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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你心里躲一躲》
一、
那时候木零七岁。
到了被大人们派往傻路路山包取宝贝的年龄。
那一年,从年初开始,大人们就教他说四句话:
“我很冷,我全身都在发抖,我的胳膊好像都要抖下来了,我可以在你家的衣柜里躲一躲吗?”
“我很冷,我的牙齿一直在打战,我可以在你家的炉火前待一会儿吗?”
“我还是冷,晚上的时候,我可以钻进你的被窝儿里吗?”
“我还是冷,我可以到你的心里躲一躲吗?”
就这四句话,木零从春天背到夏天,从夏天背到秋天,从秋天背到冬天,终于背会了。
在这个叫作底底的村庄里,木零一直是一个很不出众的孩子。
离底底村不远,有个小小的山包,那就是傻路路山包。
傻路路是什么呢?是一些很傻很傻的鬼。
傻到怎么样的程度呢?其实谁也说不清楚。
大人们有时嫌自己的小孩不够聪明,就会这样骂:“简直就是傻路路一个!”
可是傻路路们那么傻,大人们却谁也不敢靠近那个小小的山包。因为,傻路路不喜欢任何一个大人,听说他们见到大人的时候,会发怒,会做出一些可怕的事情。
傻路路们只喜欢孩子,任何一个孩子!
那最神秘最珍贵的宝贝就在傻路路们的心上,大人们说,每一个傻路路的心上,都有一颗圆溜溜、亮晶晶的珠子。
那珠子,很值钱哟。
冬天里,木零要被大人们派往傻路路山包去了。临去前的头一个晚上,他显得很害怕:“傻路路会吃人吗?”
“当然不会,他们只吃大萝卜。”大人们笑着说。
“可是,为什么你们不自己去呢?”
“因为,傻路路们讨厌所有的大人,喜欢所有的孩子。”大人们尽量耐心地回答。
“为什么讨厌大人,喜欢孩子呢?”
“哪有这么多为什么,讨厌就是讨厌了,喜欢就是喜欢了。”大人们有些不耐烦了。
天明了,木零还是磨磨蹭蹭地不肯走:“如果,我取不回来宝贝怎么办呢?”
“哦,绝对不会发生这样的事情。所有的孩子,都能取回来的,年年如此。”
“可是,如果我取不回来呢?”
“如果取不回来,那就只能证明,你很没用。我们会很失望。也许,会把你送到很远很远的地方。”
冬天,太阳总是很懒的,迟迟不肯露面。木零在浓浓的雾气里向傻路路们的山包走去。他浑身颤抖得厉害,按照大人们的意思,他只穿了一身单衣,而且还光着脚。
木零很冷。因为哆嗦得过于厉害,骨头似乎都要散架了。
木零很怕。会被抓住吗?会被吃掉吗?
木零也很好奇。傻路路们,长什么样子呢?
他哆嗦着爬上山包,哆嗦着走进傻路路的村庄,就像冬天的风一样,穿行在房屋和房屋的间隙里。
村庄里很安静,傻路路们都还在暖烘烘的被窝儿里吗?
他不知道应该敲响哪扇门,他犹犹豫豫地在这扇门前停一停,在那扇门前顿一顿。终于,一对金色的门环吸引了他,他不由自主地走过去,伸手摸了摸,又拍了拍。
门环发出了“当当”的脆响,门“咯吱”一声便开了。
站在木零面前的是傻路路吗?
他长得和人差不多,比自己的爸爸还高,穿长长的灰袍子,那袍子看起来塞着满满的棉花,整个人鼓鼓囊囊的,显出几分滑稽。
啊,一点儿都不可怕!
并且,木零立即喜欢上了这个傻路路的眼睛。他从来没有见到过这样光芒四射的眼睛,好像远远城市里的霓虹灯一样璀璨。很明亮,含着愉快而温和的笑。
哦,光芒。木零在心里给他取了名字。
“你这个孩子,怎么穿这么少呢?呀,还光着脚,会冻坏的呀。”光芒一把抱起木零,扯开灰袍子,裹进自己的怀里。他的怀里好温暖,木零真愿意一直这样被他搂着。
可是他想起了爸爸教过的话。
“我很冷,我全身都在发抖,我的胳膊好像都要抖下来了,我可以在你家的衣柜里躲一躲吗?”
光芒笑着说:“当然可以,为什么不可以呢?”
他一把把木零送进衣柜里,衣柜里很多厚实的衣服,裹住木零冰凉的身子。木零在衣柜里过了半天。
中午,光芒给木零送来了午餐,是一个小萝卜。
“你叫什么名字?”
“木零。”
“哦,木零,吃午饭了。”
吃了午饭以后,木零说:“我很冷,我的牙齿一直在打战,我可以在你家的炉火前待一会儿吗?”
“当然可以,为什么不可以呢?”他伸出长长的手臂,一把将木零从衣柜里抱到火炉前。木零的脸一下子被烤暖了。
这个下午,他们都在火炉前坐着。他们一起在火炉前吃萝卜,光芒吃大萝卜,木零吃小萝卜,光芒发出很大的“咂吧”声,木零发出很小的“咂吧”声。
晚上,光芒困了,他离开火炉,躺到床上。木零说:“我还是冷,晚上的时候,我可以钻进你的被窝儿里吗?”
“当然可以,为什么不可以呢?”光芒笑着下了床,一下把他抱到床上,塞进热烘烘的被窝儿里。他们睡得很香,光芒流了好大一摊口水在枕头上,木零也是。
吃了早餐以后,木零说了大人们教的第四句话:“我还是冷,我可以到你的心里躲一躲吗?”
这句话,木零说得很轻。
光芒略略犹豫了一下,眯一眯眼睛说:“当然可以,为什么不可以呢?”
他一把把木零抱到胸前,那是他心脏的位置。
“底码米拉去心里,你就进去了;底码米拉快出来,你就出来了。”他温和地对木零说。
“底码米拉去心里。”木零轻轻念道。其实这句咒语他早就知道。一瞬间,铺天盖地的柔软和温暖把他包围了。木零真的到了光芒的心里,他看到了一颗圆溜溜、亮晶晶的像鸡蛋那么大的珠子。他用双手捧起它,说道:“底码米拉回家里。”
木零回家了,手心里捧着圆溜溜、亮晶晶的像鸡蛋那么大的珠子。
爸爸妈妈大喜过望。他们说:“好大呀!我们小时候从来没有采到过这样大的珠子呢。木零,你真是太棒了!”
木零的心里,本来有一种说不出的闷闷的感觉,立即被骄傲替代了。
然后,爸爸妈妈拿上珠子,迫不及待、马不停蹄地去很远的地方。
那个冬天木零一个人在家里,很冷,很冷。
春天差不多来到的时候,爸爸妈妈回家了,带回很大一箱子钱。
底底村的孩子,从七岁开始一直到十一岁,都要去傻路路山包取宝贝的。
转眼又是一个冬天,八岁的木零又被爸爸妈妈派去取傻路路心里的珠子。
木零刚走进傻路路山包的时候,就遇到了光芒。
怎么办呢?木零一下子着了慌,他想逃跑,但是被光芒一把搂进了怀里。
“这么冷的冬天,怎么穿这么少呢?唉,还光着脚,会冻坏的呀。”光芒的怀里好温暖,木零真愿意一直被他抱着。
“你叫什么名字?”光芒问。
“木零。”
“哦,木零。”他说。
原来,他不认得了,压根儿不认得这个去年冬天偷了他珠子的孩子了,木零暗暗松了一口气。他忍不住去看光芒的眼睛,他发现,那双眼睛里的光芒,好像减少了很多很多。
“我很冷,我全身都在发抖,我的胳膊好像都要抖下来了,我可以在你家的衣柜里躲一躲吗?”
“当然可以,为什么不可以呢?”
光芒把木零一把抱进衣柜里。
“我很冷,我的牙齿一直在打战,我可以在你家的炉火前待一会儿吗?”
“当然可以,为什么不可以呢?”
他一把将他从衣柜里抱到火炉前。
“我还是冷,晚上的时候,我可以钻进你的被窝儿里吗?”
藏书网“当然可以,为什么不可以呢?”
光芒把木零一下抱进被窝儿里。
“我还是冷,我可以到你的心里躲一躲吗?”
光芒犹豫了一下说:“这话听起来有几分耳熟。哦,当然可以,为什么不可以呢?”
“底码米拉去心里。”木零进去了,拿走他心上的珠子,然后“底码米拉回家里”了。
九岁的冬天,十岁的冬天,十一岁的冬天,木零遇见的都是他。大人们说过,不要找同一个傻路路。可是木零转来转去,每一次遇见的都是他。
每一次,光芒都不认得木零。
“你叫什么名字?”.99lib.
“木零。”
“哦,木零。”
每一次,他都给他吃小萝卜。
他穿着灰灰的长袍,眼睛里的光芒一年比一年小。
木零手心里的珠子也越来越小。
木零记得,他最后一次去光芒的心里,采下的珠子只有芝麻那么大了。那时,木零突然打了个寒噤,然后有一颗泪水,从他的脸上滑落下来。他想,傻路路真的很傻呀。可是为什么这么傻呢?
十一岁之后,木零的心总是冰凉冰凉的,有的时候,非得用个暖手袋焐着才舒服。
虽然,一颗心总是冰凉的,但木零还是一天一天地长大了,成年了。
木零也有了自己的孩子,那孩子转眼到了七岁。
很快地,木零将派他去傻路路的山包了。从年初开始,他就教他的孩子怎样和傻路路说话。
“我很冷,我全身都在发抖,我的胳膊好像都要抖下来了,我可以在你家的衣柜里躲一躲吗?”
“我九九藏书很冷,我的牙齿一直在打战,我可以在你家的炉火前待一会儿吗?”
“我还是冷,晚上的时候,我可以钻进你的被窝儿里吗?”
“我还是冷,我可以到你的心里躲一躲吗?”
就这四句话,他的孩子从春天背到夏天,从夏天背到秋天,从秋天背到冬天,终于背会了。
当然还有那句“底码米拉回家里”的咒语。
就在木零要送孩子去傻路路山包的前一个晚上,有人敲门。
一开门,木零就看见了光芒——他小时候,去过他的心里,怎么会忘记呢。
霎时木零被深深的不安包围了。傻路路从来不会来的,是的,从来没有发生过这样的事情。他们讨厌所有的大人,怎么可能来到人住的村庄呢?
但是在这个呵口气就结成冰碴儿的深夜,光芒竟然来了。他来干什么?
木零和光芒差不多高,一个在门里,一个在门外,愣愣地站了好一会儿。
光芒穿着灰灰的袍子,睁着一双很大的眼睛,眼神空洞,一点儿光泽都没有,好像两口已经干涸了许久的深潭,绝望而茫然。
木零想起第一次见到光芒的时候,那是一双多么璀璨的眼睛啊。有一两秒的时间,他的心仿佛从很尖利的东西上划过。
“你……你来干什么?”
光芒说:“我很冷,我全身都在发抖,我的胳膊好像都要抖下来了,我可以在你家的衣柜里躲一躲吗?”
就好像小时候木零对他说的那样,几乎一字不差,这话听起来多像一个阴谋哇。
木零稍稍犹豫了一下,点了点头。他想知道,光芒到底要干什么。
光芒进了木零的衣柜,他个儿太大了,把衣柜里好多衣服都挤了出来。
很快地,衣柜里传出了他的声音:“我很冷,我的牙齿一直在打战,我可以在你家的炉火前待一会儿吗?”
木零说:“当然可以,为什么不可以?”他有点儿想笑了。
他们坐在火炉前,木零家里没有萝卜,他找到一个地瓜递给光芒,光芒摆摆手。
光芒抖得不像刚才那么厉害了。他说,今天晚上,他敲了很多户人家的门,那些门,“咯吱”开了,马上,“咯吱”关了。谁都没有让他进去。
他说,外面的风好大呀,吹得鼻涕都吸溜吸溜的,吸溜得不快,就成了冰柱子。
他说,傻路路们要搬家了。因为,小山包上的日子,不知道为什么,越过越不幸福,越来越糟糕。他们要搬到一个很远的地方去,翻过山头,越过大河还要穿过沙漠、草原和戈壁。
木零想,傻路路们搬家了,底底村的生活会发生怎样的变化呢?
他说,他的心里留着一样东西,十几年了,不知道是谁留在那里的,在搬家之前,想要还给他……
夜那么深了,木零钻进被窝儿。
“我还是冷,晚上的时候,我可以钻进你的被窝儿里吗?”光芒说。
木零忍不住笑起来:“当然可以,为什么不可以?”他又说,“接下来,你会这样说吧——我还是冷,我可以到你的心里躲一躲吗?”
“是呀,你怎么知道的?我还是冷,我可以到你的心里躲一躲吗?”光芒说。
这真的越来越像一场阴谋了,和底底村的人们所擅长的一模一样!
我能让他进到我的心里吗?木零想,当然不能。可是为什么不能呢?
“我的心冰凉冰凉的,并不是取暖的好地方。”木零说。
“其实,我是想到你的心里去看看,可以吗?”光芒微微笑着请求。
“我的心里能躲进去一个人吗?”
“能的,我是鬼呀。”
木零想,那就躲进去看一看吧,我的心里,除了冰凉,难道还有什么宝贝吗?
“底码米拉去心里。”他念道。话音刚落,他不见了。他真的进入木零的心了,木零的心,顿时沉甸甸的。
木零坐在火炉前,等他出来。
他等了很多天,也没有等到。
光芒不出来了吗?
更有可能的是,他也像木零小时候那样,从他心里取走某种东西,不说一声再见便悄悄溜走了。
可是木零的心里,到底有什么呢?
大概过了七八天吧。木零听到一声“底码米拉快出来”,光芒站在了他面前。
一双眼睛很亮很亮,像远方城市里的霓虹灯那样璀璨。
“你在我心里待了这么久哇,”看到光芒,木零抑制不住地高兴,“我的心里有什么呢?你的眼睛看起来,光芒四射。”
“有一颗珠子,圆溜溜,亮晶晶的,有鸡蛋那么大。”
啊?木零不由得惊诧。
“那颗珠子上,充满着你的记忆,从小到大。”
记忆?木零依旧张着嘴巴,有些傻傻的样子。
“在你心里的珠子上,看到了我。”
木零的脸“腾”地红起来。
“你叫木零吧。”
“你曾经到我家里去过吧。”
“你拿走了我心里的五颗珠子,一颗比一颗小,对吧。”
“我抱过你,对吧。”
“我还给你吃过小萝卜吧。”
“…………”
这些都在我心里存着吗?木零想。确实的,这些事情,他从来没有忘记过。他不由得埋低了他的脑袋。
“每一个鬼的心上,都有一颗珠子,你们人也是的。每一颗珠子,凝着快乐的、悲伤的、平常的、不平常的记忆。你小的时候,拿走的,就是我的记忆呀。难怪我的心里总是那么空洞,总是那么茫然。”
木零把脑袋埋得更低了。
“我看到你在心里把我叫作光芒,对吧。我喜欢这个名字,谢谢你!”
因为这一声“谢谢”,木零把脑袋略微抬起了一些:“你恨我吗?”
“恨过,是你偷走了我的记忆,怎么会不恨呢?”光芒说,“但是,现在,我很高兴,因为我找回了它们。更重要的是,我知道,我心里留着的东西是什么了。”
“是什么?”
“是一滴眼泪。”
“眼泪?”
“而且我知道是谁留的了。”
“谁?”
“你!你最后一次到我心里,留下过一滴眼泪,留在我心里的,就是它——你的眼泪呀。”
木零的眼里,“呼”地又涌出泪来。
“我决定不还给你了,这滴眼泪,我很喜欢。我可以带走它吗?”光芒眨着熠熠发亮的眼睛恳求道。
“可以的。”木零愉快起来,“当然可以,为什么不可以呢?”
天亮的时候,光芒走了,傻路路们的搬家行动从这个早上开始。
木零,再见!
光芒,再见!
也许,永不能再见了。
但是就在那个很冷的夜晚,木零的心找回了温暖的感觉。
二、抱抱
因为一棵细细的冬青树,我的小院成了闹哄哄的地方。
那么多人,一拨一拨地来,一拨一拨地去,又一拨一拨地来。
肯定没有起风。
一丝风都没有起,但是,淡灰树皮的冬青,它却在摇摆。摆个不停,狭长的树叶“沙沙沙”地抖动。
“它真的在跳舞哇——”谁都这么说。
院子里的这棵冬青树是突然跳起舞来的,这么多年来,我都把它当成一棵再普通不过的树,从来没..有想到过有一天,它会变成一棵明星树,频频出现在报纸、网络和电视上。捎带上我,也沾些光。
是半月前的一个黄昏吧,太阳还没有落山,月亮已隐隐?99lib?出现在天边。我因为一些不顺心的事情郁郁寡欢,潮水一般汹涌地想起住在乡下的妈妈,想起小时候只要不开心,妈妈就会抱抱自己,多么温暖。
冬青树就在这个时候跳起了舞。
好像起了风,树叶“沙沙”作响,接着枝条开始上下摇动,再接着,树干左右摇摆,最后,竟然一圈圈扭起来——没错,一丁点儿风都没有。
一个又一个的人找到我,希望买走这棵跳舞的冬青,价钱从一万到十万到二十万到三十万,“噌噌噌”往上走。
不过,我不打算这么快卖掉它。
我还没有看够它的舞蹈,我想知道,它为什么会跳舞。
江湖上传言风生水起,说我的冬青树,会跳芭蕾舞,会跳爵士舞,会跳新疆舞,会跳印度舞,会跳街舞……传得越来越玄乎。
为什么会跳舞呢?如果这件事情发生在童话世界,那么压根儿不值一提。但是它发生在了钢筋水泥的再现实不过的城市里,激起了无数人的热情。
瞧新鲜凑热闹的,媒体采访的,搞研究工作的,一拨一拨地来,一拨一拨地去,我的院子,一直闹哄哄的。
有几位植物学家,总是重复问我一些问题:
“你是不是经常放音乐?”
“没有这个习惯。”我肯定地摇头。
“你是不是经常在院子里跳舞?”
“莫非我跳舞,树也会跟着跳?”我反问。
在闹哄哄的院子里,冬青每跳一次舞,就零零乱乱落下好多叶子,在地上越铺越厚。树上的叶子,越掉越少。我隐隐担心,有一天,它们会不会掉光了?
这个早上,我的冬青一直安静地站立着。正午,瞧热闹的人们失望地散去。有个孩子,却一直蹲在树脚。
“你是哪家的孩子?该回家吃饭啦。”我催促道。
是一个大脑袋孩子,脑袋大得不成比例,确实太大了。
他冲我摇摇他的大脑袋。
“快回家啦。”
他冲我点点他的大脑袋,依旧蹲着。
真是一个怪孩藏书网子,我心想。此时,“沙沙沙”,冬青树开始摇动枝条。
“啊,跳了,跳舞了!”我开心地嚷嚷。
“它想要抱抱。”那孩子仰着大脑袋说了他的第一句话。
“抱抱?什么?”我满腹疑惑。
“它想要抱抱。”说得很肯定,黑白分明的眼睛一眨也不眨,大脑袋一摆也不摆。
“它为什么想要抱抱?”我笑着逗他。
“因为它哭了,哭了就要抱抱。”
我忍不住大笑起来:“哈哈——哭了——抱抱——”
大脑袋小孩走到树跟前,张开小小的臂膀,抱住细细的树干。
“抱抱——哦,抱抱——”
是两秒钟还是一秒钟呢,我的冬青戛然停止了它的舞蹈。
“抱抱就不哭了。”孩子回过头,定定地看我,我愣愣地张着嘴巴像极了一个傻子。
好不容易合上嘴巴后,我确信,遇见了一个小树精。恍惚记得,小时候看的童话书里,小树精就是顶着一个大脑袋,并且懂得树的喜怒哀乐。
一定是,肯定是,第一眼见他,就觉得他和平常的孩子不一样——那么大的脑袋呀。
“你是小树精吧?”我带着几分讨好说。
“不,我是小去,我八岁,八岁的小去。”他摇着大脑袋说。
“不是树精,怎么知道冬青树在哭?”
“因为我像它。”小去说,“那些落下的叶子,是它的眼泪。”
“它轻轻摇的时候,是这样。”小去假装轻声啜泣,用手背擦眼睛。
“它摇摇摆摆的时候,是这样。”小去蹬着脚,甩着手臂假装哇哇大哭。
“它一圈圈扭的时候,就是这样。”小去一屁股坐在地上,挥动胳膊和双腿假装放声号啕。
看完他的表演,我更加肯定,他就是一个小树精。
然后小去勾起脑袋,走了。我悄悄跟着他,穿过一条巷子,绕过一个公园,又穿过一条巷子,走过一条马路。最后他走进了一扇铁门。
是一所简陋的孤儿院。我在门前站了一会儿,最终没有进去。
后来的日子里,我的心,无时无刻不惦记着大脑袋的小去。院里的冬青开始摇摆的时候,我便试着去抱抱它,真的,不骗你,每一次它都会安静,像一个满足了的孩子。
枝条上的叶子,重新茂盛起来。
我一定要去看看他,一个树精为什么躲在孤儿院呢?
刚走到孤儿院门口,门缝里就有哭声跑出来。
推门进去,在哭的正是小去。他坐在地上,蹬着双脚,挥动胳膊,脸上挂着大把的眼泪和鼻涕,但是没有一个人理他。
我正要上前去问,一个阿姨过来拦住我说:“这里是能随随便便进来的吗?”
