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涯在线书库《www.tianyabook.com》 《追忆夜想曲》 第一节 第一次将刀子插入颈项时,御子柴着实吓了一跳,手感就像在切黄奶油一样。但刀尖只插入两公分,就无法再往前送,因为抵到骨头。不管推或转,都无法再前进半分。 不过他事先早已猜到,御子柴不慌不忙地将手中的工具换成细齿锯。这把锯子是一星期前在家庭购物中心买来的,跟学校技术科使用的锯子相同,锋利程度还算差强人意。 每一次拉动锯子,就会冒出血来。但不到狂喷的地步,只像是将血从软胶管内挤出来。御子柴心想,多半是因为死后才肢解尸体的关系吧。事实上最难处理的不是血,而是脂肪。一旦刀口沾上脂肪,锋利程度就会大减。得不时抽出来以抹布擦拭干净,才能继续切肉断骨。御子柴暗自反省,早知会有这种状况,当初应该多买几把锯子。 季节正要迈入秋天。 微弱的夕阳光芒,以及钟蟋的鸣叫声,让这座三年前倒闭的废弃镀金工厂隐隐带着晚夏的气息。除了御子柴之外,周围一个人都没有。虽然停业已久,空气中依然弥漫着镀金工厂特有的有机溶剂及铁锈的臭味,甚至掩盖了手中不断喷洒的血肉及内臓的尸臭。 御子柴默默拉动着锯子。 将佐原绿的尸体切割成数块,最大的理由是方便搬运。刚刚试着扛在肩上,御子柴才知道这么小的女孩,变成尸体后竟然如此沉重。这让御子柴再次体认,要将这庞然大物搬到某处抛弃,可不是件轻松的事。事实上御子柴对切割尸体并没有太大兴趣。当然,插下第一刀时背脊窜起了一阵酥麻的快感。但几刀过后,这种感觉也消失了。当初用力掐住她的脖子,彷佛要挤出她灵魂的一瞬间,那种痛快可不是这种程度而已。相较之下,分尸只是收拾残局的工作。 花了三小时,终于切断头颅及四肢,锯子及指尖已沾满了黏稠的血液。御子柴以事先准备好的一桶水,将手洗了又洗,却洗不去那股湿滑感。 御子柴将肢解完的尸体暂时搬到废弃工厂的角落藏好,便回家了。这时已到晚餐时间,若不回去,会遭家人起疑。 一进屋里,便看到母亲及妹妹正对着电视上的综艺节目捧腹大笑。 “啊,你回来了?等这节目看完,妈妈就去微波你们的晚餐。” “哈哈哈!这家伙实在是太好笑了。” 是吗?这个搞笑艺人很好笑吗?到底是好笑,还是可笑?看来即使是兄妹,感受也完全不同。我现在心情好得不得了,但你恐怕一辈子也无法理解这种感觉吧…… 今天的晚餐是冷冻快餐炒饭。吃在嘴里,就像是咀嚼沙子一样。御子柴三两口扒完了饭,冲进浴室里将双手手掌彻底洗得一干二净。 接着御子柴回到位于二楼的自己房间,凝神细听楼下的动静。十点多时,父亲回家了。这男人的生活作息简直像学校课表一样一成不变。就跟往常一样,父亲吃了饭、洗了澡、看完了深夜的体育新闻,便匆匆上床睡觉。 凌晨两点多,御子柴确认家人都熟睡后,换上外出服,打开了窗户。窗外不远处有一根电线杆,御子柴沿着电线杆往下滑,不费吹灰之力就来到了屋外。接着御子柴蹑手蹑脚地跨上脚踏车,回到了废弃工厂。没错,脚踏车。为了以脚踏车后头的篮子搬运尸体,御子柴才将尸体切割成了合适的大小。 废弃工厂里,阿绿正乖乖等着御子柴回来。 御子柴决定在今天晚上先处理掉头颅。刚开始的时候,御子柴本想将头颅留在身边把玩一阵子,直到厌烦为止。要不然,就是切得更碎后丢弃。但御子柴很快就改变了想法,因为原本稀奇又可爱的少女头颅,如今已彻底失去魅力。原本像玻璃珠一样清澈的眼睛,已逐渐变得白浊。然而最重要的理由是,这玩意越看越可怕。生前充满生命力的阿绿,一旦死了之后,简直像是变成难以理解的怪物。御子柴感觉那对白浊的瞳孔彷佛不断凝视着自己。数次试着将眼皮合上,但眼皮总是弹回原本的位置,这就是尸体僵硬的现象吧。 御子柴将头颅搁在邻鎭的公民馆前邮筒上。 一旦公开阿绿的头颅,不仅会震憾社会,也将惊动警察。明知如此,御子柴除了不安,又有种巴不得赶快让所有人都知道这件事的欲望。御子柴离开邮筒时,心情就像是安装了一颗定时炸弹。 定时炸弹果然爆炸了。 引爆炸弹的是一名牛奶贩卖业者的女职员。她在配送牛奶的途中,发现了头颅。刚开始的时候,她还以为那是人偶之类的东西。等到她看清楚后,她的尖叫声响遍了整个小区,警察及好事的民众登时蜂拥而至。 御子柴第一次听到风声,是在放学后不久。 “听说相生町有个小女孩,被人以残酷的手法杀死。” 母亲在说这句话时显得相当激动,脸上除了恐惧,还带着明显的好奇心。御子柴拚命压抑住脱口说出“凶手正是我”的冲动。 这天傍晩,御子柴不等天色完全变黑,就回到废弃工厂。这时警察尙未将这个地方列入捜査范围。御子柴取出一个大约七十公分的长形袋子,把右脚装在里头。这是他自厨房偷来的尼龙袋。因为头颅已被发现,夜晚走在路上可能会遭到怀疑,但这个时间应该还不要紧。何况装在袋里的右脚,就像是根法国面包,让御子柴看起来宛如是个被妈妈托付上街买东西的孩子。 夜色越来越浓,幼儿园早已关闭,门口一个人都没有。这里并不是阿绿就读的幼儿园,因此看不到任何摄影机或记者。御子柴往左右看了一眼,确认没有人后,将袋里的东西放在幼儿园门口,接着转身拔腿狂奔。 第二颗炸弹也漂亮地爆炸了。报纸及电视新闻闹得沸沸扬扬,佐原绿遭杀害的案子受重视的程度,胜过所有政治话题。警察大幅增加捜査人力,各地幼儿园及小学也召开紧急会议,决定派人保护孩童们上下学时的安全。 御子柴心里乐不可支。所有大人都被自己安排的炸弹吓得像没头苍蝇一样。 阿绿,你一定也很开心吧?我们的合作表演,获得了全世界的掌声与喝采…… 第三天清晨,御子柴趁着晨雾未散,将袋子里的左脚放在神社的赛钱箱上,才到学校上课。 这第三颗炸弹,让凶手获得了“尸体邮差”这个帅气的绰号。御子柴非常中意这个带有严谨及耿直形象的称呼,因为这相当符合自己的性格。 但“包裹”送了三次后,附近随时都有警察及消防队员严密巡逻,要偷偷前往废.99lib.弃工厂已有些困难。何况上下学时总有些鸡婆的大人守在一旁,根本没办法绕道前往他处。 幸好尸体的两只手臂早已取回来藏在房间天花板上。跟头部或腿部比起来,手臂较不占空间,处理上也省事得多。只要想个办法携出屋外,要弃置在警戒较松懈的超市停车场,或一般住家门口,想必不是难事。 最大的难关,还是在于躯干。御子柴左思右想,还是想不出适当的搬运方法。就在这个时期,那些人找上门来了。 “御子柴礼司,我们现在以杀害佐原绿的罪嫌逮捕你。” 就在这一瞬间,御子柴从床上弹了起来。 这里是某公寓房间,窗外依然昏暗。设定了时间的空调系统早已停止运转,室内温度极低,额头上却沾满了不舒服的汗水。即使以手掌频频擦拭,不舒服的感觉依然挥之不去。打开放在枕边的手机,一看上头显示的数字,是“04:24”。 御子柴闷哼了一声。即使这么早醒来,也不会对身体状况有丝毫影响。但是被噩梦打扰了安眠,让御子柴心里相当不愉快。杀害佐原绿的记忆,如今依然深深烙印在脑海。将刀尖插入颈项的感触,也还清晰地残留在手掌上。一切都是如此真实,根本没必要靠梦境来重新温习。 下床的瞬间,左侧腰际感到隐隐刺痛。御子柴反射性地按住了伤口,但伤口当然没有裂开。距离拆线到现在已过了两个月,手术刚结束时痛得生不如死,此刻却只像是被蚊子叮了一口。 既然醒了,不如好好利用时间。御子柴走出门外,从集中式信箱抽出早报,回到屋里阅读。阅读的内容主要是经济版及社会版。经济界的尔虞我诈,以及社会上的种种悲剧,向来是律师茶余饭后的消遣。 御子柴法律事务所如今共与三家企业签订顾问契约。但顾问费只足够支付事务所的房租,无法填补其他开销。何况近年来经济不景气,这三件顾问契约能否长久持续下去都是个问题,当然还是得积极开拓新客源。御子柴选择客户的条件有两点,一是财力,二是立场。最理想的客户,是背景不干净的资产家。越是心虚的人,越是看重名声与地位。同样的道理也可以套用在组织上,来历可疑的组织为了掩人耳目,总是会举办一些大规模的活动。像这样的人或组织,为了自保不管花多少钱都不会心疼。 社会版的头条新闻,是前阵子那起恶妇杀夫案的法院判决。 东京地方法院于十六日依循裁判员制度,为津田伸吾遭杀害一案作出判决。身为死者妻子的被告津田亚季子(二十五岁),遭地方法院判处十六年徒刑。被告亚季子从一开始就坦承杀害丈夫,这场审判受社会关注的焦点在于法院将如何判刑。针对判决理由,审判长大冢俊彦认为被告的动机相当自私,仅因为丈夫无法维持家庭生计,且被告希望与其他男人再婚,就将丈夫杀了。这样的看法,可说是与检察官的主张完全相符。被告的代理律师宝来兼人当日便提出上诉,理由是量刑不当。被告亚季子在今年五月五日因涉嫌与丈夫发生口角后将其杀害,遭警方逮捕并羁押于东京看守所内。 除此之外,没有任何一则值得关注的新闻。御子柴折起报纸,开始看起最近调査的一件案子相关资料。 这件案子的调査过程并非全由自己亲自执行。自己本月月中才出院,之前的调査行动,都是女办事员日下部洋子的功劳。虽然在一些细节上不臻完美,但乍看之下并无致命疏失,应该不用采取什么补救措施。 搜集到的资料是否有谬误之处?这样的内容有没有办法让那些对外严苛、对内宽大的律师公会成员们心服口服?御子柴细细评估,最后的结论是应该没有问题。 御子柴冲了个热水澡,于七点离开公寓。虽然比平常早了两小时,但御子柴并不介意。前往事务所的路上,御子柴在经常光顾的咖啡厅买了两块面包,以及一杯含糖的咖啡。虽然伤势才刚痊愈,喝杯咖啡应该不至于造成什么危害。 抵达位于虎之门的事务所时,还不到八点。洋子还没来。御子柴坐在自己的办公桌前,准备起了资料。 不一会,事务所的大门一开,洋子走了进来。她一看见御子柴,劈头便以责备的语气说道:“老板!您怎么会在这里?” “只不过早来两小时,有什么好大惊小怪?” “您前天才刚出院……医生不是说您还没完全康复,得静养一星期吗?” “静养期间的收入,难道医生要补给我?” 御子柴不耐烦地挥手打断洋子的话。以法律事务所的办事员而言,洋子相当能干,但是连御子柴的健康及生活也插手干预,可就让御子柴有些吃不消了。 “这阵子麻烦你帮我调査案子,辛苦你了。”话题一转回公事上,洋子的神色登时变得紧张。 “但是在搜集证词时,如果能顺便打听解约件数,可就更完美了。像这类案子,真相往往隐藏在解约件之中。”御子柴接着说。 “请问……这些调査数据,您打算拿来做什么?” “嗯?” “向律师公会提出惩戒申请吗?还是进行刑事告发?” 御子让觉洋子的口气有些严厉,朝她脸上一瞥,发现她的眼神中带有一丝责难之意。那眼神似乎在诉说着:你是经常遭惩戒所以想报复,还是突然想尝尝伸张正义的滋味? “目前不打算提出惩戒申请,也不打算进行刑事告发,因为这些都没钱赚。暂时就当作交涉的一项筹码吧。” “交涉筹码?” “只要是当事人不想被知道或不想被干涉的事情,就算是鸡毛蒜皮的小事,也能当作交涉的条件。就像一根钉子,只要使用得当,也能成为杀伤力十足的凶器。” “……您打算拿它……当凶器?” 洋子是个说话相当谨慎的人,她刻意避开了类似“恐吓”或“威胁”之类的字眼。 “我只是打个比方,你别想太多。” 可惜对眼前这个办事员来说,别想太多是个强人所难的要求。她的眼神中所带的谴责之意更加浓厚了。 “您该不会又想做什么危险的工作吧?请您千万别乱来,这是您的个人事务所,没有合伙律师也没有跑腿……呃,受雇律师。如果您又发生上次那样的事情,事务所就要关门大吉了。” “这次撑了三个月,不也没事?”。 “这不是时间长短的问题。” “帮助争执中的任何一方,就会遭另一方憎恨,这不是天经地义的事吗?” 依洋子的神情看来,她还是愤愤不平。若是以前,御子柴根本不会将办事员的抗议放在心上,但这次让洋子独力支撑事务所长达三个月,在她面前毕竟有些抬不起头来。 “律师遭人怨恨是家常便饭。世上只要是赚钱的生意,多半会成为众矢之的。何况若赚不了钱,我要怎么支付办事员的薪水?” 御子柴已经展现最大诚意向洋子说明了,洋子的一对瞳孔还是直瞪着御子柴不放。那眼神似乎在诉说着:都已经被人捅一刀了,赚再多钱有什么用? 御子柴在伤势稍见好转后,曾在医院里找了报纸来看。报纸上只说一名律师遭从前的辩护对手家属攻击,并未提及进一步内情。御子柴的过去经历竟然没有被公开,不知道是不是负责这件案子的老狯刑警刻意将消息掩盖了下来。既然报纸上没写,洋子当然也无从得知。当她有一天知道御子柴有着不可告人的过去时,不晓得会露出什么样的表情? 两人僵持了一会,洋子叹了口气,似乎是放弃了抵抗。 “昨天您离开后,谷崎先生来电。” “谷崎?” “他要我转告您,既然您出院了,想跟您见上一面。” 御子柴向来不爱受人恩情或施舍恩情,但对象若是谷崎,可就另当别论了。一来谷崎帮忙接下了上次的案子,二来御子柴好几次差点遭受惩戒,都是谷崎挡了下来。御子柴不晓得谷崎为何如此对自己青睐有加,但基于礼仪,出院后总是该说声谢谢。何况他是东京律师公会的前会长,若惹恼了他,绝对没有任何好处。 “今天有什么预定行程?” “没有。” 这样刚好,谷崎的事务所就在等等要前往地点的半路上。 “很好,我现在就去拜访,你先打电话知会一声。” 谷崎的事务所也在港区,不过并非位于虎之门,而是位于赤坂。在一座座风格洗炼的摩天大厦之间,有一栋近年越来越少见的低矮建筑,谷崎的事务所就在二楼。 光是从颜色脏污的外墙,就可判断这是一栋相当旧的建筑。但形象并不老朽,反而透着古色古香的氛围。一踏入建筑物中,这种氛围更加浓郁了,让人产生一种彷佛置身在明治时期传统建筑的错觉。 这些年来事业亨通的律师们总爱迁移事务所。从冷清处搬到繁华处,从中古大楼搬到新大楼,从公寓的其中一间搬到摩天大楼的一整层。每一次搬迁,都在向世人炫耀着自己飞黄腾达。事务所好坏跟工作能力并无任何关系,那些律师却异常注重门面。不过,御子柴自己也为了装出派头而开奔驰车,说起来是半斤八两。 相较之下,谷崎的事务所却从以前就设在这里,从来没有变过。建筑物老了,律师也老了。但老并不显得落伍、过时,反而给人一种安心感,这全得归功于律师的人望。 御子柴在柜台说明来意,办事员立刻将他领进会客室。建筑物虽老,这里的沙发可不是骨董。虽然颜色低调内敛,却是相当新的沙发。 “御子柴,好久不见了。” 谷崎走出来迎接。他还是一样梳着一头整齐伏贴的银发,脸上带着和蔼的神色。一对瞳孔深邃得彷佛要将人吸进去,而且总是绽放着睿智的光采。 不过,这只是伪装出来的外表。谷崎虽然是一副道貌岸然的绅士模样,当年在东京律师公会里可是号称革新派的急先锋。若听了流传于外人口中的种种关于谷崎的骇人事迹,就会知道他绝对不是个和善可亲的绅士。只要是站在敌对立场,就算是年长者或学长,也会被他心狠手辣地斗垮。这样的行事风格,让他得到了“鬼崎”这个绰号。 谷崎完吾,八十岁,前东京律师公会会长,律师证号码在两万以下。他是东京律师公会内最大派系“自由会”的领袖,因此虽然辞去会长职务,却还是拥有左右局势的发言力。 任何地方的律师公会都一样,依登录顺序排列的律师证号码在两万以下的律师越来越少,而且全都入垂暮之年。换句话说,这些人占据了金字塔的顶点,在各县律师公会内拥有呼风唤雨的势力。名义上,独立操业的律师并不存在尊卑问题,但任何一个存在权威的环境,就会出现上下阶级的身分差异。眼前的谷崎,正是活生生的例子。 “你的伤已经没有大碍了?” “托你的福……上次的案子,给你添麻烦了。” “小事一件,不足挂齿。案子发展到那个阶段,不管谁来接手,结果都是一样的。不过在二审以上的案子里,像这种检察官及审判长都认同律师主张的状况,可是相当少见呢。唯有那个被告,从头到尾牢騒发个不停。判她十五年徒刑,可说是相当适切。啊,对了,真锅审判长是我的大学学弟,后来我们还一起喝了酒。那酒喝起来特别美味,这全得归功于你。” 御子柴心想,这两人的关系倒是头一次听说。 “真锅对你赞不绝口呢。他说这年头的律师,已少有人能像你这样,辩护手法令人耳目一新。你别误会,这句话可不是讽刺。近年来采用裁判员制度的案子越来越多,戏剧效果也成了法庭上不容忽视的要素。他还说,如果可以的话,另一件衍生出来的案子,也想听听你的高明辩论。” 御子柴在病床上得知委托人遭判徒刑的消息。至于衍生的另一件案子,此时依然在审理当中。据说由于与被告在沟通上有些障碍,辩护律师为此吃了不少苦头。 “谷崎先生,我还有件事得向你道谢。这次律师公会的惩戒案,又劳烦你帮我化解了。” “噢,你说那件事?那也没什么好谢的。我只是看不惯那个不知廉耻的男人,抓住了把柄就打起肤浅的职业道德观当口号。那家伙自己平常游走在道德规章的边缘,一看到别人越界,竟然急着想落井下石。我只是看这种行径不顺眼,才拆了他的台。” 谷崎笑得乐不可支。任何人只要惹恼谷崎或违逆他的信念,就会被攻击得体无完肤,这正是当年“鬼崎”的行事风格。 “纲纪委员会议上,那家伙说得口沫横飞,不仅大骂你是犯罪者,还说这是足以撤销律师资格的重大过错。若依一般常识,你的行为确实不值得奖励,但你身为律师,做出那样的判断倒也不能说是完全错了。只要想成是一种造假行为,我相信有很多同业者会感到同情的。” 谷崎口中所说的行为,指的是抛弃尸体。御子柴不知该如何回应,只能保持沉默。 “造假在世界上任何国家都被视为不可原谅的事情,但有三种职业可以造假,那就是日银总裁、作家及律师。为了维护委托人的权利,律师即使知道什么内幕,也可以装作不知情。不,应该说是非得装作不知情不可。若有必要,即使是与全世界为敌,律师也必须贯彻守护委托人的使命。我想那个不知廉耻的家伙,一辈子都无法理解吧。” “你在委员会上也说了这样的话?” “嗯,那男人在提出申请时,把大家唬得一愣一愣的,但毕竟只是人品龌龊者的可笑言论。我一站出来,没有人敢举手表达反对意见。” “听说你还向警方为我的行为辩护?” 御子柴问道。此时御子柴已透过洋子得知报章媒体并没有提及上次那个案子的细节,当警方对御子柴丢弃尸体的行径大为震怒时,据说也是谷崎事先打通人脉。 “噢,你指的是我上检察厅那件事?那也花不了什么功夫。我只是去拜访熟识的检察官,问了一句‘有没有足以起诉他的物证’而已。” 简单来说,这个老奸巨猾的律师,向负责此案的检事正提醒,没有任何物证足以就尸体遗弃罪起诉御子柴。 “那个检察官也是个明事理的人,即使我没出面,他也知道以尸体遗弃罪起诉你,是一件多么没把握的事。短短三分钟,我们就达成了共识,接下来的时间,只是痛快地对我们都认识的人大肆批评。” 这整件事的来龙去脉,是这样的: 在上次的案子中,御子柴将被告所杀害的尸体搬离现场。当然,那时御子柴并不知道被告就是凶手。御子柴擅自移动尸体,只是不想被卷入麻烦事而已。 但当辖区刑警开始怀疑被告就是凶手时,跟着便怀疑御子柴偷偷将尸体移走了。依被告当时的情况,除了御子柴,没有其他人有机会接触到尸体。御子柴在警界的风评原本就极差,捜査本部打算进一步追究遗弃尸体的刑责。 但就像谷崎所说的,警方没办法从御子柴的身边找到任何足以证明此事的物证。何况这件事除了被告,没有其他目击者。被告从头到尾看着御子柴抛弃尸体,但他全盘否认自己的杀人罪嫌,当然也间接否认了御子柴曾协助弃尸。 而且就算被告最后认罪了,也没办法就此证明御子柴的遗弃尸体罪状。御子柴自己也相当清楚这个状况,不过这些都是在恢复意识后才想通的。在当初审判刚结束时,御子柴的脑袋里根本还没想到这些环节。 “检察官现在忙着对付被告,没太多心思处理你的问题,也是原因之一。” 就这样,御子柴的弃尸行为一直没有遭到起诉。 “谣言传得很快,这件事一下子就在律师公会里传开了。但如果这样就要撤销律师资格,别说是你,很多家伙早就该从律师公会滚蛋了。那些家伙不敢举手反对我的主张,正是因为担心搬石头砸了自己的脚。” “不,我不这么认为。” “噢,怎么说?” “没有人举手反对,是因为没有人拥有胆敢反抗谷崎先生的骨气。” 谷崎再度哈哈大笑。 “你太抬举我了。像我这种被老人斑盖了半张脸的老不死,有谁会怕我?” “请恕我直言,过度的谦虚听请来只会像反话。” 御子柴坦承以告,谷崎却喜孜孜地望着御子柴说道:“好吧,那我就给你一个坦率又准确的答案。整个东京律师公会里,有骨气胆敢反抗我的人,只有你而已,御子柴。” “这才叫太抬举。我没有你所说的这种反骨精神,只是平日的处世行径,让我无法融入律师公会这个组织之中而已。