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涯在线书库《www.tianyabook.com》 《允许我让你幸福到热泪盈眶》 西山的月 沈从文 你笑时,是有种比清香还能沁人心脾的东西。 “求你将我放在你心上如印记,带在你臂上如戳记。”我念诵着雅歌来希望你,我的好人。 你的眼睛还没掉转来望我,只起了一个势,我早惊乱得同一只听到弹弓弦子响中的小雀了。我是这样怕与你灵魂接触,因为你太美丽了的缘故。 但这只小雀,它愿意常常在弓弦响声下惊惊惶惶乱窜,从惊乱中,它已找到更多的舒适快活了。 在青玉色的中天里,那些闪闪烁烁的星群,有你的眼睛存在:因你的眼睛也正是这样闪烁不定,且不要风吹。 在山谷中的溪涧里,那些清莹透明的出山泉,也有你的眼睛存在:你眼睛我记着比这水还清莹透明,流动不止。 我侥幸又见到你一度微笑了,是在那晚风为散放的盆莲旁边。这笑里有清香,我一点都不奇怪,本来你笑时,是有种比清香还能沁人心脾的东西! 我见到你笑了,还找不出你的泪来。当我从一面篱笆前过身,见到那些嫩紫色牵牛花上负着的露珠,便想:倘若是她有什么不快事缠上了心,泪珠不是正同这露珠一样美丽,在凉月下会起虹彩吗? 我是那么想着,最后便把那朵牵牛花上的露珠用舌子舔干了。 “怎么这人哪,不将我泪珠穿起?”你必不会这样来怪我,我实在没有这种本领。我头发白得太多了,纵使我能,也找不到穿它的东西! 病渴的人,每日里身上疼痛,心中悲哀,你当真愿意不愿给渴了的人一点甘露喝? 这如像做好事的善人一样,可怜路人的渴涸,济以茶汤,恩惠将附在这路人心上,做好事的人将蒙福至于永远。 我日里要做工,没有空闲。在夜里得了休息时,便沿着山涧去找你。我不怕虎狼,也不怕伸着两把钳子来吓我的蝎子,只想在月下见你一面。 碰到许多打起小小火把夜游的萤火,问它:“朋友朋友,你曾见过一个人吗?” “你找寻的那个人是个什么样子呢?” 我指那些闪闪烁烁的群星,“哪,这是眼睛。” 我指那些飘忽白云,“哪,这是衣裳。” 我要它静心去听那些涧泉和音,“哪,她声音同这一样。” 我末了把刚从花园内摘来那朵粉红玫瑰在它眼晃了一下,“哪,这是脸。” 这些小东西,虽不知道什么叫作骄傲,还老老实实听我的话。但当我问它听清白没有,只把头摇了摇就想跑。 “怎么,究竟见不见到呢?”——我赶着追问。 “我这灯笼照我自己全身还不够!先生,放我吧。不然,我会又要绊倒在那些不忠厚的蜘蛛设就的圈套里……虽然它也不能奈何我,但我不愿意同它麻烦。先生,你还是问别个吧,再扯着我会赶不上它们了。”——它跑去了。 我行步迟钝,不能同它们一起遍山遍野去找你——但凡是山上有月色流注到的地方,我都到了,不见你的踪迹。 回过头去,听那边山下有歌声飘扬过来,这歌声,出于日光只能在垣外徘徊的狱中。我跑去为他们祝福: 你那些强健无知的公绵羊啊! 神给了你强健却吝了知识: 每日和平守分地咀嚼主人给你们的窝窝头, 疾病与忧愁永不凭附于身; 你们是有福了——阿们! 你那些懦弱无知的母绵羊啊! 神给了你温柔却吝了知识: 每日和平守分地咀嚼主人给你们的窝窝头, 失望与忧愁永不凭附于身; 你们也是有福了——阿们! 世界之霉一时侵不到你们身上, 你们但和平守分地生息在圈牢里: 能证明你主人的恩惠—— 同时证明了你主人的富有; 你们都是有福了——阿们! 当我起身时,有两行眼泪挂在脸上。为别人流还是为自己流呢?我自己还要问他人。但这时,除了中天那轮凉月外,没有能做证明的人。 我要在你眼波中去洗我的手,摩到你的眼睛,太冷了。 倘若你的眼睛真是这样冷,在你鉴照下,有个人的心会结成冰。 这也是我游香山时找得的一篇文章,找得的地方是半山亭。似乎是什么人遗落忘记的稿子。文章虽不及古文高雅,但半夜里能一个人跑上半山亭来望月,本身已就是个妙人了。 当我刚发见这稿子,念过前几段时,心想,不知是谁个女人来消受他这郁闷的热情,未免起了点妒羡心。到末了使我了然,因最后一行写的是“待人承领的爱”,这六个字令我失望,故把它圈掉了。为保存原文起见,乃在这里声明一句。 若有某个人能切实证明这招贴文章是寄她的,只要把地点告知,我也愿把原稿寄她,左右留在我身边也是无用东西。至于我,不经过别人许可,就在这里把别人文章发表了,不合理的地方,特在此致一声歉。不过,想来既然是招贴类文章,擅自发表出来,也不算十分无道德心吧。 一九二五年九月一日作 致张兆和 沈从文 我在温习你的一切。 bbr> 三三: 船在慢慢地上滩,我背船坐在被盖里,用自来水笔来给你写封长信。这样坐下写信,并不吃力,你放心。这时已经三点钟,还可以走两个钟头。应停泊在什么地方,照俗谚说“行船莫算,打架莫看”,我不过问。大约可再走廿里,应歇下时,船就泊到小村边去,可保平安无事。 船泊定后,我必可上岸去画张画。你不知见到了我常德长堤那张画不?那张窄的长的。这里小河两岸全是如此美丽动人,我画得出它的轮廓,但声音、颜色、光,可永远无本领画出了。你实在应来这小河里看看,你看过一次,所得的,也许比我还多,就因为你梦里也不会想到的光景,一到这船上,便无不朗然入目了。这种时节,两边岸上还是绿树青山,水则透明如无物,小船用两个人拉着,便在这种清水里向上滑行,水底全是各色各样的石子。 舵手抿起个嘴唇微笑。我问他:“姓什么?”“姓刘。”“在这河里划了几年船?”“我今年五十三,十六岁就划船。”来,三三,请你为我算算这个数目。这人厉害得很,四百里的河道,涨水干涸河道的变迁,他无不明明白白。他知道这河里有多少滩、多少潭。看那样子,若许我来形容形容,他还可以说知道这河中有多少石头!是的,凡是较大的知名的石头,他无一不知!水手一共是三个,除了舵手在后面管舵管蓬管纤索的伸缩,前面舱板有两个人。其中一个是小孩子,一个是大人。两个人的职务是船在滩上时,就撑急水篙,左边右边下篙,把钢钻打得水中石头作出好听的声音;到长潭时,则荡桨,躬起个腰推扳长桨,把水弄得“哗哗”的,声音也很幽静温柔;到急水滩时,则两人背了纤索,把船拉去,水急了些,吃力时就伏在石滩上,手足并用地爬行上去。船是只新船,油得黄黄的,干净得可以作为教堂的神龛。 我卧的地方较低一些,可听得出水在船底流过的细碎的声音。前舱用板隔断,故我可以不被风吹。我坐的是后面,凡为船后的天、地、水,我全可以看到。我就这样一面看水,一面想你。我快乐,就想 5e94." >应当同你快乐,我闷,就想要你在我必可以不闷。我同船老板吃饭,我盼望你也在一角吃饭。我至少还得在船上过七个日子,还不把下行的计算在内。你说,这七个日子我怎么办?天气又不是很好,并无太阳,天是灰灰的,一切较远的边岸小山同树木,..皆裹在一层轻雾里,我又不能照相,也不宜画画。看看船走动时的情形,我还可以在上面写文章,感谢天,我的文章既然提到的是水上的事,在船上实在太方便了。倘若写文章得选择一个地方,我如今所在的地方是太好了一点的。不过,我离得你那么远,文章如何写得下去。我至少还得在船上过七个日子,还不把下行的日子计算在内。你说,这七个日子我怎么办?“我不能写文章,就写信。”我这么打算,我一定做到。我每天可以写四张,若写完四张,事情还不说完,我再写。这只手既然离开了你,也只有来折磨它了。 我来再说点船上事情吧。船现在正在上滩,有白浪在船旁奔驰,我不怕。船上除了寂寞,别的是无可怕的。我只怕寂寞。但这也可训练一下我自己。我知道对我这人不宜太好,到你身边,我有时真会使你皱眉,我疏忽了你,使我疏忽的原因,便只是你待我太好,纵容了我。但你一生气,我即刻就不同了。现在则用一件人事把两人分开,用别离来训练我,我明白你如何在支配我,管领我!为了只想同你说话,我便钻进被盖中去,闭着眼睛。你瞧,这小船多好!你听,水声多优雅!你听,船那么“轧轧”响着,它在说话!它说:“两个人尽管说笑,不必担心那掌舵人。他的职务在看水,他忙着。”船真“轧轧”地响着。可是我如今同谁去说?我不高兴! 梦里来赶我吧,我的船是黄的,船主名字叫作“童松柏”,桃源县人。尽管从梦里赶来,沿了我所画的小堤一直向西走,沿河的船虽千千万万,我的船你自然会认识的。这里地方,狗并不咬人,不必在梦里为狗吓醒! 你们为我预备的铺盖,下面太薄了点,上面太硬了点,故我很不暖和,在旅馆已嫌不够,到了船上可更糟了。盖的那床被,大而不暖,不知为什么,独选着它陪我旅行。我在常德买了一斤腊肝,半斤腊肉,在船上吃饭很合适……莫说吃的吧,因为摇船歌又在我耳边响着了,多美丽的声音! 我们的船在煮饭了,烟味儿不讨人嫌。我们吃的饭是粗米饭,很香很好吃。可惜我们忘了带点豆腐乳,忘了带点北京酱菜。想不到的是,路上那么方便,早知道那么方便,我们还可带许多宝贝来上面,当“真宝贝”去送人! 你这时节应当在桌边做事的。 山水美得很,我想你一同来坐在舱里,从窗口望那点紫色的小山;我想让一个木筏使你惊讶,因为那木筏上面还种菜;我想要你来使我的手暖和一些…… 二哥 十三日下午五时 三三: 五点半我又醒了,为恶梦吓醒的。醒来听听各处,世界那么静。回味梦中一切,又想到许多别的问题。山鸡叫了,真所谓百感交集。我已经不想再睡了。你这时说不定也快醒了!你若照你个人独居的习惯,这时应当已经起了床的。 我先是梦到在书房看一本新来的杂志,上面有些稀奇古怪的文章,后来我们订婚请客了,在一个花园中,请了十个人,媒人却姓曾。一个同小五哥年龄相仿佛的中学生,但又同我是老同学。酒席摆在一个人家的花园里,且在大梅花树下面。来客整整坐了十位,只其中曾姓小孩子不来,我便去找寻他。到处找不着,再赶回来时,客全跑了,只剩下些粗人,桌上也只放下两样吃的菜。我问这是怎么回事,方知道,他们等客不来,各人皆生气,散了。我就赶快到处去找你,却找不到。再过一阵,我又似乎到了我们现在的家中房里,门皆关着,院子外有狮子一只,在咆哮。我真着急。想出去不成,想别的方法通知一下你们也不成。这狮子可是我们家养的东西。不久,张大姐(她年纪似乎只十四岁)拿生肉来喂狮子了,狮子把肉吃过,就地翻斤斗给我们看。我同你就坐在正屋门限上,看它玩一切把戏,还看得到好好的太阳影子!再过一阵,我们出门野餐去了,到了个湖中央堤上,黄泥做成的堤,两人坐下看水,那狮子则在水中游泳。过不久,这狮子理着项下长须,它变成了同于右任差不多的一个胡子了…… 醒来只听到许多鸡叫,我方明白,我还是在小船上。我希望梦到你,但同时还希望梦中的你比本来的你更温柔些。可是我成天上滩,在深山长潭里过日子,梦得你也不同了。也许是鲤鱼精来作梦,假充你到我面前吧。 这时真静,我为了这静,好像读一首怕人的诗。这真是诗。不同处就是任何好诗所引起的情绪,还不能那么动人罢了。这时心里透明的,想一切皆深入无间。我在温习你的一切。我真带点儿惊讶,当我默读到生活某一章时,我不止惊讶。我称量我的幸运,且计算它,但这无法使我弄清楚一点点。你占去了我的感情全部。为了这点幸福的自觉,我叹息了。 倘若你这时见到我,你就会明白,我如何温柔!一切过去的种种,它的结局皆在把我推到你身边、心上,你的一切过去,也皆在把我拉近你身边、心上。这真是命运。而且从二哥说来,这是如何幸运!我还要说的话,不想让烛光听到,我将吹熄了这支蜡烛,在暗中向空虚去说。 二哥 十七日上午六点十分 致宋清如 朱生豪 渴望着信来的时候,每一分钟是一个世纪,每一点钟是一个无穷。 青女: 我不很快乐,因为你不很爱我。但所谓不很快乐者,并不等于不快乐,正如不很爱我不等于不爱我一样。而且,一个人有时是“不很”知道99lib?自己的。也许我以为我爱你,其实我并不爱你;也许你以为不很爱我,其实很爱我也说不定,因此这一切不必深究。如果你不接受我的欢喜,你把它丢了也得。我不管。因为如果你把“欢喜”还给我,那即是说,你也得欢喜我。我知道你是不肯怎样很欢喜我的。你以为你很不好也罢,我只以为你是很好的;你以为将来我会不欢喜你也罢,我只以为我会永远欢喜你的。这种话,空口说说不能令人相信,到将来再看吧。我希望我们能倒转活着,先活将来,后活现在。这样,我可以举实在的凭据,打倒你对我的不信任。 我永远不恨你骂你好不好? 不准你问我要不要钱用,因为如果我没钱用而真非用不可的时候,我总有设法处的。要是真没有设法处,我也会自己向你开口的。此刻我尚有钱。 兄弟如有不好之处,务望包涵见谅为荷。 以后,bbr>我每天或间一天给信你,你每星期给一次信我,好不好?其实我只要你稍为有点欢喜我,就已心满意足了。我相信你终不至于全然不喜欢我,有时你说起话来带着——不说了。 我发疯似的祝你好! 丑小鸭 澄: 带着一半绝望的心,回来吃饭,谢谢天,我拾回了我的欢喜。别说冬天容易过,渴望着信来的时候,每一分钟是一个世纪,每一点钟是一个无穷。然而,想着你是在幸福的家里,竚念的心,也总算有了安慰。 你不会责备我说过的那些无聊话? 我实在喜欢你那一身的诗劲儿,我爱你像爱一首诗一样。 问 4f60." >你寒假里有没有安排的人,我不知是谁,大概是一位蠢货,一定。理想的人生,应当充满着神来之笔,那才酣畅有劲。计划,即使实现了也没趣。祝福你。 告诉我几时开学,我将数着日子消遣儿,我一定99lib.一天撕两张日历。 廿三下午 好: 我希望世上有两个宋清如,我爱第一个宋清如,但和第二个宋清如通着信。我并不爱第二个宋清如,我对第二个宋清如所说的话,意中都指着第一个宋清如,但第一个宋清如甚至不知道我的存在。要你知道我爱你,真是太乏味的事,为什么我不从头开始起就保守秘密呢? 为什么我一想起你,你总是那么小,小得可以藏在衣袋里?我伸手向衣袋里一摸,衣袋里果然有一个宋清如,不过她已变成一把小刀(你古时候送给我的)。 我很悲伤,因为知道我们死后将不会在一起,你一定到天上去无疑,我却已把灵魂卖给魔鬼了。不知天堂与地狱之间,许不许通信。 我希望悄悄地看见你,不要让你看见我,因为你不愿意看见我。 我寂寞,我无聊,都是你不好。要是没有你,我不是可以写写意意地自杀了吗? 想来你近来不曾跌过跤?昨天我听见你大叫一声。假的,骗骗你。 愿你好好好好好好好。 米非士都非勒斯 十三 致刘霓君 朱湘 她问是谁绣的,我说是我的太太;她又问那相是谁,我也说是我的太太。 霓妹亲爱: 接到你正月廿晚的信,说有十天没有接到信,到电影院看电影看得很伤心。那些信纸上面有许多红印子,那自然是你流的眼泪了。我极其难受。亲爱的妹妹,我不曾害病,外面我少出门,汽车等等危险也没遇到,你放心罢。那时我刚从亚坡屯到芝加哥来,忙了一阵,所以十天你不曾接到我的信。这封信是第九封。九封以前,我曾经从芝加哥写过阳历一月六日、十五日、廿一日、卅一日,四封信给你。二月六日起,是第一封。所以我到芝加哥以后,总共写过十三封信给你,平均是六天一封。不知你都收到了没有。你做梦梦见我很瘦,你不忍心,可见你对我的心肠极好,我听到了是多么快活高兴。我们的爱情是天长地久。只要把这三年过了,便是夫妻团圆,儿女齐前,那是多么快活的事情。能够早回,一定早归。外国实在不如我们.在一起时那么有味;举目无亲,闷时只有看书。身体还好,倒免得你记挂。我自然要考到了一个名气再回国,不然落人耻笑,也混不了饭吃。外国照相贵得不得了,但是我总要照一次,大概等三个月,阳历六月总可以照好寄给你。芝加哥大学与别的学堂不同。别的学堂都是一年分两学期,另有暑假,芝加哥大学是一年分作四学季,夏天也算一学季,用功的学生夏天也可以念书,这样多念功课,可以早些毕业。我的身体如若不坏,夏天我是照常上课,那样我在明年阳历八月底,便可毕业得学士。得了学士以后,念三季的书,便得硕士,那就是后年阳历六月半。考到硕士以后,考不考博士呢?那就临时再讲罢。考博士要大后年阳历一九三一年(就是辛未年)年底才能回国。这是说加工读书,暑假都>..不停的话。 如若身体受不住这番苦工,或是我们分离过久,彼此想得太厉害,那时候我恐怕考完硕士,由欧洲经过英国、法国、意大利等等回中国。从前说的两年得博士,那是笑话,因为初来美国,情形不明白;如今知道,是绝办不到的。无论何人来美国,都是四五年才考到博士,有的学医,简直要八年。如今春天了,常常出太阳,心里觉得爽快许多。从藏书网前来芝加哥是冬天,阴沉沉的,实在不舒服。我翻译了两首中国诗,登在芝加哥大学学生出的《凤凰杂志》上,想必你听到了快活,所以我特别告诉你。熟人请我去了博物馆,那房子不用说是很大,里面都是些动物的标本模型。有一架鲸鱼头的骨头总有一丈长,那整个鲸鱼活的时候至少总有四丈长。你还记得我们从天津到上海的船上看见的鲸鱼吗?我这次在太平洋上作了一首诗,里面有几句是这样: 我要乘船舶高航, 在这汪洋: 看浪花丛簇, 似白鸥升没, 看波澜似龙脊低昂, 还有鲸雏, 戏洪涛跳掷颠狂。 这里面末了两句,你看见了一定还记得当时的情景。博物馆中,狮子、老虎自然是有的;还有一架骨头,颈子特别长,与身子高一般,总共算起来,从头到脚至少有一丈,这兽在外国叫“吉拉伏”,如今已是绝种了,就是我们中国说的麒麟。“吉拉伏”性子是很温和的,它那么长的颈子,是用来伸到树上吃树叶子的。我们中国说麒麟不吃肉,光吃草叶,正是..一样。还有一个怪兽(这是标本,同活的一般,便是活的拿药水做出,再也不会烂),这兽很像熊,有狗那么大,最奇怪的是它的嘴,有一两尺长,像一柄锥子一样,这东西名叫“食蚁兽”,那细而长的嘴,就是用来伸进蚂蚁洞中去吃蚂蚁的。蚂蚁那么小的东西居然把它养得同狗一样大,你看这奇怪不?还有许多鸟,挂在玻璃窗橱之内,那橱总有一丈宽一丈高,五尺深。有的拿真的树做成树林,背后两边再画一张假树林加了天罗山罗,鸟儿有的歇在枝上,有的飞在空中。水鸟的窗橱是用真水做出一个池塘,有真水草,背后两边也有一张画的风景。鸟儿有的站在水里,有的藏在草中。你看这是多么巧妙。博物馆中也有中国东西,不过不算很多,最有趣的是把中国的宝塔作出些五尺高的模型来,下面注明这是什么城的。 这博物馆下次我再去的时候问问他们有照片没有,如有,我买了寄给你。你绣给我的相架我把我们同在北京照的那张相剪下你的相来,用这种信纸剪出一个蛋形的洞,把纸套在相上,插进架中。今天早上被管家婆看见了,她稀奇得不得了,说你长得美丽之至,花也绣得美丽之至。我告诉她,这是中国绣花的一种,那是你的,那是我的名字。她问是谁绣的,我说是我的太太;她又问那相是谁,我也说是我的太太。 三月廿四日第九封 致许广平 鲁迅 我现在只望乖姑要乖,保养自己,我也当平心和气,度过预定的时光,不使“小刺猬”忧虑。 广平兄: 依我想,早该得到你的来信了,然而还没有。大约闽粤间的通邮,不大便当,因为并非每日都有船。此地只有一个邮局代办所,星期六下午及星期日不办事,所以今天什么信件也没有——因为是星期——且看明天怎样罢。 我到厦门后便发一信(五日),想早到。现在住了已经近十天,渐渐习惯起来了,不过言语仍旧不懂,买东西仍旧不便。开学在二十日,我有六点钟功课,就要忙起来,但未开学之前,却又觉得太闲,有些无聊,倒望从速开学,而且合同的年限早满。学校的房子尚未造齐,所以我暂住在国学院的陈列所屋里,是三层楼上,眺望风景,极其合宜。我已写好一张有这房子照相的明信片,或者将与此信一同发出。季黻(许寿裳)的事没有结果,我心中很不安,然而也无法可想。 十日之夜发飓风,十分厉害,语堂的住宅的房顶也吹破了,门也吹破了。粗如笔杆的铜闩也都挤弯,毁东西不少。我所住的屋子只破了一扇外层的百叶窗,此外没有损失。今天学校近旁的海边漂来不少东西,有桌子,有枕头,还有死尸,可见别处还翻了船或漂没了房屋。 此地四无人烟,图书馆中书籍不多,常在一处的人,又都是“面笑心不笑”,无话可谈,真是无聊之至。海水浴倒是很近便,但我多年没有凫水了;又想,倘使“害马”在这里,恐怕一定不赞成我这种举动,所以没有去洗,以后也不去洗罢,学校有洗浴处的。夜间,电灯一开,飞虫聚集甚多,几乎不能做事,此后事情一多,大约非早睡而一早起来做不可。 九月十二日夜 乖姑!小刺猬: 在沪宁车上,总算得了一个坐位;渡江上了平浦通车,也居然定着一张卧床。这就好了。吃过一元半的夜饭,十一点睡觉,从此一直睡到第二天十二点钟。醒来时,不但已出江苏境,并且通过了安徽界蚌埠,到山东界了。不知道“刺猬”可能如此大睡,我怕她鼻子冻冷,不能这样。 车上和渡江的船上,遇见许多熟人,如马幼渔的侄子,齐寿山的朋友,未名社的一伙;还有几个阔人,说是我的学生,但我不识他们了。那么,我的到北平,昨今两日,必已为许多人所知道。 今天午后到前门站,一切大抵如旧,因为正值妙峰山香市,所以倒并不冷静。正大风,饱餐了三年未吃的灰尘。下午发一电,我想,倘快,则十六日下午可达上海了。 家里一切如旧,母亲精神形貌仍如三年前,她说,“害马”为什么不同来呢?我答以有点不舒服。其实我在车上曾想过,这种震动法,于乖姑是不相宜的。但母亲近来的见闻范围似很窄,她总是同我谈八道湾,这于我是毫 65e0." >无关心的,所以我也不想多说我们的事,因为恐怕于她也不见得有什么兴趣。平常似常常有客来住,多至四五个月,连我的日记本子也都打开过了,这非常可恶,大约是姓车的男人所为。他的女人,廿六七又要来了,那自然,这就使我不能多住。99lib? 不过这种情形,我倒并不气,也不高兴,久说必须回家一趟,现在是回来了,了却一件事,总是好的。此刻是十二点,却很静,和上海大不相同。我不知乖姑睡了没有?我觉得她一定还未睡着,以为我正在大谈三年来的经历了。其实并未大谈,我现在只望乖姑要乖,保养自己,我也当平心和气,度过预定的时光,不使“小刺猬”忧虑。 今天就是这样罢,下回再谈。 EL 五月十五夜 致杨之华 瞿秋白 我梦里也不能离你的印象。 之华: 今天接到你二月二十四日的信。这封信算是走得很快的了。你的信,是如此之甜蜜,我像饮了醇酒一样,陶醉着。我知道你同着独伊去看《..青鸟》,我心上非常之高兴。《青鸟》是梅德林(梅特林克)的剧作,俄国剧院做得很好的。我在这里每星期也有两次电影看,有时也有好片子。不过,从我来到现在,只有一次影片是好的,其余不过是消磨时间罢了。独伊看了《青鸟》一定是非常高兴。我的之华,你也要高兴的。 之华,我想,如果我不延长在此的休息期,我三月八日就可以到莫斯科。如果我还要延长两星期,那就要到三月二十日。我如何是好呢?我又想快些快些见着你,又想依你的话多休息几星期。我如何呢?之华,体力是大有关系的。我最近几天觉得兴致好些,我要运动,要滑雪,要打乒乓;想着将来的工作计划,想着如何地同你在莫斯科玩耍,如何地帮你读俄文,教你练习汉文。我自己将来想做的工作,我想,是越简单越好,以前总是“贪多少做”。 可是,我的肺病仍然是不大好,最近两天右部的胸膛痛得厉害,医生又叫我用电光照了。 之华,《小说月报》怎么还没寄来,问问云白(瞿秋白的弟弟)看! 之华,独伊如此地和我亲热了,我心上极其欢喜,我欢喜她,想着她的有趣齐整的笑容,这是你制造出来的啊!之华,我每天总是梦着你或是独伊。梦中的你是如此之亲热……哈哈。 要睡了,要再梦见你。 秋白 一九二九年二月二十六日晚> 之华: 临走的时候,极想你能送我一站,你竟徘徊着。 海风是如此的飘漾,晴朗的天日照着我俩的离怀。相思的滋味又上心头。六年以来,这是99lib?第几次呢?空阔的天穹和碧落的海光,令人深深地了解那“天涯”的意义。海鸥绕着桅樯,像是依恋不舍,其实双双栖宿的海鸥,有着自由的两翅,还羡慕人间的鞅掌。我俩只是少健康,否则,如今正是好时光,像海鸥样的自由,像海天般的空旷,正好准备着我俩的力量,携手上沙场。 之华,我梦里也不能离你的印象。 独伊想起我吗?你一定要将地名留下,我在回来之时,要去看她一趟。下年她要能换一个学校,一定是更好了。 你去那里,尽心地准备着工作,见着娘家的人,多么好的机会。我追着就来,一定是可以同着回来,不像现在这样寂寞。你的病怎样?我只是牵记着。 可惜,这次不能写信,你不能写信。我要你弄一本小书,将你要写的话,写在书上,等我回来看!好不好? 秋白 一九二九年七月十五日 爱眉 徐志摩 你穿上一件蓝布袍,你的眉目间就有一种特异的光彩,我看了心里就觉着不可名状的欢喜。 八月九日 “幸福还不是不可能的”,这是我最近的发现。 今天早上的时刻,过得甜极了。我只要你。有你,我就忘却一切,我什么都不想,什么都不要了,因为我什么都有了。与你在一起没有第三人时.99lib?,我最乐。坐着谈也好,走道也好,上街买东西也好。厂甸我何尝没有去过,但哪有今天那样的甜法;爱是甘草,这苦的世界有了它就好上口了。眉,你真玲珑,你真活泼,你真像一条小龙。 我爱你朴素,不爱你奢华。你穿上一件蓝布袍,你的眉目间就有一种特异的光彩,我看了,心里就觉着不可名状的欢>99lib?喜。朴素是真的高贵。你穿戴齐整的时候,当然是好看,但那好看是寻常的,人人都认得的。素服时的眉,有我独到的领略。 “玩人丧德,玩物丧志”,这话确有道理。 我的胸膛bbr>?99lib.并不大,决计装不下整个或是甚至部分的宇宙。我的心河也不够深,常常有露底的忧愁。我即使小有才,决计不是天生的,我信是勉强来的;所以每回我写什么,多少总是难产,我唯一的靠傍是刹那间的灵通。我不能没有心的平安。眉,只有你能给我心的平安。在你完全的蜜甜的高贵的爱里,你享受无上的心与灵的平安。 凡事开不得头,开了头便有重复,甚至成习惯的倾向。在恋中人,也得提防小漏缝儿,小缝儿会变大窟窿,那99lib?就糟了。我见过两相爱的人因为小事情误会斗口,结果只有损失,没有利益。我们家乡俗谚有:“一天相骂十八头,夜夜睡在一横头。”意思说,是好夫妻也免不了吵。我可不信,我信合理的生活,动机是爱,知识是南针;爱的生活也不能纯粹靠感情,彼此的了解是不可少的。爱是帮助了解的力,了解是爱的成熟,最高的了解,是灵魂的化合,那是爱的圆满功德。 没有一个灵性不是深奥的,要懂得,真认识一个灵性,是一辈子的工作。这工夫愈下愈有味,像逛山似的,唯恐进得不深。 眉,你今天说想到乡间去过活,我听了顶欢喜,可是你得准备吃苦。总有一天,我引你到一个地方,使你完全转变你的思想与生活的习惯。你这孩子其实是太娇养惯了!我今天想起丹农雪乌的《死的胜利》的结局;但中国人,哪配!眉,你我.从今起,对爱的生活负有做到他十全的义务。我们应得努力。眉,你怕死吗?眉,你怕活吗?活比死难得多!眉,老实说,你的生活一天不改变,我一天不得放心。但北京就是阻碍你新生命的一个大原因,因此我不免发愁。 我从前的束缚是完全靠理性解开的;我不信你的就不能用同样的方法。万事只要自己决心;决心与成功间的是最短的距离。 往往一个人最不愿意听的话,是他最应得听的话。 致亡妻 朱自清 除了孩子,你心里只有我。 谦,日子真快,一眨眼你已经死了三个年头了。这三年里,世事不知变化了多少回,但你未必注意这些个,我知道。你第一惦记的是你几个孩子,第二便轮着我。孩子和我平分你的世界,你在日如此;你死后若还有知,想来还如此的。告诉你,我夏天回家来着:迈儿长得结实极了,比我高一个头;闰儿,父亲说是最乖,可是没有先前胖了;采芷和转子都好;五儿,全家夸她长得好看,却在腿上生了湿疮,整天坐在竹床上不能下来,看了怪可怜的;六儿,我怎么说好,你明白,你临终时也和母亲谈过,这孩子是只可以养着玩儿的,他左挨右挨,去年春天,到底没有挨过去。这孩子生了几个月,你的肺病就重起来了。我劝你少亲近他,只监督着老妈子照管就行。你总是忍不住,一会儿提,一会儿抱的。可是你病中为他操的那一份儿心,也够瞧的。那一个夏天,他病的时候多。你成天儿忙着,汤呀,药呀,冷呀,暖呀,连觉也没有好好儿睡过。哪里有一分一毫想着你自己。瞧着他硬朗点儿,你就乐,干枯的笑容在黄蜡般的脸上。我只有暗中叹气而已。 从来想不到,做母亲的要像你这样。从迈儿起,你总是自己喂乳,一连四个都这样。你起初不知道按钟点儿喂,后来知道了,却又弄不惯;孩子们每夜里几次将你哭醒了,特别是闷热的夏季。我瞧你的觉老没睡足。白天里还得做菜,照料孩子,很少得空儿。你的身子本来坏,四个孩子就累你七八年。到了第五个,你自己实在不成了,又没乳,只好自己喂奶粉,另雇老妈子专管她。但孩子跟老妈子睡,你就没有放过心;夜里一听见哭,就竖起耳朵听,工夫一大,就得过去看。十六年初,和你到北京来,将迈儿、转子留在家里。三年多,还不能去接他们,可真把你惦记苦了。你并不常提,我却明白。你后来说,你的病就是惦记出来的,那个自然也有份儿,不过,大半还是养育孩子累得。你的短短的十二年结婚生活,有十一年耗费在孩子们身上;而你一点不厌倦,有多少力量,用多少,一直到自己毁灭为止。你对孩子一般儿爱,不问男的女的,大的小的。也不想到什么“养儿防老,积谷防饥”,只拼命地爱去。你对于教育,老实说,有些外行。孩子们只要吃得好、玩得好就成了。这也难怪你,你自己便是这样长大的。况且,孩子们原都还小,吃和玩本来也要紧的。你病重的时候,最放不下的还.是孩子。