我说:“对不起,我来找一个小树精。”
“小树精?”
我指指小去:“是他。”
阿姨大笑,脸上的粉,细细碎碎飘落了一些。
“他为什么哭?”
“不为什么,他天天这样哭。哭饿了,就吃饭;哭累了,就睡觉。”
“你们都不去问问他为什么哭吗?”
“有什么好问的,他就是爱哭,早上哭,中午哭,下午哭,把人都烦死了。从小哭到大,现在,我们差不多习惯了。”
“他从哪里..来?”我还是有些不甘心。
“他出生不到十天,就被扔在医院门口。他的畸形大脑袋,让亲生父母抛弃了他。也因为这大脑袋,没有任何人要领养他。”
真的不是什么小树精啊,我的心里漫过一些淡淡的失望。
孤儿院里,大人们做自己的,孩子们玩自己的,没有谁理会小去的哭。
“哭了,就要抱抱。”我想起小去说过的话。
于是我在他身边蹲下来,阳光穿过瓦缝,落在他身上,也落在我身上。我搂过他大大的脑袋和小小的身子,抱在怀里,是两秒钟还是一秒钟呢,他戛然停止了哭泣。
我转过头对那个阿姨说:“他哭,只是想要人抱抱。”
后来,我把小去带到我的院子里。
在我的院子里,他再没有哭过。冬青树一开始摇摆,他便立即张开小小的臂膀去拥抱。
我把乡下的妈妈也接来了。
在安安静静的院子里,我们生活得很幸福。
亲爱的朋友,如果某一天,那一天没有起风,可是你却遇到一棵摇摇摆摆的树,请一定要张开你的双臂,去抱抱它。
抱抱,它就不哭了。
三、绿藤红藤
我的棉布花裙的口袋里,不知何时塞进一张软软的纸,是张裁得方方正正的宣纸,纸上有字儿,还是毛笔字,歪歪扭扭——“藤绿不是你的亲爸爸,藤红不是你的亲妈妈。”
是谁塞的,什么时候塞的,我全不知晓。
谁在和我开玩笑?
我的爸爸叫藤绿,我的妈妈叫藤红,我叫藤藤。
爸爸是帅气的,妈妈是妩媚的,只有我,长得不太漂亮。但这算不了什么大事,一点儿也不妨碍他们爱我。他们爱我,那是当然的,就我一个女儿,含在嘴里怕化了,捧在手心也怕摔着了吧。
我们一家三口住在一个老宅子里。老宅子的大门上方,有黑墨写成的“藤宅”两个字,大大的,淡淡的,不知被风吹雨打了多少年。可惜大门上欠缺一对门环。
这附近,似乎就我们一处老宅。别人都住在火柴盒似的楼房里。我们挺喜欢这样的独一无二。
只是,我很小就能感觉到,附近的人们有意无意地躲着我们一家。绕开宅子走,绕开我们走,一个词:绕道而走。
“他们怕我们?”
“我们有那么可怕吗?”爸爸笑着反问。
“他们不喜欢我们?”
“我们有那么令人讨厌吗?”妈妈也笑着反问。
“那为什么,他们总躲着我们?”
“安安静静,无人打扰,不是很好吗?”爸爸妈妈一起说出这句话,一样的语气,一样满足的微笑,仿佛从一张嘴巴里吐出来。
这样的对白从小到大进行过多次。现在,我对一切习以为常。虽然看着远处热闹的人群和嬉戏的孩子,心里的孤独不由自主地升腾,但是藤宅的快乐生活,足以弥补其他的一切。
我不用像其他孩子那样去上学。七岁的时候我去过学校,但我适应不了那里乖乖地枯坐。更何况,老师讲的,我的爸爸藤绿都给我讲了;爸爸讲的,很多老师都不知道。老师看起来不太喜欢我,学校里的男孩女孩商量好似的避着我。
上了一个月的学,我就不愿意去了。
爸爸妈妈没有勉强我。从此,爸爸教我读诗词,做算术,习书法;妈妈教我唱歌,绘画,还教我绣花。我最爱跟爸爸读诗词。那些诗词,都在泛黄的线装书上。跟着爸爸摇头晃脑,对着月亮大声吟诵,陶醉在清凉的晚风里,我们一家子相视而笑。
爸爸喜欢种花种菜。
我们宅子后面,有好大一个园子,被他收拾得红是红,绿是绿的。
爬上墙的蓝牵牛,傍晚就开始睡觉;娇嫩的凤仙花,揉碎了,我用它把指甲染得红彤彤;月季花,含苞的时候美,绽放的时候美,凋谢的时候,在风中片片地落着花瓣,也是美的。一管一管的青葱绿得可爱;卧在地上的冬瓜青里透着白;朝天的红辣椒每天都兴高采烈;苗条的丝瓜顶着嫩黄的皱巴巴的花……种的最多的是南瓜,大南瓜,金黄金黄的大南瓜,我抱也抱不动的大南瓜,卧在篱笆墙脚,一个挨着一个,成日晒太阳。
为什么要种这么多南瓜呢?
因为妈妈喜欢烙南瓜饼。妈妈为什么喜欢烙南瓜饼呢?因为我爱吃。
妈妈把整个南瓜放进大锅里煮熟,去了皮,捣烂了,和着雪白的面粉,揉哇揉哇揉上小半天。然后裹进芝麻、猪油、红糖馅儿,摊成一个个月亮似的薄饼,在烧得火热的锅底,“刺啦刺啦”地烙,烙得金黄了,烙得喷香了,我的口水也“滴答滴答”打在灶台上了。
缭绕着南瓜饼甜香的藤宅,真是说不出的好哇。
“藤绿不是你的亲爸爸,藤红不是你的亲妈妈。”这玩笑也开得太离谱了,我拿着它,笑哈哈地跑到爸爸妈妈跟前,把这事儿当作一个笑话讲给他们听。
他们听完了,却没有笑。
爸爸把手插进浓密的乌发里,眼睛看着他的脚尖,脚尖左右摇晃着。他说:“藤藤,你相信吗?”
“当然不相信。”我笑道。
“其实你该相信的。”妈妈和我面对面站着,她比我高不了多少,又比我苗条,她的眼睛也不看我,光看爸爸摇晃的脚尖,“你长大了,我们不能骗你。”
“骗我什么?”我的心好.大一个“咯噔”。
然后他们告诉我,十二年前,他们在一棵正开着紫花的大梧桐树下,捡到了我。
“你们骗人!”我嚷道。
“没有骗你,藤藤。”
“就是骗人!”泪水夺眶而出。我傻了,这当然是一个不小的打击。泪眼模糊里,爸爸依旧那么帅,妈妈依旧那么妩媚,可是,只一瞬间的工夫,他们变成了我的养父和养母。
我没有当着他们的面哭出声,我默默地回到自己的房间里,把脑袋用棉被蒙上,整整啜泣了一个下午。
哭得累了,便睡了一觉。睡得还挺美。睡醒了,我问自己,为什么要哭呢?他们以前是我的爸爸妈妈,以后还是,一切都没有改变哪。
我擦干眼泪洗了把脸,唉,一个下午的哭泣,会不会伤了爸爸妈妈的心?
他们在厨房,爸爸在刨南瓜皮,一个个大南瓜滚在他脚边。妈妈往灶膛里添柴火,大铁锅里,有几个南瓜正煮着呢。
“又要烙南瓜饼?”我尽力装作什么事也没发生的样子。
“是呀,你不是爱吃嘛!”妈妈说得很平静。她一定像我一样,也装着什么事都没发生。
“哪里吃得了这么多!”我有些夸张地嚷嚷。
“慢慢吃呗。”爸爸抬起头看了我一眼,这一眼看得很深,好像,好像有很多东西藏着,是什么呢?我说不太清楚。
“藤藤,”妈妈欲言又止,“如果……”
“如果什么?”
“如果,你想去找你的亲爸爸亲妈妈,我们不会拦你。”爸爸接过去说。我看不见他的脸,他低着头。
“你们不要我了?”
“不,不,当然不是。”
“你们不爱我了?”
“不,怎么会不爱呢。”
“这就够了。”我说,“以后我们再也不提这件事。”
妈妈看了看爸爸,爸爸接住她的目光,两双眼睛里,为什么藏着那么多我明白不了的东西呢,好像是喜悦的,可是,又是悲伤的。
其实,亲生或者不亲生,一点儿都不重要。在我知道他们不是我的亲爸亲妈之前,我还不晓得自己爱他们有这么多这么深。
以前只知道他们爱我了。
可是我很快又收到了第二封信。
同样是裁得方方正正的宣纸,同样是歪歪扭扭的毛笔字——“你是藤红藤绿偷来的孩子。在一棵很大很大的、有两百多岁的梧桐树下,有你原来的家。家里还有你伤心的爸爸妈妈。”
这封信,从窗子里飘进来,直接到我的手上。
看完信上这几个字,我生气得抓狂。是谁,太过分了!是谁要开这样无聊的玩笑?我把它揉成一团,从窗子里扔了出去。
我没有对爸爸妈妈说起它。
而第三封信,大概是半夜里从门缝底下塞进我的屋里,早上,我开门,一脚便踩到了它。
它厚厚的,叠得方方正正。信上的内容更让人瞠目结舌。
藤红藤绿不是人。你信也好,不信也好,他们真的不是人。
你住的老宅子原先也不叫“藤宅”,而叫作“米宅”。
话说四百年前,米宅落成,大门上还缺一对门环。米宅的第一个主人米先生,痴迷稀奇古怪的东西,从深山里砍回两段老藤,一段红,一段绿,将它们绕成两个圈圈,便成了独一无二的大门门环。
殊不知,这红藤绿藤,在深山里已修炼千年,立即要成精成仙的。
被生生砍断了,又生生挂在大门上,元气自然大伤。
又过两百年。它们才恢复元气,终于要成精成仙。
两百年里,米宅的?99lib.人进进出出,米宅里悲悲喜喜,皆在眼底。它们不免动了凡心,想要做人,想要做米宅的主人。
于是白天它们安安静静地悬挂在门上,晚上便游荡在米宅里,“叮叮当当”、“噼噼啪啪”或者“呜呜咽咽”弄出些声响。
米宅从此不安宁起来。
不出几日,米宅的人又惊又怕,终于忍受不住,一家大小决绝离去。从此,再没有回来。
摇身一变,绿藤成了一个英俊的青年,唤作“藤绿”;红藤成了一个动人的姑娘,唤作“藤红”。而大门上方“米宅”两字,挥挥袖子,便轻轻抹去。藤绿用大大的毛笔蘸着浓浓的墨汁,欢欢喜喜地写上“藤宅”。
这座宅子闹鬼的事情,也就一年一年传下来了。
真是这样吗?
曾经,我和爸爸说过,咱们家的大门需要一对门环呢。我捧着信纸,愣愣地坐在门槛上。我的爸爸妈妈竟然不是人?这是不是太荒唐了?
又想起人们处处躲避着藤宅躲避着我们,是不是就是信上说的原因?
到底是谁写的信?
到底是谁在开这样的玩笑?
正想得头疼欲裂,妈妈轻轻地从我手里抽走了信。她认认真真从头到尾地看着,也许不止看了一遍,信纸遮住她的脸。我多么希望能听到她的笑声,她只要一笑,便能证明信的荒诞了。
可是,妈妈没有笑。
信纸从她脸前挪开,她垂着眼帘问我:“你相信吗?”
“不相信。”我使劲儿摇头。
“你该相信的。”她一字一字地说。
我从门槛一屁股坐到地上,整个脑子轰轰作响。妈妈在我跟前蹲下想要说话,我本能地往后仰了仰。
“你如果害怕,可以离开,我们不拦你。出了大门往北走,一直走,走过一座木桥,爬过一个山坡,绕过四个村子,你会看见一株很大很大的梧桐树,这会儿,也许正开着紫色的花。在树下,你能找到你的亲爸爸亲妈妈。”
我从地上一骨碌爬起来,跑回自己的屋子,插紧门闩。像上次一样,用被子蒙住脑袋。不过,这一回我没有哭。
我得做一个决定,要不要离开。
离开的理由是什么?他们不是人。但不是人又怎么样呢?这么多年,他们一直把我当作宝贝一样宠爱着,更谈不上要害我。
不离开的理由是什么?那就太多了!从记事起,一件件一桩桩,那么多快乐那么多疼爱……更重要的是,我舍不得离开。
没错,不管他们是不是人,我都舍不得离开。
没有用很长的时间,我做了决定。
我走出屋子,他们在厨房里,又在烙南瓜饼。
“为什么要烙这么多南瓜饼?”我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
“你爱吃呀。”
“哪吃得了这么多!”我又夸张地嚷。
“你如果要走,这些南瓜饼,你都带上。”爸爸说。
“不,我不走。我哪里也不去。”
“你不怕?”
“我为什么要怕我的爸爸妈妈呢?我不走,以后,我们谁也不许提这件事情。”
妈妈看看爸爸,爸爸接住她的目光,他们的眼睛里,到底藏着些什么呢?很欢喜又很悲伤。
那个晚上,我失眠了。
是这辈子第一次失眠吧。
其实有个不一样的爸爸妈妈,有什么不好呢?我反复对自己说这句话。再说,他们一直对我这么好。
至于我的亲爸爸亲妈妈,当初他们能够狠心把我丢了,我又为什么要放他们在心上呢?
原以为,接下去,一切都会平静了。
可是第四封信飘然而至。它像一个幽灵不知何时卧在我的枕头底下。我睡着睡着,半夜里枕头下发出窸窸窣窣的声音,用手一摸,就摸到了它。一大张方方正正的宣纸,一样歪歪扭扭的毛笔字。
明天晚上,会有好大一轮月亮。
藤红藤绿要对你下手了。下手是什么意思,你知道吗?傻孩子,你以为他们真的爱你?你是他们偷来的孩子呀!
藤绿藤红做人已满二百一十二年,过了明晚,他们就该变回原来的样子。没错,他们只有二百一十二年的寿命。
他们那么喜欢做人,怎么甘心?他们需要一个女孩子,一个和自己足够亲密的十二岁的女孩。
在一个月亮特别圆的晚上,用一根长长的紫色的老藤,将女孩五花大绑。然后把她的双脚深深插进土里。一个时辰之后,女孩便和老藤融为一体,脚下生根,腿上、手上、身体上、脸上、脑门儿上,都“咝咝咝”地长出叶子,开出花,结出果。结出果的女孩会在一分钟后永远死去。
而藤红藤绿只要吃了果子,又能再活二百年。
现在你该知道,他们为什么偷了你并把你养大了吧。你今年恰好十二岁了吧。你还不快点儿逃走吗?
世界上怎么会有这么可怕的信?不,一定不是真的。是谁写的,到底是谁写的?我要把它拿给爸爸妈妈看,要他们快点儿找到写信的人,好好揍他一顿。我跳下床,没想脚底一软,一只膝盖跪到了地上。揉一揉疼痛的膝盖,我跑出屋子,敲响爸爸妈妈的门。敲了一会儿,没有声音,轻轻一推,门开了,拉亮灯,才知道屋里没有人。
这么黑的夜晚,他们去了哪里?我抓着信,坐在屋里等。越来越冷,我抱着双肩,蜷在椅子上,瑟瑟发抖。
等啊,等啊,等到天快亮了。藤宅的大门终于“嘎吱”一声。哦,爸爸妈妈回来了!
我急切地跑出屋子去迎接他们。
爸爸妈妈叽里呱啦地说着话,他们还在大门外,一根长长的、紫色的藤先从门外送进来。
一根长长的紫色的藤!真的是一条藤!
铺天盖地的恐惧在那一刻狠狠地袭击了我。在恐惧里,我跌跌撞撞跑进了他们的屋子,想再跑出去,已经来不及,他们的脚步已经过来。怎么办?怎么办?情急之中,我爬到了床底下。
床底下的我,像筛糠一样颤抖。我咬着嘴唇,怕自己发出尖叫或者哭泣的声音。他们进来了,藤绿藤红进来了,我看见他们沾着泥巴和露水的四只脚。那根可怕的紫藤绕成了一圈一圈,放在地上。幸好他们在屋子里只站了一小会儿,要不然我小小的心非破裂不可。
他们走出去了,我依旧趴在地上,呼吸着灰尘。我告诉自己要冷静,害怕解决不了什么事情。是的,我得逃走,眼前的紫藤,使我相信一切都是真的了!
别怕,别怕,得让自己发抖的身体平静下来。
我爬出床底,蹑手蹑脚走出屋子,轻手轻脚开了大门。一出大门,我便撒开了脚丫子。
逃,快逃!跑,快跑!脑子里只有这样的声音。
跑过一座木桥。爬过一个山坡。绕过四个村子。将近中午,远远地,我看见了一株大梧桐树,开着紫花的大梧桐树。
看到它的一刹那,我身上突然没有了一丁点儿力气,一步也挪不动了,这么饿,这么累,双腿软得像棉花似的,我瘫倒在地上。
这会儿,藤绿藤红,是不是已经发现我的逃走?
是不是正发疯似的找我?
是不是往这个方向追来了?
我硬撑着起身,但是,没走两步,眼前一黑,又栽倒在地上。我干脆伏在地上哀哀地哭泣,眼泪“吧嗒吧嗒”打在尘土里。脑子里只有他们的影子,只有他们的脸在交替出现。时而是藤绿浓密的乌发,时而是藤红笑吟吟的眼睛;时而是藤绿教我读诗词,摇头晃脑如痴如醉的模样;时而是藤红为我烙南瓜饼时,光洁的额头上细细密密的汗……一幕幕,一幕幕,难道都是梦里的事情吗?
想着想着,害怕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浓郁的悲伤。
太阳起先在最高的天空,后来慢慢往西边天滚去……滚着滚着,不知滚到了谁的身后。天“嚓”地就黑了,而我还软绵绵地伏在路上。
若是往常啊,我该听到他们的一声高一声低的呼唤了:“藤藤,回家啦!”
“藤藤,南瓜饼烙好啦!”
我有时候调皮故意躲着不答应。他们的声音会变得又急又尖:“藤藤,藤藤——”我便哈哈笑着蹦到他们面前,他们嗔怪着,争着把我揽进自己的怀里去……
不,那信上说的,一定不是真的。
我的爸爸妈妈,不可能会对我做出这样的事情,绝对不可能!我要回家去看看。就算是真的,那我也认了,就算回报了他们养我的十二年。
回去,要回去!
这样想着,我从地上爬起来,一步一步往回挨。月亮升起来,果然很大很圆。当我好不容易走回藤宅时,它已经在东边天上。应该是后半夜了吧。
“嘎吱——”推开藤宅的大门,里面黑灯瞎火,我的双腿间,飕飕地跑过一阵冰凉的风。我踉跄着向他们的屋子摸去。
敲了敲门。没有动静。
“爸爸,妈妈。”站在屋前我轻轻地喊。没有答应的声音。
门是虚掩着的,推门进去,扯亮灯,屋里空无一人。
“爸爸妈妈——”我略略提高嗓门儿。依旧没有回应。
“你们在哪里呀?爸爸妈妈!”再提高音量喊。
整个藤宅里似乎都没有他们。
也许他们正躲在某一处地方,轻轻地“哧哧”地笑着。当我走到他们面前的时候,就一把将我抱住,然后五花大绑?
我把宅子里所有的灯都拉亮了。我坐在他们的床上,等他们回来,等待是多么孤独的事情啊。
天渐渐 4eae." >亮了,泛白的月亮悬在东边天,越来越淡。
早上慢悠悠地过去,下午也慢悠悠地过去了。他们一直不出现。我从当初的害怕,几乎要变成热切的思念。
难道?难道……
我朝大门口奔去,一对门环立即扑入我的眼睛。一个红色,一个绿色。啊,真的是一对门环!
真是藤绿藤红变的吗?
啊,他们真的是一对门环!他们真的不是人!我叫了十二年的爸爸妈妈,真的不是人!
我抬起手,想摸一摸,手到半空,又怯怯地放下。
我决定离开这里,再也不回来。
好了,就去那开着紫色花朵的大梧桐树下,那里也许能找到我的亲爸爸亲妈妈。他们看到我一定会高兴的,我的生活一定还是幸福的。走,不回头,绝不回头。忘掉所有的一切,忘掉这里所有的恐惧和悲伤,通通忘掉才好。
但是没有走出几步,我克制不住地回头了。怎么敢相信,大门上红的门环、绿的门环,曾经是那么爱我的爸爸妈妈呀?
我看着它们,眼泪止不住漫出来。擦去了,又漫出来。
我也许应该恨他们。可是我的心里,真的一点儿恨都没有。
“哦,爸爸妈妈。”我久久地站着,轻轻地呢喃,我向它们走回去。
我凝视着它们,伸出手,轻轻地抚摸,一如当初他们温柔地抚摸我。
“哦,爸爸妈妈。”
它们安安静静地挂在大门上。它们将永远这样安安静静地挂在大门上了吧。
太阳西沉的时候,我把它们从门上取下,放进我的棉布花裙的口袋里。我要带着它们离开,带着十二年的爱和幸福离开。奇怪的是,它们刚进到我的口袋,我便被一阵莫名的睡意袭击了。我昏昏沉沉坐在门槛上,身体倚靠着大门。我做了一个梦,梦里出现了藤绿藤红,他们面对面坐着。
藤绿说:“再过几日,我们又是一对门环了。”
“嗯。”藤红忧伤地点点头。
藤绿把手插进浓密的乌发里,叹口气道:“当初偷来藤藤,没有想到养出了感情。”
“我绝不愿意用藤藤来延长我们的寿命。”藤红坚定地说。
“我也这样想的。”
他们相视一笑。
藤绿又说:“那就让我们等着那一天的到来吧。我担心的是,我们突然消失了,藤藤会很伤心很孤独的。”
“是呀,我也正担心这个。”
“那么告诉她真相?”藤绿问道。
“也许,得让她恨我们,或者怕我们,她恨我们,就不会伤心,她会去找到自己的爸爸妈妈,生活还是会幸福的.99lib.。”
“可是怎么样让她恨我们呢?”
