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涯在线书库《www.tianyabook.com》
《真想和你,再长大一次》
大理三千户,户户栽花
Zoe
窗外是今年第一个让人感受到春意的黄昏,天光一点点暗下来,暖意一点点漫上来,令我想起小学葡萄藤下的作业和高中女生宿舍里偷偷喝的啤酒。我有很多话想说。
我们来讲讲有关工作的事。
我想走了
我的第一份工作在上海。“北上广”都是很神奇的城市,会让你觉得自己在这里无所不能,创造一切,也会让你觉得自己渺小得不值得被看见。我在最年轻的时候,也是最贫穷的时候,胸怀大志地来到了这座希望之城。
那个时候我大学刚毕业,应聘到一家世界500强的外企做财务,通过三个月的考核期才可成功转正。实习期工资每天100块,没有任何津贴。还好有父母资助,让我在上海能暂时蜗居。我记得那天送他们走的时候,也是白日将尽,我一个人坐在擦得干净发白的旧地板上,望着空落落的窗户、阳台,心里忽然感到害怕。这是我第一次真正意义上在别的地方过夜,没有父母,没有舍友,没有恋人。我打开音乐,安安静静地听完一首歌,天就完全黑透了。我从包里拿出一罐啤酒,一个人一点点慢慢地喝完,是庆祝,也是安慰,不要怕,要勇敢。最后,我满面烧红地站起来,对着房间的四壁做了一个胜利的姿势,我得在上海做出点什么。
那家公司有很多法国人,文件基本见不到中文字,女上司Jessica严厉至可怕,以至于我总是恍听到她喊我的英文名,如惊弓之鸟。第一次出岔子是按掉了闹?99lib.钟睡过头,火急火燎地赶到办公室的时候部门人全在会议室,我窘迫地站在门口,竟然笨得喊了一声“报告”。虽然大家都笑了,但我不会忘记Jessica的那记眼神,很难去描述。那之后的每天清晨就会自动醒来,透过窗帘的缝隙,看着灰蒙蒙的天色,知道时间还没到,却再也不敢睡着。
当然也有一些志气高涨的时刻,比如学会怎么报税,第一次去当出纳,第一次赢得Jessica的表扬,那些时刻,让我很想留在上海,在这座城市,用我的努力和我的欲望拼一拼。我甚至买了一套教材,下了班以后偷偷学起上海话。周末的时候去菜市.99lib?场,跟在老阿姨身后,她们买什么菜,我跟着买,听她们一口糯米鸡般酥软的上海话,真好。
然而随着时间过去,工作上的困难如暗礁渐渐显露,最终我还是放弃了那份工作,因为内心的孤独。在那里的三个月,我的心已经干涸成一块荒地。长久的不安、忧虑、缺乏沟通令我整个人非常紧绷。提出辞职那天像往常一样,在档案室整理几千份发票凭证。那里非常闷热,有积年的灰尘,我找着找着,突然就喘不上气。藏书网我想起自己刚来这里,回家的时候天太黑会迷路;周末没有朋友,只能趴在阳台上听人声;想庆祝的时候也只是独自开心一会儿,在小吃店里点一碗滚烫的麻辣烫……
之前我总是安慰自己,人就是这样成长的,被撕掉一些东西,被锻炼出一些东西,要物竞天择,要长出生活的盔甲。可是突然,就在那一刻,我想走了,想回我的家乡,想吃热热的饭菜,想有人说话,想有人一起看电视。
然后我就走了。
阳光像蜂蜜一样
关于第二份工作,其实是第二种生活了。有时候我们不得不承认,工作决定了生活很大的轮廓。毕业的第二年,我在一家学习机构当补课老师,这意味着我所有的作99lib?息都是和别人不一样的。一份下午两点才开始上班的工作令我非常满意,因为要到晚上九点才下班,突然之间一天就延长了,我好像多出了很多时间。
就是在那个阶段,我培养出了对很多事物的兴趣,比如语言、书法,还有我后来要提及的花艺。那是一段非常饱满的时光,工作上非常游刃有余,站在讲台上对着底下几个戴着厚厚眼镜片的孩子讲课的时候,我有一种被时光击中的感觉,想起一间亮堂堂的教室,一本被各种笔记积满的课本,两个偷偷恋爱的男女同学同时被叫起来回答问题,全班一起开心地咳嗽。我这一晃神,时间就过去了,该下课了,我恋恋不舍地收起了课本。
孩子们的寒暑假对当时的我是个极大的挑战,全白班,每天讲课超过十二个小时,有时甚至要连上几十天的班,整个人像一枚陀螺不停地转,累到极致突然就治好了上海的后遗症,不会无缘无故地心慌或者伤感。所有我心里的脆弱好像一夜之间消失了,我就像一条湿答答的毛巾在严寒的夜里挂了一晚,结成了比冰还坚硬的东西。也是在那个时候,我明白了,工作不会单单伤害我们,有时候它也治愈。
遇到和从前一样沮丧的时候,不再只是害怕、逃避,而是绑一个很高很高的马尾,走路的时候一甩一甩的,好像有人在身后追赶我一样。生命中的主心骨渐渐回来了,不再不安,不再心慌。
没有课的下午,我常常在学校的天台上晒太阳,泡一杯很浓的茶,慢慢喝淡,也就结束了一天。我亲眼看过自己的碎片,亲手给自己上的胶、补的缝,更懂得温柔与抱歉。我仍然知道自己渴望什么,但更了解自己适合什么。有时候上完课上五楼,不期然看到阳光像蜂蜜一样从楼梯的顶端流淌下来,照见外面一个响晴的冬日,我端着水杯立在原地,喉咙快要烧起来,可我也幸福得想流泪。
那种一个人把自己从身体到内心都照顾得很好的幸福。这样的生活,我过了三年。
二十七岁暑假的时候,我奖励自己一趟远游,在云南待了半个月。在那里,我爱上了一种新的生活。
安娜的早晨
该怎么向你们描述大理呢,我想到了一句话:大理三千户,户户栽花。傍晚去地里买花,踩着泥土,闻着稻花清香,看苍山日落。大理的花和这个地方一样都是家常气质的,雏菊、夜来香、大丽菊、茶花、素馨。它们适合插在土陶罐里,随随便便摆着。白族人爱花,老阿婆去买菜,也会买一小把鲜花带回家。清晨去古城逛逛,竹筐里、菜篮里,都是花。.99lib?
也是在那里,我见到很多不同职业的女性,有美食家、有开客栈的、有人物摄影师、有服装设计师,她们容颜各异,却都非常平和,易于相处,身上都有一种秋收冬藏的气质。在主流社会无法得到认可的价值观在这里有着她们自己的定义,使你整个人都开阔起来。也许工作并不是一项谋生工具,或者喜欢吃的女孩可以开一家美味的零食店,爱美的姑娘可以天天与衣服和相机打交道。工作,如果变成爱得其所,那又会是什么样呢?
我犹豫过,害怕变动。但我在大理学到一句话:女性的能量是允许生命流经,穿越自己而表达一切。
旅行结束后,我从大理带回一袋沙土,盛在花盆里,种进去的多肉长大的时候,我终于辞掉了工作,在一片老城区开了一家定制花艺店,取名“安娜的早晨”。三面白墙,一面很大的玻璃,能把一天的日照留在屋子里很久很久。也因此,我进入另一种生活,工作大部分是体力活,很少用到电脑,很少需要在格子间里坐一整天。我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是一个城市里的农民。中午煲一锅汤,晚上一个人小酌,食物的香气、酒香和花香,我从没有这么热爱过自己的生活。
最重要的是,我看到了很多爱情:有一身干练的精英男士,俯在桌边为一张卡片思索好久;有羞涩的高三男生过来买一盒花送给即将奔赴异地的女朋友,长长的一封信,全是青春的模样。有每个纪念日送花的,有求得原谅的,有表白的……突然我感到花的善意,原来人与人之间的感情如果表达得妥当,会非常动人。花消除了我和陌生人之间的距离,我们在几分钟之内就能成为分享经历、感受的人,帮助别人挽回感情,或是加深感情,我都与有荣焉。
慢慢地,花店里的客人有一些成了我的朋友,我也会在店里备一些咖啡、花茶和小饼干,我们常常能在这里坐一下午,谈论植物、饭菜、生活,这让我感到一些不真实,好像在切菜煮饭,为一个家庭奉献全部自己的同时,我在大太阳底下,坦然地出走了一会儿。
我读到一句话:像蚂蚁一样工作,像蝴蝶一样生活。送给你们,女孩们。向下生长,向上长叶。
命运将拥有变作失去
Zoe
任性而无所顾忌
我内心的青春期较之别人好像特别漫长。将近十年,我都拧着一股劲,跟谁都爱作对、较劲。十六七岁时,我们从不害怕失去,因为拥有的东西够多。有青春,有父母,有朋友,有一切的为所欲为。那时我最爱说的话是:“有什么了不起!”那些年,什么考第一名、被老师喜欢、听家长的话、有好的工作还有赚很多钱在我眼里都无所谓。因为青春还很长,人生也还久远,即使犯错失去都还来得及弥补。
离家出走是常事。出走得最远的一次是在高三,离全省模拟考试只有五天时间,我背起书包买了张去武汉的卧铺票就走了。火车“咣当咣当”地走了一整夜,外面的雪下得白茫茫的。中间停靠滁州,同车厢有人下去买了又香又辣的炭烤鸡,我啃着鸡腿,望着在站台上抽烟的人们,一种孤独感深深包围着我。我觉得谁都理解不了我,我听着CD里的音乐,昏沉沉地睡去。被阳光晒醒的时候,我的钱包早已不翼而飞。
最后是我爸连夜搭了飞机来找我,带我去麦当劳填饱肚子。我们已经有很多年没有一起吃麦当劳了。他看着我狼吞虎咽地吃,幽幽地开口:“有什么事不要放在心里,我们是你爸妈,天塌下来也有我们帮你扛着。”
我哽咽了一下,眼泪泛到眼眶里,他便收口了,只说:“吃饱了我们就回家。”
这是我十八岁的时候,任性而无所顾忌,因为心里确凿地清楚有一条退路,就是无论我走到哪里,父母都会把我领回家。
至少要看上去漂亮
五年过去,我依然拧巴,爱较劲。我还相信我会成为一个了不起的人,虽然有些夜里我也会在日记本上写:可能我们自以为是的天赋只足够我们去做一个不错的普通人。
大学毕业后我留在武汉,薪水微薄仅供租老公寓里的一个带阳台的房间。那年我二十三岁,大学里好不>容易从人群里挑选出来的朋友早像小石子一样滚落在天涯。我学会自己打发时间,最爱做的事就是花一下午打扫屋子、洗床单、整理书柜。日头渐渐偏西,我满意地坐在湿漉漉的地板上,闻着房间里满满的柠檬清洁剂的清香,感受心里的安定。但这种安定只会是很短的一个瞬间,马上我的内心就会被不安占满。担心下个季度的房租,担心上司的冷眼,担心买不起当季的衣服,担心失去男朋友……我像每个漂泊在异乡的年轻女孩一样,有太多需要担心的东西,我担心活得不够漂亮,可是至少要看上去漂亮。
青春不再无所忌惮,一寸寸在逝去,所以我开始为自己的生活发愁,要沾一点阳春水。
而且我知道我已经没有退路了。以前闯城市的时候,背着几包衣服就能去,干不下去的时候拍拍屁股走人,回老家休养一阵再重新出发。现在不可以了,我必须在某一个城市扎下根来,被泥土覆盖,向下生长,向上长叶。我得站得牢牢的,不被暴风雨随意吹倒。
我想起那个和我同屋的女孩,有很长一阵她失业在家,男朋友又被降职。有天中午我回家拿文件,见到她一个人在阳台上,靠着坏掉的洗衣机,坐在地上哇哇大哭。见到我,她尴尬了一瞬,继续大哭。她拖着我的手哭诉:“怎么办?我们连婚都结不起,我不要过这样的日子啊……”我不知道怎么去安慰她,只能说:“会好起来的。”
那天我走出家门的时候,午后的风暖暖地吹着,我的心慌慌的,莫名地失望沮丧。一直到多年后的今天,我才明白那个时候的失望沮丧是什么。我发现我在失去青春的同时,也一点点失去天真。这几年来,我知道了钱的好处,工作的重要性,房子是生活必需品,婚姻有时候可以和爱情没有关系,而变成你必须上交的一份考卷,像当年考大学一样。我也变得虚荣,在漂亮的餐厅里,细细的手指捏着一只浅金色的碎纹香槟杯,哪怕喝纯净水也觉得姿态优美,能填饱肚子。
逐渐明白失去的意义
成长总在日藏书网积月累中生出一些现实的眉眼。年少的叛逆、曾经对父母的怨念,经过时光的打磨,终于开始领悟一些道理,增多一些恐慌。
2013年回家过年,有一天我爸在房间里玩电脑,因为刚参加完一位长辈的葬礼,他神情有些颓唐。我抬头看他一眼,心里就很难过。他佝偻着背,握着一只快要坏掉的鼠标,在QQ农场里种菜、浇水、杀虫。鼠标很不灵活,他就机械地按一下,再按一下,眼睛开始老花,凑得离屏幕很近,我听着那“嗒嗒嗒”的声音,悲从中来。我想起我爸很快就六十岁了,那位故去的老人是他在这个世界上最后一个直系长辈,从某个层面上说,现在他成了孤儿。
那天晚上我半夜醒来去厨房喝水,经过储物间的时候看到他孤零零地坐在里面,吊灯的灯泡有点老旧,灯光微弱得像火柴点起的光亮。他脚边摆了一小壶酒,喝一小口,再喝一小口。我轻手轻脚地走开了。
年假休完,我在淘宝买了一只新的无线鼠标送给他。我爸送我到火车站,惯例嘱咐我注意身体:“年纪不小了,要照顾好自己。我和你妈年纪大了,以后指不定还要拖累你。”
我讷讷地点头,提着行李箱转身的时候,心有点酸。
他把我送进站,买了水又谆谆教诲:“眼界不要太高,什么都一晃而过了。”
我抱了一下他。心里特别难过,那一刻,我突然那么害怕失去他。
是在青春过了大半,二十五岁的时候我才逐渐明白失去的意义。
留下了几颗珍珠
二月我接待了一位大学同学。他是曾经的富二代,可是近一年家族生意败落。他带了几千块现钞,开一辆车流浪近两个月。然后有一天我接到他的电话,说:“你收留我两天。”
于是我带他去吃武汉最地道的小吃,开一箱啤酒给他接风洗尘。喝得半醉的老同学露出潦倒寥落的样子,他说很孤单,找不到意义,看到人生很多虚假的东西。最后“咕咚”一声,他的头砸在油腻腻的桌子上睡得不省人事。其实我能理解他,并不是你有了很多钱,就不会被任何问题困扰了。人还是要靠一点意义活着,有很多钱是结果,但是挣很多钱某种程度上就有意义。
他叨扰两天后爽快地走了,走前给我个熊抱,说:“谢谢你,穷途末路的时候给口饭吃!”
我呸他一句:“还穷途末路嘞,我一年的工资买不起你一个车轮!”
他认真回道:“我有的东西不少,朋友却没几个。这两个月尝尽冷暖。”
我宽慰他:“敢去看人生真相的都是勇者,知道人生不美好还能去热爱它的人,都是英雄。你修行有望啊。”
整个三月,我都被他那句“朋友却没几个”困扰着。盘点一下手机通讯录,号码存了几百个,大部分人不再联系。时间替我们淘掉沙子,留下了几颗珍珠,总还是要有几个好朋友的吧。我家里常备着三双软拖鞋。在阳光和煦的下午或是夜风轻柔的晚上,会有两个闺密来陪我一会儿。三个女孩聚在一起,一块儿做饭,喝一些酒,聊八卦,也聊人生,最后的话题都是男人。每次送走她们的时候,我心里总是有些惆怅。在电梯口再站一会儿,看着数字一点点掉下去。
我们都不是太聪明的女人,对很多不该期待的东西饱含希望,又对很多应该不在意的东西失望透顶。可是有她们还是好的,陪着一起慢慢变老。我们话题中的男孩子会一个个变化,可我们是彼此的日记本。朋友越来越少,可以喝至深夜话人生的人就那么几个。这样一种失去或许是好的,节约了感情,把它们都赠予更好的人。
生命沉淀最重要的步骤
也会失去爱情啊,但对爱情一定要宽容,要想着,因为是与你,所以连聚与散都是好的。再年长一些,会明白世间唯爱与美食不可辜负;再老一些,是美食不可辜负,爱沉淀进了心里,一字一句,是心上的历史。
命运令我们失去的这些东西,也是一样的,是成长必经的过程,也是生命沉淀最重要的步骤。像聂鲁达的诗:“在双唇与声音之间的某些事物逝去/鸟的双翼的某些事物/痛苦与遗忘的某些事物/如同网无法握住水一样/当华美的叶片落尽……”
当霜染青丝,当时光逝去时,我们的生命,也能像北方冬天的枝干一般,清晰、勇敢、坚强。让我们感谢那些曾经的失去,并将它们当作另一种拥有。以为心无旁骛是一件很酷的事。
坐一班会爆炸的飞机
王小面
向小悉尼飞
记得小时候看的日剧《一百零一次求婚》中女孩问男孩:“你喜欢旅行的第一天还是前一天呢?”
我想,我喜欢机场,因为旅行的前一天内心能够有所期待。
那时看到电视里拖着行李箱疾步于机场大厅的女主角,心里总会生出360°无死角的羡慕嫉妒。我崇拜她们仰着尖尖下巴行走的姿态,行李箱的滚轮在镜子般的地面上,仿佛一场天雷与地火的通灵术,那是一场离开前的盛典,潇洒地、头也不回地走掉,天高地远,世界那么大又那么奇妙,机场代表自由。
直到十八岁那年,我从家乡抵达香港,在启德机场的免税商场买了一整套亦舒小说,行李费凭空多出一大笔。父母在海关送别,我却大步朝前去了bbr>藏书网。那时我还很年轻,他们并不知道我执意要去悉尼念书的理由,绝非什么伟大理想,而是投奔爱情,赶赴小悉尼的约。悉尼机场承载了我多少的期待与希望呢?去悉尼市中心的深蓝机身成了我生命中的一个醒目符号。
但事实上真实的相处比起网络的神交,有太多难题要一一攻克。每次和小悉尼争吵,我心里都有一根神经在隐隐作痛。修复一次争吵不难,我们却无法改变彼此的三观。最严重的一次,他摔门而去。我接到父母的电话,违心地告诉他们我很好。但那一刻决定收回我的爱,也收回我的自尊。
最后一次在悉尼机场,我从他手中接过轻盈的行李。最初在香港机场买的那些书后来被丢弃在悉尼的那间小房间里,连同一起丢弃的,还有拖泥带水的岁月。
原来机场也在同步上演着离别,只是最初的我并没有察觉。座位上的我蜷成一团,耳朵里塞着My Little Airport的《让我搭一班会爆炸的飞机》。我在飞机上梦见我在悉尼大剧场赤脚狂奔,周遭的人投来异样眼光;我梦见我去商店,说:请给我一双黑色的布鞋。
我成为一只战败的小兽,带着浑身伤痕,走出闸口,看到抻长了脖子等着我的父母,这才意识到自己的幼稚和狂妄:为了一个大洋彼岸的男生离家,把恋爱当作一生唯一的大事,到底有多死蠢。
每个人藏书网都必须落空一次,才能重新回到自己,也成为自己。回想在悉尼的那几年,我并非一无所得,至少我学会了如何采购食材做出菜肴填饱肚子,也学会了面对接踵而至的困境。我从悉尼机场告别了最亲密无间的岁月,却收获了一个能独当一面的自己。
一颗薄荷糖的时间
后来的我二十一岁,告别了象牙塔,进入一家上市公司。我对面试主管说,请给我一份需要经常出差的工作。主管拍板,成,妹子你年轻,没组建家庭,就你了,先从北欧的项目带起。
比起国内,欧洲的机场自由能见度更高。总有青年摊开睡袋坐着,聊天、喝啤酒、大口嚼三明治,他们是多么快活的一群人。每个吸烟室都挤满了一张张棱角锋利的脸,透过烟雾看过去像梦境。
在候机大厅的时候,我心里并没有焦灼感。机场使我感觉安全,望不到尽头的空间、将夜晚装点成白昼的大灯、庞杂但衣装得体的陌生人……我在候机前打开本子,心无旁骛和烦琐的数字报表打交道,和客户婉转周旋。后来有个陌生人帮我抓拍了一张特写独照,身后是巨大荧幕上密密麻麻的航班信息,我却盯着对话框里那个会动的小黄人看了好久。
从一个平流层到另一个,它们构成了生活的全部意义。原来,色彩浓烈的油画并不是欧洲画家的臆想,窗外的云真的是在快速翻滚变化,光线的变化强烈而直接,让人遗忘种种不快。
那时每张机票上都写着不同的目的地,但内心知道那并不是终点站,肾上腺素一下子就随着机身高度扶摇直上。我像一个独行侠,不再需要人来接送,亦不接送别人。一次又一次到达陌生机场,面对检票员板着的一张张扑克脸,翻看免费的地图册子,心里计算着汇率,和操着各口方言的出租车司机讨价还价。
因为这样高频率的辗转,我目睹过太多大包小包狼奔豕突赶飞机的旅客。我训练出三十秒打包完行李的本领,也坚决只用小码的旅行箱。那只橘色旅行箱变成我一个小小的、会移动的房子,我像所有大人一样,有干练的精英即视感,没有半点留恋。
有时等机场巴士,双腿站到酸软,我开始悔不当初:怎么没去考一个飞机师?但现实生活里,我还是必须徒步几公里去找一家大隐隐于市的食肆或咖啡店,坐在一角打开电脑写对得起我昂贵旅费的良心报告。离开时我往嘴里丢一颗薄荷糖,大概走十分钟路就融化完毕。这段路是一颗薄荷糖的时间,我的一生将是多少颗糖的时间?
那几年,机场便等同于名利场。爱情在过了做梦的年纪以后,终于成为奢侈品。在艰难的人生里,重要的事是学得聪明些、独立些,人来人往,凭希望支撑,活出意志与坚决来。
心无旁骛是一件不酷的事
工作之余我还为自己计划了一次旅行。我想在年假时飞去地球村人烟稀疏的角落,过几天放空的生活。然而我计算过那么多得失,累计过那么多里程,唯独漏掉了最初送我出发的人。父亲住院的消息传来,我不得不改变计划。
等待班机的时候,我第一次心急如焚。你不知道当时的我有多惭愧。每一次的赶车、起程、换票,我心里不是没有怨尤的,我却试图通过这一次次出发证明自己可以享用孤独的快感。所以不停歇地飞来飞去,以为心无旁骛是一件很酷的事。
到达惠州机场,人比想象中更少。它经历过停飞、复航,在宝安机场完工以前,所有深圳人必须来这里坐飞机。但现在不一样了,无论旺季淡季,始终人烟稀少,且大部分人都在往外跑。在我轻松无阻地出闸时,漂亮而寂寞的检票员给了我一个欢迎回归的笑脸。
我这才意识到,原来机场不仅上演着别离,还渴望着重逢。
当我赶到医院,父亲正躺在床上打点滴。父亲对我微笑,说:“还以为见不到你了呢。”我握住了站在一旁的母亲的手,想给她一点力量。如今迅速独当一面的自己,映射了他们虚弱的老去。
对我这种木讷的人来说,真要经历一次逼近生死关口的震慑,才能体会到什么最可贵。那个暗淡的夜晚,我在自己房间翻箱倒柜,找到了高中住校听的磁盘。当时父亲害怕我一个人来回坐车太寂寞,送了我一大袋磁盘,里面全是他刻录的歌。长大后磁盘被理所当然地遗忘。它们像黑压压的机尾云散落在脚边。
好在有惊无险。那大半个月里,我陪脆弱的母亲买菜、做饭,陪出院的父亲看电视、散步。生活没有飞行时候的惊险与新奇,人间烟火使我平静。在他们?99lib?身边,我寻回了从容和温存,不需以强壮和激烈来保护自己。
但,依旧无法止住那颗想要四处暴走的心和闲散太久就蠢蠢欲动的身体。在冷冷清清的故乡机场,快到登机时间了,母亲的声音压过广播:“要常常回来看我们。”她双眼发红,我忽然便流下泪来。岁月像一次轮回,多年前那短发女孩义无反顾的背影又重新浮现在脑海。
亲爱的陌生人
也是在那一天结束飞行以后,我开机便收到总监祝贺我升职的短信。
如今想来有关出发种种,我仍不后悔。经过这许多机场,才知道世界宽广,生命漫长,等候始终都在。那是实现梦想的等候、遇见可爱之人的等候、伸出手向上游的等候。我便心甘情愿地收拾我的背包,继续上路。上路成为一场固执的欲望,在呼啸而过的青春里,捂住耳朵倾听血脉贲张,才觉得就算天地倾斜,就此爆炸,也不算白活。
那个因为失恋而偏激、因为失业而愤世、因为伤痕而踟蹰的短发姑娘,已经离我很远很远了。不再横眉冷对一切,不再产生为一个人去死的念头,我活得有点小得意,但也绝对不是允许停下来的时候。
《碧海蓝天》里说,人经常会感受到内心的召唤,如果不去回应它,人就始终不能平静下来,如果去回应它,就意味着必须放弃很多心爱的人和物。机场于我,是杰克的海豚、鲁滨逊的篮球、爱德华的剪刀手,是不得不一次次奔赴的宁静。 4f60." >你们也一定有属于自己的召唤,让你对这个世界有所图。
送给每一个亲爱的陌生人。
康悦琪教会我从容面对青春期里的很多突发事件。尽管我永远无法处理得得心应手,却总算也没有手足无措。
贵宾坏女孩康悦琪
艾小羊
数到5,会发生什么
周末,我一个人待在宿舍里大声读英语。走廊里静悄悄的,忽然从西边传来咚咚的敲门声,声音一点点走近。在这个女少男多的理工院校,有志男青年们经常会一间挨着一间地寻找自己在某场舞会上认识的女生。
我盯着紧闭的房门,对自己说,数到5,如果敲门声响起,我就要和这个人约会!
数到5的奇迹是康悦琪。她顶着一脸珍珠粉面膜,说总算找着个活人了,快借瓶开水给姐姐用!
我像中了蛊一样乖乖地把开水瓶递给她,迟疑了几秒钟,说你给我留点儿,晚上我还要洗脚。她看了我一眼,说你脚不脏,明天再洗吧。
来还开水瓶时,康悦琪已经洗得神清气爽肤白胜雪。她探探头,然后连珠炮似的说,数学系的啊,周末还在学习,真乖!我跳舞去了,回头找你聊。另外我叫康悦琪,生物系的,有事要帮忙尽管说话。还有,使唤别人一定要理直气壮,这样才不会被拒绝!
我把这件事写进2001年11月29日的日记。在康悦琪最后一句话下面划了一条浓黑的波浪线,以示其为复习重点。
后来很多次在走廊里遇到康悦琪,她似乎完全忘了欠我一瓶开水这个事实,总是一阵风似的刮走,高跟鞋踏着楼板咚咚作响。高而细的鞋跟,大红的漆皮鞋帮,是我们在书报亭装出要买的样子,如饥似渴翻看的全彩铜版纸时装杂志上才有的款式。穿在她的脚上,跨过无数二十五块钱一双的球鞋踏过的楼板。
康悦琪是有名的女流氓
周末跟朋友去蹭生物系学生会主席的饭局。吃到一半,康悦琪来了。她穿了一件黑色的日式男装风衣,红色漆皮靴,深棕的头发凌乱地搭在肩上。
让整个场面为之一振。
这个令人振奋的饭局,使我知道康悦琪即使在无数人帮她作弊的情况下也偶尔挂科。每天下课,校外的不同男朋友会开着不同的车来接她。她从不在学校食堂吃饭,对西区食堂的每道菜都嗤之以鼻。总之,在她面前我感觉十分自卑,甚至痛恨那些不争气的味蕾,面临西区食堂的饭菜居然也欢呼雀跃口水横流。
康悦琪还是生物系学生会文艺部部长,在她的带领下,生物系一次又一次拿下校金秋艺术节的最佳组织奖,这使系领导对她的种种劣迹多少有了一点原谅的理由。
饭局散场后,我和康悦琪一起回宿舍。走到半路,她突然提议去看通宵电影。我本能地说马上要期末考试了。她不以 4e3a." >为然,对我说,考试与不考试有什么分别,反正我以后绝不会从事与生物有关的工作!
其实我也不想当数学家,将来,我能在数学领域做的最大贡献大约就是当一名数学老师,然而我还是拼命学习那些以后可能一辈子也用不上的奇怪定律。
我本能地循规蹈矩,内心深处却渴望破茧而出,恣意挥霍,不计后果,像康悦琪那样。
闷头走到楼门口,我鼓起勇气对康悦琪说,我想跟你去看通宵电影。康悦琪微微偏着头看我:“你确定要向女流氓学习吗?”我的脸腾地红了。
作为生活规律的好孩子,在《甜蜜蜜》开场半个小时后,我便瘫在座椅上睡着了。其间醒过几次,银幕上演的什么我已全然没有印象。只记得康悦琪的神情,有时纯净,有时悲伤,还有一次,一滴泪珠默默挂在她尖尖的下巴上。我推了她一下,那滴眼泪很快落入黑暗,不见了踪影。
走出电影院,冬日的朝阳洒在身上。康悦琪在街边早点摊上买了一屉小笼包,她吃了六个我吃了七个。我们一句话不说,默默地往回走。行人纷纷向我们行注目礼,那一刻,我觉得自己一下子长大了,并为这种一夜之间长成人的感觉振奋着,心口一阵阵发紧。
坏小孩与好小孩
康悦琪的健忘大大出乎我的意料。通宵电影后没几天,我们在盥洗室相遇,她面无表情地与我擦肩而过。我想她大约已经把我忘了,或者根本不屑藏书网于跟我这样的人交朋友。
直到那天在公共浴室,我共用花洒的建议被屡屡拒绝。
那天,康悦琪进来后一眼就看见站在那儿傻等的我。她招呼都不打地冲到一个刚刚拒绝我的女生面前说,让开!女生本能地闪了一下身体,康悦琪就势霸占了整个花洒,大力舞动着胳膊招呼我说,过来洗!我说你先洗吧,我等会儿。其实我很怕那个女生会张牙舞爪地扑上去与康悦琪扭打。可那个女生并没反抗,康悦琪洗完了,把我推到花洒下,对那个女生说,让她洗一下,澡堂又不是你家的!然后扬长而去。
原来,康悦琪用自己的方式记得我。
三月的一天,康悦琪突然来找我,像上次借开水一样理直气藏书网壮地说:“喂,明早有空吗,陪姐姐去做点事。”
我们约好上午十点在校门口见面。我问她去哪里,她说去医院。怀孕这个词第一次活生生地出现在我的生活里。我低头走路,不时用眼角的余光打量康悦琪的腹部。她忽然推了我一下,说傻瓜,看什么看,又看不出!那天在医院,她镇定地吃了药,跟我讲了一些好玩的电影情节。我们在医院长长的走廊上走来走去,像在操场上散步。然后,她拿着一个红色塑料盆去洗手间,再把塑料盆拿去医生那儿。很快她就出来,轻松地对我说:搞定。
在此刻之前,我一直以为怀孕、流产是天塌下来的事情。
中午,康悦琪请我吃饭。我点了自己喜欢的香辣虾,她则要了一大罐乌鸡汤。“女人,要对自己好一点。”开吃前,她模仿广告的语气说了一句,然后呼啦扯下一只鸡腿大吃起来。
我有点小失落。康悦琪,她从来这么运筹..帷幄,甚至不给我一点点煽情的机会。
康悦琪是我生命中的VIP
五一过后,康悦琪很少在楼道里出现。大四的女生都在忙着找工作,大约她也不例外。有天晚上,已经熄灯了,楼下却忽然喧哗起来。拳头、手掌与皮肉短兵相接,耳光异常响亮。每个窗口都探出几个脑袋,路灯下,两个男生扭打在一起。我惊讶地看到在另一盏路灯下,康悦琪站在那里,冷眼旁观。
不久,一个男生绝尘而去,另一个则瘫倒在地上。康悦琪走过去,扶起那个男生。保卫处的人很快到了,男生说,打人的人已经走了,这个女同学是个助人为乐的活雷锋。我们几乎笑喷。
男生被送往医务室,康悦琪则踩着不变的步伐走回宿舍。楼管阿姨乖乖给她开门,如果换了这幢楼里的任何女生,楼管阿姨都会像亲妈一样唠唠叨叨,唯有在康悦琪面前,她低眉顺眼。我猜一定是她打电话招来了保卫处的人,敬爱的楼管阿姨以告康悦琪的状为荣,这是尽人皆知的秘密。可惜她屡败屡战屡战屡败。
那一夜我们集体失眠,讨论为什么没有男生为了我们而去打架甚至决斗。我说我喜欢康悦琪,老五说我嫉妒她。直到毕业后的某一天,我看到老五的MSN签名:只要你敢死,我就敢埋。笑她何以如此剽悍。她说,好歹也跟康悦琪在一幢楼里混了一年嘛。
哦,康悦琪,原来并不只有我无法将你忘怀。
康悦琪离校时,很多人想去送行。然而她向大家谎报了车次,然后无声无息地走掉了。
我的生命中再没出现一个如此特立独行的坏女生。坏女生是所有好女生的梦想,我把康悦琪当成了另一个我,一个我永远不敢去实践的自己。其实康悦琪是我最好的朋友,这一点,她本人或许并不知道。
毕业离校时,我效仿康悦琪玩了一次突然失踪,只是看着站台上送别的人流,听他们唱友谊天长地久时,我忽然感到无比孤单。我不知道是因为好小孩没有能力模仿坏小孩,还是那些坏小孩,她们原本比好小孩更孤单、敏感与脆弱。
第一次流产后,我没有哭,而是微笑着、恶狠狠地喝了一大罐乌鸡汤。康悦琪教会我从容面对青春期里的很多突发事件。尽管?我永远无法处理得得心应手,却总算也没有手足无措。
宝马与1路公交车内,都坐着公主。只要你不怕捍卫,她会以你愿意的方式存在。
公主住在409
优游藏书网
来宾谢筱筱一点也不客气
在谢筱筱入住409之前,这间小小公寓里只有“兄弟”,没有“姐妹”。
拍合影,男友黄一喜欢与我勾肩搭背,摆一个巨痞无比的小哥俩造型。在生活上我们也像小哥俩:他不给我做早饭、擦鞋子,我也不;某些时候,你会看见黄一捏一根绣花针,像模像样地钉纽扣,我靠一边儿看电视。大学四年,这哥们儿总算练出一身穿针引线的好功夫,我不成。
同住在409的还有另一个兄弟,张章。我们一起弄乱厨房、玩三缺一的麻将,大大咧咧,相依为命。
直到有一天,谢筱筱,张章的女友,出现了。
对“409号星球”的居民来说,她像火星来客,极白极白的皮肤,玲珑的旅行包,连眼镜框都透着雅致轻灵。进门时,不像我习惯的那样热情洋溢地道声“嘿”,而是用眼睛“点头”。一瞬间雪碧的广告在我心中唱响,亮晶晶啊,.99lib?透心凉。
吃过晚饭,我以“地主婆”的身份陪客人唠嗑。芳龄几何啊?她边收拾东西,边有节制地答。一来一往,颇像记者PK外交家。实在没话题了,我硬着头皮扯一句:工作好找吗?听说北京今年连社区卫生站都只招博士了。
您别哪壶不开提哪壶好吗?入住当天,来宾谢筱筱一点也不客气。
认真与孤高是一种近于痴呆的情怀
张章跟谢筱筱恐怕难长久啊。深夜,我跟黄一嘀咕。心里有个恍惚的直觉,这丫头好像不属于“北京”。
北京是什么样的呢?咳,皇城根下晒太阳的老太太永远带着骄傲的口气,指责外地人抢了儿孙的饭碗;单位里看门的大妈则说,你们这些外地小孩真有本事啊,自个儿买房?我那儿子不争气,给一套南五环的不要,非惦记我们西直门那套……
长安街,中国最宽阔的大街,可容纳十辆轿车并排通过。每一次我都是被挤成相片压缩在1路公交车里,忧伤地望着窗外的香车宝马,狼狈穿行。谁让我们是异乡人。在北京待得久了,谢筱筱会慢慢地觉出自己的渺小,对每人都搜索出合适的话题,表情也会渐渐定格为微笑,时刻准备着灿如春花。
无论爱或不爱。
谢筱筱偏不干。第一天应聘,她就因为不愿意住集体宿舍被轰了出来。
傻瓜,你不会先“愿意”,签了合同再说?
不愿意就是不愿意,没必要撒谎。
嘿,别吵了。晚饭后,我递给筱筱一块蓝莓蛋糕(那可是刚买的,我自己没舍得吃的蛋糕),他也是为你好,你刚来北京,很多东西要慢慢学。另外有句话在嘴角转悠了几个来回,终究没说出口:在人人努力求生的大都市里,认真与孤高是一种近于痴呆的情怀。
出来混的执拗女孩,已是濒危品种
大火往往起于后院,真是至理名言。
我不看好谢筱筱的生存能力,黄一却明显对这个丫头抱起好感来。你看,人家换床单多么及时,夏天嫩绿,秋天银杏黄,冬天改玫瑰红。我们总共才两套床单吧?夏天连凉席也没有。我阴沉着脸,不说话。
事实朝着与预期相反的方向发展。很难解释为什么爱较真的谢筱筱在一家三甲医院找到了工作,还不怕跟领导对着来。主任安排除夕加班,她一口拒绝,别的什么时候都行,春节我一定要回家。
出来混的执拗女孩,已是濒危品种,大多数的勇敢者,为了一口饱饭已变得滑不溜丢。有一天,我悄悄地跟黄一咬耳朵,谢筱筱是不是干部子女啊?或者老爹是大款,无惧者无畏?那咱们张章就淘到宝了。
张章也的确每天都露出一副淘到宝的表情:打游戏再不超过十二点了;吃完冰箱里的水果知道及时补充;也不再嬉皮笑脸地蹭饭,而是坚持AA制或轮流埋单。“409号星球”也明亮起来,两个男生都自觉地把脏袜子扔进洗衣机,“嗯嗯”时紧紧插门。
奇怪,我也是女生,为什么我改变不了他们?也难怪,我从来不力图改变环境,总是迫不及待地融入,包括那些坏的。
春节过后,领导跟我说抱歉,阿敦,原定给你的香港休假名额,经经理层讨论后,决定给阿灿了,她去年的贡献也不小,老公最近又生了场病,应该出去散散心。
没记错的话,上星期就坐在同样的角落,我无意中瞥见了某男与某女交换的暧昧眼神。如果是谢筱筱,想必会当场翻脸吧,头儿,干吗把我的名额让给你的小情人?
我能做的就是傻傻一笑,没关系没关系。全单位阿敦出了名的老好人。毕业第一天,父亲就把他信奉一生的名言送给我:多做事、少计较,吃亏是福。
少掺和,就没人能伤害你。哪怕最后的结果,是被自身漾起的屈辱感刺得体无完肤。
周.?五去打羽毛球。我不答应买饮料,灌了两瓶凉白开,黄一这厮咧开嘴报复起来:瞧,人家筱筱打球多轻盈!早跟你说,买身漂亮的运动裙,打起球来才好看!
你有完没完!你说要买房,我才费劲巴咧地攒钱!谁有钱不会花啊!本来就不大的羽毛球馆里,响起我隐忍之后的总爆发。
深入骨髓的绝望令我没了力气,脚崴了,趴在一边呜呜哭。哭所有付出的不被体谅、不被理解、不被关怀。我是平民,白手起家、异乡飘零的平民,没有一分一毫可以倚恃。为一个遥远的目标,为一个稳定的饭碗,不得不放开心胸。
两个男生尴尬地搓着手,他们头一次发现原来阿敦也会受伤。是谢筱筱,她走过来,单膝跪地,替我除下袜子揉捏。高傲的、挑剔的谢筱筱,刹那间绽放出职业医师的柔和光芒。
我有些不好意思地推辞,不……不用了。
她笑了,继续揉捏着我受伤的脚踝说:为什么对自己那么粗糙?那天你把唯一的蓝莓蛋糕给了我,我就知道你的心其实很细。
因为我不像你,我没条件细腻,我不是公主。
我也不是。她答。
戏里的皇帝都喜欢微服私访
我半信半疑。
也许,有背景的人,都不屑于表白自己的家世吧!戏里的皇帝都喜欢微服私访,外表落魄邋遢,内里底气十足,待得山穷水尽时,把玉玺一掏出,整个世界臣服了。
没背景如我才会什么都怕,甚至怕房东。怕什么来什么,5月的一天中午,房东周女士来敲409的门,操着她的大嗓门,阿敦啊,听说你们要求我装空调是吗?不装就搬走……
怎么会?空调?我马上想到了怎么回事,天哪,谢筱筱你想干什么啊?
我冲向里屋大喊,谢筱筱,你要是受不了,就搬出去住好吧!你不稀罕我稀罕哪!
你还担心租不到好房子啊?她打了个长长的哈欠。
你知道找一套合适的房子多辛苦?我和黄一冒着被居委会抓的危险,贴了无数小字条才租来的。我越说越悲愤,“咣”一脚踢开了门。谢筱筱看都不看我一眼,大步走向卫生间。
沮丧至极的我转身打开大门,周女士还在等我。她说,刚才我没说完呢,我仔细算了算,决定给你们装空调,像你们这样老实的租客不好找,此外,空调也算笔投资嘛,能赚回来。还有,你帮我谢谢谢医生,她的推拿很有效,下次再帮我推……
我愣了好一会儿才点头,谢筱筱的推拿真的很有效,看来她的推拿不仅治好了我的脚,还说服了周女士的心。这个高傲的女孩,她总喜欢跟我说:阿敦,你以为这世上很多人过得比你精彩一些,是因为他们出身优越吗?不,是因为他们多争取一下下。
多争取一下下,世界就出乎你的预料了。
我不喜欢大道理,但从这一刻起,我选择相信她的话。
只要你肯捍卫就是公主
四个月后,谢筱筱被派去参加一个重要的医学会议。她回来时,我、黄一、张章在围着一个新寄来的包裹好奇地看。
这是?指着包裹上的寄件人,我问。那一栏写着,湖北省洪湖市××镇××村二组,谢光荣。一个农民大叔的名字。
噢,我爸。她活泼地答。
谢筱筱不是公主,自始至终她都没有宣称过。从十八岁开始,她就学会用女孩子天赋的敏感、计较、执着,捍卫生活里的细节与尊严;二十二岁,以鲜明的个性赢得张章的爱;二十四岁,来北京,遇见另一个需要启蒙的女孩……
现在我们还是坐1路公交车经过长安街,经常被挤成人形相片,唯一不同的是,我的内心平静多了。宝马与1路公交车内,都坐着公主。只要你不怕捍卫,她会以你愿意的方式存在。
我变成我讨厌的她的样子,而且感觉那么爽。
陈金丽你个猪脑子
苏打怪
世上怎么会有这么显老的水果呢
考个好学校是我摆脱你的唯一出路,陈金丽。
我拿着涂改过分数的卷子回家,陈金丽扫一眼痕迹拙劣的数字,又冷冷地瞥了我一眼。在你将我整个人压在地上,狠掐我手臂上的肉时,我只在想一件事,我一定是遗传了你的脑子,所以总是不能给自己争气——猪脑子。
我不哭不闹,咬牙切齿。鲁迅说:唯沉默是最大的蔑视。
我知道陈金丽想要个儿子。因为她姐姐嫁了有钱人,生出来的都.是女儿。从小她姐姐就比她受宠,什么都比她光鲜。所以她曾对我爸说,我一定要生个儿子,气气她。
我想我从出世那一刻起就注定让她失望透顶。
一个丈夫长期在外打工的留守妇女,一对被大小病缠身的公婆,母亲怨气的出口只能朝向我。
我的父亲呢?从我懂事之日起,他就像圣诞节的那个老头儿,在除夕夜准时出现。每年的腊月二十九,我带着隔壁屋的小胖,一胖一瘦两张脸挤在铁栅栏上,就着呼呼的烈风等那辆绿皮火车开过原野。天知道我有多盼望这个除夕,包括从来不会笑的母亲都会挂满正常女性沉甸甸的温柔。她竟然会问我想吃什么!她真的好虚伪!
但是一年,为什么只有一个除夕呢?为什么一年,我只有这几天正常人的生活呢?
父亲走了,年过完了,家又恢复冰窖的样子。除了煲药的味道就是大白菜,我还能奢望些什么呢?
小胖那年收获了一麻袋的石榴,他请我吃。其实我表面对他感激,内心是有芥蒂的。我觉得他是来跟我炫耀的。小胖说,没关系,以后你还我。
世上怎么会有这么显老的水果呢?皮粗糙又裂着口,像我残旧的心。我伸手去拍石榴蒂上的灰。我忽然想起奶奶说起父亲的工作时,叹了一句,粉尘很大的,听说容易得肺结核。我就想,我一定要出人头地,让他过上好日子。我总不能一辈子当一只被封印在水泥里的蝼蚁。
它一年四季不疼不痒,不打算好
等到大人都睡了,我就开一只节能灯读书,小心翼翼不弄出声响,我不想让他们知道我很勤奋,我只想让他们失望、愤怒。天寒地冻,我的脚长了冻疮,等到来年夏天才会长出完整的新肉。没关系,我心里的冻疮才叫厉害,它一年四季不疼不痒,不打算好。
2009年盛夏,C城的公交车已经全部安装上空调。下车的时候,地面的热浪升腾而起,温差让我的镜片一下子模糊,我踩到了前面那个人的脚后跟。要命的是那人是我们学校出了名的不好惹之一。我边用T恤下摆急促地摩擦镜片,边道歉。重新戴上的时候,他一拳就让我清晰地看到血溢出。
“周黎,你居然有空在这里跟人打架!”
身后是熟悉的声音。我最不愿意面对的母亲,此刻加速踩着单车冲过来。
“你也不看看你,丢三落四,连校徽都忘了带,看你等下怎么进去?”
我的脑袋“嗡”的一声——她竟然顶着烈阳骑了几公里路就为了给我送这个。
“出血了?”她拿出一张纸递给我,然后转身看向那男生,“你有人养没人教啊,打我的女儿,你……”
我迫不及待地拉开她,转移话题:“你干吗不让小胖帮忙带来?”