病得只剩皮包着骨头了,总不信自己不会好,老说:“我死了,这一大群孩子可苦了。”后来,说送你回家,你想着可以看见迈儿和转子,也愿意;你万不想到会一走不返的。我送车的时候,你忍不住哭了,说:“还不知能不能再见?”可怜,你的心我知道,你满想着好好儿带着六个孩子回来见我的。谦,你那时一定这样想,一定的。 除了孩子,你心里只有我。不错,那时你父亲还在;可是你母亲死了,他另有个女人,你老早就觉得隔了一层藏书网似的。出嫁后第一年,你虽还一心一意依恋着他老人家,到第二年上,我和孩子可就将你的心占住,你再没有多少工夫惦记他了。你还记得第一年我在北京,你在家里。家里来信说你待不住,常回娘家去。我动气了,马上写信责备你。你叫人写了一封覆信,说家里有事,不能不回去。这是你第一次也可以说第末次的抗议,我从此就没给你写信。暑假时,带了一肚子主意回去,但见了面,看你一脸笑,也就拉倒了。打这时候起,你渐渐从你父亲的怀里,跑到我这儿。你换了金镯子,帮助我的学费,叫我以后还你;但直到你死,我没有还你。你在我家受了许多气,又因为我家的缘故,受你家里的气,你都忍着。这全为的是我,我知道。那回,我从家乡一个中学半途辞职出走。家里人讽你也走。哪里走!只得硬着头皮往你家去。那时,你家像个冰窖子,你们在窖里足足住了三个月。好容易我才将你们领出来了,一同上外省去。小家庭这样组织起来了。你虽不是什么阔小姐,可也是自小娇生惯养的,做起主妇来,什么都得干一两手;你居然做下去了,而且高高兴兴地做下去了。菜照例满是你做,可是吃的都是我们;你至多夹上两三筷子就算了。你的菜做得不坏,有一位老在行,大大地夸奖过你。你洗衣服也不错,夏天,我的绸大褂,大概总是你亲自动手。你在家老不乐意闲着;坐前几个“月子”,老是四五天就起床,说是躺着家里事没条没理的。其实,你起来,也还不是没条理;咱们家那么多孩子,哪儿来条理?在浙江住的时候,逃过两回兵难,我都在北平。真亏你领着母亲和一群孩子东藏西躲的;末一回还要走多少里路,翻一道大岭。这两回,差不多只靠你一个人。你不但带了母亲和孩子们,还带了我一箱箱的书;你知道我是最爱书的。在短短的十二年里,你操的心比人家一辈子还多。谦,你那样身子怎么经得住!你将我的责任一股脑儿担负了去,压死了你。我如何对得起你! 你为我的劳什子书也费了不少神。第一回,让你父亲的男佣人从家乡捎到上海去,他说了几句闲话,你气得在你父亲面前哭了。第二回,是带着逃难,别人都说你傻子,你有你的想头:“没有书怎么教书?况且他又爱这个玩意儿。”其实,你没有晓得,那些书丢了也并不可惜;不过叫你怎么晓得,我平常从来没和你谈过这些个!总而言之,你的心是可感谢的。这十二年里,你为我吃的苦真不少,可是没有过几天好日子。我们在一起住,算来也还不到五个年头。无论日子怎么坏,无论是离是合,你从来没对我发过脾气,连一句怨言也没有。——别说怨我,就是怨命也没有过。老实说,我的脾气可不大好,迁怒的事儿有的是。那些时候,你往往抽噎着流眼泪,从不回嘴,也不号啕。不过,我也只信得过你一个人,有些话,我只和你一个人说。因为,世界上只你一个人真关心我,真同情我。你不但为我吃苦,更为我分苦;我之有我现在的精神,大半是你给我培养着的。这些年来,我很少生病。但我最不耐烦生病,生了病就呻吟不绝,闹那伺候病的人。你是领教过一回的,那回只一两点钟,可是也够麻烦了。你常生病,却总不开口,挣扎着起来;一来怕搅我,二来怕没人做你那份儿事。我有一个坏脾气,怕听人生病,也是真的。后来,你天天发烧,自己还以为南方带来的疟疾,一直瞒着我。明明躺着,听见我的脚步,一骨碌就坐起来。我渐渐有些奇怪,让大夫一瞧,这可糟了,你的一个肺已烂了一个大窟窿了!大夫劝你到西山去静养,你丢不下孩子,又舍不得钱;劝你在家里躺着,你也丢不下那份儿家务。越看越不行了,这才送你回去。明知凶多吉少,想不到只一个月工夫你就完了!本来盼望还见得着你,这一来可拉倒了。你也何尝想到这个?父亲告诉我,你回家独住着一所小住宅,还嫌没有客厅,怕我回去不便哪! 前年夏天回家,上你坟上去了。你睡在祖父母的下首,想来还不孤单的。只是当年祖父母的坟太小了,你正睡在圹底下。这叫作“抗圹”,在生人看来,是不安心的;等着想办法哪。那时,圹上圹下密密地长着青草,朝露浸湿了我的布鞋。你刚埋了半年多,只有圹下多出一块土,别的全然看不出新坟的样子。我和隐今夏回去,本想到你的坟上来;因为她病了,没来成。我们想告诉你,五个孩子都好,我们一定尽心教养他们,让他们对得起死了的母亲——你!谦,好好儿放心安睡吧,你。 一九三二年十月十一日作 (原载1933年1月1日《东方杂志》第30卷第1号) 冬天 朱自清 回来的时候,楼下厨房的大方窗开着,并排地挨着她们母子三个;三张脸都带着天真,微笑地向着我。 说起冬天,忽然想到豆腐。是一“小洋锅”(铝锅)白煮豆腐,热腾腾的。水滚着,像好些鱼眼睛,一小块一小块豆腐养在里面,嫩而滑,仿佛反穿的白狐大衣。锅在“洋炉子”(煤油不打气炉)上,和炉子都熏得乌黑乌黑,越显出豆腐的白。这是晚上,屋子老了,虽点着“洋灯”,也还是阴暗。围着桌子坐的是父亲跟我们哥..儿三个。“洋炉子”太高了,父亲得常常站起来,微微地仰着脸,觑着眼睛,从氤氲的热气里伸进筷子,夹起豆腐,一一地放在我们的酱油碟里。我们有时也自己动手,但炉子实在太高了,总还是坐享其成的多。这并不是吃饭,只是玩儿。父亲说晚上冷,吃了大家暖和些。我们都喜欢这种白水豆腐;一上桌就眼巴巴望着那锅,等着那热气,等着热气里从父亲筷子上掉下来的豆腐。 又是冬天,记得是阴历十一月十六晚上,跟S君、P君在西湖里坐小划子。S君刚到杭州教书,事先来信说:“我们要游西湖,不管它是冬天。”那晚月色真好,现在想起来,还像照在身上。本来前一晚是“月当头”;也许十一月的月亮真有些特别吧。那时九点多了,湖上似乎只有我们一只划子。有点风,月光照着软软的水波;当间那一溜儿反光,像新砑的银子。湖上的山只剩了淡淡的影子。山下偶尔有一两星灯火。S君口占两句诗道:“数星灯火认渔村,淡墨轻描远黛痕。”我们都不大说话,只有均匀的桨声。我渐渐地快睡着了。P君“喂”了一下,才抬起眼皮,看见他在微笑。船夫问要不要上净寺去;是阿弥陀佛生日,那边蛮热闹的。到了寺里,殿上灯烛辉煌,满是佛婆念佛的声音,好像醒了一场梦。这已是十多年前的事了,S君还常常通着信,P君听说转变了好几次,前年是在一个特税局里收特税了,以后,便没有消息。 在台州过了一个冬天,一家四口子。台州是个山城。可以说,在一个大谷里,只有一条二里长的大街。别的路上,白天简直不大见人,晚上一片漆黑。偶尔人家窗户里透出一点灯光,还有走路的拿着的火把;但那是少极了。我们住在山脚下。有的是山上松林里的风声,跟天上一只两只的鸟影。夏末到那里,春初便走,却好像老在过着冬天似的;可是即便真冬天,也并不冷。我们住在楼上,书房临着大路;路上有人说话,可以清清楚楚地听见。但因为走路的人太少了,间或有点说话的声音,听起来,还只当远风送来的,想不到就在窗外。我们是外路人,除上学校去之外,常只在家里坐着。妻也惯了那寂寞,只和我们爷儿们守着。外边虽老是冬天,家里却老是春天。有一回,我上街去,回来的时候,楼下厨房的大方窗开着,并排地挨着她们母子三个;三张脸都带着天真,微笑地向着我。似乎台州空空的,只有我们四人;天地空空的,也只有我们四人。那时是民国十年,妻刚从家里出来,满自在。现在,她死了快四年了,我却还老记着她那微笑的影子。 无论怎么冷,大风大雪,想到这些,我心上总是温暖的。 (原载1933年12月1日《中学生》第40号) 给亡妻 陆蠡 我们在白天接吻。 我们同坐在小船里手牵着手。我要在人前夸耀我爱我的妻。 姊呀,请你祝福我,帮助我驱除览稿之念,好让我平安地过活,把你的爱女养大成人。她,是你所爱的。 姊,到现在我才发现,我是怎样的爱你。我为你半年来泪却未曾干。我呼唤你的名字,但你不答应,因此我更悲伤。 我想忘了你,我不能,所以我便写胡乱的字在这本簿子上。好像是写成文字之后,影像便会更淡似的。且试试看吧,我希望能够忘了你。 姊姊哟,现在这两个字于我是多么亲热。孩子曾数次问我,我叫你什么,我说“我叫她姐姐”,她不信。这一点在孩子,将永远成为谜的。 你写给我的信,我看不懂。我只记得这二句:“生姜苦殊却尝够,问问你来为甚同。”姐姐,你痛苦,现在我更痛苦。 姐姐哟,我爱你的头发,因为它们是很长。我把它当作蓊郁的树荫,以为在那被找到荫丛了呢。姐姐,你去了,随着我失去了你的头发。姐姐,你应懊悔,不曾把美丽的头发缠住我的头颈,叫我跟你同去。 姐姐哟,想起你的肉身不是不敬么?不,姐姐,你不会怪我的。因为你是我肉中之肉啊! 姐姐啊!假如你在,我们将可以住一间新屋子,前面有花,后面有菜。孩子长大得可爱,你看,我们是多幸福。 为了孩子,所以我不能跟你去呵,亲爱的姐。我打算再活十年。那时,孩子十六岁,勉强可以嫁人。我便可跟姐姐一道了。 姐姐呵,我是怎样渴想吻你啊!但是现在,黄土掩埋了你的脸。姐姐,你应当懊悔。你以前不肯吻我。我是你亲爱的弟弟,为何不吻我? 我们结婚只有十年,但是姐姐算来算去说有十二年。不知怎样算的。 姊姊的面貌,在我生疏了,因为我总共没有半年的见面,姐姐,我真懊悔。 我现在向谁说我爱姐姐。除非在你的坟前。世上没有人记得你。孩子一次说得真乖。我问她记得妈妈么?她回答记得的,说就是到明年也还记得的。但是大了之后,当然忘了。 你想我怎样来纪念你,姐啊。我的想法可惜都行不通。我想把你的坟墓搬到青山绿水的地方,那附近没有行人来往。我要在坟上亲手写镌下小小的墓碑,文字是这样的: 呜呼书姊: 十岁失恃 十岁失怙 二十从余 三十而殁 世无哀者 唯弟念之 下题弟沐手立。 姐姐,上次在箱中看到你的红绒的衬衫,那是我们结婚的时候穿的。姐姐,人不如衣久啊。 姐姐藏书网,为了你,我陷入悲哀的深渊中了,我失了一切的理智和能力。我也许因此失去我的职业,都是为了纪念姐姐。 姐姐啊,帮助我解除无用的烦恼。让我重想做人吧。帮助我,使我快乐,使我得到满足,因为我不能死,还有姐姐的孩子。 姐姐,吻我呢,在梦中吻我。姐姐啊,我梦见你了。一次,我梦见姐姐的身体,那是这样可爱的。一次,我梦你脸削瘦如病人。还有很多次,我忘了。姐姐,多给我几个梦,我要抱吻你。 姐姐,我要跪在地上,伏在姐姐的胸前。姐姐啊,你的胸是何等可爱。我现在要跪在地上,但我所亲着的只是泥土。因为泥土已掩了你的胸。 姐姐,假使你在,你叫作什么都干。只要为了姐姐的快乐。但是现在,我什么都懒干,因为姐姐已不知快乐。 姐姐啊,让我称呼你十万声,等到这名词于我生厌,那时我会忘了姐姐,那时我便会好好儿生活。姐姐,亲爱的姐姐,姊姊呢。 我爱写这姊字。因为姐字你不熟习。 照理,姊姊爱我应当不比你自己的弟弟好。因为你们相处了二十年,而和我仅十年,况且总共见面的日期不到半年。但是姊姊爱的是我。 姊姊,现在我右手有一个伤疤。但是我并不以为难看,因为这是纪念我的姊姊。我在我的肉上刻我姊姊的纪念。 我是爱姊姊的,但没有人知道我爱你——现在有人知道些了——姊姊,假如你在,我要对任何人说我爱你。 四月八日五时 姊姊,你的名字是护卫我的护身符,帮我辟除阴恶不吉的念头。念着姊姊的名,我觉得幸福。姊姊啊,我还不曾称呼你到一万声,我便心轻了许多了。姊姊,刚才我出去,我向着田野跑。天空原是一片阴沉,但走了几步之后,便有一抹的斜阳照着我的脸。在途上,我遇见女人,并没有作不良之念,这是姊姊的祝福,我想。我安慰了。姊姊,帮助我,使我坚强。…… 姊姊啊,三十过后是老年,则你在三十死去,正得其时。以前我自私,希望我在六十死去。但是我希望你死在我的前面,因为我爱你。现在,我的希望满足了,你死在我的前面。 姊姊啊,你在我的眼中永远是年轻。姊姊的脸是永远那样美。姊姊,假使你活到老,也许我们相对无欢的。 姊姊,我可惜的是,我不认识你姑娘的时代。那时应当更美。姊姊,我真懊悔。我怎地忽略你在三十岁那几个年头。啊,姊姊你是永远年轻的。 姊姊,我们是多可笑,我们屡次谈到离婚。我是太爱你了。所以要离婚。姊姊,你知不知道弟弟是怎样想。我要名义上和你离婚,给你完全自由,而我仍然忠诚,每年按时来拜望你,伏在姊姊的胸前。但是现在,岂又比离婚好得多。弟弟永远是爱你的。 姊姊,我在你面前的撒娇,在别人前装得出么!我不知道。 姊姊,因为你是姊姊啊,所以我爱你。姊姊应当爱护弟弟的。 八日五时半 姊姊!许多事想起真苦痛。姊姊,你没有因为我,在早晨多留片刻。说是给别人笑话。姊姊,你身体多病,你每每贪一刻的睡眠,但是又不容你贪眠。我呢,我愿意姊姊多给我一分钟,而姊姊复迅速起身了。想起这些,我难过了。 姊姊啊,在我的眼睛里,你是聪明而又能干。姊姊会措辞而我拙讷,姊姊懂事而我不谙世故。姊姊,你是我的右手。我失却了扶持了。 姊姊,你看我多爱你。想着我曾经有你这样的姐姐,我便微笑。在街上,我看到许多女人,我心里也起些不端之念。但想起姊姊来,好像一片光明笼罩住我,我便肃然了。姊姊啊,我的姊姊,我没有言语说出我对你的爱,我只能轻轻地唤你的名字。 姊姊,昨天我到市中心去玩,那儿有很好的马路,很好的花园,清爽的空气,明亮的阳光,也有整洁的房子。姊姊,以前我曾想,假使和你一起住在这文静的地方,我们可以尽情戏谑,尽情地乐。我们眼看我们的孩子长大,我们是多幸福。姊姊啊,别人说你没有福气,我却是说我没有福气。这样好的姊姊,是不配给我的。亲爱的姊姊啊,你知道我是如何的伤痛,我没有一天不想起你。以前和我好的朋友,连父母我都撇开了,我只记念着姊姊。姊姊啊,你是我的灵魂,我的生命哪。 我在公园里,看到一个女子和她的孩子在散步,在玩。我想到你。本来,我们也是幸福。我们的幸福超过别人的,因为姊姊是纯洁高尚,而我也是纯洁高尚的。姊姊啊,我发现我自己的优点。姊姊是镜,我在姊姊的镜中,才照见我自己纯洁的灵魂。姊姊啊,我称你一万声都不够。 去年,秋末冬初,我惯在××路徘徊散步,我望着贫民窟的家庭。我羡慕他们。只要姊姊在,我们住在破烂的房子里也是幸福的。姊姊是灯,姊姊是光明。姊姊的存在,照明我的黑暗。在姊姊的面前,我是快乐的。 姊姊,明天是四月初一了。今天我和你知道的那位姓陈的女的一同去散步,散到乡间,一路都很臭。我看到了小豆花,小豆应当结子了。姊姊,我想起这时候,我偷闲借着借口回家来望你。只有三天。姊姊,我现在只记得你的一句话和你的眼泪。姊姊说:“我知道你的心是好的。”但是姊姊哭了。我心里多难过。想不到那是姐最后的眼泪。姊姊啊,当然我的心是好的。不好怎么恋着你。我知道我是纯洁的,正直的,但是我不幸。我丧失了你了。 姊姊啊,想起我们结婚之夕。我是多么的不懂事。姊姊,我心惊了,我望着姊说不说出话。但是这因为与女性初次的接触。那时我没有爱你,我在唇边还呼着别人的名字哩。姊姊,我懊悔了。十年来,我错过了幸福。我们把青春在无知中度过了,姊姊,我多懊悔。 但得姊姊在,我便怎样磨折也甘心。姊姊啊!我可以跪在你的前面,我听你的吩咐。但姊姊口中不会有为难的事嘱咐我做的。我的大姊,我的表姊啊,我要怎样说明我爱你。 姊?姊,想起别人的侮辱,都是我的罪孽。姊姊不生孩子,只有我与姊姊两人是明白的。这可以对别人说,对别人辩明吗?假使我们结婚后就生孩子,孩子应当是十多岁了。姊姊,我没有对你忏悔我的罪,等待姊要有一个儿子时,我算应了你的要求,但是姊姊又懊悔了。这未来的孩子的赘累,说是害你不得自由啊。姊姊,这几桩事,我都没有懊悔。假使姊留下一个初生的孩子给我,那叫我怎样办呢。 姊姊,我把幼年的时候细细想起了。我想起八岁和十几岁的时候。但是这些记忆在十四岁的年龄便断了。姊姊的十五六岁时是怎样的?我懊悔那时不认识姊姊。亲爱的姊姊,怎么你在我是这般生疏! 我想到姊姊看了孩子的欢乐,我也欢乐。姊姊不担心孩子的将来,好似有把握似的,而我不然。姊姊不能再活过来,真是可惜的事。姊姊此时只有一堆骨头了。倘使把它们裹在荷叶里,使它重生,我多欢喜啊。 死后没有灵魂,真是悲哀不过了。这样,姊姊是没有了。我亲爱的姊姊会化成没有。叫我怎样安慰我自己呢。 姊姊,再最后一次见姊姊的时候,是在四月间。快一整年了。听到姊姊死去的消息是在七月间。姊姊这两节期在我是多悲痛。 姊姊不吻我的脸。姊姊是□的。姊姊没有对我作什么要求。姊姊是太爱我了。今晚我从×××回来,好像受了委屈。姊姊,我对谁诉说我的委曲。姊姊安慰我,姊姊知道我的好处和缺点。好处该颂扬,而缺点能原谅的。 姊姊,我想了一件事情,我要买几瓶好酒,放在人不知的地方。我每晚临睡时偷喝个醉。这样,我可以忘却痛苦。但我又怕弄(坏)了身子,因为我的身体还有用。 喝酒也是纪念姊姊。因为姊也爱喝一杯两杯的。以前,我不欢喜姊喝酒,喝了酒,脸红红,眼一斜一斜的。姊给我酒喝我都不喝。我不知道为什么原因不高兴姊喝酒。大概因为女人喝酒会不规矩的。 我变得笨了,见人讷讷说不出口。姊姊是聪明的。姊姊会说话。我爱姊姊聪明的话。 我时常有许多幻想,幸福的幻想。 去年,我在杭州的时候,我预备在今年春天,我和你住在湖社里。那里房租不贵,菜也便宜,空气也好,附近有小学,孩子可读书。我和姊姊一起,天天玩。我们在白天接吻。我们同坐在小船里手牵着手。我要在人前夸耀我爱我的妻。 近来我校阅了好几篇牢狱生活的文章,我倒想坐坐牢狱的。我倒尽情愿挨鞭受苦,因为我的心里是太苦了。肉体的苦痛,有时会分轻心的苦痛的。但是我不能坐牢狱,我必得在别人的面前装着坚强镇定的样子,其实我的心早就病了。 姊姊,今早我醒来时,好像姊站在我的身边,肥了一点。姊说些什么我忘了。我伸手抱你,却又没有了。 姊姊,昨天我看了电影,我为了欢乐而流泪了。 红豆 陆蠡 这是爱的象征,幸福的象征,诗里面所歌咏的,书里面所写的。 听说我要结婚了,南方的朋友寄给我一颗红豆。 当这小小的包裹寄到的时候,已是婚后的第三天。宾客们,回去的回去,走的走,散的散,留下来的,也懒得闹,躺在椅子上喝茶嗑瓜子。 一切都恢复了往日的冲和。 新娘温娴而知礼的,坐在房中没有出来。 我收到这包裹,我急忙地把它拆开。里面是一只小木盒,木盒里衬着丝绢,丝绢上放着一颗莹晶可爱的红豆。 “啊!别致!”我惊异地喊起来。 这是K君寄来的,和他好久不见面了。和这邮包一起的,还有他短短的信,说些是祝福的话。 我赏玩着这颗红豆。这是很美丽的。全部都有可喜的红色,长成很匀整细巧的心脏形,尖端微微偏左,不太尖,也不太圆;另一端,有一条白的小眼睛,这是豆的胚珠在长大时连系在豆荚上的所在。因为有了这标识,这豆才有异于红的宝石或红的玛瑙,而成为蕴藏着生命的酵素的有机体了。 我把这颗豆递给新娘。她正在卸去早晨穿的盛服,换上了浅蓝色?的外衫。 我告诉她,这是一位远地的朋友寄来的红豆,这是祝我们快乐,祝我们如意,祝我们吉祥。 她相信我的话,但眼中不相信这颗豆为何有这么多的涵义。她在细细地反复检视着,洁白的手摩挲这小小的豆。 “这不像蚕豆,也不像扁豆,倒有几分像枇杷核子。” 我怃然,这颗豆在她的手里便失去了许多身份。 于是,我又告诉她,这是爱的象征,幸福的象征,诗里面所歌咏的,书里面所写的。这是不易得的东西。 她没有回答。显然,这对她是难懂,只干涩地问:“这吃得么?” “既然是..t>豆,当然吃得。”我随口回答。 晚上,我亲自到厨房里用喜筵留下来的最名贵的佐料,将这颗红豆制成一小碟羹汤,亲自拿到新房中来。 新娘茫然不解我为何这样殷勤,友爱的眼光落在我的脸上,嘴唇微微一噘。 我请她先喝一口这亲制的羹汤。她饮了一匙,皱皱眉头不说话。我拿过来尝一尝。这味,辛而涩的,好像生吃的杏仁。 我想起一句古老的话,呵呵大笑地倒在床上。 窗帘 陆蠡 丝般的头发在腮边擦过,感到绒样的温柔。各人在避开各人的眼光,怕烛火映得双颊更红罢。? 回家数天了,妻已不再做无谓的腼腆。在豆似的灯光下,我们是相熟了。 金漆的床前,垂着褪黄的绸帐。这帐曾证明我们结婚是有年了。灯是在帐里的。在外面看来,我们是两个黑黑的影。 “拉上窗帘吧。”妻说。 “怕谁,今晚又不是洞房。” “但是我们还是初相识。” “让我们行合卺的交拜礼吧。” “燃上红烛呢。” “换上新装呢。” 我们都笑了。真的。当我燃起红烛来说,“今后我们便永远地相爱吧”,心里便震颤起来。 丝般的头发在腮边擦过,感到绒样的温柔。各人在避开各人的眼光,怕烛火映得双颊更红罢。 “弟弟,我真的欢喜。” “让我倚在你的胸前吧。” “顽皮呢,孩子。” “今后,我不去了。” “去吧,做事,在年轻的时候。” “刚相熟便分手了。” “去了也落得安静。” 我在辨味这高洁的欢愉。红烛结了灯花。帐里是一片和平、谧穆。 窗帘并未拉上。 一九三三年 春野 陆蠡 你也在望着我的眼睛,但它们是鲁钝、板滞、朦胧。 “我便爱你这板滞和朦胧啊!” 感谢你给我的幸福。 江风吹过寂寞的春野。 是余寒未消的孟春之月。 本来, 我们不是牵上双手么? 沿着没有路径的江边走去,目送着足畔的浪花,小蟹从石缝中出来,见人复迅速逃避。 畦间的菜花正开。 走到这古废的江台前面,我们回来,互相握紧着双手。 江风吹过葱茏的春野。 是微燠的仲春之月。 本来, 我们不是靠坐在一起,在这倾斜的坡前? 我们是无言,我们拈拨着地上的花草:紫花地丁,蒲公英,莎草,车前。 当我看见了白花的地丁而惊异地,算是一种空前的发现时,你笑我,因为你随手便抓来几朵了。 这并不是稀珍的品种。 将窃衣的果实散在你的头发上,像吸血的牛蝇粘住拉不松去。 你懊怒了。 用莎草的细梗,在地面的小圆洞洞里,钓出一条大的肥白的虫来,会使你吓一大跳。我原是野孩子出身啊! 薄公英的白浆,在你的指上变黑了。 江风吹着苍郁的春野。 春已.99lib.暮。 本来, 我们不是并肩立在一起,遥数着不知名的冢上的纸幡? 纸钱的灰在风中飞舞。过了清明了。 在林中的一角,我们说过相爱的话。 不,我们只不过说过互相喜悦的话罢了。 你的平洁的额际的明眸,令人想起高的天和深的湖水。我在你的瞳睛中照见我自己的脸,我爱你的眸子啊! 你也在望着我的眼睛,但它们是鲁钝、板滞、朦胧。 “我便爱你这板滞和朦胧啊!” 感谢你给我的幸福。 江风吹过寥落的春野。 过了一年,两年,十年,我们都分散了。 也许我们遇见竟不会相识。 现在, 只有我一人踏过这熟识的春野。 我知道这郊野的每一个方角。且喜这山间没有伸进都市的触角来呢。那边是石桥,一块石板已塌到水里去了。那边有一株树,表皮上刻着我不欢喜的而你也不欢喜的字,随着树皮拉长开来,怪难看的——因此,我恨削铅笔的小刀,到现在我都没有买过一把——目前也许拉得更长了。还有被我们烧野 706b." >火时燔毁了的石条,缝中长出了荆棘罢。 雨后润湿的地土,留下我的脚印。印在这地土上的,只有我的孤单的脚印。 豌豆的花正开。 脸上扑过不知名的带着绒毛的花的种子。 高的天和深的湖水,令我想起你的眼睛来呢。 我仍是赍负着这板滞的朦胧的眼睛。红丝笼上了它原罢了。 一九三五年许地山 “到底是兰花的香,还是你的香?让我闻一闻。”她说话时,亲了我一下。 我从远地冒着雨回来。因为我妻子心爱的一样东西让我找着了,我得带回来给她。 一进门,小丫头为我收下雨具,老妈子也..借故出去了。我对妻子说:“相离好几天,你闷得慌吗?……呀,香得很!这是从哪里来的?” “窗棂下不是有一盆素兰吗?” 我回头看,几箭兰花在一个汝窑钵上开着。我说:“这盆花多会移进来的?这么大雨 5929." >天,还能开得那么好,真是难得啊!……可是我总不信那些花有如此的香气。” 我们并肩坐在一张紫檀榻上。我还往下问:“良人,到底是兰花的香,还是你的香?” “到底是兰花的香,还是你的香?让我?99lib.闻一闻。”她说话时,亲了我一下。小丫头看见了,掩着嘴笑,翻身揭开帘子,要往外走。 “玉耀,玉耀,回来。”小丫头不敢不回来,但,仍然抿着嘴笑。 “你笑什么?” “我没有笑什么。” 我为她们排解说:“你?99lib.明知道她笑什么,又何必问她呢?饶了她吧。” 妻子对小丫头说:“不许到外头瞎说。去吧,到园里给我摘些瑞香来。”小丫头抿着嘴出去了。 (原载1922年4月《小说月报》第13卷第4号) 花香雾气中的梦 许地山 我们最愉快的时候,岂不是在接吻后,彼此的凝视吗? 在覆茅涂泥的山居里,那阻不住的花香和雾气从疏帘窜进来,直扑到一.99lib?对梦人身上。妻子把丈夫摇醒,说:“快起吧,我们的被褥快湿透了。怪不得我总觉得冷,原来太阳被囚在浓雾的监狱里不能出来。” 那梦中的男子,心里自有他的温暖,身外的冷与不冷他毫不介意。他没有睁开眼睛便说:“嗳呀,好香!许是你.桌上的素馨露洒了吧?” “哪里?你还在梦中哪。你且睁眼看帘外的光景。” 他果然揉了眼睛,拥着被坐起来,对妻子说:“怪不得我净梦见一群女子在微雨中游戏。若是你不叫醒我,我还要往下梦哪。” 妻子也拥着她的绒被坐起来说:“我也有梦。” “快说给我听。” “我梦见把你丢了。我自己一人在这山中遍处找寻你,怎么也找不着。我越过山后,只见一个美丽的女郎挽着一篮珠子向各树的花叶上头乱撒。我上前去向她问你的下落,她笑着问我:‘他是谁,找他干什么?’我当然回答,他是我的丈夫。” “原来你在梦中也记得他!” 4ed6." >他笑着说这话,那双眼睛还显出很滑稽的样子。 妻子不喜欢了。她转过脸背着丈夫说:“你说什么话!你老是要挑剔人家的话语,我不往下说了。” 她推开绒被,随即呼唤丫头预备脸水。 丈夫速把她揪住,央求说:“好人,我再不敢了。你往下说吧。以后若再饶舌,情愿挨罚。” “谁稀罕罚你?”妻子把这次的和平画押了。她往下说:“那女人对我说,你在山前柚花林里藏着。我那时又像把你忘了……” “哦,你又……不,我应许过不再说什么的,不然,我就要挨罚了。你到底找着我没有?” “我没有向前走,只站在一边看她撒珠子。说来也很奇怪:那些珠子粘在各花叶上都变成五彩的零露,连我的身体也沾满了。我忍不住,就问那女郎。女郎说:‘东西还是一样,没有变化,因为你的心思前后不..同,所以觉得变了。你认为珠子,是在我撒手之前,因为你想我这篮子绝不能盛得露水。你认为露珠时,在我撒手之后,因为你想那些花叶不能留住珠子。我告诉你:你所认的,不在东西,乃在使用东西的人和时间;你所爱的,不在体质,乃在体质所表的情。你怎样爱月呢?是爱那悬在空中已经老死的暗球吗?你怎样爱雪呢?是爱它那种砭人肌骨的凛冽么?’” “她说到雪,我打了一个寒噤,便醒起来了。” 丈夫说:“到底没有找着我。” 妻子一把抓住他的头发,笑说:“这不是找着了吗?……我说,这梦怎样?” “凡你所梦都是好的。那女郎的话也是不错。我们最愉快的时候,岂不是在接吻后,彼此的凝视吗?”他向妻子痴笑。妻子把绒被拿起来,盖在他头上,说:“恶鬼!这会可不让你有第二次的凝视了。” (原载1922年5月《小说月报》第13卷第5号) 醍醐天女 许地山 她也很得意地说:“权当我为乐斯迷吧!”自那时以后,父亲常叫她作乐斯迷。 相传,乐斯迷是从醍醐海升起来的。她是爱神的母亲,是保护世间的大神卫世奴的妻子。印度人一谈到她,便发出非常的钦赞。她的化身依婆罗门人的想象,是不可用算数语言表出的。人想,她的存在,是遍一切处,遍一切时;然而,我生在世间的年纪也不算少了,怎样老见不着她的影儿?我在印度洋上曾将这个疑问向一两个印度朋友说过。他们都笑我没有智慧,在这有情世间活着,还不能辨出人和神的性格来。准陀罗是和我同舟的人。当时,他也没有对我说什么,只管凝神向着天际那现吉祥相的海云。 那晚上,他叫我和他到舵上的轮机旁边。我们的眼睛都往下看着推进机激成的白浪。 准陀罗说:“那么大的洋海,只有这几尺地方,像醍醐海的颜色。” 这话又触动我对于乐斯迷的疑问。他本是很喜欢讲故事的,所以我就央求他说一点乐斯迷的故事给我听。 他对着苍茫的洋海,很高兴地发言:“这是我自己的母亲!”在很庄严的言语中,又显出他有资格做个女神的儿子。我倒诧异起来了。 他说:“你很以为稀奇吗?我给你解释吧。” 我静坐着,听这位自以为乐斯迷儿子的朋友,说他父母的故事。 我的家,在旁遮普和迦湿弥罗交界的地方。那里有很畅茂的森林。我母亲自十三岁就嫁了。那时我父亲不过是十四岁。她每天要同我父亲跑入森林里去,因为她喜欢那些参天的树木,和不羁的野鸟和昆虫的歌舞。他们实在是那森林的心。他们常进去玩,所以树林里的禽兽都和他们很熟悉。鹦鹉衔着果子要吃,一见他们来,立刻放下,发出和悦的声,问他们好。孔雀也是如此,常在林中展开它们的尾扇,欢迎他们。小鹿和大象,有时嚼着食品,走近跟前,让他们抚摸。 树林里的路,多半是我父母开的。他们喜欢做开辟道路的人。每逢一条旧路走熟了,他们就想把路边的藤萝荆棘扫除掉,另开一条新路进去。在没有路或不是路的树林里走着,本是非常危险的。他们冒的险多,危险真个叫他们遇着了。 我父亲拿着木棍,一面拨,一面往前走;母亲也在后头跟着。