感”比科学计算所取得的成果更加巨大。例如池先生根据统计得出来的十组双字母组合,如果假设为十个最常用的日本字,那就会失之毫厘,谬之千里,越走越远,最终就会陷进常用字的泥淖之中不能自拔。他这一辈子,就可能在密电破译方面什么成就也没有。奇的是他一语而中的,从一开始就认定这十组双字母是数字,于是一路通,路路通,从破译一个、两个、三个……最终破译出全部电码。
这就是天才。天才不等于“生而知之”,而是高智商的一种表现,是先天聪明加上后天努力的结果。
科学允许假设,但要求精密地论证,绝不许不经论证就以假设取代结论。池步洲的头脑是构思严谨的“数学脑袋”,不是随意发挥的“文学脑袋”。他学的是科学,当然懂得科学研究是来不得半点儿虚假的,更懂得“大胆假设”与“科学求证”之间不可分割的因果关系。于是他暂时放下那些读不懂的“天书”,来一个战略上的撤退、转移,动员妻子跟他一起去研究“凡间的书”,希望从中找到打开“天书”的钥匙。
他们在极为困难的条件下,广泛收集各种类型和内容的报刊书籍,开始做起数字的使用频率统计来。
从道理上说,既然他破译的是日文密电码,那么,字频的统计,也应该用日文书才对。奇怪的是:他用作字频统计的资料,却都是中文的。这也许是因为在数字的结构与用法上,日语与汉语有共同之处,也许是他有别的什么想法,使得通过汉语数字的频率统计,也能用之于日语,等等。
这种“原始数据”的统计,在现当代,通过电子计算机的运作,一部上百万字的书,只要有数据录入,做一次字频统计,不过是几分钟的事情。但在那个历史时期,要做字频统计,可就不是那么简单的了。第一这不是一朝一夕之功,而是靠长期积累;第二也不是一两个人的力量所能奏效,必须群策群力,要由许多人来共同完成;第三,统计的资料越全面越好、字数越多越好;第四,这一工作比什么事情都枯燥,没有耐心的人,绝对干不了。
他们尽自己所能,在最短时间内,用最原始的目力浏览加上手工操作法,经过最大限量的书报杂志统计,终于发现十个数字中使用频率最高的是“一”字,而频率最低的则是“九”字。
这种现象,说奇怪并不奇怪。一方面因为汉语成语中带“一”字的极多,而只有“九”字却不带“一”字的就只有“九泉之下”“九霄云外”……等极少几个;另一方面,人类使用数字,不论买东西还是借钱,总喜欢凑个整数,于是九角凑一块,九块半凑十块,“九”字的使用频率,当然就低了。
根据这一设想,池步洲把这十组假设的数字代码使用频率最高的MY定为“一”,把频率最低的GI定为“九”,再根据“零”一般很少出现在数码开头这一特点,从十组假设数字的组合中找出一组基本上不出现在开头的HL,假定它为数字“零”。这样,算是初步破译了三个数目字:一、九、零。
再进一步设想:日军密电中的数字,很可能是我军的部队番号、兵员数目、枪支弹药的数量等。于是又从军政部要来部队建制资料进行核对,发现其中有“一零二师”的番号,在截获的日军密电中,经常有MYHLWODIGL这样的字母连缀,既然已经假设MY为“一”,HL为“零”,那就不妨再假设WO为“二”,DI为“师”;“一零二师”的后面,一般不是接“长”字,就是接“部”字,这样,又不妨假设GL为“长”字或“部”字。“师长”的后面,很可能是姓名,于是根据军政部的资料,把这个师长的姓名查出来,算是又破译了三个字。“师长”、“师部”已经译出,再找“军长”、“军部”就不太困难。有了“军长”,后面的代码必为姓名无疑。这样,破译出来的“单个字”,就越来越多了。
池步洲再进一步假设:日军的密电,是用英文字母来拼日语的音。如果这一假设正确,那么这种密码就属于“有理拼缀”,是可以联想或类推的。不像汉字四码电报那样,纯粹属于人工硬性规定,是“无理拼缀”,没有密码本,根本无法联想或类推。根据这一假设,再结合日语的汉字读音,往往一音多字,例如“长”字的发音为チョウ,同音的字还有“调、张、丁、町、肠、朝、徵、蝶”等等。根据上下文联想,先猜出“调查”(チョウサ)、“长期”(チョウキ)这些词语,因此又破译出与サキ这两个字母相关的代码。
这样顺藤摸瓜,又破译出一部分相关字。这就不全是单个的字了,有的已经是“词”了。
但是,用这种零打碎敲的办法破译,费的力量很大,所得到的收效甚微。要想“系统破译”,必须根据这些字的读音,或日语的语法特点,去逐个找出双字母组合与“五十音图”即日文字母的对应关系,力求扩大已知数,缩小未知数。这样,才能把所有的密电都译出全文,达到正确理解电文的最终目的。
根据这一思路,池步洲考虑到日语有十个“格助词”的特点(永远跟在名词的后面以确定其格,例如ガ是主格助词,ヲ是宾格助词等),因其使用频率极高,很快就被一一找出,并由此推测出相关的词语。例如电文的末尾,一般都有“返电ヲ乞ウ”(请回电)一语,根据格助词的地位,很容易就推知“返”“电”“乞”这些字的代码了。
池步洲先生的密电破译研究,很快就从从主观臆测法转换为语法分析法。这一方法上的跃进,奠定了他在破译日文密电方面的科学基础,并总结出一套技术上的秘诀。经过对每天收到的密电前后对照,反复推敲,终于将这一类日文密电彻底解密了!电文证明,这一类密电,虽然属于日本外务省系统,但其中最多的是发到中国的电报,而这些“外交电报”中,又有相当大一部分是我方梦寐以求的军事秘密。
池先生单枪匹马,用的还是晚上的业余时间,在一九三八年三月初到三月尾,从建台到大功告成,拢共不到一个月时间,就把日本外务省发到世界各地的几百封密电一一破译出来了。
这等于日本外务省的密电码本子,交到了池步洲的手上!
从此,军政部掌握了一部分日军的动向,为制订作战计划争取到了主动权。为此,军政部给池步洲颁发了一枚光荣奖章。
事隔半个多世纪之后的今天,我们重提这件事情,不由得要感慨万千地说:像这种破译密电码的工作,就是用电子计算机计算,也是需要相当时日,不是半个多月所能获得成功的。这不能不说是破译密电史上的一宗奇迹,也由此可见池先生的智商之高,非比一般。
二、物色人才,扩大队伍
日本外交密电码破译成功,为进一步破译日军密电码张本。军政部调兵遣将,把两个半人的无名电台加以扩充,并命名为“军用无线电总台第四十三台”,任池步洲为主任。不久又改称“军政部研译室”,直属于何应钦。
事情既然已经发展到了这一步,他也不得不依依不舍地辞去了中央广播电台的日语广播工作,专门从事这一他自己开辟的、更富于战斗意义的工作:密电的破译和研究。
四十三台建台以后,经过调整扩充,不久就有了四十三个人,电台和报务员都增加了不少,每天收到的日方密电,数量大增,其中不但有能够破译的外务省密电,也有其他种类的密电。但是台中能够破译外务省密电的,还只有池步洲一个人;而能够进一步研究其他密电码的,更只有他一人。工作之忙,每每通宵达旦。但他因为有了用武之地,抗日壮志可酬,感到自己成就巨大、责任巨大,竟不知疲倦为何物也。
这种人员不成比例的局面,当然不能长此继续下去,不然,就是铁打的金刚,身体也要弄垮的,何况池步洲终究是个文弱的书生。
但是这种研译日方密电的工作,可不是任何人都能担任的。第一,古人说:兵不在多而在于精。如果弄进两个浑蛋或“搅屎棍儿”来,不但减轻不了池步洲的负担,反而会增加他的负担,这99lib.可就得不偿失了。第二,从事这种“高、精、尖”的绝密工作,除了需要精通日语这一大前提之外,更主要的,还需要具有较高的智商,以便于独立研究;而最最重要的,则是必须具有坚定不移的爱国心。要不然,如果为了个人利益,把中方已经破译了日方外务省密电码这一情报出卖给日本特务机关,那么不但所有的成果前功尽弃,连池步洲等人的生命都会有危险。因此,“物色适当人选”,这可不是一件区区小事,不能儿戏!
事情说巧也真叫巧:池步洲一家,住在观音岩下面“蔼庐”的二楼,三楼住着舅甥二人,舅名贾秉文,甥名吴玉良,河北省人。两人的辈分虽然是舅甥,其实年龄并不相差多少,而且两人都是留日的学生。他们本在东京工业大学读书,都是爱国青年,因卢沟桥事起,同时辍学归国,参加抗战,在军令部工作。池步洲与他们俩年龄相若,经历近似,又住在同一所楼房里,进进出出,经常打招呼,楼上楼下,也偶有往还。时间一长,发觉这两个人谈吐不俗,抱负不凡,不但智商相当高,日语相当好,各方面的知识也相当渊博。池步洲觉得他们倒是很合适的研究破译密电码人选,就有意进行试探。
一谈之下,他们俩对密电码虽然从来没有接触过,却都表示很感兴趣,何况有池步洲这样一个活生生的例子现身说法,“内行与否”可以不成问题,99lib?日本外务省的密电又是已经破译了的,只要学会翻译,再学破译也就有了基础。再说,他们在军令部的薪水很低,只要肯到军政部来,薪水可以加倍。有这样几个有利条件,经过几次试探、劝说,舅甥二人,果然都答应到四十三台来了。
贾、吴二人上班不久,又介绍朱少先、张传德两个留日学生到四十三台来共事。这四个人的智商都相当高,经池步洲指点,进步很快,没几天就学会了翻译外务省的密电,不久就开始分工合作研究起另外几种密电码来。
从此,他们五个就成了四十三台破译日方密电的核心力量。
池步洲考虑到第一次破译外务省密电成功,统计方法起了相当大的作用。继续研究别的密电,估计统计资料仍然相当重要,就成立一个三人统计组,专门积累各种统计数据。
经过改组,研译室由四十三台的四十三个人扩大到五十多个人。大家在池步洲的率领下,都认识到破译日军的密电,等于在前方增加了十万大军,也等于消灭了敌人的十万大军,于是全体成员同心同德,团结一致,相处得十分融洽。特别是核心小组的四个留日学生,更是意气风发,昼夜苦干,取得了巨大的成效。等到四十三台合并到军政部技术研究室,他们都已经各有建树,成绩斐然了。
如今事隔六十多年,那四个留日学生,当年大都是二十多岁的小伙子,如今天各一方,即便尚未作古,也已经是耄耋老翁;当年的往事,如今也成了历史。据一九八五年十二月二十八日《人民日报》(海外版)消息,吴玉良先生在台湾担任亚东协会理事长,其余几人,则不知下落。如今时间又过去了十年,吴先生是否仍健在,都不知道了。
三、从易到难,更进一步
日本外务省的外交密电,第一是经常更改编码,需要探索其改码的规律;第二是种类繁多,繁简不藏书网一,往往破了一种又出来一种,简直就像双方在斗法一般。
为了说明这种“斗法”是怎么“斗”的,有必要进一步说说日本外务省外交密电码的编制情况。密电码是一门专门的学问,详细介绍起来,可以写一本专著。简单说说,也难免要讲到一些专门的术语。下面我尽量说得通俗些,让具有初中程度的读者都看得懂,希望读者能够耐心地看下去。至于提到的日文字母,认识固然更好,即便不认得,只要知道它代表一个音节,也就行了。
先说密电的变换。
任何一种密电,使用时间一长,都有失密的可能,因此每隔一定时期,就要更换。不过密电的更换,一般都不作系统性更改,而是技术性更改。因为从一种密码改为另一种密码,不但工程浩大,所有的密电码本都要更换,甚至连译电人员也要从头学习,难度相当大。如果原系统不变,仅仅作一些技术性变换,只要事先规定好,或在最后一次的电文后面用暗语附告新密码如何更改,就一切都省事得多。
密电一改,对池步洲他们来说,当然是要费一番大周折的。好在一方是“改头换面”,一方是“驾轻就熟”,根据积累的经验,来99lib.一个你变我也变,问题就可以解决。即便一方是“脱胎换骨”,连系统都换了,但是万变不离其宗,大框框总还是原来的。另一方就可以根据积累的经验和规律进行探索,不管他怎么变,就像孙悟空的那条尾巴一样,总有痕迹,破译起来,总比从头做起要容易得多。——所谓容易,当然是比较而言之,每逢对方改换密码,池步洲等人就要打一场大仗,那可真像打仗一样,三五天之内废寝忘食,不分昼夜,群策群力,不取得胜利决不下火线,是经常有的事情。当时大家都年轻,身体顶得住。而一旦再次破译成功,那种胜利感、轻松感,就不是言语所能形容的了。
再说说密电的种类。
日本外务省的密电,一共有五种。第一种比较低级,编码也比较简单。其特点是以两个英文字母代表一个假名字母,有时候代表一个汉字,极少情况下,也用来表示两个汉字以上的词或词组。这种密电,通常都以LA开头,池步洲他们习惯上即称之为“LA码”。
这种“LA码密电”电文极短,但是数量却很大,几乎占每天收到的各种密电总数的四分之一到三分之一。内容大都是通知某大使馆或领事馆:已经派出某某为“传书使”(即传递书信的外交信使,一般是携带书面情报出国或回国),定于某月某日起程,大约某月某日可到,等等。
第二种密电,也就是池步洲一九三九年三月在重庆两路口破译的那一种,是用两个字母代替一个、两个、三个甚至四个汉字(例如行动、出击、师团长、木端微尘等等)为主的,这种密码结构复杂,破译的难度也大。要破译这一类密电,需要大量的电文,先把四十几个日文字母一一破译出来,然后根据已经掌握的单词去一个个推测另外的单词。
平心而论,这种破译方法既不先进,也不科学。池先生之所以能够取得成功,完全靠他的高智商。他的破译过程相当繁难,我今天要加以解释,也很不容易。下面尽量简单地举例说明。
读者应该还记得,池步洲是怎样从密电中找出“返电ヲ乞ウ”这一句词语的。“返电ヲ乞ウ”的日语发音,是ヘンチンヲコゥ。据此,比如密电中有六组字母组合,转换成日文字母,是:
コウギヲ零セリ
其中零是暂时不明码;ギヲセリ则比较好推敲:ヲ是宾格助词,セリ用在动名词后面表示过去式,ギ用在コウ后面构成コウギ,因为后面还有一个宾格助词ヲ,所以コウ一词必定是名词,而不可能再是“乞ゥ”。日语中,コウ的同音词,有“巧技、广义、交谊、抗议”等等——这时候,如果有一台电子计算机,就可以用极快的速度将每一个同音词都作一次试验,正确的结论很容易地就能得出,但是那时候电子计算机还没有在世界上出现,池步洲只能用最原始的方法,根据上下文和日语语法来主观地选择,实际上也就是“猜”了。破译密码的难处,也正在这里。谁的智商高,猜得准,破译的命中率就高。——根据上下文和语法要求,这里以选“抗议”为比较合适。如果“抗议”的选择是正确的,那么暂时不明码的涵义,就可以选择为“提出”。这样,整句话“コウギヲ零セリ”的意思,就是“抗议已提出”。再用“提出”一词反推,别的暂时不明码,也就不难一一变成“明码”了。
日本外务省的第三种密电,是一种层次较高的密电,编码方法和前面讲的两种密码是一样的,但是电文中的关键语句采用“颠倒词序”的手法来故意制造混乱,以达到“即便密电码被破译,所译出的电文也无法理解”这样的目的。
但是世上万物,无不相生相克:你有加密的办法,我就有解密的办法,这就叫“魔高一尺,道高一丈”。因为“颠倒词序”绝不能无规律地乱来,不然,收电一方岂不是也无法解读了?只要它是有规律的,就有可能找到这种规律。再说:词序颠倒规律的使用也是有限制、有规则的,不能每一句话都颠倒,不然,发一份电报、译一份电报都非常麻烦。只要电文中有大部份字句可读,就不难用“株连九族”的办法把它的六亲九眷全“揪”出来。
前面讲过:日本外务省的密电码,是用英文字母每两个一组构成的。为了给密电码增加“密度”,第四种外务省密电,每隔若干个字母增加一个或几个没有任何意义的英文字母,目的也是故意制造混乱:本来是奇偶数相配的一组组字母组合,由于插进一个字母,就满篇皆变,如果仍用“老规矩”去划分,等于把所有的组合全都拆开,根本无法解读。
碰到这种密电,解读的办法也还是有的。前面讲过,由于日文语法中有“格助词”,使用频率又特别高,密电看得多了,用眼睛一扫,就可以发现哪些是格助词。例如以ガ、ヲ这两个格助词为目标,ガ表示主语,一定在前面,ヲ表示宾语,往往在后面。找到这两个格助词以后,数一数这两个格助词之间的英文字母,如果是单数,其中必定有一个“混帐东西”;如果是双数,大致可以肯定没有“捣乱分子”。
但是要从两个格助词之间找出那个捣乱的浑蛋来,却不是那么容易的事。首先要把两个格助词之间的字母按次序抽掉一个,进行多种可能的划分,然后找来多份同一类型的密电,进行认真细致的比较,从多份密电中找出相同的字母组合(还是那句话:如果有电子计算机,这样的工作并不难),最后肯定哪个字母是“奸细”,确定其位置,再找出规律,用来破译其他同类密电,自然迎刃而解。
日本外务省的第五种密电,是用打乱行序的办法来增加其“密度”的。发报.99lib.的时候,先发一、三、五、七行,后发二、四、六、八行,或先发一、四、七行,再发二、五、八行,最后发三、六、九行,等等。发报的时候多少字一行,非己方收报人并不知道,只能按发报的字序重新排行。这就造成了混乱,无法理解电文的内容了。
要解读这一类密电,只有一两份电文,也许是很难甚至无法破译的;但当时这一类电文很多,有时候一天就能收到十几份、几十份。把许多同类的电文互相比较,往往会发现某一成串的电文在某一份电文中被变位了,而在另一份电文中却没有变位。只要细心观察,就可能发现这份电文上的某段加上某段,正好等于另一份电文上的某一段。这样,如何分段、如何打乱行序的规律,也就逐渐掌握了。
以上五种密电,当然不是同时使用的。其中只有第一种使用的时间最早也最长最长。温毓庆他们破译的,就是这一种。而第二种则是池步洲最早破译的。其余三种,陆续出现于一九四一年以后。第五种使用的时候,已经是抗日战争的后期了。
我在前面几次提到:如果有电子计算机,破译密电码并不是一件十分困难的事情。这不是我的猜测和估计,而是历史上确实有这样的先例。还可以这样说:世界上第一台电子计算机,就是在第二次世界大战期间为了破译密电码的需要而发明出来的。
这本身也是一桩秘密。
一般人都以为:世界上的第一台点子计算机,名叫“埃尼亚克”(ENIAC),是美国人摩彻利和埃卡特基在一九四六年发明的。事实却并非如此!
世界上第一台电子计算机的发明者不是美国人,而是英国人,时间也不是战后的一九四六年,而是大战中的一九三九年。
一九四零年,战争狂人希特勒命令他的空军元帅戈林实施“海狮”行动,限期于九月十七日以前,务必摧毁英国的空军。
从此,历史上最为激烈的不列颠空战开始了。
英国空军在道丁元帅的指挥下,以少胜多,以弱胜强,以极少的代价,战胜了三倍于自己的敌人,打破了德军不可战胜的神话,也粉碎了希特勒妄图侵略全世界的狼子野心。
道丁元帅凭什么能够取得如此伟大的胜利呢?几十年来,这一直是个无法解释的怪谜。
不仅如此,就在道丁元帅为不列颠空战创造了空前胜利的几天之后,这位头号功臣竟不明不白地被撤去了空军元帅的职务;一年之后,又被强令退休。这是第二个令人无法解释的怪谜。
一直到了一九七五年,英国当局方才向全世界公布了真情:原来,英国早在一九三九年就已经发明了电子计算机,道丁就是依靠这宗“法宝”,方才成功地破译了希特勒引以为骄傲的由最先进的密码机发出的绝密密码,掌握了德军司令部的重要军事部署,方才有了“能掐会算”“料事如神”的本领,把主动权掌握在手里,从而取得了不列颠空战的伟大胜利。为了不让希特勒知道英国拥有了电子计算机,道丁元帅发扬了自我牺牲精神,“功成引退”了。
那么,英国为什么要到一九七五年方才向全世界披露这一秘密呢?原来,保守的英国情报机关有一条极为严格的规定:凡是国家机密,任何人在三十年之内都不许泄露。正是由于这条规定,使得发明世界上第一台计算机(尽管这台计算机的效率还比不上今天孩子们玩儿的电子游戏机)的荣誉,落到了美国人的头上,而真正的世界第一台电子计算机发明人,却连姓名都没有留下来(也许是集体智慧的产物)!
这就不由人又要感慨系之了:英国有这样的人力物力,造出一台计算机来专门用于破译德军的密电码,因此取得了不列颠空战的伟大胜利;中国当时贫穷落后,即便有人发明了计算机,也没那财力造出来(美国人发明的ENIAC,全机共用电子管一万八千个,继电器一千五百个,耗电量150千瓦,占地167平方米,像一座三层楼房那样高大)。但是穷国家有穷造化,我们国家出了池步洲这样一个奇才,愣是用人脑代替电脑,把人家要用电脑才能破译的密电码破译了出来,同样取得了伟大的胜利。
可惜呀可惜,我们国家不但不知道珍惜人才,不懂得使用人才,甚至连有功有罪都分不清楚:像池步洲这样的旷古奇才,没有让他在应该去的地方继续发挥效用,却把他送进了不应该去的监狱,在简单的劳动中了却余生。这,实在是普天之下最大最大的浪费!
一、一份电码,三家争夺
军委会密电研究组从汉口迁到重庆以后,因工作没有进展,连日军的密电也没有侦收到一份,所以池步洲才辞去研究组的工作,到中央广播电台去从事对日宣传。
池步洲走了以后,大约也就是他在两路口帮军政部研译日本外务省密电的同时或前后,密电研究组在台长郎世杰的领导下,终于侦收到了日本陆军的密电。由霍实子和李直峰两人领导研究破译。
霍实子是早期的留日学生。来到密电研究组以前,在交通部电政司协助温毓庆研究破?99lib?译日文密电,据说他对日本外交密电有研究,而且已经取得一些成就,但他到了密电研究组以后,第一是自己从来没有提起过这件事儿,第二是半年多中连他带来的那几个报务员,谁都没有侦截到任何日本密电,研究人员根本就没有东西可资研究。不然,池步洲也不会因为闲得无聊、觉得无用武之地而要求离去。
李直峰是中文密电专家,对日文并不精通。在他和霍实子两人领导下,对侦收到的日本陆军密电花了半年左右的时间进行研究,只得出这样一个初步印象:日本陆军密电编码,属于“双重密码”。但他们既找不到这种双重密码电报的报头报尾密钥,又不懂得如何用统计方法分析电码的结构,连双重密码电报的外皮都脱不开,更不用说探索内核了。
他们一帮人倾其全力,终不能有所突破,结果仍是束手无策,一事无成,徒费人力物力而已。
为了打开僵局,李直峰向霍实子建议:派人到各战区、各总部去搜集缴获的日军密电本、密电纸,也许有助于破译工作的顺利进行。中国有那么多的战区,一场胜仗下来,照想总有一处两处在打扫战场的时候缴到日军的密电码本子或者抄有译有密电文的电报纸。如果真有这样的东西,即便密电码已经过期很久,至少也有参考价值。霍实子把李直峰的这个意见跟毛庆祥说了,得到了毛的同意,并立即付诸实施:任命李直峰为军委会少将参议,另一个同行的李裕为军委会上校参议,拿着蒋介石的命令,到各战区去直接找司令长官要缴获的日军密电码。
他们俩人同路出发,一起到了西安,然后按照李直峰的意见,兵分两路:李裕留在西安,李直峰直奔延安。李裕正怕到延安这个红色中心去给自己招徕说不清楚的嫌疑,见李直峰愿意一个人去八路军总部,求之不得,俩人照计而行。
李直峰到达延安藏书网后,中共中央周恩来副主席接见了他。据说八路军一共缴获了三种日本陆军密电码本子,经李直峰再三游说,周恩来表示可以把密电码交给中央军委会。但是一者为了李直峰的安全,二者为了名正言顺地向蒋介石请奖,周恩来并不把密电码交给李直峰带回,而是派曾希圣专送重庆国民党中央军委会,并公开请奖。
李直峰和李裕两人又到各战区转了一个圈子,空着手刚回到重庆,曾希圣护送三种日本陆军密电码也到了。重庆侦译密电界异口同声地说:“中共交给国民党这三种非常重要的日帝陆军日文双重密码电报本,是国共合作共同抗日的具体表现,是中共第一次交给国民党不可多得的无价之宝。”为此,霍实子奖励了李直峰,还公开吁请蒋介石以打下日本空军轰炸机一架的功劳给八路军颁奖。
曾希圣交到国民党中央军委会的三种日本陆军日藏书网文双重密电码本子是:(一)以5678为指标的四位数字密码加减四位乱数本,计一百十一页;(二)四位数字密码加减四位乱数本;(三)以111为指标的三位数字密码加减四位乱数本,计十三页。
曾希圣交给国民党中央军委会的这三种密电码本子,军委会当然是交给密电研究组去研究的。既然有了这样现成的资料,难免人人垂涎,谁都想横插一杠子,拣点儿便宜,争点儿功劳。于是军统局的魏大铭第一个下手,客客气气地以“恳请”的口气、“合作”的借口、“批准”的方式,正大光明地抄走了一份。交通部电政司密电检译所的温毓庆一看也眼红了,但他没有军统局这样大的来头、这样硬的后台,就使用鬼蜮伎俩,用重金收买,秘密地也抄走了一份。
这一来,军委会密电研究组、军统局密电组、交通部电政司密电检译所三家各显神通,背靠背地展开了一场“破译竞赛”。
但是研究来研究去,三路人马都只不过肯定这是日本陆军曾经使用过的日文双重密电码——完全是废话,跟没说一样——至于对密码电报报头报尾的“密钥”,即所加减的乱数是从第几页第几个数字开始、到第几页第几个数字结束、一共需要加减几组乱数这些关键,依旧一无所知。
军统局神通广大,去把美国前海军情报署破译密码专家奥斯本·雅德莱请来进行研究。奥斯本虽然不懂日文,却确实曾经破译过日本外务省早期的比LA码还简单的密电码。但是面对着已经相当完善的陆军密电码,而且有电码本子放在他面前,这个号称世界级的密电码专家,也是一筹莫展,连双重密码的“皮”都没能脱下。
结果,三个单位背靠背的破译竞赛,谁也没有取得成果,谁也没有取得胜利。
退一步说,即便有人把曾希圣送到重庆的三种日本陆军密电码都破译出来,充其量也不过有些参考价值而已。因为日本人也不是傻瓜,既然是在战场上失落了的密电码本子,难道还会继续使用吗?既然要重新更换密码本子,编密码的专家们也绝不会傻到仅仅把老密码改头换面,来一个旧瓶装新酒就算完事,而是一定要脱胎换骨,另起炉灶的。
还是那句话:如果有一台电子计算机,各种“乱数”不妨都试验一次,其中总有一个数字是对的。但是,那时候还没有电子计算机,而用电子计算机算起来的一道题,用手工计算,恐怕就得十几天甚至几十天,每一种可能都试算一遍,这可就是天文数字,谁也无法承受了。
另一种设想:如果把这三种日本陆军密电码交给以池步洲为首的五人核心小组去研究,其结果又会是如何呢?
中国人的劣根性之一,就是妒贤嫉能,开的都是武大郎的炊饼店:比自己高的绝不要。
军委会密电研究组合并到军委会技术研究室以后,池步洲等五个能人都受到了排挤,被安排在第一组做外交密电的研译工作。当时日本外交密电的翻译工作已经总结出一套操作规程,一般懂得日文的人大都可以操作,根本没有必要再把池步洲等人拴在这里打发日常事务,而应该发挥他们的最佳效用,让他们去破译更加有用的陆军密电码。
按照分工,陆军密电的破译研究工作由第三组负责,组长是杨肆。但是他们那班人直到抗战结束,也没能把日本陆军密电码破译出来。这不能不说是一大失着,一大损失!
破译日语密电码,一般说来可以分为三个程序:一曰研究,二曰研译,三曰翻译。
所谓“研究”,指的是把密电码中的特征找出来。例如前面讲过的如何找出十个数字编码,如何找出十个格助词编码,以及把词序混乱不成文字的密电码恢复成可读的文字状态等等。一句话,就是要从密电中找出某种密电码的破译规则来。这是破译密电的关键,也是最难的一个环节。
所谓研译,指的是根据破译规则把电文转译成日文。这是译电员的工作,只要手里有一本密码本子,粗识日文,不会把假名字母抄错,就干得了。
所谓翻译,就是把已经破译出来的日文电文翻译成中文。这要求有比较高的日语水平,才不会把意思给搞拧了。
研究工作,不懂得日文的人也可以做。例如美国前海军情报署密码专家奥斯本·雅德莱,就不懂日文,但他却成功地破译了日本外务省早期使用的比LA码还简单的密电码。
破译日语密电码,如果懂得日语,就可以把三个程序熔为一炉,工作起来左右逢源,收到事半功倍的效果。
池步洲先生在军政部研译室与贾、吴、朱、张四位精通日语的留日学生联手攻关,成绩斐然,就是明证。
一九四零年四月一日,军政部研译室合并到军委会技术研究室,人员多达四五百,分工很细,攻中文的不攻日文,攻陆军密电的不管海军密电码;研究的不管研译,研译的不管翻译,分工而不合作,各管一摊儿,各自为政,不能发挥人员的最佳结合点和最大能动性,结果一直到抗战结束,都没能把日军陆军密电码破译出来,不能不说是错误的决策!
二、贪多得少,失去权力
前面讲过,军委会“日帝陆军密电研究组”,是由军委会机要室密电股、交通部电政司密电检译所、中统局国际密电室和军统局四方面的人员组成的。这四个单位中,只有军统局原来没有研究破译密电的组织,因此军统局派来的魏大铭在新组成的军委会密电研究组中,只能挂一个顾问的名义,手底下也没有他自己的人。魏大铭出身报务员,发报技术高超,是当年上海国际无线电台三个半发报高手中的一个。他很早就追随戴笠,负责秘密电讯联络,从最早的五六个人发展到当时的五六千人,对军统局来说,确实立下过汗马功劳,是个大大的有功之臣。他的失误之处,是一直没有注意要研究并掌握密电的破译。但他是个“有心人”,通过这件事情,认识到军统早先没有插手这一领域,是一大失着。于是来一个“亡羊补牢”,从军统局内部派一些人到密电检译所等单位去学习破译密电的技术,作为自己他日扩张势力的资本。
军委会“日帝陆军密电研究组”成立将近一年来,由于温毓庆的“拿一手”,他派来的人员“吃粮不当差”,没有发挥主力军的作用,迟迟出不来成果,连日军的密电也没侦收到一份。而池步洲的军政部研译室尽管人手不多,却破译了日本外务省的大批密电,效果显著。此外,温毓庆的密电检译所仍然存在,他们从武汉辗转迁到桂林、衡阳、昆明,一九三九年下半年,又迁到重庆。这期间,他们侦收到日本海军联合舰队在太平洋上各舰只间的无线电通讯联络,初步破解了密码结构,从中获悉舰艇的位置及调动情况。不久,又掌握了日本空军的密码。特别是一九三八年汪精卫叛国前后,温毓庆从日本密电中得到了他与日本秘密往来及派陈公博、曾仲鸣、周佛海、褚民谊与日方接触的情况,上报蒋介石。为此,国民党中央军委会下不来台,这才决心把几个密电研译机构来一个彻底大合并,组成一个直属于军委会的新机构,取代“日帝陆军密电研究组”,也为研究组的劳而无功遮一遮羞。
魏大铭身在军统,自然比别人早知道这一消息。如果蒋介石果真有意合并所有研译密电机构,军统局没有类似的组织,当然也就无所谓合并;他手下无人,自然也就抓不到实权。为此,他很快地就在军统局内部秘密成立起一个密电研究组,自己兼任组长,陈祖舜兼任第一科科长,邱沈钧任第二科科长,王震寰任第三科科长,以此与另外几个密电研究机构相抗衡。这是一个架空的机构,看起来科室众多,其实没有几个人,能做事情的人更少。
戴笠早就想把研究破译日本密电码的工作抓在自己的手里。有了这个特殊的工具,他就可以为所欲为,就可以伪造敌方密电,任意伤害他所要除掉的人。因此处心积虑,必欲得之而后快。授意魏大铭成立密电研究组是其行动计划的第一步,拉拢利用温毓庆,则是第二步。
温毓庆是在香港中国银行总经理贝祖贻家里与戴笠相识的。他到重庆以后,仍与戴笠过从甚密。重庆大轰炸期间,干脆就住在曾家岩戴公馆。
这就给戴笠拉拢温毓庆造成了一个极好的机会。他借闲谈的机会,向温毓庆提出建议,以抗战形势发展需要为由,主张集中力量研究日本密电,将各个研究密电单位包括中统、军统的密电研究机构在内合并组织一个新机构,名义上统一交温毓庆领导,其实是由军统局控制。
温毓庆是个学者,长期受西方文化教育,不是个傻子,对于特务系统在全力上的明争暗斗,一向深痛恶绝,更明白自己只要一点头,就等于主动申请接受特务系统控制,失去了密电检译所的独立自主权,何况他有宋子文、宋美龄这两个“坚强后盾”,也不怕戴笠,所以当即很明确地表示不赞同这个意见。
戴笠当然不肯放松,他先后退一步,要求温毓庆派出两名对破译密电有研究的人到军统局进行技术指导。温毓庆一推二拖,到了实在无法再推的情况下,只得派杨肆和另一个人去虚应故事,并未传授“真经”。魏大铭见杨肆等人并不卖力,又要求派人到密电检译所研究组“见习”,温毓庆表面上虽然同意了,但密嘱研究组“注意保密”,因此来见习的人只学到了一般的破译技术,而一直无法掌握千变万化的破译技巧。
戴笠见温毓庆只是虚与委蛇,不肯上自己的圈套,于是把一场暗斗,发展为白热化的明争。
一九三九年底,魏大铭从军委会蒋介石侍从室得到消息:密电研究部门大合并以后的机构,定名为“军委会技术研究室”,而大合并的所有事宜,蒋介石已经授权他的内弟毛庆祥负责。为此,魏大铭立刻把他的密电研究组改组为“特种技术研究室”,依然是一九九藏书个架空的机构,自任主任,陈祖舜兼任副主任,准备以此与毛庆祥一争权力和地位。
国民党的军统局,本来就是一个权力很大的独立王国,成立一个下属机构,根本不必列入军委会的编制,也用不着军委会的委任状和铨叙手续。
一九四零年四月,蒋介石正式下令:军委会密电研究组、军委会机要室密电股、交通部电政司密电检译所、军统局特种技术研究室、军政部研译室五个机构,合并组成“军委会技术研究室”,简称“军技室”,温毓庆任中将主任,毛庆祥任少将副主任兼主任秘书,魏大铭任少将副主任。
这样安排,表面上既尊重温毓庆,也不排斥军统,但是一切人事、经济实权,都落在副主任兼主任秘书毛庆祥的手里,温毓庆徒有中将主任的虚名,却无真正权力,而原有的密电检译所却让人家“吃”掉了。对于这样的安排,温毓庆心中自然不满;而魏大铭空挂一个副主任的虚衔,没有任何权力,也很不甘心。
温毓庆经过慎重考虑,决定通过夫人外交走上层路线。他把老婆施惠珍从香港调回重庆来,利用她和宋家的特殊关系,天天到宋美龄、宋子文、孔祥熙那里去活动,终于迫使蒋介石收回了任命毛庆祥兼任主任秘书的成命,改任温的亲信王维钧为主任秘书。这样一来,温毓庆就掌握了军技室的实权了。
但是除了杨肆之外,谁都不知道王维钧一方面是温毓庆的亲信,一方面又与共产党有秘密联系。
军技室下设六个组,温毓庆既然掌握了实权,就任命他的亲信担任各组的正副组长:霍实子是他的老部下,被任命为第一组少将组长;杨贻清原是密电检译所的整理部主任,被任命为第二组少将组长;杨肆原是密电检译所的研究部主任,被任命为第三组少将组长;施家干原是密电检译所的总务部主任,而且是温的内弟,被任命为第五组少将组长;黄季弼是温的妹夫,被任命为第六组的少将组长;丁于正是温的同学,被安插为第六组上校副组长。——只有第四组,因为一百多个收报人员中,有三分之二是魏大铭从军统局带来的,组长的人选,只能由魏大铭安排,这才安插了一个魏的亲信、军统局的方砚农。
这六个组的分工:第一、二、三组负责破译日文密电码,第四组负责收报,人数最多;第五组负责总务,第六组负责破译中文密电码。
李直峰去了一趟延安,面见了周恩来,拿回日本陆军密电码,立了一功,得到了霍实子的表彰,但却弄巧成拙,受到了特务机关的怀疑与注意:你们俩人同时出发,你为什么要把李裕扔在西安,自己一个人到延安去呢?难道有什么活动怕被李裕知道不成?再联系他一九三六年西安事变期间曾经给杨虎城将军当过机要秘书,更其怀疑他暗下早就与共产党有勾结,即便不是共党分子,也是个亲共分子。因此,这次合并没有得到重用,只让他在第六组当第一科科长,专门从事中文密电的破译。
李直峰吃一堑长一智,从此小心翼翼,多干活儿少说话,不揽不相干的买卖。饶是这样,也还是为军统局所忌,魏大铭上台以后,头一个就拿他开刀。后来还是毛庆祥信任他,把他调回来,升任第六组副组长。
池步洲单枪匹马取得破译日本外务省密电码成功,在当时的“破译密电界”名声雀起,算是成绩佼佼者;大合并以后,以成就而论,应该更倚重他才是。给他一个组长当当,也不为过。但是一者军政部没有“一统天下”的野心,也派不出职位较高的人到军技室来争权夺利;二者正因为池步洲的成就太大,相比之下,显得其他破译密电码的人庸庸无能,特别是挫伤了温毓庆“密码权威”的赫赫名声,在蒋介石面前说不了响话,放不成响屁,心里窝火;三者这次大合并的根本原因,就是因为池步洲等人的成绩太大,别的机构成绩太小,蒋介石一看“龙多不治水”,才决心把所有的摊子都收归军委会交毛庆祥掌管也就是他自己掌握;四者温毓庆总不相信池步洲这个大外行居然能够单枪匹马地在半个多月中破译成功日本外务省的密电码,因为在此之前,霍实子早就宣称已经破译成功了的,只是始终没有拿出东西来对外公布,因此他总怀疑池步洲所破译的,就是霍实子所破译的,换句话说,就是霍实子把破译的方法暗地里告诉池步洲了;而最主要的原因,还在于大合并以后温毓庆失去了他的独立小王国:他的密电检译所,名义上是属于交通部电政司,实际上直接听命于蒋介石。当时蒋介石每月有“特别经费”两千万元,温毓庆每月到财政部长孔祥熙处在这两千万元项下支取四万元,不用办理报销手续。温毓庆领来这四万元,除去一百多名员工的薪金和设备、办公费用之外,每月都能结余一万多元,当然统统塞进了他的私囊。这次大合并,他不能继续“独坐山岗,自立为王”,四万元的“特别经费”也没有了,工薪加上特别办公费,也不过千把块钱,不及原先的十分之一。溯本穷源,等于是池步洲割了他的腰包一般,怎能不对池步洲怀恨在心?
于是,“匹夫无99lib?罪,怀璧其罪”,池步洲及他的助手贾、吴、朱、张等人反而因功遭忌,受到了温毓庆的排挤,反正他们是些没有后台的孤儿,不会有人来替他们撑腰说话,就都被分配到第一组当科员,只任命池步洲为“荐任技正”,地位还在科长以下,只不过薪金从三百八十元加到四百元而已。
这些内情,当时池步洲等人并不知道。好在他们回国,只为抗日,并不想步步高升,更不想发国难财,只要能够继续发挥自己所长,为抗日出力,只要生活还过得下去,这些区区小事,谁也九九藏书不会计较。——他当然没有想到:重用不重用他,是不是最大限度地发挥其所长,不仅仅是他个人的得失,而是整个国家民族的得失,甚至是第二次世界大战的得失。
合并以后的军技室,总人数将近五百,是军政部研译室的整整十倍。地址选在重庆南岸黄桷垭的刘家花园内。第四组的任务是收报,需要架设天线,地势越高越好,所以选在刘家花园对面的一个山头上,每天把收到的密电送下山来,供一二三组研译。
王维钧担任军技室主任秘书以后,他的表弟杨德基约他到上清寺一个茶馆中会面。杨德基要求把破译出来的日本密电送给地下党一份,王维钧原则上表示同意,但要求做好秘密传递工作。杨德基认为最保险的办法是由王维钧亲手抄录一份亲自送出;但是这在实际上是无法做到的,因为每天破译的密电多达上百份,王维钧身为主任秘书,同时还兼着交通部电政司的一份儿工作,事情很多,根本没有时间抄写。好在当时所破译的密电,由缮写员复写三份,一份加火漆封固后每日由专人送到军委会机要室毛庆祥处转蒋介石;一份研译组存档;一份用火漆封固后交王维钧转交温毓庆,温看后退还王维钧归档。这归档的一份,如果没有特殊情况,就永远留在王维钧处不动了。于是,王维钧就把从温毓庆处退回来的这份“归档文件”交专人送到八路军重庆办事处,由办事处的人连夜抄录,第二天再拿回来交换新的情报。
负责与王维钧联系的是一个青年,以老同学的身份每隔一两天与王维钧见面一次。见面的地点一般在王维钧家中、上清寺祥德村交通部宿舍、上清寺交通部电政司办公室等地方。这几个地方都是公开的,没有“秘密联络”的迹象,因此情报的交换十分顺利,一直没有被特务所发现。
这期间,八路军驻重庆办事处处长周怡还曾经由杨德基陪同到王维钧家中去过。为躲避空袭,王维钧把家安置在重庆市郊三圣宫赖家桥一个农民的家里,地点偏僻而隐蔽。周、杨二人在王家住了一夜,第二天才离去。从此以后,王维钧每月都要与周怡见一次面,由于伪装得好,居然没被特务注意,从来没出过问题。
军技室在重庆南岸黄角垭成立以后,池步洲为图上班方便,就在黄角垭租了一大一小两间房间,从观音岩下的蔼庐搬到黄角垭来住。大门外面,是一条通往黄山的公路。黄山,原来是重庆白礼洋行买办黄云阶的私产,所以名为黄山,现在是国民政府迁都以后蒋介石官邸的所在地。公路对面,是军技室黄卓流的住家,家门口有一棵大树,枝繁叶茂,覆盖面很宽,每逢夏天,经常有行人在树下歇凉。
黄卓流的夫人也是日本人,因此和池步洲一家的关系特别亲密。一天,池步洲两口子都在黄卓流家里聊天,突然日本飞机来轰炸。日机轰炸重庆,本是家常便饭,见得多了,见怪不怪,也不怎么惊慌。不久机声隆隆,敌机已经到了头上。根据空袭经验,敌机轰炸,躲在家里最危险,一旦挨炸,被弹片击中的机会和很少的,但是房倒屋塌,被压在瓦砾堆里的可能却很大。所以大家就从屋子里出来,到树下躲避。这时候,有三四辆小车从黄山开来,司机看见敌机就在头上,就把车子开到树下来暂避。只见从车上走出来的,竟是蒋介石和五六个随从。黄卓流忙端把椅子请他坐。他微笑一下,点点头,就坐下了。紧接着市内传来了轰炸的声音。大约二十分钟之后,敌机返航,蒋介石一行才又点点头上车开走,却始终没有说一句话。池步洲这一次与蒋介石不期而遇,是在蒋介石接见之后,实际上是第二次见面了。不过蒋介石见过的人太多,上次又是集体接见的,记忆中根本就没有池步洲这个人。
其实,蒋介石每天上午九点下山过江到市内,晚上又过江回黄山官邸,几乎天天如此,三四辆车中,警卫人员也不过五六人而已。抗战期间,蒋介石经常到上清寺中央广播电台演讲,那时候还没有录音设备,就是蒋介石演说,也要现场直播。有时侯,他只带一两名随员坐着敞蓬汽车招摇过市,马路两边人人都能看见。那年月,蒋介石在人民的心目中是抗日的领袖,威望很高,并不怕人行刺。正因为他并不深居简出,也没有把他神化,依旧是一个“人”,所以也没人围观,谁也不把“看见蒋介石”当作是一回事儿。
原来在南京开中国文化服务社的刘百闵,把服务社搬到重庆来以后,也曾经要池步洲到他的服务社去工作,答应薪金可以比在军技室高一些。这话如果在池步洲进中央广播电台之前提出来,他很可能会考虑的,后来他在破译密电码方面干出了成绩,不但从外行变成了内行,而且产生了兴趣,尽管工薪不高,要他离开另行他就,是不可能的了。后来刘百闵要编一部字典,池步洲帮他撰写一些条文,算是业余劳动,在他那儿领取一些稿酬,以补家用。
刘百闵当时年纪已经不小,但身边没有妻儿老小。不知是缺如抑不在重庆。池步洲搬到重庆南岸黄角垭住以后,发现刘百闵也经常到黄角垭来。时间长了,才知道他有个情妇,是个产科医生,本在市内开业,为躲避日机轰炸,把诊所搬到黄角垭来,而且离池步洲住的地方不过几百步。每逢星期日或躲警报,刘百闵就到黄角垭来,住到情妇的诊所里。西洋景拆穿以后99lib?,他也就不保密,还在诊所里与留日同学相会聊天。一来二去的,大家跟他的情妇也混熟了。一九四零年,池步洲的次子出生,就是刘百闵的情妇接生的。这个女人相貌一般,但热情诚实,有时候当着朋友的面跟刘百闵吵嘴,但每每又都是她退让一步才算罢休。
后来,刘百闵干脆在黄角垭宝塔山背面下坡处另祖了一栋房子居住。每逢星期日,就把厨子带上山来,专门设宴招待军技室的留日同学。池步洲和霍实子都是他座上的常客。从军技室到他的住处,去的时候是下坡路,回来的时候就是上坡,走起来很吃力,但是大家还是每周必去。一者他热情好客而又健谈,除了家事,国事、天下事无所不谈;二者当时物价飞涨,公务员些许工薪,往往买不起荤菜,刘先生备办丰盛宴席招待,让大家在酒足饭饱之余畅谈竟日,总是从上午十点一聊聊到黄昏,还意有未尽,确实是一个星期假日的好去处。因为他从来不谈家事,所以谁也不知道他的婚姻情况。更奇怪的是:尽管他的情妇离离他的家很近,却从来没在这里露过面。
大合并之前,温毓庆虽然早就知道池步洲的名字,也知道他所取得的成就,但是从来没有见过。大合并之后,温毓庆特地安排了一次约见。池步洲走进他的办公室,只见他高高的个子,瘦长型的脸,大概是留美多年养成的习惯,西服笔挺,风度翩翩。一见池步洲进来,立刻起立,握手,请坐,递烟,寒暄,操一口带广东乡音的“国语”,潇洒而有绅士的矜持,客气而有教授的风度,尊敬而不失首长的尊严。他首先称赞大合并中池步洲上交的关于日本外务省外交密电密码本的编排方法:“你们有科学头脑,编排得简单合理,检索、翻译都很方便,比我们的强多了。”接着又问关于破译日本外交密电的经过,池步洲作了详细的解答。他连连点头赞叹:“你们破译的密电码,层次高,速度快,真是难得,真是难得!”
池步洲见温毓庆文质彬彬,礼貌周全,颇有学者风度,对他印象不错,听他说到这里,忍不住反问:“听说密电检译所的同仁也破译了日本外务省的外交密电,不知道是在什么时间?破译的是哪一类密电?”
不料温毓庆却避开这个问题不作答复,微笑着“顾左右而言他”。池步洲见他不肯明说,知道他对自己还有保留,也就不便多问。再随便交谈了几句,就告辞了。
池步洲和温毓庆的见面,这是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没过几天,听说他到香港去治病,不久又转赴美国。从此就杳如黄鹤,一去不返。
从迹象看,温毓庆是个识人才也会用人才的头头儿。一个政坛领袖,一个军事统帅,甚至一个帮会的领袖,不管后人吹嘘得怎么英明,怎么伟大,说穿了,不过是懂得识人才、善于用人才而已。一旦把他们的手下全数拿掉,或者换上一批庸才禄蠹,英明领袖、伟大统帅就会变成没脚的螃蟹、光杆儿的司令,连瘪三都不如。池步洲如果继续与温毓庆共事,温毓庆也许会把池步洲拉到他一边,为他创造出更多的资本,那么,间接地也就是为国家、为民族、为全世界立下更多更大的功劳了。可惜国民党内部的争权夺利、互相倾轧,埋没了一代天才,扼杀了一代英才,没有让池步洲在更加适当的岗位上发挥更大的作用。
大合并之后,虽然宣布温毓庆为中将主任,但是开头一些日子,他为权力之争,迟迟不来上任。后来各组人事按他的意见安排之后,他也只来办公室坐了几天,就再也不来了。真是来也匆匆,去也匆匆。其中到底有什么“内情”,连温派的人也只说“主任因患绦虫病去港医治”,池步洲是受温派排挤压制的,当然不可能知道真正的原因。
前面说过,军技室成立之后,蒋介石任命毛庆祥兼任主任秘书,温毓庆不满,魏大铭也不服气。温毓庆招回太太来进行夫人外交,刚刚从毛庆祥手中取得了权力,没有想到螳螂捕蝉,黄雀在后,魏大铭使出军统特务最拿手的一招:四处放出谣言,罗织罪名,说温毓庆将密电检译所破译的日本外务省外交密电以高价卖给了英国的特务,军统局正报请蒋介石批准,要将温毓庆逮捕法办。——幸亏军统局特务还不知道王维钧“通共”的事情,不然,揞到了温毓庆的头上,他可就吃不了的兜着走了。
不知道温毓庆是作贼心虚呢,还是明知道自己斗不过军统局,也许正因为合并以前他从来没把日本外务省的外交密电码拿出来给人看过,形迹上确实有点儿像是出卖给了外国人,也怕蒋介石追问起来说不清楚,于是来一个“惹不起,躲得起”,借口到香港治病,转道去了美国,从此就如泥牛入海,再也不回来了。
三、军统特务,阴谋插手
温毓庆逃跑以后,一九四零年六月,魏大铭奉蒋介石的命令,以军技室副主任代理主任。军技室的大权,于是落到了军统特务的手中。
军委会军技室成立之初,最先是毛庆祥得势,旋被温毓庆所夺,最后大权落入军统局魏大铭之手。但是魏大铭以特务手段取得的胜利,也不过昙花一现而已,最后仍然以失败而告终。
关于魏大铭其人,沈醉先生当然比较了解,他在其所著《见闻》中说:
论搞电讯工作,魏大铭的确是一把好手。抗战前,他在上海国际无线电台任报务员。当时中国电讯技术之落后于欧美等国,实在惊人:偌大中国的国际电台中,仅仅有三个半人能与欧美先进国的最佳报务人员媲美。魏便是三个半人中的一个。戴笠主持特务处工作后,以重金礼聘魏为其工作。从几个电讯人员发展到军统有四千多人搞电报,从几台收发报机发展到几百部,还自己制造特工专用机。在军统电讯工作中,确有不少的建树。而他的技术,更是为人所称道。
抗战期间,蒋介石命令戴笠要在福建沿海多布置一些潜伏电台。福州沦陷后,蒋介石急于要了解日军的情况,戴笠无法应命,便把魏大铭叫去问:为什么不能通报?魏认为一定可以联络上,可是经过几次呼叫,总是没有回答;便把魏大铭叫到重庆电讯总台,要他亲自上机与福建潜伏台联系,联系不上就要枪决他。说完,戴笠掏出手枪向台上一拍,指着魏的鼻子说:“叫不通福建的潜伏台,它就对你不客气了。”魏亲自上机呼叫,居然叫通了,而且收到福建站发来的重要情报。(157-168页)
此文虽然写得传奇化了一些,把戴笠写成了一个对部下可以随意生杀的军阀,但写魏大铭受到戴笠的器重,则基本属实,对他的技术,更是赞扬备至。魏大铭有过硬的技术、过硬的后台,野心勃勃,早就想把军技室“军统化”,成为他手中的法宝。如今上台,春风得意,“一朝权在手,便把令来行”,开宗明义第一章,就是清除异己;第二章,才是任用亲信。
所谓异己,也有大小之分。“大异己”是对立的敌人,务必严厉打击,除之而后快,“小异己”不过是侧面的旁人,只要加以孤立,不予重用,也就是了。
在魏大铭的眼中,认为李直峰不是共党分子,就是亲共分子。但是一时间他又拿不出有力的证据来,无法将其逮捕,只好采取“调离”的手段,把他调到军令部西安译电人员训练班任上校主任教官兼军技室第十工作队队长。这个译电人员训练班,是专门培养特工用99lib?以破译共产党和非蒋系部队的密电的,由军统局掌握控制。这样,第一可以把李直峰置于军统特务的严密监视之下,一旦抓住证据,立刻逮捕法办;第二是即便抓不到证据,至少掐断了他和共党的联系,避免情报送出。
第二步,是任用亲信,发展军统势力。军技室的六个组长中,第四组组长方砚农本来就是军统局的特务,但是只占六分之一,比例太小了。魏大铭上任伊始,又不便大量撤换组长,于是就秘密发展特务组织,安插军统特务当组长下面的小头目:首先拉拢第六组组长黄季弼参加军统;任命军统特务刘泌为军技室秘书;任命军统特务竺烈民为第六组第三科科长,但不受第六组管辖,而是直接听从军统局的指挥。竺烈民的第三科,单有一间办公室。他们关起门来,专门侦译八路军和汪伪军的中文密码电报。其他几个组,也都派进或秘密发展军统特务,负责监视。这样,魏大铭虽然没有撤换组长,但各组的动态,皆了然于胸。
对于池步洲等五人,魏大铭采取的是敬而远之的孤立政策。一者他知道池步洲等人具有熔研究、研译、翻译于一炉的本事,能力都比别人强,而且已经取得了非凡的成就;二者他知道池步洲曾经在中调科工作过,以为池必定是中统分子。当时国民党的两大特务机关中统与军统互相对立,形同水火,因此他后退一步,变各不相容为各不相扰,已经算是相当客气的了。
魏大铭就任“代主任”以后,就派随从副官把池步洲叫去谈话摸底,似乎有点儿“前线侦察”的意思。池步洲走进他的办公室,见他绷着脸大模大样地坐在那里,傲不为礼,就也不理睬他,管自找张椅子坐下,既不点头,也不开口。魏大铭绷了半天,也绷不住劲儿了,只好自己给自己一个台阶,生硬地问:“你就是池步洲吗?”池步洲只是点点头,一句话也不说。魏大铭见池步洲也大模大样,对他这个“代主任”并不买账,以为他大有来头;俩人话不投机,自感无趣,就说:“以后见面的机会多,今天就……”池步洲不等他说完,答了个“好”字,就起身离开他的办公室。
巧的是:池步洲与此公见面,也只有这一次,半年之后,他就被军技室的同仁们赶走了。
魏大铭窃据了军技室的大权,就把军统局的特务作风带了进来,不但办事横行霸道,还命令全室人员交二寸半身照片三张,想把所有的人员都纳入军统组织,把军技室变成军统局的一个下属单位。
他的这个诡计,首先被霍实子所识破。第一,霍是温毓庆的亲信,温被魏挤走的原因,别人不知道,他是知道的,因此对于魏上任后的所作所为处处提防,以免中计招祸;第二,他从南京的交通部密电检译所调到汉口、重庆的军委会密电研究组,都没有履行过这样的手续;第三,第一组有三个留日学生,都是从军统局过来的,霍曾经问过他们怎么会参加军统组织,他们说:一九三八年,军统局盗用军委会的名义,以抗日需要为招牌,公开招聘留日学生做翻译工作,凡报名者,均需交缴照片三张,考取以后领取月薪,才知道上当受骗,进的是军统局,但要撤身已经不可能,从此当上了特务,一切行动都要受军统组织的严格约束。有此三点,霍实子对这次大合并需要交缴照片一事产生了怀疑。
正好这时候军技室主任秘书王维钧到霍实子家来串门。王是温的亲信,所以当上了主任秘书,如今魏大铭掌权,虽然还没有把他的主任秘书抹掉,也已经名存实亡,有职而无权了。他满腹牢骚,在霍实子面前,当然无话不谈。那天,王维钧对霍实子说:“魏大铭下令要咱们每人交三张照片,据说是为了防止同仁中有人逃跑,便于缉拿。”霍实子一听就炸了:“魏大铭根本不信任咱们,把咱们当作‘假想敌’了。咱们在密电检译所破译了日本人的外交密电码,没有任何人对外泄露过机密,更没有任何人出卖过情报,开过小差。大家都是一心为抗日的爱国志士,他姓魏的竟拿咱们当敌人对待,太不尊重咱们的人格,也太岂有此理了!”
霍实子进一步谈了自己的三点疑问,认为必须认真对待,不能掉以轻心。王维钧点头称是。于是两人经过商量,定出对策,分头执行。
霍实子首先将情况密报军技室副主任毛庆祥,得到了毛庆祥的认可以后,即与王维钧分头召集温派人物到霍家来开会密议。到会的计有第二组组长杨贻清、第三组组长杨肆、第五组组长施家干等人。第四组组长方砚农,是魏大铭安插的军统特务;第六组组长黄季弼秘密参加了军统,霍、王等人当时虽然不知道99lib?,但看他近来与魏大铭的关系密切,态度暧昧,也不敢请他参加。
这次开会,大家的一致意见是:对交照片一事,坚决予以抵制。
魏大铭眼目众多,不久就得.99lib?知霍实子在家里召集几个组长开会一事。他气虎虎地跑到霍实子家里,开门见山地质问:“你为什么要带头反对我?你要放明白些,你在第一组里所干的事情,我全知道!”
霍实子也不示弱,当即反问:“我在第一组里干什么错事了?”
魏大铭脱口而出:“你的小舅子吴恒山根本就不会译电,他译的电文,都是你替他译的。”
霍实子听了,愤然回答:“吴恒山会不会译电,这组内的同仁全都清楚,我为什么要弄虚作假?难道我要以此来讨好你不成?你说我在第一组里干的事情你都知道,这是你的不打自招,正说明你已经在第一组里安插了特务,在监视我们了。你也要放明白些,休想把你的特务作风带到军技室里来,我们是要坚决抵制的!”
魏大铭没有想到霍实子会撕破脸皮跟他这样说话,愣了好半天,这才忿忿地说:“你这个人真跋扈,真跋扈!”悻悻地走了。
霍实子立刻赶到第一组,召集研译室的全体人员,先讲了魏大铭有可能在组内发展了特务的情况,然后要求大家认真分析,一定要把这个潜伏在第一组里的特务分子挖出来。
这可是谁也没有想到的事情。如果不挖出这个特务分子,那就人人都有嫌疑,因此人人都想洗刷自己。经过大家的分析、讨论,初步结论是:潜伏的特务,可能在缮写员中。
第一组的办公室,计有一间组长室,两间包括研究、破译、整理在内的研译室,一间包括打字在内的缮写室。两间研译室都相当大,里面放的不是办公桌,而是架起许多块木制的台板,样子颇像裁缝的案子,但比裁缝案子更宽些,更长些。研译人员面对面地坐着工作。台上放着几个装文件的铁丝筐,筐里放着已经破译成功的日文密电,由翻译人员自觉取来翻译成中文。译多译少,译长译短,都由自己选择,没有任何人来分配、规定,所以根本就没藏书网有弄虚作假的任何必要。何况霍实子是一组的组长,怎么可能由他来替吴恒山代译呢?据此,池步洲一针见血地指出:潜伏在第一组内的特务,根本就不了解研译室的工作情况,如果不是魏大铭信口雌黄,而是真有人向他汇报的话,这个人肯定不是研译室内的人。
缮写室里,一共有缮写员三人。研译室里的电文翻译出来,由整理员送到缮写室交缮写员缮写。按照规定,缮写员是不许进入研译室的。因此研译室内如何工作,缮写员们并不知道。
根据这样的推理,基本上可以肯定这个特务出在不了解研译室工作情况的缮写员中间。
那么,究竟谁是特务呢?这三个缮写员,都是追随霍实子多年的老部下了,谁会这样不开眼,去干这种不光彩的事情呢?
一开始,霍实子几乎不敢相信自己提拔任用的亲信中会有人背叛自己。没有根据,又不能随便怀疑是哪一个人,真叫他又气又急又为难。池步洲提醒他:既然事情已经闹到了这一步,干脆在组内挑明了,让大家都知道组内出了特务。有道是做贼的心虚,谁是特务,谁就会坐不住。大家察言观色,不难从脸色、表情上看出三分迹象来。最后请霍实子分别找这三个缮写员谈话,晓以利害,明以大义,即便他自己不敢承认,也不难从三个缮写员中甄别出特务分子来。
霍实子点头称是,照计而行。
缮写员中,有一个叫戴继武的,本是密电检译所统计部的统计员。一九三七年密电检译所从南京撤到汉口的时候,霍实子夫妇带着六个子女,行动不便,统计部主任就派年轻力壮、精明强悍的戴继武来当霍实子的副官,以便沿途照顾孩子。从此,戴继武就成了霍实子的亲信之一。军技室成立以后,霍实子就点名要戴继武来第一组当缮写员。
霍实子把组内有潜伏特务的情况公开化,而且暗示这个特务分子就在缮写室内。戴继武知道以后,惊慌失措,坐卧不安。霍实子一眼看出他表现异常,第一个就找他来个别谈话,经过善言启发,戴继武终于承认他被魏大铭拉了过去,秘密参加了军统特务组织,任务就是监视第一组的人员,每月给魏大铭写小报告。这一回是实在没得可写,这才无中生有,胡写几句交差的。
特务分子终于挖出来了。霍实子把王维钧找来商量,认为其他各组一定也有特务潜伏。当即分头通知杨贻清、杨肆、施家干等人,再次到霍实子家开会。决定由霍实子到毛庆祥家里去详细汇报军技室近来的情况,要求毛庆祥即刻到军技室来行使副主任职权。
霍实子的行动,再次被小特务侦知,报告了魏大铭。魏大铭一者理亏,二者也怕把事情闹大了,不好收拾,就去报告他的主子戴笠,要戴笠出来打圆场。
戴笠心心念念只想把军技室纳入军统局的管辖之下,如今军技室出现反军统势力,当然十分恼火,于是定下计策,发出请帖,请军技室各部门负责人到重庆张家花园云庐戴公馆吃饭,进行调停。霍实子等人接到请帖,心里当然明白这是魏大铭搞的鬼,这次由戴笠出面设的“鸿门宴”,不论他来文的还是武的,威逼利诱,目的无非为了招降,企图把军技室变为军统的一个部门,如此而已。于是,温派的各组组长第三次在霍实子家里开会,商量好了对应的办法。
到了赴宴的那一天,王维钧、杨贻清、杨肆、施家干、方砚农、黄季弼、霍实子等人由魏大铭带路到了戴公馆,入席以后,魏大铭借故走开,戴笠不阴不阳地嘿嘿笑着,举杯祝酒:“霍组长是攻破日本外交密电码的鼻祖,在座诸位都是研究密电码的专家,我戴某非常钦佩。希望诸位和我们精诚合作,把军技室搞好。魏大铭是我的部下,这个人读书不多,说话可能粗些,工作方法也可能简单了些,不过人是个直爽人,对党国的忠诚,也无可怀疑。如果他对诸位有失礼的地方,请诸位看在我戴某的面上,多多担待;如果有什么意见,也请对我说,我可以转告他,批评他,叫他改正。”
戴笠是个杀人魔王,今天能说出这样一篇婉转的话来,就已经十分给面子、十二分的不容易了。但是霍实子等人是有备而来的,对戴笠的抹稀泥和诱降并不买账,当即由霍实子代表大家回答说:“戴先生为党为国,劳苦功高,我们十分景仰。可是你们军统局所干的事情,与我们所干的事情,完全不同。我们都是白面书生,只会坐在办公室里做做研究工作,你们做的工作,我们都干不来,根本就无法与你们共事的。”
霍实子一面说话,一面扫眼看看在座的同事,只见方砚农、黄季弼二人脸色尴尬,呆若木鸡,而王维钧、杨贻清、杨肆、施家干等人,则频频点头,表示支持。
对于戴笠的诱降怎么回答,是事先经过大家商量的。不卑不亢,是原则之一;绝不提魏大铭一个字,是原则之二。
戴笠万万没有想到霍实子居然会说出这样一席话来,让他碰了一个老大的软钉子。他想发作,似乎还有些不便;他想假装不懂,又觉得咽不下这口气儿去。脸上青一阵红一阵的,好半天,忽然换了一个话题:“最近汪伪政府的上海市市长傅筱庵被暗杀这件事情,诸位大概已经听说过了吧?外间的传说,都认为这个人不是我杀的。其实他们错了,我不妨告诉诸位,这个傅筱庵,还确实是我杀的。”
戴笠的用意,本想用恫吓的手段,迫使霍实子等人就范。偏偏这几个人都不吃这一套。他们长期在军委会工作,都知道蒋介石有过明确指令:军统局要逮捕将级以上官员,事先必须呈请蒋的批准。霍实子等人,不但都是将级以上官员,而且是蒋介石每天赖以提供日帝情报的重要耳目,都是蒋介石的嫡系亲信,并不是随便揞个罪名就能逮捕的。更何况这次斗争,有毛庆祥作后盾,表面上是毛庆祥与魏大铭之间的个人权力之争,实际上则是军技室从属于军委会还是军统局的派系之争。在这方面,大家相信毛庆祥的力量并不比戴笠差,因此有恃无恐,敢于硬碰硬地跟戴笠硬顶。
这一席“鸿门宴”,当然是不欢而散。
霍实子等人回到军技室以后,立刻团结各组非军统人员,把军统特务的活动公开化。大家一致反对戴笠、魏大铭在军技室发展、派遣特务分子,反对军统局企图控制军技室,想把军委会军技室变成军统局军技室,并推举霍实子等人为代表,向毛庆祥呼吁,向蒋介石呼吁。
这期间,第一组研译室发动了一次短暂的罢工:每天收到的密电,虽然照译不误,但却不给蒋介石送去。蒋介石一连好几天看不见日方动态的情报,就把毛庆祥找去问是什么原因。毛庆祥借此机会向蒋介石详细说明戴笠和魏大铭在军技室的所作所为,要求蒋介石把军统局人员从军技室完全撤出。
蒋介石当时决定把军技室设在军委会底下而不设在军统局底下,本有不想让戴笠插手的意思。因为军统局内根本就没有破译密电的人才,所有从破译密电得来的日方情报,都是原军政部研译室的人所为。大合并以后,魏大铭派了几个日本留学回来的特务分子到第一组来参加研译工作,池步洲等人不但不教他们,还对他们严加防范,绝不让他们懂得破译的秘诀。因此军统人员在军技室内始终没有做出任何成绩来,戴笠和魏大铭在蒋介石面前,也就讲不出一句响话。蒋介石见军统局的人一事无成,却又无孔不入,对自己眼睛鼻子底下“绝对可靠”的人实行监视,手伸得太长,不起好作用,也很生气。于是在一九四零年十二月明令魏大铭等大小特务统统回到军统局,任命毛庆祥以少将副主任代理主任,并宣布以后军技室一切事务军统局不得过问。
从此,军技室终于成为一个内无特务分子潜伏,外无特务机关干扰的纯抗日秘密机关。
在这场争权夺利的赌博中,魏大铭弄巧成拙,成了最大的输家,究其原因,主要是他的手中缺少“赌本”。因为抗战期间破译日寇的密电,主要是池步洲的光辉业绩,军技室所赖以每日向蒋介石提供的情报,大都从池步洲所破译的日本外务省密电中得到。温毓庆和霍实子虽然早就透露已经破译了日本外务省的密电,但那是温毓庆用以维系密电检译所的法宝,破译的情报,绝不和军技室掺和,更不能拿到台面上来。而军统局的特种技术99lib?研究室,则完全是个空架子,研究人员几乎等于零。如果魏大铭手中真有一批研究人才,这一场权利之争,到底鹿死谁手,可就很难说了。
四、鹬蚌相争,渔翁得利
军技室成立之初,六个组中,第四组管收报,第五组管总务,第六组管中文密电,其余一二三组,都管日文密电,是全室的核心,人数也最多。但是这三个组的分工却很不科学:第一组专搞研译和翻译,组长为霍实子,从军政部合并过来的池步洲等五人,都在这一组;第二组专门研究日本外务省及海空军的密电,组长为杨贻清;第三组专门研究日本陆军的密电,组长为杨肆。工作方法是:第四组抄收到日文密电,送到第二三两组“研究”,也就是恢复电文的文字次序,但仍是密码。研究成功,用英文打字机打出,送到第一组来“研译”与“翻译”,也就是把日文密码翻译成日文,再翻译成中文。
这种工作方法,有许多环节是重复劳动。层次多,速度慢,浪费了人力。
池步洲他们在军政部研译室的时候,根本就不分工,研究、研译、翻译一包到底,一气呵成。环节少,速度快,只有五个人,却能完成军技室十几个人的工作量。
关于这种分工,池步洲也曾经向霍实子提出过改进的建议,要求第四组把收到的密电分送第一二两组(第三组的各科科长和全体组员都是从军统局合并过来的,组长杨肆不愿意与特务分子为伍,主动到第二组指导研究工作),进行竞赛,但是霍实子比较保守,或曰习惯于自己的工作方法,没有采纳。
一九四零年十二月,魏大铭带来及发展的特务分子统统被赶走以后,军技室全体员工欢欣鼓舞,以极大的热情投入破译密电工作。
这期间,虽然主任是由毛庆祥代理的,但是人事及业务安排,依旧是温毓庆的老底子,不但各组的组长仍是温派人物,工作方法,也还是从密电检译所搬过来的那一套。
过了一段时间,池步洲把自己的意见和建议直接向毛庆祥谈了。毛庆祥深知池步洲等人的实力,为提高工作效率,终于接纳了池步洲的意见,下令第四组抄收到密电以后,用打字机打成一式两份,分送第一二组,让他们展开竞赛。
有道是“官大一级压死人”,毛庆祥发了话,霍实子也就无话可说了。两组间的竞赛紧张而热烈。每天收到密电,大家都全力以赴,埋头研译。特别是日方更换密码本子的头几天,两个组都夜以继日地奋战,生怕落后。这一来,第二三两组可就苦了,他们组内懂日文的人本来就很少,只有一个化名王良诚的朝鲜人水平比较高(此人原名闵石麟,日帝投降后回国,出任南朝鲜驻华大使)。经过几轮比赛,往往是第一组领先。
毛庆祥就任代主任以后,第一件事情,就是撤销李直峰西安军技室第十工作队队长和第十支台台长的职务,调回重庆,任命为军技室技术研究员、第六组副组长。此外,也安插了一批自己的亲信:第四组组长方砚农被赶走了,由毛的留法同学王兴智继任。新设了一个第七组,是专门搞法文密电破译的,也由毛的留法同学王俊杰和丁于正任正副组长。第五组则由毛的留法同学余惠笃取代原施家干为组长。秘书室内也加了一个毛的亲信当秘书。这样一来,温派的势力逐渐缩小,与毛派之间的磨擦和矛盾则日渐加深。
池步洲等五个从军政部合并过来的人,以前被温派排挤,坐在第一组的一个角落里。后来池步洲当第四科科长,其余四人当科员,既无发言权,也没有野心,只知埋头工作,不管闲事。对于毛温两派的磨擦,既不与闻,也不参预。
温派人物自以为反魏有功,不把毛庆祥看在眼里。毛庆祥撤了施家干,以自己的亲信取代,温派人物敢怒而不敢言,就重抄当年反魏的老谱儿,制造“小罢工”,一连几天不把译出的密电送到毛庆祥那儿去,企图迫使毛庆祥投降。不料毛庆祥并不屈服,他找池步洲谈话,告知温派发动“罢工”的原因及目的,要池步洲以国事为重,带领原军政部的人马成立一个“专员室”,任命池步洲为主任专员,其余四人为专员,以后第四组收到了密电,就送到专员室来交池步洲等人破译。
池步洲等人在第一组都是骨干力量,组内温派人员所进行的破译方法和密电本子,就是池步洲从军政部合并过来上交的本子。池步洲见温派人员用了自己的研究成果,却又长期压制他们五人,本来就心怀不满;如今温派又发动了权势之争,不以抗日为重,甚至搬出“罢工”故技,更其看不惯,就一口答应下来。
毛庆祥的这一招,为温派人物所始料不及,“罢工”罢不出什么名堂来,无可奈何,只好鸣金收兵。
池步洲等人,虽然成了“专员”,职称好听了些,但薪金照旧。不过长期受到排挤,现在有了扬眉吐气的日子,心情却舒畅多了。从此,本来是一二组之间的比赛,变成了专员室与一二组之间的决赛,竞争更其激烈,成效也更见其大。
九九藏书毛庆祥“主政”之后,为了笼络人心,或曰为了精诚团结,统一意志,不闹矛盾,齐心努力于破译工作,除了每周一次的各组联席会议,召集各组组长、科长、专员研究工作之外,还放出一把火:即遴选室内对密电破译有突出贡献者十人晋见蒋介石。这十个人,是一二三组正副组长加上三个研究人员和池步洲,时间在一九四一年初。当日由毛庆祥带领,到委员长侍从室小客厅坐等,不久蒋介石出来,身穿黑色呢军装,光头不戴帽,微笑着向大家点点头。众人起立,他叫大家坐下,然后由毛庆祥称名道姓地一一介绍。蒋介石也不坐下,先说了几句“好久不见”之类的客套,接着说:“你们很辛苦,每天要译出许多日本密电报,我天天都要看,很有价值……”蒋介石讲完了话,毛庆祥又介绍了一下军技室的现况和奋斗目标。最后由霍实子代表大家感谢他在百忙之中抽出时间来接见,表示一定竭智尽力完成破译任务,以报党国重托等等。蒋介石听了频频点头,又说了几句话,就和大家一一握手告别,还说“你们以后随时都可以来见面”——这当然是客气话。不九九藏书过自始至终,和颜悦色,既不端架子,也不装腔作势,说话也不是命令口气。他这个阎王,比起小鬼儿魏大铭来,可亲切多了。
对于“领袖接见”,当时人们并不怎么重视。至少池步洲并不觉得有什么“殊荣”。因为他在中央广播电台,经常可以看见蒋介石;重庆的老百姓,也常常可以看见他坐着敞蓬汽车在黄山脚下、重庆市内或国府路一带来来去去,并不像后来宣传的那样“警卫森严”、出行必“清道静街”的。
不过整个军技室却把这件事情看得很重,而且果然也起了“安定团结”的作用,特别是温派人物,从此都听毛庆祥的号令,不再横生是非,至少表面上不再闹小宗派了。
到了一九四一年十二月三日,池步洲破译了日本海军将要偷99lib?袭珍珠港的密电以后,终于名声大震。
这是池.99lib. 步洲一生历史上值得大书一笔的不朽功勋,本文下面将特辟一章,专门介绍。
一、月晕础润,风雨前兆
一九四一年十二月八日日军偷袭美军海空军基地珍珠港这一事件,是第二次世界大战中震惊全球、尽人皆知的一件大事。
“月晕而风,础润而雨”,任何事情,哪怕是突然之间发生的,都有其蛛丝马迹的先兆,何况是一个国家出动大量飞机、战舰去偷袭迢迢万里之外另一个国家的重要军港呢?