就好像一个不喜欢参加班会的流氓学生。” “班会……这比喻真是妙极了。没错,律师公会就像是一群大人学小孩子开起了班会。不仅是东京,就连其他地方的律师公会也是一个样。没有人敢说真话,每个人都高举着口号与理想当挡箭牌。狡猾地赞颂自由与正义,其实重视的是权力与权益。为了保护自己,就算犠牲委托人的利益也不当一回事。” 谷崎不屑地骂完之后,忽然话锋一转,说道:“你刚刚说你是流氓学生?流.99lib.氓……这称呼倒也不错。御子柴,其实我今天找你来,正是为了这件事。既然我们都是流氓,你愿不愿意跟我搭档?” “……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我年轻时也曾被唤作流氓律师,我们一定合得来。我就不拐弯抹角了,下次的会长选举,我希望你代表自由会出马。” “若是这件事,我应该已经拒绝过了。” “这次我是认真的。放任那种像班会一样的组织继续下去,只会越来越腐败。唯一的办法,只有置之死地而后生。既然你是流氓,搞破坏当然是你的拿手好戏。” 谷崎目不转睛地凝视御子柴。态度虽然好整以暇,眼中却释放着热气。 “请容我问个问题……为何你如此对我抬爱?” “嗯,因为就各种意义上,你都是个突破窠臼的人物。要解决当前的困境,就必须交给一个无法以现有价值观衡量的人。” “我不仅没办法解决困境,搞不好还是颗会炸毁一切的危险炸弹。” “那也没什么关系。与其让那些互相包庇的家伙继续腐败,不如彻底毁了干脆。” 看来谷崎真的对律师公会相当不满;才会将御子柴当成了洁身自爱的反体制分子。但御子柴知道自己不仅是反体制分子,更是彻头彻尾的反社会分子。就算是自诩为清浊兼修的谷崎,一旦知道御子柴的秘密,肯定不会再说出像这样的提议。 不过,御子柴不打算主动坦承自己的底细。就像上次一样,打个马虎眼敷衍过去就行了。 “能让我考虑看看吗?” “当然可以,下一届会长选举是明年四月,时间还很充裕。” “不过请别太期待……那我告辞了。” 御子柴道别并转身要走出会客室时,背后的谷崎突然喊了一声:“等等。” 转头一看,谷崎端坐不动,一对眼睛凝视着御子柴。 “我怕你误会,有句话还是先对你说。我知道你并非只是个单纯的捣蛋鬼,也知道你不是个清廉洁白的人。你少年时干了什么事,我心里很清楚。” 御子柴倒抽一口凉气。 “哈哈,原来你并非抬举我,而是把我看扁了。你认为我在拱一个人上阵前,不会先把底细摸得一清二楚?不过你放心,这件事我没对任何人说。” “……我更摸不着头绪了。你既然知道我的过去,还想拉拢我?” “刚好相反,正因为知道你的底细,才想把你留在身边。”谷崎最后又笑起来。“对你这样的人,我非常感兴趣。” 第二节 御子柴接着来到南青山最高级区域的某栋办公大楼。 这是一栋相当摩登的建筑,自地表算起,有十七层楼,外墙全以玻璃包覆。御子柴的目的地是涵盖十四层到十六层的空间。 十四楼的办公室门口髙高挂着气派的金色招牌,上头写着“HOURAI法律事务所”。访客柜台搞得像大企业的服务台,里头坐着恐怕连答辩书长什么样子都不知道的接待小姐。御子柴报上姓名,便被带进十六楼的会客室。 等了大约十分钟,此次拜访的目标人物终于出现了。 “抱歉,让你久等了。”宝来兼人脸上堆满虚假的笑容。这个人举手投足就像个业务员,但脸上的笑容却给人皮笑肉不笑的印象。倘若是真正的业务员,要靠这样的笑容卸下客户的心防恐怕不容易。 “听说你前几天才出院,身体不要紧了吗?” “托福。” “你的事务所只有你一个人独力经营,住院三个月肯定对工作造成不少的困扰吧?”宝来的言下之意,只是在炫耀自己的事务所规模。HOURAI法律事务所已申请法人登记,除了这位于南青山的办公室,在大阪、福冈及北海道皆设有分所。宝来自己的职衔是代表社员,底下有两名律师及一百四十名办事员。御子柴并没有亲眼见过,但听说这上百名办事员的办公座位便占据了一整个楼层,而且所有人都佩戴耳麦组,简直像是大型企业的客户咨询中心。这里根本不是什么法律事务所,而是一家彻头彻尾的企业。 数年前开始,由律师或司法代书代为索求溢缴债务形成一股风潮。许多律师因这个工作的丰厚手续费用及报酬而一夜致富。为了拓展事业,他们纷纷扩张自己的事务所规模。但是风潮总有结束的一天。在整体利益有限的情况下,过度的同业竞争只会造成资源迅速枯竭,这是任何人都懂的浅显道理。御子柴正抱着满心的好奇,期待那一天的到来。届时到底会有多少律师流落街头,多少女办事员被迫在灯红酒绿的夜晚闹区里陪酒拉客?其实如今已逐渐看得出征兆了。有些律师的年所得,甚至不到四百万。没钱赚的行业,就无法吸引新鲜人加入行列。如此看来,这个业界恐怕迟早面临冰河期。 “御子柴先生,在你住院的这段期间,已由久米接任新会长。不过说句老实话,在我看来那家伙也是旧时代的遗毒之一。下一次选举,我还是会率领新伙伴们再次挑战,到时请你一定要多多帮忙。” 宝来不仅出版了数本教导如何清算债务的书籍,而且这阵子还经常在电视综艺节目上露脸。在世人的眼中,他无疑是个成功的律师。但他本人似乎已无法满足于财富的累积,今年竟然出马角逐律师公会贪的宝座。开票结果可说是惨不忍睹,他以最低的得票数落选了,但他竟然在名片上的头衔加了“东京律师公会会长候选人”字样,对名誉的执着几乎到了滑稽的程度。 御子柴忍不住想要脱口说出刚刚谷崎向他提议的事情。相信他一定会听得目瞪口呆吧。接着他不是气得将御子柴赶出去,就是会想办法将御子柴拉拢到自己的阵营。不论是哪一边,光是想象他手忙脚乱的模样,就令人心情愉快。不过这并非御子柴此行的目的,所以御子柴还是按下没说。 “话说回来,你突然跟我联络,让我有些惊讶。请问你找我有什么事吗?”宝来问。 御子柴从公文包中取出一叠数据。这正是今天早上他还在检査有无疏漏的那份报告书。 “看了这个,你就知道我为何来找你了。” 宝来一脸纳闷地接下数据,一看见封面上的标题,登时瞪大了眼睛。 HOURAI法律事务所债务清算事件调査报告 宝来脸上的笑容顿时消失,取而代之的是惊愕之色。 就是要这样才有趣。御子柴看着宝来皱起眉头翻看报告,内心如此窃笑。像这样欣赏猎物被逼入死胡同后恐惧发抖的模样,可是平日难以尝到的快感。 “这是什么?” 宝来还没翻完最后一页,已抬起了头,脸上充满了愤怒、猜疑与不安。 “还能是什么?你的事务所不仅违反了日本律师联合会的规范,而且还让没有律师资格的人执行律师业务,这一份就是调査报告书。” 御子柴故意翘起二郎腿,摆出一副高傲的态度。这姿势除了能惹恼对手之外,还能产生一股压迫感。 “我可没做任何违法的行为。” “那当然,债务清算是你最擅长的业务。但符合法律,并不代表符合日本律师联合会的规范。律师在处理债务清算案件时的首要工作,是亲自与委托人面谈,这点相信不必我多费唇舌说明吧?” 平成二十三年四月一日施行的日本律师联合会规范的第三条,将这个规定白纸黑字写得清清楚楚。 “宝来先生,你事务所每天的客户量平均超过两百名,但包含身为代表社员的你在内,HOURAI事务所总共只有三名律师。单纯计算起来,一名律师每天要与六十七名客户面谈。但是你们的工作时间是上午十一点到下午五点,总共只有六小时,就算不吃午餐,每一名客户也只能分配到五分钟的面谈时间。在这五分钟里,你们要确认客户的生活状况、债务状况、家庭成员及资产等等。这样的效率,简直是太神奇了。” “我们早已将必须询问的问题以条列的方式写出来了。称之为例行公事,或许有些难听,但只要按照程序进行,根本不需要花多少时间。” 真亏他想得出这套说词。但是像这样的借口,毕竟还是不合常理。 “哎呀,我实在佩服你能设计出这么一套制度。不过,这个你又如何解释?报告书第十页,上头列了一些实际在你的事务所委托债务清算的客户证词。案例七这位男士,他住在广岛;案例十一这位女士,她住在秋田。这两位客户声称在同一天接受了面谈,但他们并没有来到东京。难道你是透过电话与他们面谈吗?就算是透过电话,那也违反了面谈必须当面进行的大原则。” “广岛的面谈由大阪分所负责,秋田的面谈由北海道分所负责。” “你指的是找当地律师协助面谈吗?也对,花个两万就可以解决麻烦的面谈问题,实在是太方便了。不过根据调査,大阪的大槻律师那天出席了律师公会的会议,北海道的八木律师则是一整天都在
法院开庭,不可能协助处理面谈事宜。” 宝来支支吾吾答不出话。 这调査的成果全是洋子的功劳。宝来为了应付远地的客户,名义上会雇用当地的律师协助面谈,这些律师或许是平日案源不够多,因此才接受了宝来开出的条件。但这些律师多半经营个人事务所,底下只有一名办事员,每天行程安排并不严谨,有事必须离开事务所里的日子也不少。 这调查结果证明了HOURAI事务所并没有派律师与客户直接面谈。光是这一点,便违反了规范。对于觊觎律师公会会长宝座的宝来而言,遭人揭穿违反规范的行径可说是致命伤。 “报告书第十一页上,记载了与各金融业者的交涉纪录。根据这内容,与金融业者进行减额交涉似乎全由办事员负责。没有任何一项纪录,是律师直接与业者交涉。” “办事员只是负责传话而已,我们事先早已交代清楚可以妥协的最低底限金额了。” “喔?那案例二十二,你又怎么说?业者坚持不肯退让,你底下的事务局长直接了当地说‘依我的裁量权限,减十万是最低限度了’。这段交涉对话,业者那边也录了音,随时可以提出当证据。这听起来明显违反律师法第七十二条的无照执业规定,难道这也是我想太多了?” “录音?” “这年头真是越来越方便了。录音不必再使用从前的磁带,每一条电话线都可以储存三个月的通话纪录。” “录音并没有证据效力。” “确实没有,但拿出来在总会上改变大家对你的看法,还是相当有效。” 宝来一听到“总会”这个字眼,肩膀登时抖了一下。御子柴心想,果然不出我所料,宝来最怕的就是在律师公会内成为人人喊打的对象。既然如此,就朝这个方向继续进逼吧。 “还没完。根据规范第八条第二项,律师在明知债务人尙有其他债务的情况下,若无合理的事由,不得仅处理溢缴索偿的案子,而不清算其他债务。另一份录音纪录,可以证明你违反了这个规定。同样是那位事务局长,他毫不迟疑地说了一句‘我们只处理溢缴的案子’。” 关于债务清算的报酬,从前的规定是不得超过债务总额的两成,但是对于溢缴案的报酬,目前却无相关规范。因此在同样的业务量之下,处理溢缴案较为有利可图,造成全国律师及司法代书皆把接案重点锁定在溢缴案上。各地的律师公会及司法代书公会都忙着整肃风气,但这些人早已食髓知味,岂会愿意离开这棵摇钱树。 “律师公会从前曾列出一份上百人的清单,载明了所有在处理债务清算案时抵触无照执业规定的律师。律师公会根据这份清单,想要对这些手法不干净的律师们进行惩戒,但最后真正遭受惩戒处分的律师只是九牛一毛,绝大部分都逃过了一劫。那是因为要证明无照执业必须经过繁杂的步骤,而且每个律师私底下或多或少都干过类似勾当,因此都抱着息事宁人的态度。但我这份报告书,里头包含完整的金融业者及委托人的证词,只要呈交上去……” “你做这种事,对你有什么好处?”宝来打断了御子柴的话,瞪眼说道:“向来只接高额案件的御子柴礼司,竟然干涉起其他事务所的业务内容,难道是为了恐吓勒索?” “你这事务所这么气派,若要勒索肯定能榨出不少钱吧。可惜我的收入都是合法报酬,从不曾将犯罪所得列入考虑。若要勉强给个理由,大概是为了报复。” “什么意思?” “听说在我住院的期间,宝来先生很热心地提出针对我的惩戒请求,甚至还骂我是个犯罪者?” “那……那只是……” “带有犯罪嫌疑的人,若是继续大刺刺地待在律师公会里,传出去确实不好听。不过我的犯罪行为,毕竟只是无凭无据的谣言,而你却是明显违反律师法及日本律师联合会的规范。既然如此,我将这份报告书送交委员会审査,相信也是符合道德规范的正确行动。” 御子柴不再开口,等待对手的响应。宝来将报告书拿在手里仔细看了半晌,最后抬起头来,凝视着御子柴。 宝来的脸上,已逐渐失去了身为律师的气度。御子柴曾经与数百名犯罪者打过交道,心里相当明白,此时宝来露出的狰狞面孔,就像是一头擅长权谋诡计的野兽。 “符不符合道德规范,我不知道。我只知道一点,那就是道德规范从来不是你这种人的行事原则。你没有将报告书送交纲纪委员会,却跑来跟我摊牌,就是最好的证明。” 御子柴再一次在心底暗自窃笑。对方终于开始摸索解决之道了。像这样的谈判,先耐不住性子的就是输家。 “幸好你跟我是同类,你知道世上有些东西比道德或正义更重要。不用卖关子了,快说吧,你到底要什么?” 宝来将脸凑上前来,双眸对着御子柴上下打量。虽然口气咄咄逼人,但那副弱不禁风的面孔丝毫起不了恫吓的作用。倒是由于严重的口臭,让御子柴忍不住向后缩了一些。 “你不必摆出这么可怕的表情。我带来这份报告书,只是为了确认这上头所写的是不是事实。只要你说不是,我就会将它放进碎纸机里。” “……条件是什么?” “这个嘛,其实我个人对你负责的某件案子相当感兴趣。发生在世田谷区的那起津田伸吾凶杀案,你是辩护律师,对吧?” “嗯,那起案子的被告已全面招供,接下来的辩护重点只是量刑轻重的问题。我昨天已经办完上诉手续了。” “请你辞退这个案子,改由我来接手。” “什么……?喂,这案子的被告可不是什么公司高层主管。她只是个普通的家庭主妇,没有地位、名声或财富。若不是熟人介绍,连我也不会接这种案子……” “既然你不重视这个案子,就交给我接手,对你来说应该不痛不痒才对。” “被告本人已经认罪了,而且社会舆论对她丝毫不同情。就算帮她获得一点减刑,也没办法提升律师的名声。若不是她执意要上诉,我才懒得理她。” “我向来最擅长帮不受世人同情的人辩护。” “你想接手这种赚不了钱的案子,到底有什么目的?” “既然你擅长债务清算,一定遇过被诈骗集团骗走血汗钱的客户吧?” “那当然,而且诈骗集团的说词多半大同小异,不是‘这投资一定赚钱’就是‘这个难得的机会,只偷偷告诉你而已’。” “那就对了,真的能赚钱的门路,谁会偷偷告诉别人?” 宝来愣愣地看着御子柴,似乎想要猜出对方心思。一会后,他似乎放弃了,摇头说道:“你需要什么数据?” “所有审判纪录。” “收到你的选任申请书后,就会寄给你。还有吗?” “这样就够了。” “你手上没有这份报告书的备份?” “存在计算机硬盘里,只要收到审判纪录,我就会删掉。你除了相信我,没有其他选择。” 该谈的都谈完了,没有必要继续待下去。御子柴起身打开了门,对宝来连瞧也没瞧一眼。 走出房间的瞬间,背后传来咂嘴的声音。 中央共同厅舍第六号馆,东京地方检察厅。 自岬恭平所站的十楼,可以俯瞰隔壁的红砖建筑。那栋明治时期的西洋风格建筑,一直保留到今日,威严肃穆的外观正诉说着旧司法省的权威。覆盖整栋建筑物外观的新巴洛克风格设计,令人彷佛置身于帝国时期。 刚转调至东京地方检察厅时,对这副景象心中颇有感慨。但看了半年之后,如今这栋建筑在岬的眼中也不过就是平凡的数据馆。 岬心想,或许是太过忙碌的关系吧。这里的案子之多,跟之前任职的地方检察厅比较起来可说是天差地远。这也正是为什么同样是检事正,东京地检的检事正就比其他检事正在待遇上高了一截。 背后响起敲门声。事务官横山在获得许可后开门走了进来。 “我送来调查报告书。” “放着就行了。” 看来又有新案子了。虽然自认为早已习惯这惊人的业务量,但每天都有处理不完的工作,毕竟难以维持干劲。岬故意背对着事务官,正是不想让属下看见自己疲累的一面。但是这样的心思,却被属下看透了。 “岬检察官……您身体不舒服吗?” “为何这么问?” “平常我进来的时候,您一定是坐在座位上。” “哈哈,我又不是计算机配件。身为一个活人,有时总想欣赏一下窗外的景色。” “不,岬检察官,您从来不会毫无理由地在属下面前表现出与平常不同的姿态。有时我想要换换心情、喘口气时,也会凝视窗外。” 岬一听,除了惊讶之外还感到有些佩服。 “嗯,看来你真是观察入微。” “那当然,对我来说,次席检察官是检察官的榜样,一举手一投足都不会放过。” 横山这个事务官的特色,就是即使说出这种夸张的赞美也不会被认为是一种讽刺。他拥有宛如孩童的天真浪漫个性,与地方检察厅事务官的形象可说是格格不入。 “检察官的榜样?我没那么厉害,只是个普通的公仆。” “那可不,在我们眼里,次席检察官简直是菁英分子的代名词。” 菁英分子这样的字眼,让岬有些哭笑不得。 岬当初在名古屋地检时,身分是相当于检察厅首长的检事正,转调到东京地检后,身分降为次席检察官。虽然表面上职衔降了一阶,实质上却是光荣升迁。只要在东京地检当个两年的次席检察官,再调到高检厅当个两年的次席检察官,接着就可以升任东京地方检察厅的检事正。这样的晋升蓝图绝非自我膨胀,只要每次转调都没有留下污点,就可以稳稳坐上东京地检检事正的宝座。 但是岬本人并不抱持“不求有功、但求无过”的心态。同届的检察官之中,有些人声称万事顺遂才称得上是真正的菁英分子,但岬认为假如这就是菁英分子的定义,那么菁英分子这个名头对自己而言实在是不值一文。 检察官的本分绝对不是明哲保藏书网身,而是贯彻这个国家及国民所期许的“正义”。若有必要,就算是窝藏在政府机关内的寄生虫也必须彻底驱除,甚至是国家掌权者也必须绳之以法。检察官所拥有的种种权限,正是为了达成这重要的使命。 “以我的身分,或许不该说这种话……但前几届的次席检察官都懂得调整自身的工作量。” “呵……” 调整……这样的用字遣词,确实符合横山的性格。岬忍不住笑来。 “谢谢你的关怀,但你不用操心,要是连这点工作都做不来,有什么脸面对努力将案子送检的基层警察?” 这句话并非社交辞令,而是打从心底的肺腑之言。 检察厅目前正面临着重大考验。检察官捏造证物的丑闻,以及对执政党议员违法献金案的纵容包庇,已让检察厅的信用跌至谷底,甚至还发生了招牌遭民众泼漆藏书网的事件。如今唯有对再小的犯罪都抱持勿枉勿纵的严谨态度,才能重新建立检察厅的威信。 检察官需要的不是阿谀讨好的表面功夫,而是藉由以身作则让民众相信“法网恢恢疏而不漏”并非一句空谈。 “横山,我问你。” “请说。” “你认为秩序是靠什么来维持?” “我想……应该是法律吧?” “差了一点。虽然是法律没错,但真正维持秩序安宁的基干是法律中的罚则。不论什么样的坏事,总有一天都会被揭发,在经过审判后接受相对应的制裁。这样的观念,才能建立秩序。因此不论是什么样的罪,我们都不能宽宥或是怯懦。原谅过错听起来是高尙的行为,其实骨子里只是自保的手段。” 正因为岬抱持着这样的想法,因此不论大小案子都尽可能亲自审阅并断罪。岬深信这是自己存在的唯一理由。 回头一看,横山似乎面带忧色。他是个脸上藏不住秘密的男人,这虽然不算缺点,但在犯罪捜査的部门之内,这也称不上是优点。 “你不赞成我的想法?” “不,绝对不是……” “你是不是担心否定宽容会陷入惩罚主义的窠臼?” 横山没有答话,但他毕竟是个藏不住话的人,一切全写在脸上了。 “我并不是想替自己辩解,但惩罚主义是时代潮流,并不是我一个人摇旗吶喊就能推动的事情。”岬说道。 横山听了,只是轻轻点头。 自从实施裁判员制度之后,刑事案件的量刑明显变得严厉许多。这个制度的用意,原本在于将民众的心声确实反映在法界内,没想到却成了惩罚主义的原动力。站在岬的立场观察这样的局势,心里实在五味杂陈。 这是否意味着原本在求处死刑的裁判员案件上拿不定主意的善良民众,已开始对法律专家采用严刑峻罚的动机有了一定程度的理解?抑或,社会上层出不穷的凶残案件,已唤醒了沉睡在民众心中的杀一儆百念头? 原因为何姑且不谈,总之根据最近的问卷调査,八成的民众赞成维持死刑制度。这样的数字创下新高。这也证明社会的潮流正走向严刑化。在这样的风潮之下,检察官大可以贯彻胸前“秋霜烈日”徽章所代表的意义。只要别做得太过火,相信不会受到舆论抨击。 “例如前几天的世田谷区杀夫案,法官完全依照我们的求刑,判处十六年徒刑。法官判决与求刑相同,意味着法官认为我们的求刑太轻了。不知该说是幸运还是不幸,辩护律师当天就提出上诉了。这个案子到了高院或许还会有所变化。” “啊,说到这个案子。”横山回想起一事,说道:“您知道这案子已经更换辩护律师了吗?” “更换辩护律师?” “是啊,前任律师办完上诉手续后,就辞退辩护工作了。” 