他们从一颗满了气根的榕树底下穿过去。乱草中流出一条小溪,水浅而清,可是很急。父亲喊着,“看看!”他扶着木棍对母亲说:“真想不到这里头有这么清的流水,我们坐一会玩玩。”于是,他们二人摘了两扇棕榈叶,铺在水边,坐下,四只脚插入水中,任那活流洗濯。 父亲是一时也静不得的。他在不言中,涉过小溪,试要探那边的新地。母亲是女人,比较起来,总软弱一点。有时,父亲往前走了很远,她还在歇着,喘不过气来。所以父亲在前头走得多么远,她总不介意。她在叶上坐了许久,只等父亲回来叫她。但天色越 6765." >来越晚,总不见他来。 催夕阳西下的鸟歌、兽吼,一阵阵地兴起了。母亲慌慌张张涉过水去找父亲。她从藤萝的断处,丛莽的倾倒处,或林樾的婆娑处找寻。在万绿底下,黑暗格外来得快。这时,只剩下几点萤火和叶外的霞光,照顾着这位森林的女人。她的身体虽然弱,她的胆却是壮的。她一见父亲倒在地上,凝血聚在身边,立即走过去。她见父亲的脚还在流血,急解下自己的外衣在他腿上紧紧地绞。血果然止住,但父亲已在死的门外候着了。 母亲这时虽然无力,也得驮着父亲走。她以为躺在这用虎豹做看护的森林病床上,倒不如早些离开为.99lib.妙。在一所没有路的新地,想要安易地回到家里,虽不致如煮沙成饭那么难,可也不容易。母亲好容易把父亲驮过小溪,但找来找去,总找不着原路。她知道在急忙中走错了道,就住步四围张望,在无意间,把父亲撂在地上,自己来回地找路。她心越乱,路越迷,怎样也找不着。回到父亲身边,夜幕已渐次落下来了!她想,无论如何,不能在林里过夜,总得把父亲驮出来。 不幸,这次她的力量完全丢了,怎么也举不起父亲,这叫她进退两难了。守着呢?丈夫的伤势像很沉重,夜来若再遇见毒蛇猛兽,那就同归于尽了。走呢?自己一个又忍不得离开。绞尽脑髓,终不能想出何等妙计。最后,她决定自己一个人找路出来。她摘了好些叶子,折了好些小树枝,把父亲遮盖着。用了一刻工夫,居然堆成一丛小林。她手里另抱着许多合欢叶,走几步就放下一枝,有时插在别的树叶上,有时结在草上,有时塞在树皮里,为要做回来的路标。她藏书网走了约有五六百步,一弯新月正压眉梢,距离不远,已隐约可以看见些树屋。 她出了林,往有房屋的地方走。可惜这不是我们的村,也不是邻舍;是树林别一方面的树庄,我母亲不曾到过的。那时,已经八九点了。村人怕野兽,早都关了门。她拍手求救,总不见有慷慨出来帮助的。她跑到村后,挨那篱笆向里瞻望。 那一家 7684." >的篱笆里,在淡月中,可以看见两三个男子,坐在树下吸烟、闲谈。 母亲合着掌从篱外伸进去,求他们说:“诸位好邻人,赶快帮助我到树林里扶我丈夫出来吧。” 男子们听见篱外发出哀求的声,不由地走近看看。 母亲接着央求他们说:“我丈夫在树林里,负伤很重,你们能帮助我进去把他扶出来么?” 内中有个多髭的人问母亲说:“天色这么晚,你怎么知道你丈夫在树林里?” 母亲回答说:“我是从树林出来的。我和他一同进去,他在中途负伤。” 几个男子好像审案一般,这个一言,那个一语,只顾盘问。有一个说:“既然你和他一同进去,为什么不会扶他出来?”有一个说:“你看她连外衣也没穿,哪里像是出去玩的样子!想是在林中另有别的事吧。”又有一个说:“女人的话信不得,她不晓得是个什么人。哪有一个女人,昏夜从树林跑出的道理?” 在昏夜中,女人的话有时很有力量,有时,她的声音直像向没有空气的地方发出,人家总不理会。我母亲,用尽一个善女人所能说的话对他们解释,怎奈那班心硬的男子们都觉得她在那里饶舌。她最好的方法,只有离开那里。 她心中惦念林中的父亲,说话本有几分恍惚,再加上那几个男子的抢白,更是羞急万分。她实在不认得道回家,纵然认得,也未必敢走。左右思量,还是回到树林里去。 在向着树林的归途中,朝霞已从后面照着她了。她在一个道途不熟的黑夜里,移步固然很慢,而废路又走了不少,绕了几个弯,有时还回到原处。这一夜的步行,足够疲乏了。她踱到人家一所菜圃,那里有一张空凳子,她顾不得什么,只管坐下。 不一会,出来一个七八岁的孩子,定睛看着她,好像很诧异似的。母亲知道他是这里的小主人,就很恭敬地对他说明。孩子的心,比那班男子好多了。他对母亲说:“我背着我妈同你去吧。我们家里有一匹白母牛,天天我们要从它榨出些奶子,现在我正要牵它出来。你候一候吧,我叫它让你骑着走,因为你乏了。”孩子牵牛出来,也不榨奶,只让母亲骑着,在朝阳下,随着路标走入林中。 母亲在牛背上,眼看快到父亲身边了。昨夜所堆的叶子,一叶也没剩下。精神慌张的人,连大象站在旁边,也不理会,真奇怪呀!她起先很害怕,以为父亲的身体也同叶子一同消灭了。后来,看见那只和他们很要好的象正在咀嚼夜间她所预备的叶子,心才安然一些。 下了牛背,孩子扶她到父亲安卧的地方,但是人已不在了。这一吓,非同小可..,简直把她苦得欲死不得。孩子的眼快一点,心地又很安宁,父亲一下子就让他找到了。他指着那边树根上那人说:“那个是不是?”母亲一看,速速地扶着他走过去。 母亲喜出望外,问说:“你什么时候醒过来的?怎么看见我们来了,也不作一声?” 父亲没有回答她的话,只说:“我渴得很。” 孩子抢着说:“挤些奶子他喝。”他摘一片光面的叶子到母牛腹下挤了些来给父亲喝。 父亲的精神渐次恢复了,对母亲说:“我是被大象摇醒的。醒来不见你,只见它在旁边吃叶子。为何这里有那么些叶子,是你预备的吧?我记得昨天受伤的地方不是这里。” 母亲把情形告诉他,又问他为何伤得那么厉害。他说是无意中触着毒刺,折入胫里,他一拔出来,血就随着流,不忍叫母亲知道,打算自己治好再出来。谁知,越治血流得越多,至于晕过去,醒来才知道,替他止血的还是母亲。 父亲知道白母牛是孩子的,就对他说了些感谢的话,也感激母亲说:“若不是你去带这匹母牛来,恐怕今早我也起不来。” 母亲很诚恳地回答:“溪水也可以喝的,早知道你要醒过来,我当然不忍离开你。真对不住你了。” “谁是先知呢?刚才给我喝的奶子,实在胜过天上醍醐,多亏你替我找来!”父亲说时,挺着身子想要起来,可是他的气力很弱,动弹得不大灵敏。母亲向孩子借了母牛让父亲骑着。于是孩子先告辞回去了。 父亲赞美她的忠心,说她比醍醐海出来的乐斯迷更好,母亲那时也觉得前一晚上备受苦辱,该得父亲的赞美的。她也很得意地说:“权当我为乐斯迷吧!” 自那时以后,父亲常叫她作乐斯迷。 (原载1923年《小说月报》第14卷第11号)bbr> 别话 许地山 我再说一句,无论如何,我永久爱你。 素辉病得很重,离她停息的时候不过是十二个时辰了。她丈夫坐在一边,一手支颐,一手把着病人的手臂,宁静而恳挚的眼光都注在他妻子的面上。 黄昏的微光一分一分地消失,幸而房里都是白的东西,眼睛不至于失了它们的辨别力。屋里的静默,早已充满了死的气色;看护妇又不进来,她的脚步声只在门外轻轻地蹀过去,好像告诉屋里的人说:“生命的步履不往这里来,离这里渐次远了。” 强烈的电光忽然从玻璃泡里的金丝发出来。光的浪把那病人的眼睑冲开。丈夫见她这样,就回复他的希望,恳挚地说:“你——你醒过来了!” 素辉好像没听见这话,眼望着他,只说别的。她说:“嗳,珠儿的父亲,在这时候,你为什么不带她来见见我?” “明天带她来。” 屋里又沉默了许久。 “珠藏书网儿的父亲哪,因为我身体软弱、多病的缘故,叫你牺牲许多光阴来看顾我,还阻碍你许多比服侍我更要紧的事。我实在对你不起。我的身体实不容我……” “不要紧的,服侍你也是我应当做的事。” 她笑,但白的被窝中所显出来的笑容并不是欢乐的标识。她说:“我很对不住你,因为我不曾为我们生下一个男儿。” “哪里的话!女孩子更好。我爱女的。” 凄凉中的喜悦把素辉身中预备要走的魂拥回来。她的精神似乎比前强些,一听丈夫那么说,就接着道:“女的本不足爱:你看许多人——连你——为女人惹下多少烦恼!……不过是——人要懂得怎样爱女人,才能懂得怎样爱智慧。不会爱或拒绝爱女人的,纵然他没有烦恼,他是万灵中最愚蠢的人。珠儿的父亲,珠儿的父亲哪,你佩服这话么?” 这时,就是我们——旁边的人——也不能为珠儿的父亲想出一句答辞。 “我离开你以后,切不要因为我,就一辈子过那鳏夫的生活。你必要为我的缘故,依我方才的话爱别的女人。”她说到这里,把那只几乎动不得的右手举起来,向枕边摸索。 “你要什么?我替你找。” “戒指。” 丈夫把她的手扶下来,轻轻在她枕边摸出一只玉戒指来递给她。 “珠儿的父亲,这戒指虽不是我们订婚用的,却是你给我的;你可以存起来,以后再给珠儿的母亲,表明我和她的连属。除此以外,不要把我的东西给她,恐怕你要当她是我;不要把我们的旧话说给她听,恐怕她要因你的话就生出差别心,说你爱死的妇人甚于爱生的妻子。”她把戒指轻轻地套在丈夫左手的无名指上。丈夫随着扶她的手与他的唇边略一接触。妻子对于这番厚意,只用微微睁开的眼睛看着他。除掉这样的回报,她实在不能表现什么。 丈夫说:“我应当为你做的事,都对你说过了。我再说一句,无论如何,我永久爱你。” “咦,再过几时,你就要.把我的尸体扔在荒野中了!虽然我不常住在我的身体内,可是人一离开,再等到什么时候,在什么地方才能互通我们恋爱的消息呢?若说我们将要住在天堂的话,我想我也永无再遇见你的日子,因为我们的天堂不一样。你所要住的,必不是我现在要去的。何况我还不配住在天堂?我虽不信你的神,我可信你所信的真理。纵然真理有能力,也不为我们这小小的缘故就永远把我们结在一块。珍重吧,不要爱我于离别之后。” 丈夫既不能说什么话,屋里只可让死的静寂占有了。楼底下恍惚敲了七下自鸣钟。他为尊重医院的规则,就立起来,握着素辉的手说:“我的..命,再见吧,七点钟了。” “你不要走,我还和你谈话。” “明天我早一点来,你累了,歇歇吧。” “你总不听我的话。”她把眼睛闭了,显出很不愿意的样子。丈夫无奈,又停住片时,但她实在累了,只管躺.99lib?着,也没有什么话说。 丈夫轻轻蹑出去。一到楼口,那脚步又退后走,不肯下去。他又蹑回来,悄悄到素辉床边,见她显着昏睡的形态,枯涩的泪点滴不下来,只挂在眼睑之间。 (原载1922年8月《小说月报》第13卷第8号) 爱的隔膜 柔石 “定一个约好么?假如谁先讲给谁听流泪的话,谁要向谁磕头,好么?” “好的,此刻还是我对你先磕十个罢!” “我定明日上午同朋友到W村去一趟,C君说,必使我看丁一面。五时就回来,你允许么?” “你和朋友,总谈看这个看那个的事,怪不得有这许多天好谈。空空的又要到W村去,来回三十里,何苦呢?你自己说,身体太疲倦。而且将来一定会熟识的,何必呢?” “将来的她,和现在的她,完全不同。结过婚,一个人就没有意思了。” “你的心总在这些地方用,正经的事,早晨对你讲过,偏忘记了!人家说你规矩,不知你规矩的心肠,竟是这么!” “什么是规矩啊?规矩是呆木的解说么?爱‘美’就不规矩了么?我绝无别的坏心肠,不过,人们赞你为天使和仙女,究竟是怎样的容貌,我总愿一睹为慰。因为在我眼珠里走过的人,和我脑中所想象的人的美,总相差太远了。她,更和你是姊妹的关系,常同床一头儿睡的,不知你的清福,到底如何!明天,不过说笑罢了,不能去的——家中的事虽用不到我,总不好远离。不过,我总想快快地见一见她。” “你今夜去见也好,说不到明天不能远离!你总有你的道理,和你心意所关注的一点!我横是学着做个呆子就是了!” “你说出这话来,十二分使我不安!你还疑我不坦白么?假如你以为不应当,就不去好了,何必看作这样重大?回过你的脸儿来,你万不可有别的心思加上我,使我对你所说的话,要用一番思考或秘密。……给我臂儿。” “不要这样。秘密不秘密我统统知道了!你不对我讲也好,横直好……你去对别人讲好了,讲的人也有。” “你竟这么生气么?——天呀!你为什么不在一点钟前给我哑了嘴,或者轻些,给我脑子麻木一下,使我想不到这些话!我今晚没有饮过酒,我的神经思潮为什么这样激荡呢?N妹!我求你无论如何要消散了你的一些不安气。吻一吻罢,我求你……” “你不用这样!有可爱的人,你真不应该回来得这么早!早晨你是不是说过么?——我真回来得太早了,这样糊涂地过去。——可惜我当时没有回答你,你自然在外边过得不糊涂!” “你真疑我在外不正么?你连这话都疑作我有恋外心而发的证据么?N妹呀!你太冤枉我了!我虽和E通了几次信,原因早早告诉过你,而且现在确实断绝了。——我自然难于和她久通信!你还怀在心头么?假如我真真和她相恋了,我也不肯将通信的消息,完全明白地在你面前宣布。我纵是一个呆子,也总知道保守秘密是要紧的事。何况我更会瞻前顾后,了解世事和人情的呢?你万不可学一般女人之多想,你必须明白我此时之心的痛苦!” “你的心的苦痛,何必要我明白,自然会有明白的人在,你可起来写信了!像我这样,何必明白,本来是同她讲了一夜,一句也不明白的人,只要一年几箩谷,几十元钱就够了,很容易设法的!你知道我听了这些话,是多少气!我想你平素待我倒还好,不料在外边竟会说出这种话!本想以后见了你一些也不理……不过,总是做不到。” “N妹呀!这些话,你从何处讲起呀?” “我先问你,你和她手挽手在西湖上游玩的事情,有没有?” “哪个是她呀?和谁手挽手呀?连影子都不曾发现过,竟会造出事实来,天呀!我太被人冤枉了!” “谁和你有仇?况且这些话都从你好朋友的口里,间接传到我的耳朵里,会谎么?假如我添上半句,烂掉我的舌!” “我要掩了你的嘴。N妹,究竟是谁说的?丧失了他的灵?99lib.魂!我也不愿赌咒,天在床上,地在床下,不过我实在心要惊破,何时,我和谁牵着手,说出这种凭空自天降下的话!N妹呀!我的心神完全被你掷在深渊里,我周身冷而且战,水要淹溺死我了,你提救一提救罢!” “安静些,说过也没什么,没说过也没什么,你又何必这样!不要……帕儿拿去罢。” “你给我揩了,这泪珠是你赠我的,还需你来收还。——究竟这话你从哪里得来的?这样无稽!” “别人会完全撒谎么?总是你自己不好。” “我也记不清。不过几箩谷的话,就说过,也对现在一般妇女的可怜而发的。因为做现代中国的旧妇女,太冤枉了!一些没有一个完全人的气象,只靠着丈夫一年几箩谷,几十元钱就够了,何等可怜!假如这话是指要脱离你而说的,那我的心死了!” “你又来!以后只准好好地讲,不许说这种话!因为任凭怎样讲过,只要你心里明白就是了。不要乱动——你下半年同她到底如何?” “完全没关系,好似从未认识的一样。” “你的心情不是这样冷!” “在路中偶遇着一回,她却回避,更从何处与她语?而且,我们当然以过去的朋友相待了!” “你为什么将身子遭到这步消瘦?甚而病了回家?” “你哪里明白我内心所蕴藏的一切!” “还有,半年所赚的钱,非特一文没多,倒从家中汇去,并不见你买回什么东西,不过几本书而已,你能瞒过这些钱用在什么地方么?” “我自己对自己也回答不出,不过绝没乱费一文钱在我所不应该用的地方!” “我不明了你的话。——还有,你何苦要和C君说,将来只有二条路?” “什么二条路?” “一条——莫非说过又忘记了么?” “我没有你这样好的记忆力,你告诉我。” “想做和尚。……” “还有一条呢?” “还有一条呵?你自己想——宿娼纳妾,糊涂过一生世,到底什么意思,想出这..种路来。我,其实随你,也当然有可去的地方,不过我想你何必如此!” “哈哈,N妹,都是你误会了!说话实在非仔细不可!像这种话,也无非几个要好了的朋友,坐着一块,偶尔高兴了随便说出来的,毫没多大的意思含乎其中。竟有人传入你!不过,譬如你方才对我的态度,实在使我要想到和尚的路上去。一句平常的话,你就看作霹雳在你的头上响一般厉害,好像我已是一个堕落的恶徒,你真太冤枉而欺负我!我生了二十几年,对于过去一切行为,毫没有负人的一回事,何况于你!” “同未出嫁的姑娘通信,是应该的么?” “也并不不应该……好的,不应该罢!” “我一切可随你,我绝不阻挠你心上所祈望将来想实行的事情。我也没能力好阻挠你!我更和你说,假如你有心爱的,的确好同她重结婚。你的父母不允许,我也代你设法。我知道你的人生不能安慰。而我呢,早已预备好了,而且J妹也这样说,假如C家不好,决定一同建筑一座小庵,清清净净地去……” “不许再讲这话!因为你的话越讲越没道理!我想不到你心里存着对我的是这么一种颜色,你我心灵之城上,隔着这样辽阔的壕沟!不过,今夜绝不要再讲了,就讲,也不要讲类似这样的话!我并可选择很美的一夜,我愿意在团如镜的明月底下,将我心腑里一切所蕴藏的东西,一件件给你瞧了,如何?今夜,望勿再咀嚼这俩不安心的话。甜美的时光有多少?……还望你允许我这件事……” “安安稳稳些,不要这样。我本来还有许多话,我当服从你的命令,别一夜再讲了。啊哟!钟岂不是敲一点了么?会这样快?没意思,没意思!将时光用来拭泪,真不应该!别一夜也不要再说,因为我已窥见了你心内的一切,还望你明白我心内一切就完了。以后,别再提起这种话。你在家里有多么久,总须过一个快快活活的日子为是。定一个约好么?假如谁先讲给谁听流泪的话,谁要向谁磕头,好么?” “好的,此刻还是我对你先磕十个罢!” “不好,今夜错在我。我太怪你了。因为早晨对你讲过的事,你竟忘记了,所以心里对你一句平常的话,也难过起来。时候太迟,不可再讲了,明天家里有事,还要起得早,好好睡罢。” “我神经太兴奋,一些不要睡着,亲爱的,此时除了你的爱灌遍我的周身外,没一毛别的杂质混在,亲爱的!你……” 一九二四年一月十四日柔石 “照时机算,今夜必得走了。” “雨很大,有理由的,你听外面。” 他惺忪地坐在床上,向她微笑一笑:“我爱,‘小’雨很大罢?还有什么理由呢?” 夜未央;人声寥寂;深春的寒雨,雾一般纤细地落着。 隐约地在篱笆的后面,狗吠了二三声,好像远处有行人走过。狗的吠是凄怆的,在这蒙蒙的夜雨中,声音如罩在铜钟底下一样,传播不到前山后山而作悠扬响亮的回音。于是狗回到前面天井里来,狗似惶惶不安,好像职务刚开始,抖着全身淋湿的毛,蹲在一间房外的草堆中,“呜呜”地咽了两声。但接着,房内点上灯了,光闪烁地照着清凉的四壁,又从壁缝透到房外来,细雨如金丝地熠了几熠。 一位青年妇人,坐在一张旧大的床沿上,拿起床前桌上的一只钢表瞧了一瞧,愁着眉向床上正浓睡着的青年男子低声叫道:“醒来罢,醒来罢,你要赶不上轮船了。” 青年梦梦地翻了一身,女的又拨一拨他的眼皮,摇他身子:“醒来罢,醒来罢,你不想去了么?” 于是青年叫了一叫,含糊地问:“什么时候?” “十一点四十五分,离半夜只差一刻。” “那么还有一点钟好睡罢,我爱!” “船岂不是七点钟开么?” “是的,七十里路我只消六点钟走就够了。” 说着,似又睡去了。 “你也还该起来吃些东西。天下雨,泥路很滑,走不快的,该起来了。” 可是,一边看看她的丈夫又睡去了,于是她更拢近他的身,头俯在他的脸上:“那么延一天去罢,今晚不要动身罢!我也熄了灯睡了,坐着冷冷的。” 忽然,青年却昂起半身,抖擞精神,吻着她脸上说:“不能再延了,不能再延了!” “今晚不要动身罢,再延一天罢。” “不好,已经延了二次了。” “还不过三次就是。” “照时机算,今夜必得走了。” “雨很大,有理由的,你听外面。” 他惺忪地坐在床上,向她微笑一笑:“我爱,‘小’雨很大罢?还有什么理由呢?” 这样,他就将他的衣服扣好,站在她的面前了。 “延一天去罢,我不愿你此刻走。” 她将她的头偎在他的臂膀上,眼泪涔涔地流出来了。 “放我走罢,我爱,我还会回来的。”一边,他吻着她的蓬蓬的乱发上。 “延一天去罢,延一天去罢,我求你!” 她竟将全个脸伏在他的胸膛上,小女孩一般撒娇着。 “放我走罢,我爱,明天的此刻还是要走的。方才不醒倒也便了,现在我已清醒,你已冻过一阵,还让我立刻就走罢!延一天,当他已延过一天——事实也延过二天了,所以明天此刻还是和此刻一样的,而且外边的事情待得紧,再不去,要被朋友们大骂了!放我走罢,我立刻要去了。” “那么去禀过妈妈一声。” 青年妇人这才正经地走到壁边,收拾他的一只小皮箱,一边又说:“我希望你一到就有信来,以后也常常有信来。” “一定的。” “我知道你对面是殷诚,背后却殷诚到事务上去了。” 于是他向她笑了一笑,俩人同走出房外。 母亲没有起来,他也坚嘱母亲不要起来。母亲老了,又有病,所以也就没有起来,就在房内向房外站立着的他说——老的声音在沉寂的深夜中更见破碎——“吃饱些走,来得及的,不要走太快,路多滑,灯笼点亮些。到了那边,就要信来,你妻是时刻记念你的。要勤笔,不要如断了线的纸鸢一般。身体要保重,这无用我说了。你吃饭去罢。” 儿子站着,呆呆地听过了,似并没十分听进去。这时,妇人就提着灯去开了外门,她似要瞧瞧屋外的春雨,究竟落到怎样地步,但春雨粉一阵地吹到她脸上、身上,她打一寒战,手上的灯光摇了几摇。狗同时跑进来,摇摇它的尾,向青年妇人绕了一转,又对着青年“呜呜”地咽了两声,妇人的心实在忍不住,可是她却几次咽下她不愿她的丈夫即刻就离别的情绪。以后是渺茫的,夜一般渺茫,梦一般渺茫,但她却除出返身投进到夜与梦的渺茫里以外,没有别的羁留她丈夫的理由与方法了。 妻是无心地将冷饭烧热,在冷饭上和下两只鸡蛋。盛满整整一大碗,端在她丈夫的桌上。——桌下是卧着那只狗。 青年一边看表,一边吃得很快。他妻三四次说:“?慢吃,来得及的。”可是青年笑着没有听受,不消五分钟,餐事就完毕了。 俩人又回到房内,房内显然是异样地凄凉冷寂,连灯光都更黯淡,更黯淡下来了。青年想挑一挑灯带,妇人说:“..油将干了。” “为什么不灌上一些呢?” “你就走了,我就睡了。” “那么我走罢。”青年伸一伸他的背,一边又说,“那么你睡罢。” “等一息,送你去后。” “你睡罢,你睡罢,门由我向外关上好了。” 他紧紧地将他的妻拥抱着,不住地在她颊上吻。一个却无力地默然倒在他怀内,眼角莹莹地上了泪珠。 “时常寄信我。” “毋用记念。” “早些回来。” “我爱,总不能明天就回来的。” 一边又吻着她的手。 “假如明早趁不上轮船?” “在埠头留一天。” “恐怕已经要趁不上了!窗外的雨声似更大了!” “那么只好在家里留一天?” 他微笑,她默然。 “你睡下罢,让我走。” “你好去了,停一息我来关门。” 她的泪是滴下了。 “你睡下,我求你睡下。狗会守着门的。” 他吻着她的泪,一个慢慢地将泪拭去了:“你去好了!” “你这样,我是去不了的。” “我什么呢?我很快乐送你去。” “不要你送,不要。你睡下,好好地睡下,你睡下后我还有话对你说。你再不睡下,我真的明天要在埠头留一天了。” “那么我睡下,你去罢。” 妻掀开了棉被,将身蜷进被窝内。他伏在她的胸上,两手抱住她的头,许久,他说:“我去了。” “你不是说还有话么?”妻又下意识地想勾留他一下说。 “是呀,最后的一个约还没有订好。” “什么呢?” 他脸对她脸问:“万一我这次一去了不回来,你怎样?” “随你的良心罢!你要丢掉一个爱一个,我有什么法子呢!” “不是这个意思,我是问你你要怎样,我绝不会爱第二个人的,你还不明了我的心么?可是在外边,99lib?死的机会比家里多,万一我在外边忽然死了,你将怎样?” “不要说这不吉利的话罢。” “我知道你不能回答了!但我这个约不能不和你订好。” “你去罢,你可去了,你不想去么?” “我一定去的,但你必得回答我!” 他拨拨她的脸,一个苦笑说:“叫我怎样答呢?我总是永远守着你的!” 一个急忙说:“你错了!你错了!你为什么要永远守着我?” “不要说了,怎样呢?” “万一我死了——船沉了,或被人杀了,你不必悲伤,就转嫁罢!人是没有什么‘大’意义的,你必得牢记。” “你越来越糊涂了,快些走罢!” “你记牢么?我真的要走了。” “你去罢!” 可是他却还是侵在她脸上,叫一声“妻呀!” 别离的滋味是凄凉的,何况又是深夜,微雨!不过俩人的不知次数的接吻,终给俩人以情意的难舍,又怎能系留得住俩人的形影的不能分离呢!他,青年,终于一手提着小箱,一手执着雨伞,在雨伞下挂着一盏灯笼,光黝黯地只照着他个人周身和一步以前的路。他自己向外掩好门,似听着门内有他妻的泣声,可是他没有话。狗要跟着他走,他又和狗盘桓了一息,抚抚狗的耳,叫狗蹲在门的旁边。这样,他投向村外的夜与雨中,带着光,似河边草丛中的萤火一般,走了。 路里没有一个行人,他心头酸楚地,惆怅地,涌荡着一种说不出的静寂。虽则他勇敢地向前走,他自己听着他自己有力的脚步声,一脚脚向前踏去。可是,他的家庭的情形,妻的动作,层出不穷地涌现在他心头。过去的不再来,爱的滋味,使他这时真切地回忆到了。春雨仍旧纷纷地在他四周落着,夜之冷气仍包围着他,而他,他的心,却火一般,煎烧着向前运行。 “我为什么呢?为个人?为社会?——但我不能带得我妻走……不过,这也不是我该有的想念,事业在前面,我是社会的青年,‘别’,算得什么一回事!” 这样,他脚步更走快起来,没有顾到细雨吹湿他的外衣。 一九二九年五月一日 听潮的故事 鲁彦 妻偏过脸来偎着我的脸,她心中的喜悦正和我的一样。 一年夏天,我和妻坐着海轮,到了一个有名的岛上。 这里是佛国,全岛周围三十里中,除了七八家店铺以外,全是寺院。岛上没有旅店,每一个寺院都特设了许多房子给香客住宿。这样的香客,多半是去观光游览的,不是真正烧香念佛的香客。 我们选了一个幽静的寺院,它就在海边,有三间住客的房子,一个凉台还突出在海上。当时,这三间房子里正住着香客,当家的答应过几天待他们走了就给我们一间房子,我们便暂在靠海湾的一间楼房住下了。 楼房的地位已经相当的好,从狭小的窗洞里可以望见落日和海湾尽.头的一角。每次潮来的时候,听见海水冲击岩石的声音,看见空中细雨似的,朝雾似的,暮烟似的飞沫的升落。有时,它带着腥气,带着咸味,一直冲进了我们的小窗,粘在我们的身上,润湿着房中的一切。 .“要是搬到了突出在海上的房子里,海就完全属于我们的了!”妻渴望地说。 过了几天,那边走了一部分香客,空了一间房子出来。我们果然搬过去了。 “现在这海——这海完全是我们的了!”当天晚上,我们靠着凉台的栏杆,赏玩海景的时候,妻又高兴地叫着说。 大海上一片静寂。在我们的脚下,波浪轻轻地吻着岩石,睡眠了似的。在平静的深暗的海面上,月光辟了一条狭而且长的明亮的路,闪闪地颤动着,银鳞一般。远处灯塔上的红光,镶在黑暗的空间,像是一个宝玉。它和那海面银光,在我们面前揭开了海的神秘——那不是狂暴的不测的可怕的神秘,那是幽静的和平的愉悦的神秘。我们的脚下,仿佛轻松起来,平静地,宽怀地,带着欣幸与希望,走上了那银光的道路,朝着宝玉般的红光走了去。 妻偏过脸来偎着我的脸,她心中的喜悦正和我的一样。 海在我们脚下沉吟着,诗人一般。那声音像是朦胧的月光和玫瑰花间的晨雾那样的温柔,像是情人的蜜语那样的甜美。低低地,轻轻地,像微风拂过琴弦,像落花飘到水上。 海睡熟了。 大小的岛屿拥抱着,偎依着,也静静地,朦胧地,入了睡乡。 星星在头上,也眨着疲倦的眼,也将睡了。 许久许久,我们也像入了睡似的,停止了一切的思念和情绪。 不晓得过了多少时候,远处一个寺院里的钟声,突然惊醒了海的沉睡。它现在激起了海水的兴奋,渐渐向我们脚下的岩石推了过来,发出“哺哺”的声音,仿佛谁在海里吐着气。海面的银光,跟着翻动起来,银龙似的。接着,我们脚下的岩石里就像铃子、铙钹、钟鼓在响着,愈响愈大了。 没有风。海自己醒了,动着。它转侧着,打着呵欠,伸着腰和脚,抹着眼睛。因为岛屿挡住了它的转动,它在用脚踢着,用手拍着,用牙咬着。它一刻比一刻兴奋,一刻比一刻用力。岩石渐渐起了战栗,发出抵抗的叫声,打碎了海的鳞片。 海受了创伤,愤怒了。 它叫吼着,猛烈地往岸边袭击了过来,冲进了岩石的每一个罅隙里,扰乱岩石的后方;接着,又来了正面的攻击,刺打着岩石的壁垒。 声音越来越大了。战鼓声,金锣声,枪炮声,呐喊声,叫号声,哭泣声,马蹄声,车轮声,飞机的机翼声,火车的汽笛声,都掺杂在一起,千军万马,混战了起来。 银光消失了。海水疯狂地汹涌着,吞没了远近的岛屿。它从我们的脚下浮了起来,雷似的怒吼着,一阵阵地将满带着血腥的浪花,泼溅在我们的身上。 “可怕的海!”妻战栗地叫着说,“这里会塌哩!” “哪里的话!” “至少这声音是可怕得够了!” “伟大的声音!海的美就在这里了!”我说.99lib.。 “你看那红光!”妻指着远处越发明亮的灯塔上的红灯说,“它镶在黑暗的空间,像是血!可怕的血!” “倘若是血,就愈显得海的伟大哩!向来是这样的,你看!”退潮的时候,我指着海边对她说,“一来一去,是故事!来的时候凶猛,去的时候多么平静呵!一样的美!” 然而,她不承认我的话。她总觉得那是使她恐惧,使她厌憎的。倘使我的感觉和她的一样,她愿意立刻就离开这里。但为了我,她愿意 518d." >再留半个月。我喜欢海,尤其是潮来的时候。因此,即使是和妻一道关在房子里,从闭着的窗户里听着外面模糊的潮音,也觉得很满意。再留半个月,尽够欣幸了。 墓畔哀歌 石评梅 我爱,我原想追回那美丽的皎容,祭献在你碧草如茵的墓旁,谁知道青春的残蕾已和你一同殉葬。