第二次世界大战,是迄今为止人类历史上规模空前的一次全球性大战。先后有六十多个国家和地区、二十多亿人口卷入战争。美国作为大战的参与国之一,战火没有烧到它的美洲本土上去,至少平民百姓没有受到直接的伤害,算是美国人的运气,但是作为美国领土之一的珍珠港,所受到的损失却是极为惨重的。
这场大战的导因,是一九二九年至一九三三年间发生的世界性经济危机,激化了德、意、日三帝国的国内外矛盾,只好在世界各地发动一系列对外侵略战争,企图缓和、摆脱这一危机。
现在,先让我们来简单回忆一下第二次世界大战全面爆发之前的国际关系。
日本在一九三一年侵占了我国东北三省以后,意犹未尽,特别是蒋介石提出了“攘外必先安内”的错误主张,对日采取“不抵抗”的忍让政策,使日本帝国主义误认为中国人民懦弱可欺,于是得寸进尺,又在一九三七年制造了“卢沟桥事变”,发动一场全面的侵华战争,妄图在几个月之内鲸吞中国。中国人民在这国家危亡的生死关头,忍无可忍,奋起抗击。日军在中国广阔的战场上受到了牵制,陷于泥淖,无法自拔,乃于一九四零年三月三十一日树立汪伪政权,企图利用“中国人”出面来收拾残局,以缓和中日之间的民族矛盾。
德国在一九三八年至一九三九年吞并了奥地利和捷克斯洛伐克,同时又伙同意大利武装干涉西班牙内战。一九三九年九月一日,德军进攻波兰;九月三日,英法对德宣战。一九四零年四月,德军侵占丹麦和挪威;五月,侵占荷兰、比利时和卢森堡后,即攻入法国本土;六月,法国战败投降,英军被迫撤出西欧,德军继续向东南欧各国侵略。一九四一年六月二十二日,希特勒撕毁《苏德互不侵犯条约》,突然进攻苏联,爆发了苏德战争。这以后,英、美才与苏联结成反法西斯联盟。
意大利在一九三六年吞并了埃塞俄比亚,接着又在一九三九年吞并了阿尔巴尼亚。一九四零年,趁英、法两国军队在西欧战场上失利的机会,出兵夺取英、法两国在地中海沿岸和北非的殖民地。
截至一九四一年六月以前,除英、法两国曾一度联合之外,大小战争,只在国与国之间进行,基本上没有第三国参加,战事也只发生在东亚和西南欧,美国一直没有参战,因此还不能称之为“世界大战”。
但是美国并不单纯中立观望。出于打击强权、匡扶弱小的正义感以及维护自己的海外势力和权益,一九四零年八月一日,美国国会通过了对日禁运法案,并冻结日本在美国的银行存款。
美国的这一断然措施,对已经陷于泥淖的日军以极大打击。因为日本本土不出产汽油,军用的汽油全部仰给进口,而战事频繁,汽油的消耗量极大,到了一九四零年八月,全军的汽油储量只能勉强维持一年之用。如果今后不能继续从美国、荷兰购进汽油,所有的机械化部队和海空军,势将陷于瘫痪,寸步难行。
为此,艰难的局势迫使日军不得不采取断然行动,决心南下,以求解决石油资源。
日本军令部立即派员进驻新加坡、夏威夷和巴塔菲亚,配合行动。同年九月二十三日,日军进驻北越,并于九月二十七日签订了德、意、日三国同盟。特别是日本内阁在一九四一年七月二日召开的“御前会议”上,作出了不惜与英美开战也要进攻南越的决策,充分表露了日本帝国主义者死不回头的决心。日本陆军旋即进驻西贡(今胡志明市),海军进驻金兰湾。——当时法国已经向德国投降,在日、德两国的压力下,迫使法国驻安南(即越南)总督不得不在“共同保卫安南”的口号下与日军达成了“不流血进驻”的协议。
日本军队进攻南亚之举,似乎十分顺利。日本政府以为胜券在握,更加飞扬跋扈。
一九四一年九月六日,日本内阁又一次召开御前会议,作出了“如在十月上旬之前日美交涉不成功,便决意开战”的决定。日美关系,更加紧张。
在这种战局形势下,日本外务省频繁地给西南太平洋各地包括菲律宾、安南(越南)、暹逻(泰国)、仰光、马来西亚、印尼、新加坡以及其他群岛上所有的领事馆发出密电,部署配合。
这些密电,大部分被池步洲等人所截获。这些电文的内容,大致可以分为如下两方面:
(一)命令各领事馆除留下最简单的LA密电码之外,其余各级密码本全部予以销毁;同时颁布了许多隐语,例如“西风紧”表示与美国关系紧张、“北方晴”表示与苏联关系缓和、“东南有雨”表示中国战场吃紧、“女儿回娘家”表示撤回侨民、“东风,雨”表示已与美国进入交战状态……等等,共有十几条之多,并明白规定这些隐语在必要的时候会在无线电广播中播出,要求各地使领馆注意随时收听。
这些情报,军技室当然要上报蒋介石“御览”的。据传蒋介石当时的看法是:日本海陆军入侵南亚,已经是无可置疑的事情。下一步,日方势必抽调部分侵华兵力用于进攻南洋,这样一来,可以大大减轻中国战场上的压力,对中国是有利的。但是日本内阁的御前会议内容,蒋介石当时并不知道,因此他对于电文中所提到的“‘东风,雨’表示已与美国进入交战状态”一语,还持怀疑态度。据他判断:由于日军占领了南洋各地,侵犯了美国的利益,美国的下一步棋,可能从对日禁运进而宣布断绝两国国交,但是直接交战,因为缺少引发战事的重大冲突作导火线,未必会这么快。
事后证明,一九四一年十二月八日日军偷袭珍珠港的炮声一响,日本本土的无线电广播电台果然反复广播“东风,雨”这一隐语,旨在通知全世界各地的日本使领馆:日美之间,已经开战了。
(二)从一九四一年五月份起,日本外务省与其驻檀香山(今美国夏威夷州首府)总领事馆之间的密电突然增多,除了侨民、商务方面,竟有军事情报掺杂其间,更引起了池步洲等人的注意。
夏威夷群岛,位置在太平洋的中北部,是太平洋上的交通要冲,由二十多个火山岛和珊瑚岛组成,但只有十个岛上有居民,其中面积最大的是夏威夷岛,岛上有五个盾状火山,其中冒纳罗亚山海拔4170米,它的喷火口广达五公里,是世界最著名的活火山;其次是毛伊岛、莫洛凯岛、瓦胡岛、考爱岛。夏威夷本来是个王国,一八九八年被美国吞并,一九五九年成为美国的第五十个州,首府檀香山在瓦胡岛,著名的珍珠港就在檀香山的旁边,地形有点儿像我国的渤海湾,进口狭小,是个便于防守的天然良港,当时美国太平洋空军和舰队司令部都驻在这里。
根据资料,一九四一年的夏威夷,总人口约六十万,其中四十五万集中在瓦胡岛,而檀香山市一地,即有人口三十万。夏威夷群岛上的日本人包括日裔共约十六万,占总人口的百分之三十,其中檀香山一地即有八万五千人,市内设有日本总领事馆。美军在夏威夷的常驻兵力:海军计有战舰八艘,重巡洋舰十艘,轻巡洋舰十二艘,航空母舰三艘,连同其他军舰,共有舰艇一百余艘;陆军有一个师;空军有飞机约三百架;还有船坞、工厂、油库等附属设施。
一九四一年五月,池步洲从许多日本外交密电中,译出两份檀香山总领事发给日本外务省的密电,内容都是关于珍珠港在泊美军舰只的数字,比较特殊。
其一:
发报:檀香山,喜多总领事
收报:东京,外务大臣
日期:一九四一年五月十三日
电文:
(一)十一日停泊在珍珠港的舰艇如下:
战舰十一艘(列有战舰名,下同)
重巡洋舰五艘
轻巡洋舰十艘
驱逐母舰二艘
驱逐舰三十五艘
潜水母舰一艘
潜水艇十二艘
运输舰十五艘
(二)航空母舰××号,由两艘驱逐舰护航,正在×××海域航行中。
其二:
发报:檀香山
收报:东京
日期:一九四一年五月二十六日
电文:
二十四至二十五日在珍珠港停泊的舰艇:
战舰八艘(列出舰名,下同)
轻巡洋舰六艘
驱逐母舰一艘
驱逐舰三十三艘
潜水艇十二艘
航空母舰三艘
其他舰只××艘
当时池步洲在军技室任专员,译出这两份密电以后,知道非比一般,立刻送交组长霍实子。霍实子对这两份电报也非常重视,指示池步洲继续密切注视珍珠港的来往密电,一有发现,立即交给他,并要求每月专就此事写出报告,上报蒋介石。
当时池步洲除按指示每月写一份有关珍珠港密电的专题报告外,并将资料摘要记在一个小本子上,别人看起来,像是流水账,绝不会注意。因此“文革”中池家虽然被抄,小本子居然得以幸免。第二次抄家前,池步洲已经将小本子中的文字部分撕去,只剩下一些数据,以后历经红卫兵抄检,竟奇迹般地保存了下来。上面所引的电文,就是池先生根据自己的笔记整理出来的。可惜资料不全,有些舰名和数字,已经丢失了。
从一九四一年五月到同年十二月八日,日本外务省与檀香山日本总领事馆之间的密电往来,总数不下六七十份之多。池先生是有心人,认识到这些密电的原本,是极为珍贵的史料。当年国民党对重大历史事件的档案保存工作并不重视,池先生就在事后把有关的电文全部搜集起来,装了满满两大箱,妥善保存,而且在他离开军技室的时候随身带走。这一珍贵史料,本来可以说明许多历史事件的,不幸在五十年代的“镇反运动”和六十年代的“文化大革命”中几度遭劫,现在已经荡然无存,使得重大的历史事件无法“原本引证”,实在可惜。下面只能根据池先生幸免于难的小本子上记录的一鳞半爪,归纳整理出如下几个大项:
(一)日本外务省多次要求檀香山日本总领事馆详细列报停泊在珍珠港的美军舰艇总数、同类舰种的数量及舰名。檀香山总领事馆按要求多次电告以上情报。
(二)反复查询美军战舰及航空母舰停藏书网泊在珍珠港内的位置及进出港口的时间。
(三)多次查询一周中哪一天美军停泊在珍珠港内的舰艇数量最多。檀香山总领事馆经过多次观察调查,答复是“星期天”。——这一条很重要。日军正是根据这一情报,才选定一九四一年十二月八日星期日这一天偷袭珍珠港的。
(四)多次询问珍珠港内官兵上岸、下海的规律,特别是星期天官兵们休假的起讫时间。
(五)特别值得一提的是:电文中还频繁询问、报道夏威夷的天气情况。当时世界各国都还没有“天气预报”这一学科,因此军港的天气如何,也属于军事秘密范围。
檀香山总领事馆回电说:三十年来,夏威夷从来没有出现过暴风雨,天气以晴为主。
既然当时还没有天气预报这一门学科,那么檀香山总领事馆是根据什么来答复外务省的询问呢?关于这个问题,我要留待下一节再详细交待。
以上所说,是一九四一年下半年日本外务省与驻夏威夷总领事馆之间来往密电的主要内容。在池先生幸存的小本本儿里,还幸存一份密电的原文,实属难能可贵,现在转录在下面,以见一斑:
发报:东京
收报:檀香山
时间:一九四一年九月二十四日99lib?
等级:绝密
电文:今后你必须尽量按下列所示,报告舰艇活动状况:
(一)珍珠港分五个水域:
甲水域(佛德岛与武器库之间)
乙水域(佛德岛之南及西)
丙水域(东流之江面)
丁水域(中央流之江面)
戊水域(西流之江面及其通路)
(二)军舰与航空母舰只须报告其在港停泊者。
(三)扼要说明舰型、舰种。
(四)凡有二艘以上的军舰靠港时,盼照实登记。
根据以上所说,就是毫无军事常识的老百姓,也应该领悟到日方已经在觊觎美军的珍珠港了。何况蒋介石的大本营里,也是谋士如云的,看见这样的情报,能不作出应有的判断并通知“盟方”吗?“山雨欲来风满楼”,罗斯福总统得到了这样的情报,怎么能够无动于衷,竟连一点儿反应也没有呢?
唯一的解释,就是蒋介石得到这样的情报以后,并没有把这些资料转给美方。但是这也难以令人信服:以当时中美的“盟国”关系而言,以当时蒋介石迫切希望美国对日宣战的心情而言,绝不会把这样重要、这样明显的情报隐匿下来,秘而不宣的。
二、日本间谍,秘密活动
珍珠港事件爆发以后,人们都猜测日本驻檀香山总领事馆内,一定潜伏着一个或几个得力的间谍,专门从事军事情报的搜集工作。战后,各国的报刊上也曾经有过一些零星的报道,透露出是一个日本海军尉官谍报员伪装为领事馆馆员,潜伏馆内,居然没被美国情报机关所侦得。但是关于这个人的姓名,池步洲等人却从来没有在密电中发现过。因为所有密电的发报一方,都是“东京”或“檀香山”两个地名,偶尔也出现“外务大臣”和“喜多总领事”字样。可以想见,这许多情报,当然是有专职谍报员在搜集的。但是日本政府的情报机关办事十分小心,关于这个谍报员的故事,始终讳莫如深,就是在战后的若干年内,也没有透露过任何内幕消息。
一直到了五十年代,这条“见首不见尾”的神龙,终于自己驱散了云雾,出版了一本叫做《珍珠港间谍的回忆》的书,详细写出他到珍珠港做谍报员的前后经过,方才露出了他的本来面目。
根据《珍珠港间谍的回忆》这本书中所写,人们方才得知:这个间谍,本名叫吉川猛夫,一九一二年生于日本爱媛县松山市,一九三三年毕业于日本海军学校,一九三四年分配到巡洋舰“由良号”任海军少尉,不久因病休养了两年,旋即退役。一九三七年起,以“嘱托”的名义在军令部第三部工作。——所谓“嘱托”,是一种临时性雇员或特聘人员,不是编制内的正式职员。
一九四零年九月,德、意、日三国同盟条约签订以后,日本军令部为加强太平洋地区情报网的力量,在同年底分别派了一个海军少校和一个海军中校到美国西图雅和洛杉矶领事馆去,以武官的身份从事谍报工作。但是不过几个月,到了一九四一年春,他们都被美国情报机关发现了底细,受到了监视,最后终于被美国外交部门宣布为“不受欢迎的人”而驱逐回国。
日本的谍报机关并不是吃干饭的,早已经预料到以外交官或武官的身份驻在大使馆内作情报工作,是十分危险、十分靠不住的事情。因此在几年以前就改变路径,秘密物色人才,由外务省以卑微的小职员身份派驻国外,实际上则从事谍报工作。吉川猛夫就是在这一前提下秘密地参加了日本谍报组织的。
一九四零年五月,吉川猛夫奉命上午以“森村正”的假名到外务省工作,下午仍以“吉川猛夫”的真名在军令部工作。这种做法,当然是为了在外交界先露露面,取得公开的身份,便于以后到檀香山去当密探。
两个海军武官被美国驱逐回国以后,吉川猛夫即以“森村正”的假名、以“书记生”的身份被派到日本驻檀香山总领事馆去,名义上主管檀香山侨民的脱籍工作,实际上是受命接替那两个海军军官,负责太平洋地区的情报搜集。他的秘密身份与使命,在外务省只有一两个人知道,在檀香山,则只有总领事喜多长雄一个人知道。
一九四一年三月二十日,吉川猛夫从横滨乘新田丸出发,二十七日到达檀香山。
他到任后,总领事喜多长雄在一家叫做“春潮楼”的日本餐馆里设晚宴为他接风。席间,他往窗外一看,只见军港内的舰艇上灯火通明,远望希卡姆飞机场上,跑道灯闪闪烁烁,若明若暗。他表面不露声色,内心欣喜若狂。这家日本餐馆,楼上楼下两层,既是餐馆,也是旅馆,所有的女招待都是日本人。他看中了这家餐馆的地理位置,决定要经常光顾,把这里变成他搜集情报的据点。
第二天,他就带上一个春潮楼的女招待当向导,找了一辆出租汽车,以观光为名,四出兜风,实际上当然是窥测珍珠港周围的军事设施与舰艇停泊的情报。
出租车司机是个第二代日裔,会讲日语。他们驱车东游西逛,在岛上转了一个大圈子。吉川发现:军港的前门警戒森严,根本混不进去,不禁皱起了眉头。一转两转,转到了军港的后门,却发现这里居然没有设防。吉川大为惊讶,借口口渴,要下车找水喝,司机就把车子停在军港后门口的一家茶馆门前,大家一气进去喝茶。
这家小茶馆,是一对日本老夫妇开的,卖些烟酒汽水糖果之类,顾客主要是军港内的水手。这里虽然也算禁区,但是外人到小茶馆去喝茶买东西,却没人来干涉禁止。
吉川喜出望外。从此他经常带着艳丽的女郎到这里来坐坐,与美国水兵们漫无边际地聊聊闲天,说者无心,听者有意,吉川也确实在这里搜集到了许多廉价的但却十分珍贵的军事情报。
有一天,吉川在春潮楼与女招待鬼混,当夜就在那里住下了。清晨,天刚蒙蒙亮,女招待还棠睡未醒,他就悄悄儿起来,打起帘子,向海港眺望。这一看,他发现:“大舰队正在出港之中,港外则驱逐舰已展开,重巡洋舰与轻巡洋舰正在作成序列,而战舰五六艘,正从港口驶出。檀香山市街还在沉睡之中。大舰队从寂静无声的瓦胡岛悄然远去,沉没于南方的地平线下。”(《珍珠港间谍的回忆》原文)
这又是他偶然的发现:原来美军舰艇进出港口的时间,是在一早一晚!是天天如此?还是今天如此?他决心装扮成一个花花公子,经常在春潮楼餐馆与日籍女招待一起过夜,以此混淆美国情报机关的视听,便于他随意活动,朝夕窥视,最后完全掌握珍珠港美军舰艇的活动情况,以及舰型、编制、标志、数量等等情报,作出精密的记录。
他果然这样做了,而且成绩斐然,满载而归。准确而及时的情报,通过无线电波,源源不断地传送到日本东京,也传到了中国重庆。
这.里补叙一下上一节提到的关于夏威夷气象方面的情报来源。既然当时还没有天气预报这门学科,而日本外务省又频频催促这方面的资料,真是难坏了也急坏了吉川。如果他的情报不确,一旦大本营选定了偷袭珍珠港的日期,而那一天偏偏气候反常,既不便于飞行,也不便于航行,那他可就要吃不了的兜着走了。
为此事吉川猛夫走访了许多人。最后终于找到了一个日本籍的业余天文学家。此人出于个人爱好,在檀香山观测流星已经有三十多年历史。据他说,夏威夷群岛一带,从来就没有发生过暴风雨。特别是瓦胡岛,因为有一条东西走向的山脉横亘全岛,气候始终是山北多阴,山南多晴。而珍珠港正好在山南,所以这里是一个天然的良港,不但港口长年不冻,飞机也是一年到头任何时候都可以起落。
吉川猛夫年纪轻,级别低,职务卑微,到檀香山以后就沉溺于酒色,只知道挟妓冶游,不务正业,美国情报机关对他略事观察以后,认为这样的人绝不可能是特工,也就不再注意,当然更提不上监视、跟踪了。此外,日本外务省与檀香山之间的密电往来,美方始终未能破译出来,直到偷袭珍珠港事件发生,都不知道檀香山总领事馆内潜伏有这样一个神通广大的谍报员!
偷袭珍珠港事件发生以后,美国对日宣战,封闭了日本驻檀香山总领事馆,当然也知道总领事馆内一定藏着个间谍。但是他们既不能饬令日方把这个间谍交出来,更不会想到这个间谍居然会是森村正,而森村正作为日本总领事馆内的一名普通小职员,美方根本没有理由也没有必要长期扣留,就把他放回了日本。
一九四五年八月日本无条件投降以后,吉川猛夫自知罪恶深重,生怕被美军查出底细,要被当作战犯受审,于是改名换姓,四处流浪。他想到大城市里美军多日本警察也多,一旦被他们侦得蛛丝马迹,就无处可逃,乃遁入深山,自称碧舟居士,历访各地禅家,或沿门托钵,或寄居古刹,打扫山门,坐禅采薪,五六年来,过的都是隐遁生活。有一次他从京都偷偷儿回 5230." >到松山市,夜半到家,得知军令部以前的同事大都已经被捕判刑,警察也已经来他家数次,如今正在寻觅他的行踪,吓得他第二天半夜又悄悄儿地逃走了。
直到一九五一年九月八日,美、英、法等国与日本在旧金山签订了《对日和约》和《日美安全条约》,宣布不再追究一切战犯,吉川猛夫才敢出头露面,回到松山市居住。
从此,吉川猛夫埋头写作,把自己一生的经历详细写出,以《珍珠港间谍的回忆》为书名,在日本出版。关于珍珠港间谍之谜,方才为世人所晓。
三、日军舰队,发动偷袭
偷袭珍珠港事件的总策划者与总指挥者,是日本海军大将山本五十六。他的偷袭计划,虽然被池步洲发觉了,但是没能及时阻止,让他侥幸成功了。偷袭成功不久,他的天敌池步洲就把他送回地狱里去(详后),因此战后既没有他在战犯法庭受审时的口供,也没有他写的回忆录发表。
日本海军偷袭珍珠港的空中作战总指挥,是渊田美津雄海军中佐。战后,他大概是想“放下屠刀立地成佛”的意思吧,居然在美国华盛顿州西雅图市当起基督教传教士来了。一九五二年九月号的《美国海军学会学报》上,发表了一篇他写的回忆录《我率队攻击了珍珠港》,详细叙述了日本海军偷袭珍珠港的经过。下面根据此文及有关资料,整理出概要如下:
一九四一年四月,联合舰队司令官山本五十六令第一航空舰队参谋长草鹿龙之介具体制订偷袭珍珠港的作战计划。
九月,渊田津美雄从第三航空舰队航空参谋的任上调回“赤城号”航空母舰,出任第一航空舰队各飞行大队的总指挥官。具体掌握偷袭珍珠港战斗的指挥事宜。
对于山本五十六的偷袭珍珠港计划,渊田不但十分赞成,而且比山本想得更远:主张一旦偷袭成功,立即在珍珠港登陆并继续东进。只要能在一年之内把美国打败,东南亚不攻自破。
但是大本营的目标是向南扩展,占领菲律宾、马来亚、香港、关岛,对于渊田的建议,没有理睬。
由于珍珠港的水深只有十二至十八米,宽度不过五百米,按照作战计划,用鱼雷机贴近水面飞行并施放鱼雷,操作难度较大,因此渊田的首要任务是调集所有鱼雷机的飞行员,在鹿儿岛湾从严训练。从九月到十一月中旬,训练才告结束,各飞行大队返回各自的航空母舰待命。
十一月上旬,联合舰队以集结在佐伯湾的战列舰为假定目标,进行了三次进攻演习。
十一月十七日,各舰队陆续开始向千岛群岛中择捉岛的单冠湾集中。
千岛群岛,位于日本北海道与苏联堪察加半岛之间,是海底山脉露出海面而形成的一条链状群岛。早先,千岛群岛和库页岛一样,北部属俄国,南部属日本;一八七五年日俄签订领土互换条约,规定库页岛全归俄国,千岛群岛全归日本。一九四五年第二次世界大战结束以后,根据《雅尔塔协定》,千岛群岛又划归苏联版图。从南往北数,千岛群岛的第一个岛是国后岛,第二个岛就是择捉岛,这是千岛群岛中最大的一个岛,单冠湾位于择捉岛中部的南岸。这里地处北纬四十五度,与我国哈尔滨的纬度差不多,单冠山海拔1680米,每年一到十一月,到处是白茫茫一片积雪,银装素裹,朔风劲吹,荒凉得很。因此,这里是一个秘密集结舰队的理想港湾。
十一月二十一日,山本五十六接到了海军部命令:
大本营海军部第五号命令
昭和十六年十一月二十一日
奉敕 军令部总长 永野修身
兹命令山本联合舰队司令长官:
(一)为遂行作战,指令必要的部队及时开赴待机海域。
(二)在战备行动中,如遇美英荷军挑衅,联合舰队司令长官有权以武力自卫。
(三)有关具体事项,由军令部总长下达指示。
十一月二十二日,第一航空舰队司令官南云忠一海军中将奉命将属下所有舰船及飞行大队在千岛群岛择捉岛单冠湾集结,以“空袭珍珠港机动部队”的名义待命出发。
十一月二十五日,山本五十六在广岛湾的联合舰队旗舰“长门号”上向“空袭珍珠港机动部队”指挥官南云忠一下达命令:“机动部队务必于十一月二十六日自单冠湾出发,竭力保持行动隐蔽。十二月三日傍晚,务必进入待机海域并迅速加油完毕。……一旦与美国谈判成功,机动部队应立即返回本土。”
命令中说的“待机海域”,指的是北纬42°,西经170°的海域,在白令海的南面、檀香山北面约一千海里的地方。
进攻日期x日,具体时间另行通知。命令中规定:在x日前两天发现敌军舰队,必须返航;在x日前一天发现敌军舰队,是返航还是攻击,由南云决定。
十一月二十六日早晨六时,二十八艘舰船鱼贯驶出单冠湾。其中计有:
航空母舰六艘:
(1)赤城号,总排水量36500吨,载机九十一架(偷袭时出动了鱼雷机十二架、水平轰炸机十五架、俯冲轰炸机十八架、战斗机十八架);
(2)加贺号,排水量38200吨,载机九十架(偷袭时出动了鱼雷机十二架、水平轰炸机十五架、俯冲轰炸机十八架、战斗机十八架);
(3)苍龙号,排水量15900吨,载机七十一架(偷袭时出动了鱼雷机八架、水平轰炸机十架、俯冲轰炸机十八架、战斗机十八架);
(4)飞龙号,排水量17300吨,载机七十三架(偷袭时出动了鱼雷机八架、水平轰炸机十架、俯冲轰炸机十八架、战斗机十五架);
(5)翔鹤号、瑞鹤号,排水量都是25675吨,载机各八十四架(偷袭时各出动了水平轰炸机二十七架、俯冲轰炸机二十七架、战斗机六架)。
战列舰两艘:比睿号、雾岛号。
重巡洋舰两艘:利根号、筑摩号。
轻巡洋舰一艘:阿武隈号。
另有驱逐舰九艘、潜水艇三艘、油船八艘。
珍珠港美军的巡逻圈,据情报约为六百海里。为躲开美军的巡逻机,“机动部队”在阿留申群岛与中途岛之间航行。为避开外国的商船,由三艘潜水艇先行,一旦发现情况,立即向旗舰报告。
十二月一日,日本内阁的御前会议上分析了日美和谈的前景并不美妙,决定与美国开战。
十二月二日,山本向南云发出密电:“攀登新高峰1208”,
意即通知“机动部队”:x日的具体日期为十二月八日(檀香山当地时间为十二月七日,星期日)。——选定十二月八日的原因,一方面是星期日,珍珠港的官兵休假;另一方面是凌晨出击,最好有比较明亮的月光;十二月一日也是星期日,是满月的前三天,日子可用,但时间来不及了;十二月八日是满月后的第四天,月光的亮度还是可以的。
关于珍珠港的常规活动,大本营提供的情报这样介绍:
(一)美军舰队或星期二出海,星期五返航;或星期五出海,下周末返航。在港内停留约一周左右。如出海两周,通常在星期六返航。
(二)美国海军舰队在珍珠港东南海域训练。根据截获的美机电讯分析,训练海域到珍珠港的飞行时间为四十至六十分钟,估计在檀香山南面北纬19°附近。
(三)驻珍珠港的美国太平洋舰队,训练期间很难判定在海上还是在锚地。锚地可能在拉哈纳或者马拉瓦。
十二月三日,日本外务省电告各使领馆日美即将开战。——池步洲所破译的,就是这一天外务省发给驻美大使的密电。
机动部队在航行中,每天收到大本营转发的有关珍珠港的军事情报。这些情报,当然都是吉川猛夫提供的,但当时渊田等人并不知道来源。根据渊田保存的资料,这些密电的内容是:
(一)十一月二十八日上午八时珍珠港的情况:
出海舰艇:战列舰两艘(俄克拉荷马号、内华达号);航空母舰一艘(企业号);重巡洋舰两艘;驱逐舰十二艘。
返航舰艇:战列舰五艘;重巡洋舰三艘;轻巡洋舰三艘;驱逐舰十二艘;油轮一艘。
返航的舰艇是十一月二十二日离港的。
十一月二十八日下午在港舰船估计有:
战列舰六艘(马里兰级两艘、加利福尼亚级两艘、宾夕法尼亚级两艘);航空母舰一艘(列克星敦号);重巡洋舰九艘(旧金山级五艘、芝加哥级三艘、盐湖城级一艘);轻巡洋舰六艘(檀香山级五艘、奥马哈级一艘)。
(二)十一月二十九日下午珍珠港在泊舰船有:
A区(海军造船厂至福特岛之间)
KT(海军造船厂西北码头):宾夕法尼亚号和亚利桑那号战列舰。
FV(系留柱):加利福尼亚号、田纳西号、马里兰号和西弗吉尼亚号战列舰。
KS(海军造船厂修理码头):波特号重巡洋舰。
入坞:重巡洋舰两艘、驱逐舰一艘。
其他地点:潜水艇四艘、驱逐舰领舰一艘。
B区(福特岛西北海区)
FA(系留柱):列克星敦号航空母舰。
其他地点:犹他号靶船、旧金山级重巡洋舰一搜、奥马哈级轻巡洋舰两艘、炮艇三艘。
C区(东港):重巡洋舰三艘、檀香山级轻巡洋舰两艘、驱逐舰十七艘、驱逐舰领舰两艘。
D区(中港):扫雷艇十二艘。
E区(西港):无。
至十二月二日下午,无变化。未发现舰艇备航。水兵照常上岸。
(三)十二月四日:
珍珠港附近有飞机巡逻,情况不明。未发现海上有飞机征候。帕米尔拉岛、约翰斯顿岛和中途岛等地,偶有飞机巡逻。
(四)十二月五日上午珍珠港情况如下:
俄克拉荷马号、内华达号战列舰返航(出海八天)。
列克星敦号航空母舰和五艘重巡洋舰出海。
十二月五日十八时在港舰船有:战列舰八艘、重巡洋舰三艘、驱逐舰十六艘。
入坞舰艇:轻巡洋舰(檀香山级)四艘、驱逐舰五艘。
(五)十二月七日:
没有拦阻气球。战列舰周围未设置防雷栅。根据敌无线电通讯情况看,夏威夷海域没有进行飞机巡逻的迹象。列克星敦号于昨日出海,舰上载有飞机。据认为:企业号也出海执行任务,舰上载有飞机。
(六)十二月七日十八时发:
十二月五日晚,犹他号和一艘水上飞机供应舰进港(此舰四日出海)。
十二月六日在港舰船有:战列舰九艘、轻巡洋舰三艘、水上飞机供应舰三艘、驱逐舰十七艘。
入坞船只:轻巡洋舰四艘,驱逐舰三艘。
以上电报,渊田只知道是东京转发的檀香山情报,至于情报的来源,就不得而知了。
根据电报,得知太平洋舰队的航空母舰和重巡洋舰全部都在海上,不在港内。但舰队无异常,瓦胡岛也无其他动静。估计美方并未发觉,偷袭定能成功。
十二月六日,赤城号收到山本99lib?发来的开战电令:“皇国兴废,在此一举;凡我皇将士,务须全力奋战。”(这是一九零五年日俄对马海战时日舰司令东乡平八郎激励官兵的命令)赤城号立刻升起了Z字战旗(这是对马海战中日本海军旗舰挂过的战旗)。第二补给队完成了补给任务,先期离开。舰队以每小时二十四海里的高速扑向珍珠港。
十二月七日,当地时间十二月六日下午五点二十五分,伊72号潜艇发来侦察报告:拉哈纳锚地无美军舰队。
拉哈纳锚地水域开阔,很深,是美军舰队训练时的常用停泊场所。如果美军太平洋舰队训练舰船在这里停泊,那就不单单要偷袭珍珠港,“顺手捎带”,还要把海上舰队消灭在这里。
南云司令官最后核实:美军八艘战列舰全部在港,但航空母舰一艘也不在:列克星敦号上月二十九日还在港,但在十二月六日与五艘重巡洋舰一起出海去了,是巧合还是故意调开,无法判断;萨拉托加号在圣迭戈修理;黄蜂号在大西洋;企业号、约克城号和大黄蜂号,或许会在今天返航。
十二月七日,第一补给队完成了补给任务,也离开了。晚,南云发出如下电报:
(一)夏威夷地区兵力为:战列舰八艘、航空母舰两艘、重巡洋舰十艘、轻巡洋舰约六艘。航空母舰和重巡洋舰看来已经出海,其余兵力全在珍珠港内。出海舰船在毛伊岛以南的训练海域进行训练的可能性很大,但不在拉哈纳锚地。
(二)如今夜无重大变化,我们将袭击珍珠港。
(三)敌没有进行特别警戒的迹象。但我方决不可以掉以轻心。
珍珠港是一个四季如春的天然良港,在檀香山的东面,地形略似我国的渤海,只是港口朝南。港内水域三十二平方公里,可以同时停泊各种舰船五百艘。
十二月七日,当地时间十二月六日,星期六。根据规定,在珍珠港停泊的各舰艇可以有一半人员登陆度周末。这一天,因为大多数战列舰都停泊在港内,岸上各军官俱乐部显得比往常更加拥挤。
当夜,太平洋舰队新司令金梅尔在哈莱克拉尼饭店打扑克,晚上九点半回家安歇。
十二月八日,当地时间十二月七日凌晨一点,日军潜水艇已经潜航到珍珠港外九海里处,立即放出袖珍潜艇,向港内冲去。
同一时间,值勤的美军扫雷艇秃鹰号和克罗斯比尔号正在珍珠港口进行例行的扫雷作业。凌晨三点四十二分,值班军官在月光下发现海面上有一具潜望镜。根据规定,美国潜艇是不许在这一海面潜航的。于是立即将这一情报通知正在港口海面巡逻的驱逐舰沃德号。六点四十分,沃德号找到了日本潜艇,立即开炮,并施放深水炸弹,在海军巡逻飞机的配合下,击沉了日本潜艇两艘。
但是,美国驻夏威夷第十四海军军区司令部直到六点四十..五分方才得到报告,时间已经过去了三个多小时,而他们还以为是发生了误会,未作战况处理。等到太平洋舰队司令部值班参谋接到报告,已经是七点二十分;而电话打到金梅尔家里,已经是七点二十分,一切都晚了!
十二月八日,当地时间十二月七日上午五点半,天色未明,日军筑摩号和利根号巡洋舰各弹射一架零式水上飞机,到珍珠港地区进行敌前侦察,主要是落实珍珠港上空的天气情况。机动部队在瓦胡岛正北230海里处停泊,航空母舰上战斗机、攻击机排列成行,飞行员在待机室内整装待发,黑板上画着珍珠港内各舰船的位置。
六时整(以下时间都以当地时间为准),飞机起飞。云厚风紧,海面上一片漆黑,看不清水天线,航空母舰摇晃颠簸。如果是演习,飞机要等天明以后再起飞。但今天是偷袭,是作战,是执行特别任务,飞行条件再困难,也要想一切办法让飞机起飞。飞行员们决心冒险一试,算准了航空母舰一颠一簸的时间,在舰首上翘的一刹那,把飞机拉离甲板跑道,升上天空。
六点十五分,担任第一攻击波的一百八十三架飞机分别从六艘航空母舰上起飞,在舰艇上空完成了编队:
水平轰炸机四十九架,在舰艇的右面500米处;
鱼雷机四十架,在水平轰炸机下面200米处;
俯冲轰炸机五十一架,在舰艇的左面500米处,比水平轰炸机高200米;
战斗机四十架,在机群的最高空,担任制空警戒。
彤云密布,云高2000米。机群在云层上向南飞行。当时正刮北风,没有阻力,航速125节(节,是国际上通用的航海速度单位,每小时航行一海里为一节,125节,就是每小时航行125海里;这里因为是在海上飞行,所以也用“节”计算速度)。
云上飞行,看不见目标。渊田打开无线电定向仪,调到了檀香山广播电台,通过转动天线,找到了电台所在的方向,校正了已经偏离五度的航向。
在瓦胡岛北端卡胡库角附近的山上,美国陆军部队设有一个雷达站。七点零二分,雷达屏幕上出现了大批飞机,离岛二百二十公里,正向瓦胡岛飞来。值班员立刻向谢夫特堡情报中心打电话。电话总机值班员正在欣赏广播电台播送的音乐,漫不经心地说:“别着急,让我去找个知道该怎么办的人问问。”正好有一个叫泰勒的中尉在旁边,就把耳机接了过去,不加思索地说:“用不着担心,这是我们从航空母舰上飞来的飞机;或者是从美国西海岸飞来的B-17型飞机。”——十万火急的军事情报,就这样被当作儿戏搁置起来了。
七点四十分,金梅尔在麦克拉帕米山腰的寓所里接到击沉日本潜艇的报告,意识到事态严重,正准备到司令部去,没等他走出房门,电话铃响,传来日军已经袭击珍珠港的报告。他无可奈何地命令:立即给海军作战部部长、亚洲舰队司令、大西洋99lib.舰队司令、太平洋舰队所属各部队司令及所有舰船发出电报:“空袭珍珠港,这不是演习。”
等到金梅尔飞奔到院子里,向珍珠港方向望去,那里已经是一片火海,整个舰队行将覆灭。他站在那里一动不动。他惊呆了。
七点四十分,日军机群已经到达珍珠港上空。但是先期出发的侦察机仍没有电讯发回。正在这时候,渊田收听到了檀香山广播电台在播放天气情况。真是太巧了!时间紧迫,不能再等待了。将近二百架飞机的隆隆机声,也能将沉睡中的美军吵醒;何况先行的侦察机有可能被美军击落。渊田发出了“奇袭”的信号。
机群立刻变换阵势:俯冲机上升到4000米高空,鱼雷机急速下降,紧贴海面飞行。
这时候,筑摩号侦察机发回电讯报告:珍珠港内计有战列舰八艘、重巡洋舰一艘、轻巡洋舰十艘(实际有战列舰八艘、重巡洋舰两艘、轻巡洋舰六艘、驱逐舰二十九艘、潜艇五艘、辅助舰船三十余艘,岸上机场有飞机二百六十二架;此外,还有两艘航空母舰、八艘重巡洋舰和十四艘驱逐舰不在港内),并报告了各舰的锚位及气象:东北风,风速每秒14米,上空云高1700米,云量七。
侦察证明,港内确实没有航空母舰。天色渐明。七点四十九分,渊田下了发起攻击令。
七点五十五分,俯冲轰炸机开始轰炸希凯姆机场和惠列尔机场。机场上空浓烟滚滚。
七点五十七分,鱼雷机队开始施放鱼雷,攻击港内的战列舰。
八时正,战斗机队扫射航空基地。
八点零五分,水平轰炸机开始轰炸港内战列舰。
空中全是日机,没有发生空战。港内依旧一片静寂,人们似乎还在沉睡。檀香山广播电台,仍在播放轻松的夏威夷音乐。
不管下面的战事如何发展,偷袭珍珠港肯定已经成功了。渊田下令无线电兵向南云发报:“虎!虎!虎!请向东京转发报告。”
赤城号上的南云,收到了这一电报。
远在广岛湾长门号旗舰上的山本和东京的大本营,也收到了这一电报。
从飞机上低功率发报机发出的微弱电波,居然能够传得这么远,在当时还是创记录的。
“虎!虎!虎!”这个代号,二次世界大战以后几乎是尽人皆知的了。关于它的含义,一般的说法是事先约定偷袭成功的暗语。之所以要选“虎”字,是因为日本有一句民间谚语:“虎行千里必凯旋。”
池步洲先生对此则另有看法:认为可能是“东风,雨”这一隐语以讹传讹而来。第一,“东风,雨”这一隐语表示“日美开战”,是日本政府规定全军甚至所有使领馆通用的,不可能也没有必要为偷袭珍珠单独另设一隐语;第二,因为“东风”二字的日语发音为TOH HUH,其中HUH的发音,与汉语“虎”字发音相近。“雨”字在这里当动词用,意思就是“下雨”,日语的发音为HUHru,其中-ru为尾音,很轻微,听起来和HUH也相差不远。因此,“东风,雨”的日语发音,是TOH HUH HUHru,反复播发,就变成“虎!虎!虎!”了。
谁是谁非,姑且存疑吧。
第一枚炸弹爆炸以后约五分钟,地面的防空炮火开始猛烈还击。但已经太晚了!
福特岛东侧,靠近战列舰的火药库发生大爆炸,烟柱直冲云霄,气浪几乎把上空的飞机掀翻。
珍珠港内乱成了一团!
福特岛西侧,犹他号靶船倾覆了。
福特岛东侧,西弗吉尼亚号和俄克拉荷马号遭到鱼雷机的集中攻击,外壳被击穿,舰体大倾斜;亚利桑那号的炸弹库被击中,发生大爆炸;马里兰号和田纳西号起火燃烧,浓烟翻滚,烟柱冲天。
据飞行员报告:内华达号中鱼雷一枚;西弗吉尼亚号中鱼雷九枚;俄克拉荷马中鱼雷十二枚,加利福尼亚号中鱼雷三枚。
宾夕法尼亚号在干船坞内。这是此役唯一没有遭到攻击的战列舰。
美军飞行员仓促起飞迎战,十分勇敢,但是事先没有任何准备,只能瞎碰瞎撞,有如羊入狼群,只有挨打的份儿。
第一攻击波持续了将近一个小时。美机美舰损伤极大,日机只损失战斗机三架、俯冲机一架、鱼雷机五架。
八点四十分,第二攻击波的一百七十一架飞机飞临珍珠港上空。八点五十四分,第一攻击波返回航空母舰,第二攻击波接替第一攻击波冒着猛烈的地面炮火开始攻击。三十六架战斗机夺取了珍珠港的制空权;五十四架高空水平轰炸机轰炸希凯姆机场和卡内欧黑海军航空站;八十一架俯冲轰炸机冲向港内舰船。
这时候,港内已经是一片火海,浓烟几乎遮盖了整个海面,俯冲轰炸机很难找到可炸的目标。舰船上和地面部队的防空火力越来越猛。轰炸机手就选择火力最猛的地方来一个倾泻性投弹。因为凡是火力最猛的舰船,说明它受创的程度也越轻。这一招很有效。但是反击火力实在太猛,第二攻击波的飞机,损失也较大。
第二攻击波也持续了将近一小时,损失战斗机六架,俯冲轰炸机十四架。
渊田在空中指挥各机种作战,前后凡三小时,居然没有碰见一架敌机!
渊田返回赤城号,第三攻击波的飞机已经提上甲板。他要求南云立即命令第三攻击波出击。南云听了渊田的汇报,认为预期的目的已经达到,再次攻击肯定会遭到更厉害的反击,损失也将更大,就下令第三波飞机统统返回底舱,命令第二攻击波飞机返航,安全撤退。
这一次偷袭,日军两次攻击波共出动飞机三百六十架,其中鱼雷机四十架,水平轰炸机一百零四架,俯冲轰炸机一百三十五架,战斗机八十一架。日机共投掷鱼雷四十枚、各型炸弹五百五十六枚,计重一百四十四吨。共损失飞机二十九架、潜艇六艘。美军损失各型舰船四十余艘,飞机二百六十架。
为此,金梅尔当了才十个月的太平洋舰队司令,终于被罗斯福总统免了职。
按照日本政府的安排,来栖特使和野村大使应该在珍珠港事件爆发前半小时、至少也应该在偷袭的同时到美国国务院去递交宣战书,这样就可以逃脱不宣而战的丑名。但是由于宣战书是从东京电发的,不是他们早就带来或在美国就地草拟的,等到译电员把宣战书译出来,日军偷袭珍珠港的消息已经传到了美国,宣战书递在战争爆发之后,也就失去了递交的意义,所以当时就被美国国务卿赫尔轰了出来。——这是珍珠港事件的一段小插曲,一语表过。
四、特级密电,破译以后
一九四一年春,日本政府任命海军大将野村吉三郎为特命全权大使,前往美国进行日美和平谈判。
野村吉三郎早年曾在驻美大使馆任武官,那时候罗斯福正任海军部副部长,两人有些交情,也算得上是老朋友。日方想利用这一私人关系,在谈判桌上占点儿便宜。
罗斯福身为总统,具有非凡的政治头脑,当然看到日本陆海军在南洋的步步进逼,所谓“和谈”,不过是虚晃一招而已,根本就没有诚意。他不但不再理睬野村吉三郎,而且断然决定实施对日禁运,并冻结日本在美资产,作为警告。
九月六日,日本内阁召开了一次御前会议,作出了如果和谈无望,则决心开战的决议。十月,日美和谈终于破裂。这时候,日本政府已经初步决定在十二月八日偷袭珍珠港,除了外交官之外,旅美日侨开始逐渐撤退。但为了掩盖开战的企图,蒙蔽美国,日本政府再次派出来栖为特使匆匆赴华盛顿继续搞假谈判,日美之间的定期客轮也依旧照常开航,迎接最后一批撤退侨民的龙田丸,也于十月十五日如期开往檀香山。
所有这一切,美国政府都还被蒙在鼓里。
中国方面,由于池步洲等人破译了檀香山与东京之间的几十份密电,已经预测到日本将对珍珠港有所行动了。
一九四一年十二月三日,池步州又破译了一份由日本外务省致驻日大使野村吉三郎的一份特级密电。日本外务省与各地使领馆之间的密电,种类很多,有通用型的,适用于所有的使领馆,有专用型的,只适用于某一个大使馆或领事馆。池步洲破译的这一份特级密电,用的是日本外务省与驻美大使馆之间专用的密电码。主要内容如下:
(一)立即烧毁各种密电码本,只留一种普通密码本。同时烧毁一切机密文件。
(二)尽可能通知有关存款人将存款转移到中立国家银行。
(三)帝国政府决定按照御前会议决议采取断然行动。
根据当时情况判断,这是“东风,雨”(即日美开战)的先兆。结合前此译出的檀香山军事情报,池步洲作了两点估计:一,发动战争的时间可能在星期天;二,进行突然袭击的地点可能在珍珠港。——这是十分精确的判断,事后证明他的判断完全正确。像这样精确的情报,一个国家的总统居然不信,那可就活见鬼了。如果罗斯福总统据此秘密作了精密的部署,全歼来犯之敌,太平洋海战史甚至第二次世界大战史,肯定会是另一种写法。
整整半年,珍珠港与东京之间的军事情报一份份被池步洲破译,从种种迹象分析,日本内阁正是打算拿珍珠港当突破口的。但是半年多时间中,又不见日军有什么举动。真所谓“只听楼梯响,不见人下来”。千等万等,望眼欲穿,如今总算等来了日军真要发动对美作战的消息。而日美一旦开战,对缓和中国战场上的压力、对中国抗战的取得胜利,分明有极大好处。这样的消息,正是包括蒋介石在内的所有中国人都在祈望着的。
池步洲激动不已,立刻把译出的电文拿去给组长霍实子看,并提出上述的两点见解。霍实子频频点头,连声称是,当即提笔签署意见:“查‘八·一三’前夕日本驻华大使川越,曾向日本驻华各领事馆发出密电:‘经我驻沪陆、海、外三方乘出云旗舰到吴淞口开会,已作出决定,饬令在华各领事馆立即烧毁各种密电码电报本子。’说明日寇已决定对我国发动全面战争。现日本外务省又同样密电饬令日本驻美大使馆立即烧毁各种密电码本子,这就可以判明日本已经快要对美发动战争了。”
得到了这样重大的情报,霍实子也不敢怠慢,拿着密电译文,跑步送交代主任毛庆祥。毛庆祥阅后,更不敢耽搁,立即亲自送去给蒋介石。蒋介石看到了这样的密电,一面口头嘉奖军技室的破译密电人员,一面着毛庆祥立即将密电内容急转中国驻美国大使馆武官萧勃,通知美国海军情报署作好准备。从密电破译到送达美方,全是快速运转,其间刻不容缓,绝无耽搁。
萧勃是军统局驻美国站站长,正因为这一情报是通过他的手送交美国的,因此长期以来,不论国内国外,都以为这一情报是军统人员所破译,无形中给戴笠及其一伙儿脸上贴了金了。
蒋介石送交罗斯福的情报,是仅此一份,还是从五月份以来所有与檀香山有关的情报都送去,则是毛庆祥办理的,事涉机密,无法推测。
从常情判断,既然蒋介石极希望美日交战,即便五月份以来的密电从来没给罗斯福送去过,如今事情到了关键时刻,毛庆祥不是白痴,蒋介石更不是笨伯,总不至于还要“留一手”,来一个羞羞答答,“犹抱琵琶半遮面”吧?
至于罗斯福总统接到了这样十万火急的情报,究竟为什么不赶紧设防,不趁此机会打一个露脸的漂亮仗,全歼来犯之敌,前面已经说过,有三种可能:一是麻痹大意,一是忍痛牺牲。一是被马歇尔将军“不爱打电话”所耽误。
“不爱打电话论”近乎玩笑,也缺乏起码的军事常识,这里不多讲它。
“麻痹大意论”,是二战以来众所公认的。罗斯福不相信中国特工有这样广大的神通,居然能够破译出如此重要的密码。因此,他认为这是蒋介石“创作”出来的神话,旨在诱使美国对日宣战。直到珍珠港彻底被炸,方才后悔不迭。所有这一切责任,罗斯福在世的时候也都没有加以否认,但他谴责太平洋舰队司令的麻痹大意,事后将其撤职了。
“忍痛牺牲论”,则是近年来见诸报刊的新说法。因为承认了总统麻痹大意,也等于承认了罗斯福是个白痴。特别是今天我们看到了池步洲所破译出来的日本外务省与檀香山、与日本驻美大使之间的这些密电,就是一个没有任何军事常..识的平民百姓,也不会看不出日本的企图,也不会丝毫不作防范。而作为一个政治家兼军事家的罗斯福,偏偏犯了一个常识性的错误,这不仅仅是他姓“罗”的一个人的耻辱,简直也是整个美国人的耻辱。面对被彻底摧毁的军港和数以千计的死伤军民,一声“对不起,我错了”,是无法交待也无法逃避指责的。
于是,在罗斯福死后,他的私人日记被“发掘”出来了(当然只能通过他的家人或亲属或律师)。在日记上赫然记载着:他之所以要“装糊涂”,完全是因为众参两院迟迟不肯通过对日宣战的提案,于是他采取了“断臂战术”,牺牲局部,以换取国会的举手通过。
可以给“牺牲论”作旁证的是:第一,美国国会尝到了第一次世界大战保持中立、两边卖军火、趁机发财的甜头,确实不愿参战;第二,美国海军驻珍珠港的航空母舰本来是三艘,一九四一年十二月八日日军偷袭珍珠港的时候,竟神奇地一艘也不见。这些航空母舰都到哪里去了?是罗斯福总统不愿牺牲得太大,事先悄悄儿调走了。
持这一论点的,有一条最最难以自圆其说的破绽,那就是:作出如此重大牺牲,是否必要。
不妨这样设想:罗斯福总统得到了日军要偷袭珍珠港的确切情报,秘而不宣,却偷偷儿调兵遣将,布置好埋伏,等待山本五十六的海军航空兵钻进口袋里来,然后一举加以歼灭。这样,是日军首挑战衅,是可忍孰不可忍,众参两院肯定也会一致通过对日宣战的提案,而美国的海空军则可以免去遭受重大的损失,何乐而不为欤?
要想在日本特工的注视下调兵布防,难度当然很大。正因为难,所以才要英明的领袖、伟大的统帅,不然,要他这个总统做什么?
还是那句话:天才与白痴之间,往往只有一纸之隔。君不见:历史上多少英明、伟大的人物,倾其全力去做的,却是一件“自断其手”的傻事儿、蠢事儿。这样的事情,是连略知人事的小孩子都不会干的。
用阶级眼光看问题,罗斯福不相信日本人有那么大的胆子,敢于不宣而战,应该说是情有可原的。因为他是个资产阶级政治家,不懂得阶级学说,不明白日本军国主义者的阶级本性。无独有偶,最懂得阶级学说的无产阶级革命导师斯大林,居然也不明白希特勒的阶级本性,竟相信这个贪得无厌的战争狂人会恪守“互不侵犯条约”,在广袤几千公里的边境线上,竟不对德设防;甚至在一九四一年六月二十一日(星期六)夜间,有个德军司务长越过边境向苏军投诚,说出了“德军明天就要全面发动进攻”的情报,苏军居然也认为是“神话”,不予理睬,以致让希特勒在一夜之间突破边境兵临莫斯科城下,打了斯大林一个措手不及,酿成了一九四一年八月德军包围列宁格勒,饿死、战死军民一百余万的人间惨剧。这情况,跟罗斯福的“不相信、不设防”简直如出一辙。他们两个,简直就是难兄难弟:要说天才,都是天才,要说白痴,都是白痴!
当然,“旁观者清,当局者迷”,何况“事后诸葛亮”,人人会当。要是当时叫你叫我来决策,会是怎么个模样,还很难说呢!
但是,不管历史的真实如何,后人的评说又是如何,通过珍珠港事件的爆发,美国立即对日宣战,并拉开了太平洋战争的序幕,导致了真正的、规模空前的世界大战,最终迫使德、意、日法西斯举手投降,总是铁的历史事实。
可怜的珍珠港,可怜的在珍珠港事件中无辜丧生的人们,都成了战神的俘虏,都成了战争的牺牲品!
半个世纪过去了,今日的珍珠港,经过战争的洗礼和重建,在和煦的海风中,名副其实地堪称太平洋上一颗璀璨美丽的珍珠。尽管当年的参与者、目击者和受害者,大半已经故去,惨痛的教训,也成为历史的一页,记入了史册,但是人们并不健忘,不论是政府要员还是平头百姓.
,都时时在向自己、向别人回忆这一段无法遗忘的往事。
一座白色的圣堂,在昔日的战争废墟上耸起,大理石的墙上,刻着一千二百多个捐躯者的姓名,在向后人讲述战争给人类带来的浩劫与苦难。
当年被日本飞机炸沉的亚利桑那号战列舰,从并不太深的海底捞起,经过修葺,在甲板上建造了一座白色的纪念馆,陈列着实物和图片,供人们参观。(有照片)
一九四一年十二月七日(当地时间)出版的《檀香山明星报》,用半版的大字印着:
WAR!OAHU BOMBED BY JAPANESE PLANES!(有照片)
战争!日机轰炸瓦胡岛!
这张半个世纪以前出版的报纸,至今仍在不断地印刷出版。尽管这是作为纪念品出售给旅游者的,但它的真正涵义,应该是在提醒后人:千万不要忘记过去!
一、我破你的,你破我的
一九四三年十月,池步洲奉调军委会译电人员训练班为副主任。不久班主任陈洁予调到军技室为主任,池步洲即晋升为少将班主任。
按照惯例,训练班主任应该兼任党的区分部书记,但是池步洲入党之初即与陈固亭有约在先:不参加一切党务活动,如今独当一面,成了小首长一位,却仍不改初衷,只管业务,不关党务。他把自己极不感兴趣的党务工作推给一个副主任去兼理,绝不过问。
陈洁予是毛庆祥的妹夫。他之所以取代毛庆祥,一是因为侍从室下面新设一个机要组,由毛庆祥任组长,下属四个部门:军委会机要室(毛庆祥兼主任)、军委会技术室、军委会译电人员训练班及新设的军电管理处,这一来,毛庆祥身兼三职,实在忙不过来;二是因为毛庆祥主持军技室工作三年,如今到了抗战后期,却连日本陆军密电码的门儿也没摸着,其他法文密电、英文密电的研究,更是因人设事,徒有虚名,连边儿也不沾。三年来,只靠池步洲等人破译一些日本外务省的密电支撑门面。成绩不大,他兴趣也减低,就趁蒋介石侍从室新设机要组的机会,乐得把这副挑子让给他妹夫。
军委会译电人员训练班,是抗战以前开办的,地点设在南京。当时的训练对象和内容,很可能是纯译电技术,与破译或反破译无关。抗战以后,训练班迁到贵阳。从反破译的角度看,训练班应该扩大才对,但不知为什么反倒.99lib.停办了。一九四二年,因中方密电频频被日方所破译,出于抗日的需要,又奉命恢复。教学内容侧重于反破译,地址在重庆南岸弹子石孙家花园附近。此举虽有为时太晚的感觉,但亡羊补牢,补一下总比不补的好。
军技室的任务,是破译日方的密电为我所用,是进攻型的。译电人员训练班,则是防止日方破译我方的密电,也就是反破译,因此是防御型的。
进攻与防御并重,本来是兵家的常识,应该相辅相成,互为表里,缺一不可才是。但是国民党部队的长官们对“防御”的理解比较片面,总以为构筑工事、布置重兵,才是正经八百的“防御”,而不把保护电讯机密看作是防御,至少也是重视不足。
当时的前方战场上,往往一场战役还没有开始,有关我方的军事部署和部队调动等绝密情报就被日方侦得。甚至还有过这样的笑话:在开战的前一天,日方故意通过其官方通讯社同盟社的新闻电,把我方的军事秘密当作普通新闻向全世界公布,弄得前方的指挥官狼狈不堪:按原作战计划执行吧,等于去钻敌人的口袋,肯定会全军覆没;临时改变作战方案吧,事出仓促,已经来不及了。最后一招只好背着“临阵脱逃”的罪名“战略撤退”,还要小心翼翼设法逃过敌人的伏兵,能够安全撤出,就算万幸。
因此人们说:前方打仗,有两个战场,一个在地上,那里千军万马,硝烟弥漫,冲锋陷阵,血肉横飞,谁的实力强大谁取胜,打的是武力仗;另一个在天上,那里碧空万里,无声无息,只有听不见也看不见的无线电波纵横交错,谁能把密码变成明码谁取胜,打的是智慧仗。
当时,军委会与各部队之间通信联络所用的密码本子,是毛庆祥管的机要室编制并发布的,编码出于专家之手,机密性相当高,日方想破译,也不是那么容易。被日方破译的,主要是各部队之间联络的电报。从道理上说,各部队之间的电报,也应该使用军委会机要室统一颁发的密码本子才对,但是国民党部队派系复杂,不但中央军有嫡系非嫡系之分,地方军还有军阀部队与地方武装之分,甚至还有地主武装和改编的土匪武装。他们互相之间的联络,有些事情是不想让蒋介石知道也不想让别的兄弟部队知道的。因此,他们自?己的报务人员就编制出一些保密性能很低的密码本子,互通消息。这些“土密码”,不用花费多大力气就能破译,因此日方不用费时费力地去破译军委会机要室编制的正统密码,就能够很容易地从各部队之间的密电联络中得到我方的军事情报。
其实,各地方部队编制“土密码”进行联络,不过是掩耳盗铃的自欺欺人之举。军技室第六组有一个科,就是专门破译各部队自己编制的“土密码”的,因此,各部队有什么违背中央的行动,蒋介石也大都知道。
当时,重庆破译密电界曾经流传这样一个笑话:土军阀石友三驻重庆办事处主任打电报给石友三说:“咱们之间来往的电报,有可能被中央译出来了。”石友三回电说:“密码本是我和参谋长关着门编出来的,没有第三个人看见,绝不会被中央知道的。”
其实,石友三秘密与日寇勾结的来往电报,都已经被军技室第六组译出,早已经报告蒋介石了。
这个例子,说明地方部队的长官们根本不懂得什么叫密码,更谈不上反破译了。
此外,军委会机密室下达的密码本子,保密性固然高,但使用起来也比较麻烦,译电员为了图省事,除了与军委会通电不得不用之外,本部队内部或与友军联络,都愿意使用简单省事的“土密码”。这也是密码失密的原因之一。
军委会译电人员训练班,就是鉴于各部队大量密电失密,作战失利,为亡羊补牢计,才在一九四二年恢复的。从时间上看,已经太晚了。调训的对象,为各部队的译电主管、机要秘书和译电员。池步洲主持其事以后,训练方法有所更新:一般分两步走:一步为思想武装,一步为技术武装。
所谓思想武装,是让学员们认识到反破译的重要性。学员们进来,先让他们用自己编的密码发报,然后请有经验的教官当场破译。这一招特别有说服力,有许多译电员本来很相信自己编的密电码,认为不可能被别人所破译;举办这样的训练班,完全是中央对下面不放心,强求统一。经过当场试验,一个个目瞪口呆,方才懂得了“大意失荆州”的真正涵义。
第二步,才是技术武装,也就是教给学员们编制高级密码的方法,让他们在必要的时候可以自行编制密码,也借以说明中央举办训练班,目的在于加强 4fdd." >保密,是从抗战的需要出发,并无强求统一的意思。
池步洲主管这个训练班两年零三个月,一共办了六期,每期的学员约一百人左右,时间最短的三个月,最长的六个月。送来学习的学员中,以傅作义部队的人最多,几乎每期都有。这也说明傅作义将军对密电保密工作的重视。
当时国民党部队中的译电人员,总数超过一万,经过反破译训练的,不过六百多人。从数字看,不免太少了点儿。但是应该认为培养的都是种子,有生根发芽、开花结果的可能。从影响看,意义和效果都是深远的。
这个“军委会译电人员训练班”,是纯抗日性质的,与特务系统毫无关系。抗战一胜利,这个训练班也就结束了。另外在西安还有一个由军统局主办的“军令部西安译电人员训练班”,其目的与性质,就是专门培训特工人员,用以破译、监视共产党部队及非蒋介石嫡系部队的密电的。
池步洲的一生,以这一阶段的“官儿”当得最大,不但挂少将衔,而且独当一面,做的也是为抗日服务的工作。
一九四四年春,池步洲奉命参加中央训练团受训。中央训练团是为培训党政军高级人员而办的,由蒋介石自任团长,目的是增加凝聚力、向心力,变非嫡系为嫡系。人员来自四面八方,每期约三四百人,时间一般为一个月,地点在重庆两路口上面的浮图关(后来叫复兴关)。当时池步洲家住两路口附近,离训练团很近,但也只能每星期天回家一趟,平常时候不许外出。那一期负责军事训练的是邱清泉,他是德国军事学校培养出来的,当时只有四十多岁,精力充沛,神气很足,口令清晰,调度有方,古文底子也不薄,颇有点儿儒将的风度。政治课主要请社会名流来演讲,文的如陈立夫、陈果夫;武的如冯玉祥,都去讲过课。开学典礼和结业典礼,蒋介石当然要到会讲话。受训期间,他也偶然来讲一两次话,无非笼络人心而已。
从动向和迹象上看,蒋介石确实有进一步重用池步洲的打算,但是落花有意,流水无情,抗战一结束,池步洲见自己的历史使命已经完成,无意于官场倾轧,毅然挂冠而去。
二、抗战胜利,返乡务农
一九四五年八月十五日日本宣布无条件投降的那一天,重庆的市民是在黄昏之后才得知这一喜讯的。片刻之间,消息不胫而走,鞭炮声响彻云霄,街上锣鼓喧天,人声鼎沸,朝天门码头附近的几条街上,放鞭炮积下的纸屑,几乎把街面都铺满了。所有的人,全都涌到了街上,叫着,跳着,如醉如痴,狂欢达旦。根本不认识的人,也会搂在一起,跳不知道叫什么舞的舞,唱不知道什么歌的歌。特别是美国兵,到处受到欢迎,每到一个地方,都有人送上酒来。有几个明明已经醉得东倒西歪,可还一个劲儿地喝,喝,喝,好像醉死了也心甘情愿似 7684." >的。烟酒商店,也不怕赔本,好烟好酒不断地拿出来,有钱收钱,多少不拘,没钱干脆奉送。买的人更阔气,也不问价钱,甩出一叠钞票,拿起烟酒来就分给周围的人共享。
这种彻夜狂欢的景象,只有在特定的场合下才会出现。受日寇侵略长达八年之久的中国人民,满以为从此以后就可以国泰民安,就可以世界和平,清清静静地过日子了。苦尽甜来,悲极生乐,怎么不欣喜若狂呢!