“这个我有办法。”
接着,藤绿拿出宣纸,左手执笔,写起字来……藤红往厨房走去,边走边说:“藤藤那么爱吃南瓜饼,我得多做一些。”
…………
“爸爸,妈妈——”我大叫着从梦里醒过来。这是梦吗?不,我相信它是真的。
哎哟,胃里好一阵痉挛,怎么这么饿呀?
真是太饿了!
我跑进厨房。厨房里,到处都是南瓜饼!锅里,筐里,篓里,盆里,盘里,这么多,我哪吃得了?他们可真傻,我“扑哧”笑了,眼泪也“唰”地滚到了下巴上。我双手捧起一个烙得金黄金黄的南瓜饼,一大口、一大口地吃。我吃得这么急这么香,藤红藤绿一定偷偷地在笑吧。
四、小耳有秘密
一
要找一个怎样的树洞,才能装得下小耳的秘密呢?
太大的,不行;太小的,不行;太深的,不行;太浅的,也不行。
太低的,就更不行了。
苹果树的,不行;杨柳树的,不行;槐树的,不行;枇杷树的,不行;松树的,也不行。
都不够漂亮嘛。
小耳寻寻觅 89c5." >觅了好几个日子,都没寻着,因为她实在太挑剔。
小耳的心里头,正揣着一个发烫的秘密,这个秘密让她不能安心吃苹果酱,不能安心散步,不能安心做美梦,甚至不能安心发呆和照镜子。
她必须尽快找到一个满意的树洞来装她的秘密,她就快憋不住了!
可是,她只喜欢樱桃树,她觉得只有老樱桃树上的洞,才能般配她的秘密。唉,谁都晓得,樱桃树是很少有洞洞的。
幸运的是,她竟然找到了。在一株老樱桃树最大最高的树杈上,洞口像一朵绽放的桃花,小耳喜欢得不得了。她开心地把手伸进去掏一掏,可惜浅了一点儿,小了一点儿。
但是,也许刚刚能够装下她的秘密吧。
小耳对着它,轻轻地说了一句话。
当她吐出最后一个字时,她觉得小小的胸膛里 8f7b." >轻松多了,快活多了。她微微地叹口气,因为还有一点点伤感。
二
小耳一边叹气一边“哧溜哧溜”地从树上爬下,一扭一扭地准备离开,却听见老樱桃树开口了。
“嘿,小耳,你的秘密太大,也太调皮啦。它还没落到树洞底,就一个劲儿地蹦啦。我看它迟早都会从洞里跳出来,它一出来,你的秘密,就谁都知道啦!所以,你赶紧找些泥土来,把洞口快快堵上吧。”
啊?!
小耳不敢喘一口气,连忙找泥土去。她是个女孩子,力气不大,一坨泥巴,背了好多趟才到树上。树洞又那么高,她“哧溜哧溜”心急火燎地爬上爬下,肚皮都擦破了。
等洞口严严实实地堵好了,她自己的耳朵眼儿、眼珠子也都被泥巴糊住了。
她歪着脑袋贴着树洞屏息凝神,果然听见.99lib?
里面“嗵嗵嗵”的声响,就像自己的心跳那么有节奏。真是一个不安分的秘密呀!幸好用泥巴堵住了,要不然……
此刻小耳最想最想做的事情,就是长长地松一口气,然后趴在树枝上眯会儿眼睛。刚才的马不停蹄和火烧火燎,着实把她累坏了。
可是她刚“唉”了个开头,老樱桃树又开口了。
“哎呀,你的秘密实在是太大,太调皮啦。它不肯睡觉,总想往外钻,弄得我不得安宁,太难受啦。”
小耳羞涩地勾起了脖子:“老,老樱桃树爷爷,真,真是不好意思。”
“你光说不好意思,有什么用呢?”
“那,那怎么办?”
老樱桃树摇晃着枝条说:“一点儿办法都没有,你的秘密马上就要在我的枝头上,开出一朵花了。”
“开花?”小耳惊讶极了。
“没错,开花……”老樱桃树爷爷没来得及说完这句话,突然急促地“哎哟”一声轻呼,瞬间枝条全绷紧了。接着,离小耳最近的枝条上,“咔嗒咔嗒”冒出一个小小的花蕾。
“我已经六年没有开过花啦,开花的感觉,还是这样奇异呢!”老樱桃树激动地说。
小耳怔怔地看着眨眼间冒出的绿色花蕾,哦,这真是我的秘密开出来的花吗?
“开花,然后结果,果子熟了,你就一口把它吞下去。这样,秘密又能完整地回到你的肚子里了。你再找个大点儿的树洞,把它吐进去吧。”老樱桃树继续说。
“又回到我的肚子里?”小耳问。
“当然。”
“真有点儿不可思?议。”小耳说。
“你以后打算找个什么样的树洞呢?”
“只要足够大就行了。”
“对了,在我开花结果的日子里,你得日日夜夜守在这里。”
“日日夜夜守着你,为什么?我很忙的。”小耳叫道。
老樱桃树说:“谁摘走了花,谁就带走了你的秘密,谁吃了果子,你的秘密就到了谁的肚子里。如果你愿意你的秘密被别人知道,当然可以不用守着我。”
“那,那得守多久?”
“不多,不多,一百个日子而已。”
“一百天?”
小耳简直要晕过去,但是有什么办法?谁让它是秘密呢。
三
小耳趴在枝条上,面对面瞧着花,鼻息吹得花瓣一下一下颤动。
那小花蕾刚绽出一抹白色,就有蝴蝶呀,蜘蛛哇,松鼠哇……纷纷来瞧过了。蝴蝶说,她要用它做条真正的花裙子;蜘蛛说,他要扯下花瓣装饰他的大网;松鼠说,他要摘下它送给他的新娘。
“你们谁也不能摘走它!”无论谁来,无论谁多看花一眼,小耳就对他急吼吼地嚷。
“这难道是你的花吗?”
“不是。”
“既然不是你的,凭什么我就不能摘?”
“是,是我的花。”
“老樱桃树是你的吗?”
“不……是,就是我的。”
“笑话!老樱桃树已经活了上百岁了,他怎么会是你的呢?”
“反正就是我的,反正你不能摘。”
“如果我摘了呢?”
“那我就不客气。”小耳龇着尖尖牙,露出凶巴巴的样子,很快把人家吓跑了。
这样的争吵几乎每天都会发生。
“哼,小耳真让人讨厌!”吓跑的小动物们都会丢下这样一句话。
小耳心里挺难过,她其实最想做个温柔的、说话细声细气的、讨人喜欢的女孩子,可是有什么办法,谁让它是个秘密呢。
好不容易等到花谢了,留下一枚青青的果子。
这下可以松口气了吧。小耳想。
当然不可以。
一只一只的鸟儿拍着翅膀,眼睛滴溜溜的,远远近近地瞅着果子呢。
鸟儿们说:
“等到果子红了,我要一口啄下它。”
“它一定是世界上最美味的樱桃吧。”
“我觉得,现在它就是最美味的了。”
“…………”
他们的话一字不落地钻进小耳的耳朵里,这下她更紧张了。
鸟儿们不但嘴馋,还爱嚼舌头。万一果子落进他们的肚子里……小耳不敢多想,她必须每天装出很凶的模样,还咋咋呼呼的,驱赶一只一只的鸟儿。
只有趁着夜深人静,大家通通睡觉的时候,小耳才敢下树找点儿东西吃,扭一扭酸痛的腰背。有一次,她在草丛里多留恋了会儿,回到树上,便看见一条毛毛虫一弓一弓地爬到了青青的小樱桃上,正要下嘴。可把她吓出了一身冷汗。
还有,小耳很喜欢在白天一边晒太阳一边睡觉。现在,这件幸福的事情也不得不取消了。
小耳特别后悔。
唉,如果当初找个大点儿的树洞就好了。
唉,哪怕就是装在自己的肚子里,也比现在好一百倍。
唉,多出了多少麻烦事!
但是再后悔,她也必须守着这枚小果子。谁让它是个秘密呢。
更让她心疼的是,她错过了一件大事情——苹果酱制作大赛。
她做的苹果酱当然是世界上最好吃的,所以只要她去参加,她当然会得第一名。那天,她正趴在树枝上,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小樱桃,她的朋友们,一个一个从下面过去了。
“小耳,下来,去参加苹果酱制作大赛!”
小耳“哧溜”就下去了。做苹果酱,她最拿手,最喜爱,也最着迷。这样的大赛一年才举行一次。怎么能不参加呢?
可是——
唉,她又“哧溜”回到了树上。因为她听见了一声欢畅的鸟叫:“啊啾——”
小耳沮丧得想哭。
当然她不能哭,一哭,就没有了凶巴巴的样子,怎么把鸟儿吓得远远的?
“为什么非得红了,才可以吞进肚子里呢?”小耳问老樱桃树。
“为什么,我也说不清楚。反正非这样不可。”老樱桃树回答。
在这漫长的一百个日子里,小耳就是这样一遍一遍地问,老樱桃树就是这样一遍一遍地答。
管它红不红,恨不得一口吞下肚去,小耳常常想。她一直都是最没有耐心的女孩子,什么事情,都做不长久的。
可是真要张开嘴巴的时候,她又胆怯了。
她不能让这个秘密出半点儿问题,绝对不能!
四
唉,其实,这个秘密,并不是小耳的。
它是青陆的秘密。可是青陆的秘密怎么会到小耳的肚子里去呢?
这世界上,最爱和小耳吵嘴的就是青陆了。吵嘴还不是最烦的,最烦的是,有时候小耳和青陆面对面遇见,小耳想打个招呼,青陆把脖子一扭,就过去了。所以,现在他们的相遇,基本上都是扭着脖子,擦肩而过。
更可恨的事情发生在去年春天桃花刚开的时候。
小耳是个喜欢花的女孩子,她忍不住从树上摘了一朵,忍不住别在脑门儿上,还忍不住对着路边的一个小水洼照了好一会儿,然后忍不住自我赞美道:“哦,瞧我多美!”
“哦,你真臭美!”不知道是谁学着她细声细气地说话。
小耳慌慌地往后一看,笑她的正是青陆。她羞得一把将桃花撸到地上,以最快的速度从青陆的视线里消失……
那个晚上,月色很好,小耳出门散步。
结果她一不小心看见了青陆仰着脖子对着月亮说话,一副傻傻的样子。小耳在心里“扑哧扑哧”笑了好几声。
她还一不小心听见了青陆说的话。
“亲爱的月亮,美丽的月亮,我想告诉你一个秘密,可以吗?不说出来,我会憋坏的。你一定会为我保守秘密,是不是?我有一点点喜欢她,只有一点点哟,她的名字叫作小粉。你一定一定一定要保密,否则我会难过的。”
小耳的肚子里就是这样一不小心,装进了青陆的秘密。
这个秘密让小耳莫名地失望,莫名地难过,还莫名的心里酸酸的。
小粉是谁呢?唉,管她是谁呢!小耳想。
但既然是青陆的秘密,我一定不能说出去,小耳又想。说出去了,青陆一定会很害臊很难过吧。
小耳真心不想看到青陆难过。
这真是一个滚烫的秘密呀,小耳不得不找个树洞把它藏了。要不然,她会忍不住和别人说出来的。
因为是青陆的秘密,小耳才非要找个漂亮的树洞不可。
早知道应该找个大点儿的树洞嘛!
没有耐心的、喜欢睡觉的小耳就这样一天一天趴在枝头上,瞪着一对小眼睛,守着小小的樱桃。
五
樱桃黄了。
樱桃红了。
樱桃终于成熟了。
老樱桃树说:“小耳,你可以一口吞下它啦。”
守了这么久,盼了这么久,终于等到了这一刻,小耳竟然有些不知所措了。她闭上眼睛,想用鼻尖温柔地去蹭一蹭,没有想到轻轻一蹭,小樱桃就从枝头上掉了下去。
糟糕,摔坏了可怎么办?
秘密会不会摔得四分五裂,然后逃走?
小耳急得差点儿从树上直接蹦到地面,树下却刚好游过一条青碧的蛇。此时那青碧的蛇恰好张着嘴巴往树上张望,樱桃不偏不倚地落进他嗓子眼儿里去了。
“是什么?”树下的蛇疑惑地问。他就是青陆。
小耳简直不能相信刚才发生的事情。
对了,小耳当然也是一条蛇。
她惊异得把整个身体都绕在了枝条上。
“是,是一个樱桃。”她羞涩地说。
“这个樱桃有点儿奇怪,它好像在我肚子里说话了。”青陆说。
青陆的肚子里果然传出了声音,绝对是小耳的声音。“我知道了,青陆有一点点喜欢小粉。”一字不差,这正是小耳吐进老樱桃树树洞里的话呀。
小耳羞得全身发烫,她的尾巴尖儿都透出红色了。
青陆说:“咦,你怎么会知道?你偷听?”
“是,是不小心知道的。我发誓,我从没有告诉别人。”小耳紧张地说。她一边说,一边往更高的枝头爬去,急急地要把自己藏进茂密的叶子间去。
耳边青陆在呼唤:“小粉!”
小粉来了?
小耳用脑袋拨开叶子,情不自禁往树下瞧。
“小粉。”青陆又唤。
树下根本没有另外一条小蛇的影子嘛。
“你不知道小粉就是你吗?”青陆仰着脖子问。
“我,我叫小耳。”
“去年春天,你脑门儿上戴一朵粉红色桃花,好漂亮,你忘记了?就是从那时开始,我在心里偷偷地叫你小粉。”青陆大声说。要知道,他是鼓了好大的勇气,才说出了这么大声的话。
啊,真是这样吗?
太不可思议了吧!
小耳差点儿从树上一头摔下去。
五、寻找淡玉的锅
秦朝的铁锅
一口秦朝的铁锅出土了。
他几乎吸引了所有人的眼球。
确实令人吃惊:几千年的铁锅非但不腐烂,而且没有一点儿生锈的痕迹;掀开厚重的锅盖,随即飘出好闻的麦香,里面竟躺了一只饼,一只正烙到一半的饼,呈现着淡淡的金黄和软和的质地。
真的是秦朝的铁锅吗?
没错,就是真的。一个又一个的文物专家都进行周密的考证了,没错,就是秦朝的铁锅。是一口双耳铁锅,双耳上,雕着不同的图案。这图案,所有的专家都破解不出是什么意思。
这口锅太值得研究了。文物专家们一个个双眼闪亮,极度兴奋。
他被放进博物馆的玻璃展柜里,博物馆的门槛差不多被慕名而来的人们踩平。展柜前的脑袋,无时无刻不是黑压压咋呼呼的,啧啧称奇的声音,充满了整个大厅。
其中有个女子,棉布长裙,平底布鞋,长长的乌发垂到腰际。脑后一柄翠绿的簪子,细细的流苏轻摇相碰,发出软软、脆脆的声响。圆润的鹅蛋脸,时隐时现一抹清丽的微笑,她莫名地觉得,这口锅不眼生。
可曾在老家见过?她想,哦,应该不是吧。
是在哪里见过。
秦朝的铁锅要出去
某一个深夜。
秦朝的铁锅在玻璃展柜里,伸了个大大的懒腰,呼出一口长长的气,醒过来。
“这一觉睡得很不短哪。”他自言自语,“这是在什么地方呢,看起来很不熟悉呀。”这时他的身体碰到了展柜的壁,生硬而冰冷的感觉让他怪不舒服,于是他赌气似的用身体不停地撞击围着他的这个透明的家伙。
“当当当……”
“丁零零……”急促而刺耳的警报声响起,一群人立即赶到现场。
“窃贼呢?”
“窃贼呢?”
?“…………”
惺忪的睡眼,慌乱的神态,受了惊的语气,让秦朝的铁锅笑出声来。“咯咯当当咯咯当——”
“是谁?是谁的声音?”一位板寸头的博物馆管理员大声问道。
“我呀,是我,就是我,一口铁锅。”
“啊——”所有在场的嘴巴都成了“O”形。
不一会儿,文物专家们一个接着一个赶来了。
“我要出去,我有急事,别耽搁我!”铁锅不停地嚷嚷。
“你要出去,就得回答我们三个问题。”面对一口会说话的铁锅,专家们显得相当冷静,既没有目瞪口呆,也没有大惊失色,虽然他们的内心是如此激动和兴奋。
“你知道自己从哪里来吗?”一个专家首先提问。
“不知道。我只知道睡了长长的一觉,这一觉有多长呢?我当然说不清楚。我现在被困在一个莫名其妙的家伙里,是你们这些看起来怪模怪样的人干的吧?”铁锅不满地回答。
“一口铁锅为什么会说话?”
“说话嘛,是很平常的一件事情。只是大部分时候,我们都懒得说话。我看你们这里有不少的坛坛罐罐,都有些岁数的样子。他们也会说话呀,都藏着几百几千年的故事,只是懒得说罢了。我们喜欢思考,喜欢回忆以前的点点滴滴。沉默,沉默是我们的生活方式。至于我,为什么要开口说话呢,因为我要出去,我有急事。”
“你是一口秦朝的铁锅,距今有三千多年,为什么你不生锈?”
“我真不想回答你们这么多愚蠢的问题。”铁锅说。
“如果想出去,你不妨回答一下。”
“我为什么不生锈呢?因为我在等我的主人淡玉。哦,那只饼,那只饼哪里去了?那是淡玉烙到一半的饼啊。我一直在等待,一直在思念,一直在困惑,怎么有时间生锈呢?”
专家虽然弄不清楚“等待”和“生锈”之间到底有什么关系,但是三个问题已经问完了,是否要兑现诺言?
真的放这口铁锅出去?可是,他太有研究价值了,他太值钱了,放出去,是不是巨大的损失?
但是不放出去,堂堂的专家们在一口铁锅.99lib.t>面前失信,难道不也是巨大的损失?
所有的文物专家们都皱着眉头犹豫着。
“我要出去,快放我出去!”铁锅很生气地叫道,“再不放,别怪我放下一口铁锅尊贵的矜持,破口大骂。”
“外面很危险,我们诚恳地建议你待在这里。”终于有位专家开口了。
“我要出去。”
“非出去不可?”
“我要快些出去寻找我的主人淡玉,你们还不明白吗?”铁锅烦躁得在玻璃展柜里“砰砰砰”跳起来。
“几千年了,你的主人早就死了,你怎么可能找得到?”另一位专家笑着说。
“我认为找得到,就找得到。再不放我出去,那么,我会拼命地撞击,直到撞碎自己。”
最后的结果是,人们统一了意见,放这口秦朝的铁锅出去,当然,得派几个人悄悄地跟踪,随时保护。
铁锅“砰砰砰”从博物馆里跳出去,锅盖“锵锵锵”一路伴奏,天刚好亮透了。而此时,那位长发绿簪、棉布长裙的女子,正从梦里醒来,梦里一口带着奇异图案的双耳铁锅支在某个巷口。
没错,和她在博物馆里看到的那口太像了。
唉,不止一次地梦到一口锅,真是怪有趣的。
她总是做些稀奇古怪的梦,比如,不止一次梦到自己骑着一匹枣红马,忧伤地徘徊在一片废墟上,寻寻觅觅,却忘了寻觅什么。
铁锅的主人淡玉
铁锅的主人,是一个名叫淡玉的秦朝女子。背着一口铁锅,从一座城到另一座城,从一间客栈到另一间客栈,独自浪迹天涯。
淡玉烙得一手好饼。
每到一座城,找好清雅的客栈后,淡玉便寻一处僻静的巷口,支起一个小小摊子,开始在双耳铁锅里烙饼。
饼的香味穿过一条又一条巷子,闻香而来的人们,很快会排成一列长长的队伍。
淡玉一天只烙十九个饼,其中三个是她自己的早、中、晚餐。所以很多人,都没有机会吃到她烙的饼。他们纷纷要求她多烙一些的时候,淡玉只是微微一笑,然后摇摇头,再不言语。
如果愿意,淡玉是可以发财的,可以买个大房子,选座自己最喜欢的城住下,就不用流浪了。铁锅有时候想。
但是她从来只挣点儿住客栈的钱。铁锅又微笑着想。
所以铁锅伏在淡玉单薄的背上,从一座城流浪到另一座城。他愿意一直这样,直到永远。
总有少年才俊在淡玉的摊前久久不肯离去。铁锅不无忧伤地想过,淡玉迟早有一天会结束这样的生活,在一座漂亮的大房子里住下,相夫教子,结束背着铁锅流浪的生涯。
只要她幸福,铁锅这样自我安慰,就算她永远不再烙饼,又有什么值得难过的呢?我是淡玉的锅,我的双耳上,左边写着“淡”,右边写着“玉”,是她亲手刻上的。这图案,只有我们两个认得。
当铁锅正在想这些的时候,淡玉却突然走了,那时候,锅里正烙着一个饼……
寻找淡玉
秦朝的铁锅来到熙熙攘攘的大街上,眼前的一切瞬间让他眼花缭乱。
太不可思议了,只是睡了一觉而已嘛,世界变得如此古怪。
然而世界再古怪,也不会分了他寻找淡玉的心。
他“砰砰砰”跳在大街上,锅盖“锵锵锵”一路伴奏着。他到哪里,哪里便人头攒动,摩肩接踵。许多东西对着他“嚓嚓”闪亮,他的形象在报纸、网络、电视上,铺天盖地地传播。
一口铁锅搅沸了这个古怪的世界。
我,一口铁锅,
急匆匆地寻找什么?