“赶紧上学,少管我的事。”
她总是这样不容置疑,但小流氓从此没找过我的碴儿。
这是初中三年她给我的唯一福利。
陈金丽式的,让我不想承认的美。
暑假,我考上了一所稍远的高中,这意味着我可以住宿,意味着我可以逃离陈金丽这个老女人。看录取结果的那天我像得到大赦的犯人,兴高采烈地去打暑期工。在厨房剥虾剥到指甲摇摇欲坠,剁辣椒呛到鼻子通红……这点儿苦就我获得的自由与尊严而言,简直不算什么。
每天深夜我哼着歌收工时,都会幻想我即将在高中展开的良辰美景。
离家那天我底气十足地收拾完行李,说我走了。
“看好盘缠。”声音像刀片。
我看到陈金丽背过身去擦脸。
可是我一点儿都不难过。她有这么穷吗?惦念的还是钱而不是我。我塞在耳朵里的音乐是李宇春在唱:不用闪躲,为我喜欢的生活而活。
我知道,走过这一小片明亮,就将迎来属于自己的江湖。
我将仅有的一张父亲的照片去冲洗店放大,把它放在手缝的钱袋里,像护身符。后来它脏得看不出五官,我就用黑色圆珠笔描边。每个人的家庭里应该都有一条主梁。他是导演、是剧本,其他家庭成员无非围着他表演,他密集地主宰了我们大部分的喜怒哀乐。
我有时候,真是想念这个虚拟的符号,想得生恨。
陈金丽教会我的就是人要自立,而我那虚拟的父亲给予我的,无非一些虚拟的力量。但谁也不能否认那也是力量啊。当年级主任质疑我把大部分时间用来做兼职时,我仰起头说:
“少管我的事。”
话一出口,我就发现我照搬了陈金丽的神采。我没想到会有这一天,我变成我讨厌的她的样子,而且感觉那么爽。
这爽让我一瞬间很是不爽,我咬了一下自己的嘴唇,在镜子里它看上去娇艳欲滴。陈金丽式的眼神,陈金丽式的暴戾,陈金丽式的让我不想承认的美,这十七年她对我的影响滴水穿石。
后来我才懂,原来这种暴戾,是对抗外压的一种自我救赎;是在当年咬着牙龈挨打时,早已练就的神功。
我人生中所有的不如意,都有陈金丽这只替罪羊
再孤勇的女孩也会恋爱的吧。在与裴勇交往的那段时间里,我莫名又恨起陈金丽来。我人生中所有的不如意,都有陈金丽这只替罪羊。
因为她在我爸面前的马首是瞻,让我觉得对男人唯命是从是一种耻辱。这种观念根深蒂固地栽植在我的血液里,仿佛就等着某一天揭竿而起。裴勇是理工系科班生,在合欢树下,他带着嚼过薄荷口香糖的笑容向我表白,他说他喜欢独立有个性的女生。
我笑:“我这是脾气臭,总有一天你会受不了的。”
“是吗?但起码我现在最受不了那些上个厕所都要拉帮结派的小女孩,一点都不成熟。”
我看着裴勇,在我第一次听到他的舍友说起他的身世时,我才发现我对他的了解一点都不够多。裴勇的父亲娶了后妈之后,裴勇就与他断绝了来往,并且痛恨第三者。他的性情开始变得暴躁。
原来无论是至亲还是恋人,都有与对方兵刃相见的时刻,带着将军般残忍的骄傲。
以前父母吵架的时候、母亲打骂我的时候,我会想,我来到这个世界的使命就是让我的孩子在民主的秩序里长大成人。可我悲哀地发现,争吵是两个不同世界的人在一起后,必不可少的环节。
就在裴勇摔门而去的那一瞬间,我恍然读懂了殊途同归的我们。我们从不同的地方来,带着过去的伤痕彼此交战,最后应该放下屠刀,奔向更好的未来。
因为懵懂,所以跋扈;因为懂得,所以慈悲。
周黎,祝你二十岁生日快乐
圣诞节,空气里带着冰碴子,小胖从他的职中给我寄来圣诞贺卡。
他在上面写道:“我上次回家,听我妈说起你母亲的事情。她以前是顶着压力跟你爸结的婚,一开始,你姥爷姥姥嫌你爸穷,不许女儿跟他。后来私奔了,娘家才不得不承认这段关系。你要知道,这在当时是多么轰动的一件事。可你妈凶巴巴的,大家都不敢旧事重提。”
我记得那些黄昏,陈金丽一次次将药渣倒在深灰色的积雪中时,那佝偻的身影。我也记得,陈金丽被喝醉的父亲摔酒瓶子时,满脸的无助。可我真恨我记得,我也恨她猪脑子。这恨让我给她抹上一层青灰,仿佛骤雨前的天空。这恨让我更想捉牢我的父亲,让我试图找到他作为父亲、作为男人所有的美。
陈金丽每天拍奶奶因剧烈咳嗽起伏的背,却没人拍拍她的肩给她一丝安慰。她痛恨自己的无能,因为无能让家人蒙受孤独,所以她对我的人生浇灌狠劲。
她得到的只有忤逆,漫长的彼此消耗和瓦解。
爷爷奶奶相继离世后,父亲突然回到陈金丽身边。她的人生突然没了牵挂,只好牵挂千里之外的我。我们聊天的时间从来不会持续过五分钟,但我知道两人都在努力。她竟然会用微信开视频对我说,周黎,祝你二十岁生日快乐。
她坐在藤条沙发上,双手拘谨地覆在膝盖上,手背已经有了浅浅的老人斑。
我透过镜头看着那斑点,想起小胖的圣诞卡。
他最后是这样说的——
很搞笑,那时候你妈居然把我们纯洁的关系当地下情。有一次她单独找到我,两手叉腰说,喂,不准打我们家周黎的坏主意,听见没?她还要好好念书,将来是要飞出穷山沟的!她根本不认识几号人,但你一升大四她就到处托人问单位还缺人不。
希望你能不要那么倔强、固执。和你妈好好相处。
这些年我一直在试着自愈,我自愈的方式是去找植物说话。南风溜过来,孔雀色的湖水荡三荡。我告诉自己,树要苍天,尚需百年。那些要刻意规避的盲区,“砰”一下,忽然在我身体里爆破了——
周黎,陈金丽祝你二十岁生日快乐。
小鸟儿一叫我们就起床,树上的野果是最好的干99lib?粮,骑着那大象四处去游荡,去寻找传说中,传说中的宝藏。
小狐狸,请让那颗心完好如初
宝珠
我承认我是个喜欢抢菜的小孩
大宝是我的蓝颜,我是他的红颜,—旦蓝和红混久了,多少会混出一些暧昧的紫色来。大宝流连在我的单身小屋里,以帮我整电脑、杀病毒之类听起来很有技术含量的借口。我心底深处的小算盘轻轻地拨动了一下:像大宝这样一个风趣幽默、教养良好的Office白领男,在这个男女比例悬殊到7∶2的都市里,多少算个不大99lib.不小的尤物。
所以我点头:哦,我是个电脑白痴。
可我这个电脑白痴在浏览框里捡到一个大宝看过的博客地址。好奇害死猫,我点开来看,见到首页上你的一帧小照:弯弯的眉,巧笑嫣然。
一个女人,在一个她以为是裙下之臣的男人的视野里,竟发现了另一个女人的痕迹——这事情简直要命。
深夜,我伏在闪着荧荧蓝光的电脑前,紧握一杯绿茶,逐字逐句地偷窥你的博客。足足23个页码,141篇日志,我一口气看完,只看到一个豪爽幽默却又心细如发的女子。如果不是在倒数第29篇日志里你说“他穿浅蓝色衬衫的模样,那样清爽,竟为他怦然心动”,又如果不是回复中有个叫Gilbur的人说,“被人夸奖,心情晴朗”,我也许会急吼吼地向大宝讨要你的电话号码,下次饭局一定要叫上你这样一个妙人儿。
浅蓝色衬衫是我陪大宝买的,我也曾夸他清爽;而大宝的英文名字,就是那个拗口难拼的Gilbur。
还有什么比被一个优秀的女孩所喜欢更能抬高一个男人的身价呢?我承认我是个喜欢抢菜吃的小孩。
想要骑着大象去游荡的男孩
大宝怎么也猜不到,自己从一个身份待考的蓝颜一夜之间变成了两个女孩争抢的宝贝。
我成了你博客最忠实的偷窥者。像个密探一样,在一个个娟秀的五号楷体字之间,寻找你与大宝的蛛丝马迹。大宝赞你勤快,好,我不再两个礼拜才打扫一次屋子,我把地板擦得一尘不染;你换了新发型,嗯,我砸掉六百大洋电了满脑袋卷毛回来;大宝对着你贴在Blog里的糖醋排骨垂涎三尺,我一个长话打给老妈,逼她把家传的那道“血鸭”一五一十教给我。
终于,在你第152篇博客日志里,出现>了我的名字:“鼓起勇气说出的爱,却折断了羽翼,他心里已经住了一个叫宝珠的女孩——唉,该是一个多矜贵、多如珠如宝的女孩。”
我的骄傲像火柴盒上薄薄的硫黄,被你的一声叹息“唰”一下擦亮。战胜“敌人”的喜悦,不知不觉湮灭了爱情的真相。
那天大宝坐在我的床头哼一首歌曲,他的眼神清澈温暖,有傍晚的阳光映照在长长的睫毛上。“小鸟儿一叫我们就起床,树上的野果是最好的干粮,骑着那大象四处去游荡,去寻找传说中,传说中的宝藏……”
歌声沉稳低回,那么熨帖地在我的心上荡漾。我把头靠在想要骑着大象去游荡的男孩大宝不算壮实的肩膀上,耳朵听到他心跳的声音越来越快。
局势明朗,我抢到一盘名叫大宝的菜。而你在博客中写道:“小王子守护他娇美的玫瑰,小狐狸蜷缩在洞中,等待冬天过去。”没有人知道,玫瑰与狐狸,她们谁更爱那个对一切懵然无知的小王子。
半年过去,我跟大宝的爱情怅然了结。我把你这样一个聪明的女孩当成对手,却不知道真正的对手是一个二十五年前生下大宝的女人。那女人说,我们家大宝是世家子弟,未来儿媳必得系出名门、高贵不凡。而我只是个山乡湖边长大的野丫头,在大宝一日比一日焦躁的眼神下,念一声“阿弥陀佛”,将他放生了去。
好像做了一场大梦醒来,我夜夜在网上消磨,鬼使神差地又撞进你的博客。
第163篇日志写道:“今天竟在街上看到他们,他穿了件黑色的T恤,她是一袭白裙,好一对璧人。”
第174篇日志写道:“今天是他的生日,叠了25只纸鹤,却没有一个送出去的理由。”
第181篇日志写道:“为什么想念一个人,竟然可以这样昼夜不停歇……”
我看着看着,心中愕然。时光什么时候分成了两条轨迹,在我爱他的时候,你在另一种人生里,寂寥地爱着。
被爱情的尾巴刺出的浅浅哀伤
大宝消失得无影无踪。偌大的城市,重逢并不容易。我以为,时间终究能将这个懦弱的男孩从我的记忆里连根拔起。
可是没过多久,我竟在你的博客里找到他。失意的男子,遇见心存倾慕的女孩,于是爱的火花渐渐复苏——多老套的桥段,一幕幕上映。我在显示器前,看你的文字一天比一天雀跃欢喜。
难道,这就是所谓命中注定?也没有什么不好,既然他爱你,你爱他。
很久我都不再上你的博客。小狐狸认出了小王子的脚步声,她快步向他奔去,我这朵躲在暗地里不能行走的玫瑰,就此打住吧。
几个月后,大宝给我发了一条短消息,说母亲已为他办妥移民手续,隔日就要飞往那个有袋鼠和考拉的国度。我“哦”了一声,呆呆地把电话挂掉。晚上,想了想,爬上你的博客。我发誓,我是来看你们的幸福大团圆结局的。
可我看到的竟是残局。
大宝的飞机轰隆隆划过天际,一去不回头。你背转身,绝口不提腹中的生命,你说,没有再挽留的必要了。哀莫大于心死,我终于明白这句话里冰凉的含义。
我在闪烁的显示器前抽出键盘,在你的日志下留言,我是宝珠,我说我想陪着你,不能让你一个人独自去忍受那样刻骨的离断。你很快找到我,脸上有一瞬间的讶异。
手术那天,我去你家接你。午后大雨倾盆,我把伞遮在你瘦弱的身体上,你沁了寒风,微微战栗。长而狭窄的医院走廊,四处弥漫着消毒水的味道。护士叫你的名字,给你穿上一件宽大的绿袍子。你一手打着点滴,一手抱住自己,整个人蜷缩在绿袍子里,又薄又小。
半个小时后,护士喊你的名字,叫家属在哪里?我疾步走过去,见你躺在观察室的角落里,虚弱极了,像一只飞倦的小鸟。你微睁开眼,对我说:“那些姐妹看到我抱着你带来的毯子,都说你男朋友真细心呢。”说完你笑笑,我也笑笑,那一瞬间,我们大概都想起了那个男人吧。
我把你送回家,谎..称是你的表妹。你好事的舍友把我看了又看,说:“你们姐妹长得真像。”
是吗,我们像吗?是因为我们有同样乌黑的刘海,刘海下有同样倔强的眼眸,还是因为,我们眸间有同样被爱情的尾巴刺出的浅浅哀伤?
我们只要做一个心完好如初的女孩
我不是心胸开阔的女孩,我好胜,不喜欢服输。我给你两个建议:要么谎称大病,把大宝从袋鼠国骗回来,当面锣对面鼓斥责他的无情无义;要么,把这个始乱终弃的衰人在网上彻底曝光。
你安安静静听我把话说完,喝了一口我煮的红枣桂圆汤,沉默不语。
突bbr>藏书网然,手机铃声大作,熟悉的旋律响起。你接起电话,听了几句,问对方:“一切都安顿好了吗?嗯,我很好。呵呵,不必了,没什么对得起对不起。”
你在我上前夺过手机之前,挂掉了。你看着我,说:“吃得咸鱼抵得渴。有些事情,过去了就快点忘记,多说无益。强留的爱情,要来又有什么用。”沉默了片刻,你耸耸肩,“我手无缚鸡之力,做不了复仇女神。”
我听你把话说完,心里一遍一遍翻腾着那段手机铃声的旋律:“小鸟儿一叫我们就起床,树上的野果是最好的干粮,骑着那大象四处去游荡,去寻找传说中,传说中的宝藏……”
我问:“这首歌你很喜欢?”
你笑:“是啊,名字叫作《非洲》,我一直想骑着大象去流浪的地方。”
我心里疾步奔走的戾气一瞬间安静下来。难道,这场纷乱爱情的最开始,玫瑰花不过是借由小王子喜欢上了小狐狸?
也许你说得对,我们不要做复仇女神,我们只要做一个心完好如初的女孩。
我忍不住打了个喷嚏
尹安
就像森林中突然弥漫起的一场大雾
2004年冬天,我站在年级教导主任的办公室里,平静地说出,只要同意我回家住宿,无论是我高考考砸,还是路上发生车祸,都由我自己负责,与学校无关。在我做出这样决绝的承诺之后,教导主任终于愤怒地在我的走读申请表上签下了他的名字。窗外黑夜茫茫,星月 53d1." >发着寒光。
我拿着申请表穿过半明半暗的走廊,走向明亮的校门口,走向在车里打着盹等我的爸爸。车里在播放林俊杰的《江南》,他温柔的声音和爸爸身上的烟草味混合在一bbr>起,氤氲出一种暖烘烘的气息,令我那充满恶意的心脏平复下来。开车回家的路,会经过一家肯德基,二十四小时营业,是县城里深夜十点难得的明亮存在。妈妈在家里等着我们,准备好热气腾腾的泡面加蛋。
那一年,我高三。高中是县城里唯一的省重点高中,封闭式住宿,一周回一次家。那个冬天,下了很多场雪,从清晨到深夜,绵延不绝,仿佛没有尽头,对少雪的南方小城来说,是一个例外。课间休息时间,会有男生在雪地里奔跑,也有女生在雪中漫步,还有男生女生在伞下偷偷地牵起了手。可是我望着灰扑扑的天空和灰尘般飞舞的雪花,只感到一种冰冷的绝望。
也许是因为那时候刚经历了一场失败的早恋,也许是一场考砸的月考,或者是因为自己也捉摸不透的莫名原因,我用尖锐作为武器,用沉默筑造城墙。我远离人群,低着头走路,回避任何人的目光。一个人的时候,总不自觉地流眼泪,像没有尽头的雪一样,泛滥成汪洋。
我绕着寂静的操场跑步,躺在篮球场冰凉的水泥地上,我在黑暗中审视我自己,但徒劳无功。我不知道自己发生了什么,也不知道如何帮助自己,我只是朦胧地感觉到,如果不做些什么,我大概就会死在这个寒冷的冬天里了。
后来,我终于明白,那种充满恶意的绝望感来源于那时我仍一无所知的孤独,就像青春森林中突然弥漫起的一场大雾,遮挡了生命的前路和方向。
而所谓成长,也许也是从那一刻,才后知后觉地开始,带着阵痛的无助,以及小心翼翼的反抗与摸索。
因为自己的无知而产生一种凉薄的羞耻感
高考结束后的那个夏日,我们曾有过狂欢式的告别,庆祝重生,恭贺自由。我们都曾天真地以为,熬过高考就挨过了一切。我也曾热切地盼望着大学崭新的生活。还未开始的大学生活以及一座完全陌生的城市,在想象中光芒万丈。
可是,大学生活的一开始,我就显得很狼狈。那是我第一次远行,第一次离开生活了十八年的小城,第一次坐十一个小时的长途客车,五脏六腑都翻江倒海。而且半夜的时候,我和妈妈在一个高速路口被放下车,原来我们要去的目的地只是这辆车的一个过路点,离这里还有很远的距离。
那趟旅程的一开始,我就因为自己的无知而产生一种凉薄的羞耻感,即使妈妈站在我身边,我依旧在黑暗中感到孤立无援。
当大学生活的广阔蓝图在我面前展开的时候,我更羞耻地发现我对我的未来没有方向。我的目光曾经长久地停留在高考那座山峰上,我以为爬过这座山就万事大吉了,不承想,山的那边还是山。
那时,我们大一新生被安排在学校新建的校区,与老校区隔着一片海洋。新校区的周边还很荒凉,只有吃喝还算周全,门口的阿福伯烧仙草配烧烤正好,美味又降火,吃完了在大马路上横行,偶尔一刻也会觉得人生潇洒。
如果要去海对面的市区,我们需要先坐公交车再坐船再坐公交车,曲折又耗时,我们便也懒得动,整天整天地耗在寝室里,集体睡午觉,睡到下午四点,傍晚的光线透过窗帘漏进来一点,有种末世的味道;我们也会集体看韩国娱乐节目,每天大笑不止,笑得脑袋空空,什么也不想,心安理得地日复一日。我申请广播电台的表格,在被投递之前就已经被自己扔进了垃圾桶里,报名的社团活动几乎不参加,也从来不参加集体活动,生活范围仅局限于寝室以及周边的几位朋友,比高三的时候还要沉默寡言。
学校里有很多才种下三年的凤凰木,很矮小,叶子稀疏,我们在上课的路上经过时,经常顶着猛烈的太阳开玩笑说,请不要叫那些为树,树怎么好意思没有树荫呢。可是,偶尔一个人的时候,我会悲伤地觉得,我就是那树,没有树荫的树,不能被称为树的树。
直到我在图书馆中无意看到一本书《隐秘盛开》,那是一个关于女人耗费漫长的一生去暗恋一个男人的故事。但在其中,有一段是女主人公在黑暗中的自问自答:
“你在哪里?”
“在你想在的地方。”
当我在大学图书馆的角落里看到这里的时候,我的眼泪毫无预兆地掉了下来,一直被攥紧的心脏却仿佛松了一口气。
那两年,我生活在一种混沌之中,不知道自己是谁,不知道自己的路。
即使喜悦与悲伤始终同行
时间好像过得很慢很慢。所幸,生活很快发生了一些意料之外的改变。
那是2007年的最后一天,为了完成一份深度采访的专业课作业。那次,我做的采访课题是“现实与梦想之间的距离”。我兜兜转转,先是找到一家国际青年旅舍,因为在杂志上看到旅舍老板是放弃了高薪工作,选择了开旅舍;然后找到一家设计商店,那里的三个80后老板是辞职创业的;最后找到一位做过一期独立杂志的女生,才终于确定下来要深度采访的对象。
我们约在一家半山腰的家庭咖啡馆,院子里的三角梅开得正盛。坐在院子里,阳光透亮地打在我们身上。咖啡馆的墙上写着鲍勃·迪伦的一句歌词:我曾经苍老,如今风华正茂。
后来,我和那位女生成了很好的朋友,她在做完一期独立杂志之后,没能再做出第二期,第一期也还有许多库存堆在家里。她开的独立杂货铺在支撑了一年之后也停业了,杂货铺门前的大黑板上写着:但愿我们永远年轻,永远热泪盈眶。
我在杂货铺做了一年的小店长,遇见来自很多不同城市的人,他们远道而来,找到这个偏僻角落的小店,带走几件小物品。我和他们聊天,仿佛在不同的小宇宙远游。杂货铺关门之后,我又去了一家咖啡馆兼职,那是一个创意院落的咖啡馆,二楼是一堆不同领域的创作人,独立出版、艺术家、互动科技、设计、摄影……院子里则种满了各种不同的植物,铜钱草、柠檬、咖啡树、百香果……我笨拙地笑着,内心喧嚣,认识这个世界,就像认识院子里的花草。
其实,在2007年的最后一天,在我终于如释重负地确定了采访对象之后,我还第一次一个人出门晃荡,去看花看树,还遇见过一只镜头感很好的猫。我也第一次遭遇了骗子,骗走了我的银行卡,我在2008年的第一天才发现这个事实,因为觉得自己愚蠢而掉眼泪,但最后还是和朋友一起翻过一座山去植物园里散步,然后请朋友吃素餐。
时过境迁,回过头才发现,那一天是我第一次尝试走出自己的世界,第一次做出了正当的努力,生命是从那一刻开始转了个弯,即使喜悦与悲伤始终同行。
后来的我,开始一个人上路,跋涉过漫长的时光,也总在觉得困顿的时候,听鲍勃·迪伦的My Back Pages,想着过去的自己,相信无论多么艰难,至少我一直在变得更好,更风华正茂。
努力着学习与自己的孤独和平共处
2014年,我很快要迈入二十八岁。
我终于慢慢地和内心那个有点自卑、有点孤僻的自己握手言和。某个黄昏,我曾遇见过这样的对话。
“妹妹,我们回家啰。”
“爸爸,今晚会不会有肉汤喝?”
他们说话的声音、语调,都充满闽南语的独特气息,我从他们身边擦肩而过,嘴角扬起一丝笑意,心里有一种安稳的温情。我在这样的温情里,开始强烈地想念远在另外一座城市的家人。
我在穿过公园的时候,给妈妈打了一个电话,用撒娇的声音说想念他们。他们的笑声在那一头听起来很甜。穿过公园之后,我绕道去了菜市场,买新鲜的猪肉,准备给自己做肉汤喝,没有爸爸给我做肉汤,自己还是可以好好宠爱自己的。
我走在菜市场闹腾的人声中,心里有个清晰的声音,指出我此刻的孤独,我含着笑意听着那声音,在黄昏的暖风中泛滥出一种忧愁。我想起生命过往里那些自己走不出来的时刻,沿着时光排列,曾经的自卑迷茫害怕恐惧,害怕一个人面对未知,逃避现实,到此刻坦然接受内心的自己。
当然,我明白唯有孤独不会因为我的握手言和就消失不见。我仍然可能会被它击倒,会在某个阳光照耀的清晨感受到它的存在,在汹涌的人潮中感到无助;仍会感到莫名的绝望,感到眼眶里的泪水。
这个世界充满了各种无法消解的孤独,但至少我一直努力着学习与自己的孤独和平共处。
“向着二十亿光年的孤独,我忍不住打了个喷嚏”。
当很多年后,我读到日本诗人谷川俊太郎的这句诗时,我也早已明白,孤独的不可抗力。但我们需要的,也许只是那样的一个喷嚏,在某些时刻成为孤独诗意的出口。
梦想就在那里,等待着最终臣服于你,或者你臣服于它。
与梦有关的三段人生
Clara写意
未来第一次这样实实在在地悬在头顶
十七八岁是做梦的年龄。我想说三个有关做梦的故事。
从初中部升藏书网入高中部,其实不过是将教室往上挪了两层,我们却一下子就觉得自己沧桑了。课间十分钟的时候,我们在穿堂风的包裹中居高临下地望着操场上的初中生们,那些我们昨天还在沉溺的游戏显得那么幼稚。
我们突然之间成了有经历的人,说话时总爱以一个幽幽的“过去”开头,但其实谁都清楚,重重地压在我们心头的,不是过去,而是未来。
未来第一次这样实实在在地悬在头顶。不知不觉中,我们已经挥霍尽了这个世界给我们的所有耐心,而现在,用老师的话来说:“到了是骡子是马拉出来遛遛的时候了。”
自己到底是骡子,还是马?谁心里也没个准。反正再也没底气说出“我长大了要当造火箭的科学家”这样的话来。如果你现在问我们的理想是什么,我们想必会齐声背诵:
“短期我要在期中考试里考出好成绩。”
“中期我要在期末考试里考出好成绩。”
“长期我要在高考考场里考出好成绩。”
我们都是有良心的孩子。再说除了心理素质极强的个别人,谁也受不了爸妈从家长会归来后苦大仇深的表情。学校让家长们按照孩子的考试名次排座位,这一招太狠了。他们知道我不可能让我那好强了一辈子的妈坐在前三排之后的位子上。
我曾经在骑着自行车的时候睡着过,只有那么短短的一瞬。醒来后我的车前进了五米,一个中年妇女翻着白眼从我的车头蜿蜒而过。
然而就是这么短短的一瞬,我做梦了。是个美梦,美得像一道闪电,照亮了我那身心俱疲的高中时代。
我得尽快将这个梦忘了。于是我将自行车停到路旁,从书包里拿出一支“智慧小聪聪”几口服下。这玩意儿大约类似于补丁程序,能及时消除我思想中冒出的Bug。
“智慧小聪聪”的怪味让我眼前出现了一点儿模糊。
终于近视了,我欣慰地想。
在纠缠与放手之间永远选择后者
在梦里,我回到了五岁那年的一场感冒。
为了让我安静地接受打针,我妈奖给我一套《安徒生童话画册》。我看见年幼的自己坐在高高的注射椅上,背后是戴着白口罩的护士阿姨和探进窗棂的桃花枝。
至今我还记得当时那个护士阿姨的手指是凉的,和凉的酒精棉球一起轻轻移动。她温柔地问:“这样是不是就不疼了?”
我“嗯嗯”敷衍,其实心思早就不在这里。
我手里有一本书,名字叫作 href='1239/im'>《海的女儿》。
五岁的孩子不会懂得什么是爱情,但这本描绘着车矢菊、蓝海水和玫瑰色天空的画册,将我的心带往了一个从未去过的所在。那个所在很难形容,甚至不能将之简单命名为“爱情”,而是一些比爱情更永恒、更优雅和更有尊严的东西。
它带给我的,大抵是一种审美。这种审美一直贯彻在我成年后的爱情观里,它让我在纠缠与放手之间,永远选择后者。
我还梦见了葛伯伯。
葛伯伯是我妈厂里的办事员。那时厂办图书馆征订的所有杂志都会在每月的前几天到达他手里。在他将它们放置到图书馆里之前,他总是偷偷给我留两天时间读完它们。
每个月的那两天是我的节日。每本杂志都被小心地装进挂历纸做的封皮里,只能在双手干爽的状态下将它们平铺在书桌上进行阅读,以保证塑新。然而,这些规矩丝毫无碍我享受文字的快乐。
有没有一种理想可以与文字有关呢?
如果有人问我长大了想干什么,我可不可以这样回答呢:
“我想坐在一间既不太热也不太冷的房间里读书、写作,及思考。”
起码在十七岁的我看来,这只能是一个不切实际的梦。我甚至羞于将这个梦对父母提及,因为他们从小告诉我的藏书网道理就是:学好数理化,走遍天下都不怕。
高二文理科分班的时候,我毫无挣扎地选择了理科。
我将那个有关文字的梦装进盒子里,埋进树下,然后练习每天对它视而不见,去专心思考诸如小球需要多长时间才能落地的问题。
像回到了母亲的子宫
假如你是女孩,就一定明白闺密对少女来说有多重要。
陌陌和安娜是我少女时代的闺密,是她们给了我故作镇定地面对这个世界的勇气。
对安娜来说,选择理科班是件顺理成章的事。那些对我和陌陌来说如同天书的数学习题,到了安娜手里却如同庖丁解牛。她用苍白的手指飞快地落笔辅助线的样子,真是迷人。
十六岁,安娜的个头终于停止了疯长,纤细的手脚停留在一米七的高度。其实安娜不喜欢数学,她喜欢奔跑。我第一次看见安娜,是在一个放学后的黄昏,操场上散落着嬉戏各种球类的人群,她却不在任何一群中。
她在奔跑。穿着一套普普通通的深蓝色校服,额发被汗水黏在脸颊上,那脸颊像一朵发光的玫瑰,照亮了整个操场。
安娜说,跑步的时候她可以忘了自己,忘了世界,甚至忘了终点,只有耳旁的风和心跳声。
那感觉很安全。安娜说。
像回到了母亲的子宫。我说。
和我画画的时候感觉一样。陌陌说。
陌陌画的第一幅写生是我的侧脸。我的正脸并不好看,脑门太大、嘴唇太阔,却有一个轮廓清晰、不画就对不起自己的侧脸。这是陌陌的原话。
她让我坐在冬日的阳光中,紧张地支好画架,深吸一口气,然后开始谨慎地描绘。在此之前,她并没有系统地学习过绘画,只是不时地去艺术院校蹭课,以及用有限的零用钱私下报名兴趣班。
陌陌有些忐忑地将完成的写生递给我。我不懂画,油彩的质感令画布上的女孩显得陌生。但我认识那女孩的姿态,带着一种与梦隔断的认命感。
画得真好。我说,你真应该去画画。
陌陌哭了。
梦想从来不是被用来遗忘
十七岁正是做梦的年纪,大约只有少数幸运的人,才能在梦想和现实之间找到交点。而我、陌陌和安娜显然都不是。
文学不能当饭吃。
跑步不能当饭吃。
画画不能当饭吃。
我们深深明白这些道理,就像我们明白小球不能早一秒落地,也不能晚一秒落地,否则就会影响我们的模拟考成绩,影响我们从快车班进入火箭班,影响我们妈妈在家长会中的座位位置。
这个世界上有太多的东西,比我们喜欢什么和想要什么更加重要。哪怕你想啊想,想得心都要发疼;哪怕你想起来就会忘乎所以地微笑;哪怕你想起如果能够那样度过一生,才是让你在母亲的子宫里兴奋搏动的初衷。
就在我以为一切都这样尘埃落定的时候,陌陌做出了令所有人大跌眼镜的举动。她留下了一封信,失踪了。
她的父母在邻市的培训班里找到了她,这是专为艺考生设立的培训班。不知道陌陌是在什么地方看到了广告,也不知道她是什么时候下的决心。她甚至连我和安娜都没有告诉。
找到陌陌的那个黄昏,安娜在操场上跑完了三千米,我坐在旁边的草地上看完了卡夫卡的 href='984/im'>《变形记》。我们都错过了自习课,像是在为什么而赌气,又像是在为什么而高兴。
安娜跑完了,用手绢擦掉脸上的汗水,对我说:“走吧,回去上自习课。”
我默默地合 4e0a." >上书,跟在安.99lib.t>娜后面。
不是每个人,都有陌陌的勇气。
多年后,我在都市里工作,忙碌,加薪,过着让父母放心的生活。然后,有一天,我坐在装修一新,却只用来写工作报告的书房里,突然间那些十七岁的梦想全部跃至眼前。它们是如此的栩栩如生,仿佛这中间的数年光阴从不存在。
它们将我带回十七岁时的快乐。那是坐在树影中,微风拂动头发的由衷快乐,而不是坐在马尔代夫的沙滩上,花掉积攒了一年的假期和预算的快乐。
于是我明白了,梦想从来不是被用来遗忘,它只会暂时退回不起眼的角落里。
当我在深夜里又拿起久违的笔,写下那一个个变得陌生的文字,我想起陌陌的画展又要开幕了,命运不负众望,垂青于敢于梦想,以及敢于为梦想孤注一掷的她。
我又想起安娜。留学归来的她放弃了高薪工作,去瑜伽馆当了一名教练。收入不高,但可以天天流汗。
梦,你做与不做,它就在那里,不离不弃。等待着最终臣服于你,或者你臣服于它。
他们都不知道,解决长大问题最有效的途径,其实是抽烟。
站在路灯次第亮起的初夏
P太太
当的一声,脆脆的,好听极了
1993年我正十八岁,过着读书、吃饭、做白日梦的机械生活,只差在脖子上挂上一块标签“考生请勿靠近”。6月,风是热的,云朵变成透明,我在冲凉房用绿色的塑料桶接了凉水往头上浇,哗啦,水倾泻一地,暴躁的响声让人兴奋异常,我就带着这种莫名的亢奋坐回书桌前读书。
书桌前有一扇并不敞亮的窗,阳光肆无忌惮地徘徊在读书的我身边,脑袋变得怔怔的,时间静止在英文课本上。那瞬间,我仿佛听见夏天。
夏天踮起脚,蹑手蹑脚地,走到我十八岁的窗前,咚咚咚——
夏天正俯视这一张宁静的书桌,那是纸笔堆叠的天地,是没有一丝民俗娱乐的荒岛,是我的突然安静突然焦躁的身体。这层楼里,只有书桌的小小空间能让我安静下来,床铺、置物架、书架,包括冲凉的塑料桶都是舍友公用,好像把身上特殊的记忆也分享掉了。一到傍晚,会和我上铺大蔡一起出去吃晚饭,一般是两个荤菜各带六两饭。如果不够,大蔡就会把短壮的胳膊一挥,竖着因为肥胖而不能伸直的两根指头:“老板,两个馒头!”吃完晚饭,我们就绕去巷底的杂货店买烟,老板娘是个肥肥的本地女人,五十岁,身体总是卡在一张摇椅上,只动嘴巴和伸手找零钱。我喜欢旧式铁收银机的声音,当的一声,脆脆的,好听极了。
身旁仅几棵白色植物和它们营养不良的模样
我撕开烟盒上的锡纸,大蔡一支我一支,然后在杂货店里看电视。老板娘最爱看日本女子摔跤,我吸一口烟,看着,心底却充满惊惧,赶紧冲出店外,吹吹舒适的风,站在路灯逐渐亮起的巷道,站在夏天的旁边,默默地抽着烟。
我的十八岁就像夏天踮起脚,蹑手蹑脚地,走来了。皮肤变得紧绷,思绪变得纷乱,但这一切我都默默地控制着。我点一支烟,然后深吸一口气,任一团烟雾在我茁壮的五脏和含义不明的眼前奔走相告。我像父母期许的那样,邮购昂贵的模拟题,然后在床铺上放一包烟,置物架上放一瓶洗发水。我觉得这个没太多美丽幻想的十八岁,不过是个简陋的青春。而一直以来,我竟寂寞得那么无知,如同独自在操场上晒着白花花的阳光,身旁仅几棵白色植物和它们营养不良的模样。
我已十八岁,才迟迟地踮起脚来,试探人生的道路。
很隐秘,又自如,悄悄前进,后退,转弯
我跟踪夏天的步伐,走在滚烫的柏油路上,走进不安的7月。我顺着斜坡,阳光映在破门上,影子变得憨憨长长。操场上校队足球赛沸腾了师生情绪,我们倒关上宿舍门,躲在里面做题做到头昏脑涨,烟头和碎纸片丢了一地。大蔡趴在床上,偶尔打一个嗝,我就用笔头捅一下床板。
那时的我们,需要一些课本之外的、有价值的梦想。然而价值是什么?从来没有认真想过,反正考试卷上密密麻麻的字句,将填满我十八岁的机械生活,有书就读,有觉就睡,不用思考就是幸福。蓦地,我想起了夏天,夏天到来,按捺着沉静美丽的面容,几乎没有一点儿爱哭的坏脾气,只是踮起脚来,轻轻地走。我喜欢夏天悠闲晃荡的感觉,我想象自己跟踪夏天的步伐,抽着一支烟,很隐秘,又自如,悄悄前进,后退,转弯。或者往左跳开一步,匿身在廊柱后边,然后像《鬼马小精灵》里的基斯柏,一身白衫黑裤,悄然出现,拦住夏天,活像拦住自己心爱的姑娘。唯一不同的是,我在右手的食指和中指夹着一支烟,烟火冉冉而升,仿佛那时的心灵,明净,稍纵即逝。
希望生命就停止在十八岁,再没有未来,也无所谓。
青蓝色的烟雾沸腾翻滚,一点点的火星像熬夜的眼睛,灼人耳目
那年我十八岁,已经习惯这座城市汽车油烟的气味。若是焦躁不安的时候,我就逃自习,去坐夜车,从校门前的35路站牌上车,九点的车厢空荡无人,报站牌不记事地聒噪,夜风从车窗外扑进来,我掏出一支烟,点上。我是什么时候开始吸烟的呢?又是谁教我的呢?是大蔡?不是不是,是我和大蔡一起学习的,仅仅在两个月前。两个月前我还没意识到生活是可以配道具的,我挥舞着双手,空空荡荡而无不妥。两个月后,在很多场合,我都会不自觉地在两指间放一支烟,否则我就会觉得画面不完整,事情无法进展下去。这是为什么呢?我不知道,夏天来了,7月来了,我不需要思考。
宿舍里遗落了一张坎贝尔的大海报,经过的每个舍友都会停下脚步,将报纸从头到脚,贪婪、仔细、饥渴地看一遍。逢周末,心闷得厉害,就和大蔡一起看录像,看《阿郎的故事》《毕业生》,录像厅一片死黑,电视屏幕投射的光束里,青蓝色的烟雾沸腾翻滚,一点点的火星像熬夜的眼睛,灼人耳目。所有内心的浮躁,升腾又跌落,我没来由地相信多看录像有益身心健康。
不知道为什么相信,只知道我因..此而变得特别聪明有勇气。
夏天发光的影子,摆荡、跳动,出没于树枝间透光的所在
因为对未来的不可知和向往,尚且充满挑战的勇气。如果?t>有一点儿忧伤,大约是烦恼肚子饿和爱睡觉。而食物和睡觉都不是时时可得,那就抽一支烟,烟不但解乏,有时还可以果腹。天气越热,仿佛看见夏天发光的影子,摆荡、跳动,出没于树枝间透光的所在。想想,我或者是太用功所以生病了,进一步想,我十八岁就开始抽烟,是不是得了癌症什么的,这样就可以在年轻的时候去世,真是绝美的一件事情。
英语老师说:要带你们去操场上跑步,跑掉你们的懒筋!
生物老师解释:身体在长大,所以需要大量的睡眠和食物。
他们都不知道,解决长大问题最有效的途径,其实是抽烟。
居住在这座没有亲人的城市,奇怪我一点儿都不想家。我的想念,囚禁在小小睡梦里,已很足够。也许简单,但安全,是一种通用的生活方式,容易让bbr>99lib.人习惯。
当然,也会冒出几颗疙瘩。像是这层楼里其他青春期的哥们,蹲厕藏书网所里,点一支烟背单词,见不到人,没有风吹的烟雾冉冉上浮,呈一条细且直的线,不时蹦出的一句“操你丫”!我们经过时听见,就悲观起来,也不知道为什么。生活在平凡的临界点,如果疲乏,睡一觉就好了。再不然,像我,去冲凉房冲冲蓬勃而单调的身子。然后就点一支烟,该干什么干什么去。
不知不觉,那年夏天踮起脚来,蹑手蹑脚走过了,也许曾经有热烈的温度,却安静得很,就像我的十八岁,仿佛一支烟的长度,仿佛没有青春的喧闹,便悄悄离开了。
有一件事我一定会做好。
照顾好心里失败的小东西
Zoe99lib.
龟兔赛跑里的那只乌龟
高中最好的朋友薇打电话给我,她在慕尼黑,那里有一家很赞的酒馆,每层都有大学食堂那么大。她和一帮留学生像拖拉机一样跑进去,吃肉喝酒,有法国女郎喝高兴了还站起来跳舞。她对我说:“这真是一个寻欢作乐的好地方,真希望你也在这里。”
薇有着和我截然不同的人生,我真心羡慕。我没有漂亮的外表,没有骄傲的成绩,从小就是本分的女孩,只拿应得的东西,只存小小的期待,连生日许愿都只许可以实现的愿望。可是我知道我的内心并不安分,有另外一个我想要跳出来,想跑到很远的地方去看一看。所以我和薇成为朋友,她像一盏小小的明灯,照着我,让我觉得可能有一天,我也能到那里。
我尝过很多失败的滋味,柴静说过:“失败感比口含硬币还苦。”可能有些人的成长,就像龟兔赛跑里的那只乌龟,总是走得很慢,总是被沮丧、失落、无力包围,但它最后还是走到了终点。故事和现实唯一的差别是,现实中没有那么多爱睡懒觉的兔子。
我想起我整个学生时代的灰暗,性格内向,不善交朋友,功课不好被老师骂的时候只会掉眼泪。
放学后我常常一个人饿着肚子、背着书包,穿过一大堆接孩子的家长,慢慢踱回家。有时我会忘记带钥匙,也不敢给父母打电话,于是坐在家门口的葡萄藤下做作业,等他们回家。夏天有嫩绿的毛毛虫掉下来,秋天飘落叶。好多时候,夕阳刚刚落下,余晖仍然柔和地晕满半边天空,天空颜色丰富,粉红接着浅紫,一点点暗下去,又变成深蓝。我一个人看过太多次落日,所以我知道,天空在有几个很短的瞬间里,会像一座五颜六色的花园。
天空变暗就开始看地上的蚂蚁,蚂蚁们顶着一小块面包渣,排着队,黑压压地往洞里走。蚂蚁消失后,妈妈回来了。这样的次数一多,她也懒得骂我,只是看我一眼。这个眼神我很熟悉,它伴我成长,令我慌张,时刻提醒父母对我的不满意。
直到现在我也不愿去参加同学聚会,五年、十年后相见,我的变化仍然不大,而我的旧友们,大概已经“同学少年多不贱,五陵裘马自轻肥”。也许我们都付出了努力,也许是更多的努力,可是成功不是平均分配的东西。
华彩衣服遮住苍白
后来我去了北京,为什么选择北京,因为很多文学作品、影视歌曲把这里渲染得太好,好像这里不会有失败的人。即使失败,也和别的地方不一样;这里的失败,带着诗意、悲壮。
在北京很容易交到朋友,只要你连续几次去参加同一个饭局,那么你基本就可以被纳入某个圈子。熟的人我和他们在东直门内簋街喝燕京,剥小龙虾,吹牛到天亮;不熟的人我带他们去吃火锅,敲着瓷盘子等鸳鸯锅上来,白雾袅袅上升,遮住了大部分人的脸和眼,于是大家就都自然了起来。
我在北京没有形单影只,每个下班的晚上我都能找到活动,很快就融入另一堆人之中。可是那种热闹并不真实,是一大群落单的人拼命拼凑起来的,是杯盘狼藉,是作鸟兽散,是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
我对饭局的大多记忆是隆冬,从氤氲着酒气和烟味的包厢里走出来,一群人咋呼呼地就散了。漆黑的夜空里掉一些冰粒子,道路两旁有脏兮兮的积雪。我裹紧羽绒服,目送他们上车。我傻乎乎地站在人堆外面,后来有人对我说,我的样子像是要跟人告别又找不到这么一个人。和我说这句话的人,后来差点儿成为我的男朋友。我是说差点儿。
在北京,陌生人之间产生的爱情,那种感觉类似于周末清晨干净舒适的公交车,带着一点儿浪漫奢侈的色彩。刚来的那段时间我特别想恋爱,我需要爱情帮我打发掉我的落寞。我以为爱情可以克服一切,能像华彩衣服般遮住生活里的平淡苍白,后来我发现爱情有时毫无力量。人们都说需要爱情,渴望爱情,可这爱像皇帝的新衣,这座城市里很多人没有真正见过。
恋爱变得非常务实,比如他也像我一样,想打发掉生活中一些不好的东西;甚至恋爱可以降低房租成本,提高恩格尔系数。普通人的恋爱,真的有点儿令人泄气,是你问出“你爱不爱我”这个问题会自觉很傻;是你知道这关系很脆弱从不敢去考验它;是今天他令你痛哭了一整夜明早你还要上班;是一分手没入人海你就知道你们永远完了,不会再心存期待。
有时候也会去相亲。一场场相亲饭吃下来,可以为极品男建一张Excel表格。比如 4f60." >你刚坐定,他就说:“这餐我们AA。”比如你刚喝一口水,他突然问:“你月薪多少?江苏哪里人?我妈不让我找农村的。”再比如我打开钱包拿钱埋单时他突然露出大赦天下般的表情:“你是不是处女?如果是的话,我们可以交往试试。”我爆了句粗口。
我在他目瞪口呆的表情里甩下钱,趾高气扬地走出去,一到马路上我就泄气了。我不知道现在的人怎么了。我只知道过去的年轻人可以有很长的青春,他们是理想主义,有情怀,能做一群自由而天真善良的人。男孩靠写诗和民谣追到最漂亮的姑娘,他们可以看完午夜电影在马路上散很久的步,穿过一盏盏路灯。
可是我找不到那样的男孩。
温水般浸泡着你
在北京我常常搬家,每次拖着破旧又沉重的行李走在路上时,我就觉得特别难过。路边的橱窗玻璃上映出的那张脸,脸颊被太阳晒得通红,颧骨那么高,脸那么大,双目无神,面容臃肿。这样一张脸,看上去就非常失意。
有很长的时间,有这么一些时刻我会陷入这种恐慌中。我二十九岁,北漂的第六年,没有车、没有恋人,青春也快要没有了,我和这座城市唯一强硬发生的关系是一套房子,五环外一套小居室的首付令我几乎倾家荡产。我觉得我穷得敲一敲脚底板,几秒钟后脑袋能听到回响。你应该知道我所说的那种穷,就是你觉得你什么都没有拥有,可你心里那么想要。
我不知道在这座大如海洋的城市里,有多少人像我一样;火车站每天吐出来的人中,有多少人的履历里最想擦掉的四个字是“县城青年”。县城小而冷清,春光繁花都是浪费,微微扬着灰尘的主街,无论去哪里都只能搭乘唯一的一班公交车。老公交车哼哧哼哧地把我丢在火车站,又哼哧哼哧地回县城,我就带着这么一截儿灰不溜秋的过去,挤进大北京。
要在一座陌生城市扎根下来的过程是缓慢而痛苦的,快乐却很短,短得像兔子的尾巴、春天突然飘扬的雪。很多时候我坚持不住,想要逃跑的时候,北京又会在那酩酊的一晚展示它的柔情,我被这柔情一再蛊惑,永远走不成,不断重复着过往的失意。
大概是经历得不够多,那些发生过的所有事情曾让我们都成为怕痛的人。
你问我哪个年纪最天真
尹安
本能地保护被孤立的自尊心
高中时读木心的《童年随之而去》,里头有只碗“雨过天青云开处,者般颜色作将来”,虽珍贵却落到了水里。他母亲说:“有人会捞得的,就是沉了,将来有人会捞起来的。只要不碎就好……这种事以后多着呢。”木心求而不得的心,便随着那只沉浮的碗在童年消失了。
这样的话我们听得不算少。不是吗,只要活着,这种事以后多着呢。
对命运的力有不逮,我在小学便开始有了隐约的感知和怅然若失。
我记得我被宣布孤立的那一天,是小学四年级一个正午。我们站在偌大的操场中间,夏日的阳光令人目眩。忽然平时一起玩的女孩们都不再和我一起跳绳、一起放学回家,甚至任何人都不和我说话。而“带头大姐”曾是我彼时最好的朋友,一种强烈的背叛感瞬间占据了我幼小的心脏。
多年后想起来,在那样年幼无知的年纪,这样的孤立对我们彼此来说似乎都是一件太过于惊天动地的大事,有一种可笑的郑重。
事情起因不过就是我们为学校文艺晚会排练的舞蹈中,我是老师钦定的领舞,她们不服气罢了。而那年的文艺晚会上,我努力地排舞,最终拿了个人优秀舞蹈表演奖。晚会结束的时候,所有人围着我一起拍集体照,照片还被贴在学校的公告栏里,我看起来一样漂亮一样骄傲,仿佛什么都不曾发生过一样。没有人知道我曾因为这样一个小小的节目而被排斥在我们小学的操场之外。
后来,无数个课间休息的时间,我趴在桌子上佯装睡觉,耳朵里都是窗外她们夸张的笑声和跳绳在空气中呼啸而过发出的摩擦声;还有无数个黄昏独自回家的我假装目不斜视,余光里都是成群的她们挤在小卖部买零食和分享食物的喧闹。小小成功的喜悦并没能真的治愈我。
直到来年春天我在父母的歌声中吹灭蜡烛,才想起去年那高挑又漂亮、性格热情的姑娘曾为我订蛋糕。她带我去市场买菜,一起操办生日餐。那是我第一次由爸爸妈妈以外的人为我过生日,只是当时,我还太不懂得珍惜人心。从小集万千宠爱于一身、顺风顺水的我,几乎把别人的好当作一种理所当然的存在,骄傲而不自知,最终那样的骄傲让我失去了她。
所有的缓和在迟到的醒悟中消融。只可惜,生命的白纸有了皱褶便再也抚不平。我只能带着她所有的温暖与伤害,带着对人心的更多感知与理解,在孤独的人生旅途上变得更加懂事美好,不再辜负下一站遇见的人。
童年在羞耻产生的一瞬中结束
那样的失落没有持续很久,初中的时候,我又变成了班级里最瞩目的女孩。
那时候我是文艺委员,每个星期会有一个中午要带着大家一起学习唱歌。为了每周的这个任务,我会经常去逛磁带店,拿为数不多的零用钱,买的时候一点儿也不心疼,满心满肺的喜悦与满足感。
如果你问我哪个年纪的我们最天真?