岬试着回想这个案子的细节。根据负责本案的检察官曾向岬回报,被告的辩护律师是个姓宝来的男人,一张脸给人弱不禁风的印象,眼神却流露着贪婪。或许是不擅于处理刑事案件,加上法庭内的辩论重点只是量刑轻重,因此辩护的态度相当敷衍了事。光是从审判纪录便感觉得出来,这个律师只想草草结案。被告津田亚季子遇上这样的律师,实在颇令人同情。 “前任律师的风评不太好,认识的人都取笑他是暴发户律师。” “哼,说穿了就是个专门处理债务清算的商人律师。” 难怪传闻里的人品实在令人不敢恭维。从那张脸就看得出来,他辛勤工作不是为了委托人的利益,而是为了赚钱。 “不过站在我们的立场,对付这种律师反而轻松不少。” “这位律师或许是看被告在经济上并不宽裕,从一开始就表现出兴致缺缺的态度呢。” 不过,岬认为这只能算是现世报。被告是个视无生活能力的丈夫为粪土,只想跟其他男人逍遥过日子的女人。当然,这样的女人到处都是,但津田亚季子选择的做法却是杀害丈夫。 遭杀害的丈夫确实没有工作,但要依此认为妻子情有可原,似乎又有些牵强。岬认为能够携手排除眼前的困难,才称得上是真正的夫妻。像这种为了自身幸福而杀害丈夫的妻子,理应受到法律制裁。遇上一个无能的辩护律师,或许可说是老天有眼。 “你刚刚说更换律师,意思是继任律师马上就决定了?” “是的,不过……” “不过什么?” “继任的是御子柴礼司律师。” “你说什么?”岬怀疑自己听错了。“他不是还在住院吗?” “听说前几天才刚出院。他的律师选任申请书已在昨天送达了。” “等等,那家伙应该只接有钱人的案子才对。被告的亲戚之中,可没有这样的人物。” “我也是一头雾水……” 岬回到办公桌前,将双手在眼前交握。 没想到那个男人竟然会蹚这趟浑水。不,光是他这么快复职,就是出乎意料之外的状况。 岬与御子柴可说是有着不共戴天的深仇大恨。距今数年前,岬刚到某地方检察厅赴任的第一件案子,对手正是御子柴。那件案子最后是以岬的惨败收场。检方求处十五年徒刑,最后的判决竟然是带有缓刑条件的三年徒刑。 日本的法院判决,百分之九十九点九都是有罪判决。若以有罪无罪来区分,缓刑仍然是属于有罪判决,似乎并不算是特例。但事实上站在检方立场,这完全是反胜为败的屈辱审判。 幸好在这件案子上,原本的负责检察官转调他处,岬只是接手处理而已,因此并没有受到集中炮火的攻击。但是这场失败毕竟在岬的心中留下了难以抹灭的污点。 岬当了将近二十五年的检察官,这还是第一次败得如此惨不忍睹。从此之后,虽然岬再也没有与御子柴对决的机会,心里却永远忘不了这个律师的姓名及长相。尤其是那尖尖的耳朵,以及貌似刻薄的双唇。当那男人听到判决的瞬间,虽然脸上毫无表情,但心里想必正在嘲笑、轻蔑着岬。 如今御子柴再度阻挡在自己的面前。虽然这不是自己负责开庭的案子,但既然是东京地检的案子,意义上也相去不远。 既然如此,现在可不是抱怨工作量太大的时候。岬从抽屉内取出津田亚季子案的档案夹,重新检视检方的主张是否带有瑕疵。 “岬检察官?” “这案子改由我负责。” “但您是次席检察官……” 横山难掩惊愕之色。这也怪不得他。一般而言,东京地检的次席检察官很少亲自站上法庭。像这样的特例,须经过检事正的同意。 但既然对手是御子柴,可就另当别论了。对于曾经败过一次的对手,当然会心生恐惧。但是岬站在统率众检察官的地位,无论如何必须战胜这股恐惧才行。 而且更重要的是,那次的败北对岬而言是极大的污点。每当偶然想起当初宣读判决时的场面,就会感到胃部异常沉重。为了消除这种不舒服的感觉,无论如何都必须与御子柴再次对决,并且将他打败才行。 “除非有急事,不然别让任何人进来。” 话说回来,岬心里实在想不透。御子柴到底是基于什么样的理由,才决定接下这件案子?那家伙到底在打什么鬼主意? 第三节 东京看守所的等候室内,御子柴看电子广告牌上显示自己的号码,于是依服务人员的指示走进三号室。 若是一般人,此时肯定相当紧张吧。但御子柴早已习惯了看守所会客室的景象,心情搞不好比坐在饭店休憩室还要悠闲自在。 面对眼前的透明压克力板,御子柴心中忽然冒出了奇妙的想法。 或许是太常出入看守所会客室的关系,有时御子柴会忘了眼前这块压克力板的存在。这块仅仅数公厘厚的板子,隔开了一般民众与罪犯。这境界线是如此脆弱,似乎暗喻着现实中犯罪者与一般人其实并没有多大差别。 申请会面的人物终于出现了。 “久等了,我是津田亚季子。” 这个女人给御子柴的印象,就只是个平凡主妇。姿色并不出众,身材娇小,声音也不宏亮。或许是被关在看九九藏书守所里的关系,虽然只有三十五岁,看起来却像四十五岁一般苍老。 “我是御子柴礼司。” “那个……谢谢你愿意承接宝来先生的工作。宝来先生突然说他不做了,让我有些惊讶呢。不过,他说御子柴先生会负责接下来的事情……” “每个律师都有自己擅长的领域,刑事案件对他来说是个沉重的负担。” “但是……听说你的辩护费用很高…我家并不宽裕……” “价格随便你开吧。”御子柴兴致索然地说。“反正你这一家人不可能付得出我订下的金额,随便你爱付多少都行。虽然不是做白工,但我的表现绝对远超过公设律师。” “为什么……?”亚季子错愕地问:“为什么你愿意以这样的条件为我辩护?” “这起自私恶妇的杀夫案,在社会上引起不小的话题。世人茶余饭后的谈论焦点,不是英雄就是恶棍。而且大部分的情况下,恶棍都蹲在牢里,由代理律师面对镜头发言。不用做任何宣传,就会被麦克风及摄影机包围。” “……为了打知名度?” “说穿了就是这么回事。不过,这跟你一点关系都没有。你需要一个优秀的律师,而我需要一场高投资报酬率的广告行动。既然利害关系一致,还需要什么其他理由?” 亚季子想了一下后轻轻点头。没错,这样就对了。这女人本来就没有选择的余地。 “不过,我有一个条件。”御子柴说。 “请说……” “面对刑警或检察官,你可以说谎,也可以将某件事情瞒着不说。不做对自己不利的招供,是被告的权利之一。但是在我面前,我希望你不管什么事都坦白说出来,不能有所隐瞒。否则我无法为你辩护。津田小姐,你必须明白一件事,那就是在你踏出看守所之前,这世界上只有我能帮助你。如何,你愿不愿意答应我这个承诺?” 亚季子再度轻轻点头。 “很好,自我介绍到此为止,接下来让我们进入正题。首先我要确认案情,今年五月五日,你杀害了丈夫伸吾。地点在浴室里,手法是以小刀在后颈上刺数刀,以上都是事实吗?”亚季子默默点头。御子柴原本预期她可能会否认犯案,此时见了她的反应,心里有些意外。 “为何要这么做?” “那个男人是个废物。被公司裁员三年了,却不肯找工作。整天把自己关在房间,没有尽身为父亲的职责。而且我喜欢上了打工地点的吉胁……” “所以你把伸吾看成了眼中钉?你想跟他离婚,跟心爱的人在一起?” “没错,但我丈夫当然不允许这种事。他一知道我跟吉胁正在交往,气得对我又打又骂。我一时冲动,才……” “一时冲动?” 御子柴故意停顿了片刻,想要引出亚季子的反弹,但亚季子并没有答腔,只是默默等着御子柴继续说。 她本人声称自己是一时冲动才铸下大错,但检方主张这是一场计划性的犯罪行为。 “你的意思是说,你是临时动杀意,并非事先准备好了凶器?” “是的。” 但是杀害现场是在浴室里,这一点对亚季子相当不利。检方认为死者在浴室里处于完全无防备的状态,被告带着尖刀闯进去,这样的行为本身便带有计划性。就算当事人再怎么强调自己只是一时冲动,倘若无法给个合理的交代,在法庭上可说是必输无疑。 不仅如此,而且被告在犯案后的行动,也让裁判员们心生疑窦。亚季子在确认丈夫死亡后,竟然从置物间找出塑料布,将尸体放在塑料布上。 “你将尸体放上塑料布,是为了搬到其他地方?” “对……我只是觉得不能继续留在家里……就在这时,公公走了进来……” 死者的父亲就住在附近。这时他刚好走进家里,看见儿子的尸体及满身是血的亚季子,于是赶紧报警处理。 “家里没有其他人?” “有两个女儿,长女叫美雪,次女叫伦子。” “回到刚刚的话题,你想要跟丈夫离婚,与其他男人过新的生活,那你打算怎么处置两个女儿?” “虽然可怜,但也只能留在那个家里了。要是带了两个拖油瓶,吉胁绝对不会愿意跟我在一起的。” 若不是委托人就在面前,御子柴肯定会重重叹一口气。诚实虽然不是坏事,但也该考虑一下他人听在耳里会有什么感受。被告以这样的方式说话,难怪裁判员们会认为她是个十恶不赦的女人。 “这么说来,你全面同意检方的论点?” “并不是全部。我杀了丈夫,绝对不是计划性的犯罪。” 在这样的状况下继续争辩,只会演变为主观认定的问题。被告在法庭上将面对的对手可不是精神科医生,而是法官、裁判员,以及曾对付过无数狡猾罪犯的检察官。开口闭口都是主观看法,只会让被告的罪嫌更加深重。 总而言之,本案最大的难点就在于被告承认杀人事实。在这样的前提下,几乎没有扭转局面的机会。单就被告所陈述的论点听来,让法官变更判决的机率可说是微乎其微。 “你承认杀了人,而且动机实在令人难以苟同,这种情况下,你还希望我能为你做什么?” “减轻我的刑罚。”亚季子的语气蓦然变得清晰明快。“请你帮助我尽早出狱。” 御子柴一听,不禁有些哭笑不得。眼前这个女人承认自己杀了人,却又不愿乖乖入监服刑。过去御子柴见识过不少傲慢、自私的委托人,但从来没有一个人像亚季子这样若无其事地说出如此任性的要求。 “你不想为犯下的罪行接受惩罚?” “接受惩罚是可以,但我担心我的一对女儿。” “什么?” “我没办法对她们不闻不问超过十年以上。” “喂,你刚刚不是说,你打算丢下她们不管吗?” “那么做的前提是丈夫还活着。就算是再怎么窝囊的男人,一旦少了我的工作收入,他还是得想办法扶养我们的女儿。但现在丈夫已经死了,只有我能照顾一对女儿的生计。” 被告这番论调实在是荒腔走板。不仅逻辑前后矛盾,而且从头到尾都是以自我为中心的想法。就算她在被告席上流干了眼泪,恐怕也无法获得裁判员们一丝一毫的同情。 “你知道这有多么困难吗?” “所以我才雇用了律师,而不是接受公设律师。” 御子柴再次对亚季子这个人上下打量。年华老去降低了她的姿色,就算是在青春少女时期,她也绝对称不上美女。她的声音相当沙哑,而且对美容毫不重视,不仅指甲藏污,而且光看手背就知道一双手又干又粗。头发全绑在脑后,上头沾满了头皮屑。她对于自己的任性发言,似乎没有任何后悔之意。不,应该说她根本不认为自己有何任性之处。但是那样的论调从一个不管怎么看都平凡无奇的女人口中说出来,实在令人不禁摇头纳闷。 这世上不知天高地厚的人并不少。有些女人明明收入不多,却爱买名牌货,最后宣告破产。有些男人明明开车技术极差,却为了买法拉利跑车,因而误入歧途。有些中年人明明有着满头白发及啤酒肚,却幻想能与美女结婚。有些女中学生简直像是来自没有镜子的国度,不仅跳入演艺圈,还自以为能与超级巨星同台演出。诈骗集团的受害者集会,更像是不知天高地厚者的展览会。 但是眼前的亚季子,似乎又与那种人有着一线之隔。差别在哪里,御子柴也说不上来。但阅人无数的御子柴看得出来,亚季子似乎并不是单纯的不知天高地厚。所谓的不知天高地厚,指的是搞不清楚自己有多少能耐,但亚季子并不符合这样的定义,因为她显然很清楚自己是个什么样的人。 御子柴的脑中浮现了精神鉴定这个字眼。事实上精神鉴定已成了这年头无能律师唯一的拿手把戏,御子柴原本对此嗤之以鼻,但以这次的案子来看,或许精神鉴定是有效的手段。 “我或许会安排让你接受一些检査。” 御子柴试探性地问道。亚季子毫无反应,御子柴决定当她同意了。 “我会再来看你。” 既然目的是减刑,当务之急就是搜集能让世人同情被告的事由。 一旦决定方针,接下来就是采取行动。御子柴敷衍了事地道了别,转身走出会客室。 即使过去曾有过委任关系,一旦辞去职务后,就变成了完全无关的局外人。 既然是局外人,岬检察官与被告前任律师会面,当然不会引发任何问题。若要说唯一的问题,大概只是岬本身相当厌恶这名律师。 检察官与律师经常处在敌对的立场,但那只是法庭上的关系,一旦走出法庭,大家都是法界人士。岬厌恶宝来,单纯是基于宝来的人格问题。 在访客柜台报上姓名,不一会宝来就出现了。 “真是稀客,岬检察官。” 宝来一看见岬,脸上立刻堆满笑容,但笑得实在生涩僵硬。就算是社交上的客套笑容,至少也该演得逼真一些。不过,或许这已经是他所能展现的最大诚意了。 “不久前那件津田亚季子的案子,给负责的检察官添麻烦了。” “你客气了……” “不过到头来,我的辩护并没有派上任何用场。” 真会装模作样。岬心里如此暗骂。宝来在审判过程中几乎完全采纳检察官的主张,没有提出任何反驳或质疑,从头到尾只是诉诸温情,恳求裁判员们高抬贵手。那样的做法根本称不上辩护。光是看审判纪录,就知道他做得毫无热诚,只是想草草完事。 两人谈了一会,宝来开始对东京律师公会的干部们大肆批判。这一点也让岬有些丈二金刚摸不着脑袋。岬心想,难道这也是客套话?因为律师公会与检察官往往针锋相对,所以宝来想藉由数落律师公会,来讨自己欢心?倘若真是如此,宝来肯定没有察觉自己的行为已带来了反效果。 “老实说,称那些人是旧时代的遗毒,一点也不为过。” 宝来并未察觉岬的不悦,继续对着岬说三道四。宝来所举的那些律师公会干部,岬也略有耳闻,每一个都有着高尙的品格,与眼前这个龌龊男人不可同日而语。岬曾读过数篇那些人投稿在机关杂志上的论文,虽然双方立场不同,但在人权、道德及律师的存在价值上,颇有令岬认同之处。 “谢谢你的高明见解,我们可以进入主题了吗?” 岬不想再听宝来胡扯那些空泛的言论,于是打断了他的话。 “我今天来,正是为了津田亚季子的案子。” “咦?你也是?” “你也是?什么意思?” “但是堂堂东京地检的次席检察官,怎么会来找我?一审判决的细节,你应该也很清楚,何必来问我?” “我想问的是你为何辞去辩护工作?不,应该说你为何将工作移交给御子柴?我想问背后的理由。” 宝来有半晌没有答腔,只是朝着岬上下打量,似乎想看穿岬心中的盘算。 “这跟案子本身……不,跟次席检察官有什么关系吗?” 宝来语带含糊,态度与刚开始完全不同,这反而引起了岬的好奇。 “宝来先生,是你介绍他当接任律师,对吧?我看了你的卸任通知书与他的选任申请书,两边的日期一样,这表示你们事先早已沟通过了,而且也取得了委托人津田亚季子的同意。” 事实上以这个案子而言,委托人没有选择余地,只能照着辩护律师的指示去做。当辩护律师告知要换人时,委托人只能乖乖在选任申请书上签名。因此问题的重点,还是在于宝来与御子柴到底私底下做了什么样的交涉。 “真是非常抱歉,律师有保守秘密的义务……” “不过是辞退工作的理由,也算是秘密?” “是的。” 岬见宝来显得有些惴惴不安,决定再加把劲。 “律师法确实在保密义务上有严格的规定。如果我没记错的话,是二十三条,对吧?但是那条文有项但书,那就是当法律另有规定时不在此限。换句话说,倘若你辞退辩护工作的理由与其他案子有关,就不受保密义务的限制。身为检察官,对于任何无法厘清的环节,都必须进行彻底的调査,尤其是像这种上诉的案子。” 岬说到这里,宝来的眼神已开始游移。 岬心想,所谓的保密义务,多半只是宝来的借口而已。如果他是一个连保密义务也这么重视的律师,就不会在法庭上表现得如此敷衍了事。 “人是一种相当奇妙的动物。越是凭着自己的本事挖出来的秘密,就会越重视,而且还会对企图隐瞒的当事人产生嗜虐的心理。但如果是在这之前由本人坦承以告,就不会有这些问题。不,甚至还会抱持亲切感。” 这是岬在对嫌犯进行侦讯时经常采用的话术,但显然并非只在嫌犯身上才能发挥效果,眼前的律师看来也快招供了。 一如岬的预期,宝来屈服了。 “只要是不涉及保密义务的部分,我愿意配合。” “真是太感谢了。那么,请说吧。” “辞退辩护工作的理由不在我或津田亚季子身上,而是基于御子柴先生的强烈建议。” “御子柴的强烈建议?” “是啊,其实我手边的案子太多,正忙得焦头烂额,他愿意接我的案子,对我来说也是求之不得的事。何况他非常诚心诚意地向我劝说,我也不好意思拒绝。” “御子柴律师是否说了理由?” “他并没有告诉我详情,但我看得出来他对这案子相当执着。” 岬一边听,一边观察着宝来的神色。这男人乍看之下已经屈服,但显然并没有将所有秘密和盘托出。岬不禁感慨,辩护能力姑且不提,这种爱说谎的性格确实很适合当律师。 “我接受了御子柴先生的建议,在取得津田亚季子的同意后,立刻便办了交接手续。” “津田亚季子有何反应?” “刚开始有些惊讶,但我转述了御子柴先生的热诚后,她马上就同意了。” 这部分恐怕也有些不尽不实。掌握自己命运的辩护律师中途换人,岂能够答应得如此干脆?除非是委托人自己的主意,否则一定会再三确认前任律师的辞退理由及后任律师的来历。津田亚季子会如此轻易就答应换人,若不是宝来强硬要求,就是津田亚季子已对宝来的辩护能力产生了怀疑。 “御子柴律师为何如此执着于这件案子?宝来先生,你对这点有什么看法?” “我也是糊里胡涂……委托人的亲戚里并没有资产家,这点我已向御子柴先生说明。” “既然如此,你又是如何接下这个案子的?难道委托人跟你是旧识?” “虽不中亦不远,受害者的父亲跟我有些交情。” “喔?不是委托人,而是委托人的公公?” “是啊,受害者的父亲叫津田要藏,平日担任小区的民生委员,每当有居民向要藏请教负债问题时,要藏就会介绍到我的事务所,由我来协助处理。这次接下这件案子,也是看在过去的情分上。” “刚开始的时候,你跟要藏是怎么认识的?也是透过别人介绍吗?” “不,是要藏看了事务所的网页,主动跟我联络。那时期我还是亲自……” 宝来说到一半,突然住了口。他脸上闪过一抹惊惶之色,但旋即恢复鎭定。 虽然他没有把话说完,但他后面要接什么话,其实很容易想象。现在他接债务清算的案子,恐怕是从接案到与金融业者交涉,全由办事员负责吧。正因为他自己整天只是坐在椅子上数钱,辩护能力才会越来越退化。岬不禁苦笑,心情就像是看见了一个口齿不灵光的相声家。但就在这时,岬恍然大悟,明白了御子柴的手法。 御子柴一定是抓住了宝来违反无照执业规定的把柄,以此向他威胁吧。依御子柴做事不择手段的风格,确实很有可能这么做。站在宝来的立场,坚持继续辩护没有任何好处,因此他毫不犹豫地辞去了辩护的工作。 倘若事实真是如此,这又突显了一开始的问题。到底是什么利益,令御子柴不惜恐吓同业者也要接下这件案子?死者津田伸吾或许并无资产,但其父亲会不会是个大富豪? “津田要藏从前做的是什么样的工作?” “听说是个小学老师。” 看来刚刚的假设并不成立。能够在退休后依然维持财富及名声的工作,除非是在中央官厅里当寄生虫。 “御子柴先生说他只是个人对这件案子感兴趣。这案子确实受到社会关注,但是被告完全被当成了恶妇,就算为那种人辩护,也没办法得到多大的宣传效果才对。” 宝来一旦卸下代理律师职务,就变得口无遮拦了。他毫不讳言地主张没钱又没有宣传效果的案子,根本没有接的价值。一个律师能不要脸到这个地步,反倒给人一种坦荡荡的感觉。 相较之下,神秘兮兮的御子柴更加让人背脊发凉。自从第一次在法庭上对决后,岬就知道御子柴是个极度理性的男人。像这样的人,绝对不会基于一时兴起而胡乱接案。何况他在偷鸡摸狗之辈的世界已有了扎实的口碑,就算名字出现在报纸的社会版上,也没办法增加多少名声。 “检方求刑十六年,判决也是十六年。说白点,这件案子是检方的全面胜利。我检査过了判决书,没有任何疏漏或曲解之处。你心里应该也很清楚,为什么还要以量刑不当为由提起上诉?” “那完全是委托人的意思。老实说,我心里早就不抱希望了。” “我交接的时候,你们是否讨论过二审时的法庭策略?” “完全没有,御子柴先生只要我尽快提供全部审判纪录。” 岬略一思索,便明白了。那个老谋深算的人物,当然不会对这样的蠢材说出自己的战术。 今天岬拜访宝来的事务所,原本是为了消除心中的疑惑,结果却是让自己变得更加疑神疑鬼了。唯一的收获,是御子柴在交接工作时只要求了审判纪录。换句话说,审判纪录里很可能藏着他战术上不可或缺的关键要素。 看来果然有必要对审判纪录重新进行彻底检视。既然手上的武器相同,先察觉使用方式的人当然比较有利。 “我大致明白了,谢谢你的合作。”岬扔下这句话,毫不理会欲言又止的宝来,走出了事务所。 