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涯在线书库《www.tianyabook.com》 《生活在哪个朝代最郁闷》 什么叫“势” 法国人余莲写了本书叫《势:中国的效力观》。一说到“势”,中国人的脑子里一定会闪现出一种强霸的形象,比如形容某人“有权有势”、“猖狂得势”,又或是一种人力不可逆转的趋向,如常言道,“形势比人强”。如果避开这种常识般的感悟让你解释“势”这个字到底是.99lib.何意,它又会变得模糊难辨,不可名状;似躲在日常语言的丛林里时隐时现,似曾相识,却又不像“道”“理”这些大词那般登堂入室,一旦被讲家拖上讲台,就能轻易被钉死在“思想史”的画框里,像等待一一剖辨的标本,自动显灵般成了俗人把握的教条。“势”就如余莲所说,常常辨不清、摸不着,似濛濛夜雨,如影随形,润迹于战争、书法、绘画、诗词中,迁转灵动,百变无痕,由此也恼坏了惯于“刻板思维”的西人哲士。 西人永远不解那些带有“势”字的惯语的真正意思,诸如“仗势欺人”“以势夺人”这些挂在中国人嘴边的惯用语。其实,这些话里所说的“势”,指的无非是中国人办事不按既定规则出牌,而是随机变幻,以当下形势衡量行动的真实效果。“势”和“效力”有关,说起来太难懂,这个中国原理让西方人听起来完全不知所云,摆到国人面前也是只可意会,不得已只能用故事试着说明。 就如打仗,古罗马人把军队画成一个一个方格,摆开阵列,横平竖直,长枪大戟,喊着号子行进,随着步履加快,两军轰然纠结乱战,如火星撞地,胜负立判。据说公元前五世纪的古希腊人就偏爱重武装步兵,不太重视那些行动轻便、持新月形小盾的步骑兵,喜欢重装步兵列阵慷慨行进,对撞厮杀,不喜欢骚扰、回避和一切耗损敌方的阴损杀招。在古希腊军人看来,正面的相撞和光天化日之下的徒手格斗才是决定胜负的关键,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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究的是孤注一掷、星光一现,或凯旋,或死亡。形迹隐匿的欺诈行为犹如盗匪绿林的抢劫,和英勇无畏的正面交锋相比,其价值完全不可同日而语。 中国古代兵法讲究的,却是不择手段,先发制人、内部瓦解买叛、战时迂回取巧,都可随机使用。总之,决定胜负的关键,不在古罗马“方格”如棋盘运棋那样规整的碰撞,而在于这些“方格”根本还没发生冲撞就胜负已定。当年宋襄公最守战术规矩,一定要敌人过河整列完毕后开战,而没有趁敌渡河之际一击使溃,可谓“君子之战”,却被嘲笑为不懂用“势”。曹刿论战,讲的是“一鼓作气”,否则三鼓之后,士气衰泄而不可收拾,也是在讲“势”的高低转换。 战时之道遵从利益最大化原则,也许是“势”的秘笈之一。据说国共内战时,好几个国民党将领当了俘虏还嘴硬,抱怨解放军将领用“卑劣”的手段赢了,不算好汉,表示如有机会双方摆开阵势再干一场,自信胜负定会逆转。这国民党军将领还以为自己是古罗马将军,这般不懂“势”的原理,焉能不败? 中国人很早就发明了弩,常可杀人于百步之外。优秀的兵法家也要学会远隔时空预知战争情势的发展,做到以最小的代价取得最大的效果。弩作为投射型武器,最能表现从远程取人性命的凌厉之“势”。在古希腊人的眼里,利于短兵相接的长枪最适合面对面打斗,他们普遍藐视投射型武器,认为从远处杀人,胜之不武,与战士的个人能力无关,甚至可能是没面子的做法。中国兵家讲究作战时的灵巧,就是依靠个人的运“势”,“势”从此变得如此难以把握,完全押宝在个人的悟性上。“势”还是一种无形弥散的力量,如“仗势欺人”中的“势”就可能不是具体的权力,而是一种潜在的威慑力。 西人边沁发明了“敞视式监狱”的理论。环形监狱中的监视高塔可以观察到每个犯人的一举一动。长此以往,哪怕监视者不在,犯人也由此坐下了病根,总以为有几双眼睛盯着他而自守规矩。福柯把这设计看成是一种隐喻,指涉资本主义社会的控制力。同样作为法国人,余莲在分析中国“势”的发展时,就认为中国古代早已发明了这玩意儿,而且搞得上下左右无孔不99lib.入。其实,中国人的监控机制比西方要远为复杂。国人是以道德实施控制,道德是发自内心的一种自控能力,有时比法治要管用得多。 在中国古代,“势”尽管可以弥散到广大的文化和艺术领域,但如果谈政治,又确实与权力脱不了干系。和兵法对远近距离的诡异判断一样,政治体现出的也是一种“势”的安排,所以才有一帮儒生发明出一个“理”,后来又把它说成是“道”,好像要与“势”抗衡,让这个世界平衡起来。中国人讲究平衡术,光有“势”而无“理”,让人感觉粗糙、野蛮和没教养,光有“理”而无“势”,让人觉得软弱无能、人人可欺。于是,让“势”背后站着一个貌似道德明星相的“理”,为“势”的作恶站台遮丑,这看来是一种必学的生存技巧。 道德为什么在当官的那里显得重要,是因为它后来被皇帝收编到了自己的圈子里,让每个人内心都要奉行一种规范尺度,这世界会好统治得多,于是“势”被蒙上了一层温馨的薄纱。当年费孝通举了个例子,中国社会就像个没有裁判的足球场,球员可以各自按照内心的规则踢球,这一比喻和福柯说西方社会像个环形监狱有点相似,只是犯人不跑不是因为总觉得监视塔上有人,而是自己觉得就这么待着挺好。 余莲说了句挺损的话,这话彻底断了那些幻想在古人堆里挑出个酷似西人面孔的儒家,并把他包装成民主明星的念想。余莲说中国人根本就是拒绝说服他人,觉得言语没什么力量,于是不信任语言的态度变成了中国文化的特征之一。不信任语言就不会相信通过辩论可以说服他人认识真理,而是反过来用那种看不见又处处让人感觉到的“势”来操控他人,说服和操控就成了一种治理文化的双面。 被杀者恍惚欲死之余,视杀人者仍觉无影无形,死得蹊跷难辨,这是立“势”获利的诀窍,也似乎成了中国人做人的道理。 “报”的尴尬 bbr>近读杨联陞先生的一篇旧作,谈的是“报”在中国社会关系里的作用。据说这篇东西很经典,上个世纪六十年代在香港中文大学“钱穆讲座”中宣讲后被结集成册,可见人们对“报”的关注度够高。在杨先生看来,中文的“报”字有报告、回报、报答、报复、报应等多重意思,这些意思的中心是回报或报答,也是中国社会的基础。人与人相处,总是希望自己做事之后能得到报偿,可是在中国,除了一些共同的回报规则外,还有一些与一般原则完全不同的微妙习惯。这些习惯渗透到上至皇权和中央政府的运作,下至黎民百姓的生活中。 “报”这个字的真义难住了不少读书人,大家搞不清楚,是什么力量迫使接受礼物的人一定要千方百计地回报送礼人。有个西方人类学家给出了一个说法,他觉得古代礼物中有种神秘的力量,人脑受它支配,弄得你到时非得送回礼物不可,否则就会生病甚至死亡。后人发现这个解释过于装神弄鬼,有点像巫蛊在跳神做法,相信不得。于是专家又搞出了许多“理性”的解释,看上去好像颇符合科学标准,容易得到验证。比如说,世上凡是礼物交换一定会遵循平等互换的规则,这是社会关系得以运转的基础。可老外发现,这套好像放之四海皆准的规则拿到中国,却完全不灵,他们觉得大惑不解的是,很多中国人似乎心甘情愿地送出礼物,却又好像不祈求回报。还有一个现象让他们更惊讶,那就是,古代中国人在接受礼物后回馈给送礼人的礼物价值会远高于前者。如果按照西方理性原则计算,这不明摆着是吃亏..不赚吗?世上哪有人会干这种傻事?可是有些证据表明,中国人从古到今都在干着这种“傻事”。 先看看皇帝们干的“傻事”。清朝延续的是古代流传下来的朝贡体系,边疆部族首领每年要进京朝觐。他们带的礼物常常是具有地方特色的奇珍异品,价钱自然昂贵,不过数量相当有限。比如外蒙古贡献的所谓“九白之贡”,贡使带着一只长着白毛的骆驼和八匹白马进京,白骆驼很少见,自然很珍贵,但数量毕竟有限。皇帝赏赐的礼物却大大超过“九白之贡”的价值,如此一来,再昂贵的东西在天朝的巨额赏赐之下都会变得无足轻重,这正是老外难以理解的“面子”在起作用。那些远方进贡的客人早已揣摩到利用面子的好处,动起了和皇帝做生意的心思。他们千里迢迢赶来皇城,效忠其实是幌子,暗暗搭建走私获利的通道才是真企图,堂而皇之地和皇家掌控下的商家做起了生意。于是,遍布全国的驿站外的大道上每年都是黄沙滚滚,朝觐队伍逶迤而行,贡使一路风光行来,队伍常常走走停停,拖上个一年半载,反正一切吃住行开销,都得由沿途驿馆官员伺候到家。他们还常常携带大批货物入境,借着朝觐的名号,肆无忌惮地沿途走私贩卖,搅乱了内地市场。 到道光朝,这种纵容挥霍的局面实在撑不下去了,皇帝为此不得不调整朝觐的周期,有的地区分班朝觐的密度太大,就干脆从一年改为两年或更长,因为各路进见的人马实在太多,回馈礼物和照顾衣食住行的负担大到了不堪重负的地步。清廷后来越来越没钱,只好一再调整朝觐的周期和规模。可见面子的大小也与国库的储备有关。皇家要的是“派”,昭显泱泱大国的气派,“边夷”要的是“利”,凸显出的是用微利换取皇家豪赏之下的从属位置。两者的交换关系在经济上虽不等值,却在精神上突出了高下秩序,经过折算,在礼仪系统里实现了各取所需的等价交换,似乎谁也没吃亏。其实在明代,皇帝已经通过减少对贡使的赏赐来控制走私规模,至少在“面子”上能起到羞辱的效果。供奉与回馈其实都是经过理性计算的,只不过皇家礼仪中的“报”非计算于一时一地,不像蛮夷进献之具体珍奇方物,富有炫人眼球的华贵外表。 泱泱天朝的面子思维一直延续到当代。当年新中国输出革命,话说几个非洲小兄弟只带着奉中国为革命中心的口头承诺一路风尘仆仆狂奔到紫禁城下,就兴高采烈地带回去铁路修建和经济援助的硕大订单,如此丰盛的回馈闹得一批穷国蜂拥而至,差点把并不富裕的中国吃得只剩一副骨头架子。那时节,咱们对周边邻居的物质回报也经常到了无偿的地步,顶峰时期甚至为获取世界革命领袖这张面子而完全不计成本。不过要自我感觉良好地时刻拢住世界人民的目光着实不易,除了邻居们的不断索要让我们的腰带不断变松,还得经常遭受回馈不足的刻毒抱怨,还有一旦满足不了就会顿起讹诈和反目之心,凶险得让咱们这个大国像躲债主般感到莫名羞愧,好像凭空欠下一个个天大的人情。上个世纪七十年代的边境冲突与近期东北亚半岛的核危机,使得当年以革命的名义维系下来的礼仪回报体系变成了一种不等价的交换。面子没了,只剩下怨恨。 我们再看看老百姓常做的“傻事”,人类学者阎云翔写过一本专谈礼物的书叫《礼物的流动》,讲的都是他生活过的村子里的事。给我印象较深的一个送礼故事发生在春节。他的叔婶接待一个客人,客人带来一个篮子,里面放着两瓶酒和一些蒸馍,叔婶拿出了一瓶酒和一半的蒸馍,却又往里放上了一打刚做好的蒸馍。这套动作完成后好像是进行了一次令人>费解的礼物交换,因为物质交换并不等价,在精神方面却照顾了各自的面子。叔婶接受了一半礼物,再填补上另一半表示谢意,这样双方都有面子。面子虽玄虚难言,却在这个动作中变得清晰可见,这并不等于双方没有计算,只不过不是表现在当下赤裸裸的斤斤计较。 老百姓干的最多的“傻事”恐怕就是给干部送礼。给干部送礼当然目的性极强,送出的礼物肯定是物质的,老百姓指望的回报却可能和当下的物质形态无关,比如说也许是个进京指标,或者是个农转非的名额。不等价的地方在于你完全无法预测回报发生在何时,或者也许根本就不会发生,可怕的是你明知无望却还抱有无边的期待。当官的魅力也由此显露无遗,在什么样的官位等级就能获取什么样的礼物不等价交换的权力,官位越大,机会越大。最诱人的是,如果这官心地尚好,他接了百姓的礼,还多少会考虑回报,如果这官良心坏了,毫不顾忌地拒绝任何回报,那送礼的人可就惨了。百姓的心里没底,礼物还是源源不断供上去,于是造就上上下下的各种食利阶层。在这样的循环体制下,“报”的尴尬镜头永远会定格在没权没势的老百姓身上。 天地玄黄喊一年 这篇文章的名字引自清朝袁大才子枚的一首诗:“漆黑茅柴屋半间,猪窝牛圈浴锅连,牧童八九纵横坐,天地玄黄喊一年。”诗里描绘的北方私塾简陋如同猪窝,圣贤书中的道理是几个竖童滚在里面扯着脖子喊出来的,这应该是当时乡下常见的情形。 最近市面流行的话题是童年的消失,意思是大人现在变得越来越老成世故,特会装蒜,连儿童都越来越假正经,一些学者瞎着急,郑重其事写了好些书,说这全是现代生活惹的祸。看袁才子诗不由得胡想到,童年消失和装蒜流行大概与我们都不会扯脖子把圣贤话喊出来这事有关,时髦说法叫作失语。 台湾的张倩仪女士写了本好看的小书,就叫《另一种童年的告别》,副题是“消逝的人文世界最后回眸”,里面传达的都是叹惋怀恋童年消逝的意思。书中引了不少名人童年的回忆,乡村私塾经常被描写成隐在一片竹林或梅树中,透过高亢琅琅的书声,路过的人才知道私塾的方位。名人回忆当然也少不了家塾周围“有山,有水,有亭台,有池榭,有藏书楼”之类的怀旧话,然而给我印象最深的,还是私塾里用“喊”来教化儿童的那些事。 比如赵元任说起自己念书总是打起腔来念的。读书好像唱歌,念书的调不但一处和另一处不同,念不同的书,调也不一样,四书有四书的调,诗有诗的调,古文有古文的调。赵元任回忆父亲第一次教他念《左传》,回想起来简直就是唱出来的一般,可自己小孩时听个起头哼哼儿的,却被吓哭了。 由此可以想象,各地私塾里飘出的南腔北调,有的喊着“人之初”,有的高喊“天地玄黄”,再加上先生自己打起腔来念书,满屋哇啦哇啦的声音,真是热闹得不行。读书不但要打腔喊叫,还须摇头摆脑地晃动身体,郁达夫比喻得好,像自鸣钟的摆,上身摆到左边,屁股跷到右边,上身摆到右边,屁股跷到左边。蒋梦麟说把书喊到几百遍,先生耳朵灵敏到能听出他到底明白了多少,有点像交响乐指挥擅辨音色的本领。有一次他在楼下读苏子《六国论》,父亲在楼上辨音听意,悄声告诉他母亲,只有这次读对了。可见“喊”出的味道是能被辨别的,绝不是没脑子地瞎叫唤。 张倩仪说,过去给小孩子读的蒙学书都是有韵脚连缀起来的, href='437/im'>《三字经》《千字文》清一色的韵语短句,编《千字文》的妙处在一千个字不重复。汉代的《急就篇》已是三、四、七言的韵语,唐代蒙学书《蒙求》更是充满对偶、押韵的短句,儿童可以琅琅上口地记背,由于有强烈的节奏感,带有游戏的意味,似乎不显枯燥。 汉语与西语的拼音字不同,拼音字学完字母,就可以上手认字阅读,边学边认。学汉语先要认清足够多的方块字,没有一定积累根本没法读书。汉字造字规律明显,有很多合体字、形声字,集中识字靠背诵是最快速的方法,透过整齐的韵语朗读,潜移默化地领会古人做人的道理。 古人讲究“诗教”,就与教化儿童课本中出现韵律节奏有关。《诗》在六经中的地位重要,在于它提供一种独特的语感教学法,韵律被有节奏地喊出,易于让儿童接受。据张恨水的回忆,他自小没有好塾师,引不起读古书的兴趣,十一岁时却莫名其妙地爱上 href='253/im'>《千家诗》,先生虽无一字讲解,自己竟念得津津有味。凡“诗”都要大声朗诵出来,不仅有助记忆,也有助理解。中国诗也向来偏于抒情短小,易于儿童记忆吸收。唐代以后印刷术发明,文字流播大盛,打破了韵语独尊的局面,但唐以后,面对不识字的人群,韵语高诵仍是“诗教”的主旨之一。宋明的那些“圣人”都是用口语体写作,看 href='6340/im'>《传习录》就知道,贩夫走卒为什么都跑到那些大师门下,如果一点听不懂,还傻乎乎站在那里,岂不是白费工夫?《明儒学案》里记有挑担背柴的劳动人民听王阳明或他的弟子演讲,不知不觉放下担子,听入迷的故事。王大师估计不会像邪教教主那样手舞足蹈大喊大叫,或懂什么“肚里传音”的武功秘法,无非是奉行“诗教”的一种,后人记下这些圣贤的传道语言,都是既通俗上口,又韵味十足。“诗教”与“母教”也有渊源,中国母亲读书少,但诗总是读一点,除个别才女以写诗闻名于世外,一般家庭中的母亲多当了儿童“诗教”的蒙师。. 清末新政,学塾被废,田间坊里渐渐听不到私塾传出节奏低回的“喊声”,蒙学课本中的短句韵语快速消失,或短暂出现在《地球韵言》《时务三字经》这类新派教材中,偶尔可能会出现萧乾所说的情景,课本换成新式的装帧,可以嗅出油墨香气,照旧上一段死背一段,照旧扯了喉咙唱。可没过多久,现代学校全部模仿拼音文字国家,死念不喊地教授汉语,儿童普遍染上了“失声”的毛病。 现在已很难估计汉语教学拉丁化的严重后果,五四前后很多人嚷嚷着废汉字,汉字没废成,那韵语喊叫的习惯倒是真给废了。随着岁月流逝,私塾老人渐趋稀缺,那弥漫乡野城镇的喊声很快成为绝响。我曾亲耳听到我的老师,上过私塾的清史名家戴逸先生,用他特有的常州腔吟诵了一段《赤壁赋》,在现今也真算是绝唱了。 废除传统声音对人身心的控制一直是近代革命的一个主题。在“革命者”看来,私塾中荡漾着的琅琅书声,扩散的不仅是一种震颤乡间的声响,还被贬斥为古锈思想的延续和复活,是应该绝杀禁锢的。驯化的逻辑不仅关乎文字,而且涉及声音的禁忌和筛选。 这让我想起了另外一本谈声音变化的精彩著作,叫《大地的钟声》,作者是法国人,声称专门讨论十九世纪法国乡村的音响状况,他给自己的研究对象起了个学名叫“感官文化”。在他看来,敲钟可不是一种简单的声响扩散,而是人们日常身份的一种确认,凭借钟声人们能够各自寻找出自己的位置。每天人们听着钟声作息,宗教靠钟声灌输信仰,乡民享受的是美妙频率的散播和渗透,甚至节律的紧缓能够改造人们从小培养出的听觉习惯。革命党意识到声响控制对争取民心的重要性后,就开始疯狂抢夺对钟声的垄断,他们觉得那些村民的听觉弱了,信教的敏感度也就弱了。革命是场改造听觉的运动,两拨人常常打架斗殴,传统乡民要钟声延续习惯的敲法,革命党却要把钟声换成鼓点,用革命的正宗声音压倒旧势力。于是抢钟绳、藏钥匙,直到砸钟铸铁造兵器,到处乱哄哄繁忙一片,那蓬勃的干劲无处释放,有点像中国“大跃进”里大炼钢铁般的气势。由钟声节奏凝成的乡村宁静从此一去不复返了。 田间声音的消逝就像场传染病,各种替代品开始覆盖人们的听觉。媒体图像的出现变成了文字的克星,文字须凭借朗读强化印象,加深记忆。图像的介入被配制的声音充满,成为单项灌输,割断了自我主动朗读与文字的亲密关系。 说到图像带给我们的变化,《娱乐至死》的作者勾画出的是另一幅图画,尤其是电视的普及。他讲到,电视上每个镜头出现的平均时间是三点五秒,眼睛根本无法得到休息,大脑来不及思考就移向下一个画面。画面不是展示思考,而是展现瞬间印象。作者最讨厌的就是新闻播音员的口头禅“好……现在”,这句话提示你对上一个新闻的关注时间已经够长了,观看者应该转移注意力到下一个画面。再残忍的谋杀,再不可饶恕的政治错误,再可怕的地震灾难,都应该在头脑中被迅速切换。因为每段画面拼接出的一段故事,按指定的.?停留时间不能超过四十五秒钟,否则电视公司就会遭受亏损。很难想象,图像的丰富带来的却是思想的短路。 在课堂上,教化“声音”也是呈加速度消失的。每当给本科生上课,我总是不止一次被问到:“老师,今儿有电影看吗?”或不断被“今儿有什么好看的画片”的嘟囔声所包围,似乎没有人到课堂来是真想“听”什么的。在这种反复暗示下,你的心情马上会变得很沮丧,因为这意味着学生在积极主动地放弃思考带来的乐趣。你如果故作高深地夸夸其谈,在渴望被图像震撼的“儿童”面前就会像一个傻子。我猜想不止一位老师有这种经验,每次上课不带PPT教具,自己就会感到内疚。一旦这种心理变成常态,老师站在PPT播放的画面前就仿佛变成为一位新闻播音员,他扮演的角色犹如影像衔接的剪辑师,他不敢说或无法说他就是影像内涵的权威解释人,因为当他一站上讲台,往往就已经认定自己不过是即将上演的异彩纷呈图像的配角。长此以往,教师的尊严在画面的高速转换中一点点流失,因为画面不需要解释,学生更不需要枯燥的说理。面对经典,学生们不但喊不出来,而且也读不进去。事到如今,“儿童”终于成熟到了跑步进入另一种不假思索的“纯真年代”。 代战公主好威严 京戏《武家坡》里有两句戏词:“两军阵前遇代战,代战公主好威严。”说的是薛平贵从军别窑到西凉,阵前巧遇番女,那番女模样俊俏,武艺超群,害得薛先锋不但输了这阵,还憋屈地唱道,“她把我擒下了马雕鞍”,丢尽了汉将的威仪。亏他还敢面对苦守寒窑十八年的王宝钏,絮絮叨叨地承认自己蒙番王不斩,梅开二度做了番邦驸马。令人不解的是,聊起这段往事,那薛郎脸上竟未露丝毫愧色,甚至还暗藏着些许得意。 面对这段艳情,胡兰成在《山河岁月》里评道,中国人向来对异族有爱好,戏里皆把番女说成很可佩服。又如民间戏里,大都同情妖怪,不同情正神。唯有如此,中国礼教之邦才能不是个笨重凝固的世界,却一草一木皆泼辣新鲜。胡氏的这番议论颇可在戏文中得到些印证。除薛平贵外,汉军小将似乎艳遇频频,似乎不少人在武艺不济、阵前被擒后,纷纷大受番女青睐。多数时候,还都是女子主动投怀送抱,如《四郎探母》中的杨四郎之于铁镜公主,《刀劈三关》中雷鸣之于百花公主。不少白脸小将还“不忠不孝”,仿佛个个好色成瘾,排着队争当那番邦的倒插门女婿,让人好生奇怪。对此戏文八卦,这里暂且按下不表,先单说说胡兰成的史观。 胡兰成文字优雅精致,为人虽被讥为鄙陋不堪,不过其偶发的史论有时倒也有趣,如他骂史家迷信考古资料是不能就已知求未知,反而因未知把已知的东西给否定了,是很不划算的。地下考古学原是补充文字之用,却不能仅凭地下的盆盆罐罐抹杀文字的真实,因古物出土,若有当然有,若无却未必无,甲骨占卜有时当不得真。他举例说,如毛泽东在延安居住穴室,千年后地下考古若单凭晋陕北部的出土文物,难道亦可断定中华民国还是穴居时代不成?语气里透出被共军剿灭后的那股不服输的酸腐醋劲,但道理并不亏。 胡氏史观的核心在于,了解历史的前提是对一器一皿要有一种“情意”在,“情意”这说法有点软,有点飘,有些暧昧,但对习惯了僵硬史观训诫的人倒感清新如风,可以清洗一下脑中的灰尘。若只会整理史料、分类古物,那不过是技术,像刘姥姥见了自鸣钟,只知其会走会敲,有字有面而已,怡红院里的光阴她还是不晓得。这种议论能戳到刻板史家的痛处,划出些血痕来。因为庸史只在历史外面鼓噪呐喊,而不知治史要自己能生在历史里,要对大如打天下、小如街头巷尾的喜怒哀乐,情遍慧遍,才为良史。 怀揣这份对历史的“情意”,再观戏文里表现汉番夷夏之间发生的种种艳遇,当会有些不同的感觉。汉人自古以来就不是纯种,殷人是汉人与淮夷的杂交,楚人是荆淮一带汉人与三苗杂居而成,西北早就出现过汉人戎狄的混合部族。汉人的边界不但随时移动,汉夷的界线历来也不那么分明。“炎黄子孙”的称呼不但可疑,“华夏族”是否应以汉人为主命名也顿成疑问。因为汉人的成分是不断增减的,其他民族不断渗入,导致血统根脉日益模糊。雍正皇帝审湖南边地跑出来造反的小乡绅曾静,就贬损他比自己这个满人还不懂汉人历史沿革。雍正举例说,你满口儒家,没注意孟子说舜是东夷、文王是西夷吗?所谓汉人血统的源头,其实都是“夷”,没什么此疆彼界的分别,满人拿了天下根本和血统没什么关系,而是拥有了“德”,凭什么被汉人辱骂。 汉人是“杂种”在唐朝已不是什么秘密。唐朝开国皇帝的身体里流淌着胡人的血液也几乎成了常识,所以唐朝不重血统,不看是胡还是汉,只看谁的文化厉害,能够调和各民族的共存繁..荣,真是一个大国自信的表现。大国的雍容由此贯穿下来,历千年而不变。现如今韩国有人称李白是朝鲜人,我们也不过会莞尔一笑,没工夫计较,心里只是想想,好像没听说过李白写出过朝文诗句,这事就过去了。李白出生地还有一解,据说哈萨克斯坦也有他的“出生证据”。其实,李白的人种鉴定哪里有这般重要,所有的鉴定结果绝逃不出中国各族相互熏染磨合的大局。 再看历史上,凡是老想着把汉人与夷狄的界线画得分分明明、制造互相仇视的时期,一定是个不自信与国土萎缩的年代。如宋代与辽金对峙,明代与瓦剌、满洲的纠结,往往是中原政权疆域窄小,军力羸弱,屡战屡败。力越弱嘴越硬,大谈汉人血脉的纯正,描写北人必定是“胡虏南 6765." >来”“夷氛遮天”,满嘴溜出的口气全是不屑,早失了大唐的雍容气象。诡异的是,这套思维被晚清革命党挪用,变成了反满的利器。连当代小孩子的脑子里都留下了后遗症,因为课本里写着,岳飞是汉人的民族英雄。可见当下史观鼓吹的种种,境界有时还抵不过一个雍正皇帝,或一纸戏文。 宋代武力贫弱的远源可追踪到宋太祖的“杯酒释兵权”,文人掌权,没有兵威,拢不住军心。大宋的武力虽然不行,但武将个个文气逼人,形象儒雅端正,想想大概还是能成事的。这个想法投射到文艺界,会发现宋代军人武艺太差,往往连一个番邦女将都摆不平,但却个个讨得女人缘。以至于在明代的话本小说里,慢慢形成了一系偶像派定式,一律白袍儒将装束,雅致如杨家将里巡营的杨六郎,或大帐里手捧兵书的岳武穆。记得儿时迷上 href='3291/im'>《说岳全传》连环画,岳飞一出场一定是银盔银甲素罗袍,脚蹬的战靴、胯下的骏马都是偶像特有,专门定制,更改不得。他麾下战将如杨家将后人杨再兴出征的扮相,也一定类似这套行头。这个偶像系列还可以倒推上去,《三国》里的赵子龙, href='3539/im'>《隋唐演义》里的罗成、秦叔宝,大体都应是这副打扮。以至于前些年香港上映电影《见龙卸甲》,让刘德华版的赵子龙戴上了.99lib?一顶二战时的英式头盔,这不伦不类的扮相立刻招来赵将军粉丝的一顿痛扁。我想,骂者中一定有人在追索儿时连环画的记忆。 儒将遇番女的艳情故事,大多由明人编出,我的看法是,面对满洲压境的现状,明代文人想起当年宋人武力衰弱的往事,肯定有点兔死狐悲的感伤,所以话本里才造出那一厢情愿的画面,“番邦靓女”总会爱上那“白袍俊将”,明明是一交手就被擒,还硬说蛮女就爱柔弱郎,哭着喊着非他莫嫁,由此,戏曲中渐渐形成一系窝囊透顶的军人群像。关键是,这帮小将不光打仗不行,还不忠不孝,骗财骗色。《四郎探母》当年被禁,正是因为四郎投了番邦,当了“汉奸”,现在民族大融合,倒是没人再提这事了。若严究起来,四郎不但违>犯军规,还停妻再娶,跟“悔婚男儿招东床”的陈世美区别也不大。不过人家反省错误的态度不错,偷偷跑回来探营,哭哭啼啼地拜娘,大家心一软,也就忽略了这层。 番女嫁汉将的神话传达出的,是一种类似意淫的隐喻,若是军力衰颓,不妨用文化力量填充;也就是说,北方的地盘虽然被蛮族占领,汉军虽屡打败仗,但汉文化的优越地位却不可动摇,番邦女乃是野蛮人,取胜用的是蛮力,没什么可夸耀的。你看,还不是让咱们汉将的儒雅魅力给摆平了吗?汉家小将的杀手锏是高于蛮地的“文明相”。这套以阳(汉)克阴(夷)的性征服逻辑一直流传了下来,还是颇有自慰功效的。 近代国体的建立,不断致力于打破这种性征服的幻象,革命党人当年就拾起过这套性征服的逻辑为反满造势,等夺了天下后却马上反过来大唱五族平等的调子。他们明白一个道理,文明是天下人的,并非汉人所私有,谁占了中原不重要,只为成就文明,中国自古的华夷变动,还有比民族分野更高的文明构想,即王化礼教的大化流行,而这套东西时至今日,又在现代国家的国体里面存身。 以国体认同取代族群分裂中的相互撕扯是大趋势,只是在国体下如何合理安置多民族的地位和认同感还是个难以一下子解决的大课题。记得有一次和朝鲜族朋友喝酒聊天,喝得兴起,彼此变得坦率起来,居然触碰到了敏.99lib?感的认同问题。他们承认自己是个中国人,把自己坚定地视为中国公民,以此作为区别于韩国和朝鲜的一个重要身份。但却对“中华民族”这个概念持有异议。他们认为这个概念突出了汉族的核心地位,并不符合众民族平等共存的大同愿景。 这让我想起费孝通先生当年提出的“中华民族多元一体论”,但费先生毕竟受英国功能学派影响,骨子里还是以族群理论为基线阐述认同的道理。目前在中国境内,汉族人数固然最多,但“中华民族”概念仍固定在民族划分的逻辑上,隐隐强调的是以汉人为中心,没有充分顾及汉族在形成过程中多民族融入的历史因素所起的作用,故仍能看出夷夏区隔的痕迹。朝鲜族朋友的一席话提醒我们,对待境内的其他民族有时也需要调动所谓历史“情意”的感知力量。 无事时,我喜听台湾上个世纪八十年代版的《四郎探母》,当时周正荣、胡少安、李金棠等四大须生悉数上场,演绎这段悲欢离合。总觉得里面的离愁别绪听起来荡气回肠,尤其是胡少安见娘一段的唱腔悲怆婉转得催人落泪,那味道是大陆演员绝对表演不出来的,也许这些跟着国民党撤到台湾的戏剧名家彼时正身处与家人隔海相望的窘境,更能懂得四郎月夜探母时的“情意”吧。 为什么有人要为秦桧翻案 明眼人一看就知道,为秦桧翻案这个标题是我虚构的,要为中国历史上头号大汉奸辩解几句,不但胆子要足够大,还得心脏够强,否则即使不至于性命不保,晚上家里那不结实的几块玻璃也难保不碎碎地掉上一地。即便如此,最近偶尔翻检周作人文集,居然发现一篇题为《岳飞与秦桧》的杂文,开头便说,当年的南京市政府要查禁吕思勉编纂的《自修适用白话本国史》,因为里面大讲南宋大将召集群盗为兵,导致军纪败坏,诸将骄横,其中就列有岳武穆的大名,秦桧坚持和议,倒是像负责任的爱国行为。这话说出来胆子可真不小,怪不得要被查禁,这还是民国二十四年的事。前几年也有人贸然发问:被秦桧整死的岳飞爷到底是不是“民族英雄”?立刻掀起一阵风波。在某些民族主义者眼里,这改写称呼可是原则问题,几乎和给秦桧翻案没什么两样。 说岳爷不是“民族英雄”倒也并非空穴来风,尽管岳爷在世时常常泡在帐篷里看大漠孤烟、长河落日,动不动就做着兵刀舔血、马革裹尸的雄浑大梦,嘴里壮怀激烈地不停喊着要渴饮匈奴血、马踏贺兰山,可“民族英雄”的帽子戴到他头上还是怎么看怎么不合尺寸。“民族”的称呼本是后起的现代人说法,所谓“民族”是组成现代国家的一个要素,古代没有“国家”概念,自然就不可用“民族”一词形容汉人和他们眼里的那些“野蛮人”到底怎么相互区别。况且岳爷口中念念不忘要剥皮喝血的“胡虏”后来摇身一变成了满人,再后来竟又坐了中国的天下,成了汉人的主子。主奴关系虽是貌合神离,满汉一家毕竟是喊得世人皆知,满人自然没理由把自家兄弟姐妹都看作是“国家”的敌人,连汉人都不好意思旧事重提,拿当年岳爷痛灭金人说事,满汉相争顶多有点像家里人闹别扭。时光倒推回去,那大宋对金人称“侄”称“臣”,虽然这名分像被逼无奈硬给安到头上,仿佛脑袋按在水盆里嘟囔出来的声音,暗地里拼命挣扎较劲,但毕竟不是现代版的国仇家恨。 是和是战,自古就被认定成辨别..忠奸的界线,好像主和者必是奸臣。奇怪的是,老百姓嘴里发出的往往都是反战的声音,比如杜甫《兵车行》里的远征图景,灰蒙蒙的满眼都是军士饥寒交迫,白骨荒埋尘沙,知识分子倒是始终血脉贲张,满嘴不忘高喊主战的调子,完全没工夫计算战争消耗和成本得失,只是把道义的呼声标举到一定的音阶,高亢嘹亮就好,静等着引出满堂彩来,有点像现在的歌星飙高音讨好卖乖,所以谁音高嗓门大,谁就极易被当成烈士。赵翼就看得很清楚:“书生徒讲文理,不揣时势,未有不误人国家者。”忠奸对立就像黑白二分,马虎不得。于是历史书写就像对对子,如杨家将之于潘美,岳飞之于秦桧,明代则是杨继盛对上了严嵩,犹如戏台上的白脸红脸对垒这般分明。 有时古人倒是比今人清醒,清初大儒王夫之就说过以下的意思,他说,扛着干戈跑到数千里外打仗,家里的地就没人种了,谁心里真愿意?他问道:“南亩之余以耕者,又几何也?”遭罪的是农民自己。还有更痛切的断语,“所戍者,百里之疆场也;所战者,乍相怨而终相好之友邦也;所争胜负者,车中之甲士也”。意思是说双方打来打去,关系一会儿好一会儿坏,还不是今天吵架凶悍无匹,明天转眼又成了一家人,苦的是卖命搏杀的军士。 说到岳爷和金人较劲,王夫之就如观一场胜败已定的棋局,看得相当清楚。针对后人一厢情愿地惋惜岳飞没有乘胜进兵夺取北方失地,他评点到,就算秦桧不召回岳飞,这戏也很难唱得好。战局如戏,讲究的是各行当的协调配合,戏台上的各角如果各怀心事,搭配就会出问题。岳飞虽取得局部小胜,却属孤军深入,没有大将刘琦和韩世忠的两翼跟进合围,岳爷单箭头突进,光靠北地义兵蜂起乱战,决难成大事。义兵成分庞杂,多是农庄佃客,观望投机者多,难以依靠。王夫之分析说,即使倾南宋的所有军力,加上岳飞与诸路大将配合 9ed8." >默契,最多也只能收复汴京,却别指望真能把女真人驱出塞外,恢复北宋的地盘。王夫之这话后人肯定听着不爽,觉得何必长金人士气,于是编出了种种想象故事。 有趣的是,宋朝军力最弱,总受北人欺侮,北宋杨家将就没打过几次胜仗,却反复成为戏剧表现忠勇的题材,也许明代说书人想拿宋人影射现实也未可知。仗打不过,就只好光拿忠心卖命这点可怜素材做文章了,有点像浑人遇到抢钱的打不过,却硬撑着说自己“要烂命有一条”。戏曲中的经典桥段总是说金人来犯,宋王急得团团转,结果急招杨家寡妇出征一趟即把诸路进犯番鬼搞定,男人却死的死,老的老,总不是那番将对手,让人白白起急,反衬宋军战斗力惨劣到何种地步,也就是在小说里还有人帮忙抬轿子,说好话。京戏《状元媒》里皇帝的妹妹柴郡主好不容易出来玩一趟就被辽将掳走,还得杨六郎这小帅哥出来救驾,最后抱得美人归,表面上显得六郎神勇,实际上说明,连皇帝周围护驾的宋将都如此懦弱不堪,只好用谈情说爱的粉戏撑场面,当年宋军的战斗力可想而知。戏好看,看着玩可以,若真轮到寡妇出门打群架护宋王,即使真赢了辽将,也没什么光彩的,不值得吹嘘,更别提那戏多半是说书人的意淫了。 杨家将的故事里倒并非都是替主.子顶死或寡妇出征的糗事,据史载,杨家将守边关还是打过些许胜仗,不过胜得都够寒碜,赢的不多几例都是防御战。最著名的例子,一次辽人来袭,时值隆冬,眼看兵临城下,杨家将把城头浇满冷水,瞬间结冰如柱,辽兵攀爬时纷纷滑落,只好绕道而去,这是耍小聪明,却已是杨家将克敌的最佳战绩了。 杨家将屡战不胜自然有它的原因,疆域攻守情势转换非常复杂,战局不是文人喊几句慷慨空话就能扭转,也不是空间大小人口多寡就能决定胜负。文人好面子,办事却往往毁在这个毛病上。汉代贾谊可算是文人好面子的老祖宗,当年贾谊就觉得匈奴占据的土地面积不过是汉朝的一个大县,觉得堂堂天朝,“以天下之大,而困于一县之小”,很感羞耻。其实当时处理与匈奴关系有多种选择,比如开放边界贸易,和平交往相处,等等。贾谊却觉得匈奴都是禽兽之类,哪有资格和汉人平起平坐,和禽兽平等贸易简直是“以大事小”,面子上说不过去。唯一可以接受的办法就是逼胡人“纳贡”,“纳贡”是“以小事大”,匈奴要用进献礼品的方式承认汉代的威仪,然后接受天朝赏赐,这样的交换多有面子啊!匈奴也不是傻子,正好利用进贡机会大搞走私,于是历朝历代进贡的队伍越来越庞大,经常是上千人的规模。天朝都得管吃管住,还得对走私睁一眼闭一眼假装不知,最后不堪重负,只好诏令裁减纳贡队伍,又招致北方民族的不满,因为北方族群的生活很大一部分必需品是靠汉人王朝提供的,纳贡渠道本就狭窄,又缺乏其他正当的商贸途径,如果再受限制,就只好不断攻入内地劫掠谋生了。不断的抢劫骚扰又为?王朝发动军事征剿提供了借口,文人主战的喧嚣声浪也会随之汹涌地推波助澜,丝毫不考虑战争的高额成本可能带来的灾难。好战声音与劫掠周期混杂相伴,恶性循环,直到闹得不可收拾。 从历史上看,战争的发动往往都是以悲剧谢幕,汉高祖登基初凭着一时血性,主动出击匈奴,结果被团团包围在平城白登山,彷徨七天方才脱身,结果还是以“和亲”妥协收场。武帝劳师远征,虽获小胜,却无法根本消解匈奴威胁。相反,唐代汉番界线不清,李世民弓马娴熟,熟悉草原内情,收纳突厥人为官,才铸就大唐宽容气象。 与唐代比,宋代气量狭小,最讲华夷分界,结果界线分得越清,文人叫嚣打仗的声音丝毫不弱,仗却越打越臭,徽钦二宗被掳去不说,连寡妇出征都入了戏文。道理何在?宋以前游牧族人散漫无根,居无定所,天朝对付他们的方式好像大炮轰蚊子,大军逼压,到处寻找牧人主力决战,耗费无数军资,往往追到天涯,满眼只见些许残留的帐幔,被戏耍得憋气,就像捕到蚊子也没法把它钉死在一颗钉子上,白白着急上火。牧民从来没想过要占据土地,只是靠劫掠谋食,如果大军倾巢而出,劳师糜饷,遇到牧民的游击战法,反而占不到便宜。如果开放边境贸易,满足基本需求,除了面子上不好看外,倒大可节约成本。这道理再简单不过,哪里想到宋人爱面子爱到骨子里,文人模拟好战成性,终于毁了大宋江山。他们没想到,这辽金还是变了种的“野蛮人”,不是当年游走不歇的马上强人,也学会盖房定居、农耕细作这套了。游牧与农耕一混融,早已不比当年的粗放野性>,啸聚成瘾,却隐约有了不亚于宋人的立国模样。 有趣的是,宋辽金交战时常显现的是拉锯状,可这回“进贡”的对象给倒了过来,宋朝给金人纳贡,金人做到了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不是金人比以往的匈奴鲜卑更毒辣更聪明,实在是制度进步得不只一点点,只是宋人还蒙在鼓里罢了。宋朝士大夫落到这步田地还忘不了嘴硬,说土地虽给胡人占去了,且算是不幸给兽类污染了,不过那胡人没文化,风水轮流转,说不定好运哪天又转回汉地来呢。文化就是个脸面,身子被揍垮,面皮将就撑着也行。这套自我心理补偿的歪理是宋儒的拿手戏,讲起来头头是道,却让金人的后代觉得很烦很虚伪,比如乾隆爷看了段史官写的宋金历史,顿时骂将起来,因为这史官把金代对宋朝的战争写成了“寇”,那时宋朝已向金人称“臣”称“侄”,乾隆爷说,哪有“君”寇“臣”、“叔”寇“侄”的道理,这般乱写岂不乱了名分,赶紧让馆臣改过来,以后写这段历史一律把“寇”改为“侵”。从这事上看,也怨不得乾隆爷心眼小,宋朝文人心眼也未必宽到哪里去! 宋儒说起宋金关系老是义正词严,一上来就占据那道德制高点先把人吓住,全不管是否符合军事常识和经验。调门一高,只要谁主议和妥协就一律称作汉奸,煽动民众一起施展语言暴力。这毛病不是一个朝代独有,明代名臣杨继盛因骂严嵩被杀成了烈士,严嵩在戏剧中是有名的“奸相”,出场就是白脸,和曹操一样扮相。杨继盛在奏章中大骂蒙人是蛮夷禽兽,破坏天道和谐,我朝皇上奉天讨伐,正是因为听从道德败坏的奸人妥协议和之言,才未把征伐进行到底,大喊可惜呀可惜,用的还是耸动人心的诛心杀手锏,听起来让人心情摇荡,把持不住,无不想杀严嵩而后快。杨继盛被锦衣卫处死,立刻仙化成民族抗敌之神,据说七七事变前中国就纪念过这位敢言的文人,并没有深究那英挺姿态背后标举的言辞是否合理。 真实的历史却是,宋明与北方族人的关系与“爱国英雄”的举止预测出的情形恰恰相反,当采取了有效的和议措施后,军事行动作为辅助才会发生微妙的平衡效果,否则只能是屡战屡败,最后还得用和议收场。明代名相张居正建议招抚蒙人,册封为王,并在明朝官职中为蒙人保留一定席位,重启通商活动并给予资金支持,蒙人萌生了归化之意。和议政策使得宣府、大同边关地带的军费只占和议达成前的两成到三成,给蒙人经商的补贴性费用只占防御费用的十分之一。张居正还用军垦替代大规模的军事长途奔袭。 张居正认识到,一场战役的发动绝非拍拍脑袋就可成功,要取决于太多不可测的因素,如地理环境、天气、军费粮草供应条件等,往往预算一出,大家一看,全都傻眼。明代曾铣曾制定一个好大喜功的庞大进军计划,结果战马、粮草、民工等花费粗算下来,其数额足令明代财政濒临破产,最后不了了之。军事远征既然成本过高,明军将领就会想到些损招,他们派小股部队袭杀蒙人的妇女儿童,或是猫在某处专等着蒙军主力撤回,在中途设伏聚歼,据说这些阴招还挺管用。名将王越就曾率五千多人奔袭蒙人营帐,杀死数百妇女儿童,焚烧大帐后还牵走了大批牛羊。修建长城的想法也与降低出征成本有关,好像远低于兵出大漠的耗费。 由此我们可知,这年头没人真敢给秦桧翻案,尤其是钓鱼岛事件一出,“抗倭”情结会直接投射到宋明年代去,那可是个大是大非的“民族主义”问题。不过,历史上和议的成本要远低于军事远征的投入应该是立得住的一个结论,另外提醒各位看官,看戏时要长个心眼,高兴归高兴,可别让那戏曲家乱编的岳爷和杨家将的故事给骗了。 谁的“大清” “大清”是汉人的还是满人的,这似乎不成问题,按惯常说法,满人是“夷”,在明代人的眼里这个“夷”字和野兽的意思差不多,这些“野兽”占据了大明江山,怎么可能被承认呢?唯一的办法就是老老实实去掉身上的膻腥,心里至少还得经过一番文化的洗澡,这番身体到心灵的刷洗,有一个专有名字叫“汉化”。 可偏有人说大清统治成功的秘诀是依靠满人的特性,猛一听有些奇谈怪论的感觉。这些“奇谈怪论”被编到了一本书里,叫《“新清史”的研究与争鸣》。“大清”历史既然被“新”了一次,自然有新的道理。我的理解是,“新清史”新在认为满人即使要洗澡,跳进的也不是汉人一个澡缸,膻味也未必洗净才有资格做咱们“中国”的皇上。乾隆爷不仅是汉人的君主,还自封是蒙古的可汗,西藏的文殊菩萨转世。他在紫禁城和避暑山庄之间来回迁移,绝不是常人bbr>99lib?所知有利于防暑这么简单,而是要回避为了去除膻腥老爱在汉人浴缸里洗澡这种印象。在他们看来,除了多沾点汉人的文气,再留点满人的膻气似乎没有什么不好,反而显示出大清不同于明人那般狭隘偏执。 明人修长城,把满人挡在外面,理由是“非我族类,其心必异”,不是一个族群堆里长起来的,心里的想法一定是拧着的。可明朝从此自画界线,占据的地盘却变得小多了,皇帝还被蒙古后裔瓦剌给掳去羞辱了一番。于是清人嘲笑说,我们与蒙古、西藏结盟,他们就是天然的屏障,明人费了那么大劲儿,不但长城内的中原地盘守不住,连南宋苟延残喘的样子都维持不下去,南明只存在了十八年,南宋却存活了百年以上。所以,大清皇帝把宋朝贬得一塌糊涂,康熙皇帝捧宋代的儒学大师朱熹,可到了乾隆爷就开始不断“辟宋”,就是批判宋代那些士人的思想,好像是和他爷爷的想法打架。其实不然,宋代流行把北方人(金人、辽人、西夏人)当作野蛮人的想法,一直让大清皇帝耿耿于怀。 大清皇帝喜欢说汉唐的好处,甚至屡屡羡慕古代的黄金年代——周代,不愿说宋朝的好话,为什么呢?有一个理由是,周代取代商朝,不过是西夷取代东夷罢了,“夷”只是相当于一种户籍,和文明与野蛮的区分扯不上关系。如果“夷”是野兽,那么,周人也是野兽了,因此,“夷”是野兽这个宋代以后出现的解释自然不成立,这是雍正皇帝的看法。乾隆爷和他爸爸不一样的地方是,他更喜欢提及汉唐盛世,因为唐代君主李世民就是个“杂种”,按陈寅恪先生的考证,出自北方蛮族血统,按宋人的标准也是个“野蛮人”。乾隆爷说,你看,连唐太宗都是个“杂种”,我们这些“杂种”当皇帝有什么不可以吗?这问题问到了要害。关键在于,乾隆爷自己接受了不少汉人的文化思想,但他死不承认自己变成了汉人的文化奴才。这 4e0e." >与我们汉人学者一厢情愿地说什么满人被汉化了,好像还有点距离。 以上是对新清史新在哪里的一点归纳。但新过头就有点语走偏锋、故作惊人的意思,比如说乾隆帝曾一度连篇累牍地在谕旨中提倡“满语骑射”,意思是要教导满人保持自己民族的传统语言和生活习俗。这事单看起来是死守自己民族那点骨血特征,但更大的背景却与此正好相反,因为满人大臣大多不喜用满语书写奏折,或者通篇频频出现病句错字,弄得乾隆爷不断发火,才用谕旨骂人,恰恰说明满语骑射的习俗衰落得把持不住,而不是什么区别于汉化的统治特点。