我由冬的残梦里惊醒,春正吻着我的睡靥低吟!晨曦照上了窗纱,望见往日令我醺醉的朝霞,我想让丹彩的云流,再认认我当年的颜色。 披上那件绣着蛱蝶的衣裳,姗姗地走到尘网封锁的妆台旁。呵!明镜里照见我憔悴的枯颜,像一朵颤动在风雨中苍白凋零的梨花。 我爱,我原想追回那美丽的皎容,祭献在你碧草如茵的墓旁,谁知道,青春的残蕾,已和你一同殉葬。

假如我的眼泪真凝成一粒一粒珍珠,到如今,我已替你缀织成绕你玉颈的围巾。 假如我的相思真化作一颗一颗的红豆,到如今,我已替你堆集永久勿忘的爱心。哀愁深埋在我心头。 我愿燃烧我的肉身化成灰烬,我愿放浪我的热情怒涛汹涌。天呵!这蛇似的蜿蜒,蚕似的缠绵,就这样悄悄地偷去了我生命的青焰。 我爱,我吻遍了你墓头青草在日落黄昏;我祷告,就是空幻的梦吧,也让我再见见你的英魂。

明知道人生的尽头便是死的故乡,我将来也是一座孤冢,衰草斜阳。有一天呵!我离开繁华的人寰,悄悄入葬;这悲艳的爱情,一样是烟消云散,昙花一现;梦醒后飞落在心头的,都是些残泪点点。 然而我不能把记忆>毁灭,把埋我心墟上的残骸抛却,只求我能永久徘徊在这垒垒荒冢之间,为了看守你的墓茔,祭献那茉莉花环。 我爱,你知否我无言的忧衷,怀想着往日轻盈之梦。梦中,我低低唤着你小名,醒来,只是深夜长空有孤雁哀鸣!