抗战胜利以后,紧接着的是蒋介石发动了全面的内战。从蒋介石吸收池步洲参加中央训练团受训一事分析,显然有视其为嫡系、委之以重任的意思,但是这与池步洲回国来解救民族危亡的初衷大相径庭,绝不是池步洲这样的人所能接受的。
一九四五年底,军委会译电人员训练班终于停办,看起来,蒋介石就要池步洲奔赴另一“前线”继续为其效劳了。在这人生道路的转折关头,到底何去何从,颇费思索。打内战绝不参与,这是坚定不移的,但是个人的出路呢?这时候他已经有了两子一女,一家五口,如何生活?
一九四六年二月,池步洲单独一人从重庆搭乘公路车北上,先到成都看望五哥五嫂,然后到西安看望老友陈固亭。此行目的,除了探亲访友、观光周汉隋唐历史名城之外,旨在共商胜利之后如何参与建设报效祖国的大计。
车到内江,夕阳衔山,时近黄昏。按照行车日程,旅客们必须在这里打尖歇宿,明晨再发。
池步洲吃过晚饭,见天色还亮,就上街漫步,随意溜达。
内江以盛产蔗糖、夏布闻名于世,但县城的街道并不长,店铺也不多,以货栈为主,时值晚冬,街上行人稀少,也没有什么值得一逛的商店。正想返回旅馆,忽然瞥见一家小门面,门前的..布招子上写着“命相合参”四个大字,店堂内坐一位鹤发童颜的老者。池步洲正观望间,只见那老者起身迎了出来,拱拱手说:“先生,我有一句很要紧的话奉告,请进来坐坐。”
这是江湖上算命看相的术士招..揽生意的惯用伎俩,池步洲并不觉得有什么惊讶之处,只是很平淡地随口而问:“算一个命,要多少钱?”
不料那老先生摇摇手,很认真地说:“先生,我只是有几句话奉劝,不要钱的。”
这也是江湖上惯用的伎俩之一:先告诉你不要钱,引诱你坐下来之后,他一通信口开河,自然会让你心甘情愿地把钱拿出来送给他。池步洲反正闲来无事,也就凑个趣儿,在他桌子前面的椅子上坐下,报了生年八字。老先生先掐着指头推算了一番,仔细端详他的面相,还特地摸摸他的耳朵,这才颇为自信地说:“先生官运亨通,平步青云,现在是个少将。”
这两句话,倒让池步洲感到惊愕了。当>时他身穿便服,没穿军装,由于长期从事研究工作,身上书生气固然有之,但因出身贫寒,土气可能更多,而军人气概,则是绝对不会有的。于是就打个马虎眼儿说:“我是个读书不成退而经商的生意人,哪里来的什么少将!”
老先生摇摇头,正色地说:“这是骗不了我的。我凭你的八字和生相,可以判定你正是一位货真价实的少将。我与先生素不相识,又无求于先生,你何必瞒我?”
听他这样说,池步洲也不便一口否定,就点了点头说:“抗战期间,国难当头,作为一个中国人,投笔从戎,为国家出力,也是应该的。如今抗战胜利,使命完成,又该退出军界,改行干别的事情了。”
老先生立刻接了下茬儿:“是哩,是哩!正是这个话,我要跟你说的,正是这个话!刚才先生站在当街,我一看先生面色,虽然是个贵人之相,后运却不大好,所以想请先生进来,有意给你推算一番。从你的八字和生相看,你到四十四岁那年,将有一场大难。我与先生无冤无仇,绝不会无故陷害先生。要是你信得过我小老儿,我奉劝你当机立断,辞去官职,回乡下去种田,不要再出来做任何事情,这场大难,或许躲得过去。切记,切记!”
这一番话,说得池步洲疑信参半:信者,自己确实是个少将,竟为他所言中;疑者,我正当盛年,可以为国家做许多事情,前途远大,何至于解甲归田,务农以终?况我生平以诚待人,以忠对国,没有做过对不起国家、民族或任何人的坏事,还为祖国抗战胜利立过大功,何罪之有?又..有何大难可言?——但是这些话,只能在心中想想而已,不能也没有必要跟这位素不相识的老者去说。
那老先生见池步洲沉默不语,大概看出了他的心思,语重心长地又说:“先生,你是一位好人,不过命中注定的事情,在劫难逃,谁也无法扭转。我好言相劝,请你即日起放下一切,回乡下种田,也是权宜之计,只能说‘或许可以躲过’,还不敢说一定平安无事。”说到这里,他又推算了一番八字,端详了一下面相,接着说:“从命相看,先生四十四岁有大难,六十四岁有一关,要是能够闯过这一关,还有十几年好活。天机不可泄,我也只能点到为止。”
池步洲见老先生不再多说什么了,就摸出点儿钱来,算是卦金。老先生却坚决不肯收,还说:“只要你肯听我的劝告,我就很高兴了。”池步洲无奈,只好把钱放在桌上,扬长而去。
两个月后,池步洲回到重庆,跟妻子谈起此事,彼此都啧啧称奇。
这时候,重庆的军人还乡复员的很多,池步洲已经决定离开军委会,递了“长假”报告,也已批准。因与慈母睽违一十八载,回乡省亲,乃头等心愿。哥哥嫂嫂及陈固亭等人都同意他先回故乡,再就近工作,强如远离故土,四处奔波。关于还乡的路线,也与哥嫂及陈固亭等人商定:从重庆坐船直达上海固然近便,但是船票难买,事故也多,为安全计,决定走陆路:先坐汽车到西安,然后坐火车经陇海路转京沪路到上海,再坐船到福州。七月,一家五口终于轻装上路。
车到内江,依旧停车歇宿。吃过晚饭,池步洲带妻子儿女上街闲逛,不由得又来到老先生的相馆门口。事隔半年,上次是一个人来,况是冬天,这次是一家五口,正值夏季,季节不用、服装不同、人数不同,老先生每天要给许多人看相,估计一定不会记得上次之事,于是五个人一起进去,目的在于试试这个老者是否“江湖”。不料老者一看,第一句话依旧是“少将”。池步洲与妻子相视而笑,极口否认。老者接着就重复“四十四岁有大难”之说,再次奉劝他当机立断,解甲归田。这一来,果真把夫妻二人都惊呆了,也不由不相信他的话“或许有些道理”了。
回到家乡,见到老母,悲喜交集,自不待言。母子闲话中说起内江那位看相的老者两次谆谆告诫退归林下的话头,老母一者不愿游子再度远离膝下,二者老人家虽然不懂得官场倾轧厉害、宦海风波险恶,却更加相信星相占卜的预言,也再三劝诫儿子不要再去当官。出于孝心,池步洲果然听从了母亲的劝告,不去寻找工作,却在家乡种起田来了。
这一笔,才叫惊人之笔,才真正写出了池步洲的为人,写出了池步洲不同凡俗的性格!
三、十万神兵,战果辉煌
池步洲和他的同事们从事密电研究与破译前后凡五六年,尽管始终没能破译日方的陆海军密电,但仅就所破译的外交密电与空军密电,如果使用得当,确实比在前方增兵十万还要厉害。除了日军偷袭珍珠港的情报未能及时利用有功而无效者外,取得巨大成果的情报,包括击落山本五十六专机在内,何止千条。
这些被破译的密电原件,本来池步洲先生基本上都珍藏起来的,可惜在五十年代初大陆发动的“镇压反革命”运动中被全部抄没,荡然无存。下面的材料,一部分采自一九八三年三月池步洲先生应上海市高级人民法院的要求,与当年的同事丁绪曾先生共同回忆后写出的上交材料,一部分采自霍实子、李直峰二人合写的文史资料《国民党密电研究组与军技室的若干事》,以见抗日战争期间密电破译者功绩之一斑。
(一)中日战争刚开始阶段,因为没有宣战,日本在济南仍驻有总领事。该总领事曾数度去见当时的山东省主席、军阀韩复榘,问他:“如果中央军退到山东来,阁下将作何打算?”韩复榘回答:“我决不让蒋介石的部队进山东来。”
日本驻济南总领事把韩复榘的话电告日本政府,这份密电正好被池步洲截获并破译,上报了蒋介石。这虽然不是后来蒋介石枪毙韩复榘的主要原因,至少也是原因之一。
(二)军阀混战基本结束以后,蒋介石统一了中国,实行币制改革,以纸币取代银元,从而回收大量的白银,一部分存在天津英租界内,约有几千万两。中日开战以后,日方一再要求英国交出,均被英国拒绝。双方交涉的情况,日方用密电向政府报告。这些密电,都.被池步洲所破译。蒋介石据此与英国交涉,方才得以将这笔巨款保存下来。
(三)一九三八年十二月汪精卫逃离重庆到达河内以后,一九三九初,云南的龙云和川康军阀都曾派代表到河内去与日方谈判。河内日方将谈判内容电告外务省,电文也被重庆军技室破译,上报蒋介石。后来龙云不知道通过什么渠道获悉自己的活动被蒋介石发觉,所以始终不敢再到重庆去面见蒋介石。
(四)一九四一年十二月珍珠港事件爆发以前,日本政府为了解除西北压力,集中主要兵力向南进军,曾派特使松冈洋右到苏联去与斯大林签订互不侵犯条约。希特勒知道后,也曾派使节到日本劝阻。日本答以“待占领南洋后,实力更厚,再转以北进。”同时又向苏联许愿:“将来日苏共同开发满洲(指我东北三省)。”苏联当时对付德军尚且感到力不从心,也怕腹背受敌,日本主动献媚,正中下怀,于是两国达成“互不侵犯”的“和平协议”。签字仪式上莫洛托夫举杯致辞说:“日苏有共同利害关系,中苏不会成为好友。”这些来往密电,都被军技室破译。蒋介石据此认为苏联不可靠,更寄希望于美国。后来苏联答应给中国几架飞机,消息被日本政府知道,就通过日本驻苏联大使佐藤,以《日苏互不侵犯条约》为依据,照会苏联政府,提出抗议。苏联只好收回成命。这份密电,也被军技室破译。
(五)日美开战以后,有两条美国船,挂着苏联国旗,满载军火,自西海岸开往苏联,在公海中被日本海军扣留。美国请求苏联出面调解。苏联外交部长莫洛托夫召见日本驻苏大使佐藤,说:“美国是苏联的盟国,运送的军火是支援苏联抗战,所以船上才挂苏联国旗。日苏两国既然签有互不侵犯条约,日本就不应该扣留这两条船。”
佐藤说:“美国是日本的敌国,德国是日本的盟国。美国运军火给你们打德国,不论它挂哪国的国旗,我们都有权扣留。《日苏互不侵犯条约》只适用于日苏两国,不适用于两国的盟国。”
两人相持不下,佐藤老羞成怒,以武力要挟:“日本海陆空三军同时南下,南洋军事基地已经巩固,你要是不遵守条约,我兵力随时可以北调。关于这件事情,我请求晋见斯大林。”
当时苏联首都已经迁到古比雪夫,不过斯大林还在莫斯科。莫洛托夫说:“斯大林是我们的最高统帅,不能见你。伏罗希洛夫是最高苏维埃主席,可以接见。”
佐藤针锋相对地说:“那么,从此以后日本的总理大臣就不再接见你们的驻日大使。”
谈判没有结果,不欢而散。佐藤给日本外务省发密电请示,电文中有这样的话:“我刀已出鞘,不可能收回,请允许在二十四小时内下旗回国。”
佐藤与日本外务省多次联络的密电,都被军技室破译,上报蒋介石。蒋介石看了很高兴,以为这一次日苏之间有可能开战了。他急于要看见日本外务省的回电,让毛庆祥坐在军技室专等。可是二十四小时过去了,四十八小时过去了,军技室还没截到日本外务省的回电。到了第三天,毛庆祥正怀疑是不是军技室一时疏忽没截到这份密电,忽然收到了外务省给佐藤的密电。大家喜出望外,急忙翻译,电文的主要内容是:“经内阁会议讨论,认为现在对苏开战,还不是时候。两条美国船,这一次姑且放行。以后如果还有美国船挂苏联国旗运送军火,一定扣留。”
日本退让一步,日苏开战的可能暂时解除,蒋介石的希望落空了。
(六)日军偷袭珍珠港以后,美日宣布开战。美国海军部为报复日军的偷袭,征求惩治日本的方案,一九四二年一月,有个参谋叫弗郎西斯·S·罗的,提出一个大胆的建议:用航空母舰搭载陆军航空队B-25型中程轰炸机去轰炸日本本土。
那时候,海军航空母舰上的舰载飞机吨位小,航程短。要想用舰载飞机去轰炸东京,必须先把航空母舰开到离日本不远的水域。可是日本海军在领土周边800公里的水域上部署了防线,有大量的巡逻舰日夜游弋。为防止被日军发现,美军航空母舰上的飞机必须在880公里以外的区域起飞。不算在东京上空的时间,单是往返一趟,就是1760公里。因此,这样的任务,海军的舰载飞机是无法胜任的。
再说,为了保证航空母舰的安全,舰载飞机起飞之后,航空母舰必须立即撤离,这样,起飞的飞机有去无回,跟当时日本的“自杀式”飞机也相差无几了。
美国陆军航空兵司令阿诺德将军与弗朗西斯·S·罗经过仔细缜密的商讨研究,这才提出一个大胆的设想:用航空母舰搭载经过改装的双发动机B-25B轰炸机对日本本土进行惩罚性轰炸。
B-25B型轰炸机,比一般的B-25型轰炸机装备的自卫武器比较少,重量比较轻,但是仍嫌太重。改装工作,主要是拆卸一些作战用的设备如机关炮等,使其成为单纯的轰炸机。——十几架飞机孤军深入日本本土,随时会遇到敌机的拦截,拆卸作战装备,无疑是以牺牲自身的安全作为代价的。
这个方案最后被作战部采纳了,并交给陆军航空兵中校詹姆斯·杜立特去具体实施。
杜立特当时是阿诺德的参谋官,时年45岁,是美国陆军航空兵最杰出的飞行员之一,善于特技飞行,曾保持9项特技飞行的记录,在多次比赛中得过奖,而且是美国第一位实现盲目着陆、第一位在12小时内飞越美国大陆的人。除了以上条件之外,他1936年还曾经来华担任广东空军司令部的顾问,对中国大陆和远东地区的情况比较了解。由他出任空袭日本特殊任务的特遣舰队领队,是最为合适的人选。
机型和人选决定以后,关键的问题就是如何从航空母舰上安全起飞的技术措施了。
执行这一任务的航空母舰是“大黄蜂”号。舰上的跑道长度是150米,只适用于舰载小型飞机。如何让减轻了重量的B-25B型飞机在这样短的跑道上安全起飞,还需要经过艰苦的试验和训练,才能最后得出是否可行的决论。
经过三个星期的技术性研究讨论,一九四二年三月,杜立特带领二十四架飞机及机组人员到佛罗里达州埃格林机场进行了近一个月的试验和训练,模拟B-25B型轰炸机在150米短跑道上进行起飞作业。直到四月一日,才选定十六个技术过硬的机组去执行这一特殊的任务。
B-25B属于重型轰炸机,需要比较长的跑道才能起落。在航空母舰那狭窄短小的跑道上,起飞已经十分勉强,降落是根本不可能的。因此,航空母舰只负责把飞机送到日本本土附近,完成投弹任务后的飞机,要在中国沿海的飞机场上降落。
一九四二年四月十八日,大黄蜂号航空母舰搭载了十六架B-25B型轰炸机,由企业号航空母舰和四艘巡洋舰护航,到达东京以东700海里的海域上停泊。
清晨六点三十分,伪装成“日东丸”第23号渔船的日本小型巡逻艇在距东京720海里(约1120公里)处发现了美军的舰队,当即向日军联合舰队发电报。尽管美军舰队司令当即下令将日舰击沉,但是电报已经发出去了。
山本接到情报,下令第二舰队司令长官近藤海军中将立即率领横须贺地区所有的地面部队出击;同时命令高须四郎海军中将率领第一战列舰战队的四艘战列舰也从广岛湾启航参加作战。
山本的这些部署杜立特当时虽然并不知道,但是也发现了在海面上游弋的日本“渔船”。情况紧急,不能继续向日本本土靠近了。七时整,舰队司令提前下达了起飞的命令。十一吨重的B-25B型轰炸机每架挂上225公斤重的燃烧弹四枚,在杜立特的带头下,顶着七级大风,依次起飞。
8点18分,队长杜立特头一个起飞。由于跑道上排列着十六架飞机,杜立特又是排在最前面,本来就很短的跑道,更加短了。等他加大油门,冲出了甲板跑道,飞机依旧没有拉起来,眼看着飞机不是升向蓝天而是降落到海面,舰上所有人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儿上来。就在飞机的轮子已经擦着水面的一刹那间,飞机的速度逐渐增加,机头终于翘起,机身也冉冉升空。舰上所有的人都重重地吐出了一口气。
随后的十五架飞机总算都顺利地升起,9点21分,最后一架飞机也安全升空,没有一架失败。如果杜立特的第一架飞机坠进了大海,随后的飞机很有可能因此而取消起飞,历史也就会因此而重写了。
这是一场预计为3580公里的不着陆飞行。起飞之前就约定:起飞之后,每机各行其是,互相不再联络,降落地点也由各人自己选择,最后在重庆见面。
为躲过敌人的雷达搜索和地面观察,他们贴着海面飞行,直到东京附近,方才升高。
日本方面,在“日东丸”23号发回电报之前,早在4月10日,日军联合舰队的电讯人员就已经截获并破译了美军的电报,得知美军将会有一次以航空母舰舰载飞机袭击轰炸日本本土的行动。但是他们没有估计到美军会改用B-25B型中远程飞机,经过测算,认定美军航空母舰必须在离日本550公里的海域上起飞,才能完成往返起降的作业。山本接到“日东丸”23号的电报之后,经过测算,还认为美军的航空母舰要在一天之后才能到达距离日本550公里的地方。他们从从容容地派出十几艘驱逐舰和巡洋舰去拦阻美军舰队,又部署200多架歼击机在沿海拦截入侵的敌机,时间则都定在4月19日。
4月18日上午9时40分左右,日军海上巡逻机在距离日本本土960公里的上空发现一架双引擎飞机正在向西飞行。电报发到了东京,大本营中居然没有一个人认为这是美军的飞机。因为当时美国和日本刚刚宣战,美军在东南亚还没有空军基地,不可能有大型飞机在亚洲起飞,而航空母舰上的舰载飞机,则决不可能有双引擎飞机。
十三架轰炸机(另三架飞机,则去轰炸长崎、大阪等地)沿途采用高空飞行和低空飞行等措施,躲过层层封锁和拦截,惊险万状,终于在中午时分全部闯入日本沿海防线,安全到达东京上空。
说起来也真巧,4月18日上午,东京地区正在举行了一场大规模的防空演习,在中午刚刚结束。这时候十三架美军轰炸机飞临东京上空,许多市民还以为防空演习没有结束,不但毫不惊慌,许多人还像美军飞机招手致意呢!
更巧的是:当时的日本首相东条英机正搭乘一架民航飞机去外地,正好在空中与美军的飞机相遇。东条英机的秘书西浦大佐从舷窗内向外一看,见到这架形状古怪的飞机涂的竟是美国陆军航空兵的标志,不禁大吃一惊。这时候美军飞机只要向东条英机的座机随便开几枪,就能轻而易举地把东条英机送回魔鬼的世界。美军机组一者当时有自己的任务,不会向一架民航机发难,二者不知道东条英机就在这架民航飞机里,因此又一次错过了重写历史的机会。
十三架美军飞机把所携炸弹全部扔到了东京。他们从进入东京、投弹到离开东京,一共只用了三十秒钟。等到日机赶到,全部美机都已经完成任务飞走了。真是突如其来又突如其去,神不知鬼不觉地给了日本军国主义者一次狠狠的教训。
飞机从航空母舰上起飞以后,美方立即通知中、苏两国政府:为保全航空母舰免遭日军袭击,轰炸机轰炸东京之后,不再返回航空母舰,而是向西飞行,分别降落中、苏两国的空军基地。
美机完成轰炸任务以后,两架(一说一架)飞往海参崴,另十四架(一说十五架)飞到我国安徽、浙江一带,一部分安全着陆,一部分飞到我国浙江衢州机场上空。衢州机场负责人因去嫖妓不在机场,重庆发来的急电未能及时译出,以致飞临衢州机场上空的美军飞机不但不被允许降落,反而受到高射炮的轰击。美国飞机在衢州附近盘旋很久,用无线电话联络,机场上的人员又不懂英语,直到机上的汽油耗尽了,时间已经深夜,最后机组人员只好弃机跳伞,好几架飞机因此坠毁。
关于此次轰炸东京的经过,一九五三年美国兰登公司曾出版《东京上空三十秒》一书,作者劳森,就是当年的飞行员之一。书中记载:十五架飞到中国的飞机,机组人员共七十五人,其中十一人下落不明(被俘或死亡),包括杜立特在内的六十四人辗转安全到达重庆。杜立特因实施这一计划而荣获美国国会勋章。
此事发生时,我正在浙江省缙云县仙都中学读初中。有一架飞机在我县上空油尽弃机,机上人员跳伞后,受到我县百姓的救护,后曾与我校联欢,并进行过篮球友谊赛。
有两架美军飞机(一说为一架)在苏联境内安全降落,但被日本间谍侦知,电告日本政府。日本政府据此要求苏联引渡美国空军机组人员,苏联不答应。日本驻苏联大使发回国内的密电,全部被重庆截获。
(七)日本在苏联派有大量的间谍,无孔不入,情报工作做得很出色。日本驻苏联大使发给日本外务省的密电中,就有大量的苏联军事情报,其中德苏战报每天就有好几份甚至十几份。这些战报都是实地采访的,内容与报纸上看到的几乎完全不同。特别是关于侵苏德军的处境,报道得非常详细:士兵们在冰天雪地中缺衣少食,饥寒交迫,斗志不高。希特勒为了扭转战局,曾数次亲赴前线召开军事会议。有一次与一个高级将领意见相左,竟拔枪亲手打死了他。从此德军的将领们再也不敢给希特勒提相反的意见了。
日本驻苏大使馆发出的密电数量极多,除战报外,也有战局分析。后期的密电中,也认为德军有可能战败,因此建议日本不可轻易宣布对苏开战。
(八)一九四二年十月,军技室曾截获一份日本密电,得知日本空军将于某月某日从缅甸的同古起飞,去轰炸印度的加尔各答。中方当即通知英印空军情报部,英国空军遂在中途进行截击,予以全歼。为此英国空军还特地派一名上校携带大量的慰劳品来重庆向军技室进行慰问。
(十)日本的间谍网组织严密,遍布大陆,还有汉奸配合,为虎作伥,简直无孔不入。军技室截到的密电中,也有大量的谍报。
例如某战区司令部的驻地被日本间谍侦悉,日本空军立刻派出轰炸机去轰炸。幸亏这份密电事先被军技室破译出来了,及时通知司令部转移。日本空军轰炸的,是几座空房。不然,损失惨重。
又例如昆明兵工厂有日本间谍和汉奸潜伏,截到的日本密电,命令他们进行破坏。我方立即采取行动,将可疑分子全部逮捕。从审讯中又追出重庆、西安、桂林、贵阳以及其他内地的兵工厂和军火库中都潜伏有日本间谍和汉奸,得以及时地一网打尽。
军技室进行密码破译的研究,虽然是在极端保密的前提下进行,但是情报还是被日本间谍侦得。日方的密电多次命令潜伏特务对军技室人员进行收买、绑架、暗杀活动。这一情报,立刻引起了我方的高度警惕,加强保卫,使日方特务不能得逞。有一次截到日方密电,透露派驻某地的第八工作队的李某某已经被收买。我方立即先将其调离,然后密切观察,并不立即逮捕。这样,既保证机构不受破坏,也避免了敌人使用反间计,误伤了好人。
(十一)有一次,孙科将从重庆到外地去公干,消息被日方侦得,密令日机在中途拦击。此密电又被重庆军技室破译,立即通知孙科。这时候孙科已经到达机场,正要登机,接到这样的情报,与其信其无,宁可信其有,只好改变主意,悄然返回。此机起飞后果然在中途被日机击落,机上人员全部牺牲,其中有经济界人士徐新六、胡笔江等。
(十二)日本空军的密电码比较简单,破译甚为容易。日本空军的活动以及气象报告的密电,经常被中方截获,以此提供给美国空军陈纳德飞虎队。飞虎队在抗战中的卓著战功,也有破译密电者的一份。
(十三)一九四五年八月六日,第一颗原子弹在广岛爆炸,三天以后,第二颗原子弹在长崎爆炸,日方伤亡惨重。八月十日,日本天皇自知无力再战,表示原意投降,仅要求保留天皇。八月十五日,日本政府正式宣布无条件投降。
消息广播后,南京伪国民政府的汉奸们惶惶不可终日,各自寻找活命的门路。伪行政院院长周佛海因与戴笠早有联系,乃与任援道密谋,欲擒陈公博一伙儿向蒋介石自赎。但是事机不密,被陈等察觉,只得急忙向日本顾问影佐帧昭请求保护,表示愿出巨金,请影佐设法秘密飞往日本,隐藏于乡下。影佐为他们奔走联络以后,于八月二十四日晚间着日本驻沪总领事馆用LA密码向日本大东亚省发了一份密电,大意是:国民政府主席陈公博、国防最高会议秘书长岑德广、经济部长陈君慧、中央军校教育长何炳贤、侍从室主任周陆庠、安徽省长林柏生、陈公博妻李丽壮、陈公博的女秘书莫国康等,由军事顾问带领,从上海乘军用飞机直飞日本米子机场降落,请派人妥为照料,将陈等秘密隐藏于乡下。
这份密电,也被重庆军技室截获并破译出来。蒋介石据此通知东京盟军总部,勒令日本投降政府照这份名单全数引渡回国法办。
以上所举,确实是池步洲及其同事们所创万千功绩中的极少一部分。读后,对“其所起作用,不啻在前方增兵十万”的赞语,不觉得是溢美之词吧?
此外,关于山本五十六之死和汪精卫“病死东瀛”之谜,也与破译密电有关,由于情节复杂,内容丰富,当另辟两章,专门叙述。
一、海军大将,好色嗜赌
山本五十六,是第二次世界大战中的日本海军大将,日本联合舰队的司令长官,偷袭珍珠港的策划者和指挥者。
一八八四年四月十四日,五十六出生在日本本州岛东北部新泻县长冈市。父亲竹野贞吉,是个小学校长,在当地是个最有学问的人,但也是个世袭的武士。因为是在五十六岁上生的第六个儿子,所以给他取了个非常奇怪的名字:竹野五十六。
一九零零年,十六岁的竹野五十六在三百多名新生中以第二名的优异成绩考取了江田岛海军学校。一九零四年毕业,名列第七,分配在“日进号”巡洋舰上当少尉候补生。一九零五年参加了著名的日俄对马海战并失去了两个手指,因此后来人称“八指将军”,日本天皇还曾经“御赐”过两个假指。战后他父母相继去世。
一九一零年,入海军大学。一九一六年,已经二十多岁的五十99lib?六,被“过继”给长冈市一个姓山本的有钱人家,从此改姓山本。一九一九年,以外交官的身份被送到美国哈佛大学深造,毕业后回国担任霞浦航空学校校长,提出了著名的“没有石油就没有现代海军”与“海军航空兵将在未来战争中起主角作用”等在当时被认为是“标新立异”而后来被证实是“至理名言”的论断。一九二五年出任日本驻美大使馆海军武官。一九三三年,出任第一航空舰队司令官。一九三九年,登上了联合舰队司令的宝座。一九四零年,晋升为海军大将。
山本五十六身高只有一点六米,用现在的话说,是个标准的“三等残废”,根本不像个男子汉,更不是个当将军的材料。但是命运却让他登上了将坛的最高一级,成了日军中最受士兵信任与崇拜的人物。
此人一生有两大爱好:一好色,二嗜赌。他精通围棋、象棋、桥牌、麻将,一上赌场,要么赢个痛快,要么输个精光,不然是不肯轻易罢手的。
一九三四年,他率代表团赴伦敦参加海军裁军会议,谈判中他一再强调日本不能再接受歧视性条约,会谈未达成协议。回国后,他被捧成了英雄。
出席此次会议的途中路经美..国,乘火车从太平洋海岸到大西洋海岸,一路上他把自己关在一节软卧包厢里,与同行者日夜打扑克,谁也不见,直到下车,才不得不罢手。可见其赌瘾之大。
一九四一年一月七日,山本五十六以个人的名义给海军大臣及川呈上一份“关于战备的意见”,正式提出偷袭珍珠港的设想。因为一九四零年五月七日美国海军的太平洋舰队在东太平洋进行了大规模的军事演习以后,没有驶回美国本土的西海岸,而是根据罗斯福总统的命令全部停泊在珍珠港内。这是一举消灭美国海军航空母舰的绝好机会,可以藏书网使太平洋舰队从此失去作战能力,而日本军队则可以在美国恢复舰队作战能力之前,迅速出兵南亚,将南亚的土地、资源攫入自己手中。
山本的这一设想,其实是从一个英国海军军官拜沃特那里“趸”来的;至于具体计划,则更有讽刺意味:竟是全盘照抄十年前美国人自己的设计。
拜沃特,是第一次世界大战期间英国派驻德国的一名职业间谍,专门搜集海军方面的情报。一战后退出间谍生涯,从事海军作战的理论研究。从一九二零到一九四零的二十年中间,他除了发表海军作战方面的理论文章之外,还出版了好几部海军作战的幻想小说。其中有一部,叫做《大太平海战争》,书中详细描写了未来的太平洋战争,不但写到了偷袭珍珠港,而且预见到海军航空兵在偷袭中所起到的作用。
一九二六年,山本在任日本驻美大使馆海军武官期间,有一次在华盛顿逛书店,无意中看到了《大太平海战争》这部小说,对书中描写的海军航空兵参与偷袭珍珠港一事发生了浓厚的兴趣。回国以后,在他担任日本海军航空兵部技术部部长期间,曾经请人把《大太平海战争》这部小说全文翻译出来,印发各部队。当时的日本海军,还是以战列舰以主力,山本五十六印发此书的目的,却是宣传海军航空兵在海战中的作用,而且很可能当时就已经在头脑中酝酿出动海军航空兵偷袭珍珠港这一设想了。
无独有偶,一九三一年,美国海军太平洋舰队举行了一次令人惊异的演习:由美国当时仅有的两艘航空母舰和四艘驱逐舰扮演“橙军”即日军,出动的主要是海军航空兵,偷袭的居然正是珍珠港。而且那天正好是星期天,在日出前三十分钟,“橙军”占领了瓦胡岛东北一百八十海里的阵位,然后一百五十二架舰载飞机从两艘航空母舰上起飞,在对方尚未觉察 7684." >的情况下,攻击了停泊在珍珠港内的美军舰队。结果(按推算)击沉了港内所有的主要舰船,同时摧毁了地面上所有用于防御的飞机。
这一演习,曾在全世界的报纸上大肆宣传。山本五十六当时在日本海军航空兵技术部当部长,美国海军的这次演习,无疑给他提供了极其难得的启示。
更具有讽刺意义的是:美国海军在进行了这次演习以后,并没有从中总结经验,定出相应的措施,居然让日本海军在十年之后重抄旧谱杀了个大败亏输!这还不算,还有更其不可思议的事情:山本向海军部递交意见书的第二十天,即一月二十七日,美国驻日本大使得到了这一情报,立即电告美国政府,美国政府居然搁置一边,不予重视。
同年三月十日,山本把自己的设想悄悄儿告诉日本海军第十一航空舰队参谋长大西泷次郎海军少将,要他研究这一设想的可行性并策划袭击珍珠港的作战草案。同年四月,他让第一航空舰队参谋长草鹿龙之介具体制订偷袭珍珠港的行动计划。
山本提出偷袭珍珠港的设想,日本军令部最初是不同意的。他们认为他的设想太冒险,即便攻击得手,至少也要损失三艘航空母舰。而山本则认为只要偷袭成功,就可以把美国太平洋舰队的主力一次性摧毁。近卫内阁总辞职以后,东条英机于一九四一年十月走马上任。东条英机一向主张扩大对华侵略并积极准备对美英开战,颇为欣赏并支持山本的冒险精神,有了东条英机的支持,加上山本五十六以辞职相要挟,军令部部长永野修身方才在同年十一月勉强同意采纳山本的这一建议。
美国方面,罗斯福之所以要把太平洋舰队放在珍珠港,目的正是企图以此威慑日本,使他不敢觊觎南亚。但是舰队司令理查森不同意这一做法,主张舰队应该立即返回西海岸进行整顿和补充。为此罗斯福撤了他的舰队司令职务,于一九四一年二月一日,派金梅尔来接替他的司令职务。
罗斯福的错误决策,正好给了山本以可乘之机。
在具体讨论偷袭珍珠港作战方案的时候,山本以赌徒的口吻说:“赌博一半儿靠算计,一半儿靠运气。偷袭夏威夷虽然很危险,但是机会难得,不能不干。”
太平洋战争爆发以后,山本有一次一本正经地对副官说:“等战争结束了,我最大的愿望,就是到新加坡去开一家大赌场,赌个痛快!”
还有一句话他没有说出来,那就是:“再开一个大淑女窝,与同好者嫖个痛快!”
二、走投无路,铤而走险
一九四一年十二月八日清晨,山本五十六策划指挥海军航空兵偷袭美军海空军基地珍珠港成功以后,赢得了“日本海军灵魂”和“神将”的称誉。在此以后的三个月内,日军基岸航空兵击沉英国威尔斯亲王号和反击号战列舰、占领了香港、新加坡、爪哇、苏门答腊和婆罗洲一带,并曾扬言要乘胜向南洋进军,攻占英、法的南亚属地,控制马六甲海峡,打开欧、亚通路,与德、意两国会师。山本的气焰,达到了登峰造极的地步,气焰十分嚣张。
当时美国海军虽然在珍珠港遭受到巨大损失,但是美国海军除了珍珠港之外,还有另藏劲旅的海军基地多处,有备而无患,特别是航空母舰一艘也没有遭受损失,因此很快就恢复了元气。美日宣战以后,立即在西南太平洋上主动向日本海军进攻。
一九四二年,美军在密德威(Midway,美国海军重要基地之一)、珊瑚海(Coral Sea澳大利亚与所罗门群岛之间的海域)、瓜达尔卡纳尔岛(Guadall新乔治亚群岛中南部的一个大岛)及中途岛等海域的海战中,予日本海军以重创,很快就扭转了太平洋战争的局势。
珊瑚海海战,是一场航空母舰大战。一九四五年五月,山本五十六发动西南太平洋战役,企图通过夺取新几内亚岛的莫尔比兹港和所罗门群岛的图拉吉来孤立澳大利亚。
日本海军布置这一战役的密电,又被重庆方面所破译。密电的内容,是日本海军向珊瑚海派出三艘航空母舰:祥凤号、翔鹤号和瑞鹤号,用以掩护进攻莫尔兹比港和图拉吉的部队。当时中国..的海军力量薄弱,保护领海尚且力不从心,太平洋海战,自然不可能插足。但是手头有了太平洋海战的军事情报,责无旁贷地自当立即向盟军提供。
自从珍珠港事件以后,罗斯福对中国特工破译日军以密集的高射炮火回敬,但是地面设施损失惨重。第一个回合,日军胜了一着。
美方从中途岛上起飞的飞机,目标是配合从航空母舰上起飞的飞机一起轰炸日舰,但是起飞得过早了一些,还没有接近日舰,就受到了日军的零式战斗机拦截,美机大部分被击落。日舰一艘未伤。第二个回合,依旧是日军得胜。
第三个回合,正是尼米兹的那一步险棋:一百五十一架飞机分别从企业号、大黄蜂号和约克城号航空母舰上起飞,去轰炸日舰。按照尼米兹的作战计划,应该由俯冲轰炸机先下手,引开日军航空母舰上的防空炮火和零式战斗机的反击,然后由鱼雷机逼近日军航空母99lib.舰作近距离施放鱼雷。但是三艘航空母舰上的飞机平时缺少联合作战的训练,仓促合作,首尾不能相顾,不久各机群之间就失去了联系。结果,应该后到的鱼雷机反而先到,鱼雷机作战能力差,还没有接近敌舰,就大部分被日军的零式战斗机击落。
眼看着第三个回合美军还要失败,就在这个时候,从航空母舰上起飞的俯冲轰炸机终于到达了:约克城号的十七架俯冲机率先炸沉了日军的航空母舰赤城号,接着企业号的三十三架飞机分两路进攻加贺号和苍龙号,几乎同时炸沉了这两搜日军航空母舰。
第三个回合,美军转败为胜。
第四个回合,从飞龙号起飞的日机炸伤了美军的航空母舰约克城号;从企业号和大黄蜂号起飞的美机则把日军航空母舰飞龙号炸沉。从当时战果看是美军略胜一筹,但是两天以后,约克城号在拖航返回基地的途中被日本伊-168号潜水艇击沉,最后算账,第bbr>.99lib.四个回合算是扯平。
在中途岛海战中,日本海军开头小有得胜,后来一下子损失了四艘航空母舰,转小胜为大败。
三、“天马行空”,“天女散花”
山本五十六为人刚愎自用,急功喜战,一向认为进攻是最好的防御。接连几次的海战失利,把他刺激得坐立不安,作为一个赌徒,他急于要翻本儿。
一九四三年四月三日,他飞到南太平洋的军事重镇腊包尔(Rabaul,位于新不列颠岛东北部的港口,是日本的海军基地之一)。四月四日,是他的虚岁六十岁生日,原计划好好儿庆祝一番,偏偏那一天狂风暴雨,气候反常,大煞风景。在雷电交加中,他的脑子里翻江倒海,拟定了一套新的作战方案,计划抽调约三百架飞机增援驻腊包尔部队,并以腊包尔为前进的基地,由他亲自指挥,计划在所罗门群岛与美军展开海空决战,企图反败为胜,阻止美军前进。
四月七日,山本发起了进攻的序幕:一百八十八架飞机扑向图拉吉港和瓜达尔卡纳尔岛的机场。
瓜达尔卡纳尔岛,是英属所罗门群岛中的一个大岛,一九四二年六月十六日被日军侵占,并修了机场。同年八月七日美军在瓜岛强行登陆,开展了一场长达半年之久的争夺战,至一九四三年一月四日日军战败撤退,瓜岛在美军的控制之下。
日机一到瓜岛上空,美军驻亨德森机场的各型战斗机立即起飞迎敌,在罗塞尔岛与瓜岛之间的上空激战了三小时。部分日军轰炸机溜进了图拉吉港,虽然轰炸了港内的舰船,但是损失并不太大。
日机返航后,带队的飞行大队长向山本谎报军情:美军机场只有十几架飞机起飞迎战,图拉吉港内的二十六艘舰船已经大部被炸沉。
在这之后,日军又发动了三次袭击,战果平平,但却被扩大成炸沉巡洋舰一艘、驱逐舰两艘、运输船二十五艘、飞机二百架,机场已经无法再用。实际上,美军只损失驱逐舰、护航舰、油船各一艘,运输船两艘,飞机二十五架,而日军则损失飞机四十三架,受伤的飞机,有一半儿不能再用。而更主要的,是日军的士气大大低落,对战争前途普遍失去信心,厌战情绪急剧上升。
山本轻信谎报,以为瓜岛的航空部队确实已经丧失了战斗力。但他也知道官兵们士气普遍不高。四月十三日,他突然做出一个惊人的决定:让参谋长宇垣海军少将以电报通知防区各指挥官:近期来战果辉煌,为鼓舞官兵士气,也为了实地考察,联合舰队司令长官将在四月十八日乘专机亲赴前线向空战中得胜立功的飞行员们祝贺。电报的主要内容如下:
GF长官定于四月十八日前往视察巴莱尔岛、肖特兰岛和布因基地。具体日程安排是:06:00?99lib?乘中型轰炸机,由六架战斗机护航,从腊包尔出发,08:00到达巴莱尔;然后转乘猎潜艇,于08:40到达肖特兰……14:00再乘中型轰炸机离开布因,15:40返回腊包尔。……若遇天气不好,视察日程往后顺延一日。
这份电报,到了东京,到了新几内亚各日军基地,也到了重庆池步洲的手中,并变成了中文。又经蒋介石之手,转到了正在南方巡视的罗斯福总统的专列上。罗斯福这一回对中国特工的水平已经有了新的认识,就把破译的密电批交军方迅速处理。
四月十七日,山本在司令部里开了一天会。僚属们对山本的冒险出巡,都不赞同,担心会出事,纷纷请求取消这一计划。但是刚愎自用的山本,办事一向运用赌博精神,讲究的就是出子无悔,对大家的劝告无动于衷。
下午,第十一航空舰队司令官城岛高次海军少将从布干维尔岛(新几内亚最东南面的一个大岛,也是所罗门群岛中最大的一个岛)专程赶来劝阻。因为山本明天要去的地方,正是布干维尔岛,布因就在布干维尔岛的最南面,而肖特兰岛,也是他的防区。山本的安全,是与城岛休戚相关的。
他一进门,第一句话就说:“一看见那份荒唐的电报,我就对参谋说:‘在这样风云变幻的前线,怎能把长官的行动计划用如此冗长详细的电文发出来呢?只有傻瓜才会这样干。这太愚蠢了,太愚蠢了,这简直是在公开邀请敌人!’我决不容许在我的司令部里出现这种不计后果的事!”
见到山本,城岛就直言相劝:“行不得呀,长官!这可太危险了!那里不是后方基地,是前线!本职最了解那里的情况。”
山本不失大将风度地微微一笑:“怎么你们唱的全是一个调子?是事先串通好的吧?用不着大惊小怪,也不必那么紧张。即便真有危险,我也要去。开弓没有回头箭嘛!军令如山,已经通知了各部队,不能变的了。”说着信心十足地拍拍城岛的肩膀:“我明天一早出发,傍晚回来。别忘了,等我回来一起吃晚饭!”
四月十七日,与山本在腊包尔开会的同时,在瓜达尔卡纳尔岛的亨德森机场,美军所罗门群岛航空队司令马克·米切尔海军少将奉华盛顿密电,也在召开军事会 8bae." >议,讨论如何对待山本五十六的这次出巡:是出动空军袭击他的座机呢,还是等他转乘猎潜艇(搜索和消灭敌潜艇的小型舰艇)的时候用海军袭击。会上几乎众口一词地主张拦截山本的座机,在空中置山本于死地。于是会议决定把任务交给第339闪电式战斗机中队。
第339闪电式战斗机中队驻在离亨德森机场大约十公里的二号战斗机机场。中队长约翰·米歇尔少校奉召来到米切尔的掩蔽所。米切尔给他看了印有“最高机密”字样、由海军司令签发的的电令,电文中详细介绍了山本到达布干维尔岛的时间、地点和活动日程,要求339中队全力以赴,及时赶到,迅速击落山本的座机。最后,米切尔还特别重复了一句:“总统特别重视!”
米歇尔回到二号机场,在灯光下详细绘制飞行路线图。根据司令的要求,飞机必须紧贴水面作弧形飞行,以绕开敌军的雷达检测和岸上的了望。
情报上说:山本上午六时起飞,八时到达布干维尔机场。那是日本时间。美国时间,就是上午十时。航程共563公里,飞行速度以每小时290公里计算,如果不顶风,估计可以提前十五分钟到达。
四月十八日日本时间早晨六点,山本五十六的座机准时从腊包尔的拉库纳机场起飞。
山本接受僚属的建议,没穿雪白的海军制服,而是穿一套绿色的军便服,戴着白手套,挎着山月军刀,从容地走上了座机。
座机一共两架,都是轻型轰炸机。第一架坐的是山本和联合舰队军医长高田等四人,由飞行员小谷武男驾驶;第二架坐的是参谋长宇垣缠和联合舰队主计长北村海军少将等四人,由飞行员林信一驾驶。两旁有六架零式战斗机护航,派头十足。
那一日,天高云淡,春光明媚,海面上风平浪静,碧空万里,能见度达三十公里以上。
飞行一切正常,沿途没有遇见任何敌情。日本时间上午七点四十四分,座机离布干维尔海岸只有三公里了,巴拉勒机场已经就在眼前,再过一分钟,飞机就要降落。飞行员们长出了一口气:总算平安到达了!
就在这个时候,突然从海面上升起十六架美军的P-38型战斗机——它们原先是紧贴着海面飞行的,发现轰炸机以后,才迅速上升并发起袭击。六架护航的零式战斗机立即开火,双方搅成一团。但是六架日机在十六架美机的重重包围下无法冲出重围,两架座机失去保护,只好从一千五百米高空急遽下降,企图急降巴拉勒机场,但被美国空军紧紧咬住,穷追不舍。终于,山本乘坐的一架被击落在巴拉勒机场附近的原始森林中,腾起一阵烈焰,宇垣坐的另一架右翼被撕开一个大口子,只好在附近洋面迫 964d." >降。宇垣、北村和林信一逃出机舱,在海面上挣扎。
布干维尔原始森林中的土人目击了这一场空中的战斗,眼见一只“大鸟”跌落在他们的部落旁边,人们纷纷跑去看。一个与外界有些接触的土人跑出森林外面去向日军报告,半路上遇见一批在日军监督下修路的土人,就半打着手势说了“大鸟从天而降”的经过。陆军少尉滨砂盈荣当然也看见了刚才的一幕,但不知飞机里坐的是谁。他立刻停止修路,带领土人进入原始森林。
一块被大火烧焦的林间空地,灰烬中有一架飞机的残骸和十一具尸体。飞机机壳已经千疮百孔,尾翼上的323机号,仍清晰可辨。山本戴着白手套的手紧紧握着军刀,一弹从后脑打入,从右颧骨穿出,一弹击中左胸,仰面朝天躺在飞机残骸的外面,依旧保持着一副指挥官的威严气概。高田军医长就躺在他的身边。
对于山本五十六座机爆炸、身中两弹并被甩出机舱的情况下,何以能够保持这种“将军”的风度,人们有各种各样的猜测。有人认为:飞机爆炸以后,高田军医长虽然也负了重伤,但还能动,是他把山本五十六的尸体从飞机里拖了出来,并帮他摆出一个威武的军人姿势,自己方才安详地死去;也有人认为这一切都是滨砂盈荣搞的鬼,因为当时只有他一个日本人在场,当时又没有拍照片,他爱怎么说就可以怎么说。甚至他没有说过的,也可以说是他说的,——因为不久以后,滨砂盈荣>99lib?就在一次战斗中阵亡了,战后根本就没有回到日本本土。因此,这是一件“死无对证”的事情。
滨砂盈荣虽然不认识山本,但从死者的服装和军刀,可以判定是一位高级将领。一说滨砂从山本的上衣口袋里翻出了一本“小本本儿”,知道了死者的身份。他当即让土人砍伐竹子,做了十一个简易担架,把尸体抬出森林。
在机场降落的残余护航机飞行员,带去了山本座机被击落的消息,机场立即?组织搜索队进森林搜索。半路上碰见抬尸体的担架队,这才把尸体运回卡希利机场。
山本的尸体入殓以后,棺木停放在军官营房前面接受吊唁。第二天,临时挖的十一个火葬坑里堆满了木柴,浇上汽油,举行火葬。五月二十一日,十一个骨灰盒,由山本的新旗舰武藏号送回东京。
嗜赌的山本,人生的最后一博,连自己的老本儿也搭了进去。到新加坡去开赌场的计划,再也无法实现了。——据说天堂里有许许多多的赌场,但是山本作恶多端,只能进地狱,而地狱里是没有赌场的。
山本乘坐过的陆-1型轻轰炸机残骸,至今仍静静地躺在布干维尔岛上的密林中。唯一的变化,是这里不再是人迹罕至的原始森林,而是因为有了这架飞机的残骸,变成了十分热门的旅游景点,每年都有数以万计的旅游者从世界各地麇集到这里来观光。——他们当然不是来凭吊,而是来诅咒,愿上帝把这个嗜血的八指魔君打入十八层地狱,永世不得翻身!
事後,日本方面关于山本出巡的日程何以泄露一事百思而不得其解。因为日本海军的密电码是在四月一日刚刚更换的,不可能那么快就被破译,只能根据种种迹象妄加推测:有的说是日本海军内部有盟军的潜伏特务;有的说是因为两艘美国潜水艇不久前袭击了马琴岛,全歼岛上四十三名日本海军特别陆战队谍报员,缴去了密电码本;有的说从一九四二年夏到一九四三年春这一段时间中,所罗门群岛上空被击落的日军飞机为数甚多,机上携带的密电码本虽然立即停用,但是有经验的密电码专家仍不难根据旧码把新码破译出来。后来日本拍的电影《军阀》,也据此演义为美军的密电码专家破译了日军的密电码,致有此失。
事实上,这份密电却是池步洲先生破译出来的。
前面说过,二次大战期间,中国方面始终没有破译出日本陆军和海军的密电码。那么这份海军密电,究竟是怎么破译出来的呢?
说起来难以令人置信,事实却果真如此:重庆方面破译的,并不是日本海军专用的密电码,而是外务省专用的LA码。关于山本五十六出巡的日程,原来有两份电报,一份用海军密电拍发,通知到达地点的下属,一份用LA码拍发,通知日本本土。池步洲截获并破译的,是后一份密电。
重庆军技室破译出这份密电,由毛庆祥上报蒋介石,蒋立即通知驻渝美方。经过多少次的事实证明,美国早就相信中国特工人员的水平了,当即部署空军拦击,终于造成了山本五十六在南太平洋上空“天女散花”的结局。
山本的座机固然是美国空军击落的,但是归根结底,真正把山本送进地狱里去的,还是中国的幕后英雄池步洲!
一、汪逆遇刺,留弹后脊
汪精卫参加孙中山领导的革命时间较早,又因谋刺摄政王 88ab." >被捕入狱,几乎丧生,名声远播国内外。他一直看不起上台较晚蒋介石,曾?成立“国民党改组派”反蒋。直到一九三一年底汪蒋合流,蒋主军,汪主政,汪精卫出任行政院院长兼外交部长。但两人始终面和心不和。
一九三五年十一.月一日,国民党四届六中全会在南京丁家桥中央党部开会。清晨,中央委员们先集体到中山陵“谒陵”,九时,返回中央党部开会,由汪精卫担任大会主席。
按照惯例,中央全会开幕式之后,全体委员要照一张集体照,同时允许各国记者抢拍新闻照片。那一天,开会的时候司仪看错了节目单,把“默念总理遗嘱”这一项给遗漏了,唱完国歌以后,就请汪精卫致开幕词。汪精卫被这突如其来的变动搞糊涂了,走上台去,平时口若悬河的舌头竟不怎么好使起来,说话结结巴巴,台下秩序登时大乱。
开幕式结束,蒋介石很不高兴地进了自己的休息室。全体中央委员在礼堂门口就座以后,蒋介石竟不肯出来照相。汪精卫亲自去请,他不知出于什么先兆,竟直言“今天秩序太乱,恐怕要出事”,还劝汪精卫也不要bbr>?出去。
汪精卫见请不动蒋介石,心中有气,也不相信会出什么事情,就自己一个人出来入座照相。
照完了相,大家正在起立的工夫,突然从记者席中窜出一个身材高大的人来,用隐藏在照相机中的手枪向汪精卫连开了三枪:击中汪精卫的左颊、左臂和后背脊柱骨。
现场登时大乱,中央委员们或纷纷就地趴下,或纷纷钻到门口的汽车底下去,丑态百出。张学良眼明脚快,飞起一腿,踢掉了刺客的手枪,汪精卫的保镖上前将他抓住。
蒋、汪不和,是尽人皆知的公开秘密。那一天偏偏蒋介石又不在场,因此人们包括汪精卫的老婆陈璧君在内,都以为是蒋 4ecb." >介石派的特务搞.暗杀。
其实,如果真是蒋介石派特务暗杀,他自己倒没有必要不出席照相了。好在凶手已经逮住,经过调查审讯,供认不讳:刺客叫孙凤鸣,原来是十九路军的一名排长,只因不满蒋、汪步步退让的卖国投降政策,一九三四年一月,在“暗杀大王”王亚樵的领导下,以晨光通讯社为掩护,组织了一个暗杀团。他们原来的计划,是想刺杀蒋介石,怪的是蒋介石那天居然有先见之明,预料到要出事,不肯参加照相,结果就由汪精卫替他挨了这三枪。——也许是蒋介石“命不该绝”吧。
经抢救,汪精卫总算保住了命,脸上和手臂上的子弹也都取了出来,另一颗因为深埋在后肋骨与脊椎之间,一者因为汪精卫当时身体衰弱,经不起大手术,二者当时的医术不高明,一时间无法取出。医生认为:只要注意保养,这颗子弹即便长期留在体内,也没有太大的问题。
从此,这颗子弹就留在汪精卫的身上,时时发炎,引起阵痛,也就是提醒他不要卖国求荣,可惜他不听,最终还是死在这颗子弹上。
二、心力交瘁,旧创复发
一九四三年前后,世界反法西斯战争发生了根本性转折:美、英盟军取得了北欧和意大利作战的胜利,墨索里尼独裁政府垮台,法西斯轴心国开始瓦解,日本在太平洋战争中节节败退。
汪精卫心知大事已去,败局已定,心力交瘁,坐卧不宁。
一九四三年八月,侵华日军限令南京伪国民政府主席汪精卫调集大米一百万担、壮丁二十万名,用以支持东南亚战争。这期间,敌占区内反汪呼声甚高,大部分地区离城十里就是游击队或地方武装的势力范围,汪伪政府的命令根本没人听。汪精卫左右为难,一筹莫展。
十一月底的一天,汪精卫正和老婆陈璧君两人在颐和路官邸楼上商量这件事情,侵华日军总参谋长松井太郎和犬养健上门来催粮催丁,汪精卫急忙下楼来迎接。心中烦恼,脚步也就慌乱,一脚蹬空,从楼梯上滚了下来,八年前脊椎骨负伤处正好磕在楼梯的棱角上,当时就昏了过去。
从此汪精卫旧创复发,从后背疼痛逐渐发展到前胸、两肋,呼吸、咳嗽皆痛。十二月十九日,住进了南京日本陆军医院,由外科军医后藤做手术取出了一九三五年十一月留在后肋的那颗子弹。术后住进北极阁一所精致的小公馆内休养。这所公馆本来是蒋介石的小舅子宋子文的,南京沦陷后被日军侵占,汪精卫投降后,日本人又赏给他作为官邸之外的小公馆,似乎早就预测到汪精卫会有外遇似的。
这期间,陈璧君因为广东有急事,离开了南京,汪精卫小公馆的病床面前,一概都由他的情人施旦料理。
这个施旦是何许人也?话还得从很早以前陈璧君怎么会嫁汪精卫说起。
一九零七年,汪精卫奉孙中山之命,到马来亚槟榔屿活动。汪精卫是有名的美男子,有“南国梅兰芳”之称。陈璧君是当地富商的>?99lib?女儿,当时只有十六岁。她在一个偶然的机会遇见了汪精卫,被他那英俊潇洒的美貌和口若悬河的谈吐所动,一见倾心,追随左右。第二年,陈璧君曾写信向汪精卫求婚,一者当时汪精卫追随孙中山从事革命,生死不知,再者他还有个从小定亲的未婚妻没有解除婚约,所以无法答应她。第三年,陈璧君为了追求汪精卫,也到日本去留学。这时候,汪精卫正在组织暗杀团,陈璧君出于追求汪精卫的目的,一定要参加,终于成了暗杀团七个成员之一。当年即与汪精卫化装成夫妻,潜回北京,在前门外琉璃厂马神庙胡同开一家“守真照相馆”作为掩护,积极策划暗杀宣统生父醇亲王。事机败露后,汪精卫被捕入狱,陈璧君四处奔走,为了筹款,甚至化装成男人到澳门赌场上去孤注一掷。辛亥革命成功以后,汪精卫被释放,考虑到以上诸多因素,特别是已经伪装过夫妻,同居过一些日子,不能再加推托,这才勉强和陈璧君成婚。
实际上,汪精卫并不爱陈璧君,而爱的是同在日本留学的方君瑛。
陈璧君身子肥胖(因此小名叫“肥环”),相貌平平,方君瑛身材苗条,相貌出众;陈璧君出身富豪,从小娇生惯养,性格孤傲任性,感情外露,骄狂不拘,热得烫手,是个标准的权欲狂,方君瑛文静温柔,性格内向,所有感情,都深藏不露,是个典型的贤内助。但是多种原因,让陈璧君先下手为强,方君瑛虽然也深深爱着汪精卫,可是晚了一步,只好失志不嫁,做汪精卫“精神上的妻子”。
为此,辛亥革命后汪精卫与陈璧君双双去法国留学,方君瑛也和他们同行,并给他们照看孩子,?99lib?陈方之间的关系,也还可以。
回国以后,陈璧君逐渐发觉汪方之间有感情,打翻了醋罐子,时常和汪精卫吵闹不休。大革命时期,他们三人都在广州,有一次陈璧君居然当众羞辱了方君瑛。方君瑛觉得无法再活下去,竟以一死而明志。留给汪精卫的遗书中有这样的话:“无形的精神之爱,亦不能维持,与其寂寞于他年,何如死亡于此日。”留给陈璧君的遗书中,则说:“妹不辞一死,所以明其志也。”汪精卫十分伤心,亲写挽联悼念:
红颜知己,旷代难逢,
可怜魔劫重重,万古和流新血泪;
白日盟心,他年有约,
太息恩情渺渺,三年永系旧精魂。
方君瑛一死,汪精99lib?t>卫对陈璧君的感情更加冷淡。陈璧君虽然也有悔意,可已经太晚了。
蒋汪合作以后,汪精卫出任行政院院长。有一天,他在日本留学时代的老同学曾醒家遇见一位长得和方君瑛十分相似的女士,此人姓施名旦,已经结婚,丈夫是他手下最忠实的走狗曾仲鸣的随员。汪精卫对她一见钟情,施旦也久慕汪精卫的风流潇洒,两人一拍即合,暗渡陈仓,非止一日。陈璧君似乎也略有所闻。不久抗战事起,施旦随丈夫去了内地,从此劳燕分飞,陈璧君也就不多追究。
汪精卫投敌以后,施旦从内地来到南京,告诉汪精卫:她已经和丈夫离婚,从此没有法律上和道德上的障碍了。这时候陈璧君不在南京,汪精卫即任命施旦做自己的秘书,从此可以公开出入公私官邸。不久陈璧君得到情报,从广州赶回来和汪精卫大吵大闹。汪精卫是个怕?99lib?老婆出名的人,这一回不知从哪儿借来的三分胆子,居然发了一次小小的脾气,敢跟河东狮对抗了几句,说她已经逼死了一个,如今又要来逼死第二个。
施旦的形象虽然和方君瑛十分相似,性格却很不相同。她主动跑到陈璧君那儿,直截了当对她说:“汪先生爱我,是因为我长得像方君瑛,把我当作她来爱。这是一种心理变态,对你们夫妇之爱,并无妨碍。他对我说过:一九三五年十一月被刺之后,医生判定他最多只能再活十年。这话报纸上也登过。如今只剩下五年了。我跟着汪先生,为肉欲谈不到,为财物也非我所欲。我只是爱惜他、仰慕他。我这样做对我并无利益可图,但对你却有好处。我和他相处,起码能安定他的心情,让他觉得生气勃勃。你如果为此和他翻脸吵嘴,结果对你未必有利。我只是个仆人,祸福利害,在你一念之间。只要你决定让我走,我立刻离开此地、离开他。”
她的话不紧不慢,不慌不忙,却有刚有柔,攻守并用,居然使这个一向精明能干、从不饶人的母老虎败下阵来。她答应让施旦留下,自己则经常住在广州。从那以后,汪精卫的一切起居饮食,就都由施旦照顾,而且也确实比陈璧君要温柔体贴得多。
一九四四年元旦以后,汪精卫病情转重:体温增高、四肢麻木、大小便失禁,终于卧床不起,从北极阁迁回颐和路官邸。到了一月中旬,汪精卫下肢麻木,失去知觉,已经不能站立,和瘫痪也差不多了。他的私人医生德国人诺尔表示目前的医学已经无能为力。他预感到自己末日将到,写了一份遗嘱,题名《最后之心愿》,万一等不到陈璧君回来,要施旦转交陈璧君,并再三叮嘱:此遗嘱只能在他死后二十年才能公诸于众。以阴历计算,那一年他正好六十周岁,又写了一首《六十自述》诗:
六十年无一事成,不须悲慨不须惊;
尚存一息人间在,种种还如今日生。
汪精卫的文采在国民党内算是颇有名气的,当年孙中山先生的遗嘱,就是由他起草写成。到了晚年,江郎才尽,才气枯竭,写出来的诗,简直有如蒙童刚刚开笔,想想既可笑亦复可叹!
到了二月中旬,日本派了骨科专家黑川利雄专程赶来南京给汪精卫诊断,判定为骨肿病,已经进入危险期,考虑到南京医疗调教差,无法进行大手术,建议到日本去治疗。陈公博认为治愈的希望不大,主张不去的好。陈璧君从广东赶回来,主张尽一切可能极力挽救。陈公博不便过份反对,于是决定让汪精卫转日本治疗。日本的东条内阁经过讨论,决定把汪精卫送到名古屋帝国大学附属医院治疗,因为那里的骨科是日本全国最好的。
汪精卫决定去日本治疗以后,就提出希望施旦作为护理人员一起赴日,但是日本方面认为施旦名不正言不顺,不同意施旦随行。汪精卫是个傀儡,在日本主子面前只有唯命是从的份儿。他在行前给了施旦一笔款子,含着眼泪对她说:“只有你最了解我,也只有你对我最好最尽心。我这一去,如果能够治愈回来,你我当然依旧团聚;万一不治,你要赶紧离开南京,从此隐姓埋名,不要再出头露面。”
一九四四年三月三日上午,汪精卫在病榻前召见陈公博和周佛海,眼泪汪汪地说:“我这次到日本去治疗,凶多吉少。南京这个烂摊子,就交给二位了。我知道二位之间,有点儿小小的隔阂,希望你们以大局为重精诚团结,苦撑苦熬,一切等我回来再说吧!”
上午十一时左右,汪精卫半倚病床,潦潦草草地写了一张最后的“手谕”,交给陈、周二位。这实际上就是汪精卫的“遗诏”。内容如下:
铭患病甚剧,发热五十余日,不能起床。盟邦东条首相派遣名医来诊,主张迁地疗养,以期速痊。现将公务交由公博、佛海代理。但望早日痊愈,以慰远年念。
兆铭
下午一时,汪精卫乘专机“海鹣”号飞赴日本。同行的有陈璧君,子女文惺、文彬、文悌,女婿何文杰,翻译周隆痒,南京中央医院院长黎福,以及侍卫、仆从等等。具有讽刺意味的是,他的专机命名为“海鹣”号,不论用北京话读还是用上海读,都与“汉奸”二字的发音十分相近。当时东南亚沿海的制空权已经完全掌握在美军手中,为保安全,日本人还特地派了四架“零式”战斗机护航。——这件事情,当时也是“绝密”的,可惜来往密电,没有被重庆方面破译,不然,只要通知美军,汪精卫一家,也就像山本五十六一样“天女散花”,葬身与“东洋大海”了。
汪精卫的专机到了日本以后,在名古屋军用机场降落。名古屋军区师团的救护车和警备车早已经等在那里,立即送往名古屋帝大医院。
为迎接汪精卫的到来,帝大医院整个四楼特设了一套宽大明亮的病房,对外绝对保密,四周有军警特99lib.务巡逻戒严,对内只称四楼病房为“梅号”。整座医院,除参加治疗的医生之外,谁也不知道四楼住的是什么人物。
名古屋是日本仅次于大阪的工业城市,而且大都是军事工业,因此也是美军轰炸的重点地区。当时日本的海空军作战失利,海上大门早已经被美军打开,美国的航空母舰就停泊在日本海上,从航空母舰上起飞的飞机一批批地飞临日本的本土上空,进行波浪式、地毯式轰炸。仅仅因为名古屋帝大医院是一座国际知名的大医院,屋顶上又涂有一个很大的红十字,出于人道主义和国际协定,美机没有对它轰炸。但是日本人还不放心,花了一个多星期的时间,日夜开工,在汪精卫病房的楼下建造了一座相当坚固的防空地下室,有电梯上下直接相通。
汪精卫到达名古屋的当天晚上,日本政府就集中了第一流的骨科、神经外科和麻醉专家进行会诊,做出手术方案,于三月四日夜间,在美机轰炸声中,由青年医师龟田良红主刀,进行了近两个小时的削骨去毒手术,切除了四块有病变的骨头和三根肋骨。手术之后,麻醉药性刚刚退去,汪精卫用手摸摸,已经有了知觉,第二天两脚就能活动。四天以后下肢逐渐正常。汪精卫感到病愈有望,十分高兴,对老婆孩子们说:“看来我命不该绝,还有希望回到南京。”
三、声东击西,下毒谋杀
根据医生建议,汪精卫手术以后,当以静养为主。这期间,他的生活主要由陈璧君照料。陈璧君自小娇生惯养,自己都要别人照料,怎么会照料别人?特别是进入夏季以后,名古屋出现前所未有的高温,由于电力不足,医院的冷气开动不起来,加上经常停电,连电风扇也变成了摆设。陈璧君身体肥胖,特别怕热,一把芭蕉扇不离手。进入汪精卫的病房,也不顾丈夫病中怕风,经常门窗大开。汪精卫病榻寂寞,日夜想念施旦。
这期间,广东出了一件大案子,需要陈璧君亲自回去料理。什么事情呢?这又得从头说起。
汪伪政权成立,陈璧君的官衔儿,是伪国民党中央监察委员会常务委员、中央政治会议委员,而她的实际职务,则是“广东省政治指导员”。这是个不伦99lib?不类的官儿,而且就此一个,别无分号。但是她手中的权力,却大得惊人。
广州是中国重镇,南方的大门,广东省又是中国最富庶的省份之一。一九四零五月十日,在陈璧君的一手操纵下,成立了伪省政府。她提议由她的胞弟陈耀祖出任省主席,但却受到了周佛海等人的坚决反对。汪精卫无可奈何,只好任命立法院院长陈公博兼任广东省省长。陈公博是个老奸巨滑,明知道广东是陈璧君的地盘,不愿染指更不敢为此得罪陈璧君,就以公务繁忙无法分身为由,迟迟不去上任,一切政务,都委托陈耀祖代理。第二年,经过陈璧君的活动,陈耀祖就从代理省长变成了正式的省长。汪精卫怕陈耀祖年轻办事毛燥,就封陈璧君为“广东省政治指导员”,代表“中央”,坐镇广东,像垂帘听政一般,大小事务,都要经过陈璧君点头,方才算数。
陈璧君一方面让弟弟当省长,一方面又让汪精卫的两个侄子分别掌管警务和财政,实际上,一切大权都操纵在她一个人手里。
汪精卫一家都去日本的消息,当时是尽人皆知的。重庆方面,想趁机结束汪精卫的生命,但是日方防范严密,无法下手。在戴笠的策划下,搞了一个声东击西、调.99lib?