所谓“缺什么才吆喝什么”,正如当今社会,越是道德缺失才提倡树立“新道德”的意义,而绝非表示现在道德空前的纯洁高尚。如果脱离了当时的历史环境去想当然地推测,可真有点拿着鸡毛当令箭的味儿了。 再有个例子是“正统”的问题,每个新王朝建立时都要给自己的出身找个说法,必须清楚地说明自己正统的根儿埋在什么地方,大清是关外蛮族入主大统,这个藏书网统到底应该接到哪里去?如果按照种族的接续原则,满人从人种上说都是位于宋朝北方的金人后代。所以他们在东北时还叫“后金”,但有了“大清”的名号后就犯了难了,到底是接汉人的统,还是接金人的统?一些史臣乱拍马屁,说编历史时咱们大清应该接着辽金的统,结果马屁拍在了马腿上,被乾隆爷一顿臭骂,乾隆说,大清应该接的是宋元明的朝代,把那么重要的统接在了一个地方政权上,这不是自己贬自己吗?可见,乾隆爷脑子里的统不是狭窄的种族观念,并不是非得把大清名号和自己的祖先绑在一起,在他的脑子里,对更广大空间疆域的控制才是建立正统最重要的因素。 以上所举两条,没有为汉化翻案的意思。在此>想为“新清史”和“老清史”的区别简单归纳几句。 首先,新清史强调断裂,老清史强调连续。在新清史的眼里,满人的清朝几乎完全可以割裂成一个和汉人的明朝不一样的朝代,这显得有点耸人听闻。 再有,新清史强调区分,老清史强调涵化。新清史中满人和汉人的区别(语言、服饰、军事、社会习俗)是焦点,可老一辈看大清却满眼都是满人被汉化的历史。 另外,新清史更强调东—西,老清史更重视南—北。老一辈眼中,满人由北向南,步步紧逼,先入关抢占中原,后大兵吞噬江南,张扬的完全是南北纵贯而下的蛮狠态势,汉人文化也是以柔克刚步步涵化,不慌不忙地给这些塞外“禽兽”洗澡洗脑,刷洗膻腥,到最后不分彼此,这想法骨子里有点大汉族主义,却也不无道理。 新清史却说周代东夷西夷可以相互换位,哪有什么汉人中心。于是大清的疆域延绵不绝地应该向西延伸到蒙古、新疆、西藏和中亚。大清西进被想象成了一个类似西方世界不断东进、到处殖民的翻版。这种时髦的全球化史观把大清纳入到东西交流的世界史框架中定位,也不能说没有道理,但汉人在里面几乎完全消失了。我们不妨换个角度问,如果把东西和南北的视角调和起来后效果如何?我想,在那时,清史解释是不是可以出现一个第三条道路? 一日友人聚会,忽有人出了个选择题:你最喜欢生活在哪个年代?一一问将下去,答案虽稍显纷纭,却最终集中在了先秦、唐代这两个时段。理由简单得近乎恶俗,喜欢先秦是因为这个时代老出思想家,据说那时出现的几个人就已把咱中国人的智慧发明得差不多了,西人给起了个好听的名字,叫“轴心时代”。后人和他们比,简直都像傻子,没什么事好干,只能收拾他们的思想余唾。唐代可以用个顺口溜概括:“想浪漫,找李白;想诉苦,找杜甫”,用现在时髦的话说,“自由派”的洒脱和“新左派”的忧郁全让它给占了,以至于一提“大唐”两字就最好啥也别说,只有艳羡的..份儿。 等轮到我时,我却颇感底气不足地闷声说,晚明。大家从惊讶默然到愤愤然地开始质问,搞得我呢喃半晌,终于还是说不出什么有分量的理由来,于是现场气氛怪怪的有些异样,在场友人多半以为我在搞恶作剧。晚明的奢靡与空谈,早已被定性为亡国的耻迹,晚明士人和先秦大唐优容大气的思想巨匠比,也如矮人一般的卑琐渺小,缺乏光彩。当我面红耳赤地急急争辩又不得要领时,似乎也觉得自己比周围境界高大的友人矮了半截。 不过事后想来,何必辩解呢?这个选择题的答案其实没有对错之分,分歧纯在乎个人对某段历史的不同感受和判断。我给出的答案完全出自阅读清代历史的那点感觉,现在我痛恨这个经验,因为这是一种催人老成世故的经验。 余英时先生曾感叹明代王阳明这样的大儒都有被扒下裤子打板子的经历,与宋代王安石和宋神宗勾肩搭背地共治天下的美事简直没法比。可是再看看清朝,你就会觉得官员被公开脱裤子打板子已是一种幸福,这就是我读清史倍感郁闷的一个理由。近翻《鲁迅全集》,猛然发现鲁迅先生已提前感受了类似的郁闷。鲁迅当年讲了一个文字狱的故事,说是有一个山西汾县的傻帽书生叫冯起炎,等皇上出巡时拦驾,呈上自己的经书,非嚷嚷着要让乾隆爷披阅,如此犯混也就罢了,他随文还有段话却更离谱,说是自己看中了亲戚家的两个漂亮姑娘,这家伙在泡妞方面有点底气不足,怕人家瞧不上眼,却又贪婪得两个都想要,心想这回可找到皇爷给撑腰了,于是很自信地说,如果乾隆爷您差个干员,派个快马和地方官知会一声,两个妞奉旨后照单全收,这事不就全齐了吗?那话透着股肉麻的亲近劲儿,好像乾隆爷就是他老爸。按鲁迅的话说,这傻帽儿不过是 4e2d." >中了才子佳人小说的毒,总想着天子做媒、表妹入怀的大梦。傻是傻到家了,可人家的初衷不坏,起码是视皇如父,对自己老爸撒撒娇总是可以的吧,这在前朝有的是先例,明代的皇上恐怕还巴不得臣子如此献媚呢。可这次娇却撒错了地方,这才子的结局是被他的皇帝老子发配出关去了。 因此,我以为,清朝比前代更恶劣的地方在于,前代下人想做奴才,主子会假装高兴,至少不至于屁股被板子打烂,到了清代,做奴才还得排队等候,看主子的眼色,随便夹塞插队的后果就是挨揍,弄不好还得被发配到蚊子成窝的地方去。骂人当然要杀头,吹捧也得看场合,这“思不出其位”的火候实在是太难把握了!想要修炼到家非闹成心理变态不可。还是鲁迅看得清楚,他说,如果您对乾隆爷说这龙袍旧了,咱还是补补吧!进言者以为是尽忠,在皇上眼里却是大罪!那补袍子的话轮得着你说吗?轻则流放,重则砍头! 没错,和明代比,清代获得了大一统的地盘,也拥有维系这个局面的超级能量,正因此,清代皇家为维系这个放出的大烟花不破灭,终使清朝变成一个千方百计让人活得难受的朝代。难受到什么程度?不是一般的打杀和廷杖,而是用无穷尽的洗脑暗示杖杀你的心灵,过程犹如慢工出细活般小火煎熬,最后过滤出的,是一个个精神药渣。乾隆这个心理大师有话不明说,让你自己琢磨,等你琢磨错了,他便突然冒出来扇你一个嘴巴,你甚至来不及揉揉痛处又得巴巴地继续琢磨,直到嘴巴抽多了,脸颊红肿起来才知道那线该踩在哪里。这番操练的化境就是嘴巴不用皇帝来抽,自己就会知道什么时候该自己抽自己,或是该抽哪个部位,作践脸颊的习惯一旦养成,就会发展到每天不抽嘴巴就不舒服甚至活不下去的地步。 自己抽嘴巴的例子,也发生在文字狱密集的乾隆时代。《四库全书》的编修进度和诛心文网的编织几乎同步已不是什么秘密,《四库》书收得全,毁得更狠。可最初,这同步奏鸣曲只是乾隆爷一人谱出来的,如何变成官员士人的混声合唱还得费些心思。据说当初查书的阻力就来自地方官,因为他们实在不知什么应该算作禁书,常常草草交上几部搜出来的书就想蒙混过关,此时,乾隆爷的巴掌会呼呼生风地扇将过去,奴才们脸上泛出了红手印,缴上来的书也变得越来越多。其实禁书的数目还在其次,重要的是嗅觉的培养和态度的规训。 聪明的人脑筋转得就是快,几个巴掌扇过去,一个叫海成的江西巡抚出主意说,光注意大地方还不够,说不定那些文盲白丁的家里还藏着违碍书籍,也许是个搜查盲点。乾隆爷心里暗喜,这奴才开始会扇自己嘴巴了,免不了大大奖赏一番,其他人一眼看明白了,赶紧跟上,于是蜂拥而上出了更多更馊的主意。有人说,应该派些闲散人员挨家挨户地搜,大有挖地三尺的意思,乾隆爷虽觉这办法有些过于阴损,可还是忍不住高兴。让乾隆爷有些尴尬的是,靠扇自己耳光换取表扬的海成那厮却得好卖乖,某日想出了一个世界上最馊的主意,他说,天下所有的读书人在写完书后应一律交到地方官那里去接受审查,拒绝交出者就按私写反动言论惩处。这往死里作践人的想法连乾隆都觉得过分,于是一个嘴巴又扇过去,把那走火入魔的海成打回了原形。其实乾隆私下里当然还是高兴,事情虽然做过了头,可奴才毕竟大体知道了如何少挨耳光的秘诀。 鲁迅曾说过,大家向来的意见总以为文字成了祸害是起于笑骂了清朝,其实事情没那么简单,文字成祸往往更多是起于“隔膜”,这确是妙论。敢直接笑骂皇家的终是少数,但仅因隔膜而掉了脑袋才真真叫人恐惧。而我以为,最恐怖的莫过于有意识地用精神自宫的方式去抹平隔膜的那种人,如海成之类。这厮知道了消除与皇上隔膜的方法犹如获得了做官的秘笈,但代价是必须摘净残存在身上的那点血性,宫里的太监只是去了男根,而奴才们的心理去势做得更狠,自己变态麻木,却还颇感怡然,如此一来,百姓可真没法活下去了。 我们总有个错觉,觉得清朝大一统有功,不管其手段是否恶劣,但总算把“北狄南蛮”统统攒和到了一块,至于人在里面是否活得窝囊好像已无所谓,为了大一统,那些个体血泪的牺牲仿佛都是应该的。可我以为,人的尊严不应因任何廉价或高尚的替代品出藏书网现而遭随意践踏,否则我们将会永远生活在乾隆淫威的阴影之下。 糟蹋人的艺术 最近听说,天涯论坛上有所谓“明粉”和“清遗”之争,顾名思义,“明粉”是捍卫明朝的一帮网友自封的名号,“清遗”不用说是清朝的辩护人。“明粉”攻击清朝的专制暴虐,“清遗”则痛批明人的慵懒误国。各执一词,各有道理。本文不拟加入这场口水厮杀,只想通过观察一则发生在清代的文字狱案件,试着解读一番士人由明入清以后心灵深层的变化。 上海书店一九九九年重印了故宫博物院收藏的一本名为《名教罪人》的诗集,这本诗集的内容看上去荒诞怪异,不是文人雅士唱酬应和之作,而是数百人齐声唾骂一人的“批判”诗歌总集。通篇全是词意雷同、恣意谩骂之语,立意、措辞和主旨几乎一致,每一首诗都与文采雅意毫不沾边,字里行间都是刻意撮合与诛心斧凿的痕迹,完全算得上是一株千古奇葩。 什么人竟能获此“殊荣”呢?披览这些清朝的“批判诗词”之余,我感到脊背微微发冷,不禁遐想,这被骂之人在唾池沫海之中到底被活活淹死了还是侥幸爬上了岸?似乎并没有此人最终去向的历史记载,但可以肯定的是,他没有因此羞愤自杀,而是含辱忍垢地苟活了下来。于是我又不禁感叹,此人心理承受力真乃世界一流,如在明代,恐怕难见这般心境坚忍的士人。在我的印象里,明代好像根本没有出现过类似的奇书,那士人也就没有做此忍者的机会。在“清遗”看来,我这番话好像语含讥讽,分明是明目张胆引“明粉”为同调,为了避免误解,且容我单单拈出“气节”二字,缓缓展开,讨论一番,看能否说出些道理。 据说,明末太监在一个孤本日记中披露了崇祯皇帝吊死煤山前的一段感叹,意思是说,我孤家寡人到了这步田地,全是周围大臣造的孽。崇祯多疑嗜杀,在位时间虽不长,已走马灯似的让近二十位督抚脑壳搬了家。怪不得闯王的大顺军进了城后,自杀殉节的高官少得可怜,投大顺军的人数却多过几倍。不过,由此断定明代的文人贪生怕死,好像有些说不通,因为随着崇祯帝驾崩的消息沿着运河传到江南,世间随之掀起了一波惨烈的自杀竞赛,一些官员和士人相互攀比着,看谁死得激烈、死得花样翻新、死得别出心裁,所以有人形容晚明士风戾气灼人,意思是贵为皇上的崇祯带头拼得一死,芸芸士子哪里还有苟活的理由,这意念风生水起,一下子把大家的脑壳都烧得变态怪诞,形同魔障。 一旦舆论蜂起,士林霎时弥漫出一股怪异的味道,好像偷生下来很难很难,决绝赴死或残喘濒死之人倒是仿佛找到个心安偷懒的捷径。江南有个怪人叫祁彪佳,死前留下遗书说了匪夷所思的一串怪话,大意是说,我很难过,选了死亡这条容易的路,我是在逃避,活着的人真是太不容易了!这话猛听起来好像有点装,其实都是真心话。生死节义观不是本文的话题,我感兴趣的是,士人纷纷以风厉赴死为荣,却又感到,不得不死多有苦衷,那么死易生难到底意味着什么? 晚明士人大规模地跟着崇祯争先赴死,似乎以愚忠做解释很直捷,却最无聊。时人说是明朝养士三百年结出的果子,倒是有点道理。明朝君主对士人当然也犯狠,否则不会有廷杖的发明,常常当场扒下裤子把屁股打得血肉模糊,羞辱得你哭天抢地、痛不欲生。但明朝君主也是出了名的倦怠政治,所以那些不识相的士人尽管当庭受辱,屁股打开了花,可就是死不改悔,够狠够毒的谏言放在折子里还是流水般照上不误,弄得皇帝还真没什么办法,?因为他多少做到了对此不以为意,但还远非毫不计较。你只要看看海瑞的那股子傻拙劲就知道了,到清代这类人却绝了种,这就是明朝士人和皇帝的可爱之处!上折子,打屁股,再上折子……如此相互折磨,循环刺激,气节想不积攒起来都难。 都说崇祯的哥哥熹宗是个好木匠,木器活儿做好了,天下却丢了。可你还是要看到,尽管他弟弟崇祯没学木匠活儿这门手艺,好像只会虐杀大臣出气,可还是有人追随着他共赴黄泉路,那在生死线上的凛然决绝,不是简单用愚忠二字就能解释的。有句讥讽明人赴死的对子,“平日袖手谈心性,临危一死报君王”,不少人当它是明人亡国理由的最佳总结,却极不公平,我更认为这是清人的阴谋,为的是给自己灭明找个借口。且不说把亡国归结为明人的节气泛滥是为阉割异端思想找理由,从清朝士人只会挨板子,折子里硬气的话一句没有,就可知清朝皇帝为人不厚道。乾隆爷曾发过一记狠话,大意是说,前朝政事靠宰相,那还要皇帝干什么?我们知道清朝是没有宰相的,谏官也形同虚设。既然如此,士子要放言高论自然只有挨板子的份儿,可最惨的是,剧痛之后便彻底灭杀了你上折子骂骂人的念想。由此你就知道清朝皇帝为什么总是讥讽明朝士子,因为他们总顾忌文人挨板子后提上裤子还敢继续骂人,可见他们心眼小得如此可怜!这样看来,清初有一帮文人也跟在皇帝后面骂明人无耻,就有些过分了。我恶毒地猜想,大概是嫉恨明人挨了板子还有机会骂人吧,因为到了大清,挨了板子还骂不出口,憋屈在心里,那个难受劲可想而知。 士林行为失节在清代数不胜数。清代皇帝在肉体上使出的惩罚招数倒是没有比明人长进多少,唯在心灵的摧折上更胜一筹。他不是不给你申言上诉的机会,不会动辄揍你,让你直观感到肉体的疼,阴毒刻厉的地方在于,你抗言申辩之后,会想方设法让你自惭形秽,后悔不及。经过诱导教化,你就像美国科幻片《蝙蝠侠》里的怪人,手掌自然变成了致命的武器,比如 50cf." >像廷杖,不过打的不是别人,而是一脸真诚地扇起了自己的嘴巴,那情形就像大粪浇到头上还以为在洗热水澡,一脸扭曲的舒服相。藏书网 话说到此,我们终于可以明白明末死易生难话题的微妙?之处,明末义士的遗言还有“守先待后”,光复明室的浪漫想象在,所以觉得活下来的人肩抗的使命更重,实现更难,可是到了清朝,那些苟活下来的士人真是活着比死了还难受,不信你就看看那本《名教罪人》里到底说了些什么。 清人摧折心灵的著名例子有曾静案和钱名世案。曾静策动大清总督岳钟琪造反,本应以反贼的罪名枭首,脑袋早早挂在菜市口的旗杆上供小民们观赏,可这位仁兄被关在狱里一年后,居然心悦诚服地自愿当起了雍正思想宣传队队长,跑到自己的家乡湖南支起了地摊,耍猴似的当众作践自己,痛哭流涕地倾诉皇上的恩德。面对此情此景,你不禁要对雍正发明如此的洗脑技术高声叫绝。对钱名世的处置更具机巧妙思,秘诀全在《名教罪人》一行行诡异的诗句里。钱名世粉墨登场扮上“名教罪人”这个男主角,那些官僚诗人全是给他配戏的。钱名世成为诗集的歌咏对象事出有因,他曾写诗拍大将军年羹尧的马屁,说他是“从天鼓角汉将军”。因年羹尧当时是雍正的红人,雍正朱批中还有“朕实不知如何疼你”这样肉麻的话。钱氏自以为得计,相信附和着捧捧皇上的宠儿,也没准会被皇上他老人家看中,加恩疼上一下,结果,三年以后当雍正朱批中出现年羹尧是“禽兽不如之才”的说法时,钱氏的噩梦也开始了。年羹尧因功高震主自杀,钱氏牵连其中,背上了污损名教的罪名。 让人没想到的是,雍正糟蹋拍马的人比虐杀造反的人还有心得,这就让清朝士子活得不那么舒服了。雍正亲书“名教罪人”四个大字,命人挂在钱名世家居堂前,每天来回路过徒添羞辱之感,皇帝还不时让当地官员跑到家里检查,看是否大匾一直挂着,否则便严加治罪。恶作剧到此并没完,雍正还发动朝中三百八十五个官员写诗谩骂,满朝文武几乎人人挖空心思、操笔诛伐。此举虽近于游戏,可雍正却把儿戏当正经话来威胁说,朕君临天下,一颦一笑,天下人都看着呢,“故内外臣工有赐以匾额者,非仅勉一人,欲使大小臣工各思淬励,以尽臣职也”。意思是说,这匾额可不是给钱名世一个人挂着玩的,只要谁稍不警惧,哪天一早醒来,就会发现自家门前挂起了同样一块牌匾,众爱卿可要小心了。 下面一段话更刻毒得让人胆寒,“盖欲使天下臣工,知获罪名教,虽腼颜而生,更甚于正法而死”。意思是一旦犯了这罪,定叫你生不如死。明明是耍人整人,还故意说赐匾赋诗是“黜恶之典”,这场让人脸面扫地的仪式表演,硬被装点成雍容盛典。还警告大臣说,谁胆敢视同儿戏,就要如何如何……结果后来还真有大臣被吾皇视为“儿戏”给发配充了军,想来不只是诗意太过拙劣,恐怕还是糟蹋人的想象力不够水准的缘故。 羞辱表演还没有结束,诗词经皇上审阅后,全部送交钱名世本人,让他自己掏钱刻印。话说到此,可知当雍正的臣子心里有多憋屈,这帮文人估计只有考科举时碰上过命题作文,没想到这辈子又逢皇上祭出恩典,特准再秀一把文采,可惜这骂人的命题作文哪里那么容易秀出花样,满朝文武憋不出像样的诗句,只好不无害臊地自我安慰说,虽然那歪诗看上去“辞采质陋”,却都是发于天性。这话说出口时似乎没人觉得不要脸,他们还发明个好听的说法叫“名节自防”,在我看来,不妨叫作“思想自宫”。 这“名节自防”可是雍正朝以后的重大发明,明人洒脱倜傥,故时有倔强的拙人挨了板子还胆敢打到朝上骂人。入清之后,这种耿介之人不说绝迹,也萎缩成了稀有动物,且从没被列入保护名单。试想门上整天挂个羞辱的牌子,时时提醒你是个不齿于人类的臭狗屎,邻居也整天把你当狗屎践踏,这是什么滋味,不问可知。尤为可恨的是,雍正不但要满朝文武看到钱名世的下场,还逼他们把感受赋之于诗,煽情不够真诚的还要受骂挨打,于是才有了以下毫无诗意文采的诗句:“一生气节同云散,半世文名付水流。”(工部额外主事李士杰) 臣子们也慢慢领悟到,主子并不要求辞藻华丽,只是简单表达圣恩鞭挞心灵时自己如何害怕就算过关了,如下诗所表白,“众恶存廷断,生归荷圣恩;读书重气节,文藻不须论”。这种寻摸“底线”的操练还真是磨人心智,日久生熟,心理僵硬变态到极点还不着痕迹。于是我们看到了如此惶恐的心理表白,“门悬四字昭惩劝,箧贮千篇益悚惶;此去江南应自悔,不堪举首对冠裳”(翰林院编修昌龄)。在雍正旁观下,钱名世活像一面镜子,可以时时映照到清朝官员憔悴的面容,他们会扪心自问,以后如犯同等错处,还不是无颜以对邻人。谁也不想落到“不堪清夜问,尤愧士林知;归去江南路,含羞无已时”(内阁中书三保)的地步。这般训练下来,家门上根本不用挂什么牌子,这名教自律的“匾额”早已烙刻在心中,分量足以压碎任何残存的不羁之念。 “名节自防”的好处在于,板子没下来就预先知道将要落在哪里,于是纷纷喊起疼来,板子自然不会落下。长此下去大家都皆大欢喜,恍惚觉得离收起板子过太平盛世的日子不远了。但在这个太平盛世中到处游走着的,都是些没有灵魂的人物。这种人物从清朝以来,不是渐趋减少,而是越来越多,因为代代相习的感觉会遗传下去,大家都预先知道板子将落在何处,心底里只想出无数躲避板子的招数,只有少数不识相的傻子才敢挨了板子还不叫疼,于是他也只有郁闷而死的一条路可走了。 明清文人的关系学 乾隆年间,位列扬州八怪的罗聘有一次到江宁卖画,结识了江南才子袁枚,为其画小像一幅。画中的袁才子,长脸秃头,皱纹密织,眼露狡黠,完全是一副庸人世故相,加之手拈菊花,更显身段曲张扭捏,故作高雅之态衬出的倒是戏谑搞怪之相,与市面流行的那玉树临风卓雅雍容的袁才子形象判若两人。罗聘此番恶搞似乎有些过头,引起了袁枚家人的不满,袁枚自己曾打趣说:“两峰(罗聘)以为是我也,家人以为非我也,两争不快。”对画家如何摆布糟蹋自己的尊容,袁枚倒是有颗平常心,还幽默了一把:“我亦有二我:家人目中之我,一我也;两峰画中之我,一我也。”这个故事说明,袁枚在世人眼中至少会表现出一雅一俗两个形象,只不过常常一显一隐而已。那么,到底哪个才是袁枚的真实面孔呢? 袁枚写诗,号称清朝的“性灵派”,与古板拘泥、主张诗以载道的“格调派”诗风大异。他很早辞官,隐居随园五十年,给人的印象是个与世无争洒脱飘逸的人物,然而事实记载却与此大谬。据袁枚之孙袁祖志的回忆,出入藏书网随园的各色人等嘈杂万象,来往之频,一般宅第园林也难与之匹敌。不但江宁地区的将军、都统、督抚、司道等各级文武官员喜欢前往游玩,有些地方官甚至会假随园之景宴客交际,而且每逢乡试之年,普通士子来游园赏景者也是摩肩接踵,不可胜计,最多时达十万之众,以至于随园每年必须更换两次被踏烂的门槛。随园中每年还至少举办六次灯会(参见王标:《城市知识分子的社会形态:袁枚及其交游网罗研究》)。这真让人怀疑,“性灵派”与隐逸之风到底有多少关系,也困惑于如此热衷世俗交往之人何以能发出放浪不羁震撼正统的言辞。 中国人擅搞关系,所以官场商场充斥着各种营私谋利的潜规则,常人看来,这些追逐名利的行为只属于俗不可耐的芸芸众生,与高洁自律孤芳自赏的文人雅士无关,这些文人仿佛是打了流俗免疫针的特异人群。在常人想象中,他们疏离于世俗人情网络的泥沼,心境超然,异于常人,艺术圈内人更是如此;因此,一名艺术家一旦擅搞人际关系,好像就会丧尽贞操名节,迷失自由创造的心性。 最近读到一本英国人写明末画家文徵明的书,名叫《雅债:文徵明的社交性艺术》,它打破了我对文人的传统印象。这本书详细描绘了家族、师长、赞助人、请托人和各种弟子构成的网络,如何支撑起文徵明的艺术世界;其实就是要辨析富于心灵创造的个性艺术活动,即所谓“典雅”的生活,是否与人际交往等俗务之间处于对立状态。艺术史的惯性思维多将自主性创造与因义务或契约而生的活动相对立,艺术家只能一门心思进行感性创作,不能为世俗世界中礼尚往来的人情杂务羁绊干扰,其结果便是对文徵明艺术创造周围的人际关系背景视而不见。 的确,在某些偏于戏说的影视和小说作品中,身为苏派画家之一的文徵明,往往与唐伯虎、徐文长、祝允明等明末才子硬性捆绑在一起,仿佛处处可见他们行走于市井江湖,才情不羁,蔑视礼教的狂浪屐痕。还有其他一些被精心雕琢出来的雷同故事,如这种人一定是早年天赋异禀,一定是中年科场失意,一定总是你说东来他偏说西,否则不足以标榜出自己的另类身份与对拘守常轨的不屑。不管是假“装酷”还是真“率直”,另类标签都和情色怪诞脱不开干系。如唐伯>99lib?虎永远都是一幅“花痴浪子”的模样,不时勾引良家妇女,画作题材不是仕女名媛就是青楼宴饮。再看那风流画圣徐文长,更是杀妻癫狂,“无恶不作”。不过,别以为这些怪人思想异端行为叛逆就一定穷酸潦倒,找不到生计活路。“怪异”一旦炒作成功,也可能成为一种时尚,让宫廷贵人趋之若鹜。 时尚可以使每个狂人的背后都站上一个或若干个铁杆赞助人,或富商或显贵。名画家陶佾以行为怪诞出名,因身涉与一名青楼女子来往的丑闻,被逐出京师,但他的赞助人却多为大学士李东阳这等响当当的角色。这让我们不禁猜想,赞助人网络可能反过来塑造了画家文人的品性风格,随之再风靡引领大众习尚。赞助人纵容癫狂与异端,实际上是有目的地把“雅”的欣赏品级拉低到俗众层面上来,模糊雅与俗、正统与异端的界线。画家孤傲特异的风格之所以能产生和蔓延,也许正在于它能够成为赞助人社交网络的一部分;甚或稍稍夸张一点说,这些“狂人”“名士”能够存活,也许恰恰取决于网络内显要贵人对其放纵行为欣赏与支持的程度,这是一种奇妙的共生连体关系。失去这类支持,“狂士”不是饿死就是穷死,留名于世更是奢谈妄想。 更诡异的是,画家本人根本没有意识到自己的言行脱离常轨,却被强行包装成了志存高远的雅士形象,类似的错位不一而足。就以文徵明的一幅画作为例,我们习惯认为,像文徵明这类喜欢张扬个性的大画家,他的画作一定隐含深意,比如可能攀附于某个历史人物,借以表达强烈的愤世嫉俗的情怀,没想到这类猜想往往与画家作画的动机没有什么关系,而且恰恰扭曲了原来的意思。文徵明曾经为一位悬壶为业的友人画了一幅《存菊图》,“存菊”是友人的别号,但菊花形象总是惹人联想,菊花、诗人陶渊明及辞官归隐优雅闲适的生活态度经常被勾连在一起,于是人们认为文徵明与陶渊明心意相通,借画隐喻两者相似的节操情趣。其实,文徵明的作画动机完全与这类想象无关,这幅画仅仅是一幅为应酬勉强涂抹出的普通作品而已。 后人的攀附与画家本人的意图无关甚或相反的现象在艺术史中屡有发生,如果看多了也就不感奇怪。还有一条有趣的线索是,这种对文人高士姿态忽隐忽现的想象慢慢演化成了市场中有利可图的重要资源。商家纷纷炒作菊花这类题材在画作中高雅隐逸的内涵,长此下去,对绘画主题的分析距离画家创作的真实动机只能是越来越远。在艺术品市场上,通过反复炒作而引申出的文徵明作品意境,与文徵明本身作画的功利目的恰好可以颠倒过来,画家的庸俗动机与市场炒作出的高洁姿态往往反讽般杂糅拼贴在一起,真伪难辨。当然,商人虚构出的陶氏高雅程度到底如何也遭到过质疑,鲁迅先生当年就提醒说,陶渊明扛起锄头到田野里溜达散心,如果没有雇农仆人在旁打点吃喝,或在农田里打下手,大概是很难做得成秀的。陶渊明如真是一个扛把锄头呆在田边发愣的老农,恐怕断断哼不出“悠然见南山”那样的诗句来。 画作意图被扭曲,还在于它不断被倒手,遭人琢磨。一个画家完成一幅画作后,这幅画的命运才刚刚开始,它作为礼物会反复在各个人际关系网络中迁转流动,每转送一次,文人就会在画上书写题跋,或解释主题或抒发胸臆,或解读画中隐喻,大量画作中的题材如植物、建筑、山水景致都与隐逸或升迁的身份转换密不可分。文人中也有“真隐”“假隐”的分别,即如明清鼎革时期的移民,常借书画发泄自己对旧朝的孤忠与对新朝的怨愤,但很多诗词与绘画表现出的“隐”却有一种蓄势待发的矜持,当不得真的。 有些山水画看似是画家心灵个性的自然流露,其实也蕴涵着应酬俗务甚至攀附权力的意图。美术史家高居翰就发现,明朝永乐皇帝的宫廷画师王绂画的《燕京八景图》,就是为表现北京到处有媲美南京的景色,以佐证后来皇室迁都北方的合理性。再如“雨前云山画”这个被山水画反复表现过的题材,往往拿来馈赠启程赴任的官员,暗喻当地农夫如盼甘霖般企望一位好官的莅临。 高居翰还有一个有意思的看法,明清以后画家书法家更加注重“写意”手法,放弃了花费较长时间和运用拙劲反复磨炼的细腻风格。比如书法中“狂草”书写的流行就越发带有表演性,这是一种艺术品位的滑坡,让我们想起当代画家常常铺开数十张画纸打底稿,让弟子突击完成尽快捞金的逸事。如此转折的出现实与商人越来越多进入士绅阶层,却又无意追求真正高贵的地位与文人雅致的趣味有关。绘画赞助人和购买者更青睐流行主题和即时的装饰效果,底层风俗和日常生活的题材趁机大量涌入艺术市场,粗俗的肖像、各类动植物的摇曳之姿,甚或“鬼神”的表情动态都成为描摹对象。俗与雅的界线就这样被不断突破。 一般说来,“关系达人”与“隐逸高人”向来是对冤家,把他们硬摆在一起似乎有辱斯文。通过上面的举例可以发现,两者恰恰有可能形影不离,所以才有“大隐隐于市”的说法。我的理解是,隐于世非蜗居一隅,不问世事,而是熟谙如何周旋于世道又不失精神之品质,乃是真高人,尽管如此做人确实比逍遥于山林之间困难得多。另一个感想是,真正优秀的艺术家也需要有经济实力,同时有品位、懂欣赏的市场达人给予支撑,否则艺术家狂则狂矣,自称绝响无人问津也是枉然。中国艺术水平低,固然与艺术家本人的素质有关,同时也与缺乏类似明清时期那样具有高度鉴别力的市场运作体系不无关系。当然我们可以说99lib?,艺术家在世时如土埋珍珠,光泽无从发显,但即使百年之后再加发掘,同样也有一个市场与艺术相互契合的问题,最终考验着赞助人网络的鉴赏眼光。 大清亡了有点冤 最近偶然看到一则清废帝溥仪皇后婉容写给溥仪妃子文绣的一封信。信中婉容自称“植莲”,称文绣为“爱莲”,信中说:“爱莲女士惠鉴:昨接来函,知you之兰楮现已痊愈,甚欣慰之。至诸君勿怕me错误,是与君互相立誓,彼此切不得再生误会。不拘何事,切可明言。所以君今不来,以our稍有误会之处。只是君因病不得来,此实不能解也。君闻过中外各国有you不能见之理么?若有何获罪于君之处,还望明以见告为幸。不过自叹才德不足,难当君之佳偶耳。请罪人植莲启。”(李国荣:《末代皇后婉容的宫中生活》,《清史参考》二○一三年三月十八日) 这封信的口气有点暧昧,若依今人看来,植莲和爱莲宛如一对百合姐妹,引人猜想。而且信里夹杂着英文单词,行文显得不伦不类。据说婉容时髦到不但教会了溥仪吃西餐,还和他互通英文短信调情。溥仪的英文名字是亨利(Henry),婉容的英文名字是伊丽莎白(Elizabeth),她自己音译为“衣里萨伯”。从植莲爱莲戏称到信中英文乱用,可以得出一点印象,那就是皇室的开放程度似乎远远超出今人想象,一点99lib?也没露出我们以往印象中专制禁锢的丑面孔。如果有人说这是废帝废后没了弄权的机会才无聊得如此娱己娱人,那么我们可以倒推回去数年,看看辛亥革命前夜的情形如何,不难发现,那时清廷的朝气和活力仍是处处涌现,不输人后。 大清晚年虽屡有苛政曝光,遂引发戊戌变政之潮,最终惹怒慈禧,酿成六君子血溅菜市口的惨事。可奇怪的是,仅仅过去三年,清廷就仿佛心怀内疚,恍然醒悟,频频开展新政,好像要有意落实被杀君子们的提议。且看光绪帝一九○一年一月二十九日发出的谕旨,其中所列如调整中央地方官制及整顿吏治各项,均安排得井井有条,清廷还新设外务部、学部、商部、度支部、民政部、法部、农工商部诸机关,结构已似现代的国务院体制。此外,商业振兴与实业创办并举,全面推展现代化设施,交通银行、农业实验场、植物研究所、渔业公司、工艺传习所、电灯公司、官轮总局、文报总局和分局等纷纷设立。文教卫生方面则有废科举办学堂、遣派留学生之举,晚清报业也日趋发达,甚至西藏都出现了白话报和译书局、施医馆,更别说新式军队的操演也已成规模。 放眼望去,三年前被视为变祖宗成法大罪的各类维新主张就这么轻而易举地在新政中得到了彰扬和落实。吊诡的是,戊戌维新君子的血恰恰是在杀人者的手中化作了变革之花。甚至当年像“宪政”与“君权”关系这类抓住就可杀头的敏感话题,也被堂而皇之地随便公开议论,因戊戌政变而落寞海外的康有为居然提出把皇帝架空的“虚君共和”这等“违逆”之论。“宪政”的实施计划也被排上了日程表,虽然皇家订出九年行宪的许诺周期过于漫长,毕竟是要在自己身上试刀见血,还是需要有一点自残的勇气的。革命前夕,清廷更是颁布《十九信条》,突破了皇权所能容忍的底线,皇帝对国会决定之事,只有表面上的审批权,没有否决权,他的工作只是颁布诏旨,用御宝在文件上盖章了事,或者和总理大臣一起参加典礼,当个摆设,甚至御宝都不在自己手里,皇帝被彻底架空,变成了一块纯粹的招牌。 一些不大不小的国事皇帝也没了发言权,《十九信条》颁布后,资政院就“剪发”“改历”两事装模作样地奏请皇帝批准,皇帝还想摆个谱,打算先奏请隆裕太后允准,再交内阁表决。结果内阁根本不买账,认为《十九信条》里规定皇帝只有颁布资政院议决草案的权利,根本没否决权。还威胁说这是《十九信条》颁布后的第一次上奏,如不答应,就会失信于国民。皇帝只好乖乖地在文件上用了御宝,实实在在成了傀儡一个。由此看来,立宪派基本实现了“虚君”的梦想。大清立宪的诚意还表现在建筑风格上,有爆料称,一九○九年资政院大厦的图纸已经完成,在这幅德国建筑师罗克格的图纸上,不仅有能容纳一千五百五十人的大厅,大厦内还安装了电梯、电话和电报室。一切似乎已经就绪,皇帝架空,宪政登场,一切都这么顺理成章,革命不仅可以避免而且显得完全没什么必要,可是,大清还是亡了,亡得好像有点冤! 这让我们不由想起托克维尔在《旧制度与大革命》中描绘的大革命前的法国,那变革气象真有点像大清末年的味道,“革命”的爆发也似乎显得毫无道理。托克维尔对法国大革命发出的两点疑问似乎也同样适用于晚清。第一个疑问是:为什么革命没有在中世纪制度保留最多、农民受苛政折磨最严重的地区爆发,反而在人们对压迫感受最轻的地方突然肆虐?法国东邻的普鲁士、奥地利、波兰都盛行农奴制,农奴每个星期起码给奴隶主白干三天活儿,还要交纳捐税,活得很累,却没有革命的迹象。第二个问题是,十八世纪中叶,法国出现了“文人政治”,文人何以能掌控国家政权的舆论和制度变革之牛耳?文人掌握领导权后何以能从浪漫的空想家变脸为打砸抢的冷血暴徒,终使局面不可收拾? 托克维尔对第一个疑问有个心理主义的解释,他认为在苛政不太重的地方人民反而会觉得无法逆来顺受,大家对沉重压迫早已麻木习惯,一旦压迫减轻就有了念想和盼头,反而无法容忍。痛苦一旦减轻,感觉却会格外敏锐。托克维尔对第二个问题的解释是,法国旧制度在政治自由与言论自由方面的缺乏反而容易使文人在革命中走向激进,就像一个长期被压扁的皮球,一旦放松就会反弹,迸发出巨大的能量。文人用浪漫笔触抒发不满,激起民愤,民众又把他们推为政治领袖,于是“文人政治”脱颖而出,文人的浪漫乌托邦借重民粹主义的行动力,自然热衷用鲜血染红暴力的旗帜。 从表面上看,环境越宽松越容易引起革命的“托克维尔命题”是在为暴政辩护,这类误读在所难免,逆来顺受成就了专制的惯性与人性的麻木,心生期盼则易生盲动与杀戮之心,似乎两边都不讨好。 我想这是对托克维尔的误解,他的核心观点从未改变,那就是每个人自由的获取和培养比平等的奢望与追求更加重要。因为法国革命的特点就是文人与民粹主义合谋达成的一种嗜血暴政,尽管在旧制度下自由的获取相当困难,以致压制松动后不满积聚不散,成为导向革命的种子。托克维尔认为,专制君主本来可以成为危险性较小的改革家,当他想到法国革命摧毁了那样多与自由背道而驰的制度、思想、习惯和自由所赖以存在的其他东西时,他的结论是,如果当初由专制君主来完成革命,革命可能使我们有朝一日发展成一个自由民族,而以人民主权名义并由人民进行的革命,不可能使我们成为自由民族。(《旧制度与大革命》,页201) 这番议论似乎颇合大清末年立宪党人的心意,两者一拍即合的地方在于都不是简单地为专制君主辩白洗刷,而是敏锐感觉到在如何汲取旧制度合理变革成分时君主所起到的象征作用。所以当年遭大清通缉的革命党人嘴边老是念念不忘地挂着法国革命,立宪党人嘴里念叨最多的却是英国的君主立宪。康有为就觉得法国革命流血遍地,不值得大清效仿,应该改走平和路线。不幸的是,康圣人的预言没人理会,大清终究沦为革命的绞肉机。当年立宪党人杨度就说过类似的意思,君主的位子并不重要,他不过是个象征符号而已,要紧的是君主具有凝聚政治、文化和社会的强大力量。正因如此,立宪行动完全可以在这顶大帽子底下开开小差,干自己喜欢干的事情,甚至宪政改革都可能更具合法性。这样既可与旧制度衔接,又可跟随民主大潮而不会落伍。如此看来,杨度与托克维尔,一东一西,心同理同,颇可引为同调。 当然,后来对“革命”原因出现了各种不同的解释,其中“种族革命论”是一个主流说法,大意是把满人横行当道当作了诱发革命的最重要因素。最流行的一个解释是,革命前夕,清廷貌似有立宪的诚意,却耍了个花招,坚持先组内阁后开国会,却不采用同时进行的合理步骤。结果是一九一一年五月八日,内阁名单出炉,总共十三人中,满人占九席,其中皇族就占七人,刚好超过半数,而汉人只有四人,所以被讥讽为“皇族内阁”。名单公布惹得革命党人群情激奋,终于有了“反满”的借口,于?t>是纷纷高举“非我族类,其心必异”的旧旗举事暴动,局面最终一发不可收拾。革命成功被单一解读为种族仇视激化的直接后果。对这个极度渲染满汉之争的革命起源故事我一直心存怀疑,因为满汉冲突由来已久,贯穿大清统治始终,早已不是什么最抓人眼球的纠纷,而内阁组建毕竟是迈向宪政的重要一步,类似“国务院”十部的改革实验也已到位。内阁“种族”比例虽不均衡,满人占多数也属正常。也许正应了托克维尔的判断,皇家的任何让步都会引起足够的敏感,似乎正好印证了民众要求得不到满足的现状。 其实按照近年流行的“新清史”看法,正因皇帝是满人,才能笼络住汉人之外的蒙藏回等族群势力。民国初建时,这些地区的王公贵族恰恰趁着皇帝失位要求独立。外蒙古一步步被分割出中国版图,固然有俄国势力暗中怂恿,但失去满人皇帝作为多民族符号的牵制力,也许真是引致分裂的重要起因也说不定。 另一方面,托克维尔所忧心的法国革命导致乌托邦主义“文人政治”与激进的民粹主义暴民行动的结合也不幸在东方的清朝得到了验证。辛亥以后,除军阀各据一地之外,从五四时期全盘反传统主义到“平民万岁”的呼声,再到以平等观召唤国民参与共产革命,无不是在“文人政治”的支配下波兴浪涌,连绵不绝。以后“革命”一词在中国人的脑海里一路飙进,狂奔到二十世纪七十年代,仍是日常生活中使用频率最高的关键词,“文革”时买东西找钱都要说“把革命进行到底,找你一毛五”,那份激进狂躁中的无奈至今仍隐隐地成为中国人挥之不去的梦魇。 所以说,托克维尔的保守主义绝非仅仅是一种对君主制的复古式怀旧,而恰恰是如何在一种旧制度的延续下重新安排个人自由的现代性问题。他留给我们的警示是,大清亡了,并不意味着“革命”就一定具有天然的合理合法性。因为革命可能产生更大的暴虐,文人的乌托邦激情叠加上民众的狂热盲动,如果无节制地释.放出来,最容易给宪政制度的演进和个人自由的维护造成伤害,对“革命”成败得失的估计不可不慎之又慎,同时托克维尔也是在警示所有政权,如果不给宪政和个人自由予足够的空间,残虐暴力的激进行为也许会随时降临到自己的头上。 做一个清朝官员到底有多累 平常我们读史,读的都是“大历史”,好像那些英雄都是不拘小节只干大事的超人。他们总是显得与众不同,不免让人想象其起居生活肯定漂浮在日常圈子之外,到底是啥模样更不是我们这些小民能够知晓的。随便举个例子,如果你问道:一个混迹官场多年的清朝官员会如当今的白领那样坐班吗?他因公因私的作息时间分际应该划在哪里?恐怕很难有人能马上回答上来。因为,作息时间就像条波澜不惊的枯燥流线,琐碎常态般流淌不息,却很难寻出什么意义。可是有人却偏不这样看,名史家杨联陞先生曾写过一篇短文《帝制中国的作息时间表》,他的看法是,作息有根本的重要性,一个人的工作和游憩时间的比率,是他在社会中所取所予的一个指数。为什么这么说呢?杨先生发现,中国古代王朝越到后期官员享受的假日越少,如唐代到元代十天就有一次休假,到明清却完全取消了。原因大致有两个,一是公务员处理的事务越来越烦剧,繁文缛节不断增加,二是皇帝权力高度集中,自己都忙得够呛,还能轻易放过手下的这些官员吗? 还有一个有趣的细节是皇帝上朝时间之早令人惊讶,一般都在早上五点到六点,如果上朝时间延至七八点举行就被认为相当晚了。清代皇帝常在北京城外的颐和园视朝,许多官员为了准时到达,必须半夜起床。清朝皇帝相当忠实地遵守早朝的时间,说明这是个严谨恪守规矩的王朝。最近我读到曾在詹事府做事的官员恽毓鼎的日记,其中的一些记载也验证了这个判断。只是日记里对上朝时间之早的描述更加让人不可思议,如一八九六年二月的一天,光绪皇帝要见官员,恽毓鼎必须四点钟就到景运门朝房等候,七点钟在乾清宫引见。三月初的日记则说某次上朝要三点钟出门,因为道路泥泞,抵达东安门时天已黎明,光绪帝先到中和殿看祝版,所谓看版就是提前看一些官员写的文件,然后再召见官员。也就是说,从家里赶到上朝地点,中间可能要走两个小时甚至更长时间,然后还要在朝房等候许久,如果遇到冬季雪天,道路泥泞,在车中颠沛不止,加之缺乏取暖设备,还容易染上寒气,导致身体不适。怪不得恽毓鼎有一次见到光绪帝就感叹“天颜清减,深以为忧,竟无人敢以摄养之说为圣明告者”。言外之意,皇上脸色不好看都是让上朝过早给闹的,这声叹息颇似感同身受。如果是赶去颐和园上朝,就要起得更早。有一次给慈禧祝寿,恽毓鼎一点半钟起床,先到东宫门外詹事府帐篷歇息一阵,再向颐和园进发,此时的颐和园内灯火通明,光彩如昼,也验证了寿礼应是在黎明前后举行的。 日记中还有一条记载先农坛祭祀仪式,祭礼需用灯笼做前导,也许天气还刚蒙蒙亮,周围景物朦胧难辨。等钟声鸣响,因为是要仿照农夫行观耕礼,皇帝穿着便服出现,官员自然也要脱掉朝服跟着行礼。随后有两个戴着蓑笠的人进来举行授鞭和耕具的仪式,数位朝臣牵着牛扶着犁,带着种子和盛水容器跟进,皇帝挥着鞭子装模作样地尾随在后。扮演农夫的人摇着彩旗唱着田歌,权充导演,往返来回推犁四次之后,皇帝踏上观耕台,看着王公九卿学着皇帝的样子扶犁来回走动九次,才算行礼完毕。 在上朝和会客路途中由于时间充裕,官员可以在车中选读一些书籍,恽毓鼎就读过诸如 href='5133/im'>《困学纪闻》之类的经典笔记,他平常还兼悬壶行医,在车中阅读的书目也包括《难经疏证》《脉学辑要》这类医书,有时两天就可看完一本,可见在马车颠簸中阅读的时间不算短。 日记里的记载也会改变我们对宫廷?生活的刻板印象,比如一次在颐和园仁寿殿赴筵宴,斟酒和奶茶各一巡后,所上菜品均带有满洲特色,菜单中有羊腿四只,一大盘满语称为色食牡丹的食品,苹果、葡萄各四盘,荔枝、桂圆、黑枣、核桃仁各一盘;五色糖子四盘,五色饽饽二十盘,牛毛馓子三盘。比较好玩的是,等宴会结束后,官员可以用袋子把吃剩下的食物带走,倒不像如今的公款吃喝那么浪费无度。恽毓鼎事后记载说,除了苹果、葡萄可吃外,其余或是过生或是被虫子蛀过。还有一次皇帝宴请蒙古王公,菜单更加简单,王公行叩礼后,各赐酒一杯,宴会上只有白肉火锅,一大盘咸菜酱油和二盘馒头。宴后进入表演程序,先奏满洲乐,然后是高跷、竹马和摔跤表演,由皇帝在摔跤手名单里随意点选两人比试。再后是奏僧乐、回回乐及表演各式歌舞。可见皇家平常宴请客人食谱似较单调,并不如今人想象的那样丰富多彩,因带有仪式的性质,就更不可能多样化了,好像与公款浪费沾不上边。 不过要想通过以上的描述断定清朝官员平日工作繁重累死不偿命你可就错了,因公劳累只是个假象,一个关键证明是早朝完毕后官员可各自回家不必坐班,似乎还远不及当今的打卡白领那般辛苦奔命。皇家上朝时间虽然很早,不时会逼使官员天没亮就得匆匆赶场,但一旦早朝仪式结束,官员可以立刻回家睡上一大觉,直到日落才醒也没人管你。如不打算睡觉,剩下的时间也完全归你支配,真可以说是想干啥就干啥。 就拿恽毓鼎的作息时间表来说,他的詹事府职务相当于史官,负责皇帝的起居注编纂,也就是记录皇帝的日常生活,也兼校一些官修史书,按理来说应该随侍皇帝近旁。但除皇帝举办例行仪式时起居注官应陪伴左右外,其余时间只偶尔光顾史馆,平常都是史馆派人把稿子送到家中交给他审阅,交还的日子好像也没有严格的规定。审稿范围包括《儒林》《文苑》这类官修史书的稿本,也包括审核校阅一些地方志。遇到上朝等公事,排班甚至可以自行协同商量,预先排定。如一八九八年年底詹事府规定有十二班,恽毓鼎自己选择四班上朝,其余班次即可免予参加。这四次上朝中,还有一次因起床过早,一点钟起来头晕呕吐,半路折回未去。到了一九○五年,对那些缺席早朝的官员好像也没有了处罚的规定,以致有时上朝陪侍的官员稀稀落落,让人感觉不成体统,在此之前,如起居注官有误班或缺席者,须告知御前大臣奏闻议处,所以每次遇到有不来上朝者,大家就会惴惴不安。 