黯淡的天幕下,没有明月,也无星光。这宇宙像数千年的古墓。皑皑白骨上,飞动闪映着惨绿的磷花。我匍匐哀泣于此残锈的铁栏之旁,愿烘我愤怒的心火,烧毁这黑暗丑恶的地狱之网。 命运的魔鬼有意捉弄我弱小的灵魂,罚我在冰雪寒天中,寻觅那凋零了的碎梦。求上帝饶恕我,不要再惨害我这仅有的生命,剩得此残躯在,容我杀死那狞恶的敌人! 我爱,纵然宇宙变成烬余的战场,野烟都腥:在你给我的甜梦里,我心长系驻于虹桥之中,赞美永生!

我整天踟蹰于垒垒荒冢,看遍了春花秋月不同的风景,抛弃了一切名利虚荣,来到此无人烟的旷野,哀吟缓行。我登了高岭,向云天苍茫的西方招魂,在绚烂的彩霞里,望见了我沉落的希望之陨星。 远处是烟雾冲天的古城,火星似金箭向四方飞游!隐约地听见刀枪搏击之声,那.狂热的欢呼令人震惊!在碧草萋萋的墓头,我举起了胜利的金觥,饮吧我爱,我奠祭你静寂无言的孤冢! 星月满天时,我把你遗我的宝剑纤手轻擎,宣誓向长空:愿此生永埋了英雄儿女的热情。

假如人生只是虚幻的梦影,那我这些可爱的映影,便是你赠与我的全生命。我常觉你在我身后的树林里,骑着马轻轻地走过去;常觉你停息在我的窗前,徘徊着等我的影消灯熄;常觉你随着我唤你的声音,悄悄走近了我,又含泪退到了墙角;常觉你站在我低垂的雪帐外,哀哀地对月光而叹息! 在人海尘途中,偶然逢见个像你的人,我停步凝视后,这颗心呵!便如秋风横扫落叶般冷森凄零!我默思我已经得到爱的心,如今只是荒草夕阳下,一座静寂无语的孤冢。 我的心是深夜梦里,寒光闪灼的残月;我的情是青碧冷静,永不再流的湖水。残月照着你的墓碑,湖水环绕着你的坟。我爱,这是我的梦,也是你的梦。安息吧,敬爱的灵魂!

我自从混迹到尘世间,便忘却了我自己;在你的灵魂,我才知是谁。 记得也是这样夜里。我们在河堤的柳丝中,走过来,走过去。我们无语,心海的波浪也只有月儿能领会。你倚在树上望明月沉思,我枕在你胸前听你的呼吸。抬头看见黑翼飞来掩遮住月儿的清光,你抖颤着问我:假如这苍黑的翼是我们的命运时,应该怎样? 我认识了欢乐,也随来了悲哀,接受了你的热情,同时也随来了冷酷的秋风。往日,我怕恶魔的眼睛凶,白牙如利刃;我总是藏伏在你的腋下趑趄不敢进,你一手执宝剑,一手扶着我,践踏着荆棘的途径,投奔那如花的前程! 如今,这道上还留着你斑斑血痕,恶魔的眼睛和牙齿再是那样凶狠。但是我爱,你不要怕我孤零,我愿用这一纤细的弱玉腕,建设那如意的梦境。

春来了,催开桃蕾,又飘到柳梢。这般温柔慵懒的天气,真使人恼!她似乎躲在我眼底有意缭绕,一阵阵风翼,吹起了我灵海深处的波涛。 这世界已换上了装束,如少女般那样娇娆,她披拖着浅绿的轻纱,蹁跹在她那(姹)紫嫣红中舞蹈。伫立于白杨下,我心如捣,强睁开模糊的泪眼,细认你墓头,萋萋芳草。满腔辛酸与谁道?愿此恨吐向青空将天地包。它纠结围绕着我的心,像一堆枯黄的蔓草。我爱,我待你用宝剑来挥扫,我待你用火花来焚烧。