虎离山之计:趁陈耀祖在广州文得路古玩店看货的时候,把他给暗杀了。
这一招果然奏效。陈耀祖不过是个傀儡,杀不杀作用都不大,但对陈璧君来说,却是“性命交关”的大事。她必须重新树立一个傀儡供她驱使,因此急冲冲地秘密返回广东去,经过选择,任命了她的侄子陈春圃当傀儡省长。
日本这边,汪精卫见河东狮去,心情大好,因此更加思念起施旦来。他坚持也要返回南京,但是日方坚决不同意。他无可奈何,只好急电召见周佛海。八月四日,周佛海应召到了日本,与汪精卫密商之后,出面与日方交涉,最后终于达成了让汪精卫返回上海的协议。
达成协议的前提,是西欧战场上发生了天翻地覆的战局变化:六月六日,美英联军集中舰船五千艘,空降部队两万人,进攻部队十八万人,在艾森毫威尔将军的指挥下,用近万架飞机掩护,在法国北部的诺曼底登陆成功,?开辟了欧洲第二战场,长驱直入,与苏联红军配合,直捣希特勒的老巢柏林。在此战况下,日本已经彻底孤立,眼看就要成为全世界的敌人。东条内阁自顾不暇,也没有余力再来过问汪精卫的生死了。
在周佛海的安排下,汪精卫终于秘密返回上海,并且把施旦弄来专门护理。为掩护汪精卫“仍在日本治疗”,他的子女们,暂时仍住日本,并经常在公开场合露面。
汪精卫为什么要返回上海,却不到南京呢?这是他在上海当伪市长期间,得知上海虹桥医院有一块“镭锭”。镭是放射性元素,对恶性肿瘤有疗效,还能进行腔内及组织间治疗。如果用镭锭作为配合治疗,对汪精卫的恢复健康,或许有一定帮助。
当时陈璧君还在广州,汪精卫一到上海,就用中文密电打到广州德政北路陈璧君的寓所,告知他已经返回上海。陈璧君也用密码回电给汪,要他千万别公开露面,必须改名换姓,住进上海虹桥医院,接受镭锭治疗,一切等待她到沪以后再作安排。
这两份密电,都被重庆军技室中文组截获并破译,送交蒋介石。蒋介石觉得汪精卫既然已经中计秘密返沪,又是住在医院里,防卫一定不如以前严密,机会难得,就命令戴笠趁机暗杀。
说起蒋介石杀汪精卫来,这可不是第一次了。他早就命令戴笠伺机暗杀汪精卫,戴笠也曾经五次策划了暗杀方案,但都被汪精卫逃脱。这一次机会难得,戴笠立即派人潜入虹桥医院,买通医生、护士,每次给汪送药的时候,秘密掺进适量无色无味的慢性毒药。到了同年十月,汪精卫终于毒发死去。
一代奸雄,机关算尽,落一个千古骂名,遗臭万年,可怜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死的!
四、空棺空运,一场闹剧
这一突然的变化,也使日本方面措手不及。经过斟酌,直到选定陈公博继任南京伪国民政府主席之後,又把“移尸”的细节作了妥当的安排,通知陈璧君急速赶到日本充当演员,这才在十一月十二日由南京伪国民政府成立一个“丧典委员会”,并发出讣告:“国民政府汪主席,痛于民国三十三年十一月十日申时在日本名古屋帝大医院逝世。倨生于民国纪元前二十九年五月四日巳时,享寿六十有二。谨于十一月十二日恭迎遗体回国成殓,择期举行国葬。”
这样的讣告,明眼人自然不难看出其中漏洞百出:怎么死亡的当天,没有任何电讯消息?怎么在日本不举行任何悼念活动?怎么国民政府不派专人到日本去迎接?等等疑问,不一而足。
于是,精心策划的“移尸”闹剧演出了。
十一月十二日上午九时,名古屋机场上,盛殓汪精卫的“临时棺木”实际上是一具空棺被抬上了专机,机内供奉着裕仁天皇特赐的菊花勋章和颈饰。亲临机场“送行”的高级官员计有:小矶国昭首相、重光葵大东亚相、近卫文麿公爵、东条英机大将等一百多人。在哀乐声中,“海鹣”号专机滑过跑道升空而去,接着又飞起了四架护航的战斗机。日本方面,这一场傀儡戏总算降下了帷幕。
南京方面,把“恭迎灵柩”的地点安排在明故宫内的军用机场上。这一天,南京戒备森严,机场四周、城内城外,都布置了防空炮火,一百多架战斗机,也都整装待命,随时准备升空作战。在机场上迎接灵柩的,有陈公博、周佛海、林柏生褚民谊等上千名大小汉奸。或许是由于天气奇冷,也许是他们心里更冷,只见大小汉奸们一个个脸皮灰白,嘴唇发黑。全身瑟瑟发抖。藏书网
中午,从日本空运“灵柩”的专机“海鹣号”还没有飞临南京上空,空袭警报却拉响了:美机轰炸南京!在机场迎接“灵柩”的大小汉奸们惊恐万状,躲开不是,不躲开危险,万一美机在空中将“海鹣号”击落,事情就更糟。幸亏那天的空袭只是一般的轰炸,美机并没有与“海鹣号”遭遇。下午五点三十分,空运“灵柩”的专机和四架护航机先在紫金山上空盘旋一圈儿,才在明故宫机场顺利降落。
军乐队奏起了哀乐,陈公博等一批大汉奸慢慢迎上前去。机门开处,第一个走下来的就>.是陈璧君。大家向她慰问,她却面挟重霜,一言不发,怒目而视,挥手叫众人闪开。在这样的时刻,却要她出来充当一个演员的角色,也难怪她不高兴。
陈公博等人登机护棺下机,放进灵车,然后四百多辆大小汽车组成的车队进光华门,经中山路、新街口、中山北路、鼓楼、保泰街,兜了一个大圈子,将近一小时后方才到达伪国民政府。灵柩先在“别室”经过“大殓”,穿上长袍马褂,佩上大绶,别上勋章,覆上青天白日旗,装进一具早就备下的楠木里,这才停灵于大礼堂,接受吊唁。
用不着多说,从日本空运来的,当然是一具空棺。在礼堂接受吊唁时的尸体,才是真的。
按照讣告,原来是打算为汪精卫举行“国葬”的,但是陈璧君坚决反对,主要是怕场面搞得太大了,会招徕美机轰炸。为此事伪国民党中央召开第一百四十二次政治会议,会上陈公博问陈璧君:汪精卫可有遗嘱?陈璧君回答说没有。因为根据汪精卫的吩咐,《最后之心愿》是要等二十年后才能公布的。陈公博感到太意外:汪精卫并不是暴病而亡,怎么可能没有遗嘱呢?周佛海却在一旁暗暗窃笑:“这个傻瓜,还被蒙在鼓里呢!”
陈公博提出要为汪精卫举行国葬的建议,立刻遭到了陈璧.99lib?君的严词拒绝:“不要国葬!汪先生生前就不同意国葬。他关照过:只要在紫金山的梅花岭上择一块风水地,搞一个坚固的坟墓,长眠在中山先生的身旁就可以了。在墓前的石碑旁边,再立一块矮碑,刻上先生最喜欢的《咏梅》诗。墓碑上只刻‘汪精卫之墓’五个字,别的头衔一概不要,就连‘先生’二字也不要。别的你们都不要管了。听明白了吗?”
她拿出汪精卫以前写的《咏梅》诗手稿:
梅花有素心,雪白同一色;
照彻长夜中,遂会天下白。
诗文写得并不好,却是汪精卫自吹自擂的得意之作。陈公博见陈璧君一切自有主张,不便于多说,把《咏梅》诗收进皮包中,第一百四十二次政治会议就结束了。自始至终,只有陈璧君和陈公博两人的对话。会议决定:“汪精卫灵柩葬于梅花山,暂时不举行国葬”。
梅花山在紫金山中山陵西侧,明孝陵的前面,山上遍植梅、柏、桃、樱、枫树,风景秀丽。
陈璧君又坚持要用六十四抬“京杠”把棺木抬到山顶,为此“丧典委员会”只好发急电用专车把京杠从北京送来。一切就绪,择定十一月二十三日出殡。
那一天,天气晴朗,但是特别寒冷。清晨六时,陈公博等就到伪国民政府举行了移灵祭奠仪式,宣读了祭文,七时整起灵,由一名骑兵军官骑着黑马手执开道旗在前面开道,后面是两排手执国旗、党旗的骑兵,接着是军乐队、花圈队,灵车用八匹白马牵引,棺木上覆着伪国民政府的的国旗,后面是送葬的政府官员和军校的学生们,送葬的队伍,一共五万多人,浩浩荡荡,走了三个小时,方才到达梅花山下。
梅花岭从山麓到山顶,扎满了黑白布球,沿路还搭了几座松柏牌楼。墓穴的正中,挂着“汪主席之墓”的黑布幔,四周则是密密麻麻的挽联,日本“大使”谷之正、侵略军总司令冈村宁次等大小官员及汉奸们依次排列成行。棺木用六十四杠抬上山顶以后,十点三十分,举行安葬典礼,由陈公博主祭,把“国旗”、“党旗”覆盖在汪精卫的棺木上。十二时正,举行入葬仪式。
陈公博、周佛海、初民谊、林柏生、陈君慧、陈春圃等人站立在棺材的两边,每人手执一条系在棺材上的黑带子,舁棺入墓。
汪精卫的棺材,是用上等楠木做的,就这几个人,就这几条黑布带子,怎么可能“舁棺入墓”呢?原来这也是一场戏,“舁棺”不过是做做样子而已,棺材的下面,有许多力夫扛着,从上面看起来,只见棺材由几条黑布带拽着,就慢慢儿地放进墓穴里去,而且放得平平稳稳的。
入葬的最后一节是“铲土”,按例由死者亲属也就是陈璧君和她的子女们先撒第一锹土,然后由陈公博等大汉奸撒第二锹土,最后由小汉奸们继续铲土,象征性地把墓穴填满。把题有“汪精卫之墓”五个大字的石碑竖在墓前,整个仪式就算完成了。真正的建墓工程,当然还得慢慢儿进行。
按照计划,汪精卫墓的设计大体上仿效中山陵的模式,工程浩大,耗资达五千万元之巨。汪精卫尸体入葬以后,陈璧君生怕将来有人掘墓鞭尸,别出心裁,吩咐在建墓的时候,将五吨碎钢材掺进混凝土里,浇成一个特厚的墓壳。她满以为这样就能让汪精卫的尸骨永存了。没有想到的是:仅仅过了十四个月,抗战胜利了,而汪精卫的《咏梅》诗碑刚刚刻好,还没竖立,整个陵墓则只浇灌了钢筋混凝土的墓壳,地面建筑还没动工。
这时候蒋介石还在重庆没有“还都”。一九四六年一月中旬,陆军总司令何应钦在南京黄埔路陆军总部召开了一次特别会议,出席的只有陆军总部总参谋长肖毅肃、南京市市长马超俊、陆军总部工兵指挥部马崇六、七十四军军长张灵甫及南京市宪兵司令部负责人等。何应钦宣布开会以后,只说了这样几句话:“委员长不久就要还都南京。可是汪精卫的坟墓居然还在梅花岭,和中山陵并列,太不像话了。如果不除去,委员长一定要大发雷霆,今天请大家来,就是商量一个拆除汪逆坟墓的妥善办法。这事情要办得干脆利落,还要绝对保密。汪精卫毕竟是个国民党的元老,如果消息传出去,人家会说委员长容不得一个政敌的尸骨,那就不好了。具体办法,请诸位研究吧。”
何应钦说完这几句话,就走了。一切由与会者便宜行事。七十四军工兵指挥官马崇六说:“我已经去调查过,汪逆的墓是用钢筋混凝土浇灌的,十分坚固,必须用大量的炸药才能炸开。最理想的办法是:先做好一切准备工作,然后在一个晚上突击完成,这样才能作到人不知鬼不觉,不留一点儿痕迹。”
会议决定立即投入准备工作,爆破炸墓工作定于一月二十一日晚上进行,由七十四军五十一师工兵营用一百五十公斤TNT炸开墓盖,先在报纸上发布陆军部队要试炮.
的公告,由宪兵部队负责从一月十八日起对该地区实施戒严,到了一月二十一日夜晚,梅花山四周响起了陆军“试炮”的隆隆响声,工兵们在墓盖底下装进了炸药,点燃引信,一声巨响,墓盖炸开,露出墓室。马崇六命人劈开棺材,发现经过防腐处理的汪精卫尸体穿着长袍马褂,头戴礼帽,肩披红色绶带,基本上保存完好,只是脸色青中发黑,分明是中毒死亡的征象。在他的马褂口袋里,除了陈璧君用毛笔在一张三寸长的纸上写的“魂兮归来”四个字之外,还有一张纸条,上面用歪歪扭扭的笔迹写着如下一首诗:
心宇将灭万事休,天涯无处不怨尤;
纵有先辈尝炎凉,谅无后人续春秋。
据分析,当是汪精卫在临死之前的“绝笔”。这首诗,从文采上看,倒是比他自鸣得意的《咏梅》诗要高明得多。
马崇六下令用吊车把棺木和尸体一起吊到卡车上,当夜就运到清凉山火葬场火化。火葬场的人员全部调开,由工兵将汪精卫连同名贵的楠木棺材一起送进火化炉焚烧。四十分钟以后,化为灰烬。
梅花山上原来汪精卫的墓穴用推土机推平以后,连夜建造一座事先准备好的翘角亭子,天亮之后,就拼接完毕。从此一代奸佞的坟墓即在梅花山消失,只留下这座亭子,供游人休憩。后来又在亭子的南北两面铺了石子小道,道旁栽种了花草树木。凡是去谒中山陵的人经过此地,如果不知道曾经有过这杨一桩公案,又有谁会想到,这里就是汪精卫的墓地呢?
最后还要补充一笔:汪精卫死前死后,施旦一直都在他的身边护理、守灵。开吊以后,改由陈璧君守灵。那一段时间,陈璧君知道汪精卫一死,即便伪政权还能存在,也不会有她的好日子过,因此脾气十分暴躁,对守灵的人,动辄发火,连她的妹夫褚民谊都被她骂得狗血喷头。施旦瞅准了时机,趁她离开灵堂的时候,也曾经身着丧服到灵前最后祭奠了一番。为躲避陈璧君的谋害,她没有参加送葬的行列,就带上汪精卫生前的物品以及送给她的财物,更名改姓,逃到香港去了。他在香港定居以后,还将汪精卫的衣物做了一个“衣冠冢”,终生守墓,没再嫁人。
一、竹林山馆,安顿家小
抗战结束,池步洲先生因反对内战,不愿继续为蒋介石效劳,于一九四六秋携带全家回到福建闽清县乡下种田,侍奉老母。
种田半年,事为章振乾先生所悉。当时他在福建省研究院社会科学研究?所任所长,一定要池步洲到他那里去,安排了一个副研究员的职务,从事华侨经济的研究工作。
池步洲决定把老母迎至福州供养。这时候他自己已经有了二子二女,加上老母,一家七口,不说日食度用,单是住房,就需要三四间。东找西找,看了好几个地方,不是房子太小,就是房租太贵,总找不着合适的。一天,偶然碰见留日时代东中野“闽租界”中的人物刘.99lib.子崧,他听说池步洲还没有找到房子,立刻主动出借仓前山竹林山馆内一座二层楼房楼上的一半,而且免收租金,一住就是两年。
一九四八年六月,池步洲经同乡同学俞鸿光的介绍,带着妻儿老小到了上海,在中央合作金库上海分库担任总库专员,做的实际上是有关金融汇兑方面的密码通信工作。分库经理骆美中,也是东京旧友,本就相识。赴沪之前,正好他五哥步云和五嫂林怡从四川回到福州,就让五哥和老母在竹林山馆继续住下去,一直到解放。
刘子崧也是闽清县人,一九二八年池步洲因准备赴日留学,曾入福建法政专门学校学日藏书网语,即与刘子崧同学。但他却一直耽搁到一九三五年前后才到日本,读的是农业经济系。一切入学手续,都是池步洲代办的,住房也在东中野一带。他不大与人来往,但每逢过年过节,一定到池步洲家与众人聚会。池步洲长子的满月酒,他也参加了,并与大家一起照了相。
此外,他到日本以后,经济拮据,池步洲曾为此专门写信给当时任福建省政府建设厅厅长的许显时请求接济。许是池步洲大姑妈的儿子,是池步洲的表兄。池步洲总算还有面子,许显时前后寄了好几次钱来,刘子崧方才得以在日本完成学业。
刘子崧免费出借竹林山馆的时候,任福建农学院教授,山馆的房子,楼下住着一家工人,就在家里纺纱,噪音很大,楼上另一半住的是一家基督教徒,每逢礼拜日,就带着夫人子女,手拿圣经,到教堂去做礼拜,行前总不忘跟池步洲打个招呼。看样子,这座房子似乎是刘子崧自己的产业,慷慨出借,纯粹是为了友谊,为了报答池步洲当年对他的帮助。
直到解放以后,刘子崧出任福建农学院院长,方才说了实话:原来他早就是中共地下党员,竹林山馆的房子,就是他们地下党机关的所在地,那家基..督教徒和工人,都是共产党员。刘子崧当时之所以肯把房子免费借给池步洲,一方面固然有留学期间的友谊基础,另一方面,也有借重池步洲的“少将”身份以为掩护之意。当然,他对池步洲的为人极其了解,知道池步洲是个好好先生,不会害人,才敢在他的上级面前拍胸脯作担保。不然,池步洲就是再困难,他也不可能牺牲党的利益来照顾私人感情的。
二、中野旧友,沪上相逢
池步洲一九四八年到上海后不久,就从友人处听说当年东中野“沙龙”的中坚分子梁孝志也在上海,住在乌鲁木齐中路,就到他的寓所拜访。阔别十年,猝然相见,诉不完的离情别绪。
梁孝志比池步洲大两三岁,为人和气稳重,光明磊落,素养良好,宅心宽厚,斯文从容,善与人处,能言善辩,有说有笑,为当时“沙龙”中深受大家欢迎而无争议的人物,任何聚会,他都参加,而且扮演重要角色。例如前文提到的章振乾用福州方言俚曲编写的新年山歌,就是由他领唱大家合唱的。《中野春秋》第九章所记“酒渴太无端,志也畅谈吃尿事”,说的就是他的一段趣事:有一次他到一位朋友家里去,意在喝酒,那朋友不在家,他到处找酒不获,忽然发现床下有一酒瓶,约有大半瓶光景,不99lib?问三七二十一,拿起来就喝,进口之后,才发觉不对,因为只有尿味儿,绝无酒香!
梁的夫人陈秀惠,后来也到东京。真是“有其夫必有其妇”,且.如其名:秀而且惠,忠厚和善,是一位典型的贤妻良母。她和英子小姐一见如故,相处得特别融洽。
这次上海相见,两家人家走动得特勤,自在意料之中。
陈秀惠有一胞弟,自幼出家,后来在上海延安西路由福州人圆瑛法师当主持的圆明讲堂修行,法号明旸。圆瑛法师圆寂以后,就由明旸主持,在上海也是一位宗教界的知名人物。
一九四九年五月,上 6d77." >海临解放之前,大小官员们纷纷逃往台湾。池步洲自问一生历史不但清白,而且光荣,拒绝随军撤退台.湾。这一时期,上海局势混乱,市面萧条,人心惶惶。梁孝志倒很积极,马路上经常看到“梁孝志先生定于×月×日在×地演讲”之类的海报。他不是共产党员,在留学的时候,基本上也属于不问政治的一派,他的演讲,估计不外乎是呼吁民主、要求自由这?99lib?一类内容。
三、日月改换,人心思定
五月二十五日上海解放,即成立了军事管制委员会,负责接收原上海的各机关单位。池步洲所在的合作金库,属于金融系统,尽管大头目们已经逃往台湾,但是中下层的员工也还不少。解放军来了,如何接收,旧有员工是否继续留用,谁也不知道,一时间人心惶惶,不可终日。
那时候,池步洲一家住在北四川路底馀庆坊26号合作金库的员工宿舍内。这是一座一楼一底的住宅,楼上住着的锺先生一家,楼下住着的刘先生、朱先生和池步洲共三家,都是合作金库的同事。大家相处得非常融洽,特别是四家的太太们,都是家庭主妇,先生们上班去了,四位主妇在家里操持完家务,免不了要互相走动,因此来往得更加密切。白须宾来中国已经十几年,汉语学得相当不错,不但会讲四川话、上海话,讲起“国语”来,比池步洲那带有福建腔的“蓝青官话”还要强上几分。在这几位太太中间,他跟刘太太的关系最好。这一者因为池、刘两家是紧邻,见面的机会多,二者刘太太不但长得漂亮可爱,性格也温和敦厚,善于言辞,跟白须宾最合得来,所以两人亲如姐妹,无话不谈。
解放军进入上海,睡马路,吃干粮,对老百姓秋毫无犯,不但不住民房,连喝水都不打搅老百姓的。这在那个兵就是匪的年代,老百姓看惯了竖眉立目、蛮不讲理的中央军,突然见到这样规矩的子弟兵,简直都愣了。于是“共产党杀人放火、共产共妻”的谎言不攻自破,解放军的威信很快建立起来。军管会通过广播电台号召各行各业各安生计,商店照常开门营业,工人照常上工,各机关单位的职员,要保护好文书档案,等待军管会派人来接管。在这样的前提下,池步洲他们邻居几个也都在上海解放后的第三天就一起到金库去上班。
中央合作金库是个大单位,军管会派来军代表接管之前,由驻军派兵暂时看守,一切业务全部停顿,所有仓库全部贴上封条,全体人员上班,除了听一个干部说几句“要提高警惕,防火防盗,保护好国家财产;要遵守法令,等待军管会接管”之类安定人心的话头之外,也没有什么事情可做。而大家最最关心的是否继续留用的问题,则要等军代表到来之后才能决定。
池步洲的三位邻居回到家里,一个藏书网个面孔全都拉得老长,惹得太太们也满腹狐疑,见丈夫心情不好,又不敢问,只好互相打听消息,焦急不安。刘太太到白须宾房里来串门,见池步洲依旧有说有笑,就问解放军接管了合作金库,对原有人员,究竟作何处置。池步洲自以为是地侃侃而谈:“古往今来,改朝换代,对做官的来说,当然是一朝天子一朝臣,上自宰相阁辅,下至府州县官,统统都要撤换。但是对于凭本事吃饭的知识分子们来说,不管谁坐天下,总还是要雇佣一批办事的人来替他们干活儿的。何况共产党内大老粗多,缺的就是知识分子,如今打下了大半个中国,人心又都向着共产党,全国解放,只是早晚间事,中国的知识分子本来就不多,一旦全国解放,百废待兴,各项建设,纷纷上马,只怕现有的几个知识分子还不够用呢?咱们一不是反动派,二不是贪官污吏,三不是官僚买办资产阶级,大家都是出卖劳动力的工薪阶级,即便合作金库没有了,别的单位也要用人的,何愁会失业饿饭?”一席话,说得刘太太也开朗起来,高兴而去。
池步洲心里还有一句话没跟刘太太说:我是留日学生,身有一技之长,抗战期间又是毁家回国共赴国难的爱国知识分子,而且在抗日战争中破译日本密电码成功,对抗战胜利作出过杰出的贡献,共产党既然志在救国救民,解放全人类,必然都是爱国人士无疑,对我这样的爱国知识分子,团结唯恐太晚,怎么可能排斥我、不用我呢?
六月十九日,军管会派到合作金库的军代表终于到任。谁都没有想到,来的是一位中年女同志,穿一身布军装,态度和蔼,语言亲切,平易近人,没有一点儿官架子,大家全都心悦诚服。她召集大家讲话,首先宣布:根据政策,凡是金融系统的原有人员,除有不法行为者外,原则上一律留用,要大家安心工作,努力学习,赶上形势,以适应新社会的需要,等等。大家听了,十分欣慰,提心吊胆、忐忑不安的心情为之一扫。纷纷议论,共产党到底是中国人民的精英组成,站得高,看得远,从国家需要出发,不像国民党,用人唯亲,没有亲友关系的,换一个头头就要担心卷铺盖。既然共产党这样看得起我们,我们唯有听从党的安排,努力工作,以报答党的“知遇之恩”。
池步洲心情愉快地回到家里,得知妻子已经临产,由刘太太送进了医院。急忙赶到医院,第五个孩子已经出世,是一个白胖小子。真是双喜临门,皆大欢喜。
中央合作金库上海分库的机构撤销了,对外业务完全停顿,系统划规中国人民银行管辖,目前主要工作是理财产,人员则等待重新分配。池步洲原来经管汇兑方面的密码通信事宜,现在这一业务停顿,把密码本子往上一交,就等待分配工作了。每天上班,除了跟大家一起学习《人民日报》社论之外,根本没有事情可做。但是每月却可以领到二百五十个“折实工资单位”,一家大小,生活基本安定。
解放前夕,国民党的金融已经全面崩溃,物价飞涨,中央银行玩弄“币制改革”的把戏,废除法币,推出号称“金本位”的金元券。但是曾几何时,金元券的贬值比法币还快,物价继续上涨,金元券完全失去了信用,在市场上已经不再流通,大宗交易,一般都以黄金、白银结算,小宗买卖,则用大米结算,几乎回到了“以物易物”的藏书网上古时代。解放以后,虽然也用人民币作为流通货币,但为了稳定人们对纸币的不信任情绪,发放工资,不以人民币为结算单位,而推出一种以实物为基础、以货币折算的单位,叫做“折实单位”,也叫“工资分”。
“折实单位”于一九四九年春首先在天津推出,一个折实单位等于一定种类、一定数量实物的总和。折实牌价由人民银行每天挂牌公布。天津的每个折实单位,包含一斤面粉、一斤玉米面、一尺布的前五天平均价格。后来推广到京沪宁汉苏杭等地,实物内容有些因地制宜的变化。例如上海的实物内容,就改为一斤标准米、一斤标准面、一尺龙头细布、一斤煤,价值比天津的要高一些,平均值大约六千五百元左右,相当于新币六角五分。
当时的工资制度,解放军及随军进城的人员一般按供给制或包干制供应;本地旧员工或新招人员按折实工资单位发给。上海地区,一般科员、办事员的工资,大约在一百个工资分左右。池步洲每月拿二百五十个工资分,相对来说还算是比较 9ad8." >高的。解放以后,人民政府采取一系列措施。很快就控制住了物价,市场供应充足,人民生活基本稳定。大家从物价飞涨的市面一下子过渡到物价稳定的市面,无不欢欣鼓舞,额手相庆,从心里拥护共产党,歌颂她的英明伟大。池步洲身在福中,自不例外。
四、政策忽变,突然失业
但是好景不长,共产党的政策,说变就变:接管初期军代表当众宣布“一律留用”言犹在耳,忽然打了折扣,金融界的“高级职员”,一批批地相继被遣散了。池步洲原任合作金库上海分库的“总库专员”,地位相当于银行的襄理,很可能也在遣散之列。
八月底的一天,军代表忽然召集分库的全体员工开会,一改她平日和蔼可亲的面容,绷着个脸,先宣布了被遣散人员的名单,接着以十分严厉的口气说:你们这些高级职员,一贯为国民党做帮凶,完全是人民的敌人,本应严加惩处,考虑到你们解放以来基本上奉公守法,没有继续作恶,现在我党本着人道主义精神,宽大处理,特发给三个月工资,予以遣散,从九月份起不再留用。今后只许老老实实,安份守己,自谋生路。如果不思悔改,乱说乱动,一经发现,定予严惩,绝不宽容……等等。
这一突如其来的晴天霹雳,震得在座的高级职员们晕头转向,一个个呆若木鸡,面面相觑,低头无语。军代表接着宣布:被遣散人员,从九月份开始就不再是银行系统职工了,凡是原住单位宿舍的,限一个月之内迁出。
这可真是雪上加霜,祸不单行。上海的住房,租赁十分困难,一向都要用黄金去“顶”,也就是购买不出房租的居住权,顶一所房子的价格,有时候比房价本身还高,动辄几根或十几根“条子”。这对收入微薄而子女众多的池步洲来说,是连想都不敢想的。但是身为五尺男儿,既然已经被遣散,决没有赖着不走的道理,于是先把三个月遣散费领来,下面的路怎么走,只好听天由命,走一步算一步了。
这件事情,池步洲本不想立即告诉妻子,因为白须宾在六月十九日生下第五个孩子后,身体一直不太好,怕她经受不住这种打击。没有想到他刚99lib?刚回到宿舍,刘先生和刘太太出于关心,过来安慰,于是一切全都暴露无遗,想暂时保密也不可能了。
刘家夫妇走后,白须宾面露忧色,忽然提起四年前内江那个看相的老者所说的“四十四岁将有大难”的话头来。池步洲急忙强打精神假装乐观地一半劝导,一半自我解嘲:想我池某人,出身贫农,从小放牛割草,本无奢望,蒙五哥培育,得以东渡求学,后来回国参加抗战,几经波折,总算有所成就,胜利后以迄解放,虽无高官厚禄,尚称一帆风顺,温饱有余。如今因我系“高级职员”而遭解雇,并非我真有什么罪恶,..无非因我工资比别人高些而已。天生我才,必有其用。此处不留爷,自有留爷处。凭我早稻田大学电气工程本科毕业的学历,找一个二百五工资分的饭碗,想来还不是太难的事情。天无绝人之路,总不至于冻馁于沟壑之中。至于说四十四岁有大难,一者我今年才四十三岁,二者解雇、就业,都是很平常的事情,也不能算是什么大难吧?……
五、寄人篱下,开荒自救
离馀庆坊不远,住着一位王忻堂大律师。三十年代初,他曾经到东京求学,由池步洲介绍到东京专修大学学法律,毕业后回国挂牌当律师,颇负盛名。抗战期间,他留在上海继续当律师。尽管法律属于政治体系,但当时把律师划为自由职业者,居然游离于政治之外,而汪伪政权也标榜法治,要?求顺民守法,故此未曾受到冲击。抗战胜利之后,上海的汉奸案、敌产案堆积如山,当律师的忙都忙不过来,几乎每个律师都发了一笔大财。
一九四八年六月,池步洲到上海合作金库工.99lib.
作,一天偶然在报上看见王忻堂大律师受聘担任某某公司常年法律顾问的启事,就按址找上门去。老友久别重逢,倍感亲切。特别是一九三七年“八·一三”前夕池步洲兄弟仓促离沪时暂时存在他家的几箱书籍和杂物,虽然他在战乱中也曾经数次辗转搬迁,但都保存完好,可见其为人之忠厚。自此两家经常过从,交谊弥笃。
池步洲遭到遣散,有三个月的遣散费,生活暂时还能维持,但是限期迁出宿舍,无处可去,实为燃眉之急。走投无路中,想起王忻堂家就在北四川路底,相距不远,即就近拜访,共商对策。
两人见面,池步洲一提即将无家可归的窘况,王忻堂即慷慨地表示:他在郊区置有一别墅,名叫“忻忻花园”,只有他母亲一人独居,有四五间房间空着,如果不嫌荒僻,欢迎搬过去住,不收分文。仔细一问地点,虽说是郊区,其实离北四川路底并不太远。池步洲已经到了走投无路的地步,哪还计较离市中心的远近?当即再三称谢。住房问题,就这样解决了。
池步洲所说的“天无绝人之路”,第一次得到了证明。
忻忻花园是一座郊区别墅式的花园洋房,除屋前的花圃之外,房后还有相当开阔的空地。王老太太是个勤俭慈祥的老人,种了许多蔬菜,黄瓜、茄子、丝瓜、豆角、西红柿之类,应有尽有。老太太一个人吃既吃不完,又不拿去卖,就让池步洲一家只管任意取食。菜蔬问题,也这样部分解决了。
离忻忻花园不远,就有一所中学,而且可以住读。池步洲的长子哲雄,一九三五年出生于日本,已经十四周岁,就送到这所中学去住读。
忻忻花园有相当高的围墙。时届九?99lib?月,上海的天气,还相当炎热,每天吃过晚饭,不是全家大小都坐在围墙里面纳凉,就是池步洲带领几个孩子到围墙外面去散步。围墙外面,好大一片都是无人耕耘的荒地,估计是已经被房地产公司收购却还没有开发建造的房基。池步洲心想:眼下住房问题虽然解决了,但是家里食指繁多,有出无进,尽管已经相当节省,蔬菜也可以从王老太太的菜地上免费取食,粮食却不能不买。工作问题,说起来容易做起来难,报上没有招聘的广告,即便有用人单位,也难以自荐。看起来,虽然现在已经是新社会了,也99lib?不是有本事就有饭吃,缺乏强有力的亲友引见,依旧不得其门而入。等到三个月的遣散费全都吃光用光了,这日子可怎么过?反复琢磨,觉得别的困难都容易克服,独有这一日三餐是无法减省的。为免一家饿饭,池步洲再一次发了书呆子气:共产党不是最喜欢劳动人民、不喜欢高级知识分子么?我从今之后不当高级知识分子了,决心当农民,即便不能脱胎换骨,至少也可以来一个生产自救,自耕自食。那一年他才四十二岁,说不上身强力壮,但自小受苦出身,也种过田,比起别人来,还不算太外行。
忻忻花园里各种农具齐全,倒不用购买。于是每天早起,就到围墙外面去除草、翻地,种上白薯,挑水浇灌,尽管隔墙就是家,却也像煞有介事地连中午饭都叫妻子送到“地头”来吃,饭后继续劳作。他自己从小就是吃白薯长大的,如今要老婆孩子们都来继承这一光荣传统了。
六、不速之客,突然光临
上海解放初期,国民党逃往广州、台湾,欺负共产党没有空军,地面防空力量也十分薄弱,因此经常派飞机到上海市区来低空盘旋,狂轰滥炸之外,还散发传单,内容无非宣扬“国军不日发起反攻,即将卷土重来”,要求居民不听共产党的话,不与共产党合作等等。国民党的潜伏特务借此大做文章,蛊惑人心,一时间谣言四起,什么“国民党要回上海过中秋”啦,“蒋介石要回南京过国庆(指十月十日)”啦,说得有鼻子有眼儿,闹得上海人人心惶惶,信以为真者有之,将信将疑者也有之。
九月底的一天,突然当年的顶头上司李直峰找到了忻忻花园来,颇令池步洲感到意外。自从一九四七年秋池步洲经陈固亭介绍去研究破译日军密电码那一天起,就跟这个李直峰打交道,是他研究破译密电码的启蒙老师,也是他的顶头上司。十几年来,两人虽然也有一些日子不在同一条战壕里并肩战斗,却始终是同一条战线上的战友,彼此可谓十分了解。一九四五年八月日寇投降以后,这个李直峰却忽然间不见了,问谁谁也不知道,当时还真为他的生死?99lib?命运担心。因为他去过延安,戴笠的亲信魏大铭就怀疑他不是通共就是亲共。抗战结束,转入内战,国共两党的矛盾直线上升,这个与共产党有扯不清关系的嫌疑犯,是不是被军统局抓起来了呢?
今天多年的故交突然来访,尽管池步洲已经失业,处境尴尬,也依旧热情接待。谈话中问起他:这几年都到哪里去了?如今在做什么工作?我僻处荒郊,你是怎么找到我的?他却吞吞吐吐,含糊其辞,顾左右而言他。问他登门造访,有何指教,又说没有什么事情,不过是路过这里,顺道拜访,探听近况。如果换个别人,也许早就看出点儿名堂来了:此人是中统局的骨干,又与共产党有些来往,如今突然出现,不是国民党派来的,就是共产党派来的。但是池步洲是个书呆子,城府不深,只知待人.以诚,从不随便怀疑别人,见李直峰不作正面回答,以为人家有难言之隐,也就不再追问,更不会因此提高警惕,慎言慎行。
两人过去未来地聊了一阵,渐渐聊到了时局上来,池步洲说起国民藏书网党的飞机常来轰炸,看样子确实想要发起反攻,中国时局,一时间还难以平静。李直峰听了,“嗯嗯”两声,未置可否。略坐了一会儿,就告辞走了。池步洲也只把这次见面看作是偶然的际会,并不在意。
没有想到八年之后,方才揭开了李直峰这次来访之谜。这个人,本来是阎锡山手下的密电码专家,后来当了杨虎城将军的侍从室主任,“西安事变”中负责与延安联络,很得周恩来的赏识,秘密入党后,奉周恩来的命令打入国民党中统局从事高级情报工作。抗战胜利,李直峰怕有暴露身份的危险,在国民党这一面消失了,在共产党那一面bbr>..出现了,做的依旧是破译密电码工作。这一次到上海来,是负有秘密使命的:要网罗一批对破译密电码有研究的人才,到北京去为共产党服务。共产党网罗人才,特别是这一类“秘密工作”的人才,入选标准是很高的,对共产党离心离德、三心二意的人,当然不能用。池步洲偶然提起蒋介石要发起反攻,不但事实就是如此,也是当时上海一般人的共同看法,并不可怪,但是李直峰凭他过人的嗅觉,却认定池步洲思想落后,对蒋介石还有幻想,不堪付此重任,于是下面的话,就一句也不提起了。他“不得已而求其次”,把当年军技室的破译密电码专门人才丁绪曾和杨肆带走复命,就算完成了任务。
池步洲在失业期间没能被李直峰所网罗,看起来,似乎是一大损失,其实不过是异途同归,即便到了北京,运动一来,依旧要进监狱的。八年之后,池步洲在济南“解放军官管训处”邂逅丁绪曾和杨肆,方才知道李直峰的真正身份,而且得知丁、杨二人就是当年被李直峰物色到北京去从事破译密电工作的“合格人选”。但是运动一来,照样被捕,照样劳改。——这是后话,这里先提一笔,后文再叙。
七、巧上加巧,绝处逢生
李直峰走后没几天,就是十月一日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的开国大典。当时还没有电视,大家只能从无线电广播中收听那庄严盛大热烈欢快的场面。接着各大报纸上纷纷刊登各种各类名人表示拥护的讲话、各级地方政府政策性的表态文章,都提到了“人尽其才、物尽其用”或“妥善安置,新中国绝不允许饿死一个人”这些话,特别是上海市市长陈毅的讲话中,再三强调了“旧中国遗留下来的千百万知识分子,新中国全都包下来”这句话。池步洲觉得自己大小也算是个知识分子,自应列入“包下来”的范围之内,就动了要到军管会人事处“挂个号”的心思。
十月上旬的一天,池步洲为了安排工作的事情,从郊区来到市中心,想到军管会人事处去问问,意外地在外滩碰见了许久未来往的留日同乡同学何孝纯。两人立谈片刻,据他说,军管会人事处处长姚耐,也是当年东京的福州籍留学生,与他关系比较好,所以上海一解放,通过姚耐的帮助,他已经安置了工作。他让池步洲也去找姚耐解决工作问题。不过这个人办事比较小心,他只让池步洲自己去找,尽管当时他们就离军管会不远,他也不说一句“我带你去”这样的话。
何孝纯是福建名士何公敢的侄儿,当年在日本,为人性格爽直,略有傲气,在同乡同学中比较随和,人缘儿不错,思想上同情革命,却没有具体的行动。他跟姚耐的关系比较密切,所以上海一解放,就通过这个关系安置了工作。不过像他这样“倾向革命”的进步人士,命运并不比池步洲好,后来因为“莫须有”的罪名,竟遭了三十几年的冤狱,直到一九八二年方才得到平反。
姚耐到日本留学的时候,池步洲正在留学生监督..处负责新生入学事宜。当时姚耐因为证件不全,发生了麻烦,是池步洲帮他解决后方才“顺利入学”的,从此与池步洲经常来往,但他不能算是东中野“闽租界”中的一分子。他既不在东中野居住,也不参加“沙龙”的活动,跟别人也很少来往。甚至连基督教青年会礼堂的各种集会都不参加,当时大家都说他孤僻,实际上可能是负有特殊的使命。“七·七”事变后他何时离开日本,没跟任何人商量,整个抗日战争期间他在哪儿,也没人知道。
池步洲听说姚耐就在军管会当人事处处长,想起当年在东京的时候,两人关系也还可以,就听从了何孝纯的劝告,到传达室以“老友”的身份填了一张会客单,指名要见姚耐。
门卫用电话联系以后,就把池步洲带进了人事处,只见姚耐穿一身布军装,满面胡须,瘦高个子,目光炯炯,精神很好,当年留学时期的音容笑貌,依稀犹在。但如果不是登门造访,而是在马路上相遇,单凭相貌,是无论如何也认不出来的了藏书网。
这一次意外的相遇,姚耐并没有忘记昔日的情谊。一见池步洲,就站起来紧紧握手,用福州话说:“多年不见,你变多了,几乎认不出你来了。”池步洲说起自己的经历,特别提起已经被银行系统作为“高级职员”遣散,目前寄人篱下,衣食无着的处境。姚耐说:现官不如现管,合作金库既然已经合并到人民银行,这事儿还是要通过人民银行的军代表才能解决。当即就给人民银行军代表罗俊写了一封信,要池步洲直接去联系,如果还有问题,再回来找他解决。池步洲见他很忙,不便多所打搅,就告辞出来。姚耐送他到大门口,握手道别。当时已经是下午四五点钟,即将下班,尽管人民银行上海分行就在附近,池步洲一者觉得天色太晚了,不便再去打搅人家,二者想到自己已经被遣散,再要重新录用,事情并不那么简单,估计希望很小,虽然有姚耐写的介绍信,也不过姑妄一试,而且一定颇费口舌。考虑再三,只好暂且回家。
第二天上午,池步洲拿着姚耐的介绍信,到人民银行去找军代表罗俊。
到了银行,通过传达室把姚耐的介绍信送了进去,不久就传出话来:请到办公室说话。罗俊一见池步洲,立刻就站起来,热烈握手,请坐交谈,十分热情。池步洲一生最不善于“见官”,在大官面前说话就拘谨。罗俊既然是人民银行上海分行的军代表,其为“大官”,当不用怀疑,因此罗俊问一句他答一句,多一个字也不说。罗俊见他如此,满面堆笑地说:“池先生,难道你忘记了?咱们是老朋友哇!”
这话又使池步洲如堕五里雾中,心想:我哪里有当解放军的老朋友哇?姚耐也没说罗俊是日本留学回来的呀?正迟疑间,罗俊又提醒说:“一九四零年,陈固亭带我到你观音岩下的‘蔼庐’住所拜访,还叨扰过你一顿丰盛的午餐呢,难道你都忘记了?”
经罗俊这样一点明,池步洲方才想了起来:世界可真小,这个罗俊,果然是池步洲的老相识。
一九三九年三月,池步洲单枪匹马破译了日本的外交密电码以后,名噪一时,也曾经写信给在西安的陈固亭报捷,比较详细地谈了破译经过。他也回信热烈祝贺。一九四零春季,陈固亭因公从西安到重庆,在一个星期天,带了一个叫罗俊的朋友到池步洲家里来,据说是重庆农民银行副经理。池步洲虽然与他素不相识,因是陈固亭带来的人,也就备了酒席,热情招待。席间欢声笑语,无话不谈。罗俊似乎对池步洲破译日文密电码一事很感兴趣,频频发问,池步洲既然视他们两个为“自己人”,也就毫不保留地和盘托出,连破译的关键所在也不保留。后来罗俊自己找上门来,还在池步洲家住过几天。看样子,当时陈固亭也不知道他是共产党员,他们两个,都在客观上起了提供情报和掩护的作用。
人的大脑,结构十分奇特。有的人记忆力强得出奇,古代能把四书五经全文背下来的人,数量众多;有的人记忆力只在某一方面显示特强,而在另一方面却特弱。池步洲就属于后一种人:他在记忆公式、数字方面能力特强,一般人很难记住的数字,他都能记得清清楚楚;但是对于记人的面孔、姓名,却属于“特弱”者一类。许多原本很熟悉的人,几年不见,不是把人家的姓名忘了,就是连面孔也忘了。罗俊与他不过一面之交,况又事隔九年,连姓名带面孔全都忘得干干净净,对他来说,倒不是什么新鲜事儿。
罗俊笑眯眯地继续说:“我是来接管中央银行的,后来原合作金库系统也划归人民银行管辖,我从遣散人员名单上看见了你的名字,就想过要把你找回来。我对你的历史不说了如指掌,也基本了解,知道你是个纯技术人员,从不参加政治活动,抗战中为国家立过大功,胜利以后反对内战,退出了军政系统,回家务农,后来在金融界工作。你没有跟蒋介石到台湾去,就证明你是个爱国人士,属于统战的对象。根据中央‘调动一切积极因素,团结一切可以团结的力量’的政策,共产党一定会用你的。不过你已经被遣散,要回到本系统工作,必须经过党委讨论以后才能决定。估计问题不会太大的,即便因为遣散政策的关系本系统不便于安插,我也会把你介绍到别的系统去妥善安置。你尽管放下顾虑和一切不必要的思想包袱,耐心等待我的通知。”
一席话,说得池步洲心花怒放,频频点头,连连道谢。
池步洲回到家里,因为忘了抄来姚耐的电话,立刻写了一封信给他,详细汇报与罗俊谈话的经过,并且告知与罗俊在重庆的那一段交往。
一等等了两个多星期,罗俊那边还没有任何消息。池步洲不便于去催,又写了一封信给姚耐,请姚耐从侧面再催一下。
没过几天,人民银行人事部门的通知终于到了,通知池步洲于十一月一日到人民银行储蓄部报到上班。
得到这一消息,阖家欢乐,不可名状。
池步洲被遣散又被召还,出于三“巧”:一巧在外滩与何孝纯相遇,二巧在军管会与姚耐相遇,三巧在人民银行与罗俊相遇。多年不见的老友,相继出现,巧上加巧,这就是池步洲所说的“天无绝人之路”的第二次体现。
事后姚耐告诉池步洲说:军管会遣散一大批银行界的高级职员,有经验、有能力的人大都走了,业务上不免捉襟见肘,难以开展,不得已,领导班子中有人提出不妨选择一批比较忠诚可靠的遣散人员回来工作,但还在酝酿阶段,并未形成决议。恰巧这时候池步洲找上门去,姚、罗二人就把池步洲作为第一个召还人员往上报。上级党委在讨论这个问题的时候,意见不一,经姚、罗二人力争,方才通过。所以池步洲是最早获准召还的遣散人员。后来虽然还有人陆续被召还,但大都先经过一年半载的学习,才分配工作的。
如此说来,三巧之上,还应该再加一巧!
工资有继,用不着节衣缩食了。白须宾给池步洲定了一磅牛奶,用来补养身子。她总念念不忘内江那个看相先生说的话:四十四岁有大难。如今国泰民安,生活有着,还会有什么大难?最多不过是生场大病罢了。如果身体补养好了,到了明年,就可以什么病也不生,这场大难,不就可以脱过去了么?
一、高级职员,变办事员
一九四bbr>藏书网九年十一月一日,池步洲到中国人民银行上海分行储蓄部储蓄科上班,职务是起草有关储蓄的文件和宣传品,职别是办事员,比科员还低,工资却仍是二百五十个折实单位,比科长还高些。这也许是罗俊他们为了摘去池步洲“高级职员”桂冠而采取的相应措施。但是考虑到他家庭人口众多,又保留了他高级职员的工薪。储蓄科内,一共有十几个人,连科股长在内大都是留用人员,其中有一个还是合作金库的老同事。因此同事之间,倒还好相处。
罗俊见池步洲家住郊区,每天上下班不但要倒好几次车,还要步行很长一段路,十分不便,就把杨树浦福禄街五十六号二楼的一套住房分配给他。
这是一座相当讲究的二层洋房,房间敞亮,走廊宽阔,煤气、电话、卫生设备一应俱全,一家七口住三间房间,还不算太挤,门口就有电车直达银行储蓄部,可谓方便之极。更巧的是:楼上楼下住的几乎全是原合作金库的老同事,大家相处得十分融洽。
当年介绍池步洲到上海合作金库工作的俞鸿光,有一个堂房兄弟叫俞鸿谟,本籍福建福清,是印尼华侨,三十年代初与另一堂房兄弟俞鸿猷同时到东京留学,因同乡关系与池步洲相识,交往颇为密切。池步洲之所以认识俞鸿光,就是通过俞鸿谟介绍的。余鸿谟忠厚诚实,寡言少语,但爱好文学,留学期间即与国内外进步文化界人士广泛接触,并搜集各种文学书刊,认真研究。抗战期间,他滞留上海,在租界区开设书店。胜利后倾向革命文化事业,与文化界进步人士如夏衍等合作,继续开办书店。上海解放后,正式出任海燕书店经理。解放初期,共产党对出版事业不像后期那样控制得十分严格,私营书店也允许出版一些书籍。海燕书店除出售外版书之外,也组织人力翻译出版一些文学书籍。
池步洲恢复工作以后,偶然得知俞鸿谟的近况,到海燕书店去看望他。谈起前一时期“几乎失业”的经过,俞鸿谟说:他书店里正要用人,如果当时去找他,也许就不用到军管会去求姚耐了。接着又说他书店里正在编辑出版一部世界文学家传记,依旧需要翻译方面的人手,问池步洲能否在业余时间帮他翻译点儿资料。池步洲满口答应。俞鸿谟就抱出十几本日文版的精装书来,里面有世界著名的文学家传,请池步洲用业余时间进行翻译,按译文字数计酬。
从此,池步洲几乎每隔一个星期就要到海燕书店去一次,送去译稿,取回稿费。累计起来,每月大约也能收入七八十个折实单位。这在解放初期,就已经超过“不无藏书网小补”的范畴了。有时候家里来了客人,恰逢月底,无钱办招待,去向俞鸿谟预支若干稿费,他也从来不加驳回。有这一笔“额外收入”,池步洲一家七口,生活还算过得下去。
俞鸿谟待人诚恳,事业心强,办书店兢兢业业,勤勤恳恳。可惜在“史无前例”的十年浩劫中,也因与夏衍关系密切频频被批斗无法忍受愤而自杀了。
二、粉墨登场,新事新办
人民银行上海分行储蓄部,设在外滩的藏书网一座大楼内。经理张茂成,是解放军干部,年纪还不到三十岁,穿一身布军装,讲话和气,待人亲切。两个副经理都是留用人员,一个叫王惟中,本是个大学教授;另一个不久就被捕,当时并没有公开被捕原因,所以谁也不知道底细。此外还有正副两位党委书记:正书记姓马,资格老,年纪大,文化低,不善言辞,什么时候都是满脸含笑,平易近人。副书记姓陆,与马书记恰恰相反:资格浅,年纪轻,文化高,善于言辞,是个白面书生。经理、书记下面,设有人事、保卫、储蓄等若干个科股,科股长有的是解放军干部,有的是留用人员。储蓄科科长姓陈,副科长姓潘,科内还有一个股长姓汪,就都是留用人员。要论原来的地位,池步洲比他们都高。通过一遣散一召还,高级职员变成了低级职员,地位反而在科员之下了。
池步洲这个办事员,实际上是个文字秘书,不仅科内有关储蓄方面的章程及宣传品要他来草拟,就是部内开会,首长的讲话,也由他来记录。有一次开会,马书记讲话,讲得结结巴巴,缺乏条理。会后整理成文,发在人民银行的内部通报上。马书记看了,十分赞赏,对张经理说:“这是谁记录的?比我讲的好得多了。”
其实,池步洲生平最怕的就是做记录,因为他手耳不能并用,不能边听边记。科长让他做记录,他又不能不答应。结果是马书记的话讲完了,他的记录本上却连一个字也没有。好在他的记忆力极强,马书记讲话,也是认真地听了的,根据记忆,“笔述”出来,好像根据首长的授意做文章一般,行文布局,可就简洁流畅而有条理了。从此池步洲不但落下了个“储蓄部一支笔”的雅号,每次部里开会,记录一席,也非他莫属。至于他的记录都是怎么记下来的,则只有他自己一个人知道了。
建国初期,新民主主义青年团刚刚公开,各机关单位都有团组织,与党、政、工会共为四大支柱之一。青年们在团组织的领导下,不但响应上级号召,带头做好本职工作,还积极学习马列主义,自觉改造世界观,满口新名词,一脸进步相。年轻人思想简单,接受新事物快,要求积极进步,当然无可厚非。那时候的青年积极分子,主要在工作、学习方面表现自己,以共产党员的标准来严格要求自己,一切业余活动如文娱、宣传、体育、卫生包括大扫除、刷墙壁等等,都积极带头,走在前面,还没有出现专门整人的“打小报告专业户”,党团组织也经常教育他们要与留用人员搞好团结,因此他们在部内都是受人尊敬的。
有一个叫吴天敏的山东姑娘,就是青年积极分子中的佼佼者。她不但工作积极,学习努力,而且漂亮文静,态度和蔼,不论大会小会,她都带头发言,口齿清晰,有条有理,是个十分活跃的人物,也是部内未婚男士的追求对象。
解放初期的上海机关里,单凭穿着服装,就能够判断每个人的身份:穿布军装的,当然是解放军干部;西装笔挺的,不用问都是留用人员;而穿人民装、列宁装的,则一定是新进人员,或者是留用人员中自愿改造自己的的积极分子。风气所及,人民装的势力越来越大,西服终于逐渐退出潮流。
在储蓄部里,有一项并无明文规定的例会,多则几个星期、少则一两个星期,必定召开一次。开会的时候,部里的领导干部轮流到会,只带耳朵和纸笔,不带嘴巴,虚心听取并记录群众的意见,不许当场反驳或解释。这种会议,开头几次留用人员是不敢发言的,一般都由解放军中来的小干部发难,新进干部中的积极分子响应,最后才有胆大的留用人员提几条不关痛痒的意见凑凑热闹。正是这种“领导干部听取群众意见会”,把池步洲这个从旧中国来的知识分子给感动得热泪盈眶又佩服得五体投地。共产党领导干部这种虚心听取群众意见的作风,比起封建时代的从谏如流来,无论周公的三吐哺还是唐太宗容忍魏徵的直言,都无法比拟。再联系到银行系统印发的内部通报,用的都是前中央银行废旧印刷品的背面,按照古人所云“历览前贤家与国,成由勤俭败由奢”之句,确认古往今来再也没有一个政党像共产党这样想人民之所想,因此相信也只有共产党才能复兴中国,振兴中华。
解放初期,提倡“一面倒”,宣传“苏联的今天,就是我们幸福的明天”,把“苏联老大哥”的地位捧得很高,把“苏联专家”奉若神明。为援助新中国的建设事业,“苏联顾问”成批而来。他们趾高气扬,“不学有术”,待遇特高,脾气极大,对待中国专家,往往暴跳如雷,蛮不讲理。中苏专家之间意见分歧,发生争吵,按照“一面倒”的处理原则,大板总是打在中国专家的屁股上,因此后来中国专家干脆不再出面争执,任凭苏联专家独断独行,以致闹出许多笑话。
上海人民银行储蓄部倒是没有苏联专家,仅为业务需要而从苏联进口一批财会办公器械,如手摇计算机、电动计算机、英文打字机、俄文打字机等等,而且一律用美元结算。苏联机器有两个特点,一是粗糙笨重,二是价格昂贵。同样的机器,如果买美国货或者日本货,不但机器精巧,价格大约能便宜一半儿左右。此事在留用人员中早就有人议论,只是不敢公开提出来而已。
池步洲是个头脑简单的书呆子,出于对共产党的一片热忱,发扬“主人翁”的积极精神,把这个大家都有意见的问题,拿到每月召开一两次的“领导干部听取群众意见会”上当众向领导提出,认为买苏联机器不合算,浪费了外汇,建议改从香港进口质优价廉的美国货或日本货,以节省宝贵的外汇,用于更需要外汇的建设项目。
这一建议,如果在一九五七年提出,在“破坏中苏关系”的大帽子底下,划为极右分子是跑不了的;如果再晚一年,在“大跃进”中提出,那么“勾结美帝国主义,里通外国”的罪名成立,“反革命”的帽子立刻就带上了。解放初期,对待留用人员的政策比较“宽松”,倒是没有立刻就扣上帽子。按照“领导干部听取群众意见会”的立会原则,任何意见都是只许听不许解释的。但是这一意见不是对哪一位领导干部而发,而是对“一面倒”政策而发,因此“流毒”必须肃清,“恶劣影响”必须消除。所采取的办法,则是召开大会,由党组织出面“说清楚”。
大会上,先由不善辞令的马书记简单致词,说明召开这个大会的原因和目的,然后由能言善辩的陆副书记登台讲话。他首先泛论社会主义和资本主义的优劣及前者必然取代后者的客观规律,接着描述苏联劳动人民的幸福生活,作为对比,又比较具体地描述了资本主义国家两极分化、贫富悬殊、劳动人民身受残酷剥削过着非人生活、资产阶级用剥削所得穷极奢侈地过着腐化的生活,特别联系到美帝国主义对北朝鲜的穷兵黩武,是资本主义国家无法克服的经济危机所必然导致的对外扩张侵略,等等。说得慷慨激昂,人人为之动容。
讲完了国内外形势,接着谈银行内部某些人的“糊涂思想”,也就是进口苏联机器不进口美国机器的问题:
“你们知道吗?苏联机器之所以贵于美国机器,因为苏联是社会主义国家,工厂是国家的,工人是主人翁,不受剥削,劳动创造的价值,全部归劳动者所有,所以工资高,造出来的机器成本高,卖出来的价格当然也高。这个道理,大家难道还不理解吗?美国的工厂,是资本家的,工人是奴隶,身受残酷剥削,剩余价值主要归资本家所有,工人的工资低得很,生产出来的机器,卖价当然就低了……
“中国和苏联都是社会主义国家,两国的工人是阶级弟兄。买苏联的机器,让苏联多赚点儿钱,是我们义不容辞的国际主义义务。买美国机器,等于让资本家多赚钱。助纣为虐的行径,中国共产党是绝不会干的。多花点儿钱买苏联机器,这钱好歹落在自己兄弟国家手里,有什么不可以的呢?这么简单的道理,你们难道真不懂吗?这点儿国际主义精神,你们难道就没有吗?”
大家听了这一篇妙不可言的高论,方才恍然大悟,连说:“原来如此!”“有理,有理!”大有“聆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之感,“死脑筋们”也开了窍,豁然开朗了。从此关于购买苏联货不合算的话头,再也没人提起了。
解放军进城,突然接收无数机关、团体、企业,要养活许多留用人员和自己的大小干部,实非易事。解放军这一次进上海,与当年进延安或进驻广大农村不一样,绝不是依靠开荒、收税图一个军民有饭吃有衣穿就算尽了财政之责。上海这个地方,由帝国主义、国民党、黑社会共同经营了几十年,是东南亚最大的商业都市,一向被称为是“冒险家的乐园”,真是经纬万端,头绪纷繁。如何闯过经济这一关,实在是共产党能不能久占上海的关键所在。
解放初期,共产党的大小干部确实艰苦朴素,清廉无比,深得人心。老百姓刚从国民党贪官污吏的统治底下解放出来,两相对比,无不衷心拥护。但是经济问题自有其内在的客观规律,并不以人心的向背为转移。解放前的物价飞涨,纸币贬值,老百姓深受其害,心有余悸,对纸币不信任,是可以理解的;共产党来了,用折实单位发放工资,可免物价涨落生活无着之苦,使物价趋于稳定,解除了老百姓深恶痛绝的通货膨胀,对纸币的不信任感也逐渐消失。这是共产党在经济战线上的一大胜利。但是财政之道,必须使货币回笼,方能保持收支平衡、保证币值稳定;而货币回笼之道,除税收及国营企业利润上交之外,鼓励人民储蓄,也是重要手段之一。
人民银行设储蓄部,顾名思义,如何增加人民储蓄,当是其职责所在。池步洲进入储蓄部以后,这个问题就已经提到了议事日程上来。经留用人员中富有经验的高级职员研究讨论后,建议发行有奖储蓄,分整存定期和零存定期两种,既有比活期存款较高的利息,又有中奖获得巨款的希望,颇具吸引力。这一建议经报请上级批准以后,终于付诸实行。
池步洲既然是储蓄部的“一支笔”,则所有实施办法与宣传材料当然都由他执笔起草,自不待言。有奖储蓄券发行之后,储蓄部人员全体出动,或作街头宣传,或摆摊销售,收效颇高,不久全国各大城市即相继仿效,成为主要储蓄品种之一。
但是不久之后,有奖储蓄又取消了。理由呢,主要是说抽签中奖的做法,近似于赌博,与社会主义经济不合拍、不协调,更不能鼓励、培养人民bbr>.群众产生不劳而获的思想云云。
三、抗美援朝,长子参军
一九五零年六月二十五日,美帝国主义唆使南朝鲜李承晚集团进攻北朝鲜;九月十五日,又纠集十五个国家的军队,打着“联合国”的旗号,在北朝鲜仁川登陆,把战火引向中国边境。中国人民响应共产党发出的“抗美援朝保家卫国”的号召,组织中国人民志愿军,于十月二十五日开赴朝鲜前线,与朝鲜人民军并肩作战。十一月四日,中国各民主党派发表联合宣言,成立了抗美援朝总会,在全国范围开展抗美援朝保家卫国的群众运动。大批青年工人、农民、学生报名参加志愿军,大批铁路员工、汽车司机和医务工作者志愿到前线参加运输和救护。于是轰轰烈烈的抗美援朝运动就在全国普遍掀起了。
由抗美援朝运动引发的参军、参干宣传活动,在上海市如火如荼地开展起来。人民银行上海分行储蓄部的青年积极分子们当然也不例外。他们敲锣>.打鼓地上街游行,喊口号,贴标语,不但自己积极报名,而且进行本单位职工在学子女的调查,动员家长们鼓励适龄子女也去报名参军、参干。参军,当然是参加志愿军,立即开赴朝鲜前线作战;参干,则是参加国内的军干校,是志愿军干部的预备梯队。至于报名以后是参军还是参干,则由组织分配,个人没有选择权。
池步洲的长子哲雄,一九三五年生于日本,当时还不满十六周岁,正在忻忻花园附近的一所中学里上高中。他是住校的,每星期六下午回家,星期一早上到校。学校是青年集中的地方,参军、参干运动当然进行得更加热火朝天。限于年龄,只有高中学生才有资格报名。哲雄当时正上高一,刚刚“够格”。孩子回家的时候,也曾问过父母:学校里动员学生参军上前线,自己是否报名。池步洲则认为:第一,孩子年龄还太小,当兵打仗,至少应该年满十八周岁;第二,把一批从来没有打过仗的青年工人、农民、学生不经训练就送到前线去,用小米加步枪与武装到牙齿的最现代化军队作战,是欠考虑的;共产党有一支打败了蒋介石六百万现代化装备军队的解放军,具有丰富的作战经验,抗美援朝固然义不容辞,但为了保证胜利、减少伤亡,应该派这支久经考验的军队去,不应该让这些没有作战经验的青年去。因此,他坚决反对孩子报名。银行里的积极分子们问起他孩子是否报名的时候,他也以孩子年龄还小为辞。
有一天,池步洲下班回家,刚刚吃过晚饭,天还不黑,忽然门口敲锣打鼓,一支报喜队涌了进来。当时这种报喜队满街都是,池步洲也不以为意。没想到锣鼓一直敲到了楼上来,一张大红喜报,贴到了池家的房门上。池步洲出去一看,原来是银行储蓄部的积极分子们组织的报喜队,当即由一名代表大声宣读喜报的内容:原来是哲雄在学校里报名参军了。
这一下,池步洲立刻沉下脸来,大声说:儿子报名,没有得到家长的同意,不作数,不作数!并撇下报喜队不顾,当即赶到学校去质问班主任老师:我儿子不满十八岁,还没有自主权,一切行动都要征得家长同意之后方才生效。他报名参军,没有征求我的同意,报了名也是无效的。班主任被质问得哑口无言,迟疑了许久,方才答应把哲雄的名字从报名册上划掉。
池步洲盛气而去,满意而归。
他就是这样一个人:凡是自己认定了的事情,就不管不顾,一条道儿走到黑,九头牛也拉他不回来。
他这一招儿,可把儿子给害苦了。他前脚刚到家,儿子跟脚就到,噘着个嘴,诉开了委屈:学校里大会小会动员,凡是爱国青年,都应该响应祖国号召,到最需要的地方去,到斗争的最前线去。尽管谁也没有说不报名的就不爱国,可又人人都这样认为。如果报了名再反悔,那可就要被人人所不齿了。在那个年代,一个中学生,要是被多数人认定是个不爱国的落后分子,必定被老师、同学所看不起,他在学校里还呆得下去吗?这样做的最后结局,必定是受到师生们的轻视与唾弃,除非从今以后不再上学读书了。
为此,小哲雄苦苦哀求爸爸:要么明天一起到学校去以家长的身份再次为儿子报名,要么办理休学手续,从此不去上学。
池步洲虽然有五个子女,最爱的却是这个长子。听了孩子诉的委屈,想想自己所为,也确实过于孟浪。在当时那个人人追求进步的社会里,要他承认自己不爱国,不是等于要他的命吗?池步洲自己当然是爱国的。不爱国他能在一九三七年毁家赴国难?他之不同意儿子报名参军,只是认为国家还不到需要十六岁的孩子上前线的时候。
他的考虑是完全合乎逻辑推理的,但却不合乎那个时代的行动准则。
经过一夜的反复考虑,第二天一早,为了孩子能够继续在同学们面前站立起来,他终于违心地带着儿子一起到学校去向班主任老师道了歉,要求恢复报名。
按他的想法,动员报名,是全校性的,真正批准,校方也不会不考虑学生的实际年龄。
但是事物的发展,往往与人的主观愿望背道而驰。如果池步洲不到学校里去演出这一场,他这个不满十六岁的儿子,也许还真选不上,经他这样一亮相,不批准他的儿子,似乎有点儿对不起他。于是,在高一年级仅有的两三名荣获批准者中,终于有了池哲雄光辉的名字。
不过,新兵集中以后,领导上也觉得把这样小的娃娃送到朝鲜前线去打仗,有点儿近似于玩笑。于是,几经审查,这个十六岁的孩子,最后没有送到朝鲜,而是被送进了军干校,成为第二梯队的预备军官。
四、山雨欲来,请君入瓮
一九五零年下半年,抗美援朝和参军运动的高潮刚刚过去,作为“镇反运动”前奏的《反动党团分子登记条例》公布了。凡是加入过国民党,在党、政、军等部门担任过职务的旧人员,不论是留用人员还是闲居在家,一律要向政府设立的“登记处”进行登记。
“登记处”在各机关、单位、街道普遍设立,人民银行储蓄部当然也不例外:腾出一间大房间来,门口挂着牌子,里面坐着好几个面孔陌生的人在办公,估计是公安系统派下来的。这种登记,因为只限于在旧人员中进行,所以并不召开动员大会,而只是召集“有关人员”开小会。池步洲当然也在被召集之列。
主持这种小会的,除张经理和几位部内的干部之外,还有“登记处”那些不认识的干部参加。张经理在讲话中再三强调:搞这样的登记,目的只是为了对大家的过去情况有所了解,希望大家不要有任何顾虑,积极主动地踊跃登记,这对大家只有好处没有坏处。张经理说话的时候..态度和蔼,口气轻松,嘴角挂着微笑;但是外来的人员一个个全都态度严肃,目光炯炯地在与会者的脸上扫过来,扫过去,自始至终一言不发,给人以一种暴风雨即将来临的感觉。
池步洲虽然也被叫去参加了两次小型的动员会,但是思想上对于“反动党团分子”中的“反动”二字的界定,颇有点儿搞不清楚。按他想,“反动党团分子”,大概是指那些杀人放火、祸国殃民的军阀、土匪、汉奸、卖国贼而言,与一般公务员无关,特别与他这个抗战期间有过巨大贡献的爱国人士“勿搭界”。如果不是这样,怎么可能在那么多遣散人员中最先复职呢?他反复思考:“我有什么反动?我从来没做过坏事,爱国而且有所建树,为人所共知。虽然加入过国民党,但只是一个挂名的党员,在党内没有担任过任何职务,也没有参加过任何党务活动。对于共产党,以前从没有说过一句坏话,现在是衷心拥护;而对于国民党的腐败,特别是‘金元券’的坑害百姓,我人前背后,骂得可凶呢!像我这样清清白白的爱国之士,怎么可能‘反动’呢?”
正因为池步洲认为自己与“反动”二字不沾边儿,所以对这个“登记”漠不关心。让他去听了两次会,也以为领导找错了对象,这样的会,根本就不应该让他去参加。以后部内多次召开这一类小会,张经理都来通知他参加,笑嘻嘻地说:“老池呀,你还是去听听的好!”但他认定“我与反动无关”,一概拒绝。积极分子们似有意似无意地告诉他:某某人已经登记了,什么事儿也没有。底下的“潜台词”,当然是“你也去登记吧”。但是池步洲认定:罗俊都说我是个不问政治的纯技术人员,我又不是反动分子,登记个屁!
不久,“反动党团分..子登记”在社会上逐渐公开化、白热化,报纸、广播每天号召反动党团分子从速登记,否则将对自身不利。敏感的人,有过反动身份的人开始惶惶不安起来,有的逃离上海,有的辞职不干,到外地去避风头,有的人怕不去登记要被捕、被杀,赶紧到“登记处”去登记。最紧张的时候,街道上的“登记处”门口居然排起了长龙!
储蓄部有一位留用人员,曾经当过某市的市党部委员,眼看形势越来越紧,自己以前的职务又确实够得上“反动”二字,张经理召开的小型会议又次次有他,知道躲不过去,也不敢再拖,就第一个挺身而出,办了登记手续。这一来,部里到处都在议论这条特大新闻。当局也抓住这一典型事例开展宣传:位居市党部委员要职的国民党高级官员,尚且不隐瞒自己的反动职务,我们也没有对他怎么样,你们等而下之的小人物,还有什么可以值得顾虑的?何必等待观望?
这一来果然立竿见影,“登记处”不再门庭冷落了,部内留用人员中历史上有过一官半职的人,纷纷去登记;而那位“市党部委员”也颇春风得意,照样“安心工作”,似乎天下从此太平,可以高枕无忧了。
在这种形势下,池步洲的思想并非死水一潭,不为所动。他虽然没有当过什么市党部委员,在党内没有什么高级职务,但毕竟是国民党少将,而且是军委会的少将,尽管并不反动,至少地位不低,似乎也符合“登记”的资格。然而他自认是一个堂堂正正的爱国者,如果前去登记,岂不是等于承认自己是“反动派”了? 662f." >是可忍孰不可忍?