从会客室回到独居房后,亚季子赶紧奔向马桶。房间只有三张榻榻米大,马桶就在最内侧,虽然有扇屛风能遮挡大小解时的模样,但屛风高度只到腰际而已。从门上的窗口往内看,自己在做什么可说是一览无,丝毫没有隐私权可言。但奇妙的是,住了三个月后,对这样的环境竟然也习惯了。 刚被关进来的时候,相当惊讶这房间竟然这么小。后来才明白,这样的空间已足够一个人吃饭、睡觉及排泄了。排除了娱乐道具、装饰及纪念物之后,一个人的生活起居全部都可以在这三张榻榻米大的空间里解决。 小解完之后,亚季子回想起了刚刚与御子柴的对话。刚听到更换律师的消息时,心里相当慌乱,但实际对谈之后,才发现新的律师似乎比前任的宝来律师更加可靠得多。这让亚季子顿时松了口气。 但亚季子只安心了片刻,另一股不安感旋即浮上心头。新的律师确实看起来对刑事案件相当拿手,但他注视亚季子时的眼神实在令亚季子心里发毛。那肯定不是对无助者伸出援手的慈悲眼神,而是打量猎物有多少斤两的爬虫类眼神。 这样的律师,竟然说辩护费用不管多少都无所谓。这让亚季子更加彷徨不安。 亚季子坐在榻榻米上,背靠着墙壁,陷入了沉思。自从遭逮捕并收监之后,沉思已成了亚季子的习惯。在外头时,每天忙于家事及打零工,一天结束之后总是累得倒头就睡。这样的日子周而复始,根本没有办法好好静下心来想事情。但是自从被关进来之后,每天多的是不知该如何打发的时间。虽然遭到束缚的感觉很不舒服,但在外头也得遭家事及工作束缚,想想其实没有多大差别。 那律师声称这么做是为了获取名声。的确,这个案子已被新闻媒体炒得沸沸扬扬。媒体记者没办法采访亚季子本人,当然会将目标转向代理律师。 但是这种引起社会关注的方式,并非站在舞台上接受赞美,反倒像是在暗巷里做坏事被发现。亚季子虽然记忆力并不好,但还清楚记得一些发生在美国的著名审判。家喻户晓的前美式足球选手,涉嫌杀害了前任妻子;国际知名流行乐歌手,涉嫌虐待儿童。这些案子的被告在世人眼里都是有罪的,但他们靠着雄厚财力组成优秀且高额的律师团,赢得了无罪判决。然而这些律师团并没有成为世人眼中的英雄,反而遭人暗中唾弃,被当成见钱眼开的无德律师。自己身为被告,虽然在财力上与那些人有着天壤之别,但立场并没有什么不同。就算律师为自己赢得减刑,也不会受到世人赞扬。换句话说,为了获取名声这种说词,其实可信度相当低。 既然如此,那个律师到底想得到什么? 亚季子想了半天,还是想不出合理的解答。宝来律师是个心里想什么都会写在脸上的单纯人物,但御子柴律师刚好相反,从脸上表情完全看不出他心里在打什么主意。 御子柴说,什么事情都要对他坦承以告。别开玩笑了,怎么能对那种来历不明的家伙说出一切秘密。那家伙能帮忙辩护的,也只是整件事的一小部分而已。世上没有任何一个律师能摸清案子的全貌,并且全部帮忙辩护。 就算被判杀人罪也无所谓。坐牢一阵子,也没什么大不了。但无论如何,得想办法提早出狱才行。两个女儿都望穿秋水等着自己回家的一天。为了照顾女儿,一定要尽可能缩短刑期。 总而言之,得让御子柴以为自己对他全面信赖才行。为了减刑,还是得对他说出最低限度的必要内情。但绝对不能让他知道太多,更不能让他察觉自己有所隐瞒。御子柴就像一把过于锋利的刀子,虽然用起来方便,却也相当危险。 像那样的人,只要看见自己露出一点破绽,就会紧紧咬着不放。就像一只顽固又狡猾的猫,不停地捉弄老鼠,把老鼠的惊惶恐惧当成了最大的娱乐。 绝对不能被察觉!绝对不能被怀疑! 御子柴说,在离开看守所之前,只有他才能帮的了自己。这句话或许是事实吧。然而一旦将他当成自己人,就会泄露不该泄露的秘密。所以说,不能对御子柴的每一句话都囫囵吞枣地盲从。 亚季子的脑海里正响着警报声。 在这看守所里,御子柴礼司确实是亚季子的唯一同伴,却也是唯一必须提防99lib?的敌人。 一定要谨慎小心,一定要步步为营! 第四节 见了亚季子的隔天,审判纪录送达御子柴的事务所。这样的效率着实不差,宝来虽然是个跳梁小丑,但在公事上似乎还算守信用。。 “电话全部挡掉,就说我晚点会主动联络。” “访客呢?” “除非是稀客,否则就说我不在。” 幸好今天已没有出庭或接见访客的预定行程。御子柴将审判纪录全堆上了桌子角落。 辩护的方针,是搜集被告值得同情的事由。通常采用这个策略时,会先向被告本人询问是否有可用的内幕消息,但这一次御子柴决定先从检视审判纪录下手。 理由就在于被告津田亚季子的个人特征。她总是会若有意似无意地说出一些令人摇头的话,恐怕很难博取裁判员的同情。因为这个缘故,将她的想法或证词直接当作辩护的材料,或许不是明智之举。既然如此,不如从检方制作的调査报告书来挖掘辩护材料,才是上策。 东京都监察医务院开立之验尸报告 姓名 津田伸吾 性别 出生年月日 昭和46年7月4日 家庭住址 东京都世田谷区〇丁目〇一〇号 职业 发病或受伤日期 平成23年5月5日 初步诊断日期 入院日期 出院日期 死亡时间 平成23年5月5日上午9:00 备注 推断死亡时间 死亡地点与类别 医院 死亡地点 诊所 老人保健机 助产所 老人之家 自家 自家 其他 死亡地点 浴室 上述1~5项的机构名称 死亡原因 原因 解剖结论 发病或受伤至死亡的时间间隔 直接原因 出血性休克 短时间 病理原因 动脉断裂 解剖情况 颈部刺伤 并非直接死亡原因,但是对死亡有关键影响的因素 手术 解剖结果 右颈部有三处刺伤 伤口皆有生命反应 死因种类 病死或者自然死亡 病死或者自然死亡 因意外等偶然外因死亡 交通事故 跌倒或摔落 溺水 浓烟或火焰伤害 窒息 中毒 其他死因 其他死因或者不详外因 自杀 他杀 其他或者不详之外因 死因不明 外因死亡补充事项 伤害发生时间 平成23年5月5日上午9:00 执勤中 执勤时间外 不明 伤害发生地点种类 住家 工厂或者建筑工地 道路 其他 伤害发生地点 东京都世田谷区太子堂〇丁目〇一〇号 死亡原因及状况 动脉断裂造成大量出血 ★★★★★ 本次发病或受伤到出诊之前的状况 出诊时的主要描述、诊断结果及其后状况 治疗内容 手术名称 手术日期 前任治疗医师或者介绍医师 医师姓名 任职单位名称 任职单位所在地 告知病名的时间 对本人于()年()月()日前后告知病名为() 对家属于()年()月()日前后告知病名为() 备注 病人特征 病人体格 病人酒量 病人习性 病人其他状况 死亡诊断 尸体检验时间 平成23年5月6日 声明 以此证明上述事项并无讹误 尸体检验机构信息 医院或诊所名称 东京都监察医务院 医院或诊所所在地址 东京都文京区大塚四丁目〇番〇号 尸体检验医师名称(签字) 河原佳祐 甲二号证 平成23年5月6日 虽然死因明显为他杀,但执刀医师将死因归类为“11其他或不详之外因”,多半是因为这牵扯到保险理赔的问题,因此较为慎重。这张验尸报告,与解剖报告互有关连,可合并为同一份报告。 死者右颈部有三处穿刺伤,伤痕极深,全都是致命伤。周围没有因胆怯而造成的微小伤痕,可证明确实是他杀而非自杀。 讯问笔录 户籍地址:福冈县福冈市南区大桥〇丁目〇〇 居住地址:东京都世田谷区太子堂〇丁目〇-〇 职业:家庭主妇、会计事务所打工电话(〇三-三四一八-〇〇〇〇) 姓名:津田亚季子 出生年月日:昭和五十一年三月十日(三十五岁) 前记嫌疑人于平成二十三年五月二十一日于警署内做出以下供述。讯问前已事先告知嫌疑人若无供述意愿可保持缄默。 一、今年五月五日晚上九点左右,我的丈夫津田伸吾于自家浴室内死亡。针对此事,我接受了警方讯问。关于我家的家庭状况,已在上一次讯问(平成二十三年五月二十日)都说清楚了,这一次我要说的是事发当时的状况。 二、我的丈夫伸吾,从前是计算机软件开发公司的开发部长,当时我们家的生活相当稳定,但自从三年前他被裁员后,他就一直没有工作。家人除了我,还有长女美雪及次女伦子,她们都处在即将需要大笔教育经费的年纪。我好几次劝伸吾找工作,但他自尊心太强,一直无法找到满意的工作。后来他把自己关在房间里,开始投资起股票,还称自己是“当冲客”(day trader),他把所有离职金都投入了股票中,完全没有提供生活费给我。刚开始的时候,他似乎赚了点钱,因此心情不错。但是那年九月发生了金融海啸,他的损失非常惨重,原本将近八百万的退职金,只剩下四十万左右。 三、即使手边没了资金,伸吾还是不肯上职业介绍所找工作。我恳求他至少该申请雇用保险给付,但他不肯,说什么那太丢脸。我没有办法,只好到住家附近的会计事务所打工。由于结婚前我曾在另一家会计事务所上班过,因此工作一下子就上手了。我在那家会计事务所里,认识了吉胁谦一。就这样,我一边打工,一边还要做家事。伸吾还是一样,整天躲在房间里炒股票。说是炒股票,其实他手头也没有钱可以买新的股票,只是在寻找时机将套牢的股票卖掉而已。除此之外,他每天做的事情就是盯着不知什么网页。他说自己只适合动头脑,不适合做须流汗的劳动工作。由于他只要一出房间,我就会劝他找工作,久而久之他变得不肯踏出房门一步。这三年来,伸吾大概只走出房间两、三次。我每天努力打工,但房贷还没有还完,光靠打工的收入要维持家计实在是很不容易。我的存款变得越来越少,只好每天早上盯着报纸里夹的广告单,寻找最便宜的超市购买食材,如今回想起来,像这类日常生活上的琐事,也是逼得我铤而走险的原因。 四、伸吾每天只有吃饭及洗澡的时候才会走出房间。每次开口,说的都是他的股票总有一天会起死回生,每天都是涨停板。家人早就听烦了,没有人想理他。他自己觉得没意思,后来就错开了时间,不与家人一起吃饭。或许是运动不足的关系,原本身材削瘦的他,肚子越来越凸,臃肿肥胖的样子实在很难看。另一方面,会计事务所的吉胁对我很好,经常邀我一起吃饭。他的年纪跟丈夫相同,却是个风评极佳的会计师,将来可说是一片光明。从他的言行举止,我看得出来他对我也有一些意思。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我喜欢幻想有一天跟伸吾离婚,并且跟吉胁结婚的景象。这样的生活又过了一阵子,有一次我针对一家之主的义务跟伸吾发生口角,我忍不住脱口说出自己的身边有个跟他年龄相同但条件更好的对象。当时我跟吉胁其实还没有那么深的关系,伸吾听了之后勃然大怒,对我拳打脚踢。他说他毎天都活在痛苦之中,而我却逍遥自在地跟他人搞婚外情。但他并没有制止我继续打工,因为他心里很清楚,他三餐能有饭吃全靠我的收入。从这件事之后,我跟伸吾更加疏远了。 五、五月五日那天,伸吾一如往常来到客厅吃晩餐。那时已经接近晚上九点,两个女儿都回房间了。因为我比较晚下班的关系,晚餐是回家路上买的冷冻食品。伸吾先针对这点对我抱怨。他说晚餐让他等了这么久,竟然还想以冷冻食品敷衍了事。我听了也很生气,我每天辛勤工作,回家还得做家事,他这个年纪老大不小却窝在家里不肯工作的男人,凭什么对我发牢騒?或许是工作太累的关系,我的脾气也变得暴躁了。我们立刻起了争执,伸吾以餐桌上的餐盘扔我,还用力殴打我的脸。由于我力气敌不过他,这场架一下子就结束了,但我心里又恨又气。如果没有这个男人,我根本不必吃这么多苦。如果没有这个男人,我就可以跟吉胁过幸福快乐的日子。我越想越是愤恨不平,终于决定要将伸吾杀了。伸吾吃完晚饭后,立刻就进浴室洗澡,我也跟着走了进去。那时我手上好像拿了一把小刀,但我自己也没有察觉。多半是我在不知不觉之中,从置物间的工具箱里随手抓了一样东西吧。当我走进浴室时,伸吾正在哼歌,我听了更加火大。我跟他说,为了让两人的感情重修旧好,我想替他洗背。他听了一点也不怀疑,就这么让我走进浴室。我叫他转过身,他毫无防备地转身坐了下来。于是我举起小刀,刺在他的脖子上。刀尖相当锐利,不费多大力气就刺进了肉里。我总共刺了三次,鲜血像喷泉一样不停喷出来。虽然我身上也沾了不少血,但我早已脱光衣服,因此要将血迹洗掉一点也不困难。 六、杀死伸吾之后,我才开始感到惊慌。一旦因杀人罪而遭逮捕,就没办法跟吉胁一起生活了。我的第一个念头,是得赶快处理掉眼前的尸体才行。为了保险起见,我到两个女儿的房间各看了一眼。她们都睡得很熟,于是我决定在天亮之前一定要把这件事情解决。我想到的办法是把尸体搬到某处扔弃。尸体的伤口已不再流血,但我担心倘若又有血流出来,可能会被他人发现。于是我从置物间里取出从前户外野餐用的塑料布,铺在脱衣间的地板上,然后将伸吾的尸体放在上头。接着我开始清被飞溅的鲜血弄脏的浴室,由于血几乎都喷上了天花板附近,清理起来相当费时。 七、就在我清理到一半时,住在附近的公公刚好来到家中。我正拿着莲蓬头清洗浴室,因此没听见声音。我才刚察觉脱衣间似乎有人,公公已经打开浴室的门走了进来。我从开启的门缝,看见伸吾的尸体就摆在那里,于是我明白自己的所作所为已经曝光了。公公脸色苍白地看了看我,又看了看伸吾的尸体。当他确认是我杀害了伸吾后,立刻便报了警。直到警察抵达之前,我一直坐在客厅等着。 八、确实是我杀害了伸吾。但是就像我刚刚说的,我是因为遭伸吾殴打才会一时冲动,绝对不是事先安排下了谋杀计划。我相信任何女人若站在跟我相同的立场,都会做出相同的事情。我这么说或许有些残酷,但我认为伸吾被杀完全是他自己的错。当然,我很后悔杀死了他,也对伸吾感到很抱歉,但我自己也算是受害者。藏书网 津田亚季子(签名)指印 以上内容经本人确认无误后签名并盖指印 世田谷警署 司法员 警部补神山康夫盖章 读完整篇笔录,印象最深的还是亚季子的自私想法。虽然她不断强调丈夫有多么恶劣,但对丈夫的冷漠无情,以及接近妄想的未来蓝图,都让人无法对亚季子抱持同情心。假如这篇笔录内容就这么被刊登在报纸社会版面上,恐怕会引来世上绝大多数家庭主妇的反感。 天底下因无能丈夫而吃苦的妻子,多得不可胜数。夫妻吵架时遭到丈夫暴力相向的妻子,相信也不在少数。靠报纸内夹广告单上的特价消息来购买便宜食品,更是大部分家庭主妇都在做的事情。何况每个人都想要逃离现在的不如意生活,迎接全新的人生。这样的梦想,并非亚季子独有。 但每个人都在咬牙忍耐着。虽然有时会发发牢騒,或是哀声叹气,但还是得熬过毫无变化的每一天。在这些人眼里,津田亚季子的行径肯定是荒谬至极。 而且不晓得是检方的狡狯伎俩,还是神山警部补99lib?的个人手法,这篇笔录的内容明明是亚季子叙述自身的不幸遭遇,字里行间传达出的讯息却让阅读的人对亚季子抱持不小的疑窦。最好的例子,就是自我辩护的言论被摆在最后一段。乍看之下似乎是冷静客观地陈述事实,但亚季子的用字遣词恐怕都经过微妙变换,值得同情的环节被彻底淡化,营造出令人难以苟同的形象。 除了笔录内容,还有一个不容忽视的问题:那就是亚季子的外貌。称之为中等姿色,或许还太高估了。不仅如此,还散发出历尽沧桑的倦怠感。 世人对于这样的被告,往往抱持几近残酷的严苛心态。即使是犯了相同的罪,面貌姣好的女人较不容易受到世人挞伐。而且这样的倾向,女人比男人更加显著。一审时裁判员为两男四女,这样的男女比例或许也对亚季子造成了不利的影响。 然而最棘手的部分,还是在于亚季子的全面认罪。就这层意义上而言,律师就算为其说破了嘴,恐怕还是白费功夫。而且检方在浴室角落找到行凶用的小刀,上头只检测出了亚季子的指纹。再加上当时赶到现场并逮捕亚季子的警察证实,她脸上并无遭殴打的痕迹。换句话说,亚季子在笔录里声称因遭殴打才愤然行凶的说法,并不是事实。 御子柴拿起了第二张资料。那是尸体发现者,也就是死者父亲的讯问笔录。 讯问笔录 地址:东京都世田谷区太子堂〇丁目〇-〇 职业:民生委员 姓名:津田要藏 出生年月日:昭和十六年三月二十五日(七十岁) 前记证人于平成二十三年五月二十一日于世田谷警署内,依自由意愿做出以下供述。 一、我是太子堂区的民生委员。从前是小学教师,后来退休了,五年前开始担任民生委员。我的妻子早已过世,如今亲人只剩下伸吾及隆弘这两个儿子。两人虽不成材,好歹也都成家立业了。我现在跟次男一家人住在一起,日子过得算是逍遥自在。伸吾的家不是租的,是买下来的.他从前收入很高,三十出头年纪就办房贷买了房子。那时我家附近刚好有栋房子廉价出售,伸吾找我帮忙,说什么“以后走到我家连汤也不会凉”,于是我帮他代垫了一部分头期款。但是伸吾这孩子说好听点是脑筋动得快,说难听点是容易被时势牵着鼻子跑。我从以前就对他这样的性格有着很深的感慨。后来伸吾的公司经营不善,将伸吾开除了,我看他不肯花心思在找新工作上,更是加深了我对他的反感。一家之主不肯工作,生活质量当然会大打折扣,即使是外人也看得出来他的家境起了巨大变化。我看在眼里,实在同情他的家人,因此明知不该过问,我还是常常到他家串个门子,关心一下状况。最让我感到不舍的,是我那一对孙女。亚季子开始在外兼差,爸爸明明在家却不肯跟她们说话。就连这两个年幼的女儿,也感觉得到他们夫妻间的关系已降到了冰点。原本应该是避风港的家庭,却充满了紧张与憎恨。但是在我看来,亚季子这个媳妇实在是了不起。她处在这样的状况下,不仅代替搞自闭的儿子出外工作,而且还一手打理家中的大小事。伸吾能娶到这样的老婆,实在是他的福气。
二、五月五日那天,伸吾家的邻居打了电话给我。那户人家姓齐藤,我事先拜托他们倘若听到激烈争吵或发现有什么异状,就立刻通知我。我原本打算赶去当和事佬,假如他们夫妻吵得太凶,就将一对孙女接回来住一晚。到了伸吾家,我按了门铃,却没有人应门。但我看里头亮着灯,而且门没上锁,所以我就走了进去。我一边呼喊伸吾及亚季子的名字,一边穿过内廊,就在经过脱衣间时,我察觉门是呈现向外开启的状态。就在这个时候,我看见了伸吾的尸体。伸吾全身赤裸,躺在塑料布上。我吓得说不出话,耳中听见另一侧的浴室里传来莲蓬头的声音。我有点担心是家里闯进了强盗,但我还是下意识地推开了浴室门。我在浴室里看见了墙上的斑斑血迹,以及默默清洗的亚季子。亚季子一看见我,先是吃了一惊,但她马上就露出放弃挣扎的沮丧表情,还叫我报警。 三、我目睹浴室内的惨状,心里明白我最担心的事情已经发生了。我猜多半是伸吾有错在先,但亚季子实在没有必要痛下杀手。我看伸吾光着身子躺在地上,心里实在很难过,但我看过电视上的警匪片,知道在警察抵达前不能触摸任何东西。于是我安抚了亚季子的情绪,陪着她等警察。 四、以上是我对警察描述发现尸体时的状况,经确认无误。今后若有必要,我愿意继续提供协助。 津田要藏(签名)指印 以上内容经本人确认无误后签名并盖指印 世田谷警署 司法员 巡査部长高木胜也盖章 御子柴接着回头审视审判纪录。果然没错,前任的宝来律师根本没有申请津田要藏出庭作证。多半是因为宝来认定亚季子会彻底否认犯案,因此没有多花心思在以减刑为要求的辩护上吧。真是太可惜了,明明有个对被告抱持同情态度的证人,却不懂得好好加以利用。 不过就算要加以利用,以宝来律师的辩护能力,恐怕也发挥不了什么效果。那场辩护的重点,在于如何抓住两男四女共六名裁判员们的心。除了要考虑戏剧效果,还得拥有反黑为白的三寸不烂之舌,这些都不是那个说话不经大脑的宝来能做到的事情。 看来有必要找时间跟这个要藏谈一谈才行。御子柴先将必要事项放进记忆的抽屉里,拿起了第三张讯问笔录。 讯问笔录 地址:东京都世田谷区赤堤〇丁目〇-〇格兰公寓二三五号 职业:公认会计师 姓名:吉胁谦一 出生年月日:昭和四十六年七月十日(三十九岁) 前记证人于平成二十三年五月二十11日于世田谷警署内,依自由意愿做出以下供述。 一、我从平成十八年起,在绿川会计事务所内担任公认会计师。津田亚季子是我的同事。今天我要说明的是我与津田的关系。 二、会计事务所的业务内容,是会计及税务相关工作。职员除了像我这样的公认会计师之外,还有税理师。很多人都以为要在这样的职场工作一定需要非常高度的专业知识,但其实不需要专业知识的杂务也不少。我们的工作虽然是以财务管理为主,但只处理企业财务的专家并不多,因此我们的服务范畴相当广,除了制作财务会计相关报表及税务窗体,有时还帮客户代为填写会计账簿。譬如在制作税务窗体的业务上,有一些像分类收据的工作,只要有一点基础知识,任何人都做得来。津田大约两年前起在我们的事务所兼差,她的工作大部分是这一类杂务。听说津田结婚前曾在其他会计事务所上班,因此只要稍加说明,她就知道该怎么做了。 