垒垒荒冢上,火光熊熊,纸灰缭绕,清明到了。这是碧草绿水的春郊。墓畔有白发老翁,有红颜年少藏书网,向这一抔黄土致不尽的怀忆和哀悼。云天苍茫处,我将魂招。白杨萧条,暮鸦声声,怕孤魂归路迢迢。 逝去了,欢乐的好梦,不能随墓草而复生。明朝此日,谁知天涯何处寄此身?叹漂泊,我已如落花浮萍,且高歌,且痛饮,拼一醉,烧熄此心头余情。 我爱,这一杯苦酒细细斟,邀残月与孤星和泪共饮,不管黄昏,不论夜深,醉卧在你墓碑傍,任霜露侵凌吧!我再不醒。 十六年清明陶然亭畔 家庭教师 萧红 像两个大孩子似的,互相比着舌头。 他吃的是红色的糖块,所以是红舌头,我是绿舌头。 二十元票子,使他做了家庭教师。 这是第一天,他起藏书网得很早,并且脸上也像愉悦了些。我欢喜地跑到过道去倒脸水。 心中埋藏不住这些愉快,使我一面折着被子,一面嘴里任意唱着什么歌的句子。而后坐到床沿,两腿轻轻地跳动,单衫的衣角在腿下抖荡。我又跑出门外,看了几次那个提篮卖面包的人,我想,他应该吃些点心吧,八点钟他要去教书,天寒,衣单,又空着肚子,那是不行的。 但是还不见那提着膨胀的篮子的人来到过道。 郎华做了家庭教师,大概他自己想也应该吃了。当我下楼时,他就自己在买,长形的大提篮已经摆在我们房间的门口。他仿佛是一个大蝎虎样,贪婪地,为着他的食欲,从篮子里往外捉取着面包、圆形的点心和“列巴圈”。他强健的两臂,好像要把整个篮子抱到房间里才能满足。最后,他会过钱,下了最大的决心,舍弃了篮子,跑回房中来吃。 还不到八点钟,他就走了。九点钟刚过,他就回来。下午太阳快落时,他又去一次,一个钟头,又回来。他已经慌慌忙忙像是生活有了意义似的。当他回来时,他带回一个小包袱,他说那是才从当铺取出的从前他当过的两件衣裳。他很有兴致地把一件夹袍从包袱里解出来,还有一件小毛衣。 “你穿我的夹袍,我穿毛衣。”他吩咐着。 于是两个人各自赶快穿上。他的毛衣很合适。唯有我穿着他的夹袍,两只脚使我自己看不见,手被袖口吞没去,宽大的袖口,使我忽然感到我的肩膀一边挂好一个口袋,就是这样,我觉得很合适,很满足。 电灯照耀着满城市的人家。钞票带在我的衣袋里,就这样,两个人理直气壮地走在街上,穿过电车道,穿过扰嚷着的那条破街。 一扇破碎的玻璃门,上面封了纸片,郎华拉开它,并且回头向我说:“很好的小饭馆,洋车夫和一切工人,全都在这里吃饭。” 我跟着进去。里面摆着三张大桌子。我有点看不惯,好几部分食客都挤在一张桌上。屋子几乎要转不过来身。我想,让我坐在哪里呢?三张桌子满满的都是人。我在袖口外面捏了一下郎华的手说:“一张空桌也没有,怎么吃?” 他说:“在这里吃饭是随随便便的,有空就坐。”他比我自然得多。接着,他把帽子挂到墙壁上。堂倌走来,用他拿在手中已经擦满油腻的布巾抹了一下桌角,同时向旁边正在吃的那个人说:“借光,借光。” 就这样,郎华坐在长板凳上那个人剩下来的一头。至于我呢,堂倌把掌柜独坐的那个圆板凳搬来,占据着大桌子的一头。我们好像存在也可以,不存在也可以似的。不一会,小小的菜碟摆上来。我看到一个小圆木砧上堆着煮熟的.肉,郎华跑过去,向着木砧说了一声:“切半角钱的猪头肉。” 那个人把刀在围裙上,在那块脏布上抹了一下,熟练地挥动着刀在切肉。我想:他怎么知道那叫猪头肉呢?很快地,我吃到猪头肉了。后来,我又看见火炉上煮着一个大锅,我想要知道这锅里到底盛的是什么,然而当时我不敢,不好意思站起来满屋摆荡。 “你去看看吧。” “那没有什么好吃的。”郎华一面去看,一面说。 正相反,锅虽然满挂着油腻,里面却是肉丸子。掌柜连忙说:“来一碗吧?” 我们没有立刻回答。掌柜又连忙说:“味道很好哩。” 我们怕的倒不是味道好不好,既然是肉的,一定要多花钱吧!我们面前摆了五六个小碟子,觉得菜已经够了。他看看我,我看看他。 “这么多菜,还是不要肉丸子吧。”我说。 “肉丸还带汤。”我看他说这话,是愿意了,那么吃吧。一决心,肉丸子就端上来。 破玻璃门边,来来往往有人进出,戴破皮帽子的,穿破皮袄的,还有满身红绿的油匠,长胡子的老油匠,十二三岁尖嗓子的小油匠。 脚下有点潮湿得难过了。可是门仍不住地开关,人们仍是来来往往。一个岁数大一点的妇人,抱着孩子在门外乞讨,仅仅在人们开门时她说一声:“可怜可怜吧!给小孩点吃的吧!”然而她从不动手推门。后来,大概她等到时间太长了,就跟着人们进来,停在门口,她还不敢把门关上,表示出她一得到什么东西很快就走的样子。忽然全屋充满了冷空气。郎华拿馒头正要给她,掌柜的摆着手:“多得很,给不得。”靠门的那个食客强关了门,已经把她赶出去了,并且说:“真她妈的,冷死人,开着门还行!” 不知哪一个发了这一声:“她是个老婆子,你把她推出去。若是个大姑娘,不抱住她,你也得多看她两眼。” 全屋人差不多都笑了。我却听不惯这话,我非常恼怒。 郎华为着猪头肉喝了一小壶酒,我也帮着喝。同桌的那个人只吃咸菜,喝稀饭,他结账时还不到一角钱。接着,我们也结账:小菜每碟二分,五碟小菜,半角钱猪头肉,藏书网半角钱烧酒,丸子汤八分,外加八个大馒头。 走出饭馆,使人吃惊,冷空气立刻裹紧全身,高空闪烁着繁星。我们奔向有电车经过“叮叮”响的那条街口。 “吃饱没有?”他问。 “饱了。”我答。 经过街口卖零食的小亭子,我还买了两块纸包糖。我一块,他一块,一面上楼,一面吮着糖的滋味。 “你真像个大口袋。”他吃饱了以后才向我说。 同时,我打量着他,也非常不像样。在楼下大镜子前面,两个人照了好久。他的帽子仅仅扣住前额,后脑勺被忘记似的,离得帽子老远老远地独立着。很大的头,顶个小卷沿帽,最不相宜的就是这个小卷沿帽,在头顶上看起来十分不牢固,好像乌鸦落在房顶,有随时飞走的可能。别人送给他的那身学生服短而且宽。 走进房间,像两个大孩子似的,互相比着舌头,他吃的是红色的糖块,所以是红舌头,我是绿舌头。比完舌头之后,他 5fe7." >忧愁起来,指甲在桌面上不住地敲响。bbr> “你看,我当家庭教师有多么不带劲!来来往往冻得和个小叫花子似的。” 当他说话时,在桌上敲着的那只手的袖口,已是破了,拖着线条。我想,破了倒不要紧,可是冷怎么受呢? 长久的时间静默着,灯光照在两人脸上,也不跳动一下,我说要给他缝缝袖口,明天要买针线。说到袖口,他警觉一般看一下袖口,脸上立刻浮现着幻想,并且嘴唇微微张开,不自然似的,又不说什么。 关了灯,月光照在窗外,反映得全室微白。两人扯着一张被子,头下破书当作枕头。 隔壁手风琴又“咿咿呀呀”地在诉说生之苦乐。乐器伴着他,他慢慢打开他幽禁的心灵了: “敏子……这是敏子姑娘给我缝的。可是过去了,过去了就没有什么意义。我对你说过,那时候我疯狂了。直到最末一次信来,才算结束,结束就是说,从那时起她不再给我来信了。这样意外的,相信也不能相信的事情,弄得我昏迷了许多日子……以前许多信都是写着爱我……甚至于说非爱我不可。最末一次信却骂起我来,直到现在,我还不相信,可是事实是那样……” 他起来去拿毛衣给我看:“你看这桃色的线……是她缝的……敏子缝的……” 又灭了灯,隔壁的手风琴仍不停止。在说话里边他叫那个名字:“敏子,敏子。”都是喉头发着水声。 “很好看的,小眼眉很黑……嘴唇很……很红啊!”说到恰好的时候,在被子里边,他紧紧捏了我一下手。我想:我又不是她。 “嘴唇通红通红……啊……”他仍说下去。 马蹄打在街石上,一朵朵的响声。每个院落在想像中也都睡去。 (原载1936年2月1日上海《中学生》第62期) 初恋的自白 胡也频 我忽然觉到,我的心原先是空的,这时才因她的眼光和微笑而充满了异样的喜悦。 下面所说的,是一个青春已经萎谢,而还是独身着的或人的故事: 大约是十二岁,父亲就送我到相隔两千余里之远的外省去读书。离开家乡,不觉间已是足足的三年零四个月了。就在这一年的端午节后三日,得了我母亲的信,她要我回家。于是我就非常不能耐地等着时光的过去,盼望暑假到来;并且又像得了属于苦工的赦免一般,考完试验;及到了讲演堂前面那赭色古旧的墙上,由一个正害着眼病的校役,斜斜地贴出那实授海军少将的校长的放学牌示之时,我全个的胸 819b." >膛里都充满着欢喜了,差不多快乐得脸上不断地浮现着微笑。 从这个学校回到我的家,是经过两个大海,但是许多人都羡慕的这一次的海上风光,却被我忽略去了,因为我正在热心地思想着家乡情景。 一切的事物在眷恋中,不必是美丽的,也都成为可爱了——尤其是对于曾偷吃过我的珍珠鸟的那只黑猫,我也宽恕它既往的过失,而生起亲切的怀念。 到了家,虽说很多的事实和所想象的相差,但那欢喜却比意料的更大了。 母亲为庆贺这家庭中新的幸福,发出了许多请帖,预备三桌酒席,说是替我接风。 第二天,便来了大人和小孩的男男女女的客。 在这些相熟和只能仿佛地觉得还认识的客中,我特别注意到那几个年约十二三岁的女孩子。她们在看我的眼中,虽说模样各异,却全是可爱,但是在这可爱中而觉得出众的美丽的——是我不知道叫她作什么名字的那个。 因为想起她是和我的表姨妈同来,两人相像,我就料定她也是我的表妹妹;她只有我的肩头高。 “表妹!”一直到傍晚时分,我才向她说,还时她正和一个高低相等的女孩子,躲在西边的厢房里面,折叠着纸塔玩。 听我在叫她,她侧过脸来,现出一点害羞,但随着在娇媚的脸儿上便浮起微笑。 “是不是叫你作表妹?”我顺手拿起另一张纸,也学她折叠纸塔。 她不语。 那个女孩子也不知怎的,悄悄地走开了。于是这个宽大的厢房里面,只剩下两个人,我和她。 她很自然,依样低头的,用她那娇小的手指,继续着折叠那纸塔。我便跑开去,拿来我所心爱的英文练习本,把其中的漂亮的洋纸扯开,送给她,并且,我自己还折了火轮船,屋子,蛤蟆,和鸟儿之类的东西,也都送给她。她受了我的这些礼物,却不说出一句话来,只用她的眼光和微笑,向我致谢。 我忽然觉到,我的心原先是空的,这时才因她的眼光和微笑而充满了异样的喜悦。 她的塔折叠好了,约有一尺多高,就放在其余的纸物件中间,眼睛柔媚地斜着去看,这不禁使我小小的心儿跳动了。 “这好看。”我说,“把它送给我,行不行?” 她不说话,只用手把那个塔拿起来,放到我面前,又微笑,眼光充满着明媚。 我正想叫她一声“观音菩萨”作为感谢,一个仆妇却跑来,并且慌慌张张的,把她拉走了。她不及拿去我送给她的那些东西。看她临走时,很不愿意离开地回望我的眼波,我惘然了,若有所失地对那些纸物件痴望。 因久等仍不见她来,我很心焦地跑到外面去找,但是在全屋子里面,差不多每一个空隙都瞧过了,终不见她的半点影子。于是,在我的母亲和女客们的谈话中间,关于她,我听到不幸的消息,那是她的父亲病在海外,家里突接到这样的信,她和她的母亲全回家去了。我心想,她今夜无论如何,是不会再到这里来上酒席了。我就懊悔到尽痴望纸塔,而不曾随她出去,在她身边,和她说我心里的话,要她莫忘记我;并且,那些纸折的东西,也是应该给她的。我觉得我全然做错了。 我一个人闷闷的,又来到西厢房,看见那些小玩艺儿,心更惘然了;我把它们收起,尤其是那个塔,珍重地放到小小的皮箱里去。 这一夜为我而设的酒席上面?,因想念她,纵有许多男男女女的客都向我说笑,我也始终没有感到欢乐,只觉得很无聊似的;我的心情是完全被怅惘所包围着。 由是,一天天的,我的心只希望着她能够再来,看一次她的影子也好;但是这希望,无论我是如何的诚恳,如何的急切,全等于梦,渺茫的,而且不可摸捉,使得我仿佛曾受了什么很大的损失。我每日怅怅的,母亲以为我有了不适,然而我能够向她说出些什么话呢?我年纪还小,旧礼教的权威又压迫着我的全心灵,我终于撒谎了,说是因为我的肚子受了寒气。 我不能对于那失望,用一种明瞭的解释,我只模模糊糊地觉得,没有看见她,我是很苦恼的。 大约是第四天,或是第五天吧,那个仆妇单独地来到,说是老爷的病症更加重,太太和小姐都坐海船走了。——呵!这些话在我的耳里便变成了巨雷!我知道,我想再见到她,是不可能的事了。我永远记着这个该诅咒的日子。 始终没有和她作第二的见面。那学校的开学日期却近了,于是我又离开家;这一次的离家,依样带着留恋,但在我大部分的心中,是充满着恼恨。 在校中,每次写信给双亲的时候,我曾想——其实是因想到她,才想起给家里写信,但结果都被胆怯所制,不敢探问到她,即有时已写就了几句,也终于涂抹了,或者又连信扯碎。 第二年的夏天,我毕业了,本想借这机会回家去,好生地看望她,向她说出我许久想念她的心事;但当时却突然由校长的命令(为的我是高才生),不容人拒绝和婉却地,把我送到战舰上去实事练习了。于是,另一种新的生活,我就开始了,并且脚踪更无定,差不多整年地浮在海面,飘泊去,又飘泊来,离家也就更远了。因此,我也就更深地想念着她。 时光——这东西像无稽的梦幻,模糊的,在人的不知觉间,消去了,我就这样忽忽地,并且没有间断地在狂涛怒浪之中,足足地度过六年,我以为也像是一个星期似的。 其实,这六年,想起来是何等可怕的长久呵。在其间,尤其是在最后的那两年,因了我年纪的增长,我已明瞭所谓男女之间的关系了,但因这,对于我从幼小时所深印的她的影子,也随着更活泼,更鲜明,并且更觉得美丽和可爱了。我一想到她应该有所谓及笄年纪的时候,我的心就越跳跃,我愿向她这样说:我是死了,我的心烂了,我的一切都完了,我没有藏书网梦的背景和生活的希望了,倘若我不能得到你的爱!——并且我还要继续说——倘若你爱我,我的心将充满欢乐,我不死了,我富有一切,我有了美丽的梦和生活的意义,我将成为宇宙的幸福王子。……想着时,我便重新展览了用全力去珍重保存的那些纸折的物件,我简直要发狂了,我毫无顾忌地吻她的那个纸塔——我的心就重新挟击着两件东西:幸福和苦恼。 我应该补说一句:在这六年中,我的家境全变了,父亲死去,唯一的弟弟也病成瘫子,母亲因此哭瞎了眼睛……那么,关于我所想念的她,我能用什么方法去知道呢?能在我瞎子的母亲面前,不说家境所遭遇的不幸,而恳恳地只关心于我所爱恋的她么?我只能常常向无涯的天海,默祷神护祐,愿她平安,快乐和美丽……! 倘若我无因地想起她也许嫁人,在这时,我应该怎样说?我的神!我是一个壮者,我不畏狂涛,不畏飓风,然而我哭了,我仿佛就觉得死是美丽,唯有死才是我最适合的归宿,我是失去我的生活的一切能力了。 不过,想到她还是待人的处女的时候,我又恢复了所有生活的兴趣,我有驱逐一切魔幻的勇气,我是全然醒觉了,存在了。 总而言之,假使生命须一个主宰,那么,她就是主宰我生命的神! 我的生活是建设在她上面。 然而,除了她的眼光和微笑,我能够多得一些什么? 这一直到六年之最末的那天,我离开那只战舰,回到家里的时候…… 能够用什么话去形容我的心情? 我看见到她(这是在表姨妈家里),她是已出嫁两年了,拖着毛毵毵黄头发不满周岁的婴儿,还像当年模样。我惊诧了。我欲狂奔去,但是我突然被了一种感觉,我又安静着;呵,只有神知道,我的心是如何地受着无形的利刃的宰割! 为了不可攻的人类的虚伪,我忘却了自己,好像地忘却了一般,我安静而且有礼地问她好,抚摩她的小孩,她也殷勤地关心我海上的生活情况,并且叹息我家境的变迁,彼此都坦然地,孜孜地说着许许多多零碎的话,差不多所想到的事件都说出了。 真的,我们的话语是像江水一般不绝地流去,但是我始终没有向她说: “表妹,你还记得么,七年前你折叠的那个纸塔,还在我箱子里呢!” 北京沙滩 (原载1927年11月4日、5日、7日《晨报副刊》)bbr>藏书网 水样的春愁 郁达夫 我故意屏着声,提着脚,轻轻地走上了她的背后,一使劲,一口就把她面前的那盏洋灯吹灭了。.99lib. 洋学堂里的特殊科目之一,自然是“伊利哇拉”的英文。现在回想起来,虽不免有点觉得好笑,但在当时,杂在各年长的同学当中,和他们一样地曲着背,耸着肩,摇摆着身体,用了读《古文辞类纂》的腔调,高声朗诵着“皮衣啤”“皮哀排”的精神,却真是一点儿含糊苟且之处都没有的。初学会写字母之后,大家所急于想一试的,是自己的名字的外国写法;于是教英文的先生,在课余之暇就又多了一门专为学生拼英文名字的工作。有几位想走捷径的同学,并且还去问过先生,外国百家姓和外国三字经有没有得买的?先生笑着回答说,外国百家姓和三字经,就只有你们在读的那一本“泼刺玛”的时候。同学们于失望之余,反更是“皮哀排”“皮衣啤”地叫得起劲。当然是不用说的,学英文还没有到一个礼拜,几本当教科书用的《十三经注疏》《御批通鉴辑览》的黄封面上,大家都各自用墨水笔题上了英文拼得歪斜的名字。又进一步,便是用了异样的发音,操英文说着“你是一只狗”“我是你的父亲”之类的话,大家互讨便宜地混战;而实际上,有几位乡下的同学,却已经真的是两三个小孩子的父亲了。 因为一班之中,我的年龄算最小,所以自修室里,当监课的先生走后,另外的同学们在密语着、哄笑着的关于男女的问题,我简直一点儿也感不到兴趣。从性知识发育落后的一点上说,我确不得不承认自己是一个最低能的人。又因自小就习于孤独,困于家境的结果,怕羞的心,畏缩的性,更使我的胆量,变得异常的小。在课堂上,坐在我左边的一位同学,年纪只比我大了一岁,他家里有几位相貌长得和他一样美的姊妹,并且住得也和学堂很近很近。因此,在校里,他就是被同学们苦缠得最厉害的一个;而礼拜天或假日,他的家里,就成了同学们的聚集的地方。当课余之暇,或放假期里,他原也恳切地邀过我几次,邀我上他家里去玩去;但形秽之感,终于把我的向往之心压住。曾有好几次想决心跟了他上他家去,可是到了他们的门口,却又同罪犯似的逃了。他以他的美貌,以他的财富和姊妹,不但在学堂里博得了绝大的声势,就是在我们那小小的县城里,也赢得了一般的好誉。而尤其使我羡慕的,是他的那一种对同我们是同年辈的异性们的周旋才略。当时,我们县城里的几位相貌比较艳丽一点的女性,个个是和他要好的,但他也实在真胆大,真会取巧。 当时,同我们在同年辈的女性,装饰入时,态度豁达,为大家所称道的,有三个。一个是一位在上海开店,富甲一邑的商人赵某的侄女;她住得和我最近。还有两个,也是比较富有的中产人家的女儿,在交通不便的当时,已经各跟了她们家里的亲威,到杭州、上海等地方去跑跑了;她们俩,却都是我那位同学的邻居。这三个女性的门前,当傍晚的时候,或月明的中夜,老有一个一个的黑影在徘徊;这些黑影的当中,有不少都是我们的同学。因为每到礼拜一的早晨,没有上课之先,我老听见有同学们在操场上笑说在一道,并且时时还高声地用着英文作了隐语,如“我看见她了!”“我听见她在读书”之类。而无论在什么地方于什么时候的凡关于 8fd9." >这一类的谈话的中心人物,总是课堂上坐在我的左边,年龄只比我大一岁的那一位天之骄子。bbr> 赵家的那位少女,皮色实在细白不过,脸形是瓜子脸;更因为她家里有了几个钱,而又时常上上海她叔父那里去走动的缘故,衣服式样的新异,自然可以不必说,就是做衣服的材料之类,也都是当时未开通的我们所不曾见过的。她们家里,只有一位寡母和一个年轻的女仆,而住的房子却很大很大。门前是一排柳树,柳树下还杂种着些鲜花;对面的一带红墙,是学宫的泮水围墙,泮池上的大树,枝叶垂到了墙外,红绿便映成着一色。当浓春将过,首夏初来的春三四月,脚踏着日光下石砌路上的树影,手捉着扑面飞舞的杨花,到这一条路上去走走,就是没有什么另外的奢望,也很有点像梦里的游行,更何况楼头窗里,时常会有那一张少女的粉脸出来,向你抛一眼两眼的低眉斜视呢! 此外的两个女性,相貌更是完整,衣饰也尽够美丽,并且因为她俩的住址接近,出来总在一道,平时在家,也老在一处,所以胆子也大,认识的人也多。她们在二十余年前的当时,已经是开放得很,有点像现代的自由女子了。因而,上她们家里去鬼混,或到她们门前去守望的青年,数目特别的多,种类也自然要杂。 我虽则胆量很小,性知识完全没有,并且也有点过分的矜持,以为成日地和女孩子们混在一道,是读书人的大耻,是没出息的行为;但到底还是一个亚当的后裔,喉头的苹果,怎么也吐它不出咽它不下,同北方厚雪地下的细草萌芽一样,到得冬来,自然也难免得有些望春之意;老实说将出来,我偶尔在路上遇见她们中间的无论哪一个,或凑巧在她们门前走过一次的时候,心里也着实有点儿难受。 住在我那同学邻近的两位,因为距离的关系,更因为她们的处世知识比我长进,人生经验比我老成得多,和我那位同学当然是早已有过纠葛,就是和许多不是学生的青年男子,也各已有bbr>了种种的风说。对于我,虽像是一种含有毒法的妖艳的花,诱惑性或许格外的强烈,但明知我自己绝不是她们的对手,平时不过于遇见的时候有点难以为情的样子,此外倒也没有什么了不得的思慕。可是,那一位赵家的少女,却整整地恼乱了我两年的童心。 我和她的住处比较地近,故而三日两头,总有着见面的机会。见面的时候,她或许是无心,只同对于其他的同年辈的男孩子打招呼一样,对我微笑一下,点一点头,但在我,却感到同犯了大罪被人发觉了的样子,和她见面一次,马上要变得头昏耳热,胸腔里的一颗心“突突”地总有半个钟头好跳。因此,我上学去或下课回来,以及平时在家或出外去的时候,总无时无刻不在留心,想避去和她的相见。但遇到了她,等她走过去后,或用功用得很疲乏把眼睛从书本子举起的一瞬间,心 91cc." >里又老在盼望,盼望着她能再来一次,再上我的眼面前来立着,对我微笑一脸。 有时候从家中进出的人的口里传来,听说“她和她母亲又上上海去了,不知要什么时候回来?”我心里会同时感到一种像释重负又像失去了什么似的忧虑,生怕她从此一去,将永久地不回来了。 同芭蕉叶似的重重包裹着的我这一颗无邪的心,不知在什么地方,透露了消息,终于被课堂上坐在我左边的那位同学看穿了。一个礼拜六的下午,落课之后,他轻轻地拉着我的手对我说:“今天下午,赵家的那个小丫头,要上倩儿家去,你愿不愿意和我同去一道玩儿?”这里所说的倩儿,就是那两位他邻居的女孩子之中的一个的名字。我听了他的这一句密语,立时就涨红了脸,喘急了气,嗫嚅着说不出一句话来回答他,尽在拼命地摇头,表示我不愿意去,同时眼睛里也水汪汪地想哭出来的样子;而他却似乎已经看破了我的隐衷,得着了我的同意似的用强力把我拖出了校门。 到了倩儿她们的门口,当然又是一番争执,但经他大声地一喊,门里的三个女孩,却同时笑着跑出来了;已经到了她们的面前,我也没有什么别的办法了,自然只好俯着首,红着脸,同被绑赴刑场的死刑囚似的跟她们到了室内。经我那位同学带了滑稽的声调将如何把我拖来的情节说了一遍之后,她们接着就是一阵大笑。我心里有点气起来了,以为她们和他在侮辱我,所以于羞愧之上,又加了一层怒意。但是奇怪得很,两只脚却软落来了,心里虽在想一溜跑走,而腿神经终于不听命令。跟她们再到客房里去坐下,看他们四人捏起了骨牌,我连想跑的心思也早已忘掉,坐将在我那位同学的背后,眼睛虽则时时在注视着牌,但间或得着机会,也着实向她们的脸部偷看了许多次数。等她们的输赢赌完,一餐东道的夜饭吃过,我也居然和她们伴熟,有说有笑了。临走的时候,倩儿的母亲还派了我一个差使,点上灯笼,要我把赵家的女孩送回家去。自从这一回后,我也居然入了我那同学的伙,不时上赵家和另外的两女孩家去进出了;可是生来胆小,又加以毕业考试的将次到来,我的和她们的来往,终没有像我那位同学似的繁密。 正当我十四岁的那一年春天(一九零九,宣统元年己酉),是旧历正月十三的晚上,学堂里于白天给与了我以毕业文凭及增生执照之后,就在大厅上摆起了五桌送别毕业生的酒宴。这一晚的月亮好得很,天气也温暖得像二三月的样子。满城的爆竹,是在庆祝新年的上灯佳节,我于喝了几杯酒后,心里也感到了一种不能抑制的欢欣。出了校门,踏着月亮,我的双脚,便自然而然地走向了赵家。她们的女仆陪她母亲上街去买蜡烛、水果等过元宵的物品去了。推门进去,我只见她一个人拖着一条长长的辫子,坐在大厅上的桌子边上洋灯底下,练习写字。听见了我的脚步声音,她头也不朝转来,只漫声地问了一声“是谁?”我故意屏着声,提着脚,轻轻地走上了她的背后,一使劲,一口就把她面前的那盏洋灯吹灭了。月光如潮水似的浸满了这一座朝南的大厅。她于一声高叫之后,马上就把头朝了转来。我在月光里看见了她那张大理石似的嫩脸,和黑水晶似的眼睛,觉得怎么也熬忍不住了,顺势就伸出了两只手去,捏住了她的手臂。两人的中间,她也不发一语,我也并无一言,她是扭转了身坐着,我是向她立着的。她只微笑着看看我,看看月亮,我也只微笑着看看她,看看中庭的空处。虽然此外的动作,轻薄的邪念,明显的表示,一点儿也没有,但不晓怎样一股满足、深沉、陶醉的感觉,竟同四周的月光一样,包满了我的全身。 两人这样地在月光里沉默着相对。不知过了多久,终于,她轻轻地开始说话了: “今晚上你在喝酒?” “是的,是在学堂里喝的。” 到这里我才放开了两手,向她边上的一张椅子里坐了下去。 “明天你就要上杭州去考中学去么?”停了一会,她又轻轻地问了一声。 “嗳,是的,明朝坐快班船去。” 两人又沉默着。不知坐了几多时候,忽听见门外头她母亲和女仆说话的声音渐渐儿地近了,她于是就忙着立起来擦洋火,点上了洋灯。 她母亲进到了厅上,放下了买来的物品,先向我说了些道贺的话,我也告诉了她,明天将离开故乡到杭州去;谈不上半点钟的闲话,我就匆匆告辞出来了。在柳树影里披了月光走回家来,我一边回味着刚才在月光里和她两人相对时的沉醉似的恍惚,一边在心的底里,忽儿又感到了一点极淡极淡,同水一样的春愁。 一月五日 (原载1935年1月20日《人世间》第20期) 她走了 梁遇春 你走了。 我生命的弦,戛然一声,全断了。你听见了没有? 她走了,走出这古城,也许就这样子永远走出我的生命了。她本是我生命源泉的中心里的一朵小花,她的根,总是种在我生命的深处。然而,此后我也许再也见不到那隐有说不出的哀怨的脸容了。这也可说,我的生命的大部分,已经从我生命里消逝了。 两年前,我的懦怯使我将这朵花从心上轻轻摘下,(世上一切残酷大胆的事情总是懦怯弄出来的。许多自杀的弱者,都是因为起先太顾惜生命了。生命果然是安稳地保存着,但是自己又不得不把它扔掉。弱者只怕失败,终免不了一个失败,天天兜着这个圈子,兜..的回数愈多,也愈离不开这圈子了!)——两年前,我的懦怯使我将这朵小花从心上摘下,花叶上沾着几滴我的心血。它的根当还在我心里。我的血,就天天从这折断处涌出,化成脓了。所以,这两年来,我的心里的贫血症,是一年深一年了。今天这朵小花,上面还濡染着我的血,却要随着江水——清流乎?浊流乎?天知道!——流去,我就这么无能为力地站在岸上,这么心里狂涌出鲜红的血。 “谁道人生无再少,门前流水尚能西。”但是我凄惨地相信,西来的弱水绝不是东去的逝波。否则,我愿意立刻化作牛矢满面的石板,在溪旁等候那万万年后的某一天。 她走之前,我向她扯了多少漫天的大谎呀!但是我的鲜血,都把它们染成了真实了。还没有涌上心头时,是个谎话,一经心血的洗礼,却变做真实的真实了。我现在认为,这是我心血唯一的用处。若使她知道,个个谎都是从我心房里榨出,不像那信口开河的真话,她一定不让我这样不断地扯谎着。我将我生命的精华搜集在一起,全放在这些谎话里面,掷在她的脚旁,于是乎,我现在剩下来的,只是这堆渣滓,这个永远是渣滓的自己。我好比一根火柴,跟着她,已经擦出一朵神奇的火花了,此后的岁月,只消磨于躺在?地板上做根腐朽的木屑罢了!人们践踏又何妨呢?“推枰犹恋全输局”,我已经把我的一生推在一旁了,而且丝毫也不留恋着。 她劝我此后还是少抽烟,少喝酒,早些睡觉。我听着,我心里欢喜得正如破晓的枝头弄舌的黄雀,我不是高兴她这么挂念着我,那是用不着证明的,也是言语所不能证明的。我狂欢的理由,是我看出她以为我生命还未全行枯萎,尚有留恋自己生命的可能,所以她进言的时期,还没有完全过去;否则,她还>用得着说这些话吗?我捧着这血迹模糊的心,求上帝,希望她永久保留有这个幻觉。我此后不敢不多喝酒,多抽烟,迟些睡觉,表示我的生命力尚未全尽,还有心情来扮个颓丧者,因此使她的幻觉,不全是个幻觉。虽然我也许不能再见她的倩影了,但是我却有些迷信,只怕她靠着直觉能够看到数千里外的我的生活情形。 她走之前,她老是默默地听我的忏情的话。她怎能说什么呢?我怎能不说呢?但是她的含意难伸的形容,向我诉出这十几年来她辛酸的经验。悲哀已爬到她的眉梢同她的眼睛里去了,她还用得着言语吗?她那轻脆的笑声,是她沉痛的心弦上弹出的绝调;她那欲泪的神情,传尽人世间的苦痛;她使我凛然起敬。我觉得无限的惭愧,只好滤些清净的心血,凝成几句的谎言。天使般的你呀!我深深地明白你会原宥,我从你的原宥,我得到我这个人唯一的价值。你对我说:“女子多半都是心地极偏狭的,顶不会容人的,我却是心地最宽大的。”你这句自白,做了我黑暗的心灵的闪光。 我真认识得你吗?真走到你心窝的隐处吗?我绝不这样自问着。我知道,在我不敢讲的那个字的立场里,那个字就是唯一的认识。心心相契的人们,哪里用得着知道彼此的姓名和家世。 你走了。我生命的弦,戛然一声,全断了。你听见了没有? 六月十日午夜一时 (原载1930年6月23日《骆驼草》第7期) 莲花落 穆时英 世界上有个我,还有个她——我们是两个人。 飘泊着,秋天的黄叶子似的,一重山又一重山,一道水又一道水——我们是两个人。 和一副檀板,一把胡琴藏书网,一同地,从这座城到那座城,在草屋子的柴门前,在嵌在宫墙中间的黑漆大门前,在街上,在考场里,我们唱着“莲花落”,向人家化一个铜子,化一杯羹,化一碗冷饭——我们是两个人。 是的,我们是两个人。可是她在昨天死了。 是二十年前,那时,我的头发还和我的眼珠子那么黑,大兵把我的家轰了。一家人死的死了,跑的跑了,全不知哪去啦。我独自个儿往南跑,跑到傍晚时,真跑累了,就跑到前面那只凉亭那儿去。就在那儿,我碰到了她。她在里边,坐在地上哭,哭得抽抽咽咽的。我那时候儿还怕羞,离远些坐了下来。她偷偷儿地瞧了瞧我,哭声低了些。我心里想:劝劝她吧!这姑娘怎么一个人在这儿哭。 “别哭了,姑娘!哭什么呢!”我坐在老远地跟她说。 她不作声,还是哭,索性哭得更高声点儿。这事情不是糟了吗?我不敢再说话。我往凉亭外面望,不敢望她。天是暗了,有一只弯月亮照着那些田。近的远的,我找不到一点火。一只狗子站在凉亭外面冲着我望,我记得还是只黑狗。我们家里也有只黑狗;我们的牛是黄的;还有一只黑鸡,毛长得好看,想杀它,三年了,没忍心杀它;我们还有只花猫,妹妹顶爱那只猫,爹顶恨,说它爱偷嘴,可是妈是爱妹妹的,爹是爱我的。那只花猫偷吃了东西,爸要砍它脑袋,妹妹抱住了不放,爹就打她,妈听见她哭,就打我,我一闹,爹和妈就斗起嘴来了。可是爹哪去了?妈和妹妹哪去了?还有那只黑狗,那只黄牛,那只花猫呢?它们哪去了? 我想着想着,也想哭了,她却不知什么时候停了的,不哭啦。我把脑袋回过去瞧了瞧,她也赶忙把脑袋回过去,怕难为情,不让我瞧她的脸,我便从后边儿瞧着她。她在那儿不知道在吃什么,吃得够香甜的,“啯”的,我咽了口儿黏涎子,深夜里听起来,像打了个雷似的。她回过脑袋来瞧,我不知怎么的,“啯”的,又咽了口儿粘涎子。她“噗哧”地笑出来啦。我好难为情!她拿出个馍馍来,老远地伸着胳膊拿着。我也顾不得难为情,红着脸跑过去就吃,也不敢说话。吃完了,便看着她吃,她还有五个。她一抬脑袋,我连忙把眼光歪到一边。她却又拿了一个给我,我脸上真红热得了不得。 “多谢你!”我说。 吃完了,她又给了我两个。 “真多谢你!”我说。 “还要不要?” 我怎么能说还不够呢?我说够了。 “不饿吗,那么个男儿汉吃这么一些。” “不饿,你怎么会独自个儿在这儿的呢?” “一家子全死完咧!”她眼皮儿一红,又想哭啦。我赶忙不做声。过了会儿,等她好了,我才说道:“怎么呢?” “他们打仗,把我们一家子全打完咧。” “你到哪儿去呢?” “我能到哪儿去呢?” “你打算逃哪儿去?” “我没打算往哪儿逃,带了几个馍馍,一跑就跑到这儿来啦。你呢?” “我连粮食也没带,没叫大兵给打死,还是大运气,哪能打算往哪儿跑?跑到哪儿算哪儿罢咧。” 那时候儿,我和她越坐越近了,我手一摆,碰了她的手,我一笑,很不好意思地挪了挪身子。 “你还是坐远点儿吧?” 我便挪开些,老远地对坐着说话儿。 时候可真不早了,天上的星密得厉害,你挤我,我挤你,想把谁挤下来似的。凉亭外面的草全在露水里湿着,远处几棵倒生的树向月亮伸着枝干。一阵阵风吹过来,我也觉得有点儿冷。亭子外边儿,一只夜鸟叫了一声儿,那声气够怪的,像鬼哭,叫人心寒,接着就是一阵风。她把脖子一缩,哆嗦了一下。我瞧了她一眼。 “你还是坐过来些吧?”她说。 “你冷吗?” “我害怕。” 我挪过去,贴着她坐下了,我刚贴着她的身子,她便一缩道:“你不会?”瞧着我。 我摇了摇头。 她便靠在我身上道:“我累了!” 就闭上了眼。 我瞧着她,把我的疲乏,把我的寂寞全丢了。我想,我不是独自个儿活在世上咧,我是和她一同地在这亭子里——我们是两个人。 第二天起来,她有了焦红的腮帮儿,散了的眉毛,她眼珠子里的处女味,昨儿晚上给贼偷了。她望了望天,望了望太阳,又望了望我,猛地掩着脸哭了起来。我不敢做声,我知道自家做错了事。她哭了好一会,才抬起脑袋来,拿手指指着我的鼻子道:“都是你!” 我低下了脑袋。 “??你说不会的。” “我想不到。” 她又哭,哭了一会儿道:“叫我怎么呢?” “我们一块儿走吧!” 我们就一同往南走。也不知跑哪儿走。路上,她不说话,我也不敢说话。走到一家镇上,她说:“我真饿了。”..我就跑到一家大饼铺子那儿,跟那个掌柜的求着道:“先生,可怜见我,饿坏了。全家给大兵打了,跪了一天一晚,没东西吃。”那掌柜的就像没听见。我只得走了开来。她站在那儿拐弯角儿上,用埋怨的脸色等着我。我没法儿,走到一家绸缎铺子前面,不知怎么的,想起了“莲花落”,便低了脑袋: 嗳呀嗳子喂! 花开梅花落呀, 一开一朵梅花! 腊梅花! 我觉得脸在红起来,旁边有许多人在围着看我;我真想钻到地下去。这时候儿,我猛地听见还有一个人在跟着我唱,一瞧,却是她,不知哪儿弄来的两块破竹片,拿在手里,“的的得得”地拍着。我气壮了起来,马上挺起了胸子,抬起脑袋来,高声儿地唱着“莲花落”——我们是两个人在唱着。 就从那天起,漂泊着,秋叶似的,从这座城到那.座城。后来,我们又弄到了一把破胡琴,便和一把胡琴,一副檀板,一同地,一重山又一重山,一道水又一道水,在草屋子的柴门前面,在黑漆的大门前面,我们唱着“莲花落”。 昨天晚上,我们坐在一条小胡同里。她有点寒热,偎在我的身旁,看了我的头发道:“你的头发也有点儿灰了。” “可不是吗!四十多了,哪能叫头发不白。” “我们从凉亭里跑出来,到现在有二十..多年,快三十年咧。光阴过得真快呀!你还记得吗,有一年,我们在河南,三天没讨到东西吃,你那当儿火气大极了,不知怎么,一来就打了我,把我腰那儿打得一大块青!你还记得吗?” “你不是还把我的脸抓破了吗?” “在凉亭里那晚上,不也很像今儿吗?” 我抬起脑袋来:在屋檐那儿,是一只弯月亮,把黑瓦全照成银色的。 “可是我真倦了!”她把脑袋靠在我肩上,好重。 我也没理会,只管看月亮,可是她就那么地死去咧。 和一副檀板,一把胡琴,一同地,一道水又一道水,一重山又一重山,在草屋子的柴门前面,在黑漆大门前面,在街上,在麦场里,我们一同地唱着“莲花落”。我们在一块儿笑,一块儿哭,一块儿叹息,一块儿抹眼泪:世界上有个我,还有个她——我们是两个人。 是的,我们是两个人。可是她在昨天晚上死了。 夜 穆时英 “我知道有这样一天,我会找到你,找到你,我流浪梦里的姑娘!” 哀愁也没有,欢喜也没有——情绪的真空。 可是,哪儿去哪? 江水“哗啦哗啦”地往岸上撞,撞得一嘴白沫子地回去了。夜空是暗蓝的,月亮是大的,江心里的黄月亮是弯曲的,多角形的。从浦东到浦西,在江面上,月光直照几里远,把大月亮拖在船尾上,一只小舢板在月光上驶过来了,摇船的生着银发。 江面上飘起了一声海关钟。 风吹着,吹起了水手服的领子,把烟蒂儿一弹弹到水里。 五月的夜啊,温柔的,温柔的…… 老是这么地从这口岸到那口岸,歪戴着白水手帽,让风吹着领子,摆着大裤管,夜游神似的,独自个儿在夜的都市里踱着。古巴的椰子林里听过少女们叫卖椰子的歌声,在马德里的狭街上瞧披绣巾的卡门黑鬓上的红花,在神户的矮屋子里喝着菊子夫人手里的茶,可是他是孤独的。 一个水手,海上的吉普西。家在哪儿啊?家啊! 去吧?便走了,懒懒地。行人道上,一对对的男女走着;街车里,一个小个子的姑娘坐在大水手的中间;拉车的堆着笑脸问他要不要玩姑娘,他可以拉他去…… 哀愁也没有,欢喜也没有——情绪的真空。 真的是真空吗? 喝点儿酒吧,喝醉了的人是快乐的——上海不是快乐的王国吗? 一拐弯走进了一家舞场。 酒精的刺激味,侧着肩膀顿着脚的水手的舞步,大鼓“呯呯”地敲着炎热南方的情调,翻在地上的酒杯和酒瓶,黄澄澄的酒,浓洌的色情……这些熟悉的,亲切的老朋友们啊。可是那粗野的醉汉的笑声是太响着点儿了! 在桌上坐下了,喝着酒。酒味他是知道的,像五月的夜那么地醉人。大喇叭反复地吹着: 我知道有这么一天, 我会找到她,找到她, 我流浪梦里的恋人。 舞着的人像没了灵魂似的在音乐里溶化了。他也想溶化在那里边儿,可是光觉得自家儿流不到那里边儿去,只是塑在那儿,因为他有了化石似的心境和情绪的真空。 有几个姑娘我早就忘了, 忘了她像黄昏时的一朵霞; 有几个还留在我记忆里, 在水面,在烟里,在花上, 她老对我说: “瞧见没?我在这里。” 因为他有了化石似的心境和情绪的真空,因为他是 72ec." >独自个儿喝着酒,因为独自个儿喝着酒是乏味的,因为没一个姑娘伴着他…… 右手那边儿桌上有个姑娘坐在那儿,和半杯咖啡一同地。穿着黑褂子,束了条阔腰带,从旁边看过去,她有个高的鼻子,精致的嘴角,长的眉梢和没有擦粉的脸,手托着下巴颏儿,憔悴地。她的头发和鞋跟是寂寞的。 狠狠地抽了口烟,把烫手的烟蒂儿弹到她前面,等她回过脑袋来,便像一个老练家似的,大手指一抹鼻翅儿,跟她点了点脑袋: “Hello baby!” 就站起来走过去。她只冷冷地瞧着他,一张没有表情的脸。眼珠子是饱满了风尘的,嘴唇抽多了烟,歪着点儿。 “独自个儿吗?” 不做声,拿起咖啡来喝了点儿。从喝咖啡的模样儿看来,她是对于生,没有眷恋,也没有厌弃的人。可是她的视线是疲倦的。 “在等谁呢?” 一边掏出烟来,递给她一支。她接了烟,先不说话,点上了烟,抽了一口,把烟.99lib.喷出来,喷灭了火柴,一边折着火柴梗,一边望着手里的烟卷儿,慢慢儿的: “等你那么的一个男子哪。” “你瞧着很寂寞的似的。” “可不是吗?我老是瞧着很寂寞的。”淡淡地笑了一笑,一下子那笑劲儿便没了。 “为什么呢?这里不是有响的笑声和太浓的酒吗?” 她只从烟里边望着他。 “还有太疯狂的音乐呢!可是你为什么瞧着也很寂寞的!” 他只站了起来拉了她,向着那只大喇叭,舞着。 舞着:这儿有那么多的人,那么煊亮的衣服,那么香的威士忌,那么可爱的娘儿们,那么温柔的旋律,谁的脸上都带着笑劲儿,可是那笑劲儿像是硬堆上去的。 一个醉鬼猛地滑了一跤,大伙儿哄地笑了起来。他刚爬起来,又是一跤摔在地上。扯住了旁人的腿,抬起脑袋来问: “我的鼻子在哪儿?” 他的伙伴把他拉了起来,他还一个劲儿嚷鼻子。 他听见她在怀里笑。 “想不到今儿会碰到你?的,找你那么的姑娘找了好久了。” “为什么找我那么的姑娘呢?” “我爱憔悴的脸色,给许多人吻过的嘴唇,黑色的眼珠子,疲倦的神情……” “你到过很多的地方吗?” “有水的地方我全到过。哪儿都有家。” “也爱过许多女子了吧?” “可是我在找着你那么的一个姑娘哪。” “所以你瞧着很寂寞的。” “所以你也瞧着很寂寞的。” 他抱紧了点儿,她贴到他身上,便抬起脑袋来静静地瞧着他,他不懂她的眼光。那透明的眼光后边儿藏着大海的秘密,二十年的流浪。可是他爱那种眼光,他爱他自家儿明白不了的东西。 回到桌子上,便隔着酒杯尽瞧着她。 “你住哪儿?” “你问他干吗!” “可以告诉我你的名字吗?” “问他干吗!我的名字太多了。” “为什么全不肯告诉我?” “过了今晚上我们还有会面的日子吗?知道有我这么个人就得啦,何必一定要知道我是谁呢!” 我知道有这么一天, 我会找到她,找到她; 我流浪梦里的恋人。 他仰脖子干了一杯,心境也爽朗起来啦。真是可爱的姑娘啊。猛地,有谁在他肩上拍了一下。 “伙计,瞧见我的鼻子没有?” 原来是那醉鬼。 “你的鼻子留在家里了,没带出来。”酒还在脖子那儿,给他一下子拍得咳嗽起来了。 “家?家吗?”猛地笑了起来,瞧着那姑娘,一伸手,把她的下巴颏儿一抬,“你猜我的家在哪儿?” 她懒懒地把他的手拉开了。 “告诉你,我的家在我的鼻子里边。今儿我把鼻子留在家里,忘了带出来了。” 他的伙伴刚跑过来想拉他回去,听他这么一说,就笑开啦。左手那边儿桌上一个姑娘叫他逗得把一口酒全喷了。她却抬起脑袋来望着他,怜悯地,像望着一个没娘的孩子似的。他腿一拐,差点儿倒了下去,给他的伙伴扶住了。 “咱们回去吧。” “行,再会!”手摆了一下,便——“我要回去了,回家去了,回家去啊!”那么地唱着,拍着腿跑到舞着的人们里边 53bb." >去啦,老撞在人家身上,撞着了就自家儿吆喝着口令,立正,敬礼。一会儿便混到那边儿不见啦。可是他的嗓子还尽冒着,压低了大喇叭,压低了笑声。 “我要回去了,回家去了,回家去啊。”单调地,粗鲁地,像坏了的留声机似的响着。 她轻轻地叹息了一下。 “都是没有家的人啊!” 家在哪儿哪?家啊! 喇叭也没有,笛子也没有,铜钹也没有,大鼓也没有;一只小提琴独自个儿的,低低地奏着忧郁的调子。便想起了那天黄昏,在夏威夷靠着椰子树,拉着手风琴,看苍茫的海和模糊的太阳。 又是一声轻轻的叹息,她不知怎么的,会显着一种神经衰弱症患者的,颓丧的可是快慰的眼光。可是一会儿,便又是一张冷冷的他明白不了的脸啦。 “好像在哪儿见过你的。” “我也好像在哪儿见过你似的,可是想不起来了。” 便默着喝酒。一杯,两杯,三杯……酒精解不了愁的日子是有的。他的脸红了起来,可是他的心却沉重起来了。 “可以快乐的时候,就乐一会儿吧。” 她猛地站了起来,一只手往他肩上一搁,便活泼地退到中间那片地板上,走了几步,一回身,胳臂往腰里一插,异样地向他一笑,扮了个鬼脸,跳起tango(探戈)来啦。悉悉地接着转了几个身,又回到他怀里,往后一弯腰,再往外转过身子去,平躺在他胳臂上,左手攀着他的胸子。 缓慢地,大鼓“咚咚咚”地。 她猛地腿一软,脑袋靠到他胸部,笑着。 “我醉了。” “找个地方儿睡去吧。” 她已经全身靠在他身上了,越来越沉重咧。走到门外,她的眼皮儿就合上了,嘴上还挂着笑劲儿。在五月的夜风里,她的衣服是单薄的。可是五月的夜啊,温柔的……温柔的。 街上没有一个人,默默地走着,走着。 到一家旅馆里,把她放到床上,灭了灯,在黑暗里边,站到窗前抽着烟。月光从窗口流进来,在地上,像一方块的水。蔚蓝的烟,一圈圈地飞到窗外,慢慢儿地在夜色里淡了,没了。 “给我支烟吧。” 拿了支烟给她。她点上了,也喷起烟来啦。烟蒂儿上红的火闪耀着。平躺在床上,把胳臂垫在脑袋下面,脸苍白着。 他走到床前,一只脚踏在床上,尽瞧着她。她只望着天花板。他把在嘴里吸着的烟蒂儿吐在地上,把她抱了起来,一声儿不言语地凑到她嘴上吻着。他在自家儿的脸下瞧见了一双满不在乎的眼珠子,冷冷的。她把他的脸推开了,抽了口烟,猛地笑了起来,拿了烟蒂儿,拖着他的耳朵,把一口烟全喷在他嘴里了,拍一下他的脸。他抱着她走到镜子前面,在镜上呵了口气,就在那雾气上面,用手指画了颗心。她也呵了口气,也画颗心,再画支箭把那两颗心串在一块儿。再掏出擦脸的粉来给添在上面,一顺手就抹了他一脸。 “Big baby!” 说着笑,抱住了他的脖子,把脸贴着他的,两条腿在他胳臂上乱颠。猛地,他觉得自家儿的脸上湿了起来,瞧她时,却见眼珠子给泪蒙住了。 “怎么啦?” “你明儿上哪去?” “我自家儿也不知道,得随船走。” “可是讲他干吗?明天是明天!” 泪珠后边儿透着笑劲儿,吻着他,热情地。 他醒了回来,竖起了身子,瞧见睡在旁边儿的那姑娘,想起昨晚上的事了。两只高跟儿鞋跌在床前。瞧手表,表没卸下来,弄停啦。 他轻轻地爬下床来,抽着烟穿衣服,把口袋里钱拿出来,放一半在她枕头边,又放了几支烟,一回头瞧见了那镜子,那镜子上的两颗心和一支箭,便把还有一半钱也放下了。她却睁开了眼来。 “走了吗?” 他点了点头。 她望着他,还是那副憔悴的,冷冷的神情。 “你怎么呢?” “我不知道。” “你以后怎么着呢?” “我不知道。” “以后还有机会再见吗?” “我不知道。” 便点上了烟抽着。 “再会吧。” 她叹息了一下,说道:“记着我的名字吧,我叫茵蒂。” 他便走了,哼着: 我知道有这样一天, 我会找到你,找到你, 我流浪梦里的姑娘! 公墓 穆时英 我的生命有一个秘密, 一个青春的恋。 可是我恋着的姑娘不知道我的恋,我也只得沉默。