这里面,有一个汉语语法方面的认识问题。按照公布的登记条例,“反动党团分子”,指的是“反动党团”中的一“分子”,“反动党团”是与“民主党派”、“进步团体”向对应的。国民党、三青团等等,属于“反动党团”,自无疑义,因此凡是国民党、三青团中的成员,都应该进行登记。按照池步洲的理解,“反动党团分子”,指的是“反动”的“党团分子”,只有反动的党团分子,才应该登记,我是进步的、爱国的党团分子,当然不在登记之类。
于是乎南辕北辙,牛蹄子两掰着了。
池步洲的性格,属于“拗脾气”,用上海话来说,就叫做“弄堂里扛木头”,只能直来直去,不能拐弯儿。他既然对“反动”二字十分反感,又认定自己绝不反动,于是就得出这样的结论:我不是反动分子,当然不能去登记,且看你们能把我怎么样!
这样又过了一阵子,社会上、银行内,凡是与国民党党政军各部门沾点儿边的人,基本上都去登记了。一天,池步洲偶然与黄咸益相遇。黄咸益是当年池步洲单枪匹马在重庆两路口民居中为军政部破译日本外交密电码时期的两个收报员之一。成立军委会技术研究室以后,他也合并过来,还当他的报务员。后来调到军委会机要室毛庆祥手下当科长。蒋介石从大陆撤退,他没有跟着去台湾,而是到了他的原单位上海电信局工作。照他想,他是个凭本事吃饭的技术人员,无所谓政治倾向,反正给国民党抄报发报,给共产党也是抄报发报,至于电文内容,他根本就一无所知。现在既然政府要求登记,他立刻响应,很早就去登记了。当然照常工作。所以碰见了池步洲,谈起了这个热门话题,也是苦口相劝,要池步洲赶紧登记,不要抱无所谓态度:不管怎么说,你毕竟是个来自国民党阵营中的人,不去登记一下,万一共产党以此为由说你 4e0d." >不老实,加以治罪,岂不是授人以柄,自己给自己凑条件吗?尽管池步洲当时大不以为然,回家想想,他的话似乎也不无道理。于是又犹豫开了。>.
那一段时间,说他思想上没有负担,处之坦然,那是假的。患得患失、疑神疑鬼,是知识分子的通病,池步洲也不例外。他忐忑不安,踌躇彷徨,左思右想,两头为难。
想来想去,终于被他想出了一条“两全其美”的妙计来:正式去填表登记,等于承认自己是反动分子,他当然不干,这是“原则问题”,无论如何绝对不能让步。但为了说明自己不反动,让主持登记工作的人也知道他不反动,这就需要让人家全面地了解自己的历史。办法呢,就是把自己半生的经历详细地写出来,送交登记处参考。这样,一方面可以避免填表,不构成“登记”的事实,一方面又可以让公安部门了解自己半生中的所作所为,并借此表明自己是个既清白又有功于国家民族的人。
主意打定,他用整本练习簿密密麻麻、详详细细、实事求是地写了自己一生的光荣历史。本来事情这样做法是无可厚非的,但是他觉得意犹未尽,还应该明白说出自己不属于应该参加登记的反动分子一类,于是笔锋一转,在文末附上了这样几句话:“像我这样对抗战胜利立过大功的人,如果还要作为反动党团分子来登记的话,那么全中国的人都要登记了。”
他把这本练习簿送交“登记处”,却拒绝“填表”。从此再也不理“登记处”的茬儿。
事后池步洲曾经总结自己及许多人一生中的所作所为,认为:“人之患在于无知,而其犹烈者,莫过于无知又加自负。”解放初期,他对共产党的政策一无所知,而又以有功于国家民族而自负,觉得有恃而无恐,于是才会白纸上落黑字地写出上面这样一句冒天下之大不韪的“狂妄”的话来,没有他的好果子吃,当然也是顺理成章的事情了。
一、粉墨登场,经理演戏
一九五一年四月二十七日,农历三月廿二日丁酉,是池步洲终生难忘的日子。
谷雨刚刚过去一个星期,江南的气候已经相当温暖,姑娘们的花裙子早就招摇过市了。这一天虽然是星期五,全上海的职>..工们,并不迷信,都像往日一样照常去上班,池步洲当然也不例外。
由于五一节即将来临,储蓄部的职工,凡是手头事情不多的,都去协助工会宣教干事布置环境,做庆祝五一节的准备。池步洲已经好几天没有什么任务了,就到工会办公室去剪剪贴贴,从上午一直忙到下午四点,方才回到自己的办公室。
就在这个时候,张经理走了进来,笑嘻嘻地说:“老池,下了班到我办公室来一下,有个小会,大家谈谈。”
池步洲满口答应。以前每次开“反动党团分>..子登记”会,都是在“登记处”召开,这次的会既然在经理办公室开,当然是业务上的会议无疑。
下班铃响,同事们互道再见,陆续走了。池步洲请住在福禄街的同事给家里带一句话:有个小会,要晚点儿回家。
正是春暖花开的季节,气候宜人。从窗口下望外滩马路上,行人熙来攘往,好一派升平景象。周围的气氛,看不出有任何异样。
过了一会儿,池步洲就往四楼经理办公室走去。张经理看见,起身招呼让座,十分亲切,说是开会的人还没来,再等等。过了十几分钟,保卫科长来了。因为都是熟人,池步洲也不怀疑有什么变故。保卫科长一到,就打电话,催开会的人快来。对方回答,手头有些事情放不下,还要过一会儿才能到。张经理就说:看样子要耽误吃饭了,不如先叫几碗面来吃了再说。那时候,上海街头每到上下班时间,到处都是“普罗食摊”,中西餐俱备,什么肉丝面、鸡汤面、牛肉面应有尽有。于是保卫科长就下楼去叫来了三碗面,大家一边吃着,一边聊着。
池步洲怕家里人等他吃饭,给福禄街宿舍打了个电话。电话并不是装在他家里,就没让白须宾来接,只请街坊传一句话就算了。
张经理往常说话不多,这天却一反常态,谈锋特健,说完了山南说海北,把许多陈芝麻烂谷子都翻了出来。三个人吃完了面,“开会的人”还不来,张经理频频让保卫科长打电话催,每次回答都是“快了,请再等等”。
如果换了别人,根据现场情况,谁都会猜出今天的“会议”绝非一般。碰上这个池步洲,本来就是书呆子一个,既不会察言观色,更不懂动问请教,傻呵呵地人家说什么他听什么。张经理急得火焦火燎,坐立不安,他还劝人家不要着急,多等一会儿不要紧的。
池步洲这人一生俭朴,不但不抽烟,连茶也不喝。经理和保卫科长一根接一 6839." >根地抽烟,他却只喝白开水。三个人有一搭没一搭地瞎聊,一等等到九点来钟,“开会的人”终于来了,而且来得非常突然:经理室的门猛地被撞开,闪进来两个三十多岁的彪形大汉,穿一身黑布便服,目光灼灼,气势汹汹,进门以后,就大踏步并排向池步洲冲来,只问了一声:“你就是池步洲吗?”既不出示逮捕证,也不出示身份证,更不由分说辩解,池步洲刚答应一个“是”字,其中一个就拿出手铐,另一人则扑了过来,用力地把他的双手拧向背后,同时喊了一声:“你被捕了。”与此同时,“咔咔”两声,铐上了手铐。所有这一切,从他们进门到铐上铐子,一共不过半分钟时间。行动之敏捷,堪称“神速”,可证训练有素。
池步洲被这突如其来的袭击搞得晕头转向,还没反应过来是怎么回事情,只听得那两人对张经理说:“我们还有任务,你们好好儿地看住他。”说着,就转身匆匆地走了。
从他们进门到离开,总共不过一两分钟。如果以这个速度计算,在这以前和以后,这一晚上,他们两个足足能够逮捕上百号人的。
两个便衣儿走了以后,池步洲心慌意乱,声音发颤地质问张经理:“这是怎么回事儿?我犯什么罪了,要逮捕我?”
张经理过去把房门关上,就在靠门的一张沙发上坐下,把住了出路,脸色却红一阵青一阵,尴尬极了。但他还是强装笑脸,好言劝慰说:“老池,没什么了不起的事情,你放心好了。你有才学,这我们都知道的。领导的目的,不过是要你提高一下认识,更好地为人民服务。你放心去学习吧,过一段时间,会让你回来工作的,那时候,还要让你担任更加重要的工作,咱们又能在一起了。”
保卫科长已经在靠窗的一张椅子上坐下,守住了窗口,也同声附和地说:“你不用担心,不过是学习学习,很快就会回来的。”
接着两人一唱一和,又说了许多宽慰的话。池步洲将信将疑,听听他们的话,说得倒真动听,而且态度和蔼,始终是笑嘻嘻的;看看眼前的事,却与他们说的大相径庭:天下哪有反铐着双手送人去学习的?这不分明是骗人的谎言么?
这时候,说什么宽慰的话都没有用了。关键是“且看下回分解”。但是那两个彪形大汉匆匆离去以后,就再也不回头,不知道他们什么时候能够回来。池步洲要求给家里打个电话,经理又不答应,说是到底上哪儿去,他也不知道,要等这事儿搞清楚了以后,明天由他去通知。
池步洲只好颓然地在沙发上坐着。从九点等到半夜十二点整,刚才吃的一碗汤面和喝的白开水,经过血液循环进入了膀胱,憋得池步洲脸都红了,手也瑟瑟发抖,万不得已,只好要求上厕所。保卫科长犹豫再三,还是不敢放他一个人到盥洗室去,连“随后保卫”也不敢,宁可屈尊把墙角的一个痰盂端来,要他就在办公室里小解。但是背铐着双手,怎么解扣子呢?事情既然到了不能“自理”的地步,也真难为了这位保卫科长,只好完全彻底地“代理”了。——幸亏他只是要求小便,如果要求大便,保卫科长不仅要解裤带,只怕还要给人家擦屁股哩!
其实,逮捕像池步洲这样的文弱书生,不比逮捕江洋大盗,完全没有必要上背铐,甚至连正铐都不必,只要“划地为牢”,他就会乖乖儿地坐等起解的。
十二点钟以后,窗户外面不时响起警车的呼啸声。到了这时候,池步洲方才明白过来:今夜的逮捕,并不是只有他一个人,而是许多人,也许还是一大批。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警车一辆辆地呼啸而过,间隔很短,可见今夜所逮捕的人,数目一定不小。
经理和保卫科长职责有关,不敢离开“雷池”一步。好听的话说得太多了,自己也觉得不好意思,何况面前这个囚犯根本就没有反抗和逃跑的迹象,似乎也用不着在他身上花费太多的精力,于是两人的嘴全都紧闭起来,只是睁大了四只眼睛,瞪着池步洲,以防他突然站起来夺门而逃或从窗户跳下楼去自寻短见。
凌晨三点钟光景,池步洲十分不好意思地又要求小便了一次。这时候天色渐渐开始泛白,门上忽然响起了剥啄声,经理开门一看,门外站着两名解放军和一名便衣儿,但不是早先来过的那两人中的一个。他跟保卫科长打了个招呼,即示意那两名解放军把池步洲押走。
经过一夜的疲劳战,张经理总算平安地完成了任务,眼看即将撤出“战斗”,他不无解脱轻松地向池步洲招招手:“老池,你安心地去吧,再见!”
池步洲在带枪的“卫士”前后护卫之下,步履蹒跚地走出了银行大楼。街上路灯昏黄,沿路都有解放军站岗,看样子是戒严令还没有解除。一行人来到南京东路外摊,只见这里有一大批荷枪实弹的解放军包围着好几百名全都反铐着双手的被捕者,大家都神色黯然,或低头沉默,或面面相觑,谁也没有说话。池步洲被推进了人群,押解的便衣儿和解放军就走开了。他四面看看,弄不清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儿,只得也和众人一样默默无语地站着,心里在琢磨下一步将会如何。这时候恰好有一个便衣儿迎面走来,他没头没脑地冲人家一点头,问了声:“同志,要把我们送到哪儿去呀?”
那人眼睛一瞪,声色俱厉地回答:“谁跟你是同志!”
那年月,留用人员之间,互相以“先生”称呼;对有职务的干部,以“经理”、“科长”称之;对于不认识的人,除年老者外,一律以“同志”称之,解放近两年来,在社会上早就已经习惯了。就这一声当头棒喝,池步洲终于明白过来:自己已经不再是“人民”的一分子,而是阶下之囚了。
天色蒙蒙亮,开来十几辆公共汽车——上海市各公安分局的警车数量不多,平时抓人,还能应付,像这样的全市大逮捕,根本不够用,所以临时租的公共汽车,用来转运已经抓到的犯人——在持枪解放军和便衣儿的呼喝推搡下,一一被塞进车厢。车少人多,不但一律不许坐下,全部站着,都已经肩碰肩、脚碰脚了,还要往里塞,一直塞到再也塞不进去为止。每辆汽车,都像一个装满了沙丁鱼>?的罐头。由于每人都被背铐着双手,无法攀扶,因此每逢汽车突然刹车,人们就会东倒西歪,哇哇直叫。好在车内本来就塞得满满的,人们不过互相挤压一下,倒是不会摔倒的。
全市戒严,时间也还早,路上绝无行人,所以车子开得很快。没过多久,就到达终点:一处有高墙围绕的楼群。
所有汽车都直接从大门开进去,在广场上停下。然后大门咣当关上,上闩加锁,接着车门一辆辆打开,命令沙丁鱼们自己走下车来。
押解的解放军和被押解的犯人们全都松了一口气。一方是平安完成了任务,没出什么问题;一方是可以活动活动身子,不再当沙丁鱼了。最令被捕者感激涕零的,是上来一批便衣儿,把所有被捕者的铐子一一打开。池步洲从昨夜九点钟上了背铐,到现在足有六七个小时了,两臂酸痛麻木得几乎失去了知觉,打开与不打开,也差不多了。
池步洲还在幻想:这里大概是什么集训的地方吧?张经理不是说:好好儿学习,不久还要回去工作吗?
一个干部模样的独臂人,健步走到众囚犯面前。开始训话:“……你们这些反革命分子,终究逃不脱人民民主专政的铁拳,最后还是被送到监狱里来了。……你们都是罪大恶极的犯罪分子,出路只有一条:端正态度,交待罪行,坦白从宽,抗拒从严……”
旁边有两个人小声嘀咕:
“这回完了,送进提篮桥监狱里来了。”
“进提篮桥监狱,算是咱们有福气,祖上多少积过一点儿德的。要是把你送进分局拘留所去,不说别的折磨,单是那每天一稀一干两顿填不饱肚子的饭,就能把你饿死了。”
……
一切都明白了,原来这里就是监狱!
池步洲突然想到:啊,五年前内江的那个看相先生说我四十四岁有大难,原来是牢狱之灾呀!?既然这是我命中注定的一关,我又不肯听从他的劝告在家乡安心务农,致有此劫,如今是自作自受,只能既来之则安之,一切听天由命了。
二、自作自受,锒铛入狱
提篮桥监狱,正名儿叫做“上海市监狱”,当地人称之为“西牢”,因为建在杨树浦提篮桥街,所以习惯上都称之为“提篮桥监狱”。
这个监狱,本是上海租界时代“大英帝国”对中国人民的恩赐,也是西方文明在东方古国的具体体现。根据所谓的“领事裁判权”,租界内的中国百姓,概由英帝国主义者逮捕、审判、关押,中国方面无权过问。因此,这座监狱也是中华民族百年屈辱的标志。当时的上海,是东南亚最大的都市,提篮桥监狱,则是东南亚最大的监狱:大墙里面,一共设有八座男牢、一座女牢、一座专门关押洋人的真正的“西牢”、一座监狱医院。每座楼房,能关一千人左右,十座楼房加上一座医院,一共能关押一万多犯人。对于上海这个犯罪率极高的“冒险家的乐园”来说,设立这样巨大的监狱,是十分必要的。正因为它的吞吐量大,从租界时代到解放以前,这里还从来没有“满员”过。
在晨光下,依稀能看见一座座的楼房上有许多带铁条的门窗,这就是牢房。独臂监狱长训完了话,被捕的犯人分几拨由全副武装的民警押解着,送进监房。池步洲被押解着进了二号楼,又爬了近一百级楼梯,到了第四层的“中厅”,已经气喘吁吁。这里有一个年轻的值班看守,坐在一张桌子面前监视着左右通道里的动静。武装民警把名单和犯人一起点交给他。他逐一在名单上编了号码,拿钥匙先开开通道的铁门,把犯人们都轰了进去,然后依次打开一扇扇牢房门,把犯人们按编号一个个塞进监房里。
天色虽然已经亮了,但还没有到起床的时间,原来呼呼大睡的犯人被开启铁门声吵醒,有的嘟囔了几句,翻个身接着再睡,有的就用粗话骂娘。遇见骂得十分难听的,看守就大声训斥,然后吩咐监房里的“号头”安排铺位,让新来的犯人睡下。
池步洲被关的监房,进身大约有二米五,宽约二米,属于“一步楼”式结构:一进门有一块进身约半米的水泥地面,左边靠墙放.着一个马桶;剩下的全部面积,是半尺高、两米见方的木板“统铺”,大小跟一张老式的双人床差不多。按照原设计,一间牢房只关一个人,最多不过关两人,现在铺上已经有四个人头朝铁门睡着。看守叫醒了“号头”,让他给“2444号”也就是池步洲安排铺位,铁门就在身后“咣啷”一声关上了。
这里的犯人编号,第一位数是牢房编号,后三位数才是犯人的编号。池步洲的编号是2444,表示二号监、第四百四十四号犯人。第一二号监,关的大都是政治犯或重刑犯,流氓小偷儿之类,大都关在七八号监。池步洲乍一听见这个号码,心里一悸愣:我今年四十四岁,怎么我的号码也是四十四?难道“四”与“死”同音,真的不吉利么?
“号头”是狱方指定的“小组长”,也叫“学习号”,一般都是进来时间较长、认罪态度较好、肯于靠拢政府帮助政府做工作的犯人。按照惯例,他睡的是右边靠墙的铺位,而睡左面靠墙铺位的犯人,脑袋正好冲着马桶。——睡觉头朝外,是监狱里的规矩之一,大概是便于狱警查监吧。
号头吆喝了几声,让其余几个犯人往右靠靠,对装睡不理的犯人,还动手拨拉推搡,在嘟囔叫骂声中,终于在左面墙脚腾出一尺来宽的地位来。号头让池步洲和衣躺下,还多少也匀给他一角薄被,没再说任何话,就各睡各的了。
最后一个进来的犯人,睡最后一个铺位,脑袋冲着马桶,是监狱里不成文的规矩。
池步洲突然从尚称宽敞舒适的家庭中被投入这样拥挤狭窄的监房,闻着马桶的尿骚味、犯人的汗腥味、屁臭气和口臭气,听着同监房甚至隔壁监房犯人发出的“呼呼”鼾声,想想自己出于一片爱国热忱为抗战做出了巨大贡献,如今却被当作反革命分子看待,再想想妻子儿女们现在一定在撕心裂肺地呼喊哭叫,哪里还有一丝儿睡意?眼睁睁地看着鸽子笼似的监房和通道上射进来的昏黄电灯,心潮起伏,思绪万千,根本无法合眼。
好在过不了半个小时,起床的哨声就响了,号头督促大家起床,把被子叠得整整齐齐的,最后全都靠墙盘腿坐下,等待看守来开门带出去洗脸、刷牙、倒马桶。
池步洲刚刚被捕,家里还没送来洗漱用具,只好暂时将就,在牢房里的习惯说法,就叫“克服克服”。人一进了这个门,不管你有罪没罪,是上等人还是下等人,就一律在前面加上一个“犯”字,而“犯”字是带“反犬”旁的,至少有一半儿已经不是“人”了,还能讲究什么?
监狱里每天开两顿饭:上午九点开一顿,下午四点开一顿。按规定,未决犯每人每顿一饭盒饭,份量大约是三两,由大伙房的刑事犯炊事员按人头份儿送到各监房门口,各自取食。菜当然是素的,就浇在饭上面。监规规定:每顿饭,饭菜都必须吃完,不许剩下,更不许浪费,要是发现谁糟蹋粮食,下一顿饭就要停止供应了。
九点过后,早饭送到。犯人们等急了似的慌忙抢到手里,有滋有味地吃着,像是美味珍馐。号头把剩下的一个饭盒放到了池步洲面前,糙米饭上面浇着一勺雪里蕻豆腐。这时候池步洲心中好像烧着了一团火,一点儿食欲也没有,连看都懒得看。号头说:凡是新来的犯人,开头一两天都是这样。别说是糙米囚粮了,就是鸡鸭鱼肉,也难以下咽的。三天一过,这样的糙米囚粮,就会变成山珍海味。他问明了池步洲确实不想吃以后,就把饭平分给了大家。
吃过饭,把空饭盒送出门外,犯人们就坐在铺位上,听号头给新来的犯人读《监规》。这是例行公事,也是当号头的职责所在。按《监规》规定,犯人之间,是不许说出各自的姓名,更不许谈论案情的。但是规定是规定,只要查监巡视的看守不在门外,低声地互相交谈几句,号头并不禁止。
号里的四个犯人,虽然都是“四·二七”大逮捕以前抓进来的,但无疑都是政治犯。因为这里的犯人,基本上都是按犯罪性质划分楼房的。坐在池步洲旁边的2433号犯人先悄悄儿地问他:昨天夜里警车啸叫了一夜,抓进来那么多人,是不是有什么特别行动,又问他犯的是什么案子。池步洲本不想说话,但是想到新来乍到,对这里的情况一点儿也不了解,能从老号那里多知道些东西,也许对自己有用;再说,自己一肚子烦恼,说说话儿,也许能稍解心宽,就也低声地告诉他:看样子是进行全市大逮捕,各区同时出动,抓人的确很多;至于自己为什么被抓进来,无非因为自己以前在国民党部队里干过,被算作历史反革命了。
2433号犯人自我介绍说:“解放前,我在黄浦分局当警察,是个一道杠的警士级小巡长,还不算警官,管的是几条街道的治安巡查。解放以后解放军接管了警察局,宣布警官以下一律作为”依靠力量“留用,解放前的历史问题,只要说清楚,一概既往不咎,要大家放下包袱,轻装前进。我‘放下包袱’以后,将近两年来,做了许多户籍核实、整顿治安、清查逃犯等等工作。如今局里各项工作刚刚有了些头绪,却以历史问题没有交待清楚为名把我给抓起来了。每次提审,总追问我解放前抓过几个地下共产党员。我在旧社会当了十几年警察,因违犯治安管理而抓的人,少说也有好几百个了,谁知道哪一个是共产党?即便真有共产党,能告诉我么?看样子,一进了这个门,是一辈子都出不去了。”
这时候号头插了一句话:如今上海还没有法院,凡是偷鸡摸狗的小案子,在公安分局就解决了;凡是与政治有关的案子、杀人放火的大案子,或者牵扯到婚姻、房屋、债务之 7c7b." >类民事案子,才关提篮桥监狱,由军管会政法领导小组审问宣判。他开导池步洲说:“把你关进这里来,绝不会是解放前你在国民党部队里干过。估计可能还有什么大问题没说清楚。你一定要争取主动坦白,争取早日结案,早日到劳改大队去劳动,生活比在监狱里要好得多。要不然,长期关在这里,永远结不了案子,也永远见不到家属。”
池步洲正奇怪这个号头既然什么都知道,怎么自己不争取把问题都说清楚了?2433号犯人似乎猜到了他的心思,代号头解释说:“解放以前,他也是黄浦分局的,不过他是个‘三道头’警长,是我的上司,解放以后没有留用他,也没有逮捕他。他自己到反动党团分子登记处登记,坦白自己参加过军统组织,从此公安局三天两头找他写材料,今天要他检举这个,明天要他证明那个。到了今年年初,干脆把他抓了起来,关在这里,拿他当活字典用,还说这是保护他的人身安全,可以毫无顾虑地检举他所知道的特务分子。这一关,已经在这里关了三个多月,到今天还没有结案呢。”
池步洲陷入了深深的沉思。解放前,是无法无天的社会,除非是秘密逮捕,凡是公开逮捕的,第一允许有律师辩护,第二也允许家属探监;如今是新中国了,在这一点上,怎么还不如旧社会?
正沉思间,又有几辆警车啸叫着先后从外面开了进来,好久之后,才听见开铁门、关铁门的声音从远而近,终于池步洲的监房里也被塞进两个犯人来。
按照监狱的原设计,牢房有大小之分,以适应不同身份的犯人。最大的牢房,能关二三十人,最小的牢房,只关一个人。从这间牢房的大小看,原设计也许只关一个犯人,最多也不过关两三个犯人。即便按三个人算,每人还有半米多的铺位,如今一下子关了七个人,每人只有二十厘米的铺位了,晚上怎么睡觉?
新来的犯人全部送进监房,又把昨夜抓来的犯人一个个提出,押送到楼下一间大房间里核对登记表格和按捺指纹卡片。先由一名警员从档案袋里抽出一张事先填好的登记表来,按姓名、年龄、籍贯、住址、案由……等等逐项询问核对。轮到池步洲核对了,他看见表格的“案由”一栏上,写的是“反革命”三个字,犟脾气发作bbr>99lib?起来,不但坚决否认,还振振有词地声明自己抗战期间有功,解放以后无罪。核对表格的警员也不理他,问过以后,就把表格交给另一警员,让池步洲捺印指纹:用油印机的滚筒蘸上油墨,在一块玻璃上来回推滚,等油墨涂匀以后,先每个手指头蘸上油墨,在一张大卡片上摁出十个展宽了的指纹,再整只手掌蘸上油墨在另一张卡片上摁两个全手掌掌印。
池步洲对这种做法十分反感:从道理上说,没有判刑的未决犯,既可能是有罪的,也可能是无罪的,从身份上说,还是公民。提取指纹留存档案,只能对已决犯进行,或对与指纹有关的嫌疑犯进行,怎么可以稀里糊涂地胡搅一锅粥,不问青红皂白,不问是否有罪,一加逮捕,就先提取指纹留档呢?这种做法,简直是无视人的尊严,是违反“人权”的。
他当然不懂得,在那个年代,“人权”这个概念,是属于资产阶级思想范畴的。对无产阶级来说,第一根本就不承认有“人权”的普遍存在,因为在阶级社会里,只有统治者的权力,根本没有被统治者的权力;第二即便真有“人权”这种东西,也要服从革命的需要,人民的需要,祖国的需要。共产党代表革命,代表人民,代表祖国,因此也就是必须服从共产党的需要。解放初期,大陆推行的是“人治”而不是“法治”,没有舆论监督,虚设监察机关,以致后来流毒泛滥,造成下面以权代法,上面“金口玉言”,一个人说了算,归根结底,推行“人治”而不推行“法治”,是一切错误的总原因,是一切腐败现象的总根源。
解放初期,我就在上海的政法部门工作,对当时的办案情况可以说是比较了解的。从道理上说,法制机关本来应该是最讲理的地方,但是解放初期的法制机关,往往是最不讲理的地方,或者是“讲一面理”的地方。因为“法”属于上层建筑,“理”是有阶级性的;不同阶级的人从不同的阶级偏见出发,各说各的理,那自然永远也“说不到一块儿去”。
一个人被捕,有两种可能,一是有罪,一是无罪。作为司法人员,首先必须甄别抓来的人有罪或无罪。但是解放初期的司法人员出于阶级偏见,往往在“共产党是不会冤枉一个好人的,你是共产党抓来的,所以绝不会错”的错误论证法指导下,对抓进来的人,不是先去甄别其罪错的有无,而是一概肯定其有罪。于是,任何人被捕,哪怕你原来是共产党员,现在也依旧对党忠心耿耿,却一进门就要你认罪。不认罪的,就是态度恶劣。世界各国的法律,量刑的标准主要是罪行的大小,认罪不认罪是次要的。罪犯不认罪,只要铁证如山,也可以根据其罪行判刑,但并不加刑。中国的解放初期,对于罪犯“态度的好坏”看得很重:重刑犯因为态度好可以减刑,轻刑犯因为态度不好可以加刑。当时执法机关中有一句很流行的话:“不管你有罪没罪,凭你这恶劣态度,就可以判你的刑。”于是,量刑没了标准,法治就变成人治了。
从常情分析,一个没有罪的人,被铐上了手铐,关进了牢房,从精神到肉体,都受到了摧残与折磨,心情的“不愉快”,当然可想而知。如果这个人道德、修养、认识、情操都很高,懂得任何政法机关都有抓错人的时候,因此耐下心来,与政法机关合作,把自己的冤情剖析明白,从而最后达到无罪释放的目的。这就叫“有错抓没有错判”。但是具有如此高尚情操的嫌疑犯和审判员并不是很多,多数人无罪被捕,总是火气极大,呼喊顶撞,也在所难免;而司法人员则更不冷静,虽然那时候上海地区的司法人员还不敢公开地用刑,拍桌子、瞪眼睛之外,采取“疲劳轰炸”“限制饮食”等等变相体罚来迫使犯人认罪的事,却是屡见不鲜的。
作为执法人员,在定案之前,头脑中绝不能先认定被审问的人有罪,不然就是先入为主,不可能客观地、公正地办案了。一个审判员,要设身处地地为人家想一想:如果你也无罪被捕,你的心情如何?但是解放初期的办案人员,没几个会这样想,多数人的逻辑是:你是共产党把你抓来的,一定不会错。你不认罪,申明自己无罪,他就会反问你一句:“难道共产党错了吗?”如果你真的回答说“正是共产党错了”,那可就不是态度恶劣的问题,而是“污蔑共产党”、“攻击共产党”的问题了。那年月,谁说一句共产党不好尚且是大逆不道,为当局所不容,敢说共产党有错,简直就是十恶不赦,不严惩你,严惩谁去?
池步洲长期在国民党政权下工作,一向以中国人的民族气节、固有道德和人性良知作为自己的行动准则,对共产党的认识方法和行为准则一无所知,难怪他解放以后对共产党的某些政策法令格格不入,最后终于被当作反革命抓进监狱里来了。
有道是“识事务者为俊杰”,池步洲从半夜被捕直到关进了牢房,并没有大吵大闹,而是逆来顺受,考虑的是如何洗刷罪名,还我清白。
但是对于当局未经判决就认定是反革命、就强迫提取指纹手印一事,他却实在无法接受。手印一摁,不就等于承认自己有罪了吗?按照他的性格和“士可杀而不可辱”的认识,真想拼一个鱼死网破,也不能接受这种“非法”的对待。可是想到妻子儿女,想到只有活着才能最后澄清自己的问题,只好一忍再忍,也和其余犯人一样,任凭人家怎样摆布。
“男儿有泪不轻弹,只缘未到伤心处。”当他搓着一双无法洗静的“黑手”、满噙着热泪回到监房来的时候,当天新来的犯人问他:“过堂了?”他还没回答,老犯人以“行家”的口吻反驳他说:“他只比你早来几个钟头,怎么会提审?你没见他两手墨黑,和你一样?他是昨天下半夜抓进来的,这是补上‘弹钢琴’这一课去了。告诉你吧,这里的规矩,不关你三天五天,是绝不会提审的。你要问他,他说是案子多,没排上队,其实是杀杀你的火气,把你的火气杀下去了,他再来慢慢儿地消遣你。反正他不着急你着急。”
池步洲没有说话,从这个“行家”的口中,他知道自己既然不幸而进了这个门,只好继续忍耐,只有听任别人摆布的份儿了。
三、虾兵蟹将,作威作福
下午时分,一个看守抱着一个铺盖卷儿和一个网兜,里面有脸盆、毛巾、牙刷、牙膏之类,走到监房门口,喊了一声:“2444号犯人,家里有东西送来,你点收一下。”
池步洲一听是家里送东西来,忘记了号头说的在这里不允许见家属的话,还以为妻子没走,急忙凑到铁门前面问:“她在哪里,能让我跟她说句话儿么?”
这个看守年纪稍大,瘦高个儿,经常坐在过厅里值班,有时候也到各监房门前走走,伙房送饭来,就由他领着各房分送。这个人说话和气,从来不瞪眼睛。听池步洲要和家属见面,正想回答他,突然从过厅走过来一人,年纪不过二十多岁,面目黧黑,眼睛里冒出一股仇视的凶光,操着一口浓重的山东腔声势汹汹地说:“这里不许犯人和家属说话!”
池步洲心里正没好气,就顶他一句说:“现在我是跟这位警官说话,不是跟家属说话,你这么凶干什么?”
年轻的看守被池步洲噎了一句,翻了两下白眼,忽然想出一个主意,就对那个年长的看守喊:“不要理他,给他纸笔,叫他写交代。”
年长看守开开门,把被褥卷儿和网兜递给池步洲,还有一张印有监狱收发室字样由家属自己填写的“送物清单”,要池步洲照单核对以后签字。单从这一点来看,监狱的办事人员,倒还想得挺周到的。
年长看守拿走了签收的单子,一会儿又走了回来,手里拿着一支圆珠笔和几张纸。没走几步,那个黑脸年轻看守从后面追了上来,手里还端着一把宜兴紫砂小茶壶,高声喊:“你拿了几张纸?给他几张,收回几张!”
年长看守隔着门把纸笔递给池步洲:“让你用这个写罪行交代,一共四张纸,不够问我要,多了还给我!”
池步洲问:“我想给家里写封信,行不行?”
年长看守用手指指过厅外面,放低了嗓音小声地回答:“这你要去问他,他是班长,我是听喝的,不敢自作主张。”
从他的话里,听得出三分牢骚。池步洲本想让他把那个班长请来的,灵机一动,又改了口:“劳您驾,请您跟那位警官说一声,我有个情况,要向他反映。”
年长看守点点头走了。2433号犯人过来,悄悄儿地说:“他姓王,和我一样,也是个留用人员,我们本来就认识的。不过他连我这样的小官儿也没当过,所以暂时还让他在这里值班。要是他犯一点儿错误,这碗饭也就吃不成了。”
正说着,年轻看守一步三晃地走了过来,在铁门外面一站:“谁要反映情况?”
“是我!”池步洲已经站在铁门里面等着他。
“你有什么情况?可以向我说。”
“报告警官,我想给家里写封信。”
那黑脸年轻看守站在铁门外面运了半天气,两眼斜睨着池步洲,好久没有说话,过了足有一两分钟,突然冒出一句:“现在是大白天吧?”
“是啊。”池步洲不知道他问这话究竟是什么意思,只好应着。
“你没睡着吧?”
“没有哇。”
“没睡着你大白天的说什么梦话?你不知道监狱里不许跟家属通信?”
“我长这么大,还是第一次进这种地方,没有经验,请您多多指教。第一,政府把我抓来,我得知道为什么。第二,我抗战期间对国家有功,解放后规规矩矩做人,兢兢业业工作,没有犯过任何错误,我得告诉家里,不要为我担心。第三,我被关在这里,太无聊了,要让家里给我送几本书来看看。有这三个原因,所以我必须给家里写信。信件经过你们检查,难道还不放心?”
池步洲已经意识到写信的希望是没有了,只为这个看守班长说话太刁,故意气气他。年轻看守果然生起气来,瞪大了眼睛:“什么?你‘必须’给家里写信?越说你越来劲儿了!知道这儿是什么地方吗?知道你是干什么的吗?现在是把你关起来要你交代罪行,不是把你养起来让你在这里看书!你们这些人,书读得越多越反动。当年要是少读些书,恐怕今天还不会蹲监狱呢!别废话,到了这里,是龙给我盘着,是虎给我卧着,老老实实地写材料交代你的罪恶!”说着,再也不理池步洲,又一步三摇地走了。
池步洲当然没听他的话真的坐下来写什么交代材料。尽管他没到过这种鬼地方,可也知道看守跟审讯是两拨人马,作为看守,根本无权让犯人写什么交代材料,因此只是苦笑了一声,来了个你不理我我也不睬你,坐在铺位上闭目养神,继续想心思。
2433号犯人捅捅池步洲,小声地说:“这个李班长是山东老区来的,贫农出身,没念过几年书,翻身以后参军,给首长当过几年通信员,进城以后分配到黄浦分局,可又什么都不会干。跟他一起来的人,都当了科长、股长了,他什么也不是,只帮着收发室送送信件、报纸,闹开了情绪,这才把他调到这里来当看守班班长,大小也是个官儿,他还不满意呢。要是他文化稍微高一些,给他个拘留所所长当当,大概是没问题的。”
池步洲微微一笑:“幸亏他没读几年书,只当个班长,要是多读了几年书,当上了监狱长,读书越多越反动,咱们可就都别活了。”
一句话,说得大家都苦笑起来。
下午四点,伙房送来了晚饭。池步洲和新来的两个犯人都没有食欲,就由那四个人分了这三盒子饭。久蹲监狱的人,天天吃素,肚子里的油水少,一顿饭不过三两,尽管不干活儿,也总是觉得饿。吃起饭来,一个个都是狼吞虎咽,惟恐其少,尽管每人加了一两多,也是风卷残云似的,转眼就都吃光了。
入夜以后,七个人平分这两米见方的地铺,每人的宽度不到二十厘米,怎么睡?号头不愧为“老号儿”,自然有办法:他把一床被子铺在铺板上,让大家把衣服裤子都脱了,堆在脚后,只剩一条短裤,然后按号数依次,人人都朝一个方向面朝左侧身而卧,依旧头朝铁门,由号头拿另一床被子给大家盖上,最后他自己也“嵌”进预留的空档中,七个人居然都躺下了。
这一夜,池步洲虽然离马桶远了一些,但是鼻子尖儿碰着别人的后脑勺,翻身必须统一行动,有人起来解手,必须喊号头帮忙掀开被子,解完手,原来的地位已经没有了,又必须“打楔子”挤进去,再请号头把被子盖上,比头一夜更难过。池步洲处于“内忧外患”的夹攻之下,尽管闭着眼睛,依旧一夜未睡。
第三天上午,大伙房送来早饭,这时候池步洲已经饿得饥肠辘辘,眼前金星乱迸,可是嘴里发苦,依旧没有什么食欲,勉强吃了十几口,还剩下大半饭盒饭。他已经反复学过两次监规,知道剩下饭菜是要吃批评还要受处罚的,只好悄悄儿地问2433号犯人还要不要。人到了这里,饿急了,既不要脸皮,也不再怕脏,2433号犯人听池步洲说要把剩饭给他一个人,连声道谢,急忙把饭盒子抢了过去。再要晚一步,号头要是发了“大家平分”的话,可就不能由他“独吞”了。
下午开饭之前,李班长一步三摇地走到铁门外面,拖长了声音喊:“2444号犯,你的材料写出来没有?”
池步洲知道自己已经得罪了这个新中国的“牢头”,估计他还不敢像 href='2204/im'>《水浒传》中“远恶军州牢城”中的差拨老爷那样整治犯人,干脆再得罪他一次,就站起来走到铁门后面,没好气地说:“我是国家干部,关于我的历史材料,都在档案袋里装着,请警官先生调来一看就明白了。我的一生,当过许多任大官儿,关系复杂,四十张纸都写不完的,就这四张纸,能写什么?”
李班长一听这话,果然像开了电门似的蹦了起来:“你老实点儿!你摆什么干部臭架子?告诉你,比你官儿大十倍二十倍的干部我见得多了,到了我这儿,都得听我的差遣,让他朝东谁也不敢向西。你是什么玩意儿,敢在我面前摆干部架子?你的档案袋,就在我手里,我早就看过了,知道你是什么变的。现在我不是要看你的臭历史,是要你坦白交代你的罪恶!”
池步洲鼻子里“哼”了一声,干脆回到自己的铺位上坐下,懒洋洋地回答:“我不是已经跟你说过了吗?我一生历史清白,抗战期间对国家有功,对共产党无罪,解放后工作认真,没有犯过任何错误,没有任何罪恶需要交代。再说,即便有,我也会在法庭上向审判人员说清楚,大概还没有必要向看守班班长交代吧?”
池步洲的这一席话,可真扎了李班长的肺管子了。他用拳头擂着铁门,愤怒得像一头狮子:“看守人员有动员、教育犯人坦白交代罪行的职责,你写的材料,你在监中是否服从管教,我们都会负责转给审判人员的。你不拿土地爷当神仙,不服从管教,今天就让你知道知道本班长的厉害。”说完,生怕池步洲又要损?他,扭转头气呼呼地大踏步走了。
李班长一走,号头长叹了一口气,发话说:“老弟,你也是从旧社会过来的人,总应该知道‘光棍儿不吃眼前亏’和‘不怕官只怕管’这两句老话吧。他一个从老区农村来的孩子,从小受的是共产党的教育,也就是阶级斗争的教育,跟你受的‘和为贵’的孔孟教育或者‘自由、平等、博爱’的西洋教育,完全是两码子事儿。你不是资产阶级就是反动派,是他的敌人,他不跟你斗难道跟他的上级斗?他跟你没有共同语言,你跟他恐怕也没有共同语言,又何必跟他一般见识呢?老弟,我看你也是条硬汉子,请听我的一句忠告:人到了这里,最好的办法就是‘心字上面一把刀’——忍着,跟看守人员不要发生任何冲突,一切逆来顺受,有问题跟预审员说,争取早日结案,早日离开这里,才是正路。”
2433号犯人也凑过来开导说:“李班长这个人,年轻好胜又没文化,最吃捧了。你只要跟他说上三句好话,就会乐得眉开眼笑,什么事情都好商量。他最忌讳的,就是说他官儿小,没权力。他当个看守班长,是没有判你十年二十年的权力,解放军的纪律约束着他,除了说两句难听的话之外,也不敢真动手打人。说句公平话,他倒不是坏人。不过你要是把他气急了,他整起你来,也够你受的。又不是他把你抓进来,你跟他生什么气呢?就好像演戏一样,他演他的牢头,你演你的犯人,大家同台演戏,咱们一起把这台戏演好了,一起谢幕,不是很好么?”
池步洲想想这两个“老号儿”讲的虽然不是至理名言,却也是经验之谈,甚至还是肺腑之言,就苦笑着道了谢,低头坐着,不再说话。
到了四点钟,大伙房送饭来了。姓王的看守递进六个饭盒来,说了一句:“班长通知,2444号犯人不服从管教,晚餐免进。”接着又小声地说:“2444号,你快把材料写出来交上去吧,班长一生气,有权把你关进小黑屋里去,那时候你可就后悔也来不及了。”
等送饭的人走远,2433号犯人悄悄儿地说:“你看怎么样,吃眼前亏了不是?不过不要紧的,头两天我吃你的饭,这一顿咱俩分着吃好了。”
号头摆摆手:“不用,你的份儿不要动,咱们瞒上不瞒下,我来安排。”说到这里,他问那两个昨天新来的:“你们两个,今天能吃多少?”
那两个犯人,一个说“完全不想吃”,一个说“吃是一点儿覓不想吃,可又怕身子顶不住,好歹吃几口吧”。于是号头用饭盒子盖儿给他拨出小半盒饭来,再把剩下的一盒半饭分成五份儿,每人得一份儿。号头把一份儿饭菜送到池步洲的面前,叮嘱他快吃,别让看守看见。
池步洲把饭盒子推了回去,摇摇头说:“我不饿,不想吃。”他整整两天没吃东西,肚子其实已经很饿,但是自己的囚粮被扣,要他吃人家的“布施”,他宁可饿着。
2433号犯人不满地说:“你这就不对了。你进来两天半,没吃什么东西。头一两天不想吃,人人如此,到第三天,可就人人都想吃了。号头顶着雷给你分一份儿‘匀饭’,是看在你有骨气的份儿上。你要是连这份儿情也不领,说句在这里不该说的话儿,那可就是看不起大伙儿了。”
池步洲听他这么说,可真有点儿两难。想了想,在牢房里,能够做到同舟共济,患难与共,也不容易。这份儿情,还真不能不领。就学着江湖礼节,抱拳作了个箩圈儿揖,果真三口两口地就把这份儿不足二两的“匀饭”吃光了。——饭是糙米饭,还有沙子,但是吃起来却觉得特别香,不知道是饿急了呢,还是因藏书网为“同窗”们的义气感动了他。
吃过饭,“同窗”们苦口婆心地相劝,要池步洲随便写几句,交上去,算是圆了李班长的面子,好让他下台阶,更主要的是以免同监房的人吃挂落,找来另眼相看。池步洲的性格,是吃软不吃硬,如果仅仅为了给看守圆面子,他才不干呢,可是想到如果因为自己的“犟脾气”给同监们带来意外的灾难,这可就“太不够义气”了。反复思考的结果,是生平第一次违心地写了一篇“认罪书”,无非是在国难当头的时候回国抗战,不该投靠南京政府,为国民党卖力,不该替蒋介石破译密电码,不该在中央军委会当少将,不该受蒋介石的接见和嘉奖等等。所有这些,都是罪恶。关键在于自己对共产党没有认识,所以没有参加共产党却参加了国民党,没有去延安却去了重庆。所有这些,都是罪恶。关键在于自己对共产党没有认识,所以没有参加共产党却参加了国民党,没有去延安却去了重庆,等等。
写完以后,2433号犯人把姓王的看守叫过来,他们是老相识,打了个招呼,让他转交李班长,同时美言几句。李班长反正不识几个字,拿到了池步洲的认罪书,算他的工作有了成绩,有了台阶可下,也就没有再来找麻烦。
四、突击逮捕,监狱爆满
夜里九点,按常规夜班看守应该吹哨子让各监房的犯人就寝,但是今夜过了九点很久了,还听不见吹哨。犯人们当然没有手表。即便进来的时候戴的有,也在进门的时候连现金和贵重物品统统被收走代为保管起来了。但是时间概念总还是有的。到了夜里十点钟光景,忽然街上凄历的警车声又接连响起,从远而近,最后几辆警车先后开进了分局,停在院子里。2433号犯人猛醒似地一拍脑袋:“对了,明天是五一节,按照公安局的惯例,节日之前都要抓一批人的,我把这茬儿给忘了。”
时间还不太晚,看样子这批犯人进门之后先办“入监手续”, 5373." >即搜身、交出贵重物品和禁违品、核对登记表、提取指纹等等,因此警车到后好久,才听见“咣啷咣啷”的开关牢房声逐渐从远处传到近处。犯人们直念佛:“老天爷,可别再给咱们监房加人了,再来一个都挤不下啦!”可是怕什么偏来什么,终于牢房门被打开,而且一下子推进五个犯人来。号头也忍耐不住了,喊了一声:“报告班长,我们号里已经有七个人了,再加一个都没法儿睡啦!”
夜班看守没好气地回答:“先给你这里分五个,每个号里都一样,全是十二个人。要做好思想准备,再来人的时候,还要加人!”
“那怎么睡觉哇!”号头哭丧着脸说。
夜班班长已经把牢房门关上,临走前扔下一句话:“怎么睡都行,你自己想办法!”
两米见方的铺位,本来最多只能睡三个人,现在要超员三倍睡十二个人,除非有缩身术,否则谁也没有办法让大家一起睡觉。一直等到十一点多,总算吹响了就寝的哨子,表示这一拨犯人已经安插完毕,至于今天夜里是不是还有人来,那是另一回事儿了。
号头在想最妥善的过夜方案。“老号儿”们紧皱着眉头,新来的犯人个个愁眉苦脸,有一个还哭了起来。2433号犯人建议分两拨儿倒班儿睡:一拨儿六个人,统铺上倒是能挤下,可是另六个人呢?难道在一米半宽、半米长的水泥地上站着不成?
两人商量了一下,最后号头拍板:谁也别想躺下睡了,十二个人分两排,一排靠东墙,一排靠西墙,面对面地坐在铺位上,各人的腿可以伸直,也可以拱起,腿上盖一床被子,谁有本事睡着,尽管入睡!
但就是这样的办法,六个人分两米宽的铺位,每人平均不过一市尺宽。谁的屁股只有一市尺宽?尽管把所有的被褥都垫到了铺板上,腾出了所有的面积,也仍然挤坐不下。
2433号犯人究竟是个老警察,经得多见得广,脑子也灵光,善于随机应变。他的铺盖中有一块油布,把这块油布垫在水泥地上,再把自己的褥子铺上。这个地铺,就有半米来宽,一米六长,弯曲着身子,勉强可以躺下了。他抱拳向大家作了个揖:“诸位,兄弟就在这地下睡,哪位要解手,请注意点儿,踩着我还在其次,可别把尿撒在我的被子上!”说着,伸了伸舌头,脚朝马桶管自躺下去了。
要是在往常,这是绝对不允许的,但是今天,在“怎么睡都行”的许诺下,看守们只要犯人不闹事,也不来管那许多了。
剩下的十一个人,就这样“打通腿”坐了一夜。
池步洲进监狱的第四天,是全世界劳动人民的节日:五一劳动节。按照狱方规定,每月一号和十六号两天是改善伙食的日子:菜中有荤。上午那顿饭,依旧和往常一样,池步洲饿了三天,已经食欲大开,一盒饭不用怎么“努力”就吃光了,似乎还有些意犹未足。新号吃不下的饭,号头仍按人头份儿“匀”,但他却谢绝接受了。下午的饭,不但米的质量好了些,而且饭上面的菜中,还有几块骰子大小的肉钉,当然是肥的。池步洲一向不爱吃肥肉,奇怪的是今天吃的这几块肉钉,味道竟然特别鲜美!
池步洲终于认识到:自己已经从刚进牢房时的“什么都不想吃”发展成“见什么都想吃”了。再过一两天,很可能每顿一盒饭不够吃了。
五一年的五一节,上海市公安局的干警们谁也没有休息。他们倾巢出动,进行“四·二七”以来的最后一次大规模突击大搜捕,凡是“四·二七”漏网的,务必在这一天全数逮捕归案。
下午四点钟的“晚饭”以后,新逮捕的犯人一批批地被送进牢房里来。第一批两个,第二批又是两个,第三批三个,加上原来的十二个,一共十九个!这一来,可连蹲着的可能都没有了,大家只能像挤公共汽车似的人挨人站着。几个新进来的人受不了这种苦,号啕大哭,还有个人高声大叫:宁愿早点儿拉出去枪毙。看守们只顾往监房里面推.人,可不管你是坐是站是死是活。
这种场面,可真难为了“号头”。他一面嘶哑着嗓子做安定人心的思想工作,告诉大家这是暂时的困难,政府一定会很快就想办法加以解决,倒好像他就是上海市市长似的,一面把人员分为两拨儿,一拨儿站着休息,一拨儿可以蹲下或蜷成一团坐下来..休息。号头又喊又叫的,刚进五月份,就热得满头大汗,天亮以后,嗓子就哑得说不出话来了。
这一夜,别的牢房里,有好几个人晕倒抬了出去,而这个牢房里,则因为号头安排得好,尽管有发牢骚的,有骂大街的,有想寻死觅活的,却没有人晕倒。这个军统小特务,恐怕有生以来还从未这样肝脑涂地地报效过党国呢!
五月二日,果然政府发了善心,开来几辆警车,把多一半儿的犯人疏散到不知什么地方去了。牢房里面,暂时保持每监十来个人的数目。
经过这一役,池步洲简直有隔世为人的感觉。他懂得了:作为一个人,只有吃不尽的苦,没有享不完的福。但是这样的福,全中国五亿人口、全世界几十亿人口,可不是任何人的能够享受得到。
被挤得最难受的时候,耳听到有人高喊“宁可早点儿拉出去枪毙”的时候,池步洲也曾经想到过死。他是一个性格犟轫意志坚强的人,像这样活着,连猪狗都不如,有什么意思呢?可是他也知道,如果真的去死,只能落一个“畏罪自杀,自绝于人民”的结论。自己是无罪的,死并不足畏、不足惜,但是活着的妻子儿女,却会因为自己的死而痛藏书网不欲生,即便不死,也要终生戴着反革命家属的黑帽在社会的最底层痛苦挣扎。一想到妻子,他就感觉到太对不起她。将近二十年来,颠沛流离,饥寒劳碌,没有过过一天安定的日子,也没有过过一天舒心的日子。所有这一切,难道就因为自己要回国来抗日,是因为自己太爱国的缘故么?他相信共产党既然能够从蒋介石手中夺得政权,总有几个能人懂得打天下和治天下不是一码子事儿、政权可以用武力取得却不能用武力来维持这些道理,因此总不相信“千秋功过无人评说”的局面会无限制地延长下去。
有了求生的欲望,才产生了活下去的力量。
但是什么时候才能迎来这一天呢,他可连一点儿把握都没有。
五、是非颠倒,审判真理
这种度日如年的日子过了十几天,直到五月中旬,姓王的看守才来通知池步洲,说是今天要提审了,带他到预审室去。一边走,一边叫他态度放端正些,争取一堂定案,好早日离开提篮桥监狱。
预审室里,放着一张办公桌,桌后并排坐着一男一女两个年轻人,男的是预审员,女的是书记员。离桌子两米开外,放着一张小椅子,比普通椅子矮些,特别是靠背,只及腰际。之所以要把椅子放得那么远,可能是出于审讯人员安全的考虑:万一犯人图谋不轨,审讯人员可以有一个缓冲的时间。
姓王的看守把池步洲带进预审室,示意他在小椅子上坐下以后,就退出去了。
预审员年纪不大,估计也就二十多岁,却绷着脸,装得十分老成、十分严肃的样子。他一面翻阅着档案,一面用带有苏北腔的“官话”慢条斯理地先按审讯程序问了姓名、年龄、籍贯、捕前工作单位等等,然后切入主题:“据看守员反映,你在被捕之后态度很不端正,摆干部架子,自称有功人员,还写了一份丑表功的‘认罪书’,是不是事实?”
“我是按照看守班长的要求写的,没有丑表功。我的历史,早已经写过一份详细自传交给本单位的登记处了。我一九三七年回国抗日,为国家、民族做了许多工作,是功是过,不辩自明。对共产党,我虽然无功,却也无过。”池步洲按照自己的认识侃侃而谈。
“你的历史,我们早就已经全部掌握了。”预审员指指他面前的一大摞档案。“让你交代,是看你老实不老实,对自己的罪恶历史有没有深刻的认识。要按你的‘认罪书’上所写,你是走错了路的问题,不是立场问题:如果你从日本回来,去了延安,你就是为人民效劳,为共产党效劳;可惜你投靠了国民党,去了重庆,那就是为蒋介石效劳,为国民党反动派效劳。如果说你有功,也是对蒋介石有功,对国民党反动派有功。蒋介石是阻挡中国革命的顽固堡垒,是屠杀人民的刽子手。你有功于他,你是什么身份,自己还不清楚么?你把自己的一生罪恶,都说成是当时走错了路的问题,是客观因素造成的。你为什么不从主观上检查:怎么有的人从日本回来就去了延安,而你却认定了要找南京政府,要投靠国民党呢?这说明你和蒋介石是一个立场,对共产党不仅不相信,而且是仇视的。我提醒你,对于自己的一生罪恶,应该从阶级立场上去分析,你才能够提高认识,才能够完全彻底地交代自己的罪行,争取从宽处理。”
看样子,这个从苏北来的青年,读过几年书,也读过几本马列主义ABC,政治水平比李班长确实要高得多,所以特别把他派来审讯池步洲。但是这种强词夺理的理论,池步洲并不心服:“既然你跟我谈认识,那我也不妨说说我的认识。一九三七年我从日本回来,是国共合作联合抗日时期。那时候民族矛盾上升,国内阶级矛盾有所缓和。参加共产党是为了抗日,参加国民党也是为了抗日。不要忘记当时的执政党是国民党而不是共产党,八路军和新四军都服从国民党中央军委会的指挥,朱德、毛泽东给蒋介石打报告,他们也自称是‘职’。大敌当前,凡是抗日的,都是爱国的,都是有功的。时至今日,你片面强调只有投靠共产党的才是革命,投靠国民党的就是反革命,是不符合历史事实的,不是辩证的历史唯物主义。蒋介石打内战,是抗战结束以后的事情。我是反对打内战的,抗战一结束,我就回福建老家种田去了。所以我说我抗战时期有功,对共产党无罪。”
青年预审员没有想到今天碰到的罪犯理论水平比自己还高,在历史事实面前,他张口结舌,一时间说不出话来,只好祭起最后一宗法宝:用大帽子压人了。只见他脸皮一沉,厉声说:“池步洲,不要宣扬你的那些歪理了。要知道,歪理千条,难敌真理一条。真理就掌握在共产党手里。所以共产党是战无不胜的,所向无敌的,永远不会犯错误的。如果你能够认识到这一点,你就会相信共产党把你抓起来绝不会错,你就应该认真检查自己的历史罪恶,彻底坦白交代。你的罪错是历史造成的,主要责任不在你,党和政府自然会根据你的认识程度适当量刑。”
池步洲一听这个青年预审员避开了某个人是否有罪的明显论点,却笼统地宣称共产党永远不会错,不禁笑了起来:“预审员先生,现在审问的是我池某人有没有罪错的问题,不是审问共产党有没有罪错的问题。如果可能的话,请先给我下一个结论,慢给共产党下结论好不好?我是一个个人,没有资格与共产党相提并论。这里面并不存在我错了共产党就对,我对了共产党就错的因果关系。就是两个政党之间,由于具体事物的复杂性,也不存在绝对的错与对,两者都对、两者都错的实例也是有的。例如国共两党都抗日,都为抗日贡献力量,都为抗日作出牺牲,这就两者都对。共产党是人的组织,不是神的组织。不论按照西方神话还是东方神话,神尚且有犯错误的时候,何况是人呢?毛泽东自己就讲过:只有三种人不犯错误:已经死了的人,还没有出生的人和刚刚出世的人。共产党既然是人的组织,就难免不犯错误。宣传共产党永远不会犯错误,本身就是一种错误。在这种错误思想指导下,自以为不会抓错人,恰恰最容易抓错人。远的不说,把我抓来,不正是抓错了的典型么?”
这一篇说辞,在那个年代,有这样认识的人很多,但敢于这样直说特别是在法庭上直说的人,可谓绝无仅有。池步洲是个性格特殊的人,头可断,瞎话绝不说,阿谀奉承的话更不肯说。
这个苏北籍青年南下以后,在军管会政法部当了一年多预审员,一向被人奉承为理论水平相当高的党员干部,从来也没有听到过有人敢说共产党也会犯错误。今天从池步洲的口中听到了这样的话,当然不是感到惊奇,而是感到这个犯人的狂妄,已经到了无法容忍的程度。他问案子,自以为很讲文明,很讲政策,从来没有跟犯人拍过桌子、瞪过眼睛。但是在池步洲面前,他也由忍无可忍进而无法自制起来,一拍桌子,腾地站了起来,气势汹汹地说:“池步洲,时至今日,你还执迷不悟,抱着蒋介石的大腿不放,不但宣扬国民党也抗日,还胆敢污蔑共产党也会犯错误!可见你是死心塌地要为蒋介石殉葬,要与共产党为敌到底了。谁不知道,蒋介石消极抗战,积极内战,整个抗日战局,是八路军、新四军和千千万万爱国的老百姓在支撑着的。如果没有共产党,单靠蒋介石和像你这样的人去‘抗战’,中国早已经灭亡,你也早已经当上亡国奴了。”
池步洲是个认死理儿的书呆子,听预审员这样说,梗着脖子振振有词地反驳说:“整个抗战期间,我都在中央军委会工作,对于抗日前线的情况,清楚得很。‘七·七’事变以前,蒋介石奉行的是不抵抗政策,把东三省的大片河山拱手让给日寇,确是无可否认的事实。‘七·七’以后,说蒋介石抵抗不力,节节败退,把大半个中国被日寇占领,也是事实。但说国民党将领全不抗日,只有共产党孤军奋战,好像也不是事实吧?多的不说,上海沪淞抗战,八百壮士死守四行仓库,血战台儿庄……这些大仗、硬仗,好像都不是共产党打的。抗战初期,八路军、新四军坚持敌后,开展游击战争,歼灭小股日寇,开拓根据地,壮大了自己,也曾经在平型关大战、百团大战中取得辉煌胜利,功绩不可磨灭。但是就全国的主战场而言,还是国民党的部队在牵制着敌人。抗战结束以后,我们有过统计,抗战期间,国民党部队阵亡的将领,就有五十一人之多,共产党阵亡的将领,只有左权将军一人。如果当时只有八路军和新四军,没有国民党的几百万军队,中国将会是个什么样子,恐怕也是不难设想的。”
一席话,说得青年预审员火上加油,暴跳如雷:“池步洲,时至今日,你还在为国民党蒋介石涂脂抹粉,恣意诬蔑共产党,可见你的立场始终站在国民党蒋介石一边,对自己的罪恶,丝毫也没有悔改的表现。即便你以前任何罪错都没有,仅凭你今天的态度和言论,我就可以判你无期徒刑!不过……考虑到你长期在蒋介石手下为他卖命,中毒特深,对共产党缺乏了解,今天本庭暂时不加追究。但是你也绝不要以本庭的宽宏大度为良善可欺,回去以后,必须认真反省,深刻检查自己的立场、观点和思想方法,翻然悔悟,重新认识,详细写出材料,交代自己的一生罪恶,争取人民的谅解和政府的宽大处理……”
池步洲回到监房,想想共产党建国已经一年半了,却还没有一部完善的法律,上海市解放已经两年,却还没有建立起正规的法院,预审员不是学法律的出身,不但不懂法律,连最简单的形式逻辑都没学过,只知道按上级指示或随意解释政策法令办事。如此治理一个国家,怎么能够治好?像今天碰见的这个苏北青年,很可能是水平最高的预审员了,尚且“秀才碰着兵,有理讲不清”,要是碰见一个李班长那样的审判员,结果岂不是更糟?
三天以后,第二次提审,预审员依旧态度严肃地正容端坐,第一句话就问:“经过这三天考虑,你对自己的问题,可有新的认识?”
池步洲倒也干脆,只回答一句话:“没有新的认识。”
“那么坦白材料也没写啰?”
“我的自传早已经上交组织。我没有犯罪,当然没什么坦白材料可写。”
“那么你投靠蒋介石、破译密电码都不是罪恶了?”
“当然不是。抗战期间,我接受蒋介石的命令,朱德、毛泽东也接受蒋介石的命令,如果我因为是蒋介石的部下而有罪,那么朱德、毛泽东当时也都是蒋介石的部下,岂不是也都有罪了?至于破译日寇密电,那是我为抗日所作的贡献,是我的功劳,不是我的罪行。”
“住嘴!不许你继续攻击革命领袖!像你这样顽固不化的花岗岩脑袋,还真少见。你是不见棺材不落泪,等到绑赴刑场,后悔可就晚了。我早就告诉过你,共产党办事,是认真的,不是说大话吓唬吓唬你的藏书网。你的所有罪恶,我们早就已经调查清楚。否则也不会在大逮捕的第一天就逮捕你。既然你不肯主动坦白,我们也不勉强。只要你肯承认你历史上的几条主要罪恶,也算你主动认罪。现在我问你:一九三七年十月,你参加了中统特务组织,这你能否认吗?”
“否认。第一,我回国以后,到国民党中央组织部调查处情报科机密二股从事破译日军密电码的研究,是纯抗日工作,与特务组织无关,也没有参加过任何特务组织。第二,?国民党中央组织部调查处于一九三八年八月改组成立国民党中央党部调查统计局,而我在一九三八年七月就已经离开了机密二股,从此与中统局没有任何组织关系,怎么可能参加中统特务组织呢?”
“你这纯粹是玩弄时间概念的强辩!你工作的机密二股就是中统局的前身,一九三八年八月改组为中统局,从常识判断,改组前的人员,当然也就是改组后的人员,而且肯定是基本成员。你企图用不承认主义狡赖,是赖不掉的。”
“你这叫想当然,也叫强加于人。机密二股有特务组织,改组以后原来的特务分子都转为中统特务,都有可能,因为我不是特务,不了解内情,不能妄加肯定。至于我自己,我虽然在机密二股工作,我再三说明,那是为抗日服务的,干的不是特务勾当,我也没有参加过任何特务组织。”
“你这简直拿我们当无知的三岁小孩儿。你身在特务机关中,做的也是破译密电这种特务行当,却愣说你不是特务,谁会相信?你说你不是特务,你拿出证明来。”
“你是不是无知,我不加评论。不过请你注意:例如一个人在总工会工作,却不是工会会员,这你相信吧?因为职务系统和工会系统,是两个组织。特务机关也一样。我在机密二股研究日军密电码,是我的职务。他们的特务组织,我确实没有参加。至于证明,不论是数理证明还是哲理证明,只有成事实的,才能证明,未成事实的,除了‘归谬证法’之外,本身是不能证明的。例如我是不是参加过中统特务组织,如果能拿出我参加过的 6863." >档案材料,就证明我是个特务分子,如果拿不出证明材料来,就证明我不是特务分子。预审员先生,我正要问您,您说我是特务分子,可有证明吗?”
“注意你的态度。现在是我审问你,不是你审问我。我说你是中统特务,当然有根据。没有根据,怎么就抓你不抓别人?前天就跟你说了的,关于你的检举材料,我这里一大摞,之所以要让你自己坦白,主要是政府要做到仁至义尽,要考验你态度是否端正,让你有一个可以争取从宽的机会。要是到了向你摊材料的一天,懊悔可就来不及了。”
“谢谢政府的好意。请预审员先生注意:检举材料具有两重性:可以是有根据的事实,也可能是没有根据的凭空捏造。政府接到检举材料,第一步应该检验检举材料的正确性,正确的才加以利用,不正确的就加以否定,故意诬告的还应该反坐,这才是正常的司法程序。不然,见风就是雨,岂不是给挟嫌报复者以可乘之机?……”
“别往下说了。关于政府如何做工作,不用你操心。中国共产党成立三十年了,进行过多次政治运动,粉碎了无数明的暗的敌人。在这方面,我们已经积累了丰富的经验。你的问题,我们当然做了大量的取证工作,对你的罪行,也已经了如指掌,十分清楚。你自己写的自传,我们当然都看过的。对你在国民党时期担任的伪职、你所做的工作,那都是明面儿上的,你就是不写,也尽人皆知。关键在于你的秘密身份,你竟连一个字也不写。这就是你的罪行。不妨给你提个醒儿:我们不但知道你是正牌儿的中统特务,而且知道你在中统局内担任的是什么职务。还是那句话,只要你现在承认,还算你主动坦白,政府依旧可以考虑宽大;如果仍然执迷不悟,从严处理起来,可别说我们事先没有提醒你。”
“再次谢谢政府的关心。对于个人历史,只有自己最了解自己。我没有参加过中统,就是没参加过中统。自己绝不会遗忘,更不用政府提醒。关于有人检举我参加过中统,而且在特务内部担任什么职务的问题,我再次声明,绝无此事。政府可以继续调查,我本人也有责任帮助政府搞清真相。为此我请求政府准许我跟家属见一次面。我妻子一九三七年随我一起回国,我的所作所为,我妻子全都清楚,可以让她帮我取得旁证。”
“你想得倒天真。你总也知道:自古‘狱不通风’,没有结案的犯人,怎么可以跟家里串通口供呢?根据政府规定,结案以前,是不许接见家属的。什么时候能见家属,一切都看你自己的态度了。再提醒你一句,政府的容忍,是有一定限度的。再给你三天时间,把你自传中没有写到的历史事件都补充出来,争取早日结案,早日见到你的家属。藏书网”
这一次提审,预审员的态度算是最好了。接下来又提审了三次,态度可就一次比一次凶,话也一次比一次少。双方的矛盾和距离,则越来越大。对池步洲来说,政府开展镇反运动,案子成千上万,工作不可能做得那么细,出现偏差,也在所难免,只希望经过甄别,尽快宣布无罪释放,恢复工作。至于是否赔礼道歉,倒不强求。对预审员来说:手头有检举材料,池步洲明明是中统特务,却死不认罪,启发动员,耐心等待,工作已经做到了家,碰上这个花岗岩脑袋,偏不开窍,下一步怎么顺藤摸瓜,引出更多的线索来?运动期间,每个预审员所承担的案件堆积如山,天天开夜车也看不过来,工作可以说够辛苦的。作为一块硬骨头,只能留待最后来啃。所以前后一共审问了五次,最后一次甚至说出“你什么都不承认,叫我怎么结案”这样的话来,好像一旦抓进了监狱,就一定有罪,他来审问,就不可能无罪释放,就必须判刑,才能结案似的。他攻不下池步洲这个“顽固堡垒”,只好把他的案子挂了起来,先攻那好攻的,暂时不提审他了。
六、不是刑罚,胜似刑罚
解放初期,政法部门——至少是上海政法部门的审判员不打犯人,这是基本上可以肯定的。因为一九五二年上海市法院筹备成立,我本人就在法院系统工作,经常出入于提篮桥监狱和各区公安分局,可以证明。但是各分局拘留所里有一宗“不是刑罚的刑罚”,比什么刑罚都厉害,那就是饿肚子。
饿肚子可分两种,一种是饿上三顿五顿或三天五天,饿得头晕眼花,四肢无力,那只是一时的难受,饿过去了,有饭吃了,也就没事了;另一种是“亏”,说起来是天天有饭吃,但顿顿吃不饱,时间一长,先消瘦,后浮肿,眼睛发黑,心里发慌,腿抬不起来,路也走不动,吃什么都是甜的,特别想吃盐,而吃多了盐又最容易得浮肿,那个难受劲儿,好比钝刀子杀人。
拘留所里,每天一顿粥、一顿饭,不过半斤米的定量,又没油水,对一个七尺男儿来说,一天两天甚或十天半个月,都还好扛,接连几个月过这“吊命”的日子,不死也不活,这“刑罚”确实不好受。
许多江洋大盗、惯匪窃贼,鞭子蘸凉水抽都不害怕,却最怕这种“人道主义的刑罚”,在拘留所里关的时间一长,什么大案、小案、陈年老案全都交代出来,目的只有一个:早日结案,好转到监狱或劳改大队去天天吃饱饭。
相对而言,提篮桥监狱的犯人可比拘留所里的犯人强多了。尽管伙食很差,每天六七两糙米饭还是有的。
池步洲是个文弱书生,对于食物的摄取量,比膀大腰圆的汉子似乎要少些,但也架不住日积月累的“亏损持久战”。
对池步洲来说,还有一种“精神刑罚”比饿肚子更难挨,这就是失去了妻子儿女的任何消息。
他有五个子女,除去老大参军走了之外,靠妻子那点儿微薄的工资,怎么养活四个孩子?自己被捕以后,政府怎样对待妻子?是否也在用变相的刑罚在威逼利诱她坦白从宽、检举立功?