与上朝这类公事相比,恽毓鼎大量时间会花费在与科举同科或..乡亲好友之间的团拜上面,写一些私人应酬的书法也消耗大量精力。比如有一阵很多人送来扇面给恽毓鼎要求题字,桌面上扇面常常堆积如山,应接不暇。此外回复信函和闲逛琉璃厂淘旧版书也是重要的活动。据他自己的统计,仅一九○八年一年就收到各省的信件达五六百封,内容全是委托办事、谋取差缺等。这些信虽不必一一回复,但拆阅处理也须耗去相当的时间。 其他一部分时间会用来悬壶行医,但早年行医多是被动的,属于给朋友帮忙,后来由于经济拮据,才逐渐成了谋生手段。恽毓鼎的日记中对中国式的治病氛围有很好玩的描述,如一次给朋友的妻子治病,他诊断是“实热”,家人和病人自身却认为是虚寒,从表面上看确实是虚寒的症状,但恽毓鼎凭经验坚持按实热开方治疗,服药后,“热象大现”,才使众人信服。中国大夫治病往往并不具有西方医生的权威地位,病人和家属往往有权对病情指手画脚,这是中医与西医处于不同的伦理情境中的缘故。医生冒着风险坚持己见,要承受相当的压力。藏书网所以恽毓鼎曾主张要坚持己见:“病重药轻,其杀人与庸医同罪。” 表面上看,官员受公事牵扯精力并不像预想的那样多,但私事应酬确是如一张大网,常常罩得人喘不过气来。从日记上看,赶赴私人饭局几乎占去了恽毓鼎每天的大部分时间,几乎到了烦不胜烦的地步,而且多属人情世故之举,不可轻易拒绝。有一次从正月初一到二月初三,一个多月的时间里,“无日不有应酬,无日不有饭局”,以致“疲困浮动,颓然病矣”。所以日记中时常发出自责的声音。在一九○五年三月的一则日记中,恽毓鼎就自责说:“自去冬至今,会无谓之客,赴无谓之局,终日征逐,身心俱疲,求六时静坐看书而不可得,以致胸怀扰攘,往往夜不能寐。十余年所用心性工夫几全数放倒,若不亟自收拾,将为小人之归矣。”也就是说再这样消耗下去和小人没什么区别了,这可是相当严重的一个事情。有一次恽毓鼎络绎不绝地连续接待了十几位客人,搞得腿部疼痛不能举步,他不由自主地开骂起来,觉得自己“究竟无一正经之事,无一关系之言,费光阴,耗精神”,发出真冤苦的抱怨。 一九○六年二月二十日午前恽毓鼎连续接待了五拨客人,感到头晕气短,等客人刚离去,就呕吐起来。于是发出了一阵感喟,说西人彼此见面时会就事论事,聚会后也不迎不送。宴会上谈论闲情私事,..公事免谈。中国却恰恰相反,那些来访的人,明明有想说的事,却先做无数浮泛的言辞加以铺垫,废去许多口舌后才进入正题,已耗去无数精神。等到了该说之事,说起来又拉里拉杂,没完没了,喋喋不休,听起来厌烦无比,其实几句话就能说清。如此下去,主人哪里会不困,哪里会不怕会客?他说遇到一个朋友托他办事,翻来覆去说了七八遍,送到大门,又照说一次。他感叹这种人必不能绝大疑成大事。所以他“每悬想荒江老屋,耕读自娱,不复问人间事,恐生平误此清福也”。 我们从一个清朝官员日常生活的琐碎细节里发现,处理公事的部分其实占很小的比例,大量的时间会消耗在私事应酬的漫长程式里。这些私事有些可以自行支配,有些则如无法摆脱的劳役,其中甘苦只有当事人自己才能感知。 汉奸随想 美国学者罗芙芸写了一本《卫生现代性:中国通商口岸卫生与疾病的含义》,讲的是天津如何在西方医疗入侵下实现城市功能转变的故事。这本书给我印象深刻的,不是讲了多少国人如何接受西医和防疫的奇闻轶事,而是国人对洋人态度的变化。其实,近世国人对高鼻梁蓝眼睛的纯种洋人积存着又爱又恨的情绪,恨的是落后的大刀长矛败给了洋枪大炮,爱的是洋货西器满足了奢侈的消费欲望。不过“蓝眼蛮夷”的肤色长相就算再怪模怪样,毕竟离我们过于遥远,最受刺激的还是挨了近邻日本的一番痛揍。甲午一战,日人靠着穿梭如箭的小型炮艇轻易击毁了大清帝国的庞然巨舰。当年康有为频频上书光绪,吵吵嚷嚷着要大变祖宗成法,理由就是受不了“蕞尔小夷”日本骑到大清主子头上作威作福。深层意思则是说,大清毕竟没有直接做过“蓝眼蛮夷”的主子,做西洋人的奴才固然不好受,但到底是异国异种,犹如外星人来袭,要来统治地球,即使打输也认了,没有太多的心理障碍,可受日本人欺负就如乾坤颠倒,是万万不可的。 不过, 56fd." >国人对日本的钦慕一直如影随形,好像要远高过对西人憧憬,这种对日人又爱又恨的情绪完全不同于因鸦片开战之后对西人的态度。也许因为都是黄种人,日人却在西化的程度和时效上总领先一步,国人传统文化优越的自傲与近代全面落伍的自卑混合发酵,酿成了如今的心理纠结。罗芙芸讲到天津,曾举例子说,中国人对日本租界统治的记忆很特别,当瘟疫来临时,日人在天津租界打防疫针,遭到剧烈抵抗,数年后新中国建立时防疫部门暂没顾及打针防疫,就遭到国人普遍抗议,此时人们似乎完全忘了惨遭日人羞辱的往事。 针对国人的健忘症,王朔曾发狠说,中国抗战熬了八年,就是因为汉奸太多。这话放到现实中加以检验也不能说错,联想到前些年反日游行队伍中情侣相互依偎调笑的画面,以及国人优先选择日本电器产品鄙视国货的窘况,就知国人反日的“民族主义”经常不乏表演的色彩,不能太当真。曾看到一条消息,一位北京的出租车司机和客人聊天,说到当年抗日的悲烈与现今日货肆意倾销的盛况时曾有一句评论,“早知今日,何必当初呢”,轻描淡写把八年抗战的意义全给消解了。这条评语与韩国人事隔多年后仍咬牙切齿地不许二战日本老兵入境,坚持拒用日本货的决绝相比,让人顿生感慨。那么,“汉奸”特多的现象应该从何解释呢? 李零曾经写过一篇《汉奸发生学》,表面上是写给吴三桂的辩护词,其实是想深究汉奸发生的原因。吴三桂叛服无常,不在于己身的懦弱,而在于外力的制约。他当年在满人的万军丛中左冲右突,单骑救父,其胆气不亚于当年赵子龙,却因李自成擅杀其父,使之进退无据,最终屈降满人,境遇无奈的现实远胜于恪守民族大义的空说。由此可知,“民族大义”呼喊音量的强弱往往取决于历史情境的具体状态,而不是一种空洞的真理表述。我曾不止一次地听到台湾人情绪激动地咒骂国民党的腐败和苛酷.,怀念日人统治秩序的清明和制度的完善,其中不乏知识界精英。这也可以视为“二二八情结”在持续发酵,因为他们在记忆中总是将国民党当年以抗战胜利之师登陆台湾后的腐败与日人七十年相对平稳的治理作比较,他们不骂国民党那才叫怪呢。 遥想当年,日人统治台湾和攻击大陆采取了两种完全不同的策略。台湾是清政府通过签订条约割让给日本的,因此日本把它当作自家的一个省来进行治理,除登陆之初发生短暂的冲突外,日人在台湾基本没有进行大规模的屠杀,台湾人根本没有“南京大屠杀”的惨痛历史记忆可以和大陆人分享,反而台湾相当一部分现代化格局是由日人打下基础的。自甲午战败条约签订后,台湾人享受了五十年日本现代化治理的成果,对于他们来说,大陆的战争记忆是遥不可及的事情。日本战败后,台湾人虽表面99lib?上和大陆人一样都认同“光复”的说法,但显然心底里对“光复”的理解大有不同,利益积淀造就的历史记忆决定了其对“民族大义”的认知相对淡薄当属自然。如果把这些赞许日人治理优秀的议论汇集起来,句句都能被定性为“汉奸”言论,但这丝毫无助于为我们早已习惯的民族大义的激愤表达增添任何正当性。 “汉奸”言论的产生往往与对日人汉化渊源的误解纠结不清。日人号称秉承唐代文明的滋养,其实早已不认中国这个“文化奶妈”,只有咱们自己还煞有其事地把日本当成嗷嗷待哺的“儿子”,好像中国这个妈还有吸不尽的“文化奶水”。近代以来,中国国力日渐衰落,日人早已不把自己归为中国藩属,相反,日本自承取代中国成为了东亚文明的真正主导者,他们有一种说法叫“华夷变态”,也就是说中国与日本作为文明和野蛮的位置从此被颠倒了过来。从某种意义上说这并没有错,如果你去过京都,就知道中国古代意境中的小桥流水和日常俗世中真正细微处的优雅,完全不经意地点缀散布在京都的任何角落,深刻昭示着其崇尚自然的民族气质。 按台湾作家舒国治在《门外汉的京都》里所说,你甚至可以寻找梦里依稀望见的轻掩柴扉和深深庭院。有人骂日本人平日行事拘谨虚伪,刻薄寡恩,却难以否认其维系生态与文明环境品质的卓异细心。更可怕的是,连韩国人都有“华夷变态”之心,不过他们这样想是有理由的,就拿传统儒教礼仪来说,韩国首尔的成均馆大学中附设孔庙,每年春秋两季必定要礼服祭拜,严格仪轨之道。据说国内孔子家乡曲阜有一次举办祭孔典礼,祭服设计却是混乱不堪,年代倒置,颇受韩国人讥讽。那就难怪人家有“华夷变态”的叛逆之心和>?99lib.秉持儒教正统的咄咄自信了。 讽刺的是,京都这牧歌式的庭院氛围据说还是拜中国人梁思成所赐,他在地图上标明了主要建筑的位置,避免了美国飞机的轰炸。最近有新闻说京都要立梁氏的铜像,听到这个消息我不但没觉得高兴,反倒好像重重挨了一记耳光,因为在我看来,梁氏当年极力想保护的北京城被拆得如此七零八落,和京都相比犹如一块凄惨的文化废墟。去了京都后,你会憎恨自己怎么如此轻易地就成了“哈日一族”。也由此理解了当年周作人成为“汉奸”的悲苦和无奈,他笔底的文采深深染有日式的气息,可又如中国文化品味的残留物。我想那种无奈一定是寒彻骨髓的,自己的文化被邻居拿去后变成了真正的精神资源,而我们却通过破坏源远流长的文明不断作践自己,在这种自杀式的或自我阉割式狂欢中还冠冕堂皇地大谈民族振兴,振兴的标准据说是某个国力指标超过日本。可在我看来,北京和京都比,就像一个败家子把自家房子拆了,搭了一个劣质的仿造品,还硬说是文明的再造和进步。 说到这里我们还似乎只指明了“汉奸”发生的外力渊源,即过度的文化摧毁导致了莫名的文化自卑,但还未涉及“汉奸”成群发生的主体动因。此点非三言两语所能道破,如果用最简捷的表述,可以说中国人行为具有内在于骨子里的利益导向,即在行动中往往选择最有利于己的方面,表明利益合法性的一些“正名”原则其实并不具有实质的制约作用,所谓“义利之辨”不过是个说法,很难真正构成内在的心理紧张。《三国》的再度流行就约略可以印证此点。《三国》里的人物行动均是以利益为导向,唯一的合法性符号就是“汉室正统”,似乎代表“义”的一方,曹操不敢私自篡位,即受此限,但除此毫无实质约束力的符号之外,故事展现的全是钩心斗角的权诈之术。刘备以“义”为标尺,行为却诡诈异常,其实,争正统的结果延缓了历史走向合理的进程。故有人认为赤壁之战使曹操无法一统天下,实乃历史悲剧。统一与分裂孰优孰劣是个复杂的大问题,但以“义”之名行不义之事却是历史的常态。在这种常态教育下,面对侵略时国人中常出“汉奸”倒是一点也不让人感到奇怪了。 炮灰史观的煽情与阙失 刚过去的二○○九年恰逢一系列纪念日,新中国建立六十周年,五四运动爆发九十周年等,大陆不失时机地掀起了“关键年”纪念潮,“纪念史学”的各类作品也纷纭迭出。台湾学界也在不断酝酿着重估一九四九年溃败的历史, href='2884/im'>《大江大海一九四九》适时推出,加上作者龙应台的广告式声明,大卖是意料中的事。在后记中,龙女士用她一贯的煽情笔调,诉说“闭关写作一整年”的辛苦,感叹“时间不够用”,“以秒为单位来计时,仍旧不够用”,足见顺利赶上纪念潮是件耗费精力的事。况且这一次龙女士不准备以作家身份出场,而是面对“浩瀚史料”,“有如小红帽踏进大兴安岭采花”。于是我们看到了在真迹、旧照、绝版杂志、破旧地图堆中忙碌到体力透支的作家身影。随着作者从她的祖籍淳化镇出发, 62c9." >拉出一条纵贯中国南北的迁徙线,从东北到山东,从江南到台湾,从湖南到越北,从台湾到南洋,持续游走在时空变换、生离死别的处境里,叙事中充斥着被炮火追杀的人群和沿途散落的残肢断体。bbr> “请凝视我的眼睛,诚实地告诉我:战争,有‘胜利者’吗?”随着作者催眠似的发问,“炮灰论”的历史观不但形成了,而且显得那么正义、那么有说服力。面对被作者推到前台的那些颠沛流离的伤兵、满脸稚气的少年、不知所措的妇孺,你没法反驳,好像反驳了作者就对不起在战争中受害的所有人似的。 然而,要真正面对这段历史,就不可能完全依靠写作情绪的空洞宣泄,慈祥?的母亲教育儿子,大概是差不多的语调: “飞力普,不可以打架。” “飞力普,要帮助小朋友。” “飞力普……” 但是,所有战争,包括一九四九年中国内战,并不是靠单纯的人道主义告诫就能理解的。我相信,龙应台这位年近花甲、见多识广的“小红帽”在踏入历史丛林之后,肯定遇到不少与她观点相左的狼外婆,但结果是“小红帽”太强悍了,每一次都能用汹涌的修辞顺利击昏狼外婆。于是,南洋岛山打根集中营里虐杀国民党军藏书网战俘的台湾监督员,与血战淮海食不果腹的前线国民党军队,密集冲锋不顾死活的解放军士兵,统统变成了飘散到战争尘埃中的悲情线偶,由历史的偶然所操控,这些跨民族、跨疆界、跨海峡的恢弘叙事,揭开的是一整代人“隐忍不言的伤口”,让他们血迹斑斑地尽情喷洒,然后任由记忆的血水灌流进当代人麻木的心里。为被践踏、被侮辱伤害的失败人群立传,结论当然是战争根本没有什么胜利者。当交战搏杀的暴力被不论轻重、不分界线地指责,任何战争的意义都会从此彻底消解,“炮灰论”刹那间炸出人们的眼泪,“正义论”对胜负的书写当然就会在泪水中变得模糊不清。 无疑,我们从小受到过太多的“正义”教育,国民党坏,共产党好,国民党军队坏,解放军好。非黑即白,非朱即墨。是非的边界像刀刻在心里的纹身,似乎终身都涂抹不掉。龙应台提供的“人道”药水似乎可以擦洗掉心灵被“纹身”的耻痛。但我以为,龙应台的“炮灰论”让失败和胜利者并排站立,然后让他们相互煽情地搂搂抱抱,用“人道”的眼泪黏合剂把他们强行粘在一起,这当然让两岸的政治家和民众听着受用,有皆大欢喜的催泪效果,但对那些笔下的小人物而言,却又等于是把他们统统抛回到生存的虚无中,恰恰遮蔽了历史发生的线索和真实原因,也可能恰恰给发动战争者一个开脱自己的理由。对牺牲价值高低的确认永远都会是见仁见智的,但这并不意味着我们可以不努力去厘清牺牲付出的缘由和区分信仰不同的价值所付出的代价。 大陆学者杨奎松曾经惊讶于黄仁宇的糊涂,在他看来,曾写出 href='1374/im'>《万历十五年》这种杰作,那样睿智的一个人,居然会以一个传闻断定共产党的酷虐,而不深究士兵出生入死的动因。黄仁宇曾从一个军官的口中听说,东北四平战役解放军士兵构成密集方队,完全不守军事规则,在机关枪密度极大的扇面扫射下,成排成排冒死冲锋,尸体堆叠狼藉。他于是断定出林彪的残忍和共产党的无情。当然还有关于林彪的那个著名传说:当手下报来伤亡数字时,林彪的回答是,我不听数字,只要结果。杨奎松想问的一个问题是,林彪队伍中有不少新入伍的士兵,他们没经过多少训练就上了战场,何以却表现得毫无胆怯异常生猛。龙应台没有想到,也许正是这些玩命扑?99lib?向枪眼的士兵,某些人刚刚分得了土地,他们是在以血肉捍卫刚刚获得的利益。即使他们以“炮灰”的面目出现,背后也有千千万万个土改的身影在晃动,正是“民气”的飙升,才使得连枪都没摸过多少时间的新兵蛋子能不顾生死地疯狂鏖战,这些绝非简单的“炮灰论”所能解释。至于土改中的过火虐杀行为,则是另一个层面需要反思的问题了。 在 href='2884/im'>《大江大海一九四九》中,龙应台引用了陈毅的一句话说,淮海战役的胜利是手推车推出来的,并详细描述了百万民工为战胜国民党所付出的巨大代价。但她笔锋一转,突然岔出去大写了一通日军逼迫民工从事各种劳役的惨状。这又是一种典型的炮灰历史观,即所有民众在战争中的付出都是等值的,是没有任何意义和价值的虚妄举动。为国民党军干活,为解放军打仗,为日寇监工,统统是炮灰、可怜虫,是随意可被历史抹去的符号。 我们这个世界从来不缺乏从失败者的角度回望历史的作品,我曾经看过一部描写二战结束前后意大利抵抗组织和法西斯政府做最后决斗的影片,中文翻译成《成王败寇》,似乎颇有深意。影片从失败者的视角观察,其中战胜者的无良行为和战败者的卑微无奈被刻画得入木三分。但影片并没有用和解的庸俗笔法让双方假惺惺地拥抱在一起,而是让战争切割出的伤口继续流血,给人留下的印象是历史在各自陈述存在的理由,没有丝毫“炮灰论”的影子。 当然,对“炮灰论”的指控并不意味着我们要遁回到所谓以“正义论”作支架的老历史观中去,或苟且回到非黑即白的史观里继续做傻子,更不用说我们数十年中形成了多少以正义为名的谎言,让本可益智的历史变成了傻子都不肯做的所谓“学问”。近些年史学界掀起了“眼光向下”运动,一时间,倾听民众自己的声音,关注民众自我表达的呼声甚嚣尘上,结果是,在无法解决实际问题的情况下,不但民众自己不愿意说出内心的苦楚,他们的声音也从来没有在历史中被完整地显现过,“底层史学”最终变成了专家自恋的游戏。 历史从来都是由“英雄”书写的,我根本不相信“民众创造历史”这种鬼话,历史永远是大人物在指手画脚地规划,民众按照地图的线索去卖力实施。但大人物不可能一点不顾及小人物的诉求和命运,因为历史地图上的内容还须由密99lib?如蛛蚁的他们去填充。如果“英雄”执意我行我素,就难免被民众所唾弃,所以“正义”的获得永远是妥协博弈的结果,民众可能是棋盘上的棋子,却不是简单的愚民和炮灰。其实,这种悲欢离合的煽情叙事可能像琼瑶剧一样刺激泪腺,像膨化食品一样口感酥脆,若要提升思考力度和判断力的话,还是读点儿别的吧。 英雄为什么总是做不成完人 上世纪五十年代朝鲜战争过后,中国涌现出很多以此为题材的文学、电影、样板戏等主旋律创作,《上甘岭》中“一条大河”的歌声红遍全国,这场战争似乎印证了“这是强大的祖国”,让多少国人油然而生豪迈之情。让我好奇的是,老美到底是怎么看他们所说的这场“韩战”呢?最近忽萌怀旧念头,翻检老片,发现美国著名导演刘易斯·迈尔斯通就曾拍摄过一部号称美式《上甘岭》的影片《猪排山》。这部电影的主角克莱门斯中尉由老牌影星格里高利·派克扮演,不用说,他老人家那张俊脸果然把美国英雄扮演得帅气迷人。片子开头已是板门店谈判前夕,美军攻上猪排山高地,志愿军火力不支,被迫转入坑道作战,这段与《上甘岭》的情节似乎没什么两样。很快志愿军没了踪迹,坑道主人换成了美国大兵,一位马来人长相的志愿军翻译伴着美式靡靡之音,用蹩脚的英语向美军喊话,说还剩下四十五分钟,如不投降就一个不留格杀勿论,原来美军已陷入志愿军的反包围,俨然处于四面楚歌之境。当残留的二十五名美国大兵昂然屹立,准备慷慨赴死时,号角响起,援军赶到,共军逃遁,美军获胜。 《猪排山》片头字幕说本片没有任何虚构,是根据真人真事改编。在中共战史上,这个地方被称为石岘洞北山,一九五三年七月六日至十一日被志愿军二十三军六十七师成功收复。如果这个记录是真实的,那么这片子结尾就纯属虚构,与史实无关。电影虽然反战主旨明确,但克莱门斯中尉率领的连队为了夺取“不重要”的猪排山付出了一百多人的伤亡代价,将胜利赋予他们,可以使电影结尾不会过于灰暗。其实《猪排山》的导演一九三○年正是以反战电影《西线无战事》获得奥斯卡大奖的,何以《西线无战事》能对战争的残酷和生命的无谓牺牲表现得那么彻底,而《猪排山》却偏要留个光明的尾巴呢?毕竟前者的主人公是一战中的德国士兵,表现别人的历史总比表现自己的历史轻松得多。 不幸的是,历史学家大多时候都会站着说话不腰疼,一旦关系到自己,大到国家、党派的历史,小到家乡、家族甚至个人的历史,立刻腰疼得要命,腰疼得客观不起来了。胡适博士说历史乃是任人打扮的小姑娘,应与此大有关系。在某些史家那里,历史中的英雄人物的确犹如他们手中的提线木偶,常常扮成“道德英雄”和“政治流氓”两副面孔轮番上演。 最近蒋介石日记陆续公布,一时揭秘蒋公真相之作大热大卖。须知台湾蒋家自觉结束威权统治后,蒋公渐失“伟人”光环,一度门庭冷落车马稀。这次“再发现”的热火烧得够旺,却带些邪气,邪在某些史家狗仔队专喜揭披老蒋的隐私。有独家爆料说,日记中蒋公看到某客人妻室年轻貌美,遂怦然心动,马上又自警称“戒之,戒之”,专揭此疑似半黄的段子无外是说蒋公虽有修养,却难藏内心虚伪。又传言说能在原版日记中窥出老蒋谢顶变秃乃是嫖妓沾染梅毒的征象。 这类猎艳式记史和往年谩骂蒋介石的姿态大有不同。记得当年上现代史专题课,一位师尊时不常会用带着南方口音的轻佻语气哨出一句,“蒋介石这个小流氓”,专等引起班里同学一阵会心的哄笑后,他才得意地进入正题。我们这些学生辈心知肚明,那嘲弄明为调剂课堂气氛,含义却是和当今窥视老蒋生活八卦的路径不一样的,那时的蒋介石犹如人人可诛的“国贼”,师尊蔑视他,骨子里有股子政治正确的底气在支撑着,是真把蒋公当了嘲弄的靶子。如今满街的解密文本,皆如轻飘难测的街头俚语,这也难怪专揭名人隐私与沉溺钩索吃喝拉撒众生相几乎快成了新文化史的独门绝技,聚焦蒋公劣行似乎也是最易把俗陋鄙语攀附到文化史解密名录中的捷径。 这倒使我倾向于严肃了,读黄仁宇那本《从大历史的角度读蒋介石日记》,从中猎不到什么“艳情”,也找不到老蒋嫖妓的证据,且使用的日记多为秘本公布前的材料,时间只及抗战后一段历史,这些缺乏猎奇私密性的史科似乎会使揭秘狂们大失所望。不过我对此书总有一种信任,这信任一方面可能来自黄仁宇当年远征军履历,包括他腿上曾挨了日军一枪的那份可靠经验。这事就记在那本《缅北之战》的回忆录里。另一方面黄仁宇仍能把蒋公置于“大历史”的思索视界内,避免了“小流氓”式的政治谩骂和“梅毒控”般的阴暗心理。在黄仁宇的眼里,即使蒋介石是从“神”降为“人”,也是时势牵动催逼所迫,由不得个人做主,换个人未必不如此,也未必比他做得更出色。只有如此解读,方能避免书生意气式的道德指责。 即如某些文人所指摘,抗战中的蒋介石仍实行的是人身政治,似乎滥用私情组织行政网络,军队也靠黄埔的嫡系维持,遂无法形成现代民主体制。面对此非议,黄仁宇倒是反对借用理性大作条缕分析,因为其预设结论貌似合理,实则都是陷阱,而应以综合各种历史复杂条件为思考前提。比如常人总觉得蒋介石身处其位就应该怎样怎样,完全无视其身遭复杂处境时表现出的无奈、坚忍与斡旋能力。当时蒋介石缺乏渐进构成的上层制度的有效支持,更无下层的社会变革基础,于是在草创军队时不免牵扯凑合,只有在黄埔阶段尚能责成部下按革命精神规训自己,北伐后主要靠收买军阀将领扩张军队数目99lib?,中原大战后更接受军阀杂牌部队形成内外圈的平衡态势。 上个世纪二十年代的中国并无中央政府主持政局,有点像东汉末年的天下大乱,三国人物角逐中原,各觉自身扛起的都是道义的旗帜,至少门面上纷纷自诩如此。军阀本就是从狭窄的地域利益出发构造人际关系,权利义务的观念马虎,忠厚诚恳的需要占先,相互之间犹如三国演义时的兄弟相待相守。故蒋要统摄地方势力,只能依赖农业社会人与人直接交往的双边框架,参与这轮盘赌博,不可能持有商业社会的多极组合关系,通常“有面子”和“无面子”的考量超过纪律与阶级服从的习惯,这种关系在抵抗外侮时恰恰最容易在短期内奏效。人们多诟病蒋利用私人关系办事,如武汉作战时,曾直接电令孔家以私人账户采买军火,致使价值数千万元军械设备的添置,就如乡人托亲戚进城购买衣料鞋袜这般随意,但不如此行事,中国军队的有序补给便几无指望。更有老外如史迪威讥讽蒋介石像个“苦力班头”,魏德迈也称他敏感直观犹如女子,但放在中国的现实境况下,不如此又该如何呢?这些习性未必都是弱点。 国民党立党之初就揭橥三民主义,希望民族、民权、民生齐头并进,不容偏倚走形。但遭逢抗战危局,民权民生的期许目标立刻变得遥遥无期,无暇兼顾,中国被迫以三百万装备简陋的兵力与日寇做殊死决斗,民族主义突显出来,变成了必须首先高举的旗帜。如果再设想得悲惨一点,正是因为没有民权民生渐进改善的强力支持,蒋手里能动用的才无非是三国式哥们义气这点本钱了。 我有一次下乡,住在学生家。时逢春节,家家晚上九点之前屋门皆大敞,农村多同姓村,泛泛说起来全村人都应算是亲戚。学生家中从早上起就不断有人跨门而入,坐下聊天不走,如谈性浓厚喝起酒来,女主人就得下厨做几个小菜。一天下来,大大小小摆席吃酒有数次之多。我从中体会到农村女人辛苦不易,更是觉得喝酒闲聊变成了人际交往的润滑剂,疏忽不得。如此想来,蒋公劝住这诸多异姓兄弟联手为抗日搏杀,恍如这连轴转的应酬,才换来一时抵抗的殊死风节,也算不易。蒋既为关系中轴,抗战时期缺乏一个适当的架构去支持数百万大军及应有的文官组织,他只好以一人之身去填补这个缝隙,权起润滑作用,他兼职过多,难免给人独裁者的印象。但黄仁宇不同意以法西斯的名号概括其行径,理由是现代中国毕竟与西欧式的历史演进程序有别。 其实某些文人简单认定蒋介石操控政局只靠上海滩那点耍流氓的哥们儿义气,那可就错了。蒋介石进行社会动员没少用“精神胜利法”,有时并不乏死打硬扛的勇气。他的日记中曾出现这样的字句:“今而知革命心理皆由神秘势力与感情作用以成者,而理智实极微弱条件。”蒋介石崇拜王阳明,讲究“静敬澹一”的新儒家功夫,如果仅视他为上海小流氓,就很难解读其写下“云海云山云顶寺,道天道地道中人”时的心境。 随后他又信了基督教,这让后人对他的真正信仰到底为何摸不着头脑,这也是黄仁宇提倡应从综合而非分析入手理解其思想的原因,因蒋常为环境所逼,信仰只好带有折衷主义的驳杂应变成分,以至于搞不清他的“静默”时刻哪些属于阳明学,哪些属于基督教。日记中载他早课“体操十五分钟,读《圣经》一章,静默三十五分钟至一小时,祷告约五分钟”,晚课“静默三十分钟,读《荒漠甘泉》一章”。不过,以精神激励将士赴死如仪则是常课,其中又掺杂着大量功利的考量,有时难免被视为苦肉计。当年蒋介石把最亲信的教导总队全部耗用于淞沪和南京战场即是例子,教导总队装备一流,身材均按一定尺度录用,最后在战场上拼个精光,他正是想借此昭示自己的抗战决心。 除苦肉计外,空城计常被使用。有人认为蒋介石对抗战素持悲观看法,但就日记来看,他常露出持久战的坚韧信心,这点和毛泽东的看法是一致的。他如此写道:“这样一步复一步的兵力,一线复一线的阵地,不断地步步抵抗,时时不懈,这样长期的抗战越能持久越是有利。若是能抵抗三年五年,我预料国际上总有新的发展,敌人自己国内也一定有新的变化,这样我们的国家和民族,才有死中求生的一线希望。”不过这观点仍有过度重视阵地战的色彩,没有中共游击战运动战那般灵动。平心而论,蒋介石的战术思想并非总是刻板,如他在抗战后期使用“磁铁战术”拖住日军,拉宽其布防区域,阻止其收缩防线,节省兵力,甚至不惜为此付出惨烈的牺牲,可算是明智之举。 这里倒是引出了对英雄的评价问题,固然我们不可苛求这些时势英雄,一律把他们看作只会利益算计的无耻混蛋,也不应彻底以圣贤的标准衡量他们的功业。在旧道德业已崩坏、新道德尚未建立之际,个人名节与公众道德冲突应是常态,国共双方均难逃此谶。内战期间,林彪在上报军委有关四平攻坚战的兵力部署时,曾随手记下一组数字,电报中称,估计必以牺牲一万四千人到一万六千人之代价,拿下四平城。此标示数字的冷酷态度,几令人齿寒,然打仗军人若流露仁善女子般的心肠,必遭惨败。最近中国史界关于“民众史观”的争论,到底是那些阵前蚁聚血搏的军士在创造历史,还是领袖的精密算计在支配历史,常常令人困惑不已,难有共识。 就立场而言,身为国民党军参谋的黄仁宇相当敏感,他指出蒋介石拼力死战日寇,当然无暇建设基层政权和上层民权组织,却经民族主义动员打下了一个一统江山的底子,毛泽东照单全收,才造就了新中国的局面。他?举例说,解放军在朝鲜战争中表现出的惊人效率,基本上是因为接受国民党军训练的根基。从抗战到建国,从军力急速增加到缓进的社会变革,这中间有个时间差,相互之间的递进却是连续的,史家不从各自意识形态需要的角度割断两者的渊源关系,或一味贬低前者的成就,才算是公允之论。 西方性想象里的中国腔调 德国汉学家顾彬教授因为说了一句刺激中国文人的话在国内突然变得很有名,他说,“当代中国文学统统都是垃圾。”不排除翻译可能不够准确,所以造成了误解,可这句话掀起的波澜却也误打误撞,让顾彬成了名人。这几年,顾彬也许心甘情愿,也许故意制造委屈假象,也许内心偷着乐地疲于奔命般游走于中德之间,每次他驾临演讲的内容似乎都围绕着这个容易刺激起中国作家悲愤记忆的话题,甚至对媒体的各种歪曲报道也乐此不疲地回应。间或他还会突然卖个关子说,中国当代诗歌还是不错的,于是又引来一阵无端的猜测。每遭新一轮痛骂,顾彬的名气人气就会随之升级一格。其实顾彬上个世纪八十年代写成的博士论文《中国文人的自然观》倒是老实本分,中规中矩,就学术成就而言已属成功,只因长期默默无闻,才逼出他今天的高调复出,声名鹊起,俨然一次成功的形象公关。顾彬多年前在北大发表演讲后出版的一个小册子,同样时有惊世骇俗之语,值得品鉴玩味一番。这本书名为《关于“异”的研究》?99lib.,探讨德国人对中国文化的认知。 顾彬发现,十八世纪中叶以后西方人看待东方的言论中充满了各种“性暗示”。他揣测,德国男人被自己的社会蹂躏过久,显得自卑猥琐,必须通过对东方女人的征服找回自信重振雄风。那些风风火火排队穿梭于中西之间的旅人,就是一帮“性压抑”无法宣泄,总想寻找东方美人消遣泄欲的无聊分子。军事征服和领土占领由此罩上了一层玫瑰般的性意味。二十世纪初在中国行医的法国人种学家和文学家西格兰曾经写了一篇名为《雷内·莱斯》的小说。故事发生在辛亥革命前夜,小说的同名主人公据说在皇宫中和中国皇后上了床,附带把那些为清廷卖命的义和拳师揶揄了一通,说他们打了半天教堂却连国母的贞操都守?99lib?不住,实在是白忙活了。我们只要读一读第一人称叙事者的评论就会觉得大开眼界,那评论大意是说,侵入中国犹如侵入女人的身体,女体变成了中国的隐喻,且看如下这段:“他们直抵‘内城’,中央的心脏——较之心脏更准确的说法,直抵它的床上……这是对于一九○○年对使团的攻击的多么大的报复!他攻占和制服了为皇帝所深锁着的心——那缠绕着三四条腰带的人物,那不可征服者!她是帝国之母,是千秋万代尊奉的女人。”换言之,在宫廷内对中国“国母”的诱奸变成了征服异族的另一种性感刺激的宣泄,如此想象中国不可谓不痛快!不可谓不另类! 雷内·莱斯与中国皇后的性爱故事从此变成了一种隐喻,仿佛到中国旅行的西方人都 67d3." >染上了探访异国女人的激情冲动。异国女人成为神秘、性感、邪恶而又危险的感知对象。到中国旅行意味着回归到另一种原始状态,回到青春发育期,旅行是清理欧洲人从孩提到成年的历史,是对野性而纯净风气的向往。这让我想起了爱默生,他也曾把中国比喻为阴性的国家,似乎时刻等待着西人的性征服。>99lib? 顾彬貌似猎奇的论述实际上有一个严肃的背景,那就是欧洲人对工业文明初兴时的普遍倦怠心理。比如卢梭就厌倦欧洲工业化的风气,开始觉得异国神秘莫测的朦胧气氛极易让人浮想联翩,犹如嗅到了乡村泥土的熟悉味道,激起久被资产阶级生活压抑的原始性渴望,可惜这气味已无法在欧洲嗅到,必须跑到异国才能体会。卢梭对东方的性幻想蔓延开来,发散到西方各类探访中国的旅行记中,似乎都慢慢隐约透露出浓重的性意识。但沉溺对异国女人的“性爱”之中?毕竟是危险的,诗人席勒在《杜兰朵》一剧中刻画的美人形象都是没有人性的,被称为“嗜血美人”,西方舞台上到处充斥着的都是杜兰朵、莎乐美、克里奥佩特拉等性感但又危险的东方女人形象,她们可以凭借自己的阴毒美貌魅惑男人,操控他们的命运。 有趣的是,那“妖艳邪恶”的东方女人杜兰朵却犹如西方女人附体,居然说出了一番惊天动地的“自由”宣言,“我不是残酷。我只要求自由生活。我只要求不隶属别人。这种权力即便是最下贱的人,也在母胎里就赋有的,我作为女皇要捍卫它。我看到整个亚细亚,妇女都受到歧视和奴役。我要为受苦的同性,对傲慢的男子报复,他们除了粗贱之外,比纤弱的妇女别无优越。造物主给了我理智和敏慧。作为我保卫自由的武器”。嗜血的蛇蝎女人喊出了最不嗜血的人权宣言,而且还追问“美色一定要成为某个人的掠夺物吗”,语调未免有些文绉绉,却真实展示出东方女人对西方心灵的向往。 这种女性解放豪言出自“嗜血美人”之口,不由让人顿生疑窦,这真是个中国女人吗?细想下来,那东方蛇蝎美女附体说出了这番惊世骇俗之语,不过是借胎生子的伎俩而已,与她的蛇蝎本性无关。想想看,就是那被德国人操过的“国母”都有可能觉得终于被“杜兰朵”式的“解放”幸运浸润过一次,东方的启蒙岂不是指日可待了吗? 仔细想来,对性感蛇蝎女人的想象在西人的叙述中代表着一种腔调,类似的腔调弥漫在他们的各类作品之中。张爱玲对这种腔调有十分细腻贴切的描写,在 href='893/26777.htm'>《沉香屑——第一炉香》里,她揶揄了一把那“装扮给洋人看的中国”:“炉台上陈列着翡翠烟壶与象牙观音像,沙发前围着斑竹小屏风,可是这一点东方色彩的存在,显然是看在外国朋友们的面上。英国人老远地来看看中国,不能不给点中国给他们瞧瞧。但是这里的中国,是西方人心目中的中国,荒诞,精巧,滑稽。”张大春认为只有阅尽世情的张爱玲才有资格发出这般调侃。在另一段中,张爱玲描写了一个拥有“黑玻璃壁龛里坐着的小金佛”的外国老太太,表示她的“东方”就全部在这里了,之后,又说到“其间更有无边无际的暗花北京地毯,脚踩上去,虚飘飘地踩不到花,像隔了一层什么”。如果要稍微过度诠释一下,这脚踩暗花的动作不妨视为对西人雾里看花收藏中国的另一类揶揄,因为中国人的脚下反而踩不到那洋人踏勘中国的步点。 其实,对西方想象中国的种种,大可以调侃戏谑,但不必较真儿和过度反应。因为西人眼中的东方不过是老太太收藏的小金佛,封闭在自己记忆的玻璃壁龛里,只供私人静静观赏,描述这类记忆的腔调才是美的。换言之,如果给她一个真实的中国,或者让她听到那真实中国的腔调,她反而会觉得别扭,至少是不习惯的。 史景迁说过一句俏皮话,十七世纪初一些有关中国的非常难懂的书比雪茄还叫卖,可见欧洲对中国兴趣之大。然而且慢,如果我们无端为此自恋起来,那可就真是让西人见笑了。一个例子是,中国作为时髦的文化商品在欧洲被教会和反教会的人一起吆喝叫卖过,但目的却截然相..反,死缠争斗的双方却都没觉得有啥不妥。由于中国的历史太悠久,欧洲不可能将它纳入《圣经》的真理结构中加以合理叙述,克服这个威胁的方法却有些出人意料,恰恰是通过美化中国的途径而达到的。据说当年利玛窦荣归故里,手稿被朋友金尼阁编辑发行,不出所料成了畅销书,可奇怪的是,里面却删掉了利玛窦对中国所做的坦率批评,因为利玛窦的著作是用拉丁文写成,出版必须经过教会许可,而天主教会正在试图募集更多的钱财,以便派遣传教士前往中国。要想从人们那儿募集各种资助,就必须把中国描述成美丽动人的国度,而有意遮蔽其丑陋之一面。利玛窦揭露晚明阴暗面的内容显然不合时宜。他们宁可看到一个想象中的“美丽中国”,而不愿意看到一个真实的中国,原来教会也如此这般见钱眼开。 有趣的是,专与教会作对的伏尔泰同样会赞颂中国政府的理性治理和儒教的孝顺教育,放大了中国美好的一面,目的正是攻击天主教会、法王路易十四和欧洲专制制度。中国就这样成为欧洲你死我活的对立势力各取所需的工具。史景迁认为,西方人对中国发生的历史真相根本无动于衷,他们既不会对清朝灭亡也不会对共产党掌权的复杂原因真正感兴趣,他们往往是在极度不安的情况下开始想象中国的,只要有一部分可以为己所用,就可随时歪曲。那些对文化前途感到失望,对自身处境身怀不安和焦虑的作家才会转过来描写他们心目中的中国,以便为自己找到一条精神出路或退路。十七世纪“中国故事”的弥漫,正好与欧洲三十年战争期间人们对现状的不满、政治分裂加剧、暴虐横行的年代相契合。十八世纪对中国统治方式的研求又与西人探索政府合理组织形式的欲望贴合在了一起。 可惜的是,面对西方想象的自我游戏,我们却时常出现莫名其妙的过度反应。或因某个洋人信口乱夸一句而沾沾自喜,比如习惯陶醉于那有名的讹传,说某个洋人在宇宙飞船上唯一看到的地球建筑物就是长城。或者因西人揭了某些中国人的短处就大骂洋鬼子别有用心,或干脆胡乱扣上一顶帽子,曰欧洲中心主义。其实,本来中国就是人家烹调西洋文化大餐的佐料,当不得主料的,是否能成配料还得看人家的心情,这点我们本该有点自知之明。既然人家做菜,我们旁观,就不必在旁指手画脚,义愤填膺,味道好坏完全与我们无关,因为它适合的正是西人的口味。 在我看来,洋人夸我们的话不必当真,贬损咱们的观点倒是应该认真对待。比如明恩溥那本太过流行的《中国人的特性》,里面列出了中国人二十七种“国民性”一一加以分析,如果加上被删去的十四种,一半以上都不算是好话。如说中国人缺乏时间观念没有精确的习惯,好误解人意,缺少信用,好名利,因循保守,不会保存古迹等,如仔细掂量,这些概括未必没说到点子上,却常被批为“国民性神话”。 目前有一种倾向,好像西人一开口谈中国,便统统被自动归类为“欧洲人的虚构”,是为西方的历史观或现实观服务的。那个出生在中东的美国教授萨义德的话一旦被滥用到极端,打造成斥骂西人误解东方的金科玉律,就会出问题。道理很简单,如果按照某些“后殖民”专家的逻辑,当有人指责上海世博会上国人随地吐痰时,我们不但不应以此为耻,反而应该坚决回应说,按照“后殖民”理论,你这是对中国人的污蔑,吐痰既是国粹,吐痰自然有理,一切被痛骂为不卫生的行为其实都是古国习惯的一部分,应该发扬光大,谁骂这种行为谁就是“东方主义”的走狗,至此,民族主义的自豪感肯定油然而生,不久之后,中国城市就会慢慢复原为“故国圣地”,终于如“后殖民”们所愿,变成一个个大型垃圾场了。 中国有中产阶级吗 中国知识界经常乱撒癔症,问出一些很傻的问题,比如“中国何时会出现‘中产阶级’”。因为有人听说,西方有一帮叫“中产阶级”的人当年老躲在幽暗小巷的咖啡馆里,嘴里品着咖啡,手里耍着笔杆子操弄报纸密谋造反,结果居然搞成了,贵族和皇室都给弄下了台。报纸的作用之大,到十九世纪仍很显眼。本雅明说,巴黎的咖啡馆里经常挤进一些付不起八十法郎高价订阅报纸的人,围在一起抢读一张报纸。西人后来给这造反的发源地(包括小酒馆和街垒)冠上个很好听的名字,叫“公共领域”。法国大革命恐怖时期,街上到处闲逛的人都神秘兮兮,形迹鬼祟,有点密谋者的味道,既像面目可疑的侦探,又像微服私访假装闲散无聊的君主。十九世纪的密谋家也常蜗藏在小酒馆里议论造反,灌饱了黄汤才上街垒去流血斗殴,巴黎幽暗诡异的煤气灯若隐若现的光亮,特别适合闲逛者走来走去,当电灯粗暴地把街头暗角照亮得灯火通明时,巴黎街头煤气灯那明灭闪烁的味道消失了,中产阶级彻底堕落成了食利阶层。在本雅明看来,中产阶级并非有钱就能冒充,它是一种“造反文化”的产物。 于是有人笨笨99lib?说了句,咱们也有茶馆呀!但好像没人听说,中国最后一个皇帝是几个爱耍嘴皮子的茶客给喝下台的,茶馆可能是草莽英雄狂饮抽疯的地方,即使造皇帝反也是想取而代之,和中产阶级摘掉皇帝脑袋的做法毫不相干。当下中国咖啡馆里坐着的人,倒是不少可能拥有“中等资产”,他们有房有车,闲来打打高尔夫球,露一手疑似(这是禽流感流行时的常用语)某书法家的毛笔字,一般有闲者修个贴金包银的澡堂,泡在池子里谈生意,更有闲者在商务会所弄个票房,搞些吹拉弹唱的玩意。这样看来似乎真有些模样了,但这模样既不显得特别有文化,也没有造反的打算,和当年的中产阶级无关。 近读费孝通《中国绅士》,发现中国乡村里当年倒是散存着一些疑似中产阶级的人群。“绅士”的出现是和贵族相对立的,这是疑似中产阶级的第一点。在绅士出现以前,流行的是分封制,权位就像块蛋糕,却肥水不流外人田,皇帝只管切给他的亲戚吃,私下里全包圆了,底下人要想染指王位,变成皇bbr>?99lib.室的一员,就像女人要变成男人一样不可能。封建制一完蛋,任何人都有可能当皇帝。科举是个途径之一,为什么唐宋以后乡村才大量出现“家族”,而且越来越红火?因为唐以前一提家族,指的都是贵不可攀的大户人家。一旦草根里冒出家族就等于看到了改变出身的希望,只要大伙合力拼命攒钱,把一个人推上去考学做官,回来不只是耀祖门庭,还可积累财富,朝廷里若没人,在乡间守住钱财就很难了。家族管理财产和组织也有一套,不仅有公共的族田、专门的祠堂,还有供祭祀祖先用的祭田,通过祭祖训化家族的意识。族里还可能配置学田,让小孩子们专心读书。 研究华南的英国人科大卫竟然干脆说,家族就是个现代公司,族长就像老板,理财组织选人样样操心,至少运作起来后的复杂原理极其相似。记得上个世纪九十年代他在人大演讲时,居然就大咧咧地摆出“家族是个公司”之类的题目,听起来似乎把两个完全不搭调的东西硬揉在一起,好像有那么点哗众取宠之嫌,最近其新著《皇帝和祖宗:华南的国家与宗族》出版,全书张扬的还是这“公司观”,捧读之下倒是有几分赞许,而操纵“公司”的骨干就是绅士。这是疑似中产阶级的第二点。 绅士在朝里当官不是终身制,而是上下流来流去,当官时在城里拿俸禄,辞官后到乡下当绅士,有点像公司里的聘任制。在朝官员一旦到期不能靠血缘关系赖着不走这一条,真是让西方人羡慕得要命。有人竟说,只有中国才出现了柏拉图向往的“哲人王”。当年西方为此掀起中国热,据说伏尔泰就是看中了中国绅士当起平民来个个自觉潇洒,觉得法国贵族都不那么厚道,总是腆着脸赖在位子上不走,不给像自己这样的底层绅士让位。其实,老外也很功利,等到这些绅士(后来叫作“资产阶级”)真掌了权,就翻脸不认人,比如法国大革命后那些曾说过中国好话的洋绅士,一旦得势就狠批中国,把中国说成是东方最暴力专制的国家。写过《论法的精神》的那位孟德斯鸠更把中国说得一团漆黑,中国绅士为此无缘无故当了一回法国中产阶级抢夺君位的炮灰。 绅士疑似中产阶级的第三点是他的自治色彩。按费老“皇权不下县”的经典说法,中国县级以下都处于无政府状态,他用了个词叫“无为”。犯了法,官不理,靠调解,家族甚至可以用私法杀人。等到现代官场收税的篱笆筑到了每家门口,好日子就结束了。从此“双轨制”变成了“单轨制”,一切由国家承包,家族破毁成了绅士的梦魇。 绅士疑似中产阶级的第四点是他有自己的文化品位。中国绅士当官时住在城里,拿着俸禄。退休后最爱住在景色秀丽、环境幽寂的小城镇,就是城乡结合部一带。那些江南小镇,离繁华都市并不遥远,不像欧洲的城乡那般差异巨大,即使乡下到处绿草如茵,贵族却把自己圈在城堡里,和乡民隔绝。中国县级以下的小城镇人口总数常多过县城,青山绿水环绕左右,景色宜人,生活舒适方便,坐享城乡两边的好处。绅士当然得有点钱,否则买不起房子圈不了地,但乡下有钱人的回报机制是良性的,有钱不但要修桥铺路,还要建书院、兴祠堂、印族谱、刻儒典。那些没有走功名路线赚到钱的商人,常常自惭形秽,比如徽商,觉得自己特没文化,于是到处积极刻印儒家经典,做些盖园养士的风雅活计。江南满眼遍地的藏书楼,有相当多是徽商盖的。 绅士消失后,现代作家还在继续编织行将破碎的小镇之梦。郁达夫在上海成名,却一个劲地痛骂它是肉欲横流、精神糜烂、犯罪公行的“魔都”。丰子恺形容石门湾小镇的诗趣画意,也用的是“小桥、流水、大树、长亭”这样酸掉牙的笔 8c03." >调,还说哪怕以秦始皇的阿房宫换自己的书房“缘缘堂”,也坚决不干。即使如乱世枭雄袁世凯,政治失意后,悠养怡情的首选仍是家乡小镇,他在河南漳德北门外的洹上村筑园隐居,其中遍置果、菜、瓜、桑等。