寻找我的主人淡玉,
她有长长的乌发,你可曾见过?
她穿棉布的长裙,你可曾见过?
她头上翠玉的簪子,你可曾见过?
她是个特别的女子,你可曾见过?
见到她请一定转告,
一口铁锅等她很久很久,
从未放弃过。
这口秦朝的铁锅唱着自编的歌,一日复一日寻找她的主人淡玉。
“你的淡玉早就不在人世间啦。”所有的人都这样对他说。“让我做你的主人,如何?”许多瞧着他双眼发光的人这样说。
许多日子过去,铁锅渐渐地开始相信人们说的话了,他常伤感地蹲在某个巷口,乌黑里慢慢透着蓝色。有居心叵测的人想偷偷地占有他,可是手指头一触到,便被烫出大大的水泡。
某一日,一个女子从他身边走过。她棉布长裙,平底布鞋,长长的乌发垂到腰际。脑后一柄翠绿的簪子,细细的流苏轻摇相碰,发出软软、脆脆的声响。
“淡玉!”铁锅惊喜地叫道。
“不,我不是淡玉。但我知道,你是那口在寻找主人淡玉的锅。”女子回头说道,笑容清丽。
“淡玉——”铁锅依旧这样呼唤。
“我不是淡玉,我叫淡墨,很抱歉,你认错了。”女子转身要走。
“淡玉,不要走。”铁锅跟了上来。
淡墨无奈地停下脚步,说:“我二十三岁,你的淡玉该有三千多岁了吧。如果我是淡玉,我岂不成了老妖婆?”
铁锅执拗地说:“你就是淡玉。”
“我不是。”
“淡玉和你一样,有长长的乌发。”
“这世间,长头发的女孩多的是。”淡墨说。
“淡玉穿长长的裙子,你也是。”
“这世间,穿长裙的女孩多的是。我也有穿短裙的时候。”淡墨笑着说。
“簪子,也是这样的颜色,这样的流苏发出软软、脆脆的声响。”
“我花了八块钱在地摊上买的,要不要我再去买一个给你看看?”淡墨说。
铁锅沉默了,黑黑的锅盖也透出了蓝色。
淡墨说:“真抱歉,再见!你找不到淡玉的,所以,请回博物馆吧,那里比较安全。”
淡墨走出好些步子,铁锅“砰砰砰”跟了上去,说:“不管你是不是淡玉,请你做我的主人吧。”
“可是我不需要一口铁锅。我每天都吃泡面和快餐的。”淡墨解释道。
“不管你需要不需要,请带我回家吧。我觉得自己快要碎了。”
这样一口痴情的锅,淡墨在心里是喜欢的,她带他回了家。
于是很多人在猜测,她会把他卖了吗?带到一个很远的地方,卖了吗?要知道,这口会说话的秦朝的铁锅,是值大价钱的呀。
老秦和淡墨
淡墨的家是一间小小的租来的房子。她是一个自由撰稿者,为一些流行杂志写一些文字。带着她的笔记本电脑,从一个城市流浪到另一个城市。她有很好的文笔,许多杂志社都在约她的稿。可是她从不多写,一个月顶多写上两篇,只要稿费足够付上房租,足够她吃饱,就可以了。
她喜欢这样自由而散淡的日子。
现在,她的生活里多了一口秦朝的铁锅。
“老秦。”她给他取了名字。
“淡玉。”老秦总是这样叫她。
“我不是淡玉。”
“是淡玉。”铁锅的任性让淡墨没有办法。
“这图案是什么意思呢?好特别。”有一天淡墨摸着锅的双耳问。
“你不知道?”铁锅问。
“我怎么会知道?”
“你怎么会不知道呢?是你刻的呀,淡玉。”铁锅说。
“可我不是淡玉。”
这天清早,淡墨还沉浸在一个梦里,铁锅老秦“锵锵锵”地吵醒了她。
“淡玉,烙饼啦,烙饼啦!”
淡墨有些恍惚。
刚才,她又梦见了那匹枣红马,站在一处僻静的巷口,幽幽地望着她。她不由自主地向它走过去,跨到马背上。枣红马长嘶一声,似乎有无穷的喜悦,然后甩开蹄子,带着她绝尘而去。风的声音、马蹄的声音几乎灌满她的耳朵。“枣红马,枣红马,你要带我去向哪里?”
“去世人都羡慕的地方,过世人都羡慕的生活。”风带着枣红马的话灌到她耳里。
奔跑,奔跑。
“枣红马,枣红马,带我回去,回去那个巷口。”她喊道。
枣红马停下步子:“真的要回去吗?有什么东西让你如此留恋。”
“有的,有的,送我回去,快些送我回去。”
她骑在枣红马的背上,反身回去……已是一片废墟,她徘徊在废墟之上,寻寻觅觅,却忘了寻找什么。
已经是第五次做到这样的梦了,梦里的她,是穿着古代裙装的女子。
“淡玉,烙饼啦,烙饼啦!”老秦又开始叫。
“吵死了!”淡墨气呼呼地说,“我才不会烙饼呢。”
“你会烙饼的。”
“我不会,我当然不会。”
“会的,会的,我的主人淡玉能烙一手好饼。”
“我跟你说了多少遍了,我不是淡玉。我是淡墨。”
“你就烙个饼试试嘛。”
“我不感兴趣。”
“烙饼啦。”
老秦的不依不饶让淡墨很是生气。她把他架到炉上,“刺啦刺啦”煎了个荷包蛋。
老秦沉默了,整个身体又透出了深深的忧伤的蓝色。一口铁锅如果开始忧伤,那是很有杀伤力的。淡墨不忍心了。
“我一开始,就告诉你,我不是淡玉的。”
“而且,我真的不会烙饼。我从来没有学过。”
“你肯定不知道,你自己有多值钱吧。”
“你真的是我见过的最帅的铁锅。”
“…………”
淡墨就这样没话找话,想抚去他的忧伤。但是老秦就是不吭气。
“老秦,跟我说说你的主人淡玉的故事吧。”淡墨只好使出撒手锏。
这话立刻让老秦开心起来,那些蓝色“倏”地褪去了。他滔滔不绝地说起淡玉,说她的乌发有多长,说她的绣花布鞋有多漂亮,说她的饼烙得有多香,说她怎样离开一座城又到另一座城……这些故事,老秦讲了不知多少遍,所有鸡毛蒜皮的细枝末节的东西,淡墨几乎都能背出来了,但她还是再一次被吸引住。
“真是一个特别的女子。”淡墨说。
“那是当然。你也和她一样特别,让我总分不清楚你到底是不是淡玉。”
“我是淡墨。”
六、六十楼的土土土
我每天都在寻找瞳孔里开着烟灰色花朵的人。
瞳孔里的花,小小的,灰灰的,有五个花瓣,或者六个花瓣——只是大多数人都看不见哟。
我是谁?你不可能猜得到。
我假装成一个人,住在城市的六十楼。我姓“土”名“土土”,所以我叫“土土土”。我喜欢这个名字。
有的时候,黄昏会特别美丽,这个时候我比较容易忧伤,我站在六十层的露台上,扯着嗓子喊“土土土——”然后又扯着嗓子答应“哎——”其实就算我扯着嗓子,声音也是又哑又轻的。
而且,一天比一天哑,一天比一天轻。
但我会继续呼唤,因为我喜欢它,虽然它不是我原来的名字。
更美妙的事情是,呼唤之后,我的眼前会出现大片大片的土地,开着花,长着草。我知道那是幻觉,我喜欢这种幻觉。
我清楚地知道,我不适合住在城市。只要走在硬邦邦的水泥路上,我就不断地摔跟头。嘴啃泥式,四脚朝天式,屁股落地式,头部着陆式……称得上千姿百态呢。
我更知道,适合我居住的,是在很远很远的乡下,是到处能踩到泥土的地方。可是,我住这里的年头已经不短了,我是个重感情的人,我舍不得走。更何况,还有一件事情,等着我去做。
唉,这儿,这儿原来真不是这样的。
它曾经像一片巨大的桃树叶子一样,憩在两条小小的河流之间。我用我的脚仔仔细细丈量过,长两万二千零七步,宽两万二千零七步,没错,一步不多,一步不少。我对这里熟稔得像对自己长长的胡须,庄稼地呀,村庄啊,花呀,草哇,树哇,爱扭屁股的蛇呀,热情洋溢的青蛙呀……不喝一口水我也能说上十天十夜。
当然,有谁愿意听我说这些呢?人们压根儿没有时间留恋过去。
再说我的胡子,已经被我雪藏了十几年。
就好像曾经到处都是柔软芬芳的泥土,被这个城市雪藏了十几年一样。
高楼和水泥路似乎是一夜间侵吞了这里。我只记得当时的手足无措和目瞪口呆,很长一段时间里的我则像一阵受惊的北风。
我是想过离开,可是舍不得。虽然它陌生得常让我悲从中来。
我有一个布口袋,以前用来装馒头,现在我用它来装泥土。
我有一个露台,直走六十八步,横走二十四步,丁点儿大吧。我给它铺上泥土。
我朝着东、西、南、北不同的方向,走很远很远的路背回一袋一袋的泥土。
不同地方的泥土有不同的颜色:乌油油的黑土,晚霞般的红土,雪一样皎洁的白土,还有茄子紫的,橙子黄的,咖啡色的,绿茶色的……不同时候的泥土有不同的味道:春天是蜂蜜味儿,夏天是薄荷味儿,秋天是甜橙味儿,冬天是糍粑的味道。
当露台上的泥土铺到十厘米厚时,我在上面种了番薯。土太薄,番薯长不大,藤也瘦巴巴的。
做这点儿事,就花了我整整三年的时间。
第四年,我开始寻找瞳孔里开着烟灰色花朵的人。
从六十楼下来,马不停蹄也需要两天时间。我不会坐电梯,我害怕。
别问我为什么害怕,害怕是不需要理由的。我的双脚永远也适应不了踩着水泥地走路的感觉,一不留神,就摔个跟头。所以每一步我都走得很小心很小心。
我遇到的第一个瞳孔里开着烟灰色花朵的人,是一个男子,他的皮鞋很亮很亮,亮得能映出一百层之高的楼顶。我走上去,拦住他的路。他不满地瞪我一眼,侧侧身子想擦肩而过,我追上他,又把他拦住。
“我们认识吗?”他皱着眉头叫道。
“不认识。”我微笑着说,右手插在口袋里,紧紧抓着一把土。
“那你……”
“我叫土土土。”与此同时,我的手从口袋里抽出,摊开手掌,对着他的脸,狠狠地吹了几口气。“呼呼”飞起的土顿时迷住了他的眼睛。
他没有办法说完要说的话,半秒之内,变成了一条蚯蚓,匍匐在冷冰冰的地上战栗。我捡起他,放进口袋。
没错,我要做的事情就是找到瞳孔里开着烟灰色花朵的人,把他们变成蚯蚓,让他们和泥土在一起。
只是这种寻找不太令人愉快。
因为我总是摔跟头。我把鼻子摔扁了,还摔飞了两颗门牙。我的屁股之所以一边高一边低,也是摔的。每次我以不同的姿势和水泥地面亲吻的时候,周围爆发出的笑声,就像大小不一的冰雹“啪啪”落在瓦片上。
几百年前,不,就算是十几年前,我并不是这么笨拙的。我能走得像风一样快。我的脚踩着泥土的时候,比鸟儿都轻盈。
我把这些蚯蚓带到我的露台上。爬到六十楼,马不停蹄也需要两天时间。我不坐电梯,据说那只是几秒钟的事情,但是我害怕。
我把蚯蚓们一条一条放到“番薯地”里。他们一碰到土,毫无例外地,弓着身子就往土里钻去,一会儿全看不见了。我拍拍手,久久地微笑。我知道他们或者不停地睡觉,或者不停地挖洞,这些对他们都有好处。
我离不开泥土。
可是我已经离开了十几年。
城市。零零星星的花坛里有土,我的露台上有土,对于我来说,它们连杯水车薪都不是。我总是口渴,大口大口地喝水,还是渴得厉害。我知道我需要的不是水,而是大片大片的泥土。
当这里还是大片大片泥土的时候,我常常仰面躺在泥土上,一躺就是几天几夜,全身被温暖、湿润和芳香所包围……一想到这些,巨大的幸福和悲伤便狠狠冲击着我的眼睛,我大滴大滴地落泪。
泥土是世界上最好的东西。只是很多人还不知道,很多人已经忘却。
我的身体,因为太久太久没有亲近泥土,正一天一天地衰弱和枯萎。曾经我有一把发亮的胡子,因为掉得太凶,被我剪了,用一块蓝印花.?布包着放在衣柜的最底层。
我打算,等找到所有瞳孔里开着烟灰色花朵的人后,就带着我的胡子离开这座城市。再舍不得也得离开。
几天之后,“番薯地”里的蚯蚓一条接着一条钻出来。
他们从土里一探出脑袋,就变回了原来的样子。那个男子的皮鞋依旧很亮很亮,唯有瞳孔里烟灰色的花朵消失了。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他们互相询问。
问不出什么结果,他们目光终于聚焦到我身上:“我们,好像,哪里见过?”
“我叫土土土。”我微笑着点头。
“哦——”拖得长长的声音,不住点着的下巴,也许是真想起来了吧。
接着就会听到他们开心地大叫:
“感觉真舒服哇,好像泡了个热水澡!”
“全身轻松啊,好像卸下了很多担子!”
“呼吸也通畅多了,心情明媚得像春天的阳光!”
“…………”
呵呵,我做到了,我对自己笑了笑。
接着,他们就抓住我的袖子,一个劲儿地问我是怎么回事。
我不知道他们是否听得懂,我说,太久没有亲近泥土的人,瞳孔里会开出烟灰色的花朵。
“真的吗?”
“烟灰色的花朵?我们可从来没有见过。”
我说:“你们看不到。”
“看不到?那只有你能看到?”
我说:“也许吧。但是你们自己一定藏书网能感觉到,是——那种很深的疲惫和迷茫。”
“哦——”拖得长长的声音,不住点着的下巴,也许是懂了吧。
他们向我表示感谢,亲热地和我拥抱。然后满脸阳光,身体轻盈地离开,有的人还唱着歌。而我又下楼去……
多少年来,我一直不停歇地寻找着瞳孔里盛开着烟灰色花朵的人,可是他们比我想象的要多得多。
而且,好像还越来越多。
我不得不一年一年地推迟着我离开的时间。
我不断地摔跟头,最多的一天,摔了八百七十二个:嘴啃泥式,四脚朝天式,屁股落地式,头部着陆式……用了二百一十六种姿势,其中有六个姿势比舞蹈家还优美一百倍。
有一件事情令人愉快,现在我只要.99lib.一合上眼睛,哪怕是摔倒在地时一刹那的眩晕,我就会做起梦来,梦见大片大片的泥土,开着花的,长着草的。我的脸,我的身体,我的胳膊,我的腿,我的每一根手指头,每一个脚丫,都紧紧依偎着它们,慢慢地活泛、舒展,充满活力。
有一天,那个穿着很亮很亮皮鞋的男子竟然找上门来。
他焦虑地说:“土土土,我的瞳孔里是不是又开出了烟灰色的花朵?”
没错,是六个花瓣的。我点点头。
他说:“难怪呢,总是累总是困总是不开心。”
我从口袋里掏出一把土,迷住他的眼睛,他又变成了一条蚯蚓。
过了几日,他一身轻松地离去,临走之前,他对我说:“土土土,你的眼睛里好像也有什么东西呢。”
我的心“咯噔”一下。我打了盆水,对着它看我的眼睛——瞳孔里正怒放着一朵烟灰色的花。我摇着头对自己笑。
后来,我便疲惫得下不了楼了。
我知道,我的日子到了。我已没有力气离开这座城市。
那天正是惊蛰,春雷“隆隆”地响个不停。我吃下一把泥土,变成了一条蚯蚓。正要往土里钻的时候,听到“咚咚咚”的敲门声,听到很多人在喊:
“土土土,就住在这里!”
“土土土,开开门哪!”
“土土土,我的眼睛里一定开出烟灰色的花朵啦。”
“土土土,帮帮我!”
“…………”
我往土里钻去,钻去,多么温暖湿润的泥土哇。我的眼睛睁不开了,我的身体不听自己使唤了。作为一个上千岁的土地公公来说,我已经尽力了。
没错,我原来的名字叫作土地公公,庇佑这方土地曾经是我的使命。可是自从柔软芬芳的“桃树叶子”变得冰冷坚硬,我就力不从心了。
现在我太累了,我要睡了。我不知道我要睡多久,也不知道能不能醒来。
对不起哟!
土土土要睡了。
七、变成一颗南瓜子
一
流浪的少女在晨曦笼罩的荒野上,相遇了一个草棚子,她飞奔而去,她多么希望草棚里有一张床在温暖地卧着,在等着。
小小的草棚里果然有一张床。
她顾不得床上厚积的灰尘,重重地把自己扔到床上。“咯吱——咔咔——嘎嘎——嚓嚓——”床毫不犹豫地散架了。少女撑开沉重的眼皮,沮丧地坐在地上,打量着草棚子。她决定在这个荒野的草棚子里住下来,她走得好累好累。究竟有多少时间没有享受过屋顶下的睡眠了,她都快记不清了。
于是她开始动手整理草棚子里的东西。“咯吱——咔咔——嘎嘎——嚓嚓——”草棚子发出了这样的声音。少女慌乱地跑出来,草棚子哼哼着,歪歪斜斜地,慢悠悠地伏到地上。灰尘气势汹汹地腾起、纠缠、旋转、飞舞,然后停歇或者散去,霉味布满了空气。
少女啜泣起来。
太阳红红的脸膛圆圆地倚在天边。
这时,草棚子边上一片寸草不生的地里,突然响起“沙沙——唰唰——呼呼——哗哗——”的声音,这声音让少女一下子停住了悲伤。她睁大了长睫毛覆盖着的眼睛,直直地盯着地里。
随着“沙沙——唰唰——呼呼——哗哗——”的声音,地里齐齐地冒出了一片绿色的苗苗,探头探脑。接着,这成百上千株苗苗同时往上蹿,蹿到二十厘米高的地方,它们又一齐往太阳的方向卧倒,藤蔓不断地伸展,叶子不断地变大。藤缠着藤,叶叠着叶,地里仿佛涌动着层层叠叠绿色的波浪。突然,声音停住了,波浪平静了。少女这才看清楚,满地都是南瓜藤。“哗啦啦——呀呀呀——哗啦啦——呀呀呀——”轻快跳跃的声音在南瓜地的上方弹奏起来。南瓜藤上同时冒出了许许多多的蓓蕾,蓓蕾一圈圈变大,接着吐出一抹抹金黄。金黄越来越多,绿色的海洋里绽放出无数大朵大朵的花。“叮咚咚——咚咚锵——啊啊啊——啊啊啊——”花儿凋谢,藤上挂起了一个个小小的南瓜。南瓜开始呼呼地长大。
少女几乎停住了呼吸,她满脸通红,嘴巴微张着。
“砰砰砰——嗖嗖嗖——砰砰砰——嗖嗖嗖——”南瓜长到拳头那么大的时候,它们仿佛约好了似的,一起从藤上坠落。落到地上,就不见了踪影。少女正可惜着,地中央却慢慢鼓起了一样东西,那东西越来越大,越来越高,啊,是一个南瓜。随着这个南瓜的长大,南瓜藤开始枯萎,收缩,消失。当南瓜长到有两层楼那么高的时候,这片刚才还是绿浪滚滚的南瓜地,已是寸草不生。
黑色的泥土,在太阳底下,沉默无语。
“咿呀呀——咿呀呀——沙啦啦——沙啦啦——”碧绿的巨大的南瓜,开始变颜色了,碧绿、淡绿、草绿、嫩黄、鹅黄、金黄。少女站在通体金黄的巨大的南瓜面前,仰着头张大了嘴巴。
“你干吗把嘴巴张得那么大呢?”南瓜上,不知道什么时候开了一扇窗,窗子里探出了一个金色鬈发的小脑袋瓜儿,微微歪着,白皙的脸庞上写着调皮。
少女吓了一跳,往后蹦了两步,当她看清楚南瓜窗子里是一张漂亮女孩的脸时,她就安静了。
“我只是觉得太神奇,太不可思议了。”少女说。
“这有什么好奇怪的,这样的事情每天发生一次。我的南瓜房子,早上迎着太阳变大,晚上跟着月亮变小,小到泥土里,第二天又迎着太阳长大。天天都是这样的,所以,你一点儿都不用奇怪呀。”
“南瓜房子变小了,你怎么办呢?”
“我也一起跟着变小哇。”
“哦……”
她们虽然是第一次见面,可是却一见如故,好像在很多很多年前,或者是上辈子,就已经熟识了。于是她们开始没完没了地说话。
“可以知道你的名字吗?”