骨肉至亲,牵肠挂肚,真是肝肠寸断,难舍难分哪!
三个月下来,由于营养不良和精神崩..溃,他瘦得脱了人形了。
这时候,老犯人大都结案了,后来的犯人也结案了。与池步洲同时被捕的人中,很大一批已经拉出去枪毙了。这消息,是在报纸、广播上都公布了的。池步洲看不见报纸,也没人告诉他,当然不知道。最后,连留在监狱里当活字典的号头都结案了。池步洲虽然已经变成了“老号儿”,可他缺乏“活字典”的那一套处世哲学,不会逢迎看守,也不会安排处理“号”里的日常事务,因此不能提升为号头,只能继续“挂”着。这在监狱里也有一个不成文的传统名称,叫做“留犯”。
2433号犯人和号头离开监房之前,也曾经恳切地劝过池步洲:“做人不能太认真了,胳膊拧不过大腿去。政府把你抓来,表面上是没有原告,实际上政府就是原告。你想和政府较劲儿,能有你的好果子吃?即便政府抓错了,能在你面前承认么?共产党宣扬的是自己一贯正确,从来不错,能从你这里开例承认自己有错么?你硬顶着不承认,最终只能死在牢房里,死亡报告上填的依旧是反革命,有什么用处?为今之计,只有一条路,那就是政府叫你承认什么你就承认什么,第一先争取离开这死不了也活不了的牢房,到劳改大队去吃顿饱饭,然后再慢慢儿想办法翻案。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哇,老弟!”
池步洲也确实认真考虑过号头的话,但是考虑的结果是宁可死在这里,也绝不自己给自己脑袋上扣屎盆子。他是个铁骨铮铮的硬汉子,生平最恨的就是特务,如今偏偏要他承认自己是特务,这口窝囊气儿怎么咽得下?
这期间,狱方因为他的案子迟迟不能了结,给他转了监房,而且从此以后每隔一两个月就转换一次监房。转监以后,基本上保持五人一室。只是长期不洗衣服不洗澡,身上长满了虱子,每天只好以捉虱子作为消遣。监狱里就有个很大的澡堂子,但是据说也只有判了刑的人才有资格入浴,“未决犯”是没有洗澡的权利的。
第一次转换监房,池步洲和一个叫朱衡义的同关一监。他是胡宗南的外甥,曾在舅舅手下当过几年少将机要秘书。国民党败退台湾以后,他脱离军队,去了香港。解放初期,上海与香港之间的来往还很方便。他见香港的老板们照常到上海来做生意,也于一九五零年底堂而皇之地回到上海,打算从事进出口贸易。按照他的看法:我已经弃官从商,不再与国民党、胡宗南坐一条船了,共产党99lib.难道还会拿我当敌人看待么?所以他一到上海以后,就坦然地住进了高级饭店,大摇大摆地进进出出,毫无顾忌地与这个会面,跟那个约见,三天两头请客吃饭。到了一九五一年初,有一天他西装革履地刚从旅馆的电梯里出来,三四个便衣儿一拥而上,说是有点儿事情“请”他去谈谈。这一“请”,就把他“请”到监狱里来了。
这事儿发生在“四·二七”大逮捕以前,当时监狱里犯人不多,他一个人关一间牢房。“四·二七”之后,他的牢房里当然也有过“沙丁鱼罐头”的场面。池步洲第一次转换监房,跟他关在一起,他见池步洲文质彬彬,主动上前搭讪,一亮“底牌”,彼此都是“少将”,于是臭味相投,一拍即合,躲开狱卒的监视,几乎无话不谈。两个月以后,第二次转换监房,就不知他下落了。——直到一九六三年以后,在上海与他再次相逢,才知道他判刑以后被送到新疆劳改,释放以后,得到胡宗南旧部、起义将领陶峙岳的庇护,有了工作,到上海来洽谈一笔生意。后来在“文化大革命”中是否遭到更大的冲击,就不知道了。
有一个问题常常萦绕在池步洲的心头:这一次“四·二七”大逮捕,自己的朋友究竟有多少人抓进来了?来到监狱以后,从老犯人的口中,他得知只有案情重大的人,才关押在提篮桥监狱,一般的小案子,大都关押在分局拘留所。上海市有那么多区,究竟有多少人关在分局,那是无法估计的。提篮桥监狱,按正常容量,可以关押一万人,如今大大超员,按超员一倍计,也有两万人。但是也不一定。因为别的监房是不是都像他的监房那么拥挤,可不尽然。在每三四天一次的放风中,他经常看见一些外国神父,他们身穿黑色长袍,头发梳得镜光,脸色红润,精神饱满,可以判定绝不会是五个人一间牢房,也不会是一天只吃六七两粮食的。再打一个折扣,就算关押了一万五千人吧,在八九座大楼中,一间牢房只关五个人,除了放风时间之外,又不许走动,怎么可能知道别的监房里关的是什么人呢?
监狱里为了避免犯人因为活动量太少而引发肌肉萎缩症,都有放风的制度。按道理说,放风应该每天两次,每次半小时。由于提篮桥监狱关押的犯人太多,尽管有一个相当大的广场,但能够提供的活动场所相对而言之仍太小,所以这里一般只能每三四天放风一次,每次不过一刻多钟。为便于管理,放风大都以通道为单位进行,因此放风的时候所能遇见的人,也老是那几个,至少是每换一次监房,总是那几个。要想在这百分率极低的部分犯人中碰见熟人,概率必然是很低的。
但就在这样的概率下,池步洲居然也碰见了一个熟人。每次放风,犯人们排成队,在楼房之间的空地上一圈儿一圈儿慢慢儿地走,也可以伸展伸展胳膊,但绝不许说话,更不许交头接耳,甚至眼睛都不许斜视,不然,旁边的武装看守就要过来训斥,严重者立刻拉了出去。
有一次放风,池步洲忽然发现旁边一队正在转圈儿的犯人中有一个熟人。当然对方也发现了他。两人都感到惊讶不已。但是既不能说话,更不能打招呼,只好装作不认识的模样,脸上毫无表情地互相注视,以此来传递感情,表示问候。
这个人,姓胥名日新,也是东京时代的老友。他毕业于东京工业大学,精通内燃机。一九四一年,池步洲介绍他到国际问题研究所当顾问;一九四三年,池步洲出任军委会译电人员训练班主任,曾聘请胥日新当电磁学的上校教官。抗战胜利后,胥日新出任上海市政府印刷厂经理,解放后留用,仍任经理。按说他是个技术人才,与政治无关..,是因为什么被捕?当时是无法打听的。——后来才知道他因冤案被判刑十年,在劳改中因解决了许多机械上的疑难问题,得到提前释放,靠教书维持生活,直到一九八三年初才平反昭雪。
时间又过去了三个月,池步洲觉得这样活着,实在没有意思,几次想到自杀,却又顾虑重重起来:我这样不明不白地死去,在妻子面前怎样交代?她是不是会以为我真是中统特务?以为我一直来都瞒着她?反过来说,她现在究竟怎样了?是活着,还是经受不住压力自杀了?如果她真的先我而去,孩子们是不是流离失所了?——这样一想,生死倒在其次,最强烈的愿望,倒是要与妻子儿女见最后一面了。
一九五二年一月二十五日,已经四五个月没有提审的案子,突然又提审了。还是那间预审室,还是那个年轻的苏北预审员和那个从来不说一句话的女书记员。他们见到池步洲那形容枯槁的样子,都大吃一惊,女书记员不由得脱口而出:“你死不认罪,自己糟蹋自己,你就不想想你还有妻子儿女么?”预审员脸上凝霜,冷冰冰地说:“他们这种人,不见棺材是不会落泪的。”
今天的戏,是另一种唱法。预审员并不问什么,而是与书记员一起站立起来,命令池步洲也站立起来,从档案袋里取出一张盖有上海市军事管制委员会大印的“军办秘(52密)二字第10662号决定书”,然后严肃地宣读:被告人池步洲,因参加军统局特务组织,担任调查员,并参与破译日军密电码,解放后又拒绝登记……等罪行,被认定犯有反革命罪;鉴于被告人抗战初期出于爱国热情,回国抗日,属于误入歧途,因此特予宽大处理,判处有期徒刑十二年……
池步洲大声抗议,但是预审员没有理睬他,示意武装看守把他押回牢房。那年月,大陆还没有正常的司法程序,由军管会判的刑,带有“军法”的性质,是不许“不服”的,不服就是不认罪,也是加刑的依据。在上海,上海军管会就是最高权力机关,既没有“上诉”的先例,也没有“上诉”的地方。
一、生离死别,人间惨剧
宣判之后,池步洲等待接见家属、转送劳改大队。
他无端被打成“反革命”,成为他生平所最痛恨、最厌恶的“中统特务”,而且不许不服,不许上诉,心情坏到了极点。他已经下定了必死的决心,只等最后再见妻子儿女一面,交代了后事,就自我了断。
犯人接见亲属的日子终于公布了,池步洲按狱方规定,忐忑不安地给白须宾发了一张明信片。在那动荡不安的岁月里,作为一个反革命家属,也是朝不保夕的,不知道她是不是还活着,能不能收到这封信。
洋人设计的提篮桥监狱,本来就有接见室,用两层铁丝网栅把房间一分为二,把犯人和家属分隔在两边,只能面对面说话,不可能传递任何东西。这种接见室一共有好几间,可以同时供二三十个犯人接见家属。当时犯人接见家属是不定期的,一批走了一批来,“流水作业”,天天有人。解放以后什么都讲究“集体化”,连犯人接见家属也集体化起来,而且一般都是在犯人定刑之后、“起解”之前才允许见家属一次,见过之后,就劳燕分飞了。
“集体接见”的时间一般都定在星期日,这是照顾上班的家属,省得为此请假;地点则放在监狱大门内的大院子里。院子正中,横向放一排条桌,桌子两边各放有一排条凳,这是“警戒线”,也是分隔牛郎、织女的“天河”,相当于规范接见室的两层铁丝网。家属们凭接见通知和证件在大门外面登记,检查带来的衣物,然后拿号等待,听候传呼,每一批可进五十家,每次只准许谈话五分钟。第一批家属进门,在条凳上坐好,监狱大门关上锁好,这时候从监狱里面放出来五十名犯人,各自寻找自己的亲属。在犯人的一方,每隔一两张桌子就有一名看守,负责监视犯人的行动,监听犯人和家属都说些什么话。
犯人接见家属的场面是很难描写的,从语言、神态到表情、动作,真是瞬息万变,各有千秋。有哭的,有喊的,有骂的,有叫的,也有面不改色谈笑自若的,更有明明是用普通话或上海话交谈,监听的看守却居然听不懂人家在说些什么的。五分钟一到,值班看守吹一声哨子,这时候的场面,可就更难描写了:隔着一张桌子,有互相紧拉着手难分难解的,有把送来的东西推过去又推回来的,有捶胸顿足号啕大哭的,有扬起手来打丈夫或儿子一个耳光扭头就走的,当然也有挥挥手、点点头、嘴角挂着微笑把悲痛强压在肚子里面的。看守们强拉硬拽地把还在“交战”的双方拆开,排队点名,验明正身确实无误送回监房之后,这才打开监狱大门,把这一批家属放出去,换进第二批家属来。如此周而复始,直到全部家属都接见完毕为止。
池步洲坐在自己的牢房里,静听狱警拉长了声音呼喊犯人的代号,生怕听错了一个号码,与妻子儿女失去了永别的机会。但是一上午眼看快要过去了,本监房、左右监房bbr>99lib.的犯人们大都抱着衣物、挂着眼泪回监了,却始终听不见传呼他的声音。是没有接到信?还是遭到不测了?尽管他依旧端坐,貌似平静,实际上心潮澎湃,难以遏止。
上午的接见终于结束。下午是专门留给外..地和远郊区的家属接见的。池步洲的家在福禄街五十六号,与提篮桥监狱同在杨浦区,两处相距并不太远,过了十二点钟还不到,看来是没有希望了。
池步洲思绪万千,悲痛欲绝。
下午一点钟以后,外地和远郊区的家属赶到。第一因为人数少了,第二也好让他们早点儿回家,因此基本上是随到随见,十个二十个是一拨儿,七个八个也算一拨儿。人少了,时间也不抠得那么紧,生离死别,多给个一分半分钟,也算积德,“衙门里面好修行”嘛。
将近下午四点钟,外地和远郊区来的家属基本上都接见完了。四点钟以后,“集体接见”即将结束。现场需要清理,狱警们辛苦一天,也该休息了。就在池步洲万念俱灰,认为妻子儿女不会再来的当口,狱卒高声喊叫2444号,接着铁门“咣啷”打开,奇迹居然在这时候出现:通知接见,而且催得特急,再不去,就要清理现场了。
池步洲几乎是一路小跑跟着狱警下楼的。到了接见大院儿,供接见用的条桌和条凳已经搬走了一大半,只剩下正在哭天抹泪的犯人和家属,整个接见现场,一共只有三四家。在一张桌子后面,坐着一个妇女和四个孩子,瞪大了眼睛,正在等候着她们的亲人。——这就是贤妻良母白须宾和她的两子两女。十个月不见,她们苍老了,消瘦了,憔悴了,完全变了样子了,却似乎都成熟多了。眼看着丈夫和爸爸向她们走去,她们怎么一点儿反应也没有?正在纳闷儿,突然间恍然大悟:她们在外面,尚且朱颜改枯容,自己是“两世为人”的人了,何况几个月不洗澡理发刮胡子,当然已经面目全非,难怪她们见他走去竟会视而不见!她们在等待的,是脑海中的那个池步洲。那个池步洲,世界上已经没有了!
直到池步洲走到她们面前,在一张条凳上坐下,开口喊“英子”的时候,白须宾方才惊奇地认出了眼前这个脱了形的人居然就是自己日思夜想的丈夫。没有叫喊,没有哭泣,更没有久别重逢的欢笑,她只是张大了眼睛,死死地注视着丈夫的脸:他不相信面前这个苍老的、羸弱的、近乎皮包着骨头的人会是自己那么熟悉、那么想念、本来是那么健康开朗的池步洲!
四个孩子,次子国雄是一九四零年冬在重庆出生的,才十一岁零几个月,下面两个女儿,一个七岁,一个四岁,最小的儿子才一岁多点儿。他们先是和妈妈一样,惊奇地注视着桌子对面的那个“陌生人”,努力地在记忆中搜索与此人有关的信息,直到听见这个人喊了一声“英子”,方才得出此人就是爸爸的结论。这声音,他们以前天天听,是那么熟悉,那么亲切,永远也不可能从记忆中抹去。国雄先喊了一声“爸爸”,眼泪“刷”地流了下来,却咬住了嘴唇,没有哭出声儿。这一定是临来之前妈妈再三交代过的,坚强的孩子,终于禁住了这一残酷的考验;七岁的瑞霞,到底是女孩子,感情脆弱一些,跟着哥哥喊了一声“爸爸”之后,隔着桌子就扑了过去,紧紧地拉住爸爸的手,怎么也不肯放开;还只有四岁的二女儿,见姐姐抓住了爸爸的手,不肯吃亏,脑子一转,发挥她个子小身子灵活的优势,立刻从桌子底下钻了过去,抱住了爸爸的腿就想往上爬……
我离开上海法院以后,六十年代到七十年代有幸在劳改单位呆过二十多年,经常参与接见场面的安排,也曾经站在接见与被接见者旁边充任光荣的监听者这一角色。激动人心的场面,感人肺腑的语言,催人泪下的叫喊,埋怨、责骂、忏悔、喊冤……所有人类最精彩的表演我都看过,所有人类最精华的语言我都听过。我不是个铁石心肠的人,遇见令人心酸的场面,我只能转过脸去,假装没看见。但是在监狱当狱警的,必须硬得起心肠,必须学会没有七情六欲,不懂得喜怒哀乐,不然就吃不成这碗饭。所以当白须宾的大女儿从桌子上面趴过去,当小女儿从桌子底下钻过去的时候,在一旁监视的狱卒,立刻大声吆喝:“回去,回去,不许超越警戒线!”并动手把大女儿的手拉开,把小女儿的身子从桌子低下推出去。
小儿子芳雄还不会说话,见此场面,“哇”地一声哭了起来,扑向了妈妈的怀抱。
池步洲忍无可忍,愤怒地抗议:“小孩子懂得什么,你吓唬他们干嘛!”
那狱警倒不计较池步洲的态度,只喊了一声:“有话快说,只有五分钟,一会儿时间就到了。”说着,踱到了一边儿去,算是对刚才吓唬孩子的忏悔。
这五分钟的接见,要说的话很多很多,时间有限,只能拣那要紧的先说。
可是千言万语,从哪里说起呢?……
白须宾是第二天中午才知道池步洲确切的下落的。当天下午下班的时候,池步洲没有准时回家,有街坊带话回去,说是池步洲晚上参加经理室召开的一个小会,要晚一点儿回来。全家人正在等他吃晚饭,他的电话打回来,说是晚饭已经在办公室吃过了。这种事情,以前也有过,并不奇怪。奇怪的是当夜马路戒严,街上警车呼啸,不知道要抓什么人。白须宾也和池步洲一样,既无知,又自负,总觉得自己的丈夫是世界上最正直、最聪明、最爱国、最光明磊落、最无可指责的人,政府要抓的当然是坏人,而“坏人”两个字与池步洲是绝对不沾边儿的。他下班不归,是因为经理找他开会,他散会不归,是因为全市戒严,交通阻塞,回不来了。没有想到的是,刚过了半夜,忽然有人敲门,白须宾还以为是丈夫回家来了,开门一看,一帮人涌了进来,为首的是派出所民警,只说了一句“奉命搜查”,立即翻箱倒柜,把认为可疑的东西,可以作为证据的东西,包括池步洲的所有照片、各种证件、两大箱从重庆辗转带在身边的日本密电……统统给抄走了。
第二天上午戒严令撤销以后,白须宾立即赶到人民银行储蓄部去询问。张经理的答复是:池步洲确实被逮捕了,但这是公安系统的全市统一行动,原单位也不甚了然,只知道人可能关在分局,不过只允许送被褥和日用品,不许探监,也不许通信。她匆匆把物品送到分局,分局查了名单,说是没有池步洲这个人,叫她到提篮桥监狱看看,案情重大的,一般都关在提篮桥。白须宾不敢怠慢,立刻又奔到提篮桥,总算得到池步洲确实关在这里的消息。物品送进去以后,白须宾即到处去找人帮忙。找了梁孝志,找了姚耐,也找了人民银行的最高领导军代表罗俊。但在那个人命阽危的特殊环境下,一听说是“反革命”案件,人人害怕,谁都爱莫能助,别说是朋友了,就是至亲骨肉,也无可奈何,不立即划清界线,断绝关系,还算是好的呢!
倒是罗俊,一者是池步洲原单位的最高领导人,二者看在当年重庆掩护的情分上,表示这事情人民银行组织上一定会关心过问。至于怎么个过问法,就语焉不详了。
池步洲在福禄街的住房,虽然并不十分豪华,但也是法式洋房,颇有气派。池步洲成为“反革命”,当然不可能再让反革命分子家属住这样漂亮的洋房。池步洲前脚刚被抓走,行政部门后脚就来收房子。
这可难坏了白须宾。在上海租房子,是极为困难的,到哪里去找房子呢?即便有房子租,也付不起房租哇!无可奈何,白须宾只得再去找罗俊。按说,已经宣布被捕的职工,这些困难问题单位是可以不管的,总算罗俊没有忘记当年的“滴水之恩”,在新华路红庄人民银行职工宿舍的三楼给白须宾一家安排了一套住房,虽然并不宽敞,房租却很便宜。
池步洲的接见通知,寄到了福禄街原来的住址,总算新房客还不错,在通知上贴了一张条子,转到了新华路。但是耽误了时间,直到今天午后方才送到了白须宾手里。时间十分紧迫,除了按信上要求捡出几件旧衣服之外,她也来不及买什么东西,何况信上写明不许送食物,所以她只把几个孩子找齐,就搭公共汽车赶来,所幸总算在四点钟之前赶到了。
白须宾简略地说了半年多来家里的变故,又告诉池步洲说:新家的隔壁,是一家姓孙的邻居,也是抗战以后从重庆“复员”回来的,解放前在中央银行送汇款,如今仍是人民银行的职工。他们一家,对白须宾的遭遇颇具同情,不但不像别人那样歧视她、排斥她,还处处关心她,帮助她。他有一女一儿,姐姐小名毛大,与瑞霞一般大小,弟弟小名毛毛,比她姐姐小两岁。大人互相来往,四个小孩子很快也成了好朋友,在苦难的岁月中,也算是得到了一丝人间的安慰。如今白须宾所祈望的,就是丈夫早日无罪释放,平安出狱。那时候还没有法律顾问处,也没有律师,军管会代行法院的职务,判决后也没有限十天内到何处上诉的字样。白须宾接到了丈夫被判刑十二年的判决书,一气之下,当时就到军管会去质问:“我男人判决书上的罪行一条也没有,为什么要判他十二年徒刑?”答复竟是:“就算判决书上的罪行他一条都没有,凭他是个少将,判他十二年也不冤枉!”……
听完了妻子的诉说,池步洲无法克制自己了。酝酿了许久方才打好的一篇腹稿,这时候竟忘记得一干二净。其实,即便他没忘记,也用不上了。他能对妻子说:“这是你我的最后一面,你走了以后,我就准备自我了断,”从此把抚育子女的责任,都推给这个来自番邦外国、在上海举目无亲的弱女子吗?不,不能。尽管现实就是这样残忍,但他却不能这样做。
时间就要到了,在最后的一分钟里,池步洲只能简单地告诉她:自己无端被判刑十二年,在这一段漫长的岁月中,不能给家里任何帮助。四个子女,只能靠她抚育,靠她纤弱的肩膀来挑起这副家庭重担了。十二年,四千三百多个日日夜夜呀,在监狱外面,比在监狱里面的更难熬,更难过。他没有告诉妻子自己将99lib?辞别人世的决心。事实上也许此时此刻他就已经觉悟到自己的决定有多么幼稚,有多么荒唐了。他觉得自己无颜再见这个世上少有的女子,当接见时间已到的哨声响起,狱警几乎是连推带搡地把他带走的时候,他跟妻子说的最后一句话竟然是:“我很快就要到劳改队去,到哪里还不知道。你只要照顾好几个孩子就行了。我的下落,我的生死,你都不要多想了。”
二、滴水之恩,今日相报
接见以后的第二天下午,狱警突然来传呼池步洲,也不说什么事,只叫他跟着走。
到达的地方是一个布置得很简单的房间,只有一张大桌子,两张长靠背椅。一个穿呢子干部服的人已经在一张椅子上坐着。走近了,才看清原来是罗俊。
罗俊到底是大干部。尽管池步洲被捕以后在审讯期间他无法来见面,宣判定案转监以后,他就有办法通过与狱方领导的私人关系进来看他了。消息可能是白须宾接见回去以后跑去告诉他的;也可能是定案以后军管会把判决书寄到了犯人的原单位。究竟是哪一条渠道传递的消息,池步洲没问,他也没说。他只是告诉池步洲:他确实曾经通知人事部门以原.单位组织上的名义到公安局去查询过池步洲的案情和处理结果,但是公安局答复得很干脆:镇反运动中逮捕的人,统一由军管会镇反办公室处理,原单位只要除名就可以,不必过问。当然,如果他能够亲自出马,通过更高的层次,当然可以得到一些消息,但他与池步洲的交情没有那么深,共产党的干部,特别是当年做地下工作的干部,最怕的也是“旧关系”扯不清。解放前后,都有不少地下工作者为了“说不清楚”而进了牢房的。因此,罗俊既不敢也犯不着来“强出头”。今天得知池步洲的下落,能立即赶来探监,就已经十分难能可贵,很不简单了。
罗俊对于池步洲的历史,知道一些,但不是那么详细。听说池步洲已经判处有期徒刑十二年,他当然不会去找军?管会要求复查,只是冠冕堂皇地说两句鼓励的话,希望他彻底放下包袱,争取提前释放;同时问他还有什么困难,他一定尽力帮助。
池步洲颇有自知之明,懂得在“四·二七大逮捕”的特殊环境下,不是“个别问题个别处理”的日子,像他这种牵涉到“中统特务”的案件,要争取提前释放,谈何容易!至于困难嘛,已经麻烦人家,领了人家“额外照顾”的情了,还有什么理由要人家再照顾呢?所以也只是淡淡地说:“谢谢你特地来看我。我知道这个地方进来容易出去难,特别是像我这样身份的人认识不少中统、军统里面的头头脑脑儿,正想拿他当“活字典”,从他那里得到更多的“绝密材料”。在这种事情面前,共产党有时候也会适当让步的,何况他放在办公室里的书,绝不会是“反动书籍”或“秘密联络图”,再说,狱卒们不认识的字,人民银行里可不乏高人,送出之前,当然是早就检查过了的。
这时候“镇压反革命”运动还没有宣布结束,三反五反运动又进行得如火如荼,到处大张旗鼓地反贪污浪费、反行贿受贿,监狱里关进了一批“大老虎”,再次人满为患,犯人们每天只许盘腿坐着反省自己的问题,不许交头接耳,更不许看书。只有这个已经结案了的犯人池步洲,算是唯一的例外竟可以堂而皇之地公开看书,而且是外文书。
三、监内需要,监内消化
法制健全的国家,未决犯和已决犯是有分别的。未决犯一般关押在看守所,又分嫌疑犯和非嫌疑犯两类。嫌疑犯属于传讯性质,扣押时间不得超过二十四小时;非嫌疑犯指的是证据确凿、无须甄别、已经宣布逮捕但还没有判定刑期的犯人。看守所属于法院系统。一经判刑,成为已决犯,犯人就移交给监狱。监狱是执行机关,与法院是两个系统。
上海解放之初,还没有法院。法院是在三反五反结束以后在“三五反工人法庭”的基础上筹建起来的。池步洲从被捕到判刑,都由军管会处理。当时没有看守所的机构,未决犯不是关在分局拘留所,就是关在监狱里,但狱方对这些未决犯没有支配权。一旦定了刑期,犯人就交给了监狱。当时的监狱归公安局劳改处管辖,对内称“第一劳改大队”。与监狱并行的,还有许多劳改单位,或在郊区、或在外县、或在外省,对外或许称为某某工厂、某某农场,对内则一律编为“第×劳改大队”。这些劳改单位的犯人,名义上都由劳改工作处分配,实际上都由监狱输送。特别是上海,监狱长就是劳改处副处长。现在劳改处已经改为劳改局,提篮桥监狱的大门口,挂着两块牌子,右边一块是“上海市劳改局”;左面一块是“上海市监狱”,..两个单位,实际上是一码子事儿。
分配犯人的原则,第一是“对口”,例如学工业的分配到工厂,学农业的分配到农场;第二是根据刑期,例如五年以内的一般都分在近郊或邻县,如崇明县或大丰县的劳改农场;五年以上的,分到苏北的一些劳改农场,或到安徽去修淮河;判处无期徒刑或死刑缓期执行的,为防他们铤而走险,一般都放在难于逃跑的地方例如劳改工厂或青海、新疆等荒无人烟的地方。最后还有一条:既然犯人的去向都由监狱分配,监狱内部的工厂,必然挑选自己最需要的犯人,或膀大腰圆的,身大力不亏;或有一技之长,可以对生产有所改进。不说这是“本位主义”,至少也是“近水楼台先得月”吧。
池步洲被判刑以后,档案移交到了监狱。狱方见他是日本留学生,学的又是电气工程和经济,就把他作为人才留下自用了。这一来,对池步洲来说,倒是“得沐恩泽”矣。
提篮桥监狱解放前即设有一座板箱厂,供犯人劳动。当时是“有偿劳动”,犯人在押期间,根据自愿原则参加劳动,按劳取酬,收入归己;同时也可学得一技之长,以便出狱之后可以自立。这座板箱厂规模并不大,只有几台锯木机,实际上只是个锯板厂,拢共不过一百多人。但是劳动强度比较大,要把相当粗大的木头锯成木板,按一定规格打成捆,运到外面工厂去钉成箱子。所有的工序,从搬运到上机锯板,都需要强劳动力,文弱书生是根本干不了这一行的。
池步洲在监狱十个月,从老犯人和送饭的刑事犯口中,早已经知道犯人判?99lib.刑以后的去向。没有想到的是:接见之后没几天,狱卒挨着监房喊号,凡是喊到的,立刻收拾行李,被带到一座大楼前面集合。池步洲也在被喊之列。他知道,转监的日子,终于来到了。
这一拨犯人,人数不多,但都是年轻力壮的小伙子,像池步洲这样文质彬彬的,好像不多。楼前的台阶上,站着两个穿人民装的人。他们头发光滑,面颊红润,与蓬头垢面、鹑衣百结的囚犯们显然有人鬼之别。先由一个干部模样的人大声讲话,语气缓和,略带笑意,跟牢房里面见惯了的狱卒们的脸色大不一样,大意说:你们都是有..罪的人,现在政府宽大处理,给予劳动改造、重新做人的机会,而且都到本监的板箱厂。希望你们不要辜负政府的照顾,好好儿劳动,改过自新,自会有光明的出路。接着指指旁边那个人:这就是板箱厂的王管理员,你们这一批人,怎么干活儿,以后都由他安排。说完,就走了。
下面就由王管理员讲话。他身材中等,面目和善,嘴巴略大,声音洪亮,讲话不带“干部腔”。后来才知道他是监狱板箱厂的留用人员。他介绍了板箱厂的设备、任务、规章制度、作息时间等等,并说怎么干活儿,有“老师傅”带领指导,很快就可以学会,不要担心。不过锯板机的操作危险性很大,稍不注意,就要负伤,希望大家千万注意。随即点名——当然是喊号码,并宣布今天不进车间,主要是安排住宿,大家把铺盖行李搬进新监房去,每间监房门口都已经写明了各人的号码。
已决犯和未决犯的待遇就是不同:第一,监房每两人一间,比较大的三人一间;第二,吃饭不定量,吃多少各人自定,不许浪费,菜蔬也比较丰富;第三,可以理发、洗澡,当然是剃光头.99lib.,澡堂子里也跟煮饺子差不多。不过就此三项,就足够让未决犯们眼红的了。
第二天,王管理员把大家集合起来,点名后分配工作,指定工种,分别由老师傅带进锯木车间开始上岗。车间就在监房的底层,上下班根本用不着走出楼外一步。所有的人一个个地都走了,场上只剩下池步洲一个,最后王管理员指着他说:“2444号,你跟我来!”
池步 6d32." >洲不知道要让他干什么,跟着王管理员走。进了一间办公室,里面坐着昨天先讲话的那个干部,估计不是厂长就是车间主任,只听他说:“你是留学生,有知识。现在派你到车间去当统计员,另外再给你配两名助手。你要好好儿干。”
谈话结束,王管理员把他带进锯木车间,指着靠窗的一张大四方桌说:“你就坐在这里工作。”
这一突如其来的分配,不但池步洲本人感到意外,连所有的犯人都向他投来羡慕的目光。他被留在监狱板箱厂里劳动,正为自己身弱力薄不知能干什么而犯愁呢,如今叫他依旧耍笔杆子,这是他的拿手好戏,感到幸运,也不害怕了。
事后得知,监狱板箱厂的进料数和出板数,一直来是笔糊涂账,谁也说不清楚。最近狱方计划扩大锯木和制箱业务,决心建立并加强统计、会计、核算制度,以便得知成本、收益、损耗、盈亏等等数字,随时接受上级审查。
配给池步洲的两个助手,一个姓陈的管会计,一个姓王的管庶务。姓陈的个子矮小,嘴尖面白,交通大学毕业,是个判刑十五年的反革命犯,能说会道,一副精明相;姓王的个子高大,不善言词,是个只判两年徒刑的刑事犯,看上去还忠厚。
监狱板箱厂的一百多个犯人中,池步洲一个也不认识,竟没有一个是同过监房的。他们大都在上海有家室,年龄以二三十岁的居多,刑期大都在十年上下,有少数几个死缓,文化程度以中小学为多,像池步洲这样的留学生和姓陈的大学生,全厂不过这一两个。判刑以前的职业,则党、政、军、工、商、学、地痞、流氓、赌棍儿、“白相人”……等等,形形色色,五花八门,应有尽有,济济一堂,可以说是集社会各阶层之大成了。
四、初进车间,立功得奖
锯木车间的任务,是把一根根粗大的松木从外面的贮木场上扛进来,装进锯木机,对准位置,开动机器,用人力推动原木,通过电动的带锯,切成木板。操作过程是:先削去边皮,按规定的厚度开出一块块原板,直到另一边皮为止。然后再把开出来的长板条削去两边的边皮,锯成整齐的长板,再按规定长度切成一块块箱板,运到钉箱车间去,按客户要求钉成各种规格的包装用箱。
所有以上活茬儿,没有一项不是要用大力气的。不说木材、木板运进运出了,就是负责清扫木屑的杂工,也是一会儿不得闲。机器一开动起来,人跟着机器转,流水作业,不容间断,实际上是“流汗作业”,个个都是汗流浃背、气喘吁吁,不到休息时间,谁敢松懈一下?
尽管车间里劳动强度如此之大,但是犯人们大都愿意进车间劳动,不愿意被关在沙丁鱼罐头式的牢房里面壁思过,窒息五官四肢,何况一进车间,吃饭就不定量,而饥饿的刑罚,则是比任何酷刑都难以忍受的!
一根原木买进来,去皮锯板以后能出多少平方米的木板,牵涉到成本核算、利润盈亏、节约浪费等等许多问题。操作人员如果粗心或故意,就会使边皮削去过多或出板厚薄不匀,造成废品。因此,如何估算积计算方法的改正,就是在这种思想基础上表现出来的。
事情并不到此为止。鉴于每天统计,必须逐一把原木数据填入公式,然后一一计算,在手续上仍感麻烦不便bbr>.99lib.,于是又产生了把公式化为计算尺的念头。
经过一段时间摸索试制,终于做出一根四五十厘米长的木质计99lib?算尺,由于缺乏适当的材料和制作工艺,样子似乎不太雅观,但计算起来,却方便多了。后来经过改进,又复制了一根,从外观到精密度都有所改善和提高。——只是不知道池步洲发明的这种计算尺,上海监狱板箱厂现在还在使用否。
池步洲试制计算尺,目的是为了自己工作便利,并不是出于什么“立功赎罪”的动机。但是板箱厂把他两次改进计算方法的“先进事迹”报了上去,年终评比的时候,居然得到了狱方的嘉奖。
在池步洲十二年的劳改生涯中,这是他第一次得奖,也是他最后一次得奖。
五、车间庶务,告密专家
犯人们判刑定案以后,即正式进入“劳改”阶段。未决犯时期的坦白?99lib?、交待、检举、揭发等一套不再流行,表现的好坏,也以劳动的效果为标准了。
锯木车间里,由于噪音极大,劳动十分紧张,除了必要的“信息传递”不得不大声呼喊之外,说闲话的工夫是根本就没有的。下班回到“号”里,劳累一天,只想多歇一会儿,养精蓄锐,以便迎接明天的“战斗”,聊天儿的机会也不是很多。除了生产上的组长之外,监房里不再设立小组长,这对大家来说都有一种解脱后的轻松感。池步洲白天与陈、王二人围坐一桌,各有专责,除了工作上的事情不得不碰头外,基本上不说话,下班以后,各人进各人的监房,不再有任何来往。因此他一有空闲时间,只知道看数学书。
俗话说: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斗量。这大概是指人的学识才华而言。说到相貌与人品的关系,中国人也有自己对生活长期观察的总结。一般认为:獐头鼠目、鹰鼻子鹞眼的人,都不是好东西。这一说藏书网法尽管并不是百分之百地准确,却也有其相当高的“命中率”。
锯木车间里管庶务的陈某人,就是个标准的鹰鼻子鹞眼。他两眼灵活,滴溜乱转,讲话摇头晃脑,言过其实。池步洲与他相处没有几天,就产生了“斯人不可与近也”的灵感,存有戒心。在车间里不与他多说话,就是这种戒心的具体体现。
事实证明这个家伙是个疯狂的“迫害狂”,是个特别会打小报告的“告密专家”。
每天,车间里谁发句牢骚,谁和谁吵了嘴,谁干活儿中间多喘了一口气,第二天上班之前王管理员的讲话中必定都会提到。开头大家都以为那是生产组长干的,但是两个生产组长都是大老粗,根本写不了汇报,再说,他们回到牢房,都累得躺倒就睡,即便会写,也没有时间。有挨了批评的人找 4ed6." >他质问,他不但指..天发誓,矢口否认,还祖宗奶奶地一通海骂。从现象看,也不像是他们汇报的。但是王管理员的批评警告仍不时出现。究竟是谁打的小报告?怀疑的目光渐渐集中到坐办公桌的三个人身上来了。
大家暗中观察:池步洲面向玻璃窗而坐,背对锯木机和人群,根本看不见发生的任何事情;王会计呢,每天忙于打算盘、抄报表,连头也不抬,平时也从来不管闲事;只有这个姓陈的,管的本来就是车间的杂事,平时目光四射,耳朵竖起,专门注意车间里的一动一静,而且常常看他趴在桌子上写写写,于是多数人认定他是个告密者,只是没有证据,无法肯定。
有一天下班的时候,姓陈的正偷偷摸摸地向王管理员递条子,被一个犯人看见了。在监狱里,犯人有事情要报告管理员,例如要写补充交待材料、要求家里送来什么东西、对生产上或生活上有什么合理化建议,都可以正大光明地递报告,没有必要藏藏掖掖的,他递的条子怕别人看见,必定心中有鬼。于是一个传一个,辗转相告,车间里几乎人.99lib.人都知道了。
这种怀疑,终于被狱方自己所证实。
按照政策,犯人中每月、每季、每年都要进行“评比”活动,通过开会评出生产上有突出贡献的人,分别授予“劳改积极分子”、“先进生产者”等等称号,给予大会表扬、记功、减刑、提前释放的奖励。一个人的劳动表现,不但人人共见,还有统计数字,又是经过群众讨论产生的,因此基本上心明眼亮,大家没有什么意见。奇怪的是:每次评比,谁也没有提出陈某人的名字,而得奖的名单中,却又几乎次次都有他。在“奖惩大会”上,领导的讲话中所提出的先进事迹中,他的事迹则是“靠拢政府,协助政府工作”。这一来,等于当众宣布:打小报告的,就是此人!
可惜的是,他这样积极,所得的奖励,总是最低的“大会表扬”,他的十五年刑期,并没有因此而减少一个月!
六、重刑之下,必有懦夫
锯木车间里的犯人,大都是反革命犯,刑期以十年上下的为最多,其次是无期徒刑,判处死刑、缓期两年执行、以观后效的,只是极少数,两三年的刑事犯,也是极少数。
人总是怕死的。临刑不惧,是因为反正伸头是一刀,缩头也是一刀,倒不如强打精神,愣充好汉,喊一声“二十年后又是一条”,不但给自己壮壮胆,也好让观看行刑的人最后给自己99lib?一次夸奖。“死缓两年”,是新中国的发明之一。多年执行这一政策以后,现在的人大概都知道:只要判处死缓,一般说来是死不了的了。但在建国初期,第一批被判处死缓两年的人,精神压力是非常大的。用他们自己的话来说,就叫做脑袋上悬着一把刀,不知道什么时候掉下来,时时提心吊胆,日子很不好过。有的人甚至说:还不如判一个“斩立决”,一枪打死的痛快。
车间里有一个死缓犯人,高高的个子,略瘦的面庞上总是挂着微笑,待人和气,不知道因为什么判的死缓。他多次受奖,都是凭他的积极劳动赢得,并不是靠打小报告得来。大家对他的干活儿特别卖力都表示同情,谁也不希望他缓期期满以后走上刑场。
但是他自己却总是念念不忘“死缓”二字,生怕到期处决。大家都注意到,他脸上的笑意,越来越不自然了。一把屠刀就在脑袋上晃动,而且越来越近,试问谁能熟视无睹,谁能无动于衷?
他是操作锯板机的。从来没有出过事故的他,一天忽然出了个不大不小的乱子,锯板机停车了,他本人的手指头也被削去一块,经狱医包扎后,还不肯休息,依旧进车间指挥调动。
事故发生后,王管理员调查了原因,是他自己按错了电钮。找他谈话,他自己承认出事故的那一天,正是他死缓到期的前 4e00." >一天。他怕第二天拉出去枪毙,头一夜整夜没有合眼,以致白天上班精神恍惚,摁错了一个电钮。bbr>
王管理员倒是挺通情达理的,没有批评他,反而叫他放心,刑期的事情,领导上已经有了安排。果然,到了第二天,狱方正式通知他:鉴于他缓刑期间,表现良好,有悔改表现,将死缓改为无期徒刑。大家听说以后,都替他松了一口气。
一连好几天,大家都见他手上包着绷带,在车间里来回走动,有说..有笑,脸上的阴暗为之一扫。出于保住了一条命的感恩心情,劳动更加积极了。
七、囚徒表现,形形色色
一个犯人,从被捕到判刑,是心情最紧张的日子。有罪无罪,刑期长短,送到何处,一切都是未知数。加 4e0a." >上那一段时间,关在牢房里,不许走动,不许说话,只许面壁思过,审判员三天两头来提审,天天听的是坦白交代、揭发检举,脑子里考虑的只是承认还是否认,生活的单调、枯燥,思想的沉重、苦闷,可以想见。?99lib.
一旦判刑定案,未决犯成了已决犯,到了劳改单位,活动的场所扩大了,空闲的时间加多了,思想顾虑减少了,监规约束放松了,不管案子冤枉不冤枉,脑子里考虑的,只是如何度过刑期,希望的,只是到一个生活条件好一些、劳动强度轻一些的地方去,幻想的,则是劳改释放以后,如何度过余生,或如何东山再起。
出于各种各样的思想基础和动机,劳改犯人在监狱里的表现是多种多样的,形形色色的。
第一种人是“学习派”,他们或对前途仍抱有幻想和希望,或不愿参与犯人之间的矛盾与摩擦,于是就一头钻进书本里。池步洲也可以算是这一类中人。更多的人,大都是刑期比较短,年纪比较轻,想利用这一段时间,学点儿外语或基础理论知识,以加强出狱之后的生存能力。当时提倡“一面倒”,什么都是苏联的好,什么都是俄国人发明的,包括电灯和蒸汽机在内,提倡向苏联老大哥学习。要学习,首先得学语言文字。当时连中学里的英语课都改成俄语了,群众中更是学俄语成风,因此青年犯人中自学俄语的相当不少。
第二种人是“消遣派”,他们人到中年,文化本来就不高,并不打算在服刑期间再学习什么东西,只希望平安度过刑期。为了打发下班以后的时间,就三三两两聚在一起聊闲天儿,谈经历,讲故事。犯人中有的人口才很好,讲起故事来,不比职业的说书人逊色。有的人能把整本的说部如《三国》、《水浒》、《西游》之类演绎开讲,有的人能根据自己的亲身经历现编现说。真是有声有色,各有千秋。
第三种人是“江湖派”,他们自称会算命看相,工余假日,闲来无事,就聚集一帮人来说三道四,信口开河。或根据掌纹,能判断你哪年走红运,哪年走背字儿;或根据面相,鼻子圆的人忠厚,倒挂眉毛的人奸诈;或根据生辰八字,推算哪年官运亨通,何时流年不利,何时灾星高照,致有牢狱之灾,等等。说者天花乱坠,听者半信半疑,其实也是为了打发时间,消除空虚而已。不然,他自己怎么不看看流年,不躲躲灾星,竟也折进监狱里来了?
第四种人是“悲观派”,实际上这是犯人的全部,是犯人思想的主流,谁也摆脱不了,躲避不开,只是程度有所不同罢了。不管是哪一个派,犯人中绝不会出现“乐天派”。尽管有些人下了班在监房里也哼几句京戏,唱两段小调儿,那也无非是“黄连疙瘩当箫吹——苦中作乐”。多数犯人被判了刑以后,心情是极端地不平静的。他们大都是一家之主,是家庭经济收入的主要支柱。支柱一倒,家庭经济就濒临崩溃。想想自己的前途,想想家人的生活,怎么还“乐”得起来?有的犯人半夜里说梦话,甚至号啕大哭,都是为了想家。池步洲入狱以后,脑子里想得最多的,也是家人的安危与生活。这一派人,平时老是愁眉苦脸,一碰见不遂心的人和事,脾气就特别大,吵嘴打架的,也大都是这一类人。
一、特殊犯人,乖张行为
池步洲在监狱板箱厂劳改了两年多,到了一九五四年初,突然转监了。
按照狱方的传统习惯,转监之前,是从不宣布把犯人们送到什么地方去的。一声“收拾行李”,接着就排队点名,装进囚车,只有到了目的地,犯人们才知道自己到了什么地方。池步洲的转监,当然也不例外。与众不同的,是他这一次转监,只有他一个人。他自己扛着行李,狱警吃力地帮他把一麻袋的书扛到了大门口,然后给他双手上铐,狱警到外面去叫了一辆三轮车,把行李和麻袋都放上车以后,这才把池步洲带出来,与狱警并排合坐一辆三轮车。当时天气还冷,上海的三轮车工人,一般都备有一条线毯,供乘客盖膝头防冷用。那狱警就用这条线毯把池步洲的双手连膝盖一起遮住。这样,车子走在街上,与普通乘客无异,谁也看不出这是犯人“起解”。
一路上,狱警当然不会与犯人交谈,也不会说明要到哪里去。尽管好事不敢妄想,但是池步洲心里明白:第一,这不是提审,提审不会带铺盖;第二,也不是改判,因为自己没有上诉,而当时的法院案件堆积如山,你不上诉,他绝不会主动来复查你的案件;第三;目的地绝不会太远,不然,绝不会用三轮车送走;第四,如果是上火车转到外地,按规定必须两个人押解,不可能只由一名狱警押送;第五,绝不会是拉出去枪毙,要是处决,恐怕就要出动警车了。
将近三年没有接触社会,什么街道、车辆、商店、行人几乎都成了依稀的梦境。如今一出狱门,来到马路上,只见行人熙来攘往,车辆急驰而过,铃声与喇叭声交织,灰尘和汽油味儿混杂,突然之间有一种“我还活着”,“又回到了人间”的感觉。
人力三轮车的行速缓慢,经过外白渡桥、四川路桥、虹口公园,一直往江湾方向蹬去。蹬了足有一个来小时,只见马路两旁的房屋越来越稀,行人越来越少,终于进入了郊区,眼前是一片碧绿的田野,空气倒是越来越新鲜了。“到底要把我弄到什么地方去”的疑问,又一次在池步洲的心底升起:“听说解放前警备司令部秘密处决犯人,都是弄到江湾去执行的,这个三轮车工人,总不会是化装的便衣儿,是要把我拉到偏僻的地方去秘密处决吧?”
又过了一段时间,眼前忽然出现一座城堡似的建筑物,四周的围墙相当高,其面积之大,几乎和一个大村庄差不多。再靠近一些,就能看见大门口有持枪的解放军站岗,围墙上面也有电网,心里基本上已经明白:这里一定有一个劳改单位,但不知道是工厂还是农场。
三轮车在大门口停下,终于看见了挂在大门口的两块牌子,一块上写“上海劳动板箱厂”,一块上写“上海劳动机械厂”。狱警下车跟卫兵打了招呼,又帮池步洲把一麻袋书扛进了大门里面。
这是解放后开设在上海郊区军工路的两座劳改工厂,规模相当大,共有上千名犯人。两座工厂共一个大门,共一套管理系统,共一个厂长,对外是两块牌子,对内则是一个单位。劳动板箱厂实际上是监狱板箱厂派生出来的“子工厂”。但是“毛驴儿下骡子”,子工厂不论是设备之新、得以后在运动中吃苦头。在我的十二年刑期之内,我是绝不会见他的。”说完了这几句,又把眼睛闭上,任凭训导员怎么动员,再也不理不睬。
训导员也没有办法,只好出去“传话”。不一会儿,抱回来一大堆食品,池步洲干脆当着训导员的面把东西都分给了同监的犯人们吃,自己一点儿也不留。训导员看了,也无可奈何。
当天,同监的劳改犯们吃了他儿子送来的东西,反而议论纷纷,不论当面还是背后,都说他是个喜怒无常的书呆子,缺乏父子之情,做得太绝了些。他却说:“虎毒尚且不食子呢,我也是个有血有肉的男子汉,父子连心,怎么会没有父子之情?可是儿子送来的这些东西,吃在嘴里,痛在心里,还不如硬硬心肠,不领他的这份儿情,倒安闲自在些。”
他的这种心情,监狱里有几个人能够理解呢?
儿子见不到父亲,心情的压抑可想而知。回家跟母亲一说,白须宾可再也沉不住气了,第二天就亲自赶到军工路来,要求接见。按规定,犯人接见家属,有固定的日子,全厂停工,集体接见。白须宾非接见日来厂要求单独接见,又没有特殊原因,本来是很难获准的,就因为池步洲几次表示不见家属,训导员从稳定犯人情绪出发,特地跑到车间来动员他到大门口的接见室去和妻子好好儿谈谈,还说这是破例照顾,只此一次,下不为例。不料池步洲并不领他这个情,摇摇脑袋,很干脆地回答说:“谢谢训导员。我池步洲无需破例。还是眼不见为净吧。”
在这个不寻常的犯人面前,训导员也毫无办法,知道再说也无用,叹了一口气,自言自语:“碰到你这样的书呆子,真是有理也说不清。”
池步洲听见了,又接了下茬儿:“对,对,请你就这样告诉白须宾:碰见我这样的书呆子,是有理也讲不清的。我绝不会见她,叫他以后不要再来了。”
训导员碰了一鼻子灰,无可奈何地走了。
白须宾母子见不到池步洲,忧心如焚。想想自己一生善良,为了正义,抛下父母亲人跟随丈夫来到中国抗日,吃尽了千辛万苦,失去了两个女儿,最后竟得到这样的下场,越想越想不通。那一天,她都已经打定了主意,要从楼顶的阳台上跳下去,了此一生,求得解脱。但是看看四个孩子都还这么小,自己一死,孩子们有几个能活下来,就很难说了。正在左右为难,迈腿想跳还没跳的时候,幸亏邻居过来发现,苦苦相劝,方才打消了寻死的念头,强挣扎着活了下来。
她跟池步洲做了二十来年夫妻,深知他那宁折不弯的脾气,无可奈何之下,只好写信到福州,把情况告诉他五哥。
他五哥池步云,虽然是保定第二期的毕业生,许多同班同学或比他低好多班的同学,都当上军长、司令了,但在那个年代,“朝里没人莫做官”,他没有强力的“戳杆儿”,从抗战开始直到抗战结束,始终在陆军军官学校工兵科当个地形教官,为了糊口,还在中学里兼任过好几年数学老师。抗战胜利,干脆申请退役,回到福州在三山中学当教师。解放以后,虽然他一生当兵,但既无血债,更无罪恶,没按历史反革命处理,经过革命大学政治研究班学习,正式分配到第三中学当数学教员,直到退休,总算平安。
他接到弟妇来信,恳恳切切地给弟弟写了一封长信,并给他汇来新币一百块钱。训导员叫他签收,他却在汇款单上批了八个大字:“原票退回,改寄书籍。”接着又给五哥写了一封信:“我在这里有吃有住,生活比我小时候强多了,不需要用钱。如果兄长念及手足之情,请寄一些微分方程之类的书给我,就感激不尽了……”
池步洲两次拒绝接见又退回汇款的新闻很快就传遍了全厂。大家都说他脾气古怪,加上这一来心情一定不好,谁也不敢跟他多说话,以免自讨没趣,连干部们都不大理睬他。这时候,只有与他同办公室的记录员陈一新跟他算是最说得来,业余时间,还跟他学点儿数学。特别是池步洲教他“概率论”知识,这对于他丈量木材大有用处,效率有了明显的提高。
二、囚犯世界,无奇不有
车间里每月都要进行劳动竞赛,各行车之间,谁胜谁败,主要取决于生产木板的数量和质量,而产质量的高低好坏,都要以统计报表为依据。因此,各行车小组长都主动地跟池步洲套近乎,上班前下班后,都要围着他跟他聊聊天儿。
这些人,大都是判了无期徒刑或者死缓两年的重刑政治犯。用他们的话来说,五年刑期,吃顿饭的工夫就过去了;十年十五年的刑期,也不过打个瞌睡的工夫就出去了;只有他们这些无期、死缓的重刑犯,才是真正“视死如归”的。而那些搬运工们,则大都是刑事犯,刑期最多不过五年七年。可是偏偏这些刑期短的刑事犯们,总惦着拿刑期长的政治犯们立功,常常向车间干部打小报告,以此表示自己的积极,争取减刑。几个行车小组长得知池步洲也是政治犯,有道是“和尚不亲帽儿亲”,就悄悄儿地告诉池步洲说:尽管表面上政治犯和刑事犯井水不犯河水,但是就思想体系和生活习性而言,终究是两个绝不相同的类型。因此在刑事犯面前说话一定要谨慎,不要让他们钻了空子,做了他们争取减刑的垫脚石。一不小心,被他们诬陷,轻则受到批评,调离上海,送到边远地区去,重则加刑,贻误终身。
一号行车小组长,是浙江绍兴人,化名陶小牛。他本是台湾中统局的骨干分子,接受派遣潜入上海搞“工运”,发动工人反对共产党,被捕后判处无期徒刑。这个人,顺着了他的脾气,倒是很平易近人的。
陶小牛的性格脾气非常古怪,勤俭节约得出了格:大冬天的,穿一身百结鹑衣,一双破鞋也是两头通风。但是到了车间,马达一响,就甩掉破鞋,生龙活虎地猛干起来,在行车木床上窜上跳下,动作敏捷得像一头松鼠。不出十分钟,就干得满头大汗,热气腾腾的,像刚出屉的馒头。他干脆甩掉百结鹑衣,赤膊上阵。统计牌上,他的产量质量总是名列前茅。厂里的各级干部对他的印象都很好,大会小会,班前班后,晚间点名,每次都少不了要表扬他。他听了,也不多说话,顶多微微一笑。
有一天下午下班铃响,马达一关,陶小牛拍拍满身的木屑,披上那件百结鹑衣,打扫车间环境卫生,正准备下班。这时候,车间主任笑眯眯地拿着一双力士鞋、一件新棉衣来奖励他,没有想到他却坚决不要。车间主任说:“这是政府实行人道主义,关心你的身体健康。大冬天的,不要冻坏了身子。”他哈哈大笑:“你以为一件棉衣一双鞋,就能把我收买了吗?请你尊重我的人格,小恩小惠绝不能收买我陶阿牛的心!”
车间主任大小也是个干部,在犯人面前受到这样的抢白,一时间下不来台,就绷了脸,用命令的口气严肃地说:“陶小牛,这是厂领导的决定,你一定得执行。你要是不接受,从下一班开始,你就不要参加劳动了。”
照大家想,车间主任被他噎得都快要发火了,绷着脸跟他说话,他总不能不接受了吧?没有想到他的火气比车间主任还大,脖子一梗,大喊大叫地说:“我劳动,可不是给你干的,也不是为了争取共产党的宽大恩赐。尽管我和共产党的政治主张不一致,可我总是一个中国人。我热爱祖国,我生是中国人,死是中国鬼,我有义务为中华民族劳动,谁也不能剥夺我劳动的权利。不错,我是中统局派来上海的特务,做的就是反对共产党的工作,可惜被叛徒出卖了。共产党的政策,我明白得很。你们玩弄权术,用小恩小惠收买意志薄弱的人。我也知道,对我这样的‘顽固分子’,你们是绝不会轻易放过的。所以我的有生之年,也不会太多了。我陶阿牛灵魂纯洁,视死如归。要做忠臣,就不怕死,头可断,血可流,忠于党国的意志不可丢。我尊重自己的人格,生平不事二主,更不做那卖主求荣的无耻之徒。小恩小惠收买人心的这一套,别跟我使……”
陶小牛镇定自若,侃侃而谈,抬头挺胸,听候处理。大家听他这样说,都替他捏一把汗,估计他准会受到关禁闭的处分。没有想到车间主任倒是挺有修养的,只是冷冷地看了他一眼,夹起棉衣和力士鞋,一句话也没再说,就回车间办公室去了。这件事情,以后居然再也没有提起。
一九五五年一月十八日,一江山岛解放,卫立煌将军弃暗投明,蒋军接着撤退 5927." >大陈。共产党战绩辉煌,政权巩固。不久,又在全国范围内深入持久、大张旗鼓地开展肃反运动。在上海,首先把镇反运动中漏网的历史反革命一批批地逮捕入狱,不断地向军工路劳动板箱厂输送。厂里的重刑犯,则一卡车一卡车地送回提篮桥监狱,不知道转到什么地方去。
厂里有经验的老犯人一走,换了一拨对木材一无所知的新犯人上岗,各车间的产质量立刻大幅度下降。特别是锯木车间,行车还经常出事故,三天两头停车检修。弄到后来,本车间龙、顾两位技术员实在玩儿不转了,不得不到钉板车间把陈阿盘调来救援。
这个陈阿盘,技术上确实有一套。他进了车间,先开动马达,让机器运转,发现开出来的木板厚一片薄一片的,大都不符合规格,立即关车。接着钻进机器下面,在铁轨枕木旁边这里一摸,那里一摸,用活板子紧了紧螺丝,再次开车,开出来的木板就厚薄一样,完全符合规格了。
关于这个人的身世,极富于传奇色彩,如果稍加演绎,就是一部相当动人的小说。
他原籍无锡,自幼父母双亡,流落他乡,拜了一个安徽师傅,苦练武功。出山以后,闯荡江湖,走上了黑道儿。三十年代初,凭着一身过硬的功夫,到上海来立山头,跟当时江湖上著名的黑道首领九江一盏灯、汉口燕子飞、常州一股香、镇江包三汉、梁山万飞飞、芜湖晏子平、安徽铁机子等人称兄道弟。他坐镇上海,指挥手下的徒子徒孙们在京沪一带专门做绑肉票和偷大户的生意,作案累累,名气很大,人称“江洋大盗”。富贵人家,听见他的名字都心惊肉跳。
有道是:“常在江边走,难免不湿鞋。”在日伪时代,他绑票失风,被捕入狱,判了个无期徒刑,关在提篮桥监狱。好在他的徒子徒孙们神通广大,金条、钻戒、高级礼品,源源不断地送进监狱里,上自典狱长,下至狱卒,人人都得到了贿赂。真是“有钱能使鬼推磨”,狱卒对这个财神爷当然是百般照顾,有求必应的。因此,尽管他身在监狱里,不但生活得舒舒服服,而且继续指挥各路英雄好汉作案留名,弄得京沪一带的大老板们惶惶不可终日,不知道天下究竟有几个陈阿盘,也不知道关在监狱里的陈阿盘究竟是真是假。
抗战胜利,蒋介石大赦天下,陈阿盘的徒子徒孙们四处活动,先买通了政府官员,得到了大赦的许可,又买通各小报记者,大肆宣扬陈阿盘已经决心改恶从善,这次被赦出狱以后,必将归顺南京政府。有的小报还把陈阿盘的武功吹得神乎其神,好像不是凡胎肉体,简直天下无敌似的。
这一来,京沪两地的大老板们可坐不住了。他们日夜提心吊胆,生怕陈阿盘一旦出狱,又会故技重演,继续作案。对于这种“江洋大盗”,有钱的人是向来不敢得罪他的。他们采取的是“抓不如防,防不如交”的对策,千方百计地要讨好他,不但要跟他交朋友,还要把他收为己用。
到了陈阿盘出狱的那一天,各厂家商号的大老板们纷纷开着小车到提篮桥监狱门前去接。人人都想捷足者先得,人人都想把这个魔头变成自己的爪牙。结果还是扬子木材公司的张老板棋高一着:他买通了狱吏,把车子开进监里,陈阿盘还没有走出监狱大门,连自己的徒子徒孙都没有见着,就被请上了小车,直驶扬子木材厂。
接待当然是十分周到也十分体面的:先沐浴更衣,换上了笔挺的高档西服,然后大摆宴席,座上不仅有知名的工商界人士作陪,还有各小报记者凑趣捧场。酒至三巡,老板又把最小的小少爷叫了出来,当场磕头,认了干爹。这一举动,不仅轰动了全座,通过各小报记者的生花妙笔,更是四方广为传播。京沪一带,不论是黑道白道,几乎人人都知道“江洋大盗”陈阿盘已经改邪归正,成了扬子木材厂老板的“座上客”了。
从此,陈阿盘就住在张老板家里。张老板更是待他有如上宾,三天一小宴,五天一大宴, 8fd8." >还有专门的丫鬟伺候着。人心总是肉长的,陈阿盘受宠若惊之余,更是感激涕零,就再三表示要感恩图报,七尺汉子,不能住在花园洋房里吃闲饭、享清福。这正合张老板的苦心预谋,就委任他担任扬子木材加工厂的总工头,掌管全厂的工人和“拿摩温”,——这是英文Number one的上海话译音,本意是“第一号”也是工厂里对工头的称呼,——还给他娶了一个年轻漂亮的小媳妇儿,建立了一个颇为舒适的小家庭,简直乐不思蜀。
陈阿盘闯荡江湖,过惯了风雨飘摇、朝不保夕的盗匪生涯,如今一旦安定下来,而且又是在出狱之后,再加上年事日长,手头积蓄也已经相当可观,果真有了“改邪归正”的想法,不顾各路英雄豪杰的极力反对,决心金盆洗手,不再干那绑票、盗窃的勾当,一心一意,只想给张老板效劳,从此放下屠刀,立地成佛。
他在厂里,一方面手执藤鞭,监督工人生产,镇压进步工人,一方面又觉得“良田千顷,不如薄技在身”,反正闲着也是闲着,就跟车间里的日本工程师学艺。他本是个极聪明的人,什么事情,一说就懂,一点就透,点头知尾,触类旁通,日子一长,熟能生巧,排车检修,样样精通,工程师不在的时候,车间里机器出了故障,都是他来修复。大家都说,他的本事比一般的技师还要高明些。
一九四九年五月,上海解放,陈阿盘当惯了总工头,恶习不改,依旧骑在工人头上作威作福,一九五一年的“四·二七”镇反运动大逮捕中,终于被捕入狱,结合以前的累累血债,判处死缓两年。考虑到他在木材加工方面有一定的技术和经验,分配到劳动板箱厂劳改。
当时板箱厂刚刚筹建,他先在锯木车间负责安装排车,又到拼板车间负责排车的安装。任务完成以后,就留在拼板车间当技术员,负责机器检修和规格尺寸。
一九五三年四月,他的缓刑两年即将期满,想想自己是个镇压工人的工霸,以前还有血债,如今工人阶级坐了天下,共产党肯定不会放过自己的,既然不能流芳百世,那就图一个遗臭万年好了。他一不做二不休,趁领导干部还没有觉察之机,把车间里所生产的木材规格悄悄儿改动了一下:把所有的5字都改成3字。第二天,短了两寸的码单发到各小组去生产,各小组照单下料,锯下来的木板堆积成山。第三天,这些木料运到了钉箱车间,才发现全部木料都短了两寸。当天,两个.99lib?车间都只好停工停产了。
事故发生后,管教组毕训导员来到车间追查责任。全车间的犯人都惶恐不安地望着陈阿盘。陈阿盘真是胆大包天,他不慌不忙地走到毕训导员面前,装出一副诚惶诚恐的样子来说:“下料码单是我开的,这次事故的责任,完全在我。因为我的死缓两年缓刑期就要满了,我知道自己血债累累,罪大恶极,血债是要用血来还的,共产党的政策是依靠群众,群众对我恨之入骨,我是必死无疑的了。这样一来,我思想斗争激烈,神志不清,写码单的时候,难免分心。一不注意,把5字写成了3字。仅仅一天工夫,锯下来的木板堆积如山,给人民造成了巨大的损失。我罪上加罪,罪该万死,请毕训导员赶紧把我送到提篮桥执行枪决,以儆后效吧!”说完,跪在地上,痛哭失声。
毕训导员叹了一口气说:“自从你来到板箱厂,成绩显著,确实有立功赎罪的表现。我们已经在半年多以前就给你上报申请减刑了。没想到今天你又闯了这么大一个祸!要是如实上报,追查起责任来,不要说你的减刑没有希望,连我们都要检讨呢!”他沉思了半晌,终于大发慈悲地说:“你这次出的责任事故,原因是思想开了小差,写错了数字。这和我们没有及时对你进行思想教育也有关系。现在只有发动群众,大家一起来动脑筋想办法,提合理化建议,积极补救,尽量做到不浪费或者少浪费,才能把事故的损失减少到最低限度,才能把事故的责任减少到最低限度。”
说干就干,各小组长分头组织大家讨论,根据总的定货计划,把现有尺寸的木材充分利用起来,分批分档生产各种不同规格的木箱。又派人到益民食品厂去联系,把下一批定货的规格提前抄来,提前生产。这样,经过群策群力,总算把堆积如山的短了两寸的木料全部装钉成合乎规格要求的木箱,发到了益民食品厂,照单验收入库。一场重大的事故,就这样“内部消化”掉,居然没有人知道这是陈阿盘故意制造的。
不久,提篮桥监狱开来一辆警车,把厂里一批死缓重刑犯押回去宣判。宣判大会上,判处死刑立即执行的,装进刑车送到盖家花园去了;陈阿盘则因为“劳动改造期间,认罪良好,成绩显著,有立功赎罪表现,根据立功者受奖的政策,改判有期徒刑十五年”。宣判结束,当场松开了五花大绑,用吉普车送回军工路劳动板箱厂继续服刑。
锯木车间三号行车有个犯人叫王开生,是个流氓团伙的头子。他年纪不大,长得魁伟英俊,聪明伶俐,好一副身坯,好一副相貌。但是他不走正路,干活儿吊儿浪荡,行事反复无常,而且胆子贼大,简直是天不怕地不怕,别人想不到的事情,他都干得出来。众犯人都怕他三分,除了生产上的事情不能不接触之外,平时对他都是躲而避之,敬而远之,惟恐跟他多所交往,会招来不测之祸。管教干部对他也伤透了脑筋,只好把他安插在三号行车劳动,由小组长郑阿三监督。
这个郑阿三,八尺身躯,力大如牛,一副铁面无私的面孔,打起人来,更不分场合地点。每逢王开山闹事,他就瞪大了眼睛阴沉着脸,像老鹰抓小鸡似地扑过来,挥起铁拳,打得他屁滚尿流,不再三求饶绝不住手。有道是“一物降一物,卤水点豆腐”,这个天不怕地不怕连管教干部也不怕的“牛犊子”,还就是怕打,一打就服。犯人们都说:政府的这个措施,就叫做“以毒攻毒”。
但是,王开生也只有在郑阿三的眼皮子底下看着才稍微老实点儿,一离开郑阿三的眼睛,就又会故态复萌、无法无天起来。
一天,陈一新正在堆木场上低头丈量原木,王开生忽然悄悄儿溜了过来,手持搭钩,在原木堆中间钩出一根木头来。轰隆一声,整堆原木塌方了,几乎把陈一新压在下面。幸亏他眼明腿快,一个鱼跃,跳到了原木堆的上面,方才免了一场杀身大祸。陈一新大喊一声:“谁在找死?!”猛回头,只见王开生两眼凶光毕露,一跳也跳上原木堆来,恶狠狠地对陈一新当胸就是一拳。陈一新好歹也学过几招武功,一把抓住了他的手,飞起一脚,正踢在他的小肚子上。他忍住疼痛,一面挣扎,一面就势向陈一新的阴部踢来。陈一新侧身让过,正要还手,郑阿三听到巨响,从车间里窜了出来,见是王开生作案害人,立即出手,打得他满地乱滚,跪下求饶,方才住手。
王开生无故害人,管教组特地组织同监犯人开了几次会,进行帮助。通过这几次会,大家才知道,这个王开生,不但是个流氓团伙的头子,而且绝灭人性,无恶不作,他开设地下舞厅,提供淫乱场所,一贯玩弄妇女,利用麻醉剂强奸、轮奸女学生,还威逼女青年卖淫、偷窃,甚至表演裸体舞、拍摄春宫照片。被捕入狱以后,大闹提篮桥监狱,穿过“和平衣”,关过橡皮监房,还是死不认罪。判刑以后分来板箱厂劳改,依旧恶习不改,寻端生事,一天也不肯安安宁宁地过日子,更不要说是好好儿劳动了。政府特地安排郑阿三用拳头“管教”他,也是无可奈何的事情。这一次要把陈一新置于死地,根本没有任何理由,纯属无故寻衅。一连开了几天会,王开生还是态度蛮横,一点儿悔改的意思都没有。气得大伙儿都说:像这样又硬又臭的家伙,简直就是一块茅房里的石头,不见棺材不落泪,除了枪毙,没有别的办法可以改造他了。
一天,大家正在学习,训导员进来,通知王开生整理自己的行李,准备转监。王开生一听,当时就把浑身上下的衣裤都脱光,只剩下一条小裤衩,光着脚就要往外跑。训导员拦住了他,他梗着脖子扬着脸,眼露凶光,咬牙切齿地说:“都要上刑场了,还穿什么衣服哇?我王开生光着身子来,还光着身子走,干干净净,无牵无挂!”