《东方》杂志上曝光的那张袁翁垂钓图,虽已用来证明袁氏大行韬晦之计,却也暗示出,如政局无法逆转,陶醉小镇风情也不失为一个栖息终老的选择。99lib? 绅士当然少不了女人相伴,其红粉知己多处青楼,颇识闺中雅意情趣。按现代分类虽皆可归入“性工作者”,两者却在色艺修养上品阶早分高下。高层点的青楼女子周旋于士林,总是妙语连珠,极尽文采,不像后来被传教士和社会改革家贬低成沿街拉客的肉票、性病传染的媒介的近代城市妓女。且不说晚明柳如是的风华绝代,即如秦淮河上的李香君和董小宛,也是情辞联署一来一往的好一番测试登门而来的雅士,才肯以身相许,结识的全是一时之选的文坛领袖,正如欧式沙龙里缺不了俊俏优雅的女主人。假设当今大学文学系教授要想去买个诗酒风流,恐怕也许早因对不出联语被痛扁出门了。 青楼女往往在节气上不亏士人,如明末清军铁骑直指南都,柳如是与钱谦益相约投水殉明,船行至湖上99lib?,钱老以手试水,心中一凛,幽幽说道,水寒彻骨呀!若按蒙太奇的手法,钱老英烈的自杀身影突然切换成掉头泊岸时那船头隐隐闪现的柳氏黯然眼神,名士的脸这回真算是给丢尽了,尽管陈寅恪说钱老忍辱含垢,图谋复兴,可叹可敬,如果他仍还有苟活的理由,我猜也是在柳豪杰略含鄙视的眼光俯视之下,眼皮子实在抬不起来。看来在江山易主的关键时刻,江南第一名士的偷生映衬出的,反而是知己红颜的凛然。 绅士不愿待在城里,老往乡下奔,意味着城市的人群向下流动,不断给乡村注入活力,这是科举制的功劳,入朝当官只是个门面,终老还得靠乡下的积累,于是边缘小镇风情自然沾染了城市的富足闲适,又没有它无度的奢靡烦嚣。这些人生活太闲适了难免招人吃醋,近代革命造的就是这帮人的反。毛泽东好像说过,什么叫“革命”,就是农民终于可以在富家小姐们的床上滚上一滚。滚来滚去,最后是绅士滚出了乡村。新型教育也帮农民滚跑了绅士,近代以来的新教育只管城里人,科目训练也都是让学习者准备留在城里的,不像科举的设计虽总为当官的人着想,却预留了乡村人才的储备,比如考不上进士、举人,没机会入城的秀才,就沉淀在基层当起了绅士,也许比不上那些在城里当大官衣锦回乡的老爷,毕竟也是头上戴着儒冠,可以免征徭役的上流人物。革命让绅士滚进了城里,尽管他们西装革履,成为疑似“小资”,却犹如斩断了上下流动的源头活水,活水流不到,乡间一路萧索..下去,自然变成了文化空巢,小镇风情的记忆犹如老照片里的模糊影像资料,中产阶级的覆灭也就随着革命的进程开始了。这段故事的发生与西方资产阶级革命促成中产阶级诞生的历史演变过程恰好相反。 一个人的乌托邦 毛泽东少年时的好友萧子升曾写过一部有点另类的回忆录,叫《我和毛泽东曾经是乞丐》。书名看起来有那么点耸人听闻,其实说的是当年两人用暑假时间到处乞讨游历,以增加胆量阅历的故事。书里披露了一些有趣的细节,如为过江混上摆渡小船,却因身无分文拒不付钱,与船家争吵耍赖,其实不远的渡口处就有免费渡轮,目的是故意制造难题来锻炼自己险境求生的本领。除记述乞讨生活外,比较有意思的是书中还记载了一些鲜活的讨论和对话。 比如两人同为湖南第一师范学校学生,对高悬于大礼堂入口,由蔡元培亲笔题写的“德、智、群、美”横匾,评价却截然不同。萧子升认为,所谓群育不过是模仿德国和日本的旧货色,美育的提法才比较新颖,因蔡元培曾发表过一篇《以美育代宗教》的文章,就曾申明“美育”的价值。萧子升一再强调德性完美的重要,且坚持德性体现于古代诗歌、经典和音乐中。毛泽东却不以为然,坚称群育最值得赞赏,甚至最重要。他质问萧,如果国家衰弱不振,讲美学又有何用?首要的是克服敌人,与美学教育无关。 毛泽东反驳的理由是,假定民族衰弱,德性完美又有何用?最要紧的事是一个人要有力量征服别人,只要能征服别人就表示这个人有德性。两人各执一词,却各有道理,不是能够用一般是非标准轻易裁定的,但是语境不同,时代更替,其意义必生歧变。比如近代时运转移,国人遭遇西方犹如小孩整天挨大人痛揍一般,不断的缠斗厮打中少有胜绩,还犯着倔劲屡匍屡起,满脑子都在琢磨着如何揍倒对方,出口恶气,大多时候却只能在想象中意淫。被虐的苦涩记忆似乎永远盘旋不去,若在乱世中仍奢谈美育,肯定被骂作呆子。但天下安定后,征服别人或相互死斗是否能直接等于“德性”就大可商榷了。毛氏教育观衍生出的斗争哲学持续蔓延,乃至“文革”互斗中亲人动辄反目成仇,“德性”湮没不见,势必演化成一场灾难。这且按下不表,“教育”这个字眼延伸开去可以有无数话题可以讨论,我这里关注的是现代史上最大规模的知识分子下乡运动。 最近读到法国人潘鸣啸写的一本知青史,名为《失落的一代:中国的上山下乡运动》。法人治史注重细节,里面也引述了不少吸人眼球的故事。潘氏对当年那场波及一千四百万知识分子移民洪流有个社会学的解释,他认为是减轻城镇就业压力以及防止闲散人员动乱的政治思维主导了上山下乡运动的展开,这个思路不能说没有道理,但我宁可从毛泽东早年的美育态度寻找原因。 毛泽东自称毕业于“绿林大学”,明确亮出反精英教育的立场。在他眼里,教育资源不应为一小撮人垄断,应该是一种在平等基础上的“群育”行为,可“美育”恰为一小撮精英所控制,故而不可提倡。这想法若换成响亮的政治口号就是要“缩小三大差别”,即工农差别、城乡差别、脑体差别,意思是想让更多人均享文化教育资源,此意图本无可厚非。其实,上山下乡的最初动因之一只是出于功利考虑,因为合作社需要会计、技术员与教师,需要中小学毕业的知识青年。到了毛泽东的视界里,其目的明显被拔高了,就是想通过磨炼城市青年肉体的方式,引领知识之流反向灌注到农村,实现群育的目标。毛泽东的最初设想是尽力实现劳动——知识的双向互动,抹平脑体倒挂带来的教育不平等。这样的思维一旦实施,就要付出代价,势必需要让一些传统知识鄙俗化,甚至要毫不留情地进行自虐性改造。 比如为在激流中找回一根电线杆而白白搭上性命的金训华就在日记中自说自话:“我的手会出血,而贫下中农的手为什么就不出血呢?这说明我的手、我的思想长期脱离工农,脱离劳动,沾上了修正主义的毒素。”通过对身体的残虐漂白思想中的小布尔乔亚污垢,大致是知青改造过程中的普遍现象,只是这精神和肉体的双重自虐要达何目的,倒是要稍加考究。毛泽东的初衷恐怕远为复杂,不只是把知青赶到乡下任其自生自灭这么简单,至少还有把知识反哺给农村的现代情结,当年知青模范朱克家就是以教导云南少数民族群众识字而脱颖成为政治明星的。同时,毛泽东也希望乡村中的朴实智慧能演化成一种规范性的知识,以便反向影响城市青年。这种双向流动的思维背后潜伏着处置近代精英与民粹之间关系的大思路。 上个世纪三十年代费孝通先生就已指出,一味倡导“文字下乡”,会产生意想不到的弊端,因为那些知识小资常常自以为是,以为掌握文字犹如操弄神物,可以任意点石成金,不自觉地漠视民间的朴素智慧。文字代表的现代文明空降到乡村是否就能得其所用,一直存在争议。理想的状态是构成一种平衡。早在延安时期,毛泽东对五四以来知识圈流行的“中国农村落后,需要城市启蒙”的言论就表现出不满。在给周扬的一封信中,他曾委婉地批评周把农村视为旧中国的提法不妥,明确说“现在不宜于一般地说都市是新的而农村是旧的,同一农民亦不宜说只有在某一方面。就经济因素说,农村比都市为旧,就政治因素说,就反过来了,就文化说亦然”。可见农村有机会升格为新中国未来的希望,特别是“文化”水准还可能高出城市,这完全走向了五四文化运动中精英启蒙大众的反面。在上山下乡运动期间,毛泽东显然又把另一种知识即乡民智慧的作用更加夸大了,仿佛知青要领会民粹的神圣,就必须努力把身体自我作践一番,姑娘家只有毫不犹豫动手到牲口肛门里掏大粪,才证明一颗心变红了,或者瘦弱书生和农村小伙一样抡起大锤劈山凿石,才算是自我改造成功。? 上山下乡是一场充满革命幻想的乌托邦运动,知青下乡前被刻意渲染过的田园幻相所吸引,他们以为乡村充满玫瑰色的浪漫情调,如果有人读过一些古典诗词,就更易把下乡接受再教育视为一种令人艳羡的诗意生活。实际情形却是,知青一旦嵌入农民群体就会自动流于边缘,长时间处于被漠视的状态,因为农村多为同姓村,本来就排斥外姓,对精英知识的需求度很低,加上来自不同地区的知青在语言和习惯上的差异,使他们经常成为强加给农民的不中用的过客。知青经常种不好地,也不懂农业常识,常常闹出许多笑话,对人口过剩的村庄来说变成沉重的负担,最终还可能引起乡民的敌视。知青在与当地农民的相互摩擦中曾发生过不少惨剧,如一位不会游泳的知青被干部胁迫去追赶一头过河水牛,结果不幸淹死。知青对农民的报复也时有发生,如不时故意偷盗。 除毛泽东的个人意志之外,近代以来的知识分子下乡运动还有一厢情愿的味道。这个毛病一直延伸到当下。近些年人类学方法流行,学者像货郎一般走街串巷,兜售的是一种叫作“替民众发声”的精神迷幻药,他们总是假设乡人有话要说,有冤要伸,只不过声音被城里人埋没,于是千方百计地以访谈为名从乡民嘴中套出一些话来,以证明发掘了底层声音。“底层会说话吗?”“民众会发声吗?”变成了一种最时髦的口头禅。 其实许多乡村的农民是被迫在知识询问下发声的,甚至做出的是被逼无奈的反应。记得当年阅读一所大学做的义和拳调查文献,就惊讶乡民嘴里居然能说出一套套贴满政治标签的历史语言,如对帝国主义义愤的宣泄方式,对义和拳运动“人民性”的娴熟赞扬,口径一致得令人咂舌。原来访谈者早已预设了各种先入为主的问题导向,农民如不按此回答,势必难以摆脱访问者的纠缠,于是才有那众口一词的惊人“觉悟”。 另有一个例子是,当在乡下做口述史时,学者往往按自己设定的时间脉络提问,如把历史自然划成“抗日战争”“解放战争”和“建国新时期”等时段,乡民根本搞不清这划分的意义,常常混淆着说,反正是这股军队进村了,之后又来了一股,甚至讲到有一对兄弟出村,弟弟上趟厕所,等出来发现哥哥不见了,原来是跟着国民党军走了,恰巧这时厕所外又跟过来一队八路军,弟弟就随着这支队伍走了,上厕所的工夫,两人的人生由此彻底改变。这故事可能有夸张编造的嫌疑,却也说明,在乡民意识里,对历史身份的辨识热情没有专家学者那般敏感。人类学家当然不屑当政治的传声筒,可总残留着一些应该在启蒙民众方面做点什么的心态,不妨看作是多年前过于自恋的知识人心声在乡间发出的回响。 回到文化与平等这个话题。按照萧子升的说法,德性需要一批精英去铸造,然后才谈得上普及教化。但近代国人反复受辱,又须故意搏出一付打架斗殴的凶相才能打赢对手,“德性”的培育自然被挤到角落,甚至彰扬野性成了德性的表现。和平时期,敌对势力只是假想的存在,人性中的野蛮冲动已找不到真正的对手可供发泄,自然转成了以捍卫阶级名义的残忍内斗。诡异的是,这内斗又是打着追求平等的招牌进行的。 钱穆先生有个看法,中国有“流品”无“阶级”。最早的艺术可能依赖于品味的培育,这是一种相当精英化的行为。后来艺术被迫与某个阶层挂在了一起,变成了社会关系的表现,于是艺术就与民主发生了关系。民主要求平等,艺术也就自然不仅限于个人或贵族阶层独享,必须与更广泛的民众共享,但艺术本身所要求的精致,又决定其只能在小众之中才能实现,欣赏能力受教育、出身和品味的制约。看着农民兄弟享受不到高品质的生活,改造精英文化的念头就会冒将出来,急躁地想要抹掉欣赏口味的差异,其结果只能是杀高就低,集体矮化。故我的结论是,文化不能等同于政治,不但不能和民主挂钩,更不能乱讲平等,只有允许品味的庞杂多样,各安其位,才能使其不至堕落到只有爬上媚俗这条窄道才能生存的地步。否则,国人民主未获,品味早失,德性滋养更是谈不上,这才是未来让人忧虑的焦点所在。 武侠:梦境与现实 一提起对武侠的印象,人们满脑子闪回出的必定是《少林寺》中李连杰闪展腾挪的身姿,或是李小龙露出那身棒子肌肉后的一声长啸,与凌空踢碎东亚病夫牌匾的那神奇一脚。还记得《少林寺》导演当年透露挑选演员的标准是绝不要香港邵氏功夫片里的花拳绣腿,大约也是因为看腻了狄龙那张招牌式的奶油俊脸,想换换口味,内地武术冠军李连杰才有了转行上镜的机会。其实如此揣测也许有些偏颇,当年李小龙电影一贯标榜拳拳到肉、实战搏击的震撼效果,里面的现代侠客专爱找茬与西洋拳师和日本武士打架,经常被打得鼻青脸肿倒地不起却好像从来没输过,让国人舒舒服服地坐在影院就能陶醉于痛殴洋人的梦境里。可见,武术到了近现代,也渐渐加入各类新发明的娱乐队伍,不但要为那些看惯江湖好汉自相残杀的国人提供麻醉服务,还要设计出让伤痕累累摇摇欲坠的黄种英雄最后把洋人揍趴下的自慰情节,唯有这样,才能赚得盆满钵满。 此番病态心理的养成实源起于近代那段屈辱,国人经常挨揍,和洋人交仗也没怎么打赢过,如果再不找个法子在心理上被抚摸慰藉一bbr>把,那真是情何以堪!武术的兴起与国人屡遭痛贬的悲苦记忆有关,把挨打的创痛转成民族主义的“意淫”是个减疼止血的简易方子,在银幕上观看狂揍洋人的快感就如大把吞咽记忆速效止疼药。 把武术转叫“国术”,凸显武术中技击打人的一面,也是国人挣扎求存时逼出的一种自慰形式,完全不是武术的本意。形意拳宗师李存义说:“武术者,强身健体,国术者,保家卫国。”口气很硬,其实透着无奈,武术如果被逼得从内敛修为发展到主动进击,也就失去了真味。国术还有一个难兄难弟,名曰“国学”。国术与国学像连体婴儿一样,出生在命运乖戾的近代中国,都属于李零所说的“国将不国之学”。国学诞生是为了保存“国粹”,从字面上看其实也在寻求简化传统学问的路子,以便于普及,已透露出想拼力挽住文明下滑颓势的意味,与原有的中国学问不是一码事。即便如此,咀嚼国粹也需要浑厚涵养,而若从武术强身健体的根子上追起,国术也得下工夫花时间去修炼,如果全从技击入手,就成了打架速成法。 有人已注意到,上个世纪二三十年代的武术书特点就是把功夫简化成口令,标榜的是用于军营练兵。武术界的口号也是“强国强种”,甚至形意拳的拳谱都说是传自岳武穆,以便给训练军人上阵杀敌找点历史借口。但国术的技击实验大抵是不成功的,当年形意拳掌门设立国术馆就是走军体化和速成法的路子,想一拨就教出七八百人一起上阵打群架。形意拳是内家拳,讲究持久不停地修炼,不是简化几个拳招就能摄其精髓的,一旦变成说一句话就让功夫上身,那就如同玩彩票,中奖率实在太低。且不说每人的天资悟性与身体状况不同,教习不在于学会个把武学招数,最难移植的还是那灵神之气。灵气根本不是动作形体,无法按口令操习那么简单,修为的意味有点近于禅。与其他艺术的嗅觉与悟道是相通的,或可称之为“通感”。 我第一次觉得武术造诣之高低不完全取决于脑子里装着多少文字学问,是看到一本武林前辈的口述史著作。老爷子叫李仲轩,是形意拳的前辈,文化不高,传下的拳理都是口授由人记录下来,可那话说得真是高级,可见道行不低。在 href='4357/im'>《逝去的武林》这本书中,李老就讲了许多武术与其他文化形态之间发生“通感”的故事,与我们对武侠的印象完全不同甚至相反。如他说形意拳虽是进攻性拳种,却从不惹是生非,主动攻击他人。练的精髓是“感”,不是蛮练视力、听力。如拳师问,黑夜猝遇仇敌,目不能见,你该如何应付呢?只能是在黑夜间“随感而发,有触必应”。他的师傅睡觉时不怕弟子在身边说话、走动,可一旦目光聚到他身上,他就会立刻惊醒。 形意拳讲究“入象”,就是把脑子练空,一切招式都是因对手而起,对方一动就是找挨打。所谓“秋风未动蝉先知”,不用等到秋风落叶,秋天一有征兆,蝉就知道了,到时候,琴棋书画、山河美景、禽兽动态都可以借来入象。所以练拳之人浑身妖气十足,就像 href='2202/im'>《西游记》中的妖精,关键时刻才现形,“真身只在刹那显”。老爷子说他师傅平常怎么看怎么像个老实巴交的农民,只在与人交手时两眼出光,对方就会被眼中神采射住而败下阵来,这才是显真形分巧拙的道理,动起手来的“不着相”,反映出移形换影的身法变化。 形意的快在于把自己练没了,身法快到形神俱妙,与道合真的地 6b65." >步,却始终不移地保持低调退隐的姿态。一般老拳师不识字,却气质高雅,涵养过人,就是练气凝神之功使得性格沉稳谦和,皮肤质地都会改善,不但声音悦耳,心思也会变缜密,与一般功夫片中好勇斗狠的武人形象不同。形意拳讲究的是韬晦退让,甚至不露形迹隐逸藏己。李老的师傅教导称,“你凶,我怂,你怂,我比你更怂”,很朴素的话,却与文字所形成的礼仪教化效果相近,都是教导人涵养心性。比如武师常讲“老要癫狂,少要稳”,老年人死盯规矩,小辈人就难做人,老人要豁达随便点,小辈人可一定要守礼仪。这是文武之间互生通感的一个实例。 练武也有诗一般的节奏感觉,却未必有诗一般的画面意境可以直接观照。与影视功夫片里武师蹦跳腾挪,动不动飞身跃起攻击对手不同,形意步法讲究擦地而行,脚不离地才能变化无穷,凭空一跳踩空,底盘全失,变化就没了,小步一蹭很难看,但妙悟都在其中。这与我们在功夫片里经常看到的动不动就飞身而起,踢动连环腿的画面不同,腿脚离了根基,腾挪漂移,美则美矣,却正好是找打。如传说中的踏着荷叶过池塘,电影中常有表现侠客踏步点水bbr>..飘过荷塘的景致,美轮美奂。练功中却不是实景而是寓意,有点像绘画中的留白悬空的意境。荷叶杆轻、脆,只有一点韧劲,脚下须细腻,去找对这一丝仅有的韧劲,在一根丝上借劲,脚的肉感就是探出这根丝来。脚底板最嫩的皮肤和这根丝一糅合,水花似的一星点弹力,人就弹开了。脚底板是练形意者的脸面,娇嫩敏感,什么时候脚底板会“脸红”,才算上道了。 老爷子有几处谈到武术与艺术的通感,真是精彩极了,如讲到王献之练字,王羲之从后面猛地抓住笔杆,竟然没有抽动,才说儿子入“书道”了。书法握笔,若指头在笔杆上用力,反而使不出力量来,手心如握鸡蛋,下笔时摧动这个虚运出来的鸡蛋,写出的字才能力透纸背。如果王献之写字指头死扣笔杆,是抵不住王羲之奋力一拔的拉力的,只有手心虚运出一个形,形中有实感,就无法撼动。老爷子说王献之练的是一只手,武术练的是整个人,形意拳就是大书法,虚运之行间,身上曲折成空的地方都要通到。 练拳还如画家作画,构图笔墨并非刻意安排,然而一下笔便觉意趣盎然,它是先于形象、先于想象的。如下雨前,迎风飘来的一点潮气,似有非有,不能想成实在的情境或画面,故有形就是“无形”,有意就是“无意”。这话有点像老和尚打机锋,说的其实是不可故意造作“意念”,心灵着了迹象,精神会无故紧张,练功就走偏了。 说“形意”有禅味,还在于对它的表述有时只可意会,不可言传。形意拳有一种练功法叫“虎豹雷音”,老爷子请教师傅时,师傅觉得很难用语言说明要旨,就把他带到一座寺庙里,在院中悬钟上轻轻敲了一下,悬钟颤响,师傅命他把手按在钟面上说,“就是这个法子”。 有时我真有点怀疑,这么通透精深的思想居然是出自一个外表如此拙朴平常的老人之口,一度怀疑是口述者添枝加叶地故意渲染,但诸多事例交织搭配到一起,却由不得你不信。如下面这则故事,讲出的都是大俗话,却更像打出的禅语机锋,让你不禁神往。有一次李老爷子站桩,双手一抱却总吃不住劲,师傅突然发问:你抱过女人没有?他顿时隐约有悟,浑身一松,师傅跟上一句:这就对了!再有练拳如亲嘴的说法,男女嘴一碰,立刻感觉不同,意思是练拳不能光练劲,身心得起变化。“亲嘴”比喻的是“练精化气,练气化神,练神还虚”的大道理。 几天前刚看到一本洋人写的明代绘画史,内中提到一个概念叫“图像环路”,大意是说中国画的图像制品到了明代可以在不同的媒介中穿行、传递与互换,这样图像就在不同的环境中引起共鸣,通俗与高雅之间的界限自然模糊起来。这说法用于观察练拳与书法、绘画之间的“通感”,好像也同样适用。 略加归纳一点感触,评价文化似不当拘于雅俗高低的标准硬行划界,而要具体观察是否在形态上有相通互换的灵动与蕴积。现今文化被按形体漂亮与否成包打捆地做成了产业,个人的“通感”自然就无处藏身,遁形无迹了。老爷子的口语如古经斑驳,东西虽好,却眼见着层层剥落掉去,坠入了满坑满谷恶言俗语构造的虚空,感谢整理者的有心,还能让我们手捧些残片,痴痴凝神地向往些许。 教堂与恐怖 很奇怪,儿时对教堂的记忆几乎总和一些吓人的影像连在一起,尤其是黑暗的主色调长期盘踞在脑中,面对那种高耸式的巍峨壮丽,我丝毫没有神圣仰慕的感觉,反而觉得像魔鬼的栖居地。长大后,读了一些文学作品,知道关于教堂的阴森想象并非我的独特感受,基督教文化本身就有威严与慈爱的双重面相,最直观的就是教堂建筑,当人们面对那塔楼高耸的哥特式尖顶,采光独特的拜占庭式空间,油然而生的恐怕首先是一种畏,然后才是敬。大概因为上帝的形象太高大了,他的阴影也格外幽深莫测,在西方文艺中,教堂里活动的人群也不全是好的,也有邪恶神父、淫荡僧侣、变态苦修者,疯狂的举动与笃信偏执糅合在一起,有点鬼影憧憧的模样。前不久公映的热门电影《达芬奇密码》里的教堂,就分明是个犯案的最佳场所。 我小时候对教堂的恐怖印象,并非文学与电影催化的心理阴影,而是起自某一天看到的一本小册子,内容大体是控诉美帝99lib?国主义残害儿童的罪行,封皮装帧很粗糙,微黄草纸的内芯也引不起抚摸的快感,吸引我眼球的尽是通篇让人颤栗的故事。印象最深的一幕,月色朦胧下,教堂后门开了,一个挑夫担着担子出门来,快步溜向坟地,匆匆把一捆捆的东西拿出来,挖坑掩埋,这个举动恰被一位村民看到了,按乡民的口述那都是在教堂孤儿院死掉的小孩尸体。一件事对心理的刺激是有限的,可整本书都是活灵活现的杀婴故事,就没法不让小孩子毛骨悚然,效果有点像看恐怖片,终于闹到晚上失眠。现在我很怀疑这众口一词的背后,是被暗示规训出的口径,不过在儿童的眼里,那些扑面而来的故事的确会持续填充着记忆空白,刻板而坚强地把教堂变成了恐怖虐杀的尸场。 后来发现,我这个儿童不过是大链条训育中的一个小分子,妖魔化美帝是当时大伙儿热火朝天欣欣然干着的事,包括那些大作家、大文豪。曹禺五十年代写了出话剧《明朗的天》,影射的是教会背景的协和医院,开场一幕对阴郁暧昧氛围的极力烘托,明显是教堂恐怖故事的翻版,还记得里面有这么一句:“人们走进来,立刻就感觉到一种阴暗逼人的冷气,仿佛在这里只能谈着病和死亡。”这出剧讲一个老工人得了软骨病的妻子,她的胳膊被绑上盛满虱子的盒子,成为斑疹伤寒的试验品,这妻子在曹禺安排的角色里,变成了教堂死婴的化身。把教堂与死亡直接联想对位,同样是当时文艺界制作政治恐怖片的路数,此剧接着讲到一个中国老教授发现用于研究培养的田鼠被带到美国后,浑身沾满了毒菌,又重新被美机空投到了朝鲜。这显然是配合一九五二年朝鲜战争中的反细菌战宣传。 时间到了一九九六年,我有幸跑到儿时印象里撒过细菌、杀过婴孩的美帝处看个究竟,恰巧还去的是耶鲁神学院。因住在一位好心的教友家中,难免要跟他去趟教堂99lib?,吃回圣餐。我才知道,啃在嘴里的那一小块面包代表耶稣的体,喝下去的那一小口葡萄酒代表耶稣的血。这“肉”呀“血”呀的基督化身一被吃掉,我似乎又闻出了点教堂杀婴的味道,当然杀婴的场面不可能真出现,倒是那仪式的庄严让我刹那间感动得发懵,遭到这番震动后,差点当场举手绝志入教。我之后又跟着去“查经班”,班里干什么职业的人都有,大意是对照《圣经》里的某句话检视自己什么时间什么事情做错了,心想这不是搞灵魂深处闹革命吗?宗教信仰变成了道德拷问,可真是中国教徒的特色呀!这下我可坐不住了,想当年我也赶上过“文革”的尾巴,到了这美利坚自由乐土,还得重入“斗私批修”培训班回炉自虐?于是刚想绝志的那只手又悄然放下了。 虽然差点举手绝志,让耶稣的门徒给收了去,后来又有逃出“查经班”的尴尬经历,不过心里终于得到一丝安慰,毕竟验证了教堂不是杀婴的地方。事后猜想,教堂杀婴的恐怖想象除了成为反帝政治课的生动素材外,实源自民间的历史记忆。我曾看到一本书上说宋代南方的蛮荒地界里尽出些怪人,他们作弄妖法勾走某人的魂魄后,那人就像换了脑子,可当鬼来使唤,去偷盗别人的东西。还有个说法是那邪术只要杀掉某人,摘取心、眼睛这些部位配成药物就可以治病,特别是儿童多被作为猎捕对象。清代笔记中据说还有多少只儿童眼睛可以练出多少白银的精确记..录。也可能类似的事情发生得太多,大清刑法就开始规定,一旦捉到此人一律寸刀剐死,给的罪名叫做“采生折割”。 洋鬼子经常被误为搞“剖腹挖心”的勾当和福音堂的构造有关。关起门来阴森森地把耶稣(尽管是象征)的“肉”“血”吞到肚子里,出来后直眉瞪眼地到处打碎偶像,不拜祖宗,难怪要招乡人喊打。育婴堂黑夜里往坟地挑尸其实不是什么怪事,据说国人办的育婴堂死亡率同样高,可一旦和教堂的阴森色调沾边,恐怖的心境就会无穷放大,再加上教堂办的诊所医院里做外科手术,几个穿白大褂围着大口罩的人只露出一双眼睛瞪着你,活像送丧队伍里的抬棺人。 传教士被疑为“邪术家”不是没有理由,西医用药水泡心脏肝肺做标本,这般肢解尸体让人联想到水浒绿林中孙二娘开店时对待上门客人的办法,直接拖到后厨剥净冲洗开膛。摄影机镜头一闪居然照出活人的影子,那镜头的制作自然猜想是小孩眼睛堆砌聚光而成。这使洋人觉得特别委屈,晚清的文书记载,当闹义和拳时,一座教堂被烧,在法国公使的一个外交照会上赫然出现了“采生折割”的字样,那照会大意是说我们给中国人带来了慈善,却被认为是杀婴凶手。我心想,那洋人公使向清廷大吏抱怨时肯定不会顺嘴溜出这个词,一定是哪个中国刀笔吏所为。在感叹这用词准确贴切的同时,我却突然瞎担心起来,觉得这文字高手完全不管这动词背后的恐怖意味早已积攒了数千年,用得如此精当是否反而增加了国人对教堂的恐怖想象,导致这照会的作用适得其反呢?事实到底如何,反正我没考证过,大家倒尽可以发挥各自的想象力猜一猜。 身体、革命与“痛史” 最近史界热闹非凡,不但研究兴趣从上层转往下层,从英雄转向民众,还从国家转向了身体,过去史家满嘴爱唠叨的都是大结构如何,大趋势怎样,“人”几乎可以忽略不计,现在打开一本时髦史著,满眼充斥的,却仿佛都是躯体、肉身、味觉、触感,甚至身体的位置、姿态、眼神都成了史家凝视的对象,美其名曰“身体史”。最近看到两本书,一本叫《历史、身体、国家:近代中国的身体形成》,一本干脆就叫《体物入微:物与身体感的研究》。 这世道一变,不免让人担心,以后史家的眼球会不会被眩目泛滥的美女胴体勾引得一塌糊涂,失去学术“贞操”。对“肉身”感兴趣似乎是人之常情,但史界对细节的关注度却与原先反差实在太大,在“大”“小”比例的观感上根本协调不起来,让人难以适应。这就像一位原来只对胴体结构感兴趣的专家,哪天发起神经,突然抓把放大镜趴在某具肉体上琢磨起了皮肤上虱子的运动路线,不被当成疯子那才叫怪呢。人们不禁要问,数年不见,怎么史界的欣赏品位下降得如此之快?其实这事的发生一点也不新鲜,西方有本史学名著就叫《奶酪与蛆虫》,猛看书名以为是个生物学读本,讲的却是人与物如何发生关系的历史故事。 身体史这词说出来还觉拗口时,又有一新词脱颖而出,名曰“感觉史”,顾名思义就是考察人如何感觉自己周围的生活世界,在它底下最近还兴起一个小小的分支,叫“痛史”,也就是专门搜寻历史上的某些人群忍受痛苦的历史。乍听起来好像一帮坏人在幸灾乐祸,真有点担心史界是否会猛然出现一支专挖隐私的狗仔队。因为疼痛看不见摸不着,不像切割琢磨身体的骨骼肌肤,还有个名正言顺的学科叫“解剖学”,要说研究只能凭感觉,那么你的评判标准在哪儿呢?科学性何在呢?唯一可靠的办法就是去感同身受了,这么追问下去肯定有挨骂的危险,难道让监狱史专家一个个都去蹲大牢,体验酷刑难忍的非凡滋味?还是真割上自己一刀,验验被刑讯的感觉?当然如果搞吸毒史的人真要去尝试吸毒,恐怕大犯毒瘾是真的,脑子晕晕地还要说去搞什么研究肯定是在蒙人,除非意志坚韧如福柯这样的思想大师,然而按照传记里的说法,福大师在旧金山的澡堂子里干同性SM确实够级别够爽快,否则哪有99lib?《性史》里感同身受般的震撼描写,但可以肯定的是,他尝试的毒品恐怕很难达到冰毒一档,因为极品冰毒销骨蛀魂的摧毁力量他福大师也未必消受得了。 可就在我的少年记忆里,谈“痛”说“疼”不一定有切肤的感觉,少年时的我却真想过在国民党监牢里尝尝“疼”入骨髓的刑讯滋味。这话听起来荒诞,却是我年少时潜藏心底不时冒出的自虐情结。何出此言?我们暂且撇开“痛史”能否成为一个学科的无聊话题,先说说“痛”和历史记忆的关系。小时候,对疼痛的记忆往往与革命联系在一起。儿时心目中“谁是英雄”这道题的解答绝非自己选择的结果,影视作品中的酷刑镜头早已潜移默化地代你说出了答案。 有一个秘密我至今难以启齿,那就是我..小时候心目中的真正大英雄不是那些作战勇敢的革命偶像,比如炸碉堡的董存瑞或堵枪眼的黄继光,或潜伏时被烈火烧成半截也岿然不动的邱少云,更不是电影《英雄儿女》里一个人左摇右晃地狂甩手榴弹,最后手握爆破筒跳向敌群,实施自杀式袭击的王成。我心目中的真英雄是在幽黑的刑讯室中,胸口烙满火印,指尖插满竹签,脚底垫满砖头,鲜血淌了一地却一声不吭的共产党员。酷刑的印记是品鉴英雄级别的最大符号。我相信,想干革命就得准备受虐不是一句单纯的口号,而是一种身体的驯化。 我也相信,这种自虐冲动绝非仅仅是我个人的记忆,而是整整一代人的身体经验。类似的经验在当代电影里也有所表现,冯小刚的卖座电影《甲方乙方》里有一个胖厨子想过一把当英雄的瘾,自己扮演当年关在监牢里的犯人,经过威逼刑讯仍旧“坚贞不屈”。“好梦一日游”的职员负责假充监牢里的狱头,帮助他实现这个愿望。记得这胖子被五花大绑地捆在椅子上,脚边放着一盆炉火,冯小刚挥舞着烙铁不断发出恫吓,胖子高声为自己壮胆,狂喊“打死都不说”,他由此找到了老电影里烈士受刑的感觉。李琦的表演其实隐喻着我们这代对疼痛与革命之间联系的想象和理解,尽管那点记忆的唤醒已经可怜到需要花钱去购买。 有意思的是,这种以疼痛解说革命意义的手法仍不断延续,特别是在影视作品中频繁出现。电视连续剧《陈赓大将》中有个镜头,陈赓被捕后上电刑,他向叛徒顾顺章要了一支烟,嚼碎后从容地说了句,“可以上去了”,那份从容淡定足以让你的身体立马发生电击式反应。影像中“痛史”肩负着讲解革命史的任务,一直延续到了《风声》和最近上演的电视剧《生死线》中,刑具的花样已不仅是火筷、竹签,还加入了中西医疗器械,比如解剖刀和针灸,对革命者忍受疼痛的想象力也被发挥到了极致。当我们看到张涵予扮演的地下党被吴刚慢慢捻动的针灸折磨得死去活来喷血昏厥时,我们对疼痛想象的莫名快感也在蔓延,自虐的标准被重新升级,尽管其中掺杂了不少娱乐的成分。很难想象周迅扮演的身材娇小的我党同志,银幕底下被嫁给富二代的娱乐新闻包围后,与满脸正气的江姐形象有什么可比性。 感知“疼痛”变成了我们少年身体自虐的一种记忆,问题是,我们中国人遭受的苦难和疼痛太多了,关键在于我们应该更深入地理解这种疼痛的忍受到底带来了什么,而不是总在津津乐道于痛感细节和躯体反应。我们对革命烈士理应表现出应有的尊敬,却不必通过无节制渲染暴力的手法,强化这种尊敬,何况这种渲染未必都与历史的真相相符。最近看了国民党上海市长吴国桢的回忆录,他曾逮捕过数百名地下党,几乎都有迅速招供的记录,这让他百思不得其解,心想难道这共党内就没有誓死不吐秘密的汉子吗?他花了番心思考察,甚至仔细摘出了列宁的一段话进行分析,列宁曾告诫过搞地下工作的同志,说一定要.记住,搞这种特殊工作的人,身体忍受力一定有一个极限。吴国桢发现地下党内部有个万一被捕如何应对酷刑的时间规则,就是在被捕后一定要坚守至二十四小时,最多到七十二小时即可开口,过了此期限招供即不算变节,因为人的身体忍耐是有一个限度的,超过这个极限就会难以忍受,二十四小时的设计是为了更多的同志有转移的时间,而非一味地要求被捕同志坚忍不招,可见再有信仰的身体也有一个承受极限。所以,历史的真相,特别是身体受耐疼痛的真相不应被过度浪漫化。“痛史”如果真能表露真相,其实并不会对那些真正做出牺牲的坚忍战士构成不敬。 我以为,在登峰造极地表现酷刑带来的血腥恐怖,以及烈士们的坚忍执著时,似应更多思考他们的忍耐疼痛和艰苦牺牲最终带来了什么,而不是一味美化酷刑带来的痛感。研究过缠足“痛感”的学者高彦颐曾经说过,那些倾诉缠足痛苦的言论并没有给女性带来真正的解放,也没有使她们真正获得自己的主体性,因为倾诉的结果也许是为国族建设服务的一种表达方式。渣滓洞里的江姐可以作为“痛史”的倾诉对象,她对疼痛的卓绝坚忍可以把抽象的革命道理转换成一种意志力的肉身表现,并通过影视画面对酷刑过程细致入微的刻画震撼每一个人的身心。但我们似乎从来不关心疼痛过后的后果是什么。个人牺牲的壮烈并不一定能昭示出遭受疼痛背后革命的真正意义,不超越影视表象的局限,我们的感受能力就会永远停留在对“疼痛”的自虐式欣赏这个层面上,所谓“感觉史”、“痛史”的学术含量即使再有提高,英雄忍受痛苦的画面被逼真地一再放大,普通国人所真正感受的痛苦反而可能被遮蔽与埋葬,甚至被无耻地娱乐化。如果是这样的话,“痛史”的描写和那些谎言充斥的“大历史”还有什么区别呢? 女特务的逻辑 近几年流行老片新拍,就是把电影那点事像抻面条一样地抻成连续剧,把本来不多的情节再稀释了给大家消磨时间。当前最爱被抻长稀释的是那些公认的“红色经典”,尤其是五六十年代的反特片,什么“一双绣花鞋”、“梅花档”等,不一而足。改编反特片大概有几个路子。一是拼命往西方恐怖片的路子上靠,用音乐和恐怖画面吓人。特务一出现,立刻怪声大作,加上密集的鼓点,再飘过一阵蓝色的类似歌星演唱会上的舞台烟雾后,若隐若现飘出个什么鬼影,那效果确实让人“浑身掉米粒”,却因旋律过于单调,终于吓唬不住人。再有一招就是黑屋子里吊死一个人,肯定是被狗特务杀害的证人,然后灯光聚焦一打,镜头猛一拉近,现出那张吊死的鬼脸,手法真是老套得不行,让那些无处发泄灵感的聪明人觉得这辈子选错了行当,怎么让那些白痴当了导演。最后一招是干脆拍成偶像言情剧,不过那帅哥从白领换成了中共卧底,女特务一定比当下的时尚女青年更加千娇百媚,楚楚动人,最后肯定是那美女特务爱上了我方卧底,终于耽误了“党国大事”。大概是拼不过韩剧的家长里短,写不出那日常生活中的打情骂俏,于是红色经典往往一不留神就被拍成了俗事艳情大全。 最近看了部名叫《天字一号》的连续剧。背景倒是个真实事件,五十年代台湾特务试图利用建国游行之际,用迫击炮轰击天安门。故事情节编得离奇紧张,不过事件成败的关键却荒唐得让人难以接受。按编导的设计,党国的谋杀计划不是败在一个美女手里,而是败在了两个美女对我党卧底的争风吃醋上。那三角恋式的故事说的是,我方卧底以男色(当然还有智慧)刚刚让自己的上司美女迷上自己,这口气还没喘顺当,又得对付从台湾飞过来的新美女特务,结果用巧计让她们为自己的男色自相残杀,顺利完成了任务。我看来看去,发现这卧底好像没送出什么有价值的情报,反而靠周旋于两大美色之间就把问题解决了,这样看来,我党卧底的男色魅力真是不可抵挡,无论是陆上还是空中,不管是何等绝色美女,来一个灭一个。反特片拍成现代言情剧或者西式恐怖片,本身算是个包装策略,可以满足现代青年的口味,但我担心那编导逻辑走向另外一个极端,会同样使人变得弱智。 记得王小波当年讽刺《庐山恋》,说男女主角在热恋中不说“我爱你”,而是大喊“我爱我的祖国”。据说喊这话的是个海归,还是用洋文喊出来的,如果那“海龟”荷尔蒙涌动时能说汉语却偏拽起洋腔,不得不让人怀疑那爱情表白有点装。当然,在那个时代的编导看来,爱国和爱恋人没啥区别,但放在现在的生活中,准被认为是白痴,估计这对恋人的关系也会吹掉。不过,那个时代养成的就是这高格调,先想祖国后想爱人已被训练成了习惯,倒过来喊反而成问题,也许恋人会觉得对方太小资没志向。这部片子据说在庐山上当个旅游项目反复播放,可能已经播了上万遍,创了一个吉尼斯纪录,可见人们心里不一定认同那叫喊,却也并不觉得虚假,时代塑造人们的品味,反而显得真实。 其实,把英雄想象成不是凡人,确是提升电影格调的方式之一,和《庐山恋》相似的例子在外国电影里一样能够找到,也许表现得更自然。比如奥斯卡获奖影片《勇敢的心》中梅尔·吉普森扮演的苏格兰起义英雄被绑上刑台处死那一刻,吉普森面目扭曲、疼痛难忍之际,忽然暴吼了一声“自由”,一时地动山摇,刽子手为之变色,观影人为之动容。不过后来我看到一个影评人对此表示异议,说吉普森当时疼成那样,肯定没工夫想“自由”这么抽象的问题,一定是在想他的恋人,这句话应该是:“啊!疼死我啦!我的女人!”当然这只能是个猜想,不可能被搬上屏幕,否则不但得不了奖,还得挨观众的板砖。不过现在看来,中国大屏幕上吉普森式的英雄要喊出“我的女人”却一点也引不起观众的奇怪。现在的年头是英雄不在,色相当家,男女主角藏书网漂亮性感是最重要的,家长里短的事放在俊男美女身上不但耽误不了大事,反而变成了办大事的先决条件,不由得不让人感叹:这世道真是变了! 缠足美丑与女性主体 因为聊缠足这个话题的人实在是太多了,历史上大致出现过“恋足狂”和“放足狂”两种截然相反的态度。当年“恋足狂”与“放足狂”在层层剥掉腥臭刺鼻的裹脚布时,分别品出了“缠事之美”与“缠事之丑”两种味道。不过,恋足和放足似乎都与被缠的女性无关,她们只是被赏玩的对象,这让那些持后现代观点的人大为不满,于是才有了想超越恋足和放足两种对立态度的作品。美国学者高彦颐高举树立女性主体意识的旗帜,近作《缠足》类似她的前一本著作《闺塾师》,写得才情横溢,读时令人不忍释手。不过阅后的感觉是,女性的主体不仅没有从中凸显出来,反而更有说服力地证明它只有在男性的支配下才能存在。正如书中所引晚清小说《黄绣球》里把地球当鸡蛋的比喻,女主角说地球是鸡蛋,女子就是蛋黄,男人不过是蛋白而已。可是人们忽又发现,“蛋黄生蛋白”的想法不仅误中女子只是生育角色的旧式圈套,也不自觉把男女内外有别的传统分工安排重说了一遍,女性解放又被偷换成了男人喜欢的话题,这实在太让人沮丧了。 女性主体怎么在男人的包围下显露出来?这是个不易回答的问题,后现代标榜的策略是说古代女性本身就有主体性,所以不需要近代男性替她们解放。比如十七世纪的江南女性就可以走出闺房到处游历,没有太多被压抑的迹象。以此类推,女性那双小脚的形状也并非全是男性随意摆布的塑品,缠足女性不止是供男人审美的工具,女性自己也参与了使小脚成其美事的过程。于是一个非常有趣的现象出现了,中国所谓后现代历史故事恰恰都是在拼命证明前现代历史的合理与美妙,作为对抗现代叙事的最佳手段,“旧社会”的人仿佛要纷纷复活过来控诉“新社会”的劣行。这真是一种中国特色,与西方后现代专门彰显现代之后的合理性的叙述策略完全不同。 以下我们不妨参与体验一下后现代思潮观照下的缠足审美情趣。在后现代们看来,遭遇革命前,恋足是件美事,这可说是个事实,没什么可遮遮掩掩的。按老式“品莲”的秘诀,缠足之美的焦点并非在视觉的愉悦,缠足外在形象多以小鞋的娇俏示人,小鞋里缠脚布的腥秽难闻,偏会造就一批骚人凭嗅觉触摸把玩的癖好。缠足的触觉之美乃是其核心所在。当年辜鸿铭只在拿捏小脚时才能沉湎于孔圣的伟大,粘上小脚腥秽的妙手才能写出让西人惊叹的国粹文章来。可是偏偏有些不识趣的西医传教士,带着X光机傻傻地把小脚骨骼拍成骇人的丑陋照片四处张扬,甚至造出小脚残废的模型到处公示。拿捏小脚时难以言传荡人心魄的美妙感觉就这样被破坏掉了,国粹亡矣..,与国师圣手已沾不上小脚臭味似乎大有干系,就和中国人喜欢吃臭豆腐和臭鸭蛋,老外粗糙恶俗的嗅觉怎么理解得了? 小脚外面包裹着的小鞋只是诱发人们产生淫念的前戏,真正的性事需从触摸开始,先脱掉小鞋,再慢慢打开裹脚布,深嗅徐徐散出的腥臭之气,再动手或动嘴触摸品咂,这是“品莲”的规矩,颠倒不得的。可这规矩让这帮可恶的传教士给毁了,科学设备突破了缠足的视觉禁区,当人们直接看到“莲足”不过是一堆扎进眼球的碎骨浓瘤时,不但完全没有了性事前戏的快感,也没有了徐徐解开裹脚布的探险性趣,如此败兴之举怎能不让“恋足狂”捶胸顿足。“品莲”中触觉带来的欲仙欲死的快感让科学仪器构造出的透视影像给强行中断了,品莲仪式中由观、嗅、触层层递进的细腻玩味变成了单调至极昭示骨骼之丑的表演秀。这正是后现代女性揭示的一场阴谋或阳谋。比如献给高彦颐的一段美评就说,她写了一本对后五四时代文化症状的诊断书。“品莲”与“放足”的美丑之争即是一个最适合的话题。 对缠足的诊断,按后五四愤青的说法,矛头当然指向了被洋人洗脑的那些人,因为他们对经过科学透视丑化出来的效果过度重视,天足一旦演成一场视觉刺激运动,反缠足势必会转成一出示众表演。传教士说天足是上帝给予的,背后都藏有一个隐秘的传..教动机。当然这个洋教式的说法被中国革新者偷偷转成了一个中国式的表述,叫做“身体发肤,受之父母”,轻易损毁不得的,这样说比中国人全没头脑地被个洋上帝给洗了脑要好受些。于是在“品莲家”看来,缠足之殇悲壮得有点像当年清初士人的剃发,不过这次“莲粹”不是被满人夷狄糟蹋的,而是让洋鬼子给丑化了。 后五四们是否和“品莲家”完全穿一条裤子,恐怕谁也无法说清,但都取“同情性理解”的路子倒是极有可能。因为老外把隽永雅致的“缠事”简化为生理解剖学教程的做法实在是缺少品位的表现。外国人傻到只会拿机器乱照,不懂中国人靠嗅,靠摸,靠尝,直接使床帷性事达到隐秘温馨的和谐,那些老外更无欣赏轻移莲步后展示出婀娜体态的雅兴。女子被摸被嗅被品的同时也创造了那床笫之欢的愉悦,绝不是一个简单被观看的对象。女性主体就这样在被摸被嗅被尝的状态下被创造了出来。因此,“缠事”之美不是男人的功劳,至少>藏书网是女性合作的结晶。触摸之美似乎永远要大于视觉的美感,由此,缠足也成为女性确认自己位置的一种主动选择。女性主体就像一种无法观看的、被他人触摸和自我触摸的对象,拼命躲避科学仪器的观看而回归神秘感觉的指认,变成一种更为人性化的时髦女性观。 甚至“疼痛”都被贴上了优雅感性的标签。“疼痛”变成了为美感付出代价的必经步骤,泪水的飘洒换来了女性主体的尊严,“缠事”中的疼变成了获取尊严的历练。其实,我对以上所表述的“反五四妇女史观”力图揭示女性个体的感受和力量一直抱有同情的态度,但同时也有疑问。据说,后现代论者常常把长时段的大叙事比喻为是树的主干,主干常常遮蔽掉叶子的作用,所以后现代不妨刻意躲避它的庞大躯干造成的阴影,只去描绘树叶的形状。不过,单靠描绘无数树叶的形状,好像永远也凑不出一个完整的大树形象,它的轮廓仍是靠主干来支撑的。“缠事之美”被认为是男人的赏事,通过女性的感受当然可以参与化解男性的藏书网权力,突出女性主体的能动。但我总怀疑,如此理解女性就好像是在树干的阴影下描绘叶子的模样,能够多大程度上改变男性主宰历史与世界的现状?这说法可能有些政治不正确,但却是个事实,不管是从历史还是从现实的角度观察也许都是如此。 革命时期“破鞋”考 王小波在 href='2748/im'>《黄金时代》这部名作中最黑色幽默的段落是谈如何为女主角陈清扬“搞破鞋”正名。之所以显得黑色,在于男主角王二想方设法要把没偷过汉的漂亮女主角弄成破鞋,好让她名誉扫地。 