我会告诉你——十二岁。智力初萌、天真,且极易满足。
当然,也最为脆弱,最易击倒。
那年唱歌比赛,我选择了卓依婷的 href='2100/im'>《童年》,特意买了VCD,但家里没有播放设备,没怎么练习就上了舞台。那时的我,真是自信满满,一点儿都不怯场。当我站在高高的舞台上,忘记歌词,任由伴奏不合时宜地一遍遍重复,看见坐在台下的..老师急切的面孔和拼命挥手,看见同学大笑的表情,我才知道我搞砸了。
有人说,当一个人开始感到羞耻的时候,他的童年就结束了。
没错,我的童年就那么结束了。而我的青春期,在这一场失败中拉开了序幕。
自那以后,我辞掉文艺委员的班委工作,每天装作一副无所谓的样子,一心奋发读书,患上了近视,不戴眼镜,每天看着世界和人类在眼前模糊又美好的样子。
很多年后,当妈妈回想起那段时间,竟说那是我读书年代里进步最飞速的时光。而我不可否认,那些青春里的小失误,曾让我变得有点儿懦弱。而那些懦弱,却不知不觉变成另一种偏执。我突然想起bbr>小学一年级的我。那是我第一次参加舞蹈队员的选拔,就考一个蹦跳的舞蹈动作,我失败了。回到家,我在家里的院子里反复练习那个动作,黄昏的光慢慢消失,直到我融入黑夜之中。第二天,我找到老师,说,我想跟着舞蹈队练习,我可以做替补。
结果,老师应允了我。后来我回想,如果没有经历过这些,也许我永远不会发现自己如此英勇。
即使失败令我的青春变得有点儿懦弱,但也以最小的代价,为我的成长埋下了伏笔,教会我接受了自己的失败,直面现实的残酷。在这个成功学简单粗暴地将人类分成输家和赢家的世界,我缓慢又笨拙地学会了做自己。这样一想,所有的取舍又有了意义。
当时年少青衫薄
没有什么可以让一个十多岁的女孩感觉自己死过一回——除非懵懂的失恋。
高二那年的冬.天,小镇下了我出生以来最大的一场雪,从早上下到晚上,下了几天几夜,不知疲倦。白天的时候,抬头望见的都是灰蒙蒙的天空和灰扑扑的雪花,令人从手冻到心脏。我失恋了。那场绵延不绝的雪,像是一场绝望的祭奠。
我们曾小心翼翼地牵着手走遍了学校的每个角落,给彼此写信,一起听陶喆的《爱很简单》,一起在杏花树下许愿。他很爱笑,笑起来眉眼弯弯的,让我的心也变得柔软起来。
可不过两季的时间,他便不再与我说话,碰面时只用冷漠疏离的目光扫过我。我在熄了灯的寝室里,打着手电筒歪歪扭扭地给他写信,可是他连看都没看,就扔在了课桌里。
我坐在他的右后方,心死灰一片。
我想,一定是我做错了什么。我陷入一个人的沉默里,不愿意与任何人说话。我一个人在黑夜里穿过空荡荡的篮球场,躺在冰凉的水泥地上,一个人风里来雨里去,低着头切断了与所有人的目光接触,浑浑噩噩得仿佛明天就是世界的尽头。
然后我发烧,联考考砸,一败涂地地迎接更加沉重的高三。
当时的我并不明白,那样颓败的我几乎被汹涌的绝望所淹没,我想我再也遇不到一个这样让我想去爱的人了。
为了逃离他的视线,我生平第一次与教导主任对抗,为的就是结束寄宿生活。老师反复地追究原因,那时的我冷漠而固执地不做解释地坚持着。
值得庆幸的是,我的父母始终站在我这边。每天早上他们送我出门,我骑着自行车在透亮的早晨独自穿行在这初醒的城市,晚上爸爸会在晚自习结束之后来接我回家。那个时候,车里播放的音乐始终是我最爱的林俊杰的磁带《江南》。我看着爸爸在昏暗中的侧脸,心里汹涌着些什么。
后来,在那场看不见的战役中,我平复了心情,不再像曾经那样尖锐,却拥有柔软的坚韧,还拥有了白羊座从来不曾拥有过的耐心。由时间带来的,自然可由时间带去。而未知的时光里即将面对什么我们都不会知道。但我知道只有十几岁的时候,一个女生才会遇见那样蚀骨的落魄、毁灭的敏感,你要独自徘徊在那排无灯的街道上无数次,你要彻夜难眠辗转反侧无数个夜,那些敏感才会变钝。往后的岁月也告诉了我,这样的变化并不是坏事。
世界上另一种我们
后来,我在英国留学的时候遇见了一个朋友。她和我的生日只差一天,同样都是白羊座。只是我们看起来截然不同,她开朗乐观又自在,我安静谦和又内敛。我们却凭着本?99lib.能般的直觉互相靠近了彼此。
命运的奇妙之处在于,她也曾经跳舞,一直跳到高考前夕。由于不想以舞蹈为生,就放弃了爱好,一心准备高考。我几乎在她身上看到生命的另一种可能,她和我相似,却保留了她大部分的没心没肺的本质。她有她的温柔与世故,有属于她的成长故事。
成长就像克隆一样,我们以为自己是独一无二,其实却总有人并肩作战。但值得庆幸的是,我们都很喜欢彼此,也都很喜欢自己。
大概是经历得不够多,那些发生过的所有事情曾让我们都成为怕痛的人。而人生该有多少不顺与颠簸呢,在太多的变迁里,我们终于变得更能与岁月抗衡,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不动声色。该失去的都已失去,该得到的终将得到,曾经以为错过了全世界的我们,现在却学会了去爱这个多变的世界。
多年后,我会因为一阵黄昏的风、一朵飘过的云、一个路人的微笑,就感知到生活的美好与活着的庆幸。如果不是经历过那些生命的沉重,这些生活轻薄的细节,不会如此轻易地打动粗糙的人心。
罗曼·罗兰说过:“世界上只有一种真正的英雄主义,那就是在认清生活真相之后依然热爱生活。”小学时第一次读到这句话,只觉得有一种诗意的美感,并不真正懂得。直到经历过世事之后,重新再读,方感同身受。
每个人的成长都有他的方式,它会磨砺我们的天真,却不会真的改变我们。爸爸跟我说,等你考上大学,就能离开这里了。
考场里的卑微一击
小颜
我们上路了
我永远记得我拿到大学通知书时的雀跃。
那天田地里的麦浪金黄中还夹杂些深绿色,随风传来成熟的香气,爸爸的赤脚上沾着泥,他走路从集市上买回了好多糖果。
为了送我去上学,爸爸特意准备了一麻袋的东西,结结实实地捆好,下面那堆是金灿灿的干玉米,上面铺着花花绿绿的水果糖。爸爸说,下面的玉米是给老师的,上面的糖果是给同学的,记好了,别给错!老师吃了咱的玉米,一粒一粒的,数得出咱的好;同学尝了咱的甜头,平时能多帮着说几句好话。他还亲自给家里那口最好的大木箱刷了层白漆,上面挂着把金灿灿的大铜锁,带着这口沉甸甸的箱子和一本崭新的《平凡的世界》,我们上路了。
糖果被扔进了纸篓里
进了新鲜的校园,找到宿舍的号,推开宿舍大门时,发现屋里已经来了好几个人。爸爸笑眯眯地冲大家点头,把那口木箱往地上一放,“咣当”一声,所有人都抬起了头。我的脸“唰”一下红了。bbr>藏书网人家的行李箱轻便美观,而我的箱子既沉又土,箱上还挂着把傻乎乎的大铜锁。
爸爸可能也感到了尴尬。他赶忙把麻袋的袋口解开,从里面抓出一把糖来,走过去,逢人便说:“在家靠父母,出门靠朋友,以后大家互相照应照应……”他把糖块撒在桌上,然后看下屋内的人数,用手背分成几堆,不断地在堆与堆之间调动糖块,好像用犁耕田一样,使每堆的数量显得均匀。我站在原地,怔怔地看着这个衣着寒酸的父亲,一边哈着腰对大家笑一边不断拨着那些糖果,仿佛蚂蚁钻身一样难过。
爸爸发现上铺还坐着个人。他把糖递给那个又高又瘦的小子说:“吃糖吃糖。”瘦高个看了看,淡淡地说了一句谢谢,用食指和拇指轻轻捏起一个,就那么捏在空中。剩下的每个人都迟疑了会儿,然后把那些受潮的糖果轻轻地用纸托起来,放在一边,表示接受了。
爸爸转身要背上那袋玉米去见我的老师。我低下头默默地打开大箱子,里面只有几件洗得很干净的白衬衣和几本书。突然听到上铺高兴地喊了一声“三分球”!一个弧线,糖果被扔进了纸篓里。剩下的几天,纸篓里都是受潮的糖果。
我真盼望这个人突然就死掉,或者完全蒸发
后来我才知道那个带头扔糖果的叫孙宁,听说他爸是个什么大官。
他一天要刷三次牙,睡觉还穿着格子睡衣,上完体育课总要去澡堂洗澡,回来就喷那种青草叶子味道的香水,边喷边催我也去洗澡。有天夜里,我睡得正酣,突然被他垂下来的手臂晃醒,他大着舌头又极连贯地说:“快去洗脚!你知道我刚才梦到了什么吗?我梦到自己开着一架战斗机,开着开着我就觉得不对劲,机身底下往上直冒黑气,熏得我再看不清机上的仪表了,我琢磨着既然开不动,那就软着陆吧。我找了半天也找不到着陆点,一看,下面到处是臭脚丫!”他闹得屋子里的人都醒了,深夜的宿舍里爆发出各种怪异的笑声。我起身下床,在水龙头下冲了好久好久的脚,直到宿舍没了一点声响。水房镜子里的那个青年,头发凌乱,神情疲惫,他咬着牙想报复。
我想到了《平凡的世界》里的许多情节,它们总是给我力量,我幻想着可以有奋力的一击,可以让我出人头地。在很多人的时候,我会不自觉地闭上眼睛。一旦我闭上眼睛那些自卑仿佛就离开了我的身体,前面就是村边的稻田,空气里有蜻蜓和蝴蝶在飞。
孙宁的一切都让我嫉妒。他是文艺活动的积极分子,是篮球队的主力,画得一手好的漫画,是女生眼中的英俊少年。他就在我的上铺,好像一座山一样让.99lib.我喘不过气来,每当他深夜翻身的时候我总是从噩梦中惊醒,我真盼望这个人突然就死掉,或者完全蒸发。
我在等待反击的机会
孙宁很快就有了女朋友,他骑着车带着他的女友穿过落满梧桐叶的小道,远远地看见我,就会冲我使个坏坏的眼神,然后悄悄地在女友的耳边嘀咕几声,让我赫然想起那个“软着陆”的夜晚。
班里开始流传有关我的各种版本的传闻,有人说我只是呆呆地闭着眼睛站在取款机面前,等着里面出钞票,却不知道取钱是要插卡的;还有人说有一次见到我喝咖啡,泡了整整一大缸的咖啡,闭着眼睛咕咚咕咚地喝下去,好像一头牛在喝水,在我这里,雀巢牌的咖啡可以当作水牛牌的。我走在这些传闻里,青筋暴起,双手紧握,我在等待反击的机会。
然而大多数时候,我只能拿出那本翻旧了的《平凡的世界》,不巧被孙宁看见,便被他抢去。说是过几天就还我,可我每次找他要,他总是不耐烦地说,就还你啊,莫小家子气啊!
机会终于来了
机会终于来了。
期末考试来临,第一门就是政治。大家平日对这门功课都不重视,所有人都带着小抄,准备在这个关键时候来个复制大粘贴。学校虽然三令五申,考试作弊很可能被取消学位资格,严重的话还要被勒令退学,谁也不当回事。
考试到一半,大家的小抄纷纷掏了出来。孙宁甚至把小抄放在桌面上肆无忌惮地抄,如入无人之境。在我前面坐着的女生就是他的女朋友,她转过头向孙宁咳嗽了两声,孙宁马上会意,把答案捏成一团扔了过去。一个纸团落在了我的脚边。
我猛地出了一身汗。监考老师正朝我这个方向走过来,我尽量使自己置身事外,可是我无法忽略脚边的那个纸团,它就像颗定时炸弹,仿佛安装着震耳欲聋的闹钟,嘀嗒嘀嗒扰得我头痛欲裂。我再也按捺不住,一脚把纸团踢开,那白色的小纸团滚了几下,落到不远处显眼的位置。孙宁愤怒的目光逼了过来,怨恨中又充满了哀求的神色——小纸团在他脚所能触及的范围之外,却是我可以轻松够着的地方,只要我轻轻一踩,一切都会相安无事。
我有些犹疑,用脚盖住纸团轻而易举,可是我突然想起了那颗被扔进垃圾篓的糖果,那颗糖果在空中划过一道美丽的弧线重重地掉进垃圾篓里……刚要伸出去的脚又撤了回来,老师弯腰捡起了那个命运多舛的纸团。
孙宁的老爸也没有罩住他。作为当年期末考试肃清考风考纪的反面典型,他被通报批评,罚款三千,并且被告之毕业时拿不到基本的学位证。
那些对我来说早已是从前不堪的回忆
我依然低着头在校园里行走,晚上睡觉前习惯性地在水龙头下冲很久很久的脚,直到脚皮发白起皱。我努力使自己忘了这件事,我安慰自己,是他自己作弊在先,我不维护他只是我有正义感。
孙宁依然住在我的上铺。他颓废了半个学期,总是抱怨命不好,然后就到处打听什么方法可以不毕业就出国,也许去国外念个学位更容易。但是打听来打听去,他终究还是没能出去,毕业的时候他落寞地拖着箱子走出校园,听说他爸给他安排了一个还算不错的工作。
我有些难过,也有些报复得逞的快感,又有很多说不上来的辛酸抑郁的失落。
毕业的时候,我带着那个褪了白漆的大箱子回到家乡的电信局工作。我再也不看《平凡的世界》了,那些对我来说早已是从前不堪的回忆。在整理旧书的时候,我发现了薄薄几幅用圆珠笔画的发黄的漫画:第一幅是一只猴子戴着耳机闭着眼,边上一行小字:老大,安徽的猴子,以听盗版带为好,面部表情如鸦片吸食者,音乐是他的麻醉药;第二幅是一头野猪,一口尖牙,朝着一口闹钟冲过去,边上写着:老三啊,有点儿时间观念吧,别老跟钟表过不去,和时间作战的野猪就好比和风车决斗的堂·吉诃德;接下来的是一头牛正抱着一只桶喝,桶上面标着“咖啡”:老四,咖啡可不是这么喝的,你这样喝不单是浪费水,而且会把人家苦心经营起来的“咖啡文明”毁于一旦,下次注意啊!别忘了……
画没有画完,我发现稿纸的背面,是一辆远去的自行车的背影,两边是一排白桦林,上面写着:很多年以后的清晨,我穿过那片白桦林时,还会依稀想起那些睡在上下铺的兄弟,你们早!
我在薄凉的雾气?99lib.里想起了孙宁的脸,他笑起来总会显出一个单边酒窝的脸。我的青春和这个酒窝青年的重合,慢慢在苍蓝的天幕下投下重影,影子里色彩斑驳,光影处时时有些虚弱的白色噪点。在水房接冰凉的自来水洗脚时强忍下来的那些泪水,终于在这个发旧的黄昏汹涌而出。
和恋爱相比,友情其实更坚定吧。和友情相比,陪伴其实更重要吧。
吻所有女孩
夕二
后青春期
十八九岁那几年,我一度陷入忧郁。和几个同样文艺兮兮的惨白青少年商量着要不要在二十岁到来之前找个好地方集体自杀,但这样的话题总是结束在晚饭前的最后几支烟。我们很快又谈论起哪家的睫毛膏比较便宜好.99lib?t>用,或者台湾综艺节目里新出了什么新鲜帅哥。拜这些肤浅欢乐所赐,二十岁总算安然度过了。
今年2月,我迎来了二十七岁生日,这种熟悉的忧郁伴随着阵阵焦虑再度袭来,呵,二字头的青春期啊!总算来了。
十年是一种很玄的东西,十年前那些相伴挨过二字头末日的姐妹,渐渐成为最近几年红色炸弹的始作俑者。而我,始终是一个人。一个人工作,一个人念书,一个人生活,甚至没有养只宠物。在收到Emma的短信之前,我甚至以为自己是不是患上了“干物症”。
事情.99lib.其实很简单,Emma是我的高中同桌,她在短信上写道:姐下周去英国,出来坐坐吧。所以,我坐在这家星巴克里等着那位“姐”,等着一段即将开始,却症状不明的后青春期。
陨石女孩
去年的口译考试彻底考挂了,坐在返程的动车上,我不禁回想起同样失败过的高考。十七岁那年,我着魔般爱上了电影,做梦都想成为导演。就在我放弃学业苦修电影之时,我的同学Emma,已经开始备战高考了。
Emma和我在学校是什么关系?其实就是第一名和第二名的关系。从一开始,她就是一丝不苟、成熟稳重的少女,而我也很乐意输给如此努力的对手。我们的关系能够绵延至今,大约也是出于我白目式的乐天。我曾经问过Emma将来想做什么,她一脸淡定地说:“我想做比较赚钱的工作。”然后扶了扶眼镜补充道,“因为我长得不美,只能靠自己了。”
这个坦诚自己“不美”的少女,终于以第一名的成绩进入名校攻读她原本不是最擅长的英语。我却完全明白,她是想有一技傍身。在后来的人生里,我们理所当然地,来不及告别就音信全无很多年。
如今想来,高中时代的Emma对毫无常识的我而言,正是陨石一般的存在。从没有顾虑过未来的自己,却在这个女孩平凡而坚定的人生定义里看到了生命的某种残酷。我的导演之路还未开启就匆忙结束了,我最终不得不承认自己并无天分,亦无机遇。就像承认自己“不美”的Emma那样,我们各自怀揣着一份遗憾和软弱,坚定地走入别的人生,永不回头。
香水女孩
每一次收到“红色炸弹”,惊诧祝福之余亦难免在心里大骂脏话,除了阿雯的。高中时期的阿雯和二十六岁的阿雯,这段密密麻麻的小点连接而成的虚线,我..比任何人都看得清晰。
与Emma女王般的孤僻有所不同,阿雯是高中时大家公认的怪人。在隔月交换的同桌里,我同桌最久的人,是阿雯。即使成年以后,我们仍然相互写信,在进入职场之前,阿雯和她的信让我不至于那么快就淡忘了青春期的自己。
记忆中的夏天,非常炙热。阳光穿过教室的廉价窗帘燃烧在几十具年轻的身体上。整间教室都在昏昏欲睡,连最能挨的Emma都无精打采地用手支住下巴。在这样的十六岁的午后,阿雯总是会从笔袋里悄悄摸出一瓶小小的香水,以神一般的速度拿掉瓶盖,迅速喷向两边的胳肢窝。“沙——沙——”两声之后,一股奇异的香气从阿雯的身体开始弥漫。旁边打瞌睡的我,后排看漫画的男生,总是立刻被香气惊醒。
在沉默而气味刺激的那些下午,我总会假装瞌睡,假装对周围四溢的复杂气味一无所闻,而后排的男生似乎也并未察觉一切,打几个喷嚏之后又重回他的漫画世界。反倒是前排的女生们,会在下课后迅速围到我的课桌旁,指指阿雯的空座位说:“是她吧,有狐臭的。”
我摇摇头:“不知道。”
几个女孩仍然不肯放弃,甚至打开阿雯的笔袋,想要拿出那瓶香水:“肯定是,就是这个味道。就算用香水也盖不住啊,反而更臭,她怎么想的啊!”
我尴尬得不知如何回应,后排的男生却突然把漫画往桌上一摔:“一群八婆!吵什么吵啊!烦死了!”
女孩们终于骂着走开,我却在那一刻突然了解了“坏男生”的温柔。
似乎是受到“这个”的影响,青春期的阿雯和那些沉迷F4或者少女动画的女生看起来太过于不同,甚至也不同于好学生Emma和自以为很“酷”的我。当她谈起某位欧洲球星或者英国乐团,我才惊觉自己原来如此狭隘,然后以粉丝一般的心情吵着要她再多说一点点。
除了我,阿雯并不对其他人吐露心声,也许即使是我,也只是窥见她幽暗青春期的某个闪耀罅隙。
收到阿雯的喜帖,已经是十年以后。相互坦白过的心事早已成为淡淡回忆,曾经让我们心动又哭泣的那些人最终不过是相伴一阵子。后来,阿雯告诉我其实那些年她也喜欢过F4,只是不好意思告诉我,其实她成年以后变得很爱看韩剧,要我不要鄙视她。
其实,我也很想告诉她,在那些昏昏欲睡的午后,我多么希望有人能拉住她的手跑过幽暗的青春期,就像后排的男生那样,默默守护她,20,1314。
漫画女孩
很多年以后我才发现,高中时期的女孩们原来是那样不同。在朝夕相处的日日夜夜里,并没有人真的特别了解另一个人,那些被考试或者年纪所捆绑的自我往往只在成年以后才真正表露,这让十七岁变得更加不真实,充满迷雾般的梦幻之光。
在我就读的高中里,JJ是文科毕业班里理科最好的女生。每次摸底考试,Emma和JJ总是在数学这科上斗得你死我活。大部分时候,JJ还是第一,这让好胜的Emma痛苦不已。我这种无心学业的人,反而能和JJ保持淡淡的朋友关系。而我想要和JJ成为朋友的理由,说起来实在好笑,只是因为那时候迷恋宫崎骏,总觉得一脸懒散的JJ和龙猫很像。
而龙猫样的JJ非常迷恋动漫偶像,对漫画美男子的痴迷程度让后来的我惊叹不已。大三那年,Emma深夜突然打来电话,语气冷冷地说:“JJ那家伙自杀,我现在在医院,你过来。”
圣诞节前夕的重庆已经冷到零度,我和Emma,坐在医院臭烘烘的走廊里,一人捧一罐热奶茶静静取暖。
“那家伙真是白痴啊。”Emma淡淡地说,“明明不是什么美少女,还要去死追帅哥,人家摆明是耍她嘛!”
一旁的我正狗儿般发着抖,颤颤地说:“她也有她的难处吧。”
Emma突然转过头来看着我,过了半晌才大叹一口气:“是啊。”
怎么想得到呢?竟然是和JJ同学院却毫无交情的Emma陪着她走过人生最难熬的一晚。而几年间音信全无的我和Emma也因此并肩取暖,在没道理的场所呆坐了没道理的整夜。
康复后的JJ据说仍然迷恋帅哥,不过又重回二维世界,在漫画里寻找最浪漫最安全的爱恋。到最后,三个人竟也从没有相约过,各自迈开脚步踏上长路。
和恋爱藏书网相比,友情其实更坚定吧。和友情相比,陪伴其实更重要吧。
在绝不同路的人生里,我与Emma、JJ似乎连朋友都算不上,却在奇异的一夜相互分担了最沉重的心事。后来,我经历过分别与爱,听说也给予过承诺,却总在意想不到的变化中渐渐失去相约的勇气。当我再想起那一夜的奇异相聚,离我们年少时的淡淡相交,已然十年了。
吻所有女孩
天色渐渐暗下来了。初春的成都还很冷,玻璃窗外慢慢浮起一层雾气,坐在靠窗角落的位置打量四周,浓妆下的女孩抑或女人其实都不大看得出年纪。我不 77e5." >知道自己是不是也看起来年轻美丽,但二十六七岁的年纪实在也无法幼稚了吧。
毕业之后,JJ当起了生活稳定的工程师,Emma在外企收入颇丰,却在事业最被看好的时刻毅然辞职,决定赴英充电。十年,是不是真的会冲淡年少时的梦想呢?其实也未必吧。至少,那些在青春期陪伴我一起走过的女孩,最后都以各自的方式完成了十年前的梦想。
呵,二字头的青春期啊!我轻轻叹气。玻璃窗外,白色雾气的另一端,十年如一日戴着细边眼镜的Emma正匆匆走过来。
多多,多出的那一个
金子
世界没有拯救我
在我人生过了小半的时候,我一直觉得,我是多余的那个。在和时间赛跑的时候,没腿的跑赢了我这两条腿的。在青春任意挥霍的时候,我又成了被爱情遗忘的那个。
于是,操场上、饭堂里,我变成了多出的那一个。日出,落叶缤纷的小路上,我独自跳跃;日落,我和夕阳成两个。
这个状态,持续到我大学毕业。
当然,生命中没有如期多一个为我遮风避雨,书写情诗的人,结束的只是学生时代,持续的仍旧是单身。
可能是一个人的世界有些单 8c03." >调,当室友、闺密们都成双结对,我的时间倒空闲出来,多出来的不只是我还有时间了……于是,寂寞多骚客,突然,钟爱了文字。
写实的说法是无病呻吟,高大上的说法就是书写自己的梦想,不管怎么着,我是着迷了……于是在我的生命中,文字成了我的另一部分,与此同时在我的思想中,孤单结束。
工作如期而至,不温不火,不算繁忙的财务工作却让我觉得一下子忙碌起来,时间不是多出来,而是抢出来了。
可怕的不是工作,而是我自己觉得我陷入了自己的文字之中,哭笑都再由不得自己。
最可怕的是,我居然开始怠工了,开始变着法的和老板请假。
老板是个法国人,他每次听完我请假的理由都很理解的样子,用流利的英文说“No problem, make yourself”。
我一时间,觉得很有负罪感。
寂寞和孤独比以前更加强烈,文字拯救不了我,世界也拯救不了我,那么我就来拯救世界,抑或这顺手就拯救了自己。
你扎根,我却被你连根拔起
在拯救自己的时候,必须有庞大的智囊团,我痛下决心,决定奢侈一次。
我把所有的狐朋狗友、酒肉朋友都揪出来给我想办法,当然也是给我自己的孤单埋单。
整整一个下午,我在一万多头苍蝇围攻之下,在一万头草泥马奔跑在心底之前,一个弱弱的声音——你养条狗吧,你可以和它做朋友……
于是我有了多多,啰唆了这么半天,大家终于明白,多出的那个是多多……多多是条狗——拉布拉多。
刚开始,我给他起名叫土豪,因为我只想和土豪做朋友。
只是五个月的多多在听到土豪两个字的时候,居然嗤之以鼻。我一怒之下叫他娘炮,因为五个月的它居然还软软的,有时候自己跑的时候还会摔跤。
娘炮同学在我喊出这个名字第一声的时候,在我的注视下,抬腿就给我的沙发来了一泡……好吧好吧,你有种,有种的总是不合群的那个,换句话说就是最多余的那个,叫多多吧……
多多就这么扎根在我的生活中。扎根的意思就是,在它的根扎下,我的整个生活习惯的根却连根拔起。
我突然有了时间的概念。
6点多,在我打着哈欠一脸倦意的时候,站在路边拿着报纸伺候着多多少爷出恭;白天一天,朝九晚五地为了多多少爷的伙食勤快上班;晚上8点,寒风酷暑中,多多少爷遛着我飞奔99lib?在空无一人的草地……
一时间,我突然觉得自己错了,整个冬天我差不多都在拉着人哭诉:我错了,我不该养条狗,我不该叫他多多,多多是多余的多……而不是吃得多、拉得多。
在抱怨中,多多长大了,随着多多的长大,我觉得我的痛苦越来越少……
每天的生物钟准到没朋友,最让我不看重的事业,却进步了……
在法国老板蹩脚的中文中知道了:我升为总监,因为他觉得我不只是在进步,是在飞速进步,并且时间总是把握到以秒计数……
我变得不再是多出的那个,而是成为不可或缺的那个。于是,从前与时间赛跑总输的我,终藏书网于跑赢了时间。
我们谁都不是多出来的那个
偷得浮生半日闲,时间在输给我之后,突然给了我一个意外的假期。
睡到自然醒的时候,我才发现冬天过去,春天竟然悄悄爬上了我的窗帘,时间多出来的时候,我终于觉得自己安静了下来,而那只多动症的狗,也变得慵懒起来。
春日中,我端着咖啡,坐在阳光房的地板上,多多静静地趴在我的身边,时间似乎静止。
那一瞬我突然明白,没有什么赛跑,没有输赢,有的只是多多和我,和这个世界的安静。自己这么久,要的不是孤单也不是结束孤单,而是长大,在有它有我的世界中,长大。
一瞬间,我突然泪奔,我们谁都不是多出来的那个,我不是陪着多多长大,而是多多陪着我在成长,关于爱,关于责任。
姐姐年方二八,正青春被妈妈削去了头发,三年级的我弹起了琵琶,音准很差,
啊,快乐的少年郎,走着有人扶持的步伐。
姐姐,
你给我一个不哭的理由
张嘉佳
姐姐,你不仁休怪我也不义
曾经有种异军突起的研究结果,人类的精神力量有各自固定的生物曲线,倘若画得形神皆备的话,活生生一根正弦函数,有起有伏,峰回路转。这个理论令我不屑一顾,因为我接受九年制义务教育以来,考试成绩未曾波浪过一次,在及格线上舍弃徘徊,义无反顾平行到底。偶尔有一两次颠簸,其核心力量也是由于作弊。以上实例使我清醒地认识到,地心引力就算子虚乌有,那么零分引力是铁一般的存在。
即便是铁一般的存在,听说硫酸也能腐蚀这众志成城的金属,姐姐就是浓度达到99%的H2SO4。
这肤浅的化学知识更让我刻骨铭心了一辈子,所有的人都有自己的坚硬外壳,也有属于自己的硫酸,稍不留神就毁了生活的容。
姐姐向我宣布她有辛迪·克劳馥的美丽,可我发出几声尖厉的惨叫,并告诉她假如克劳馥睡着会磨牙的话,那么她们两人才算有了共同点,姐姐的面相立刻就很狰狞。我知道她十分想强迫我服下七步断魂追命散,可惜她身边居家必备的良药只是珍珠养颜丸和太太口服液。
我们姐弟这种接近可怕的抬杠每日都不失时机地爆发。比方,姐姐以比较师长的姿态替我恶补古文知识来应付联考,她施施然讲到古时女子往往无名字,嫁人后随夫姓,若丈夫姓王,自己姓李,则称之为..“王李氏”。我异常严肃地指出她讲座中的疑点和值得商榷之处,倘使丈夫姓窦,自己姓牛,岂不人称该女子为“斗牛士”?更值得忧虑的是,丈夫姓西,自己姓洪,那被称作“西红柿”岂非颇为不雅?
于是姐姐拂袖而去。我偶尔会承认她睫毛的确很长,或者她低头时那一抹雪白的鼻梁没准儿会秀气一下,或者她一头瀑布般的长发差强人意勉为其难地添了优雅的气质,然而这一切都在她略略生气时发生。我之所以这么说,已经非常虚怀若谷,因为她誓死认为我的长发不比稻草多一些光泽,她更一口咬定我的笑容只可以用“邪魔外道”形容。
被姐姐压迫的高三生涯
高三的生涯艰苦卓绝,直叫人生死相许。液晶日历上的数字每天咬牙切齿地翻新,梦魇般的联考努力要迅速拥抱我,写字桌上摆满厚薄不一价格却很威风的参考书。我也发现姐姐转了好几回Christian Dior专柜,但她梳妆柜上的香水瓶依旧空了许久。让人毛骨悚然的是,她每次都无一例外地满载而归,然后我台灯下的指导用书会奋不顾身地增加。姐姐不惜血本,她的钱包一瘪千里,我在春风的尾声里遨游题海,夜半一两点感觉瞳孔跳起了华尔兹,一照镜子,自己面无血色青面獠牙。我逐渐学会了一边演算动量守恒双曲线公式,一边回味麦当娜的妖娆、莎朗·斯通的性感等诸如此类。
一天我在深夜昏昏睡去,梦里一本心宽体胖的《数学题典》追着我穷追猛打,偶尔还发射血滴子,我欲哭无泪,无处藏身,被《每日一刻钟——政治》绊了一跤。我蓦然惊醒,发现姐姐小心翼翼擦着我额头上的冷汗。她是弯着腰的,倾泻的长发在台灯柔和的光泽下,泛着隐约的浅红。窗外有小小的虫高声鸣唱,夜色在窗帘的罅隙里缓缓淌入,我听见一朵花绽放的时候,有颗露珠滴落在草丛中。
姐姐大功告成立起身的刹那,我“汪”的一声咬住她的发梢。未练过空手道的她左手穿过我腋下,反身曲体,右手撑地,一个大背摔,我感觉到一股小力传来,为了迎合她的意图,我凌空腾身出去,在地板上连续翻腾几周。姐姐恨声道:你再不争气,连守护神(姐姐一厢情愿地认为我的生肖狗就是我的守护神)也帮不了你。我说:什么守护神,不就只畜生嘛。姐姐抿嘴微笑,说:畜生也有灵魂,它们的王做着每个人的守护神,在姐姐也不知道的地方,高高地调配着众人的喜怒哀乐,就像一群大厨。
蚊帐上贴的酒井法子被姐姐撕落,换上了她手书的“N大,我所欲也;J大,亦我所欲也。二者不可兼得,取我头顶的猫头鹰用甜蜜纯正的女声普通话说“北京时间,零点整”时,我的瞌睡醒了,一抬头,桌上依旧多了杯热气袅袅的咖啡。我可以猜想到姐姐端进咖啡时,我右手持笔耷拉在笔记上,头枕左手,面露傻笑地和滕原纪香约会。这么晚,她该睡了。她有睡前翻枕头的习惯,那她就会发现枕头下的字条:“有我这样的弟弟,所以也难怪你对你男友失望,姐,像你弟弟同等出色的男孩毕竟稀少。姐,相信我,尽管如此,美丽程度仅次于我送出的那枝玫瑰,最终会飞至你手中。”果然,木板墙壁被轻轻敲了几下。我从墙缝接过一张字条:“我,N大中文系名留千古的才女深以自己弟弟孱弱的文笔为耻。”
我听见一朵花绽放的时候,有颗露珠滴落在草丛中
姐姐喜欢无花果,她有一套关于无花果的哲学。她说过,那些隐藏在枝丫缝间的很小的花儿,却可结出醒目的果子。人们可以看见、羡慕、嫉妒光芒四射的成功者,一向不会注意、想起、记得奋斗时的辛酸与刻苦。当我从7月的考场回来后将所有的参考书扔得漫天飞扬,叫嚣着有努力必有回报时,姐姐出乎意料地没有讽刺我,她只幽幽地叹了口气,然后用奇怪的眼光望着我说:“一个简单的道理,人们却不懂、不明了它的深刻,可惜的是我的无花果只有花没有果,我的无花果哲学也就只有因,没有果。”
一个月后我体会到它的深刻,并且撕心裂肺。我接到录取通知书那天,偷看到了妈妈藏好的姐姐的病历卡。于是我面前竖着的绿色与希望全部崩溃。姐姐的面色越来越苍白,眼睛越来越无神,长发越来越稀疏。
我知道姐姐最爱的就是生命,十九年来,她努力让自己的每一分钟都过得幸福。如果可以,我希望时间永远停在三个月前的那个晚上,姐姐威胁我再不努力的话,将停掉我所有的零用钱;如果可以,我愿用三分之一的血液去换取姐姐能一直在我耳边唠叨她的无花果哲学。
我剃了个光头陪在姐姐身边,白血病使她的发型与我相同,我笑着告诉她,从此我们姐弟已经一无是处,无法无天了。可她不说话也不动,眼睛闭着。也许她不想看见我唯美的发型,以免笑坏肚子,然而我望见她眼角闪烁着晶莹的液体。
之后我爱上了飙车。我甚至想从家以120km/h的速度飞驰到N大。但在高速公路上我越发寂寞。我双手握了满满一把速度,脚下疾风席卷着飞退的回忆,可我知道再也追不到看不见姐姐的背影,无花果只有花没有果,无花果哲学只有因没有果,原来人生有时也一样。
每年清明我去扫一座墓,一瓶汾酒湿了整层石的台阶。一个努力让自己成熟的人哭得像个孩子,他想第二次的怀抱,可是探手出去只是抚摩到了冰凉。如果物理和生理学成立的话,眼泪能带出躯干的体温,那么他会重新学习函数,计算假设每秒一滴泪都均匀地分布在这里,需要多久才可以让这座墓变成正常的37℃。他坚守着自己的誓言,就算被人抛弃得猪狗不如,猥琐地生活在红男绿女的鄙夷里,也再不轻言放弃。他想起姐姐说:“畜生也有灵魂,它们的王做着每个人的守护神,在姐姐也不知道的地方,高高地调配着众人的喜怒哀乐,就像一群大厨。”守护神在姐姐也不知道的地方,那现在的姐姐知道了吗?
四年以后,我从N大毕业,还是喜欢看莫名其妙的夜空,可是视力的缺损,导致星星毫无光华。在泪如泉涌之中,夜幕模糊成一个微笑,微笑的姐姐小心翼翼擦着我额头的冷汗。窗外有小小的虫高声鸣唱,夜色在窗帘的罅隙里缓缓淌入,我听见一朵花绽放的时候,有颗露珠滴落在草丛中。
四年之中,每当看见热气腾腾的咖啡,我就忘记了时间,泪如雨下。
姐姐年方二八,正青春被妈妈削去了头发,三年级的我弹起了琵琶,音准很差,啊,快乐的少年郎,走着有人扶持的步伐。
我们认真总结出恋人分手的黄金要素:第三者、钱、二人差异的拉大。
排名不分先后。
旧知己长大后做不成老友
晴田
我永远记得那个早晨
我永远记得那个早晨。
宿舍的蓝色海星窗帘被风吹起,金色的阳光斜斜地照射进来,你穿着金黄色的睡裙安静地躺在上铺的床上,活像一尊普度众生的金色太阳神。
事后你非常得意地穿着那件松松垮垮的睡裙,在我们大学的宿舍里晃来晃去,在我们租的那间小屋里晃来晃去,在你和你老公结婚的房子里晃来晃去,你得意地宣布,晴子说我是太阳神!
从前共你促膝把酒,倾通宵都不够
你一直对你的蜜糖色皮肤耿耿于怀,尽管那蜜糖剔透得发亮。走到超市的化妆品柜台,你总要捏着各式美白产品的瓶子,不断读着说明,希望那些半透明液体可以让你摇身一变,成为白雪公主。我则每天对着镜子数脸上的小黑痣,一颗两颗三颗无数颗,我幻想通过激光或者其他高科技,让我甩掉这些黑点,成为不折不扣的大美女。
我们在校园里不无酸涩地看着经过我们面前的女生,你说她真难看,白得像死人一样。我说确实很丑,脸干净得像被刮了层腻子。和天下所有亲密无间的女友一样,我们手牵手去食堂打饭,坐公交车去逛街,对彼此周围的男生评头论足。走过男生宿舍楼的时候,听到男生吹出的口哨,彼此推让说他在看你呢,你瞧你多招!其实心里恨不得那些男生的眼珠子都腻在自己身上。
我们认真总结出恋人分手的黄金要素:第三者、钱、二人差异的拉大。排名不分先后,假若三者联合出击,恋人必分无疑。
2003年3月之前,我们的日子都是这样平静安详。你总在西单商场前等我,买两个糯米粽和两杯珍珠奶茶,然后一头扎进之后被我们无限鄙夷的明珠商场。你挽着我的胳膊,像是要把全身的重量都压过来。每试一条牛仔裤都要问,会显我的罗圈腿吗?我说不会不会,太好看了!但你根本没信过我。你脱下一条又一条,又奔赴下一个一条又一条。我问老板五十卖不卖,老板说姑娘啊六十我都亏本咧。你拽过我就走,老板在后面跳着脚喊,卖给你啦!
你的小宇宙在逛街时无限爆发,两条腿仿佛金刚铁打。商场快要关门,你便会魂魄升天般大喊,怎么办啊怎么办!
很多东西今生只可给你,保守直到永久
2003年春天,北京城全是消毒水、.99lib?醋和板蓝根的混合气味。我们戴着口罩走在学校里,肆无忌惮地盯着低年级的帅学弟看,以为他们认不出是谁。
可是那天晚上, 4f60." >你真的发烧了。我躺在我们租的小屋里,听你说好热,要量一下体温。然后你几乎是哭着喊出来,38℃!我一下慌了神。然后变得语无伦次,别怕别怕别怕,你不会有事的你还没结婚呢。
其实是我胆怯了。数不清的别怕里有?一大半都是对自己说的。我在那短短的瞬间想到了无数。我想万一被传染了我妈一定会伤心死,我不想有事我也还没结婚呢,我都要熬出头可以不上学了却要死了。我真想从床上一跃而起,逃出这间密闭的十平方米。
可是这样逃太不义气。
我们是那样好的朋友啊,在彼此的生命里浓墨重彩不可分离,仿佛拼图的两部分紧紧拼接相嵌,我如此狼狈地逃走,你的心都会灰心到碎吧。
最终我没有离开床。我把脊背紧紧贴着床板,冷静地说退烧药在你床边的小抽屉里,吃两颗赶紧睡吧。不要害怕。
那一夜黑暗冰凉,我醒了又睡,睡了又醒。
早上醒来,你的烧真的退了。你只是普通的小炎症,烧退了嗓子也不疼了。你逢人便说,晴子是真朋友,生死攸关她都陪着我。你说这话的时候,我总会脸红。
算算我们也真是患难之交。在毕业前你又不小心中奖,我陪着你鬼鬼祟祟地去医院妇科,从手术室出来你流着眼泪说,好疼。我很老到地说,是女人迟早都有的。我要给你补补。
其实我哪里给你补了啊。我翻遍口袋只有几十块钱,在附近的超市买了个十块钱的肉丸砂锅。那味道真不怎么样,但你还是吃了很多,你说晴子我会记得一辈子的。
一直躲避的借口,其实并非什么大仇
没想到,是我先变节了。
毕业时我忙着到新单位积极表现,为工作的压力和人事的纷繁感到重荷在肩,每天都觉得很累很辛苦,你打来电话,我总是很忙。
之后你的电话便少了。我从其他人那里听说你跟另一个同学天天在一起,那个同学考上了研究生,有很多时间陪你逛。我不无恼怒地吃醋了。我负气地想,你可以跟任何一个陪你堕落的人好。在你心里我根本不是最重要的那个。
你心里谁最重要,到后来我真的不知道了。等我工作进入正轨,你的家人给你安排了一个很不错的单位,你在电话里得意地告诉我,月薪五千,比我们这些刚毕业的两倍还多。也许我是有些小嫉妒吧。假若不是嫉妒,我怎么开始逃避你了呢。
2004年夏天,你开着新买的白色宝来接我吃饭。
你有了准备结婚的男朋友,他是你们另一个部门的处长。而我的工资没有任何起色,恋爱谈得味同嚼蜡,看着你白色锃亮的车身觉得有些晃眼。
你滔滔不绝地跟我讲你新买的衣服,那些在我们上学时顶礼膜拜的品牌,现在正价买下也不会眨眼。你们单位的秘书特别八婆,总翻你的高档皮包。你说北京的交通真烦,去哪儿都堵车,但交警从来不罚你,你只要笑嘻嘻地走过去,交警就问你要电话号码。你买了新的真丝睡衣,太阳神已经不穿了。我在一旁默默听着,有些难过。
在你的车上,我轻轻叹了口气,说我过得有些空虚。你握着方向盘头也不回地问,为什么?想了想,我认真地说,也许对未来太没计划。你匀速驾驶时的语气实在轻描淡写,我也空虚。但我不需要计划,我什么都有了。
这一句让我有想跳车的冲动。
当年相濡以沫的两个堕落少女,今天会彼此虚荣到无法相容。你滋润的小日子宛如针尖,扎到我无比脆弱又死绷着不放的心头麦芒。我工资卡上的第一位始终是“2”,我租的房子的房东天天来催煤气水电,而你即将买房,在北京过一世的资产阶级生活。
相邀再次喝酒,待葡萄成熟透
?99lib.
一年后,你的婚礼如期举行。这一年里,我辞职,跟男朋友分手,一张机票飞到南国,以为离开就是救赎。我从来只会逃。
你用各种方式暗示我给红包,但在我的家乡,结婚补送红包是不吉利的,所以我只是电话恭喜了你,可你穷追不舍。研究生同学给我打电话,你在一旁高声喊,告诉晴子我结婚了!
你是让我看着办吗。
最后我还是给了你一个大红包。我和我即将结婚的新男友去北京看你们,你白了很多,你说某某牌的精华素很好用,一抹就白。你的肤质却不如从前。我用高温电离子点过的痣又长出来,小小黑黑。去你家直接上四环,一路你夸张地说某某真没劲,你结婚她才送了两百块。某某特别抠门,出门都是你埋单。我只是笑。车子快到红绿灯的时候,你尖叫着责怪驾驶座上的我男友,不要踩刹车,看到红灯要慢慢溜,踩刹车很费油你懂不懂!
这之后,我便再没主动跟你联系。你总打来长途电话,肉麻地说,晴子我真想你。我觉得极尴尬,我想我已经不大想你了。假若想,我也只是放在心里,我并不想念现在的你。
最近的电话是一个月前,你说你正在养身体准备生BB,三年前的那场肝病让你再怀孕变得很难。我说你好好的,少生气,多休息。
前天研究生同学在QQ上告诉我,你刚去医院做了检查,医生说你不能要小孩了,肝负担不了。我正在听新下载的《最佳损友》,陈奕迅的声音深情忧伤,我跟着音乐哭了一会儿。
有没有确实也没有/一直躲避的借口非什么大仇/为何旧知己在最后变不到老友/不知你又有没有挂念这旧友或者自己早就想通透/来年陌生的是昨日最亲的某某/总好于那日我没有没有遇过某某。
来年陌生的是昨日最亲的某某,总好于那日我没有没有遇过某某。
恋人们分手的三大黄金要素,如谶言一样应验,这样轻易又微妙地将过往摧毁,我不知道该去怪谁。我想给你打个电话,但拨号的时候,我觉得嗓子肿痛,恐怕接通了,我也说不出话来了。
生存第一,永远第一。
生活只给我一条绳索向上爬
电动猪
生活将我逼到死角,只给我一条送煤气的绳索
出去送煤气的时候,我认识了一对小姐妹。大一点的那个很调皮,第一次见面就问题多多,比如你是哪里的人啊,为什么不去写字楼上班要来送煤气啊?
我很想告诉眼前这个不足一米二的小家伙,并不是我不想去写字楼上班,而是生活逼得我不得不来送煤气。2005年,从一个三流专科学校毕业以后,我打工生涯的第一站是东莞,待了两个月,毫无所获,我又来到了深圳。都说这是一座造美梦的城市,但迎接我的 57fa." >基本都是噩梦。当我在上沙村里居住下来以后,身上的钱总共还剩102元。藏书网
生存能力是练出来的。拨通家里的电话,妈妈说爷爷这周要去做化疗,杂七杂八的费用加起来又得五千多元。我默默地挂了电话,家里指望我呢。
当我的口袋里只剩十六元的时候,我当起了上沙村里某个小店的送煤气工人。劳动是可敬的,但偏偏我送的是传说中的“黑煤气”,价格比正规的煤气便宜十到十五元,瓶子的押金也能便宜二三十元,但不经过任何质检,也许会缺斤少两,煤气瓶的阀门也没有想象中的安全。
但我还能在意这个吗?生活将我逼到死角,只给我一条送煤气的绳索,让我往上爬,我还管这根绳子是黑是白?上大学99lib?的时候我爱看陈染,她说生活第一,永远第一。允许我做个小小的改编:生存第一,永远第一。
这对小姐妹的父母在附近的私人鞋厂里做劳务工,她们还不到上小学的年龄,就在家自己玩。她们住的楼房里,用的都是我们小店送的煤气,所以我几乎每天都会遇到她们。她们嘴巴很甜,有时候我会给她们带两支棒棒糖。她们也会变得很高兴,在我跟前撒欢跑。bbr>99lib?