训导员冷笑着说:“你怎么知道是去上刑场呢?不也有可能宽大释放你么?”
王开生一声狞笑:“押我出去干什么,你心里明白,我心里也清楚,别跟我说这些好听的了。要走就这样走,少啰嗦!我王开生干过一些什么事情,我自己比别人清楚;你们共产党要拿我开刀,我更加明白。闲话少说,要走就赶紧上车吧!”
训导员见他不可理谕,也不再跟他多罗嗦,让开身子,进来两个武装警察,把他铐上铐子拉走了。他一边走一边还回过头来声嘶力竭地叫喊:“哥儿弟兄们,bye-bye再见了!十八年后,又是一条好汉!”
第二天,《解放日报》的头版头条报道了流氓集团头目王开生无恶不作,罪在不赦,押赴刑场,执行枪决的新闻和照片,并且公布了他的主要罪状。管教组组织全体犯人学习讨论,大家一致认为像王开生这样的人,恶贯满盈,又死不悔改,简直是罪该万死,不杀不足以平民愤,不杀社会秩序就不得安宁。特别是陈一新,几乎成了他无辜杀人的牺牲品,体会当然比谁都深。
有道是“树林子大,什么鸟都有”,犯人里面,也不是清一色,而是三流九等,什么样的人都有。
锯木车间搬运组有个苏北籍犯人叫萧阿荣的,本来就是个好吃懒做的二流子,流落到上海以后,仍不务正业,东偷点儿,西偷点儿,抓了几次,也拘留过几次,因恶习不改,被判一年徒刑,送来板箱厂劳改。这个人身材强壮,一顿能吃四大碗饭,但就是不肯干活儿。管教干部说服教育,他满嘴里是是是,对对对,答应得很痛快,就是不兑现;同监犯人批评帮助,他给你个耳朵,来一个徐庶进曹营——一言不发;关他禁闭,他倒高兴,在禁闭室里唱开了大戏,闹得大家不得安宁,唱累了,倒头就睡。管教干部拿他实在没有办法,只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只要他跟班出勤,劳动不劳动就不管他了。转眼一年刑期期满,宣布释放,他却死皮赖脸地赖在监房里不肯走。干部们宣布停止供应他的伙食,他反正没有事情,干脆提前打开饭桶,自己盛上米饭,又到伙房去抢菜。公开提出要求加刑三年,说是回到苏北农村,生活还不如监狱里好。管教干部啼笑皆非,最后只好叫四个身强力壮的小伙子把他抬到了大门外面,再把他的行李扔了出去,关上大门,就不再理睬他了。
大伙儿说:这都是因为监狱里的伙食办得太好了,对犯人又太客气的缘故。要是这里每天连麸子面窝头也吃不饱,干活又苦又累,哪儿会有犯人释放了不肯走的笑话?
板箱厂有个美籍犯人叫“兰克”,是个混血儿,因持枪抢劫被判七年徒刑。这也是个好逸恶劳的二流子。他非但自己不好好儿劳动,还东游西串,妨碍别人干活儿。可是政府对“洋犯人”有特殊的照顾,别人吃馒头,他吃面包;别人吃大米饭,他吃油炸锅巴,还要单独给他做汤,打回饭菜来,自己吃不了,就送给跟他知己的犯人。稍不如意,就大闹伙房,弄得管教干部也没有办法。干部不管,促使兰克气焰更加嚣张,变本加厉地无事生非,以开玩笑为名干些恶作剧的事情,欺负华籍犯人。闹得同监犯人切齿痛恨,谩骂政府重洋轻华,丧权辱国。
犯人中本来就有不少是硬汉子,更不乏亡命之徒。他们见兰克借政府的保护尽欺负中国人,就挺身而出,打抱不平,经常打得兰克喊爹叫娘,身上青一块紫一块的。他跑到管教组去告状,干部就点名批评,大讲人道主义,大讲优惠外籍犯人的政策。几个不怕死的犯人公开顶嘴:“政府的政策是保护人民,惩处坏人;兰克是个坏人,政府为什么偏要保护他?这不是丧权辱国么?”管教干部一再强调:按不同国籍、不同民族、不同风俗习惯分别对待,是注意国际影响,正是中国劳改政策的伟大之处,绝不是丧权辱国。犯人中又有人高声质问:“监房里还有德国战俘、也有印度阿三,他们也都是外籍犯人,为什么却和中国犯人同等待遇,偏偏就照顾这个美国佬呢?”管教干部被问得哑口无言,只好说:这是按公安局劳改处的文件办事。干部这样一解释,聪明的犯人就已经猜到,这个兰克,一定大有来头。
经过这一次教训,兰克对敢于出头露面的几个犯人态度有了明显转变,不但见面点头哈腰,非常客气,还用烟酒食物之类的小恩小惠拉拢他们。按照规定,监狱里是不许抽烟喝酒的,奇怪的是,他却经常有高级烟高级酒送进来,高级的糖果糕点更是不在话下。犯人们与世隔绝,根本沾不到烟酒,在他的收买拉拢之下,连从前站出来为被欺负的犯人打抱不平的人,都成了他的好朋友,变成他的保镖了。
有一天,训导员来叫兰克到大门口的“接见室”去接见。犯人们都知道:凡是非接见日能够安排到接见室去接见的人,不是情况特殊,就是大有来头。所以许多人都关注着他。大约过了一个多小时,兰克才拎着大包小包回来了。几个平时吃惯了嘴的犯人,赶紧迎了上去,帮他提东西。回到监房,兰克气度大方地把带回来的罐头牛肉、干鲜果品、各种糖果——都是美国产品,一股脑儿全摊在铺位上,请大家品尝。嘴馋的犯人,见了这许多好东西,早已经连哈拉子都流出来了,不让他吃还惦着偷呢,如今公开地请他吃,还有拒绝的道理?当然一边满口里嚼着,一边满口里赞着。兰克就说:他母亲在美国开一家餐馆,听说儿子进了监狱,通过外交途径来华接见,打算把儿子引渡回国。他母亲就在上海住着等他出狱,三天两头会来接见,从美国带来的东西很多很多,让大家喜欢吃什么只管吃。这样一来,嘴馋的人老是跟在他的屁股后面转,总惦着占他的便宜。
从此以后,兰克的母亲果然三天两头给他送东西来。更令大家惊奇的是:仅仅一个多月以后,兰克竟真的得到释放,而且准许回国了。临走的前一天,他把平时过得着的人都请到一起,招待大家吃吃喝喝,还把全部东西都拿出来,分给了大家。第二天只穿他母亲送来的一套新西服出狱。
兰克出狱以后,大家议论纷纷:中美没有建交,美国人在中国的特殊权利都已经被取消,兰克的母亲开的是餐馆,并不是政界人士,兰克在中国持枪抢劫,又不是逃亡中国的政治犯,理应在中国服刑,哪有“引渡”回国的道理?看来,他的释放,不是他母亲通过上层路线疏通争取,就是用金钱财物贿赂收买。——当然,这只是大家的猜测。
同样是外籍犯人,印度籍的犯人,可就没有兰克这样的特殊待遇了。
板箱厂一共有几十个印度籍犯人,大都集中在钉箱车间,大家习惯于叫他们“红头阿三”。这些人,解放前大都给外国企业公司或私人住宅充当门役。他们头缠红布,手持木棒,站在门口,颇像一尊门神。老板招呼他们,一般都不叫名字,而是喊一声:I say(我说),由于I say的发音和“阿三”很接近,所以有“红头阿三”的通称。
解放以后,这些人大都失了业,有的回国,有的走上了犯罪的道路,成了罪犯。
这些成了罪犯的阿三,外面很少接济,监狱里供应什么吃什么,性格也很懦弱,自认低人一等,不但不敢在中国犯人面前耀武扬威,反而低三下四,任人驱使,听人摆布。恐怕这和他们民族被英国统治了四百多年,当惯了奴隶,丧失了民族自尊心,有很大关系。最令人感到奇怪的是:这些人简直笨得出奇,反应迟钝,行动缓慢,挺大的个子却又没什么力气,木工车间里的活儿,简直什么也不会干。狱方实在没有办法,把他们安排在钉箱车间,让他们把钉弯了的钉子敲敲直,可是竟连这么简单的活儿也干不好。看起来,他们以前在洋人的大门口站岗,也不过是个“样子货”而已。
锯木车间三号台面车的小组长金万春,浙江黄岩人,是个大麻子。解放前,他是“忠义救国军”的大队长,解放以后,带领一批人马上山“打游击”,又被解放军围剿得走投无路,流窜上海,终于被捕,判了二十年徒刑。这个人身强力壮,个性梗直,待人热情,生产积极,经常得到管教干部的表扬。
自从监狱里办起俱乐部,允许犯人进行文化娱乐活动以后,每天下班,吃过晚饭,他就在广场上开讲 href='2204/im'>《水浒传》。这个人天生的好口才,说起书来,不但语言有感情,脸部有表情,还加上手势、身段,就像在舞台上做戏一样,有板有眼,有声有色,特别是说到武松、鲁智深,形象更是活龙活现。开头的时候,不过二三十个人听听,后来听的人越来越多,不久就达到上百人,连劳动机械厂的犯人都走过来听。有的人听出了瘾头,每天一到时候就端张小板凳坐在广场上等待“开场”,简直就和正式演出一般。他说书,也和书场一样,每场说两小时,时间一到,正好讲到了节骨眼儿上,于是说一声“要知后事如何,明天接下去说”,就戛然而止,除了刮风下雨,天天如此。
一连两个多月,围着他听说书的犯人越来越多,连车间里的陆训导员也穿着便衣混在犯人中间听。既然政府干部都不干涉、不制止,讲的人胆子越来越大,听的人自然也就越聚越多。
一天,两个厂的犯人都集中在钉板车间听报告,听完了报告,忽然宣布:锯木车间犯人金万春,借讲 href='2204/im'>《水浒传》之名,行反革命暴动之实。经狱方搜查,在劳动机械厂的监房中查到了自制手枪配件多种,现在依法将骨干分子逮捕严惩。当场就把金万春和另外三个人铐上了铐子,押上了刑车。
散会以后,犯人们回到监房,发现每个人的铺位都被翻得乱七八糟,有的人还发现丢了东西,只好忍气吞声,自认倒楣。
自从大麻子被抓走以后,厂里就组织犯人进行坦白检举运动,许多听《水浒》听入了迷,暗中被大麻子鼓动也要像梁山好汉那样义结金兰、准备武器、企图俟机暴动越狱的犯人,聪明的坦白从宽,检举别人,算是立了功,情节轻微的免于处分,比较严重的也不过给个警告;而那些相信攻守同盟、拒不交待的人,结果落一个抗拒从严,有的被送回提篮桥加刑,有的转到边远艰苦的劳改单位去劳动。一场严重的越狱阴谋,就这样解决了。
事后厂长做报告说:金万春借讲《水浒》故事为名,进行煽动,管教组早就有所觉察。之所以不加阻止,目的就是为了引蛇出洞,好一网打尽。其实,金万春如果聪明的话,看见陆训导员穿便衣混在犯人中间听故事,就应该有所收敛。他们见政府干部不表态,还以为自己的行动很诡秘,谁都没有觉察呢!
板箱厂有个犯人叫张朴,外号人称“活扳子”,江苏省丹阳人。他小时候家里一贫如洗。一九三一年,他还只有十四岁的时候,就参加了新四军,先在陈毅的警卫排里当战士,抗日战争中提升为排长,解放战争开始,又被提升为警卫连连长,直接负责保卫司令员的安全。十几年来,一直追随陈毅,出生入死,患难与共,深得司令员的信任,常常得到司令的表扬,说他是个“将才”,连连得到提升。
一九四九年四月,南京解放,张朴被委任为军管会主任。这时候,他已经三十二岁,还没有结婚。不久大陆全部解放,战争算是告一段落,生活相对地安定下来。转到地方工作的军队干部,大都先后有了妻子。一年一年过去,张朴却还没有找到一位既年轻漂亮、又有较高文化的对象。
一天,他独自一人在小苏州饭店吃饭,邂逅相遇一位相当美丽的女郎,长得体态轻盈,楚楚动人,打扮得既朴素,又大方。攀谈之下,互通姓名,得知她是一个大学生,姓白名艳秋。白小姐听说他就是南京市的军管会主任,惊讶得张大了眼睛说:“这个名字天天听见,还以为是个老头子呢,没想到竟是这么年轻的一位老干部!”
两人越谈越投机,大有相见恨晚的意思。临分手的时候,就有些依依不舍,互相都留了地址。三天以后,张朴收到了白艳秋的来信,果然落笔不俗,不但文笔流畅,一笔字也写得很洒脱。想想这样的姑娘,外有相貌,内有文才,如果能够娶为妻室,实在是最为理想的人选。尽管自己的字写得歪歪扭扭,也还是立刻给她写了回信,约期仍在小苏州饭店见面。
第二次见面,白艳秋打扮得更加漂亮了,言谈话语中,也更加脉脉含情起来。吃完了饭,她只跟服务员打了个招呼,服务员就再也不肯收他的钱。从此他们三天两头见面,南京市的几个大饭店,几乎都吃遍了。吃饭的档次是一次比一次高,花费当然也一次比一次大,所有账目,都由白艳秋支付。张朴虽然没有问她父亲干什么工作,心里猜测,准是个有钱的资本家无疑。
过了一个来月,张朴已经被白艳秋的美色和风度迷住,一天不见,心里就好像丢失了什么宝贝似的,十分难受。但是每次和白艳秋见面,一提到婚姻问题,她就眼泪汪汪,好像有不可告人的苦衷,难于说出。问得急了,她就说“有情人难成眷属,成眷属不一定有情”,既然两人有情,就不必非结婚不可。问她到底是什么原因,却又怎么也不肯说。
又过了几天,张朴怎么也忍不住了,把她约到公园里,很诚恳地要她把原因说出来,有什么困难,由他去想办法解决。经张朴再三动员,再三保证,白艳秋才说:早在五年之前,就由父母作主,把她许配给有权有势的崔人凤,不但举行过订婚典礼,还登过报纸。张朴一听说是封建包办婚姻,反倒不着急了,告诉她:如今已经解放,从前缔结的婚约,可以通过合法手续协商撤消。白艳秋眼泪汪汪地说:“崔人凤如今关在监狱里,如果他横下一条心,死活就是不肯解除婚约,谁也没有办法。”张朴一拍胸脯:“他关在监狱里,事情就更好办了。我亲自去提审他,给他讲明道理,不怕他不答应。”
第二天,张朴果然从监狱里把崔人凤提出来审问。经过再三开导,最后崔人凤总算答应可以解除婚约,但要求到白家去签字,以求和白艳秋具体商谈条件。张朴想想这也不算过份要求,反正他在自己的看管之下,插翅也难飞走,就答应了。
第三天,张朴把崔人凤从监狱里提了出来,派一辆吉普车,亲自押送到白艳秋家里,让他们在客厅里坐着谈判,张朴则回避到客厅外面坐等。不久,他们就谈妥了。白艳秋开门出来,要求张朴把崔人凤的手铐开开,好让他亲笔写解除婚约协议书。张朴见事情很快谈妥,心里高兴之极,哪里还会多想?果然掏出钥匙来把崔人凤的手铐给开了。
一会儿工夫,一式两份的协议书写好了。正要签字,崔人凤忽然说肚子疼得厉害,要去一趟厕所。这种事情,张朴当然没有理由说不许。当即亲自把他带进卫生间,自己在门口立等。一等等了有十多分钟,还不见崔人凤出来,张朴连连敲门,不见里面有动静。推开门一看,卫生间里空空如也,哪里还有人影儿?张朴急了,赶紧回到客厅找白艳秋,却连她也不知哪里去了。找遍了所有房间,竟连一个人影儿也没有。这一惊,惊出了一身冷汗。急忙再回卫生间去看,只见浴缸前面挂着帘子,拉开帘子,才发现这个浴缸是没有底的,下面直通地下室。
事情到了这一步,傻子也知道是怎么一回事情了。急忙赶回监狱,查问崔人凤犯的是什么案子,这才知道他原来是个军统特务,而且还是的大头目。这个所谓的白艳秋究竟是什么人,也用不着再问了。张朴知道事情严重,不敢马虎,立刻主动向组织上坦白交待了上当受骗的经过,请求处分,并在当天就被关进了禁闭室。
张朴在禁闭室里,越想越觉得可怕。犯了这么严重的错误,已经无法宽恕,轻则判处无期,终身关押,重则枪毙,以儆后效。总算领导上考虑到他参加革命二十来年,功绩显著,又是光棍儿一条,并不是乱搞,在这样的前提下失去警惕性,也还是可以原谅的,所以只关了他六个月,党内给个处分,就调到上海来担任华东军区后勤部军需处主任。
张朴来到上海,陈毅市长很关心他,几次打电话把他叫去,语重心长地教育他,鼓励他,还通过组织关系为他物色到一位贤妻良母型的大学生结为夫妻,在一九五三年有了一个白白胖胖的儿子。
三十六岁得子,当然高兴得了不得。如果从此心满意足,不但家庭美满,前途依旧无量。可是人心不足蛇吞象,看看上海的资本家,娇妻美妾,衣食住行,优裕之极;看看中央首长,经常出国参观访问,威风之极;再看看自己,领的是固定工资,住的是机关宿舍,穿的是干部服装,总觉得过于寒酸,也对不起老婆孩子。
事有凑巧:上海金星金笔厂来推销产品,他灵机一动:心想金星金笔可是名牌货,在东南亚各国享有盛誉,只是现在运不出去,所以产品滞销。如果自己能够以华东军区后勤部的名义把产品包销下来,再转手运到东南亚去销售,不但获利一定很大,还可以带着老婆孩子到印度尼西亚去旅游一番,饱览异国情调。利欲一熏心,就痰迷了心窍,胆子也大了起来,竟以军区后勤部的名义跟金星金笔厂签订了一份产品包销合同。
想得天真,干的却是一件笨事。
上海金星金笔厂凭定货合同向人民银行申请了生产资金贷款,完成了合同规定的生产任务,把全部产品按照要求发到十六铺码头,就要求张朴付款。张朴开出一张专款专用支票,就把全部金笔装上轮船,准备外运。金星笔厂拿着这张支票到人民银行归还贷款,人民银行发现中央军委并没有这笔专款,一面宣称支票无效,拒绝付款,一面急电请示中央军委。中央军委下令责成华东军区追查,发现是张朴假公济私,立即扣住了待发的轮船,并把张朴逮捕入狱,追回全部货款,来一个从轻发落,判处有期徒刑七年,送到板箱厂劳改。
事情闹大了,陈市长还是亲笔给他写信,语重心长地教育他,鼓励他,他又领会错了,以为陈市长不忘故旧,还会为他开脱。于是在板箱厂摆起了老资格,不服从管教,不肯好好儿劳动,不遵守监规纪律,还拿出陈市长的亲笔信来张扬,以抬高自己的身价。别人上班,他到处游逛,因此得了一个“活扳子”的外号。管教干部拿他没有办法,反正他走不出监房大门去,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不去管他。
张朴的老婆是个大学生,是“组织动员”结婚的,本来就没有什么感情和共同语言,加上上海姑娘一向不喜欢苏北人,张朴一进监狱,就和他离婚了。所以张朴在监狱里没有任何接济,生活当然比别人要清苦得多。他自己一摆老资格,就有那好事的犯人拿话将他说:“你在南京犯了那么大的错误,也不过关了六个月禁闭就完事;你这件案子,不过是利用职权的经济问题,没什么了不起的。像你这样的老革命,如果提出申诉,一定可以提前释放的。陈市长现在已经调到中央去当外交部长了,你还不赶紧写份申诉书到最高法院去申诉?”
张朴觉得此言有理,就向最高人民法院提出申诉。没过多久批文就下来了,结果大大出于他的意料之外:最高人民法院认为张朴的案子是重刑轻判,撤消了上海市人民法院的判决,改判有期徒刑十五年。
张朴希望落空,态度更加蛮横起来。管教组拿他没有办法,只好据实上报。不久,张朴就被送回提篮桥监狱去了。
三、投石问路,自作多情
有一天,池步洲被训导员叫去,很久才回到办公室里。他见左右没人,这才悄悄儿地对陈一新说:“今天来了两个外调人员,问的是抗战期间胡风在重庆跟我都有什么来往,见过几次面,都说了些什么。那时候,胡风跟我不过是很普通的朋友,我怎么记得他的一言一行、一举一动?从他们问我话的口气分析,胡风可能出问题了,至少共产党已经注意到他了。你瞧着吧,过不了多久,不但胡风在劫难逃,只怕许多知识界的上层分子,都要遭殃呢!”
池步洲的预言果然不错:不久,各大报刊就公开点名批判胡风反革命集团,接着就大张旗鼓地开展起“肃反运动”来。
肃反运动对劳改队的影响,第一是又有一批批的新犯人不断地输送进来,第二是原来还算不错的犯人伙食,突然之间变得非常之糟糕了。
某天早晨,准时开饭。搭出来的大饭桶里面黑糊糊地一片。仔细一看,原来是菜粥,杂七杂八的什么菜都有,只有星星点点的大米。大家还以为是伙房的花样翻新,也没有太在意。好在就此一顿,又不定量,多吃几碗,也就是了。没想到中午、晚饭,依旧是菜饭;第二天、第三天,一连若干天,都是菜饭。说它是菜饭,实际上菜多于米:有人把一碗菜饭里的米粒儿都挑出来,一共只有八十多粒,还不到半两重!
从此以后,大米饭再也不见了,菜饭成了犯人伙房的保留节目,顿顿演出。这样的伙食,怎么扛木料?一个多月过去,人人面有菜色,个个满腹牢骚。有的人瘦了,有的人感到浑身没有力气,有的人小腿开始浮肿,尽管还没有饿死人,也已经有人突然晕倒在车间了。
这是一九六零年开始的三年自然灾害的前奏。在城市生活的人,只知道三年自然灾害期间饿肚子,却不知道早在五年之前,饥荒就已经悄悄儿地光临中华大地了。
当时犯人们被关在牢房里,不知道是什么原因,只知道发牢骚骂街。事后若干年,才知道这种突然的变化,原因有二:第一是有人民代表参观监狱后向政府提意见,说犯人的生活太好了,大大超过了贫下中农,对思想改造不利。这是客观原因,不足为训。第二是由于一系列政策性错误,导致农业大幅度减产,公粮征购不上来,粮食开始统购统销,居民开始粮食定量,全国开始使用粮票,某些地区还出现大批饿死人的惨剧。这才是主观原因。这一绝密消息,当时是封锁的,直到一九五七年林希翎从胡耀邦的秘书那里拿到了中央文件,公诸于众,方才为世人所知。而林希翎和胡耀邦的秘书,则双双做了这一消息的牺牲品。
社会上轰轰烈烈地进行肃反运动,池步洲却拖着浮肿的两腿,忍着饥饿,天天埋头写起来没完没了。陈一新只以为他写的是外调证明材料,等到他写完了,装订成册,却先递给陈一新过目。这份材料一共是十六开纸十六页,用复写纸写的,一式两份,一份交管教组转呈市政府,一份自己留底。
他写的材料,用当时流行的语言来说,简直就是跟共产党唱对台戏,是对现行政策的不满。内容主要有如下几点:第一,认为共产党对劳改犯的管理过严过死,气度狭窄,不得人心;所谓“劳动改造”,如果仅仅通过“劳动”,是达不到“改造”的目的.99lib.的,首先必须让犯人感觉到自己是一个“人”,而不是一头会说话的牲口。为此,他建议在劳改单位不但要让犯人吃饱,还要设立百货和食品供应站,在生活方面给以最低的满足;除生活方面外,精神方面,还应该开展文体娱乐活动,增加俱乐部、图书馆等文化设施,要用教育的方法消除犯人和政府的对立情绪,而不应采取高压手段。第二,应该让民主人士有言论自由,纠正“左”的路线,团结知识界一切可以团结的力量。第三,不要一党专政,要废除非党员不能担任政府要职的规定,不要事无巨细都由党委一锤定音。等等。
这不是不打自招的罪证、想自讨苦吃吗?特别是在胡风的万言书公开并被认定是罪证以后,谁都不会再干这种傻事儿了,陈一新劝他不要往上交。他笑笑说:“你是个商人,不懂得什么叫政治。世界各国的法律,都规定言论不是罪证,行动才是法律的依据。再说,共产党的政策,一向是因人而异的。像这样的‘万言书’,胡风写,影响面大,就是反革命;我写,没有任何影响,意见仅仅是意见而已,何况我已经关在监狱里,总不能因为我给政府写了份意见就加我十年徒刑吧?更何况以我的身份,共产党接到我这样的意见书,也还是要认真考虑考虑的。说白了,我这样做,目的是为了‘投石问路’,试探试探共产党的胸襟。要知道,容忍不同意见,采纳相反的建议,也是需要一定的政治修养的。我总相信共产党内也有能人,万一我的建议能被采纳,那就是中国人民的福气,至少是犯人们的福气,对我个人来说,倒是无所谓的呢!”
他不顾别人的反对,还是把“万言书”交到管教组去了。
一九五六年二月初,又有人来外调,他被提审回来,仰靠在椅子上,一副疲惫不堪的样子,闭着眼睛,一句话也不说。陈一新问他怎么样,他眼睛也不睁,只说:“今天我很‘感冒’。”陈一新急忙要去医务室给他取药。不料他一个鲤鱼打挺站了起来,拦住了他说:“不是伤风感冒,是我思想上很‘感冒’。我预感到自己不久就要离开大上海,快要跟你分手了。”
陈一新忙问:“是不是‘万言书’出漏子了?”
他苦笑一声:“要是‘万言书’有了回音,我倒又满意了。问题是:‘万言书’有如石沉大海,今天提审,却出了一件我没有想到的事情……”
陈一新忙问他是怎么一回事儿。他说:“我自从一九二九年到日本留学,在早稻田大学学的是电气工程,回国以后的公开身份是数学家和经济学家,在军委会研究的则是密码的破译,从来没有在机电方面做过事。今天提审,却一再问我关于机电方面的事情。看起来,共产党是绝不会把我留在板箱厂里当个统计员就算了的。你也许听说过吧?第二次世界大战结束以后,苏联就把大批会造原子弹的德军战俘送到西伯利亚去研究原子弹;你瞧着,过不了多久,他们非把我送到边疆的科研工地去不可。这样一来,我就不能再辅导你的学习了,希望你不要自暴自弃,一定要珍惜时间,继续刻苦钻研,把我布置给你的学业都完成了。”说到这里,这个一向深沉的老夫子,居然也伤感起来,眼圈儿微微地红了。
陈一新却认为他这是神经过敏,反驳他说:学机电不等于会造原子弹,中国的核专家可能不多,机电人才可有的是,还不至于会把一个劳改犯送去搞科研。他也不争执,只说了一句:“咱们骑着毛驴儿看唱本——走着瞧。”
果然,仅仅过了十来天,突然训导员走进办公室来宣布:池步洲立刻整理自己的东西,准备转监。他神态坦然地一边整理书籍,一边语重心长地对陈一新说:“今天一别,后会有期。希望你继续努力,自学成才!”
陈一新正想跟他说几句道别的话,训导员突然用手紧紧地捂住了陈一新的嘴,不让他开口。陈一新无可奈何,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走出办公室,回监房整理东西去了。
池步洲在监房里整理好了自己的行李,厂部的三位训导员帮他把书籍、行李搬上小汽车,他自己倒空着手迈着八字步一弓一弓地走着。小车开动之前,还探出身子来跟训导员和同监们招招手。
根据以上迹象,同监的犯人们纷纷猜测,都以为他已经得到宽大释放了。陈一新却说:“像他这样的人,放是绝不会放的,但却要用他的所长,这就是共产党‘利用、限制、改造’政策的实际体现嘛!”
池步洲虽bbr>.99lib?然走了,但是他上的“万言书”却逐渐地在厂里起了作用。据估计,厂长没有把这份材料往上转,而是留下作为他自己的参考了。
池步洲说:“共产党里也有能人”,看起来,这个文化不高的劳改工厂厂长,还真是个能人呢!至少他胸襟开阔,连犯人的意见也听得进去,而且敢于付诸实施。
这一年,国家向工商业资本家实行赎买政策,顺利地完成了商业体制改革和币制改革,日本政府也和我国恢复并发展了贸易关系。用报纸上最常用的一句话来说:真是国内外形势一片大好。
在劳动板箱厂,由于出口包装箱按期完成任务,赢利甚丰。厂长接受了池步洲的建议,在厂里对犯人实行人道主义待遇,大力改善犯人的生活。这时候,粮食已经开始定量,由于板箱厂的劳动强度大,每人每月平均定量为四十五斤,因为前一个时期“以菜代粮”,肚子“亏损”严重,一天一斤半的粮食,居然还吃不饱。厂长东了脑筋,派人到益民食品厂去把加工罐头剩下的鸡鸭鱼肉下脚料廉价买进,犯人们三天两头有肉吃,肚子里的油水一足,粮食消耗直线下降,平均每月四十五斤的定量,开始逐渐持平,后来竟连二十五斤都吃不了。当时社会上粮食定量卡得比较紧,没有粮票,买粮食是很困难的。大伙房里节余了大量的粮食,厂长作主高价卖给用粮单位,收回钱来,又放进伙食里,于是循环往复,犯人们的伙食越来越好。每逢节假日,就派管理员出去采购香菰、木耳、海参、鱿鱼等等高档食品。犯人们被关在监狱里,没有别的想头,只想吃得好一点儿,如今生活一改善,劳动积极性也高了,月月超额完成任务,达到产质量双优,成绩显著。厂长受到表扬,心里高兴,动员大伙房继续改善犯人的伙食。于是大米饭换成了猪肉粳米菜饭,节假日除了一人一只烧鸡之外,有时候,还有一盆桂花冰糖八宝饭呢。
除了大力改善伙食,厂长还接受池步洲的建议,在监内办起了俱乐部和图书馆,积极开展文体活动,又办了一个副食百货供应站,犯人们可以用代价券自由选购。此外,还在犯人中评级评薪,每月按薪水的百分之五提成发给代价券。
那日子,犯人的生活水平,绝对超过一般中等收入的家庭。
自从池步洲的“万言书”被那个“长征干部”出身的厂长接受以后,进行了一系列的改革,犯人们皆大欢喜,生产直线上升,领导多次表扬。但是这些变化,池步洲是不可能知道的了。——再过一年,不但池步洲没有想到,连“长征干部”出身的厂长自己也不会想到:他这个“共产党里的能人”,就因为佩服犯人有学问,接受了犯人的意见,站错了立场,使犯人们皆大欢喜,使犯人的生活超过了贫下中农甚至普通市民,犯人刑满释放了都不肯走,再联系他违反粮食政策,私售囚粮;违反货币政策,在人民币之外私印“小钞票”等等许多“罪行”,甚至把金万春组织犯人企图暴动越狱的责任,也归结于厂长接受了池步洲的建议,开办了犯人俱乐部,放松了对犯人的管理。于是长征干部的厂长被划为反党反人民反社会主义的右派分子,管劳改的干部,自己也被送去劳改了。——当然这是后话,也不是这部书的主题,这里只是顺便一提而已。
一、囚犯疗养,受宠若惊
关于池步洲离开劳动板箱厂之后的去向与命运,“料事如神”的老夫子,这一回却没有猜透共产党的“腹内文章”。
将近五年来,这是池步洲第二次“跻身”于社会,或曰“观光”一下市容。车子离开劳动板箱厂,越过荒郊野外,进入闹市,从他旧居馀庆坊所在的北四川路底,经横浜桥、邮政总局、四川路桥、外白渡桥,再转了几个湾,往闸北方向开去。一种不祥的预感突然袭上池步洲的心头:难道要把我送回“娘家”吗?同车的狱警就在旁边端坐,但是不能问,问他也不会答复。
正纳闷儿间,车子终于在提篮桥监狱的大铁门外面停住了。边门一开,池步洲第二次进了监狱。
狱警帮池步洲拿着行李,把他送到一个大厅里。过了一会儿,一个身披军大衣的解放军干部走了进来,面带笑容,十分和蔼地问:“你是池步洲吗?”
池步洲点点头,答应了一个“是”字。那干部接着说:“我奉上级指示,这一次把你调回来,到医院好好儿休养休养。”
那干部说这几句话的时候,声音并不很大,但在池步洲听起来,却简直如雷贯耳,几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了。心想:这是什么话?“好好儿休养”云云,难道是对一个犯人说的话么?岂不要折杀我这个“反革命分子”也!
那干部见池步洲傻站着不动,茫然不知所措,就微笑着对旁边的狱警说:“你带他上楼去吧。”
还是那个狱警,帮池步洲提着行李,到大厅旁边的电梯门口,一按电钮,电梯下来,两人搬进行李,直升而上,到达五楼。
电梯门刚打开,就有一个身穿白大褂的人迎上前来,引导两人进入一间大房间。房间里放着三十多张单人铁床,都铺着弹性褥垫、雪白的床单,床上放着棉被、毛毯和枕头,有点儿像是病房的样子。但是床上没有一个人躺着,只有七八个中年汉子,穿着干净整洁的棉人民装,精神状态,也不像有病的样子,或坐在床沿,或站在窗前,看样子,安闲得很。池步洲心里寻思:这些人,大概都是在这里“休养”的吧?
那穿白大褂的指给池步洲一张小铁床,让他放下行李,接着又问:“你还没吃饭吧?”
池步洲点点头说了声“是”,那人就把他带到隔壁一间小房间里,让他坐下等着,他自己和狱警就走了。
过了一会儿,一个身穿厨师白衣的人端着托盘走了进来,把饭菜放在桌上:两个菜,一荤一素,还有一个汤,一个盆白米饭,香喷喷的,足有半斤多。看得池步洲几乎都傻了。
那厨师把饭菜放在桌子上,说了声“你自己吃吧”,就走了。池步洲已经好几年没吃这样好的饭菜了,就是连糙米大米饭也已经两个多月没看见了。一个饿极了的人,一个肚子里油水亏极了的人,突然间得到这样丰盛的一顿午餐,怎么能不欣喜若狂呢?于是乎就像饿虎扑食一般扑向了饭桌,三口两口,就风卷残云一般把一盆大米饭全吞进肚子里,至于那两个菜,则有如猪八戒吃人参果似的,还不知道什么滋味呢,就一扫而空了。
两菜一汤一盆饭全部下肚,好像还只有半饱。两眼瞪着空盘空碗,心想已经吃了这么多,总不好意思再添了,忽听背后有人问;“还要添点儿饭么?”回头一看,原来是那位厨师笑眯眯地站在门边。这可真是急人之所急、想人之所想的好人,当即面有愧色地把饭盆递了过去。不一会儿,就给端来了小半盆大米饭,饭上面还有菜。
这一回,大约又吃了三两,才叫真的吃饱了。
事后才知道,凡是到这里来休养的人,个个都像从“饿鬼道”中来的一般,池步洲如此,比他来得早的人这般,比他来得晚的也这样。所以厨师已经心中有素,每人都一样对待,倒不是对池步洲一个人特殊也。
吃饱了饭,刚回到大房间,穿白大褂的那个人又给送来了内衣、内裤、衬衫、袜子之类,而且还都是双份儿的,只有棉鞋是一双,然后立即带他到浴室去洗澡。
浴室门一开,池步洲不由得大吃一惊,原来这是一间非常讲究的单人浴室,地上和四壁都镶嵌着瓷砖,放一个大浴缸,有冷热两个水龙头可以调节水温,还有卧榻和衣柜。
后来才知道,这里就是英国人建造的监狱医院,一切设备包括浴缸在内,都是从英国运来的。但不知这样高级的医院,是给犯人看病呢?还是只给工作人员看病?
池步洲已经足有一个多月没有洗澡了。劳动板箱厂虽然也有一个犯人浴室,但是浴池很小,一次进去二十个人,就已经是人挤人,转不开身,是名副其实的“肉搏战”,而且时间很短,每拨人从进去到出来只给二十分钟。池步洲体弱怕冷,冬天衣服穿得多,又不像别人那样只穿一件衬衫加一件棉袄就可以,而是秋衣、绒衣、毛线衣地穿一大堆,一脱一穿,都很费时。因此每逢 8f6e." >轮到集体洗澡,别人都已经泡进池子里了,他衣服还没脱完;等到他刚刚挤进池子里去,二十分钟时间又到了,队长在外面一个劲儿地催,只好随便抹两把就算。四五年来,开头是根本没有机会洗澡,后来每隔十天半个月的虽然也能洗一次澡,但都是“点到而已”,根本没洗干净过。到了后来,甚至视洗澡为畏途,可是集体行动,你想不洗还不行。今天突然之间有了这样好的洗澡条件,一人一盆,又不限制时间,还不好好儿地彻底洗洗?..
脱下全身衣服,不由得倒吸一口凉气:只见前胸肋骨根根可数,两臂瘦得像两根木棒棒,而小腿以下,却又肿得比大腿还粗。“啊,这个三分像人七分像鬼的会动的东西,难道就是我池某人吗?”也罢,既来之,则洗之,池步洲放足了热水,艰难地爬进大浴缸,舒服地泡了个够,然后把身上的污油泥搓了一层又一层,总算把几年中积攒下来的污垢统统洗干净了。中午吃得过饱的肚子,经过热水一泡,也加速了消化,满足已极。再穿上全新的内衣、内裤和袜子,真是一身轻松,只可惜没有新外衣,还不能不穿上自己的那套脏兮兮的破衣烂衫。
洗过了澡,回到大房间,斜靠在小铁床上刚歇了一会儿,理发师傅拎着小皮箱来了,招呼池步洲理发。劳改犯人一律剃光头,哪儿都一样,因此理什么样的发式,本来是用不着声明也用不着关心的。不料理完了发,理发师傅拿镜子一照,池步洲惊奇地发现,手巧的理发师,居然在他好几个月没理的蓬头上,理出一个分头来了。
池步洲一生从来没理过分头。他觉得分头有压力,还要梳洗,太麻烦,所以一向都是剪小平头。今天理发师既然为.他理了个分头,这大概是有别于囚犯的标志,所以他也“逆来顺受”了一下。从此一直到刑满,都是理的分头;释放以后,方才又恢复他的小平头。
过了几天,裁缝师傅又来给池步洲量了身材,估计是要“量体裁衣”,做新衣服了。果不其然,仅仅几天以后,一套崭新的棉衣棉裤就送来了,样子与藏书网先到的那些人身上穿的一模一样,既合身,又暖和,好不开心!
从此以后,全身上下,里外三新。池步洲隐隐觉得:共产党如此下本钱,是不是觉得我已经改造好,可以算是一个“新人”,可以自食其力、并“用其所长”了呢?
本来,作为一个人,一个自立的男子,吃饱、穿暖、身体整洁,乃是生活上最低的要求,并不足为奇的。但是一旦身入牢房,所有这一切,都成了十分难得的“苛求”了。于是乎突然间让你吃饱、穿暖、洁身,反倒会受宠若惊,似乎一步登天了似的。难怪有人说:人哪,人哪,是世界上一切动物中适应能力最强的动物了。
二、群英聚会,所为何来
池步洲初来乍到,人地生疏,对于先到的那七八条汉子,因为不了解他们的身份,不敢贸贸然招呼,万一要是违犯了监规,那可不是闹着玩儿的。等到他吃饱了饭、洗过了澡、理完了发,再次斜靠在被卧垛上小憩的时候,与他床头相接的一个先来的人就凑了过来,小声地问:“老兄,你从哪里来?”
啊,只此一声,一切就全都了然于胸:同是天涯沦落人,相逢缘是劳改犯!
互通姓名后,得知此人叫杨若膺,是国民党部队的一名少将。他是一九四八年在河南与解放军作战中被包围,放下武器投诚的。共产党有优待俘虏的政策,因此他倒是没有被判刑,但一直处于“学习”的阶段,老也结业不了。这一次,他是在“换一个学习环境”的名义下集中到这里来的。
话..匣子一打开,就不可停止。只要穿白大褂的不在房间里,大家就海阔天空,无所不谈。
有一个叫王荣的,来自福建,是王耀武的胞弟,当过少将旅长,在福州被捕入狱。此人个子不高,面目黧黑,具有北方人的爽直性格。他说他在福州劳改,干的是重体力劳动,肚子却老是吃不饱,终日饥肠辘辘,实在难熬,比什么苦楚都难受。这次是两个解放军干部专门到福州去把他解到上海来的。坐的是火车卧铺,不但没上铐,每次上厕所,两个解放军干部还都在厕所门口站岗。第一次吃饭?99lib?,一个人一份儿,他三口两口吃完,肚子还不饱,可不敢再要。那两个干部见他吃饭狼吞虎咽,体会到他一定没吃够,又给他买了两份儿,总算吃饱了。
有一个叫高鹤飞的,比池步洲晚到几天。解放前他是上海市警备司令部的少将副司令。因他与地下党有些接触,见疑于汤恩伯,从上海撤退的时候,没带他去台湾。解放后被捕,送到苏北的一个劳改农场劳动。他是个养尊处优惯了的人,哪儿干过农田活儿?翻地的定额完不成,就挑灯夜战,不完成定额不许睡觉,累得个贼死。住的是茅屋草铺,吃的是胡萝卜豆饼,还吃不饱。条件比上海差得多。头一天到,也一连吃了两大盆米饭,跟饿狼似的>。
可见当时粮食紧张,犯人们吃不饱肚子,是普遍现象,并不是上海一地如此。
后来,集中的囚徒越来越多,总数达三十多人。绝大多数是国民党部队的军官或文职人员,其中军衔最高的是中将,年纪最大的已经六十多岁。比较特殊的一个,名叫徐建平,本是中央银行上海分行的副经理,似乎与军队系统没有太多的关系,大概是党政系统的什么重要人物。
大家初来乍到,彼此都不了解,虽然是“群英聚会”,介绍自己的时候,只讲过五关斩六将,闭口不提走麦城,大概也是难免的。好在来日方长,谁的人头怎么样,自然“日久见人心”也。
三、喜从天降,释放有望
三十几个人,每天饱食终日,无所事事,只要穿白大褂的人不在,大家就聚在一起窃窃私语,话题除了自我介绍之外,主要是对这一次突然集中的目的和前景进行各种各样的推测。根据连日来狱方对大家的态度,当然人人都往好的方面猜,多数人认为:目前共产党正在搞肃反运动,又一次在全国范围内大张旗鼓地抓人、整人;作为事物的另一个方面,有必要放出一批国民党的党政军人员,以为“低头认罪”、“改恶从善”者的榜样,以说明肃反运动抓人不是目的,改造人才是目的。
有一天,原来穿白大褂的那个人,忽然不穿白大褂而穿着解放军军装出现在大家面前。至此大家方才知道他原来是个解放军干部。后来通过送饭的厨师,知道他就是监狱医院的院长。他是个瘦高个子,年纪不过三十来岁,脸上总是挂着笑意,说话更是和蔼可亲。看他每天忙忙碌碌,主要精力都用来安排大家的生活和各种事物。大家有什么问题和要求,只要向他提出,基本上都能够得到解决。但是从来不提大家最关心的“集中休养意图何在”和“下一步作何打算”这两个问题。
一个多月来,伙食还是两菜一汤,大米饭不定量。后来见大家的胃口不像初来时候那样大了,改为一菜一汤,而大家也都表示“菜足饭饱”。看来,人的肚子其实很好商量,并不是十分刁钻古怪、难于伺候的。
除了院长之外,还有一个“独臂将军”,也常常到“病房”来转转,有时候和院长谈谈,有时候问问大家对生活有什么意见,有什么要求。他既不穿军装,也不穿白大褂,一套粗呢制服,一个空袖筒晃荡晃荡的,说话声音洪亮,态度也很和气。但是谁都不知道他的身份,有人推测他是市政府或军管会的什么干部。后来悄悄儿问送饭的大师傅,才知道他就是上海市监狱监狱长。
得知他就是监狱长以后,池步洲这才想起来:一九五一年“四·二七”大逮捕后的第二天黎明,就是他站在监狱大院子里对大家训话的,当时没注意也看不清他的脸型,但是“独臂”的印象却还有。因为后来犯人们每逢吃不饱、长虱子、冻得发抖、热得冒汗、不让写信、不让接见等等不遂心的事情,发起牢骚来,总要骂这个“独臂”监狱长不长人心、虐待犯人、是个阎罗王,却没有想到他竟这样平易近人。
凡是集中到这里来的人,至少都已经关押四五年以上。多年的犯人生活,已经把大家治得规规矩矩,完全做到了孔夫子所没说的“非份勿提”:尽管干部们再三询问有什么意见,有什么要求,人人的答复都是“很满意”,“没意见”。得知他就是监狱长以后,大家的胆子反而大了起来,有人要 6c42." >求看报,有人要求给家属写信。这样的要求,作为犯人,本来是“非份”的,估计也是绝不可能得到满足,不过是故意这样提一提,且看他如何处理,也有将他一军的意思。不料意见提出,当时就得到答复:报纸从明天起就送来,要给家属写信,当然可以,而且不要贴邮票!藏书网
这可真是谁也没有想到的事情。几年不见报纸了,第二天送来的三份《解放日报》,不说报纸上有多少重大新闻,犯人能看报,这本身就是一件重大新闻。
至于写信,那更是奇迹了。本来,犯人通知家属接见或要家里送什么东西来,狱方的规定是一律写明信片,明信片也是特制的,狱方印有格子,一个格子只许写一个字,只许少写,不许多写,总字数绝不许超过二百。如今不但允许用信封,而且也没说限制写多少字。有的人估计信件必定要经过检查,干脆写上集中休养以后生活如何如何好,身体如何如何健康,看样子不久就要宽大释放,走上工作岗位等等。信交上去以后,也不见干部们有什么话说,而且不久都有回信到来,说明信件确实全都发出去的。
休养了一个多月,除了原来就有病或临时得病者外,谁也没吃药,就凭“饱食终日、无所事事”这八个大字,就把大家的身体都养胖了许多。洗澡的时候,池步洲看看自己的胳膊,长肉了,看看小腿,消肿了;照照镜子,面色红润起来了,现在就放出去,准不像个囚犯了。
有一天,院长指挥大家动手,在大病房靠窗一侧布置了一个会场:放两张桌子,桌子后面放三张椅子;桌子前面一排排放了三十多张椅子,让大家在椅子上坐好。不久,院长和监狱长陪着一个身材魁梧的首长走了进来,在桌子后面一起落座。这位首长,穿一套相当讲究的西服,罩一件相当漂亮的呢大衣。这种穿着打扮,在那个年代的首长藏书网中间,还是很少的。先由监狱长讲话,他只说:上级派来一位首长,要跟大家见见面,谈谈话。但是既不介绍首长的姓名,也不介绍首长的职务,接着就以手示意,请首长讲话了。
这位首长喝了口茶,清了清嗓子,用很洪亮的声音喊了声:“诸位!”
这一声,不由得大家一愣神。自从被捕以后,不论哪一级干部讲话,包括狱警、看守、卫兵等人在内,对一个人,是“某某号犯人”,对一批人,则一概称“你们”。今天来的这位首长,比监狱长大,那是肯定的了,他一开口,居然不称“你们”而称“诸位”,能不叫大家耳目为之一新,不感到受宠若惊吗?
那位首长似乎没有注意到大家脸色上的微妙变化,管自接着说:“诸位到这里来,有一个多月了吧?生活上,都习惯了吗?”这一十分普通的问候,顿时间把彼此之间的距离拉近了。“诸位都是学有专长的人才,如今国家正在建设之中,需要诸位回到社会上去,各尽所能,为国家作出应有的贡献。……现在先组织大家到社会上去参观参观,看看社会主义建设蓬蓬勃勃、欣欣向荣的新气象,充实一下思想准备,以便回到社会上以后,能够适应和尽力。大家与家属也很长时间没有见面了,找一个时间,跟家属见见……”
首长的话音一落,大家全都笑逐颜开,可是谁也不敢鼓掌。因为劳改了几年,一个个都给管傻了,没有政府干部的示意,谁都不敢自作主张地有所行动,以免违反“监规”。监狱长见状,出来打圆场说:“今天首长的讲话很有意义,散会以后,立即分组讨论,发表感想。要指定专人做好记录,会后把记录本交上来。”
监狱长陪着首长先离开了。院长给大家布置了一下讨论提纲,让大家休息一会儿,等饭后再组织讨论。说完也走了。
得到这样的实信,大家心花怒放,欣喜若狂。尽管刚才在会上谁也不敢表示出来,等首长一走,却谁也控制不住自己,哪儿还等得到饭后讨论发表感想?早就你一言我一语地谈论起来了。至于饭后的正式讨论,当然更加热烈。特别是徐建平,慷慨激昂之后,更加痛哭流涕,就差跪下来三呼万岁,磕头谢恩了。
四、党恩浩荡,外出参观
首长讲话以后,除白天继续讨论外,每隔一两天,晚上还给安排了看电影。
电影是在楼下的大厅里放的,令人感动的是:场上只坐着这三十多名囚犯,分明是专场。电影有国产的,也有苏联电影。由于“劳改后遗症”在作怪,看电影的时候,谁也不敢说话,更不敢鼓掌,确实是“鸦雀无声”。大家对电影的内容似乎并不太注意,注意的是这种待遇。所以在讨论的时候,发言中多的是“久违”、“过瘾”这些词语。
大家最感兴趣的是外出参观。五十年代的劳改生活,采取的是与社会完全隔绝的做法,连报纸都看不见。犯人们对于社会上出现的任何新事物,几乎到了一无所知的地步。因此常有“狱中才一日,世上已千年”之叹。古人常说“耳听为虚,眼见为实”,只有“目击”的事实,是最能令人心服的。由于长期以来“宣传”的虚假性和欺骗性,人们往往把“宣传”二字的涵义等同于“扩大事实”或“不可相信”,对口头传达、新闻报道甚至新闻纪录片,都不太信任,因为“做假”的可能性太大了。这确实是“宣传”专家们不可推卸的罪责。能够让与世隔绝了若干年的犯人们到社会上去亲眼看一看社会主义建设的新成就,以此来唤醒这些囚犯们对社会主义建设的热情与信心,确实..是这次释放这批特殊犯人所做的所有工作中最最出色、最最大胆、最最有成效的一招。
外出参观,前后一共有十几次,进行了两个多星 671f." >期。事先当然由狱方与被参观单位领导人联系妥当,包括安全保卫等等事项都安排得十分周到。动身之前,干部们再三关照要仔细听取所参观单位领导人的介绍,回来以后要座谈参观体会和感想。三十多名犯人,加上带队、警卫等便衣人员,一共四十多人,分坐两辆大轿子车,人人都是新衣新帽,穿戴整齐,从监狱的大门口上车,直达参观的目的地。
第一个参观的单位是上海市第一百货公司。这本是解放前上海四大公司——先施、永安、大新、新新——之一的大新公司,解放后改为国营的百货公司。解放前,大新公司不但卖百货,还有与“大世界”齐名的游乐场,内设各种戏剧、杂耍,买一张门票,可从下午一时玩儿到深夜十二时,还有酒家、舞厅、咖啡馆等等。解放后分开经营,不属于一个系统。
阔别五载,旧地重游,展现在眼前的,确实另有一番新气象:门面装潢一新,一进大门,地面整洁,光滑如镜,货架林立,商品充斥,顾客如云,人声鼎沸,男女店员,笑脸相迎,明码实价,童叟无欺,给人一种旧貌换新颜的感受,也确实起到了国营商店的示范、标兵作用。
大家先被引到一间备有茶点的大客厅内落座,经理笑容满面,殷勤接待,详细讲解公司接管前后的概况与变化,如何整顿,如何革新,现在的营业额为解放前的若干倍,店员当了主人翁以后如何发挥积极性,工薪待遇提高了若干倍,等等,等等。讲得有根有据,十分生动。然后经理带领大家从底层开始,直到二三四层,逐层参观,继续详细介绍。真是琳琅满目,美不胜收。充分显示了共产党的英明伟大和社会主义的优越性。
这一天99lib?,上午十一点提前开饭,十二点准时开车出发,直到下午四点多才参观完毕,打道回狱。汽车故意开得很慢,好让大家恣意浏览沿途市容。其目的,当然是为了加深对新社会的印象,提高认识,促进思想改造,以利于重返社会。
这第一炮,可谓打得响极了。吃过晚饭,座谈讨论,人人喜上眉梢,个个乐在心头,称赞之声不绝,赞美之词盈耳,人人表态:一旦重返社会,必当各展抱负,以最大的热情和积极性来参加伟大的社会主义建设。
第二次参观,出发得特别早。刚吃过早饭,带队的干部就催促集合,依旧上了那两辆大轿子车,出了市区,向郊区急驰而去。车行近四个小时,将近中午,方才到达郊区县的一个重型机械厂。
首先出面接待、讲话的,当然是厂长。“茶话会”后,旋即就餐。好丰盛的一顿午饭!饭后稍事休息,才由一位工程师带领大家到各车间参观,并详细讲解。从他那书生气十足的风度看,可以猜知也是个留用人员。因此双方的距离近了许多,不再唯唯诺诺,也敢于提一些问题,空气顿时轻松活泼了。也不知道是谁向工程师透露的,说池步洲是个学电气工程的留日学生,于是那工程师就引池步洲为同行,讲解得更加起劲儿了。大家来到化铁熔炉面前,那工程师摸出一片滤色镜来,要池步洲根据火焰的颜色判断一下炉内铁水的温度。池步洲接过色镜来看了看,答复的数字,基本正确。工程师点头称赞,大家也面有得色,意思当然是“莫谓囚徒之中无廖化”也。
这以后,又参观了好几家工厂、商店以及中共一大会址和孙中山故居。前前后后,持续了两个多星期。这一活动,给囚徒们带来了兴奋与期待。大家对新社会欣欣向荣的气象感慨颇深,从而对共产党产生了由衷的佩服。这一次的休养参观,在一定程度上消除了五六年来由于非人待遇所造成的隔阂、不满甚至仇恨。因此,如果“重返社会、用其所长、参加建设”的诺言能够兑现,这一措施当然是绝对成功的。
五、恩施格外,告别家属
参观访问告一段落,大家正在期待着更加美妙的下文,那位独臂监狱长在院长的陪同之下,到“大病房”召集大家讲话。他满面笑容,和蔼可亲地说:“大家这一次外出参观,亲眼看见了祖国建设的新貌,提高了对共产党和新社会的认识,收获一定很大,值得高兴。不过,仅仅只看上海一个地方,是不够全面的。事实上,全国各地,不论工业、农业、商业,无不欣欣向荣,生气勃勃。为了扩大眼界、提高认识、有利于大家重返社会参加建设,政府决定:不久以后,再让大家到北方去参观访问。相信大家一定会得到更多更大的收获。………”
听到政府对大家这样看重,人人喜上眉梢,乐不可支。心里都在琢磨:这次释放出去,政府确实要重用这些人的。不然,就用不着费这样大的人力、物力了。
第二天,院长又来宣布另一喜讯:说是再过几天,凡有家属在上海的,可以分批接见,与家属畅谈话别,以便放下一切顾虑,北上参观。
大家听了,虽然不敢欢呼雀跃,兴奋感激之情,人人溢于言表。
共产党办事,确实是周到无比,体贴入微,关怀备至。关于与家属见面的一切,都由狱方精心安排。先派人到各家拜访,邀请直系亲属中的主要成员如父母、妻子、儿女等等,到监狱来会面。考虑到各家成员不同的休息日期,避免请假,日子可以自定。真是用心良苦!
到了各家自定的接见的日子,分上下午两拨,每拨不过两三家或一二家,地点就在监狱医院的一个会客室内,备有沙发,还有茶水,时间也不加限制,只要不超过上午或下午这个极限就行。当然,大家都还没有脱离囚犯的身份,会见家属的时候,有一个干部以“主人”的身份在座张罗,监监视听,那是在所不免的。
三十多名囚犯中,半数以上都有家属在上海。时间既然可以自定,不免哩哩啦啦,拖了两三个星期,方才接见完毕。家属不在上海的,只好自叹命薄。如王耀武的弟弟王荣,虽然在福州被捕服刑,家属却都在山东,只能徒唤奈何而已。
轮到池步洲接见的那天,来的是妻子白须宾、长子哲雄和三子芳雄。四年多不见,苦难的生活,还没有把她击倒。她生性坚韧不拔,吃得起苦,除长子参军,一家五口,全靠她一人养活。家里穷,四个孩子都只能穿着单裤过冬。被子不够,先尽着孩子们盖,做母亲的只好盖着棉衣过夜,以致患了严重的关节炎。池步洲被捕以后,.99lib.白须宾因“反革命家属”的身份失去了工作,曾一度靠给人家洗衣服度日,后来还是姚耐、罗俊等人做了工作,又承认她是光荣军属,给安排到上海第一棉纺厂工作,月薪七十六元,一家五口总算勉强活了下来。如今长子哲雄已经二十一岁,长得少年英俊,但是也因为父亲的身份,不便于在部队中继续服役,已经复员到上海市总工会工作了。父子情深,这次见面,倒也有说有笑。可怜三子芳雄,池步洲被捕的时候还不到两岁,如今虽然六七岁了,可是对父亲没有一点儿印象,更不亲热,到了不过半个小时,就吵着要回家。这当然不能怪他,在他的眼里,这个“父亲”,完全是个陌生人也。
不过这次接见,从场面到心情,都比四年前的那次接见强99lib?得多了。那时候池步洲蓬头垢面,衣服破烂,一副标准的囚犯相,如今经过四五个月的休养,面色已经红润起来,腮帮子上也有些肉了,再加上浑身上下里外三新,看起来还真有点儿神采奕奕、生气勃勃的样子。家人见了,自然又放心许多。
特别是池步洲说起到监狱医院休养的情况,参观的情况,不知名的大首长宣布要让大家重返社会,用其所长的情况,不论说的听的,心中都是一半儿苦涩,一半儿欣慰。都愿恶运从此过去,幸福的明天早日到来。
最后说起不日就要到北方去参观访问,估计从北方回来,也将走上工作岗位了。至于分到什么地方、做什么工作,目前还无法猜测。反正他是个四海为家的人,从来没有地域观念,只要确实是为祖国建设出力,哪怕是荒凉的边疆,他都会欣然从命。生活再苦,总也苦不过抗战初期颠沛流离的逃亡生涯吧?
这一次接见,确实起到了这样一个作用:走者安心,留者放心。双方的共同心愿,当然都是早日结束参观,早日走上工作岗位。
六、朝令夕改,换了人间
接见家属的日程全部结束,在一九五六年六月的一天,狱方终于通知大家整理行装,准备出发。
三十多个人,在干部的带领下,加上押送的武装狱警,一行四十多人,搭乘一节包厢,高高兴兴地往北进发。除了沿站不许下车之外,在车厢内可以自由走动,与普通旅客无异。
公安局办事,特别是监狱里对待犯人,保密工作是做得很出色的。不论到什么地方,上了车,不到下车时间,绝不知道要到什么地方去。大家当惯了犯人,对于这一点倒是都习惯了。他们不会去问,也不敢去问。心中只有一个信念:共产党说话算话,绝不会欺骗大家。这些人,在共产党的眼里个个罪大恶极,如果要镇压,要枪毙,也等不到今天了。何必要把大家喂得肥肥得再来收拾你?再说,拿出这么大的人力、物力来开这样一个玩笑,也没有任何必要哇!因此,人人心安理得,吃得下,睡得着,车厢内嘻嘻哈哈,有说有笑,一派喜气洋洋的欢乐景象,只等着到达目的地以后,参观访问,大开眼界。这样的免费旅游,也只有在共产党的天下,才能享受,倒退十年,还没这可能哩!
列车全速往北开去。车上的伙食供应也相当不错。大家吃饱了,在有节奏的“咣当”声中,一个个全进入了黑甜的梦乡,有的梦见了回到故乡,有的梦见了走上岗位。醒来之后,皆大欢喜。天色渐渐放明,时值仲夏,铁路沿线,风光秀丽,阳光普照,河道纵横,村落扶苏,云天湛蓝,庄稼碧绿,祖国河山,美不胜收。
傍晚时分,火车靠站,大家奉命下车。一看站名,乃是山东禹城。站外已经有两辆大型轿车迎候,上车继续奔驰。
车子一直往前开,道路两旁,越来越荒凉。不过人人心中都很坦然。因为此次北上,是来参观,不是转监。大家估计,当是时间已晚,先到一个什么地方住下来。大家既然依旧是囚犯身份,总不能住旅馆,因此到什么劳改单位去暂住一宿,当是顺理成章的事情。
天色渐渐暗了下来。大约九点多钟,汽车终于在一处高墙下面停住。带队干部下去联系后,大门訇然打开,可以看见门口有持枪的解放军在站岗。车子直接开了进去,大门在车后徐徐关上。那情景,与上海提篮桥监狱何其相似。
大家下车bbr>?,第一件事情就是开饭。由一名干部带领大家到食堂去。这时候人人都已经饥肠辘辘,饭菜一上来,先饱餐一顿再说。
饭后,由那名干部把大家带到一座大楼的二楼,看样子像是一间大教室。房间的两面,已经铺好了稻草和苇席的统铺,铺上放着军毯、棉被、枕头等等,足够四五十个人用的。房间的一头,有几张桌子,可以放脸盆、洗漱用具和杂物。
到了这时候,大家基本上认定这里是参观旅途中打尖歇脚的中继站了。至于是什么劳改单位,还不知道。当然也不能问。这里的住宿条件,虽然不如监狱医院那样舒服,但作为犯人,应该说比那沙丁鱼罐头似的牢房强得多得多了。
旅途劳顿,大家心无旁骛,为迎接明天的参观,稍事收拾,就都安睡了。
第二天一早,大家起床,到盥洗室洗漱完毕,仍由那位干部带领到食堂吃早饭,然后回到大房间,等待带队的上海监狱干部带领大家去什么地方参观。
一等等到上午九点多钟,带领大家去吃饭的那个解放军干部,带着四个同样穿军装的干部来到大房间,向大家宣布说:这里是“解放军官训练团”,团长由军区联络部陈部长兼,日常工作由副团长刘泗滨和政委言一之负责。大家来到这里,被编为第三中队,他本人即是三中队指导员,姓赵,另外正副两名中队长一个姓钱,一个姓孙。接着由副团长和政委继续讲话,内容无非希望大家要遵守这里的纪律制度,认真学习,改造思想,把自己改造成为自食其力的劳动者,为社会主义新中国服务……等等。
这里属部队管辖,仍按部队编制,团长既然是兼职,大概是个挂名的“虚职”;刘副团长年纪不过五十多岁,但是胡须头发都已经花白,一副“老态”,说话和气而诚恳;言政委四十多岁,比刘副团长能说,给人的印象也相当不错。至于三名中队长,都还只有三十来岁。
这一宣布,简直像晴天里打了个霹雳,震得大家如堕五里雾中,几乎不辨东西南北。这样的转折,太突然了,也太富于传奇色彩了:四五个月来,上海监狱做了那么多的工作,口口声声,只说要让大家重返社会,参加新中国的建设,直到昨天下火车,带队的干部还说要到许多地方去参观呢,怎么一夜之间,情况突变,“犯人北上参观团”就变成“解放军官训练团三中队”了。这不是欺骗么?
可是这时候上海监狱的带队干部都不见了。从政法系统转到了军队系统,初来乍到,不知这个池塘的深浅,像这样的问题,作为囚犯,谁敢提出来质问?99lib?
小会最后以编班编组、安排铺位结束。干部们走了以后,大家议论纷纷,有认为这是一场大玩笑的,有说这是一次彻头彻尾的大骗局的,更有聪明人认为共产党开始的时候确实是想把大家放了的,一定是有了突然的变故,多半还是台湾方面又有了反攻大陆的动作,共产党一害怕,不敢把这些国民党的残渣余孽放出去祸国殃民,于是突然之间来个急转弯,把这些人都塞到这里来,纳入军事系统严加管制,一有风吹草动,只怕还要拿这批人做牺牲呢!
人心浮动,思想混乱,牢骚增加,有的人开始骂娘,有的人偷偷儿掉泪,有的人怪蒋介石不该早不早晚不晚的偏偏要在这个节骨眼儿上捅这一刀,有的人怪自己流年不利……形形色色,不一而足。
对于“解放军官训练团”的情况,绝大多数人是一无所知的。王荣却因为他的哥哥王耀武曾经在这里呆过一个时期,多少知道点儿内情。他悄悄儿地对池步洲说:“解放军官”指的不是解放军的军官,解放军的军官不论大小一律称干部;“解放军官”,实际上指的是“俘虏军官”。解放军一向有“优待俘虏”的政策,不打不骂不搜腰包之外,还给饭吃,给衣穿,实行人道主义待遇。对士兵,一般通过诉苦教育,启发他们的阶级仇恨,包括抓夫抓丁所受的苦楚,把仇恨集中在蒋介石一个人身上,然后动员他们当解放军,拿起枪来,为自己、为父兄、为阶级兄弟报仇雪恨。对连排长之类的下级军官,一般发给路费遣散或押送回原籍交当地政府管理。对团以上高级军官,一般是“组织学习”,不算判刑,但没有期限。到了某个运动,就拉出来枪毙一批。例如傅作义部队起义以后,部队改编,团以上军官集中在天津郊区学习,称为“清河四大队”,到了镇反运动,枪毙了一大批,判刑劳改的一大批,只有少数人从战俘升级为战犯,关进了战犯管理所。这种战犯管理所,不但抚顺有,北京的小汤山也有。山东的这个,是只关少将以下的国民党俘虏军官的,所以不叫“战犯管理所”。他哥哥王耀武和杜聿明,就都在这里关押过。杜聿明还曾经因为不服管教被戴上手铐脚镣关过禁闭。后来因为王、杜两人都是上将军衔,被起解到北京去了。
听了王荣的介绍,池步洲还有些不明不白:自己根本不是俘虏军官,而是个有刑期的在押犯人,怎么稀bbr>里糊涂地也被混到这个战犯管理所里来了?
据王荣的分析:年初共产党确实有把这批人放了的意思。这个主意,绝不是上海一地的土政策,不然远在福州服刑的他,就不可能千里迢迢地派专人把他押送到上海来。要放这批人的目的,当然不是为了祖国建设的需要;所以会下那么大的本钱,真正的目的,还是为了统战工作,也就是当作样板给台湾的军政界人士看。突然间的变卦,当然不是政府吃饱了没事干故意跟大家开玩笑,更没有必要存心安排一个骗局来骗骗大家,真正的原因可能有两种:一是如大家分析的那样,确实是局势有了变化,当局不放心了;二是这一措施中央有大首长不同意,再把集中起来的犯人都退回原监狱,似乎不合适,只好临时改变策略,把大家送到这里来了。
池步洲苦笑一声:“我可不是战俘哇!这一来,算是对我的优待么?”
王荣的分析,是比较合乎情理的。大家只知道骂共产党的政策说变就变,有句具有讽刺意味的口头禅,叫做“计划赶不上变化,变化赶不上电话”,却不知道一个缺乏民主的政权、一个由某人说了算的政权,朝令夕改,下面具体做工作的人,有多么为难!