“名字?连我自己都不知道。我不知道自己从哪里来,也不知道自己要到哪里去。这样吧,你就叫我哪哪好了。”少女的语气里,流动着几分忧伤几分自嘲。
南瓜女孩说:“哪哪?很棒的名字哟,我喜欢!我呢,我是一个可怜的南瓜小女妖,我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来到这个世界,也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离开,那么,以后你就叫我什什好了。”
二
“你知道,我原来有多么寂寞吗?在这片荒野里,我总是一个人自言自语。所以,遇上你,真好哇。”什什说。
“我也是。”
“那么,我们两个就是好朋友了。”什什站在南瓜房子最末一级台阶上,哪哪走上去,她们深深地拥抱了一下。
“我想邀请你进我家坐坐,可以吗?”什什微笑着问。
“没有比这个更好的主意了。”
走上台阶,跨过门槛,哪哪进入了一个金黄的世界。金黄的窗帘,金黄的地毯,金黄的壁炉,金黄的沙发,金黄的餐桌,金黄的客厅,金黄的厨房,楼上,是金黄的卧室,卧室里,一张金黄的大床,上面铺着金黄色花朵的床单和金黄色的厚被子。哪哪一看见这张金黄色的床,她就被深深地诱惑了。她一步步靠近,一步一步靠近,她走到床边,半蹲下来,用双手摩挲着床单,然后她把脸蛋贴在软软的被子上,长长地吸了口气,一股成熟的南瓜独有的香味充满了她小小的胸膛。
此时此刻,她多想扑到床上,用这床金黄色的一看就知道无比温暖舒服的被子裹着,美美地睡上一觉。于是她情不自禁地站起来,往床上爬去。
“哪哪,你干什么?”
“哦,我想——我突然想睡一觉。”
“那可不行。这样子,好像不太有修养哟。”什什半开玩笑地说。
哪哪的脸迅速红了一下。
什什拉起她的手,飞快地离开了卧室,带她参观了储藏室。储藏室在顶楼,有两间,一间大,一间小。大的储藏室里堆满了西瓜一样大的南瓜子,什什说:“这些是我的主要食物。外出的时候,也需要它们。”另外一间只有一颗南瓜子,这是哪哪悄悄看到的。
哪哪问:“这颗南瓜子的颜色怎么是蓝的呢?”
什什说:“是呀,我也不知道。”
怎么会不知道呢,哪哪想,她只是不想说罢了。
后来她们在沙发上坐下来,沙发很柔软,也很温暖。哪哪的睡意又上来了,她想,不能睡在床上,在沙发上蜷一会儿,也是好的呀。可是她刚想把身子歪下来,便听见什什说:“哪哪,我们去散散步吧。”
哪哪只得起来,她边往外走边想,这算不算逐客令呢,应该不算吧?
“你等我一下。”什什说。
什什抱出来一颗南瓜子,放在台阶前面的地上,跑回去又抱来一颗。只见她先踩在第一颗南瓜子上,然后弯腰把第二颗南瓜子放在前面的地上,轻轻巧巧地往前踩上去。接着转身捧起身后的南瓜子,又往前面放了一步。两颗南瓜子交替着往前,南瓜女孩就这样在南瓜子上一蹦一蹦地前进。
哪哪觉得十分奇怪。
原来,什什的双脚是不可以接触地面的。要是不小心接触了地面,那么,她就会被地下的南瓜藤紧紧缠绕着拉到地下,再也上不来。什什一边以这样的方式和哪哪散步,一边幽幽地讲着往事。
南瓜房里曾经住着她的爸爸妈妈,还有哥哥姐姐,在之前当然还住着祖母、祖父、曾祖母、曾祖父,只是什什没有见过。不知道是多久以前的事情了,那时,什什还很小。姐姐坐在门槛上看风景,看到了一只蓝色的凤蝶,姐姐被蓝蝶吸引着,情不自禁地站起来,走下了南瓜房的台阶。地下突然伸出了几根南瓜藤……哥哥扑了上去……妈妈连忙去拉……爸爸也上去了……当什什回过神的时候,南瓜房前的台阶下,一片安静,几根藤正“咝咝”地抽回土里。
“他们哪里去了?”
“也许还在地下吧。”
“原来你也很可怜哟。”
哪哪说:“让我来帮你吧。”哪哪捧起南瓜子,她铺好一步,什什就往前跳一下。“你真好!”什什说。
“我们之间还用得着客气吗?”哪哪说。
她们一直来到了河边,两个人坐在南瓜子上,看河里的鱼儿游来游去。看够了,又用这样的方式,哪哪把什什送回南瓜房子。
三
太阳红红的脸庞倚在了天的另一边。
哪哪脸上的兴奋和喜悦渐渐退去,她害怕每一个夜晚的到来。因为无边的黑暗和露水总是伴着她走出一个噩梦又走进另一个噩梦。
虽然她一直在流浪,虽然流浪的生活是这么自由自在,可是哪哪从来都没有喜欢过。她热切地期盼,能找到一个房子,一个能结束她的流浪生活的房子,在她入睡的时候,能有一片遮得了风挡得住雨的屋顶撑着。只要这样,她就满足了。
什什看着一秒秒沉默下去的哪哪问:“你怎么了?”
“黑夜又来了。”
“我喜欢黑夜。因为我可以蜷在暖和的床上,安稳地睡去。你为什么不喜欢呢?”
“因为我没有像你一样暖和的床。”哪哪垂下眼帘说。这时她多么想听到什什说:“今晚就和我一起睡吧。”
可是她只听到什什轻声地说了一声“哦”。哪哪的心里有些淡淡的失望。
月亮升上了树梢。
什什打了个哈欠,她拍拍嘴巴说:“我们睡觉吧。”一边说,一边往南瓜房里走去,“明天见!能够拥有你这样一个朋友,我真的很高兴。”
哪哪扬起嘴巴笑了一下:“我也很高兴,明天见!”
金黄色的门“咯吱”一声关上了,哪哪待了一会儿,才转身离开。她觉得十分寂寞,寂寞得心酸。而这种心酸的感觉,以前好像从没有过。
她在不远处的一棵大树下坐下来,月光从茂密的枝叶间挤进,静静地落在她身旁,仿佛在给她做伴。风很凉了,露水也很重,哪哪打了好几个喷嚏。她往南瓜房子的方向望了又望,她可以想象到,什什蜷在金黄色的大床上,裹着金黄色的暖和的被子,正做着甜甜的美梦。
她的心又“吱”地酸了一下,什什为什么不邀请我进去睡呢?她是真心把我当作朋友的吗?
月光下,南瓜房子开始一圈圈变小,最后小到什么也看不见了。哪哪迷迷糊糊地睡去。
醒来的时候,她又看见了昨天看到过的一切,南瓜房子跟着太阳长大。
“哪哪,昨晚睡得好吗?”
“还不错。你呢?”哪哪撒了个谎。
“我也睡得很甜哟,我还梦见我们一起躲在被窝儿里呢。”
“要不,今晚我们就睡在一个被窝儿里,你的梦不就成了现实?”哪哪似乎在开玩笑。
什什没有接话,沉默了一会儿,说:“到我家吃早饭吧。”
“好哇。”哪哪答应着,心里仍是酸酸的感觉。
早饭是香甜的南瓜羹,还有金黄色的南瓜饼。味道很不错,两个人都吃得很高兴。只是哪哪的目光一落在沙发上,她就想睡觉,眼皮沉得撑不住。
哪哪十分不好意思地说道:“我想睡一会儿,只是一会儿,我可以在你的沙发上躺一下吗?”
什什愣了一下,然后低声说:“真对不起,不可以的。我,我……”她白皙的脸红透了,几乎看得见薄薄的皮肤下扩张着的毛细血管。
还是哪哪大度地打破了尴尬的气氛。她笑了一笑:“哈哈,我只是开玩笑啦。”只有她自己知道,心里怎样“吱吱”地酸了两下……
晚上又来临了。
“晚安!”又到了什什和哪哪相互道别的时候。
什什进了南瓜房子,过了好一会儿,哪哪依旧愣在门口。
她忍不住轻轻地推了一下门。门竟然开了。哪哪回头望望无边的夜色,她没有犹豫很久,她侧身走了进去。楼上的卧室还亮着金黄色的灯光。哪哪轻轻地在沙发上躺下来。多么舒服的沙发呀,这么软,又这么暖,哪哪觉得全身的每个细胞都被温暖和幸福裹着。
她想:这门,什什肯定是故意开着的。这么一想,她的心里充满了感激。凉风、露水和虫子,见鬼去吧。
突然,从楼上飞下来一串急促的脚步声。客厅的灯亮了。金黄色的灯光照着一张说不出是什么表情的脸,是什什的。
“你怎么可以这样?你怎么可以这样随便?我难道同意过你进来睡了吗?你怎么能够这么没有修养呢?你太让我失望了!”
哪哪的脸“腾”的一下涨红了,她飞快地起身,扭头跑出了南瓜房子。她觉得自尊心受了伤害,她现在唯一想的,就是尽快离开这里,远远地离开这座南瓜房子,还有这个所谓的朋友。
这样的朋友难道能算是朋友吗?是朋友的话,怎么忍心看着自己的朋友整晚整晚地挨冻?
渐渐地,哪哪的心里,有了一些恨,暗暗地在心里滋长蔓延。
四
哪哪在无边的黑夜里跑了很远的路,泪水飞舞,和夜露一起洒在花花草草上。
突然,她停住了脚步。
她折身往回走,走回那棵大树下。她靠着大树,脸上淌着泪,心里想着一个计划。
早上总会来的。
“哪哪,你——你没有走?谢谢你没有走!昨晚睡得——好吗?”什什的语气交织着内疚和惊喜。
“很好哇,你知道我昨晚做了什么梦吗?我梦见我们睡在同一个被窝儿里,一边闹一边笑,到天亮呢。”哪哪从树下起身,朝南瓜房走来,好像什么事情也没有发生。
这倒让什什有些吃惊了,她咬了一下嘴唇,说:“我,我……”她想解释什么,可是她到底没有说出口。
哪哪爽气地一笑:“怎么,今天不欢迎我和你共进早餐吗?”
哪哪的坦然使什什一下子愉快起来,她拉着哪哪的手到了餐桌前。早餐是南瓜花汤和油炸南瓜圈,味道还是很不错的。
吃了早餐,哪哪提议去河边听青蛙唱歌。什什高兴地答应了。她很快从储藏室里搬出来两颗又大又白的南瓜子。
“我来帮你铺路,你只管走就是了。”哪哪说。
什什说:“不累?”
“不累。很愿意为你——亲爱的南瓜公主效劳。”哪哪的俏皮话让两个人都笑起来。
一步一步,哪哪为什什铺着路。
“唉,我的出行就是这么麻烦。所以在遇到你之前,河边我从来没有去过呀。真的谢谢你。你是不是我生命中的幸运星呢?”
“呵呵。”哪哪淡淡地笑了一下。
一步一步,离河边只有一两米的距离了。
是不是可以下手了呢?哪哪想。但是她下不了决心。此时此刻,她只要把什什踩着的南瓜子猛地一抽,她就会摔倒,就会接触地面。然后就如什什自己所说的那样,被地下的无数南瓜藤所缠绕,然后被拉到地底下。
然后,那座南瓜房子就是她的了。那张金黄色的大床就是她的了。她爱睡多久就可以睡多久。
“哪哪,你在想什么呢?累了吗?我自己来吧。”什什脆脆的声音打断了哪哪的思绪。她勉强地一笑:“一点儿也不累,我的公主,你只管走路就是啦。”
“你真好!”什什突然抱过哪哪的脸亲了一下,“哪哪,你真好。”
哪哪的左脸颊温暖了一下,她觉得心里也“吱”地温暖了一下。这一点点温暖,霎时间把她心里乱乱的想法驱赶到角落里去了。
她们来到河边,依偎着在南瓜子上坐下,一边看河里游来游去或者蹦来跳去的青蛙,一边叽叽喳喳地说话。她们的笑声,让许多忧郁的青蛙都高兴起来。
快到中午的时候,她们才起身回去。
哪哪捧着南瓜子,一步一步地铺路。什什在上面一蹦一蹦的,有时候还扭两下屁股。
离南瓜房子只有一两米距离了。
哪哪的心又乱了起来,她想起了昨晚的事。
“什什,今天晚上,我可以睡在你家的沙发上吗?外面实在太冷了。”
沉默。
只有沉默。
还是沉默。
“算了,我只是开玩笑而已。”哪哪一边把什什身后的南瓜子捧起放在什什的前面,一边打破了沉默。
什什的双脚轻轻地踩在这颗南瓜子上。
哪哪弯下腰,抓住了什什脚下踩着的南瓜子,一抽,用.99lib.力地一抽。
什什还没有明白是怎么回事,她一个踉跄,双臂一舞,双脚已经落在了地上。她呆住了。
“刺啦——咝咝——刺啦——沙沙——”这样的声音从她们两个人的耳畔响起,什什的脚下突然冒出了无数的南瓜藤,越来越长,越来越粗。它们飞速缠住了什什的双脚,双臂,腰背……
“啊——”惊恐的声音,惊恐的眼睛,是什什的。哪哪也颤抖起来。
南瓜藤开始往地里“嗖嗖”抽回了。什什也跟着一点点进入地里。当哪哪扑上去,想要把什什拉回的时候,什什最后一根金色的鬈发也消失了。
“不要超过三个小时呀——”哪哪听到了什什最后的呼唤。她听不懂,她也无心去研究。
南瓜藤“咝咝”地抽回了地里,最后一个绿色的藤尖也不见了。
哪哪觉得心好痛啊。
此时,南瓜房子“唰”的一下进入了眼帘。于是她忘记了心中的疼痛,往南瓜房飞奔而去。
是我的了!是我的了!
她飞奔进南瓜房,飞奔上楼梯,飞奔到卧室。那张金黄色的大床,那么温暖,那么漂亮。她扑了上去,用开着金黄色南瓜花的被子裹住了全身,也裹住了脑袋。
她觉得心好疼好疼,头好沉好沉。她只想睡觉,在这张她梦寐以求的大床上,睡得昏天黑地。
她真的睡去了。她梦见和什什睡在金黄的被窝儿里,一边笑一边闹。
五
她不知道自己睡了多久。
她还没有想醒来。但是好像有一个声音在命令她醒来。好像有一只手狠狠地把她从梦里拽出来。
哪哪迷迷瞪瞪地睁开长睫毛覆盖着的眼睛。
很快,她惊恐地发现,她发现自己的身体一寸一寸变蓝了,一点点变圆了……当一切变化都停止的时候,她发现,自己已经成了一颗蓝色的南瓜子。就像几天前她在一间小储藏室里看到的那样。
她开始滚动起来,越滚越快,而这些根本不受哪哪的控制。
只觉得头昏眼花,哪哪发现自己滚到了储藏室里,和那颗蓝色的南瓜子挨在了一起。
一段时间以后。
“嘿,伙计,你是新来的吗?”挨着哪哪的南瓜子说话了。
“怎么,你会说话?”哪哪惊奇地问道。
“你不是也会说话吗?”
是呀,我现在不也是一颗南瓜子了吗?
“是她邀请我来这里的,看得出她很寂寞。我们玩得很开心,好像是过了三个小时左右吧,我就变了,变成了一颗南瓜子。她哭了,原来她也不知道会这样。对了,你看得出我曾经是什么吗?”
“看不出。”哪哪老实地回答。
“是一阵秋天的风啊。”
是风吗?一阵风待在南瓜房里太久,都变了样子,更何况我这样一个普通的人呢。哪哪想起了什什最后呼唤的那句话:“不要超过三个小时呀……”
“隔壁储藏室里也是……变的吗?”
“当然不是,它们本来就是南瓜子。我们颜色都不一样的。”
“你恨她吗?”
“也许恨过,也许没有恨过。”秋风变的南瓜子说。
原来,什什不愿意让她待在南瓜房里,是因为这个。可是她为什么不说呢?哪哪的心好疼啊。
哪哪看着自己南瓜子的身体轻轻地说:“什什,你到了地下,我成了南瓜子,咱俩就算扯平了吧。”此刻,她真的庆幸自己成了一颗南瓜子。这样,心里的折磨也许会少一些吧。
不知道多少个日出日落,也不知道多少回月出月落。
哪哪心如止水地过着一天又一天,南瓜房子不知什么时候开始慢慢地腐烂了。
腐烂了。
哪哪落在了泥土里。
太阳晒呀,风儿吹呀,雨水润着她呀,她发芽了。她的根须,伸进泥土里,越来越深。她有一种预感,她会找到什什。于是她的根须不断地生长,没有哪一株南瓜的根须会伸得那么长的。也没有哪一株南瓜,地面上只长一根瘦瘦弱弱的藤的。
地底下真的卧着好多南瓜藤,它们纠缠在一起,又粗又壮。可是什什在哪里呢?
终于有一天,哪哪看见了一个女孩子,金色的鬈发,沉沉地闭着眼睛。对,是什什。哪哪拼命地伸长她的根须,她长啊,长啊。
第一根根须碰到了什什的鬈发。
第二根根须碰到了什什的额头。
第三根……
哪哪所有的根须都轻轻地抚摸着什什:“醒过来吧。什什,对不起呀。是我呀,我是哪哪。请醒过来吧。”
地底下的什什怎么醒得过来呢!哪哪唤了那么多天,她依旧沉沉地闭着眼睛。哪哪用所有的根须把她紧紧拥着,拥着。
到底过了多久呢?地底下那么黑,看不到太阳也看不到月亮,谁也不会知道,过了多少天。
有一天,哪哪突然感觉到,根须拥着的什什越来越小,越来越小。到最后小得看不见了。
与此同时,哪哪觉得有无数的温暖在每一根根须里慢慢流淌,从下往上。当所有的温暖都集中到地面上那根南瓜藤时,藤上“哗啦”地开出了一朵金黄色的大花……
“咯咯——哈哈——嘻嘻——呵呵——”一定是有谁笑了,是谁笑了呢,好像是哪哪吧,好像是什什吧。
八、别去五厘米之外
五厘米之外,
啪一下,
哧一声,
一团轻烟起,
风一来,
化作一缕缕。
消失无踪影,
再也无处寻。.99lib.
别去五厘米之外,
别去五厘米之外。
球球小妖谷里,每一个小妖都会唱这首歌。
球球阿蓝一边轻声哼着,一边从他的球球小房里走出来,从口袋里掏出一把小小的草茎做的卷尺,往正前方量了一下,五厘米的地方有一株野百合花,几个花瓣上滚动着一颗颗露水。他摇了一下花茎,仰起下巴,露水纷纷落进他张开的嘴里。
露水是球球小妖们唯一的食物。
就在不远的地方,球球阿紫正喝下一朵风信子上的露水,她也站在离球球小房五厘米的地方,觉得有些无聊。
球球小妖们不能离开自己的球球小房五厘米之外,这个规矩,球球小妖谷里每一个小妖都一清二楚。
别去五厘米之外,去了五厘米之外,会发生什么呢?“啪一下,哧一声,一团轻烟起,风一来,化作一缕缕。消失无踪影,再也无处寻。”歌里不是有答案吗?
哎呀,球球阿紫一看腕上的手表,十九秒时间马上到了。她迅速跑回房里,与此同时,球球阿蓝也冲了回去。
球球小妖们离开自己的房子不能超过十九秒。超过十九秒,会怎样呢?“啪一下,哧一声,一团轻烟起,风一来,化作一缕缕。消失无踪影,再也无处寻。”歌里不是有答案吗?
蓝色的球球小房“咕噜咕噜”滚动起来,紫色的球球小房也“咕噜咕噜”往前滚。
“不好了!”他们几乎同时喊道。在相距十四厘米的地方,几乎同时停住了。绝对是十四厘米,不信,你拿他们的草茎卷尺去量一量。小妖们总是这么量啊量啊,量得眼睛和尺子一样准确了。
球球小妖谷里,任何两个球球小房之间的距离不能少于十四厘米,少于十四厘米会怎样呢?“啪一下,哧一声,一团轻烟起,风一来,化作一缕缕。消失无踪影,再也无处寻。”歌里不是有答案吗?