第二次送煤气到她们家的时候,我发现那个小一点的家伙在看历史书。是我们初中时学的历史书!我感到很有趣,就停下来问她:小妹妹,你又不认识字,怎么看这个啊?
她说,是隔壁的哥哥给我的,我看图!
我换完煤气,拿着空煤气瓶要走,她忽然又问我:大哥哥,你知道一个叫罗马的地方吗?
知道啊,怎么了?
小妹妹指了指古罗马的斗兽场,说:以后我长大了要带爸爸去这里。
我大吃一惊,她居然认识斗兽场!
于是我又问她:为什么呢?为什么要带爸爸去这里呢?
前几天我们看电视的时候,我听爸爸对着电视说,他觉得世界上最漂亮的地方就是这里啦,今天我在书上看到了,爸爸说得没错哦!
我笑起来,摸了摸她的头,走了。第二天去的时候,我给了她一本彩色的小册子,是介绍意大利的著名旅游景点的。在深圳,我没有朋友,没有老乡,也没有同学,我在心里已经把这对经常见面的小孩当成了朋友。
她再也到不了的古罗马斗兽场
继续说我的工作吧。每次我送完煤 6c14." >气,总是很快地离开站点,因为那里就像是一个巨大的不定时炸弹,安全性很低,工友们聚在一起赌博,烟头乱扔,隐患很大。我宁愿回去窝在我租来的农民房里,用那台飘着雪花的烂电视看看电影。我喜欢着坚持核心品位的罗马电影,所以才会收藏那本意大利旅游的小册子。生活毫无起色,忙累奔波,仅够温饱,我甚至逐渐放弃了去找一份体面工作的想法,自暴自弃地开始想象着老年的我送煤气的场景。
2006年4月的一天,灾难不经预约,突然袭击。我在外面送煤气的时候,听说有栋楼房里的液化气罐爆炸了,很多人受伤。
我赶紧往回赶,看到了小姐妹里的那个小不点,被推上了急救车,姐姐拉着担架,哭声凄厉。
围观的人啧啧叹息,听说这孩子最无辜,只是路过这里而已,没想到这么凑巧……
我重重地坐到了地上,头脑像灌了糨糊一样。那么多复杂的事与理,在我的脑海中一一闪过,我最后认定了一件事:黑煤气能让我生存,但它也能让很多人受伤,甚至将他们的梦想破灭,我不能做下去了。
在离开深圳以前,我去看望过小不点,重度烧伤,需要不停地进行植皮手术。那么小的孩子,带爸爸去罗马的愿望,竟这样早地落了空。即使是三年以后,每当我还在欣赏那些电影大师拍摄的悲剧、喜剧或正剧时,都会想到那个小小的孩子,以及她再也到不了的古罗马斗兽场。
陪我讲,陪我讲出我们最后何以生疏?如果沉默太沉重,别要轻轻带过。
Shall We Talk
毛耀球
从Eason说起
游泳馆1.2米的浅水区是淹不死人的,很多不会游泳的人就在那里蹲着,玩一种游泳馆里最常见的游戏——憋气。赵明在这些憋得满脸通红的人之间走来走去,作为这家游泳馆的救生员,他会时不时数数水里的人头,如果发现少了一个,就站在池边大叫:“游泳的同志们注意了,注意了!请看看你们周围的同伴有没有失踪?”
东北人赵明口齿不清,把“失踪”说得像“失贞”,游泳馆里的男人们受此感召,当下涎着脸对女伴们低语,她们就举着拳头假装打过去。
在2003年的那个暑假,我也在那家游泳馆工作,是赵明的新同事。我是来打暑期工的,做一个月会有一千块,可以买一张Eason红磡体育馆演唱会门票。这是深圳福田区最大的游泳馆,人很多,我和赵明轮番工作,从清早到深夜:扫头发、捡杂物、擦玻璃,偶尔扯着嗓门,问有没有人“失贞”。
我为了看一场偶像的演唱会不惜一切代价,蹲在地上抠一块别人吐掉的口香糖。我初中时期暗恋过的女同学碰巧和她男友一起来游泳,她回过头来的那一刻,我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钻入水中,装作自己只是来消遣的。
我扭伤了脚,但想到Eason,我没怨言。
四盒脑白金和一份工作
赵明比我小两岁,传说中他高中毕业,凭着自己绝佳的泳技,在一百多人的面试现场脱颖而出。但赵明告诉我的是另一个版本:“我初中都没毕业,笨嘛,我爸是游泳馆锅炉房烧开水的你知道不?上个月他提着四盒脑白金去总经理家哭了,我就有了工作。”
赵明很珍惜这份工作,每天早早就来上班,骑在自行车上,单手拿着饭盒。他把饭盒拿反了,汤汁洒了一裤子,路人侧目,骂他有病,赵明不以为然。在我看来,赵明有点儿傻——他不是弱智,但和同龄人比起来,他似乎成长得太缓慢。经常来游泳馆的人说,那不就一二百五吗?
赵明不知道Eason是谁,也不懂听歌,更不知道什么是演唱会。他只知道干活。我说:“赵明,我脚扭了,不如我给你唱首粤语歌,你顺便帮我把游泳池擦一遍吧。”
“粤语有什么了不起!我也会!”赵明看着我,笑得露出牙花子,“你问我一个问题!”
我问:“赵明,你几岁啊?”
赵明老练地用粤语回答:“我母鸡啊!”
他逗得我哈哈大笑,深夜的游泳馆回声四起。我坐在池边晃着双脚,唱Shall We Talk。“明月光,为何又照地堂,宁愿在公园躲藏不想喝汤。”
赵明埋头擦着游泳池,时不时抬起头来看我,我唱过两遍,他就会跟着一起哼了:“孩童只盼望欢乐,大人只知道寄望,为何都不大懂得努力体恤对方。”
你可真是二百五
拿到工资我上网去订了票,之后和好朋友喝酒庆祝,大醉后返家。远远看到游泳馆的灯光还亮着,一群男生在深水区游花样,赵明守着他们,等着关门。我脱光了游到他们身边,那几个小子觉得我是在变相羞辱他们,讪讪地走了。
他们走后,我去更衣室换衣服,却发现牛仔裤里的门票不见了!我向赵明要了全部的钥匙,挨个 7bb1." >箱子翻了一遍,但是票真的不见了!
Eason演唱会的当晚,我坐在游泳馆,远远望着香港的方向,悲从中来。
赵明一边干活一边埋怨我:“花一千块钱买一张票,你可真是!”
“你再说?再说我打死你!”
暑假结束的前三天,我最后一次去游泳馆游泳。整个黄昏我都听到游泳馆嘈杂的人声里有一个声音在唱Eason的歌,还有点儿跑调。他唱完了《黑夜不再来》唱《K歌之王》。当人散得差不多,我看清了那个人,这不就是那天晚上和我比赛花样游泳的小子吗?
一轮目光对视后,我确信,一定是他捡走了我的票。
后来的事情就可以想见了:我把那人打了。他终于承认那张票遗落在更衣室地面上,他就捡去看了演唱会。
“藏书网你小子还真舍得血本儿啊!跑到香港去看演唱会!”我火冒三丈,“赵明,揍他!”
赵明不伸手,反被那小子揍了一拳。我把那小子踢翻在地,又把他摁在水里。“谁让你去香港的?谁让你去香港的?”隔两分钟他挣扎出水面大口唤气,又被狠狠地摁回水里,很像香港黑帮片被古惑仔整的瘪三。
“不要打了,我害怕。”赵明在一边慌张地拉我。
我是一名闲杂人等
开学回到广州后,我接到妈妈的电话。说赵明被人打了,是一伙人拿着棍子打的,下手很重,手和腿都骨折了。我妈问,是你惹的事?
我沉默了一会儿,安慰她:那和我没有关系。
据说赵明的身体好起来以后,游泳馆已经换了救生员,他失业了。这时候,已经是2004年夏天,我大学毕业,在上海一家娱乐公司打杂。平庸的我没能成为歌手,最后只是成为歌手的杂工。录音的时候,伴唱少一个,有人会喊我过去,唱一些啊、呜、噢。然而上海这样大,从来不缺我这样的闲杂人等,公司里和我同来的几个打杂的都被炒掉了,我极力珍惜着我的工作,这有点像赵明。
与此同时,2004年的赵明因为我的关系,在深圳街头游荡。那年年底我回到家里,就这样,又一次见到赵明。看到他手臂上长长的一道疤,我出了一身冷汗。赵明说:“俺挺想你的,大哥。”说得我鼻子一酸。我请赵明全家吃饭,赵明爸每喝一口酒,就重复一遍他没能耐,不能替儿子找到工作。以至于我不得不对他说:“好吧,我托人帮他找找看。”
我承认我是那个兽性较强的
我在网上四处求人,但深圳的朋友说:有点傻?那是不是弱智啊!纷纷拒绝。我只好转头去求我们老总,老总说,行啊,我们缺个保安,不过,从深圳到上海来当保安,这划不划得来哟?
我说:划得来,划得来。心里却想,划不划得来关我屁事,给赵明爸一个交代而已,来不来是他的事,我已经尽力了。
但赵明真的来了。
白天他是保安,清洁工,跑腿寄信。晚上守传达,熬夜。公司里有个大音箱,每天放歌。赵明从音箱旁边经过,再走回去时,就会跟着哼歌。我发现他有这个特异功能时,心里一寒,而接下来的一个晚上,老总在办公室加班,无意中听到了楼下小保安的歌声。
老总当然不会捧一个二百五当歌星,但他让赵明站在他跟前,完整地唱了一首歌。赵明唱《Shall We Talk》,老总听得很满意,毫不介意他东北味的粤语。从那以后,当伴唱不够用时,赵明会被推荐进来,和我并排唱啊、呜、噢。
再后来,会有人说,你先休息一下,这次让赵明来吧。
然后,我惊奇地发现,我给人倒水,总有一杯会传递到赵明手里。赵明接过水,对我咧着嘴笑。他心无城府,他不知道在那一刻,我窘得连两只耳朵都要青了。赵明是不懂所谓的江湖规则的,在我们的江湖上,有先来就有后到,有大哥就有马仔,我当他的大哥这么多年,怎能容忍被他取代!
我只用了一点小小的手段。真的,只是小小的手段,赵明就被带到封闭的房间搜身,然后我的牛皮钱夹从他的衣兜里掉了出来,铁证如山。赵明说:“我没有拿大哥的东西啊!钱包怎么在我兜里?”
我痛苦地抚了抚额头:“赵明,你真的让我失望!”
送他离开公司时,我没觉得歉疚,还拍拍他的肩膀,让他保重。但是当我一个人站在上升的电梯里,看到四壁雪亮的镜子映出的脸,我非常不愿意与这张脸对视。
赵明,请?99lib.你原谅我,但是,这也正是你应得的,谁让你还不快点长大呢!你知道吗?世界上的人为了生存,都慢慢有了兽性,而兽性较强的,才能在这个社会立足。我这样做,其实是出于本能,因为我就像你一样,不愿意失去一份喜欢的工作。我淘汰了你,这就是你必须懂得的生存法则。
也许终有一天,报复会降临到我头上,我等着。
人们不是说,出来混,总是要还的。
唯一能做的只有接受。
候鸟终归要南飞
宁子
被动地习惯了孤单
2013年7月的天蒙蒙亮,十六岁的江夏和很多孩子一起上了一辆大巴,从老家苏北丰县的一个小村子,开始了朝爸妈所在的苏bbr>州的“迁徙”之旅。
因为这样的“迁徙”,江夏他们被称为“小候鸟”。
这班车上,大多是十岁以下的儿童,有一对姐弟,姐姐十二岁,弟弟四岁。江夏,是其中年龄最大的一只“小候鸟”,也是一只“新候鸟”。那些孩子,大多熟悉了这条漫长的路途,常常“迁徙”。只有江夏,第一次出远门,有些茫然。
江夏三岁的时候,爸妈就一起离开家去了苏州,把他留给了奶奶。这些年他对爸妈的印象极其浅淡——每年只在过年时会见上一面,也不过少少几天,甚至因为忙,爸妈有时过年都不回来,只把钱寄回来。
和所有留守的孩子一样,对这种常年和父母分离的生活现状,江夏没有任何发言权,唯一能做的只有接受。在没有父母呵护的生活里,江夏一天天成长,喜欢念书,不爱说话,常常想不起来爸妈的存在。
后来,镇上有人买了大巴,专门在假期运送江夏这样的留守孩子去和远方的父母团聚。开始,奶奶也赶着江夏去苏州,江夏却不肯,他的心底,对爸妈是有怨怼的:在那些缺席的家长会上、那些没有亲人掌声的领奖台上、跌伤了腿独自疼痛的夜晚、手忙脚乱的农忙时分……奶奶年纪越来越大,又有地里的庄稼要看管,很多时候顾不过来江夏。江夏六岁的时候,就学会了自己煮鸡蛋、摊面饼……被动地习惯了孤单。在少少的爸妈回来团聚的时间,江夏慢慢失去和他们亲近的愿望,更不要说去和他们团聚。
不亲近,不团聚,正是江夏对爸妈的抵抗。这个沉默的少年,心里一直是赌着气的。
但这一次,奶奶坚决让江夏去苏州,一是江夏升入高中,假期漫长又没有作业。另外,奶奶想去邻县的姑姑家住一段日子,带着江夏不方便,又不放心他长时间一个人在家。并且江夏爸妈也一再来电话要求江夏过去,因为他们刚刚在苏州买了一套房子,让江夏一定去看看。电话里,妈妈说,房子,就是给江夏买的。
但这样的事,江夏并不动心,所以默不作声。只是不动心,却也被奶奶赶着动了身。
和这座城市格格不入
近十个小时的路程,满车的孩子都睡得东倒西歪,江夏一直醒着,沉默地观望窗外的风景,穿越过那些只在地图上熟悉的区域,茫然于和爸妈的见面。江夏完全不知道该如何和他们相处,并且一待就是那么多天。
黄昏的时候,大巴抵达苏州南门市场内的一块空地。车外,已经有很多家长在等候,“小候鸟”们自拥挤的车厢内鱼贯而出,飞奔向久违的父母。江夏也在那片促狭的空地上,见到了已经分别两年多的爸妈。
因为忙碌,他们已经两个春节没有回家了。 5982." >如果不是妈妈喊了江夏的名字,江夏怀疑自己能否认出他们。同是四十岁出头的爸妈,看上去沧桑、黝黑,脸上布满皱纹,而爸爸的鬓角,也有了清晰凌乱的白发。
对江夏的到来,他们明显充满着欣喜和激动,妈妈拉着他不停地看,而爸爸,一下下拍着江夏的肩膀,说他长高了、长大了。
江夏的心,在血缘这种糖衣的包裹下忽然有些酸涩。他想起电视上那些四十岁出头的明星,还都是年轻的模样,可是他的爸爸妈妈,他们在四十岁的时候,就这样沧桑地老去了。
但是不知道该说什么,于是江夏就一直沉默着,沉默地接受爸妈的亲近,然后,跟着他们回了家。
不过是老式楼房中一间十几平方米的小房子,在市场墙外的一个旧居民区里。房间潮湿闷热,没有空调,头顶的吊扇年龄不会比江夏小,旋转时发出巨大的噪音。
一台小风扇是新买的,摆在上铺的床头——因为江夏的到来,爸爸特意在二手市场买了一张上下铺的木头床。
房间里几样简单的旧家具:一台21英寸彩电、半敞的简易衣柜里挂着一排廉价的衣服、冬季的衣被用编织袋装着放在角落,比江夏和奶奶乡下的居住环境差许多。厕所在一百多米外的巷口。没有厨房,过道里有一个煤气炉,三两样灶具漆黑陈旧。小冰箱也是老式的,在爸爸拉开取东西时,江夏扫了一眼,里面摆着的,只有剩饭菜。
这就是爸爸妈妈在城里的生活,远比江夏想象中简陋。
那天晚上,妈妈没有在家做饭,他们换了衣服,带着江夏出去吃了晚饭。
苏州的夜晚霓虹闪烁,这座城市,比江夏想象中更加华美。爸爸选了一家离家不远的饭馆,一家三口在角落的小位子上坐下来。妈妈点了几个菜,爸爸要了两瓶啤酒。
眼前的空盘子里,很快堆满了妈妈夹过来的菜。江夏却吃得不多,菜的味道偏甜,不合他的胃口,另外,他也看到了菜单上菜品昂贵的价格,还看到了妈妈点菜时的小心翼翼——显然,很多菜妈妈根本不知道是什么。江夏能感觉到,他们和他一样,和这座城市格格不入,甚至服务员的眼神里,都透着一种淡淡的鄙夷。
但因为江夏的到来,爸妈还是很高兴,妈妈不停地问东问西,询问奶奶的身体、地里的庄稼、老家的雨水、江夏的功课……絮絮叨叨。爸爸的话题却完全不同,他告诉江夏,三年前终于盘了这个店铺,以前,只有一个两米长的摊位,现在终于也当老板了,每天的利润比以前翻了好几倍……
爸爸的语气充满一个男人的自豪,但爸妈到底可以赚多少钱,江夏不得而知,只是本能感觉到他们赚钱的不易和花钱的小心。
菜还是剩下了一些,妈妈打了包,拎了回去。
路途的劳累,那晚,江夏还是早早睡了过去,不知道睡了多久,听到爸妈低声说话的声音。江夏醒了,借着窗外透过的微光看了看墙上的钟,不过早上四点半。爸爸妈妈,却已经收拾妥当出门了。
那么早!江夏惊讶。
城市的繁华和幽美与他们无关
那天起,江夏的眼睛像刻录机,窥探到了爸妈生活的全部内容。
每天早上藏书网四点多一点,爸妈起床,爸爸去更大的批发市场进货,妈妈去店里开门——苏州人喜欢赶早市,太阳出来之前就把菜买完了。妈妈说,十几年前刚来的时候,摆小摊儿卖蔬菜,每天深夜两点左右就要去进货,现在好多了……
爸妈的店铺在苏.州拥挤的南门市场内,门面房一排挨着一排,一间挨着一间。川流的人群带着江夏熟悉的家乡人的气息,在炎热的夏季,他们个个面容黝黑,衣衫汗渍斑斑……
忙碌过早上的高峰期,爸妈把货理好,妈妈接待白天来买货的零散的顾客,爸爸则骑着那辆电动车去给订货的饭馆、KTV送货,顺带招揽生意。跑上两趟回来给车充电。午餐是雷打不动的盒饭。妈妈会帮江夏要一份十八元的,有两样荤菜。爸妈则是十元一份的素菜套餐,额外多要一份米饭。
在和本地人的交往中,爸妈都说一口流利的苏州话,江夏几乎半句都听不懂。但是,他可以自眼神和口吻中过滤出南方人的计较和刁钻。所以,爸妈整天都赔着笑脸,而送货的爸爸的口头语是“和气生财”,但江夏知道,那一番和气里,有太多隐忍和无奈。
唯一放松的是晚餐时间,一般到八点以后才能吃晚饭,妈妈做两个简单的菜,爸爸喝一瓶啤酒,然后两人对着发发牢骚。
也只是发发牢骚,第二天又精神百倍地出门。
没有周末、没有节假日、每天工作超过十二个小时,这座城市那么著名的园林,十三年来爸妈从来没有去过一次。城市的繁华和幽美与他们无关,他们只是每天低着头,在这个简陋的角落赚取着每一分能赚的、节省下每一分能节省的钱,然后,妈妈把它们存起来。
市场对面的储蓄所,是妈妈最常去也最爱去的地方,储蓄所的营业员都认得妈妈,开玩笑地叫她老板娘。那天,办理业务的女孩问妈妈,老板娘,攒够房款了吧?
妈妈黝黑的面容便笑成了一朵花,连声应着,买了,已经买了,给儿子买的。然后把江夏推过来介绍给人家。
江夏一下脸红了,躲了出去。
但爸妈的自豪是清晰的,他们抽空带着江夏去看了那套快到城郊的房子。房子还在建设中,是高层,七十平方米的小户型,却要上百万的房款。妈妈拉着江夏的手说,儿子,一定考到苏州来念书,这房子,留着以后你娶媳妇。
爸说,再过几年这里也发展起来了,就不偏远了,不管怎样,都有城市户口的。
江夏不语,心里有种酸酸软软的感觉。
一个月后的早上,还是来时那辆大巴,江夏和同来的“小候鸟”们踏上了归途。坐在同样位置的江夏,眼神里不再有茫然。
一群南飞的大雁
那天,放学途中,江夏忽然听到天空的鸟鸣,抬起头,看到一群南飞的大雁。
已经是深秋了。
江夏停下来,看着领头的身形健硕的大雁和队伍中那些年轻的小雁,排得那么坚定整齐,朝着它们的目标,渐行渐远。他想起回来的时候爸爸说,我们做了十几年的“候鸟”,就是为了以后让你不用再当“小候鸟”,可以做个名副其实的城里人。不管我和你妈怎么辛苦,都值了。
爸爸的眼神,沧桑而粗劣,却充满无限自豪。
落日温柔,芳草萋萋。大雁遮天蔽日的鸣叫声里,江夏眼中忽然噙满了泪水。
阮小渔
那时的我们,自有一番“好勇斗狠”的张扬
美莲是我的高中.同窗。那时我的同桌是一个黑黑瘦瘦的男生,手长脚长,猴儿似的,皮肤是一种洗不干净的脏,我时常同他争辩。有时上着自习,一班学生闹着闹着陡然安静下来,四壁里只听见我们两个你一言我一语地恶斗——粗声粗气的是他,竹筒倒豆子的是我。一旁的人听得出奇,“轰”地笑出来。我一下便恼羞成怒了,深深觉得耻辱。
我那时十几岁,穿一件苹果绿小圆裙,骨头还在噼噼啪啪地生长,心已经长齐了许多奇异的棱角,轻轻就会被触痛。更恨的是有时被老师逮住,齐齐拎到走廊上罚站。便这样还不肯罢休,暗暗用眼神毒视对方。我就是在那时学会了用眼角瞥人,并微微扯起嘴唇发出“哼”的一声冷笑。
美莲的到来使我和同桌的格斗变成固定模式:美莲推倒他砌在课桌上的书,同桌伸手抓她,我用一柄铁尺子“啪”地狠狠敲在那只黑手上,然后我们拔腿就跑。慢慢同桌男生学得精乖,他只伸长胳膊向前一捞,揪住我的头发,我哎呀呀叫着退回来,直疼出眼泪来。为此厌憎留了四年的长头发,一朝剪去。他一手捞个空,我和美莲哈哈大笑。
那年的美莲一身洁白的淑女裙,有安静恬淡的笑容,内里却藏着比我更加不安定的气质,稍稍一触碰,便泄露出来。
不久便是高三的春天。有时抬头从窗子看出去,山一点一点绿起来,身边美莲的脸一点一点消瘦。我做数学卷子做得发急,哗啦啦全推到地上,憋得自己一脸一头的汗。美莲替我一本本捡起来,说:马上就过了,马上。我却觉得熬不到第二天。
忘不了刚入大学时信件纷至沓来的喜悦,而你的,最让我期待
高考时我和美莲不在一个考室,也没有考到同一所大学。但两所学校离得近,坐公交车是一块钱,坐计程车是十五块钱。我用了全部心思来写信,大部分是写给美莲的。用那种蓝格子的厚信纸,写完了夹在课本里,时时打开来看,认为是字字珠玑。然后才恋恋不舍地寄出去。
美莲的信回得自然快,她也用印着学校名称的信纸,整洁新鲜。我们的字越写越像,斜斜向右飞起。我们那时不知为什么苦恼着,在信里引用了许多忧郁的字句。我记得我在末尾写道:人生哪信有华颠?写完了揉着手上一块小小的墨迹,自觉皎皎易污。美莲也会在信里写她在英语话剧节时演斯佳丽,穿了湖水蓝的长裙从楼道咚咚跑过去,伏在楼梯扶手上笑到死。
信里的语句,有着不符合日常生活的华丽,因此只能用手写、用最工整的字迹、用蓝黑墨水才能衬托出它们的郑重。我们狂热地通着信,最密集时一天一封。现在回想起来,那些信件里絮絮叨叨述说的,究竟是一些什么样的少年心事呢?它们曾在我和美莲的青葱岁月里呼啸而过,然而如今其中的大部分故事,已经悬挂在记忆之外,远远地俯视着我们,再也触碰不到。
年轻的爱情总是诗意地栖居于校园的每个角落
我们几乎每个周末都见面。美莲的学校总是放露天电影,圆形的老体育场里,地上长着草,观众们就坐在石砌的台阶上。夏日的夜晚,幕布上光影流离,一束一束光线从人群中扫过,照在那些年轻热切的面孔上。我们其实也没看完过一部电影,总是坐在人群里低声交谈。交谈的内容曾经是关于一个男生,他在课堂上塞给美莲一封信,一封晦涩的情书。我们就着银幕昏暗的光线研读那封信。信里的一句话我依然记得:“好姑娘,教我如何消磨好青春……教我如何消磨好青春。”
那些飞快划过的时光,或许正是一些这样的消磨:和美莲沿着护城河散步,因为迷路,走了整个晚上,像一次没有目的地的旅行,一圈又一圈。我们并不焦急,以为可以一直这样走下去。以为我们会一直是十六岁、十七岁,或者十八岁。二十五岁吗?不,那太老了。
逐渐习惯在成长中忍受短暂的相忘
美莲何时恋爱起来的,我不知道。我知道时,她已经开始每天给他打很长时间的电话。他,就是当年我的同桌男生。美莲的电话频繁占线,我开始一个人去图书馆找海明威来看,把一只耳塞塞在耳朵里。图书馆的桌子很大,光线明亮,气息安静,是一个适合在信纸上铺叠情绪的地方。
美莲,这个周末学校影院里要放《芳芳》,你是否来看?美莲,你假期过来打工的那家书店,已经拆迁了,我买回许多国家地理杂志——原想把这些都寄给她,却怕打扰他人恋爱的气氛,最后还是作罢。只用简短的EM联系:你好吗?他好吗?我很好。我像是一只迟疑的蜗牛,每每爬向与美莲相反的地方,总是忍不住一再地回头张望。
假期时我们一同去九寨沟,美莲男友提一只小小的相机,不停地为我们拍照。开始一切都很愉悦,但渐渐地他们便忘记我,蹲下系鞋带的时间里,他们两人已经说笑着走出很远。被冷落的感觉充斥着整个旅程,终于在回家的车上,我独自坐到窗边。一路上我告诉自己,成长就是这样一件事情,它包含着疏离、孤独和遗忘,但是你必须忍住疼痛步步前行。
成长要我们忍受分离、学会珍惜
临近毕业99lib.,美莲计划着要出国,每个周末都在背单词。她是固执的,我也是固执的。我与她争吵,请她留下。我恨极了时会说:你别把人心都说淡了!其实心里已经一点点地灰了,半个小时的路程也不愿意去和她见面。见面只是争吵。
年末美莲和男友分了手,是美莲提出来的。他们谈了一下午。说些什么,我无从得知。我接到美莲的电话:出来喝酒吗?结果喝醉的是我。美莲却表现得很平静。寒假我与美莲一同回家。我们在四十多个小时的车程中很少交谈,我听一卷Eagles的磁带。她一直在看 href='2745/im'>《百年孤独》。晚上我醒过来,轻声问:喂?她说:我在这里。我于是又转过脸睡去。
一年后,美莲的签证终于拿到,其时是初夏。我们站在学校门口的水果店里买樱桃,美莲对我说:我的猫要交给你照顾了,别人我都不放心。
那是一只白色的小猫,美莲在路边捡到它,左脚微跛。我害怕柔弱的生命被托付给我,但是我无法拒绝美莲的要求。就如同当年第一次见到她,她微笑着伸出手:我是美莲,以后就是朋友了。
美莲先到北京再搭乘到澳洲的班机,我送她上了去北京的火车,车子开动前,美莲把脸贴在密闭的车窗上,努力地夸张口型要我读出她说的话。我微笑,挥手,但始终辨认不出她说的究竟是什么。出了车站,七月的太阳笔直晒入眼底,我就站在那大太阳底下,哭了一个痛快。
或许友谊与回忆相似,淡淡的方能弥久回味
如今偶尔在MSN上一起聊天,美莲对我说:下个月是你生日啊。
我微笑地回答:是啊,第六个十六岁。
在我的第六个十六岁时,我的朋友美莲在地球的那一面与金发碧眼的异国人生活在一起。她每天读书写报告打工,依旧像一株顽强的植物,执着向上生长。那些曾经爱过的男孩,现在又散落在什么地方呢。而我,在一座炎热的城市里写下上面的这些故事。我和美莲远离故乡,远离彼此,在陌生人之中互相挂念。
而我一直没有告诉美莲这样一件事情:我在回家的列车上想起她藏书网时,火车正穿过一座大桥,桥下江面宽阔,太阳照射其上,金光万丈。我们一生中最美好的青春,正如这灿烂的波光。我坐在火车上,看着那桥那江那光芒渐渐远去,我知道岁月也将这样从我们身上轧轧碾过,一去不回。我并不恐惧,因为我的朋友美莲,永远和我坐在同一辆列车上。
爱丽丝毫无防备地掉进了那个黑咕隆咚的兔子洞,
从此就不再只是个孩子。
光埋葬了时光
周放
不再十七岁
那天拜访完客户出来,正好赶上学校放学,于是一路拥堵。
我右手握着方向盘,左臂搭在车窗边,努力想缓解之前因为陪客户而仍旧紧绷的神经。不经意地,就听到一阵嬉笑声。我扭头看过去,右手边非机动车道上一群穿着蓝白相间、又丑又肥的校服的中学生骑着单车经过。
那是一群中学男生。他们有说有笑地骑着单车飞驰在这被尾气严重污染的街道上。他们都很瘦,肤色一致晒得黝黑,大部分男孩都留着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毛寸,嘴角上扬,仿佛什么好事即将发生。其中两个男孩戴着眼镜,长相敦厚老实,看起来像是老师会喜欢的那种好学生。
我目不转睛地看着他们渐行渐远,胸中忽然生出一股不知是怀念还是嫉妒的情绪。
这情绪让人烦躁不安。
燥热的空气中突然传来一股熟悉的味道,是那种在我还只有十七岁时,每天清晨在没有多少人的街道上骑着车经过时闻到的露水味儿。
这些中学男生的样子其实很普通,然而就是因为他们,我突然意识到我已经不再是十七岁了,我已经不再可以为所欲为地表达自己的情绪,我已经不得不每天戴好面具扮演好自己的社会角色了。
我已经可耻地长大了。
红灯变绿。排着长队的汽车依次缓缓开动,最后快速消失在下一个路口。
岁月这样不动声色地交叠变更,于是光埋葬了时光。
我第二次认真地反思人生
虽然现在我已经变得十分健忘,但至今我仍记得那时被最好的朋友算计并被群殴的藏书网事。很遗憾,我忘记了起因。只记得从初二同时转学进同一所初中开始,我们就是最好的朋友。临近中考的一天他对我说,放学你来一下操场,我有事跟你商量。然后我就被一群陌生人团团围住,挨了顿无名胖揍。
我黑着眼圈回到家里,什么都没说。实在被父母问急了,只好说是不小心从学校的楼梯上摔下去摔的。在当时十五岁的我看来,没有什么比告诉别人“我被最好的朋友骗了”更丢人的事了。后来我在卫生间的隔间里听到那个朋友说,他妈妈总是骂他成绩比我差,他早就想揍我一顿了。我默默地攥紧了拳头。
后来,比“被最好的朋友骗了”更悲剧的是,我的中考.99lib?考砸了,考了比他低的分数。他妈妈那次应该很高兴。我是否也应该揍他一顿?
那应该是我人生第二次好好地思考,反思之前的所作所为,却是我第一次直面这样赤裸裸的成长阵痛。对中考发挥失常这件事,我倒不是那么在乎,让我本身更难过的是,在面对背叛以及逆境时,我那不堪一击的脆弱以及毫无招架之力的臂膀。
成长就意味着要独自为伍、单打独斗吗?成长就代表着再也无人可信任?
那天我偷了我爸的一包烟,在破旧的居民楼后面偷偷学着抽,嗓子被呛得生疼也不肯停下,仿佛那袅袅升起的烟雾可以卷走一切不愿意回首的过往。
我还是按部就班地长大了
直到现在,我都有意地远离老照片或是曾经写过的青涩文章等跟“过往”沾边的东西。这些东西让我觉得过去的自己十分陌生。对比现在和以前,成长的来路水汽氤氲,像湿透的钢笔字,空留痕迹,却丝毫没有什么证据可言。
在开车回家的路上,我不由得开始回忆,在和那些男孩一样大的年纪里我都做过些什么呢?回想起来,好像除了一些不痛不痒的事以外再无其他了。比如天刚蒙蒙亮时骑着单车飞驰在去学校的路上,第一个去开教室门;比如带领同学抗议班主任拖堂;比如理了个光头引得全校注目;比如穿着黑白花衬衣,叼着烟在学校门口招摇过市;比如开始和女孩逃课去约会;比如选择文科之前最后一次参加喜欢的生物和化学会考,考完试后孤独地站在太阳下……
这些叛逆的、在那时我且认为拉风、有性格、有面子的行径,现在回想起来无所谓得就像白开水。我还是按部就班地长大了,别人的目光一寸一寸磨圆我曾经引以为傲的那些棱角,然后开始的叛逆转为圆滑,开始的不习惯和愤怒变成平静和坦然。但仔细回想那些过往的时候我会发现,其实这些转变都是突然发生的,一点儿也不循序渐进,它们手起刀落,毫不拖泥带水。
比如之前我说过的考试后的那天,所有人都匆匆散去,我孤独地站在太阳下的操场上,仿佛醍醐灌顶地忽然就明白了,人这一生,有些路只能一个人走。
遗憾的是,当我发现这些的时候,我已经处在了不再有多余时光供我肆意挥霍的现在。
我第三次认真地反思人生
高中时习惯买每周四的《每日新报》。因为喜欢看里面的两个专栏,《倾诉空间》和《情爱话廊》。我承认,我的确早熟。
每周一个版面,供一个悲伤的人倾诉。不重样的悲伤在不同的地方、不同的人身上延续。我不知道我看那些倾诉有什么好处,开始我以为也许是出于自私:看着这些人隐姓埋名地倾诉了悲伤后继续隐忍地活着,我仿佛能借此更加知晓生活的艰辛、人生的无奈。后来我发现,从别人的错误中能领悟到无穷的经验,而从自己的错误中只能收获有限的教训,甚至屡教不改——因为人总是会对自己姑息,只要那错不是严重到改变命运。
后来到外地念大学。走前我把继续买报纸的任务交给当时的女朋友。再回来的时候,她只告诉了我两件事:一、报纸总是忘买,后来就干脆不买了;
二、我们分手吧。
这就是当年跟我说过“我们的爱是嵌在我们的成长轨迹中的,就像两棵长在一起的树,怎么也分不开”的女孩。
我微笑地接受了。
我第三次认真地反思人生。
其实成长本身比我们想象的要冷酷得多。当我们真正成熟时,我们自然而然地分开,没有什么剪不断理还乱的盘根错节的痛苦和麻烦。可见年少的爱是多么天真幼稚又充满不可理喻的荒凉。
但那天真多么珍贵,那不可理喻多么热血。
后来《每日新闻》很少再看了,却一直记得某期《情爱话廊》里的一句话:你知道的,在辜负了的春天里,有我们一直想要的生活。人们之所以没有得到想要的生活,是因为总是在辜负春天。
春天,在某种程度上,代表着成长最好的时光。
我第一次认真地反思人生
说出来可能很多人不会相信。我人生中第一次好好地反思人生是在我三岁的时候。
我清楚地记得我坐在床边,妹妹还在睡觉。爸爸妈妈吵完架以后,爸爸摔门离去,我说,我不想这样生活下去。哭红眼睛的妈妈惊讶地看着我。
我从小就擅长察言观色,这一点直到现在仍十分受用。每天晚上,只要爸爸一回家,我看到他的表情,就会下意识地选择是迎上前还是躲起来,这项“技能”为我省去不少皮肉之苦。其实我爸爸并不坏,他只是情绪化。然而这并不代表对我没有影响。和粗枝大叶的妹妹不同,我敏感,容易胡思乱想,以至于哪怕在和我爸谈笑风生的时候,都会不由自主地想,不知道什么时候他又会突然大发雷霆呢。
那时我迫不及待地想快点儿长大。这种隐约的惴惴感伴随了我多年,烧掉了很多原本可以用来思考更值得思考的事的脑细胞。
后来有一年过年,我见到表哥的女儿,小侄女在面对她爸爸时的表现和当年幼小的我竟十分相似。表哥笑逐颜开,小侄女便滚到他怀里;表哥表情严肃,她立刻抓起玩具逃也似的跑到自己的房间。
那一刻我有些难过。有些人是不是过早地尝到了成长的痛?就好像漫游仙境的爱丽丝一样,毫无防备地掉进了那个黑咕隆咚的兔子洞,从此就不再只是个孩子。
成长的不可逆转
那些骑着单车飞驰在放学路上的男孩,从他们清澈的眼神中可以看出,他们还没有掉进那有如成长陷阱般的兔子洞。他们应该还只埋首于流行音乐排行榜和NBA赛程,他们应该还会喜欢做数学题讨厌写作文,他们也许刚刚开始注意到身边漂亮或不漂亮的女孩,他们还有很多时间去穿那臃肿的校服,还有很多时间去忍受一堂堂枯燥的课,期盼短短十分钟的课间休息,还有很多时间去畅想自己五光十色的梦……
可惜这些我都没有了。它们被早早埋葬在时光里,与我永不复相见,连记忆都出千。
而那些男孩,或许也正在羡慕开着车、可以大口吸烟、有着不错收入的我。他们还不能意识到成长的不可逆转。有一天他们也会长大,变成我们。也许他们也会在开车回家的路上看到和他们曾经一样年轻的男孩,从而怀念起曾经被时光洪流席卷的过去,怀念那最初体会到疼痛与失去的纯白青春。
那只企鹅的眼角须得添上几缕笑纹。
假如QQ会变老
沈熹微
2000年里几件重要的事
2000年有几件事情是重要的。王菲出了一张叫 href='/article/3820.htm'>《寓言》的专辑,张曼玉在电影《花样年华》里换了23件旗袍,我和有湖顺利考进高中却未分到一个班,有湖恋爱了,以及我的爸妈离婚了。
有湖的教室在我的下一层,下课的时候我趴在走廊的栏杆上往下瞧,有湖正与她那位四肢发达如猿猴一般的男友头碰头说话。有湖新染的头发真难看,像顶了几张脏兮兮的抹布,我冲她吹口哨未果,掰了粒粉笔头扔下去,她抬起头瞪我一眼:付雨,你神经病啊。
笑容贴在脸上僵了几秒,我疾步走回教室掀翻课桌,又将同桌男生的书包操起砸在地上才算舒服一点。那天放学有湖站在楼梯口等我,抹布头加上恶俗不堪的蕾丝黑纱裙,偏偏一副被谁陷害的可怜模样,我假装没看到她,和别的同学说笑着走过。
喂,付雨,我等你呢。有湖叫住我。
你的保镖呢?我没好气地问。
我让他死开了。有湖笑。
半个小时后在我家楼下,有湖吞吞吐吐地邀请我周末与她和猿猴一起出游,因为有我在她妈妈比较不会怀疑。拒绝的话在嗓子里转了几个来回,硬生生地被我咽下去。
你必须很喜欢和自己做伴
把电视切换成视频模式,再将那张盗版CD推进机器,在王菲孤清的歌声里进厨房挖一勺冷饭用清水煮上。瞥了眼篮子,将几片垂头丧气的莴苣叶子抓出来一并扔进锅里,少许盐,这就是我的晚饭了。
妈妈搬出去的第二个月,爸爸仍消沉,我渐渐习惯一个人吃饭。日子像碗里的粥,寡淡寒酸没有营养,有时我吃着吃着会突然哭起来。庆幸的是这样的事情逐步在减少,忘记在哪里看到一句话:你必须很喜欢和自己做伴。2000年的夏末,这话救了我。
电灯坏了,床单被老鼠咬出一个大洞。我垫两条凳子上去换掉钨丝烧坏的灯泡,用扫把将老鼠戳死在沙发角落。如果不巧遇到催交水电费的胖阿姨,也学会了变换十种可怜的表情请求拖延一些时间。妈妈来看过我两三次,发现我不再伤心地提起她走后我和爸爸的日子如何悲惨。
你懂事多了..。她说,然后伸出手要摸我的头,我本能地退开。
妈妈拎来的塑胶袋里是我往日喜欢吃的零食,那天她走之后,我立即将它们扔进了门外的垃圾桶。进房间坐了半晌,起身冲到底层拉开插销,在一堆厨余、厕纸、煤炭灰、烂拖鞋里翻出先前被我丢掉的零食。垃圾堆上苍蝇飞舞,我抱着我的零食在最后一级台阶坐着,脚踩一堆新鲜的湿漉漉的鸡毛,边哭边想,今天楼里哪家吃鸡。
天一层层地暗下,新换的灯泡闪了几闪又灭了,我搬凳子爬上去查看也看不出什么名堂。转头发现从现在的位置可以看到远处的长江,汽笛在昏暗的光线里呜咽,我腿夹着凳子发呆,夜突然就来了。
缘分的曲线诡异莫测
学校小卖部的里屋永远坐着抽烟的少年,周二下午的两节体育课,我拿着一瓶矿泉水钻进去休息。运气好的时候,会遇见那个迟到的高三学长,他是学生中极少数买一包而不是买几支烟的人。熟练地撕开锡箔纸在桌面叩两下,一支烟探出,他用嘴将它叼出来侧头点上。我看了又看,对这套动作莫名中意。
这个学长住在我家对面的一条巷子里,每天只要看见他一手插裤兜一手拿着钥匙从巷口吊儿郎当地出现,我就抓上书包蹦下楼去。有次我把学长指给有湖看,说他很特别。有湖自告奋勇地说,你喜欢人家就写情书去追,我帮你递。
因此我觉得有湖俗气。这个人特别,特别之处在于我看见他就会不由自主地跟在他后面,尤其爸妈闹离婚的那一阵,我将他“送”进游戏厅后仍不想回家,一个人在街上晃来晃去。小县城主要的几条路很快走完,只好重复地走,竟总在不同的路口“接”到他。这就是喜欢?有湖真肤浅,我想这叫缘分。
记不清是具体哪天,小卖部乌烟瘴气的屋子里突然飘进一股桂花香,我心中一动,果然见着学长的身影从门边闪身而进。这天他穿了件白色的长袖衬衣,袖口挽起,发茬湿湿的,我肯定那是水珠而不是发胶,因为他整个人看着特别干净。
后来只要一闻见淡淡的桂花香,就一定会看见他,不管在学校,还是在小城的任何角落。缘分的曲线诡异莫测,我却不愿意再向有湖说起任何关于学长的事,不愿意被曲解弄坏心情。
世界是一幅褪色的照片
终于我逃了课,在一个灰蒙蒙的初冬上午,揣着仅有的二十块钱搭上一辆停在路边揽客的中巴车。挡风玻璃上贴着的那个地名听说过,不知是被怎样的心情驱使,我本来正要去上学却突然转折,鬼使神差地上车落座。
四块钱的车票将我带到五十公里以外的小镇,和我生活的地方没有什么不同,灰头土脸的街道被两排店面夹在中间,几家面馆朝街心撑开红白蓝相间的塑胶棚子,既可以挡雨,又拓宽了经营的面积。一些人坐在茶馆里喝茶抽烟打麻将,薄蓝色的半空中飘散着随人们说话哈出的白?气,我抄着手尽可能自如地从中走过,仿佛有目的地,生怕被看出是个逃课的学生。
世界是一幅褪色的照片。坐在小镇空旷的篮球场里我这样想。这球场大概许久没人用过,看台上有几抹厚厚旧旧的绿苔。可是它真大,比我们县城的球场还大,让人不能不感觉奢侈。坐得困了,我拿书包垫着在台阶上横躺下来,短暂地做了个梦,梦见有人来赶我走。睁开眼睛,球场空空如故,我是被冻醒的。
沿着来时的路走回,找了一家冷清的面店坐下。问了老板娘才知道时间已经是下午三点,我小心翼翼地向她打听回去的车还有没有。她说去县城多得很,妹儿你慢慢吃了再去都来得及。吮着三鲜汤面里的一根鱿鱼丝,我哑然失笑,知道自己并未走出多远,连口音都毫无二致。
很多年之后我对爸爸说起我去过某镇,他不信,理由是我们在那镇上没有亲戚。我说我逃课去的。他看看我,大概以为是个玩笑。
至少一起幸福过
王菲的CD放太多次开始卡碟,每到《再见萤火虫》就会发出支离破碎的惨叫。我拿丝绒小心地擦拭碟面,最后丝绒失去效用,只好将它关进抽屉。依依不舍地还掉了《花样年华》,换了一张《东成西就》,常常一个人在沙发上笑得东倒西歪。
冬至那天,爸爸带我去吃火锅,他喝了一些酒但没有醉。隔着一只热腾腾的锅子,他不停地往我碗里夹午餐肉和土豆片,仿佛要弥补之前几个月里的无数顿清粥。爸爸说,付雨,你妈昨天去上海了,她不敢跟你告别,怕丢不下你。我打了个哈哈笑道,不是早就丢下了吗,我照样好好的。
爸爸沉默着,我给他杯子里添满了热啤酒,给自己也倒了一杯。我说爸,我陪你喝一个。
他点头道,你是得陪我,以后咱爷俩真的要相依为命了。
夜凉如水,且是冻过的冰水。我挽着爸爸的手走在回家的路上,聊了很多小时候的趣事。聊着聊着发现,那些时光真快乐,而那些快乐的时光里每一段都有妈妈在。至少一起幸福过,想到这里,突然就原谅了他们。
好久没有哭过了,夜里用爸爸的手机给妈妈发了一条叫她不要担心的信息,然后躲在被子里畅畅快快地哭了一场,似乎要把所有的伤心和孤独冲刷干净。衣服上残留的火锅油味道在房间里静静弥散,我哭累了,间或从迷糊中嗅到几丝余味,于是爬起来将衣服晾到阳台上。寒夜里有几颗叫不出名字的星星温和地亮着,我和它们对望了一会儿,忽然觉得好像也不是那么孤单了。
成长的另一课,是接受、体谅,是懂得祝福
有天想起来清算陪在身边超过十年的人和物,发现除了亲人之外,仅有几本旧书、一个沿用至今的QQ号和一只网易邮箱。它们同样出现在我的2000年,虚拟的载体却记录着生命的进程,假如QQ会变老,那只企鹅的眼角须得添上几缕笑纹。
十年,我换了城市,老屋亦转手他人。
与有湖不再联系,通过校友录知道她在C城,嫁给了一个摄影师,自己则在某银行就职。
总有些旧友会 79bb." >离散,因为各自走在不同的路上,必将去往不同的方向。学会判断和放下,只是成长的其中一课。
爸妈很好。我是说,他们分别生活得平平淡淡,并且和我保持联络。
成长的另一课,是接受、体谅,是懂得祝福。
一转眼,表妹将结婚,而我仍独身。帮她参考婚纱照风格时,她将一组城乡结合部风格的同学婚纱照转给我看,赫然发现那个土得掉渣的新郎竟是当年帅气的学长。我被记忆噎了一下,很快镇定并转发之。毕竟我们必须承认,更多的时候,成长意味着眼见你心中的高富帅如何变成男屌丝。
就算你不原谅我,我还是会固执地记得你的样子。
1998年,楼前台阶上的陈小路
晴田
我至今还清楚地记得,那年秋天陈小路的样子。
她一身墨绿色滑雪服料子的运动衣裤,头顶扎着两个貌似香蕉的小辫子,一边流着鼻涕一边气喘吁吁地跑过来,叫我一声“李狒狒”,站稳的时候因为惯性而身子猛地往前一倾,又像个弹性极好的弹弓迅速归位。
我记得那个秋天她总是这样出现,身后被她跑出一股小风,她不知牌子的漂亮皮鞋会磨得地面浮起一小层灰。我眯着眼睛看着她,头顶的天空高远,像被擦过一样干燥的蓝。
这个叫陈小路的家伙太幸福了
1998年9月,陈小路搬到我家楼上第三天。
我正站在阳台上往外张望时,听到楼上一个声音:“喂!”拧着脖子看上去,一张圆圆的脸正冲着我笑,因为逆光,那两只小辫子和圆脸看起来仿佛就吊在空中,我吓得赶紧缩回了头。
“喂!喂!”她又叫了两声,我才很紧张地探出脖子。
她说:“我叫陈小路,你呢?”