故事发生在云南插队期间,医生陈清扬第一次跑到王二那里想证明自己不是破鞋,于是发生了如下的对话:“我对她说,她确实是个破鞋,还举出一些理由来。所谓破鞋者,乃是一个指称,大家都说你是破鞋,你就是破鞋,没什么道理可讲。大家说你偷了汉,你就是偷了汉,这也没什么道理可讲。至于大家为什么要说你是破鞋,照我看是这样:大家都认为,结了婚的女人不偷汉,就该面色黝黑,乳房下垂。而你脸不黑而且白,乳房不下垂而且高耸,所以你是破鞋。假如你不想当破鞋,就要把脸弄黑,把乳房弄下垂,以后别人就不说你是破鞋。当然这样很吃亏,假如你不想吃亏,就该去偷个汉来。这样你自己也认为自己是个破鞋。别人没有义务先弄明白你是否偷汉再决定是否管你叫破鞋。你倒有义务叫别人无法叫你破鞋。”这段话反衬出,“搞破鞋”一定与女性天然.99lib?美丽的胴体所遭遇的尴尬处境有关,因为漂亮女知青的身体往往遭到乡村民众眼光的凝视。 相对女性,男性处境的隐喻则从阉牛里得出。当王二裸身在河边晒太阳,看着牛在岸边悠闲吃草,忽然联想起阉牛的过程。阉牛时,一般公牛只用刀割去即可;但是对格外生性者,就须采取锤骟术,也就是割开阴囊,掏出睾丸,一木槌砸个稀烂。从此后受术者只知道吃草干活,别的什么都不知道,连杀都不用捆。最关键的是下面这段描述,说掌锤的队长毫不怀疑这种手术施之于人类也能得到同等的效力,每回他都对王二们呐喊:你们这些生牛蛋子,就欠砸上一锤才能老实!按他的逻辑,王二身上这个通红通红、直不愣登、长约一尺的东西就是罪恶的化身。王二后来才醒悟,生活就是个缓慢受锤的过程,人一天天老下去,奢望也一天天消失,最后变得像挨了锤的牛一样。于是王二批评陈清扬,老觉得自己清白无辜不是破鞋,本身就是个最大的罪孽。好吃懒做、好色贪淫是每个人的本性,假如你克勤克俭、守身如玉,这就犯了矫饰之罪。陈是破鞋的正当理由就是从此考证得出来的。 特别有意思的是,当王二和陈清扬变成了通奸罪的主角,进入革命时期的审理程序时,他们“搞破鞋”的经历迅速成为人事档案中最让人期待的亮点。王二被关起来写交代材料,一开始只是简单说到自己和陈清扬有不正当关系,领导说太简单,要重写,其实就是启发王二要尽量写成事无巨细的“破鞋考”。后来王二写到,我干了她很多回,她也乐意让我干。上面还说,这样缺少细节。后来又加上了如下细节,第四十次的非法性交是发生在山顶偷盖的草房,那天月亮很亮,王二站在地上,陈清扬用腿圈住他的腰……姿势像个考拉云云。 随着交代材料一摞摞地增加,细节已经到了对话这个层次。两人谈到“敦”革命友谊的事,对话是这样说的:人家夫妇敦伦,我们无伦可言,只好敦友谊。领导就问到了以下细节:1.谁是“敦伦”;2.什么叫“敦敦”伟大友谊;3.什么叫正着敦,什么叫反着敦?领导特意要求不要绕圈“掉文”,应直奔主题,交代具体问题。在革命同志的启发下,王二的“破鞋考”以后越写越有文采,考证到这个份儿上不免闹得人人爱读,个个兴奋。政治光环庇护下的通奸“考证”转成细致动人的文字以后,拿捏到领导的手里,他们就自然拥有了窥视群众私密的特权。后来有个人事处长得意地对王二说,人事干部最大的好处就是有权看别人的交代材料。我相信,中国政治斗争中非法审判的文字材料除了那些板起面孔的套话外,类似“破鞋考”之类的文字以后最有几率成为“新文化史”瞩目的花边素材。 最近应星出版的《村庄审判史中的道德与政治:1951-1976年中国西南一个山村的故事》一书,可以说重启了检视“破鞋考”历史的新境。因为这本书的立论基础本身就来源于一个村庄档案中的各种检举和交代材料,这些材料的不少内容颇类似于王二的“破鞋考”。以往这些东西未被纳入主流历史学研究的视野,其中相当一部分与所谓生活作风有关,包括破坏军婚和五花八门的各类通奸。其实,在革命年代,对生活作风问题的定义相当模糊,其严重程度往往取决于当时与某个政治事件和态度的关联度,常常不具备独立的司法审判意义。特别在集体化时期,国家对犯罪分子的审理具有高度的不确定性,并非严格按照就事论事的司法程序进行的。 具体来说,对于那些触犯民众利益的行为与思想意图中可能存在的“反革命”思想或者非无产阶级思想,审理时往往混为一谈,这就是所谓“思想罪”的缘始。当一个工作组下乡调查,除了“罪犯”的自我交代外,村庄的民众似乎天然有责任向他们检举当事人各种日常私密生活的细节,村民把这一行为叫作“整”,既然上面决定要“整”一个人,全村人就都有义务去搜集材料证明此人的反动行径。那些思想罪犯私人性生活的“通奸”罪证,更易引起村民的极大兴趣,足以促使他们摇身一变为侦缉队员,展开事无巨细的全程搜索,“通奸罪”的审判常常由此演变为全村过节式的狂欢。 href='2748/im'>《黄金时代》中对此情境有一段具体的场景描写,叫作“出斗争差”,说的是每当斗“破鞋”和“野汉子”时,陈清扬的表现非常熟练,“一听见说到我们,就从书包里掏出一双洗得干干净净用麻绳拴好的解放鞋,往脖子上一挂,等待上台了”。据说“斗破鞋”还是种娱乐活动,农忙时,大家都很累,队长说今晚上娱乐一下,斗斗破鞋。斗完破鞋接着有文艺表演。军民共建边防时期,机务站还经常出动拖拉机,载着一车“反革命”、贼、走资派和“搞破鞋”的一起,拉到边境上斗争一番,以巩固政治边防。“斗破鞋”变成了一场以娱乐面目出现的道德教育仪式,基本与法律无关。? 在政治斗争中,整人上瘾后的村民几乎能无限放大自己的侦缉嗅觉。革命前的乡村本就是熟人社会,一家一户之间的一举一动都在相互目光辐射之内,村庄的流动性极低,本来的相互窥视是在隐秘状态下进行,窥探他人隐私还需有些收敛,没有糟蹋了残存的那点羞耻之心。然而“捉奸”一旦拥有了净化政治道德的合法性,就会使偷窥突然变得合情合理甚至明目张胆。应星所举的案例中,就出现了深更半夜听墙,还理直气壮地把听墙细节写成捉奸材料,甚至一份检举材料中连续出现二十八次“我揭发”这样的怪诞行文。? 一旦披上政治崇高的遮羞布,窥视就极易从自发变成自觉,大家相互告发隐私成为习惯,偷窥甚至从无声变成有声,捉奸延伸成了“斗地主”仪式的一种道德翻版。当年斗地主的民众被勉强动员起来,经过反复操练,才唤醒了政治正义感,民众的斗争行动也由被动走向自觉,“斗破鞋”的表演因为往往和批斗走资派、反革命的仪式捆绑在一起进行,同样被赋予了天然的政治正确性,偷窥由此就转换成了公开的正义行动。无论是私下接触干部,还是在人民公社频繁举行的诉苦会批斗会上,农民慢慢学会了把以往默默埋在心中的恩怨簿,通过笔头检举和呐喊声讨的方式,换算成一份充满细节谴责的清算单,乡村社会的新道德秩序也由此最终奠定。我以为,对革命时期各种“破鞋考”材料的挖掘,其目的也是要在这些密密麻麻的文字与嘈杂难辨的声音中寻求真相,尽管这真相的揭开已变得如此艰难。 我看“八十年代” 有一个笑话说,一个画匠给人画像,画完自鸣得意地说,你拿到街上问问人,看画得像不像。这位顾客觉得主意不错,真把画拿到街上,碰到第一人就问:“您觉得哪一处最像我?”得到的答案是头上戴的方巾最像。遇到第二个人,那顾客又问哪一处最像,这人回答说衣服最像。等到碰见第三个人,站在一旁的画匠忍不住跳出来提示说,方巾衣服都有人说过,不用再说了,你只说形体如何。那人犹豫半天说,胡须最像。 二○○六年出版了一本书叫《八十年代访谈录》,访谈对象全是八十年代在文学、艺术、学术各领域曾经名动一时的风云人物。不知怎么的,我总觉得这访谈者的行为是在严肃地印证着那笑话的真实。我猜想,访谈者心里肯定已经预先勾勒出了一幅八十年代的画像,很想从这些访谈对象嘴里印证她想象中的八十年代“形体”的完整性,这从她洋洋洒洒带有明显导向的提问中看得出来,与那画师带着画去满大街发问的动机有些相似。可那些名人好像并不十分配合,众说纷纭,没人说出个“形体”来。我读完这本书后,八十年代也就变成了方巾、衣服和胡须。 访谈对象谈了不少,如八十年代相对亲密的人际关系、吸取知识的饥渴神态、探索电影的激情与冲动、朦胧诗的圈子、摇滚的反叛,但八十年代随之也失去了整体形状。道理并不复杂,你就算描写再多方巾、衣服和胡须,也还会有人注意到鞋子、腰带甚至是衣服的纹饰,这样描下去就会没完没了。相反,更多的细节也可能在不断忽略中流失和遗漏。何况,八十年代的知识圈都有人人自称英雄的习惯,访谈录的刻意选择和有限容量不知会漏掉多少自以为是英雄的画像,当然惹出了各种不满和非议,非议的理由是:这些人能代表八十年代吗?可我又觉得,八十年代的可爱恰也是满目飘动的方巾、衣服和胡须,而不是预先被装饰在我们头脑中的一幅惟妙惟肖的完美形象。 八十年代总是被一股淡淡的怀旧心绪所笼罩。怀旧是当代知识人的一个通病,也是现世各种时髦散文的基调,除了上海外滩的灯红酒绿,就是民国文人的倜傥风流,那笔调几乎一律的浓妆艳抹,招人厌烦却观者多多。令人稍感意外的是,八十年代也不幸加入了这个行列,变成了遗老犹唱的“后庭花”,进入了怀旧消费的时尚画廊。只不过,加盖上了一个“反思”的大红印章,于是显得异常耀眼夺目。我们可以感觉到,访谈者努力想从受访者描出的方巾、衣服和胡须中拼贴出八十年代的整体画像,但这个努力显然是失败了。但我庆幸这个失败,因为我们一旦看不到八十年代那些具体的方巾、衣服和胡须,它的魅力就会顿然消失,不复存在! 何以如此说呢?八十年代的魅力就在于它有太多的不确定性:不确定的政治走向,不确定的经济前途,不确定的文化变革,不确定的人生选择。又有太多的可能:姓社姓资的可能,民主自由的可能,调侃主流思想的可能,甚至是性解放的可能。那味道有点像晚清的乱世,也有那么点民国肇始时没皇帝管着的撒欢和散漫。我还记得第一次看人体画大展,人们遭遇女性裸体时最初的羞涩表情,和犹豫片刻蜂拥贴近的饥渴感,冲动而又茫然。可这些不确定在九十年代以后全都消失了。当裸体画进入网络可以随意浏览时,人们的视觉开始麻木。倘若那画师拿着九十年代的画像到处问,得到的回答恐怕就不是方巾和胡须了,而是像美国、“像某个西方大师”或者“像麦当娜”,再说得严重点,美国和西方不是方巾和胡须,而是那画家所提示的“形体”。我们的生活、思想和行为越来越容易从形体上被描绘出来了,可惜那“形体”往往不是我们自己的,因为有人一指认就说这太像美国啦,那太像西方某个人啦,从貌似高雅的学院到低俗不堪的欢场,一系列的生活节奏都可以从中找到依据、线索和偶像。大家活得是否愉快我不知道,但都活得越发有规有矩恐怕没人否认。因此,我以为,人们怀念八十年代,是怀念只能说出方巾、衣服和胡须的那种感觉和时刻。 我还以为,可怕的不在于人们津津乐道于各种方巾、衣服和胡须,或描绘不出八十年代的准确轮廓,那恰恰可能是一种时不再来的动人状态,可怕的是那些怀念八十年代的人,或那些在八十年代画像里曾经扮演过方巾、衣服、胡须角色供人们指认甚至崇拜的人,好像也只能活在怀旧的阴影里。他们有些变成了娱乐文化的宠儿,如尼采专家转行大写轻飘飘的人生箴言呓语,原本辛辣犀利的愤青作家转而对女儿说起了私房悄悄话,富有诗性雅意的“棋王”变成了影视听觉盛宴的技术写手,当年说出“我不相信”的急进诗人却开始琐碎地唠叨大院父辈的夕阳晚年,等等。他们说是给八十年代画像,其实更多谈的是九十年代的失落,颓唐的暗恋中满是英雄迟暮无奈退场的感伤。八十年代好像不是为后来的时代提供了养分,而是为后人掘出了一个思想坟墓。这才是最可怕的,它让我们看不到希望!我们看不到这些当年扮演方巾和胡须的英雄后续的英雄故事,也看不出他们九十年代以后的表现和八十年代有什么连续继承的关系。这一点陈丹青也在访谈中说过,崔永元做怀念老电影的节目,意思是向老一辈致敬,可是这档节目和美国的区别在于,人家好莱坞越怀旧越得意,虽说已不及黄金时代,但仍有资本对过去怀抱敬意。怀旧是为未来打气,是自信的表>现,意思是咱们现在照样可以牛逼。而崔式怀旧则是以悔恨、抱怨的心理在怀旧,怀旧是为了诅咒今天,我们时时能从《八十年代访谈录》中嗅出同样的味道。 八十年代以后没有延续性,没有未来!这才是怀念八十年代的真实理由,也是八十年代风云人物退出历史舞台的开始。我只能说,八十年代被纳入怀旧的轨道,恰恰昭示的是现世思想的极度贫乏和无奈。 老冬烘的无用之用 和普通百姓的死法不同,大清崩灭后,京师文人多了个爱好,那就是找个湖景好的地界投水淹死自己。这其中有个掌故,说是大宋名臣江万里守襄樊城,城破前盖了个亭子,题匾上写“止水”二字,没人知道这是什么意思,城破后,江万里投水而死,这才发现止水的意思,是要找时机淹毙自己。后来余英时考证晚明当了和尚的文人方以智到底是病死还是投水尽节,也发现他儿子的诗中出现了止水二字,原来是怕清廷追究,不敢明说老爷子有意殉身明朝,假称病死,只好用暗语。 民国代清而立,按古时说法叫“鼎革”,清代明时,据说为朱家殉死在当时变成了最时髦的行为艺术,各路名臣争先恐后地或上吊或自残,拼力展示各种死法,唯恐剩下来落个羞惭苟活的骂名。可到了民国代清的年份,不叫鼎革,改称“革命”,明末前仆后继嗜死如怡的悲烈场面却没再重演,满朝文武个个缩头惜命,没有一个为大清殉死。这让一个晚清小吏很焦虑,于是他准备了七年,洋洋洒洒写了数万言,满纸说的都是自己想死的理由,有点像今天那些搞行为艺术的人,生怕观众看不懂,自己白忙活一阵,又在表演场子边支个架子,加写一段标签式说明。 这位小吏名梁济,他儿子是大名鼎鼎的哲人梁漱溟。梁济写的标签文字明确说自己的行为是殉清,却又加注说殉清只是个说法,实际上是殉中国、殉文化,意思是和明末那些殉朱家一姓的“义士”死因有别,这就如行为艺术未展演前,先把文案做足做透,以便后人把身体行为和文字展现相互比照赏析。这积攒了几年的“绝命书”叠加起来真是义正词严,让人觉得梁济殉死的确经过深思熟虑,理由看似相当充分,却也缥缥缈缈地把死的涵义神秘化了。当死亡之举在积水潭终于完成后,自然惹得大波迭起,舆论哗然,其中当然少不了《新青年》这类好打笔仗的愤青刊物加盟,也少不了陈独秀、陶孟和、徐志摩以及当代的林毓生等文坛精英隔空混战。 议论梁济之死,最简单的办法就是扣个效忠末朝孤儿寡母的帽子,贬笑那傻老头白白搭上一条老命。按徐志摩嬉皮笑脸的嘲讽,故宫都成博物院了,“坤寿宫里有溥仪太太的相片,长得真不错,还有她的亲笔英文,你都看过没有”。意思是美女皇后都快成了古董,您老到二十世纪还来展演明末殉节的死亡行为艺术,岂不是傻到家了。 陶孟和是社会学家,自然持的是功能论,或利益最大化的观点。他说,梁济之死颇有自私的嫌疑,因为行为艺术不是个人表演,而是身处一大群人围观的目光下,这行为就须对得起观众,顾点他们的脸面,否则不但白死还连带危及人群的心理安全。整个他妈一彻头彻尾的冷血逻辑。 陈独秀倒是性情中人,说梁济虽然有守旧的嫌疑,但遗书中针砭民国时政却是犀利到位,有真诚纯洁的精神,誓死不渝的品性,不像满嘴道德朝秦暮楚的圆通派。他痛骂主张革新的人是浅薄小人,颇让人觉得这愤青如此同情遗老倒真有些让人意外。 其实如不限于刻板的革命家印象,陈独秀的真性情一点不显突兀,徐志摩的话可以为他做点注解。老徐说梁济自杀的真实原因是觉得民国建立缺乏信义,使得人不能成为人,国不能成为国,在这个缺乏信义的时代,还不如死了拉倒。此话倒也不虚,例如有人就说溥仪被赶出皇宫,违背了民国优待皇室的条例,没有契约立国的理想。这不苟全生命的精神追求其实是很难的,因为普通人总易学会像猪狗一般苟活。 当然,徐诗人向时人喊话的腔调拔得有点高,嚷嚷起来尽显慷慨之态,如说,在一个最无耻的时代里往往挺生出一两个最知耻的个人,他举了文天祥和黄梨洲做例子,都是宋明鼎革期的旧人物,拿他们和遗老新少比,是争个“人之所以为人”的人格,“在他们性灵的不朽里呼吸着.民族更大的性灵。”因为理想主义者总是失败的,如果理想胜利,那就是卑污苟且的社会政治的失败,这希望太过奢侈。结论当然是“决不能让实利主义的重量完全压倒人的性灵表现,更不能容忍某时代迷信(在中世纪是宗教,现代是科学)的黑影完全淹没了宇宙间不变的价值”。 志摩是性灵派诗人,写政论也像写诗,猛看显得迂阔轻渺,不合时宜。但我心里对他却有些默许,私以为,这厮比梁济儿子梁漱溟都要了解他老爹。梁漱溟仍辩护说他老爹人格伟大,但知识落伍,没看到咱中国未来一片光明,才有那止水的蠢动,说到底还是把他老爹的脑袋硬生生套到知识论的框框里伸缩比划,衡量99lib?深浅,犹如把人质强行塞进大床切割抻拉的江洋大盗。也有性情温厚者如林毓生,老老实实地说梁济的儒家思想过时了,因为儒家是皮,没有制度的毛可供攀附,忙活到底也是个没用,这话说得虽然实在,却满嘴唠叨的还是实用的哲学观,和儒家早已变成游魂的说法疑似。 我想说说我为什么要死挺徐诗人这厮,因为在所有的评论中,他的观点看上去最中看不中用。其实道理很简单,除诗人外,所有评价梁济之死的议论都是在算计这老家伙的死到底“实用不实用”,都在这个思维光谱里打转,只不过左右移动的幅度稍有差别罢了。他们认为,知识和精神是同一种东西,可以拿来在科学仪器的标准刻度下反复检视裁量,仔细想想和医生解剖尸体没什么两样。没有人会想到梁济之死的真正意义是要实现一种无用之用。 记得每回上历史方法课的时候都要面对如此弱智的提问:“历史到底有什么用?”每次我都会被问得气急败坏血脉贲张,被逼急了难免大声呵斥,“没用就是他妈历史的最大用处”。明知这有语言暴力嫌疑的断喝是硬充好汉,冷静下来还得软声解释,历史是一种精神气质的累积,知识的堆积尚在其次,就如“精神”不是实用的知识,不可能直接与具体的社会效果挂钩对接,是看不见的滋养等等。自知说了也白说,白说还得说,自己都觉得沮丧无趣。我相信梁济的无奈心境与我相似,差别只不过是我已习惯苟且而他却决然地舍弃,以舍弃生命昭示“出处”的大节,是古人才能端起的范儿,看起来有些陈腐过时,让苟活着的人嘲笑是必然的。示范的效果如何也不得而知,但如无此示范,在他看来,则满街奔走的,不过是些挂着知识招牌的禽兽而已。 什么叫无用之用?当年庄子与惠子对话,惠子曾焦虑一棵大树大而无用,不但大的树干不中绳墨,小的枝节也卷曲着无法恰中规矩,工匠对它懒得挥起斧头。惠子的心思就如现在的势利小人,满脑子的实用念想。庄子出主意说,既然是这样,那还不如把这大树挪到广漠的田野,一种叫不出名字的乌有之乡,既可在旁逍遥栖息,还可免遭匠人砍伐,拖去打成衣柜家具,这时“无用”才有了“用”的机会。这是《逍遥游》里的一个段子,相信很多人都熟读过。 对庄子的话我们可以稍作歪批引申,树大不中绳墨的寓意是精神的境界不一定与知识的积累同调合拍,共舞相谋,也不一定非得打成舒适家具才显得物有所值。相反,如果把它移放到恰当的地方,它就会无形无声地发挥作用。我不想说庄子是物质主义的解毒剂这类堂皇的屁话,却深知梁济痛心的,的确是一种无声的精神提升机能正在丧失和远去,已到了必须用抛舍生命去验证其价值的地步。 民国初年,对道德沦丧的忧虑很容易被斥为遗老遗少的杞人忧天,急进的革命者鼓励对传统实施打砸抢,鼓吹革命正当与鼓励道德沦丧是成正比的,谁对无德之人当道感到忧虑,谁就难免被扣上抗拒革命的帽子。逆流而上的梁济犹..如扛着那棵无用大树行走在旷野中的愚夫,无非是想为身后之人纳来树下的一片清凉。今逢“盛世”,举国喧嚣躁动,真热闹起来,民国乱世还真不能和现在比,那老冬烘梁济无用之用的“蠢举”似乎应该更加让人耻笑才对。不过异样的声音还是时隐时现地透出地面。去年刚纪念完辛亥革命,人们似乎已厌烦了众口一词高唱革命的伟大,清帝逊位的意义得以重新估价。争议初起,民初政局到底是革命还是禅让的结果并无定论,但终究还是撕开了一道交锋驳论的口子。梁济当年就坚称清帝禅让成就民国立国之基,只不过民国官僚忙于肥己营私,反而把清室禅让的苦衷给糟蹋了,以至于从道德上延续立国的合法性并不充足。这话听起来其实很有道理,只不过后来的革命史观根本没给“禅让说”辩解的机会,梁济自然有白死的嫌疑。如今风水轮流转,“禅让说”终于有发声的空间,至少梁济死于那无用之用的深意有可能为更多人理解。 我一直以为,中国的小资读者太受黄仁宇史观的蛊惑,黄氏历史写作,远非台湾人调侃的是“史界之琼瑶”那般简单,其内核乃是升级版的厚黑历史观,彰显的是一种赤裸裸的实用主义。他的基本意思是,明代是道德感弥漫的帝国,结果只养出了几个只管吃喝玩乐的木匠戏子皇帝,清朝也好不了哪去,只有西人的“数目字管理”立竿见影,最有效也最厉害。在他眼里,道德在数目字面前就和狗屁一样,所以殉道之人就如狗屁随着历史管道释放到大气层里,肯定会瞬间变得无声无息。我怀疑这史观为国人苟活找出了更多冠冕堂皇的理由,才使他变得和琼瑶阿姨一样流行。可中国历史上必须有像梁济这样的人戳在那里,不求多,但不能没有,否则越来越有钱的中国人可真像一堆行尸走肉,揣着钱在世界上到处游走吆喝,这一堆堆肉只配让一个没人性的机器管理他们的生活。在这点上我永远站在徐诗人这边,觉得一两个人格的伟大坚持会带来诗样的灵性。在奢华肉欲面前,也许众人都觉得自己变得越来越聪明,这个世界马上会美好到让人窒息,那就只当我什么都没说,也只当从未有过梁济这么个傻老头曾经活在这世上好了。 孤独的人是可耻的 长期以来,“孤独”在中国都是孤僻、不合群的代称。孤独的人是可鄙的,是不受欢迎的,甚至是患有精神疾病的代名词。那些面目和蔼敦厚、春风拂面、善于周旋的人,虽貌似阿谀逢迎频遭鄙视,实则总是众人暗羡的对象。上个世纪八十年代以来,也许是刚从“文革”政治内斗的狂欢中平静下来,人们还不习惯独处思考,对孤独情绪的厌恶渗透到了国人的骨子里,于是就有了诸多怀旧式的絮叨,追忆民国初年的惆怅弥漫到各个角落,好像非得像吮吸毒品一般吞食鲁迅当年痛骂的“帮闲文人”的风情残渣,才能缓解刚开始发酵的集体失落感。人们似乎觉悟了,鲁迅那种一个都不饶恕的小心眼,哪有他兄弟周作人的怡情审美与温良自娱来得洒脱可爱,林语堂式的幽默风趣更是国人聊以舒解生活压力的自慰良药。当代的帮闲文人更是拈出了张爱玲的“阴柔之俏”,以消解鲁迅的“刻峻寡情”。上海弄堂阴暗老宅中男女相互倾轧的压抑调子,构成了现代“红楼”梦境戏说人性的另类翻版,俨然成了当代淑女闺秀疗治情伤的爱物。 孤独的心境最终被拆解成一种软性的小资消费,以至于谁谈孤独就会触犯众怒,任哪位江湖好汉再自吹有能力一剑飘零走天下之前,都得掂量掂量是否有大先生那股单挑扛起黑暗闸门的勇气和体力,因为国人始终不需要孤独,只需要大众取暖式的集体狂欢。无论是以政治还是以市场作为触媒,孤独只能偷换成一种疑似禽流感式的个体传染症状,戏扮成与众人举止相区别的各种诡变姿态,如毛发被染绿成朋克式的“耍酷”,或者故意在酒吧里放肆发出摇滚式的嘶吼,现在时髦的形容,叫“装”。可偏有那么一个人敢出来唱反调,那就是台湾的蒋勋,居然拿孤独当起了演讲的题目,汇成一本集子,曰《孤独六讲》。这引起了我的好奇,以为是当代奇书,等找来一看,却有些失望。 蒋勋也谈到了鲁迅的“逃”。说写过 href='/article/2861.htm'>《孤独者》的鲁迅肯定是个极度孤独的人,他一直在逃避群体的追杀,拼命困守一种孤独感,但各种势力却总是想把他重新拉入到集体狂欢的游戏中。他成名了,影响了无数人,都想把他当旗手。鲁迅的身后老是如影随形地跟着一帮人,无数人都要来撕扯鲁迅的精神躯体,却总是奇怪地想将扯下来的一块肉囫囵吞咽下去,用作逃避孤独的急药。左翼更把他推为精神领袖,于是他“出走”了,出走的结果就是不断挨骂。在许多人看来,此时鲁迅玩孤独无异于自杀,因为放逐自己就是自绝于人民。但蒋勋没有注意到的是,鲁迅身后最终难逃被盖棺论定的命运,滑稽地重新惨遭册封,成为人民的代表,他是想孤独而不得,想脱逃而无处可逃。民粹式的大众迷狂,会粉碎一个孤独者彻底放逐自我的梦想,就此阉割了中国唯一称得上具有世界意义的精神偶像。 在谈到革命者的孤独时,这本书曾概括革命狂人都迷恋自己年轻时曾经拥有的洁癖,坚信理想是极其美好的,每个人的道德都是高尚的,愿意为这个理想而努力,好像洁癖理所当然就是某种孤独情绪的弥散。其实,革命者是最不孤独的,革命是激情的政治狂欢,恰是用摩擦生热的躯体相互取暖去克服孤独感的过程。革命早已设置好了既定目标,行动意义和远景同样被定位完毕,只待革命者用蜂拥狂热的态度去拥抱它而已。革命者的洁癖恰恰不是孤独的表征,而是要求群体服从于既定目标生发出的一种集体荣誉感。 相反,革命的敌人却应该显得孤独无助,比如辛亥前后的立宪派和改良派,一旦被扣上了革命绊脚石的帽子,就活该被打入孤寂的冷宫,但他们也不是真正的孤独者,只不过是因为采用另一种非革命的拥抱取暖方法,才被放逐了出去。讽刺的是,也只有在这般境遇下,他们才配享受那一份被鄙视的特有的孤独。中国历史上,说谁孤独谁不受待见,孤独的人是可耻的,这不妨可以看作是观察中国历史的一个秘诀。 另一种情况是,被革命边缘化的人,反而会产生一种深刻的孤独感。共产党领袖瞿秋白在被捕遭枪决之前,吟出“已忍伶俜十年事,心持半偈万缘空”,这诗句看上去如高僧彻悟,表达的是心境幽深处的寂寥无奈。当革命在他的心里失去了群体拥抱的温度时,才具有了孤独先行的意味。这不是简单用是否对革命悲观失望所能解释的,只有自我在缺乏同志般革命温度的烤灼时,孤独才能作为一种感受悄悄出现,并顿显其残酷凌虐的一面。 此书令我不满意的地方,还在于没有认真回答如何承受孤独的问题。人的天性似乎是要合群取暖的,这几乎是一种生存本能。在中国社会中,善于在不同人群中周旋不仅日益被热捧为一种职场技术,而且被自小灌输成一种生活哲学,如何成为一个势利小人已成了当代少年的必修课。 href='6292/im'>《潜伏》、《新三国》等电视剧的出现不仅淡化了国共争斗和汉魏为夺正统相互厮杀的历史背景,甚至原来出于你死我活政治诉求的殊死较量,也完全被演绎成了如何协调当代人际关系的实用历史教本。无形中,孤独又被定义成了另一种可耻的生活状态,从而显得更加让人难以承受。 其实,古往今来,真正孤独的心绪和感觉都是令人难以忍受的,凡是叫嚷着要承受孤独的人,往往要为之付出惨重的代价。中国传统中那些大多数把自..己的生活伪饰成孤独状态的人,都有些“装”的成分。美国学者姜斐德写了一本《宋代诗画中的政治隐情》。她发现,宋代诗词和绘画中包含着大量的隐喻。这些隐喻的表达大多以孤独的面目出现,却最终仍指向心目中向往的朝廷,希望有朝一日得以回归政治轨道而有所作为。范仲淹那句“居庙堂之高则忧其民,处江湖之远则忧其君”于此就有了新解。再早一些的杜甫诗句中频繁出现的“鸿雁”,也常常作为孤独的隐喻,实际上,飞行的鸿雁代表朝臣的秩序,“平沙落雁”则喻示着被朝廷遗弃的命运。杜甫又有“伤弓流落羽,行断不堪闻”的诗句,表现流落江湖远离朝廷时的内心焦虑。苏东坡被流放南方时,也有“雁没失东岭”的句子,申诉蒙冤不平的心绪。看来这些孤独者的姿态都是被迫摆出来的,大多有装逼的嫌疑。 我们熟知的那些归隐田园后抒发愉悦心境的文学表述,其真实性也颇为可疑!姜斐德发现,陶潜 href='1549/im'>《归去来兮》表现的那种从官场退隐家园的洒脱不能代表被放逐士人群体的真实感受,大多数流放者期待的,是减刑、官复原职和恢复名誉,从遥远的流放地回归还意味着摆脱粗鄙的环境和疾病死亡的威胁,代表着和友人重聚,重新融入京城的都市文化。士人渴望回到政治中心,归返意味着朝廷的宽恕和罪名的赦免。因此,凡是冒充欣悦甘于田园情调的那些诗词绘画,都有矫饰的成..分,是对真正孤独感觉的亵渎。 我甚至怀疑,那些回归田园的诗意描写,大多数犹如回归官位诉求的遮羞布。以诗画诉冤变成了士人相互取暖的一种方式,是对孤独情绪的表演,此后进一步演绎成“孤独的人是可耻的”这一反复出现的意象和主题。因此,在中国,孤独不仅是奢侈品,还是危险品,是妨害人们进入正常生活的毒药,是正常的中国人万万不能受用的。如果你要解释中国为什么没有所谓的个人主义和自由主义,那么就应该从那些假装孤独的人入手观察,看看他们的言辞中贩卖的是什么样的精神货色。 国学热何以变成了“文化桑拿” 据我的观察,把国学调子唱成时装秀的大约有两类人。一类姿态较高,他们高唱国学万岁是为了先解救西方人,再解救我们自己,走的是解放全人类的怀旧红色路线。另一类扮演的是低姿态的心理医生,看着老百姓受苦受难心里好不难受,于是一把抱住你柔声倾诉,既然被社会强奸惯了,你又无力反抗,那就好好去享受吧!高姿态派大约是在“文革”期间坐下的癔症,当时有太多人梦想一夜之间红旗就会插遍全球。为了抹掉这段荒唐记忆,一种相对文绉绉的说法是“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这调子一旦流行起来,好处是很文化,也很神秘,既有古文人舒缓雅致的从容,也很像老祖宗漫说“风水轮流转”的镇定,由不得你不信。 如果觉得古人的话不够时髦不够过瘾,别着急,还有近代大师的谶语在背后撑着。当年任公在欧洲转悠了一圈回来,不是就说过,西方文化完蛋了,西人应该向咱们祖先行礼致敬这样振奋国人情绪的话吗?从包装设计上说,这句台词听起来像个占卜师口中吐出的醒世格言,让人容易生出被迷药麻翻前狂喜舒坦的幻觉,至少人们的眼前模糊了革命小将打打杀杀的凶相,所以喝彩声早已不绝于耳。 高姿态派的一个分支是帝王师的追梦人。他们爱做两件事:一是造书院,一是开大会。两样都需要钱,日韩外资居多,谁让咱们儒家的根好像已经长腿跑到日韩了呢!只消到韩国成均馆大学看看就知道,一个学校就有个规模不小的孔庙,一年两次的公开祭祀,那也就怪不得韩国人多次轻蔑地讥讽中国祭孔的不专业了。有一次在日本过马路,忽然看见一队男生列队经过,一律穿着黑色制服,表情却清爽可爱,当时觉得他们打扮奇怪,一打听才知是宫廷礼仪学校的学生,毕业后会分配到皇宫当礼仪生。看到他们我心里油然涌出一种嫉妒和失落,觉得人家的“礼”会通过这一茬茬年轻人传下去,我们却是实实在在礼崩乐坏了。 贵州龙场王阳明闭关悟道处前几年多出一个阳明书院。里面的小孩都叫“义工”,这容易把我们搞糊涂,错以为是基督教的地下组织。有一次我在北大附近的饭馆吃饭,忽然挤进来一堆少男少女,一律穿着黄T恤,背后印着“一耽学堂”字样,据说也是另一家儒教小教堂的义工。那贵州阳明书院教主经常带着自己的义工去大师的遗迹凭吊,教主是今文经学的信奉者,总觉得把儒学看成是天天小打小闹的平常琐事是糟蹋了,谈儒学怎么能不讲帝王政治?说“大一统”才是儒学的真精神,路子有点像康有为当年做《孔子改制考》,下一步恐怕就得折腾出个新“孔教”来了,只不过借的还是基督教的躯壳,至于躯壳里面的魂是什么就难搞清楚了。康圣人还见过光绪几面,可惜当今领导人不是光绪皇帝,也许偶尔路过会把这些义工孩子错当作学雷锋做好事的三好学生,所以他的话没什么人听,怎不让人唏嘘。 不过按历史循环律的法则看,机会还是有的,孔子、朱熹、二程不都是等死后牌位才进了皇帝专设的灵堂吗?据说当今有些岁数大的著名科学家都在拼命锻炼身体,因为诺贝尔奖有个不成文的规定,专门喜欢把奖颁给老头,就看谁能熬得住,于是 “学问第二,锻炼第一”无形就成了获奖的不二法门。一旦这个秘密被发现,从此全世界七十岁以上的科学家都开始一大早起来跑圈了。虽然我一直怀疑这是个做梦都想拿诺贝尔却果然在梦里拿到的无聊中国人在恶搞,因为只有中国才有谁胡子长谁说了算的传统。不过,当“文化大师”的风险高,应是确实无误的,为此必须一生精打细算,否则,不但国师当不成,现世的荣华富贵也给耽误了,是很不合算的事。所以有人想得比较开,国师未必当得上,为国家建设出谋划策总是可以做到?的。比如有人发明了一种叫做“和容学”的东西,据说是比和谐社会理论的提出还要早几年,也受到国家领导人的重视,可惜的是人文社会科学没有专利这么一说,更可惜的是“和容”与“和谐”就差一个字,差之一字,谬之千里,别看就这一字,却真要人命,国师策士还是没当成,想起来让人揪心! 再说说低姿态的国学,这路国学导师没有当国师那么大的野心,却为自己带来了最大的经济效益,成本低,收益高。类似“文化奶妈”“心灵鸡汤”的板砖挨了不少,虽然早有人从鸡汤里喝出了禽流感的味道,可就是火得不行,鸡汤照样卖得好。也难怪,现在要辨别餐桌上那些东西到底有没有毒,几乎会难倒专门的药物学家,老百姓早已放弃了保持肠胃无毒的希望。失去了食品嗅觉的百姓当然会觉得这道由国家权威言论机构隆重推出的儒学大餐味道不错,喝下之后会发生什么,就管不了那么多了。这就出现了两个极端,谈儒家政治的人高高在上,谈玄论道,说世俗伦理的人售卖的却是心灵大力丸。本来一体的儒学被肢解得像个刑场上砍掉四肢和头颅的尸体,收尸的人可能是好心,却没人想把这个尸体重新缝合起来。高姿态和低姿态的国学固执地各走一边,好像已没得选,就应了李零的那句话:或者是跟着知识分子起哄,或者?是拍老百姓的马屁。 有人说国学就是国将不国之学,国学即是“国渣”。这个对国学的定义比较恶毒,不过我还是相信国学是被西方人给揍出来的学问,已和传统意义上礼乐升平的那个儒家学问没有多少关系。再说俗点,在古宅里喝着茗茶悠然论道,与被人家揍得不行而发出的惨叫肯定不会是同一种声音。要知国学是何物,就须看清那“国”字到底是哪一个国。不是大宋国、大明国,也不是大清国的“国”,而是“大民国”的学问。民国人是头一次做没有皇帝的学问,一开始大家好像都浑身不自在。不中科举,不当国师,那国学不知还有什么用处。当年章太炎先生在江苏教育会演讲国学,贴出的广告语气很悲恸,大家全跑去学西学,中学没人听了,所以“深惧国学之衰微”,只有太炎先生这么大的腕儿才扛得住,那意思是章太炎再不来,中国文化可就真完了,那种悲壮如同临刑前的哀鸣。章太炎的演讲也有点像拳击打擂,拼了老命一个半月连讲十场,《申报》还每天跟踪报道。不过,章太炎力挽狂澜的作用好像不大,因为“大民国”的国学实际上就是“新学”,“新学”的致命武器是新材料,章太炎光抱着几本经书打擂显然是过时了。 材料一新,老国学立刻就蜕变成了国故,老顽童吴稚辉曾说:“这国故的臭东西,他本同小老婆、吸鸦片相依为命。”读经的命似乎也是如?此。尽管章太炎有《国故论衡》这样的煌煌之作,可一旦和简帛考古的新奇相比,却也逃不过被视作“国渣”的命运了,所以他的学生黄侃硬不服气,说学问发明比发现更重要,意思是与其一窝蜂地全跑去挖坟,炫耀盗墓品的多寡,不如就死磕这几本经书,靠体悟不同独行于世,可他的话几乎没人听。到了清华国学院时期,味道更不对了,国学院的四大导师全是搞“新学”的,王国维弄的是二重证据法,任公是新史学泰斗,嘴里不断杜撰新词,陈寅恪被认为高于国人学问家之处恰是懂十几种西国文字,赵元任不用说,是现代语言学泰斗,李济更是“挖坟”出身。国学这张脸一旦装在“新学”的镜框子里,就会被挤压变形得面目可憎;所以顾颉刚才敢说大禹是条虫子,因为经书既已成“国渣”,那就是谁都可以骂的。 我敢说,所谓国学不过是“新学”的另一个说法,和大清国以前的学问没多大关系,大清国以前的学问只能叫国故,国学顶多是“大民国”的学问。现在打着“国学”名义出现的其实都是国故,而且因为料理者的无良,已极端变味。摆在白领小资枕边的论语,以及专为大款开设的国学班,其作用同桑拿按摩一样,只是让人们在暖洋洋的热气中惬意地打几个哈欠而已。 不要和陌生人说话 北大的临湖轩原来是司徒雷登的宅子,司徒雷登就是毛泽东最后专门撰文告别的那位高个子美国人,燕京大学的校长。儿时我多次从未名湖边的环湖小径路过,临湖轩外一条碎石铺就的神秘甬道,缠绕过一片幽幽竹林,达于一个半遮半蔽的建筑,是相当精致典雅的那种临水院落。母亲回忆说,那里曾经荡漾过燕大职员举办西式婚礼的笑声。二○○七年在这院落里开了个会,题目叫“儒学第三期的三十年”。平心而论,在弥漫着教会气息的司徒雷登老宅里谈儒家在三十年间都干了些什么多少显得有点滑稽,因为临湖轩虽已成燕大废墟,毕竟还是基督教会的老地盘,在这热捧儒教,颇有点仗势欺人的味道。这也难怪,当年那些老燕京一直抗议原来在沙滩红楼的北大强占了自己的地盘,燕大那段历史几乎被抹得无影无踪,让火得不行的新儒教占块地界喝喝茶自然是小意思!需稍加解释的是,“第三期”里的数字“三”是说儒学可被劈成三段:一段赠先秦孔子,一段送宋代程朱,第三段奉献给了一位当代“新教主”,数字“三十”是说那新教主业已登坛三十年,咱们该来纪念一下。是该纪念一下了,记得八十年代教主莅临吾土时,国内西化风吹拂四溢,撩得国人如痴如狂,他老人家登坛讲道,力压西风,倜傥洒脱,引来粉丝无数。 不凑巧,这天教主并未现身,客套的纪念气氛立刻被冲淡了许多,还无意中刺激出不少另类的声音。据我有限的道听途说,一位在上海教书经学底子极好的“老愤青”首先发难,清末以后就根本没有儒学,国学不是国货是日货,都是从日本贩卖来的,引来一片惊诧哗然。说国学是转口舶来货,就像流行的那句戏言“国学是揍出来的学问”一样,都是在反复撕扯国人自尊受挫后的心理伤疤,似乎不厚道。接下来一位八十年代青年的精神偶像干脆说,儒学哪有什么三期,我是四期生,四期的主题是情欲,又勾起一片骚动。跑题跑得如此厉害,一时间好似擦枪走火,话题全乱套了。在我看来,这都是不给教主面子的做法,但我又以为,教主的隐身才使这种众声喧哗的缺席审判成为可能,由此避免演成一次借尸还魂的儒术附体仪式。 跑题似乎还在继续,忽然有人问,儒家怎么处理和陌生人的关系。我猛觉这恰恰点中了新儒家的死穴。前几年放过一个电视剧,叫《不要和陌生人说话》,当红影视明星冯远征和梅婷饰演一对夫妻,梅婷扮演的妻子不断遭丈夫毒打,表现的是家庭暴力的题材。剧情大致是说丈夫在单位很正常,甚至很优秀,回家就揍老婆,揍过再揉伤口道歉。一般的理解最可能把它看作是一个丈夫犯精神狂躁症的病例。但还可添点文化解释的佐料,丈夫在外面处理不好与陌生人的人际关系,回家拿老婆撒气,恰恰触发的是中国人的精神病灶。 在我的印象中,儒学自己标榜最多的就是善于处理人际关系。只不过处理熟人关系最拿手,一遇到生人就不知所措,中国人多有抑郁症状恐怕与此脱不了干系。当天的发言中,好像只有赵汀阳悟到了这层意思。他大意是说,儒教遇到什么境况,口头禅就是“其实特别好”,可社会现象总是很糟,儒教的鼓吹者口头不服软,老是硬挺着,让你根本没法相信他的诚意。问题出在哪里?儒教总是喜欢把一帮亲友拢在一起,和和气气的,一切技术和规矩都是为亲友服务的,眼里没有他人。不是目中无人,是看见了也逃避和他人的接触。这在过去没有问题,一个村子里全是单姓,低头不见抬头见,基本是一家人,没有生人出入。可一旦生人强?行介入时,你没办法适应,不精神分裂是不可能的。 我在乡下唯一一次过年的经验证实了这个判断。那是秦岭大山深处的一个小村子。过年那阵儿,晚上九点以前每家的房子都是大门洞开,因为村里人没时没晌?地互相到处串门,不知什么时候就会有人溜进来喝酒,男人理所当然要陪酒闲聊,女人就要随时下厨做几样小菜。一天下来出出进进不下十几拨,九点以后炭火熄灭才消停下来。虽然男人累心,女人累身,就人际关系上说却是难得的愉悦松弛。这是典型的儒教眼中的现世缩影。但只要把这缩影放大到村外乃至繁华的都市,就全变味了! 儒教犯的毛病在于,不管场合,照单抓药,到哪都想把脸子贴过去,说咱亲热亲热,结果到了陌生环境,当然是热脸贴上冷屁股,严重点还会被大嘴巴扇得不轻。在我看来,西方人为什么那么强势,强势到揍得你疼痛难忍甚至破口大骂,最后还是得乖乖学他,跟着他走,弄得近代以来的中国人个个像受虐狂,就是他们有一套搞定陌生人的办法。他们知道,只搞定家里人不算本事,你得知道如何对付陌生人,如何把他人搞定。儒教的本事是把大家都圈住,它甚至可以把一切看似陌生的人和事都变成熟脸和熟事,比如把周围的蛮夷都变成文明化的汉人,可一旦圈不住,就会自欺欺人地安慰说,我等自有祖宗的灵丹妙药让人折服,怀柔远人尽管无效,圈不住也假装说圈住了,这就是儒教的情形。 按照费孝通先生的说法,其实儒教没别的本事,就是善“推”,离自己最近的人好处最多,从自己到家人像水波似的一圈圈地往外推,可问题是由厚及薄地往外推只能是越推越薄,最后推不下去。人情推不下去还不是最可怕的,最可怕的是,当陌生人不讲情义时,你还假装用恩义去感化它,可骨子里早已憎恨恩义的无用,由此变成了里外不一的怪人。现在中国满大街走着的都是这种怪人。道理并不复杂,如果社会上流行弱肉强食的丛林法则,当你带着打拼一天积攒起来的兽性回到家还“怀柔家人”,精神哪有不分裂的道理?冯远征扮演的那角儿,如果不回家揍老婆出气,那才叫怪呢!恐怕只有自己憋死这条路可走。 推不过去的弥补办法是乱竖道德榜样,赵汀阳说儒教就是“示范伦理学”,他又说人只会模仿最容易成功、获利最大的行为,不会模仿虽好听、实际却会吃亏的行为。前提还是个熟人生人问题,要竖榜样还得先在圈子里搞,熟人有面子,不好意思拒绝。生人没理由学你,光嘴里说得好听是没用的。我总以为,儒家第三期搞了三十年,以后如果还是在“别和陌生人说话”那套姿态里自恋,或者对世上的不公平视而不见,或者自说自话乱树劳模胡立典型,自己却迷恋丛林法则表里不一,这套蒙骗把戏最后终会失灵。如果按我的“诛心之论”,儒学这样搞下去,总有一天将沦为有术无学的地步,即使堕落到斗心眼、耍权术的一级,恐怕都不够格了呢! 一场消费鲁迅未遂的事件 现代生活讲究消费,不仅物可以消费,人更可以消费,对名人的消费欲望尤其高。但当鲁迅也成为消费对象后,仍然令人难以适应。鲁迅的威严峻厉与歌星娱乐至死的形象似乎完全没法扯到一起去。其实,鲁迅早已被消费着,只不过是被政客消费,他身上挂着很多头衔,诸如“左派领袖”“骨头最硬的人”等等,都是标签式的。还有一种是所谓公共知识分子用高尚的名义对鲁迅进行消费,比如总是想象鲁迅解放后的命运该如何。一个最时髦的话题是鲁迅如果不当作协主席就一定被关进监狱,然后像勇士一样把牢底坐穿。他们完全不想知道是否有另一种可能,那就是鲁迅何以不会成为第二个郭沫若?如此热衷的论题不妨被看作是一场对鲁迅的意淫式消费。因为我们大家都得了群体软骨病,所以我们最羡慕骨头硬的人。此话题可按下不表,单说二○○九年六月二十日这天发生的一件>.99lib?事。 这天上海多伦路咸亨酒店热闹非凡,六桌酒席背后一片幕布上俨然展示着如下几个大字,“鲁迅宴请中国知识界”。中间一桌坐着据说是中国知识界的一些大腕。晚上六点四十分左右,“鲁迅”出场了,扮演鲁迅的是个年轻小伙子,外形模样和鲁迅有那么点疑似,但做派却相当喜剧,面孔有点卓别林式的谐谑表情。话说“鲁迅”款款坐下时,端酒杯的手微微颤抖,下半部的脸有点痉挛的迹象。事后他说见到那么多学界大腕心里太紧张。等他略加镇定,随即用一种略带夸张的语调说了句开场白:“今天梁实秋和胡适都在,这座席里既有我的朋友也有我的敌人。”好像他被授意要故意挑起争论,以引发满桌知识精英的热烈回应。 可结局是滑稽的。“鲁迅”的嚣张挑逗招来的是满桌难堪的沉默无语。无奈地冷场了一段时间后,“鲁迅”开始挑逗坐在身边的一个农民,他是一位《资本论》自学者,据说已经写出了洋洋数十万字研究《资本论》的论著。