按照习惯,他们应该掉个方向,然后继续往前滚。可是这一天,他们同时把脑袋从小窗子里探出来。
阿蓝看到了阿紫,阿紫有一对特别长的睫毛,像蝴蝶的翅膀那样扑扇扑扇。
阿紫也看到了阿蓝,阿蓝的左额角有一枚星星一样的图案。
球球小妖谷的小妖们,长得和我们人也差不多,不过只有三厘米高,胖嘟嘟的,粉嫩嫩的,脸蛋儿特别圆,眼睛特别大。阿紫的头发是紫色的,阿蓝的头发是蓝色的,和球球小房的颜色一样。
阿紫的眼睛“嚓”地一亮,嚷道:“我们——我们好像一起出生的呢。”
球球阿蓝摇摇头,他不记得了,出生那天,他和自己的房子一起从岩石上往下滚,滚了不知道多少时间也不知道滚了多少路。停下来的时候,他看见周围跳着、滚着许多球球小房,都是白色的。但是并没有哪座小房子停下来搭理他一下。过了好一会儿,一阵沙哑的歌声传来:
五厘米之外,
啪一下,
哧一声,
一团轻烟起,
风一来,
化作一缕缕。
消失无踪影,
再也无处寻。
别去五厘米之外,
别去五厘米之外。
是谁在唱这么难听而可怕的歌呢?阿蓝从窗户里往外看,看见一个红色球球小房开了窗子,窗子里露出了一张满是皱纹的脸,“记住,记住,别去五厘米之外!别超过十九秒!别和另一个球球小房距离十四厘米之内!带上尺子,带上尺子。”
后来阿蓝知道她是球球小妖谷里最年长的一位了,她负责教会每一个刚出生的小妖这首歌,所以她的嗓子都哑了。阿紫当然也上过她的课。
球球小妖们没有爸爸,也没有妈妈,他们诞生在山谷上方一块赭红的大岩石上。每年的第一场春雨以后,大岩石上就会冒出米粒一样大小的几个小球球,下一场春雨就大一圈。下到第十七场春雨时,岩石上的球球们就开始往下滚,小妖们就在里边睡着,一直滚到球球小妖谷里。如果哪一年春天,下不到十七场春雨,那么长在岩石上的球球,就干枯了,消失了。而我们知道,一个春天,是很少能下十七场春雨的。99lib?所以,球球小妖们的数量是很少很少的。
阿紫一直是睁着眼睛往下滚的,她看见一个蓝色的球球小房从她身边滚过去,她还去追过呢,可惜没有追到,也不知这个蓝色的球球滚哪里去了,竟然一直都没再遇到。
“你真没有见过我?”阿紫急切地问。
阿蓝继续做摇头的动作。
“反正我们是一起出生的,我叫阿紫!”阿紫好兴奋,情不自禁要往前滚,吓得阿蓝赶紧往后退。
“请保持距离呀!”阿蓝慌慌地喊。
阿紫停住了:“哦,对,会消失的哟。”
蓝色球球小房和紫色球球小房保持着十四厘米的距离,紫头发的脑袋和蓝头发的脑袋从各自的窗户里探出来。
“你的额头上为什么会有一枚星 661f." >星呢?”
“房门上磕的呗。”
“能磕得这么好看哪。”阿紫满脸羡慕。
“你真有趣。”阿蓝笑了起来。
他们两个说了很久,不对,应该说是喊了很久,因为他们保持着十四厘米的距离,轻声说话是没有办法听到的。不一会儿,他们的声音就沙哑了,沙哑了还接着喊,到后来就只能看到嘴巴一张一合了。难怪球球小妖之间很少说话,说话太累了呀。所以独来独往成了球球小妖们最重要的生活方式,悲伤是自己的,快乐也是自己的,他们最亲密的朋友就是尺子了。
“你过得快乐吗?”阿紫喊。
阿蓝喊:“不知道。”
“那你会觉得孤单吗?”
“不知道。”
“是不是经常很无聊哇?”
“不知道。”
“你怎么什么都不知道呢?”阿紫喊。
“我知道每天都要喝露水,知道不能离开房子五厘米之外,知道离开房子的时间不能超过十九秒,知道和另一座球球小房要保持十四厘米的距离。难道,我知道得还不够多吗?”阿蓝说。
阿紫叹气:“唉!”
…………
阿紫和阿蓝实在说得累了,就在各自的房子里睡了一觉,也让嗓子休会儿假。他们是同时睡醒的,并且同时把脑袋从窗口里探出来,接着又开始交谈起来。可是这样说话实在是太累了呀。还是阿紫想了一个好主意。
他们同时打开房门,同时走出房子,走了五厘米,哈哈,他们之间的距离就只有四厘米了,说起话来省力多了。可是他们很快发现这样也不省力,因为小妖们离开自己的房子不能超过十九秒嘛。来去的路上需要四秒钟,说话的时间就只剩十五秒了?99lib.。
“我觉得我们球球小妖的生活不太有意思呢。”阿紫说。
“为什么没有意思呢?”隔着四厘米的阿蓝问。
阿紫说:“这么多规矩,多不——”
“快,往回跑。”阿紫的话刚一半,阿蓝已经喊起来。于是他们同时掉转头往各自的房子里跑,歇了一秒钟,又跑出来站在相距四厘米的地方。
“刚才你说到哪里了?”阿蓝问。
阿紫说:“一跑,就忘了。”
“我也忘了。”
“我想摸一摸你额角上星星一样的图案。”阿紫请求道。
“好哇。”
阿紫正要伸出手来,可是时间又到了,他们两个只得先跑回各自的小房里。
就这样跑来跑去,阿紫最终没能摸到阿蓝的“星星”,因为他们相距四厘米,而她的手臂还不到两厘米长,有什么办法呢。
“你说,那首歌唱的是真的吗?”
“应该是真的吧。”
“可是我从来没有看见谁变成轻烟,消失了。”阿紫说。
阿蓝说:“那是因为大家都很小心,都带着尺子呢。”
阿紫和阿蓝光说这段话,就跑了好几趟呢。
说话的时间实在太短暂,于是阿紫又想出了一个主意:“我们跑快一点儿,跑出来只用一秒钟,跑回去也只用一秒钟,这样我们不是多了两秒来说话吗?”
啊,真是没有比这个更好的主意了。
“预备——”阿蓝和阿紫站在各自的门口,前俯,弓步,弯腰,屈臂,“跑——”耳边只有风的声音,好快呀,快得他们收不住脚,等他们终于刹住车的时候,阿紫已经撞在了蓝房子上,阿蓝已经撞在了紫房子上。
他们,他们竟然跑到了五厘米之外。
五厘米之外,
啪一下,
哧一声,
一团轻烟起,
风一来,
化作一缕缕。
消失无踪影,
再也无处寻。
别去五厘米之外,
别去五厘米之外。
他们,呆住了。太可怕了,化作轻烟,无影无踪,实在太可怕了。恐惧紧紧地抓着他们,他们同时闭上了眼睛。一秒钟,两秒钟,三秒钟……
他们慢慢睁开眼睛,一边回头望着对方,一边静静地等待着,等待着“啪”的一声,房子化作一团烟,等待着“哧”的一声,自己化作一团烟。
一分钟藏书网,两分钟,三分钟……
他们迈开步子,慢慢地走向对方,走到相距一厘米的地方,阿紫摸到了阿蓝额角的星星,她满意地说:“果然摸到了,其实,就算消失有什么可怕的呢。”
阿蓝说:“对,才不怕。”
一个小时,两个小时,三个小时……
好像不会消失了呢。他们手拉着手,穿行在草丛里。
一天,两天,三天……
确实没有消失呢。他们手拉着手,穿行在球球小妖谷里。
一个月,两个月,三个月……他们的后面,每天都跟着许多球球小房子。
到后来,从小房子里走出来的球球小妖们,一个一个地走出五厘米之外了。
怎么一点儿可怕的事情都没有发生呢?
到底是怎么回事?还记得那个声音沙哑的最年长的球球小妖吗?是她老人家弄错了呀,其实那首歌是这样唱的:
五厘米之外,
啪一下,
哧一声,
一团轻烟起,
风一来,
化作一缕缕。
消失无踪影,
再也无处寻。
别去五厘米之外,
别去五厘米之外。
去了——也没关系!
去了——真的没关系!
她把最后两句给忘啦。
哈,世界上怎么会有这么奇怪的歌呢?当然有了,要不,还算什么球球小妖嘛!
九、老树精婆婆的七彩头发
一
大风一连几天都早早关掉他小小的理发店,到郊外的树林里散心。
理发店的生意是越来越清淡了。因为大风不烫也不染,虽然“嚓嚓嚓”剪得一手好头发,也吸引不了赶时髦的人们了。
树林里好安静,许多树身都布着绿幽幽的青苔。
大风每天都会遇见老树精婆婆。她是这片树林里住着的唯一一个树精,谁也说不准她是什么时候搬来这里,谁也猜不出她活了多少岁。反正是很老很老了,老得皱纹都快把眼睛挤没了;反正谁都知道,这林子里住着一个老树精,长着一头灿烂的七彩头发,好像从来没有使过魔法,好像不爱做坏事。尽管这样,林子里还是很少有人来的。
“您的头发真漂亮!”大风招呼道。
“不用你说,我也知道。”老树精婆婆嘟囔着,“我忙得很,刚刚把一根头发弄丢了,正在找呢。”
大风说:“您有那么多的七彩头发,少一根有什么要紧的?”
“当然要紧了,对于我来说,没有比这更要紧的事情了。”老树精婆婆生气地嚷嚷,尖厉的声音使树叶跳起凌乱的舞步,把大风吓一跳。
就是这样,大风每天都遇见低着头在灌木丛、草地上、花朵间找头发的老树精婆婆,每天都是一样的对话,每天都会被那尖厉的嚷嚷吓一跳。
除了那头灿烂的七彩头发,这个婆婆真的没有让人喜欢的地方。大风想。他边想边在一棵张牙舞爪的枯树边坐下,心立刻被一阵紧似一阵的愁苦绑住了。日子一天比一天难过,妻子不知道抱怨了多少回,孩子已经很久没有穿上新衣,更重要的是,他们一家快没有地方住了,因为没有钱交房租。真应该有一间自己的屋子呀,不会被赶来赶去。可是有什么办法呢,理发店的生意这么不好。作为一个男人,这样的状况真的是太糟糕了……
二
这天早上,理发店里来了一个神情忧伤的女人,一进店就把手上一个箱子打开了,里面全是花花绿绿的钞票。
“这些都是你的。”女人轻轻地牵动嘴角,吐出来的六个字把大风惊得摔在椅子上。
女人看他一眼,说:“请你给郊外树林里那个老树精婆婆理个发。”
“是这样啊?你是她什么人?理发用不着这么多钱,三元就够了,是人民币三元。”
“收下就好了。”女人淡淡地说,“有十万。”
大风问:“是老树精婆婆请你来的吗?”
女人说:“不是。”
“那太奇怪了,她不愿意剪怎么办?”
“她肯定不愿意。”
大风的嘴巴成了“O”形:“那我怎么剪?”
“如果是很简单的事情,需要十万的报酬吗?”女人反问道。
大风愣了一下。
“你趁她睡觉的时候,把头发剪下来,要剪得齐齐的,把头发交给我后,这些钱就归你了。”
大风刚想说“我不要”,那女人又说了:“我知道你需要钱。”
说完这些话,女人走了,钱没有带走。
大风几乎被吓着了,半躺在椅子上,久久回不过神,直到妻子和孩子出现在店里。
妻子是一边抱怨一边走进店来的:“房东要赶我们走了,你到底什么时候才有钱,我怎么会嫁个这么没用的丈夫……”
大风只觉脑袋一阵“嗡嗡”响,他什么也顾不得了,一把将妻子拉到那一箱钱面前。
于是整个店都被妻子的笑声占领了。
买一间窄窄的房子,八万;买家具,一万;买衣服,买食品,买……那十万元钱,太阳还没有落山的时候,就全花光了。大风虽然心里阵阵不安和害怕,但很快被妻子和孩子的笑声所冲淡。
傍晚,那个女人走进店说:“你已经花了我的钱,你就必须去办这件事。否则,所有的惩罚都会落在你们一家人身上。”恶狠狠的语气,眉间却写着焦虑。
说完,她便走了,开着一辆宝蓝色的车。
三
大风来到树林里,他的口袋里揣着锋利的剪刀,是所有剪刀里用得最顺手的一把。
他很快就遇到了老树精婆婆,因为心里紧张,他没有像以前一样打招呼。倒是老树精婆婆先开了口:“我刚刚把一根头发弄丢了,正在找呢。”一边说一边跑到前面去了。七彩的头发,像一匹上好的锦缎那样垂到腰际,柔柔的,亮亮的,闪耀着迷人的光芒。
大风漫无目的地在树林里转悠,他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办。钱已经花了,头发必定要剪的了。他决定在树林里等到天黑,等到老树精婆婆入睡。
正转悠着,传来老树精婆婆尖厉的声音。
“你怎么可以把我的头发捡走?”
大风赶紧往前走两步,看见老树精婆婆正冲一只小小的松鼠嚷嚷。小松鼠瘦瘦的,眼睛特别大,和瘦小的脸庞几乎不成比例。脖子上绕着一根七彩丝线,哦,是头发,在前胸精心打了个蝴蝶结。
“婆婆,我以为您不要了。我以为捡的没有关系……”小松鼠的大眼睛里蓄满泪水,声音颤颤的。
“你这小家伙实在是太可恶了,这树林里谁不知道我的头发是不能捡的,捡到了也得给我送回来。”依旧是凶巴巴的声音。
“我真的不知道……”
老树精婆婆伸手去扯松鼠脖子上的头发,因为发火用了太大的力气,头发“啵”的一下断了。
老树精婆婆愣了愣,竟扯开嗓门儿哭了起来。泪水很快注满了一道又一道的皱纹,然后像瀑布一样从每道皱纹里泻下来。
“婆婆,婆婆,我不是故意的。”小松鼠说。
“你这个坏家伙,快走开!”老树精婆婆干脆坐在地上哭,“再让我看见你,我非把你捏得粉碎,捏得眼睛嘴巴鼻子都在一块!”小松鼠一步一回头地走远了。
大风想,断了一根头发就这样,如果被剪了,真不知道会怎样啊!
如果真的剪了,也许会死的吧。老树精婆婆自己也不知道会怎样。她只记得,她的妈妈也有这样的七彩头发,在深夜的梦乡里,被人剪了。后来,妈妈就病了,每天都说自己“好丑”,临死前,她说:“现在,你是世界上唯一长着七彩头发的树精了,要保护好你的每一根头发,记住,是每一根,一根都不能丢,一根都不能丢……”
那时候的老树精婆婆还很小很小,她爱妈妈,她一辈子都记着妈妈的话。她爱每一根头发,就好像是爱她的妈妈似的。
四
树林里突然落起了雨,大风只得回家去。
第二天一早,神情忧伤的女人一进店就问:“剪着了吗?”大风说:“没有。”
“请你快点儿,我等不及了呀。”奇怪,这个女人的语气里竟含着恳求,接着她又说,“最多五天,否则,那些钱加倍还我。”后面这半句带着威胁。
拿什么钱还呢?大风苦恼地想,没有办法了,只能对不住老树精婆婆了。再说,头发剪了,还会再长,也算不上十分坏的事情吧。
大风口袋里揣着锋利的剪刀又来到树林里。
树林里,老树精婆婆正半跪在她的树洞边。她的面前生着一堆火,火上架着一只大大的锅,“咕嘟咕嘟”冒着热气。
“你,过来一下。”老树精婆婆说。
大风走近了,看见锅里沸腾着蓝色的液体,一股十分难闻的气味钻进鼻孔。
大风好奇地问:“婆婆,这是什么?”
“蓝药。”
“有什么用吗?”
“忘掉事情。”
“婆婆要忘掉什么事情呢?”
“说一次又想起一次,不说了,不说了。”老树精婆婆说,“你能给我带一块橡皮吗?我用它做药引子。”
大风说:“我这就回去拿。”
大风跑回家拿了孩子的一块橡皮,很快回到树林里。老树精婆婆把橡皮“咚”一声扔进了锅里,说:“我累了,我要睡一会儿。你帮我填点儿柴吧。”说完,轻柔的鼾声就响起来。七彩的头发在她身下像展开的一幅画。
大风的手在口袋里紧紧地握着剪刀。正要抽出,他听见老树精婆婆说:“不要剪我的头发呀,不要剪。”
吓了大风一跳。
“我知道你口袋里有一把剪刀,我早知道了。”老树精婆婆的眼睛是闭着的。
大风吓得不敢呼吸,老树精婆婆毕竟不是平常人哪。
“很久很久以前,我妈妈的头发被人剪了。那些头发,听说被织成了一条丝巾,那是一条世界上最美丽的丝巾,它成了无价之宝,人们都想得到它,他们争啊,吵哇,抢啊,打呀……我的妈妈,病死了,呜呜呜……树精的头发剪了就不会再长,就成了世界上最丑的树精了……所以会生病啊……”老树精婆婆一边睡一边哭。
大风听得心里难受,他起身想离开。但是他刚起身,老树精婆婆喊住了他:“火要灭了,填点儿柴,别走开。”
锅里蓝色的液体“咕嘟咕嘟”冒着热气,散发着难闻的气味。
一个小时后,老树精婆婆睁开了眼,她有些害羞地说:“我肯定说梦话了吧。”
“是。”
“嘿嘿,我最爱说梦话了。”
老树精婆婆拿一个勺子往锅里搅,搅动了一会儿,说:“你回去吧,明天再给我拿一块橡皮来。”
大风回到理发店的时候,一辆宝蓝色的汽车正在门口停着。
“剪着了吗?”
“没有。”
从车里递出来一小片指甲盖儿那么大的东西。
“让她闻一下,她会昏过去,你再动手。记住,只有四天时间了。”宝蓝色汽车开远了。
“我不想剪……”
汽车已绝尘而去,不见踪影。
五
老树精婆婆正往锅底填着柴。
大风想好了,在递橡皮给老树精婆婆的时候,同时把那一小片迷药也递过去,迅速凑近她的鼻子。等她昏过去,只要用半分钟时间,就能把头发剪下,然后交给那个女人。然后,一切都结束了。然后,搬一次家,搬到一个很远很远的地方,从此,开始幸福而安宁的生活。
“婆婆,橡皮。”
“谢谢你,请你把橡皮扔进去吧,我两只手都没有空呢。”
“咚”,橡皮落进锅里,很快就没有了踪影。大风想,再找机会下手吧。
“你坐下来吧。”老树精婆婆朝他努努嘴,示意大风在锅对面坐下。
大风坐下来,他心事重重地盯着锅里看。
“你看起来有很大的心事,我也有很痛苦的心事。不过,等我把这锅药吃了,就会忘记了。”老树精婆婆一边说,一边递过来一本书,是一本用草茎缝的树叶书。
大风一张一张翻着,书上有许多蓝色的字,不知道是用什么笔写的,也不知道写的是什么。他把书递还给老树精婆婆:“我看不懂。”
“哦,对,对,你怎么藏书网会看得懂呢!”
老树精婆婆说:“我读给你听吧。”
…………
2006年10月12日
早上醒来,好安静啊!爸爸妈妈哪里去了呢?一直等到中午,一直等到晚上,爸爸妈妈都没有回来。他们究竟哪里去了呢?
2006年10月13日
我等啊,等啊,爸爸妈妈还是没有回来。他们去哪里了?
2006年10月14日
等啊,等啊,他们怎么还不回来?
2006年10月15日
我坐在树上看,能看多远就看多远,我多么希望能看到爸爸妈妈的身影!
2006年10月16日
这么多天了,他们到底哪里去了呢?会不会出意外了?
2006年10月17日
等啊,等啊,爸爸妈妈,你们知道我等得有多辛苦吗?
…………
2006年11月17日
看来,他们是不会回来了。我得多拾些松果回来呀。漫长的冬天就要到了。
…………
2006年11月22日
没有爸爸妈妈的日子,每一天都这么长。我好像生病了,头总是晕晕的。要是妈妈在,她会给我采药的。
…………
2006年11月30日
今天捡到一根好漂亮的头发,有七种颜色呢。我把它系在脖子上,真好看。自从爸爸妈妈不见了以后,我好像很久没有开心过了吧,这根七彩的头发让我好开心。可是突然来了老树精婆婆,她骂我了,她把头发扯断了,还哭了。
她为什么要那样骂我呢?是因为她知道我没有爸爸妈妈了,所以要欺负我吗?
我的头好晕。
2006年12月1日
昨天晚上,我梦见那根七彩的头发,我真喜欢它。
老树精婆婆为什么这么小气呢?她有那么多头发,而我只是捡到了一根呢。..
除了爸爸妈妈,这世上没有人喜欢我的。他们到底什么时候回来呢?
头好晕。
2006年12月2日
今天头晕。
…………
2006年12月10日
好像已经很多天没有吃东西了。
2006年12月11日
我会死吗?我能等到我的爸爸妈妈吗?
…………
“是松鼠的日记吗?”大风轻声问道。
老树精婆婆一把一把擦着泪水:“是,就是那只被我狠狠骂过的松鼠,是她的日记,可是她死了。”
原来昨天一大早,老树精婆婆像往常一样走出树洞去采集清晨的花露,有只多事的鸟儿带着她来到那只小松鼠的家。老树精婆婆看见小松鼠睫毛上残留着泪水,永远地睡着了,小小的脑袋枕在一本树叶书上。
“吱嘎——吱嘎——吱嘎——”
“是什么声音?”大风问。
“是心疼的声音。”老树精婆婆说,“我妈妈死的时候,我的心也这样疼过。”
“小松鼠不是被您骂死的,是病死的,您也不要太难过了。”大风安慰道。
“我也是这样劝自己的,可是,没有用,就是心疼。那双大大的受惊的眼睛,总是在我眼前闪哪闪。她实在太可怜了,这么小,找不到爸爸妈妈,捡到一根头发,难得高兴一下,却遭到责骂,太可怜了,太可怜了!”
“可是,您当时并不知道她是这么可怜的。”
“可是,我现在知道了。那么小那么瘦的尸体,那么冷的家呀,我毕竟伤害过她的。”老树精婆婆说,“所以,我一定要把这件事忘掉,把这个可 601c." >怜的小家伙忘掉,不忘掉,心会疼死的。”
蓝药,一种失忆汤,“咕嘟咕嘟”,在锅里熬着。
六
“我要喝药啦。等我喝了药,我大概就认不得你了。如果我冲你发脾气,你不要怪我呀。”老树精婆婆说。
那么大的一锅药,老树精婆婆喝了好久才喝光。
她把锅放下说:“好难喝呀。”接着她摸了摸自己的胸口,“怎么还疼呢?”