我结结巴巴道:“李……李惠惠。”
“李狒狒,我爸不在家,你上不上来?”
我小心翼翼地关上阳台门,数了24级台阶,轻轻地敲了敲她家的铁门。
瘦瘦的陈小路招呼我进去,嘿嘿干笑了两声就转身拉开了冰箱的门。我顿时瞪大了眼睛。鲜嫩得仿佛牙一碰就会溅出水来的糖水芒果、晶莹圆润的大红提子、锡纸扎口的进口酸奶。
我看到每一样都要克制地吞咽一口口水,她问,吃这个吗?吃那个吗?我都摇头。像我这样家境平常但管教严厉的孩子来说,绝不乱吃别人一口东西,是从小都要谨记的。可是陈小路不管,她拧开糖水芒果的罐子就递给我,吃吧吃吧,很好吃,我妈从越南带回来的。
越南?我又崇拜又敬畏。我妈连湖南都没出过,她妈妈就去了越南,真是厉害。
我边情不自禁地接过那只蜜糖罐子,边看她拖出柜子里的洋娃娃和小熊小兔子,大大小小摊了一床。“都是我妈和四眼鬼给我买的,你喜欢哪个?”我又摇头。她蹲了下来,打开书桌下的抽屉,里面居然是满满的漫画书!“你喜欢看哪本,我都借给你!”
我张着大嘴巴,芒果的蜜汁都快要淌下来了,我再看到她书桌上漂亮的台灯、高级的文具盒、雪白的草稿纸,这个叫陈小路的家伙太幸福了。
晚上吃饭,我郁郁寡欢。我想着我长到十六岁,一个洋娃娃都没有,每个月的零花钱只够买一本漫画书,我的草稿纸都是爸爸从单位拿回来的,全是红色的横条。
我的十六岁变成了丰富的调色板
陈小路的爸妈前几年离婚了,四眼鬼是她妈妈的现任准丈夫。他给陈小路买了很多很贵的文具、零食和衣服,但陈小路一点儿不领他的情。“四眼鬼,他那个分头一看就是汉奸!”在我数不清第几次去她家吃东西的时候,她告诉了我这些她平日根本不肯说的事。
她边说边装得非常不在意的样子,鼻涕依然随着呼吸一起一伏,她吸一下鼻涕就进去一截儿。真奇怪,我没见过这么大还爱流鼻涕的女孩。她就这样吸着青春期的鼻涕,在她躺满布娃娃和漫画书的小房间里,陆续说了很多非常奇怪又极富哲理的话。比如她看小品时会说:“幽默是智慧到一定程度后的高级表现。”比如她在我遍寻不到作业本的时候说:“很多东西你刻意找的时候就是找不到。”过了两天,我告诉她我无意发现了作业本,她又补充道:“你后来发现这个东西处处存在,也许是因为从你没找到那刻起就开始关注它了。”再比如她看着自己平坦的胸部,无限老成沧桑地说道:“单亲的孩子连发育的权利都没有。”
她的漫画书从柜子里一本一本飞快地转移到我的课桌底下。《奥尔菲斯之窗》《凡尔赛的玫瑰》《尼罗河女儿》,每一本都令我深深着迷。妈妈不断叮嘱我不要跟她玩,我却不断乐此不疲地跑上24级台阶敲开她家的门。我和陈小路如胶似漆的感情让我觉得甚为伟大,又有些悲怆的味道。像1998年,秋天的暮色。有些微凉的落叶黄,有些温暖的浆果紫,还有些丰厚的甜橙金、朱墙红、泥土褐、树皮棕,我的十六岁因为有了陈小路而迅速变成了一个丰富的调色板。
小竹篮遁了行踪
每到夜晚安静的时候,我都会竖起耳朵等待天花板上的动静。
只要楼上有金属钥匙敲击地板的声音,我就马上走到阳台,屏息静气等待小篮子的下来。陈小路在阳台上牵着一根绳子,缓慢而小心翼翼地放下来,里面通常有几颗大白兔奶糖或者一张小字条,上面画了一个头顶插着两根香蕉的西红柿,表示那是她的脸,旁边写着“李狒狒,我觉得物理太难了”,或者“李狒狒,刚才我妈打电话来,说星期天又要带我去跟四眼鬼吃饭”。
我也会把事先写好的字条塞进篮子,用力按一按,她便知道我已经置换好了东西,又一点一点把篮子收上去。
这只小篮子在秋天夜晚清凉的薄雾里悄悄降落,又隐秘上升,像爬上朱丽叶窗口的罗密欧,满载着甜蜜黏稠的情感,把两个年少的人紧紧地联结在一起。
直到有一天,妈妈当场捉住了阳台上正往篮子里伸手的我。我“啊”一声大叫,篮子“啪”地落到了地上。我被妈妈狠狠地训斥了一顿:她家有钱有关系,考不上大学可以买,我们家什么都没有,看你考不上去摆摊卖苹果!
小竹篮第二天遁了行踪。连着几天,我都没看到陈小路。她仿佛隐了形,蒸发掉。有天下午我偷偷地敲了她家的门,一位非常端庄的阿姨问我找谁,我说找陈小路。她说,小路在学习,没有空跟你玩,便礼貌地关了门。晚上我跑到阳台轻轻地学猫叫,可是“喵呜”了半天也没有任何响应。只有初冬夜晚不知哪里传来的,轻微的虫子的鸣叫,抑或我的幻觉。
我莫名其妙地哭起来,我不知道为什么一个小篮子坠落会有这么难过的后果,我的生活里空荡荡的,那些五颜六色都风干了,剥落了,一块一块掉下来,落到地上一堆灰黑的碎片。
我亲眼见到陈小路移情别恋
1998年12月5日,我亲眼见到陈小路移情别恋。她和一个胖得像个皮球一样的女生亲密地走在一起,那个女生手里拿着的正是陈小路借我看过的《尼罗河女儿》。陈小路笑得那么开心,看到我,怔了一下,喊了声,李狒狒。
“好哇,难怪我找不到你了!你跟别人好了,你跟你妈一样搞移情别恋!”我的伤心、酸涩、委屈和挂念统统被那个女生手中的《尼罗河女儿》激发,我边号边跳脚,在旁人看来活脱脱一个可笑的弃妇。
陈小路脸上的笑凝固了,她冷冷地看我一眼,对胖皮球女生说,走。
她也许完全不记得了,那天是我的生日。她曾经把这个编成好记的顺口溜:妖贰五陈小路,一百年都记住。哪等得到一百年,不过一百天,我们就已分散。
再过了半个月,天空落下颗粒状的雪花。我回家上楼的时候,看到穿着灰色呢子大衣的陈小路正坐在台阶上,眼神空洞地看着前方。我想叫她,又不敢。她站了起来,深长地看了我一眼,拍拍大衣上的灰,步履缓慢地上楼去了。那一眼有些惆怅,有些欲言又止,还有我到现在也没有想明白的,其他内容?
。
再过了半年,我终于死心。我认定她是跟胖皮球好上了,只有心无旁骛地发狠学习,顺利考取了南京的一所大学。2000年7月,我听到她落榜的消息,心里微微颤动。
《尼罗河女儿》,它只属于我和陈小路两个人
大学里,我发现她当年穿的滑雪服料子竟然开始很流行,耐克和阿迪达斯都用尽了这种轻便并且摩擦力小的面料。当年被喔喔奶糖挤去半壁江山的大白兔奶糖,如今拍了新的广告,看起来还是那么好吃。我再也没吃过那么丰美的蜜汁芒果,也时常会想起那些个秋虫啁啾的夜晚,清脆真实的金属敲击声和那个爬满我青春情愫的竹篮。
前年过年回家,无意听到妈妈正得意地跟小姨说,小孩就是要管,那年惠惠老跟楼上的陈小路玩,我就去找了她爸爸,让他叫陈小路不要打扰惠惠的学习,惠惠是要考大学的。
我愤怒地冲了出来,妈妈一脸尴尬地说,你看你看,要不是妈妈,你怎么考得上大学啊!
我边哭边去翻找柜子里我偷偷藏下的《尼罗河女儿》,当时我还没来得及还的一本。这本《尼罗河女儿》的封面已经有些褪色,但内里完好,它只属于我和陈小路两个人,就像一个秘密的时光匣子,合上封面,秘密藏住我青春里那些光线最温暖的秋天的黄昏。
陈小路后来搬了家。那些在敏感和朴素的青春里舒展过的情感,最终还是默默以分离作为终结,如同投递在风里的信笺,那每一笔记载下的,都是我和那个叫陈小路的姑娘,最美好和真实的时光。我时常还会幻想,在那级台阶上,穿灰色呢子大衣的陈小路,流着鼻涕笑着喊我,李狒狒,你回来了。我躺在地板的中央,耳边反复震荡着你说的话。你说豆子啊,胖来如山倒,胖去如抽丝,
上班是最好的瘦身运动啊。
黄碧云的小说和徐福记棒棒糖
豆子
要穿白毛衣的约会
我们不曾从小一起长大,也不是同学、同事、邻居、网友。
我们都是闷蛋,闷骚型。
交友都不广阔,没什么喧哗的聚会可以容我们一拍即合。我们的生活圈子都很小,最多是逛街逛到了同一家专卖店买下了同一牌子的裤子……成为朋友的必然条件真是少之又少。但是在你二十六岁,我二十二岁那一年。那一年,我们都已经是大人了,不再天真单纯,不再凡事相信。所以,能怀着那样赤诚的态度成为朋友,这件事本身就让人深深地感激。
9月24日在华师对面的图书城五楼,自由留言板上,你写道:“愿意交换黄碧云的书/文章若干。”9月25日,我在这块留言板前驻足,发现有个傻瓜留下了电话号码。9月26日傍晚我在办公室值班,闲极无聊想起了那个号码,于是拨了过去。庆幸我二十二岁那年记忆力很好,这让我打通了这辈子和你的第一个电话。
那会儿我还深深热爱着那一批《台港文学选刊》上的作家,毕业的夏天,是极度的喜爱使我从学校图书馆将印有许多黄碧云小说的杂志偷了出来。图书证至今押在学校,证件上的照片是我没有恋爱时的模样,朴素赤诚。
我们约在商场门口见面。那家商场当时布置得很奇怪,一楼好大一片都是卖糖果的,你就让我在各色花花绿绿的徐福记棒棒糖那儿等着。我千叮万嘱:我穿白毛衣,记住,白的!
关于寂寞和变胖
此后你总说,当年的我比现在的我好看很多。谁二十二岁时不好看呢,衣服不值钱穿上都能好看。二十二岁是生命的全盛时期,但那年生日你警告我:“不要以为自己瘦就不加节制地猛吃,过了二十六岁你再想减肥可就没那么容易了。”
这话后来在我身上得到相当精确的验证,我总为吃得太多而深深自责和后悔,或者只好有上顿没下顿地干饿。在每一场饥饿里我会想起你,想起你可能暗自跟自己的身体抗衡过,是女的就想瘦啊。
棒棒糖柜台前藏书网见了面,此后的五年,我们就成了好朋友,看着对方经历了人生里许多的变动。你讨厌原来的公司,辞职在家,一边做着兼职翻译一边打发着日子,我则一家报社一家报社地瞎混,充满了抱怨,相当不开心。当我终于痛下决心要在家做自由撰稿人时,全世界的人似乎都松了口气,拍着手说:好!太好了!
只有你不同意。
你说:“回去,上班去!”
但我执意辞去了工作。
我自由了。开始的三天,我胡吃海喝,大睡特睡,看影碟,上网,写写文章,快乐得不得了。可是,三天以后,事情变得不大一样了,首先我发现我胖了一些,于是,控制食量就成了每天的大事,吃得少让我心里发慌,题材总往“吃”上靠,编辑在MSN上发送闪屏振动:“重复,重复的题材!”
我躺在地板的中央,耳边反复震荡着你说的话。你说豆子啊,胖来如山倒,胖去如抽丝,上班是最好的瘦身运动啊。
其实变胖倒还不算最痛苦的,最痛苦的是寂寞。天晚了暮色降下来,浅浅的淡灰色里夹杂痛苦的黄,我在房间里抽一根香烟,切一盘细细的黄瓜丝,凉拌。这个时候你正从城市另一端的公司里出来,交完了你这个月兼职的译稿领了薪酬搭车回家,拥挤的车厢里很热,你昏昏欲睡,我很想打电话给你却又觉得人生里那些昏昏欲睡是多么难得,于是慢慢放下了电话。在那咔嗒的塑料话筒吻合了电话机的声音里,我忽然发现在这座城市里,我最亲的人可能就是你了。
不知从何时起,你变得这样重要。或许我们同为女人,关系是单纯的友情,没有和男人谈恋爱的种种患得患失、计较、赌气,因而相比我的男朋友,我更愿意把一些话跟你讲。你时常骂我,可我知道你是为我好,你知道我是一个闲不住的人,怎么可以辞职在家浪费时光,于是你说,你必须得重新去工作,必须去。
我说我不愿意,但说这话时我为什么哭了?
赵丽蓉和新凤霞
我这个人没什么优点,你也常常说我,笨,不老实,爱面子,又懦弱。可是为什么你还要和我在一起呢。你说:因为你好玩啊。或许是我给你单独举行的“豆子时装发布会”上自扮模特?或者是遇见讨厌的淑女,我三番五次对着她猛讲黄笑话?其实我并不算一个好玩的人,但我知道,和你在一起,我就是有人捧了。
我是赵丽蓉,你是新凤霞;你是张五可,我是阮妈。
去年冬天我和男朋友大吵一架,吵到最后,他忽然拿起手机。连他也把你当作制伏我的最后撒手锏了。你说:“这样吧,晚上大家一起去吃火锅,豆子不是最喜欢吃火锅吗,再喝两杯小酒,喝了小酒你就开心了。”结果是喝了小酒我的委屈更重了,在火锅店和男朋友的矛盾升级,我跑了出来,在黄昏的街头上定了定神,左边是我家,右边是你家,我义无反顾地往你家冲去。
我腿比你长,你跟在我身后跑得满身大汗,路上的行人都在盯着这两个奇怪的女人看。你把钥匙塞给我:“笨蛋,没钥匙怎么进去啊。”
我坐在你的书房里开号,声振五岳,连你家养的五条金鱼也吓破了胆,在第二天死掉了一条。这笔账你是给我算着的,还有就是你的一只手套和袜子莫名其妙褪了色,怀疑是我抹眼泪时被当作毛巾用了。你说:“豆子你真是和别人不一样啊,你的眼泪是硫酸吗,腐蚀性这么强。”
“滚……”
你坐在客厅看《老友记》,看得哈哈大笑,十分钟后我凑了过来,坐在专属于我的那个位置上,抱着大花靠枕,和你一起发出快乐的笑声。你对我嗤之以鼻,却端出我最喜欢吃的马奶葡萄。
你怎么像我妈妈
2005年,我去了一家公司,重新开始工作。你比我还高兴,逢人就 8bf4." >说:豆子现在的工作可好啦!就好像我是你女儿似的。而这时我发现你在学法语了,你考托福成绩相当好,同时还考了雅思,分数是四个8分,太厉害了!与此同时你时不时透露给我一些信号,什么加拿大的福利很好啊,什么一起去逛街买个皮箱啊。早些年你就说过要出国,但是我以为你骗我,可是这一次你说:豆..子,我要走了。
说这话的时候,离你离开我身边还有十五天,那时候,“超女”正在全国热播,每当我要说一些惜别的话,你就说:快看周笔畅!
现在我也喜欢周笔畅了,不仅因为你配了和她一样的眼镜,也不仅因为她唱的Melody很动听。我喜欢周笔畅,是因为我感谢她,因为她是一个挡箭牌,把一场痛苦的离别弄得有点儿轻描淡写。在你起程前一天,我来到你家,原来美丽的房间凌乱不堪,都拆了,撤了,我坐过的沙发、睡过的床,我弄死了金鱼的鱼缸,都不见了。我忍着眼泪在你家吃晚饭,你一边哭一边骂我是来添乱。其实我知道,在那个离别的夜晚,炊烟在整个楼房挨家挨户升起来,楼下的保安照常可恶地踩着草坪踢球,而周笔畅在唱“让我们的笑容,充满着青春的骄傲,让我们期待明天会更好”。你是希望我出现的,哪怕我只是很欠扁地又弄乱了你的行李。
离开的时候,在黑暗的楼梯间我们默默地哭了起来,但是到了大马路上,我们又开始若无其事地谈着笔笔,你说你带了好多她的贴纸,要贴在异国的公寓里。
飞机在第二天清晨五点起飞,你的家人在送你去往机场的路上。我没有出现在那个黎明,但那个黎明我醒得很早,是个周末,天大亮时我去逛了逛街,路过华师对面的图书城时,我看到五楼那儿挂着很多电脑海报,世界一派兴旺祥和的样子。一天以后,下起大暴雨,我相信第一颗雨点打在地面上的时候,你的飞机降落在蒙特利尔的土地上,你说那里的人们生活得自在而宽敞,红松鼠在下了雪的院子里吃人类丢下的面包屑。而我希望三年以后可以去那里拜访你,给你带什么呢,一包徐福记的棒棒糖,还是周笔畅的贴纸?
我十三岁那年再如何瞧不起你,却在这个时候仍然心疼与悸动。
深圳的穆桐,
看到这里请跟我联系
穆裳
可我不还是好好长到了二十五岁嘛
2006年6月21日,深圳。
我坐在电脑前噼里啪啦地打着字,指挥与我一个团队的同伴在魔兽世界里奋勇追敌,杀人越货。手机铃响,妈妈接了大半天然后过来看我,穆桐的妈妈说她爸的检查结果出来了,是转移瘤。我握鼠标的手停顿了一下。
穆桐,你现在一定脑袋都大了吧,你爸爸出了这样麻烦的事,虽然说这么多亲戚之间,我们两家之间并无更好关系——但是我们家又和谁家好过呢?从来没有。因为家庭状况一直就不好,谁也不愿和我家过多来往。
可我不..还是好好长到了二十五岁嘛。好好度过了我的发育期、青春萌动期,安然度过了三两次无疾而终的恋爱,现在还可以逍遥自在地玩魔兽世界,想到这里,我邪恶的心,甚至有点儿幸灾乐祸。
穆桐,你是我的堂妹,只比我小三个月。1999年毕业到深圳找工作,我三天两头跳着槽,几乎整个关外都折腾遍了,最后才在罗湖区找到一家公司收留我。可你,你花钱买的大学却上得如火如荼。更让人咬牙切齿的是,2000年我的男友只是一个小小职员,听说你在学校泡了个某市长的儿子。
提起你,我总是能想起炎热的夏天
还是可以光着屁股四处奔跑的年龄,我晒得跟煤球一样黑,而你,俨然一个小公主。大人午睡时,我和你带着同院的其他小孩出去调皮捣蛋藏书网坏事做绝,可回来挨打的那个总是我。
你应该不记得了吧?五岁那年,某次我和你挨骂后背地里一起说奶奶坏话,然后钩手指发誓谁也不准告诉奶奶时,你却为了能多吃一点零食,回来一字不漏冠以我的名号全部告知奶奶,让我再挨一顿暴打..。
在我满十三岁的时候,你送我一个带锁的日记本。那时候都流行这个,可我妈说太贵不给我买。所以你送我的时候,我满心欢喜,觉得妹妹还是妹妹。打开本子,扉页是你歪歪扭扭的字迹:祝穆裳,生日快乐!妹妹穆桐。
我轻手轻脚一页页翻着那些空白的,有着不同颜色淡淡香味的纸张,心里塞了满满的欣喜和快乐,可是,可是慢着——我忽然发现,扉页的后面有被撕掉两张纸的痕迹,再对着光看看第一页空白的纸,上面密密麻麻印满了上一页被写过的痕迹。那一瞬间我明白,这个本子,是你用过不要了而转手送给我的。
我该如何感谢你呢,穆桐?在我那样青春的年少,有着自己美好秘密情感的年少,渴望一个带锁日记本的心情,你送给了我,却让我更看清一些东西。
我的堂妹穆桐,你原来有着一颗比五岁那年更狡猾的心。我们从此,不再有什么来往。
我和你,只能是堂姐堂妹
到了你也毕业和我一样四处跳着槽的时候,一大家子人都到叔叔家过年。
你那时有点儿胖了,但因为你拥有基因突变的168厘米身高,所以并不显得突兀。我和你坐在客厅,我旁边坐着奶奶,你坐在爸爸妈妈中间,貌似优雅地剥提子,和大人们说笑。我们在彼此的相视里,已经不再有儿时的亲密,眼神匆匆相遇后迅速停留在其他人身上,我不知道你的心里是不是和我一样,还记得儿时的种种呢?
其实我已经不再觉得你猥琐与狡猾,五岁的时候,的确没有什么比美味食物的诱惑更大。
但我始终觉得,就算是再倒退回那年,我一定不会在面对任何美味而且并无任何威逼利诱的情况下那样做。
我也能够平静回想十三岁的生日,有什么比女孩子细细小小的虚荣心得到满足而来得安慰与妥帖呢?只是我再没有东西可送,也不会送这样一件欲盖弥彰的生日礼物,就算只说声淡淡的生日快乐也好过如此虚伪做作,更何况,十三岁的我们,有着怎样追求完美的青春自尊而骄傲的心。
我和你,在某些方面的价值观与态度的确不同。我和你,只能是堂姐堂妹。
彼此都学会描眉画眼细细装扮的年纪,你带着男友来了
2003年春节,你带男友回来了。他看上去比你大很多,一身休闲装,留一小撮山羊似的胡子,皮肤黝黑,眼神里流露出对你的无限娇纵宠爱。你高兴地置饭布菜,可那顿饭吃得并不好。你爸妈盘查了你男友三代以后脸上乌云密布,叔叔和我爸不时站起来举杯打圆场。
穆桐,你更加漂亮,现在有如此男友,其实也算幸运。你深知女孩一生最重要的是能有宠爱你如生命的爱人而非钱财家世,可你显然有点急于求成。明知你势利双亲定然不能接受,却还在亲戚朋友大团圆的时候携他浮出水面,这不是存心让他们不能下台吗?
除夕十二点的钟声敲响,你爸妈的脸色已经快病入膏肓,你男友在震耳的鞭炮声中尴尬离场,剩你坐在沙发上变成一只木偶。我递给你剥好的橘子,你抬头望我,啡色海藻卷发中露出苍白的脸,那一刻你的眼泪差点就要夺眶而出。
我的心一瞬间柔软得微微刺痛。我见不得这般场景,十三岁那年再如何瞧不起你,却在这个时候仍然心疼与悸动。但我深知,我与你之间,不可能再互相抚慰与温暖。
其实我也在深爱着你吧,这难以否认
你最后还是没跟那个男孩在一起。挣扎在双亲的苦口婆心与眼泪中换了电话换了工作,然后出差去了上海。
从奶奶.的口中得知,就在短短的出差时间里你认识了公司总部驻上海办的某经理人,有房产在深圳。此时,全家上下一片赞同之声,因为这样方能扎根在深圳,日久天长。
我还是不动声色,但笑不语。
其实你的什么我都知道。
毕业后你换了很多份工作,辗转了广州上海深圳几座城市,却始终没有找到自己最热爱的行业;你和我一样喜欢背包游与自助游,也曾到过我走过的那些山山水水,露宿我搭过帐篷的日月星辰之下。你一定吃了不少苦头栽了不少跟头,如今所谓风光与安定的背藏书网后,放弃了很多天真与梦想。我还知道,你在面对那个落寞春节时的那份爱情用尽了你整个力量与勇气——因为你肯定清楚,和他这样没有身世家产的人在一起,要承受来自父母怎样的反对与坚持,可你依然选择带他回家。
穆桐,我们躲在那么多时光背后偷偷互相张望的年纪,你的眼神,是不是还如我们五岁小手指钩在一起时,那般清澈见底?
我们如此相像却又那样陌生,血管里流动同一种基因的液体,我们血脉相承。
只是我现在才知道,我其实深爱你,就如同,一直深爱着自己。
我并没有你的电话号码
我按Esc退出魔兽世界问妈妈你的电话号码未果,我很想问问你爸爸的麻烦事情有没有需要我帮的地方,或许帮不到太多,但我一定会尽力。
双击魔兽世界的图标,输入账号密码,继续寻找敌人。我在想,我该怎么开口问你妈妈要你的电话号码,接通你的电话又如何与你开口说第一句话?比如,我故作轻松地问,当时我剥给你的那个橘子你吃了吗?或者,穆桐,你什么时候结婚请我吃糖?
你会不会觉得我现在 5728." >在奚落你笑话你,又会不会如我十三岁那年认为你一般,觉得我假惺惺满脑子虚荣与伪善呢?
我们隔了整整那么多年的时光,没有任何交流。
穆桐,二十五年来我们之间从来没有通过任何电话。现在在深圳哪家旅行社带着不知道哪条线路的游客来来往往的穆桐,如果你看到这里,麻烦请跟穆裳联系。
你总该知道,穆桐与穆裳,终归还是,堂姐堂妹。
你知道我为什么喜欢火车吗?因为它总有一个终点,可是我兜兜转转整个青春,却走不出这个站台。
奔跑的基督山
谢小鲁
我们去跑步吧
大学二年级时,我和段威成了朋友。
段威身上疑点很多,他额头上有一道疤,尤其在浴室,看到他背上横七竖八的都是伤痕,紫红一片。每天夜晚,他都要我陪着他一起跑步。学校外有一段铁轨,顺着铁轨跑两公里再折回来,再折回去。凌晨时分,整座城市都睡去了,只剩下我们两个小跳蚤在它的衣领上跳舞。
段威一家人已移民美国,只有他坚持留下来。我不明白像他这样的富家子弟,为什么喜欢窝在宿舍里和我这个穷小子欢度春节。大年三十那天晚上,吃完校领导送温暖送来的饺子,窗外刮着大风,树枝被吹得拼命敲起窗户,电视机里传来朱军高昂的声音:“西藏边防哨所发来贺电……”分外无聊。
段威说:“我们去跑步吧。”
在铁轨边,我们坐在荒 829c." >芜的站台上,一辆几乎无人的列车呼啸着从眼前飞过。那一年北京禁放烟花,天空一片死寂,远方夜空只有一两点勇敢的烟花像彩色颜料飞溅到半空。
“我给你讲个故事吧。”段威说。
我一直想找到她问:为什么要那样对我
十五岁那年,我转学的那所学校里有个很美的女孩。我还记得她穿着马海毛的白毛衣,下面是月白色的布裙,阳光打在她身上,点缀着一层淡淡的光晕。
你很难相信像陶瓷一样的女孩,却有一个不良少年做男友。那个头发倒立,戴着蛤蟆镜的青年搂着她走在街上,耳朵上的白银坠子在阳光下闪闪发光,他叫罗更。
两个月以后,我在书包里发现了一封淡粉色的信笺,信写得好奇怪:“我们还在体育仓库见。”然后我的心就狂跳起来——是她的署名。
下课后我悄悄靠近她,若无其事地问:“我在书包里发现了一封信。”她把头扭到另一边,轻轻地点了点。上帝,我已经飞了起来!我没法拒绝这样的邀请,一整天我都像踩在棉花里,老师用粉笔头砸我我都没有反应,直到被拎到楼道罚站,我还在想一个问题:她为什么看上我?
放学后,在仓库门口,她向我招招手,然后拉我到跳马后面。她的手绵软,却冰冷。仓库里到处是灰尘,天窗上的破玻璃漏出一点点儿微弱的光辉,仿佛舞台上的追光,打在她身上。
她忽然转过身来,含泪说:“对不起。”
我万万没想到,这就是她跟我说的第一句话,也是最后一句。
还没明白怎么回事,我..脖领子一紧,被人重重摔到地上。我转头一看,是那个坏小子罗更,还有三个小孩。我困惑地转过头去,可是她已经消失了。还没等我回过味来,雨点般的拳脚已经砸在我身上。我一向是个老实孩子,遇到劫道,只有乖乖送上钱。最后他们打累了,把我扔到篮球筐里。可当他们走到门口的时候,发现我爬起来不顾一切地喊着她的名字:贾嘉!
后来我完全疯了,我打不过这些比我大两三岁的社会青年,但是我找到他们中间最弱小的人为突破口,不管他们怎么打我,我都只打那个小子。我把他的鼻梁打断了,他的肋骨断了,他的门牙掉了。最后他们拼命踢我,但我就是咬住他的脖子不松口。
那小孩拼命哭,他吓坏了。罗更亮出了弹簧刀,在我背上割了二十刀,我才失去知觉。
那天,我胳膊被打折了,鼻子已经断了,额头上被刀割了深深的一道口子,浑身上下都是血。
体育老师进来时,我们都已经躺在地上动弹不得。
脸上的纱布揭下来的时候,我都认不得镜中的自己,最搞笑的是我居然比以前漂亮了,我的鼻子变得又高又挺。罗更和那些同伙已经进了监狱,被我咬成重伤的那小子在精神病院住了三个月。
我转学了,贾嘉也很快转学,我们再也没见面。这么多年来,我一直想找到她问:为什么要那样对我?
所以我没有跟家人一起移民,我还有事情要解决。其实我在高三就已经找到了她,在我们那座小城市,想要找一个人其实很容易。她就在距我家十公里的地方,我甚至跟踪了她很长时间。但我最终决定换一种方法。
一个人怎么能爱上一个他恨的人
我和她考进了同一座城市,同一所学校,我掌握了她的一切喜好。我知道她喜欢滑冰,喜欢听吉他,喜欢看男子打篮球,喜欢逛超市,还喜欢吃麦当劳甜筒。
这些年来,我无时无刻不在注视着她。对她来说,那个转学只有两个月的男孩容貌早就模糊了吧。我不再是那个瘦弱苍白的男孩,现在的我皮肤黝黑、高大健壮,我甚至改了自己的名字。父亲以为这样可以让我重新开始,却也抹去了我最后一丝过去的痕迹。
我是在滑冰场上征服她的。为此我特地训练了两年,我和她都加入了滑冰协会,然后,理所当然地,作为整个协会滑得最好的男女,我们代表学校参加全市大学生双人表演赛。你知道我第一次和她友好握手>99lib?的时候,浑身抖成什么样了吗?
我们整晚都在滑冰场上旋舞,谁受得了这样的耳鬓厮磨?更何况我是如此了解她,我知道她最喜欢吃芸豆卷,我知道她喜欢冻顶百合。她的几个死党,都成了我最好的朋友。
她当年欺骗了我,我要她加倍偿还。
在比赛前的最后一晚,当彩排的音乐忽然停止,最后的动作是我把她搂在怀里,我没有再犹豫,深深地吻了她。
周星驰曾问菩提:一个人怎么能爱上一个他恨的人?我害怕她摸到我的背部,那里纵横交错着五年来的仇恨。我害怕她提到过去,因为我来到她身边,就是要进行末日审判。一到冬天,寒气进入我的伤疤,背上就疼痛万分,我必须拼命跑,直到大汗淋漓逼出寒气。我不能原谅自己,忍受了这么多年,准备了这么多年,我却无法快意恩仇。
有时候,她轻轻摸着我额头上的伤疤时,会忽然泪流满面。
生日那天我们喝了很多。最后都各怀心事地醉了,然后抱头痛哭。醒来的时候,我发现自己躺在宾馆的床上,赤裸着上身。她坐在梳妆台前,镜中,她安静地看着我。她看到我背上的伤疤了,世界上有这样伤疤的人,不会很多。
这一刻,已经在我脑海中演练了千万次。只是我万万没想到,会是如此场景。我必须要说我的台词了:“我找到你,只是想问你一个问题:你为什么要陷害我?”
她说:“因为我想保护他。”
“他是谁?”
她说了一个名字,我一点印象都没有,那时我只不过是一个转学两个月的男生,哪里能记住那个男主角到底是谁?
“所以你就找我当替代品?”
“因为你是个转学生,对我来说是个陌生人。因为你是富家子弟,如果被打伤了,还有钱医治。”
“他呢?”
“他从此再没出现过,出事后一个星期,他也转学了。”
我们恨过了也爱过了
“谢谢你找到我。”她说。
“你那双眼睛让我几乎立刻认出了你,你的面容改变了,名字改了,可是我忘不了那双眼。我一直想欺骗自己,可我受不了你眼中那种爱恨交织的神情。”她忽然转过身,“你为什么如此害怕揭穿这一幕,你甚至不敢让我摸你的背?”
我心里痛到极点,痛得我弯下腰, 75db." >痛到我号啕大哭。我们拼命搂在一起,仿佛失散多年的磁铁,哭到我感觉脱水,哭到声嘶力竭,哭到我们昏昏睡去。藏书网
当我再次醒来的时候,她已经离开,背包散落着,几张照片落在地上,我们在滑冰场上陶醉地笑着。在梦里她望着我:“你打算怎么处置我?”
不错,她已经是我的猎物,我该如何处置她?我想起第一次摸到她的手时的心跳。
我在她最爱我的时候抛弃了她。
可是,为什么我一点也不开心?我害怕她的电话,我害怕控制不住自己,再回到她身边。这么多年来,我们都成了对方的全部,我们恨过了也爱过了,留了一片的狼藉。
冬天的第一场雪终于落下来,我们的酒也喝光了,段威满眼通红地问我:“你知道我为什么喜欢火车吗?因为它总有一个终点,可是我兜兜转转整个青春,却走不出这个站台。”
爱情和回锅肉,不可或缺
绒布图 魏来
孤独的人有可能是可耻的
作为臭名昭著的Soho一族,小罗最擅长摆弄文字。某个夜晚,她奋力写着一篇小说,灯泡突然坏了。她找来新灯泡,踩上椅子,战战兢兢地伸出了手。不知出了什么差错,她食指一麻,惨叫一声就趴倒在地上。
她不得不承认,自己对付文字绰绰有余,却对付不了一个灯泡。更关键的是,电流是高深莫测的,这次给你带来酥麻的感觉,下次就有可能给你 5e26." >带来灭亡。她凄婉地幻想着,我躺在地上,如凋零的花朵,最后成了一具木乃伊!一代才女可以这样死去吗?
经过痛苦的思索,她毅然决定引进一位同居密友。很快,BBS上出现了她的启事:“招合租者一名,要求女性,二十五岁左右,貌端体健,无不良嗜好,具有换灯泡之技能。另,沉默寡言者优先。”
“太阳出来了,我该睡觉了。”她对自己说。
这时,有人在使劲敲门,她愤怒地拉开房门,一个女孩身手敏捷地挤了进来。
“叫我阿修,我看见你的合租启事了。”女孩环顾四周说,“天哪!这是人住的地方吗?”
在小罗惊诧的注视下,阿修开始忙碌起来,她像变戏法一样,时而挥舞着拖把,时而舞动着抹布。小罗吓坏了,站得远远的,她甚至担心自己会不会被阿修清扫一番。大概在十五分钟之后,她很失落地发现,原来自己的客厅居然可以如此干净,干净得都不像是自己的家了。
“你对我满意吗?”阿修笑眯眯地说,“你总得说点儿什么吧?”
小罗想了半天,伸出食指说:“昨天我触电了。”
事后,小罗在日记本里如此评价阿修:丰满,眼小,貌似善良。
贪吃非常有损智商
阿修的其他特长很快展示出来,比如烹饪。小罗在日记中写道:“回锅肉、剁椒鱼头、红烧里脊、小炒羊杂、萝卜排骨汤,真可谓人间盛宴。另,回锅肉,吾之最爱也。”
可没过几天,她终于意识到,贪吃是要付出沉重代价的,她的胃口越来越好,可小说的质量每况愈下。这是没法子的事,当她写字时,总是被厨房里叮叮当当的做饭声搞得心神不宁,然后开始猜菜单。这很不妥,她伤感地想,我不能堕落下去了,今天就算是最后的晚餐吧。
在饱餐一顿后,小罗大义凛然地说:“贪吃有损智商,以后咱们只吃方便面。”
阿修同意了。令小罗意外的是,第二天晚上,她吃到的方便面美味无比,里面除了面条,还有虾仁、鱼丸、排骨、青菜和一个荷包蛋。
她确信,这绝对是她今生吃到的最美味的方便面。
“经过一夜钻研,我发现方便面有九种。”阿修炫耀着,“我保证你每天都吃出新口味。”
小罗张口结舌,最后说:“天才。”
毫无疑问,小罗不得不继续忍受厨房里的噪音,而阿修的优越感也在不断膨胀。每次看着狼吞虎咽的小罗,她那充满怜悯的眼神分明在说,看把这孩子饿得。
“不出意外的话,你以后肯定是个合格的妈。”小罗悻悻地说。
“打从我出生那一刻起,内心就充满了母爱。”阿修面不改色。
老妈子变成老妈了
由于居功自傲,阿修变得唠叨起来——记得,不能长时间坐着,否则脊柱会变形的;记得,饭前便后要洗手,否则会生病的;记得,不要熬夜,否则会早衰的;记得,不要动不动冲我龇牙,否则脸上会出皱纹的。
在某个静谧的夜晚,小罗正潜心写一篇恐怖小说,在小说里,一个女鬼正从马桶里爬出来。这时,她听到背后传来细碎的声响。回过头去,猛然看见一个披头散发的女子近在咫尺。她魂飞魄散,从椅子上跌了下去。
没错,那个貌似女鬼的人就是阿修。
“你该睡觉了。”阿修语重心长地说。
小罗跳起来,揪着阿修怒吼:“你为什么鬼鬼祟祟?为什么?”
“你不是最怕被别人打扰吗?”阿修说。
在那天的日记本里,小罗沮丧地写道:“我找了个免费的老妈子,结果她变成我老妈了。”
“你到底是干什么的?”一天,小罗终于想到这个问题。
“老师,幼儿园老师。”阿修说。
那个晚上,小罗做了一个离奇的梦。在梦中,她不断缩小,最后蜕变成一个婴儿;阿修则一脸狞笑,拿着一个硕大的奶瓶给她喂奶。
痛定思痛,小罗准备把阿修扫地出门。可问题是,她居然没抓到阿修的把柄。没错,阿修完美得像圣人,而她自己呢?好吃懒做的是她,破坏卫生的是她,有熬夜等不良嗜好的是她——想来想去,自己反倒更应该被驱逐出去。经过一夜深思,她终于想到一招——就说,我有男朋友了。
第二天,她精神抖擞地准备向阿修摊牌,可看着桌子上冒着热气的回锅肉,她突然动摇起来。
吃人家的嘴短,古人说得没错。
你有美食,我有美色
饱餐一顿后,小罗灵光一现,为什么不能让她出现点儿小意外呢?
第二天,在她强烈的建议下,阿修开始重新摆放家具。小罗悠闲地坐在沙发上,阴险地想,五斗橱那么重,她肯定会闪着腰。到时候,她只能躺在床上呻吟了,世界清静了。
令她吃惊的是,阿修居然跑到隔壁搬救兵去了,更令她吃惊的是,搬来的救兵居然是个小帅哥。在和帅哥目光交接的瞬间,小罗的食指剧烈地颤抖了一下。麻、酥、痒、痛,没错,这就是触电的感觉。
陷害阿修的阴谋虽然破产,可她有更大的收获——成功地挽留了帅哥吃晚饭。
或许,我真该有个男朋友了。她想。
那个男生名叫张建,牙白,个高,一笑还有两个酒窝。从此,在盛情之下,他屡屡应邀吃饭。有时候小罗就感到纳闷,难道阿修和他有缘分?道理其实很简单,作为Soho一族.,除了慈祥的阿修,她还能见到什么大活人?