这位老兄不堪骚扰,紧张得频频说面对这么多学者我是来学习的,看到终于有人说话,“鲁迅”面露喜色,和他豪爽地碰杯以示鼓励,席间又陷入一片沉默。这位农民学者耐不住尴尬,赶紧找空开溜,换了座位。“鲁迅”一看情势不妙,为活跃气氛冷不丁冒出了一句:“我不是来吃饭的,是来吃药的。”熟知鲁迅的人都知道他那篇著名的小说 href='/article/3137.htm'>《药》。对此突兀之语,大家又是报以一阵沉默。一个哥们悄悄说,“不是搞行为艺术吗?咱们埋头吃饭就是行为艺术,赶紧吃吧。”席间有一学者忍不住跳出来说,有个军旅作家写了首诗,大意是鲁迅不死,接着又语调高亢地说,鲁迅活着一定被关监狱。满席又是一阵哼哼哈哈,大家不置可否地点头附和。宴会沉默又压抑地继续着这种无趣的应酬。 不久大腕转为三三两两的窃窃私语,“鲁迅”就这样彻底被孤立了,既没有了敌人,也没有了朋友。宴请的结局仍继续着搞笑版的场面,大家簇拥着“鲁迅”合影留念。当这场戏剧的总导演艺术家金锋有些自嘲地走过来寒暄说,效果不错,宴请表现出一种真实状态,可脸上似乎仍难掩其失望的情绪。据说这场宴请是展示“行为艺术”,故现场录音摄像设备齐全,每个客人领子或胸前都别着麦克风,不过有些难堪的是麦克风传送到录音设备里可能根本没几句话,只有“鲁迅”的独白和嘈杂得无法听清的私语,我想任何一个策展人对此都会始料不及。艺术家会奇怪,这些平时印象里滔滔不?绝、语惊四座的精英话唠到底怎么了?“鲁迅”这个偶像不但未激发群体的舌辩灵感,反而造成一次集体失语! 事后一想,这真是一场奇妙的行为艺术。首先,鲁迅的形象原本是极有震慑性的,其权威性不容置疑。但搞笑版鲁迅却无法复制这种权威性,他一登场有意无意流露出的搞笑娱乐风格与学术界对真实鲁迅近乎膜拜的心理之间形成巨大反差。在他们看来,消解了真鲁迅的权威就等于消解了自己的权威,尽管有时这种对权威的想象是相当可笑的,却必须加以维护,因为它是拥有权力和利益的标志,尽管这种维护道貌岸然,令人厌恶,可必须小心翼翼地抓住不放。只要有人触动它就会遭到反感,这个反感本能得犹如条件反射。当卓别林版鲁迅出来挑战这种印象时,他们只能选择沉默以示抵抗。因此,假藏书网鲁迅消解了学术界的权威,同时也就消解了鲁迅作为精神偶像的价值,这是大逆不道的行为。 其次,这场宴请本想设计成艺术界与学术界的惺惺相惜,相互亲嘴爱抚,当然双方的恋爱应该是通过激烈的争论和精彩纷呈的对话擦出火花。可宴请的结果恰恰证明对话的不可能和两界的隔阂,学术界需要道貌岸然的大佬,崇拜精神偶像的最终目的还是想方设法地取而代之,或者垄断消费的专利,不容他人染指。当代艺术界恰恰以消解权威为荣为乐,如此场面设计恰恰有抢夺知识界饭碗的嫌疑,宴请的后果只能得出一个主题:与虎谋皮的游戏终究破产。 金锋送给我他的作品集,我很喜欢其中一个叫《孔子哭了》的雕塑。这个作品是个互动的设计。它是一副用橡皮泥做的孔子像,孔子满面流泪。橡皮泥的柔软性使这个作品可以随意改动,把孔子像放在展馆里,观众可以随时走上前去给孔子擦泪,结果因为橡皮泥的柔软,孔子的面孔最后被搞得模糊难辨。这个作品之所以让我印象深刻,是因为触发了我对国学近况的联想。当今吃国学饭的人就如那些肆无忌惮给孔子擦泪的观众,意图倒未必险恶,甚至有高尚吓人的动机和理由,比如复活孔子、振兴儒学等,可结果却彻底毁了孔子,把他搞得面目全非。“鲁迅”宴请这出戏无疑也有恶搞的成分,但我宁可把它看成是善意的,善意到能让知识界的所谓大腕失语,也算是一场惊人的好戏了!如果这些精英张狂起来,以至于个个振振有词郑重其事地搞起了话语游戏,那么,轮到悲哀的,反而可能是鲁迅本人了,由此看来,这个卓别林式的“鲁迅”说不定还真为鲁迅本人挡了一回冷枪暗箭。 官样文章与农民的生存智慧 曾听说过三年自然灾害饿死不少人,但也许是为凸显人民群众人格精神的伟大,那些虽官仓在旁却宁可饿死也不开仓抢粮的良民故事仍不时被提及,听起来总让人有触电般的惊诧感动,不断摧毁着你的泪腺。据说当年蒋公一直叫嚷反攻大陆,都觉得时机不对,直到听说大陆饿殍遍野,才猛觉天助我也,自忖反攻必成。然可怜他苦等数年,终没盼到揭竿而起的陈胜,虽百思不得其解,却不得不废然叹息,终死了回归故乡的心。这给我们一个错觉,好像大陆人民面对天灾人祸,只有甘于认命,或者是觉悟高得顶破天,干脆舍命守公粮,宁可饿死不失革命大节。似乎没有人多想想一个急待解答的问题:那些没饿死的人到底是怎么活下来的? 历史学者高王凌的书就是为解开这个谜底而写,里面讲的各种怪事听起来都那么新鲜奇诡。书的开头引莫言小说《神道嫖》中的故事,一群在磨坊干活的女人,抱定守着粮食,不能活活饿死的念头,偷窃豌豆养家活命。高之所以把莫言引为同道,就是要解答粮食不够吃、如何活下去的问题。书中立论多采逆向思维,他给这些女人的偷窃起了个名字叫农民的“反行为”。意思是与政府正面倡导的行为对着干就属于反例,只是这些反例并非不正常,而是随处可见。具体说,人民公社里的农民要想活命,就得靠“偷盗”“瞒产私分”和“借粮不还”;又或者,须记住以下口诀:公家的地里好长草,自家的地里好长苗。类似的故事太多,高王凌变成了个故事篓子,一说一箩筐。 他讲偷甜菜缨子,说几个妮子由几个男人领着(其中有一名队长),跟打仗似的,先趴在堰上,看有没有巡田的。晚上潜到田里,摸着黑拔,后来不知是不是真来人了,大家一声喊,就往回跑。有个妮子吓出了一身汗,得了场荨麻疹。还有各种变相的偷法,如割小麦割得粗一点,故意哩哩啦啦撒了一地,社员请假歇了去捡,一天可以捡回十来斤,一年就那几天,拾麦穗是传统风俗,当年地主家都允许的,共产党治下的公社人当然也知道这个理。 还有一种办法是在扬场时,故意把风力调弱,这样草、谷中间就会连草带谷多出一堆,打场的人顺势就往家拿。玉米和高粱常夹带着拿,可以天天拿,放在萝头里盖上草,简直就像游击队员过日伪封锁线。土豆也常常在吃饭的罐子里带回来,也是翻地时故意不挖出来,天黑了再去,有的摸着摸着,就捉住另一只手,赶紧放开,也不吭气。甚至全家出动,像“三斤重的野猫拖七斤重的鸡婆”一样往家搬东西。乡下管偷叫“抓握”,红薯长大了,会从泥土里露出一条缝来,人假装在地bbr>.99lib.里走,抓握要快手,一手下去,赶紧站直腰,揣在兜里,像没事人一样,有五六条就够解决一顿了。大白天就可以偷。 抓握还是小打小闹,瞒产私分和借粮则是从政府那里“虎口夺食”,通过做账造假等手段,从储备粮、生产粮、牲口粮中抠出剩余,钻的都是合法形式的空子。有的地方,这些虎口夺食分到每个人头上的数量相当于公开账面上的二分之一。史上所说的按劳取酬、二八分粮的记载全不靠谱。农民和政府博弈的结果,不见得个人得到的就很平均,多点少点是常事,没人在意,和政府争夺,他们真在意的是一种有利于全体生存的实实在在的公平。 有趣的是,农民虎口夺食也有大局观,不是只顾自家门前那点事,而是因地制宜,比如集体瞒产私分只适合一定的村庄,或是那些规模小、人心齐、易保密的村子,不过有时村子小,难于腾挪,必须豁出去当“落后村”。要么发生在“先进大队”,干部不贪私,群众拥护,管理较好,也不担心把事情捅出去。 即使是土地,官样文章中公布的数字也往往没有多少可信度,湘中的水田产量都会计入集体耕作和集体经营,那些边边角角的畸零田土,任由农民耕种。甚至水田之外的所谓“土”都悄悄地“自留地化”了,农民可以自由支配。广东也曾把稻田之外的田地借给或包给农民耕种,就像当年佃户可以自由处置地主出租的土地一样。我们似乎可以说,在集体生产和人民公社体制下,农民学会了如何把革命前有利于己的生产习惯变通地延续下去。或者不妨说,这是在集体制下农民自发的一种“制度创新”。说得更严重点,这个制度创新变成了农业社集体经济的真正基础,否则农民就得统统饿死。农民通过这类行为修改了制度,也为后来包产到户的经济变革创造了条件。这就是经济学家常说的“隐性经济”真正发挥作用之所在。 农民“抵抗”不是唱独角戏,他一定要得到政府的默认才能成功,甚至某种意义上说是一种相互的共谋。按理来说,抵抗遭政府弹压应是常理,但毛泽东有段话却出人意料,他在一九五九年的一次讲话中说,“瞒产私分”“劳动力外逃”“磨洋工”“伸手向上要粮食”,甚至“白天吃萝卜,晚上吃好的”他都很赞成,里面已点到了“偷盗”“瞒产”和“借粮”等多种抵抗方式。毛泽东出人意?料地站在农民的立场上说道:“这样做非常正确,你不等价交换,我就坚决抵制。”他甚至计算出河南农民分配百分之三十,瞒产私分百分之十五,共百分之四十五的数字,认为这是基本生活标准,否则过不下去,声称这是农民在保卫自己的神圣权利,极为正确。 毛泽东这番话有他的特殊语境,不可泛泛解读,不过话外听音,还是能嗅出点要和农民唱双簧的意思。因为农村的“制度安排”这出戏,必得由农民和政府两个角色共同演绎,才能撑得起台面来。一方面,政府高喊“斗私批修”,私底下却对民间惯行有一定尊重,至少不赶尽杀绝,留有空间,多少满足一些私人欲望,即使是所谓“先进大队”,那“先进”之处也恰恰不是靠粮食高产量讨好上司,而极有可能存在着严重瞒产私分的空间,否则农民会真的活不了。只不过这样的大队,为了保住瞒产私分的果实,必须使生产不断增长,只有使社员从集体经济中得到较高收入,吸引他们用较大精力投入集体生产,才能避免较低层次偷盗行为的发生。 另一方面,农民再“顽劣”,也要维护和接受集体经济和公社体制硬性框架的约束,面子上要表现出对公社生产的积极性,无论单干,还是瞒产,都是私底下的举动,至少要维持集体经济不多不少、不死不活的常态。农民中扮演抵抗角色的“演员”也是多种多样,既有《创业史》中只管自己发家的梁三老汉,也有一直想回到单干状态的负面党员形象如郭振山,后者未尝不是农村基层干部的主流。又如《三里湾》中的范登高、《艳阳天》里的马之悦,在小说里都是有私人欲望的党员典型,可在实际生活中,正是这些干部起着平衡农民与政府关系的重要作用。 集体经济下的农村,公私边界的划分非常微妙。“私”在集体经济年代是邪恶的,“公”一旦体现在公社事务上常被看作是古代大同理想的实现,但“私”也得有自己的流通渠道,这个道理谁都懂,于是在人民公社的“大公”旗帜下允许搞点“小私”,真是既普遍又正常。日本汉学家沟口雄三认为,中国的“私”不能独立存在,必须借助“公”的形式才有合法性,这点和日本很不一样,日本公私领域分得很开,“公”一般无法侵入“私”人地盘,这与西方人有点像。所以中国人不能公开谈论“私”的好处,那是邪恶的,必须隐藏在“公”的这张笑脸背后偷偷想偷偷做。不过只要在“公”的旗号下,种种“私”的故事就会层出不穷花样翻新地涌现出来。 改革开放以后,公私关系大变,“私”已不必羞答答躲在“公”的背后,赤裸裸地追求私欲成为正当的事情。对私欲的追求还有经济学意义上的激励机制理论做靠山。这种理论大意是说,经济变革使个人的实际收益与他所创造出来的社会收益越接近,制度的激励作用便越高,个人和社会共同受益,但这种纯经济的算计却暗藏着脱离实际境况的风险。 我的疑虑是,个人收益完全在私欲的框架下纵横飞驰,没有“公”的框架束缚规约,那么制约其行恶的机制到底在哪里呢?也就是说,一旦经济计算只有加减多寡的区分,没有软性道德机制的约束,其许诺的未来无非是个弱肉强食的世界。我绝对没有愚蠢到要提倡重回“大公无私”的年代,或者可笑到为人民公社的陨落大唱挽歌,我只是以为,改革开放这么多年,正是忽略了经济建设背后那些软性的文化激励机制的培养,才导致中国的崛起就像个跛脚的巨人,摇摇晃晃,蹒跚而行,始终难以真正令人尊敬地站稳在这个世界上。 “气场”、抗争政治与维稳 最近流传一个关于健康的冷笑话,说是有人腹泻去看大夫,大夫一看症状就心知肚明,原来这厮是平时吃得太干净了,于是当即给这位仁兄开出一剂“以毒攻毒”的偏方,建议他每周去一次街边小馆,环境越脏越好,撮上一顿地沟油炒出来的脏饭,以保持身体内细菌的平衡数量,担保他以后五毒不侵。这则冷笑话的主角有点像金庸小说里的武林高手西毒欧阳锋,为寻顶尖武功走火入魔造成气血逆行,每次练功必采“倒行逆施”之怪法,才能维持身体正常。 不难发现,目前我们周围的世界越来越被一股“戾气”所包围,食品不安全、公信力丧失、道德冷漠症频发、黑社会横行,每天生活其中的人就像西毒欧阳锋,仿佛稍不留神就会气血逆流,倒立行走,满街发起飙来。戾气就像一张无形的大网罩住社会的各个角落,闹得百姓惊慌、政府焦虑、谣言蜂起,稍有异动就风声鹤唳,维稳之弦越绷越紧。 对此怪相的观察成果已有不少,不过我最近读到的一本书分析视角却颇独特,此书是从“气场”形成的角度描述戾气弥漫的原因与解决之道。当然他开出的绝非那冷笑话里的不靠谱药方。 “气”到底是什么,自古就说不清道不明。在中国古人的思想里也是个玄妙难解的东西,但在这本书的作者看来,“气”的模糊难测正好可以昭示中国人言谈行事中复杂多样的纠结之处。这本名为《“气”与抗争政治》的书中,列举了各类底层民众的上访事件和政府应对之策,作者的发现是,无论何种民众与政府的博弈冲突如表面的土地维权、争取移民待遇、要求环境损失的补偿等,都不是简单的利益冲突,而是与特定情境氛围和人格气质的聚合作用有关,说白了,对冲突的发生不可就事论事,要有个文化的解释。 传统的看法是,中国人惯于逆来顺受,宁可委屈自己也要维持人际关系的和谐,不惯于扯破面子咆哮公堂无端打架,所以总给人以息事宁人的印象,有学者更称之为“无讼社会”。这说法令人起疑,且不说明清时候就有健讼之风,即使看看今天,人们的火气似乎也越来越大,到处都散发着不可捉摸的乖戾之气。气可聚可散,处于有形无形之间,没办法用准确的语言描述清楚,可在作者看来,国人的两面性正可从“气场”的形成凝聚加以观察,一面是“人争闲气一场空”,另一面是“不蒸馒头争口气”。百年来国人是出了名的能忍,甚至在洋人眼里有好死不如赖活着的印象,但也不乏任气行侠的草根英雄。换句话说,就是认命与不认命的心态往往交织呈现。“气”的萌动就与不认命的习惯有关。 中国自古缺少等级森严的贵族与草根平民阶层的对立与区分,唐宋以后更是庶民地主当道把权,高贵低贱的位置可以上下流动,相互置换,给草根攀上高层提供了念想。“气”的蕴生往往源于不认命的态度,从陈胜吴广发出“王侯将相宁有种乎”的慨叹到共产革命式的造反,都是靠不认命这口气凝聚民心。毛泽东当年就号召,农民在土豪劣绅的小姐少奶奶的牙床上也可以滚上一滚,甚至高呼每个农村都必须造成一个短时期的恐怖现象,再也没有比这更生动的“气场”鼓荡术了。不妨比照一下邻近的印度,可能是因为信奉宗教和种姓制度各安其位的状态,人们普遍比较认命,哪怕一辈子当贱民,也没有改变现状的理由和动力。 除了不认命的心态外,抗争“气场”的生成也与中国历史频发剧烈变动有关。按照一些社会学家的说法,中国的结构就像一块夹心面包,国家、民众之间夹着个士绅阶层和宗族组织,这层夹心起着调解民间纠纷的作用,使得熟人的面子和人情可以拿来缓冲各类冲突。现代革命用暴力打掉了这层夹心,使民众直接面对国家,个人生活大大增加了直接与国家发生冲突的机会,遇到纠纷也一般由代表国家的行政机构介入协调,民众没有代表自己实际利益的工会、农会等组织帮助申求权利。改革开放以后,国家通过市场干预渗透社会的能力又有提高,政府强化城乡差异的壁垒,导致劳动力持续保持廉价优势,但却没有解决利益分配不均的问题,贫富悬殊的分层差距越拉越大而且趋于定型,特别是阶层之间流动的可能性减少,使得不认命的传统情绪常在绝望中频繁发作出来。 特别是分税制改革之后,地方政府大量低价征收土地,引爆农民维权的新一轮风潮。近些年,一些西方学者模仿社会组织的发育理论,寄望于中国出现类似欧洲的公民社会和公共空间,其实中国民众的抗争行为与国家权力之间一直不是你死我活的对抗关系,若指望出现一种完全异质于国家行政机器之外的社会组织发挥动员作用,无疑是个不切实际的空想。民众只能采取国家政权允许的合理手段争取自身的权益,比如民众最惯常采取的两种抗争渠道,上访和依法申诉,都在..国家政治许可的范围之内。上访遵循的是中共传统的“群众路线”,依法申诉是在法律允许的框架内进行维权。当然,申诉与上访犹如银币的两面,正好可以作为法律程序与非正规手段交替加以使用。 在抗争政治中,“气场”是指一种高度敏感性的状态,是未组织化的群众为了发泄不满,相互激荡形成的特定情感氛围。如果政府一味用高压手段处理利益纷争,受到损失或威胁的底层民众的问题长期得bbr>?不到解决,心中怨气无从发泄,心理严重失衡,就会出现不稳态势。由于缺少西方凝聚群体行为表达群体意识的合法组织,抗争过程中草根领袖的地位就日益重要。围绕草根领袖的动员会形成一些抗争技术,有一种干法叫“问题化”,农民要引起上层注意,就得想方设法通过说、闹、缠等方式把自己的个人问题,一步步纳入政府亟待解决的问题之内,这才有望成功升格为国家真正重视的议题,其要诀是,“踩线不越线”,既给地方政府带来困扰,又有法律依据,不至于被抓进局子里受罪。 地方政府自然也有一套应对技术,最重要的一项治理技术是拖延,想方设法地增加上访者或申诉者的生活和时间成本,持续消耗其体力和意志,指望他们最终因耗不起而罢手。一旦在地方拦截失败,上访者到了京城,政府也会通过“人民内部矛盾人民币解决”的途径,或者出路费遣送回籍,或者动用传统连坐法,即扣住上访者,让亲属来京领回后,因上访者无效而返,自然会遭到训斥和监控。可见民众与政府之间的博弈,在维权抗争与治理技术方面可谓各擅胜场,>国家也为维稳投入了大量的经费和资源。可是维稳的局面却仍然严峻,理由何在呢?本书尖锐地指出,这和政府对民众“气场”蕴成原因和状况出现的误判有关。 一般说来,国人遇事多采忍耐态度,不是逼急了,谁也不愿走持续上访申诉的不归之路,这是古代出现无讼局面的基础,但前提是必须有宣泄“气场”淤积的有效渠道。可是各级政府恰恰采取的是围堵而非疏通的办法,这与他们对社会稳定涵义理解的误差有关。在官员看来,任何民众的集体性诉求,都是一种社会矛盾的表现,都可能对国家稳定造成威胁,没有矛盾、没有冲突的干净世界才是理想的治理状态,甚至成为考核官员政绩的重要指标。这其实是自欺欺人的“稳定幻象”,在这样的幻象支配下,日常生活中的矛盾和民众“气场”的任何合理宣泄均被如临大敌地升格为“不稳定因素”加以全力灭除。随着维稳资金的加大投入,各级政府多采用“花钱买平安”的手法平息冲突,对“气场”凝聚的性质也多凭官员的个人嗅觉予以判断,完全无法可依,结果对某个细小事件的处理往往也会放大到维稳的政策高度,拉开草木皆兵的应对架势。 其实,避免神经过敏式的维稳思维,适当拓宽“气场”宣泄通道未尝不是一个有效的办法。民众的利益诉求是分层次的,并非每层都有酿成暴力冲突的可能,只要允许“气场”有一定的发散和流动空间,就可大大缓解极端压迫下的紧张情绪。西方的一些“气场”高压缓解技术就值得借鉴,西方民众往往拥有多种公共抗议场所,最为频繁上镜的“广场政治”表演不过是民意的一种中性的表达空间,完全不会被神经过敏地想象成暴力发生的温床,在各种空间中凝聚起来的戾气反而有可能通过抗议的口号和貌似激烈的肢体语言被消解和驱散。反过来说,如果这种空间屡被压抑而统统消失,很难想象西方人依靠“气场”所蕴积起来的暴力冲突不会以大规模的形式爆发出来。我们是人民当家做主的国家,难道这点自信心都不如西方吗? 神经衰弱,有木有 十几年前曾看过一本洋人明恩溥写的书《中国人的特性》,印象不好,觉得这厮把中国人身上的缺点骂了个遍。他说中国人没精确习惯和时间观念,相互猜疑缺少信用也就罢了,这鬼佬居然还敢嘲笑中国人强悍高超的忍疼本领,简直让人没法容忍。据他的观察,中国人的神经系统和洋人长得不一样,所以不正常是应该的。中国人耐性突出,经常面无表情毫无怨言地等待任何灾难的降临,从容平静地忍受灾荒、饥饿和杀戮,甚至手术不用麻醉药,可以强忍剧痛一撑到底。这和盎格鲁-撒克逊人敏感纤细的优雅性格简直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完全是高低两个人种。也怪不得他会鄙夷地随手给中国人脸上贴个“麻木不仁”的标签。这还不算,鬼佬还说中国人天生不会烦恼,真是一大幸运!否则苦海无边,回头没岸,那可真是没法活了! 这番话把中国人说成了很傻很快乐的怪物,简直是不怀好意,虽然大先生说过,咱们权且把这话当“借别人的火,煮自己的肉”,算是给他一点开脱,可在我看来如此鄙视中国人仍然令人不爽,甚至容易生出些怨恨来。 怨恨这鬼佬的原因是他打碎了我的少年红色之梦。那梦不是玫瑰色的,而是血红色的,是少时看革命小说《红岩》落下的癔症。每读到烈士江姐双手插满竹签却一声不吭怒目而视党国狱头那段,顿感血液黏稠凝滞得让人窒息,就快要止不住贲张出来,惊得好像自己满手扎满了竹签,陪伴那女烈士一起慢慢失去了知觉,浪漫得让人欲仙欲死。读一本歌颂南斯拉夫游击队员的小说时这种感觉再次出现,那硬汉受伤后没麻药做手术,结果被绑到床上直接下锯子切掉伤腿,英雄疼得不行就直接大声唱起游击队歌来(长大后我才发现了些破绽,那好汉锯着腿疼成那样还能唱对歌词,总觉有点奇怪),就这样,歌声伴随着拉锯声此起彼伏,读到此段的生理反应是先心疼,然后兴奋得抽搐。后来在《风声》里发现了更高级的革命者,极度受刑后被放在手术台上,不但能唱“先帝爷下南阳御驾三请”,曲调里面还藏有摩斯密码。回想起来,那与革命疼痛粘连在一起的阅读记忆实在太重口味了。真是谁疼谁光荣,让我们这帮不懂事的孩子恨不得扑上去轮流替偶像疼上一疼才好。那时我就认定,能忍才是真汉子,怕疼不是真英雄。令我不解的是,在鬼佬的眼里,这么激动人心的优点怎么一转眼就成了缺点呢? 多少年后,一位中文名叫凯博文的洋大夫做出了另一番对国人忍“疼”的别致解读,才让我的不爽减轻了许多。这洋大夫说,中国人确实能忍,却并不是我们想象的那般逆来顺受,而是以疼痛作为反抗的武器,这话听起来就让人亢奋。洋大夫发现,中国人不但能忍肉体上的疼,还能忍精神上的疼,甚至把精神上的疼转换成肉体上的疼。这发现猛一看好像太离谱,难道中国人会变本加厉地修炼到什么事都能百忍成金?如果给凯博文扣上顶大帽子,这岂不是比明恩溥那鬼佬还要反动吗? 不过仔细读读书里的观点,洋大夫却说出了一个为人忽略的常识,那就是在某个特定的历史年代,中国人几乎没人承认患过抑郁症,他们都爱使用“精神衰弱”这个说法诉说自己的病态,而且“精神衰弱”症状几乎全被转述成肉体的疼痛。比如有“闷”“火气大”这样的描述,更具体的说法可以是头疼、失眠、体重下降、精神分散和焦虑性疼痛,其实说的都是自己精神状态不好,却极力用表层的肉体症状加以掩饰,绝不承认患有抑郁之类的精神问题。 后来洋大夫终于发现了病人只谈肉体疼痛的真实秘密,原来他的病人大多经历过“文革”政治斗争的摧残,心理或多或少都有毛病。他们在单位、家庭和工作中曾遭遇各种不幸,患上了精神疾病,这些精神病症又是在政治高压下逐渐酿成的,他们却以身体疼痛为名到处求医问药,这些行为被中国医生贴上了“精神衰弱”这个似是而非的标签,相反,对抑郁症这个标准的病名却避之如瘟疫。 理由再简单不过,在我们伟大祖国一片莺歌燕舞的大好形势下,在热火朝天地大干社会主义热情浪潮的感染激励下,谁还敢说自己得了什么抑郁症之类的精神病?如果真得了抑郁症,那肯定是对我们伟大祖国欣欣向荣的景象心怀不满,或者心里有不可告人的阴险情绪在酝酿发酵,不愿意暴露在阳光之下,至少也有点自绝于人民的意思。一旦沾上这评价,罪过可就大了。那时国人只能拿身体说事,拿心理说事就是罪过,躲都躲不过来,谁还敢故意往上凑。 “精神衰弱”的意思就完全不一样,它既然被转述成了一种肉体的疼,就不是思想问题,而是在轰轰烈烈革命风潮下的短暂不适应,是比较容易自我克服的症状。病人借“精神衰弱”之名大谈肉体疼痛,一不留神还是种自我保护,比如可以用失眠、焦虑等身体不适为借口偷懒不去单位,或直接耍赖向领导提出各种要求,比如子女团聚、调动工作等。医生也可在“精神衰弱”的招牌下,与病人合谋,比如帮忙开出假病假条等,使它变成减缓政治压力的弱者武器。用身体疼痛对抗环境的行为艺术,在中国历次残酷藏书网的政治斗争中屡屡上演,有时是有意识的,有时是无意识的,实践者不分阶层,既有普通的工人,也有高级知识分子。凯博文把这个抵抗的艺术取了一个形象的名字叫“躯体化”。 病人表演“躯体化”的例子不胜枚举。最近《读书》杂志上就刊登了一篇文章,写的是北大教授汤用彤五十年代经历政治风波的故事。文章的标题就喻示汤老得了“思想病”。作为北大副校长,汤老最初不堪政治压力患上了脑淤血,这个阶段躯体疼痛是自然发生的现象,后来汤老就以病痛为借口慢慢脱离了北大的行政事务,不去单位上班了,也因祸得福地躲过了好几拨残酷斗争的冲击,卧病的理由大致也可算作广义的“神经衰弱”范围,身体疼痛无形中成了教授示弱的消极抵抗武器。我估计,当时的知识分子里有不少人用过此招。 病人自觉给自己贴上“神经衰弱”的标签,实际上是和政治压迫展开一场拉锯战,也迫使单位对这种抵抗的艺术不断默认,最终达成一种妥协和平衡。据说上世纪五十年代大跃进时期还以政治运动的形式发起过几次集体清除“精神衰弱”的运动,以对付日益严重的旷工旷课等问题(上个世纪八十年代又有“清除精神污染”运动,历史真是何其相似!)。结果是风声大雨点小,最后不了了之。 这使我想起中国的一句处事俗语,名正言顺,道理说得没错,但我们这个社会却总是逼人去做名实不符的勾当。小老百姓似乎习惯了只做不说。可这名实不符也许在农村中使得土法的精神治疗变相地潜伏存活了下来。在农村生活中,乡民心情郁闷不解都会去看“大仙”,大仙其实就是个准心理医生。我在陕西调查过一处黄大仙诊所,发现这位大仙并非什么通灵人物,只不过比常人更善于察言观色而已,她能从三两句交谈中就一下子捕捉到对方身份和背景的信息。“仙方”显然也只是给人心理安慰,没有真正物理意义上的疗效。 “大仙”在“文革”时期自然被当作封建迷信,屡遭清除,“文革”后的复活,也是被默认成身体治疗的手段之一才残存下来的。乡民看病时混杂着各种信息,常常一通乱问,没人故意区分到底是精神还是肉体出现了疼痛。大仙也就不经意间成了解决乡民心理郁闷的一个渠道,.99lib?没有一个大仙自封为精神病专家,或傻乎乎地对病人说你得了抑郁症,乡民也不会说谁谁出了什么心理问题,这是个只做不说、名实不符的好例子。 在当今中国,和精神病治疗相近的情形可以举出关于“性事”的说与不说,这是名实不符风气盛行的另一个例子。网上早已有人指出,暴增的城市流动打工人口,由于无法释放过剩的力比多,很可能成为潜在的动乱源。去年就听说某省人大代表在人代会召开时拿出提案,公开呼吁在中国设立“红灯区”。这位人民代表很可爱,提出的理由倒是义正词严,一点也不黄。他可能想,只有明确地人为划定一条黄与不黄的界限,才能真正起到道德训诫与社会监督的作用。比如踏入红灯区的人自然会倍感道德压力而且便于鉴别监管,也可以解决大量流动人口的性压抑问题,何乐而不为?这位仁兄头脑天真简单,觉得社会既然早已淫秽遍地,大家光做不说毕竟不好,何妨把它规范化呢。没想到却犯了国内流行的名实不符、只做不说之金玉良言的大忌。 什么叫内外有别?在华人聚居地香港,如果你在旺角或油麻地溜达,就会发现各种“红灯区”的招牌,上面写着“马来妹”或“哈尔滨学生妹”的字样,香港政府对红灯区提倡的是“一鸡一窝”式的管理模式,黄色区域与其他颜色的区域界分标划得十分清楚。但是搬用到祖国大陆就不灵了,我们可是社会主义国家,搞人肉买卖在政治上不正确。另外,别忘了,现今到处流行的都是“名实不符”好办事的思维,故那仁兄的提案被冷落可谓再正常不.99lib.过。我甚至有点担心这位代表会被骂成流氓,更惨的话会像韩国或台湾议会里互殴的代表,被暴打一顿,鼻青脸肿地抬回家去也不无可能,以后再想体面地走进人大会堂可就难了!因为哪怕整个大陆到处都是红灯在暗处闪耀,也不可能公开挂牌标价鼓吹皮肉生意。 前一阵儿看好莱坞电影《僵尸之地》,让人感到恐怖的地方在于满街都是血肉模糊的僵尸在行走,而且和传统僵尸片中摇摇晃晃的身形比较,这片中僵尸健步如飞。在新僵尸的追逐下,正常人拼命躲藏的难度也在增加。但大体正常人与病态的界限还是清晰的,我不清楚的是,要是按照这个法子一直拍下去,等到僵尸的智商超过常人,那时就没人能躲得过去了。我以为,这情形与“文革”以后的变化有点相似。“文革”时,那些标榜“神经衰弱”的人大多在家歇息,正常人都在单位政治学习或者上班工作,两者的界限还能辨识出来。如今大部分单位取消政治学习了,装病的人也自然少了,单位都企业化了,一般人都在打卡上班,干多少活儿给多少钱,老板不会听你抱怨呻吟,想用“神经衰弱”的理由开假条更是想都别想。抑郁症倒是可以公开承认,看精神科医生也大体不遭歧视,可是想学当年“神经衰弱”患者那样打着抑郁症招牌骗点权益可就越来越没了可能,弱者的抵抗艺术到此自然失灵。 有形的政治枷锁被摘除了,到头来却是戾气弥散、人情冷漠、道德滑坡,想不抑郁都难。最近流行一种说法,人们见面打招呼的用语,八十年代是“你吃过了吗”,九十年代变成“你离了吗”,当今最时髦的问候则是“你抑郁了吗”。这问候语的变迁里潜藏着一个危险,那就是精神病人与正常人的界限越来越趋于模糊。再耸人听闻点说,也许不久的将来,你我周围越来越多的人会抑郁起来,正像僵尸片里每个人都感到邻人会瞬间变成僵尸扑过来咬你一样,到那时你怕不怕?反正我有点怕! 什么是中国式自杀 最近国内自杀风行,而且基本采取了一种相似的结99lib.束生命的姿势,从高楼飘然坠落。这不免引人猜想,猥琐一点的想法是,若是一袭白裙飘飘的女孩,那坠落的身姿美不美?答案一般是否定的,因为结局不分男女没有例外,总是摔成血肉模糊的一块。那么另一个恶作剧式的提问是,干嘛不选个优美的地方了断自己,比如从某座美丽的海边大桥上纵身跳下。恶毒的提问还有,飘到空中后他/她后悔了吗?后来听一位朋友谈到一本书,才知道自杀也是有成本的。那书名挺瘆人,叫《完全自杀手册》,日本人写的东西,总让人想起自残的三岛由纪夫和颂扬死亡美学的川端康成。 手册里比较了毒死、淹死、上吊死、烧死、熏死、冻死等各种死法。那书里说,要想死得舒服,得费点脑筋。据说,雪地里冻死最具仪式化的优雅。试想在风景优美的滑雪圣地,在白雪皑皑的冰莹世界中体温慢慢散去,没什么疼痛窒息感,这死法浪漫得可以吧?但我总有点怀疑,冬天在北京热暖气里待惯的人,跑到没暖气的上海尚且跺脚大骂过的是非人生活,慢慢冻死岂非如赤条条插入冰窟窿,心理的惊悚蔓延成深入肌髓的寒冷,恰如另一种寸剐,如此自虐能浪漫得起来吗? 最近出版的一本谈中国人自杀的书,却说到了一种成本更低的自杀方法,喝农药。作者吴飞在北方一个县里做调查,发现了大量冲动型自杀的案例。他发现,农村女性往往一赌气抓起手边的农药一口喝下去,喝药变成了表达暴烈情感的一种方式。冲动发生的一刹那,行动者几乎完全不计小命立马完蛋的后果,喝药频度之高,变成了农村的一种生活常态。城市人从高空飘然坠落之前,显然要经过一段延绵已久的绝望体验和心理挣扎,这招式没法普及。农村女性在一刹那间做出的喝药动作,当然也是长久积怨的发酵,农药到处可见,成了不须深思熟虑即可随手而得的致命武器,无形中减低了自杀成本。农村自杀率近年有所提升,与这种“仪式”频繁的操演不可说毫无干系。 当然,不能说农药物美价廉,人手一瓶,一仰脖即可了断此生是近三十年来农村自杀率上升的主因,农药毕竟不是可口可乐藏书网,喝完就没事了。吴飞书中一句话触动了我,他说,农村自杀自一九七六年以后逐渐增加,“一九七六”这个数字带有一种特殊的历史分期兴味,那是个中国改革开放刚刚起步的年代。那么一九七六年后自杀率上升的原因何在呢?一个解释是,封闭的政治氛围导致了人们对渴求生活欲望的迟钝,大干快上的政治热情转移了人们的视线和精力,成了治疗自杀情绪的良药。试想,女人都被赶到水库工地上扛石头去了,净想着和男人比拼肌肉,即使农药在工地上随处可见,满怀劳动激情的女人那时哪会有自杀的心思? 一九七六年以后的情形不用说了,农村变化之快让人难以置信,一九七六年以前,政治的强制恶化了人们之间的情感,自戕的冲动却也可能被一些虚幻的目标胶固减缓下来。那时在个人和集体的关系里,个人的角色根本就可忽略不计,玩自杀这种个人游戏毫无正当性。换句话说,那年头在城市玩自杀都觉得太奢侈,自杀是小资知识分子受不了人民群众的过度“关心”,身心拒绝改造的懦弱行径,是那可悲可怜的自尊心在作怪,死也是白死,说不定还会被扣上自绝于人民的帽子,哪里还敢炫耀说是死于气节。农村小民命如草芥,谁还敢拿自杀说事要挟?可是一旦政治被视为一种骗局而让人漠不关心,就如安全阀被彻底扭断,自杀随即就会变成一种极其轻易的情绪释放手段。 那么,自杀是一种自我解放的表现吗?在这本书的案例里,大部分女性都是在与老公、公婆或孩子的争吵后仰药自尽的。这些行为表面上相当轻率,多是为小事而轻生,死得似乎很不值得,但这里也透露出一些信息,可能过去能忍的事现在却不想忍了。中国人一直给人耐劳吃苦的印象,我们过去的政治宣传也不断赞扬这种形象,比如小时候看烈士被扎竹签灌辣椒水,身体就会发生莫名的亢奋反应,觉得自己也想被绑到老虎凳上试试当英雄的滋味,我相信这是一两代人的心理焦虑。不过在当年传教士的眼里,中国人的忍耐吃苦可不是什么好品性,你本来就落后肮脏,挨打还不叫疼,可不天生就是挨揍的料?因此,自杀也许是不想忍的表现,说得高调好听点,是一种自由的表达。按照吴飞的说法,此时农村对过日子的态度发生了变化。就拿赌气和挣面子常导致自杀来说,很可能是成就人格的两种方式,不可轻易加以否定,这就是进步的表现。 说到过日子,刚看到一本美国人戈夫曼写的名著《污名》,大体是讲那些受社会歧视的群体如何与他人相处的故事。其中几个案例给人印象很深,在这些案例中>藏书网,一些带有生理或心理残疾的人,当别人有意对他们施与特别照顾的时候,他们反而会有种屈辱感,觉得自己和常人不一样,会采取反抗和报复的态度作出回应。可是如果真把他们当常人看,一旦超出他们的承受能力,自己又觉无法胜任时,就会顿生挫败感。 这种焦虑不只表现在“污名者”的身上,常人也会对周围人的态度表现出过度的敏感。比如吴飞书中茹蕙的故事就属于因过度敏感而自杀的例子,茹蕙的丈夫和儿子都对她很好,几乎满足了她的所有生活要求,因此她的自杀并非是家庭暴力的结果,人们在对此死因不解的情况下,只好给出个犯了魔怔的说法。其实,茹蕙的死与她对生活过度敏感而产生心理紧张有关,也许她对生活的祈盼隐隐超越了一般农民对“过好日子”的常态需求?99lib.,以至于让人有身在福中不知福的感叹。现在的大众媒体拼命鼓吹“平安是福”“平淡是真”等庸俗人生警语,那些不安于现状的人被排挤到边缘,自然会产生类似不正常的心理“疾患”。这让人想起福柯所描写的“疯人船”上那昏暗摇曳的灯火,结局只可能是孤独地自生自灭。 当然,这里说的“个人觉醒”,也可能恰恰是在一种不太坏的制度废墟上饮鸩止渴。前几天还听一个朋友在会上发牢骚说,到农村做调查,发现孝悌之情早 5df2." >已荡然无存。一个村子里,不少儿子辈的人会在老爸家门口放一瓶农药,意思是你赖着我还不如赶紧喝药死了算。过去人们说家族制度拥有许多礼仪和对孝悌情感的精致训练,似乎能保证家族亲情氛围的延续,对自杀举动多少能起缓冲作用,但家族中也不乏阴郁险恶的环境,对边缘人超越世俗的追求造成压抑。家族统治对社会的秩序是种维系,可对人性的..完善却并非总是有利的。这也许是在历史与现实难以调和的景况下,中国式自杀往往兼具悲剧与喜剧两种色彩的原因之一。 食色性的政治与去政治 中国人的食色性与欲望分不开,这似乎与一般人没有什么不同。不过冯珠娣的新书《饕餮之欲——当代中国的食与色》却不这么看。这位美国的人类学家和那些只关注汉文典籍的老外学者的最大区别是,她常年混迹在中国老百姓中间,观察他们的一举一动,还为此拿了一个中医硕士。故而她写出的东西让中国人读起来没有那么“隔”。比如她谈雷锋日记中的一则故事,说雷锋看到炊事班饭盒里有一块金黄的锅巴,顺嘴吃了之后被人提醒,事后猛然觉悟到这种行为是自私自利的表现,开始疯狂在日记中鞭挞自己的灵魂,反映出吃的姿态和欲望也纠缠在中国政治伦理大网里脱身不得。 雷锋出身贫苦,偷吃锅巴是一种贫苦记忆刺激胃液后做出的本能反应,可是这童年记忆发酵之后,必须刻意被政治训练的嗅觉自动化解,才能让饥饿压抑的身体变得轻松解脱。由此看出,那时的政治不只是遍插红旗的广场上高喊口号时对革99lib?命激情的宣泄,也不是单位学习小组朗读文件时僵硬刻板的仪式化表演,政治完全可以被降格到抑制胃酸浮泛的饥饿控制技术。为了更高的政治目标,身体训练可以使自己那张变馋的自私自利之嘴,或者肠胃对美食的本能垂涎先得经由政治清洁液洗涤一番,再过滤成压抑食欲的高尚情操。 按冯氏看来,不只是雷锋这种“圣人”才有压抑味觉的举动,普通老百姓也有类似的经历。在分析八十年代的小说《美食家》时,苏州绅士美食家朱自冶与国营食堂的干部老高之间对吃的不同理解,就被放在了阶级差异与平等观念这个敏感的政治话题中展开。在老高眼里,朱自冶是旧社会腐朽没落阶级的典型,他对美食的奢侈享受只是个人的事情,公共食堂的责任不是供个人享受,而是平均意义上的有饭同享,这是饮食分配最基本的政治规则。因此,对吃本身色香味的私人感觉和对吃的群体分配态度成为区分觉悟高低的指标。这样一来,吃的色香味品质就没了立足之地,至少显得不那么重要了。 近读《许姬传七十年见闻录》,里面有一段讲建国初名流参加政协会议的轶事,原浙江省主席张难先在北京六国饭店下榻时,和梅兰芳有段对话,张难先动情地说,新政府是中国有史以来最清明廉洁的政府,他们刻苦耐劳的精神愉快而自然。张难先觉得自己已经够刻苦自励了,但一比较还是感到境界相距太远。他认为,住六国饭店,吃的住的用的,招待得如此周到,似乎不够吃苦的条件。他自责说,我们做了些什么事,对老百姓如何交代,是需要自我检讨的。梅兰芳听了,顿时“凛然自警”,觉得应该向难老学习。按当时记载,张难先的早餐不过是些稀饭馒头这类食堂菜品而已,却引发了如此沉重的感慨。可见在当时政治思想训练的心理谱系中,对吃的色香味的自动剔除已经变成了身体改造的重要步骤,它们慢慢在头脑中自动缺席,时人更关注的还是食品如何分配。这段记载给人的感觉是,尽管会议还没开始,政协的话题却已经在日常言谈中出场了。 冯珠娣在《饕餮之欲》中用更大的篇幅描述了中国的吃如何在改革开放中被去政治化的过程。本来这个过程可以按照社会学的方式进行研究,比如进行相关的访谈,然后罗列出一大堆统计数字,再绘制出一条曲线,说明中国人美食习惯的变化。但她认为枯燥的知识分析会筛除掉一些亲历的感觉状态,她举了一个上个世纪八十年代吃的例子。一个朋友请她吃亲戚从乡下带来的荔枝,当时荔枝算是贵重的食物。荔枝大而多汁,三个人边聊边吃,不知不觉过了几个小时。正是感受到吃荔枝时的氛围使得冯氏对中国的人际关系有了新的认知,她觉得置身在一种社会交往网络之中,当个人重新有机会独自享受美食的时候,这个中国朋友却已经意识到如果仅在小家中独享荔枝美味,可能无法增进与他人的交往或者关系。馈赠体现出的慷慨是一种关系润滑剂,食物只有传递给他人才能感到心理愉悦,这点似乎传承了以往食物的政治象征风格,但背后又深深隐藏着功利的计算,那就是说不定什么时候会用得着这个老外,吃荔枝变成了一种感情投资。 吃转化成了交际手段和社会润滑剂,确是中国开放以来的一个重要特征。当食品的种类变得极大的丰富,食物匮乏已构不成生存威胁时,个人对吃的支..配力重新抬头并受到普遍赞许,人们不会再像雷锋“锅巴事件”那样为食品分配的匮乏产生道德焦虑,更不会用政治语言的自警克服掉这种焦虑。大家纵情欢呼,一个“物质主义”的美好时代终于来临了。人们从身体嗅觉上开始淡漠政治,注意的是私人之间的交换与回报,人们学会了用身体拒绝政治,是对物质平均主义政治信条的彻底背叛。吃的味腺逐渐蔓延开来,变成了食—色—性消费的群体生物链,中国人开始从“政治人”高速蜕变成了“生物人”。 自上个世纪九十年代以来,我们总是面对着官场的糜烂恶习陷入茫然,常为吃喝形成的浪费风潮屡禁不止感到大惑不解。我在九十年代初到北京附近的密云县某个镇挂职锻炼,这个不太富裕的小镇年平均公款消费的数额居然高达十一万元,以当时相对贫困的镇级经济水平衡量真乃天文数字。看了冯妹娣的新书后,我有部分解惑的快感,虽然仍觉得她的解释还不足以彰显出对人情世故的通透练达,可她毕竟讲出一个事实,也是一个趋势,那就是吃变成了中国人最为重要的社会交往黏合剂,失去吃的滋润,整个社会的运转好像随时会面临瘫痪。如果说吃的放纵刺激出了全体中国人的“政治冷漠症”,恐怕不太公平,但吃变成了中国人最重要的交往仪式却是无法否认的。 我常想,当经济发展优先的国策启动了去政治化的战车,先是“不争论”变成了躲避政治身体训练的一个借口,有意刺激消费使得患有“政治冷漠症”的人群似乎自然有了对僵化政治灌输的免疫力,却又培养出了一代没有政治抱负的“空心生物人”,其中得失成败的轨迹颇有深思细究的必要,冯妹娣这本书可能仅仅是个起步而已。 什么是文坛的真性情 近读包天笑《钏影楼回忆录》,里面讲了不少清末文坛的奇人趣事。其中说道,苏州开办师范讲习所,闹出了不少笑话。当时私塾被已废,私塾先生要保住饭碗,就得跑到新学堂教书,学堂内容完全是新的,逼得老学究不得不当起“老童生”,到讲习所里听那些从日本回来的师范生讲课。奇景于是出现了,下面坐着须发皆白的老头,台上一个二十岁的小伙子侃侃而谈,论辈分这些老学生要高出毛头小伙两辈,长两辈要叫他公公的。有一位教师看到名单吓了一跳说,那老爷子教我时.99lib?打过我手心,我可不敢教他,最后只好把老爷子请到另一班去了。 最妙的是,这班学员把向来不离手的小茶壶和水烟袋,也都带到课堂上来。听到高兴的时候,还点头播脑地说道:“这倒是对的!”不忘喝一口茶,润润喉咙。有时听到得意的时候,说道,“这个我赞成”,旁顾他的学友道:“诸君以为如何?”接着便划根火柴,呼噜呼噜地吸起水烟来。这奇景发生在清末民初,也就是古人所谓“易代之际”。长幼之序在时代的知识压迫下颠倒过来,那些老人却安之若素,也算是性情中人吧。相比这些有趣的老人,当今那些知识智趣早已 9648." >陈旧却仍强作大师状的学界泰斗倒大多显得面目可憎。 另一个易代之际,即明末清初,更是频出性情中人的时期。赵园在《易堂寻踪》中就描写了这么一群人,这群人僻居在江西翠微峰顶读书论学,被称为“易堂诸子”,峰顶每逢月夜,常有宿鸟惊飞,那是因为听到诸子辩论过于激昂啸傲而惊诧飞避。当时人说这群人是少年朗锐之士,抗论古今之徒。冬寒的夜晚,诸子读书兴奋之余,常常深夜披衣相互造访,山中静谧的夜色中常会响起叩门之声。