黑的大理石,白的大理石,在这纯洁的大理石底下,静静地躺着我的母亲。墓碑是我自家儿写的—— 徐母陈太夫人之墓 民国十八年二月十五日儿克渊书

四月,愉快的季节。 郊外,南方来的风,吹着暮春的气息。这儿有晴朗的太阳,蔚蓝的天空;每朵小野花都含着笑。这儿没有爵士音乐,没有立体的建筑,跟经理调情的女书记。田野是广阔的,路是长的,空气是静的,广告牌上的绅士,是不会说话,只会抽烟的。 在母亲的墓前,我是纯洁的,愉快的;我有一颗孩子的心。 每天上午,我总独自个儿跑到那儿去,买一束花,放在母亲的墓前,便坐到常青树的旁边,望着天空,怀念着辽远的孤寂的母亲。老带本诗集去,躺在草地上读,也会带口琴去,吹母亲爱听的《第八交响曲》。可是,在母亲墓前,我不抽烟。因为她是讨厌抽烟的。 管墓的为了我天天去,就和我混熟了,时常来跟我瞎拉扯。我是爱说话的,会唠叨地跟他说母亲的性情,说母亲是怎么个人。他老跟我讲到这死人的市府里的居民,讲到他们的家,讲到来拜访他们的人。 “还有位玲姑娘也是时常到这儿来的。”有一天他这么说起了,“一来就像你那么的,得坐上这么半天。” “我怎么没瞧见过?” “瞧见过的。不十分爱说话的,很可爱的,十八九岁的模样儿,小个子。有时和她爹一块儿来的。” 我记起来了,那玲姑娘我也碰到过几回,老穿淡紫的,稍微瘦点儿,她的脸和体态我却没有实感了,只记得她给我的印象是矛盾的集合体,有时是结着轻愁的丁香,有时是愉快地在明朗的太阳光底下嘻嘻地笑着的白鸽。 “哪座坟是她家的?” “斜对面,往右手那边儿数去第四,有花放在那儿的——瞧到了没有?玲姑娘今儿早上来过啦。” 那座坟很雅洁。我曾经把它和母亲的坟比较过,还记得是姓欧阳的。 “不是姓欧阳的吗?” “对啦,是广东人。” “死了的是她的谁?” “多半是她老娘吧。” “也是时常到这儿来伴母亲的孤儿呢。”当时,我只这么想了一下。

那天,我从公墓里出来,在羊齿植物中间的小径上走着,却见她正从对面来了,便端详了她一眼。带着墓场的冷感的风,吹起了她的袍角,在她头发上吹动了暗暗的海,很有点儿潇洒的风姿。她有一双谜似的眼珠99lib.子,苍白的脸,腮帮儿上有点儿焦红,一瞧就知道是不十分健康的。她叫我想起山中透明的小溪,黄昏的薄雾,戴望舒先生的《雨巷》,蒙着梅雨的面网的电气广告。以后,又碰到了几次。老瞧见她独自个儿坐在那儿,含着沉默的笑,望着天边一大块一大块的白云,半闭着的黑水晶藏着东方古国的神秘。来的时候儿,总是独自个来的,只有一次,我瞧见她和几位跟她差不多年龄的姑娘到她母亲墓旁的墓地上野餐。她们大声地笑着,谈着。她那愉快的笑是有传染性的,大理石、石狮子、半折的古柱、风吕草,全对我嚷着: “愉快啊——四月,恋的季节!” 我便“愉快啊”那么笑着。杜鹃在田野里叫着丁香的忧郁。沿着乡下的大路走到校里,便忘了饥饿地回想着她广东味的带鼻音的“你”字。为了这“你”字的妩媚,我崇拜着明媚的南国。 接连两天没瞧见她上公墓去,她母亲的那座坟是寂寞的,没有花。我坐在母亲的墓前,低下了脑袋忧郁着。我是在等着谁——等一声远远儿飘来的天主堂的钟,等一阵晚风,等一个紫色的朦胧的梦。是在等她吗?我不知道。干吗儿等她呢?我并不认识她。是怀念辽远的母亲吗?也许是的。可是她来了,便会“愉快啊”那么地微笑着,这我是明白的。 第三天,我远远儿地望见她正在那儿瞧母亲的墓碑。怀着吃朱古力时的感觉走了过去,把花放到大理石上: “今儿你来早了。” 就红了脸。见了姑娘红着脸窘住了,她只低低地应了一声儿,便淡淡地走了开去。瞧她走远了,我猛地倒了下去,躺在草地上:没有嘴,没有手,没有视觉,没有神经中枢,我只想跳起来再倒下去,倒下去再跳起来。我是无轨列车,我要大声地嚷,我要跑,我要飞。力和热充满着我的身子。我是伟大的。猛地,我想起了给人家瞧见了,不是笑话吗?那么疯了似的!才慢慢儿地静了下来。可是,我的思想却加速度地飞去了,我的脑纤维组织爆裂啦,成了那么多的电子,向以太中蹿着。每一颗电子都是愉快的,在我耳朵旁边苍蝇似的嗡嗡地叫。想着想着,可是在想着什么呢?自家儿也不知道是在那儿想着什么。我想笑;我笑着。我是中了Spring fever(思春症)吧? “徐先生,你的花全给你压扁啦。” 那管墓的在嘴角儿上叼着烟蒂儿,拿着把剪小树枝的剪刀。我正躺在花上,花真的给我压扁了。他在那儿修剪着围着我母亲的墓场的矮树的枝叶。我想告诉他,我跟玲姑娘讲过了,告诉他我是快乐的。可是笑话哪。便拔着地上的草和他谈着。 晚上,我悄悄地对母亲说:“要是你是在我旁边儿,我要告诉你,你的儿子疯了。”可是现在,我跟谁说呢?同学们要拿我开玩笑的。睡到早上,天刚亮,我猛地坐了起来,望了望窗外,操场上没一个人;温柔的太阳的触手,抚摸着大块的土地。我想着晚上的梦,那些梦,却像云似的,飞啦,捉摸不到。又躺下去睡啦——睡啦,像一个幸福的孩子。 下午,我打了条阔领带——我爱穿连领的衬衫,不大打领带的。从那条悠长的煤屑路向公墓那儿走去。温柔的风啊!火车在铁路上往那边儿驶去,嚷着,吐着气,喘着,一脸的汗。尽那边儿,蒙着一层烟似的,瞧不清楚,只瞧得蓝的天,广阔的田野,天主堂的塔尖,青的树丛。花房的玻璃棚反射着太阳的光线;池塘的水面上有苍老的青苔,岸上有柳树;在矮篱旁开着一丛蔷薇,一株桃花。我折了条白杨的树枝,削去了桠枝和树叶,当手杖。 一个法国姑娘,戴着白的法兰西帽,骑在马上踱着过来,她的笑劲儿里边有地中海旁葡萄园的香味。我笑,扬一扬手里的柳条,说道: “愉快的四月啊!” “你打它一鞭吧。” 我便在马腿上打了一鞭,那马就跑去了。那法国姑娘回过身来扬一扬胳臂。她是亲热的。挑着菜的乡下人也对我笑着。 走到那条往母亲墓前去的小径上,我便往她家的坟那儿望,那坟旁的常青树中间露着那淡紫的旗袍儿,亭亭地站在那儿哪。在树根的旁边,在黑绸的高跟儿鞋上面,一双精致的脚!紫色的丁香,沉默地躺在白大理石上面;紫色的玲姑娘,沉默地垂倒.了脑袋,在微风里边。 “她也在那儿啊:和我在一个蔚蓝的天下面存在着,和我在一个四月中间存在着。吹动了她的头发的风,就是吹起了我的阔领带的风哪!”——我是那么没理由地高兴。 过去和她谈谈我们的母亲吧。就这么冒昧地跑过去不是有点儿粗野吗?可是我真的走过去啦,装着满不在乎的脸,一个把坟墓当作建筑的艺术而欣赏着的人的脸。她正在那儿像在想着什么似的,见我过去,显着为难的神情,招呼了一下,便避开了我的视线。 吞下了炸弹哪,吐出来又不是,不吐出来又不是。再过一会儿,又得红着脸窘住啦。 “这是你母亲的墓吧?”究竟这么说了。 她不作声,天真的嘴犄角儿送来了怀乡病的笑,点下了脑袋。 “这么晴朗的季节到郊外来伴着母亲,是比什么都有意思的。”只得像独自那么地扮着滑稽的角色,觉得快要变成喜剧的场面了。 “静静地坐在这儿望着蓝天是很有味的。”她坐了下去,不是预备拒绝我的模样儿,“时常瞧见你坐在那儿,你母亲的墓上——你不是天天来的吗?” “差不多天天来的。”我也跟着坐了下去,同时——“不会怪我不懂礼貌吧?”这么地想着。“我的母亲顶怕蚂蝗哪!” “母亲啊!”她又望着远方了,沉默地笑着,在她视线上面,在她的笑劲儿上面,像蒙了一层薄雾似的,暗示着一种温暖的感觉。 我也喝醉了似的,躺在她的朦胧的视线和笑劲儿上面了。 “我还记得母亲帮我逃学,把我寄到姑母家里,不让爹知道。” “母亲替我织的绒衫子,我三岁时穿的绒衫子还放在我放首饰的小铁箱里。” “母亲讨厌抽烟,老从爹嘴上把雪茄抢下来。” “母亲爱白芙蓉,我爱紫丁香。” 我的爹有点儿怕母亲的。 “跟爹斗了嘴,母亲也会哭的。我瞧见母亲哭过一次。” “母亲啊!” “静静地在这大理石下面躺着的,正是母亲呢!” “我的母亲也静静地躺在那边儿大理石下面哪!” 在怀念着辽远的母亲的情绪中,混和着我们中间友谊的好感。我们絮絮地谈着母亲生前的事,像一对五岁的孩子。 那天晚上,我在房里边跳着兜圈儿,把自家弄累了才上床去,躺了一会儿,又坐起来。宿舍里的灯全熄了,我望着那银色的海似的操场,那球门的影子,远方的树,默默地想着,默默地笑着。