张建应邀吃饭的每个夜晚,似乎更像是一种节日。夜幕还没有降临,小罗就开始精心化妆,阿修则变着花样做饭。很显然,她们都被那个男生迷住了。
张建更像是个小狐狸,他彬彬有礼,对两个女孩不偏不倚。吃完晚饭后,他通常先帮阿修洗碗,然后坐在沙发上听小罗朗诵小说。这给她们一种错觉,一切皆有可能,她们都存在着机会。可看着张建帮阿修洗碗,小罗心里还酸溜溜的——这真叫引狼入室,虽然这匹狼发现了一个白马王子。
“他要是喜欢上你,就说明他有恋母情结。”一天,小罗漫不经心地说。
“他要是喜欢上你,就说明他想虐待自己的胃。”阿修更加漫不经心。
居然向我宣战了!小罗恨恨地想,你有美食,我有美色,谁怕谁?问题是,虽说有“秀色可餐”一词,可饿肚子时,男人更青睐回锅肉。想到这一点,小罗彻底失眠了,她烦躁不安地进了客厅,然后惊奇地发现,那个一贯反对熬夜的阿修正在发呆。
小罗稍感安慰,毕竟,受煎熬的不止我一人。
“我们得公平竞争。”阿修突然说。
“我正有此意。”小罗不动声色。
结局是充满喜剧意味的
经过讨价还价,她们终于达成协议。协议规定,小罗无偿向阿修提供化妆品;作为回报,阿修把展示烹饪技艺的机会让给小罗。
第二天绝对是个奇特的日子。傍晚时分,小罗在厨房里忙活,阿修则坐在梳妆台前忙活。每隔十分钟,她们就会流窜到对方那里,关注一下对方的进展。显然,她们对彼此的情况颇感满意。比如说阿修,她的脸已经惨不忍睹。
“别为我节省,想涂多少就涂多少!”小罗居心叵测。
其实她自己情况也不乐观,比如她煎的那条鱼,正面焦黑,反面却没熟。好在,看看阿修的模样,她多少有了些信心。在那个夜晚,她们如同两个相依为命的人,不断从彼此身上获取希望。
结局是充满喜剧意味的。晚上七点,张建准时敲门。阿修乐颠颠地去开门,看着她的脸,张建错愕得下巴都快掉下来了,甚至怀疑是不是敲错了门。小罗在厨房里窥视着,乐不可支。而快乐是短暂的,当张建吃了一口菜时,脸上已经不是错愕,而是绝望。刚到七点半,他就逃难般匆匆离去。两个女孩难过得要哭,看看彼此,又突然大笑起来。
“你的脸涂得跟车祸现场似的。”小罗说。
“藏书网你的菜难吃得都自成一派了。”阿修说。
显然那个可怜的男生受到了严重的心灵创伤,再也不肯接受她们的邀请了。生活又恢复了平静,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阿修的厨艺越发精湛,而小罗也习惯了闻着菜香写作。生活不就是这样吗?小罗豁达地想,爱情固然重要,回锅肉也是不可或缺的。
我敢说,如果上帝不派丘比特来用刀子扎我,我绝不会再bbr>动凡心俗念。
爱我的人他在多远的未来
苏美
有人说,女孩在感情路上会遇见三个人:爱你的,你爱的,爱你并且你爱的。这种说法因为太过于圆满反而变得很不真实,而大多数人,会像我这样,经历过不同的男人一二三之后,对爱情这种病毒就有了很强的免疫。我敢说,如果上帝不派丘比特来用刀子扎我,我绝不会再动凡心俗念。
男一号,五官一塌糊涂,身形相当伟岸
事情是这样的:1999年,我遇到三个中的第一个,可以说是爱我的那个,叫他男一号吧。他的五官可说是一塌糊涂,但身形相当伟岸。作为一名女大学生,我的主要特征是花枝乱颤风头很健,虽然我连男人的手都没有牵过,但是,在他用小眼睛电我的时候,我还是感觉到了一种淡淡的说不出来的亢奋。更多时候他愿意在晚上约会我,因为这样我可以忽略他的>五官,他背对着月亮长身而立,这样的画面让没见过什么场面的我惊为天人,我无法抑制,也不想抑制地开始柔情万种。但是你知道,“柔情万种”这种小情绪,它上瘾,还弄假成真,还自命不凡。
不久之后,男一号背着我和我的好朋友蒋遥搅到一锅里去了。我决定永不原谅蒋遥,因为我原本是整个学院女生唾骂的对象,她这么一搞,她们又都挖心挖肝地来同情我。蒋遥和我在大学里相依为命,没有她我很可能自杀,但是有了她,我就很想杀了她。整个大学期间我一直无所不知,除了专业书。对宇宙、世界、人生和未来我既不迷茫也不惶惑,没有性压抑,更不知道所谓青春的痛楚。没有谈过恋爱的人都有我这样凛冽的气质,就如同没有被爸妈揍过的孩子,天真愚蠢简单美好。和男一号约会前我痛楚的唯一来源就是考试。我和蒋遥就是在考场上认识的。她的小抄相当精美,遣词造句流畅精准,哪怕是写字条和我对骂,也写得横平竖直,这就 662f." >是蒋遥。我一直不明白,有时间打小抄,为什么不干脆背下来。蒋遥则语重心长地教导我说:你可以不学习,但不能没有端正的学习态度,你可以作弊,但也得有端正的作弊态度。我就是这么个不端正的人。所以毕业后我四处晃悠,蒋遥则硕博连读,很快就要当副教授。当然,不久之后,男一号又背着我的好朋友蒋遥,和她的好朋友去月亮下约会了,蒋遥跑来跟我哭诉,她哭得那么假,搞得我很被动,只好原谅她了。我们在校园绿油油的操场边谈了半宿,星星大颗大颗地坠落下来,我们这凄美的爱情故事,看起来不过是花痴男一号间歇性发作的花絮罢了,这是没有办法的事情。我们太年轻,书读得太多,睁开眼睛看见第一个对我们微笑的人就以为这就是爱情了。
男二号,双鱼座的AB型男人,非常敏感而且难以捉摸,他们拥有罕见的贵族气质
时光荏苒,光阴如梭,阳光灿烂,万里无云,就这么到了2002年。这时候,男二号来了,开始我并没打算要喜欢上他。男二号是个文学男青年,他最大的特征是说没用的漂亮话,比如:遇不到你我朝生暮死。比如:是你,只能是你,不是你就不是任何人。
我本来是很讨厌这个调子的男人的,但是有一次,我两个人五人六地去电影院看电影,看到一半,他突然转过头,呼吸贴到我耳边,在光影闪烁中轻声说:我要你。电光石火中我觉得我的爱情来了,这句话直接让我从一个性格郁悒的女子变得性格外向起来。
如果他一直这么要下去,我很可能会完全爱上他,可是我很快就发现一个大问题。比如我介绍他去某家馆子,他不会说“味道不错啊,下次再来”,而是说“我不得不说,这家餐馆的确很不错”。比如谈到2000年,他不会说“2000年报纸行业很糟,不景气”,而是说“于是,那个令人沮丧的2000到来了”。我爱上的男子让这段爱情始终充满一种沮丧的气质。
2002年的时候,蒋遥是个单身女博士。我们始终保持联系,没人知道蒋遥为什么会和我混在一起。大学时她像一头亲切bbr>友善的河马,我喜欢河马,所以也喜欢蒋遥。蒋遥见了男二号,总是不怀好意地逗他说话,听他说他那些愚蠢的书面语。他说自己是双鱼座的AB型男人,非常敏感而且难以捉摸。“此类型的男人——恕我直言——非常稀少,他们拥有罕见的贵族气质”,他重复着这句话,看上去既认真,又固执,既纯洁,又可怕。甚至我用腿蹭蹭他的膝盖,他都要贵族般咳嗽两下。
我多么希望他能草根一点、原始一点、狂野一点,可是没戏,我爱上的这个男人说过一次“我要你”后就立刻戴上了他矫情的面具。
男二号是个好人,他斯文细腻敏感隐忍,甚至连分手他都很有条理,我们去吃了散伙饭,气氛很融洽,甚至有点欢欣鼓舞。他小心翼翼地点了一盘芥末三丝,然后大鸣大放地安慰我说:压抑眼泪毫无必要,你完全可以解释说,是因为这该死的芥末。
我趴在蒋遥身上哼哼了两下,眼泪居然没掉一颗,很显然,我成熟了。
男三号,会说三种外语四种方言,不喝酒,不抽烟
时光荏苒,光阴如梭,就这么——还是停留在2002年。男三号出场的时候是个冬天,冬日所有的阳光都聚集在他身上,每一道光线都是一声欢笑。男三号英国留学归来,会说三种外语四种方言,不喝酒,不抽烟,喜欢户外运动。我们一起参加了一场可怕的暴走,大概走了六个小时,男三号始终保持着马拉松精神,理性与感性交织地一边暴走一边喝水一边用四种方言鼓励我坚持走下去。要知道,从认识的最初就有了共同爱好是多么重要,至少这表示,我们是一个道上的人,我们必须相爱。
男三号感情专注,热爱生活,按时上班按时下班,看到美女会坦荡地打口哨;爱看球爱登山,也会懒洋洋地赖床,甚至会做蔬菜沙拉和蛋炒饭。我们终于搬到了一起,在爱情里泡着,在阳光里跳着。
男三号温柔谦和,安静温存,他尊重我的隐私、我的社交和我的经济。他不要我拼命工作,房租他全部支付,而我只用负责水电物业费日用杂物。吃饭时一三五他付账,二四六我付账。偶然我忘了,他也会默默地先付账,而接下来我也利利索索地连付两天。
一切都那么水到渠成,那么充满默契。我们都不觉得这样有什么问题,我们都同意经济独立是精神独立的前提。蒋遥对此充满嫉妒和科学的预言:每个完美的男人,都隐藏着某一种重大缺陷。
遗憾的是,她说对了。
我们一同去深山旅游探险,有那么一个夜晚,他拥着我躺在睡袋里,听山里的风呼啦啦地吹过来,幸福就像山顶的星星一样触手可及。半夜,他出去尿尿,灯火朦胧里,我看见他从睡袋里轻轻摸出钱夹,揣进衣袋里出去了,我的心一下子如落水般无力。半夜里山风越来越冷地吹过来,爱情就像一只鲜美的桃子,你忘情地吮吸蜜汁,以为永无止境,但是每一个桃子都有一个桃核,或大或小,总有一处硬核,让你无法完全拥有他。我们的分手很安静,就像我要出远门一样,他送我到楼下,轻轻地捏着我的手,我们就那么捏着,最后松开,无力地垂下。
后来
如果你经过三个男人,你就会发现爱情不过三种状态:爱你也爱别人的,你爱但是后来不爱的,你以为你们相爱的。
我现在很好,心跳节奏是一、二、三,一、二、三;呼吸频率是一、二、三,
一、二、三;跑步时步伐是一、二、三,一、二、三;项目计划书也是一、二、三,下面有一、二、三。当然会有四,但它毫无意义。再来一个也不过是重来一遍。一切都不会因此不同,除非,除非上帝亲自来扎我。
自己身上没有光,
所以也怀疑这世界上一切的?明亮都是虚假。
爱情留给你什么
明星辰
没有一个前女友可以逾越
前女友是每个现任女友的必修课。
在我心里,孙翊的前女友李蜜不仅是必修课,还是即使双眼睁开也存在的清醒噩梦。
因为当时答应和孙翊在一起,很大程度是因为李蜜。
那时我已经空窗期近一年,他也早和李蜜分手。我们在一场KTV中认识,他加我手机号码,我却加他豆瓣。这网站已经从一个书籍音影评论圣地沦为文艺二逼青年装傻充愣的聚集所。正如人们解放天性的时候必然也会留下犯罪痕迹。
果不其然,在他主页最角落的地方我看到一条留言,是一年前一个叫作桃子的人留下的:亲爱的,晚安。
对此我没有什么意外,一个有趣得体的男人背后当然站着不少女孩,我一不小心就点进这个叫作桃子的女孩的主页。
她分享着各处游览的照片,也发一些小文章。有旅途见闻,有读书笔记,还有一些对社会现象的评论,看起来是丰富而有思考的人,不像某些姑娘所热衷的无病呻吟。
她有着我完全不曾拥抱过的生活,自由、独立、充满情趣,相比之下,我的日子漫长无聊,毕业以后还没敢鼓起勇气出去闯闯,就发现世界已经抛弃自己,于是在一个小地方窝着,毫无斗志自取灭亡。
自然,这个叫桃子的女孩就是李蜜。
而我当时更多的是潜意识里那个踌躇满志却一事无成的自己希望能够挑战一下这个不可逾越的前女友。
所以我很快打破这种暧昧,答应了孙翊的追求。
男人都有少不更事的年轻
对李蜜的羡慕,让我对自己有了更多的要求,希望能够成为一个更好的女朋友,这其中带着太强的比试意味。
孙翊对此也有所察觉,我缠着问他过去的女朋友是怎样的,他常常敷衍过去,逼得急了他就说,我都忘了。
我当然不相信他会不记得,虽然我不知道这个男人身上的哪些习惯是因那个女孩而改变,但是他的房间里,很多和她有关的物什依然留了下来:她主页照片里被她拿着的小木球被他好好地收在抽屉里,他书架里有关旅行的书全是她所到过的地方,就连他养了两年的一只龟,我仿佛还能看到她将鼻子凑到玻璃缸外和它干瞪眼的情景……
每个男人都经历过少不更事的时候,他们玩游戏到深夜甚至不记得给女朋友发一条短信,打篮球太过于投入早就忘记等在旁边被烈日暴晒的恋人,吵架的时候自然也不懂得退让,闹分手更是拉不下面子求情。即便这样,他们却真正在爱一个人,发自肺腑地真诚稚拙地去爱那个女孩,即便她会离开他,迫使他长成一个彬彬有礼但虚伪万分的成熟男人。
梁文道如是说:想象一个男人生来就少了一颗心,他善良、正直、彬彬有礼,但就是没有那颗心。
这所谓的没有心,只是因为他不够爱你。
我想不起来和他在一起时有什么瞬间会心跳加速,更不知道这些和他有关的生活瞬间为何从不会让我感到温馨,相反有一种早已熟知却又厌倦无比的疲累。
所以正如这段感情开始的原因,我对李蜜的关注甚至多过孙翊,悄悄关注她的微博,经常去她的豆瓣晃一下,甚至还在孙翊的电脑里找到一个隐藏文件夹,打开以后,全是按照年月整理出的一个个子文件,里面是李蜜的照片:大笑着的,苦着脸的,蹲在猫咪旁边的,走在石板路上的,站在海浪里的……
你的字写得很丑,可是你的情书如此动人
从此,寻找和李蜜有关的事物和记忆,成为我恋爱生活的主题,而吵架成为这段感情中唯一能找到和激情有关的事,而且争论点基本都是他的前女友。
李蜜无辜地成为我的假想敌,就像一堵空白但是无比巨大的墙,挡在我和孙翊之间。我在不断往这堵墙壁上涂鸦着我 7684." >的猜想,而它反弹给我的是无尽的糟糕情绪和自我怀疑。
那时的我并不自知,同时一点儿也不觉得自己所做的和一个窥视狂无异。我按照她留在豆瓣上的一些记录找到她以前的博客,上面记录着她和孙翊恋爱过程里的点点滴滴:
9月17日,和你相识。
9月23日,你的字写得很丑,可是你的情书如此动人。
9月24日,和你一起去创意集市,买了一只可爱的小布偶,你起名叫阿臀,因为它有一个很大的屁股。
9月25日,秋天的杨树高大而美丽,你站在树下唱歌,可爱又单纯。
9月26日,不要再想那些可怕的事情,抛弃一切分析和预计,我要和你在一起。
9月27日,爱情的味道就像海水一样,带着神秘和辽远的气息将你我包围。
10月1日,你拉着我的手,走在凌晨无人的街道上,你说,这是红拂夜奔。
……
看着这些甜蜜的瞬间,我有一种置身事外的羡慕,但是更多的全是嫉妒嫉妒嫉妒。那是一种极其强烈的感情,就像是灼烧的暗火点燃一切负面能量,在体内爆炸,把自卑、愤怒、逃避和浓浓恨意扩散到每一根血管中,让其流淌在血液里。
我开始抱怨为什么我们的开始那么平淡,为什么我们的恋爱过程如此疲乏,为什么她那么好我这么差我还能得到你的爱,你的爱是真实的吗,或者只是历经真爱疲惫以后,想找一个避风港?
爱要如何证明
畸形的嫉妒让我像是变了一个人,从一开始认识他时的淡漠如冰,到现在成为一个烫手山芋,连自己都快要不认识自己。
我变态地认为这一切都是那个叫作李蜜的Bitch惹出来的,她肯定还爱孙翊,让我中计关注她,然后一直隐忍,成功扮演一个冷漠但高傲的前女友角色,让我愤怒让我疯狂让我像现在一样,不相信孙翊任何的表达。即便他一遍又一遍向我表示,他和我在一起与上一次恋爱没有关系,他爱我更不带着和任何人比较的成分。
老六没办法证明自己只吃了一碗凉粉,韩寒没办法证明自己的作品是原创,那么一个人要证明自己的爱,谁又会相信呢?
孙翊很快受不了我这种神经质一般的怀疑和质询,提出分手的时候他很冷淡,曾经的温柔消失殆尽,像是我从未认识过的陌生人,而我从未有一刻这么强烈地感受到我竟如此依恋这个人,舍不得他离开。
忽然明白是我错了,和李蜜无关,和孙翊无关,和他曾经给过我的爱无关。只是因为我太过于懦弱和阴暗,自己身上没有光,所以也怀疑这世界上一切的明亮都是虚假。
失恋的日子没有想象中那么难过,不过是传统的食欲下降、兴趣全无,可是内心的绝望喷涌而出,湮没掉正常的生活。
都说大龄剩女伤不起,她们俗称“灭绝师太”,嘴上说着爱情真是虚妄,身体抵抗一切欲望,心灵更是隔绝全部真情。但是当所谓爱情成为习惯,然后在某一天突然撤销之后,这些师太就真的被迫灭绝了。
每一段爱都有主题
如果说每一段感情都会在你身上留下一些痕迹,那么这场恋爱留下的痕迹便是我还保留着经常关注李蜜最近动态的习惯。从纯粹的窥视发展为单纯的习惯,中间途经的艰难险阻,只有自作自受的我知道。
有一天我又在看她以前的博客,看到她写的一句话,我居然情不自禁地笑起来。
刚刚笑完我忽然住了嘴,我记得以前在看和她有关的东西时,我都是皱着眉撇着嘴拉着一张脸。看到她高兴我就不爽,看到她难过我更是无感,不会觉得她懂得生活的智慧是一种值得赞叹的美好,更不会因为她的一句趣话而真心地笑出声来。
但是现在,对这个人,我已经无半点儿埋怨和恨意。她就像是一个遥远的朋友,不说话,却默默地影响着我,改变着我,纠正着我那些偏激的想法和狭隘的视野,bbr>?.原谅我所有的冒失、愚蠢和胆怯。她那么熟悉又陌生地存在着,以一种我不曾察觉的强大力量,牵引着我离开那疯狂而偏执的生活,让我和过去幼稚的自己告别。
我从那天开始才明白,原来年龄大小和成熟与否完全没有关系,表面看起来我是一个大龄剩女,可是我得承认自己在感情上,依然幼稚得像一个弱童。有着人之初的懦>?99lib?弱本性,亦有刚入世的卑劣习惯,我渴望爱,又用一副满不在乎的态度将爱丢弃。
虽然在上一段恋情里,我的前男友带给我的影响远远不及他的前女友,可是这都不重要了。爱情里面的任何关系看起来都无比复杂,其实也很简单,在乎的时候爱恨交织咬牙切齿,不在乎的时候相忘江湖老死无顾。
可是就像每一个爱情故事都有主题,每一段感情都有其存在的意义,它们曾经bbr>.在我们的生活中出现过并留下痕迹。这些痕迹就像是你肌肤上的纹理、牙齿间的缝隙,不为时间而改变,不为命运而转移。
而留下的,如果能够是美好的,那该是一件多么值得庆幸的事情呢。
还有些什么我们此刻毫不珍惜,而将永远怀念的。
后来我们爱上了一个人
Clara写意
唱着唱着,就拥有了很多过去
1994年的夏天,十五岁的我被一朵玫瑰花扎伤了手指。
我在阳光下举起沁着血珠的手指,它是半透明的,有和玫瑰花相同的颜色。喜欢摩挲和赞美它的人是妈妈。她常常让我不耐烦,那些令她大惊小怪的东西——鸡蛋似的脸颊啦,缎子般的头发啦,黑白分明的眼睛啦,它们不过是青春。
青春对那时的我而言毫不足以为奇,倒是挺稀罕“过去”,与回忆、思念、欲语还休有关的。那是很令人兴奋的,如果谈话以“曾经”或“那时候”开始,接着眼神便一个飘忽,离开了正在听着你讲话的人,到达一个安全的、他决计到达不了的所在,周围的一切都在缓缓流动,只有你蹲守在时间的中心。
正是追逐美的年龄,同时也敏感地发现:什么样的美也抵不过时间之美。时间以沉默之姿走过,将事物镀上难以言说的美妙光辉。浪漫全部失之于轻薄,直到它们拥有很多时间。
对十五岁的我来说,能够意识到这一点是很不容易的。
遗憾的是,这也正是我无能为力的。我唯一能做的就是让陌陌利用广播员的身份,在校广播台一遍遍地播放卡朋特的Yesterday Once More。当她磁性沙哑的声音在课间吹拂过操场时,我们以近乎虔诚的态度随之轻唱:“Every sha-la-la-la, every wow-oh-oh-oh……”仿佛唱着唱着,就拥有了很多过去。
每周一次的班会课上,同学们都要帮助修葺学校的小花园。这并不是一个简单的任务,因为需要自由组队完成。对十五岁的少女来说,没有什么是比自由组队更考验人的,因为我们都对那个规则心知肚明:孤独是可耻的,没有朋友是可耻的。
假如周围的人一队队地走开,而你独独像退潮后被扔在沙滩上的贝壳,那简直是令人想要立刻去死的难堪。所幸我不用为此而担心,因为我有陌陌和安娜。
我对陌陌说:我们要和新来的那个女孩做朋友。这感觉很难解释,并不仅仅是因为安娜漂..亮,也许是因为她过马路时如一只鹤小心翼翼涉水的样子。
陌陌却不是很乐意。和每一个十五岁的少女一样,她对我的爱带着独占。
终于,安娜如一只鹤小心翼翼涉水向我们走来,她说:你看,我们的衣服分别是红、黄、蓝。
汩汩流走的,分明不只是风
一朵玫瑰从什么时候开始长出花刺?如今的女孩们想必更早,而1994年的我,十五岁,已经读过很多小说,包括 href='2210/im'>《红楼梦》和琼瑶全集。我躲在被窝里打着小手电筒,依次看过三十六个男主角“疯狂地碾上”三十六个女主角的嘴唇,这扑面而来的崭新恐惧让我透不过气。
嘴唇、口水、舌头。哦,成人世界真是让人既恶心又发愁。
让我发愁的还有具体的两件事情。一是我越来越无法忽略的胸部。这件事以我不去上学为威胁,逼着妈妈给我做了一件紧身褡裢而暂告一段落。
二是我的“大姨妈”。它第一次拜访的时候我坐在厕所门口哭了一个钟头。妈妈以为我是害羞,其实我是愤怒——我竟然堕落成了恶心的成人!
能够分担我心事的人只有陌陌和安娜。我们在体育课的间隙并排躺在草地上,这种时刻总是让人分外安心。四周凝滞下来,只有远处传来的不明嬉闹声。我们的鼻端有青草尸体的味道,还有我们自己的味道,新鲜、葱郁、小心翼翼。我们试着用同一个频率呼吸,直到有人“扑哧”一声笑出来。我们百无聊赖地向着太阳伸展手臂,从我手中汩汩流走的,分明不只是风,还有些什么我们此刻毫不珍惜,而将永远怀念的。
男生们非常讨厌。我不明白他们怎么会在一夜之间从和我手拉着手回家、同样芳香柔软的小男生变成一群陌生人。他们那么吵闹,那么能吃,那么没心没肺。在你需要他们的一点体贴时,他们永远看不懂你的暗示。而当你不慎“大姨妈”侧漏,或者第一次穿上草字头内衣的时候,他们的眼睛又比特务还尖。最不可原谅的是,他们大多数比我更瘦、更矮,衬得我像女金刚一样,手脚都不知道往哪儿放才好。
在经历过两小无猜、疑窦丛生、捕风捉影的阶段之后,我决定对他们采取敌视的态度,正如他们决定对我们采取敌视的态度。安娜首当其冲。男生们有多喜欢偷看她,就有多喜欢捉弄她。她收获的恶作剧比情书要多得多。
人生可以安排得极为寂寞
我鄙视男生,当然也鄙视爱情。爱情是软弱者的行径,他们败给的是时间掳去我们天真的险恶用心。
教室最后排的那对男女就是很好的例子。他们趁老师不注意手拉 7740." >着手的样子真是傻透了。最傻的是他们居然还以为我们羡慕他们的勇气,殊不知他们每一个互相凝视的眼神都让我们肉麻得汗毛直竖。
我很矛盾。我贪婪过去,但又惧怕现在。然而如果不经历现在,现在又如何能变成过去?我憧憬一个记忆中的吻,它是完美无缺的,包括其时的月光和花香都完 7f8e." >美无缺。它轻暖细密,体贴一个女孩需要体贴的一切心灵角落。但是当思绪转入现在——哦,口水。哦,舌头。哦,这些讨厌的男生。
只有一个人是特别的。我是多么不愿意承认这一点,可我的诗词手抄本证据确凿——它记录了许多个黄昏,我用四处搜集的文字描绘的第一次心动,席慕蓉、汪国真、莎士比亚和叶芝……我偏爱那种尚未开始就已经着手放弃的爱情,例如这一首:
四季可以安排得极为暗淡如果太阳愿意
人生可以安排得极为寂寞
如果爱情愿意
我可以永不再出现
如果你愿意
我和陌陌、安娜交换我们的诗词本。我们心照不宣:三本诗词本的男主角是同一个。这并不奇怪,因为大半个班的女生都是如此。
我们没有任何行动计划,除了写诗词本。任何行动都无法保持画面的美感,除了在虚空中漫无目的地伸出去的手,任何有目标的手势都逃不开狼狈。
当然,如果展开行动的人是他,那么一切就不同了。谁会是这个幸运的女孩呢?一张放在文具盒里的字条告诉我们:她是安娜。
我哭了。陌陌哭了。接着,安娜也哭了。
徒劳地拖延与这个世界的最终照面
安娜如小心翼翼涉水的鹤,最终选择了驻足。
我想天上的诸神大概会暗暗发笑,如果他听到三个十五岁的少女发誓要一辈子厮守在一起。这并不是一个轻率的誓言,她们制订了详细的方案,包括谁负责赚钱,谁负责家务,谁负责照顾收养的孩子;包括在哪座城市,房子是什么样子,卧室里有三张床,分别是红、黄、蓝三种颜色;包括每一天她们怎样被闹钟吵醒,在晨光中出发,在灯光中重聚,在都市里相依为命。
许多年后,我果然来到了一座都市,我有一间小小的卧室,里面只摆得下一张床。我在晨光中出发,在灯光中与寂静重聚,但我还记得十五岁时伴随.99lib.着青草尸体气味的誓言,记得我们曾经怎样徒劳地拖延与这个世界的最终照面。
像是玫瑰的天生第六感,我们一眼就发现了爱的暗面隐藏伤害。于是玫瑰长出刺,不是为了不被采摘,而是为了更加奋不顾身地爱。
安娜将字条的碎片抛向空中,暗示着这个夏天的彻底过去。我们进入毕业季,一切的烦恼都要为前程让路。
后面的记忆开始陷入混沌,像被风裹挟着不由自主地向前。风从各个方向吹来,骑着车赶路的街头,覆上薄冰的狭长走廊,没有人再试图张望的教室窗口。光线一点点暗下来,我的视力开始下降,陌陌停下了卡朋特的Yesterday Once More,每天准时响起的是高亢得令人吃惊的眼保健操。
我们每个人都沉静下来,将梦想和躁动放进现实的小抽屉,再按照指定的步骤一一打开。
或藏书网是永不再打开。
草地上的誓言像是只开一季的玫瑰,脆弱得经不起秋风的一夜打探。匆匆地赶了一站路,再抬起头来时,我们都已经不在彼此身边。
后来,我们都爱上了一个人,也许是两个,也许更多。也许其实一个也没有,只是时间将我们放进了各自的日子里。
但我总忘不了,在十五岁那年的夏天,发誓要和我共度一生的人。
记得,以后没事不要失恋了。
欢迎你回来,失恋的兄弟
江湖夜鱼
我承认,我确实有点失落
在我首次目睹老四得意扬扬的笑容的时候,我很有风度地没有使用暴力手段制止他继续笑下去。假如你看过电影 href='/article/5881.htm'>《英雄》,我想你就能理解我当时的境界。秦始皇看着“剑”这个字,神奇地悟到了“和平”二字的真谛;我看着老四欠扁的脸蛋,也福至心灵地领会到了“忍”字真诀。
大学报到的前一天晚上,同寝室七个人,只到了老四和我。那时候他还不叫老四,我也不叫老幺。那个9月反常的闷热,我们脱得只剩一条裤衩,以袒露的身姿对抗高温。虽然身处蚊虫密布的“蒸笼”,老四依旧保持着得意和满足的神情,光看他的脸,你绝对会误以为他身着巴黎坊间全手工制作的全球限量版服饰。
蚊子叮得满身是包的时候,我终于按捺不住地问他:“喂,你有女朋友吗?”
我没正式谈过恋爱,老四讳莫如深地笑了,不过那些事情我都尝试过了。
作为一个生理和心理同步发育成熟的男生,我当然领悟到了老四话中的玄机,马上流露出一个混杂着失望、嫉妒和感伤的干笑,这种落寞的笑容更将老四的笑脸映衬得活色生香。是的,我承认,我确实有点失落。不过这种失落情有可原,要知道,在男性的话语圈里,男孩与男人比起来是一种多么丢人现眼的生物。更何况,我连女孩的手都没碰过。
我决定知耻后勇,在大学里挽回虚度的时光,缩短和老四的差距。
女一号姗姗来迟
大二第二学期,我的女一号姗姗来迟。
只是在大学里谈恋爱从来不是两个人的事情,除了密切留意随时可能蹦出来的第三者外,还得以悲喜交集的心态,接受兄弟或闺密对对方的评头论足。我编造了一个冠冕堂皇的理由把她骗到宿舍,让严阵以待的兄弟们开了一个鉴定会。
等我把女一号送走,兄弟们已经洋洋洒洒写下一大篇鉴定报告。其他人或恭维,或平淡,独独老四签署的意见含义深邃、意境幽远,他说:“饥不择食再度被证明是最真实和最惨烈的基本人性。”
面对这样的结论,我悲愤交加,提笔在“事主心得”一栏写道:“解决需求是推动人类繁衍和社会进步的原动力。”
我承认,这句话只是悲愤之词。事实上,对待初恋,我和任何人一样,满怀着激情和憧憬,任何流言蜚语只会让我越挫越勇。饥不择食?饥不择食又怎么了,不管吃饭还是恋爱,挑食都不是好习惯。吃饭挑食会影响发育,恋爱挑食>..会耽误青春。老四本人就是个典型的反例,吹嘘泡妞实战能力超强,可至今每个周末都窝在床上琢磨下一封情书该写给谁。我觉得,老四毫无疑问是嫉妒我了。
想到这里,我不禁露出了一个比老四还要得意十倍的笑容。可惜尽管我努力将笑容保持得更久一点,老四似乎视若无睹,我只好悻悻地端着脸盆去了水房。
更没想到的是,女一号没过多久竟跟我提出分手。她面无表情地说,你太不成熟。站在空旷的球场中央,我大脑一片空白,接下来要怎么办?
按照偶像剧和青春散文的手法,我知道应该做足以下全套动作:疯狂喝酒、疯狂唱K、疯狂旷课、疯狂不刮胡子一星期,只有那样疯狂的发泄才能证明我真的痛苦。可是半杯啤酒我 5c31." >就能醉一天,这样失恋是不是太窝囊了?
我于是陷入了比失恋更深沉的绝望中。
任何傻事都可以归结到失恋身上
我以一个标准的初次失恋者的颓败形象,有气无力地爬上三楼。在打开寝室门的一刹那,我惊奇地发现门上贴着一幅龙飞凤舞的大字报,题曰:“欢迎你归来,失恋的兄弟!”
我的眼眶不禁有点湿润,看到这样义气的兄弟情怀难免感动。更让我吃惊的是,挥就这幅字的,居然是扬扬得意的老四。我投过去一个感激的笑容,他笑嘻嘻地说:“快吃饭吧,吃完饭我带你去一个好地方。”
跟着老四在食堂吃过饭,他一把就把我拽出了校门,扬手打了辆车。我问老四,去哪里?他说,别管,跟着我去就是了。夜晚的市区霓虹闪烁,空气里仿佛有股隐约的躁动气息。车在市中心一家大型迪吧门前停下,老四先下车,对我滑稽地一鞠躬,请。
我一把扯住他的袖子:“我没带多少钱。”
他哈哈大笑,径自拖着我进入大堂。我顿时踏实了,估计他身上不少于一百块钱。
迪吧里空气很热。幽暗的绿色红色橙色灯光不时滑到我身上,我有些冒汗。舞池里男男女女沉醉地扭动着身体,我仿佛是从农村进了城,又羞涩又眩晕。刚准备找个凳子坐下,老四已经轻车熟路地滑入舞池,随着强劲的音乐疯狂地扭动起来,还招手让我一起。
我生硬地模仿着他,手脚并用,汗越出越多,竟然慢慢有了一种放纵的快感。老四突然一把搂住身边一个女孩,女孩也不抗拒,反而双手环上老四的腰,两人跟着音乐节奏扭得更加起劲。我吓得慌忙去扶眼镜,这才发现眼镜根本没戴。
我边学着旁人的动作,边不断扭头看老四和那个女孩贴得到底有多紧。老四看到我,挤挤眼示意我顶替他的位置,正慌张犹豫,身边一个女孩主动搂住了我。我只用了三分之一秒钟的时间就伸手反抱住了那女孩。
音乐声震耳欲聋。我仿佛完全变成了一个躯壳,身体的狂热摆动让我暂时忘了失恋的难过。只是一闭眼,脑子里反反复复还是我失恋了啊。我正在为失恋而消沉、堕落、放纵。
但是,我失恋了。我做什么不可以呢。
半个啤酒瓶的伤
“咣”的一声脆响从身边传来,我吓得慌忙松开环在女孩腰上的手,老四头上已经开了花。他身后一个光头青年手提半个酒瓶,怒气冲天地瞪着他。我一阵恍惚,眼前的一切熟悉又俗套,仿佛正置身于某个香港黑帮电影的场景中,心想这下完了。
可是周围一切依旧。音乐鼓点隆隆,迷离的人群舞动依旧,没人关心发生了什么。
老四开始不停地向光头比画着,光头手上的瓶子又“咣”的一声不客气地砸到老四头上:“妈的敢抱着我老婆!”
几乎于同一时间,老四和我迅速意识到了情况的糟糕。老四不顾头上的鲜血,当即掉头往外跑,我想都没想就顶到了他的位置上。这样一来,当老四冲出舞池的时候,我刚好能让场面再次恢复靡靡混乱的太平交融。老四回头冲我喊:“老幺,快走!”
那光头明白过来我们是一伙的,毫不客气地第三次抡起了酒瓶,冲我头上砸来。我慌忙往前闪,酒瓶的断裂部位扎到了我的后背上。我痛得大叫,想还手却依稀看到光头身后还站着几个眼神凶恶的男人,连扑带爬地也往门口狂奔。
我们两人发了疯似的不知道跑了多久。马路上车流如织,后背钻心地痛。停下来之后,我看着老四,血已经流了一脸。他似笑非笑地看着我,过了好一会儿,打破了沉默,对我说:“记得,以后没事不要失恋了。”
我连忙点头,说再不吃这种亏了。老四又露出他的招牌笑容:“今天跳了这么长时间的舞,还抱了两个女人,居然没用一分钱。”
话刚说完,他脑袋一歪,昏倒在地上。
离别之前他变得忧伤
所幸老四头上的伤并没有太大危险。他包着一头绷带回寝室,跟别人说,在外面小摊吃坏了东西,跟老板动手伤的。我低着头,也跟着说是。
接下来两年,我循规蹈矩地去图书馆上自习,到篮球场打球,和女生刻意保持距离。而老四依然是老样子,嘴里跑火车一样照旧胡说八道,脸上的笑容始终没换过。只是我们单独相处的时候,他再不提那句——女孩嘛,就那么回事。有次他坐在床上出神地发呆,我问,老四,想谁呢?他眼神变得忧伤起来,你小子好好做人,别听我瞎吹。
大学毕业离校的前夜,我和老四卖完旧书,一起往操场看台走。
“说实话,大二那年我昏倒的时候,你怕不怕?”
我盯着他额头上那道青色的疤痕,想到即将到来的别离,眼睛陡然进了沙子。用力擂了他的肩膀一拳,大声回答道:
“怕!我真的好怕,因为那天我身上一分钱都没有。”
骑白马的未必是王子,他可能是唐僧;带翅膀的也不一定是天使,他可能是鸟人。
尚朋堂烤出友情好味道
李小杯
两个同样的尚朋堂烤箱
我的尚朋堂烤箱可以装下一整只三斤重的鸡,可我连一根鸡毛也没有烤过。那个烤箱唯一的意义在于,你也有一个一模一样的。
某个春天的午后,当我在国美电器三楼第十九遍抚摸一只黑色烤箱的时候,售货员的白眼冷飕飕地飞过来。前半生所有的积蓄都换成了一间四十九平方米的小阁楼,我已经山穷水尽。
“这种烤箱有折扣吗?”
“新货,没折!”
我的耳边响起你脆得像腌萝卜一样的声音,你面前飘过售货员的又一个白眼。
我沮丧地走开,你突然追上来用胳膊肘碰了碰我:“喂,你也想买那个烤箱?”我扭头茫然地回答你:“嗯。买不起,太贵了。”
你飞奔回去,转头大声喊:“在楼下等我!”
春天的太阳软扑扑的,我犹疑地站在商场的屋檐下,想走,又不知道你耍什么花招。
十分钟后你跑下来,小辫子在脑后一甩一甩,冲我挤眉弄眼:“我拿到了售后电话!”
我更奇怪了。你只问了一句:“有便宜的烤箱买,你去不去?”
我太想用烤箱烤一堆忌廉泡芙了,于是点点头跟在你屁股后边走。你打了第一个电话给售后,说你是代销烤箱的,要找经销商;接着又打了第二个电话给经销商,说你要两个烤箱试卖。
从那条曲里拐弯的小巷出来的时>候,太阳已经炽热,我俩怀里多了两个烤箱。
我扬手要打车,你瞪了我一眼:“一个烤箱原价596现在360,省了236块钱,你一打车起码30,这样一来才省了206块!坐公交车多好,扣2块车钱还省了234块!”
车来了,你从包里飞快地拿出一支眉笔,捋起我的袖子,在我的胳膊上写下一串号码:“我的QQ,交流厨艺!”
那个下午,我顶着大太阳扛着一个巨重无比的烤箱走在回家的巷子里,开始一点点回过神来:我怎么那么听你的话!
与虬髯客的两地书
那个说要吃我亲手烤的忌廉泡芙的男孩,在我买了烤箱不久之后就人间蒸发了。电话不接,消息不回,QQ隐身,MSN阻止。
我不愿意身边的朋友看到我难过的样子,于是紧闭双唇,只字不提。可是QQ上你一再追问我,烤出香喷喷的泡芙没有?“泡芙”两个字就像催泪弹,惹得我泪水涟涟,我说我恨那个烤箱!你在QQ那边陪着我,给..我发各种各样稀奇古怪的图片逗我笑。一天晚上,你在第N次听完我颠三倒四地倒苦水之后,打了一串话过来:“骑白马的未必是王子,他可能是唐僧;带翅膀的也不一定是天使,他可能是鸟人。”
那天晚上我想着你这句话,竟然笑得睡着了。
我的烤箱永久闭关,你的烤箱却源源不断地制造出美味。那阵子你被公司外派半年,你还带上了这个烤箱。隔三岔五的,你从QQ上发来各种各样新鲜出炉无比精美的点心照片来诱惑我。有一次你新做了意式辣虾薄饼,被我同事看到大呼小叫:“哇,会做这种点心的男人真是尤物啊!”任我怎么解释,她也不相信QQ图像虬髯大汉的你是个女孩。
半年过去,你外派结束衣锦还乡。我到车站接你,远远见你走过来——你的小辫子早已留长,电卷了,海藻一样落在肩上。我都惊得认不出你。
我拦了出租车,自己坐到前排。你钻进后排,“砰”一声关上车门,然后一声惨叫。我扭身看你,你海藻一样的长发竟被车门夹住。看你手忙脚乱地扯着头发,我笑出声来。我终于确定,你就是那个春天午后让我在烈日底下扛着烤箱的人,就是半年来在QQ上不停地发给我各种美味的人,就是那个告诉我别为唐僧和鸟人哭泣的人。
业余文化生活这件事
我的日子被你批评为“三点式生活”,家——公司——家。
为了丰富我这个年轻人的“业余文化生活”,你拽着我一起去各间大学的阶梯教室占位子,听各种大头讲座。我总是昏昏欲睡,你却一丝不苟地记笔记。有次我们去听一个“植物的序状排列”讲座,我在笔记本上画了一棵飞扬的柳树。你用笔杆狠狠地敲我的头:“多宝贵的知识啊!你这孩子真不好学!”我不理你,你扯过我的柳树颠来倒去地看,奇怪地问:“你画拖把干什么?”听完讲座出来,街边小贩在煎香喷喷的油饼,你掏钱买了一个,拿出笔记“唰”撕下一页,翻过来用干净那面包了油饼递给我。我一边啃着饼,一边说:“你的字还真好看。”
你的字是真的漂亮。你房间里堆满了写满毛笔字的报纸、宣纸、元书纸。你只有一本字帖,是米芾的。我感叹说:“米芾的字真是好。”你很诧异地望着我:“不是米‘蒂’吗?”我笑得下巴都要掉下来。你讪笑道:“都是那个谁没文化,还来纠正我,我以前不是念米‘蒂’的!”“那你以前怎么念?”“米‘带’!”
不久公司新换领导,要求下属都要用英文对话。你送了我一张“幼儿学英文”,说:“要学就从基本功学起!”我在DVD前跟着碟一起大声念:“Cat Cat是小猫,Mouse Mouse是老鼠。”你一脸欣慰,拍我肩膀:“只要功夫深,铁杵磨成针!”然后自己打扮得花枝招展出门去,我问你上哪儿,你说:“去泡吧,勾搭洋帅哥,顺便练练口语。”我愤怒地扔了一个抱枕过去:“你怎么不教我这招!”你面色立即严肃:“你智商和自制力都不如我,不宜玩火!”
所有的事情都是你带着我,这不免让我沮丧。终于有一次,我把郭德纲的《西征记》依样画葫芦学了半段给你听,你笑得好几次从沙发上滚下来,拼命鼓掌,兴奋地从扑满里倒出所有钢镚儿,说送我去京城学相声。我数了数,一共12块8。隔几日,你拿那12块钱在网上给我买了一张郭德纲的相声碟,用纸包好,题上斗大的字:送给未来的非著名相声演员李小杯。
我们在银子里渐渐珍惜
早在你第二次看见我扬手打车时,你就语重心长地对我说:“人生创富的不二法门是省钱啊。”你说等我攒钱再99lib.买个车,我就是有房又有车的女生了。
“不是说有房有车的女人难嫁吗?”
你撇撇嘴:“那是没房没车的人妒忌!”
第二天,你送了我一摞如何省钱的书。我挑灯夜读,在那些重点句上划红杠杠。我不再随时随地打车,不再乱买东西,我拼命工作努力赚钱。
后来我终于攒到一辆小车的钱,拿着一沓宣传单欢天喜地去找你,让你帮我选一辆最可爱的。你尖叫起来:“哎呀我的小富婆!全天下没车没房的好男人都盼着遇见您哪!”我总觉得不对:“那有房有车的好男人呢?”你装作不胜娇羞:“留给我这样啥也没有的小金莲啊!”我在吐出半口血后终于明白,为什么你送我的那本《省钱之道》,在如何节约水电费和如何旧衣巧搭配两个章节之间,有张连页从没割开过!
你让我省出了一部小车车,自己却把钱统统花在了穿着打扮上,还给男朋友买了一堆衣服。可惜他也要跟你分手。你起初呆呆的,看得我直害怕,我把唐僧和鸟人的逻辑说给你听,你说,嗯,有道理!
晚上你电召我,说要去偷衣服。我看着你从他家阳台的窗户里翻进去,我唯一能做的就是闭紧嘴巴,防止心脏跳出来。你把所有买给他的衣服都偷了出来,我说何必呢,你恨恨地说,不能让他那么帅便宜了别的女生!
你把每一件衣服都拍出美美的照片,然后贴在时尚论坛上,统统贱卖:翻领T恤31块2,牛仔裤42块5,格子西装51块7,休闲长裤6块1……
这些便宜得出奇的衣服很快远销全国各地。
你安静下来,对我说:3月12日是你和他第一次相遇,4月25日你们第一次接吻,5月17日是他的生日,6月1日他送你维尼小熊。说着,你乌黑眼眸里蒙上一层雾气,顷刻凝成眼泪,吧嗒吧嗒往下掉。
我心疼地抱住你,语无伦次地安慰你别伤心,你却忽然号啕大哭:“怎么不伤心啊!我怎么这么傻啊!我怎么卖得这么便宜啊!呜呜呜……”
我幻想中的爱情啊,像拖拉机进城,轰轰烈烈。
我这辆拖拉机怎么也耕不开爱
Zoe
早高峰
如果世界只在厨房、卧室和衣柜之间,生活会不会更美好一些?我常常幻想这一个美妙的问题。
在厨房煮一锅鱼汤的间隙看几页冗长的世界名著;阳光在地板上都成为一片金色的湖了,还可以继续枕着鸟叫声安睡;手指拂过一件件奶白、姹蓝、妃红、嫣紫、芭比粉,衣服散发的香味令人沉醉……
把外面的世界全留给男人们吧,让他们像自然界弱肉强食,带上战利品回来。
然而现实是,每天早晨闹钟响过三次以后,我手忙脚乱地起床,十分钟搞定一切,站在站台上等公交,朝阳里小灰尘一点点回旋、起舞,我面无表情地嚼一个油腻腻的鸡蛋饼。关于一个飘着牛奶香、咖啡香,有音乐、面包、火腿、黄油的早晨的幻想,就这么恋恋不舍地消失了。
早高峰的公交车里一路播放着凤凰传奇的歌,移动电视里的新闻也是生活的一地鸡毛,我昏昏欲睡地耷拉着..脑袋,我想就是我喜爱的武侠小说里的大侠穿越到这里来,一身武艺也不过用于挤公交。车厢里越来越挤,人们越来越不耐烦,终于一场争吵如夏日暴雨酣畅淋漓地爆发了。带孩子的母亲和带电脑的男人怒目而视、恶语相向,脖子上暴起的青筋很吓人。我在小孩哇哇的哭声中,轻轻叹气:这是一个多么不浪漫的早晨啊,担心迟到、担心小偷、担心色狼、担心有人晕车呕吐……更加现实的是,这样的早晨日复一日,还有好多个在等着。好像流水线上生产出来的劣质品,谁都不想要,可是上面赫然写着自己的名字,大家都看着你,所以只好把它领回来。
单身期
周末的晚高峰,一个单身女生急吼吼地赶往这座城市最热闹的中心,没有约会,也不是要去逛商场,只是要去感受一下人群的热闹。
我穿着簇新的裙子,一路上兴致勃勃,虽然可能最后我不过是去和麦当劳叔叔冷清清地相处两个小时。坐在颜色明亮、孩童笑声阵阵的欢乐餐厅里,我望着城市的霓虹和一对对看上去幸福快乐的人,单身是现实,像一块硬邦邦的隔夜面包。
回来的路上,我见到一幅有趣的画面,有对年轻恋人像是过完纪念日的样子,一人抱着一只硕大的白熊玩偶来坐车,两个小人儿自觉地帮熊们也买了票,然后踢踏踢踏地走上了双层巴士的二层。我想象着他们吹拂着盛夏的晚风,有些犹豫呢,可不可以轻轻地接一个吻。
这大概是这座城市为数不多的、楚楚动人的浪漫诗意了吧,把我也感染了。于是我一路吹着口哨走进小区,舒服地泡了一个澡,席地而坐,一边看刘瑜的书,一边大口地挖西瓜。这是个有趣的、长得还不赖的单身女博士,她在美国。她说:“窗外是一个叫纽约的沸腾的城市,可这座城市和它的沸腾,说到底,和我也没什么关系。”但她是一个浪漫的人,在自己心里放一些美好的想法,像孩子在床底下存一罐糖果。
浪漫主义也许一无是处,在我面对有些残酷的现实的时候,它依然是软绵绵的,帮不了太大的忙,可在我漫长的单身时期,它是一种很好的告慰。
幻想爱
我想很多女孩和我一样,在爱情中寄予了一定程度的英雄梦想,好像对方不只是一个人,而是一段生活、一种想象和一个有五彩光芒的期待。
和小斌最初认识的时候,他常常在清晨送来新鲜的花;精心安排每一次约会;去短途旅行,在郊外的土路上张开双臂迎风笑,车载音乐是清新的民谣……那一阵,连院线上映的电影档都那么温馨可爱,我的爱情,像五颜六色的气球,飘得好高好..高。
这就是我幻想中的爱情啊,像拖拉机进城,轰轰烈烈。
可是现实的爱情和电影里的爱情有什么区别呢?那就是电影里有导演操心一切,恋人们只要专心谈情说爱就好,而现实中,没有这个导演,所以大家常常灰头土脸的。
小斌渐渐忙起来,常常一天只能发几条短信,有几次我跟他抱怨工作中受气,他在一旁听着听着就睡着了。醒来,他对我说对不起,那语气,像机场航班晚点了广播里传来的温柔女声,让人没法不接受,却一肚子的不满。
我们后来分手的导火索是我生病,而他必须去加班开会。小斌走后,我痴想了好一会儿。我终于明白了,他不是超人,无法飞天遁地,甚至工作,就把他绑在了原地。他和我一样,内心有很多失望,我们的身体和灵魂,一个都没有在路上。
女孩都得有承受失恋的勇气啊,拆掉一座蔷薇铺满的围墙再砌第一块砖头,折回马拉松的起点再等第一声枪响。我们还要满怀期待,满怀憧憬,等待一个男人温馨如午夜醒来依旧开着的台灯,朴实、温馨,让人心头一暖。
主观题
二十五岁还有一件从顶浪漫变成很不浪漫的事就是参加同学的婚礼,第一个用红色炸弹藏书网
轰炸我的是大学寝室的室友。
老同学们多日不见,都打扮得很漂亮,细高跟、露肩小礼服、头发做得花样繁复,一次次露出卖弄风情的笑容。女同学趁着这次机会,狠狠地、解气地美了一顿,好像是对平淡无味,拿它没有办法的生活的一次挑衅、报复。
喜宴散场,大家看着彼此的妆,都有些意犹未尽的样子,于是几个女人招了辆出租车决定在大白天去喝一杯。
在一家没什么人光顾的小酒馆,阳光像水一样流过洗得很干净的玻璃杯。窗外是护城河,波光粼粼,让人觉得很恍惚,好像进入了一个很真实的时空,四个盛装打扮的女人,在一个工作日的下午坐在小酒馆里心不在焉地喝酒。真应该有人来帮我们拍一张照啊,这青春,每天都像一根坏了水阀的水管,哗啦哗啦地流走,太令人心疼了。
女友A说新娘看上去一脸知足又怅然若失的样子,怎觉得像嫁得不如意。
B说她的老公不怎么好看啊,也没有多爱她的样子。
C说那嫁了有什么意思呢?
D也就是我开了个小玩笑:“考试题目那么难,第一个交卷很自豪啊。”这个玩笑令我们都有些惆怅,真的像考试啊,别人都交卷了,铃声也快响了,我们还有好多题目没有答案。
可是这就是生活的常态吧,好多事情就是没有答案的。全是主观题,你要自己好好发挥。
夕阳渐渐西沉,对面的餐厅出来几个穿白色连衣裙的女孩演奏大提琴,给我们这个下午更增加了一些超现实主义。要散场了,我们温情脉脉,又带着撒娇的表情拥抱了彼此。古代人兴之所至,就连夜坐船去拜访朋友,兴致过了,就打道回府,是多么浪漫。然而现在,无事常相见,这五个字,现代人偏偏最难以做到。
回程的出租车上,吹着晚风,想起一句词:当时年少青衫薄,骑马倚斜桥,满楼红袖招。
玻璃心
曾经每个少女都沉醉于幻想,对浪漫情调有着极端的偏爱。
我以为街道应该芳香迷人,蔷薇越过老铁门,几个蓄着大胡子的男人快乐地表演四重奏。然后我走进咖啡馆,一位旧日名媛模样的老太太戴着宝石戒指,叼起骨瓷杯,我像模像样地学起来。这座城市应该有老电车,各种鲜艳的颜色,在它们脖子里系上一个大铃铛,像一条彩虹在地面周游。
那些美丽的幻想时光打发了我好多个无聊漫长苍白的午后。可是现在它正在缓慢地衰老,像第一层黑眼圈、第一条皱纹。
在这个好时代里,好多美好的事物式微,我想那些浪漫情怀,爱幻想的时光会和这座城市的书店、戏剧、老手艺人一样缓慢衰老,渐渐失去力量。这令人伤感,可这不就是成长吗,它时时在提醒我现实点吧。这不也是一个必经的过程,把玻璃心慢慢淬炼成钢筋铁骨。经历过伤害和失望,就能更好地在铜墙铁壁的城市里打拼生存。
最温暖的拥抱
于筱筑
我感动得差点热泪盈眶
我一直说不准房东塞尔玛的年岁到底有多大,但是从她最99lib?小的儿子都已三十出头来推论,我估计她最少也已经年过六旬。尽管她脖子上的皮肤已经皱得比老树皮还老,她的双眼却炯炯有神。
我和塞尔玛是通过一个学姐认识的。当时我刚到法国,一下飞机,学姐就把我接到了塞尔玛家里。
当时塞尔玛正坐在旧式法兰绒沙发上晒太阳,看到我们便很亲切地过来拿行李,微笑着对我说欢迎。然后带我上楼看房间,告诉我她的几个儿女都不在身边,说要我把这儿当成家。我感动得差点热泪盈眶。
以为今后的日子可以和平相处了
可是一个星期后我就想搬走了。因为我实在无法忍受塞尔玛的独断和自私。她把家里的电话用一个大盒子锁藏书网起来,限制我每天洗澡不得超过五分钟,更有甚者是她还限制我炒菜,理由仅仅是因为她不喜欢油烟。我只能跟着她一起土豆土豆再土豆。而且可能因为寂寞,她居然在家里养了三只猫、两只狗。尽管我极力收拾,但还是满屋子的猫屎狗粪。
我气愤极了,但我还是没有搬出去。相比八欧元一斤的番茄和十五欧元一斤的苹果,一个月的房租四十法郎,打着灯笼也找不到这么好的事了。
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我每天都这样安慰自己。可是事态并没有像我期待的那样走向平和。每天晚上我打工到十二点才能回来,她又多了一条禁令:不许我开灯。当我那天晚上一脚踩上一坨猫屎时,我发出了一声尖叫。接着穿着睡裙的塞尔玛便从卧室里冲出来,大声指责我影响了她休息。
我委屈极了,翻来覆去睡不着。可是第二天一大早,她就开始用她那个破破烂烂的录音机放迪斯科。
一个星期六。我向塞尔玛借了她小儿子那台旧电脑,却发现显卡有些问题,于是我特意叫了一些学计算机的同胞来帮我修,可是塞尔玛一直站在门边,不肯出去。
晚上我跟塞尔玛说,我要打电话。她却突然对我说,他们有没有换走电脑里的硬件?