三、绿川会计事务所包含绿川所长在内,共三名会计师,我的工作主要是负责制作税务窗体。这个工作包含很多杂务,因此自然有不少跟津田互相配合的机会。每年接近报税时期,工作量就会大增,有时忙到三更半夜。津田的工作虽然是兼差,但有时也会做到超过晚上六点才下班。我为了感谢她平日的辛劳,曾请她吃过几次饭。但这单纯只是同事之间的互动,我对津田并没有特别的意思。何况我有个处于半同居状态的女友,最近可能就会办理结婚登记,在这种敏感的时期,我怎么可能会去招惹一个我根本没兴趣的同事? 四、事实上,当警察找上我时,我非常错愕。我从来没有对津田做过任何表达好感的暗示,而且在我的记忆里,她也没有对我示好的举动。老实说,在我眼里,她就只是个“认真工作的母亲”,从来不曾当成恋爱的对象。倘若津田以为我对她有意思,那完全是她想太多了。 五、以上是我对警察描述我与津田亚季子的关系,经确认无误。今后若有必要,我愿意继续提供协助。 吉胁谦一(签名)指印 以上内容经本人确认无误后签名并盖指印 世田谷警署 司法员 巡査部长黑田杜夫盖章 御子柴不禁哼了一声。最后这份笔录,其实根本不需要。在这个案子里,检方原本只须要证明被告的动机及犯案手法就行了,让局外人吉胁谦一叙述对被告的印象,并不构成改变量刑轻重的条件。 这份笔录的最大用意,只是在于丑化亚季子的形象。首先让裁判员们听取被告的自私想法,接着再让裁判员们明白犯案动机的一部分只是源自于毫无根据的妄想。如此一来,裁判员们就会对受害者更加感到同情。 检方的战术确实发挥了效果。批判的矛头,从被害者转移到了被告身上。而且辩护律师完全没有挽回局面的意图,最后导致法官及裁判员全面采纳了检方的主张。 东京地方法院平成二十三年(わ)第一八二五二号 判决 东京都世田谷区太子堂〇丁目〇-〇 被告人:津田亚季子 诉讼代理律师:宝来兼人 主文 判处被告十六年徒刑 审判羁押期间可抵扣七十日。 犯罪事实 第一、本案为杀人案件。被告人的丈夫津田伸吾(当时三十九岁,以下称“被害人”)在离职后明显失去工作意愿,夫妻之间关系恶化,两人经过口角争执后,被告人将被害人刺杀。 第二、关于被告人犯案动机的形成过程,辩护人主张由于夫妻感情不睦,被告人为了逃离与被害人的共同生活,才不得不下手犯案。被告人也在法庭上主张自己代替被害人维持一家生计,连日工作造成身心疲累,才会一时冲动犯下此案,归咎其症结还是在于被害人自甘堕落的生活态度。 但是被告人坦承犯案动机除了上述事由,还包含自己想与同事结婚的心愿。被告人声称犯案前曾遭被害人暴力攻击,但根据赶往现场的警察指证,被告人身上并无遭受虐待的迹象,由此可知被告人的证词并无任何根据。综观以上数点,本案的犯案动机是被告人对现在生活感到厌烦,因此想逃离被害人,并且妄想与同事展开新的生活。 然而这样的动机太过以自我为中心,且未经过深思熟虑,完全没有同情的余地。 第三、本案的犯案手法如同法庭上的描述,被告人先对入浴中的被害人说“我帮你洗背”,使其安心而处于无防备状态,再以事先暗藏在手中的小刀在被害人的背后颈项重刺三刀,使其失血致死。接着被告人又准备了塑料布,打算将尸体丢弃。这样的手法不仅残酷且具有计划性。被害人深信两人虽然争吵但已经和好,在毫不疑心的状态下突然遭刺死,其悔恨之情令人叹息。 (中略) 第五、被告人为了丢弃尸体而准备塑料布,而且为了消除犯案证据而清洗现场血迹,过程中正好被偶然来访的公公撞见。倘若公公没有来访,被告人肯定会将尸体丢弃,这是可以合理推论的结果。这种企图逃避罪责的犯案态度,实在是相当恶劣。 证据 (省略) 事实认定的补充说明 第一、被告人与辩护人的主张 被告人于公诉法庭上坦承杀害行为,且对于其犯案态度没有进行任何反驳,因此不存在争议点。 第二、被告人主张案发原因为被害人过着不肯工作的游手好闲生活。被害人经査确实有丧失劳动意愿之事实,但这并不构成被害人必须被杀害的重大理由。被害人的父亲及弟弟就住在附近,应该可透过家庭会议来寻找解决途径。被告人不肯务实地解决困境,竟犯下本案,实在是思虑不周的行为。被告人主张量刑不当,但基于以上诸点,并无足够的根据。 第三、依据前述杀意形成过程及具体案情,被告人声称遭受被害人暴力攻击以至于产生冲动行为,其可信度相当低。举例来说,犯案所使用的小刀原本并非放置在发生争吵的客厅内,而是在走廊旁置物间内的工具箱之中。被告人在确认被害人进了浴室后,特地走到置物间出凶器,接着以甜言蜜语让被害人卸下心防,在被害人转过身时趁机将其刺杀。这样的手法绝非一时冲动,而是在明确的杀意下执行的计划性谋杀。被告人的每一项主张都无法成为否定其自私心态的理由,且上述案情可看出被告人怀有强烈杀意。 关于量刑 第一、检察官针对被告人具体求处徒刑时,已根据前述诸项认定被告人罪行重大,应负起杀人罪责而无疑虑。此外,亦无值得从宽量刑之事由。 据此依刑法第一百九十九条,下达主文判决。 平成二十三年十一月十六日 东京地方法院刑事第三部 审判长:大冢俊彦 法官:角崎元 法官:冈本纪子 御子柴合上数据,皱起眉头凝视着天花板。 与其他案子比起来,这件案子的判决书显得相当简单扼要,那是因为辩护律师在审判过程中极少开口反驳,因此几乎不存在争议点。但是争议点上的攻防,往往是决定审判趋势的关键。换句话说,没有争议点就没办法为被告辩护。看来要颠覆一审的判决,当务之急就是从案情中找出适合切入的争议点。 问题是该从哪个方向下手呢?御子柴整个人仰靠在椅子上,正想得入神,原本紧闭的房门竟然被打开了。 “喂,我不是说过别让任何人进来……” 御子柴一看见尽来的人物,霎时吓得说不出话。 那竟然是个身高只有一公尺左右的小女孩。在这间排满了法律专业书籍及档案数据、气氛冰冷严肃的办公室里,这恐怕是最不该出现的人物。御子柴一脸纳闷地凝视小女孩,小女孩也张着一对妙目看着御子柴。 御子柴想要喝问来意,却说不出半句话。略一思索后,御子柴明白了理由。自己活到这么大,几乎没有跟那种年纪的孩童对话的经验。 僵持了半晌,御子柴终于挤出一句:“你从哪里来的?” 小女孩指着门外。 “我不是这个意思。” 御子柴正有些后悔自己的口气太严厉,却看见洋子慌慌张张地跑了进来。 “啊,果然在这里!对不起,我才接个电话,她就不见踪影了。” “我不是说过,别让任何人进来吗?” “但您也说过除非是稀客。” 洋子竟然会如此反驳,让御子柴感到有些意外。但洋子毫不理会御子柴的反应,蹲下身子对着小女孩说道:“小妹妹,你是不是迷路了?99lib?t>” 小女孩摇摇头。 “你叫什么名字?今年几岁?” “津田伦子,六岁。” “津田伦子?” 御子柴对这个名字有印象。她是委托人津田亚季子的次女,年龄也吻合。 “谁带你来的?” “我一个人来的。” 伦子掏出一枚纸片。仔细一瞧,原来是御子柴的名片。 “问了很多人,终于找到了。” 名片的右下角印着御子柴法律地址。伦子似乎正是凭着这张名片,找到了这里。此时御子柴还不曾与亚季子的亲人见过面,这张名片大概是自己当初交到亚季子本人的手上,后来被送回住处,才落入伦子的手中吧。御子柴转念一想,又吃了一惊。津田家位在太子堂区,最近的车站应该是三轩茶屋站,倘若要到位于虎之门的御子柴事务所,就算是搭地铁也得换两次车。 洋子似乎也想到了这一点,脸上流露着明显的惊佩神情。 “伦子,你能来到这里,真是了不起。但是你为什么一个人跑到这种地方来?”洋子问。 “因为没有人要带我来。”伦子微微瘪起了嘴,转头对着御子柴说道:“你是御子柴律师?” “……没错。” “你会帮忙妈妈?” “没错。” “伦子也来帮忙。” “不必了。”御子柴说得斩钉截铁。 “您怎么这样对小孩子说话?”洋子抱怨。 “不管是小孩子或大人,我都不需要。办事员有一个就够了。你快叫她回家。” “已经六点多了。”洋子打起了官腔。“现在要她一个人回家,或许并不安全。” “你疯了吗?”御子柴忍不住从椅子上站起,但旋即学洋子蹲下,让视线高度跟伦子一样。 “这可不是扮家家酒,大人在工作,小孩子来搅什么局。” “都已经蹲下来了,何必这么威胁她?”洋子说。 “这不是威胁,是晓以大义。” “对这么小的孩子晓以大义,就是一种威胁。” “我跟你们说……” 与现场气氛格格不入的声音,让御子柴及洋子都忍不住将头转向伦子。伦子毫不理会两人的反应,接着说道:“爷爷告诉我,律师的工作就是代替妈妈做所有的事情……爷爷说错了吗?” 御子柴的第一个反应是嗤之以鼻,但仔细想一想,律师是客户的代理人,若以这个定义来看,伦子的说法并没有什么不对。而且更让御子柴感到不甘心的是,御子柴自己也经常采用这样的定义。 “所以说,御子柴律师就是代替妈妈的人,对不对?” 第一节 “……我是代替妈妈的人?”御子柴忍不住反问,伦子得意洋洋地点了点头。 “你听好了,你爷爷说的是法律上的行为,不是照顾三餐或陪伴游戏之类的日常行为。” “太难的事情,伦子不懂。” “混账,我没空陪小孩子闲扯淡。在我还没生气前,快给我滚回家。”御子柴大声斥责,洋子赶紧打起圆场。 “您这不是已经在生气了吗?至少也该联络她的监护人。” “什么是监护人?”伦子一脸疑惑地问。 “就是伦子的爸爸妈妈……” 洋子说到一半,赶紧住了口。伦子的父亲已遭到杀害,母亲则以嫌犯身分遭到了羁押。 “……呃,还有爷爷。” “爷爷参加小区大会去了,今天不在家。” “家里没有其他人?” “姐姐在家,但是她身体不好,一直躺在床上。” 御子柴心想,姐姐指的应该是长女美雪吧。原来她卧病在床,这倒是第一次听说。 “姐姐没有到爷爷家住?” “嗯,姐姐不喜欢爷爷。” “老板,得把她送回家才行。要是让她自己回去,一旦发生意外,我们也会被追究责任。”洋子以宛如转嫁责任般的口气说道。 就算伦子在回家路上发生什么事,御子柴也不可能被追究法律责任,但是来自社会舆论的谴责恐怕是免不了的。自己平日名声原本就不佳,实在没必要拿石头砸自己的脚。 “没办法,你送她回家吧。” “对不起……我今天跟人有约,方向刚好跟世田谷完全相反。” 洋子嘴上道歉,但不知道是不是御子柴的错觉,语气似乎带着三分看好戏的心态。 “伦子,你有没有告诉姐姐,今天要来这里?”洋子问。 “有,跟爷爷也说了。” 御子柴听了伦子的回答,心里不禁有些赞许。以她这年纪,做事能这么周到,可说是相当不容易。她事先将目的地告诉姐姐及爷爷,而且那目的地还是律师事务所,姐姐及爷爷当然也比较放心。 话虽这么说,但她的祖父竟然任凭六岁小女孩单独前往陌生的地方,、真不晓得脑袋在想什么。 “我可先声明,我得査些案件数据,没时间送她回家。” “伦子可以住在这里。”伦子说。 御子柴一听,心里立刻收回“做事周到”这个赞美。 “别说蠢话了!你既然能一个人来,就能一个人回去!”御子柴忍不住加重了语气。 当御子柴察觉不妙时,已经太迟了。伦子的眼眶渐渐积满了泪水。 “啊……伦子你乖,别哭别哭。” 洋子连忙将伦子抱住。伦子将脸埋在洋子怀里,不停抽抽噎嘻九九藏书。 “您怎么对小女孩发脾气,真是太过份了!”洋子似乎被激起了母性本能,语气比平时严厉得多。 为什么女人这种动物只要一扯上孩子,人格就会完全改变? 御子柴一时慌了手脚,只能愣愣地站着。洋子摸摸伦子的头,问道:“你知道爷爷的手机号码吗?” 伦子一面哽咽,一面从口袋掏出一个小小的钱包。接着她打开钱包,取出一枚小纸片。 “这是爷爷的手机号码。” “哇,你还知道要将大人的联络方式放在钱包里,真是聪明的孩子。” 御子柴心里暗骂,真正聪明的孩子不会独自跑到这种地方来,但没有说出口。 洋子接下纸片,立刻走向事务所的电话机。 “喂,请问是津田要藏先生吗?您好,这里是御子柴法律事务所,敝姓日下部。府上的伦子小妹妹,如今正在事务所里……对对……请不用担心,她非常乖。” 御子柴听着洋子的对话,总觉得洋子的语气越来越古怪,简直像是把自己当成了伦子的保护者。 “对,我们是无所谓……好的,没问题……打扰了。”御子柴想要上前制止,洋子已挂断了电话。 “老板,真是不好意思,津田要藏先生说他要到深夜才能回到家,能不能请您今天加完班后送伦子回去?” “你认为这种事情可以先斩后奏?” “处理非常事态,只好使用非常手段。” “什么非常事态,这应该叫飞来横祸。” “既然是飞来横祸,只能尽量将危害降至最低。” 洋子一反常态,面对御子柴的责难完全不肯屈服。御子柴不禁心想,倘若是自己平日太过蛮横跋扈,她只是借机报仇而已,但实在很希望她另外挑个日子。 “我要查的资料太多,今天没办法结束。” “若是这样,让她睡在事务所里如何?会客室的沙发可以当她的床。” “你这意思是要我也别回家?” “或是您也可以带她回府上睡觉。” 御子柴顿时一惊。光是想象那副景象,就感到毛骨悚然。 “……明天拜托你早点来上班。” 洋子心满意足地点点头,接着朝伦子使了个眼色。 为什么女人这种动物,一遇上这种事情就会立刻站在同一阵线? 洋子离开后,御子柴交给伦子一条毛毯,将她独自留在会客室内。反正事务所里有空调系统,她不可能着凉。总之得将她排除在视线范围之外,才能专心阅览文件数据。 要从审判纪录中找出能让津田亚季子获得同情的要素,是一件相当困难的事。前一任的宝来律师并没有在从宽量刑的方向上积极抗辩,造成我方提出的资料里也没有适合搬上台面的好材料。相较之下,检方提出的资料却是洋洋洒洒,完美塑造出了恶妇形象。 日本的法庭审判向来着重书面资料。当然,这样的风气不见得是好事,也不见得是坏事。特别是二审以上的法庭,审理时主要是藉由书面资料,来判断下级法庭的判决是否有违法之虞。至于当事人是否恶行重大,则多半不在考虑的范围之内。 自从实行裁判员制度后,这样的现象是否有所改变?答案是否定的。在被告已经招供的案子里,法院审理就跟昔日一样着重于书面数据。另一方面,当初实施裁判员制度,是为了拉近法院判决与社会舆论之间的差距,这让裁判员制度有着容易遭社会舆论牵着鼻子跑的特性。一旦被告在新闻媒体上被当成穷凶极恶的坏蛋,情绪反应对判决的影响往往更大于理性。 御子柴深知日本人的性格并没有那么理性。这不是善恶的问题,而是资质的问题。日本人有着易冷易热的个性,不适合注重理性的近代审判制度,只适合以私刑来解决犯罪问题。这次的案件,正是最典型的例子。在这样的环境下,亚季子在一审已令裁判员们心生反感,就算上诉到以书面数据为审理重点的二审,也很难扭转判决。 换句话说,要让亚季子在二审获得减刑,必须提出足以令人深深同情亚季子的理由,或是一审中并未公开且足以影响量刑的相关新事证。 但是该从何处下手呢……? 御子柴正对着审判纪录苦苦思索,会客室的门蓦然开启,伦子探出了头。 “干什么?” “伦子肚子饿了。” “忍着。” “忍不了。伦子没有吃晚餐。” 一开始的沟通,已证明御子柴的谈判技巧在伦子身上完全无法发挥效果。不,还有一个更加根本的问题,那就是御子柴不知道如何与孩童对话。 “茶水间有充饥用的泡面,你自己找来吃吧。” 御子柴只是随口敷衍,伦子却真的朝御子柴所指的方向走去。御子柴心想,这小丫头等等一定会跑出来哭喊不知道泡面放在哪里,或是不知道怎么烧热水。没想到等了片刻,茶水间没有传来任何巨大声响。 御子柴也不理会,继续读起手边的数据。不一会,伦子端了一个托盘走来。仔细一瞧,托盘里放着两杯泡面,上头正冒着热气。 “这是律师的份。”伦子将其中一杯泡面搁在办公桌的角落。 “你自己泡的?”御子柴忍不住问了个蠢问题。 “泡面一下子就找到了,烧热水也很简单。那个大姐姐整理得很整齐。” “你很习惯做这样的事情?” “我在家里常常只有我跟姐姐,所以要轮流煮饭。” 看来这小女孩不仅口气像大人,连行为也像大人。 “你以为我会吃这种鬼九九藏书东西?如果肚子饿,我自己会到外头吃饭。” “我已经泡了,一定要吃。” 伦子如此斥责,接着将自己的泡面放在矮桌上。 “我开动了!” 伦子先双手合十,才拿起筷子。她的动作相当自然,并非为了在御子柴面前装乖孩子才这么做。 “不赶快吃,面会糊掉。”御子柴被这么一催,只好跟着拿起筷子。 “律师,你没说开动。” 御子柴已懒得答腔了。 “你是个坏孩子。” “你说对了。” 回想起从小生长的家庭,家人吃饭时间并不相同,因此从来不曾对着餐点双手合十,或是喊出“我开动了”之类的话。相较之下,伦子的家教比自己好得多,可见得津田亚季子在孩子的教育上比自己的母亲可说是更加用心。 御子柴的心里忽闪过一个念头,于是问道:“你母亲在教养上很严格吗?” “教养是什么?” “例如打招呼、说谢谢什么的。” “很平常呀。吃饭前本来就要说开动,有什么好奇怪?” 御子柴心想,这或许有助于改善世人对亚季子的观感,于是暗中记住了与伦子的这番对话。 两人好一会不再交谈,整个房间除了两人吸面条的声音,就只有事务所前方大马路传来的大型车辆引擎声。 “你父亲跟你母亲感情不好?”御子柴话一出口,登时便后悔不该对小孩子询问这样的问题。但伦子似乎不以为意,回答:“我很少看他们吵架。” “是吗?” “因为爸爸很少走出房间。” 这点跟亚季子的笔录内容相符。案发不久前,伸吾闭门不出的情况变得越来越严重,几乎不肯踏出房门一步。对他而言,与家人相处变得越来越痛苦,只好错开时间不与家人一起吃饭。既然见不到面,当然也没有发生口角的机会。伦子说很少看他们吵架,其实代表他们的关系已经恶化到形同陌生人了。 御子柴试着想象伦子住在这样的家庭里,每天过着什么样的生活。父亲几乎等同于不存在,母亲每天在外工作到很晚才回家,说话对象只有姐姐美雪。家庭早已有名无实,每天能做的事情只有吃饭跟睡觉。 这跟御子柴小时候的空虚感或许有些类似。明明有家人,却不存在于眼前;明明正在说话,却没有人响应;明明看着相同的东西,却有着截然不同的心境。 蓦然间,那股粗糙的触感再度浮上心头。不管吃什么都食之无味,不管看什么都视若无睹,心灵的表层彷佛变得干燥粗糙、触手生疼。 转头一瞧,伦子正默默吸着面条。御子柴的脑海骤然冒出了五、六个疑问,但是御子柴担心问了之后会缩短自己跟伦子之间的距离,因此一个字也没说。 突如其来的不速之客,熟悉地盘的外来异物;形体虽然娇小,存在感却是大得惊人。 “谢谢招待!” “你不是很饿吗?怎么不把汤喝完?” “泡面的汤对身体不好,不能全部喝完。” “泡面的汤对身体不好,不能全部喝完。” 伦子再度双手合十,接着拿起泡面容器走进茶水间。 “好了,快去睡。” “晚安。”伦子说完后走回会客室。 房内只剩下御子柴。他两三口吃完泡面,再次读起了审判纪录。汤剩了一半没喝。 隔天清晨,洋子进事务所时,御子柴早已梳理完毕。 “伦子小妹妹还好吗?”御子柴默默指着茶水间。伦子正在洗脸。 “昨晚劳烦您了,等等我会送她回去。” “不必,我送就行了。” “咦?” “送到津田要藏的住处,对吧?我刚好有些关于笔录的问题想问他。” “但是……得先让伦子吃早餐……” “我会在附近咖啡厅买块面包给她。” “既然是这样……”洋子看着御子柴,表情有些许摸不着头绪。 伦子一坐上车,马上聒噪了起来。 “好厉害!这是进口车?” “进口车有什么厉害?” “爸爸从前说过,开奔驰这种进口车的都是有钱人。那时候爸爸也开奔驰。” 御子柴心想,她指的是津田伸吾还在软件公司当开发部长的时候吧。 “那辆车子现在还在吗?” “去年不见了。” “开进口车的都是有钱人,这种说法不太正确。大部分开进口车的人,都只是看起来好像有钱而已。有些蠢人说这是身分、地位的象征,但说穿了只是自我表现欲与虚荣心作祟而已。” 御子柴向来只把车子当成会移动的招牌,因此说得尖酸刻薄,但伦子听得一头雾水。 根据亚季子的笔录,伸吾失去工作是在美国雷曼兄弟公司破产引发的金融海啸之前。如此算起来,伸吾在丢了工作后仍然将奔驰车留在身边好一阵子。光从这一点,就可以知道伸吾是个典型的假性高收入者。 这些年来贫富差距越来越大,但现况其实颇为复杂,并不能完全以贫及富的两极来划分。有些人虽然拥有高收入,但是几乎没有实质资产,这个阶层就是所谓的假性高收入者。这类型的人虽然所得相当高,但是存款不多,而且背负庞大的贷款。因为自诩为上流人士,总是喜欢购买超越经济负担能力的昂贵奢侈品,所以资产一直没办法增加。 这样的美梦,会因裁员或绩效奖金锐减而轻易破灭。高级轿车的维护费用,加上房贷的压力,顿时会让支出远远超越收入。