每天坐在大理石上,和她一同地,听着那寂寂的落花,靠着墓碑。说她不爱说话的人是错了,一讲到母亲,那张契默的嘴里,就结结巴巴地泛溢着活泼的话。就是缄默的时候,她的眼珠子也会说着神秘的话——只有我听得懂的话。她有近代人的敏感,她的眼珠子是情绪的寒暑表。从那儿,我可以推测气压和心理的晴雨。 姑娘们应当放在适宜的背景里。要是玲姑娘存在在直线的建筑物里边,存在在银红的、黑和白配合着的强烈颜色的衣服里边,存在在爵士乐和neon light(霓虹灯)里边,她会丧失她那种结着淡淡的哀愁的风姿的。她那蹙着的眉尖,适宜于垂直在地上的白大理石的墓碑,常青树的行列,枯花的凄凉味;她那明媚的语调和梦似的微笑,却适宜于广大的田野,晴朗的天气;而她那蒙着雾似的视线,老是望着辽远的故乡和孤寂的母亲的。 有时,便伴着她在田园间慢步着,听着在她的鞋跟下扬起的恋的悄语。把母亲作中心点,往外,一圈圈地划着谈话资料的圆。 “我顶喜欢古旧的乡村的空气。” “你喜欢骑马吗?骑了马在田野中跑着,是年轻人的事。” “母亲是死在西湖疗养院的,一个五月的晚上。肺结核是她的遗产;有了这遗产,我对于运动便是绝缘体了。”说到肺结核,她的脸是神经衰弱病患者的。 为了她的健康,我忧郁着。“如果她死了,我要把她葬在紫丁香塚里,弹着mandolin(曼陀林),唱着肖邦的流浪曲,伴着她,像现在伴着母亲那么地。”——这么地想着。 恋着一位害肺病的姑娘,猛地有一天知道了她会给肺结核菌当作食料的,真是痛苦的事啊。可是痛苦有吗用呢? “那么,你干吗不住到香港去哪?那儿不是很好的疗养院吗?南方的太阳会医好你的。”我真希望把她放在暖房里花似的培养着哪……小心地在快枯了的花朵上洒着水——做园丁是快乐的。我要用紫色的薄绸包着她,盖着那盛开着的花蕊,成天地守在那儿,不让蜜蜂飞近来。 “是的,我爱香港。从我们家的窗子里望出去,可以看到在细雨里蛇似的蜿蜒着维多利亚市的道路。我爱那种淡淡的哀愁。可是父亲独自个儿在上海寂寞,便来伴他;我是很爱他的。” 走进了一条小径,两边是矮树扎成的篱子。从树枝的底下穿过去,地上有从树叶的空隙里漏下来的太阳光,蚂蚱似的,爬在蔓草上;蔓草老缠住她的鞋跟,一缠住了,便轻轻地顿着脚,蹙着眉尖说: “讨厌的……” 那条幽静的小径是很长的,前面从矮篱里边往外伸着苍郁的夏天的灌木的胳膊,那迷离的叶和花遮住了去路,地上堆满着落花,风吕草在脚下怨恨着。俯着身子走过去,“悉悉”地,践着混了花瓣的松土。猛地,矮篱旁伸出枝蔷薇来,枝上的刺钩住了她的头发,我上去帮着她摘那些刺,她歪着脑袋瞧。这么一来,我便忘了给蔷薇刺出血来的手指啦。 走出了那条小径,啊,瞧哪!那么一大片麦田,没一座屋子,没一个人!那边儿是一个池塘,我们便跑到那儿坐下了。是傍晚时分,那么大的血色的太阳在天的那边儿,站在麦穗的顶上,蓝的天,一大块一大块的红云,紫色的暮霭罩住了远方的麦田。水面上有柳树的影子,我们的影子,那么清晰的黑暗。她轻轻地喘着气,散乱的头发,桃红的腮帮儿——可是肺病的征象哪!我忧郁着。 “广大的田野!” “蓝的天!” “那太阳,黄昏时的太阳!” “还有——”还有什么呢?还有她啊;她正是黄昏时的太阳!可是我没讲出来。为什么不说呢?说“姑娘,我恋着你。”可是我胆怯,只轻轻地“可爱的季节啊!”这么叹息着。 “瞧哪!”她伸出脚来,透明的浅灰的丝袜子上面爬满了毛虫似的草实。 “我……我怎么说呢?我要告诉你一个故事。从前有一位姑娘,她是像花那么可爱的,是的,像丁香花。有一痴心的年轻人恋着她,可是她不知道。那年轻人天天在她身旁,可是他却是孤独的,忧郁的。那姑娘是不十分康健的,他为她挂虑着。他是那么地恋着她,只要瞧见了她,便觉得幸福。他不敢请求什么,也不敢希冀什么,只要她知道他的恋,他便会满意的。可是,那姑娘却不知道,不知道他每晚上低低地哭泣着……” “可是那姑娘是谁哪?” “那姑娘……那姑娘?是一位紫丁香似的姑娘……是的,不知在哪本书上看来的一个故事罢咧。” “可爱的故事哪。借给我那本书吧。” “我忘了这本书的名字,多咱找到了便带给你。就是找不到,我可以讲给你听的。” “可爱的故事哪!可是,瞧哪,在那边儿,那边是我的故乡啊!”蒙着雾似的眼珠子望着天边,嘴犄角儿上挂着梦似的笑。 我的恋,没谁知道的恋,沉默的恋,埋在我年轻的心底。 “如果母亲还活着的话,她会知道的;我会告诉她的。我要跪在她前面,让她抚着我的头发,告诉她,她儿子隐秘的恋。母亲啊!”我也望着天边,嘴犄角儿上挂着寂寞的笑,睁着忧郁的眼。

在课堂前的石阶上坐着,从怀里掏出母亲照片来悄悄地跟她说。 “母亲,爹爱着你的时候儿,是怎么跟你说的呢?他也讲个美丽的暗示的故事给你听的吗?他也是像我那么胆怯的吗?母亲,你为什么要生一个胆怯的儿子哪?” 母亲笑着说:“淘气的孩子。沉默地恋着不也很好吗?” 我悄悄地哭了。深夜里跑到这儿来干吗呢?夜风是冷的,夜是默静而温柔的;在幸福和忧郁双重压力下,孩子的心是脆弱的。 弹着mandolin,低低地唱着,靠在墓碑上: 我的生命有一个秘密, 一个青春的恋。 可是我恋着的姑娘不知道我的恋, 我也只得沉默。 天天在她身边,我是幸福的, 可是依旧是孤独的; 她不会知道一颗痛苦的孩子的心, 我也只得沉默。 她听着这充满着“她”的歌时, 她会说:“她”是谁呢? 直到年华度尽在尘土,我不会向她明说我的恋, 我也只得沉默! 我低下了脑袋,默默地。玲姑娘坐在前面。 “瞧哪,像忧郁诗人莱诺的手杖哪,你的脸!” “告诉你吧,我的秘密……”可是我永远不会告诉她真话的,“我想起了母亲呢!” 便又默着了,我们是时常静静地坐着的。我不愿意她讲话。瞧了她会说话的嘴,我是痛苦的。有了嘴不能说自家儿的秘密,不是痛苦的哑子吗?我到现在还不明白,为什么我那时不明说。我又不是不会说话的人。可是把这么在天真的年龄上的纯洁的姑娘当作恋的对象,真是犯罪的行为呢。她是应该玛利亚似的供奉着的,用殉教者的热诚,每晚上为她的康健祈祷着。再说,她讲多了话就喘气,这对于她的康健有妨碍。我情愿让她默着。她默着时,她的发,她的闭着的嘴,她的精致的鞋跟,会说着比说话时更有意思的悄语,一种新鲜的,得用第六觉去谛听的言语。 那天回去的路上,尘土里有一朵残了的紫丁香,给人家践过的。她拾了起来,裹在白手帕里边,塞在我的口袋里。 “我家里有许多这么的小紫花呢,古董似的藏着,有三年前的,干得像纸花似的。多咱到我家里来瞧瞧吧。我有妈的照片和我小时候到现在的照片;还有贵重的糖果,青色的书房。” 第二天是星期日,我把那天的日记抄在下面: 五月二十八日 我不想到爹那儿去,也不想上母亲那儿去。早上,朋友们约我上丽娃栗妲摇船去;他们说,那边儿有柳树,有花,有快乐的人们。在苏州河里边摇船,是江南人的专利权。我拒绝了。他们说我近来变了。是的,我变了,我喜欢孤独。我时常独自个儿在校外走着,思量着。我时常有失眠的晚上。可是谁知道我怎么会变的?谁知道我在恋着一位孤寂的姑娘!母亲知道的,可是她不会告诉别人的。我自家儿也知道,可是我告诉谁呢? 今儿,玲姑娘在家里伴父亲。我成天地坐在一条小河旁的树影下,哑巴似的,什么事也不做,戴了顶阔边草帽。夏天慢慢儿地走来了,从那边田野里,从布谷鸟的叫声里。河边的草像半年没修发的人的胡髭。田岸上走着光了上半身的老实的农夫。天上没一丁点云。大路上,趁假日到郊外来骑马的人们,他们的白帆布马裤在马背上闪烁着。我是寂寞的。 晚上,我把春天的衣服放到箱子里,不预备再穿了。 明儿是玲的生日,我要到她家里去。送她些什么礼呢?我要送她一册戴望舒先生的诗集,一束紫丁香,和一颗痛苦着的心。 今晚上我会失眠的。

洒水车“嘶嘶”地在沥青路上走过,戴白帽的天主教徒喃喃地讲着她藏书网们的故国,橱窗里摆着小巧的日本的遮阳伞、丝睡衣。不知哪儿,已经有蝉声了。 墙上牵满着藤叶,窗子前种着棵芭蕉,“悉悉”地响着。屋子前面有个小园,沿街是一溜法国风的矮栅。走进了矮栅,从那条甬道上走到屋子前的石阶去,只见门忽然开了,她亭亭地站在那儿笑着,很少见的顽皮的笑。等我走近了,一把月季花的子抛在我脸上,那些翡翠似的子全在我脸上爆了。 “早从窗口那儿瞧见了你哪。” “这是我送你的小小的礼物。” “多谢你。这比他们送我的那些糖果、珠宝啦可爱多啦。” “我知道那些你爱好的东西。”恳切地瞧着她。 可是她不会明白我的眼光的。我跟了她进去,默着。陈设得很简单的一间书房,三面都有窗。一只桃花木的写字台靠窗放着,那边儿角上,是一只书架,李清照的词,凡尔兰的诗集。 “你懂法 6587." >文的吗?” “从前我父亲在法国大使馆任上时,带着我一同去的。” 她把我送她的那本《我的记忆》放到书架上。屋子中间放着只沙发榻,一个天鹅绒的坐垫,前面一只圆几,上面放了两本贴照簿,还有只小沙发。那边靠窗一只独脚长几,上面一只长颈花瓶,一束紫丁香。她把我送她的紫丁香也插在那儿。 “那束丁香是爹送我的。它们枯了的时候,我要用紫色的绸把它们包起来,和母亲织的绒衫在一块儿。” 她站在那儿,望着那花。太阳从白窗纱里透过来,抚摸着紫丁香的花朵和她的头发,温柔地。窗纱上有芭蕉的影子。闲静浸透了这书房。我的灵魂、思想,全流向她了,和太阳的触手一同地,抚摸着那丁香,她的头发。 “为什么单看重那两束丁香呢?” 她回过身来,用那蒙着雾似的眼光望我,过了一会才说道:“你不懂的。”我懂的!这雾似的眼光,这一刹那,这一句话,在我的记忆上永远是新鲜的。我的灵魂会消灭,我的身子会朽腐,这记忆永远是新鲜的。 窗外一个戴白帆布遮阳帽的影子一闪,她猛地跳起来,跑了出去。我便瞧一下壁上的陈设,只挂着一架银灰的画框,是Mo(莫奈)的田舍画。苍郁的夏日的色彩和简朴的线条。 “爸,你替我到客厅里去对付那伙儿客人吧。不,你先来瞧瞧他,就是我时常提到的那个孩子。他的母亲是妈的邻舍呢!你瞧瞧,他也送了我一束紫丁香……”她小鸟似的躲在一个中年人的肩膀下面进来了。有这么个女儿的父亲是幸福的。这位幸福的父亲的肘下还夹着半打鱼肝油,这使我想起实验室里石膏砌的骨骼标本,和背着大鳖鱼的丹麦人。他父亲脸上还剩留着少年时的风韵。他的身子是强壮的。怎么会生了瘦弱的女儿呢?瞧了在他胁下娇小的玲姑娘,我忧郁着。他把褂子和遮阳帽交给了她,掏出手帕来擦一擦脑门上的汗,没讲几句话,便带了他那体贴女儿的脸,一同出去了。 “会客室里还有客人吗?” “讨厌的贺客。” “为什么不请他们过来呢?” “这间书房是我的,我不愿意让他们过来闹。” “我不相干,你伴他们谈去吧。疏淡了他们不大有礼貌的。” “我不是答应了你一块儿看照片的吗?” 便坐在那沙发榻上,翻着那本贴照簿。从照上,我认识了她的母亲。嘴角和瘦削的脸和她是很像的。她拿了一大盒礼糖来跟我一块儿吃着。贴照簿里边有一张她的照片,是前年在香港拍的:坐在一丛紫丁香前面,那熟悉的笑,熟悉的视线,脸比现在丰腴,底下写着一行小字——“Say it with flowers(笑容可掬)。” “谁给你拍的?” “爸……”这么说着便往外跑,“我去弄Tea你吃。” 那张照片,在光和影上,都够得上说是上品。而她那种梦似的风姿,在别的照片中是找不到的。我尽瞧着那张照,一面却:“为什么她单让我一个人走进她的书房来呢?为什么她说我不懂的?不懂的……不懂的……什么意思哪,那么地瞧着我?向她说吧,说我爱她……啊!啊!可是问她要了这张照吧!我要把这张照片配了银灰色的框子,挂在书房里,和母亲的照一同地,也在旁边放了只长脚几,插上了紫丁香,每晚上跪在前面,为她祈福。”——那么地沉思着。 她拿了银盘子进来,给我倒了一杯牛奶红茶,还有一个香蕉饼,两片面包。 “这是我做的。在香港我老做椰子饼和荔枝饼给父亲吃。” 她站到圆桌旁瞧我吃,孩气地。 “你自家儿呢?” “我刚才吃了糖,不能再吃了,健康的人是幸福的;我是只有吃鱼肝油的福分。广东有许多荔枝园,那么多的荔枝,黑珠似的挂在枝上,那透明的荔肉!” “你今天很快乐哪!可不是吗?” “因为我下星期要到香港了,跟着父亲。” “什么?”我把嘴里的香蕉饼也忘了。 “怎么啦?还要回来的。” 刚才还馋嘴地吃着的香蕉饼,和喝着牛奶红茶,全吃不下了。跟她说呢,还是不跟她说?神经组织顿时崩溃了下来——没有脊椎,没有神经,没有心脏的人了哪! “多咱走哪?” “后天,应该来送我的。” “准来送你的。可是,明儿我们再一同去看看母亲吧?” “我本来预备去的,可是你为什么不吃哪?” 我瞧着她,默着——说还是不说? “不吃吗?讨厌的。是我自家儿做的香蕉饼哪!你不吃吗?”蹙着眉尖,轻轻地顿着脚,笑着,催促着。 像反刍动物似的,我把香蕉饼吃了下去,又吐了出来,再嚼着,好久才吃完了。她坐到钢琴前面弹着“Kiss me good night,not good bye(晚安,晚安,晚安,再见)”。感伤的调子懒懒地在紫丁香上回旋着,在窗后面躲着。天慢慢儿地暗了下来,黄昏的微光从窗子那儿偷偷地进来,爬满了一屋子。她的背影是模糊的,她的头发是暗暗的。等她弹完了那调子,阖上了琴盖,我就戴上了帽子,走了。她送我到栅门边,说道: “我今儿是快乐的!” “我也是快乐的!再会吧。” “再会吧!”扬一扬胳臂,送来了一个微笑。 我也笑着。走到路上,回过脑袋来,她还站在门边向我扬着胳臂。前面的一串街灯是小姐们晚礼服的钻边。忽然,我发现自家儿眼眥上也挂着灯,珠子似的,闪耀着,落下去了;在我手里的母亲照片中的脸模糊了。 “为什么不向她说呢?”后悔着。 回过身去瞧,那书房临街的窗口那儿,有了浅绿的灯光,直照到窗外窥视着的藤上,而那依依地,寂寞地响着的,是钢琴的幽咽的调子,嘹亮的声音。

第二天,只在墓场里巡行了一回,在母亲的墓上坐着。她也注意到了我的阴郁的脸色,问我为什么。“告诉她吧?”那么地想着。终究还是说了一句: “怀念着母亲呢!” 天气太热,她的纱衫已经给汗珠轻薄地浸透了背上,里面的衬衣自傲地卖弄着风情。她还要整理行装,我便催着她回去了。 送行的时候,连再会也没说,那船便慢慢地离开了码头。可是她眼珠子说着的话,我是懂得的。我站在码头上,瞧着那只船。她和她的父亲站在船栏后面……海是青的,海上的湿风对于她的康健是有妨害的,我要为她祝福。 她走了没几天,我的父亲为了商业的关系上天津去,得住几年,我也跟着转学到北平了。临走时给了她一封信,写了我北平的地址。 每天,坐在窗前,听着沙漠里的驼铃,年华的蛩音。这儿有晴朗的太阳,蔚蓝的天空,可是江南的那一种风,这儿是没有的。从香港,她寄了封信来,说下月便到上海来;她说香港给海滨浴场、音乐会、夜总会、露天舞场占满了,每天只靠着窗栏逗鹦鹉玩。第二封信来时,她已经在上海啦;她说,上海早就有了秋意,窗前的紫丁香枯了,包了放在首饰箱里,鹦鹉也带了来,就挂在放花瓶的那只独脚几旁,也学会了叹息地说: “母亲啊!” 她又说,还是常上公墓那儿去的。在墓前,现在是只有菊花啦。可是北平只有枯叶呢,再过几天,刮黄沙的日子快来咧。等着信的时间是长的,读信的时间是短的——我恨中国航空公司,为什么不开平沪班哪?列车和总统号在空间运动的速度是不能和我的脉搏相应的。 从褪了金黄色的太阳光里,从郊外的猎角声里,秋天来了。我咳嗽着。没有恐惧,没有悲哀,没有喜乐。秋天的重量我是清楚的。再过几天,我又要每晚上发热了。秋天淌冷汗,在我,是惯常的事。 多咱我们再一同到公墓呢?你的母亲也许在那儿怀念你哪! 玲十月二十三日 咳嗽得很厉害,发了五天热,脸上泛着桃色。父亲忧虑着,赶明儿得进医院了。每年冬季,总是在蝴蝶似的看护妇、寒热表、硝酸臭味里边过的,想不到今年这么早就进去了。 希望你天天写信来,在医院里,这是生活的必需品。 玲十一月五日 我瘦多了,今年的病比往年凶着点儿。母亲那儿好久不去了。等病好了,春天来了,我想天天去。 我在怀念着在墓前坐着谈母亲的日子啊! 又:医生禁止我写信,以后恐怕不能再写了。 玲十一月十四日 来了这封信后,便只有我天天地写信给她,来信是没了。每写一封信,我总“告诉她吧?”——那么地思忖着。末了,便写了封很长的信给她,告诉她我恋着她。可是这封信却从邮局里退回来啦,那火漆还很完整的。信封上写着:“此人已出院。” “怎么啦?怎么啦?好了吗?还是……还是……”便想起那鱼肝油,白色的疗养院,冷冷的公墓,她母亲的墓,新的草地,新的墓,新的常春树,紫丁香……可是那墓场的冷感的风啊……冷感的风……冷感的风啊! 赶忙写了封信到她家里去,连呼吸的闲暇也没有地等着。覆信究竟来了。看到信封上的苍老的笔迹,我觉得心脏跳了出来,人是往下沉,往下沉。信是这么写着的: 年轻人,你迟了。她是十二月二十八葬到她母亲墓旁的。临死的时候儿,她留下来几件东西给你。到上海来时,看我一次吧,我可以领你去拜访她的新墓。 欧阳旭 “迟了!迟了!母亲啊,你为什么生一个胆怯的儿子呢?”没有眼泪,没有叹息,也没有悔恨,我只是低下了脑袋,静静地,静静地坐着。 一年以后,我跟父亲到了上海,那时正是四月。我换上了去年穿的那身衣服,上玲姑娘家去。又是春天啦,瞧哪,那些年轻的脸。我叩了门,出来开门的是她的爹。这一年,他脸上多了许多皱纹,老多了。他带着我到玲姑娘的书房里。窗前那只独脚几还在那儿,花瓶也还在那儿。什么都和去年一样,没什么变动。他叫我坐了一会,跑去拿了用绸包着的,去年我送玲姑娘的枯了的紫丁香,和一本金边的贴照簿给我。 “她的遗产是两束枯了的紫丁香,两本她自家儿的照片。她吩咐我和你平分。” 我是认识这两件东西的,便默默地收下了,记起了口袋里还有她去年给我的从地上捡来的一朵丁香。 “瞧瞧她的墓去吧?” 便和他一起儿走了,路上买了一束新鲜的丁香。 郊外,南方来的风,吹着暮春的气息;晴朗的太阳,蔚蓝的天空,每一朵小野花都含着笑。田野是广阔的,路是长的,空气是静的,广告牌上的绅士,是不会说话,只会微笑的。 走进墓场的大门,管墓的高兴地笑着,说道: “欧阳先生,小姐的墓碑已经安上了。” 见了我,便—— “好久不见了!” “是的。” 走过母亲的墓,我没停下来。在那边儿,黑的大理石,白的大理石上有一块新的墓碑: 爱女欧阳玲之墓 我不会忘记的,那梦似的笑,蒙着雾似的眼光,不十分健康的肤色,还有“你不懂的。”我懂的,可是我迟了。 他脱下了帽子,我也脱下了帽子。 一九三二年三月十六日天涯在线书库《www.tianyabook.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