我呆了,她竟然这样不相信我。所有的委屈一下子爆发了,我对着她大叫:塞尔玛,中国人绝对不会做这种事!然后我在给妈妈的电话里号啕大哭,泪如雨下。塞尔玛一直看着我,然后递给我一块毛巾,我看都不看她。
她叫我,跟我说对不起,她说她误会了,中国人很优秀。我看着她噘着嘴,像个做错事的小孩。我止住了哭,但我还是拒绝了她的拥抱。我说,请叫我乔安娜。因为我实在不忍心听她用我的母语把我的名字叫成愚小猪,然后我破涕为笑。
那个晚上,塞尔玛破天荒让我下了厨房。她尝了我煮的面之后,赞不绝口。她说以后准许我下厨房,可以开灯。她的笑让我如沐春风,以为今后的日子可以和平相处了。
我要和她来一个深深的拥抱
可是第二天,我在浴室里多待了一会儿,她又来敲门。
我郁闷极了,一个人跑出去。附近的斯坦尼斯拉广场天空蔚蓝,一切都保留着中世纪的风格。教堂里做弥撒时悠远的钟?99lib?声,天空飞过的鸟群,带给人无与伦比的宁静。
可就在我回家的时候,被飞驰而过的摩托车挂倒了。我的腿疼极了,我挣扎着爬起来,却惊慌失措,下意识地就拨通了塞尔玛的电话。有那么一瞬间,脑子里闪过一个念头——我想她也许不会理我。可是不一会儿我就看到了塞尔玛急赶而来的身影。
羞愧于自己的自私和小心眼,躺在病床上的我难受极了。虽然只是骨折,可是我没有办医疗保险,这在法国是要付一笔极其昂贵的医药费的。坐在旁边的学姐一直在安慰我,说医药费没关系,大家会想办法的。
我问她,塞尔玛呢?
她摇摇头,笑着问我,你不是不喜欢她吗?
可是关键时候,还是她把我送到医院的啊。
出院手续是学姐给我办的。我正不知道该如何报答的时候,她却说要带我去广场见一个人。春光明媚的斯坦尼斯拉,阳光正好,生命正好。我突然看见空旷的广场那一边,塞尔玛穿着鲜红色的衣服在跳舞。她身后是那个破破烂烂的录音机,而她面前,是一沓零钞和一张纸牌,纸牌上面赫然几个大字:帮帮我的中国女儿。
霎时,我的灵魂被击中了。学姐轻轻地告诉我,出院手续其实是塞尔玛帮我办的。她一直严厉地要求她身边的孩子,而正是由于她严厉的教育和在生活上的一丝不苟,她的三个孩子一个已经是巴黎市的高级法官,另外两个都是议员,深受市民爱戴。
难怪她只要我那么低的房租,难怪她要我把这儿当家,难怪她会在关键时刻为我筹钱,原来她一直是以法兰西的习惯来要求我,原来她真的是把我当成了自己的亲生女儿来对待。
塞尔玛,我朝她飞奔过去。我要和她来一个深深的拥抱。
“我是真的想帮助他们的。”我早已忘记了这个黝黑厚道的北方汉子的姓名,但是游走在商场和谈判桌前的我一直记得这句话。
成功的意义在哪里
米花藤
一个人待在旅馆
世纪末的冬天,我漂在北京,在一家现代办公设备公司的市场部就职。因为工作关系,我整日奔波在燕赵大地,怀揣资料表格,从一个车站到另一个车站,留宿于各式各样的旅馆。
那次,公司派我去S市,那里的财政系统正在举行一个关于计算机设备的招标会,等到结果揭晓的时候,我蒙了,一直被我认为可能性最小的那家电脑公司居然成了最后的赢家。一个关系密切的客户私下告知我,我们被淘汰的原因是那家跟他们是熟家,虽然我们的方案和品牌都在那家之上,但关键时刻这些往往起不了决定.作用。想到将近三个月的辛勤工作付诸东流,我又愤又气,沮丧不已。
一个人待在旅馆里,想找些事情放松一下。看电视,心烦意乱,看小说,却心不在焉,只好坐在那里一支接一支地抽烟,想到在外面做生意大bbr>家总是利字当头,当然会照顾到熟家。
同是奔走异乡的生意人
大约九点多钟,我的房门被敲开,是服务员。她领进了一个风尘仆仆的中年男子,因为天色已晚,这个找不到住所的旅客希望能够得到我的允许,同住一晚。“都是老熟人了,没问题的,价格我们好商量的。”服务员不停地劝说。我大略打量了一下新房客,一个黝黑憨厚的北方人,我同意了。
我们先交换了名片,我知道了他和我一样同是奔走异乡的生意人,他做的是养殖技术的推广。
后来谈起工作,他就显得非常兴奋,大有一副成功人士的样子。看到他那样我又想到自己的失败,默不作声。
他见我有些失落便问我什么原因,我只草草地告之工作上有些不快,后又补了一句:该赚的钱没赚到,呵呵。
他有些恍然,说,小伙子,有没有兴趣明天跟我一起去乡下推广一下新技术啊。
其实听他刚才那样说,就对他的工作充满了好奇,我心想明天也没有什么事情,于是答应了。
我是真的想帮助他们的
第二天,我跟着他去郊区各个农户家里,本想学一点儿成功人士的经验,可实际上这位仁兄的大部分时间都是被那些农户拒在门外,可他好像丝毫不在意,继续脸红脖子粗地大谈新技术的好处。走了几十户人家,只有十几家愿意让他进来坐坐并听他说那些分 6790." >析实验报告,而真正感兴趣的所剩无几,一天跑下来,只有两家愿意接受他提供的技术。.99lib?
回去之后,我以为他会抱怨今天的劳而无功,他却非常高兴,说终于可以帮上两户,真是开心。我有一点儿弄不明白,大家都是出来做生意的,趋利是自己的关键,又不是义务扶贫。
我问他:“你今天的付出与回报完全不成比例,为什么你还是这么开心?这就是你所谓的成功?”
他憨憨地点上一支烟,说:“成功的意义不是单方面的,成就感的获得也不是说因为赚了钱。你在大城市,不知道如果一个务农的农民,可以因为我们的技术一年多出一两千的收入,对他们意味着什么?”
我摇摇头,他继续说:“可以帮助他们继续支持孩子上学,可以帮助他们盖新房,甚至可以帮助他们结婚,可能是巨大的改变啊。”
我说:“既然这样,那为什么大家都拒绝你呢?”
他苦笑:“农民都被骗怕了,再说我又是第一次来这个地方,等到一家看见了效益就好了。现在说服他们拿出微薄的积蓄是很难的。其实每一次给他们讲我的农业知识,无论他们接受与否,我都会有成功的喜悦。”
沉默了片刻,他又认真地说了一句:“我是真的想帮助他们的。”
听到这句话的时候,我突然豁朗了,若有所思。
意想不到的收获
第二天,我买好了回北京的车票,然后又拿着我的资料,来到了当地财政的采购中心。负责人看到我很惊讶:“小伙子,我不是说过了吗?我们下次一定考虑和你们公司合作。”
我笑着告诉他,我不是来争取最后的机会的,在临走之前拜访,只是提供一些行业的资料给你们作参考。
我用了半个小时的时间详细地阐述了相关产品的最新状况,把我所知道的业内所谓行规和盘托出,然后说:“如果能够帮助到你们,我的工作也是成功的。”
当我离开S市的时候,并不着意自己的诚恳是否能够得到客户的信任,大家都是被骗怕了的。我也知道所谓“下次合作”不过是通常的托词,但是我已经不那么沮丧和失落了。
就在我回到北京总公司的时候,却接到了一个意外的消息,S市财政系统采购的负责人决定转出50%的业余让我们做,只是因为我临走时那番不计回报的帮助。
“我是真的想帮助他们的。”我早已忘记了这个黝黑厚道的北方汉子的姓名,但是游走在商场和谈判桌前的我一直记得这句话。当我这么去努力的时候,就很少为成败得失而耿耿于怀,而且有时会有一些意想不到的收获。如果不能改变自己的命运,那么就请改变自己的态度吧!
圣诞精神的真谛——艾米·谭(谭恩美)
卡罗林·S·斯蒂尔(原著)梅子黄时雨(编译)
在客人到来之前,最好改变你的态度
“只要再过一个小时,我就可以下班了。”
今晚是平安夜,我却还得在美容院紧张地工作着。我刚为四位顾客洗了头,还为一位顾客修了指甲。如果此后再没有预约的客人,下午两点钟我就可以走了。现在距离两点钟还有一个小时……
在路过柜台的时候,我瞟了一眼预约单。结果让我非常愤怒,因为上面清楚写着,四点半我竟还要为一位顾客烫发!“任何一个心智正常的人都不会在平安夜做头发的!也不会有人这么不替别人着想的!”我怒视着柜台后面的接待员,恶声恶气地说:“你怎么能这样做?”
她回答说:“是韦曼夫人为你安排的。”韦曼夫人是美容院里的高级讲师,技术权威,她说的话是没人敢反驳的。
我抚摸着胸前的雪花项链,难受极了,因为今天是约好第一次上门与男友父母见面的日子。整个下午,天气都阴沉沉、灰蒙蒙,笼罩在一>片凄冷之中。
身边的同事陆续走了,约好的顾客却没有准时出现。我躲在工作室里,怨气越来越重。等到四点半,韦曼夫人那布满倦容的脸出现在我面前。她的语调颇为严厉:“在客人到来之前,最好改变你的态度。”说完,转身走了。
世上竟然还有这么不讲卫生的人
我的眼泪忍不住掉了下来。这时,接待员喊到了我的代号——我那位动作缓慢、拖拉且不为别人着 60f3." >想的顾客终于来了。我霍地站了起来,粗鲁地迈步迎上前去。
这是一位满脸皱纹、身体虚弱的老太太,在我眼里,她已经老得不能再老了。这时,韦曼夫人亲切地把我介绍给苏丝曼太太,然后推着她的轮椅来到我的工作间。苏丝曼先生跟在身后,不停地就他们来晚了一事向我们道歉。
尽管如此,我仍旧觉得受到了欺骗。韦曼夫人却一副非常愉快的表情,抱起苏丝曼太太,把她轻轻放进我的工作椅里。我勉强挤出一丝笑容,走上前去,可就在我把毛巾围在她肩膀上时,我突然发现她的头皮和肩膀上爬满了虱子。顿时,我被吓得猛地向后一跳,恶心得直想呕吐。
可没等我尖叫出声,韦曼夫人已出现在我眼前,她正在戴乳胶手套。苏丝曼太太头顶上那灰白的头发像杂草一样纠结在一起。我厌恶地看着她,心想:世上99lib?竟然还有这么不讲卫生的人。
“哦,你们不知道,她的头发是她这一生的骄傲,”苏丝曼先生向我们解释道,“她现在的发型还是我送她去疗养院那天早晨梳的呢。”
原来,从那天早晨到现在,她已将近大半年没有梳洗过头发了。这时,韦曼夫人一边小心翼翼地将纠结在一起的头发剪去,一边微笑着回答:“是的,您的头发一定非常漂亮!”对呈现在我们眼前枯萎发黄的头皮,韦曼夫人好像视而不见,只是全神贯注地工作着。
我明白了什么是圣诞精神的真谛
我在一边打下手,轻轻将她的头皮洗干净,并且尽量在不扯掉她的头发的情况下把她头上的虱子清除掉,然后小心翼翼地为她那稀疏的头发上药水,夹上发卷。最后用电散热罩将她 7684." >的头发烘干。
最后,苏丝曼太太颤抖着将手伸进她随身携带的小包里,取出一支口红和一副镶着花边的白色丝质手套。韦曼夫人赶紧接过口红,轻轻地涂在她的双唇上,然后小心翼翼地把那副雅致的手套戴在了她那颤抖的手上。
接着,韦曼夫人让我把工作间打扫干净,并进行消毒,她则出去把苏丝曼先生带了进来。当苏丝曼先生与妻子四目相对的时候,他的眼睛湿润了。“哦,亲爱的……”他喃喃地说,“你真是太美了,从来没有像今天这么美!”
苏丝曼太太深情地望着她的丈夫,虽然嘴唇颤抖着只能发出低低的“噢噢”的声音,但她脸上分明是幸福的微笑。
韦曼夫人没有收取他们任何费用,今天晚上,我们店里提供的是免费服务。在送苏丝曼夫妇出门的时候,天空下起了雪,雪花纷纷扬扬,轻轻盈盈。这时,苏丝曼先生从上衣口袋里掏出两副由约瑟夫、玛丽和小耶稣组成的小饰品,分别送给了我和韦曼夫人。它们小巧玲珑,非常精致,正好可以放在我的手掌心。
看着眼前这对恩爱相携的白发夫妇,所有的怨言都已抛之脑后,我只感到内心充满了爱,第一次,我明白了什么是圣诞精神的真谛。
现在的我虽然一如既往讨厌各种规矩,却已懂得遵守规矩。
我们要学会相忘于江湖
叶沧浪
我放过她,谁放过我呢
1998年那个晚上,我头缠绷带,坐在医院的病床上打俄罗斯方块。门被推开,直到你站到我身边,我才按下暂停键抬起头。你有张很瘦的脸,算不上漂亮,但眼睛明亮漆黑,嘴唇上淡青的胡楂使你显得有些颓废,正是少女时代的我喜欢的类型。你说:“我叫黎小军,是黎小丽她哥。”
我知道黎小丽有个哥哥是个混混,脸立刻拉长:“你滚吧,等着给你家黎小丽收尸。”
你把手里提的水果搁到床头柜上:“你们女生有够无聊的啊,为小男生打破头,值得吗?”
我很不屑地瞄了你一眼:“女生无聊不无聊关你什么事!”
那时我并不知道我们的人生会有交集,当时你在我生命中的意义只是情敌的哥哥,你妹妹夺走了我的初恋情人。谁让我不痛快,我让她更不痛快,我赤手空拳打上门去,抓破了你妹妹的脸,也被她手里的小凳子砸破了头。
你说这事儿闹大了学校会把你妹妹开除的,她还小,还要上学,让我放过她。可我放过她,谁放过我呢?
我坚持对我妈说头上的伤是自己磕的,并不是被你劝得心软了,而是因为那时我才高三,地下恋情是不能向家长公开的秘密,再说了,在外面吃了亏回家哭诉是小学生的行径,我齐雅可不干那没品的事儿。向阳高中的学生都知道有个不好惹的女生叫齐雅,我这只横行的螃蟹遇到你妹妹才发现,原来这个世界上有很多螃蟹,大家都喜欢横着走。
我堵住那个男生的寝室门,要他给我交代,你妹妹拨开人群出来说:“要不要脸,他现在喜欢的是我。”我们恶语相向,她脸上顶着我三天前抓出来的伤疤,我头顶绷带底下是她三天前砸出来的血窟窿。这样的场面在向阳bbr>中学十年也难得一见,用你妹妹的话说,风云人物是不常见的,风云人物会聚到一起更不容易。
当天傍晚,定下地点,三角恋的三个顶点见面做最后了断。他们肩并肩,坐在我对面。“人,我是抢了,你想怎么样?”听听,你妹妹多嚣张。
我拿出事先准备好的二锅头,一口气灌进了胃里,呛得泪99lib?都出来了,盯着你妹妹看。她二话不说,也倒了满满一杯,大口喝干,冲我照了照杯底。那个男生气急败坏,抓着你妹妹的手就走,似乎还骂了句“两个疯子”。
爱情和生命都是很脆弱的,连记忆都不可靠
其实我只是想找个台阶下,却藏书网把自己弄成了笑柄。如果不是你来找你妹妹却发现我在那儿,我会不会醉死?当你看到我满嘴酒气坐在树根上,气急败坏地抓起我往诊所跑时,我醉得一塌糊涂,抓着你的衣服号啕大哭。
你那件被我吐脏的衣服我留了很久,却忘了它是什么颜色,我知道我们曾经度过许多美好时光,却不记得是怎么走到一起的。能记得的,似乎都是片段,你打架弄断胳膊住院,我对我家里人撒谎说好朋友摔断腿,煲了鸡汤去医院亲手喂你。你妹妹背过脸去不看我,我更不看她,你只好唱独角戏,讲的笑话很冷场,我们谁也没有笑……
如果不是特意回想,我都忘了我们原来这样快乐过。那时的我以为我们会永远在一起,没什么能把我们分开。现在我知道了,爱情和生命都是很脆弱的,连记忆都不可靠。
黎小军,有件事你一定不知道,我曾经很羡慕你父母死得早。挺变态的吧?当我爸把我吊到房梁上,用手指粗的篾条抽我时,我恨不得他也像你爸一样不在了。那样就没人管我了,我想跟谁好就跟谁好,想干什么就干什么。
你不该在除夕夜里去我家门口,我不该那么大意地跑出来,我们最大的错误是不该以为躲在那丛衰败的芭蕉后面接吻是安全的。看见咱俩时,我爸气得脸都绿了,举起大笤帚追着你打。我吓坏了,躲到同学家不敢回家。
我是被骗回去的,到家就被吊到了梁上,我爸提着篾条抽一记骂一句:“不要脸!伤风败俗!”
现在我不再恨我爸了,有时会想起他对我的好。可那个时候,篾条抽在身上可真是疼啊。我妈开始和他一起骂我,后来求他别打了,我爸疯了似的,停不了手。我号得嗓子都哑了,等他们把我放下来,我把自己关在房里反锁上门,不吃饭,不上药,不理人。结果还是我爸把门踹开了,他拿我没办法,只好打自己的脸。
这个我哪儿受得了,拉住他的手心平气和地说:“爸,你都看见了,我喜欢他,你就认了吧。”
我爸撂了句狠话:“我就是看着你死,也不会叫你跟那个小地痞!”
说得好,我就死给他看。
等我在医院里醒过来,只看见我妈瘦小的背影,一直到回家,都没有见过我爸。你也没有来,你可真是叫我失望。没错,我就是喜欢你这个地痞。我恨那些规规矩矩一切按部就班的人,人生要自由,我要过自己的生活。
那时,我以为你就是我要的自由。可你背叛了我。
有些事情知道的时候已太迟
我爸答应帮你找一份固定工作,还答应帮忙把你妹妹调进重点班,条件是要你离开我。这些是疯狂找你很久很久,把你一个哥们儿家的玻璃茶几砸碎后从他嘴里知道的。
我爸为了帮你找工作,提着五粮液和几千块钱在一个十几年没联系过的远亲家里坐了三个晚上,还下了跪;为了把你妹妹调进重点班,他托朋友请学校领导吃了两顿饭,又塞给班主任两千块钱。这些是五年前我爸脑溢血死后,我结束与家庭的冷战回家,坐在院子里的藤椅上晒太阳时,我妈告诉我的。
我割腕的那天晚上,我爸喝得两眼血红,拿着被我的血染红的被单去找你。他求你放过我,歇斯底里地喊:“你这是要毁了我家齐雅啊!”
你紧紧绷着嘴一声不吭,我爸走后,你把拳头塞在嘴里,眼泪像小溪似的往下流。这些是两年前参加一个医学研讨会遇到你妹妹,从她那里知道的。
2003年秋天你结了婚,第二年夏天添了藏书网个儿子,那孩子笑起来有两个酒窝,长得很像你。这是一年前你妹妹给我打电话时提到的,那时我正和男朋友为两地分居的工作烦恼,你妹妹和男朋友吵架,商量着要挤到我租来的一室一厅住。
只是她忘了告诉我,你当年没有去我爸给你安排好的单位上班,继续做了你的地痞小流氓,她也忘了告诉我,你又跟人打架,右腿被砍坏,成了残废。如果不是昨天我妈想要炫耀她女儿找了个好老公,要求婚车在全城转一圈时在街角报亭处看到你,我一定不会想到你身上又发生过这么多事。
原来我的记性也不算很差,你瞧,我一眼就认出了你。你胖了,没有以前好看了,拄着拐杖笑得很开心。绕着你跑的小家伙就是你儿子吧?婚车呼啸而过,我想起你妹妹说,你已经忘了我。
这个世界足够大也足够精彩,有许多比你比我更好的人
曾经很喜欢 href='2178/im'>《白马啸西风》里那段话:“那都是很好很好的,可我偏不喜欢。”可是这个世界足够大也足够精彩,有许多比你比我更好的人。所以,只要我们愿意,我们都可以幸福的。
现在是2006年9月13日早晨八点,再过两个小时,我就要离开这座城市,和另一个男人去遥远的北方了,那儿还有一场婚礼喜宴等着我。我不理解,结婚明明是两个人的事,为什么一定要搞得两帮人马筋疲力尽。只是现在的我虽然一如既往讨厌各种规矩,却已懂得遵守规矩。
我还明白了很多事,比如为男生打破头的确太无聊,为小地痞割腕实在很愚蠢。做蠢事是要付出代价的,我们本来有很多方式可以在一起,可我们把一切都搞砸了。无数的人疼痛着长大,我们不过是其中最平凡的两个。
如今我对生命充满敬畏,觉得自己永远无法真正了解这场人生。然而此刻,坐在这间咖啡厅远远望着你在那边微笑走动,我突然有种幸福的感觉。黎小军,我们终于长大了,学会照顾自己了。
墨守成规的人生需要勇气熊出没
柏戚
你做过最Cool的事是什么?
熊孩子:Kimi
出没地点:大连地下通道
Kimi年龄不详,名字也是听别人喊他才知道。看样子不会超过十八岁。遇见他是在通往胜利广场的地下通道里。他常和他的朋友们在一处楼梯旁的空地上跳街舞。穿肥大的衣服,梳一边长一边短的头发。音乐不会放得很大,但跳得很投入。
那年我二十三岁,在大连读书四年,工作两年,有一个交往三年的男朋友,准备结婚。我不敢承认,心底里自己还是个在校园里读书的女生,可放之于现实,我没有理由否认自己已是个成年人的事实。周末要和男友为新房选灯具,还要带着母亲的各种条件和未来婆婆砍礼金。
未来婆婆说,你妈也太狠了吧,房子我家出,婚宴我家出,你们还要拿走一半礼金……
我默默听,感觉要溺死在排山倒海的恶俗里。
所以,每每遇到Kimi,我都会停下来看一会儿。因为他和他的朋友们,有种我熟悉而又怀念的气息。
其实,没想过会与Kimi有什么实质的来往。但一次他跳舞时,突然走过来说,姐,你来了。
我有点儿意外,不确定他在和我说话。然后,他向我身后努努嘴,一个男人走得飞快。Kimi说,刚才他打算偷你包呢。
为了表示感谢,我说请他和他朋友去吃麦当劳。Kimi大概是要拒绝的,但他身后一个很胖的男生给了他一脚,他就答应了。之后我才知道这一脚的含义,他们已经很久没有正儿八经地吃过饭了。他们是一个八人的辍学小舞团,没有家里的资助,只靠少量商演度日。他们最大的梦想,就是去参加Juste Debout。
我不想打击他们。可一个排练场都没有的小屁孩舞团,想要在全球顶尖街舞大赛上拿到奖项。这帮熊孩子,还真是敢想。
Kimi说,他自己做过的最Cool的事,就是离家,成立了舞团,不要家里一分钱。然后他问我,做过最Cool的事是什么。
我衔着吸管,想了想,没有,一件都没有。
二十三年来,我沿着一条没有岔路的大道,笔直前行,考学,工作,恋爱,结婚,从没走错过一步。
后来,我在2007年4月离开了生活六年多的大连,上机的前一天晚上,我去地下通道里找Kimi。但他和他的朋友都不在。我有点儿遗憾。事实上,我不只是想告别,我还想告诉他,我做了目前人生中最Cool的一件事——我逃婚了。
Nut的味道
熊孩子:Nut
出没地点:上海星巴克
Nut这个人,我不大熟。他是星巴克的店员。那时我刚转战到上海,在一家美资企业做行政助理。有过小主管的工作经历,再做这个职位,怨念和不甘,多少还是有的。
每天下午三点,都要帮全办公室的同事去星巴克买咖啡,一次十二杯。这是我每天一项很重要的工作,唯一的好处,大概就是攒积分换免费咖啡。
Nut是北方人,长得很高,1米88的样子。做事慢悠悠的,讲话有学生特有的腔调。一次,一个澳洲客人要一杯Decaf的Cappuo。结果Nut和他同事一致表示不知道Decaf是什么。我看三个人指手画脚地艰难沟通着,忍不住说,这个老外要不含咖啡因的。
我和Nut就这样认识了,后来等咖啡的时候会聊聊天。他说,他特别热爱咖啡文化。他来星巴克是为学习先进的咖啡店管理技术,以后准备自己开一家咖啡店。
我听了,笑而不语。
勤工俭学有什么不好说呢,小孩子就喜欢为面子夸张。一台LaMarzocea的咖啡机就要八万块,买得起还用来这儿学经验吗?
Nut在星巴克做了三个月,辞职了。换了一个女孩,手脚麻利,可总感觉少了点儿味道。以为不会再见到Nut了。可是在年底公司的答谢酒会上,一位山西的煤老板带着他的儿子来参加。没想到竟是Nut。
人群中,他没有看到我,我也没有主动去搭讪。但从那天起,当我在复印间里接受辐射与噪音的时候,心里的怨念和不甘,开始消退了。取而代之的,是Nut慢悠悠泡咖啡的样子,咕噜噜的,满室醇香。
一个可以提着一麻袋钱去车展买车的熊孩子,都能为自己的目标由低做起,我心里那点儿所谓的纠结,也就散开了。
其实,人拥有的越多,才越会从容不迫。
不可思议的自信
熊孩子:周简
出没地点:上海写字楼
周简是公司的实习生。
那是2010年,我在一家水晶制品公司任部门经理。2010年是个比较特殊的年份,经历过2008年的经济危机,2009年的裁员潮,每个人做事都小心翼翼,并且自下而上地,吹拂着谄媚之风。所以这拨实习生的到来,有种生机勃勃的感觉。而周简,是最具生机的一个。
周简有一双大到能看到脑子内部的眼睛,在得知公司有周五便装日,整个人都为之一振。然后周五那天,她像圣诞树一样出现了。粉色七分裤,搭紫色雪纺衫,橄榄绿粗跟配明黄糖果包。
我连忙把她招进小会议室,和她讲解“打扮减法”的时尚法则,身上绝不能超过三种颜色。周简认真听过之后对我说,董老师,你知道公司招我们新人做什么吗?就是增添新风尚啊。如果我们还用老人那一套,那就用你们不就行了。
我被她“老人”这个词激怒了。
当然是在心里。后来我用了些整治人的小手段,杀杀她的锐气,比如派给她一些牛到天上的客户名单,让她一个一个打电话。
不会忘了她第一次被客户骂的表情。我问她,怎么了?
她说,没事,她骂我了,但她总有一天会求我。
可以想象,实习期结束,有三位同学没能留下。周简就是其一。她收拾东西离开那天,我一直在开会。下班的时候,才看见办公桌上放着一张卡片。是周简留下的,她说,董老师,我不能在你手下工作,是我的遗憾。但,我没能留下是公司的遗憾。.谢谢你教会我很多事。也许在将来,我们会成为合作伙伴。
真心不知道她不可思议的自信是从哪里来的,但不可否认,我在与这熊孩子共事的半年里,耳濡目染了些霸气。比如不久之后,和老板讨论升职这个敏感话题时,我拍着桌子说,除了我,你没有别的选择。
于是,我在一众以谄媚为荣的生物中,脱颖而出。
错过的美景
熊孩子:范
出没地点:西安华山
真抱歉,怎么也记不起他的名字了。只记得他二十一岁,姓范。
是2012年的华山。10月,快要封山了。据说再晚一点,山顶就会结冰。我和M在山脚下遇见了范。
M是我的现男友,同在一栋大厦里上班,我在A座12层,他在B座11层。从我们茶水间的窗子,可以看见他的办公桌。一个月前,M向我求婚,以失败告负。我们经过三十天的冷战期,决定用旅游的形式修补感情。
范是杭州人,在北京理工大学就读。M在八年前的北外念书。不算时间的差距,他们近得只隔一条马路。因此一见如故。
范一个人,在登山的人群中相当惹眼。因为左臂打篮球的时候摔到骨折,吊着绷带。我和M感叹,真是不知死活的年纪。华山每年都有摔死人的纪录。四肢不全,还敢单独来爬。范笑言,你们老夫老妻,哪知道一个人的自由。
M纠正他,错,你哥我至今还没有机会品尝到不自由的快乐。
M在官场上混久了,不放过任何话里有话的机会。我有点儿不爱听。
事实上,我不答应M,不是因为他不好,而是心里总忘不了二十三岁时的挣扎。在上海的这几年,仿佛与大连划开一条泾渭分明的界限。一边是世俗浊浪的渭水,一边是清澈自由的泾河。一个女人的独立,得来不易。不想再被一枚婚戒,圈死在困顿里。
那天爬到半山,天就已经全黑了。山风刺骨,不得不租军大衣御寒。游人的手电,像“之”字形的天梯,攀到云层上去。我爬不动了,M留下来陪我。我劝范说,?你也别爬了,一个人,手又不方便,太危险。
范却拿出华山论剑的腔调,抱拳说,就此别过师兄师姐,日出胜景,小弟代领了。
从此,再没见过范。只是在回到上海时,收到范发来的照片。有日出的瑰丽,也有我和M的结伴合影,最99lib?后一张黑漆漆的,我和M裹着军大衣,臃肿地挤在一起,像一对冬天的浣熊。
范留在E-mail里的留言说,师姐,你看,我要是因为受伤就不去爬,这些美景就错过了。而你已经错过了日出,千万别再错过师兄了。
我转头看身边的M,你都和这熊孩子说什么了?
M只管笑,一直笑到厕所去。
2013年5月,M如愿以偿。他知道我不喜铺张,办了短小精悍的电影主题婚礼。策划人相当敬业,沿着我的足迹,从大连拍到上海。而我站在怀旧的光影里,忍不住想起那一个又一个的熊孩子。
其实,很感谢他们不经意地出没在我的人生里,让我在墨守成规的世界中,时不时冒出干点儿什么的勇气。
连E.T.的纯真都老了
小P
一年成名
我是个聪明孩子。
自从在看丹桥旁的麦当劳店,看见十几个青年正在飞车。只见其中一个染了头发的哥们儿立起车头,后轮着地,从过街天桥上一个台阶一个台阶往下跳,夕阳在他墨镜的边缘泛起强烈的光芒让我心跳不已。
我开始好好学习。因为我知道,想要一辆说得过去的单车就要用很说得过去的成绩来争取。期中考试后,我如愿以偿得到了一辆崭新的单车,由攀爬王靳松钦定的。
和他的人一样,我的车也轻得很,可以在空中做出很多高难度动作。虽然年纪在行里算是小的,但我是一个禀赋的家伙,一年后,我已经学会了很多基本动作。同时学得更快的是泡妞技巧。我已经不再是那个笨嘴拙舌的小男孩了,只要立起车的前轮,我就能扭转女孩的视线;如果我用前轮着地,立起后轮,女孩基本上双脚都着地不肯再离开一步了。有一次看《自然探索》,其中介绍动物求偶时各种招蜂引蝶的伎 4fe9." >俩,我看着看着,就放声大笑,怎么这么像啊。..
最疯狂的是那次新年晚会,我骑着车,后轮立起,顺着陡峭的台阶跳到了教室,身后女生的尖叫足以把我的耳膜击穿。我们班的晚会成了我的专场演出,我让几个见识了我的车技的同学躺在地上,然后飞车跳过去,连飞了三个人后,全班发出的叫声几乎掀翻了房顶。道貌岸然的班主任竟然也躺了下去,事后想起平时他虐待我整我,我真想失误一次啊。
一个星期后,在学校的文艺会演上,我在舞台上飞了十个人之后,由我钦点从台下又挑了十个漂亮女生跳了几次。
从此我成了名人,课间我们班教室简直成了集市,不断有各个年级的女生来找我,甚至在一个月里,我收到了几封情书。放了学,成群结队的女生拦住让我表演飞人,女孩们在篮球馆里躺下来,我在尖叫中飞起来,带着满不在乎的笑。
转瞬的爱情
后来我上了大学。
正是BMX最兴盛的时期,仅仅在看丹立交桥下就有几十人玩车。五颜六色的单车、更加花哨的服装,还有女孩的尖叫,在半空中腾飞的快感,在桥洞里反复回荡的打口带里不知名的HIP-HOP劲歌,以及跟着节奏用车轮跳舞的哥们儿,简直就是一场狂欢,一场街头Party。我们曾经一起在周末远行,没有目的地。出发的时候,三四个人,一路上不断有朋友加入,二三十辆靓车拥挤在长安街上,黄头发、墨镜和口哨引起人民警察和便衣的警觉,让这些不良少年赶快骑走。很多在街头玩车的同党,就是在这种游行中认识的。大家都有自己的绰号。我们在北京的街头上游击,用鲜明的符号偷袭城市这个庞然大物,用单车呼唤着自己的朋党,我们可以在任何地方停下,开始我们的街头表演。
我身边的女孩开始不断地升级换代,那时我的聪明仅仅是把个漂亮女生带着四处炫耀。直到比我大一届的那个女孩来到我身边,我像做梦般忽然醒了。我最喜欢那段周末驮她回家的日子。我们旁若无人地唱着歌,在树丛中偷吻,然后目送着她消失在楼道口。
后来,我听说她是转校生,据说在那个学校发生过什么事。追问但是她死活不说。直到有一天一个很痞的男孩把我们堵在校门口,也骑着很炫的车。那男生看看她,看看我,二话没说,就把车轮立了起来,我知道,他这是叫板来了。
就在校门口,大家开始了一场用车轮进行的决斗,男生摆出好多花样,在台阶上蹿上跳下,他那些动作根本难不倒我,而且我比他做得更好,但她一直尖叫着要我不要和他斗了。
最后,男生指着地下通道形成的U形阶梯,问我敢不敢和他一边一个对冲。我笑笑,和那个家伙一人一边,冲着地下通道疾驶过去,冲到底层的时候,我看到那个男生有点儿害怕了,把车侧过去,反而让他的车横在我面前。我忽然腾空而起,飞行了一段路程落在第三级台阶上。虽然是冬天,有厚厚的羽绒服,他的头还是撞了一个大口子,肋骨断了。
我刚刚起身,就看人影一晃,脸上热辣辣的,是那丫头抽了我一个大嘴巴。我呆呆地看着她扶着那家伙走过去,走得从此就看不见了。
事后才知道,以前她之所以转学,就是因为和那男生掰了,可她一直忘不了他。我望着倒在地上,扭曲成麻花状的单车,五千元就这样毁掉了,同时还有我的初恋。
青春期分泌物
足足有一年我没有摸过车,大学让我觉得无聊。朋党里有人买了私车带我兜风。
可是我一点儿都兴奋不起来,我发现开车享受不到主宰的感觉,和被托运的行李没区别。单车可以玩,汽车能玩吗?能前轱辘立起来吗?能立在玉渊潭公园湖边的岩石上吗?能在U形台上翻转360度吗?能在铁的桥栏杆上骑行吗?
我突然开始强烈地思念我的单车岁月。第二年我就用打工的积蓄装了一辆车。
刚坐上去,我发现自己的身体复活了,那些动作已经有些陌生,但世界毕竟又回到了我手中,与一年前不同,我对尖叫已经无所谓了,我只是自己高兴。
在桥栏上翩翩起舞成了我再次成名的绝技。
一边是粼粼的万泉河水,一边是一拳宽的铁栏杆,我在上面像走钢丝一样走几个来回。我最酷爱的就是骑行各种栏杆,当时就想以后赚点儿钱就买一块地架上各种栏杆,可以玩个够,而不是每次都被巡警训个够。
那几年里,我是北京丰台的街头霸王,当年和我一起飙车的兄弟都已经不知所终,以前聚会的单车店都拆了,变成一个健身花园,我们的飞车经常引起那里转悠的老头老太太的惊声尖叫。大家失去了根据地,开始像潮水一样散去。
北京有几大玩车胜地,这些地方天造地设是为玩车准备的。一个是北京天安门旁边的地下通道,其弧度最接近U形台;另一个就是玉渊潭,那里有很多岩石,玩BMX单车最重要的就是玩岩石,只有经过这一关,很多技巧才能成熟。最好看的地方就是王府井基督教堂,那里的街心花园晚上灯火通明,有很多障碍物,可惜都是大理石做的,不大经摔,但那里是绝妙的舞台。到了周末,全北京的玩车大腕都在那里。我曾经认识过一个小孩,只有十一岁,已经会很多我闻所未闻的花哨动作,以至于我眯起了眼睛,在脸上写满了我老了。
似乎单车就是一种青春期的分泌物,它会和青春痘同进退。
我习惯了在车轮上的生活,平地花式、攀爬、速降等都手到擒来。但是我已经不能每天都泡在车轮上,我开始远离BMX,也明白迟早有一天,我的车会积满灰尘。这也是必然,人生可爱的东西太多,我并非那种可以在一件事上倾注终生的人。
尽管我已经有了四辆车,可以像组装玩具一样变出无数种花样。尽管我毕业上班又开了自己的公司,不再为钱英雄气短。尽管我最便宜的车也有五千元,但真正的好车,不只是用钱就能解决的,那些在网上、电视上看到的好车好零件在北京根本无法找到。也许,这些都不是原因,也许最完美的单车是我的青春,它早已在渐渐浓密的胡须中,在根本不记得长相的青春痘中,在渐渐远去的惊声尖叫中不见了踪影——就像E.T.中骑着单车驶向月亮的那些孩子,那是BMX的起源,但E.T99lib?.,他已经多么老了啊,虽然想起来都觉得纯真。所有的流行必将老去。就连曾经是武器,是旗帜,甚至是一种江湖的HIP-HOP,都已然老了。
只是至今我仍然没有习惯私家车。让它们堵死掉北京吧。就像那些曾经奔腾的血脉,我再也找不到让它们沸腾的药水,连恋爱也不能。假如未来我真会有个孩子,我会全力促成他的梦想,让他在街边赢取少女的惊声尖叫,在那里面,有我的声音。
黑蝴蝶飞过,青春红舞鞋
歌诗慕
艺术系的女生做家教都很难
我举着“家教”的牌子,已经在烈日底下站了两个小时。
从寝室里灌好带出来的那瓶凉开水早被喝完了。从我身边走过的人,提着大包小包,从有着冷气的家乐福超市走出来,又走进了肯德基。我渴极了,嘴里像被塞了一把盐,又苦又涩。
晚上,燕子钻到我的床上,拉上床帘对我说:“今天又没戏吧。”
我点点头,燕子靠过来,一阵好闻的香水味也飘过来。她说,小羽,我再借你点儿。我说,不用了,说不定我明天就能找着家教做,今天我看见方琪就找了一个教初中数学的活儿。
燕子说,傻啊你,能跟她比吗?人家是数学专业的。你一个学艺术的,学跳舞的大一女生,能找着什么家教?我教你的藏书网,你都不听。我们这个专业,就没有人在外面做家教的。你不信,明天自己去问。
我信。我沉默着把头转过去压在枕头上,我不希望自己的眼泪发出任何声音。
跟我有着天壤之别的燕子
燕子在这间混合寝室的地位很微妙,作为一个有着十五双高跟鞋和一抽屉名牌化妆品的大三学姐,她是我们这群新生羡慕和模仿的对象。可是很多时候,大家又很讨厌她的世故、轻浮和居高临下。我也讨厌——其实是很讨厌。我记忆深刻的是进大学的第一星期,对铺的燕子探出头,突然很大声地惊叹:天哪,你怎么还穿那么老土的内衣!
我看看她,她骄傲地挺起胸,没有丝毫羞涩99lib?地向我们展示她美丽的紫色蕾丝胸衣。我穿的是黄黄松松的小背心,是我妈妈踩着缝纫机自己做的。
在那声“天哪”之后,是一种让人无法抵挡的难堪和卑微,那天晚上,我失眠了。我想起妈妈给我做这背心的样子,这些年来,我的舞鞋、练功服都是她做的。她可能永远也不会知道,她的手艺怎样让年轻好强的女儿这一夜辗转反侧。
星期一,拿着燕子给我的面包,我一大早就去了练功房。课间的时候,团支书走进来说,周末组织大家去凤凰山游玩,想去的报名,一百块钱。
我没有动,把腿抬到最高的杆上,使劲压着。地上亮晶晶的一片汗水。
人群里有人问,吴梓羽你去不去啊?
团支书扯了那人的衣角一把,低声说,吴梓羽不会去的。
他的耐克球鞋和运动衫
星期五晚自习后,隔壁班的林杰在开水房拦住了我,他穿着一双很白很大99lib?的球鞋,站在我面前。他急急忙忙地说吴梓羽,你等等。然后装出痛心疾首的样子比画着,说自己的兄弟如何重色轻友,明明说周六要去凤凰山,却因为女朋友要回家而变卦。最后他说:“吴梓羽,交的钱是没法退了,多了一个名额,你去不去?”我咬着嘴唇,不说话。林杰故作轻松地吹起口哨。等了半晌,我依然没回答。
最后他小心翼翼地说:“啊哈,怎么样怎么样?不去白不去。”
然而我并不笨,我猜到事实应该是怎样。这个时常用热烈眼光捕捉我身影的男孩会怎样偷偷帮我交钱,又怎样编造了一个谎言。但是这于我有什么用处呢,我的焦虑并不是一百块钱的凤凰山之旅就可以驱赶的。爸爸正躺在医院里等着做手术,因为工厂里效益不好,他的医疗费根本报销不了。
我看着他,他的耐克球鞋和运动衫。
我说,不去了,我不喜欢爬山。
第二天晚上,我跟着燕子来到了本市最有名的休闲中心“红歌汇”。“红歌汇”的最顶层,是酒吧和KTV包房。燕子掏出她的装备给我化妆,轻描淡写地告诉我:你不要怕,这又不是国产电视剧,没人会逼良为娼的。你只是来陪着唱个歌罢了,他们叫你喝酒你就笑,让你唱歌你就唱。
燕子给我换上她的白裙子,领班走过来,点点头:到底是大学生,清纯。
在走进KTV包房的一刹那,我捏紧了燕子的手。她甩开我的手,回头对我说,忍耐,微笑。不管别人说什么你都要笑。我随她走进了昏暗的包房中。
那天晚上我又失眠了。攥着这晚的工资一百块钱,我感觉到自己的手心满是汗,几乎可以捏出血来。
我蜷成一团,全力抵抗着,从胃里面泛出的难过与恐惧。
吴梓羽你要高兴一点
我有些刻意地回避燕子,我不想别人知道,我跟她是一起的。每当看到女孩子们聚在一起聊天,我的心就会揪起来,她们的笑声刺激着我的每根神经。我心里有一个秘密,是万不可被人发现的,吴梓羽仿佛是地洞里不能见光的老鼠,那么卑微和惊恐。
有时候在路上碰到林杰,我低着头脚步匆匆,可是眼睛总会不由自主地看向他。他洁白的球鞋和牙齿,顾盼神飞的表情,他身边总有一两个衣着光鲜的漂亮女孩。他撇下她们,朝我走来,那样光明正大地微笑着,说:“你去哪儿了?最近你好像挺忙。”
我心虚地说:“我找了个勤工俭学的事做。”
他说:“那好啊,我就快生日了,到时候我请你唱歌啊。”
夜里我躺在床上,想着他的话:“吴梓羽你要高兴一点。”可是我怎么高兴得起来。在“红歌汇”的空房间里,燕子说:“你不要太敏感。你要知道,人家给了你小费,开几句玩笑没什么大不了的。天下没有白吃的午餐。”
她推开门,最后抛下一句:“吴梓羽,你想清楚,自尊没有屁用,你需要的是钱。”
一晃四年流光过往
很久以后,我还是保留了那个习惯,喜欢一大早就去练功房跳舞。我的学生们都是有礼貌的孩子,会一直等我跳完了才走进房间,她们说:吴..老师,你跳得真好。
毕业后,我来到这所高中教音乐。我有了稳定的收入,买了很多件我喜欢的内衣。课间,学生们都围在我身边休息,她们叽叽喳喳说个不停,青涩的小脸上有很多细细的绒毛在阳光里发着光。她们说起期中考试的成绩,压力和紧张如何让自己失眠;说起刚学跳舞的时候总爱哭,大脚趾常年青紫非常恐怖;她们幻想着大学里的一切,是不是每天都可以睡到八点才起床,是不是可以光明正大地和男生去吃麦当劳。她们互相鼓励和安慰:没关系的,上了大学一切就会好起来。仿佛大学就是没有一切压迫和困倦的乌托邦,是一切向往和辛苦的归宿。
那时候我总是笑,什么也不说。仿佛我有许多美好的回忆和秘密。
她们不知道,有时候,我还是会失眠。会梦见一个人待在黑暗里,梦见我在他面前的无地自容的感觉,梦见我是怎样害怕那双惊愕的眼睛。
生命中最惊心的一场遭遇
我还记得那一天。
我一直害怕的那一天是以何种始料未及的方式突然到来。当我从601包房里冲出来的时候,撞在了一个人身上。他扶住我,我来不及看他,燕子正和另外一个人拉住那个喝红了眼的王老板,他指着我破口大骂。
我这时才听到那个扶住我的人说:“吴梓羽,你怎么会在这里?”