但是在这个时候,当事人却依然无法舍弃身为高收入者的尊严,因此将高级轿车及高级住宅紧紧抓着不放。由于没有资产,没办法从正派银行周转现金,最后只好找上地下钱庄。一旦进入这种负面连锁,接着当然就是每况愈下,不知不觉已是债台高筑。讯问笔录里描述的津田伸吾,正符合这样的形象。 津田要藏的住处,距离伸吾家不到五百公尺远。这年头像这样的平房住宅已不多见,混在风格洗炼的住宅区里显得格外萧条寒酸。 按了对讲机并说明来意后,要藏马上就开了门。 “律师先生,真是非常抱歉,除了为亚季子辩护,竟然还劳烦你照顾伦子……” 根据数据上的记载,要藏已届古稀高龄,但外表完全看不出来。虽然满头白发,但发色油亮,脸上皱纹不少,但气色极佳。即使是隔着衣服,也看得出他拥有相当结实的肌肉。 “今天我想跟你谈谈辩护方针,打扰了。” 伦子二话不说便走进门内,彷佛把这里当成了自己的家,御子柴也跟着进屋。 客厅的模样比外观更加老旧且磨损严重。墙上挂了一些奖状,但全部都已褪色,给人的印象并非荣誉而是没落。 “这里是隆弘……次男的家,他们夫妻都在上班。还有一个孙子,三人都要到傍晩才会回来。请坐,不必拘束。” “首先我想确认一件事,你希望亚季子获得减刑的心情,如今依然没变?” “是啊。” “但她是杀害你儿子的凶手。” “她也是孙女们的母亲。父亲已经死了,当然得让母亲尽早回到孙女们的身边。” “好,那我就直话直说了。要获得减刑,也就是让法官从宽量刑,必须找出亚季子值得同情的要素。换句话说,我们必须强调伸吾的过错。” “你的意思是说……要公开一审法庭上没有提及的伸吾缺失?为了替亚季子争取缓刑,不惜亵渎死者?” “这就是律师的职责所在。” “即使违背道德也在所不惜?” “律师的职业道德与一般社会上的道德完全不同。” 要藏正眼凝视御子柴,彷佛在评断他的本性。 “同样是律师,你跟宝来完全不同。” “律师就像个人商店,有的黑有的白。” “邓小平说过,管他黑猫白猫,能抓老鼠的就是好猫……抱歉,将律师先生比喻为猫,实在是太失礼了。” “无所谓。” 听说猫只要三天就会忘了饲主的恩情,就这点而言自己跟猫可说是同类。御子柴心里这么想,但当然没说出口。 “而且你还特地到我家来。宝来律师或许是太忙的关系,这阵子连电话也没打一通。” “他跟我希望得到的报酬种类不同。” “你想要什么样的报酬?” “简单来说,就是宣传效果,这样你明白了吗?” 要藏注视着御子柴,半晌后扬起嘴角说道:“御子柴律师,我真是服了你。一般拥有社会地位的人,都懂得做表面功夫。既然是表面功夫,当然底下藏着另一张完全不同的面孔。大部分的人都基于本能而深知这一点,因此不会对第一次见面的陌生人吐露肺腑之言。像你这种开门见山的做法,反倒让我更加信任你了。” “谢谢你的恭维。” “好吧,所有原本不想被警察知道的事,我都不隐瞒了。你想知道的是关于伸吾平日的言行举止,对吗?” “最好是笔录上没提到的事情。” “伸吾从小就是个懦弱的人……” 要藏以充满无奈的口气侃侃说道:“说死人的坏话是很失礼的事,但我是他父亲,应该不要紧吧。伸吾从小的优点大概只有学校成绩优秀,除此之外既没有领导才能,也没有远大的梦想。或许因为我是学校老师的关系,他以为只要维持好成绩且不做坏事,就不会被我责骂。他不擅与人交际,当然没什么朋友,平日的兴趣就是打电动。幸好他从小到大都没有遭同学欺负,顺利从大学毕了业,而且因为爱打电动的关系,进入了软件开发公司工作。那时公司正处于发展期,伸吾的职位也跟着往上爬。但在身为父亲的我眼里,伸吾根本不具备当领导者的才干,只适合在基层低调地开发自己喜欢的软件。” 要藏对亲生儿子的评价乍听之下相当辛辣,但那是因为他将儿子的能耐掌握得一清二楚的缘故。 能够站在客观角度观察事情的人,说出来的话往往也较为精确。要藏的这番言论让御子柴对其证词可信度更增添了三分信心。 “对了,御子柴律师,你对奢侈消费有什么样的看法?” “这个嘛,就像胃袋吧。” “胃袋?” “每个人的胃袋大小都是固定的,吃得太多就会拉肚子。” “这比喻说得真好。没错,套句俗谚,这叫矮子踩高跷。硬要做逾越能力的事情,最后只是自讨苦吃。伸吾就是没有搞清楚自己有多少斤两,错把运气当成了自己的实力,若依你的比喻,就是吃饱了还拿食物往嘴里塞。本来应该缩减食量的身体,却反而大吃大喝,结果当然是严重腹泻。但他还是学不乖,满心认为自己的胃袋没那么小,继续吃个不停。” 津田伸吾的性格,一如御子柴原本的预斯。 “我从前也是公务员,深深明白有很多人在组织里待久了,无法看清自己的能耐。看别人因自己的职位而阿谀奉承,就以为那是自己的实力所带来的成果。伸吾正是最好的例子。因此当他被公司裁员时,他气呼呼地说要开一家赚大钱的公司让那些人刮目相看。但他根本没有才能,就算在组织里也难逃裁员的命运,更不用提独立创业。他甚至还没真正采取行动,早在向贷款银行提出创业计划书的阶段,他的创业美梦就破碎了。但他自尊心太强,说什么也不肯当个上班族从基层开始。像这种对未来不再抱持具体规划的人,多半会想靠赌博来一步登天。果不其然,伸吾也落入了这个陷阱。” “你指的是股票买卖?” “伸吾声称那是走在时代前端的资产运用方式,但说穿了不过是买低卖高的赌博。天底下没有任何一种赌博,能简单到让门外汉只赢不输。到头来,肯定是把钱输了个精光。但这种人绝对不会承认输钱是因为自己能力不足,或者应该说,他们无法面对这个事实。于是他们会把心中的闷气出在周围的人身上,以伸吾的情况来说,倒霉的当然就是家人。倘若迁怒家人能够转换心情,那也就罢了,但伸吾天生胆小如鼠,反而变得更加提心吊胆,最后逐渐与家人疏远。抱着这样的心情继续赌博,当然更不可能赢钱,于是就输得更惨,陷入了恶性循环。” “你既然这么清楚,为何不阻止他?” “我当然阻止过了,但他快四十岁了,只把我的话当耳边风。由于我曾帮他出房贷头期款,他在我面前不敢顶嘴,但回家之后,他就会找家人出气。我骂得越凶,亚季子及一对孙女身上的伤痕就越多,到后来我也不敢多说什么了。” 这番话引起了御子柴的注意。 “他经常做出家暴行径?” “弱者欺负弱者是人之常情。刚开始只是对家人大吼大叫,某一天终于动了手。尤其是对亚季子的暴力行为特别严重,原因就在于亚季子到外头兼差以贴补家用。妻子出外工作,这点刺伤了伸吾的自尊心。但亚季子不工作,一家人就活不下去。伸吾无法阻止,只好对亚季子拳打脚踢。我每次上他们家,总是看见亚季子身上伤痕累累。遭警察逮捕时身上没伤,只是凑巧而已。” “没有考虑过报警吗?” “说起来惭愧,我完全没想到要这么做。虽然我现在不断批评伸吾,但他毕竟是我儿子,我还是抱着维护他的心情。何况这是家务事,总觉得报警不是妥善的做法。不只是我,就连亚季子也不希望惊动警察。” “警察是否曾向你询问过家暴的详情?” “你指的是案发后的搜证吗?只问了大致情况,没有追究细节。” 警方没有深入追查的理由很简单,当时警方已经掌握了物证及本人的自白,根本没有必要继续追问细节。 “在亚季子的笔录里,似乎暗示了她与打工处的会计师有不寻常的
关系,这点你有什么看法?” “我并没有亲眼见到,不方便多说什么。无凭无据的话,说了也只是给你添麻烦。” 要藏这句话乍听之下似乎回答得干脆爽快,其实带有推托的意味。他既然想帮亚季子说话,当然不愿意说出对亚季子不利的事实。御子柴担心倘若惹恼了要藏,将得不到他的协助,因此不再针对此点继续追问。 “亚季子完全没有过错?” “夫妻之间的关系,外人没办法看得一清二楚。但以我做公公的立场看来,她是个很棒的媳妇。我实在很后悔,当初应该多花些心思为他们排解。” 要藏突然垂下了头。 “想起来实在惭愧,我能做的事情,只是听亚季子诉诉苦。是我教出了那种窝囊的儿子,我却不敢面对。对棘手的问题视而不见,是人的天性。这种逃避承担麻烦的性格,伸吾或许是得到了我的遗传。” “接着请你说说发现尸体时的状况。” “这个在制作笔录时,差不多都说完了。那一天,邻居家的齐藤先生跟我联络,说伸吾家又传出了争吵声。我原本打算如果他们一直吵个不停,就先把一对孙女接过来住。我打开门,里头一个人也没有,穿过内廊时,我发现脱衣间的门是开的。往里头一探,就看见了伸吾的尸体,躺在塑料布上。那时亚季子正在浴室里默默清洗着溅在墙上的鲜血。” “湮灭证据的意图相当明显?” “就算是过失杀人,谁不会想湮灭证据?在没有人看见的地方捡到一大笔钱,任何人都会占为己有。但是亚季子一看到我,整个人好像回过了神,还主动要我打电话报警。我想她的本性还是善良的。” 像这样与案件的关系人交谈之后,御子柴更加深信讯问笔录只是检方特意安排下的证据。当初只要让裁判员们听听要藏的证词,判决肯定会轻得多。但是最大的问题在于法庭上的关注焦点,很可能就是要藏不愿多提的部分。 “若有必要,我会再来拜访。” 御子柴说完这句话,转身走向门口,伦子突然从屋内深处窟了出来。 “你要回家了?” “该问的都问完了。” “下次见。” “我再也不想见到你。” “好过份!”伦子噘嘴抗议,御子柴不再理她,走出了要藏的家。 接着御子柴前往了亚季子的打工处。沿着大马路往北前进,通过世田谷小学后往左转,再走了一会,便看见前方出现一些综合商业大楼。御子柴的目的地,就是这些大楼其中之一。找到了大楼后,在一楼的楼层介绍图上一看,绿川会计事务所位于八楼。 亚季子的心仪对象吉胁谦一有着高挑的身材及修长的脸型,散发出的气质不像是公认会计师,倒像是运动选手。 “又是津田那件事?能够说的,我已经全部都说了……” 吉胁毫不掩饰心中的不耐烦。虽然他同意了面谈,但整间办公室寂静又忙碌,每个人都专注于眼前的工作,没有任何交谈的声音。会客室只是一块以压克力板隔开的区域,外头的人可以将里头的对话听得一清二楚,想必这也是令吉胁愁眉苦脸的原因之一。 “我是接任的律师,有些问题若不当面问个清楚,我实在放心不下。若你不想在这里谈,我们可以换个地方。” “不用了,我没空到外头找地方。” 这已经是吉胁所能表达的最大讥讽,但是对御子柴当然不管用。 “然如此,那就打扰了。” 御子柴敷衍了事地鞠了个躬,率先坐了下来。从吉胁的态度,可以明显看出他因震慑于御子柴的律师头衔而不敢反抗。这种人光靠名片上的头衔来判断初次见面者的来头大小,可说是最容易控制及欺骗的类型。既然如此,当然要好好加以利用。 “关于你的证词,我已读过了笔录。你说你跟津田亚季子只是单纯的同事,没有进一步的关系?” “就是同事而已藏书网,哪有什么进一步、退一步的。我虽然请她吃过几次饭,但那只是一起走到附近餐厅吃午餐而已,不是什么偷偷摸摸的事情。” 御子柴心想,原来笔录中所说的一起吃饭,指的是一起吃午餐。同样是吃饭,上班时间内跟上班时间外可说是具有完全不同的意义。 “何况每天一到傍晚,我的女朋友就会煮好晚餐等我回家。我要是跟其他女人在外面吃饭,肯定会被她剥一层皮。” “这么说来,你们除了一起吃饭之外,并没有什么特别的关系?” “那当然,这些我早就对警察说过了。或许我这么说很失礼,你认为我会看上津田那样的女人吗?” 御子柴试着在心中将吉胁与亚季子的模样并排在一起。一边是精悍又充满男人味的吉胁,一边是相貌平凡且终日劳碌的亚季子,确实极不协调。 “那么,津田是否曾对你主动邀约?” “我想来想去,实在是想不出来。我不曾对她有任何非分之想,她也不曾对我表现出特别的态度。所以当警方将我列为参考证人时,我着实吓了一跳。” 吉胁坦然承受御子柴的视线,并没有将头转开。除非是特别爱说谎或是演技特别高明的人,否则当一个人在说谎时,一定有迹可循。御子柴到目前为止已见识过无数骗子,但凭御子柴的眼力,也看吉胁的言词谈吐有任何可疑.99lib.之处。 “在我看来,津田不是一个女人,而是一个母亲,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大致可以体会。” “休息的时候,我们有时会聊起私事。但是津田每次谈的话题,都是关于她的两个女儿,例如她的长女体弱多病,次女却是活泼好动过了头。她每次讲的都是这些事,当然在我眼里,她就只是一个母亲。我从来不曾邀她出来约会,也不曾跟她有过任何暧昧的插曲。这样的关系下,难道我会带她上宾馆开房间?” “但是津田在接受讯问时表示‘从他的言行举止,我看得出来他对我也有一些意思’。针对这一点,你有什么看法?” “我也是一头雾水。”吉胁说到后来已有些动怒。 “这种没来由的话,造成我很大的困扰。我简直被当成了津田杀人的动机,就连我的女朋友也不断追问我是不是跟别的女人搞婚外情。虽然我这个人有些迟钝,但你想想,假如有个女人爱我爱到想把老公杀了,我会没有察觉吗?” “但津田若与你只是普通关系,为何要报出你的名字?” “这我怎么知道?我猜她多半是为了保险金才将丈夫杀害,又怕法官认为她罪大恶极,才拿我当挡箭牌吧。” 吉胁这推测确实不无可能,但警方早已将死者的保险状况査得一清二楚。根据宝来提供的资料,在死者的债务清单里有着每个月的保费金额。但理赔金额只有两千万圆,属于合理范围,而且这份保险早在伸吾尙未被裁员前便已购买。 御子柴向吉胁解释完,吉胁瘪嘴说道:“天底下愿意为两千万杀死丈夫的妻子多得是。说穿了就是在妻子的眼里,丈夫的价值是否高于两千万。” 原来如此,这么说也不无道理。 或许是吉胁每天与数字为伍的关系,所以连人命也习惯以金额来衡量。要不然,就是吉胁个人拥有这种特殊的价值观。不论理由为何,吉胁这句证词可说是相当重要。 御子柴回想津田家的房屋贷款余额,似乎也是将近两千万。就算亚季子领到伸吾的死亡理赔金,光是偿还房屋贷款就已所剩无几。但换一个角度想,能够让碍眼的丈夫跟房贷同时消失,对某些人而言搞不好是求之不得的事情。这样的论点,将成为检方的有利事证。换句话说,站在为亚季子辩护的立场,一定要事先想好因应对策才行。 “你刚刚说,休息时间有时会聊到私事,那么津田是否曾提起关于丈夫的事?” “关于她的丈夫……?我印象中完全没有,她提到家人时,谈的总是两个女儿。” 年纪老大不小的丈夫把自己关在房间里,不肯与家人好好相处。这样的事情,确实没办法成为与同事聊天时的愉快话题。但是站在辩护的立场,这一点却相当有利用价值。 “相信你也知道,津田提出了上诉。若有必要,或许得麻烦你到法庭上作证。” 吉胁正要抗议,御子柴不忘先恐吓一番:“这是善良国民的应尽义务,你身为公认会计师,相信没有理由拒绝吧?” 第二节 岬一来到世田谷警署,署长、副署长及暴行组的初田刑警立刻来到门口迎接。 这种前簇后拥的感觉实在很丢脸,岬曾要求别这么做,这些人却还是一意孤行。一想到这点,岬便不禁摇头叹息。对这种只会靠卑躬屈膝来表达忠诚的人,就算说破了嘴也没用。 “客套话就不说了,我在电话里已说明过,我这次来拜访是为了津田亚季子的案子。请把负责制作笔录的同仁找来,我有话要问。” “我就是负责人……”初田战战兢兢地说。 次席检察官为了调查案情而特地前往警署,可说是特例中的特例。岬感觉得出署长等人心中正惊疑不定,但没有多作解释。 “津田亚季子的笔录,有没有录像档案?” “当然,只要是采用裁判员制度的案子,全程都经过录像、录音存证。” “好,立刻找出来让我看看。” 岬一说完话,立刻迈步往署内深处走去。这种不等对方应话就采取行动的做法,能够省略掉无谓的招呼与手续,立刻切入正题。虽然会让对方手足无措,却可以让效率大幅提升。即使因此而损及自己的风评,岬也毫不在乎。只要能提升办事效率,岬会毫不犹豫地利用各种有形与无形的权限。 将侦讯过程录像下来的制度,已经行之有年。如今不仅是采用裁判员制度的案子,包含由检察官独立捜査的案子,九成以上都经过录像存证。由于这可以证明讯问过程并没有遭到讯问方严刑逼供,因此提升了证据效力,有助于法官做出有罪判决。当然嫌疑犯一旦知道讯问过程将遭到录像,就会语带保留,而且不敢招出共犯。岬认为这样的做法有好有坏,虽然会造成证词取得上的困难,却可以减少冤枉好人的风险。 岬基于判断被告是否犯罪的职责,对警方送检案件的处理手法有着严苛的要求。先入为主的捜査行动,以及对被告的严刑逼供,是造成冤狱的首要诱因。倘若检方不在警方将案件送检时便发挥审核机能,先入为主的观点及严刑逼供将形成被告所背负的十字架。身为司法体系下的一员,无论如何必须避免这种事情发生。 何况这次的对手,是曾经让岬尝到败北耻辱的御子柴礼司。再次一一审视检方提出的证据,绝对不会是白费功夫。 岬被带往另一间房间,观看讯问影像。由于录像时间长达数小时,原本岬打算在听得清楚声音的前提下将影像播放速度稍微加快,没想到耗费的时间比预期要少得多。 “请问是不是有什么处理不当之处?” 初田忐忑不安地问。讯问方式本身并没有强逼也没有蓄意误导,从头到尾都是津田亚季子的自发性供述。这样的物证就算拿到最高法庭也丝毫不用心虚,而且也没有冤枉无辜的疑虑。 但是岬心中还是存在一抹不安。 “看起来应该没什么问题。讯问时你也在现场吗?” “是的。” “津田亚季子的状况如何?你们的口气有没有过于粗暴,或是虽然没有说话,但以态度来恫吓被告进行自白?” “这个案子在警察接获通报并赶往现场时,物证就已经确凿了,当事人根本没有抗辩余地。就如同您所看到的影像,讯问过程相当顺利,没有遇上任何麻烦。” 这点光是看画面便一目了然。但是岬听初田说得信心十足,心下反而有些焦虑。就算自认为证据完美无瑕,只要被找到一个微小的漏洞,原本坚不可摧的理论架构就会彻底瓦解。而这正是御子柴的拿手好戏。世上并不存在真正完美的理论,有的只是存在当事人幻想的主观偏见。 岬忽然想到了一点,说道:“看不顺眼的丈夫、自己幻想出来的婚外情……这案子乍看之下似乎是感情纠纷,但背后难道没有一点铜臭味?” “铜臭味?” “现金、贷余额、遗产、保险金等等……津田伸吾一死,亚季子能得到多少利益?这一点,笔录上似乎完全没有提及。” “呃,那是因为杀害动机并非金钱纠纷……” “所以笔录里不放?这样的想法,实在太草率了。倘若亚季子因杀害津田伸吾而获得金钱利益,也可以成为杀害动机的左证材料。现在立刻将她本人,以及津田伸吾的资产及借贷状况整理出来让我看看。” “请问……” “还有,立刻把当初为被告及关系人制作笔录的神山警部补、高木巡査部长及黑田巡査部长这三人叫过来。他们是实际制作笔录的人,我有些细节的问题想问他们。” 初田身为现场指挥官,听到这里已不禁动了怒气。他略带愠色地瞪着岬,说道:“请容我问个问题,为何您对这案子如此执着?一审是检方的全面胜利,何况凶手早就坦承犯案了……” “二审的辩护律师是御子柴礼司,你听过这个人吗?” 初田一听到这名字,登时皱起眉头。 “竟然是他?我当然知道这个人,但他不是还在住院吗?” “听说一出院马上就接下这个案子了,真是迅雷不及掩耳。” “是津田亚季子要求换律师吗?啊,我明白了,一定是从看守所内的流氓地痞口中听到了御子柴的名头。” “不,听说是御子柴律师透过前任律师主动向被告提议。从一开始,换律师便是御子柴的主意。” 初田一脸诧异地思索片刻,说道:“这背后一定有鬼。津田亚季子没办法支付高额报酬,不会是御子柴看得上眼的顾客。” “所以我才想要重新调査津田家的资产。搞不好有什么隐藏资产,没有被我们发现。话虽这么说,但这可能性应该相当低才对。” “何以见得?” “如果被告从一开始就以夺取财产为目的,不可能使用这么粗糙的犯案手法,至少会安排让自己没有嫌疑。” “但这么推论下来,难道御子柴的目的并非金钱……?” “我就是搞不清楚这一点,今天才特地来拜访。” 初田听到这里,恍然大悟地点了点头。虽然所属机构与立场并不相同,但御子柴礼司是两人共同的敌人。 “我也曾经被那个该死的律师摆了好几道。有一次,好不容易以枪炮刀剑管制法逮捕的黑道帮派老大,竟然得到缓刑判决。那种感觉就好像是钓到的大鱼被人抢夺后放生了。因为这件事,部下们的士气可不知变得有多么低落。” “御子柴律师拿到多少报酬?既然辩护对象是帮派老大,肯定不是小数目吧?” “这我不清楚,但帮派老大被释放时脸色相当难看,多半是被狠狠敲了竹杠。” “御子柴老是干这种生意,竟然能活到今天。” “毕竟对那些不想蹲苦家伙来说,他就像救世主一样。相反地,站在相对立场的人眼里,他就像天敌一样。