赵园有一段描写说,他们“山居争论古今事,及督身所过失,往往动色厉声张目,至流涕不止,退而作书数千言相攻谪。两人者或立相受过,或数日旬日意始平,初未尝略有所芥蒂”。还有一段,“诸子中亦时意气互激,忿恚出恶声,或号哭欲绝交,转藏书网盼辄销亡,胸中无毛发底滞”。他们争论到关节要紧处,往往都撕破面皮不顾形象,互相攻讦,甚至到了恶声相向、涕泪交流的地步,有时还会大耍泼皮到声称绝往断交,往往数天心情才能平静下来,但哭喊叫嚣乃至诤诤对骂后却无人心存怨恨,也没有在心底留下任何阴影。 可以想见,在十几二十年的山居生活中,日上月下终年不断地切磋辩难,彼此胸中并没有留下任何的芥蒂,这是怎样一批血性刚硬却又心镜明亮的奇人呀!有人感叹说,这帮人中孕育出的“真气”,实乃天下无二。我们往往把晚明之士过度想象成风流成性、软语温润到倜傥无度的通脱文人,没有看到他们严肃谨勤、刻苦自励的一面。 我们注意到,易堂诸子相互攻讦的前提是,首先对自己的过失有所反省,然后再去攻辩对方,这才能相互印证道德修炼的成果。明清易代时期的士人常进行的一项活动是,自己检讨、反思并记录自己的言行,每天把自己的善举和过失记录下来,经过复杂的换算,积累成一种档案性质的文本,叫作“功过格”,有点类似“道德日记”,以帮助自己清理思想、崇善规过。当时人还通过通信互相检讨对方的过失,并提出自己以为合适的改进忠告。我们可以看到,他们针对别人的攻辩完全是建立在对自己言行更加严厉的反省基础之上的,而不是依靠一种道德优越感所进行的单向批评。“真气”只有在对自身言行检讨后才能徐徐流露出来,浑身灌满“真气”之人也才有真正批评他人的勇气和资格,也才有辩词无碍的“真性情”,可见“真性情”养成之难。 当今以“真性情”面目出现的知识分子不可谓不多。但他们似乎都天生拥有一股无可置疑的“真气”,可以任意挥舞道德刀仗砍杀那些看着不顺眼的对手,却难以容忍对方的批评。或一遇批评动辄恶言相向,势如仇雠,不但在当时伤了和气,来日更是难做朋友,好像只有自己吸饱了“真气”,可以不担心资源耗尽地挥霍无度。今人攻驳对方的同时,已经把自己摘出了反思内省的行列,对方实际被置于假想敌的位置。既已居高临下地视对方终年笼罩于“浊气”之中,自己的“真气”自然充溢胸间,可以指点江山了;殊不知“真气”的蕴成,靠的是师友之间的相互切磋,而非单向的恶评斗狠。在我看来,“先自省再省人”“先度己再度人”的古训是蕴养“真性情”的基本原则。没有“度人度己”勇气的人,身上不过是沾满“浊气”而已,如果再做出充溢“真气”的优越表情,那真让人感叹文坛又出妖孽了。 由此联想到近年文坛学界愈刮愈烈的批评之风。其鼓荡喉舌者纷纷自称嘴里吹出的是一股“真气”,再加以网络的推波助澜,合谋导演出的,是一串串所谓“打假英雄”戏码。可奇怪的是,似乎没人真对这些“打假英雄”和幕后包装人报以敬意。我以为,没有区分打假与学术批评的尺度应是一个原因。近年网络以揭露学界抄袭剽窃行为为己任,这在严肃学术纪律方面所起的正面作用自不待言,但因网络对若干人身攻击的言论不加删选,一律照登,以至于原来应属正常学术批评的讨论,和对待抄袭剽窃的声讨混为一谈,极易大面积伤及无辜,毒化学术空气。 以最近一起事件为例,某网站登出一则应属学术商榷的文字,结果里面满是恶意的人身攻击和诽谤,如谩骂对方像“进口泰国人妖”“大内总管太监”,网站却不加删节原文照登,最后被攻击者不得不声明这已越出学术讨论范围,必须诉诸法律以捍卫自己的尊严。网站自称立场中立,似乎代表一种“真性情”,其实间接助长了恶意攻辩的风气,没有任何的建设性作用,尤其无益于学界中“真性情”的培育。 说到此处,我记起一件事,去年我发表一篇学术文章后,突然收到一封外地长信,长达十几页,全是钢笔手写,郑重地讨论了对文章观点的若干看法,当然也有不少批评。在信的末尾,作者说自己不上网络,故如有回应可以通过电话方式进行。捧读这封来信,我忽然有了一份如沐古风般的莫名感动。其实,师友之间互辩学问,在古人仍是比较私密的举动,惟其私密才有一番诗情。相互攻讦辩难,以致咆哮号哭,都是对个人思想的磨砺洗练,“真性情”由此孕出。我对网络没有偏见,却不指望能从中领略此残存的古意诗情。没有节制的恶声相向,犹如犬吠,与孕育“真性情”的健康人格已经越来越远。 说戾气 读赵园是需要有点耐心的,也是需要点勇气的,甚至需要点心理承受力,她的书对世事人心的洞察完全来自对人性阴恶的彻骨感受,就像一道剑锋在眼前来回晃动,锋线掠过,身体的温度会随之降下半度一度,仿佛要寒煞你我,与当下习于藏匿在温情自娱中的人群品味大不相符。她的《明清之际士大夫研究》,开篇即以满目扑面而来的“戾气”示人,鬼气森森,不适应者很容易被灼伤眼球。 赵园说晚明人主暴政积攒起的戾气,已嚣张到动不动就以廷杖士人为乐;也说士人自己在语言上的自虐与施虐;说暴力变成了一种日常的嗜血表演;说到弥漫在整个历史氛围中的戾气,她会引钱牧斋的话,形容士人的bbr>自相摧残:“拈草树为刀兵,指骨肉为仇敌;虫以二口自噬,鸟以两首相残。”谈世俗暴民对舆论的无端介入,则举朱鹤龄的句子:“今也举国之人皆若饿豺狼焉,有猛于虎者也。”赵园注意到王夫之对戾气引发士人“躁竞”“气矜”“气激”的反复批评,认为那满纸肃杀枭戾的味道已经点醒了明末衰颓的时代徵象。 当时更为可怕的是那些儒家之徒诱发的士论,人心普遍嗜酷。顾亭林就发现,在清兵逻骑四出的境遇下,一旦被告发,就不是一个人所能承担的事,比如文字狱一出,定是罗捕殆尽,势将牵连到所有刻书卖书之人。清初士人往往借满人之手追杀自家仇人,动辄织出一张戾气之网,慢慢养成了到处诬告之风,人们从容处事的心境没有了,雅致吟咏的兴致也丧失了。 赵园发现,戾气飙升不仅是读书人的自虐施虐,对残酷嗜血的陶醉与虐人的快感几乎是举国若狂无处不在的。一人受虐,万众欢腾,暴行被看客渲染成了一种仪式和狂欢。压抑着的肆虐施暴的愿望,其实更宜通过文化人的言说渠道加以传播,因为他们有话语权。在这方面,士文化与俗文化早已达成了合谋。由戾气的文字间,赵园会引导你“察觉了看客与受虐者的相互激发,那种涕泣号呼中的快感。这里有作为大众文化品性的对‘暴力’、‘暴行’的嗜好——弱者的隐蔽着的暴力倾向”。那么,当下又何尝不是如此呢? 戾气的存在是超时代的,有些氛围的氤氲而生似曾相识,其实,戾气的存留与消散的程度可以作为衡量一个社会人群安全感与幸福感的指数。在当今北京的大街小巷,你会随时感到平民与权贵交错缠绕在一起的戾气喧腾无处不在,动不动就爆发,没有任何征兆。相互偶尔触碰就会引爆无休无止的争吵,交通堵塞后的焦躁情绪会导致笛声大作,可以不时看到座驾上那一张张扭曲变形的面孔正在喋喋不休地谩骂着,喇叭其实变成了戾气发散的传声筒。 听觉的历史往往与戾气弥漫指数的高低有关。我们都有这样的历史记忆,上个世纪八十年代骑着自行车在路上狂奔急啸,一路鸣着响铃奔驰而下,那是一种激情的张扬宣泄,与戾气的排解无关。那时行人稀少,没有摩肩接踵的腻烦与仇厌,一般构不成对他人感受的妨害,现在骑车若在背后无端响铃就会遭人反感,似乎是戾气消歇、文明跃进的表现,但自行车鸣放无忌的戾气却悄悄转移到了机动车流之中,笛声大作已是交通拥堵时人群心境烦躁的表达bbr>..。戾气的烧灼已经蔓延到了社会的各个角落,近几年群体性事件以翻倍的状态增长,说明民意无从发抒,极端的表现就是冷酷镇静地一个个虐杀孩子。有人幼稚地问,为什么不去杀富人?你说呢!富人拥有的保镖和防弹车就是最好的戾气防护罩,穷人发泄戾气更要讲求成本。 戾气消解与控制的程度在现代逐渐变成衡量社会文明化进程的重要指标之一。戾气的收敛昭示着人群修养状态的提升,往往反映在一些生活细节中。在台湾搭地铁,一旦踏上滚梯,人们会自觉地靠向右侧,以便为赶路疾奔的乘客让出左路。对戾气的抑制能力也已悄悄成为文明程度的标尺。在日本,一次高铁停运两个小时,人们局促在狭窄拥挤的车厢里默默等候,有人读报看书,有人轻声耳语,没有一个人抱怨,因为他们心里想到的是,事故的发生只是一种偶然,不是一种常态,是可以宽容的。此景若发生在大陆,恐怕众人不到半个时辰就要戾气喷发,高声开骂了,因为从小我们就受到训诫和警告,互相倾轧是一种生存本能,否则你就要吃大亏,那么,相互尊重的正常感受反倒稀有到被视为变态,人们不相信这种傻人能在世间存活。 在中国,戾气张扬一直与音量的高分贝 4e3a." >为伍,喧嚣不羁,虐人虐己。我们大致可以从噪声的高下感受社会环境被酷虐腐化的程度。在知识界,要感受戾气就不可单从听觉入手,因为他们都是闷声以文字对骂,往对手身上泼粪,憋着劲抢占的,都是道德的制高点。别以为文人就比平民更有独处自省的尊严,他们绝不单打独斗,而是成群结伙。 有意思的是,“文人”和“平民”的新结盟借助了网络这个新舞台,在一个压抑的年代里,在网络中宣泄无意成了一把双刃剑,在普通法律对贪腐行为镇压不力的境况下,它既可替代律法行道,揪出贪官污吏,成为“网络民主”的阵地,又能成为无聊戾气发泄的最佳出口。网络暴民粗口连篇,黑话毒酷,竞相以最刻薄的语言羞辱对立派别的人格,复制着“文革”拉帮结派的旧体制,两种风格相互抵触,一正一邪,却畸形般地纠合在了一起。令人无奈的是,监督贪官之刃一旦挥向学界,难免会滥杀>99lib?乱砍,最终使学术的真问题无从分辨,只有伤及无辜。 两者合谋的关键好处在于,文人话语权被暴民的粗俗习气认可后,就仿佛被黑帮的仪式所认定接纳了一般,拥有了一种畸形的社会力量,容易产生一种为民众所拥戴的错觉;而另一面,网络暴民也通过依附某个文人群体发动无任何自制力的人身攻击,以拥护某个派别的观点为名,仿佛获取了流氓语言合法化的知识通行证。“无行文人”与“网络流氓”的合流,使得中国知识界最终传染上了一种黑社会式的浮躁戾气,以致病入膏肓还颇以为荣。 清初王夫之曾感叹士风日下,大倡士人应“用独”,不可“用众”,他反对拉帮结派大搞内斗,主张强化自身的内在修行,自己也避居乡野反躬内省。王夫之认为,晚明文人到处结社唱酬,徒高玄谈,甚或相互攻讦谩骂,痛揭疮疤,导致重要问题无人理睬,才发生无法挽回的明亡之祸。言及于此,我们不妨“影射”一下,目前学界戾气频发的乱战,难道果真是当年王船山所讥讽之晚明学界衰相的循环再现吗?但愿并非如此! 文艺腔与愤青黑话 近几日读一本畅销书叫 href='79/im'>《中国不高兴》。满纸扑面而来的都是犀利的叫嚣、谩骂,混合着愤青式的口水,夹杂着“傻逼”“屎”“贱”的糙词和脏话。但我读后却不敢说我不高兴,那种激昂的伪正义腔调仿佛天生就给自己赋予了正当性,因为他们太聪明,有选择地高举出了“爱国”这个吓人的旗号。是的,谁敢说自己不爱国呀。我在正义前面加个“伪”字,是想说,这本书的作者就像一帮小毛贼想做江湖老大而不得,却成天自夸就是有资格做老大。书中通篇都在骂美国入室抢劫侵吞世界人民的财产,咬牙切齿地要当好汉仗剑行侠,喊出的都是惊天动地的江湖黑话,如“趁火打劫”“除暴安良”“持剑经商”乃至“不能一起爽,也不能被别人吞掉”,其实骨子里还是嫌脏分得少,要杀掉美国这个老大自立门户,一派瞪着眼睛四处找人砍杀泄愤的模样。凡是说不出黑话或不愿附和着说黑话的人都被糟蹋成只会谈“文艺腔”的怂种,其中就有钱锺书、王小波和王朔。 这几天我郁闷无奈地想,当今有多少人正在为这种伪正义跺脚叫好,又有多少人意识到这是中国人的自虐心理在作怪?当你徒劳地张开嘴巴想对此说“不”时,在语言暴力的鞭打面前,心理又会瞬间变得脆弱而失去任何的抵抗能力。似乎在这些民族主义黑话面前,你只有一条路可走,那就是假装高兴地跳脚欢呼:“老大,你够狠!” 这几年激愤的宣泄文字有点像习惯性流产止不住地随处乱淌,却又披着“历史记忆”和“理想主义”的时髦外衣,某些媒体红人和明星学者甚至还把“黑话”讲得悦耳动听,且富有正义的高亢节奏,如吃了迷幻药般享受着口水喷溅带来的快感。语言变成了械斗仇杀的工具,如果你稍显温润和礼貌就会被嘲笑得无地自容,仿佛港片里刚入黑道不懂行情的小马仔,出手杀人不够利落就只配给老大打洗脚水。可怕的是,大家都得按这些假江湖老大的规矩绷起脸来装作不高兴,谁要是显出高兴或按自己不高兴的表情发出声音而非照老大的不高兴流露激愤的表情都会惨遭无情唾骂,任何批评在这种语言暴力构筑的正当性面前都只能欲言又止。虽想不高兴也要显得因听到这不高兴而显得高兴,所以只好选择沉默以免自己变得更不高兴。沉默带来压抑,找不到宣泄的出口,直到我今天读到村上春树在耶路撒冷的受奖词,才发现他们煽动大家一起不高兴的真正理由。 村上春树成为今年的焦点不是因为他被授予了耶路撒冷文学奖,他在此之前已获奖无数,似乎并不应该在意这个不大不小的奖项,他受人关注是因为他坚持在以色列进攻加沙屠杀平民的日子里去领奖。人们认为,他的领奖是对强暴战争行为的一种狂热支持,甚至因为他日本人的身份,由此想到二战时日军对中国人的屠杀,指出他可能是个“新纳粹”。但是当你读到他的获奖感言,再对比像感染流行病似的装出不高兴样子的人群时,你会感到羞辱!当村上春树站在以色列总理佩雷斯面前,领取这个曾颁给罗素、西蒙·波伏娃、米兰·昆德拉等大作家的奖项时,他并没有说恭维感激的话,而是用一种委婉雅致的文学家言辞严峻批评了以色列的军事暴行。村上的表达是如此平和沉静,语调温度绝对低到愤青所能容忍的水平线以下,在习惯用打打杀杀的准“文革”体泄愤的老大们看来是既不过瘾也不带劲,可就是这貌似“文艺腔”的语言,以一种极端弱势的姿态,表达了思想中蕴含的强大力量。 村上春树面对争议没有选择沉默或逃避,他说违逆众议而行是小说家的天性,因此表示“我来到这里,我选择亲身面对而非置身事外;我选择亲眼目睹而非蒙蔽双眼;我选择开口说话,而非沉默不言”。他拒绝发表任何确定的政治信息,拒绝以世俗认可的方式判断对错,偏好用超现实的故事表达自己的情感,他把心中最隐秘的原则展现在颁奖者面前,这句话从来没有真正行诸文字或贴在墙壁上,却刻画在作者心灵深处,那句话就是,“以卵击石,在高大坚硬的墙和鸡蛋之间,我永远站在鸡蛋那方”。他对这句话的注解是:“无论高墙是多么正确,鸡蛋是多么错误,我永远站在鸡蛋这边。谁是谁非,自有他人、时间、历史来定论。若小说家无论何种原因,写站在高墙这方的作品,这作品还有任何价值可言吗?这是什么意思呢?轰炸机、战车、火箭和白磷弹就是那堵高墙;而被它们压碎、烧焦和射杀的平民则是鸡蛋。这是这个比喻的其中一层涵义。更深一层地看,我们每个人,其实也是一枚鸡蛋。我们都是独一无二、装在脆弱外壳中的灵魂。也或多或少地,需要面对一堵名为‘体制’的高墙。体制照理应该保护我们,但有时却残杀我们,或迫使我们冷酷、有效率、系统化地残杀别人。” 很难想象这是个侵华日军后人所发出的声音。在中国愤青们看来,这是典型的“文艺腔”,软绵绵的,特没劲儿。村上的父亲是侵华远征军中的一员,每天早晨都要在餐前为死于战争的人祷告。不管父辈祷告是否有诚意,至少村上一辈已经开始意识到选择做“鸡蛋”的重要,知道以卵击石是一种良知的发现,是韧性的抵抗,知道鸡蛋和高墙的区别。而中国这些假装不高兴的人们还在选择站在体制高墙上高兴地哼着小曲,不屑地说做鸡蛋多掉价呀!鸡蛋怎么能和高墙比呢,高墙坚硬如磐,即使在高墙的角落下蜗居也是咱们的幸运,没有高墙的庇护哪有鸡蛋的安宁幸福,没有高墙抵挡帝国主义的风沙,哪有咱们今天生活的和和美美。他们奉劝读者不但不要以卵击石,还呼吁要把这墙垒得高高的,垒得高才不怕被抢。他们不但要垒墙,还要学人家西方,鼓动大家冲到墙外去抢去争去夺,于是就有了各种各样的高墙论,比如说中国就是要大搞军备竞赛,最好到处打家劫舍,好听点叫“持剑经商”,脸皮厚点干脆说风水轮流转,早该轮到咱们杀人越货登场分赃了,绝不能让美国佬一家独占。>这一切都贴着“反帝爱国”的标签,却是典型的资本主义原始积累的逻辑,让人不由想起当年日本学习欧美,以亚洲为资源地发动战争的陈词滥调。 这套高墙逻辑并不是土特产,而是西方一直以来靠痛揍东方调教出来的一套生存哲学,洋人逼着你去学,不学或学得不像还得挨揍,直揍到你学会为止。弱肉强食的丛林法则不仅变成一种生存伎俩,而且成为安身立命的总纲。于是相互仇杀有了光荣的说辞。没有人敢问,这些高调逻辑究竟是怎样打着动听的旗号把民众的血肉涂抹上墙的。我不知道有多少日本人想做“鸡蛋”,但我知道甘地也是一枚彻头彻尾的“鸡蛋”,如果我们把甘地的非暴力抗争嘲笑为“文艺腔”,那么那些慷慨激昂的“愤青”口中到底还能吐出多少真正属于自己发明的高级?腔调而不仅仅是粗口黑话?这不能说不是一个问题。如果大家一时回答不了这个问题,我想中国还是多点“文艺腔”为好! 猫眼看人 有次在路上听到一段父子对话,儿子说想养只猫,父亲的反应相当决断和不容商量:“猫是奸臣,是最无情无义的东西,狗才是忠臣。”我猜那孩子听到这话大概无力辩驳,因为在一种貌似理所当然的共识压迫下,个人意见总是可以忽略不计,孩子只能选择沉默。 我是爱猫之人,对狗没有兴趣。上述评语让我联想到国人心中由宠爱猫狗的选择中衍生出的两种极端的价值衡量标准。现今中国人好养宠物,看看路边随处可见的狗大便就可以知道。豢养宠物一般不出猫狗两类,当然不是没有例外,我在台北士林官邸门口曾见一摩登贵妇牵着一头猪,猪身上穿着精致华美的衣服,引起路人围观,贵妇不无得意地说这叫“香猪”,摸一摸它就能沾上满手香气。我以为这毕竟是特例,猫狗大致仍是国人宠物大军中的主力,不过中国人对待猫狗的态度却截然不同,没有人统计过养猫和养狗的人数到底哪个更多,但流浪猫而非流浪狗被虐的新闻却相对更为常见,这也许反映出中国人骨子里对猫狗的不同态度与其生活境况之间的微妙关系。 养过猫的人都知道,猫的习性并非总是恭顺可亲,而是颇带点傲慢自尊,在日常生活中喜欢处处与人较争短长,人把它们伺候舒服了,它们肚子里才会发出类似煮稀饭的呼噜声,猫脸露出惬意的表情是对主人殷勤服务的奖赏。猫经常爱跳到桌上用犀利狡黠的眼光与人对视,站在平等的角度和人交流。据动物心理学家研究,在猫的意识中,它和主人的关系至少是平辈,甚至有时会把主人当它的晚辈来观照,当然也少不了教训人。狗则明确知道自己是人类的下属,这也是狗比猫容易驯化的原因之一。 “猫眼看人”就是时时刻刻要和人争个“平等”。这可能恰恰违背了国人豢养宠物的原意。忘了哪位高人说过,国人养宠物并非只为了休闲,乃是发泄在体制内遭受欺压的郁闷,平日在单位饱受领导和老板之气,唯唯诺诺,窝窝囊囊,回家总得有些心理补偿,寻找心理发泄的对象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正如葛优在电影《卡拉是条狗》里说的,狗之所以对他这么重要,在于只有它顺着自己,逗自己高兴,看着它才觉得自己像个人。 如果养一个动物仍和主人闹平等,在单位受气后回到家里心里仍旧继续添堵,岂不是自找苦吃?相反,如有一宠物每天站在家门口摇尾示好,使每个在职场官场逼压下煎熬的国人能转换角色当回老板,以舒解心中之恶气,岂不是美事一桩。故宠物的选择实关系到国家稳定与社会和谐,不可等闲视之。 宠物似乎只能承担一种供国人出气的角色,如果宠物表现出了一种不符主人想象的自我尊严,就会遭到唾弃和厌恶,由此我们约略可知,大街上为什么出现那么多无家可归的流浪猫,因为它们得罪了自己的主人,它们不明白,以自己“猫格”的卑微沦丧换取主人蜗居家中的那点尊严是宠物的应尽义务,如果违背这个原理,下场肯定是悲惨的。再上升一层,某只猫如果在家里为讨尊严遭遗弃,跑到大街上仍然会有损国家形象,也定要遭到清除,于是性格刚烈的猫类争取尊严的命运可想而知,也许会为此付出生命的代价。 我猜测,那些痛骂猫是“奸臣”、将其遗弃的主人肯定是在不懂猫性的情况下做出决定的,以为猫会向巴儿狗一样每天趴在门口等待舔主人的脚趾头,一旦某只猫流露出对独立和私密空间的追求远比人类执著,就随即失去耐心,一脚把这位“革命家”踹出门外。也有人说,流浪猫比流浪狗多的原因是养猫比养狗便宜,狗既要上牌照还要每天遛,人付出的实际成本和情感投入相当多。在打狗风声紧的时候,经常在网上看到与某孤寡老人相依为命的宠物狗因为没有狗证被强行抓走之类的故事,情节悲惨,令人心酸。然而从另一个角度想想看,为什么有这么多人支付不起(或不愿支付)成本却仍要养狗?这大概与狗能够提供给人某种独特尊严?99lib.感不无关系。反之,那大闹平等的“革命家”如果价钱便宜,又和你天天过不去,最终难保不被赶到大街上去流浪,可能哪天又因妨害社会安宁罪从人间蒸发掉。假若那些家猫突然想通了,难保不会选择狗的生存哲学,因为如果真要捍卫尊严,除了被放逐之外,还可能搭上性命,代价也许过于高昂了。 我一直以为,中国人谈平等、公平、正义时总有虚假的成分。我们不妨换位思考一下,假设从猫眼看人的角度看上一看,在猫眼的世界里,历史上那些奢谈平等的人大概只有两种,一是自己想当皇帝,却缺乏帮手,于是忽悠别人说,你..受到不平等待遇,怎么忍得下去,还是造反吧。二是那些想削平大户,把他的财产转移到自己名下的人。这两种人造反后都想当皇帝,却可能给跟随造反的大多数人带来更大的不平等,因为那些背后怂恿造反的人肯定计算过成本,一是死,二是当皇帝,搏出性命的后果可能是骑在别人头上,也可能是掉脑袋,其实都和真正追求平等无关,不过是亡命徒的赌博心理。 我们的教科书常说,那些造反的人喊出的口号具有平等意识,让读历史的小孩子以为这些造反派真诚得一塌糊涂,完全不是为自己,而是为所有人真能得到平等而拼着身家性命苦斗。我们的教科书总是大谈造反人表面嚷嚷的是什么,从不问这张狂煽动背后的潜台词..如何,更不问造反成功后的行为是否与其当年的理想合拍,于是历史变成了一种只问动机不问后果的谎言,前因后果的不一致总是被刻意掩饰。 猫还有个习惯,就是太有好奇心和参与精神,老爱掺和别人的事情,这也可能是它不易获宠的原因之一。我外祖母家有只猫,就因为过度好奇,到处搅和,故有个外号叫“摞棍子”,就是瞎捣乱的意思。和猫比较,狗就表现得识趣得体,知道行动的边界在哪里,猫不如狗招人疼爱恐怕根源在此。国人似乎已经习惯在个人安逸中获得某种廉价的阿谀,将争取任何权利的行动视为破坏社会安宁之举加以拒斥,甚至将其讥为怨妇心理。 举个例子,那些视“猫是奸臣”的人,当他们看到台湾议会里的议员为了争论某个议案竟然青筋暴跳,最后沦为拳打脚踢、恶言相向,肯定会讥骂说这公开斗殴折射出的是台湾乱象频频,是民主程序的变味,甚至津津乐道地把这“暴力镜头”当作中国人对西方民主水土不服的一个最好案例。台湾人被想象成个个都是猫,这般不驯服的猫态是台湾选举频发乱象的原?99lib.因,好像民主治理就应该是场彬彬有礼的酒会,在一片“有话好好说”的温情提示下,权利的公正分配与平等的机会自然就会从天而降。他们没想到,为了公共话题公开争吵正是大众寻求真正平等的一种渠道,民主是争取来的,哪怕过程不乏表演的成分,那也是真实度极高的率性演出,最终的妥协往往都是斗争的结果,争议的目标能否实现则另当别议,公共话题的开放和透明永远是政治公开、公正的前提。“台湾乱象”正如猫的搅和,颇招人烦,它的喵喵参与破坏了主人一贯清净独断的情绪,哪有狗的沉默与吐着舌头的小心谦恭那般惹人疼爱,但爱猫者的选择正在于他不是把这动物影射幻变成自己的奴才,而是从猫的身上看到做人的尊严,这才是我爱猫的真正理由。可惜现在大多数的宠物爱好者还每天都在家里调教狗狗戏仿奴婢,自己则得意地假扮着单位颐指气使的老板呢。 和尚的屁股应该坐哪儿 不久前,新闻媒体炒了很久少林寺住持释永信大师,说他把少林寺经营成了一个美式企业,戏称他是少林寺的CEO。 5c11." >少林寺的故99lib?事自从一再被影视化之后,现在的荧屏形象简直像个五彩的大Party。电视里不止一次播放,巡回演出的僧人表演团在拉斯维加斯式的炫幻舞台背景下疯狂耍弄刀枪不入的功夫,展示中式肌肉男的硬朗身材。据说这位CEO住持成天坐着辆大奔,穿梭于各种社交场所,还不时接受美女主持的采访。有人说那和尚的屁股坐错了地方,不应该坐在奔驰的座子上。此言差矣!和尚坐轿车,乃至坐飞机早已不是什么新鲜事,现在披袈裟打手机的和尚随处可见,早已见怪不怪,在我们这些俗人看来,这些僧人还透着股子时尚劲儿呢。噫!和尚也这么忙,看来我的生活节奏快也是应该的啦,也许八零后的嘴里还会发出惊呼,靠!原来和尚打手机的造型好好时髦耶! 记得看过一篇文章,写南美一个左派解放阵营虽身居深山之中,却能通过网络塑造出一位格瓦拉式的英雄,这个人不露真面目,据说是位大学教授,网络照片中,这英雄一袭佐罗式戎装,做跃马驰骋状,面孔模糊不清,活脱脱一个蒙面大侠,那形象经电脑拼贴修版,实在是酷得不行,真真让全世界的革命白日梦患者爱得死去活来。革命营地接待朝圣的红色旅游客也会引领他们参观土著表演和地方工艺,展示红色文化的亲民一面。那时我就惊叹,当代输出革命就应出此绝招,当年格瓦拉拖着残破的队伍上山,被政府军追得如丧家之犬,窝在森林里不敢烧火造饭,生怕美军飞机的遥感监视仪嗅到位置,饥寒交迫地到处躲藏,真是傻到极点,太不好玩了,哪有这新生代的蒙面侠活得潇洒。 “革命就是请客吃饭”,这是我在798艺术区看到的口号。同样,宗教为什么不可以请客吃饭?革命可以包装,宗教当然更可以包装!民国初年太虚大师提倡“人间佛教”,用意之一就是保护佛教的生存。当年.的庙子不是让地痞给占去当团练武场,就是被新学堂的文痞给抽干了骨血,变成空壳。太虚周旋于各色政客之间,吃吃喝喝地保住了庙产,却也算是先知先觉的人物,佛教里的救世英雄。太虚做的事就像那南美森林里的蒙面侠,革命可以当宗教来运作,宗教人物照样也可以蜕变成革命偶像。 释永信大师当然深谙此道,正如他所说,少林寺变成吃喝名利场正是为了更好地保护少林文化的传承,使之具有时代的特色。不过就愚钝如在下看来,这妙言似乎只对了一半。时代特色是不用说了,少林功夫秀的水准完全可以和拉斯维加斯的顶极歌舞秀媲美,那技术含量可能还有过之而无不及,可是否在传承少林文化就不好说了。这还得回到那不雅的屁股话题上来。释永信大师坐在奔驰里,屁股一定感觉很舒服,这还用说吗?就我这个俗人不多几次的坐奔驰经历可以证明,那感觉肯定比坐低廉的QQ小车好得太多。但我也听一位佛教徒说过,佛教是有戒律的,睡眠姿态都有一定要求,如果你见过香山卧佛寺里的睡佛姿势,就会明白,那卧姿至少在常人看来并不舒服。屁股处于半悬空的状态,是苦修的必修课。屁股坐得松软可以使自己变得时尚动感,风姿怡人,至于是否能增加佛性,我没经验,希望释永信大师哪天开坛讲法,专门给我辈俗人谈谈屁股坐在奔驰里修出佛性的体会吧,那样对开奔驰坐奔驰的白领小资真是功德无量,既省了专门修炼的时间,又从容入了佛门,真是一举两得。 前年去南普陀山,渡轮上的电视正播放一位戴眼镜的僧人在讲佛法,大意是说佛法是一种形而上的东西,这说法让我着实吃了一惊,也长了见识,不由心生佩服,觉得现在的年轻大师们真是善于吸收新知识,如此下去,佛法不但被讲成了欧来法,而且俨然要说成一部浓缩版的西方哲学史了。踏入庙门,只见庙宇刷得金碧辉煌,散发着呛人的油漆味,无数大红灯笼点缀其间,原来庙里马上就要接待第一届世界佛教大会的参会者。再向里走,池塘里到处铺满了彩灯装置,准备到夜晚营造出个万焰熏天的欢腾场面,还有歌星表演和T台秀,在等着世界各国的佛教领袖品鉴欣赏。我当下意识到,又一个少林歌舞秀马上就要开场了。 从太太的客厅到淑女训练营 冰心曾写过一篇小说叫《我们太太的客厅》,钱锺书也写有小说 href='1948/im'>《猫》,都是讲北平一位很有教养的美女如何以自家客厅为中心聚拢人气的故事。据说小说主人公影射的是林徽因,事实如何已无法考证。除钱锺书声明不可对号入座外,沙龙女主人影射出的,是一段民国文坛的恩怨纠纷当无疑问,这可以从小说行文中隐约看出。如开头这段描写:“我们的太太自己以为,她的客人们也以为她是当时当地的一个‘沙龙’的主人。当时当地的艺术家、诗人,以及一切人等,每逢清闲的下午,想喝一杯浓茶,或咖啡,想抽几根好烟,想坐坐温软的沙发,想见见朋友,想有一个明眸皓齿能说会道的人儿,陪着他们谈笑,便不须思索的拿起帽子和手杖,走路或坐车,把自己送到我们太太的客厅里来。”这“自己以为”的口气中颇有些微妙的酸意在。 小说是否影射林家美人,不在本文的关心范围。林徽因作为“民国第一美人”这个符号,那点生活中的花边新闻早已被八卦得不堪入目,甚至正儿八经地挤进学术恶搞的殿堂。我就曾见过一篇所谓核心学术刊物上发表的考据文章,死活说徽因和志摩的恋爱有确凿证据。结果通篇读下来全是不怀好意的揣测,就差干脆说两人有过肌肤之亲,大家才会满意地松口气,饶美人不死,其窥视效果几同于狗仔队偷拍女明星的全裸浴。 据说,林美人当年对这篇讽刺她的小说一笑置之,只是把刚从山西带来的特产,一坛子陈年老醋,送给了《客厅》的作者Icy Heart,以刺其“吃醋”。这则文坛轶事恰恰也提示当代女孩:要学林美人当淑女,切记《淑女守则》的第一条——绝不可对同类流露嫉妒之情,特别是当对方的外在条件明显优越于你的时候。 再继续读下来,《客厅》里的太太又会提醒我们,谈吐是淑女给人的第一印象,千万马虎不得。其中一段沙龙主人的女仆说:“Daisy是我们太太赠嫁的丫鬟。我们的太太虽然很喜欢谈女权,痛骂人口的买卖,而对于‘菊花’的赠嫁,并不曾表示拒绝。菊花是Daisy的原名,太太嫌它俗气,便改口叫Daisy, 而Daisy自改了今名之后,也渐渐地会说几句英语。”那沙龙美人是否真涉足 4eba." >人口买卖倒在其次,但是把“菊花”叫成Daisy确是民国教养的象征,就如现在管聚会叫party,吃冰激凌一定要说来份dessert。这民国范儿一直延续到今,淑女守则的这条则是千古不变,那就是能说洋文就尽量不说中文。如果你说你喜欢“张曼玉”,那么很抱歉,你根本没资格进入Maggie的粉丝团。99lib? 不仅小女生如此,爷们儿也受此影响。我的一位朋友是哲学博士,就张嘴闭口管爱因斯坦叫Albert,后来我们都建议他将昵称进行到底,干脆管马克思叫Karl、海德格尔叫Martin算了。这里遵循着一条简单的法则,当你大拽洋文的时候,一定要用人人都知道的单词,原因很简单,名牌服装只有在知道这种名牌的人眼中才有价值。试想,当你不经意地露出衣服上的Gucci商标,而对方竟是一个不知Gucci为何物的乡巴佬,那该有多扫兴!对英语日常用语规则熟练掌握之后,就可以来点小小发挥,比如在咖啡馆一定要抻着一根意大利式的大舌头望着服务员说“Doppio Espresso”,显示自己身上的洋味比喝的咖啡还要正宗。 这条守则可能不适用于那些刚回归的“海龟”或“海带”,包括在洋地滞留太久、舌头尚拧不过弯者。事实上,沙龙女主人自己就是海归,但她的舌头只在面对另一海归时才频频发生拧不过弯的事件,动辄“我又embarrassed却又不敢负您的那种trust”,大概感觉卷舌终于找到了组织。 《客厅》还描绘了太太的藏书:“窗下是一溜儿矮书架子,上面整齐的排着精装的小本外国诗文集。有一套黄皮金字的,远看以为定是莎翁全集,近看却是汤姆司·哈代。我们的太太嗤的一声笑了,说:‘莎士比亚,这个旧人,谁耐烦看那些个!’问的人脸红了。旁边几本是E. E. Cummings的诗,和Aldous Huxley的小说,问的人简直没有听见过这几个名字,也不敢再往下看。”诸位看官,这小说里已提示出,沙龙女主人需遵从的第三条守则,即淑女阅读需守“中度规则”。 什么叫“中度规则”的阅读呢?试举例如下:现在已不太流行像八十年代的淑女那样,书架第一排显眼地插着萨特的《存在与虚无》、海德格尔的大部头了,全读下来恐怕已经满脸皱纹了。福柯的《规训与惩罚》呢?暴力!变态!那么选择柔软一点的,像于丹 href='2195/im'>《论语》如何?那是给白领小资看的,在单位受老板气,回家让孔老夫子做异性心灵按摩,也许有点安慰效果,但若累着他老人家,于心何忍?易中天的《品三国》呢?那是现代厚黑书,对付老板欺压或同事间钩心斗角专用,招数太过阴险,淑女最好敬而远之。沙龙女主人推荐杨绛的《走在人生边上》,高雅而不深奥,亲和而不庸俗,厚度适宜,又是另一位淑女的切身之谈!> 注意!有志于整夜泡吧的女孩可以考虑捧着一本 href='2301/im'>《人生若只如初见》,或者其他一些彩色纸装订的精美小书,尽管已堕落到《读者》文体那个水平了,但因普及面宽,更容易在茫茫人海中遇到知音;一定要记得用修长的手指夹一根修长的女士香烟(手指短粗的淑女请注意:修剪法式指甲可以稍微弥补这个缺憾)。如果你是一位娃娃脸的可爱型淑女,那么法国作家圣埃克苏佩里的 href='1993/im'>《小王子》会比较适合你。你若想给人真善美的印象,就一定要看表现真善美的作品,况且 href='1993/im'>《小王子》里面还有温馨的插图可供赏玩。 有深度教养的淑女,可以捧本本雅明的《巴黎,19世纪的首都》,尤其要摆出优美至极的pose,吟诵“陌生人”那一节,低眉顺目地露出迷茫的沉思表情,以表示内心真体会到了那种优雅伤感的孤独滋味!也许某个俊男就会循声而至,成就一段美妙姻缘,但不可沉迷其中真变成孤独者。最后要记住!愤青言行有失淑女温婉动人的风范。 看展览也是必修课中的一项,法国印象派画展、西班牙普拉多博物馆馆藏画展这些世界级的艺术展览不必说了,作为现代淑女,还必须对各种先锋另类艺术保持兴趣。我们的沙龙女主人可是留欧回来的,你看客厅里的摆设就不一样,她在客厅里坐着的姿势都像是油画里的淑女,所以我们从她提供的艺术修养指南中提炼出来的守则是:少说多看。举例说,几位淑女去看一个现代派的绘画展,看到一张白纸上画了一道横线,此外什么都没有,据说这幅杰作卖出了上百万元,有位淑女不禁惊讶地叫出声来:“我好像也能画呀!”嘘!对不起!这是欣赏当代艺术缺乏耐心的表现。请注意!现代艺术就是为训练淑女的耐性而被发明出来的。还有一个测试是看电影大师的超级闷片,既高雅又磨炼毅力。我就认识一位可爱的大学教授,每次上课都带塔可夫斯基的 href='/article/2623.htm'>《潜行者》这类影碟放给学生们看,到点也不下课,结果放映结束灯光打开,发现留在教室里的全是淑女(男生因禁不住口腹之欲,都跑去了食堂)。在此需要提示淑女谨记:耐心是一种美德,耐心是考验品位的唯一尺度! 旅行是不可或缺的训练科目!旅行逸出了客厅的范围,却是太太的专长。她最有名的一幅照片是站在一座古建筑上用尺子去丈量横梁的长度,可谓是身体力行!不过,为现在淑女提供的旅行守则是,只问路线,不求目的。如果一定要为旅行找个目的的话,那就是为淑女积累各种服装、表情、姿势的照片。淑女生活切忌一成不变,一切消费经验都是淑女的魅力之源,所以淑女只管大胆地往前走,不要管到了何地!只有不断走,人生才变得有了某种特殊的意义,那才是最大的浪漫啊! 以上所列淑女守则完全以实战性为第一位,如果您不仅仅满足于在寻觅金龟婿的血拼中脱颖而出,而有志于修炼成终身钻石级淑女,欢迎 7ee7." >继续关注“淑女训练营”的高级课程,本文就算是奉上一份不太合格的广告吧。 大师与超女 一日,某名学者带儿子出席学术讨论会晚宴,席上杯盏交错,吆喝声一片。这席中数他名声最大,自然被人恭维有加。有朋友开起玩笑云,“你直说吧,还希望咱今儿怎么夸你?”那学者酒意微醺,脸泛红晕,心中受用,喜滋滋反问云:“你说呢?”眼见让人舒服又陶醉的贴心话要脱口而出,没想到旁边的儿子插了句嘴:他在家里老说自己是“大师”。这“天机”泄露得可不是时候,顿时全席如冰点降临,众人面面相觑,好不尴尬。那学者只好干笑一声,自打圆场,轻拍一下儿子的脑袋说了句:“家里的玩笑话也敢拿出来乱说。”那话分明是在暗示,傻孩子,这话当众说出来不是找啐吗!他心里非常清楚,有些牛皮只能关起门来自吹自娱,拿到席间就如全裸出镜,坏了江湖规矩,儿子那一句“皇帝新衣”般的评论,点破了国人人前谦虚三分的老情面,实在该打。 “大师”在这个社会上原本是稀缺动物,那称号即使被圈在一伙自闭的人群中相互传称,也不过是“二三野老”在荒江野屋中互相打趣而已,当不得真的。可那些自诩高洁的“隐士”现在却被娱记死缠烂打地疯狂追逐,养成了一丝不挂亮相荧屏的毛病,不少人被调教成了娱乐版的明星,自然让庸人有了成就名声的念想,这也许是好事,但让人不解的是,为什么那些已有大师资格或至少有点大师坯子的人,都纷纷如避瘟疫般推脱强加在身上的称号!他们怎么就没点同情心,给咱们老百姓来点攀升成名的希望?何苦偏偏视娱记为不怀好意! 杂文家张中行临死前一再声明自己就是个老编辑,一个普通读书人,可死后仍有一整版“大师”照和阿谀式文字的追捧,这在小老百姓看来原本求之不得的事,偏有人鄙视媒体不怀好意。更有不识趣者如杨绛先生,对娱记疯狂追逐包装钱锺书的行为噤若寒蝉,反复声明,钱锺书绝对不敢以大师自居,他从不厕身大师之列,他不开宗立派,不搞大师派对,不传授弟子,他绝不号召对他作品进行研究,也不喜旁人为他号召。她解释说:严肃认真的研究是不用号召的。 我原来不太明白杨老太太的话,这分明是给脸不要脸的装蒜,在无冕之王面前的托大之词,后来看到超女比赛,才恍然明白了那话里的深意,原来要想成大师,可没那么容易,按现在的标准,钱锺书远远不够格,钱夫人绝非谦逊,你只要看看超女比赛的场面就知道了。超女比赛刺激紧张,可别小看了这些弱女子,她们要过五关斩掉六个以上的美艳之“将”才能胜出,比当年关云长还要辛苦神勇。每次看被淘汰的女生哭成泪人,还得说感谢我的爸爸妈妈,感谢领导导演,女主持惯常都是眼含热泪温柔地搂紧那女生肩膀鼓劲说“从头再来”,我就想破口大骂电视台不是东西,用小刀寸剐人心,还要为自己立个怜香惜玉的大牌坊。可看到后来上台的那冠军女生声线尚可,却长相平平时,我终于明白了粉丝在底下惊声尖叫的理由。 粉丝团往往就是家属团,身边的人能一夜成为超级巨星,给平庸生活中苦苦挣扎的人带来了希望。超女就是小鸡变凤凰的隐喻。娱乐圈选秀的残酷法则是忽略那些被淘汰的人,迫使众人的眼球死死盯在那外表平平却终会一夜惊艳的选秀“民女”身上。民女变凤凰,就如皇上选妃子,是超女模式缔造现代灰姑娘神话的广告词,也同样是平庸时代生产大师的配方。声乐艺术原来只属高堂华章的仙灵地界,却下降为巷声俚曲的无病吟唱,不管电声幻影把它装饰得如何美轮美奂。大师的出现原本犹如皓首穷经的学子默声铸就的灵性之塔尖上的宝石,绝非庸庸之众伸手可及,所谓“一将功成万骨枯”,就是这个道理。 当今大师的诞生,虽没在电视上演绎成“五进三,三进一”的残酷淘汰赛,却也跃不出超女选秀的规则。也即是说,娱乐版的大师自有他的规矩可寻,自忖不懂或不守这 89c4." >规矩者,或者被强行包装,或者被清除出场。比如频繁出镜的大师超男,大多和长相与气度无关,往往只与岁数有关,也许要量过胡子长度才可入选。至于表演方面的要求就更加苛严,比如那大师一定是狂谈各类八卦的话唠,不求专门,但求知道。比如他的最大癖好就是擅说人生感悟,编制警世格言,因为他胡子比你长,自然就应该阅历比你多,这给普通老人一个大启发,年头熬得越久当大师的可能性就越大。 另外,电视媒体上的大师秀尽管都属寿星比赛,长得俊俏点的大师也可以顺带撒撒娇、怀怀旧,或吹吹自己依然好色如故,性能力多么多么厉害。如有个自称“屈原再生”的国学大师,一派长髯挂身,望去卖相不错,就好说自己仍对女生感兴趣,他用的一个冠冕堂皇的词叫“审美如常”。估计到八十岁这把年纪只能意淫而不能 6253." >打真军了,可嘴皮子还这般坚硬爽利,真是生猛了得,令年轻人佩服得紧,不知他是否有意在和晚年仍称能写情色小说的李敖大师斗法较劲。其他大师虽然模样逊色,但只要擅长眉飞色舞倚老卖老地述说“前朝艳事”,就够大师的派头。按这些标准来衡量,钱锺书离大师资格可就差得太远,钱夫人即使不出来澄清,恐怕钱锺书单靠《管锥编》那点不够时髦的手艺活,也早没了选秀的资格。bbr>. 杨绛先生说钱锺书不开宗立派,不传授弟子,这话听起来就更加落伍!她哪里知道,现今的学界就像江湖中的作坊,大师的名声是需要经营的,在当今谣言乱飞、美丑难辨的情况下,捍卫那些出99lib?镜大师的名声和学术贞洁尤其必要。按学术江湖的规矩来说,学生就是雇来的打手,通过论文的权把子都捏在大师手中,为大师挺身打群架自然是少不了的义务。高校里有身份的人都在拼命招博士,那都是为打群架备下的武馆学徒,一旦有事,蜂拥而上,乱拳痛殴,谁弟子多,大师招牌就光亮得多,被踢馆败阵的可能性会大大降低。 近期到纽约大都会看画展,有朋友指点说,看画的诀窍是别老分析内容如何如何,要看画工怎样,比如看巨匠鲁本斯的画就要贴近去看他画女人裙子上褶皱的细致劲,一幅画闷在画室里打磨几年是常有的事,眼睛一旦习惯了这手工活的细腻,再看现代派随意挥洒的大写意就觉得别扭。我们议论说,搞学术也像画工的手艺活一样,需常年静养而成,在笔底逼出狂澜真气,现在的学术活儿做得太糙,怪不得东西见不得人。当下流水作坊式的学院生产,哪会给你养成真气的工夫,大师称号的赋予只和娱乐程序相关,而真正拥有大师坯子的人一旦拒绝媒体包装,就自然淘汰出局,这就像刚煎好的一罐中药,精华被泼了出去,剩下的药渣却郑重包好交到病人手里,还说是长生方子。这样看来,钱锺书先生不想当这药渣或与那些药渣为伍,我们当然要大力支持。 我想说的是,大师一旦按超女规则不断生产出来,并通过江湖上打群架、分胜负的模式给予认定,就肯定会让那些有“二三野老”超绝气质的读书人避而远之,最终成为一场庸人自扰的无聊游戏,同时也彻底败坏了人们对真正大师的想象。 “琴声”的滥用 近读韩国人李御宁博士写的《日本人的缩小意识》,看到一个故事说,日本海边有棵大树,后来被砍成一条船,船划起来非常快,被用来去一个名叫淡路岛的地方取淡水供皇室使用。不久船坏了,便把它当劈柴煮水制盐,再后来用剩下的木材做了一把琴,琴声传遍四方。这故事听起来好像有漏洞,船坏了,皇室喝不上水怎么办?一般人想到的是赶快把船修好,淡水供应别断了,可奇怪的是,这个明显漏洞居然无人理会。 看上去,这故事讲的似乎是一棵大树如何变得越来越没用的过程,不是吗?大树变成船能取淡水,再变成柴能制盐,最后变成琴,却只能弹奏无用的乐曲。体量越变越缩,功能越变越小。可在李博士看来,大树变成船,再变成琴,经反复删削渐渐缩小下去之后却产生出影响世界的力量,日本的缩小文化就是由烧剩下的木材做成的琴来加以实现的。 这背后隐藏着一个恶毒的判断,即日本人只要一出海玩殖民游戏就完蛋,只能缩在岛里自作多情地播弄“琴声”向外搞软性文化渗透。一个明显的例子是,纤细敏感的日本人漂洋过海,到中国大陆行劫成了倭寇,就如无根浮萍,忍受不了流浪在外的寂寞。日本不像英国,虽也是海岛,民间故事中却缺?少古希腊神话里随处可见对点点繁星的描写。