我几乎要站立不稳。我听着那些污言秽语像脏水一样泼到我身上。我盯着林杰,脑子里一片空白。他越来越愤怒的表情,他的眼睛里冒出光,最后,他竟然猛扑了过去。
后来,我印象里只有满头是血的林杰,还有燕子惊慌失措的尖叫声。
一个星期后,我去医院看他。他缠着绷带,没剃胡子,样子比较傻。我把水果递给他,说:“林杰,谢谢你。”他仿佛什么事都没发生一般笑了:“吴梓羽,你以后都不要去那里了。有什么困难我会帮你。”
我沉默了很久,直到我觉得自己有勇气说不。
林杰,你知道吗。因为这一个环节的出错,而使得我整场青春都格外难堪和难过,我们都不可能遗忘。每个夜晚我所想起的,妈妈的辛劳,我的卑微,你明亮的笑脸,燕子骄傲的神态,那些无处不在的痕迹,在经过这一次你挺身而出的事件后,凝结成灰黑的污点,击落在我倔强好强而虚荣的心里。
也许你并不能理解。
即便你并不能理解。
这却是在我生命里最惊心的一场遭遇。
青春期公敌
林奕
我似乎逃不过跟她同桌的命运
十六岁那年,郑红科又转回我们学校。老师领着她出现在讲台上,我没有留心老师说什么,下巴磕在桌上,打量着郑红科。依旧是从前那双怯怯的眼睛,抓着书包的手,紧张地扭来扭去,书包的肩带被拧得跟麻绳似的。
我似乎逃不过跟她同桌的命运。小学三年级开始,直到初一上学期她转走。初一下学期,听到她转学的消息时,松了口气。没有高兴太久,她又回来成为我的同桌。
她坐下来的时候,我挪了挪凳子,她轻轻将书包放进抽屉,又轻手轻脚地坐下。
我们在最后一排座位,我的近视度数在加深,有时看不清黑板的板书,便推推她的胳膊,问她板书内容,就会看见那双惊恐的眼眸。后来我终于配了副眼镜,不再主动和她说一句话。
那个年纪的女孩子,就如一株株形态各异的植物
郑红科像一只放置于桌沿的玻璃杯,随时有被走过的人打翻的可能,敏感而易碎。虽穿着打扮土气,却深得男生的照顾。包括班上大多数女生暗恋的对象,班长邵伟。
英语课,被点名提问时,郑红科嘴微微一张,一串流利的英语滑出,镇住所有人,一下卷走?t>众男生和老师赞赏的目光。
一个月后全省中学生英语竞赛,作为学校代表的郑红科获得全市第一。
在这座英文教育水平很一般的小城中,可想而知郑红科得到了多长一段时间的关注和赞誉。
郑红科上讲台领作业时,会有不经意伸出的脚将她绊个趄趔。轮到她值日,垃圾会异常多。
最常发生的意外,是不经意间,总有人拎着擦完玻璃窗的水桶路过,失手打翻泼她一身。她的狼狈,迎来一片笑声。
那个年纪的女孩子,就如一株株形态各异的植物,如果不巧长了刺,那么会比世间最硬的那一种矿物质都来得坚硬。
我们都是班上被边缘化的人
严格来说,女生喜欢扎小圈子的年龄,我和她应该属同一圈子。我们都是班上被边缘化的人。
在以成绩的优异与否为主流认可的班上,身为常考五十分的差生,我一样被归于受排挤人群中。只是,我缺乏楚楚可怜的眼神,缺乏羞怯的笑容。一次在班上将挑衅我的女生的课本扔到窗外,当众同时与三名女生厮打,过后,再无女生在我面前冷讥热讽,但强硬的不良少女形象从此确立。
我从不认为自己和郑红科是一国的。虽然家境都不大好,她却有感情很好的父母,而我父母甚至在饭桌上大打出手。我们被排挤的原因尽管都是因为成绩,她是由于太优异,我则是太差劲。
对我藏书网的冷淡,郑红科不以为然。她企图亲近我,下课找我说话,即便我从不回应她。她每天放学等我一起回家,在她家街口等我上学。有天我拿出一支烟要点燃,她忽然从我指间夺过去,我欲发火,她递给我一支棒棒糖:“棒棒糖比烟好吃。”
我忍不住问:“你为什么每天都跟着我?”
她十分认真地望着我:“只有你从来不欺负我,只有你不讨厌我。”
她不知道,我根本没有心情玩手帕交这种把戏;她更不知道,我讨厌她的程度,一点儿不亚于其他女生。她怎会知道,我床底鞋盒藏着的日记本里,每页都写着邵伟的名字。
每次邵伟看着郑红科时,我的心就犹如灌了铅般,沉重,不是滋味。
之所以不像别的女生那么明显将厌恶之情表露,是因为每次别的女生捉弄郑红科时邵伟投向她们的厌恶的眼神。我无法忍受被邵伟像望一只苍蝇那样望着,这便构成我与郑红科之间相安无事的表象。越是如此,我胸腔里那株植物上的刺长得越发细密坚硬。每次女生们狠狠捉弄郑红科时,我都在旁边不动声色地观看。
一天,我们如往常般到教室,到我们的位置时,走在我前面的郑红科发出一声极其悚人的尖叫,神色惊慌地退到我身后。我过去一看,早饭几乎要呕出来。一只手腕粗的死蜥蜴翻着白肚皮横在郑红科的椅子上。我从小就恶心爬虫类动物,这是我的死穴,一大早看见,忽然生出无名火。我回头,那几个女生正乐不可支,其中手上套着红色塑料袋的许娜笑得格外开心。那一刻,顾不得恶心,我拎起蜥蜴尾巴朝她们甩去,正好砸中许娜的脸。
老师和邵伟赶到时,许娜的头发已经散了一地,我的牙龈也不停往外渗血。可是,邵伟望也没望我们一眼,直直冲到郑红科身边。而这场冲突,其实只有我与许娜是你死我活的主角。其他人包括郑红99lib?科在内,只是拉架未遂毫发无伤的路人。
郑红科终于成为全班女生的公敌
老师狠狠地批评我和许娜时,站在郑红科身边的邵伟对我们流露出的憎恶,像一把刀划过,令我忽然 5bf9." >对许娜她们有这么强烈要与郑红科过不去的心情了然。
回座位时,郑红科欲开口说话,我打断她:“别说话,我很讨厌你。”她的眼眶瞬间漫上一片雾水,我见状更烦了,“要装可怜,朝男生装去。”
那天之后,我彻底不再和郑红科说一句话。放学她试图等我,我让父亲买了辆自行车,每天独来独往。好几次,推了自行车,看见那个前方走着的孤零零的背影,蹬上车子,飞速从她身边掠过。
我,无法忘怀邵伟那一刻的眼神。对那个年龄的我来说,还有什么比被喜欢的男孩用厌烦的眼神看一眼更严重的事情呢?以后,我要看着她痛苦。我被这个恶狠狠的念头吓了一跳。
体育课,练习排球。女生们仿佛约好了般,郑红科在网前方,那么球不小心就扣在前方,在后卫,那么球就砸向后方。总是那么准,那么狠,一次次砸倒她。终于,和她同队的女生“手误”将球迎面砸向她的脸,两道血汩汩从她的鼻孔冒出。女生们停了手。只是,谁也没有靠过去看她。
男生们纷纷围过来七手八脚帮她止血,邵伟扶她去医务室。望着他们的背影,许娜恨恨地说,她为什么要回来,要是没有她就好了。
许娜说出这句话时,我有几分吃惊,因为当时我心底闪过的正是这句。
我们从未想过,即使没有郑红科,邵伟也不见得将注意力放在我们身上。重点是,那一刻,郑红科终于成为全班女生的公敌。
那双羞怯的眼睛,已经永远从我的生命中消失
后来,每次路过那个街口时,会不自觉想起她在街口远远望着我傻笑的样子。那些暮色初晓的清晨,夕阳西下的傍晚,我开始懂得怀念与她之间的点滴美好时,郑红科这个名字,却成为一道刻在我们全班女生青春中的休止符。
那个周一的早晨,我在旁边听着女生们叽叽喳喳商量这一天对郑红科的计划。她们想好了,上午第三堂课是体育课,所有人都要穿有松紧带的体育裤。在课间操期间,假装摔倒靠近她,把她的裤子刺啦扯下来,让她在全校人面前丢脸。
这个计划让女生们异常兴奋。什么时间、走到哪里、佯装摔的姿势、怎么恰如其分在千钧一发的瞬间将裤子扯下来——
可是直到第二堂课结束后郑红科还没出现。这是从未有过的事情,没有请假直接旷课,那个郑红科,给她十个豹子胆她都不见得做得出来。
快放学前,老师面容哀伤地进了教室:“郑红科早上来上学的途中出了车祸,在街角拐弯处,肇事者逃逸,天色昏暗,没有人发现,抢救时间拖延,被发现后送往医院时已经来不及……”
这个消息,像一枚鱼雷在水中炸开。空气仿佛不再流动,瞬间静止下来。老师那番话后,没有人发出任何声音。
约莫过了十几分钟后,下课铃声响,所有人默默地收拾书包。走出教室时,没有一个女生不流着泪。除了我。
一直到第二天,骑自行车路过郑红科家那个街口时,我才猛然觉得,那双羞怯的眼睛,已经永远从我的生命中消失,不会再转学回来了。
我们班的女生,忽然一夜之间老气横秋起来。生活中不再有郑红科的这个事实,令我们不敢翻看过去有她的所有时光。
这是我们的人生中第一次如此接近死亡这个字眼。身边朝夕相处的某个人,忽然某天无影无踪,成为一个除非有人开口,才会在空气中浮现的名字。又因为过去对她的种种,令人只要一想起她,只觉得那是一段十分残忍的时光。
年轻如我们,怎么会知道给予别人冷漠和戏谑,最后刺痛的竟是自己。
当我骑着车子经过昔日郑红科站在那里等我的街口时,才发现,在我的青春中,原来最残酷的事情,不是失恋也不是被人歧视,而是为时已晚本身。如果,如果她还在的话,我们会怎样呢?
一切可能性,都在那个早晨,戛然而止。
我该如何跟他说,在那关键的一瞬间,我突然想到那个猥亵我的老男人。
他肮脏的双手,他那把蛮力,
以及无数个在梦里还在反抗的瞬间。
如果1998年永远消失
小麦米洛
那些逃无可逃的二次伤害
我不知道该怎样叙述1998这个年头。它是我想忘却又一直难以忘记的一年。这一年,最引人关注的是来势汹汹的洪水,我上高一,离灾区很远。有一天早晨,我眼神空洞地看电视新闻,爸爸走过来,有些犹疑地说:“我要去浙江做一次关于改革开放二十年的经济调查,时间有点儿长,你……99lib?好好照顾自己。”
我继续看新闻。自从发生那件事,我整个人都变了。有些麻木,有些冷漠,有些自卑,对这个世界有些不知所措。
爸爸走后的第三天,学校号召给灾区捐款。
作为班里的纪律委员,放学后,我去综合楼教师办公室送捐款。办公室只有一个老师在。他是学校最出色的物理老师,特级教师。他认识我,很温和地冲我笑了笑,叫我坐下。我坐下来,把装在信封里的钱递给他,说,老师,这是我们班同学的捐款,麻烦您交给方老师。
他没有说话。这样的沉默令我感到异样,过了好长一段时间,我听到一阵急促的呼吸声,然后一双大手从桌面上伸了过来。我听到他说,你的手真漂亮。他的手,握住了我的手。
我像是被冰冻住,抽回手,我的脸涨得 901a." >通红。我什么都没有说,将信封往他那边推了推,麻烦您交给方老师。他的双手又将我的手一把握住,说,你还装什么清纯。
这句话像利箭一样,将我的心脏刺穿。我的眼泪掉下来,逃也似的冲出综合楼。每一步都充满委屈与悲伤,还有深深的绝望。
现在你知道了,我为什么会说1998年,是我想忘却又一直难以忘记的一年。这一年,我遭人猥亵,然后又被道貌岸然的老师二次伤害。在以后的很多年里我都在想,人若是被伤害,便会筑起围墙保护自己,而最残忍的事情,莫过于那些逃无可逃的二次伤害。
我转学了,搬家了,离开了我生活了十五年的城市。我脆弱到没有勇气将那个老师的猥琐告诉任何人,包括我的爸爸,它成了我心底里最黑暗而茁壮的一个秘密。
从此我们化友为敌
到达新城市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里,我独来独往。爸爸依旧忙,对一名离异多年的老记者来说,城市早已失去它的意义,在他眼里,只有一座城市值得他奔赴, 90a3." >那就是新闻发生地。
不知从哪天开始,苏蕾蕾开始与我走得很近。或许是我开始忘记一些事情,又或许是苏蕾蕾天生的狐臭——请你不要笑,那时候的我选择朋友的标准,就是她必须要有明显缺陷。唯有这样,我才不会感到那么自卑。
我们一起吃饭,上完体育课一起去冲凉,买可乐。有时候,我们躲在音乐教室的最后一排说悄悄话。那时候有比肥皂泡还多的梦想。我只愿与苏蕾蕾交往,没有人知道,其实我是带着我与她都是有缺陷的同类人的心理接近她的。
2000年夏天,我满头大汗地用自行车驮着苏蕾蕾跑遍了这座城市的每个角落,终于找到了一家我们认为是最好的激光除狐臭的医院。手术前,我陪她坐在医院蓝色的塑料椅子上,她忽然问我,你有没有上过手术台?
我呆了一下。1998年的那张手术台在我脑海中闪过,还有那个斯文秀气的医生。他在检查完后对我爸爸说,还好,处女膜没遭到破坏。爸爸的表情如释重负。
我看了看苏蕾蕾,想,两年过去了,我可以坦然面对以前的种种了。当时的我还想,她是我最好的朋友,值得信任的人,我应该说实话。所以我调整了一下呼吸说,有的。
其实我真傻,我不该对她说。我一直将她当作最好的朋友,是她在我最孤单最无助的时候,给了我友谊。我从没想过她会出卖我,可是我应该想到,对一直渴望更多友谊的她来说,她是有可能出卖我的秘密,并用.99lib?它去争取友谊的。
况且,在手术以后,她不再是那个有缺陷的女孩子。
总之,当有一天,坐在我后面的一个女同学递过来一张字条,问我是不是曾经被人强奸过时,我像是被当头打了一棒。我将那张字条撕得粉碎,然后微笑着回过头,说:是苏蕾蕾告诉你的吗?她在撒谎!
从那一刻开始,苏蕾蕾,我发誓与你化友为敌,形同路人。
你可以吻我,但不可以碰我
2001年的暑假又热又长,我坐在被窗帘蒙得昏暗的房间里,一家家学校地选。最后我将目光定格在兰州。理由很简单,它离我这里很远,而且在我们省只招一名学生,这给了我莫大的安全感。
以我的成绩,几乎是毫无悬念地去了那里。我刻意与以前划清了界限,一遍遍告诉自己,杨悦月,你已经十八周岁,长大成人,你有足够的智慧和能力努力生活,生活不过给了你一点挫折,不要被自己拖住后腿,坚强一点,勇敢一点。
我加入很多学校社团。我播音的节目逐渐红了起来,在那个并不是人才辈出的西部学校里,来自东部的我很快成了翘楚人物。大二时,我与冼绅开始恋爱。他是广东人,他99lib.用粤语唱歌给我听,用美丽的粤语说过我中意你,还有生日快乐。我尤其喜欢他说粤语时的口气,温柔得不像样子。我学会的第一句粤语是你好。第二句是对不起。
有时候在兰州街头走着走着,我会突然感慨,冼绅,走到今天真不容易。他只是笑,他并不理解我说这句话的真实用意。他并不知道杨悦月能够站在2002年的兰州街头,跨越了多少辛酸与屈辱,淌过多少泪水。
可是那又有什么要紧。我已经决心忘记1998年,他知不知道理不理解都不是那么重要。重要的是漫天星光下,他会牵起我的手,像个老牌绅士那样轻轻吻一下,然后看牢我的双眼说,感谢上天让我们相识。
虽然肉麻,却让我感觉到幸福大概就是这般模样。
有一天晚上,或许是他认为时机成熟了,或许是情不自禁,老牌绅士吻我的时候,双手开始游走。当他透过衣衫即将解开我的内衣的背扣时,我忽然一抬手,狠狠地给了他一巴掌!
清脆的声音在朦胧的夜色里,仿佛利器划破了布帛。
他有些蒙了。其实他是那样容易腼腆与胆怯的小绅士,眼神里有惊惶与问询。他抱着我说,对不起,对不起。
我的嘴巴动了一动,却什么都没有说。
我该如何跟他说,在那关键的一瞬间,我突然想到了那个猥亵我的老男人。他肮脏的双手,他那把蛮力,以及无数个在梦里还在反抗的瞬间。
我才二十岁,我该如何跟我爱的男孩说起那个令人绝望的1998年。它将我的人生,断然划分成一半明媚,一半忧伤。这不算悲哀。最为悲哀的是,我始终在忧伤里沉沉浮浮,一次次跌落。
生命中最悲哀的事是在遭遇不幸后失去面对生活的能力
2006年春天,我穿着长至脚踝的大衣走在伦敦的大街上。穿过这条街,就可以回到自己居住的小公寓了,虽然没有下雪,温度依然很低。路边的脏水都结冰了,走在上面,咔嚓咔嚓像是踩着碎玻璃。我回味着刚刚在学校,从播音室里出来的时候,Mr.Brown对我说的话:杨,你的这把声音,无论在哪里,都将会是最红的声音。
回到公寓,打开电脑,上网,信箱里躺着冼绅的第52封来信。
自从2002年的那一巴掌以后,我主动与冼绅疏远。我心里有一种说不出道不明的悲伤与绝望。或许是我太敏感,或许是我太脆弱。一年后,我办了休学,来到英国留学。
他坚持给我写信,我始终没有回复。
其实我多么希望有那么一天,我可以这样给他回信:冼,你总是问我,为什么不爱你,离开你,杳无音信。你可知道,我人生中曾经的一场噩梦,1998年,我在父亲出差期间去江西度假,遭人猥亵,并被很多人重复伤害,不再相信与感激。幸好,如今我提笔给你写信,是我已经明白,生命中最悲哀的事不是遭遇不幸,而是在遭遇不幸后失去面对生活的能力。
最好我还能站到他面前跟他说这段话。但是这个春天,我还在继续冬眠。我和安戴意气风发地走在王府井大街上,
橱窗映射出一对中等样貌、中等收入的都市女郎。
王府井大街001号
优游
人生中第一次心灵交会
“王府井东长安街一号,东方广场写字楼。”我扫一眼新收到的邀请函,上面说6月6日将举办一场慈善晚会。我会去的,不仅仅为了报道,更因为好友安戴曾经说过,她就在那栋大厦里工作。
我永远记得优等生黄翌与差生安戴如何结盟。那时我还是高一(6)班威严的班长,当一名麦田守望者,协助老师监督不安分分子。一天,走到安戴桌边,发现这丫头在慌慌张张地塞什么东西。
什么啊?
没什么。安戴羞涩地笑,她有一张异常明媚透净的脸,和身上明黄色的短裙一样招摇,手心上摊一个小本,赫然写着《大话西游3》,粗枝大叶的笔法吻合她一贯的作风。
她应该进黑名单,可安戴的一句话让我心软:“我喜欢紫霞,你喜欢不?”我祈求了这么久,天上终于掉下一个知己。连上大学的堂哥都看不懂这部电影,而我如获至宝地把碟片藏起来,一次次回放,泪流满面。
难得碰见知心人。
下次小心。我对这个成绩排名三十多位、从不入法眼的女孩说。
在王家卫与刘镇伟的洗礼中,我们完成了人生中第一次心灵交会,成为死党。
我想拿录取通知书交换这句话
死党的含义是什么?
比如,把从不外传的英语私家秘籍相授,一个月后检查学习成果,恨叹,有心杀贼,无力回天。比如,为我顶包。吃热干面所以英语课迟到,安戴抢先表态:我不对,我贪吃。
也许真心感动了天地,头一遭,英语老师笑一笑说,进去吧。
长辈们忧愁地说,那女孩除了模样俊点儿嘴巴甜..点儿脑袋笨点儿外一无是处。我们偏偏这般铁,发誓一辈子做好朋友,无论贫富、疾病、成绩差异,还击掌为盟。
直到有了那份留言。
2000年4月,同学录开始大行其道。
“你是同学羡慕的对象”“祝你考上北大清华”,有一条稍微与众不同,“真希望拥有安戴的美貌,黄翌的才情”。得意扬扬地拿去与安戴分享,她也兴奋不已。
到晚上就寝,黑暗中我收住傻笑,似乎有一把钝刀,在身体内慢慢地锉。究竟为什么?我不明白。
高考成绩出来后,很多人上门道贺。一天,我去给班主任送谢师酒,碰见一个女同学。她随我一道出门,一言不发。武大也是一类重点啊!我真心真意祝福她,接下来的反应始料未及。她冷冷地看着我:“黄翌,恭喜你!所有人都祝贺你考上了P大,谁在乎我们花落谁家?有句话埋在心里很久了,我讨厌你!”
是的,随着高考一锤定音,优等生黄翌也该退下舞台了。与此同时,差生安戴却戏剧性地获得了普遍的同情,她以3分之差无缘大专线,选择复读。
暑假里尾随安戴四处赴宴,许多同学看我踏进门槛,第一反应是惊愕,然后陌生。他们以客气而冰冷的态度接待状元,却以亲热的、把酒言欢的方式对待落榜生。更有甚者,一个男同学借着酒醉,赫然拉着安戴的手说:“有句话埋在心里很久了,我一直很喜欢很喜欢你,好好努力哦,我在大学里等你。”
电光石火的一刹那,我想拿录取通知书交换这句话。
长这么大,从未有人或开玩笑或深情地对我说过这句话,难道我少女的细腻、柔情、千回百转,都献给了周树人、爱因斯藏书网坦和铁木真?
三十年河西,三十年河东
第二年,安戴考取了本省的一所大学。像是报复,一年之内,她痛痛快快换了三任男朋友。我也不甘落后,我穿ETAM的帅气T恤,报名参加学生会,打造一个开朗、富于爱心的形象。
“再造工程”似乎很成功,四年大学我得到了想要的一切,留京工作,国字头企业,还有,男友很乖很听话。
偏偏在2004年的春天,安戴杀来了北京。
我以为自己百炼成钢,但男友见到安戴, 4e00." >一瞬间表现出来的惊艳仍然刺痛了我。我想邀请安戴与我同住,她告诉我,已经有住处了,在亮马桥。安戴的“府邸”是座外销公寓,保安耀武扬威地检查我的身份证,一笔一画地填写18位号码时,我忽然满腔怒火,回想自己一个重点院校的毕业生,为了求得单位的一间地下室,低眉顺眼求爷爷告奶奶。她凭什么轻而易举地拥有这一切?bbr>藏书网
安戴告诉我,那公寓是她男友的。他们在网上认识,会过几次面,就过来投奔了。我低着头想自己与男友在冰天雪地里如何坠入爱河,每次经过别人家的灯光,就痛楚地感觉自身的卑微。安戴说她找到工作了,公司在王府井大街001号。而我,每天上班,都得坐9字头的远郊车,它位于五环外。
三十年河西,三十年河东。
如今换作美貌女子安戴对她的好友滔滔不绝。我礼貌地微笑着,努力让自己看起来波澜不惊。可安戴的一句话,让我最终无法保持风度:“这是家外企,试用期月薪七千。”
什么?我尖叫起来,呜咽里带着午夜最浓黑的悲凉。
工作是最后的领地
作为二十一世纪的女子,我明白有许多事上天注定不会给予公平的。身边不乏读到博士后的师姐,暗羡坐宝马、大专(或中专)毕业的佳人。我们可以容忍安戴们住酒店、刷白金卡、受男人关爱、十指不沾阳春水,但有一条底线不可以被侵犯:她们凭美貌博取好工作与高薪。
工作是最后的领地。失去了这块领地,我们再无险可守,痛失最后的尊严。
以后比较长的一段时间内,我被安戴拉出来当陪练,她请我吃饭,谈论些工作上的棘手问题。我鄙夷地笑,一边指点迷津,一边不客气地吃下日本料理。怀才不遇的人多着呢,聪明如我,领导只肯开两千月薪!
那天告别时,一贯打车的安戴突然非要跟我坐地铁,还说身上没带钱,让我借她三百。我住一线,在换乘口下了车,她在车窗里朝我招手。我呆呆地,隔着玻璃注视着这个在地铁里也衣着优雅、眉清目秀的好友。这身影没完没了地压迫了我快五年。它面无表情地昭示着成人社会的法则,努力不等于成功,外表才是最重要的。
可我不服气。我凭什么要服气。
原来好朋友也会越来越相像
“我的工作地点在东长安街1号,分机请拨001。我的职位是总裁秘书。”安戴说过。
在她由普通职员坐火箭飙升到总裁秘书的奇妙旅程内,我一刻也不敢停止自己的步伐,跳了槽,恶补了法语,考进一家时尚媒体当记者,地址也位于二环内高档写字楼。Tnnd,终于有勇气直面当年的好友。
此前我不登门,不拨她的分机,尽量避免一切刺激。今天,您好,请拨分机001——“您好,这里是××公司,请问您找哪位?”职业的、训练有素的声音,一听就是前台。可又那么熟悉,在十八岁时诱惑过一个班的男生的声音。我呆了半天才嗫嚅着问一句蠢话:“安戴,怎么回事?”
2006年已经不流行纸质同学录了,大家习惯在一个名叫5460的网站上勾勾搭搭。安戴吩咐我去看半年前她灌的一篇,设置了密码的帖子——
“一直以来,总是含含混混地告诉黄翌,我所担任的‘总裁秘书’的真正含义。在一个大公司,秘书也分为很多层级,我不幸,恰好属于最低的那一级。
“因为不自信而引发的隐瞒,黄翌从来没有遭遇过吧?高一时被英语老师堵在门口,因了她的存在,老师变得很好说话。除了爸妈给的样貌,我没什么东西轻易得来,高考两次才考上,化妆、买衣服,样样投入,才对得起男友心中的美女形象。黄翌多好,只谈一个男友,就忠心耿耿一马平川。
“很多人都奇怪于我与黄翌的交情,其实我喜欢她的理由很简单,就像在北京,偌大的城市有她陪着我坐地铁。那天我和男友吵了架,借她三百块钱想买火车票回家。当时,她在车窗外久久地站着,目送我离开。
“因了这挥手,我决定留下来。
“真的感谢,你陪我一起走过的这段岁月。”
从小到大,被许多人问过同一个问题:“你们怎么会是好朋友?太不一样了!”流行的版本是,才女与美女相逢,就该玩命PK,互撬男友,互拆墙脚,才不辜负各自的出身,愚蠢地敌视与嫉恨。所幸,优等生黄翌与美女安戴最终选择了互相中和,不自觉地激励与靠拢。
参加完慈善晚会,我和安戴意气风发地走在王府井大街上,橱窗映射出一对中等样貌、中等收入的都市女郎。
原来好朋友也会越来越相像。
原来在这场事件里,我们都是发了疯的木偶。
午夜的木偶不忧伤
萧晗
如果真的没关系,现在想想那多好
我穿着黑色的紧身练功服,看着镜中的自己,因为天气干燥,我的嘴角起了一层皮屑,用舌头舔舔还特别疼。那是1999年的初秋,我一心要考舞蹈学院。
舞蹈房的大考开了,一个年轻柔软的身影缓缓走过来,是田艺蓉。她递给我一款曼秀雷敦的橙子味润唇膏,那是十六岁的我特别想要的东西。拧开盖子旋出唇膏抹到嘴上,清凉芬芳,嘴唇闪闪的,仿佛有了一层神秘的光。
田艺蓉微笑着说:“太晚了,今天先去吃饭吧。”我并不喜欢她这样的殷勤,不像师生,倒像朋友。其实,她也不过二十五岁,大学刚毕业就分到我们班做了班主任,第一天起就似乎特别关照我,在食堂打饭时还给我夹菜,同学们都很诧异。
同宿舍的杨瑞坐在我床上说:“快说,你跟田老师什么关系?她为什么对你这么好?”我想起田艺蓉那张标致的脸,那么白皙,突然觉得讨厌起来。谁稀罕呢?弄得很亲热的样子,总觉得哪里不对劲——像一场阴谋!我撇撇嘴:“我可跟她一点儿关系都没有!”
他转头时我惊恐地往后退了一步
隔壁班的韩军撑着自行车,嬉皮笑脸地叫我:“许洋洋,晚上我们一起去广场看节目吧。”我盯着他脸上那道青色的疤,听说是上次打群架时落下的,低声说:“晚上还有很多功课。”他抬起手,吓得我别过脸去,他笑起来:“你以为我会打你啊,看完节目就送你回来。”随即把手搭上我的肩膀,压得我不敢再出声。
往中心广场走的路上,韩军买了两份馄饨,怕被风吹凉了便挡在我面前,催促我吃。我反感他对我的好,只想飞快看完节目好回学校,正咬着嘴唇,广场中央的音乐响了起来。
站在人群里,我只及韩军的肩膀,当舞台上的演员纷纷出场时,我还是踮了踮脚。韩军的手顺势扶住了我的腰,刚要躲开,突然他指着前面十米远的地方说:“看,田艺蓉!”
我抬眼望去,没错,是田艺蓉。她身边的那个男人紧紧拉着她的手,背影却熟悉得很。我死死盯着那个身影,心慢慢揪了起来,男人转头时,我还是吓得往后退了一步,是爸爸!我想冲上去,兜头而来的沮丧和难以置信却让我挪不动脚步。
有一刻我希望她永远消失
那天晚上风一起,我冻得全身发抖。茫然地走在大街上,想起田艺蓉对我的种种,原来是这般见不得天日,一股恶心和仇恨的滋味在五脏内翻涌。还有我的父亲,他在转头那刻的不堪,犹如一个晴天霹雳,让我恨不得当即死去。
第二天,我接到妈妈的电话,她在电话里声音很微弱,我慌得屏住了呼吸,她问:“洋洋,妈妈在你心里的地位有多高?”我强咬着嘴唇问:“妈妈,怎么了?”妈妈哭了起来:“没事的,妈妈想你了。周末回来给你炖汤喝。”
我悬着一颗心,不确定她是否已经知道,刚要脱口的话被生生咽了回去。
好容易熬到周末回家,妈妈一见我就哭了起来,却一句话不说。爸爸系着围裙在厨房里做饭,我呆呆地看着这个身影,恍惚得很。他扭过头说:“你妈腰椎骨质增生,躺着休息就好。”我一下想起了田艺蓉,心头的恨被迅速激发,我摆脱不了她那张狐媚的脸,那一刻我真希望她立即死掉。
这快感并不猛烈,我需要更歇斯底里的出口
回学校的路上,大学教授的爸爸像往常一样送我到车站。秋天的黄昏压抑而沉郁,走在冰冷的柏油马路上,我心不在焉地回答着他的问题。爸爸伸手过来拍我的头,我本能地躲开了。他愣了一愣,叹口气低下头去。
我忽然间觉得厌烦,脱口而出:“爸,我们是不是越来越远了?”爸爸打起笑脸:“啊,是我们洋洋长大了。”我一把拎过书包,头也不回地说:“我走了。”是的,我只想快点离开他。我在思考着要如何报复田艺蓉,我不能眼睁睁看着妈妈受欺负,我恨不得抽她耳光,把她踩在地上。
周一的晨跑中,我果然见到了田艺蓉。她穿得像个矫情的运动员,一身名牌运动服,头发高高扎起,挺着饱满的胸。我们都不喜欢这样爱现的老师,她在课堂上像一只呱呱叫的鹦鹉,普通话甜腻得让人起鸡皮疙瘩。而现在,我想到的要比这些更多。
在后来的一个星期里,我不再接受她的一切好心。我在课堂上拒绝回答她的问题,把她夹的菜扔出老远,我发动全班同学叫她“臭妖婆”,我当着她的面嘲笑她的普通话。在很多同学眼里,我突然转变成一个顽劣得很过火的学生,他们都无从想象好学生许洋洋是多么憎恨田老师。杨瑞摸着我的额头说:“你怎么了?”我咬着牙,田艺蓉她是天生的狐狸精!
田艺蓉似乎变得有些心虚,面对我的刁难,也并不恼怒。很多时候她尴尬地笑笑,又回到讲台上讲课。我亦有了报复的快感,只是这快感并不猛烈,离我想要的歇斯底里相差甚远。
许洋洋,我希望你能考上大学
田艺蓉唯一的一次反抗就是借机罚我跑了五千米。我气喘吁吁地跑完,和她冷冷相对,那一刻我莫名其妙地感觉到,我们之间的较量真正开始了。
罚跑后的第三天,我再次接到妈妈的电话,她埋怨爸爸连早餐都不给她买,.99lib?就让她独自躺在家里。不光这些,爸爸每天闷头不说话,似乎对家里极不耐烦。我敏感地意识到这跟田艺蓉关系密切,她离间着我们的家庭,并且要完全毁了妈妈的幸福。挂了电话,我想起了韩军。我莫须有的正义感空前膨胀,这是在捍卫我的家庭,我有义务保护妈妈绝不受伤害。而田艺蓉是这出悲剧的罪魁祸首!
韩军听完我的话,仰起脸意味深长地吐了口烟圈。我知道他在犹豫,伸手挽住他的胳膊,笨拙地在他嘴唇上亲了一口。
那个深秋的早晨变成了一帧定格的画面,我以为我会欣喜地等来这个消息。然而,结局没变,我却大哭了起来。田艺蓉被送往医院的时候,已经是前一晚的十一点。据说下晚自习后,她在校外的小路上被人用玻璃划伤了脸,血流了一身。
我站在萧瑟秋天的寒冷里,看着十七岁的韩军耷拉着头,双手插在裤兜里,满眼的悔意。他吓得不轻,惶惶不能终日,一个月后终于主动退学了。他走的那天对我摆摆手:“许洋洋,我希望你能考上大学。”
我蹲在地上放声痛哭。
就连那些盘踞酒吧的北漂,唱起歌都舒缓沉稳
当冬天来临的时候,田艺蓉没有再出现过。她真的消失了。
我听杨瑞说,她的脸就像 href='2177/im'>《天龙八部》里的李秋水一样,伤痕纵横交错,难看得很。一阵凉意灌满全身,但害怕承担后果的怯懦还是让我退缩了,我死死地咬紧了嘴唇。整个冬天,爸爸的书房里都是烟蒂,妈妈也不再哭哭啼啼,只是对父亲越发冷漠。
大家似乎都各怀心事,我越发不爱回家,每天去练功房,还托关系找了私人的舞蹈老师。拼命加倍地努力,只为了赶紧考上大学,迅速逃离这个地方,结束这梦魇一般的生活。
只是我终究猜不透父母的感情,就在我高考结束后,爸妈离藏书网婚了。他们辛苦维持这两年的婚姻还是走到了尽头,如果不是为了我的高考,他们很早就自由了。
那一刻,我才发现,我做了天底下最蠢的事情。妈妈早就知道田艺蓉,她是爸爸的学生,其实他们之间有没有爱,并不重要。妈妈苦笑了一下,说:“重要的是,我们的爱情没有了。?99lib.”
原来在这场事件里,我们都是发了疯>的木偶,被自以为是的仇恨和报复牵着线,上演了一出一辈子都难以平复的痛楚的戏。
2001年,我如愿考上了北京的舞蹈学院。坐在后海的酒吧门口同人聊天,等着天亮,想起无辜的少年韩军,想起漂亮的田艺蓉。午夜过后,巷子里安静清朗,就连那些盘踞酒吧的北漂,唱起歌都舒缓沉稳。似乎从未有过忧伤。信件上写满颠沛流离的命运。
来自劳改营的明信片
顺收
颠沛流离的命运
2002年秋天,我经朋友介绍到北京郊区的一个邮政所做邮递员。每天跑几十里的路程,工资付完房租和生活费后就所剩无几。我在零下十几摄氏度的天气里骑着自行车穿梭在大街小巷,可我更喜欢有太阳的日子,吹着口哨在车流中穿梭。
如果你有期待过某封信的经历,那你一定知道我的重要性。很多人会在信封背面加上句“谢谢邮差”。就这么简单的一句,也能让我心情愉悦。
每年的圣诞节前后是我一年中最忙碌的时候。纷如雪片的贺卡以及明信片从全国各地涌来,我必须先把它们按片区分类,然后一一送出去。我所负责的地区在郊区,这里居住的都是全国各地来北京打工的普通劳动者,他们大多没有固定住址,我常常碰到一年换好几个地址的收信人。那时候的通信远不如现在这么发达,又是在郊区,更不用说网络,这些居无定所的人,只能靠这一封封信维持和亲友的联系。
因为居无定所,总有很多无法找到收信人的信件,他们或者搬家或者离开了这座城市,有的甚至已经去世。那些没有人收取的信件不断堆积,我仿佛从这些纸片里看到一些人的命运,颠沛流离的命运。
姐姐,冬天来了,我这里很冷
?
接近元旦的时候,北京已经开始变得很冷,气温维持在零度以下,一出门仿佛就能听到呼出的气流被冰冻的声音。一天,我在整理信件的时候一张明信片掉落到地上,那是一张很普通的明信片,上面印着红色的花卉和抽奖号码,这样的明信片在元旦来临的时候会满世界飞。上面的内容是公开的:姐姐,冬天来了,我这里很冷,盼你能送棉衣来,千万记得。邮戳上的地址显示京城远郊。那些像蝌蚪一样扭动的字迹和邮戳上的地址让我马上想到了位于那个片区的劳改营,劳改营中被铁窗和镣铐锁困的少年因为寒冷和罪恶在严冬里孤立无助。是的,这张明信片应该来自京城远郊的那个劳改营。
明信片的收件地址是北京市海淀区西苑乡某公寓。这个地方我曾经去过很多次,密密麻麻的楼房拥挤不堪,聚集了很多各种年龄各种职业的外省人。我找到公寓房东,问他收信人王洁是否还住在这里。穿着呢子大衣的中年男人藏书网
用审慎的目光打量我几个来回后说:“王洁一个星期前割腕自杀了。”
割腕自杀?我脑袋里忽然“轰”一声。他轻描淡写地叙述着,说不清楚为什么,王洁就自杀了,她反锁着门,血流了很多,第二天黄昏的时候有人看到从门缝流出的血才知道她出事了。
说完他又露出一副很不满的神情抱怨说:“她死了,倒霉的却是我,以后我这房子可怎么租给别人啊!”
我问:“她家里的亲人来过吗?”
中年人说:“没,我从没见过有人来看她,逢年过节也没回过老家,那天直接就拉去了火葬场。”
除了初始的震惊,我再没有多余的惊讶,在外漂泊的这些年里我已经对这类事情司空见惯,只是可怜了那个还在劳改营里等待棉衣的人。我握着写有王洁名字和地址的明信片,穿梭在车流中,脑子里满是那张期待回复模糊不清的脸。
一张一模一样的明信片
几天以后,我又从新的信件中发现了一张一模一样的明信片,依旧是歪歪斜斜的字迹,依旧是那个地址,落款也还是那个名字。不一样的是更为急切的呼救语气:姐姐,我病了,前天发烧,天气更冷了,盼姐姐能尽快送棉衣给我。
看着那些歪扭的字迹我甚至想这可能是个比较敏感的孩子,他与姐姐相依为命。姐姐对他来说是温暖、爱和护佑。我突然对信件背后的那孩子充满了兴趣。看着那两张在众多信件中的明信片,我默念着写在上边那个被寒冷、罪责所困的孩子的呼救。那孩子期盼着姐姐能够给他带去温暖,他不知道姐姐在这个冬天已经失去了温度,没有人知道她为什么会选择离开这个世界,不知道她走的时候想不想对这个弟弟说些什么。
信件投递不出去,是要退还投递人的。如果明信片退回去的话,那个孩子肯定更为绝望,他唯一可以依靠的姐姐都不理他了,他还会有勇气在那里生活下去吗?
我拿出存折,上面是我攒了一年打算过年回家给母亲修整一下房子的两千块钱,我看了很久,终究还是把它塞回了箱子。我偷偷地把这两张明信片藏了起来,尽管我舍不得帮他,但或许这样会让那孩子带着期盼在劳改营里顺当地活下去。
后来,我陆续换了一些工作,到了另一些城市,淡忘了一些人和事,《海角七号》中的阿嘉最后还是把邮包送到了友子手中,而那两张来自劳改营的明信片投递已无期。我不知道那个孩子后来在严冬里是怎样度日的,有没有因为感冒挨冻而留下后遗症,那两张明信片和我没有及时伸出的援99lib?t>手却从此深深压在了心头。
若是后悔,该做点儿什么,才能被原谅。
做点儿让自己富足的事
徐逢
噩梦是对我偏执的惩罚
清晨如薄暮的3月。
起床时我有点儿想哭,也许是因为昨夜的梦,连续剧一样的梦。
第一集:物理课。杨老师宣布这次物理考试我全班第一!倒数的。
教室里爆出炸米泡那样响的掌声。
第二集:数学课。叶老师点我回答问题,什么是不完全归纳法。我站起来,摇头晃脑嘟嘟哝哝。老叶一个粉笔头扔过来说,你!你气死我了!形而上学!
我在梦里的课桌上哭了一整堂课。
第三集:化学实验室。总也做不成功的化学实验终于成功了,只是,大概、也许、可能,试管爆了。实验室里散发出浓烈的臭鸡蛋气味,鼻头被熏黑的刘老师,包菜头变成火焰山,露出大龅牙冲我说日本话,你滴,八格牙鲁,死啦死啦滴!
这时你走到我面前,很不应景地咧嘴一笑,你说,几何几何,挤破脑壳。
岳美,已经辍学的你,跟我同窗一年半的你,出现在我连续剧一般的噩梦里。而这些噩梦,不过是对我偏执地选择并不擅长的理科给予一点儿小小的惩罚。
恐怕我已忘了你
我从门洞过道里推出自行车,去找你。
你还好吗?岳美。这学期开学没几天,你辍学,在父亲生前所在的工厂做了一名工人。上次见面,还是在教室外的走廊上。你办好退学手续,最后一次站在教室门外。我们陆续走出来,和你道别。
你大声说,不要忘记我啊,记得我们曾经是同学。
走廊上回响着你的声音。
我们都说,怎会忘记呢,岳美!友谊地久天长。
绝对真心实意啊!
你拼命点头,脸上的神色却透着些担忧。
现在,我想到那天的你,那样用力地请我们记住你。而我们呢,起初偶尔会谈到你,后来就不再提起。若非昨晚连绵不绝的梦,恐怕我已忘了你。
我在你家砖垒的花槽旁叫你的名字。太阳拨开厚厚的云层露一个脸,又迅速躲了回去。花槽里种着鸡冠花、指甲花,门前水泥地上,两只鸡在踱步,“吱呀”,门开>藏书网了,你,还有一只大黄猫,你们出来迎接我。
岳美,你看到我忧戚严肃的脸。面对几个月来遭遇丧父、辍学之痛的你,这样的表情,再合适不过。
走吧,这阴沉沉的天气,得骑车远行,出一身汗才行。你嗔怪着拍了拍我的肩。
陷入同样的悲伤
我们从红钢城出发,沿和平大道朝长江大桥骑去。3月的风吹在脸上是冷的,动一动又会浑身冒汗。骑到武昌车辆厂附近时,我累了,央求你停下来歇一会儿。
你带着些得意劲儿,笑我耐力不够好。我说我昨晚噩梦连连,你说是吗,却在这一对一答之间,笑容从你脸上消失。
这一路我们经过武汉钢铁学院,经过水运工程学院,现在,你望着马路斜对面的湖北大学,半晌没出声。
岳美,你有你的忧愁,我有我的。但那一会儿,我们望着一所普通高校的大门,陷入同样的悲伤中。直到,呼吸变得均匀,体力重新恢复,我们跨上各自的自行车,一路沉默着,朝长江大桥的桥头堡骑去。
汗滴如雨。
江水浑黄,拍打着堤岸。灰蓝 7684." >的雨云占领着城市上空,仿佛随时会落下一场真正的雨,淋湿你我十七岁的春季。
情绪转化的秘密
岳美,不辍学,继续读下去,也不是完全不行吧?这个问题,我从没问过你。正如你从没问过我,非要犟着性子选不擅长的理科,后悔不?
答案就在那里,我们都知道。
十七岁那年,我们有一次选择自己道路的自由,却在决定了之后悔意沉沉。日子一天天过下去,不快乐的我,以及把悲伤藏在心底的你,在那个天气多变的春天里,骑车去长江大桥,看龟蛇锁大江;搭轮渡去汉口,看那一幢幢写满历史感的租界老房子;又在牡丹花展时,骑车去磨山植物园欣赏著名的姚黄魏紫。
我注意的不是花,是一块块公用卫生间指示牌。你很无奈地问我怎么了,我说不知道啊岳美,真见鬼!
但我是知道的。明天又要化学测验,只要想到这个,我就要去那里。
等我又一次从卫生间里出来,你在不远处的花径上,望着花坡对面的一个男孩。
那是我们都认识的隔壁班男孩。高一下学期,我俩曾与他和另一个男生打乒乓球,混双。你和他这一组临时搭档,狂胜了我那一组。
男孩朝你的方向走来,与你擦肩而过。
他没认出我。后来,你把这句话重复了三遍。第一遍,我说也许他没看到你。你说不,他看了我一眼。第二遍,我说他对你没印象。你说不,从前你们在走廊上看到,总会互相打招呼。第三遍,我说,岳美,你喜欢他?你沉默不语。
我们绕着花坡走了半圈,你说饿了,我们应该去吃点儿东西。
蒜薹炒肉片、番茄鸡蛋汤。春天碧绿的蒜薹,褐色多汁的肉片。番茄艳美,鸡蛋金黄。此后多年,吃到这两道菜时,我总会想到你,想到这年春天,磨山植物园。我的紧张忐忑,你的沮丧失落,在这顿简朴美味的午餐后,神奇地转化为快乐因子。
你说化学嘛,就是这种魔法般的转化。
我说爱情这件事,你我有的是时间去了解。
哭过之后怎么办
我到你上班的地方去玩。
炼钢厂没什么好看的,又是烈日炎炎的7月。待在有空调的班组休息室里,你用茶缸斟了一缸盐汽水给我,然后,透过玻璃窗,我看到穿肥大工作服的你,爬上简易的铁制楼梯,去车间里干活。
工作中的你,不同于休息日时的你,更不同于半年前同窗时的你。
岳美,我看到你眼里的孤单、害怕,看到你还不是很适应的青涩表情。这是进入新环境必经的一种过程,我知道。可是,当我看到你微笑着跟年长你一大截.的同事们说话,还是有泪花在我眼里打滚,落入你的搪瓷茶缸里、落在桌上一份企业内部发行的报纸上。
一块豆腐干大小的文章旁,印着你的名字。
《哭过之后怎么办》。你写父亲去世后你的痛苦,写你初进厂时种种忧愁的缘起,写你对从前的怀念,写你种种惆怅的情绪。
“命运跟我开了个玩笑,我陷入悲伤中。哭过之后怎么办?还是痛,还是不快乐。我想,得做点儿别的什么事,我才能从这单调的情绪中丰富起来。”
你提到和老同学去运动、骑车远足,你提到夜校高中班,提到狂背英语单词和写日记。当然,结尾时,你没忘记感谢工厂同事的友爱和领导的关怀,你终于从悲伤中解脱了出来。
这是一篇适合登在企业内刊上的文章。我撇去那些官样套话,读懂了你的后悔。
人生没有后悔药。悲伤已惩罚了我们的选择,哭过之后,得做点儿别的。
做点儿让自己感觉富足的事情,像这个季节丰沛的阳光和酣畅淋漓的雨水。
你们不怕后悔吗
9月我升入高三。第一次调考,我的理科成绩依然很烂。值得告诉你的是,岳美,八个理科班,两个文科班,四百多个人,语文和英语,我得了两个单科第一。
你冲我眨眨眼。初秋金色的阳光中,你的睫毛像蝴蝶的翅膀。
这一天,我们约定了很多事。你要在夜校读完高中再参加成人高考,继续念大学。无论将来我们离得多么远,都要保持联系。
这些事我们将一一去完成,但在这之前,我们要趁着高三生的国庆两天假,去邻省的岳阳玩一趟。登岳阳楼,观洞庭湖,游君山。
除了你我,还有别的同学,男男女女,一共六个人。
岳美,你知道的,人多虽然热闹,却不利于保密。放假前两天,我们轮流被老师苦劝,不要去,不要去,抓紧时间休息和复习。放假前一天,班主任在讲台前警告某些同学:你们不怕后悔吗?不抓紧今年的每分每秒,你们的命运,很可能就因为今天贪图游山玩水而改变!
岳美,我们在岳阳楼上背诵范仲淹的《岳阳楼记》,也把老师的这段咆哮背给你听。
我们在薄雾中碧螺般的君山上游荡时,你说,若论后悔,你在辍学上班第一天,已悔青了肠子。
那么,现在呢?
“依然后悔。但我觉得,终有一天,我会原谅自己。”
如何才能被原谅
那个夜晚,月亮又圆又清朗,照在六个十七岁少年、少女身上。我们走在异乡的临江马路上,又唱又笑。然而有那么一会儿,我们同时不说话,也没笑。晚风吹来,像突如其来的轻愁,我们都担心起来。
高考,友谊,前程,后悔,原谅。
岳美,有人后来告诉我,那一刻,他在思考你说的话。若是后悔,该做点儿什么,才能被原谅。天涯在线书库《www.tianyabook.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