她看看大风说:“我认得你啊。难道这药我煮错了?”
“那只可怜的小松鼠,我还清楚地记得呢,我记得我骂她的每一个字。不行,不能想了,心太疼了。”老树精婆婆几乎要哭起来。
大风看着痛苦的老树精婆婆,他突然之间喜欢上了她,能为一只小松鼠心疼的婆婆,怎么能不喜欢上呢?
“婆婆,别难过了。”
大风的安慰让老树精婆婆号啕起来,泪水很快注满脸上的一道道皱纹,像小瀑布那样泻下。
哭着,哭着,老树精婆婆突然跳了起来:“啊,我想起来了。你的口袋里有剪刀吗?”
“有……有的。”
“快,快把我的头发剪下。”
“什么?”
“快呀,把我的头发统统剪下,你不是一个很好的理发师吗?”老树精婆婆催促着。
大风说:“可是您那么爱头发,为什么要剪呢?”
“我要把头发统统剪下来,织一方丝巾,织一方世界上最漂亮的丝巾,盖在小松鼠的身上,她会温暖一点儿。”
“可是……”
“不要可是了,只有这样,我的心才会安宁……”
大风从口袋里拿出锋利的剪刀,老树精婆婆闭上了眼睛。
正要动手,老树精婆婆说:“帮我剪得漂亮一些哟。”
“好。”
正要动手,老树精婆婆说:“真怕变得很丑呢,嗯,以后不照镜子了。”
“那就不要剪了吧。”
“要剪的。”
“婆婆,不要剪了吧,痛苦总会忘记。”大风不忍心。
“剪吧,心灵不安宁,活着没有意思。”老树精婆婆语气坚决地说。
“咔嚓,咔嚓——”几剪子,老树精婆婆锦缎一样柔滑彩虹一样绚丽的长发便在大风的手里握着了。
拿着头发快跑,大风的脑海里闪过这样一个念头。拼命地跑,她追不上的。只要跑出树林,就没事了。然后把头发交给那个女人,然后一切就结束了,然后就开始幸福而安宁的生活。
想到这里,大风的手心出起了汗。会安宁吗?会幸福吗?不会的,不会的。
大风把头发递给老树精婆婆。
老树精婆婆捧着头发一边哭一边问:“我现在很丑吗?”
“漂亮。”大风轻轻地说。他只要说大声一点儿,就会把眼眶里的泪震下来了。
老树精婆婆开始织起丝巾,一针,一针,又一针……
“很久很久以前,我妈妈的头发被人偷偷剪去了,织成了丝巾,现在,我剪下了自己的头发,织成丝巾……”老树精婆婆一边织一边说,她脸上的神情安详极了。
大风的泪水悄悄地滑下来。
七
走出树林,远远地,大风看见宝蓝色的汽车,他的心在胸膛里飞速跳起来。
“您交代的事情我做不了,我会把房子卖了,先还给您一部分钱,剩下的我一定会还上,求求您,请惩罚我一个人,不要伤害我的家人。”
一看到那个女人,大风把这些早就想好的话一股脑儿倒出来。
没想到女人不好意思地笑了一下:“对不起,大风先生,这些日子让您为难了。”
大风以为自己听错了。
“我不要老树精婆婆的七彩头发了。那些钱,就算借你的,你慢慢还我吧。”女人柔柔地说。大风怎么可能一下子就相信这是真的呢。
“是这样的,我妈妈刚走了,去另外一个世界了。她走之前总是迷迷糊糊地说‘七彩头发丝巾’,我以为她想要七彩头发编的丝巾。我爱她,是呀,这世界上没有谁不爱自己的妈妈。所以我请你去剪老树精婆婆的头发……现在我知道,她不是这个意思,也请您看一看吧。”
女人递过来一个小小的袋子:“我妈妈生前来不及把这些交给老树精婆婆,能帮我交给她一下吗?拜托了!”
宝蓝色的汽车远去了。
大风打开袋子,里边是一方七彩的丝巾,它的漂亮和柔滑,没有人能用语言形容出来。
还有一封信。
老树精婆婆:
您好!
对不起,我知道这三个字永远弥补不了对您的伤害,但还是请求您能够接受,真的对不起。
这方丝巾,你一眼就能认出来吧。对,正是您妈妈的头发编织而成。是我的曾曾曾曾外祖母一代一代传下来,并且一代一代地留下遗言,要找到您,还给您。
很久很久以前,我的曾曾曾曾外祖母在一片树林里遇见了您妈妈,她看见了那七彩的头发,于是被深深地迷住了。她请人在一个深夜里剪下了它们,又请人织成了丝巾。丝巾真漂亮啊,可是她却找不到快乐了,特别是听说您妈妈死后,她就再也没有笑过。她拿着丝巾到树林里来找您,可是您已经搬家了。
后来丝巾就这样一代一代传下来,我们也一代一代地在找您,找到您,就把丝巾还给您……
十、守着十八个鸡蛋等你
医生说我营养不良,有轻度滑向重度的迹象。我起身离开的时候,他说:“吃点儿土鸡蛋吧,记住,是土鸡蛋。”
于是回家的路上我买了一只母鸡,通体雪白、毛羽丰盈、骨骼轻巧,没有一点儿其他母鸡身上特有的愚蠢。我给她好吃好喝,等着她下蛋。一直等了三年,她也没有下出一个蛋来。
我固执地等着“二给”下蛋,二给就是这只雪白的、不肯下蛋的母鸡,“二给”是“egg”的中文谐音。我用名字在明明白白地告诉她:“我养你,是为了吃你下的蛋。”
但不知道二给是假装糊涂还是真的不懂,她就是不肯下一个蛋。我一次一次催她:“你到底什么时候下蛋呢?”
二给歪着脑袋回答:“我什么时候也不下蛋。”说完,她头也不回离开了,到院子里捉灰褐色的小蚱蜢。
我一点儿也不生她的气,从来不。三年来,只有她陪着我住在这个城郊的平房里,我们一起用餐,一起散步,一起品尝寂寞,诉说彼此的心事。
二给心情好的晚上,她必定要睡沙发;如果心情不好,她就要睡到床上。哪怕我凶凶地不答应,把她一次一次扔下去,她都一次一次地跳回床上,厚着脸皮在我的脚边蹲下,把脑袋插进翅膀里,一会儿便沉沉入睡。我就把她拎回沙发上。早上她一醒来,我便惊呼:“二给,你怎么睡回沙发了?你这样半夜三更抛弃我,我很受伤啊。”二给就红着脸,低着头,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
但是我的营养不良好像越来越严重了,镜子里的我,脸色苍白,而且常常头晕。我和二给说过,我需要她的鸡蛋补充营养。但是她不答应,不答应的理由是她对下蛋不感兴趣。
我说:“二给,你是一只自私的母鸡。不过,自私得可爱。”
二给说:“你也是一个自私的人。不过,自私得没有我可爱。对了,你还固执,固执得让人讨厌。”
两个自私的动物生活在一起三年,彼此依靠,感情甚笃。
有一天,在一次散步之后,二给说:“我打算恋爱了。”
我有些嫉妒,不过还是说:“祝福你,这是件好事。”
又有一天,二给告诉我,她准备下蛋了。
她刚吐出下蛋两个字的时候,我的口水就垂直落下。我说:“好,下蛋,好,好,下蛋。”因为嘴巴里口水太多,我说的话几乎含混不清了。
二给歪着脑袋看我,眼神冷冷的。我捧过她的脑袋,在她的脸颊上亲了一口,依旧含混不清地说:“二给,你终于良心发现,知恩图报了。我决定要把你下的第一个蛋煎成荷包蛋。”二给歪着脑袋,冷冷地看着我。我继续说:“二给,谢谢你呀谢谢你,从今以后我天天可以吃土鸡蛋了。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哇。”
二给歪着脑袋,眼神冷冷地看着我。当我把我所有想说的话想表达的激动都含混不清地吐光的时候,她开口了,语气很硬,像有冰凌子:“我要下蛋,是因为我想当妈妈了。我下的蛋,不许你拿走一个,不许你吃掉一个!”
二给的话把我气了个半死:“笑话!第一,我养你不是为了让你孵出一窝小鸡来,叽叽喳喳地让人心烦意乱;第二,我养你就是为了吃你下的鸡蛋;第三,我是你的主人,你必须听我的。”
二给梗着脖子一字一句地回应:“第一,我下蛋,是因为我想当妈妈;第二,我不会为了满足你的口腹之欲而下蛋;第三,我们是平等的。”
我气得什么也说不出来,早知道这样,我当初就应该养一只愚蠢的母鸡,只管下蛋只管听命于主人的母鸡,像二给这样伶牙俐齿脑袋聪慧的母鸡,实在不适合家养。后来我狠狠地甩下一句话:“你要么不下蛋,要么下蛋给我吃。没有其他选择!”气呼呼地扔下这句话后,我感觉头晕,就在床上躺下来。
不知道怎么就睡着了。醒来的时候,已是第二天凌晨。我发现二给蜷在脚边。她在告诉我,她心情不好。
我一脚把她踹下床去,她站立不稳慌乱地叫了好几声。从慌乱中一回过神,她就说:“我决定今天离家出走,不再回来。除非你答应,给我当妈妈的自由。”
“你这是威胁!”我叫道。
“这不是威胁,这是你把我逼得走投无路了。”她也很响地叫道。
我真后悔以前那么宠她,把她宠坏了,什么都不听我的,顶嘴比我还厉害。我说:“要走就走,你这个没有良心的家伙!”
“好,主人。”二给第一次叫我主人,我的心“吱”地酸了一下。
二给走出房门,走到院子里。又走出院门,雪白的身影渐渐模糊。我冲了出去:“二给,回来,我答应你!”
二给飞奔回来,她得意地说:“哈哈,我就知道结果会是这样。”她的这句话让我有些不舒服,这真是一只有心机的母鸡,她知道我舍不得她,她利用了我的感情。
我阴着脸坐在门槛上。二给说:“我给你跳小天鹅舞。”于是她就跳起来,短短的脖子,短短的腿,模样十分滑稽,是纯粹的小母鸡舞。我狂笑起来,二给也笑起来,于是我们和好了。
晚上,我躺在床上,她躺在沙发上给我讲她的美好未来:“我要下十个蛋,不,不,不,太少了,下二十个蛋,不,不,不,太多了,就十八个吧,对,就十八个。我要当十八只小鸡的妈妈。我带着他们在院子里散步、捉虫,啊,实在太棒了,太幸福了!”
她沉醉在她的幸福中,很快就睡着了。
第二天,她在院子的草窝里下了一个蛋,小小的,圆溜溜,有着粉红色的蛋壳。我一看到它,口水就流了下来。虽然我也克制了自己一下,但是想吃它的欲望就像决堤的江水,堵不住了。
我把它煎成了一个金黄的荷包蛋。
因为吃得太急,还没有尝出什么滋味,它就进了肚子。当二给从院子外面的沙坑里沐浴回来的时候,我正抹着嘴唇上的一颗油星。聪明的她在第一秒就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
“坏蛋,你吃了它!”她尖厉地喊道。
我赔着笑:“我克制过,但是没有成功。”
“你是个无耻的人,说话不算数的小人!”
本来我心里还有一点儿愧疚之心,可是二给在短短的两句话中就把“坏蛋、无耻、小人”送给了我,愧疚之心就没了。
我说:“我就吃了,你想怎样?”
二给没有理会我这副无赖的嘴脸,她找到蛋壳的碎片,把它们埋进土中。做这一切的时候,她的眼里含着泪水。她的泪水,使我的心狠狠疼了一下。我知道,我伤害了她。
晚上,二给睡在沙发上。她睡在沙发上,不是代表她心情好,是代表她对我的嫌恶。
我想起以前我们亲密无间斗嘴打闹的日子,心里一阵一阵袭来孤独。
第二天早上,二给又提出了离家出走的要求。
而我则拿出了一张协议书:
协议书
甲方:二给
乙方:三易
经协议,双方同意如下条款:
1.二给下蛋后,要及时隐藏,三易如果找到,就归三易吃;如果找不到,就可孵成小鸡。满十八个鸡蛋后,三易提供二给孵小鸡的场所,不许打搅。
2.谁也不许耍赖,否则,赶出家门。
甲方:
乙方:
年月日
二给在上面踩下了脚印;三易,也就是我,按下了手印,协议生效。
因为这张协议,二给满怀希望留了下来。她相信她能把鸡蛋藏好。
协议上的内容我其实想了一个晚上:就这么一间平房,一个院子,二给能把鸡蛋藏哪里呢?她无论藏哪里我都能找得到。所以,我既不用担心二给离家出走导致我形单影只,也不用担心没有土鸡蛋可以享用。
果然,要找到鸡蛋,实在是太容易了。
第一天,我在院子的墙洞里找到一个,我把它做成了酸酸甜甜的番茄炒蛋。
第二天,我在房间的书箱里找到一个,我把它做成了柔嫩爽口的蒸蛋。
第三天,我在沙发底下找到了一个,我把它做成了香喷喷的葱花蛋。
第四天,我在院子玫瑰树下找到了一个,我用它烙了张金黄诱人的鸡蛋饼。
…………
我吃鸡蛋的时候,从来不当着二给的面。二给每天下午都要到沙坑里沐浴,这似乎是她不能改变的生活习惯。她沐浴的时候,我就吃鸡蛋;她回来的时候,我就看书,一边看书一边观察她,她一回来就直奔藏蛋的地方。不一?99lib.会儿,她会快速地冲到我面前,脸红红的,映得周边的羽毛发红。她说:“你把它找到了?吃了?”我点点头,她含着泪默默离开。脚步很慢,仿佛一点儿力气都没有。
看着她的背影,我常常觉得心疼,是一抽一抽地疼。特别是看到她把蛋壳一点儿一点儿收拾好埋进土里的时候,我的心疼得会让我落下泪来。
但是,我就克制不住地想吃鸡蛋,想吃二给的鸡蛋。
我们两个之间几乎不说话了。她天天睡沙发,睡沙发并不代表她心情好。
有一天,我突然找不到鸡蛋了。
第二天也没有找到。
第三天也找不到。
一连十天,都没有看到小小的圆溜溜的粉红色的鸡蛋。我几乎把房间和院子翻了个底朝天,也找不到。
对了,必须交代一下。每天早上我都要到公司上班,二给就是在这段时间下好蛋并藏起来的。
我打算趁上班时间打个埋伏,偷窥一下她。但是我最终把这个不太光彩的主意否定了。面对一只母鸡,我何苦用上人类的尔虞我诈互相算计呢?
二给一天一天高兴起来,而我因为找不到鸡蛋,一天比一天郁闷,并且头昏的次数也越来越多。
二给似乎一点儿也不在意,眼神冷冷的,闪着一丝得意的笑:“哈哈,找不到了吧?”
我陷入了很深的孤独,我们两个之间曾经有的相依为命的感觉怎么就荡然无存了?为什么除了伤害还是伤害呢?
十八天后,二给兴高采烈地说:“告诉你,终于满十八个鸡蛋了,按照协议上的规定,你得为我提供孵小鸡的场所。”
我垂头丧气地说:“当然!”
我现在只想知道那十八个鸡蛋到底藏在哪里了。二给带着我来到床边。我的床是有靠背的,靠背里有个夹层,从来不用。二给示意我打开靠背的夹层。十八个鸡蛋整整齐齐地码着。
“怎么样,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吧。”二给歪着脑袋瞅着我说,眼睛里藏着戏谑和得意。
我的智商竟然输给了一只母鸡,我觉得颜面扫地,不是滋味。
我把十八个鸡蛋装进篮子走到院子里,二给喜滋滋地跟在后面,她不住地问:“你是要把我的窝安在院子里吗?”“能不能加点儿棉絮?”“能不能加点儿玫瑰花瓣?”“能不能加点儿……”
“不,什么也不加。我想把它们通通煮成茶叶蛋。”我面无表情地说。
二给被我的话激得跳了起来。
“你难道是骗子吗?世界上还有比你更无耻的骗子吗?”
我原来只是想和她开个玩笑,发泄一下内心的不满,但是她的话一瞬间激怒了我。我下决心要把它们煮成茶叶蛋。不管她是否离家出走。
我就是想把它们煮成茶叶蛋。
我把煤炉端到院子里,生起火。捧了一口铝锅,往里边倒上水,撒上茶叶。正要把鸡蛋放进去的时候,二给跳了进去。
“你把我煮了吧,你这个骗子!”她梗着脖子,立在锅里,锅里的水满到她的胸脯。
“你又想威胁我,我才不吃你这一套。”
“随便。”
我用手在水里试了一下,温温的。
“你真打算不出来了吗?”
“如果你要把我的十八个孩子煮成茶叶蛋,我就不出来了。”
锅里的水在火舌热情的亲吻下,开始一点点热起来。
我叫起来:“你快跳出来,会烫伤的!”
“我的心已经被你烫伤了。”她看着我说。
“请你出来吧,水马上就会烫起来。很疼的!”
“我已经很疼了,心里早就已经很疼了!”二给说。
水面上飘起一缕热气。
二给的眉头开始皱起来。
“二给,求求你,你出来吧!”
二给纹丝不动。
锅底的水开始冒起细小的泡泡。
我一把将二给抱了出来,哭着把她送到了医院。她烫伤了,幸好不是太严重。从医院回来后,我天天给她敷药,很细心地照顾她。但是她从来不理我。直到有一天,我诚恳地说:“我有一件事情和你商量。”
她眯着眼懒得看我:“什么事情都不要和我商量。”她腿上的伤势恢复得很不好,不肯长出新皮来。
“是这样的,我希望你能给我孵十八只小鸡,你领着他们,在院子里散步,捉虫。我觉得咱们家实在太寂寞了。可以吗?”
她的眼睛顿时亮起来,她看着我:“真的吗?”