一两天之后,没有赶上到上海监狱集中的外地囚犯也零零碎碎地送到这里来了。有从安徽来的,有从四川来的。有个从四川来的囚犯叫郑锡麟,本是个军统局的处长,高高的个子,能说会道,判的是无期徒刑,却总以积极分子自居,一脸的特务相。他来了之后不久,就被指定为组长。
“解放军官训练团”的房子,据说原来是教堂,后来改为禹城中学,因为离城内太远,办中学不合适,所以移交给了军队收容俘虏军官。难怪房子都很宽大,原来都是教室,围墙当然是解放后因为要关押战犯,才加高了的。
高围墙里面,有一栋两层的楼房和两栋平房,都很宽敞。上海来的一伙儿,编为三队。成员大部分是国民党军队系统中上校、少将级的师、团长或参谋长之类的军官,住在楼房的楼上。楼下是队长办公室。在楼房的东面有一栋平房,住着大约百来名被俘军官,称为四队。成员主要是国民党中统、军统、政工人员、专员、县长、省府委员、行政专员、省党部委员以及其他中校级文官。四队的前面,是一块相当开阔的空地,可容几百人集合开会或看戏看电影。三队与四队之间没有隔墙,但绝不许互相来往,周围则围着很高的围墙。四队住房的后围墙外面,另有楼房和平房,那是警卫部队的营房。在三队队长办公室旁边的围墙上,开有一个侧门,大铁门平时总锁着。门外有一所房子,住着几十名战俘,称为一队。据说他们不是军衔较高,就是有特别的来历,因此也称“将官队”,监管较松,以视优待。平常时候是看不见他们的,只在全团集合开会、看戏、看电影的时候,他们才整队出来,人数大约六七十个。一队指导员董敏,后来升任训练团训练科科长。
为什么全团只有一、三、四队而没有二队呢?后来才知道,解放初期,这里曾经有过一个二队,关押着一百多名罪恶特大的重刑犯,后来于一九五三年起解到南京军区军法处法办了。上海来人之前,这里只有一队、四队,上海来人之后,补了一个三队,二队仍缺。
有一次看电影,全团都到了。但是队与队之间有一米左右的“藩篱”,两队人员,既不许打招呼,更不许说话。当时天色还不太黑,池步洲往一队那边随便望望,不由得吃了一惊,没想到当年重庆军委会特种技术研究室的同事杨肆、丁绪曾和叶仲骅三人竟在一队的行列中坐着。杨肆也看见池步洲了,他立刻捅捅身边的丁绪曾和叶仲骅。那边三个,这边一个,互相望着,也只能微微点头,至于究竟算是招呼、算是问候。算是致意还是算疑问,只能各人自己去体会了。
看来,这里虽然名为“解放军官训练团”,许多人都没有判刑,但实质上也是一座监狱或集中营,只是人员成分比较单一,管理系统属于军队,生活待遇比监狱稍好,不以劳动为主,如此而已。管理方面,既然称为“训练团”,住的又是几十个人的大集体宿舍,监狱里牢房的那一套当然是没有的,房门也绝不上锁。除了继承不打不骂给饭吃给衣穿这些俘虏政策之外,所增加的一条,就是“组织学习,改造思想”。这里的干部,水平比劳改队的干部要强得多。相对而言之,队长们对大家的态度倒都很和善,严肃之中带有几分和气,即便是批评,也从来没有吹胡子瞪眼睛的时候。队里只有三名队长,没有看守——警卫部队只管大墙外面,不管里面——因此也不会有人在门外巡逻监视。互相之间,说话还是比较随便的。
训练团不是劳改队,不以劳动为主,而是以“训练”为主。所谓“训练”,实际上就是政治学习,就是思想改造。其主要内容,一是写材料坦白交代自己的“余罪”,二是检举当年同僚们的历史罪行,三是打小报告检举本队人员近来的不法言行。 961f." >队部每天都要叫一些人去谈话,主要内容,当然是听取队内人员的思想、言论、动态。郑锡麟几乎每天都要往队部跑,有时候是队长叫他,有时侯是他自己主动找上门去。上海来的这一批人心中不满,除了跟过得着的人悄悄儿耳语几句外,也不敢公开表示,因为一者有郑锡麟这样的特务分子,时时瞪着眼睛、支楞着耳朵在注意着大家的一言一行,二者还有一些积极分子也在步郑锡麟的后尘,总想用打小报告来博取队长的好感,从而达到早日释放的目的。
这里的活动日程,每周学习五天,周六从事集体活动,如搞清洁卫生、从事种菜修路之类的轻微劳动、组织文化娱乐活动、排演各种节目,晚上一般都有一场电影,或请当地的吕剧团来演出等等。星期日休息,自由活动。伙食基本上按照部队标准,每星期改善一次。洗澡的次数比劳动板箱厂多,而且洗的时间长,不至于刚沾湿了身子,就要从浴池里爬出来。
杨若膺在上海监狱医院休养期间,就与池步洲关系较好,来到禹城以后,他牢骚最多,意见最大,几次动员池步洲与他一起到队部去质问,为什么说得明明白白要提前释放的话又不兑现,池步洲胆小怕事,没听他的话,他就自己一个人独闯队部,去与队长“讲理”。队长当然不能承认有这样的事情,只能找理由解释或用好言安慰。杨若膺从队部出来,就找池步洲讲他与队长谈话的经过,同时再三动员池步洲与他一起去队部,证明上海市的某首长确实讲过这样的话。他甚至说:“这里是俘虏营,不是监狱,我当过俘虏,懂得解放军的俘虏政策,他们不会怎么着咱们的,你不要怕。”
杨若膺经常与池步洲在一起嘀嘀咕咕,当然逃不过积极分子们虎视眈眈的眼睛。杨若膺的为人,也是最最痛恨特务分子,碰见郑锡麟盯得太紧了,就老实不客气地回敬几句,甚至当众嗤之以鼻,给予羞辱。
矛盾逐渐上升。在每周一次的“生活检讨会”上,郑锡麟公开指责杨若膺在“搞串连”,是“不安心改造”的具体表现。杨若膺也不示弱,反唇相讥:“我光明正大地找队长反映问题,有什么不可以?总比你这个贼性不改的特务分子偷偷儿打小报告好得多!”尽管多数人是同情杨若膺、鄙视郑锡麟的,但又都不能公开表态,只好嘻嘻哈哈地打圆场、抹稀泥。郑锡麟老羞成怒,要池步洲站出来表态:“连日来你们两个老在一起嘀嘀咕咕都说了些什么?”这一来,把池步洲也惹恼了,就正色反驳:“这里不是监狱,从来没有公布过不许谈天的规矩。我们说的,没有一句是‘反动言论’,用不着在这里向大家作交待!”一席话,把特务分子噎得无话可说。
杨若膺不管不顾地折腾了一个多月,开头队长们还善言相劝,无奈杨若膺“逮理不让人”,老在“共产党一向说话算话,为什么这一次说了不算”上面做文章,终于把队长们给惹火儿了。于是脸色一变,不再劝慰了,而是发动全队人员进行批判,要他坦白交代近一时期来不满、串连、对抗等等一系列反动言行。于是以郑锡麟为首的一伙儿积极分子们有了用武之地,大会小会,揭发批判,声嘶力竭,发动攻势,墙报黑板报,漫画小品,积极配合,掀起了北上以来第一场自相残杀的肉搏战。队长并没有坐镇指挥,每天只看看会议记录和郑锡麟之流所写的汇报材料,然后晚上再找杨若膺谈话,往往一谈谈到深夜。在白天的凌厉攻势和夜晚的疲劳轰炸下,杨若膺招架不住了,只好节节败退,开始写起坦白交代材料来。
城门失火,殃及池鱼,在这场战争中,池步洲虽然没有受到点名批判,但因他常与杨若膺嘀嘀咕咕,也间接受到非难,要他交待揭发谈话的内容。池步洲的为人,生平最恨的就是这种自相残杀或卖友求荣的勾当,入狱以来,从来不干,这一回当然一本初衷,对所有指责,一概矢口否认,没有揭露杨若膺的任何“反动言论”。杨若膺呢,也是一条硬汉子,铁嘴钢牙,一口咬定没跟池步洲有过任何串连。反正是没根没据的事情,瞎咋唬一通以后,也就不了了之。
不过这一场战役,也打掉了杨若膺的五百年道行,从此再也不敢神气十足地逞匹夫之勇了。他面色苍白,灰心丧气,沉默寡言,前后判若两人。见了池步洲,即便擦身而过,也不搭话,以免给积极分子提供打小报告的材料。
对杨若膺的批判告一段落以后,学习又趋正常化,即依旧各人写坦白交代检举材料。在这一群人中,池步洲的历史相对而言还是比较简单的,既没有什么“余罪”可交代,也没有什么检举材料可写。一?有工夫,就拿出数学书来啃啃,对周围的一切,置若罔闻。久而久之,大家也都见惯了,连队部都没加干预。
医务室里有一名医生,原是国民党部队里的军医。按照国际惯例,交战双方,不俘虏医务人员,因此他可能是起义或投诚的;但是国共交战,是否也遵循国际惯例,不得而知,因此他也可能是战俘。但至少不应该算战犯。他待人和气,看病细心,完全是一名好医生。他申请入党,得到批准,团里为此召开了大会,副团长和政委都讲了话,赞扬备至;他自己也致了答词,表示此生坚决追随共产党,全心全意为人民服务。
当然,这是团里树立的样板,意思是:国民党战俘只要认真改造,也可以入党,也有光明前途,这位军医,就是例子。
总之,禹城解放军官训练团的“战犯生活”,对来自监狱或劳改营的囚徒们来说,确实是“换了人间”,这里不再看见狱卒们阴暗冰冷的脸,不再听见令人胆战心惊的长声吆喝,不再从事强制性的劳动,不再担心冻饿,而且还有读书看报的自由,充分体现了共产党对俘虏的“革命人道主义”。只可惜,队长们偏偏相信最善于打小报告的特务分子,重用最善于阿谀奉承讨好干部的马屁精,而没有想到这些人只要对自己有利,是连良心都可以出卖的无耻之徒!
七、训练结束,管训开始
一九五六年年底,禹城解放军官训练团奉命结束,改由地方政府承办。一、三、四队的全部在押人员,除一队里的高级将领另调别处外,都被调到济南“解放军官管训处”继续管训学习。
新成立的“解放军官管训处”,属于地方政府系统,共有“学员”三百多名,地点在济南郊区的一所空闲中学内。原校址面积广阔,有很大的运动场,围墙当然是加高了的。特别是其大门之大,足以容两辆大卡车并排进出。校园内有许多栋平房和楼房,一部分是教室和办公室,一部分原来是学生宿舍,每间房间可以放十几张床。房前房后都有参天的大树。后门附近有大伙房、厕所、浴室等等。浴池很大,每次可以容纳几十个人入浴。
围墙外面,南面是马路,东面是一片小树林,林中隐约可见若干栋精致的平房,估计原来是老师门的住宅,如今当然是管训干部的宿舍了。西北两面,就是广阔的田野。
这里地处济南近郊,空气新鲜,环境优美,既无闹市之喧哗,又有学府之肃穆,而且离市区并不远,火车站就在附近,一旦释放,上车倒是很方便的。住在这里,经常能听到汽车的鸣笛声和火车的隆隆声,给人一种“尚在人间”的感觉,意识到自己与社会共存,不像禹城的解放军官训练团,地处荒郊僻壤,有一种“与世隔绝”的孤寂感。
管训处的最高领导是处长,下面有队长、管理员等。他们都是解放军的政工干部,保持着解放军的优良传统,待人诚恳,说话和气,什么时候都面带三分笑意,给人以信赖感和亲切感。没有狱吏、狱卒的可怕形像。这对从监狱和劳改队来的人而言,更有一种“解放”感和轻松感。
首任处长叫王振,似乎是山东人,身材魁梧,言语爽快,行动敏捷,指挥若定,颇有大将风度。
“学员”的基层组织是小组,每组十几个人,相当于一个班。原训练团的一、三、四中队,到这里以后,就打乱重新编组了。小组长由干部指定,除掌握学习、写汇报之外,还管分饭、分菜等生活方面的杂务,主要任务当然是密切注组员的思想情况和行动表现。在每周一次的生活检讨会上,要由他先提出表扬和批评,并传达领导布置的一切任务。因此这个“基层首长”官儿不大,权力不小,不是领导信任的人,根本巴结不上。小组成员当..
然不是固定不变的。两年以后,池步洲就和杨肆编到了一个班,并由杨肆担任组长。组长之上,还有学习委员和生活委员,分管学习和生活方面的事务。医务室的大夫,也由战犯担任,当然只看小病,有了大病,还是要送到外面医院去看。
伙食方面,只有一个厨师是外来的,其余五六人都从战犯中“选拔”,从外出采购、洗菜、切菜、淘米、闷饭、炒菜、烧煮直到按人数分给各组,一包到底。饭菜做好以后,由各组的“值日生”到伙房去领,倒是不用他们送的。炊事班起早摸黑,非常辛苦,因此小组学习基本上免了。伙房的组长叫沈震遐,原来不知道当什么官儿,至少总不会是炊事班长。但在这里,他的伙夫头子当得非常认真负责。他专心致志于伙房工作,能干而又和善,人缘特好,但在打小报告方面却是..个低能儿。
可以这样说:这里的学习与生活,处于“半自我管理”的状态。
管训处不是劳改队,但不等于没有劳动。学校后面有好几亩菜园,由战犯们自种自吃,还有富余。另外还有一个很大的果园,种的是梨和苹果等水果。不过那不是自给的,到了 6c34." >水果成熟的时候,大都卖出去“创收”了。除此之外,还要到山上去挖鱼鳞坑种树。翻地、浇灌,特别是平整土地,劳动强度并不小。不过,只要不是突击性劳动,一般只劳动半天,另半天学习。
到达管训处的第二年,战犯们还用自己的双手在大门前面的空地上盖起了一栋两层的楼房,只请一个老师傅指导,所有活茬儿,从砍树挖地基开始,包括泥瓦木匠在内,全都自己动手。在战犯中,什么人才都有,有几个人,砌墙、做门窗,真还有两下子呢。
管训方面,比禹城放松了许多。首先是再没有人为的藩篱之隔,一、三、四队的人经过打乱重新编组,也允许来往交谈了。池步洲也与杨肆、丁绪曾等三位有了畅叙的机会,得知他们三人于一九五零年承蒙李直峰的好心介绍,到北京的秘密情报部门从事密电码的研究破译并教学带徒弟,立过功,也得到过奖状。等到徒弟出师,能独立工作了,镇反运动开始,他们三个,也因“反革命”罪被捕了。考虑到他们知道一些共产党内部的秘密,在保证不泄漏的前提之下,把他们放在改造战俘的特殊监狱里,不要劳动,算是优待。
其次,文娱活动大大增加,不仅每周必有一场电影,逢年过节,往往一连个把星期夜夜有电影。校园内有篮球场,只要是休息时间,随时可以去扔几个或赛一场。此外,学员中不乏京剧票友,人才济济,角色齐全,他们获准组织剧班,粉墨登场,不时演出。所有服装道具,应有尽有,文武场面,一应俱全。
这里与禹城的最大不同,是每月发给五元零用钱。大概是按照解放军战士的津贴费标准发给的。这可真是久违了。多数人入狱以来,还是第一次摸到人民币新币。校园内设有小卖部,供应信纸、信封、各种文具、糕点、水果之类。愿意把钱寄回家去的也可以。
学员当中,凡是从监狱或劳改队里来的人,都有刑期。但是到了这里,既不宣布作废,也不延长缩短。对于这些人来说,反正刑期是死的,不重新犯罪,一般不会加刑,因此多数人抱着过一天算一天的“泡刑期”态度,为了争取减刑而表现得特别积极的人,相对而言之总是少数,因为要建树起能减刑的功勋,也是不容易的。
战俘,一般都没有刑期。他们一不判刑,二不劳改,三得温饱,四有福利,就是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出去。根据宪法规定,国家主席有颁布特赦令的权力,可以赦免战争罪犯。但是干部们再三强调:即便特赦,也是赦免那些思想改造好了、有突出表现的人。
什么都有可计量标准,独有这个“思想改造好了”,是个无法计量的抽象概念。一般的标准,无非分主客观两方面,主观方面,是彻底坦白交代自己的罪恶;客观方面是靠拢政府,与政府一条心,并积极协助政府做工作,落实到行动上,那就是监督别人,换句话说,就是积极地打小报告。
于是乎,济南的解放军官管训处内,人们为了表示积极,一方面,把自己从来不敢拿出来与人见面的丑恶历史都坦白出来,另一方面,不仅打小报告成风,而是无时不有,无处不有,有些人甚至达到了疯狂的程度。这些踩着别人肩膀往上爬、损人未必利己之徒,其恶形恶状,远远过于监狱和劳改队。
当局强调坦白交代历史,当然不是闲来无事,以此打发时间。战犯中,故意隐瞒罪恶历史的,故意扩大捏造历史事实的、历史背景一时搞不清楚的,都不乏其人。下面各举一例,以见一斑。
例一:从上海监狱来的那个徐建平,他一向只说自己是中央银行上海分行的副经理,与国民党党政军系统都没有关系;经过干部几次动员、主要还是“点”出了他的“光辉业绩”以后,他知道事情已经瞒不过去,才在小组会上自己坦白出一段令人吃惊的历史。
原来,徐建平年轻的时候,曾经在上海参加过中国共产党,与陈独秀的儿子陈延年在一起活动,负责地下党员之间的秘密联络工作。每次开会,地点、时间、人员等等,都由他负责安排通知。会议中间,他还负责望风瞭哨,对他的信任,可想而知。一九二六年,徐建平被国民党收买过去,供出了共产党地下活动的全部秘密。一九二七年春,陈延年召集一次重要会议,徐建平将会议时间、地点、人员名单等等全部向国民党出卖,致使与会者全部被捕牺牲。执行之前,还让徐建平躲在一个客厅里,让被捕的人一个个从客厅外面走过,徐建平通过窗帘的缝隙加以指认,以此“验明正身”。事后国民党论功行赏,所以才给了他一个银行副经理的头衔。尤其令人惊讶的是:他的出卖同党,并不是他本人被捕经不起严刑拷打招供出来,而是他认识了一个国民党特务——估计很可能是个色情女特务——主动告密的。
解放前夕,他眼看国民党大势已去,又倒过来投向共产党,向地下党提供了许多中央银行的内部经济情报。这条变色龙两头讨好,左右逢源,春风得意了好多年,终因过大功小,功不抵过,还是难逃共产党的法网。
此人恶习不改,坦白出这一段历史以后,得到了干部的口头表扬,并得到一个“学习委员”的头衔。他得此荣宠,神气飞扬,得意得连走路都飘飘然起来。从此他以积极分子自居,疯狂地打小报告,甚至不惜无中生有地编造“反动言论”,陷害同类。这以后人人见了他都躲得远远的,臭得掩鼻而过,而他自己还美滋滋地自以为得计。——他在一九七五年最后一批战犯特赦的时候遇赦回沪,不久就得癌症死去,结束了他可耻的一生。
例二:黄文忠,苏北人,当时不过四十岁上下,但他一向自称是少将衔。在政治学习中,发现他所交代的历史可疑之处甚多,他说某时曾经在某某军当过少将,派人到外地与当时也在该军任职的人员核对,都说不认识此人。甚至在管训处内,就有某某军的人,经查问,也说没有黄文忠此人。领导布置组内追查,他却一口咬定自己确实在某某军干过。于是领导抽调与某某军有直接、间接关系的人临时组成大组,面对面地专门追查,他居然铁嘴钢牙,坚持自己确实是少将。领导上只好把他的问题先挂起来。这样一挂挂了好几年,经过反复谈话、小组帮助,最后终于写坦白材料承认自己原来是个少校,被俘的时候,假报少将,以为可以得到更好的优待。真相大白以后,一时传为笑柄,从此大家干脆以“黄少将”称之。
例三:一九四九年八月十四日,人民解放军第十兵团在司令员叶飞和政委韦国请的指挥下,兵临福州城下。国民党福建省主席朱绍良于十六日召开紧急会议,决定放弃福州,分三路撤退。第六兵团司令部直属部队及独立第五十师等近万人被编为第三路人马,在李以劻将军的率领下,向福清县海口镇撤退,计划从海口渡海撤退到平潭岛。当夜刚刚动身,就得到情报:解放军第二十九军八十五师已经先期到达海口镇,切断了第三路人马从海上逃跑的退路。面对这一进退维谷的局势,李将军手下一个副团长吴天发冒死进言:如果继续前进,势将全军覆没,如果投诚,至少可以保全全军将士的性命。并坦然自陈当过解放军俘虏的经历,知道解放军优待起义投诚人员的政策。为避免无谓的死伤,李将军立即派政工处处长谢斌为代表,去找解放军谈判,同时下令:从现在起,不准开枪,谁开枪即以违抗军令罪执行枪决。八月十日,李部撤到福清县天炉坑的一个山谷中,遇见了瓢泼大,而谢斌走后又没有消息。李以劻心急如焚,又派吴天发拿着他亲笔签署的名片去找解放军。这时候解放军八十五师已经逼近天炉坑,吴天发没走出多远,就与八十五师的先头部队联系上,并见到了该师师长兼政委朱云谦。朱云谦派前卫团参谋长为受降代表随吴天发来到天炉坑,与李以劻达成了投诚协议。第二天,李部投降,放下武器,接受解放军的整编。
李将军的正义之举,使近万名官兵获得了新生,并加速了福建全省的解放,功不可没。
但是李将军主动投诚之后,并没有得到“起义将领”的待遇,而是仍按俘虏军官于一九四九年十二月下旬从福州第十兵团起解到苏州相门狮子口原苏州模范监狱内的“解放军官第十团”学习。一九五零年季春,解放军官第十团与山东解放军官总团合并,改为华东军区解放军官训练团,团长季方,政委苏振华。一九五一年镇反运动开始,全团迁到了山东禹城,李将军编在一队即“将官队”内。一九五六年冬,与大家一起到了济南解放军官管训处。后来转北京战犯管理所,并于一九六零年十一月第二批特赦释放,计关押了十一年零两个月。
李将军的历史问题得以澄清,还得感谢当年他亲笔写的那张名片;更得感谢十几年来居然还保存着这藏书网张名片的“有心之人”。随着事件的澄清,这张名片当然也成了历史见证和革命史料,被档案部门妥善珍藏起来了。
我有幸见到了这张名片的复印件。名片为竖排,正面靠右印的小字是官衔:陆军第五军副军长兼?99lib.陆军第五十师师长、兼福州戒严副司令,官衔下面用笔添上“陆军中将”四个字;名片中间印着三个大字是姓名:李以劻,下面两个小字是别号:力匡。名片左上方并排两行写的是:人民解放军司令员叶、政治委员韦,这是抬头,意思是收信人。
名片的背面写的是李以劻提出的请降四条款:
一、本师及福州绥署及第六兵团现有官兵八千余名。
二、官兵等极感战争痛苦,志愿局部和平,请即派员来部商洽。
三、昨日已派员至人民解放军二十九军商洽,迄未返部。
四、兹派中校副团长吴天发等来贵部请示,并于照办,并电请司令员叶指示机宜。
八、十七
疯狂的“小报告大战”,在人与人之间造成了许多矛盾。一批中统、军统出身的老牌特务,施展故技,重操旧业,无所不用其极,居然深得干部们的信任。许多意志薄弱者、投机取巧者见有利可图,也群起效颦。于是常常有人莫名其妙地受批评甚至挨整。弄得多数人噤若寒蝉,不敢多说一句话;如履薄冰,不敢多走一步路,提心吊胆地过日子。
池步洲刚到管训处的时候,和几个年纪比较大、官衔比较高的战犯编在一个组。这些人虽然“官居少将”,但大都是文职人员,从人品看,既不道德败坏,也不丧心病狂,属于“职业犯”的范畴。互相尊重、客客气气的旧习惯、旧作风,使组内基本上保持“和平共处”的局面,看不见“积极分子”的丑恶面貌和特务行径。
一个新成立的单位,干部又没有几个,通过积极分子反映组内人员的思想情况,本来也是领导人的工作方法之一。但是选择什么样的人来当“积极分子”,则反映领导人本身的修养与素质。从任何一个角度说,信任甚至重用特务分子,总是欠考虑、欠妥当的。有的领导干部,本身文化水平、政治修养都不高,缺少强有力的工作方法,只知道制造对立面,利用对立面,引发矛盾和战争,双方互相攻击,于是领导人轻而易举地掌握了双方面的情况,达到了驾驭的目的。这种“制造矛盾”的工作方法,也许能收一时之效,但是久而久之,非乱套不可。真正有能力的领导干部,是绝不采用的。
正因为池步洲这个组相互之间没有矛盾,没有战争,令干部达不到驾驭的目的,终于把它拆散了,重新编组。
编组以后,池步洲组内的人大都比较年轻,有个叫蔡培元的,才二十五六岁,组长姜士行,也不过刚三十。他们都是真正的战俘,军衔最高的不过中少校。组长姜士行,就是个俘虏营长。此人身材修长,面目黎黑,心狠手辣,颇有心计,人称“小报告大王”。
在这样一个组长手下讨生活,日子自然不好过。池步洲仍本初衷,第一绝不出卖灵魂,绝不打小报告;第二不作任何犯规之事,不给人以口实;第三,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人若犯我,必当以牙还牙,而且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当时的学习中心,是交待罪恶历史。池步洲历史简单,生平只做过一件大事,即抗战期间,破译了日本政府的外交密电码。任凭积极分子们怎么分析,这总不是罪恶,也拿他无可奈何。学习、劳动之余,他不参与聊天、打闹,一心只钻研数学。有时候劳动归来,连手脚都不洗,就拿起书来看。姜士行侧目而视,但也无可奈何。有一次开生活检讨会,姜士行批评池步洲一心扑在数学上,不安心改造;他反唇相讥:“我闲下来看看书,总比你们东拉西扯瞎聊天好些吧?”姜士行无言以对,想打他的小报告,又抓不住他别的把柄,也无可奈何。只是虎视眈眈,天天把眼睛紧盯着池步洲,总想从鸡蛋里挑出一块骨头来。
池步洲是全管训处唯一的留学生,他的热衷于学问,影响了好几个人,都拜他为师,向他学习数学。他们有的出于真想学点儿知识,有的出于寻找精神寄托,少惹是非。这一来,姜士行算是找到把柄了,在一次生活检讨会上,严词指责池步洲每日埋头看书,是不安心改造的表现,如今不但自己看书,还到组外活动,影响别人的改造,必须深挖思想根源,交待动机,不但自己要认罪服法,还要靠拢政府,帮助别人,等等。
池步洲见他语气生硬,也不买他的账,当时就给以反驳。一者事情不大,二者他在组内人缘儿比较好,大家并没有群起而攻之,反而抹稀泥,打圆场,一场争端,不了了之。池步洲当然也知道姜士行的积极并非出于本心,不见得真那么倾心于共产党、真安心在这里改造。只要抓到证据,对这种人必须狠狠还击,绝不能客气。
机会终于来了。有一次池步洲上厕所,第一厕所有东西两个门,池步洲进的是西门;第二蹲坑之间的隔墙有一米半高,只要一蹲下,除了正前方之外,看不见两边;第三池步洲走路步履较轻,不是十分注意,不容易听见。池步洲刚在西边一个坑位上蹲下,就听见东边的坑位有两个人在讲话:
“他妈的,共产党真恶毒,满口里说优待俘虏,关了咱们那么多年了还不放,真不讲理!”说这话的是姜士行。
“你还当过那么多年营长哩,不说官儿有多大,起码吃喝玩乐嫖女人你都占了。我有什么呀?关我的那年我还不到二十岁,不过是沾姐夫的光,补了个少校副官的名额,到如今也关了我七年了,我哪儿有那么大的罪过呀!”说这话的是蔡培元。
“关你,是要从你嘴里挖你姐夫的材料,要不,怎么把你姐夫关在北京,不把你们俩关在一起?其实,‘两国相争,各为其主’,我们当兵的,只知道服从命令听指挥,跟马棚里的牲口也差不多:他们当头头儿的反目不和了,一个命令下来,让我们向东不敢向西;他们握手言和了,当兵的死了也是白死。如今把我们关在这里不放,还说是优待,这算是哪门子优待呀!”
下面当然还说了一些话。过了一会儿,两人就从东门走了。池步洲心中冷笑:好你个姜士行,原来你是个假积极,今天终于原形毕露了!像你这样的坏蛋,饶你不得,你等着吧!
池步洲回到房间,拿起一本数学书和纸笔,坐到树荫凉底下奋笔疾书,把姜士行的话原原本本记录下来,考虑到蔡培元的为人还不坏,故意说另一个人的口音听不出来是谁,他也没说什么反动的话。写好了“小报告”,正往回走,迎面碰上了管理员,就把小报告当面递交给他。由于池步洲从来没打个小报告,管理员开头还一愣,只以为他是递的什么申请报告呢。
过了几天,队长把姜士行叫到队部。他还以为给他布置什么任务,兴致勃勃一步一颠地跑了去。半个小时以后,只见他耷拉着脑袋回到了组里,不用问,准是挨了批评了。从这以后,他老实了几天,不那么飞扬跋扈了。池步洲本想发扬“痛打落水狗”精神,干脆把他的丑恶嘴脸在大家面前彻底暴露一下的,但是考虑到这一来难免要伤及蔡培元,再说同是囚犯,也不必把事情做得太绝,只要提醒他稍加收敛就可以了。
不久以后开生活检讨会,池步洲发言,借题发挥,大意说:组里有这样一个人,表面装得很积极,背后却发牢骚、讲怪话。别人听了,没往心里去,姜士行听了,脸上红一阵白一阵,很不自在,生怕池步洲一不做,二不休,把原话抖落出来。池步洲也见好就收,公开点一下,不过表示自己明人不做暗事。从那以后,姜士行果然收敛了许多,不那么嚣张了。
过了一段时间,又一次重新编组,姜士行依旧当组长。一九五九年十二月,第一批战犯特赦中有他,可见他的“积极”,还是起了一定效用的。当时他得意洋洋,没有想到回到陕西老家以后,当地仍拿他当四类分子看待,人人都可以在他头上拉屎撒尿,过的是“贱民”的生活,而他的小报告绝技也失去了用武之地,日子比在管训处难过多了。——这是后话,一笔带过。
重新编组以后,池步洲被编到了杨肆当组长的组里。杨肆与池步洲以前在重庆的时候,虽然由于“派系不同”没有什么来往,但也没有矛盾。如今同为战犯,总算是老熟人,互相之间都有一种亲切感。杨肆为人厚道,组内成员又是老人居多,而且都没有刑期,互相之间打小报告的人不能说没有,至少不像别的组那么多,日子好过多了。每天学习,杨肆因为有过给共产党破译密电码的特殊经历,得免不谈过去历史,算是他得天独厚的优待吧。
一九五八年,为攀登1070这个高峰,全民大办钢铁,管训处也不例外。先由王振处长动员,大家表态表决心,然后搬运大批砖头、水泥,开始在操场的一角建造小高炉,昼夜二十四小时不停工,连饭都送到工地来吃。姜士行倒是个好瓦工,高炉由他主砌。经过三天三夜的苦战,高炉终于封顶了。接着点燃芦苇、干柴烘炉。又过一天一夜,炉膛烘干,用鼓风机吹着了煤炭,等到炉顶冒出火光,投进许多搜集来的废铁,破锅、旧锁、脚镣、手铐、火筷子什么都有,然后保持旺火继续猛烧。又过一天一夜,封炉熄火。等温度下降后,王处长一声令下:开炉出钢!可惜的是,掏了又掏,扒了又扒,什么也没扒拉出来:扔进去那么多的废铁,都炼成氧化物和矿渣了。
炼钢失败,大家都垂头丧气。王处长下令拆掉高炉。大家又花费一天一夜工夫,把高炉拆掉。
大炼钢铁以前,吃饭是不定量的,不够可以到伙房去添。大炼钢铁以后,吃饭有定量了。伙房根据人数把一组的饭装在一个木桶里,组内派值日生连菜端回来,由组长平均分。吃馒头,分起来不难,可以做到“公平”二字,吃大米饭,要分平均了,可不容易。这时候各组都盛行“土秤”,也就是用一根木棒,打磨光洁了,刻上刻度,算是秤杆,再用旧饭盒或新铁皮做一个秤盘,用旧锁或铁疙瘩做秤砣,自己制造杆秤。这种秤,斤两当然与标准度量衡不一样,但用来分饭,只要求分量相等,还是管用的。只是这样一来,每吨饭在进口之前,要折腾好长时间,才能把饭基本上分平均了。又过了一段时间,不但饭里面掺上了青菜、萝卜,而且米粒有越来越少的趋势。据说是全国遭受到了自然灾害,农业减产了。后来证实:“天灾”固然也有,主要还是“人祸”作祟。社会上几乎人人饿肚子,劳改农场饿死的人当然更多。作为战犯,倒享受到了特殊的照顾:只吃了一个多月的菜饭,就又恢复大米、白面的供应。这不能不说是沾了“战犯”的光。当然,“敞开肚子吃饭”的岁月,是再也不会有了。
一九六三年,池步洲十二年刑期已满,释放回上海。那年他已经五十六岁,如果用其所长,当个日语教师,应该是最适当的人选。但是上海人事部门按照政策,只能分配他到长宁区房修三队当“壮工”,做一些和泥、搬砖之类的体力活儿,时间长达十一年又两个月,直到六十七岁做不动了为止。
一、三等贱民,悲惨生活
池步洲服刑期间,他的第二个儿子国雄一九五八年高中毕业,成绩在班内是第二名。那一年,高校考生严重不足,政府动员各机关单位在职干部以“调干”的形式带着工薪去上大学。因此可以说是考大学最容易的一年。国雄的那个班,除两人外,都考上大学了。说来也许没人相信,没考上大学的两个人,正是班上功课最好的第一名和第二名,其中当然也有他池国雄。
正好那一年江西有一些工厂到上海来招工,池国雄知道大学与自己无缘,再说,也为了减轻母亲的经济负担,就去报了名。这一回,倒是一考就考取了。从此就在南昌农业机械厂当工人,一干就是二十三年。六三年父亲释放的时候,他都已经当了五年工人了。
虽然池步洲刑满释放,并没有留下尾巴,也没戴什么帽子,算是恢复了“公民”的身份,而且他不仅仅是“身有一技之长”的小知识分子,而是有“满肚子学问”的大知识分子,按说应该很有用武之地的。但是在那个时代,一切讲究“阶级路线”,对刑满释放的人,有个非常混帐的名称,叫做“劳改释放犯”或“刑满释放犯”,刑满释放居然还称为“犯”,似乎“刑满释放”本身就是一种罪恶或犯罪行为似的,何况他还是国民党中央军委的高级将领呢?因此只能把他安排在街道办的房屋修建第三队里,做一些和泥、搬砖之类的体力劳动,每月工资四十元。在上海那个大城市里,四十块钱,还不够在中等饭店里吃一顿饭的,全家人生活之清苦与困难,可想而知。
幸亏他的爱妻白须宾自从来到中国以后,不但一口流利的“国语”讲得比池步洲那福建腔强得多,更不容易的是:十八九岁才开始学中文的她,居然精通中文,一笔汉字,写得极为娟秀漂亮。因此,一九四八年池步洲一家到上海来以后,她即在一家纺织厂当会计,目的无非是为了增加收入,贴补家用,俾便能在物价飞涨的岁月中活了下来。解放后,如果大学里设有日语课,按说她应该是最难能可贵的日语教师了。但是一者解放后提倡“一面倒”,连语言也加上了政治色彩,“外语”课只许学俄语,号称世界通用的英语尚且不许学,更遑论“鬼子话”哉!
池步洲被捕以后,她成了“反革命家属”,会计是“掌握财权”的人,不能交到反革命家属手中,工作终于失去。那一段时间,她只能靠给人家洗衣服勉强维持一家的生活。后来幸亏姚耐、罗俊等人背后出力,以她长子参军为由,作为光荣军属,被安排到幼儿园去当个保育员,方才能够含辛茹苦地把两子二女(长子已参军)拉扯长大,教养成人,其中的艰苦,不言自明。
池步洲出狱返沪以后,虽然释放证上没有写着戴任何帽子,名义上也是公民,但实际上戴着一顶无形的“黑帽”,而且是最高的黑帽:战犯,连三等公民也数不上,干的又是最脏的活儿,按照当时流行的称呼,叫做“不齿于人类的狗屎堆”,谁见了都会“掩鼻而过之”的。
这期间,左右的邻居,当年的朋友,好多人都怕惹上是非,连跟池步洲见一面都不敢。例如人民银行储蓄部时期的人事科王科长、储蓄科潘副科长、汪股长及当年的积极分子吴天敏和另一些同事们,虽然都知道池步洲已经劳改释放回来,也知道他没有戴什么政治帽子,但是经过镇反、肃反、反右一系列政治运动之后,人们对于政治上翻过车的“反革命分子”有一种莫名的恐惧心理,避之唯恐不及,是可以谅解的。
只有东中野“沙龙”中人,到底旧观点浓,旧情谊深,能够做到不以成败论英雄,继续来往,而且是真心实意的,不是装腔作势的、虚情假意的。
走动得最频繁的,还是梁孝志家。他们两夫妇一如既往,并不因为池步洲的身份变了而投以白眼。相反,每次登门,诚挚招待,没有一丝半点儿蔑视的音容,依旧嘘寒问暖,关怀备至,天南海北,无话不谈,家常便饭,殷勤招待。十几年来,始终如一,全没有勉强应付做作敷衍的味道。
解放以后,圆明讲堂被政府封闭,改为某工厂的仓库,大多数和尚都还俗了,只有明旸法师依旧吃素,也不结婚,靠在工厂里干活儿的微薄收入“自食其力”。因为是单身,依旧住在圆明堂旧址的一间小房间里。他几乎天天都要到姐姐家里来混日子,也帮姐姐干些家务活儿。赶上姐夫宴请朋友,他也帮忙端酒上菜,但他自己恪守佛门戒规,不沾一点儿荤腥,只吃素菜。
还有一个刘子崧,每次到上海出差,总要到池步洲家里去坐坐,照常来往,照常畅叙,并不因为一个是党员一个是“战犯”、一个是老革命一个是“反革命”而有隔阂。他还多次提出来要请池步洲到他的农学院去任教,倒是池步洲不愿牵连朋友,婉言谢绝了。
三年后,大陆开展史无前例的“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池步洲受到冲击,数次被抄家,不但他本人受到了折磨,也牵连到妻子儿女,跟他一起受苦。他的子女在学校里功课名列前茅,成绩优异,得之家传,对数学尤有天分,但也囿于“阶级路线”,无缘进大学深造,只能以“知识青年”的身份上山下乡,接受贫下中农的“再教育”,在“大有作为的广阔天地”中“面朝黄土,背负青天”,逐渐消失才华,蹉跎青春。
可以设想,如果池步洲果真接受了刘子崧的聘请,到福建农学院去任教,则他们两个,势必一根线绳上拴俩蚂蚱,跑不了这个也蹦不了那个也!
不过刘子崧这人也怪,作为三十年代初期的老党员,解放以后本来应该当个更大的官儿,但他却安于教务,不追求高官厚禄。以他的学识与才华,本应该有若干著 4f5c." >作问世的,但终其一生,居然一部书也没有出版过。一九七六年,当时“文化大革命”还没有宣布结束,池步洲到福州去探望五哥、五嫂,刘子崧听说了,多次来找池步洲畅叙,还多次提出要请池步洲到他的农学院去教书,有一次甚至把应聘的表格都带来,一定要池步洲填写。像这样“超然物外”、不以阶级偏见待人的人,在党内可真不多。
在“史无前例”的日子里,几乎人人都“触及了灵魂”。当年人民银行储蓄部的积极分子吴天敏,年轻,漂亮,活跃,简直是一颗璀灿的明星,竟也遭到了“管制”的处分,最后落一个夫妻二人双双开煤气自杀的下场。
比较起来,梁孝志因为不问政治,与世无争,倒没有受到多大的冲击。他的内弟,因为坚持吃素,被认为是封建迷信的典型,红卫兵把他揪出来批斗,还把猪肉硬塞在他嘴里,强迫他“开荤”,不料从小吃素的他,也和唐三藏一样,一碰到荤腥就呕吐,终于保住了佛门子弟的“纯洁”,弄得红卫兵们也无可奈何。
谁也没有想到,“文化大革命”结束以后,许多事情走向了“革命”的反面:当年红卫兵们所要“砸烂”的“封资修黑货”,经过上山下乡锻炼的小将们回城以后,竟比当年的“老黑帮”更加热衷。宗教活动不但恢复了,而且比“文革”以前更其活跃,信徒也更多。有许多当年的老党员、最彻底的无神论者,经过“九九八十一难”的磨炼,终于大彻大悟,扬弃了“阶级斗争”学说,居然变成了虔诚的宗教徒,大谈其“博爱”和“为善”。上海的圆明堂修整一新,明旸不但重新当上了主持,还当上了上海市最有名的龙华寺主持,后来又当上了中国佛教协会副会长、佛教协会上海分会会长,经常出国访问。有道是“一人得道,鸡犬升天”,梁孝志也得了个中国佛教协会上海分会理事的头衔,并被聘为圆明堂执事,还曾跟随明旸法师出国访问;陈秀惠也成了圆明堂的内当家,帮助弟弟处理一些日常杂务。
打倒了“四人帮”之后,池步洲一家的遭遇,方才有了小小的转机,得到了小小的自由。这时候,中日邦交已经恢复,与海外通信,也不再算是“里通外国”,经白须宾写信到日本探询,得知她的父母早已谢世,弟弟也在战后不久病故,只有两个姐姐还健在。一九七六年,白须宾提前办了退休手续,申请赴日探亲。
一别三十年,沧海桑田,变幻极大:故土既不依旧,故人太半零落,依稀难寻旧梦,恍惚有如隔世。回想当年离别亲人的场面,却仍历历在目,感慨唏嘘,自不待言。
两个姐姐都劝她落叶归根。她没有办理过改变国籍的手续,日本政府仍认为她是日本人,因此并不存在恢复国籍之类的问题。她仔细想想:以池步洲的身份,明明是对国家民族有藏书网功的人,仅仅因为政党派系的不同,不但所有功劳一笔勾销,爱国反而有罪,如今进入老年,犹以出卖劳力为生,在大陆的处境,不会有多大改善。从子女的前途出发,只有申请“回国落籍”,子女的深造,庶几有望。于是在姐姐的帮助下,办理了手续,在日本定居,并把几个孩子也都陆续迁回日本。
这一来,一切都要从零开始,在生活的道路上挣扎,在事业的道路上奋斗,艰苦拼搏,惨淡经营,个中辛酸,一言难尽!
所幸池步洲的几个孩子继承了乃父的遗传基因,天份分不低,智商极高,特别善于经营。如今子孙们在日本、在中国都开有工厂、办有企业,并秉承父志,继续从事中日友好及文化交流等方面的活动。他们的业绩,因为不属于这部书所要叙述的范围,这里不多罗嗦。如果有可能,不妨单独再写一部书,专门介绍。读者诸君,“且听下回分解”吧。
二、七十六岁,平反昭雪
一九七四年,池步洲已经六十七岁,尽管身体还好,从事重体力劳动,也吃不消了,只好从房修三队退休。好在这时候子女们大都已经长大,尽管还在“史无前例”的“文化大革命”期间,吃了父亲的挂落,得不到什么好工作,但都开始返哺,艰苦一些,仅能果腹而已。
两年之后,“四人帮”群丑以害人开始,以害己告终。中国共产党经过半个多世纪的实践,特别是许多高级领导人亲身尝到了阶级敌人借“阶级斗争”这一法宝所酿成的苦果以后, 6df1." >深自反省,总结了几十年来历史经验与教训,总算弄明白了“实践是检验真理的唯一标准”这一十分普通的基础理论,并对建国以来的一系列错误政策,都做了认真的回顾与修正。中国共产党经过否定之否定的认识,以其非凡的勇气与气魄,公开承认自己理论有错,政策有错,路线有错,因此给全国人民造成了无可挽回的灾难与损失。
不久,全国都在复查冤假错案,落实知识分子政策。池步洲的案子虽然没有得到平反,也在新统战政策的感召下,以国民党高级将领的身份,受聘为上海市长宁区政协委员,每天写些回忆录,作为文史资料保存。
一九七九年五月,通过姚耐的推荐,池步洲又受上海社会科学院的聘请任特约研究员,从事台湾经济史的研究。两处的“车马费”相加,每月约有一百五六十元的收入,生活比以前略有改善。
这时候,姚耐出任上海财经学院院长,他仔细听取了池步洲一生的经历,首先确认这是一宗冤假错案,建议池步洲写出材料申诉。池步洲接受他的建议,写了一份申诉书,交长宁区政协转交上海市高级人民法院。
一九八二年,池先生在上海巧遇当年的顶头上司李直峰和霍实子。他们两位,都已经年过八旬,“文革”期间,霍实子在狱中受尽了苦楚,能够活着出来,本身就是一大奇迹。似乎上苍有心要让他们在垂暮晚年为池步洲作证,解开池步洲身在中统却不是中统特务这一难解之谜似的。
这一次见面,李直峰得悉池步洲因“中统特务”冤案坐牢十二年,又因无法洗刷而至今未曾平反,不禁连连摇头叹息,责怪自己办事疏忽,有头无尾。
原来,李直峰早在杨虎城将军侍从室任机要秘书的时候,就已经秘密入党,“双十二事变”中,因破译大量南京政府的密电,受到周恩来的赏识。后来奉周副主席之命,打入国民党中央统计局从事高级情报工作。正因为他特别赏识池步洲的爱国丹心和旷古奇才,方才担着干系,没让池先生填表参加特务组织。有趣的是,池步洲与他同事那么多年,只知道他有亲共嫌疑,受到过军统的怀疑与排斥,却不料他果真是正牌儿的共产党!
李直峰当即给池步洲写了一份证明材料,全文如下:
证明书
祗(兹)证明池步洲同志1937年10月份,曾在国民党军事委员会调查统计局第一处(即后来的中统局)情报科机密二股,担任过研究日本密电码工作。当时我是该处机密二股股长,因我是奉周恩来副主席命令,打入该处为我党中央秘密做高级情报工作,所以认为池步洲同志特地从日本回国参加抗战,是不可多得地(的)爱国志士,不应让他参加特务组织,失去行动自由,就没有叫他履行填表、宣誓、正式参加特务组织。以致他后来可以辞职到国民党中央广播电台,进行反日宣传工作。现正值党落实政策之际,理应负责证明:池步洲同志,并不是中统特务。谨此证明是实。并亲笔复写四份。
证明人:上海市府参事室参事
李直峰(签字)
1982年11月14日于共和
新路1700弄31号303室
拿到了这样一份一字千斤的证明材料,池步洲眼含热泪,感慨万千地把它递到了上海市高级人民法院,要求平反三十一年前错判的冤案。
他所感慨的,并不是李直峰居然能够福祚有加,延年益寿,居然在这最后关头站出来给他写这份万金难买的证明,而是感慨党的政策,在判断是非功过上,从前不是按事实分,而是按派系分,从“国民党内没有好人,共产党内没有坏人”的阶级偏见出发,才会得出“到延安的才是抗日,到重庆的就是卖国”这样荒谬的结论,人为地制造了许多冤狱,其结果,恰恰不是加强了己方的力量,加速了前进的步伐,而是削弱了己方的力量,阻碍了前进的步伐。幸亏共产党在惨痛的教训中以鲜血为代价换来了觉醒,终于翻然悔悟..,改正了错误的观点和路线,尽力地在做挽回的工作。要不然,共产党很可能也会走到国民党当年众叛亲离、民心大失的老路上去,最后退出中国的政治舞台。
四个多月以后,池步洲忽然接到霍实子写来的一封信,全文如下:
步洲兄:您好!
今天下午两点不到,有位上海高级人民法院的陈培娥同志(女)到访,了解在抗战期间我兄的情况。由我笔述或口述,由她用法院审判用笺写的。共写有三页,由我签章,光写:霍实子,85岁,在市政协秘书处工作。
内容大致是:自1938年秋在汉口,1939年在重庆,池曾随李直峰同志(打进中统来的)到军委会日本陆军密电研究组。当时我任该组少将主任,李直峰任上校副主任。但研究组无成就,池于不久就辞去了。
池出去后自己破译了日本外交密码电报,被军政部聘去担任破译日本外交密电工作。
1940年春,军委会技术研究室成立,我任该室第一组少将组长,池任该组第四科科长,破译了许多日寇的重要情报。如:日寇偷袭珍珠港这一重要情报,是池破译出来的。池后任技术研究室专员室主任专员,再调译电人员训练班少将主任。总之,在抗战期间,池为抗战立过功。……等等。
池是抗日战争时期,由日本返回祖国,为祖国贡献力量的。因此李直峰不要池参加中统,使池获得来去自由。
我证明池没有参加过中统,李直峰比我更清楚。
池在抗日战争时期一直是研究和破译日本外交密码工作。
我于1959年被过“左”的(上海市)卢湾区人民法院判为反革命。我一直不服。但直至1978年才敢提出申诉,请求市委统战部给我复查。承统战部转给原判我案的卢湾区人民法院复查。该院经过复查,于1980年8月15日,为我案平反了。
最后陈培娥同志问我还有什么意见。我说:我希望法院早日给过去的冤假错案予以平反,使大家心情舒畅,同心同德为祖国建设献出力量……等语。陈同志即将这段话写进去了。
我看,兄案不久可以获得平反了。
匆匆即颂
健康!
霍实子 拜启
1983.3.18.灯下
两位老人,一个是上海市人民政府参事室参事,共产党的老牌地下工作者,池步洲当年的老上级,证明他虽然身在中统,但确实没有参加过特务组织;一个是上海市政协秘书处的工作人员,也是他当年的老上级,证明他干的都是抗日事业,有利于国家民族。霍实子还特别指出他>99lib?曾破译日军偷袭珍珠港的那份密电(至于香港《天天日报》所载,那是他在港亲属向报界发布,不是霍的本意,张冠李戴,在所难免),因此不但无罪,而且有功。
在此之前,法院曾要求池步洲把他在重庆工作期间所取得的成果与功绩写一书面材料上交,池先生经与当年的同仁们一起认真回忆,写出材料上交了。于是法院本着认真负责的精神,四处取证。实际上,法院的取证工作,当然不止霍实子一个人,只是池步洲不知道罢了。
又过了一个月,上海市高级人民法院的刑事判决书送到了。当时复查的案件堆积如山,如果案件没有争议,一般只发出判决书就算结案,并不开庭宣读。判决书全文如下:
上海市高级人民法院
刑事判决书
(83)沪高刑申第226号
申诉人(即原审被告人):池步洲,男,七十五岁,福建省闽清县人,原系中国人民银行上海分行行员,现系上海社会科学院特约研究人员,住本市新华路七十三弄五十七号三楼。
申诉人因被控反革命罪由中国人民解放军上海市军事管制委员会于一九五二年一月二十五日以军办秘(52密)二字第10662号决定书判处有期徒刑十二年。现申诉人不服,提出申诉。
本院依法组成合议庭,对本案进行再审,查明:申诉人早年留学日本,于一九三七年回国。抗日战争期间,曾在国民党中统局国际密电室等单位工作。但原审认定申诉人自日本回国参加中统局充调查员一节,与事实不符,应予否定。申诉人在国际密电室工作期间,也未发现有危害革命的行为,解放后已向组织上交代清楚。故原判以反革命论罪不当,应予纠正。据此,特判决如下:
一、撤销中国人民解放军上海市军事管制委员会军办秘(52密)二字10662号决定书;
二、宣告池步洲无罪。
如不服本判决,可在接到本判决的次日起十日内,向本院提出上诉状及副本各一份,上诉于中华人民共和国最高人民法院。
一九八三年四月十二日
上海市高级人民法院刑事审判庭
审判长 童介凡
审判员 阮石平藏书网
代理审判员 朱瑞昌
一九八三年四月十二日
(此处有公章)
本件与原本核对无异
书记员(姓名被公章覆盖)
沉重啊,这两张十六开的办公纸!这上面凝聚着一个人一生的屈辱,凝聚着一个人最有作为的、苦难的十二年光阴,凝聚着一个抗日进步家庭全家人的滔滔泪水,凝聚着多少人对革命的失望!莫说世界上最大的浪费是人才的埋没,休提世界上最可怕的失落是民心的离散。刨去千千万万件冤假错案不去说它,单是池步洲这一件案子,单是池步洲身上失去的成就和财富,就有多多少少哇!
历史的发展,动力来自诸多方面。如果不是许多身居高位者在“文化大革命”中亲自尝到了被冤屈、被诬陷、被侮辱的苦头,中国共产党,能够这么迅速、这么自觉、这么彻底地否定过去,承认自己有错,从而扭转乾坤么?
如果说“文化大革命”也有一点点好处的话,这可以算是一条吧?
池步洲的冤案彻底平反以后,与所有受冤受屈者一样,经济上的赔偿是没有的。“宣告无罪”四个字,就比千两黄金还值钱。不过他的“组织关系”按原来的系统转到了藏书网中国工商银行,并按干部待遇每月发给退休金。
池步洲平反以后,一方面为了“昭示天下”,向亲戚朋友们说明一下自己已经不再是祖国的罪人,诸位可以放心大胆地与我池某人公开来往了;一方面也为了“横向串联”,看看还有那些友人至今没有得到平反,自己可以现身说法,动员他们申请复查。经过走访,方才得知近一个时期来,凡是“四·二七”大逮捕中被关被杀的友人,几乎全都都得到平反了。只有一个“反动党团分子登记”运动中表现得最积极、登记得最早的黄咸益,“四·二七”大逮捕以后,不久就作为“罪大恶极的反革命分子”首批被枪决了。三十多年来,他的妻子儿女受到株连,历尽苦难,只差一死。见到池步洲,讲起当年受的罪来,泣不成声。尽管人死不能复生,但是给他的家属争一个清白,免得永远戴着“反革命家属”的黑帽在人前无法抬头,申诉一下,总还是有必要的。池步洲当即挺身而出,四处奔跑,向原单位及政法部门递申请、查档案、找旁证,要求平反。努力的结果,得到的答复竟是:“黄咸益的案子,是苏联顾问决定枪决的。凡是苏联顾问决定的案子,不好推翻。”——这是“两个凡是”之外的另一个“凡是”!
黄咸益的案子虽然没得到平反,但办案人员却无意中泄露了天机:中国的镇反、肃反运动,不但照抄苏联肃反的老谱儿,而且有苏联顾问插手甚至幕后指挥。难以理解的是:斯大林的肃反扩大化,是他的主要罪错之一,斯大林的阴魂不散,秉承斯大林意志把肃反扩大到中国来的苏联顾问,他们犯下的错误,怎么就不能平反了呢?
看起来,黄咸益不幸撞到了斯大林的枪口上,只好感叹于九泉之下了。池步洲的案子没让苏联顾问插手,还应该高声念佛呢!
当年五月份,池步洲回到福州,拜访了留日期间东中野“闽租界”里的乡友们。整整半个世纪过去,沧海桑田,风云变幻,死的死了,活着的也大都遭受过非人的折磨和残酷的迫害。原来青春焕发、风华正茂的少男少女,如今都已经七老八十,皱纹满面。但是一颗颗爱国的赤心,仍不减当年。谈起“沙龙”趣事,倒还记忆犹新,相与拊掌一粲,竟不辨是欢笑抑是苦笑。访了旧友,随即去闽清县四都溪源乡祭扫祖厝及探望族人大小,也算是“一身清白”后的亮相。因为一九七六年“文革”结束后池步洲也曾经到福州去探望过五哥步云和五嫂林怡,但那时他还带着最高的“战犯”黑帽,心情抑郁,也无颜见人。
同年秋,池步洲申请到日本去探望妻子儿女,从此一直寄居他乡外国,过着闲来无事,著书自娱的晚年生活。
一九九五年七月一日,池步洲先生来信说:“现我一家四代二十余人都在日本,只我一人仍保持中国国籍。上海新华路旧居,仍以九倍房租加以保留,旨在重返祖国,埋骨故土耳。”字里行间,洋溢着一片爱国的赤子之情,如见其人,如闻其声,令人感动!
三、吉人天相,大难不死
池步洲先生现在侨居日本神户,亥年已臻米寿(八十八岁),身体健康,笔耕不辍(从他写给笔者的信看,蝇头小楷,字迹工整,横平竖直,绝无颤抖迹象,可证目力与心脏都很正常)。除以自身经历为素材撰写回忆录希图给后人留下一部信史之外,还写有《日本华侨经济史话》一书,一九九四年四月由上海社科院出版,不久即销售一空。可见内容丰富,备受读者欢迎。
特别值得大书一笔的是:一九九五年一月藏书网
十七日神户大地震,池先生终因德重功高,得免于难,震后夫妇两老暂住京都子女家中,不久即迁回神户原住处,一切安好。
下面摘编池老先生在大地震之后给笔者来信的片断。一者这是神户大地震亲历者的目击记,并非“新闻报道”,具有更其真实的史料价值,二者也为关心池老先生健康和近况的读者提供一些有关他老人家的最新消息。
我家住在神户市市内一座八层楼大公寓的六楼。一月十七日清晨五点四十六分发生大地震的时候,我们一家都醒着(也不知什么原因,那天夜里我一直睡不着觉)。电灯突然熄灭了,房间里黑漆漆的,什么也看不见。只觉得屋子晃动得很厉害,所有不固定着的东西,包括室内的陈设,书架上的书籍和文稿,厨房、厕所、洗澡间内的杂物等等,全都掉落在地上,乒乒乓乓,响成一片。我急忙从床上滚起来,地上已经满是障碍物,连走路都困难了。
我妻子住的房间比较宽敞,陈设和用品也比我的房间里要多些。靠近她床头的一个架子上,放着外孙女用的一台打字机,也掉了下来,离床头隔板只差几毫米,稍偏一点儿,就砸到了妻的头上。这是我家最大的幸运。不然,她一生吃尽苦头而死于非命,我也就活不下去了。
这次神户大地震,震级为七度,是战后最厉害的一次,不是历史上最厉害的一次。但却比一九二三年东京、横滨地区的关东大地震死亡的人数更多,毁坏的程度也更严重。
地震后,自来水、煤气都停了,我们无法生活下去,只好开始避难之行。幸亏电话还通,又正好住在大阪的三儿媳打来电话,说是她那里受害极轻,要我们到她那里暂避一下再说。
下午三点多钟,澳大利亚著名女散文家江静枝听到广播后打电话来询问我一家安否。她是我已故老友江秀清兄的长女。她是我友好中第一个打电话来问安的,足见世谊之深。..
一月十八日上午七时许,我们随便收拾了一下,一家五口(老两口儿和长女、长婿及外孙女),雇上一辆出租汽车,就匆匆上路。
一路上车辆极多,公路的路面有被破坏的地方,车流就被堵住。往往每开三五十米,前面就有一二十辆车子排起了长龙。谁也没有办法,只好耐心地慢慢儿走。日本的交通管理相当严格,尽管道路堵塞,车子开得很慢,可是依旧有条不紊,绝没有人乱闯乱奔的。从神户到大阪,从前用不了三个钟头,但那天竟开了八个半小时,直到下午三时半,方才到达三子的家。
三子当时在上海。三媳接待我们暂时住了下来。她的房子,是九年前新建的二层楼,还算牢固。地震那天虽然也有些震动,但很轻微,一点儿损坏都没有。
我们一到三儿媳家,就四处打电话,探询亲人的消息。这次地震,我一家子女近亲二十多口,幸多平安无事,值得庆贺。但还有一位青年亲戚下落不明。他是我长女婿的侄子,名叫陈桧,才二十三岁,在神户市日本语学校学习,成绩特优,预定今年初报考神户大学。他一面读书,一面打工,每月收入大约十五六万日元。打工的工厂,就是我次子所在的大成公司总公司。正因为有这么点儿关系,陈桧才能够在该厂一座三层宿舍楼的二搂占用一个单人房间。
二儿媳接着四处打电话寻找陈桧。好不容易跟大成总公司的社长原田先生联系上,但他的答复并不明确。据他说:那座宿舍楼的二楼,确实塌平了,住在二楼的人也全部压死了;但是陈桧是否也在里面,还不敢肯定。因为一月十六日是日本的“成人节”,厂里放假一天。听说那天陈桧和一个女友出去玩儿了,如果没回宿舍过夜,就很有可能逃过这一,至少不会压死在这座楼房里;如果半夜后回来,那就很危险。总之当时正在清理现场,发掘尸体,要等全部尸体都清理出来以后才能得出准确结论。
我次子是陈桧到大成总厂打工的介绍人,如今他不在日本,我二儿媳就有这个责任去判明陈桧的生死,而长婿是他的亲叔叔,更有责任活着找人死了寻尸,以便向他父母作出交代。于是他们两人加上我的长女就连夜出发去神户寻找陈桧。?99lib?
他们三人在去神户的途中,一路上人山人海,各种各样的灯光,照得人眼睛都睁不开。还没到神户市,就有政府派出的救护队拦住去路,不让他们走进危险地带。幸亏事先与原田社长联系好,由他从公司里派出一辆专车前来迎接,并预先约定由他们三人手执一块写有名字的纸牌,在救护队拦路处等着。果然没等多久,公司的专车来了,一见纸牌高举,就来接头,并与救护队说明:“他们是遇难者的亲属,去处理后事的。”获得准许后,请他们上车,直开宿舍现场。
说起来确实难以令人相信:大地震中,该宿舍楼的第三层居然完好无恙,住在里面的人只有受伤的,没一个死亡;而二楼却塌平了,住在二楼的人,包括另几个房间里的女生,全都死于非命。
这是因为地震波的冲击,三层楼房是从半中腰“折断”的,所以一楼没倒,单单毁了二楼,而三楼只是整个塌下来,里面的人反倒没事。地震中间,谁生谁死,真是难说得很。
这时候,死难者的尸体全都发掘出来了。陈桧的尸体,也在其中。更其奇怪的是:尸身上下,居然没有任何伤痕。看起来,他不是被砸死,而是被封闭在一个死角中闷死的。
九四年阳历的除夕之夜,陈桧应邀到我家来聚餐,我还频频举杯祝贺他过了年能考上神户大学呢,不料仅仅过了十六天(第十七天刚刚开始),他就命丧黄泉了。
我们全家人都为他的夭折而悲痛。
我长女因为处理陈桧的后事,不得不暂时留在神户。办完了后事,克服种种交通上的困难,步行了很多路,才回到我的旧居去看看。说巧也真叫巧:正好就在这个时候,电话铃声响了起来。急忙过去拿起耳机,原来是福州我的亲侄儿伯鼎打来询问我一家安危的。
女儿回来跟我说起此事,我真是又羞又愧,感慨万千。
自从四年前我家从大阪搬到神户,就没给他去过信。是我忘记了他们?非也。回想当年,五哥、五嫂为了送我到日本留学,卖了嫂嫂的陪嫁田产和金银首饰,给我凑了三千块大洋,原指望我学成归国,造福乡梓的。他们对我恩重如山,终身难报万一,但是我却很没出息,坐了十二年牢,出狱后又当了二十年“贱民”,三十二年的冤狱,直到一九八三年才得以平反。在这一段漫长的艰苦岁月中,五哥、五嫂也不知为我操了多少心。如今五哥、五嫂双双作古,我哪有一丝半点儿报答过他们的恩情?我也是个“人”啊,所以一直内疚,未敢忘怀。
一九八三年我获得平反以后,来到日本与家人团聚。当时我有如伏枥的老骥,也不无“雄心壮志”,想干出一番事业来,以报答包括伯鼎在内的福州亲人。怎奈当时我就已经七十六岁,日本的社会,是青年人的用武之地,与我这老头儿无份。何况我又没什么本事,当然闯不出什么名堂来。为此我灰心丧志,失望透顶,实在没有面目去见福州的亲人。而我又不是西楚霸王,没有勇气学他的“自刎乌江”而来个“自沉东瀛”。这种心态,我也曾经给在福州的亲友写信透露过,但始终不敢与伯鼎、一东两位侄儿写信,因为我实在没有面目再见“江东父老”了。所以我迁居神户以后,索性就不通知他们。
说实话,我内心里当然是经常挂念他们的,但就是拿不起笔来给他们写信,实在罪该万死!想不到,伯鼎贤侄等没有忘记我这个老不死的,千方百计查出我神户家中的电话号码,打来问安的电话。
伯鼎贤侄啊,我实在万分对不起你们啊!
就我记忆所及,我神户家里的电话号码,从来没有告诉过福州的任何亲友。那么伯鼎贤侄是怎么查到我家里的电话号码呢?我猜来猜去,以为最大的可能,就是来自马尾的外甥孙女处,因为他的丈夫留日期间,三天两头给我打电话,现在他已经回到了马尾家中。但不知事实是否这样?
女儿又告诉我说:她在神户家中时间不长,但除了伯鼎的电话之外,还接到了上海张秀杰兄的问安电话。张兄是我在上海社科院的同事,而且还是风雨岁月的难友,自然更是心有灵犀一点通了。地震之后的问安电话,非比一般,仰见关怀备至,令人铭感五内。
如此看来,在我离开神户之后,正不知有多少亲友打电话来探询消息。可惜的是:一者大多数电话都没能接着;二者我竟连给亲友们写信、打电话报平安的可能性都没有了。因为一月十八日离开神户那天,我对地震的严重性估计不足,以为住房没有倒塌,过不了几天,地震不震了,就可以搬回来了。所以除了随身衣物之外,许多应该带的东西都没带。特别是一本国内外亲友的通信录也忘了,以致到了大阪以后,竟无法跟亲友们通信。长女回神户处理陈桧后事,我没想起来要她去拿,现在再去拿,是不可能的了,因为道路破坏严重,交通基本上断绝了。(按:现在我把池老先生的这封信公开,也算是替他在亲友面前道歉与感谢吧。)
过了两天,三儿从上海来电话,要三媳母子到上海去暂 4f4f." >住。于是除了长婿因要上班暂去公司宿舍居住之外,其余四人,又接受次媳的邀请,由长孙女婿开车,到京都次子家暂住。
次子也在上海。次媳热情地接待了我们。
京都在大阪的东北面,离神户更远,因此比大阪更安全。一月十七那天,这里的震级是五度,据说也摇晃得很厉害,但却整个京都地区没有一座房屋倒塌,也没有一个人死亡的(大阪砸死了十四个)。这里一切都很正常,我也解除了恐怖感,天天上街散步,晚上睡得也好。
一月二十五日夜里十一点半,神户发生余震,震级为四度,京都也有三度。虽然并不太晃动,但我们已经是惊弓之鸟,难免又要惊慌一阵子。
一月二十八日,《朝日新闻》刊载此次神户大地震所造成的灾害数字(数字统计截止二十七日下午10:45为止),计:死亡人数5090人,其中神户地区5076人,大阪地区14人。下落不明者29人,全部在神户地区。负伤人数26764人,内神户地区24580人,大阪地区2086人。房屋损坏89431幢,内神户地区73805幢,大阪地区15405幢,其他地区221幢。
一月二十九日,《朝日新闻》早报继续发布死伤及房屋倒塌数字:死亡人数为5092人,增加了两个人;受伤人数为26798人,增加得不多;而房屋倒塌的数字为95718幢,增加了六千幢以上。
地震之后,神户火灾蔓延,到处都是熊熊烈火。因为自来水管损坏厉害,停止了供水,救火队无水可用,也束手无策。这样延续了七八天之久,受害面增大了。
与一九二三年发生在东京、横滨地区的关东大地震相比,当年的震级超过七度,死亡人数仅三千七百多人,比这一次少一千四百来人。据说这是因为当年关东地区大都为木结构房屋,很少钢筋混凝土结构的高楼大厦,因此房屋的倒塌率比这次反倒低。
此次大地震,无家可归的灾民达五十万以上。除一部分投亲靠友者外,计有二十八万人住进了政府指定的避难所。这种临时的避难所,大都设在附近的中小学校没有倒塌的大礼堂或体育馆、公民馆里,共有一千一百多处,每处收容难民多则数千少则数十。避难所内所见,十分令人感动:避难人一律睡在地板上,铺的是薄薄的褥垫,盖的是政府发的毛毯。一排排的铺位中间,留一条窄窄的空隙,作为过道。避难者规规矩矩地坐在自己的铺位上,鸦雀无声,不吵不闹,尽量忍耐下去,不妨碍别人。天气很冷,避难所里当然没有火炉,大家只好龟缩在铺位上,一动不动,听其自然。开头几天,因为道路不通,食物难以送到,只好大家一起挨饿。偶尔送来一点儿食品,也是一个面包好几个人分着吃,互相礼让,尽量照顾老人和儿童,不争不夺,毫无怨言。
日本人的这种教养,举世无匹。换上别国的人,岂不趁机大肆抢劫,乱成了一团糟?(按:一九七六年唐山大地震,我还在离震中不远的一座劳改农场劳改,耳闻目睹地震之后发生的抢劫、盗窃、强奸案件多起;至于干部们只顾自己、不顾别人的巧取豪夺与多拿多占,则多不胜数矣!)
日本虽是地震多发国,地震对他们来说是家常便饭,但能够如此处变不惊,沉着忍耐,应该说是多年来注重教育的结果,非一日之功也!
此次神户大地震,日本人受害不浅。死去的五千多人,都是自然灾害的牺牲者,值得同情。天灾固然可怕,而人祸的残酷,则远远过之:长崎、广岛的原子弹爆炸,牺牲人数达几十万;南京大屠杀,死了三十多万人;重庆的一次大轰炸,防空洞内闷死的人就好几万;到了新中国,不说历次政治运动的死亡人数,单是饿死的,就有几千万(这是迪斯尼记录的数字)……百姓的苦难,真是难以列举。因天灾人祸而死去的人,并不是命中注定要死的人,尤以人祸而死者为最多。但愿苍天有眼,让天灾人祸减少到最低限度才好!阿弥陀佛!!!
1995年1月29日于京都
从池先生的来信中看,洋洋数千言,一气呵成,文思敏捷,文采动人,感情丰富。特别是字里行间,充满着悲天悯人的拳拳之意,如闻其声,如见其人。谚云:大难不死,必有后福。祝愿池老先生福祚绵绵,所著回忆录早日出版,从而为我国抗日战争史提供一份珍贵的、确切的资料。
吉人自有天相。愿上帝保佑池先生一家!阿门!天涯在线书库《www.tianyabook.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