当初捅他一刀的凶手,多半也是吃过他的亏吧。” “真是个要钱不要命的守财奴。但这么说起来,他到底为何接下这件案子,可就更让人匪夷所思了。” “会不会是对警察或检察官心怀怨恨?” “你的意思是说,他是为了藉由侮辱我们来泄恨?不,我还记得他打赢官司时的表情。那时他对我连瞧也没瞧一眼。假如真的是为了报仇,应该会在我面前耀武扬威才对。” 岬见初田沉默不语,内心的疑惑更深了。这应该是一件相当单纯的案子,不仅动机单纯、一审判决单纯,而且审判纪录经过再三精读,还是找不出检方的主张有任何瑕疵。御子柴到底是为什么对这个案子感兴趣,又打算如何反击? 岬想到这里,摇了摇头。既然想不出结论,只能优先处理此刻能做的事。在外围护城河及内围护城河都蓄满水,派卫兵驻守每一道城门,接着就看对方如何进攻。 “接下辩护工作时,御子柴律师只索取了审判纪录。我正在重新审视这份审判纪录,但也须提防御子柴提出新的证据。我知道这会给你们警署同仁添麻烦,但毕竟是这么难缠的对手,多花点心思总是比较安心。” “我立刻就把制作笔录的三人叫来。” “相信你应该明白,最好搬出御子柴律师的名字,这样比较容易得到办案警察的全力协助。” 初田先是微微一笑,接着摆出立正姿势,回答:“我明白了。” 初田离去后,岬整个人仰靠在椅背上。就算组织内部多少有些嫌隙,只要拥有共同的敌人,就会变得团结一致。尤其是公家机关,这个现象更是明显。不管做任何事情,同志当然是越多越好。 岬露出自嘲的笑容,再度陷入沉思。 听完三名刑警的描述后,岬动身前往与东京地检位在同一区内的东京高等法院。他想要见的人物,正在共同厅舍十五楼的法官室等着他。 “岬,你来了。” “三条法官,请原谅我突然造访。” 法官三条护离开办公桌,领着岬走向待客用的沙发。即使面对年纪比自己小七岁的岬,三条法官的态度还是相当客气。但是他这个优点,却反而让岬经常感到惶恐不安。 “别这么说,大学学弟来访,我可是随时欢迎。” 三条说得相当客气,但言下之意是他并非让岬以检察官的身分进入法官室。这种一丝不苟的洁癖也是三条的优点,但同样常常让岬穷于应对。 在案件审理的时期,负责检察官来到负责法官的房间,一边闲聊一边针对判决内容磋商协议,这就是所谓的“法庭外辩论”。这样的行为,向来是部分法界人士大肆抨击的对象。全日本的法官之中,每年大约会有四十人被调往法务省执勤,而其中数人会成为捜査或公诉案的负责检察官。相反地,检察官变成法官的例子也不少。在这样的交流互动之下,法官与检察官自然而然会变得亲近,这也让法庭外辩论形成常态。 但是站在辩护律师的立场,这几乎等同于检察官与法官互相勾结。三条法官是众所皆知的清廉法官,当然对藏书网法庭外辩论避之唯恐不及。他故意对岬不以检察官相称,想必也是为了避嫌。 “今天是什么风把你吹来了?自从你四月调到东京地检,来跟我打过招呼之后,这是你第一次来找我。” “关于近来的法庭趋势,想要征询三条法官的高见。特别是前几天才提出上诉的世田谷区杀夫案。” “哎呀……”三条故意装出夸张的惊讶表情。“你应该知道,我是负责审理这案子的法官。这可真不妙,看来我没办法跟你好好闲话家常了。” “即使没有录音,也不愿意多谈吗?” “最值得信赖的录音机并非摆在店里,而是在这里。”三条指着自己的胸口。 “录音机就藏在这里头。尤其是我的录音机,性能特别好,经常惹得法官同事及检察官心情烦躁。” 三条接着凝视岬的双眼,说道:“你应该也知道我的原则吧?正因为知道,所以尽量不来找我,不是吗?” “请不用按下录音机的开关。我想请教的事情,并非关于这个案子本身,而是三条法官对其中特定相关人士的个人看法。” “相关人士?” “辩护律师御子柴礼司。” “原来是他……”三条若有深意地看着岬。“东京地检的次席检察官亲上前线,原来是为了这个缘故。” 三条一语道破症结点,令岬顿时哑口无言。法官跟检察官虽然立场不同,但法界的圈子很小,次席检察官亲自负责二审辩论的消息,想必早已传入了所有法界人士的耳里。 “君子报仇,三年不晚……不,你并不是个会在公事上动私情的人,我想你只是不放心交给其他检察官负责,对吧?” “……说真的,被告刚提上诉就换律师,让我着实吓了一跳。而且我一直以为御子柴还在住院。” “简直像是从棺材里跳出来的殭尸?” “天底下若有那么能言善道的殭尸,倒也稀奇。三条法官,你对这件事有何看法?” “嗯,确实有些突兀。据说他身受重伤,一度有生命危险。他已经赚了那么多钱,生活应该无虞才对,为什么不躺着好好养病?一出院就接下这种案子,真不是个等闲之辈。” “三条法官的意思是,这案子对被告较为不利?” 岬明知这问题涉及案情,还是问了出口。这是个无伤大雅的问题,岬满心希望三条不要刻意回避。 “这种事任何人都看得出来,何必征求法官的意见?从过去数据及判决书来看,被告的上诉只是徒具形式而已。上诉理由是量刑不当;这点法院确实也是这么认为。但法院的立场不是认为判得太重,而是判得太轻。” 岬松了口气。三条以一般旁观者的角度来评论此案,言下之意当然是在暗示岬,只要以这样的角度切入话题就不违背他的原则。 “那样的判决书应该能让检方心满意足才对。凶手的自白、证物、目击者及动机,全都备齐了,‘点’与‘线’也都没有任何问题。辩护律师在二审会采用什么样的战术,反倒让我相当好奇。” “因为辩护律师是御子柴礼司?” “对辩护方来说,现在的局面只能以四面楚歌来形容。律师本人刚出院,而且社会舆论与裁判员都与检方站在同一阵线。但考虑这位律师的过去成绩,恐怕还是不能掉以轻心。” “看来三条法官对他的评价相当高?” “不是对他评价高,而是觉得他这个人深不可测。”三条以戏谑的口吻说道:“我在法界见识过各式各样的人,有人爱面子,有人爱报酬,有人爱自己心中的正义……但御子柴这男人实在太过独特,不属于以上任何一种。不仅如此,他的辩护手法也是独树一格,总是能够一箭射穿检方的盲点。他是个游击战高手,猎物一旦被他的箭射中,不仅很难将箭拔出,而且还会因箭上的毒传遍全身而死。” “……这我同意,我也曾死在他的箭下。” “据说在某件案子里,他曾经将巨大医疗仪器搬进最高法庭,这已经逾越了辩论的合理范畴,简直就像是街头艺人的表演。但是他的表演,却可以说服现场的法官及裁判员,这就是他厉害的地方。” 三条对岬露出调侃的眼神。 “怎么?当初在名古屋地检署威震八方的岬,难道已对他的游击战法举白旗投降?” “依现况来看,就算对方采游击战法,我也只能以正攻法应敌。不过,如今让我百思不解的并非他的战术,而是他接下辩护工作的理由。” “什么意思?” “我想不出他接这个案子可以得到什么好处。” “唔,我听说他一方面向手脚不干净的有钱人索求高额报酬,一方面却又会接一些没钱赚的公设案子,简直像是要替自己赎罪一样。这次的案子,我猜也是后者吧。” “确实有这样的例子,但是在这之前,他接的都是被告否认犯行的案子。像这样的案子,争辩的焦点在于被告是否有罪。然而一次不同,被告已经主动坦承犯案了。” “律师不接没钱赚的案子,这样的观点本身就有些怪怪的。如果是这样,公设律师制度不就没有存在意义了?” “三条法官,难道你认为那个守财奴会为得不到好处的案子站上法庭?” “这么说倒也没错。” 三条将双手交叉在胸前,但显然并没有认真思考这个问题。为了维持他的原则,看来他从头到尾都抱着旁观者的心态。 “你想跟我闲聊的主题,就是一个视钱如命的男人会因什么样的好处,而接下一件极度不利的辩护工作?” “如果可以的话,我还想请教对付游击战术的诀窍。当然,我指的是在一般状况下。” “真难得,你竟然会向人询问该怎么做。” “就算是功成名就的人,也须要借助他人的智慧,更何况我还差得远了。” “真是崇高的处世态度,我虽然将届退休之年,还是该铭记在心。不过,恐怕我要辜负你的期待了。你心中的担忧,其实不过像是卡在喉咙的小鱼刺,只要多呑些东西,一起呑下肚就行了。” “但是……” “不管对方参战的动机是什么,毕竟能够使用的武器相当有限。就算是一场圣战,假如拿的是竹刀竹枪,还是没办法对抗战车。你须要做的事情,只是看清楚竹枪的尖端瞄准了什么样的地方。” 三条拉开双手,缓缓将背部靠在椅背上。 “不管怎么说,第一次开庭只是试试水温而已。你可以先看对手怎么出招,再来决定如何应对也还不迟。” 三条这番话确实有其道理,岬只能心不甘情不愿地点头同意。但是这样的态度,当然没有办法逃过三条的眼睛。 “怎么,你不满意我这个回答?” “不是不满意,而是不安。你说他深不可测,这点我相当认同。正因为如此,我才感到不安。就好像幽灵一样,人对于摸不清本质的事物,总是会感到恐惧。” “唔……”三条目不转睛地看着岬。 “……我说错了什么吗?”岬问。 “你今年几岁了?” “五十五。” “五十五岁应该还是大有可为的年纪,难道是鳏夫当久了,脑袋跟体能都衰退了?你这样的态度,怎么对得起‘秋霜烈日’的徽章?” “请别取笑我了。内人虽然过世将近十年,但我的身体向来很硬朗。” “既然如此,那应该是东京地检的工作太繁忙,搞得你焦头烂额了。你有没有确实把工作分配给属下去做?什么事情都爱揽在身上,可不是个好主管。如果是民间企业,这种主管是第一个被裁员的对象。” 三条这番话深深刺入了岬的胸口。事实上,由于岬刚调任到东京地检,底下值得信赖的人才还不足。对工作吹毛求疵是有才能者的通病,加上这个单位的庞大案件量,确实让岬手边的工作多得处理不完。 “没有优秀的部下,就没办法成为叱咤风云的名将。” “谢谢你的忠告。” “说起来,实在令人惋惜。” “你指的是哪一点?” “你那位独生子……我记得是叫洋介吧?” 岬骤然听见这个名字,内心惊了一下。 “有时我仍会幻想,假如他能够进入司法界,待在你的身边帮忙,可不知有多好。若是如此,你也不用担心没有人才了。” “你太抬举他了。那种不成材的小子,待在身边只会碍手碍脚。” “是吗?最近我偶而会听见他的名字。看来他在那个业界也逐渐闯出了一些名气,我正感到佩服呢。” 岬心想,三条抛出这个话题,多半是想要报仇吧。自己明知道他是个讨厌法庭外辩论的法官,却半强迫地登门拜访,所以他抬出这个最让自己不知所措的话题来回敬。 对付这种做法,最好的选择就是逃之夭夭。 “我该告辞了,请恕我叨扰了这么久。” “好说,下次一起喝一杯吧。” 三条轻轻挥手。岬行了一礼,走出法官室。 突然冒出的名字,脑海中不断回荡,久久挥之。那个愚蠢的儿子,明明考上了司法考试,前途一片光明,却选择走上音乐家的道路。自从他离开自己的身边,也已过了五年。 正因为期待太大,因此遭到背叛时的满腔怒火也是难以言喻。心爱的妻子离开了人世,唯一的亲骨肉却成了自己的敌人。 让那个不知好歹的小子当自己的部下?三条真是爱开玩笑。 没错,那小子确实心思敏捷,能够看出别人没发现的蛛丝马迹。倘若置身在搜查单位里,想必亦能有一番作为。 但是三条并不知道,那没用的饭桶小子,有着不适合进入司法界的重大缺陷…… 那就是他轻视法律。他信奉音乐女神缪思,更胜于法律女神忒弥斯。 第三节 二审第一次开庭。 东京高等法院、东京地方法院及东京简易法庭(刑事),都在同一座共同厅舍内。这座厅舍的东侧六号馆B栋,有着东京地检交通部、东京区检察厅,C栋有着东京家庭法院、东京简易法庭(民事)。此外,马路对面的二号馆及三号馆有着国家公安委员会、警察厅、总务省及国土交通省。这里可说是日本司法体系的大本营,但每一栋建筑物都有着冰冷死板的外观,少了一股肃穆感。 御子柴搭电梯上了八楼。这一次的战场,是在第八二二号法庭。 开庭三分钟前,御子柴一走入庭内,发现旁听席已经坐满,检方的人也已经到了。 岬恭平检察官朝御子柴瞥了一眼,立刻便移开视线。虽然他板起了面孔,但是对御子柴的敌对心却宛如一根根尖刺,直接扎在御子柴的皮肤上。御子柴也依稀记得,从前这个检察官刚调职到某地检时,两人曾对决过一次。当时那件案子虽然最后是由御子柴获得压倒性胜利,但这个检察官的类型相当独特,因此在御子柴心中留下了深刻的印象。这个人说好听点是满腔热诚,说难听点是容易激动。在御子柴答辩的时候,他常常因御子柴的一句话而脸色大变。若是赌扑克,恐怕早已大败亏输了。当然,他本人也知道自己的缺点,因此努力绷紧了脸上的肌肉。但是面对御子柴的挑爨,却还是会轻易上钩。 接着入庭的人,是亚季子。历尽沧桑的表情,与当初第一次见面时如出一辙。不仅如此,脸上似乎并未化妆。御子柴不禁感到有些无奈。虽然不必对法官使美人计,但至少也该想办法在法官心里留下一点好印象。 众法官终于也入庭了。书记官一声令下,所有人都起立敬礼。身穿法官服色的三个男人之中,站在正中央的是三条护审判长。由于他面色慈和,许多被告都曾期盼他能做出宽宏大量的判决,但那其实只是外表而已,其实他是个相当冷酷的法官。御子柴事前的调査,也证实了这一点。这些年来法院判决有严罚化的趋势,但早在那之前,这个法官就经常对恶行重大的被告作出相当严峻的判决。 御子柴一边看着三条一边思索,这场审判的胜败关键,就在于能不能说服眼前这个男人。过去御子柴擅长使用的是颠覆检方论点的辩护手法,因此这次的方向对御子柴而言实在有些不拿手。 “本案即将开庭,在那之前,我要问辩护人一个问题。”三条说。 “是。” “你为什么没有提交开庭陈述要旨?” “真是非常抱歉,审判长。与证人沟通花了太多时间,以至于来不及提交书面报告。请容我在此进行陈述。” “好,请说。”御子柴站了起来,这就像是下达了宣战通告。 “辩护人主张被告津田亚季子无罪,请求撤销原判决。” 旁听席上产生了轻微的騒动。岬瞪了御子柴一眼。 “一审无视于被告的实际状况,对于其杀人动机仅是推测。本人将在本庭针对此点,证明被告并不具备杀人动机。” “只是证明不具备杀人动机,也没办法主张被告无罪。” “关于细节,将在辩护过程中一一说明。” “那么开始吧。” “我想申请传唤第一名证人。” 法警领着要藏登上证人台。 “证人请先告知姓名及职业。” “我叫津田要藏,是地方小区的民生委员。” 要藏的口气有些紧张,不过这怪不得他。由于亚季子坦承犯案,一审时要藏并没有被列为证人。虽然御子柴事前已跟他讨论过证词内容,但检察官等等也会进行反方询问,想必这让要藏相当不安。 “你是被害人津田伸吾的父亲?” “是的。” “你住在伸吾家附近?” “是的,距离相当近。以我这个年纪,依然能够徒步往返。由于伸吾的老婆在外头工作,白天经常只有两个孙女看家,所以我常常去串门子,关心一下她们。” “你说只有两个孙女看家,但伸吾也在家,不是吗?” “伸吾总是躲在房里,一步也不肯外出。他既不做家事,也不做任何在家兼职的工作。只要亚季子不在,家事全由孙女们负责。” “是谁教会她们做家事的?” “应该都是亚季子教的。不止是家事,在我这老人家的眼里,这对孙女可是非常有教养的。” “这么说来,亚季子确实尽到了身为母亲的职责。那么伸吾呢?他又教了什么?” “什么也没教。他只是整天把自己关在房间里,面对着计算机画面,几乎不跟家人说话。像这样的人,怎么可能负起教育后代的责任?” “这么说来,他完全不肯工作,也不照顾小孩?” “他是个只会吃饭的废物。”要藏露出苦涩的表情。在法庭上说儿子的坏话,想必令他相当不忍。“他整天只想不劳而获,不肯脚踏实地挥汗工作。嘴里口口声声说什么这是起死回生的投资,其实说穿了不过就是赌博。他是个只会作着一夜致富的美梦,把所有钱都投入不熟悉的赌博当中的大蠢蛋。” “家人之间是否起过争执?” “那不是争执,而是伸吾单方面的暴力行为。不止是亚季子,就连孙女们也常常遭到毒打。” “能不能说得具体一点?” “刚开始的时候,他只是对着家人破口大骂……但是自从亚季子开始在外兼差后,他就出现了暴力行径。或许是他觉得自尊心受损吧。赏巴掌成了家常便饭,有时还会以拳头殴打脸部。每次我到他们家,亚季子脸上多半都有遭殴打的伤痕。” “很严重的伤吗?” “瘀血发黑,应该是打得相当狠。” “是否严重到可能担心自己的性命安危?” “审判长!”岬立即举手。“这是刻意误导。被告是否担心性命安危,只是证人自己的臆测。” “只要有明显的外伤,就能推断暴力的严重程度,这项证词可以成为判断的依据。” 三条朝御子柴点点头,说道:“抗议驳回。辩护人,请继续。” “证人,你刚刚说连女儿们也常常遭到父亲的毒打,能具体形容一下严重程度吗?” “小孙女伦子才刚满六岁,有次我看她脸上破了皮,问她为什么,她说是伸吾捏伤的。” “捏到破皮,肯定是相当用力吧。” “大孙女美雪更惨,被打得嘴唇都流血了。” “你没有报警?” “一来是不希望家丑外扬,二来是亚季子要我别这么做。她哭着跟我说,不希望让丈夫变成罪犯。既然她都这么说了,我也没有立场干涉。我只能央求住在隔壁的齐藤先生,随时帮我注意伸吾家的动静。” “伸吾的暴力行为越来越严重,甚至危害女儿们的安全,被告是否曾保护女儿?” 要藏正要回答,岬却抢着说道:“抗议!审判长,辩护人问这问题并非有凭有据的事实,而是证人的主观印象。” 御子柴朝岬瞥了一眼,内心暗自窃笑。要藏早在制作笔录时便提及伸吾的暴力行径,只是辖区警察在搜证时没有对此点深入调査而已。对岬来说,就像是一颗不曾发现的未爆弹突然爆炸了。 “抗议成立。辩护人,请针对事实发问。” “好的,那么请容我单就事实加以陈述。根据刚刚的证词,可以得知被害人的暴力行径不仅越来越频繁,而且还波及到两个年幼的女儿。如果任凭事态继续恶化,不仅是自己,就连女儿们也有性命之忧。被告虽然平日忙于工作,但在孩子的教育上却也相当用心,身为母亲无可指责之处。不仅如此,而且每一天的工作让被告身心倶疲,也影响了判断力。就算犯下杀人罪行,那也很可能并非起因于被告的自私想法及对丈夫的厌恶,而是基于保护自身及女儿正当防卫。我相信世界上任何一名母亲都有理由做出这样的行为,不应该为此而受到惩罚。” 御子柴振振有词地说完这番话,坐了下来,要藏此时轻吁了一口气。 “审判长,我想进行反方询问。” “请。” 岬缓缓起身,宛如正在做着扑向猎物前的准备动作。 “你说被告及女儿们经常遭受被害人暴力相向,这是事实吗?” “是事实,完全就像我刚刚说的。” “抱歉,请容我换个方式发问。你也说过你经常出入被害人的家,那么请问你是否曾亲眼目睹被害人对被告及女儿们施暴?” 该死!御子柴在心中如此咒骂。岬企图弱化证词的效力。 “我没亲眼看过她们被殴打……但亚季子她们不可能说这种谎,也没这个必要……” “证人,你只要回答我的问题就行了。我再问一次,你是否曾目击被害人对家人施暴的场面?” “伸吾在我面前不敢放肆,绝对不会当着我的面……” “请你只就事实回答。看见了,还是没看见?” “……没看见过。”御子柴立刻反击。 “审判长,检方这个问题是强词夺理。就算被害人家暴的频率再高,刚好撞见的机率还是趋近于零。” “不,证人说他常常出入被害人的家。既然家暴行为频繁发生,一次都没看到反而不合乎常理。” “检察官,你知道前年总共发生多少交通事故吗?” “……你想说什么?” “前年全国交通事故共有七十二万五千七百七十三件,平均每四十三秒就发生一件交通事故。检察官,请问你前年是否曾目击发生交通事故的瞬间?” “你这才是强词夺理。每个县市发生交通事故的机率都不同,何况……” “辩护人跟检察官,请问现在的议题与本案有直接关系吗?”坛上的三条审判长啼笑皆非地制止两人。“要谈机率的话题,请到庭外去谈。” “对不起。” “将刚刚检方的问题从纪录中删除。” 御子柴装模作样地道了歉,迅速就坐。刚刚的争辩,御子柴自己也知道相当愚蠢,但御子柴的真正目的只是要中断岬的发问,让要藏获得喘息的机会。这一招显然发挥了效果,要藏看起来已恢复鎭定。 岬咳嗽一声,接着问道:“那么,证人,你在事发当时碰见被告正在处理被害人的尸体,请问那时候被告及两名女儿身上是否有新的伤痕?” “那个时候?” “对,不是过去,而是那个时候。” 御子柴心里暗叫一声不妙。 “不,那时候她们身上似乎没有新的伤痕。” “我想也是。赶往现场的警察及鉴识人员,也证实被告及两名女儿身上没有不久前才受的外伤。由此可知,辩护人声称被告杀人是基于正当防卫的主张并非事实。既然在案发前一刻没有遭受暴力攻击,何来正当防卫之说?” “抗议!审判长,检方对正当防卫的定义太狭隘了。