“是的。”我肯定地看着她,“但是,你再也不许说我是骗子。”
二给的伤一下子就好了起来。新皮长得很结实,连小小的伤疤都没留下。
我忙着给她做一个舒适漂亮的窝,里边垫上了新摘的棉花,还有,晒干的玫瑰花瓣。
在她没有正式孵小鸡的晚上,她睡在我的床上。她睡在床上,并不代表她心情不好。我还是喜欢在她沉睡的时候,把她拎到沙发上。早上醒来就夸张地责备她:“啊,你怎么半夜三更把我抛弃了,我很受伤啊!”她低着头,红着脸,不好意思地笑,弄不明白是怎么一回事。
当二给正式宣布开始孵小鸡的那一天,一阵头昏目眩使我跌在床上。我用电话叫来了医生,医生说:“你已经重度营养不良了。要补一补。吃点儿鸡蛋吧,记住哟,是土鸡蛋。”
医生来过的第二天,二给没有打招呼,离家出走了。院门上贴着一张字条:“我正式离家出走了。那十八个鸡蛋,请吃了吧。如果你想我,你一定要把鸡蛋吃了。一天吃一个,效果最好。这可是最正宗的土鸡蛋。二给留。”
我扑在院门上哭起来。我想起我们的斗嘴,想起亲密无间的日子,想起彼此的伤害,想起她跳小天鹅舞的滑稽样子……
我等着二给回来。
二给,我守着十八个鸡蛋,等你回来。
十一、最后一个魔鬼在雕花木床下
我的妹妹,两岁的多多,又爬床底下去了。让人惊慌的是,这一次,她竟在床底下消失了,就好像一颗清晨的露水被蒸发了一样的干净彻底。
我的妈妈,一边哭一边打求救电话,她尖锐而凄厉的哭泣使黑色的座机电话“嘭嘭嘭”颤抖,与此同时,我的上下牙齿也“咯咯咯”作响。
很快,我们家来了五个人。来的人差不多都是瘦老头儿,差不多都是头发稀疏有些秃顶,差不多都戴两个酒瓶底一样的眼镜。
如此貌不惊人,他们能救出我的妹妹吗?我是表示怀疑的。但是妈妈说他们是这个世界上最有学问最有办法的人,救人无数,绝对不比牛毛少。
“您好,我是老黄。”穿黄色立领唐装的老头儿说。
“您好,我是老绿。”穿绿色立领唐装的老头儿说。
“您好,我是老红。”穿红色立领唐装的老头儿说。
“您好,我是老白。”穿白色立领唐装的老头儿说。
“您好,我是老紫。”穿紫色立领唐装的老头儿说。
一样的动作,一样的腔调,不一样的只是唐装的颜色。若换作平时,我和妈妈都会睁着好奇的小眼睛看个没完没了,或者问个没完没了。但是此时此刻,我们真的心急如焚,急得妈妈忘记了她一直以来最看重的修养,她说:“你们是谁,并不重要哇,我也不想知道哇,重要的是把我的多多还给我,快点儿还给我呀。”
好像多多是被他们藏起来似的,难怪黄、绿、红、白、紫五个老头儿的脸上一起蒙上了灰灰的颜色。幸好他们宰相肚里能撑船,沉默片刻便投入了紧张的救援工作。
只见他们排着队,绕着黄杨雕花木床走哇走,一圈一圈,走哇走,走了十六圈后,五个脑袋凑在一起,嘀里嘟噜商量了一阵子。接着又排起队走。走哇走,一圈一圈,绕着黄杨雕花木床走哇走。走了十三圈后,五个脑袋一起趴在地上,齐刷刷地往床底下看,看了好一阵,然后从厚厚的“酒瓶底”里,..流淌出了惊奇和不安的眼神。他们站起来又凑在一起好一阵子,等脑袋们再次分开的时候,老黄的手上已经有了很厚的救援报告。
老黄对我们说:“你是多多的妈妈吧,别急。你是多多的姐姐吧,你也别急。我们已经拟定了详细的救援方案了。”
妈妈已经急得泪眼迷离:“好,好,快点儿开始救多多吧。”
老绿拿过报告,念道:
第一章 床下有魔鬼
经研究,我们以我们的智商和人格发誓,这床底下住着一个魔鬼,是一个真正的魔鬼,是世界上剩下的最后一个魔鬼了。这是多么让人惊奇地发现哪。
“天哪,魔鬼!”我和妈妈尖叫了一声。
老红拿过报告,接着念:
第二章 魔鬼的样子
这个魔鬼长着很长很长的毛,是绿颜色的。头顶有三只圆圆的角,露在外面的牙齿有十厘米长。我们以我们的智商和人格保证,这种推断是正确的。
“啊,十厘米长的牙齿,我的多多会……会受到伤害吗?”妈妈的脸色有些发青。但是老白紧接着念起了报告:
第三章 魔鬼的家
魔鬼的家就在这床底下的地板里,那是一个很乱的家,堆满了大大小小的杯子。魔鬼喜欢在杯子上睡觉。我们以我们的智商和人格担保,这不是胡乱的猜测。
“我的多多,是不是被魔鬼捉到了他的家里,是不是?”妈妈急切地问。没有人回答她的问题,因为老紫已经开始念了:
第四章 魔鬼的本事
魔鬼可以把自己变得很重,也可以把自己变得很轻,可以把自己变得很胖,也可以把自己变得很瘦,可以把自己变成像纸那样薄,甚至是任何形状。我们以我们的智商和人格发誓,这个结论没有半点儿错误。
“能救出我的多多吗?能吗?”妈妈脸上的青色更加浓重了,仍然没有谁理会,老黄正念着:
第五章 魔鬼喜欢吃什么
魔鬼喜欢吃的东西有很多,比如空气,比如夜晚人们的鼾声和梦话,但是毫无疑问,他和其他任何一只魔鬼一样,喜欢吃孩子,尤其是刚满两岁的孩子……
老黄还没有念出“我们以我们的智商和人格保证”,我的妈妈已经昏了过去。我一边使劲儿摇晃着妈妈,一边听他们继续念:
第六章 魔鬼是怎样吃东西的
十分可笑,魔鬼不会运用他的牙齿,他无论吃什么都是“啊呜”一口吞到肚子里,然后慢慢消化。
第七章 魔鬼的脾气
魔鬼性情急躁,希望他有耐心是不可能的,希望他善良也是不可能的。
第八章 魔鬼最喜?欢什么
魔鬼最喜欢听一种声音。那是用一百多年前的瓦片,互相敲击发出的声音。如果这两片瓦恰巧是被风吹落到地上的,恰巧落在了青苔上,恰巧有蟋蟀在上面停留过,那么它们所发出的声音,对魔鬼简直是致命的诱惑,绝对无法抗拒。就算他在千里之外,他也会在十秒内赶来。
第九章 魔鬼最怕什么
魔鬼最怕的是黑色的布袋,就是那种比墨汁还黑的黑色,就是那种结结实实的布袋。只要碰到脑袋,他就会吓晕过去。
…………
妈妈“啊啊”呻吟两下终于醒了过来。老黄一脸歉意地说:“没有办法,这是我们工作的习惯,我们非得这样一字一字地把救援报告念完,才会有力量开始救人。很多年了,有五十年了吧,改不了的习惯啦,请多多包涵哪。”
妈妈说:“请快点儿,快点儿救我的多多吧。”
只见老绿从老黄手里抽过报告,清了清嗓子。天哪,还没有念完吗?该轮到我晕过去了。
第十章 拯救多多的办法
第一步:用上百年的瓦片敲击发出声音,诱惑魔鬼从床底下探出脑袋。
第二步:用黑布袋迅速套住魔鬼的脑袋,等他晕过去。
第三步:用一把锋利的大剪刀,剪开魔鬼的肚皮,救出多多。我们以我们的智商和人格 4fdd." >保证,这是世界上最棒的拯救多多的办法。
拯救的办法只有三步,听起来好像蛮简单的,但是,我的妈妈又尖厉地哭了起来:“老天爷,我到哪里去找上百年的瓦片哪。结实的黑布袋家里是有的呀,呜呜……我到哪里找瓦片哪……”
老白慢吞吞地说:“我家里倒是收藏了两块呢,但那是镇宅之宝,我不太愿意拿来的。怎么办呢?”
“还不快去拿!”老黄、老绿、老红、老紫同时伸出一只脚踢了老白的屁股,一脚把老白踢出了门外。
也不知道老白用的是什么交通工具,五分钟不到就回来了。一手抓着一块青色的瓦片,嘴里嘟嘟囔囔:“这是正宗的.
上百年的瓦片哪,是恰巧被风吹落在地上的呢,是恰巧有蟋蟀在上面停留过的瓦片哪。我的宝贝瓦片哪。”
拯救行动终于开始了。
老绿张着黑布袋,老紫开着大剪刀,老黄和老红担任临时保镖,妈妈停止了哭泣,和我一起死死盯着床底下。
老白轻轻地,轻轻地,开始敲击瓦片。
“当当当——嘤嘤嘤——当当——嘤——”声音的确不同凡响。
按照五个老头儿的估计,此时此刻,床底下应该探出一个毛茸茸的长着三只圆角的脑袋。大家都在害怕着,又在期待着。
但是没有,就算是光光的脑袋,也没有一个。
“难道,难道他正在吃……”老黄说。
“是有这个可能,魔鬼吃小孩是很专心的,所以才会听不见。”老紫接着分析。
妈妈的脸色“唰”地又青了。
老白又敲了第二次。
还是没有脑袋探出来。
“也许魔鬼吃饱了,睡觉了。”老红说。
“有道理,吃了东西总是想睡觉的。睡得沉自然就听不见了。”老绿补充道。
要不是我及时扶住妈妈,并且掐她的人中,她又该昏倒在地了。
妈妈一把夺过老白的瓦片,完全不像一个淑女,“当当当当”不停地敲起来,那声音把我们的耳膜都快穿透了。但是,依然没有什么脑袋出来。
五个瘦老头儿一个接着一个在床边蹲下来,他们眉头紧皱,使劲儿拉自己的头发,还拼命掉眼泪。
“我们的研究结果竟然是错的,怎么会是错的呢?这以后,我们还有什么脸面面对世人的信任哪,我们以后还有什么快乐呀。”
我和妈妈也在哭,是的,那个时刻,大家都忙着哭。以至于魔鬼的脑袋从床底下冒出的第十分之一秒钟,竟没有任何人觉察到。
魔鬼好像是从床底下飘出来的,他从探出脑袋到站定身子,只用了一秒钟。多多环在他的臂弯里。
天哪,多多正在他的臂弯里,而不是他的肚子里!
我们每一个人都足足呆了半分钟。
“哪个是她的妈妈?快些把她领走!”魔鬼绿色的长毛,随着他凶凶的嚷嚷声飘动起来,头顶上果然是三个角,角的顶部果然是圆的。
“我是,我是。”妈妈扑了上去。但是魔鬼却把多多藏到了身后说:“等等。”
“你,你要干什么?”妈妈颤抖着声音问。我看见老绿的黑布袋动了动,老紫的大剪刀也闪了闪。
“嗯,这个小家伙,把我所有睡觉用的杯子都摔破了。她不摔杯子就哭,一摔杯子就笑。我只好让她摔,终于全摔光了。我受不了她了,受不了了。”魔鬼一边说一边把多多放到妈妈的手上。
妈妈紧紧地把多多抱在怀里,鸡啄米一样亲她肉乎乎的脸蛋儿。
“让我也亲一下吧。”魔鬼两只长十厘米的牙齿在多多的额上碰了碰,“不管怎样,这个小家伙,打破了我好几百年的孤独呢。”
“我是一个孤独的魔鬼,千真万确。我不喜欢出门,我一个人在家里,我发誓,我已经有上百年的时间是一个人待着的了。我不知道我的妈妈去了哪里。我为什么不出去走走呢,因为我会吓坏一大片人。”魔鬼的眼睛里,好像有些湿润的光芒在跳跃。
紧接着,他被老白手上的瓦片吸引住了:“老天爷,这是上百年的瓦片哪,是恰巧被风吹落在青苔上,还有蟋蟀在上面拉过琴呢。这种瓦片敲击出来的声音简直太美妙了。我都记不得有多久没有听到过了。快,快敲给我听一下!”
“我们刚才敲了很久呢,你没有听到吗,魔鬼先生?”真的,我并不觉得自己是害怕的,所以我开口说话了。
“一点儿都没有听到呢。也许是因为,刚才我所有的注意力都放在小家伙的哭和笑里。”
“你是不吃小孩的,对吗?”
“一个合格的魔鬼是喜欢吃小孩的,我一直都不合格,所以妈妈不满意我,所以她在两百年前就离开我了。”
我还想问些什么,可是,魔鬼脑袋上绿色的毛突然立了起来,他的目光惊恐地落在了老绿手中的黑布袋上,他真的被吓坏了:“为什么,为什么拿着黑布袋……”不到十分之一秒钟,魔鬼飘回了床底下,消失了。
我趴在地上,拿着手电往床底下照,那里面,除了灰尘还有七零八碎的东西。
魔鬼消失后,老黄、老绿、老红、老紫、老白什么话也不说,勾着脑袋,排着队走出门去,他们好像有着满腹的心事。有一张报告从他们的手里滑下,掉在了门缝底下,我捡起来一看,发现正好是救援报告的最后一章:
第十一章 剪开肚子后的魔鬼何去何从
救出多多后,缝上魔鬼的肚子,把他放到酒精里浸泡一百三十九个白天黑夜。从此,他永远不会醒来。我们会把他做成标本,到处巡展,并且要写下论文——《论世界上最后一只魔鬼的消失》。我们以我们的人格和智商担保,我们肯定做得到。
我看得心惊肉跳。
…………
后来,过去了很多很多个日子的后来,也不知道我们家那张古老的黄杨雕花木床积了多厚的灰尘,总之我对那个绿色长毛的魔鬼一直念念不忘。我很想爬到床底下去看看,很想让魔鬼带我到他的家里去玩玩,也很想知道,被魔鬼环在臂弯里是什么感觉,而更想知道的是,那天受了惊吓的魔鬼还在不在,过得好不好。
只能是想想而已,因为放着黄杨雕花木床的那个房间,房门..已经被妈妈整整上了十三把锁。
十二、妖精的丰厚酬谢
八百多岁古木廊桥的阁楼上,某一天,突然从紧闭的木头窗户里悬下一张书写在黄色宣纸上的告示:
求助
亲爱的人们,我是住在古桥阁楼里的妖精,现在我需要帮助,十分十分需要。如果您愿意帮我,请您敲六下阁楼的门。
古桥的妖精
2008年1月5日
这封求助信把桥上过往的人们吓得不轻。难道这桥上,果然住着妖精?
古桥阁楼上住着一个妖精的传说,不知流传了多少代。传说,八百年前,廊桥刚造好,这妖精就住进了阁楼;传说,她性情古怪,一百年才出一次门;又传说,每过一百年,她要在月光朗朗的深夜入水沐浴一次……
难道这不仅仅是传说?
古木廊桥上的行人突然间稀少了。从阁楼窗户里悬下的黄色宣纸,兀自在风里飘飘悠悠。
人们暗自猜测,将有什么大事情要发生了。
但是没有!赤色的古桥天天静默,阁楼的门依旧紧闭,少数过往的行人一脸安然。
悬在窗户上的告示不知被哪阵风吹走,日子流逝,古桥渐渐回到了往日的热闹。当然,没有谁敲过阁楼的门。
这天,阁楼的窗户里又悬了一张黄色宣纸的告示:
求助
亲爱的人们,我是住在古桥阁楼里的妖精,现在我需要帮助,十分十分需要。如果您愿意帮我,请您敲六下阁楼的门。我会不胜感激,并给予您丰厚的酬谢:1.五十锭金元宝;2.一百匹上好的丝绸;3.三十八颗夜明珠;4.满足您最想做的九十九件事情。
古桥的妖精
2008年6月5日
这一封求助信带给人们的就不只是恐惧,而更多的是好奇了。一拨一拨的人,拥挤在这里观看,议论不休。
“五十锭金元宝呢!”
“一百匹上好的丝绸!”
“还有夜明珠!”
…………
如此丰厚的酬谢,可以让所有的人眼睛喷火。然而在经过几天几夜喋喋不休的议论之后,人们一致认为这是妖精的陷阱,而那些所谓的丰厚的酬谢则是诱饵。
古桥上的算命先生掐指算道:“当你敲完六下阁楼的门,门‘咯吱’开了,迎面扑来厚厚的灰尘和腐朽的味道。这时一张你想象不出的丑陋的脸浮现了,一只手伸出来,将你一把拉进去。门又关上了。你成了她的一顿美餐。”
就算没有算命先生说得这么恐怖,这么丰厚的酬谢,也准是有问题的。或者,就算这酬谢是真的,那么妖精要你做的事,必定需要付出很大很大的代价才能完成。
所以,即便在如此巨大的诱惑面前,也没有人去敲阁楼的门。只是,围观的人们迟迟不肯离去,一遍一遍地读着告示:1.五十锭金元宝;2.一百匹上好的丝绸;3.三十八颗夜明珠;4.满足您最想做的九十九件事情。似乎多读上几遍,这些东西就成了囊中之物。
这一天,挤进来一位眉心有颗红痣的?少年,他脚步匆忙,匆忙得没有抬头看一眼窗户上悬下的告示,就直接“噔噔噔”爬上通往阁楼的木梯。
人群里爆发出“啊”的一声惊叫。
“小伙子,别贪财,快下来!”
“钱乃身外之物,性命为重啊!”
少年回头笑笑, 63a5." >接着,“咚!”阁楼的门被敲响了。人们顿时鸦雀无声。
“咚、咚、咚、咚、咚!”连着五下,阁楼的门“咯——吱——”开了,声音沉闷。人们先是见得一团黑暗涌出,接着一只手伸出来,那手像刷了五颜六色的油漆,一把将愣住的少年拉了进去。门又“咯——吱——”关上了。
“这是哪家的孩子呀?”有人痛惜道。
“唉——”长长的叹气声。
此时忽地起了好大一阵风,只一瞬间,风便卷着黄色的宣纸远去。
阁楼里,少年经过了好一阵子,才适应了黑暗。眼前的妖精,有五颜六色的头发,五颜六色的长裙,五颜六色的鞋子,五颜六色的手,让人害怕的是,她有一张五颜六色的脸。
“你是来帮我的吗?”
“是。”
“你不怕我?”
“说实话有点儿怕。”
“你真是来帮助我的?”妖精的声音倒也清甜。
“是的。我能帮你做什么呢?”少年用微颤的声音问道。
“帮我打一盆水。”
“打一盆水?”
“怎么,不愿意?”
“愿意的,可是,就这么点儿事?”
“如果你愿意,就请快点儿吧。我已经等不及了。”五颜六色的妖精递过来一个黄铜脸盆,然后把少年推出门外。
门关上了。沉闷的“咯吱”声,让所有的脸都同时仰起。人们看到少年端着黄铜脸盆从木梯上下来。
“妖精没把你怎么样?”
“没有。”
“她要你做什么?”
“帮她打一盆水。”
“小伙子,快逃吧,别回去了。”人们劝道。
少年微微一笑,端了脸盆,下了桥,舀了一盆清洌的江水,重上木梯,再次进了阁楼。
“这下,他准完了。”人们猜测着。
“啊,好清的水,好漂亮的水!”妖精竟像一个惊喜的少女那样嚷道。
少年说:“还需要我做什么事吗?如果没有,我先走了。”
“请你先坐一坐吧。”
少年便在床沿上坐下。阁楼里只有一张床,一张桌子,一盏油灯,连把椅子也没有,一个乌油油的柜子却大得惊人。
这时妖精挽起衣袖,洗起脸来。
当妖精把头抬起的时候,呈现在少年眼前的,已不是一张五颜六色的脸,而是变得白皙而清秀的了。
“怎么……”少年惊异道。
“现在,我漂亮了吧。”妖精笑道。
“怎么回事?”少年还是没有回过神来。
于是脸蛋儿清秀白皙的妖精挨着少年坐下,缓缓地述说。
原来,正如传说的一样,妖精一百年才出一次阁楼,在朗朗月光的深夜,跃入江水沐浴一次。
那个深夜,妖精如往常的每个一百年那样,跃入水中沐浴。天上月亮圆满而皎洁,而江面上却看不到月光,铺着的是五颜六色的东西。
妖精说到这里的时候,少年说:“是霓虹灯呢。城市的夜晚,无论哪个角落都被霓虹灯染得五颜六色的。”
“江水也染上去了。我一进水,我也被染得五颜六色了。”妖精说,“又痒又脏,憋了几个月,我都快疯了。”
“为什么不去洗呢?”少年问。
“小伙子,一百藏书网年我才能下阁楼一次呢。你叫我到哪里洗?”
少年不好意思地笑了。
妖精起身打开柜子,一锭一锭地往外拿金元宝,元宝散发着诱人的光泽,少年疑惑地看着。
“快来拿呀。”妖精催促道。
“啊?”
“你帮我,我当然要酬谢你的。”妖精说。
“酬谢?”
“你帮我,难道不是为了得到我的酬谢吗?”
“我没有想过要你的酬谢。”少年一边说,一边从衣袋里掏出一卷纸,正是妖精悬挂在窗口的第一张告示:
求助
亲爱的人们,我是住在古桥阁楼里的妖精,现在我需要帮助,十分十分需要。如果您愿意帮我,请您敲六下阁楼的门。
古桥的妖精
2008年1月5日
“有一天,一阵风把它送到我手里,所以我知道你十分十分需要帮助,看看日期,是五个月以前的事情,但我还是过来问一声。”少年平静地说道。
妖精的双眸如水一样温柔,她久久地看着少年眉心的红痣。
“没有其他事情,我就走了。”少年双眉一颤,他打开门,走出阁楼,把门带上。
此时人们依旧仰着脸张望,看到少年安然无恙地从木梯上下来,全都惊诧不已。
“妖精要你做什么?”
“打一盆水。”
“打盆水?”
少年微笑着,他想从人群里挤出去,快些回家。
“小伙子,等一等。”随着“咯吱”的声响,阁楼的门又开了。妖精的脸探出来,身体则湮没在阁楼的黑暗里。人群一阵哗然。
“小伙子,你没有带走我的酬谢,怎么能走呢?”妖精好像有些生气了。
“只是这点儿小事而已,我真的不需要你的酬谢。”
“对我来说可不是小事呀!我必须要酬谢你的。难道,你想让我做一个不讲信用的妖精吗?”妖精说。她轻微地冲少年吹口气,一只一只闪着金黄光芒的元宝便堆在了少年的脚下。
少年急了:“我不要!”
“还有呢。”
只见一匹一匹 8272." >色彩鲜艳的丝绸从门缝飞出来。
“它们会直接飞到你的家里去哟!”
妖精再吹口气,少年的口袋便鼓起来,用手一掏,掏出了一颗夜明珠。
“是三十八颗哟,不会错的!”
围观的每一个人都目瞪口呆。
“请你一定收回去吧。这点儿小事,谁都能做,哪里需要这么多的酬谢呢?”少年急得脸颊发红。
“可是,除了你,谁也不愿意帮我。我已经等了一百五十多天,难道不是吗?”妖精说,“对了,我还可以满足你99lib?最想做的九十九件事情。快说吧。”
“真的吗?”少年诚恳地问。
“当然。”
“第一件,我想要你把这些金元宝收回去。”少年狡黠地一笑。
妖精愣了一愣,叹口气,接着金元宝一个一个飞起来,飞过人们的头顶,回阁楼去了。
“第二件,我想要你把一百匹丝绸都收回去。”少年微笑着看她。
妖精叹口气,一匹接着一匹色彩鲜艳的丝绸从空中飞回了阁楼。
“第三件,我想要你把三十八颗夜明珠收回去。”少年的笑像月光下的水面那般纯净。
于是夜明珠也回阁楼去了。
“第四件,你想要什么呢?”妖精也笑着问道。
“第四件呢,我希望还有机会到你的阁楼里坐坐,静静地听你讲几百年的故事。至于第五件到第九十九件,我想先存着,等我想好了,再告诉你,可以吗?”
“好吧,再见!”妖精的脸颊倏地绽开两朵粉色的花,她柔柔地低眉一笑,把阁楼的门关上了。这时人们方才醒过神来。
“只是打盆水呢。”
“打盆水而已呀。”
“只是一盆水。”
“怎么就只打盆水呀?”
…………
似乎是受了巨大的刺激,每个人说的话都离不开“打盆水”了。
再后来,你知道吗,那座八百多岁的古木廊桥上,每天都有一拨一拨的人,仰脸对着阁楼的窗户,他们期待着一张黄色宣纸写的新的告示!期待着,妖精又需要新的帮助!如果是这样,谁都愿意第一个敲开阁楼的门。
可惜,妖精需要人的帮助,那是几百年一遇的事儿啊。天涯在线书库《www.tianyabook.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