对外部的恐惧使日本人到了陌生环境,总是有一种强烈的无所适从感。“铁血”和“琴声”的选择变成一个世纪难题。日本一度西化,海外殖民,暴力扩张,把中国大陆当成杀戮征服的对象,历时八年,却无功而返。当日本把台湾变成一个自家“行省”,用“琴声”安抚催眠时,台湾相当一部分人立刻中招,至今许多台湾人怀念日人在岛上建了多少城市基础设施,惠泽了多少工业,与此同时,却强烈怨恨着国民党的杀戮和破坏。对日人的感情体现在各种艺术形式中,《海角七号》里那个坐船回国的日人对台湾怨妇的歉疚,和光复多年后台湾歌手被日本女经纪人勾引上床,说的都是两代台湾人与日本人的暧昧纠结,那正是“琴声”诱惑发生作用的表现。对比中国大陆人对日本人延续数代的仇视,以及一波波对南京大屠杀的记忆诅咒,完全是两样的心境。 在新竹曾看过一个乡土文化展览,发现台湾乡土习俗受日本影响甚深,小到饮食服饰,大到交通工具,几乎无不遭到渗透。去过华盛顿的人都清楚,日本人花大价钱在华盛顿遍种樱花,每到盛开的季节,满街满谷都是樱花撒地的梦幻意境,人们陶醉在樱花飘落的街头,很易恍恍惚惚地把美国首都当作了日本上野公园。 那么中国又如何呢?中国人似乎比日本人老实本分,中国比日本大得多,却没有海外殖民的欲望和历史,这让西方人觉得很奇怪,按照他们的逻辑,中国是个帝国,帝国就应该到别人家的地盘上去打劫行凶,拼命捞取资源,否则怎么养活得了那么多人口。连日本都模仿“大英帝国”,自称“大日本帝国”,把中国、朝鲜都圈在里边,自以为是当了几年东亚老大。西人的意思是说,你中国也别端着架子死不承认“侵略”过别人,所以他们最近硬造出一种说法,说当年大清对西藏、新疆、蒙古乃至部分中亚地区的统治,也是一种类似西方对南美土著人的殖民行为。在我看来,这些看法都是胡扯。中>国没削大树造过运水船,也没有繁星点点的神话,但从不缺少远播异地的“琴声”,靠“琴声”的委婉悠扬,聚拢人心,而非铁骑横扫,一灭了之,一直是大清治边的传统策略。这“琴声”在当代一度被滥用,比如跑到奥地利金色大厅去赠票包场,自娱自乐,甚至模仿西方人坐在下面欣赏西乐,一听京胡国粹就假装陶醉得迈不动步。借人家金色大厅自拉自唱,有滥用“琴声”的嫌疑,比跑到美国首都大种樱花还招人不待见。两者逻辑却是一样的,都是想用文化而非战争解决问题。 不过看看清代的历史,无论对西藏还是中亚,似乎都少有粗暴草率..地拨弄“琴声”的例子。有史料说,当年乾隆皇帝派大臣和琳与松筠入藏,二人前后担任驻藏大臣。和琳与松筠是蒙古人,蒙古人都信喇嘛教,整个蒙古也属西藏佛教控制的区域。驻藏大臣熟悉藏务,信仰也和藏区人士相近,这无疑是治理西藏政教的优势,但也极易出现信仰和政治如何协调的问题,于是乾隆在和琳出任之前对他有一段训话,大意是说,我知道你平常信喇嘛教,此次到藏见到达赖和班禅可照常致敬,循遵佛法,但不可过于谦卑,把自己等同于当地基层官员,应与达赖等宗教领袖平等相处。乾隆强调的是,不可坏了官家的正统身份。两年以后,据官员的奏报,和琳见到达赖喇嘛已不行叩拜之礼,乾隆认为此举很得体,后来派松筠赴藏接替和琳时,也指示他见到达赖不可叩拜,即使尊奉喇嘛教,也要等到任期满后回京再99lib?行礼拜。如此处理,既尊重藏地宗教习俗,又很好地协调了驻藏大臣官员与信徒的双重身份。清帝对藏地情境如此周全的考量,自非当今某些滥用“琴声”之辈所能企及。 我是想说,拨弄“琴声”、搞文化传播是一个复杂的心理建设过程,聚拢人心靠的是高超的分寸感,靠的是对当地习俗与文化的真正理解与尊重,并非一味灌输即能起效,否则定会造成水土不服。别自以为“琴声”悠扬,就稳稳能让全世界人民都竖起耳朵面露欣喜地倾听,如此下去,即使听者脸上勉强挤出幸福的表情,看上去也会让人直起鸡皮疙瘩。 京剧改造与好莱坞大片 前几年陈凯歌拍了个电影《梅兰芳》,据说票房不错,但却似乎没见拉动京戏的上座率,反而书店里倒应景似的出现了一堆老伶人的传记。书里面配了些老照片,满纸弥散的都是老戏园子气息,倒是满足了像我这等没事就陶醉于京戏老唱片的半吊子戏迷的怀旧心思。不过,那阵儿最打动我的,还是友人见赠的一本台湾老学者王尔敏先生写的小薄册子,书名有点像喊口号,叫《揄扬京剧有理》。 王先生的职业是史家,对民国掌故熟得很,自己又是余(叔岩)派票友,写书也如观戏,喜欢大着嗓门直白地吆喝,文字却又不缺史家的绵细严谨,读起来有铿锵的韵律感,有时让人会心一笑。特别是一谈到对京剧艺术进行的拆迁式改造,老先生顿时满纸嬉笑怒骂,笔底波澜涌动,啸叫得风生水起,读来好不痛快!如他讲麒派头牌周信芳(麒麟童)的名剧《徐策跑城》 88ab." >被一帮白痴戏剧改革家绑架拍成电影,麒大师在真的城头、真的大路上又唱又跑,看看那段巉岩青砖城垛上站着一个穿戏袍的周信芳在唱戏,简直像一个老叫花穿着戏装在城头上喊嗓子,一切精彩唱腔绝妙表情全被那高大墙垛给遮掩了。更难受的是,那跑城一段,像是从疯人院里逃出来一个犯了癫病的老头,无缘无故在铺满大方砖的空旷官道上猛跑,看得让人心酸。王先生的意思是,这京戏改造果要都如《跑城》这般逼真到“写真”的地步,京剧中含蓄表现出的所有意境必毁无疑。 京剧最初本是穷人的娱乐,大小村镇上搭台子布景不讲排场也无意奢华,所以才千锤百炼成演员与观众密切沟通的表演风格。经费既然有限,自不能使用任何具象的布景,于是崇山峻岭、江河湖海、高楼巨厦、寒村茅舍,全都缩微在一张舞台上尽显其态。晚清京剧入宫,渐走雅致的路子,似乎不差钱,慈禧和光绪也仍然没有在宫廷戏园内追加奢华的布景,就是知道其象征的深意。 京>..剧最大的特点是,一部分写实的景致被巧妙地转移到了演员的表演之中,尤其是唱念做打中的“做”和“打”的功夫,身眼步法的信息传递赋予了舞台表现大千世界、人事百态的象征韵味。看戏人可以从演员的手势眼神发出的信号,去猜测想象动作表现的空间意义,如推门、骑马、戏水、列阵、武斗等。京戏表现赤壁之战,曹操八十万大军下江南,也只用八个龙套、八个将军就可搞定。没有人会抱怨,这几个人冒充曹操大军是不是过于寒酸?这种表演有点像中国水墨画布局中的留白,总得给观者预留出神思悠游驰骋想象的空间,于是京剧表演和西洋戏剧相比,完全走了一条不同的路子。 京剧的五功四法,即“身手眼法步”和“唱念做打”的演出要求比遵循单一表演的西洋戏剧复杂许多。歌剧只唱无念白,芭蕾只跳无唱腔,话剧只念台词无唱做,所以王尔敏才批评齐如山,齐访欧后认为西洋歌剧载歌载舞,这完全是误导梅兰芳,西洋无论男女高音,都是只唱不舞,仅仅随音乐加点简单的手势台步。比较起来,西洋戏剧只能从演员动作中看出他(她)要表现的真实生活,无法像京剧那样从虚拟的动作中想象故事发生和进展的抽象场景,对演员的表演能力要求也是有限的。因为一旦要求表演和真实一一对应,首先可就难坏了美术设计。歌剧舞台上经常出现费力不讨好的布景实验就与这种奢求有关。 王尔敏举了两个好玩的例子。一是瓦格纳的歌剧《漂泊的荷兰人》,剧情是一个武官屈杀了妻子,受到诅咒,他永远在海上漂泊,不能死去。乘坐的自然是鬼船,水手也是鬼。整出戏以音乐优美著称,但舞台设计笨拙不堪,因要表现海上鬼船飘忽不定的神秘场景,舞台上矗立了一艘巨船,船头就占了剧场前景的一半,直逼台口。船上应有设备被一应俱全地抬搬了上去,以显示场面的雄浑壮阔。为了让船有动起来的感觉,在舞台幕布上用电光打出海洋上帆船穿梭的画面,但仍无法营造出大船在海上漂泊荡漾的辽阔气势,那大船始终死气沉沉,好像毫不动弹地趴在船坞里。演员只能站在船前的地板上干唱,和船之间根本构不成互动的关系,整场戏缺乏活动的人与僵硬道具之间的动感表现,十分沉闷无聊。如果由京戏处理这段场景,就很简单,假想正面舞台的地毯就是海面,演员在其上做出泅水或摇橹的各种动作,即可表达出海水的颠簸与情绪的变化。 另一个是威尔第的名作《阿依达》。故事发生在埃及,戏剧高潮是热恋的将军和女奴被赐死投入金字塔墓道。这下布景美术师犯愁了,把整个金字塔塞进剧院,可不是一条船的工作量,三场不同的布景都是黑森森一个大石堆填满舞台,不但昭显不出金字塔的辉煌,持续压迫的视觉效果也倒掉了欣赏歌剧唱腔观众的胃口。 这些西洋歌剧实验失败的例子,却被中国一些不良的戏剧改革家当宝贝搬上了所谓新创京剧的舞台。国家大剧院的原创京剧 href='8213/im'>《赤壁》表演“草船借箭”一出时,就居然把一艘形似真船的庞大道具搬了上去,而且布景动用好莱坞大片的特技,霎时万箭齐发,为配合大片演出效果,舞台上的那只疑似“真船”上也被同步插上了几只雕翎,场面十分滑稽。 最可笑的是,等到火烧赤壁时,则大片实景效果蜂拥而上,不仅布景上营造出熊熊烈焰的气势,舞台上也被放起一把火来,真是好不热闹!记得当年叶盛兰、马连良等名角上演《群英会》《借东风》《华容道》,周瑜、诸葛亮等人被演绎得精彩无比,遂成经典。这出戏也属新编剧,也没见在布景上这么放肆折腾,可怜现在做京剧如拍大片,烧的就是钱,却只学会了西洋把金字塔搬上台的笨拙功夫,失去了京戏的灵动之魂。这就难怪人说,当今号称头牌老生的于魁智唱戏越来越像流行歌曲,原来也是布景惹的祸。 京剧表现空间剧情的繁复转换,京剧的乐班鼓点全随演员表演的转移而动,随演员的表演节奏随时调整鼓点和乐曲的走向,一直走的是小而精的路线,人数不出十人,西洋音乐则是演员随指挥的意念和手势而动。京戏乐队人数一旦增加,则有可能破坏整体戏剧故事所表达出的韵律和节奏。台湾郭小庄女士为改良京戏,就是在乐队人数上增加数倍,幸亏她的乐队还都是国乐组合,没有泥洋不化,但实验效果仍不理想,无法推广。 大陆京剧界受样板戏影响太深,曾?经大肆滥用西洋交响乐配器,于是京戏意境被破毁无余,最终还是不了了之。我曾经听过样板戏《红灯记》主演浩亮唱一段《将相和》,平心而论,身为李少春的大弟子,浩亮的演唱功力不错,其中一段起句“扶赵邦用心机冥思苦想”唱得很有味道,可中间突然插入一段交响乐过门,完全破坏了听者正在与蔺相如发生共鸣的心境,瞬时让人兴致索然。京戏原有的节奏舒缓有致,需要耐心欣赏,似乎不适于现在的都市节奏,京戏改革是为吸引年轻人,道理虽没错,但如果盲目走西洋戏剧和好莱坞大片布景的路子,就无异于把京戏变成怪胎杂种,还不如让其自生自灭。道理其实简单,任何艺术形式都有寿命,京剧也是如此,其生命力在于传承而非毁灭传统。 日本人的压抑与信任 在日本留学的一位朋友讲过一个笑话,说世界某个组织突发奇想,要考察各国的“国民性”,就把德、英、日、中这几个国家的人聚拢到一起,出的题目比较怪:如何把一头猪搞成绿色?让他们各自想办法。德国团队立即跑到故纸堆中去考证历史上是否真有猪变成绿色,英国人忙成一团赶紧作基因试验,日本团队则按部就班地像齿轮一样运转起来开始验证实验结果。轮到中国人了,看到各国人都在忙活,于是轻蔑地一笑,左手拍拍带来的一头猪,右手提桶绿漆,高声吆喝一句:费那么大劲干嘛?看我的。喊罢把绿漆咵叽一下往猪身上一浇一抹,说声:“这不就是头绿猪吗!”这笑话带点冷幽默的味儿,我却笑不出来,反而感觉真实得可怕。自三聚氢胺事件发生后,更觉得这笑话没一丁点的荒诞,就像发生在身边的事情。 往猪身上刷漆确是多快好省的思路,效率特高,表面效果也不坏。让人头皮发麻的是,这笑话里透出中国人弄虚造假的从容与得意。说谎成瘾大致是因为屡次成功地从中获益,不单说谎变成了习惯,而且以作案害人为得计,长此下去整个社会机体就会群趋效法争相取巧,当人们相互默.99lib?许,那些不想投机的人都被当成不合时宜的傻瓜时,这个民族就危险了。 不错,中国人在日本待长了会觉得压抑,一上地铁,几乎无人说话,人们不是在看书,就是在静默地打盹休息,以至于习惯大声喧哗的国人不得不压低声音。那里的有些禁忌中国人无法理解,如地铁上几乎不能打手机,怕 5f71." >影响到旁人。我就看到身边一位平时爱热闹喧哗的朋友打手机与外地的朋友联络,得知对方正好在地铁上,马上就提醒对方说,长话短说吧,有事下地铁再商量。这可能和日本人主要靠地铁出行有关,人挤人的狭窄空间不允许声音过多介入干扰生活节奏。但日本人行为的严谨压抑并不会使双方失去基本的信任感,也许这压抑反而是维系信任的一种方式。所以有人会说,中国人表面更自由,至少可以随意大声叫嚷。可谁也没有意识到这“自由”的获得,往往是以缺乏敬畏之心和道德沦丧为代价的。 国人有个误解,以为互相如取暖般脸蛋贴紧就会增加双方的信任度,其实厚黑学的原理恰是“杀熟”。于是表面客气背后痛下杀手成为国人的一种处世习惯。这里面存在着深刻的国民性差异,日本人不会轻易吵架,一旦当面争吵,就一辈子变成了仇人,相互再也不会说话。而中国人在吵架后经朋友说和,喝顿酒就好像没事了,其实心里怎么想很难说。这是日本人的率真之处,可中国人对此就会给出一个字的评价——“傻”。 日本人的“傻”反映在方方面面,在日本的中国友人给我讲过一件事,说在日本农村的农舍旁经常会摆出一些新鲜蔬菜果品,上面标着价码,路人经过时可以把钱放下后各取所需,农舍里并无一双警惕的眼睛在时刻盯防,因为从未发生过什么偷盗的意外,当然无此必要。这就是一种弥漫在日常生活中的基本信任,很难想象这菜摊摆在中国的路旁命运将会如何。这种日常的信任感在中国早已不复存在,在国内流行的生存技巧是表面的和睦与私下的诋毁。回国后又听到一藏书网个故事,说一个女孩迷路了,警察叔叔过来友好地询问,这女孩马上说你给我证件看看,警察拿出证件,女孩看了看说,这证件是真的吗?这笑话的冷酷在于执法者的身份都遭怀疑,那么还有什么可信呢?社会信任的底线就快要崩溃了。信任感是以某些禁忌的培养为基础的。禁忌一定是从小养成的敬畏之心,少年长大成人后的社会氛围也同时会加意保护这种自我约束的心态,虽然要为此付出代价,却是值得的。 脑筋急转弯与中国人的教育 一位朋友的女儿上小学六年级,说老师布置了一百道题作为寒假作业。朋友很神秘地问我,知道是什么题吗?我说不99lib?t>外是数理化吧,他说你猜错了,全部都是“脑筋急转弯”。女儿整个被搞蒙了,一道也做不出来,着急得一大早就把这位可怜的老兄给摇醒了,当老爸的哪能不心疼女儿,只好帮着琢磨。他表情神秘地说了两道题,其中一道是,当你回家时兜里没带钥匙,为什么走到门口门却突然开了?答案是,那是个自动门。另一道问,把冰化成水的最快办法是什么?答案是,把“冰”字的两个点抹掉。老友说,一般人准会想到把冰扔到火里融化是使它最快变成水的办法,按理说这样的回答也不该算错,可老师肯定认为这种“惯常”思维特没想象力,根本不该做标准答案。我由此联想到了中国人是如何培养孩子们的想象力这个问题。这两道题背后其实都隐藏着一句共同的潜台词:只要动点歪脑筋,光想不做,这事就解决了!或者换个说法:最好在不出手、光练嘴皮子的情况下就能把事情搞定。至于这瞬间抖机灵的“想象”是否真能解决现实问题,却根本没人关心。 我曾看过一档日本娱乐节目,这档节目的宗旨是鼓励每个人充分发挥自己的想象力去表演一出短剧,然后由评委给分。当然,表演的方式形态各异,要赢得评委青睐,并非易事,完全取决于个人构思的新颖独特。有的人可能花几年时间做出复杂的道具,搞上整整一台令人眼花缭乱的节目,有的人可能只是孤身一人,完全依靠形体的丰富表现,以博评委和观众的欢心。总的感觉是,每个人都使出浑身解数,通过行动展示仪态的魅力。我印象很深的,是一个学生打扮的腼腆小伙子背个书包上台,表演开始,他伸出自己的左手,用右手抓起左手手背上的一块皮,说这隆起的皮肉就是富士山,然后又抓起手心里的一块肉向下拉扯说,这是富士山的倒影,然后纯纯地笑着说,表演完了。结果出人意料地得了个高分,甚至高于其他那些显然经过精心准备、拥有繁琐道具和表演程式的节目。我一直在想,凭什么这个节目就能得高分?在中国推销“脑筋急转弯”的风气里,这个淳朴的动作肯定得不到什么分数,至少评委认为他不够诡诈和机巧。而在日本人的眼中,小伙子不是靠语言的机敏,而是靠淳朴至极的动作,表现出一种删繁就简的美学意境。与之相比,“脑筋急转弯”式的回答无外是用最俭省的语言换取对偷巧“抖个机灵”的廉价赞许,表面上是“机锋”频现,实际上却是助长孩子眼高手低和投机取巧。 据说去年网络流行过一段中国孩子与西方孩子一起比拼能力的故事,说是某家媒体组织中西青年做了一次能力测试,结果双方表现出的巨大反差引起普遍震动。这节目与其说是为了检验东西方孩子素质的高低,倒不如说是在扯下中国教育失败的遮羞布。现场的主持人在考察这些青年具有什么样的人生观时列出几个选项,如“真”“善”“美”“财富”等,要求中国和外国孩子进行选择,结果外国孩子大多选择与“道德”有关的名词,比如对“善”和“美”的追求,而中国孩子则大多首选“财富”。看到这里,我还以为这肯定是西方帝国主义分子炮制出来污蔑我们伟大祖国优秀青年的阴谋,不禁义愤填膺,急欲殴之而后快。可看到第二场比赛结果时,我却不得不放弃了阴谋论的想法。主持人问,如果非洲某个地区发生瘟疫,我们该怎么办?中国孩子发表了一通慷慨激昂的演说,深情款款地说他们都是我们的好兄弟,他们的99lib?悲惨遭遇就是我们的遭遇等等一堆废话,好像还吟出了类似“海内存知己,天涯若彼邻”这样感人肺腑的诗句,展示了一把令人艳羡的“国学”功底,催人泪下的抒情过后,这帮孩子又反复回溯了我国和非洲友好交往的漫长历史,个个信誓旦旦地表示绝对应该去支援他们。可当主持人再问,那么咱们到底该怎么样去支持他们呢?孩子们面面相觑,顿时没了下文。此时轮到那几个西方孩子,他们合计了一下,迅速拿出了一个严密的救灾规划,包括如何采取措施安全进入瘟疫地区,如何建立赈灾基地和安排抢救工作等。至此舆论一片哗然,有人刻毒地评论说,中国孩子在该表现真正行动能力时,显得茫然无能;而等到应该表现出自己富有理想和道德情怀的场合,又显得那般功利。 看到这条消息后,我不禁想,倒不是老外有眼无珠,瞧不见咱们这帮可爱孩子的“国学”底子优秀得多么让人惊讶,而在于这帮中国孩子都是在“脑筋急转弯”式的教育中成长起来的,他们从小就被灌输不必依赖有效行动去达到目的,而是靠小脑袋瓜灵机一转就足以横扫天下,化解任何难题,这是成本最低的一种生活策略。长此训练下去,甚至有可能内化为一种左右逢源般的处事人格。 我以为,“脑筋急转弯”式的训练>?99lib.早已害惨了中国教育。就拿中国培养人才的分布结构来说,本来应该根据各个地区的现状和实际需要,发展各种类型的职业教育,形成高中低层培训的合理布局。道理再明白不过,也许某个村子里缺的只是名普通的电工或者合格的瓦匠,而不是只会夸夸其谈地到处抖点小机灵的名牌大学生。中国的博士数量已经在总数上超过了美国,里面又有多少不是按“脑筋急转弯”的方式给训练出来的呢?很难想象,当中国大地上到处充斥着被“脑筋急转弯”的怪题淘洗出来的青年时,当政府公务员日益成为大学毕业生的首选职业时,我们还能指望中国教育不是贪官污吏的培训温床吗?前一阵,网络上流传的那个广州小学生无意间透露出立志想当贪官的视频,小孩的这种想法其实根本不能成为我们谴责道德堕落的理由,因为这说真话的孩子只不过是无意间剥掉了中国教育这个“皇帝”披着的新衣,在我看来,这孩子敢说真话不但不该受到指责,反而显得异常可爱。 家门口出了个“大峡谷” 这标题出自一段听来的故事。一个在美国做旅游生意的朋友告诉我说,有天他接待一个团,带游客去美国的大峡谷观光,这似乎是来美国必备的一个节目。据说去的人无不为大峡谷雄浑壮阔的气势所震慑感动,尤其面对黄昏时夕阳辉照下的连绵山景,这些人虽然肤色不同,声带里发出语言的音调各异,因震惊而叹息的表情却几乎相同。可面对如此迷人的风景,人们耳朵里却突然听到一句带有浓重山西口音的骂声:“啥破大峡谷?我家后门一开,那就是大峡谷!”此话一出,大家顿时侧目无语,原来叫骂者是山西某个煤矿的矿长,整天开门面对的都是家乡的秃山矿谷。老先生跑这么远为的是来看新奇的西洋景,却偏赶上这么一趟倒霉的峡谷游,想不憋气都不成。 说实话,听完这个故事,在忍俊不禁之余倒是有些同情这位矿长,每天生活在“大峡谷”中,抬眼看到的都是祖国的大好山川,再拉过去看什么美国的“鸟山”,这不是明摆着让人家审美疲劳吗?看来美国旅行社的节目单真该换换啦!不过我猛然想到,这个故事说出的是一个生活中时刻存在的相对论式的问题,如果我恰在这个团里,我就会庆幸地说,嗳,我可幸亏没活在大峡谷里,否则怎么看得出这景色很美哪?也许刚离开大峡谷,我又会颠倒过来想,我怎么没机会像矿长那样生在大峡谷中呢?那不是可以天天看美景喽!想到此我可能会变得沮丧起来。因为我发现,这矿长的埋怨语气中包含着自信,美国大峡谷这般美丽景色都不放在眼里,可见他家门口的风景该有多美呀!想起来都让人羡慕!我于是想入非非地猜测,如果真化身成那个矿长到底会发生什么?结果意识到,当个终身矿长的好梦恐怕早已破灭,可没想到,这年我却有个机会跑到南方一座小城过起了元宵节,这次旅行使我真正体会了祖国山河中处处都有“大峡谷”的存在,也由此感悟出了矿长发火的真实原因。 南方这座小城市犹如..一座“鬼城”,不是因为它不繁华,而恰是因为对鬼神的祭祀一直是一种流行时尚,比如在街道巷口就拜有某个神祇,而且这类神祇分布的密度很大,置身其中即有处于“大峡谷”的感觉,只不过此地不是以山景取胜,而是遍地的庙宇和鬼神崇拜。要想旅游,踏寻碑刻和解读碑文应该是重要的节目之一,置身这个鬼气森森的“峡谷”中,确实别有一种美的趣味。你就看那抬神游街的场面,一群男男女女穿上戏装,仪仗队一过,仿佛晃过去的就是一出活泼泼的乡间戏剧,在北京城里根本不可能见到的。到了夜晚,一枝龙灯蜿蜒穿村而过,伴随着震耳欲聋的鞭炮声,华彩流连般地让人生出晕眩之感。 小城的自足特色与“大峡谷”相似,让人待在当地恍如隔世般的沉迷,那诱惑是绝难抵抗的。这峡谷中人之所以自信,往往仰仗的是对碑文和地方文献的熟稔,那感觉犹如山西矿长对家门口大山的特征如数家珍。参加研读碑刻,就像展读一卷地方史,会不时为细节的发现所震撼。在封闭的峡谷氛围里,你不知不觉就会熏陶得对周围生活有了难以描绘的亲近感,会感觉回到了炊烟缥缈的远古世界中。我在这峡谷中的醉意朦胧里做了一个奇怪的梦,梦见那乡间的庙变成了一个无所不包的集会场所,梦见一个村子完全变成了紫禁城内衙门的微缩,还梦见村里的族长在制订族规家训。最奇特的是我因为不懂当地语言,无法和村民对话而着急上火,急得抓耳挠腮大叫一声惊出一身冷汗。醒来后才发现自己彻底陷入无法自拔的自卑,缘由在于,我的记忆通过梦境被打上了一个印迹,这“峡谷”中的生活仿佛成了皇家的缩影,使得我这个皇城根边来的人居然没有什么优越感可言。 我还依稀记得,当时住在村长的一座小楼里,小楼扎在一片田野中,知道来了客人,村里的乡亲担着担子把新鲜的蔬菜和肉类直接挑进了房子,这使我这个京城来的饕餮之徒在这“峡谷”中又上了绿色食品教育这一课,吃完后基本上已腿软得不能下地了。回京后写笔记,突然悟到那“大峡谷”不就是个桃花源吗?怪不得像做了个梦,可后来有机会换了个地方探望,看到仍是满眼的庙宇和耍成一条龙的灯笼时,要想学那山西矿长的口气,说声“啥大峡谷!”还真说不出口,因为这一刻,我藏书网忽然想到,自己不懂那地的方言,是没有资格当“大峡谷”居民的,那不过是场桃源惊梦而已。回京后,我总想着哪天应该专门去抚着故宫的红墙倾诉一番,还是住在咱皇城根下舒坦,尽管这老北京的天已污染成这样了!这话透着些阿Q的激愤,却是个自我安慰的好办法。 以讲故事为名兜了这么大个圈子,该下结论了。那矿长看扁美国大峡谷是有道理的,山西的大山可能确实不比它差,问题是美国峡谷和山西大山完全是两回事,他却觉得世界上一切的山都应该是和山西一样的,这就是“在地”眼光聚焦过久的问题所在。“在地”眼光很容易炮制“不知有汉”的桃源童话。最近一种说法是,做学问只要“眼光向下”就会发现更多好东西,因为据说乡间的那些规矩有点像能自发修复身体的尤物,杀不死的,研究者眼光一瞄住就会自动勃起,这种“在地化勃起”是因面对“地方传统”这个美女尤物做出的自然反应,于是激情释放起来就一发不可收拾,尽管那美女背后掩藏的狰狞经常被忽视。不像上层儒学,连个躯壳都没有,光有个“幽魂”在四处飘荡,还得劳烦一些知识捕手去抓来在电脑上做 89e3." >解剖分析。还有个说法是,“地方”就是整体中国的缩影,想到此,怪不得我会做那村子就像紫禁城一般的梦了。我想说的是,缩影归缩影,可如果咱们连皇家里面那点家底有多厚还没搞清楚的话,这缩影的真实性当然会打些折扣。这就像拿山西大山和美国大峡谷做比较一样。 如果说“大峡谷”内的眼光尚有可圈可点之处,那么还有一种比较恶心的作态,有些人表面看上去是要下决心进一次“大峡谷”冒冒险,可又怕吃苦受累。一次研讨会上,我听到一个学界名人在表白,大意是我们现在有房有车了,应该为老百姓做点什么。于是夸耀说今天自己是坐公车来的,和老百姓挤一块觉得特舒服,还夸口说有一天自己还和民工蹲一块吃了碗炸酱面呢。我一听这话立刻就有身体反应,什么反应还是不说出来为好。摆这姿态的人也许想学俄国的民粹派,或五四后期社会改造运动中偶下农村的那帮知识人,但我总觉得他应该学学当年的赤脚医生先驱陈志潜,在定县实实在在待上个几年,真为老百姓做点实事。如果没有这样的决心,还是免开尊口为好。我以为,对民众身份和生活方式的盲目认同,不但会摧毁文化的多样风格,而且会生产出如上一批知识怪物。更别说现在知识界净出些光说不练的人,与峡谷的亲密接触对他们而言只具有改变生活情调的探险意义,对这些人,我以为恰恰应该重新下放到农村,去当一回知青,以示惩戒。 废墟之恋 都说帕慕克故事讲得好,连诺贝尔文学奖的评委马悦然也这么说,可后面又跟了一句,他就是太会讲故事了,不知是褒是贬,或是两种意思皆有。会讲故事的人肯定是煽情高手,老帕也擅长此道,..特别是煽起乡愁来,简直唏哩哗啦地如滔滔江水,没完没了地往你的眼里倾泻。在那本《伊斯坦布尔——一个城市的记忆》中,他的家乡被当作历史废墟细细描画,完全罩在朦胧的愁云惨雾之中,显得凄美绝伦。那种“伊斯坦布尔式的忧伤”格外容易撩动中国人的心弦,对咱们这些自以为生活在千年古城废墟中的人来说,最容易产生这样的幻觉,误以为老帕是我们的同道,误以为那些胡同里出来的爷们儿也可以像他那样自傲地谈谈老北京,侃侃旧文化,用串子味十足的京腔煽起一股愁绪,玩上一把深沉。可读过之后,你马上会发现完全搞错了,道理很简单——北京不是伊斯坦布尔,再说明白点,北京早已不具备伊斯坦布尔那样的废墟资格,身在其中的我们自然也装不出老帕体验废墟时才能引起的疼痛感。他给数百万土耳其人留恋废墟的阴暗情绪起了个名字,叫“呼愁”,“呼愁”和伊斯兰苏菲派的偏执性格有关。我倒是认为,正是因为“呼愁”的痛感只能产生在废墟之中,土耳其人才有资格大谈忧愁的滋味,否则会变得矫情和装腔作势,这恰是那些痴迷老北京的话唠经常犯的毛病。 老帕遭遇的疼痛只能发生在以下场景中:“是在鹅卵石路上的车子之间玩球的孩子们;手里提着塑料购物袋站在偏远车站等着永远不来的汽车时不与任何人交谈的蒙面妇女;博斯普鲁斯老别墅的空船库;挤满失业者的茶馆;夏夜在城里最大99lib?的广场耐心地走来走去找寻最后一名醉醺醺主顾的皮条客;冬夜赶搭渡轮的人群;还是帕夏官邸时木板便已嘎嘎作响、如今成为市政总部响得更厉害的木造建筑;在清真寺中庭贩卖宗教读物、念珠和朝圣油的老人;数以万计的一模一样的公寓大门,其外观因脏污、锈斑、烟灰、尘土而变色;雾中传来的船笛声;拜占庭帝国崩溃以来的城墙废墟;傍晚空无一人的市场;已然崩垮的道堂‘泰克’;栖息在生锈驳船上的海鸥,驳船船身裹覆着青苔与贻贝,挺立在倾盆大雨下;严寒季节从百年别墅的单烟囱冒出的丝丝烟带;在加拉塔桥两旁垂钓的人群;寒冷的图书馆阅览室;街头摄影人;戏院里的呼吸气味;曾因金漆顶棚而粲然闪耀的戏院如今已成害羞腼腆的男人光顾的色情电影院;每逢假日清真寺的尖塔之间以灯火拼出的神圣讯息,灯泡烧坏之处缺了字母;贴满脏破海报的墙壁;清真寺不断遭窃的铅板和排雨槽;有如通往第二个世界的城市墓地,墓园里的柏树;铺了许多沥青而使台阶消失的鹅卵石楼梯;大理石废墟,几百年来曾是壮观的街头喷泉,现已干凅,喷头遭窃;小街上的公寓……”你看,无论具备多少现代社会要素:汽车、海报和电影院,这幅现代与传统交织的城市画面的底色还是废墟的苍凉与陈旧,这种斑驳混杂的画面不能说在北京完全见不到,却更多地被整齐切割在了现代建筑和城市喧闹的氛围中,失去了废墟的韵味。你很难想象,在一个一条完整胡同都走不全的北京,一个皇宫被超高层写字楼紧紧包裹犹如盆景的北京,哪里还找得到帕慕克所说的那种废墟感。 老帕骄傲地说,伊斯坦布尔遗迹处处可见,无论维护得多么糟,无论bbr>藏书网多么备受忽视或遭丑陋的水泥建筑包围,清真大寺与城内古迹以及帝国残留在街头巷尾的破砖碎瓦——小拱门、喷泉以及街坊的小清真寺,都如废墟般环绕在周围,伊斯坦布尔人只是在废墟中过着生活。老帕说,这些东西可不像在西方城市里看见的大帝国遗迹,像历史博物馆一样放在玻璃柜中妥善保存,被骄横傲慢地加以展示,那意思是伊斯坦布尔的废墟是接着地气呢。我在纽约大都会博物馆中见到的一个场景似乎验证了老帕的描述,博物馆内部另用炫亮的玻璃切割出一块领地,中间尊贵地展示着一座古埃及的神庙,据说构筑它的巨石都是原封不动地从原地迁移过来。可环视周围,总觉得炫则炫矣,美则美矣,却不是真正原始的废墟,因为本地的历史样态被这漂亮的玻璃房切割得无影无踪。 老北京还是废墟吗?老北京给人的印象更多的是金融街的浮华与灯红酒绿的欢场,废墟的空间被挤压进了高楼的缝隙中,早已多年遭受那种类似大都会“博物馆化”的设计切割。随着各种文物区划保护方案的出台,北京的古迹被人为镶嵌在了商业住宅和写字楼的水泥玻璃丛林之中,就像一株株扭曲盆栽佝偻活着的病梅。粉刷一新的红墙绿瓦四合院被一户户散漫地圈划起来,就像浸泡在福尔马林药水中的人体器官标本,怎么也不能跟活生生的生命关联在一起。不但引不起废墟的联想和痛感,更像是鼓吹新旧社会两重天的橱窗展示,或是印证古老北京高速飙向现代化的陪衬物,滑稽效果斑斑如此。美国人把神庙搬进博物馆是因为它历史太短,所以才动了借鸡生蛋的心思,我们守着母鸡却频繁做着杀鸡取卵的勾当。 我在徽州就见到过一位热衷于杀鸡取卵的文化商人,此人还是个徽州文化迷,一见面,他就围着你滔滔不绝地介绍自己的伟大创举,这件创举是把分散在各地的徽州日常家居文物给拢到一处,集中在一地盖了个徽州式样的宅子,为的是能把这些宝贝全装进去,向来访者展示。我有幸参观了这辉煌夺目的宅第,大宅的外观当然是严格按徽州古居描摹建成,唯一的区别是到处弥漫着新鲜的油漆味,不时扫兴地提醒我们,这其实是个假古董。一进门,我就发现这商人真动了心思,徽州的文物级宝贝摆得琳琅满目,古旧精致得令人生羡,但总觉得像是商人发财之后收藏的百宝箱,或者是山大王劫上山封在后山洞里的“生辰纲”。不但没有心生景仰之情,反而和在大英博物馆中看八国联军劫来的文物时隐隐生发出的痛惜感没什么两样,区别只是打劫的人种不同,一是白皮肤的老外,一是黄皮肤的同胞。 事后我老琢磨,人家似乎干了件大好事,为什么唯独我不识抬举地紧锁眉头,是不是心态不正常?看了老帕的书才明白,废墟是不能挪动和伪造的,它是一种自然至极的生活状态,尽管不断有新的东西掺杂渗透,环绕周围,涂抹覆盖,可是其底色应该恒久不变。对废墟位置的任何挪动都是破毁历史生态、扼杀历史感觉的造假行为。很难想象,一个古老的书柜被从破旧荒芜的乡村书房里搬运出来,放在一个充满油漆味道的新房里会是什么情形,也许充其量只会产生身处古董家具店的感受。 我不由想到,现在国内依然伪造废墟成风,冠以的还都是“新圆明园”和“中国文化城”这样吓破人胆的名字,国人要想得到老帕那样的“呼愁”,恐怕是越来越没指望了。 杨三姑爷 卧佛寺边开了家山庄宾馆,据说是一家王府改造的,四面围住的院子里一棵老松垂下浓荫罩住了半个天空,阳光只能在它的缝隙中找机会奔泻下来,影影绰绰地在地上钻空子落脚,看到它们忙碌的样子,人们就会觉得盛夏的暑气仿佛也被荫蔽在了墙外。这天,几个房客中有个人用手指对着院子画了个圈,说当年我们老杨家在沙滩的院子也差不多这般大,正好十五间,院里也有棵老树。杨家的长子当年娶了同仁堂乐家的三小姐,成了杨三姑爷。姑爷刚从德国念了博士回来,西装革履地出入,那洋做派给乐家老铺的旧门脸添了不一样的新派头。 没想到洋派头第一次被派上用场却是做了桩差点掉脑袋的买卖。这天传来消息,说大帅府里段爷的身体欠佳,听说同仁堂里的人参不错,想开眼一观。同仁堂上上下下慌了,推三搡四地都躲了起来,这差事眼见是没人应了,不知谁说了句咱家姑爷留洋面子大,该他去试试。姑爷是湖南人,别看平常身上透着股洋绅士的味道,“湖南骡子”的犟劲还是没改,也许是刚留洋回来不知深浅,开车就奔了大帅府。帅府的管家引到屋内,姑爷把带去的两盒人参请段爷品赏,裹着盒子的绸缎被小心翼翼地打开,刹那间一根须发俱全的千年巨型老参赫然地躺在案上;另一根略小,却也是极品山参。见此宝物,姑爷明显看到段爷的眼神开始有些异样,显然心跳开始加速。随即当然是问价,试探说所值几许,姑爷一脸正经,称大的二千大洋,小的一千三百大洋。大帅沉吟半晌,目光凛凛盯着姑爷,一见姑爷脸无表情,沉默片刻,终于说是否可便宜若干。姑爷神态悠然,徐徐正色答道:“大帅,你可知,同仁堂向不二价!”段爷表情略现尴尬,只好说,容我再想想吧。姑爷全身而归,车到那四合院门前,只见院中探出许多人头,攒动着一片唏嘘,说段大帅何样人物,姑爷忒大胆,真是捡条命回来。三十多年后的“文革”期间,杨三姑爷讲起这段子,还不忘了感叹一声:“那段祺瑞也不失为一君子也。”这自然是悄悄话,当时若让人听去也许会落下挨整的话柄。 杨三姑爷战时跑到重庆当了大学教务长,后随张治中的代表团赴京和共产党谈判,张治中有天忽然说不走了,姑爷也就点点头留下了,按政协委员的级别重新住进了卧佛寺山庄般的四合院里。据说,一九六六年工农兵同志们就开始往院里搬,姑爷虽没拍手但也表示欢迎,那时觉悟虽然不算高,却也觉得自家占这么大地方好像是?99lib.个罪过,没觉得是绿林吃大户。解放十五六年了,姑爷早已修炼得没了“私人产权”的概念,只怨先进思想没学透,所以认为让老乡随便搬进来住才是过硬的身心改造,比嘴里说动听话更让自己感动,虽然搬进来的人似乎并没感动的意思,觉得那是应该,可姑爷实在,只自己感动了就好。 姑爷后来落实政策搬了楼房,地方狭窄多了,没了夏天的荫凉,冬天却有暖气。据说姑爷的四合院本来有三十间之多,相当于卧佛寺那院两个面积大,后来分给了另一个国民党投诚的将军。那将军也被工农兵同吃同住过一阵,后来还是被赶进了楼房。 这天来了个国民党高官的后人,眼见着他进了单元门,过不久复窜出来,跳着脚在楼前开骂,“你个老不要脸的王八蛋国民党,你个反动派!”原来这厮来管他老爸要钱,被赶了出来。喊骂声刚过,只见楼房的窗子叮叮当当一片片地推开,一个个白发人头在窗口疯狂颤动,爆出一串子弹式的怒吼:“你个臭小子骂谁哪?”原来满楼房全住着国民党老兵,白头发们都觉得楼下这混蛋是在骂自己。我听这故事总感到,那敏感全来自和共产党打仗逼出来的癔症,输得惨,又不服气,别惹它是发作不起来的,经这厮一骂立刻纷纷勾起了心事。 姑爷认真,挂着政协大员的头衔闲居在家,每日读 href='9038/im'>《史记》,兼看《反杜林论》,满纸都是用红笔划的重点,先是局部,以后是每行都划,且用尺子比着划得溜直,最后全书被划得满满当当,终没了重点。不管是史迁的旧著,还是革命导师的新作,似乎是一样的待遇。 姑爷家雇了个好厨子,是上海锦江饭店老板董竹君家的,这宋阿姨做得一手好鱼圆汤。周末姑爷处就走马灯式地塞满食客,徐悲鸿、梁漱溟、胡子婴……姑爷新潮,名士食客一到,就会操着浓重的湖南腔招呼宋阿姨说:“宋同志,倒咖啡。” 那天梁漱溟在政协会上和毛泽东吵翻了脸, 653f." >政协要开批斗会,说是口头发言就可以了,姑爷坚持写书面稿,稿子还引两句唐诗,为形象地证明梁拨弄龙鳞是何等地犯糊涂,可只写下了“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二句。外孙自告奋勇要帮忙查出头两句,姑爷说查出即赏五块钱,结果自不用说,这五块钱买一包中华烟、两瓶汽水,当年算奢侈得没边了。 8f6c." >转眼二十年过去,姑爷的孙子在搞历史,去档案馆查姑爷那时的资料。档案馆的“前台”可不同于酒店,站着的不是笑容可掬的小姐,经常是横眉立目的大妈。大妈目光如电,眼神尤赛抓捕过敌特的居委会干部,手持姑爷孙子奉上的介绍信,问题也问得绝: 你是从哪儿来的? 你来这有什么目的? 你为什么想看这些东西? …… “过堂”之后,姑爷的孙子早已心虚气短,在这大妈的呵斥下真矮成了“孙子”,这时候恍惚能看到爷爷站在四合院中面对川流不息往里搬家的人民群众时闪烁出的迷惘眼神。 正这么幽幽地想着,卧佛寺的浓荫随着夕阳已退到了墙角,外面的灯笼在黑夜里开始闪动,正当着山庄房客的姑爷孙子忽然记起,自己只住过两年的那沙滩老房子估摸着也到掌灯时分了。 遭遇评估团 “又要‘评估’啦!”“话儿村”村长叹口气对村民说。“话儿村”可不是第一次迎接评估团了.99lib.。村长还记得那年评估团进村时的情形,全村都为此得了职业病,一看见表格就集体呕吐,到最后,一个老教授拿着表格排队挤到评估团面前时,因为天热口渴,一头晕倒在地。正是对这段惨史记忆犹新,这回村长做动员报告口气有点像打预防针:大家先备好治晕药,可别临时给我丢人现眼。至于具体程序嘛,必须花样翻新才能应付过去,村长特别提醒,招待这拨人可不是二十年前那些小伎俩就能管用啦!当年你只要偷偷给人家文件夹里放几张电话卡,再后来是假装不经意地把一部最新笔记本电脑塞到人家怀里,眼神充满暧昧地盯着对方说:“文件都在里面,回去慢慢看呦!”这就一切都搞定了!而这次不仅大型数字视屏在村里村外就装了好几个,滚动播出着“话儿村”近年取得的伟大成就,而且为迎接评估团,光装修露天晚会的豪华舞台就花去了四百万。 别看话儿村是个村,那可不是一般的村,是“城中模范之村”,是个全国人民都景仰的地方,据说在世界公布的“国际村”排行榜上的位置蹭蹭上蹿,无法 963b." >阻挡,给咱祖国争尽了光。你没见,一到周末,村里就会出现一些外地来的孩子,背上印着“我要进村受教育”的字样满村乱走,村里一度人满成灾,最后被迫挂起“谢绝参观”的牌子,担心这著名的园林村垃圾遍地有碍观瞻。“教书育人、大众满意”一直是引以为傲的“村训”。闹得媒体都糊涂了,在他们的脑子里,“精英教育”可是咱话儿村老祖宗定下的规矩呀,没想到现在已经如此降低身段向大众示好了。现如今村长最怕被媒体问的是什么,没准儿助理会悄悄告诉你:“到底该让谁满意?”也许这助理还会诡秘地加上一句,我们村长一被问及这混蛋问题就会显出一脸无辜和茫然。 不过这周可有些例外,你再问村长同样的问题,他会严肃自信且不容置疑地告诉你:“这周只为评估团满意!” 以往有领导来,村长不过是选几个漂亮女生夹道尖叫,眼里频频放电,大摆几个骚pose,惹得诸位不敢抬头,却又满心欢喜,即可从容过关。可这次来的评估团团长偏偏是个搞历史的,性格阴郁,好写个旧体诗什么的,还爱到处题字,特别容易怀旧,据说以往检查时对阳光妹妹们太过热辣时尚的电眼常常视而不见,给人的印象是这张孤傲冷峭的古典脸会被如此时髦的电眼灼烧得很受伤!这张脸给人传达的信息似乎是,仅靠“美人计”就想蒙混过关,门儿都没有。据说这老兄还是考古专业出身,他的癖好是挖宝式检查,不仅注重当下的成果,还要考察话儿村过去的奋斗历程,以增加评估的历史感。就为了这个癖好,村里的工作量比以往大大增加,村长绞尽脑汁琢磨什么是“历史感”,终于闹明白了,那就是考试卷子不能只准备当年的,还得挖地三尺,把十年的卷子统统从档案室的破纸堆中一捆捆拖将出来。那可真是个累死人的活儿,只见 6751." >村民们肩抗手提,幽灵般在村里悠来荡去,一个个灰头土脸,活像黑砖窑里被解救出来的小矿工。.? 刚出“黑砖窑”,后面等着的活儿更可怕!卷子在库里压得太久,好像都长霉了。不但要用“考古刷”把上面的浮土慢慢刷干净,这假考古的活儿并不比挖尸掘坟的真考古轻松多少,还得核对上面的数据,以便和现在的数据一致。如果不一致怎么办?当然是采取“数字再生”的新技术喽,那就是以现在的数据为标准,改写过去的数据。“审对”加上“改造”成了村里每个人的必修专业,数字被改写完,这一摞摞的“考古文献”摆在评估团团长面前时,这“考古癖”阴郁的脸上才露出不易察觉的一丝笑容。 副团长西装革履,风度翩翩,显得那么年轻有活力,与团长的阴郁内向恰成对比。不知是否有了分工,这位似乎对挖宝式考古检查不感兴趣,这让村长高兴起来,以为还是美眉放电的老一套奏效。于是副团长身边就多了一个美女,模样自然是“村花”级的。有一次,美女嗲声说,您的领带好好漂亮呦,特显出您的年轻!副团长立刻眼光发亮说,是吗?于是开始从四个方面讲起了打领带和配领带的技巧,滔滔不绝讲了半个小时后才说到这次评估的事儿,站在旁边的村长这才发现,这哥们更不是省>?99lib.油的灯!西装当然要配好车喽!村长心想村子虽然不大,村里的各个检查点之间相距只有五六十米距离,不过看这架势也要为那狗日的“西装架子”配上一辆奥迪轿车来回搬运。 这“花痴”还是个特讲究的人,为显示对村里文化生活的关怀,款步踱到舞蹈团里看排练,赖着不走,教师又不敢叫停,在杠上压腿的姑娘就得不断地做动作,不敢停下来,等“花痴”走了以后才跌坐地下,顿时仿佛骨断筋折。没想到这张脸又凑到教案上去,故作懂行地说:“那姿势也得按分解动作的要求写进讲义。”于是,为应对教案这一要求,村民又得忙活开来,把分解动作一一写进教案,直细腻到自己头晕眼花为止。别急,灾难还没有过去。村里的文化生活是评估重点,可考察团成员的活动时间表却不统一,“花痴”刚走,又一个评估团团员来了舞蹈室,也想看看舞蹈水平如何,于是姑娘们只好又压起腿来,摆造型,做姿势,这位老兄刚离开,第三个成员又笑容可掬地出现在了门口,姑娘们又懊恼地重新抬起腿来。就这样走马灯式的一天下来,浑身跟散了架一样。村里各处备下的受审节目都遭遇了类似重复表演的尴尬。 好不容易熬到了第七天,这天是公布评估结果的大日子,在盛大晚会和燃放礼花的绚丽光影中,团长宣布评估结果为“优等”,全村顿时一片欢呼。欢腾的空气只持续了数秒,当团长用他那一贯阴郁而又略带兴奋的语调宣布了另一个决定后,全村顿时陷入了极度悲恸之中。那决定是,鉴于话儿村的优异表现,评估团决定把“试卷考据专业”与“试卷鉴定专业”从此设在村里!村长一听此话,一个趔趄没站稳滚到了台下。 据说,村长的追悼会举办的当天,话儿村两个新的研究中心正式挂牌成立了。天涯在线书库《www.tianyabook.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