就算不是正在遭受攻击时的反射性防卫举动,只要是在长期性暴力现象下采取的反抗行动,都应该可以视为正当防卫。” “辩护人,如果你要主张此点,就必须针对正当防卫成立要件中的急迫性侵害进行举证,你做得到吗?” 御子柴顿时哑口无言,正当防卫的要件是指: 情况要件 行为要件 急迫性的侵害 不得已必须为之的防卫 该侵害非正当行为 具有防卫意图 防卫自己或他人权利 三条审判长所说的意思,就是要证实伸吾的侵害行为确实具有急迫性。当然,是否具有急迫性,并非受侵害者亚季子的主观认定,而是必须站在客观的立场来判断。而且如果因受侵害而反过来积极采取加害行为,那么很有可能形成防卫过当。以本案来看,伸吾的暴力行为用的是双手,亚季子的防卫行为却使用了小刀,而且防卫的地点,是伸吾处于无防备状态的浴室。在这样的状况下,坚持正当防卫的主张或许反而是自打巴掌。 此刻还是先避开锋头为妙。 “目前还没有足够的证据,请容我延到下次开庭时。” “好吧。检方是否还有其他问题?” “那么,我再问一点。证人,你在抵达案发现场时,被告正在处理尸体,对吧?” “对,但是因为被我撞见,亚季子立刻就放弃了……” “放弃了什么?” “呃……” “放弃丢弃尸体、湮灭证据的念头,对吧?” “唔……” “请给我明确的答案,不要支支吾吾。” “审判长,检方这是在强迫证人发言!”御子柴提出抗议。 “这不是强迫,而是确认。当时被告特地将塑料布铺在脱衣间,而且正在清洗浴室内的血迹。证人,你认为如果你没有刚好走进被害人的家,被告会不会继续完成湮灭证据的行为?” 不行!这问题绝对不能回答! “检方不应该以假设性的问题来询问证人!”御子柴抢着说。 “证人,你觉得呢?” “应该会继续做下去吧……但是隐蔽恶行是每个人……” “够了,不必再说了。” 岬打断了要藏的话,不给他机会继续解释。御子柴再度在心里咒骂了一声。这次御子柴让要藏站上证人台,主要目的是加强伸吾的负面形象,让法官相对认为亚季子情有可原。为了达到效果,才将重点放在一审时没有深入追究的家暴行为。任何人对他人的印象,都是藉由第三者所形成。御子柴原本预期只要让被害人的父亲说出同情亚季子的证词,一定能打动法官的心。但是岬看穿了这个计谋,故意让要藏亲口说出亚季子湮灭证据的行为,藉以抵销其值得同情之处。 该死。御子柴在心里暗骂。刚刚这一局,是检方占上风。 “审判长,我想申请传唤下一名证人。” 接着站上证人台的是吉胁。就跟刚刚的要藏一样,对法庭的不熟悉让他的表情因紧张而僵硬。当然,熟悉法庭的一般民众可说是少之又少。 “证人请先告知姓名及职业。” “吉胁谦一,绿川会计事务所的公认会计师。” “你是被告的同事?” “是的。” “你读过一审的判决书吗?” “没有,我只听说了判决结果,但没有详细读过判决书……” “在判决书里,写着被告对你的爱慕之情是犯案动机之一。请问被告是否曾向你吐露过心声?” “完全没有。”吉胁摇头说道。“我与津田私下聊天,话题多半是她的女儿,完全不曾牵扯到个人感情。我们虽然一起吃过几次饭,但都是趁工作空档的休息时间出去吃个午餐,这时闲聊的话题也多半是对工作上的抱怨。” “这么说来,被告完全没有对你示好的举动?不过,会不会只是你没有察觉?” “又不是中学生,假如有个人爱我爱到想把丈夫杀了,我一定会察觉。” “被告是否曾提及关于丈夫的事?” “这个嘛……在我的记忆里完全没有。” “证人,你认为自己的记忆力好不好?” 吉胁苦笑着回答:“若是记忆力不好,恐怕难以胜任公认会计师的工作。” “这么说来,我们可以认定被告几乎不曾提起关于丈夫的事?” “是啊,若是曾聊过,我应该会记得。但我真的连她丈夫的年龄、工作都一概不知。” “但你不觉得很奇怪吗?一个连平常闲聊都不太提私事的人,怎么会为了跟你在一起而杀害丈夫?” “没错,我也觉得莫名其妙。” “你有没有想过,这动机可能是假的?” “审判长!这是蓄意误导!”岬立即抗议,但这早在御子柴的预期之内。 “抗议成立。辩护人,请谨慎选择你的问题。” 据说这个案子的讯问过程皆已录像存证。不仅嫌疑犯听到要录像会紧张,就连负责讯问的人员听到要录像也会不安。只要有任何强迫自白或误导询问的迹象,都会被记录下来,当然必须比以往更加谨慎小心。 简单来说,任何以防止冤案为目标的制度,都是以检方及警方的失职为前提。检警双方在这种气氛下制作笔录,肯定是心有不甘。倘若这么制作出来的笔录,依然遭怀疑有冤案的可能,检警双方当然会义愤填膺。换句话说,御子柴刻意想要惹恼检察官,使其失去冷静,才比较容易对付。 “好,那么我换个问题。证人,你是否认为自己不可能是被告杀害丈夫的动机?” “没错,当然。” “审判长,我想以检方提出的甲七号证当成左证。” 旁听席上的人开始交头接耳,岬脸色铁青。 “世田谷警署在接获津田要藏的通报后,便派员警赶往现场。随后,鉴识课人员对现场进行了搜证,甲七号证就是当时所有鉴识数据的一览表。虽然搜证重点是浴室,但是除此之外,只要是被害人与被告有可能触摸的东西,鉴识人员全部都没有放过。就连一根头发或一颗虫屎,也逃不过鉴识人员的法眼。这种鎭密严谨的态度,令人不禁对犯罪捜査的信念大感佩服。” 御子柴故意装模作样地朝岬微微鞠躬,岬的脸色登时变得极为难看。平常御子柴不会刻意做这种事,但对于这次的检察官,像这样的挑衅动作最能发挥效果。 “值得注意第三张表格,这上头列出厨房垃圾桶内的所有垃圾。不,严格来说,垃圾桶内有个超市的塑料袋,垃圾都是放在塑料袋内。想必是打算等袋子装满了,就连袋子一起丢掉。里头有揉成一团的面纸、橡皮筋、泡面及冷冻食品的容器及包装袋、包含案发当天在内的四天份报纸内夹广告单、牛奶纸盒、头发、面包屑、橡皮擦屑、莴苣梗、洋葱皮、香蕉皮、装食物用的塑料容器、飞虫的尸骸,以及……保险套的盒子。” 御子柴举起手中的表格微微摇晃。 “这个保险套盒子,跟四天份报纸内夹广告单出现在同一个垃圾桶里,意味着一直到案发不久前,被告与伸吾还维持着夫妻关系。再对照刚刚证人吉胁的的证词,可知被告不仅与伸吾维持正常夫妻关系,而且对吉胁不曾有过任何具体的示爱举动。在这样的客观状况下,被告怎么可能会刻意安排杀害丈夫的计划?根据上述理由,辩护人再次重申被告杀害伸吾只是冲动性的正当防卫。” 这番论点就像是自敌人看不见的死角挥出一记上钩拳,而且显然发挥了效果。三条审判长露出犹豫不决的神情,岬检察官更是皱着眉头对御子柴怒目相视。但敌人立即展开了反击。 “审判长,我想进行反方询问。” “请。” 岬站了起来,正眼凝视御子柴。那模样简直就像是打算与对手拚个你死我活的拳击手。 “真是异想天开的论点,我相当惊讶……看来辩护人尙未结婚,对夫妻关系不甚了解。” 御子柴不禁暗自佩服。原本以为会急忙挥出反击拳,但身经百战的岬没有这么做,而是好整以暇地利用轻快的刺拳逗弄挑爨。 “在神圣的法庭谈及猥亵话题,实在有违本意……但我必须强调,夫妻相处是否和睦,与房事的有无并没有严密的关联性。有些夫妻只把那档子事当成了办公事,也有些夫妻光是牵手就能达到心灵交契的效果。” 旁听席上有人轻轻笑了出来。 “何况站在谋杀的角度来看,我们也可以解释为被告为了让被害人卸下心防,故意与其发生性行为。在动物界中,母螳乡也会在交尾结束后立即杀死公螳乡……抱歉,我这比喻或许有些失当了。” 御子柴没料到对方会以这样的论点来反击,内心暗暗叫苦。 “此外,辩护人说被告对证人吉胁没有笔录中所描述的恋爱感情,这点也令人难以苟同。看来辩护人对于男女之间的微妙关系,完全摸不着头绪。恋爱感情不见得会以行动表现出来,例如过去流行过‘柏拉图式爱情’这种说法,只是近年来较为少见而已。不仅如此,这也可以解释为被告的自作多情。换句话说,证人吉胁的一些无心言语或举止,都在被告的心中被延伸解释。若以这点来看,与近年来形成社会问题的跟踪狂案件有着相同特征。” 岬朝被告席瞥了一眼,发现亚季子只是垂头丧气地坐着,没有任何反应。 “问题在于不管是自作多情还是会错意,只要本人深信不疑,就足以构成杀害丈夫的动机。从辩护人一连串论点听来,他似乎想要证明被告并不具有杀意,但根据实在太过薄弱。” 御子柴听着岬的侃侃发言,对其反驳能力不禁有些惊服。御子柴的部分主张确实有些牵强,这点御子柴也有自知之明,但岬竟然可以.99lib.针对其中的问题点一一举出精确辛辣的反证,实在不是省油的灯。对于御子柴擅长的游击战术,岬不仅沉着应对,而且成功给予御子柴迎头痛击。看来第一次交手时的惨败经验,已让岬学到了教训,为了不重蹈覆辙而彻底改变了应战策略。 岬就像一只懂得从错误中学习的老狐狸。藉由增加武器及战术,让自己的狡猾更上一层楼。像这样的对手,可说是最令人头痛。 事实上,光是观察法官及旁听席众人在岬发言时的反应,就知道他们听得相当认真。他们的表情不像是在思索一段辩论,倒像是陶醉在一曲音乐之中,这就是岬的论点已彻底打动他们的最佳证明。 “就如同刚刚被告的公公证词,被告为了杀害丈夫,持着小刀闯进了浴室。在浴室里,被害人不仅手无寸铁,甚至连衣服也没穿。被告接着利用花言巧语让被害人转过身,以小刀在被害人的脖子上连刺三刀。请注意,不是一刀,而是连刺了三刀。如此狡诈且辣狠的做法,实在很难让人相信只是出于一时冲动。不仅如此,被告接着从置物间取出了塑料布。公公看到时,尸体正放置在塑料布上,可见得被告想要湮灭证据的意图相当明显。倘若被告在犯案之后立即报警自首,或许还可说是一时冲动而铸下大错,但她企图丢弃尸体,我们当然可以合理认定这是一场谋杀。被害人是她长年生活在一起的伴侣,如今她嫌对方碍事,就像处理垃圾一样想要将对方杀害后丢弃,这绝对是自私且不可原谅的行径。老实说,站在检察官的立场,一审判决十六年徒刑还嫌太轻了。希望审判长做出公正的裁断,千万别被辩护人似是而非的主张误导了。” 岬振振有词地说完后,坐回检察官的座位上。这番话说得慷慨激昂,倘若不是在法院这种讲求秩序的地方,旁听席上恐怕会响起拍手声。 简直把自己当成了维护社会公理的正义使者。然而岬检察官虽然摆出这样的姿态,却不惹人讨厌,或许是因为他拥有这样的人格特质。何况如今社会正趋向严刑峻罚,像岬这样的人正适合当引领这股风潮的尖兵。 然而御子柴不禁冷笑。 严刑峻罚的趋势并非在法理上经过研议与认同,只是反映出了民众对于凶恶犯罪层出不穷的彷徨不安。包含死刑的存废问题,立法机关并没有进行彻底讨论,历代法务大?99lib.臣的立场也各有不同。不等时机成熟就实施的裁判员制度,更是让问题雪上加霜。裁判员制度带进法庭的并不是理性的价值观,而是不理性的情绪反应。严刑峻罚化的目的并非遏止凶恶犯罪,只是基于报复心态。 但既然情绪反应拥有足以颠覆判决的力量,己方就还有胜算。 “审判长,我接着想对被告进行提问。” “请。” 亚季子慢呑呑地站了起来。这种迟缓的动作,看在审判长眼里不知有何感想。但御子柴如今已对亚季子的演技不敢再抱持任何期待。 “首先,我想向被告询问一件事。在案发的那段时期,你跟丈夫是否曾行房?” “有的。” “那是单方面的要求,过程类似强暴吗?” “不,是你情我愿。” “这么说来,你的丈夫虽然曾对你施暴,夫妻间仍然有着想要重修旧好的气氛?” “是的。”御子柴点点头。到目前为止的问答,早已与亚季子练习过。 “但他一直躲在房间里,我很难有机会跟他沟通。” “关于同事吉胁,你怎么对丈夫介绍?” “我说公司有个年纪跟你一样的公认会计师,是个前程似锦的优秀人物……” “接着你就被打了?” “是的。” “你没有提及自己心中的爱慕之情?” “是的,我想那就是男人的忌妒。” 御子柴心中忽闪过一抹不安。亚季子最后这句话,并不在事先排练过的问答之中。 “忌妒?” “男人也会互相忌妒,但不是忌妒长相,而是忌妒学历或收入。津田没有工作,所以忌妒心比别人更强。他总是瞧不起拥有工作且收入稳定的人,因为若不这么说服自己,他就会感到害怕,担心自己被贴上失败的标签。” 御子柴察觉亚季子的口气有些不对劲,赶紧改口说道:“事发当天,你在下班后拖着疲倦的身子回到家中。女儿们早已吃过她们自己煮的晚餐,回到房间休息了,但你还是必须为闭.99lib.门不出的丈夫准备晚餐。你为丈夫加热了买来的冷冻食品,却遭到丈夫殴打及责骂……以上的描述是否有错?” “没有。” “但根据后来到家中的津田要藏及警察证词,你当时脸上并没有遭殴打的痕迹,这又是为什么?” “我在接受讯问时说错了,他不是打我的脸,而是打我的肚子。我痛得蹲在地上,他又踢了我好几脚。” “那时你心里有什么想法?” “继续这么下去,总有一天我会被杀。” “小刀是在哪里拿的?根据笔录,这把小刀原本放在置物间的工具箱里。” “后来仔细想想,才发现我记错了。小刀原本放在厨房,可能是女儿们为了打开零食或冷冻食品的袋子,而拿来用了。” 很好,完全按照预定计划。比起从置物间取出凶器,还是凶器刚好就在手边,不知不觉拿了起来,听起来较像是一时冲动的犯案。 “后来我就像失了魂一样,连我自己也记不清楚到底发生什么事。我只记得我好怕他、好怕他……当我回过神来,他已经浑身是血地倒在我面前。” “接下来呢?” “那时津田已经没了呼吸,我仔细一看,不仅是整间浴室,连我身上也沾满了鲜血。女儿们都已经熟睡了,于是我以莲蓬头将身体洗干净。由于不能将津田的尸体就这么放着不管,所以我走到置物间,想找找看有没有什么东西能够垫在下面。” “不能就这么放着不管,是什么意思?” “不将尸体移开,我没办法打扫。” 亚季子这句话再次引发庭内一阵騒动。但众人之中,唯独岬察觉了御子柴的意图。他一脸惊愕地瞪着御子柴。 “这么说来,你不曾想过要将尸体丢弃?” “是的,我那时早已吓得六神无主,只想赶快将被鲜血弄脏的浴室清洗干净。既然要清洗,就必须先将津田的尸体移到塑料布上。就在我努力刷着墙壁时,公公开门走了进来……” “接着你恢复了冷静?” “是的。” “好,我的问题问完了。审判长,正如你所听见的,被告清洗浴室及准备塑料布,并非为了湮灭证据。她只是因自己的行为而吓傻了,想要靠着清扫这个日常行为来恢复精神的平衡。我相信对一个从不曾犯罪的善良百姓来说,这是很正常的反应之一。所以说,被告既没有杀意,也没有湮灭证据的邪恶念头。” 三条审判长一听,不禁皱起了眉头。御子柴这番话到底是道出了真相,还是扭曲了事实?由于这牵扯到每个人心理状态不同,想必很难下定论。 但这正是御子柴的用意。如今世人对亚季子的观感早已僵化,要将其推翻,就必须将世人对案件的认知彻底摧毁后重新塑造。要达到这个目的,只能采用稍微牵强的主张。 “辩护人,对被告的提问结束了吗?” “结束了。” “检方有没有问题要问?” “有的。”岬第三次起身。 他上下打量站着不动的亚季子。眼神虽然称不上恫吓,但已让亚季子吓得缩起了身子。 “从你刚刚的证词听来……你的女儿们相当乖巧。” “是的……” “你不在家的时候,她们会自己准备晚餐?” “是的,较小的女儿虽然才六岁,也会自己处理快餐或冷冻食品。” “那可真了不起。你的这项证词,可以在鉴识报告中得到印证。刚刚辩护人也曾提及,垃圾桶里有泡面及冷冻食品的容器及袋子。上面检测出了你的一对女儿的指纹,可见得这是她们丢弃的东西。她们似乎处理得相当习惯,能够不靠剪刀或小刀,仅以双手将袋口撕开,取出里头的食物。换句话说……她们在厨房根本不需要小刀。既然是用不着的东西,却放在伸手可及的位置,这不是很古怪吗?” 竟然来这一招……御子柴心中除了焦躁,还有几分惊讶。没想到检察官的事前准备如此周到。除非曾经将鉴识资料再三详读,否则不可能说出这样的反驳。 “另外,我还有个关于行凶当下情况的问题……根据你刚刚的证词,你似乎是因遭到受害人暴力攻击,因此心生恐惧,在不知不觉之中拿起小刀……我这么解释是否正确?” “是的。” “被害人进了浴室,你说要帮他洗背,也脱光衣服走进浴室,对吗?” “当时你一直把小刀握在手里?” “是的。” “案发当天是五月五日,你穿的衣服是T恤及牛仔裤,没错吧?” “既然是五月……多半没错吧。” “嗯,首先赶到现场的警察,也是如此描述你当时的服装。但这么一来,有一点我实在想不通。你因激动得失去理智而拿起小刀,与浴室内的被害人交谈后,你脱光衣服走进浴室。那么我请问你,当你在脱衣服时,小刀在哪里?”又被将了一军。 御子柴忍不住暗自咂嘴。 “T恤及牛仔裤,都很难以单手脱下。不管手上拿着什么,若不先放在一边,实在很难顺利脱下衣裤。若配合你刚刚的证词,你像失了魂一样走向脱衣间,像失了魂一样欺骗被害人,像失了魂一样脱下衣裤,像失了魂一样先把刀子搁在一旁,等到脱光衣服之后再像失了魂一样重新拿起刀子冲进浴室……这不是很荒谬吗?” 岬凝视亚季子的双眸,亚季子低下了头,不敢与岬四目相交。 “不仅如此,被告声称在犯案前曾遭受攻击,这点也相当可疑。虽然先前呈交的捜査报告里并未提及,但辖区警察赶到现场时,由于被告处于情绪不安定的状态,所以曾由女警为其执行了身体检査。虽然并没有脱光全身衣服,但已可以确定腹部及背上并没有遭受暴力攻击的痕迹。” 该死!御子柴在心里又骂了一声。这些家伙原来还瞒了这种事情没说。 警察没说也就罢了,竟然连亚季子自己也没提。 “由此可知警署制作的笔录内容,有一些部分不符事实。被告在犯案前一刻遭被害人家暴这一点,并没有任何证据可以证明。如此说来,被告是在没有遭受被害人暴力攻击的前提下,走到放置工具的合理位置取出小刀,利用甜言蜜语酲骗被害人并闯入浴室。她事先将衣服脱光,也是因为早已预期鲜血会沾在身上。” 岬说得振振有词,丝毫没有停顿,可见得细节早已经过再三确认。 “换句话说,这个案子并非冲动性的正当防卫结果,而是一桩彻头彻尾的谋杀。何况被害人是个无生活能力的弱者,这样的恶行绝对不值得原谅。以上,反方询问结束。” 岬做了简单的总结后坐了下来。 三条露出认同的神情,旁听席上的众人也各自露出大势底定的神情。 “辩护人,是否还有想要陈述的论点?” “有是有,但准备尙不充足。” “那么,下一回开庭是两星期后的十点,没问题吗?” 御子柴跟着岬一起点头同意,内心却诅咒着法庭上所有人,其中当然包含亚季子。 就这样,二审的第一回合在岬的压倒性获胜下结束。 第四节 御子柴自法院回到事务所,才发现小小的暴君正在等着自己。 “律师,你回来了!” 御子柴一看见伦子,心里不由得叫苦连天。刚刚才在法庭吃了岬的苦头,这时又遇上棘手人物,简直是屋漏偏逢连夜雨。 “我应该跟你说过,我不想再见到你。” “对不起,她又跑来了。”洋子站在伦子背后,愧疚地缩起了身子。 “嘿嘿,我很厉害吧?今天我没跟任何人问路呢。” “我这里什么时候变成托儿所了?” “您上法院去了,事务所只有我一个人,没办法送她回家……”洋子说。 “既然如此,现在立刻将她送回去。” “我今天得加班。明天之前,我得将所有顾问费用的请款明细整理好,一起送出去才行。” “.99lib.你又来干什么?” 御子柴故意以相同的髙度狠狠地瞪了伦子一眼,但伦子只是嘟起了嘴,一点也不害怕。或许是让她住过一晚的关系,她已经习惯御子柴的态度了。现在要像上次一样将她骂哭,恐怕已不是件易事。 “妈妈的审判应该结束了,所以我来这里等。” “距结束还久得很,今天才第一次开庭而已。” “赢了吗?” 御子柴完全不想回答这个问题,只是说道:“我会将这孩子送回去。” “咦……您愿意送她回去?” “我一点也不愿意,但让她留在这里,我没办法工作。反正我想到案发现场看一看,顺便将她载回去。” 洋子再度露出愧疚的神情,御子柴不再理会,带着伦子走向停车场。一打开车门锁,伦子立刻跳上了副驾驶座,简直把那里当成了她的专用座位。 “谁准你随便上车的?” “对不起。” 伦子虽然很有礼貌地道了歉,脸上却带着笑意。御子柴不禁心想,对牛弹琴大概就是这种感觉吧。 透过这场审判,御子柴得知了一件事,那就是伦子那种宛如小大人一般的说话口吻,肯定是受了家庭环境的影响。 双亲经常互相谩骂的家庭,或是经济并不宽裕且没有时间陪伴小孩的单亲家庭,通常小孩子都会特别能干。父母的无能,反而会激发孩子的自立精神,伦子正是最典型的例子。 “现在还是跟姐姐过着两个人的生活?” “婶婶有时会来家里住。” “你们两姊妹为何不搬过去算了?” “姐姐一直躺在床上,而且婶婶家太挤了。” 这对姊妹短时间之内独自生活不成问题,但总不能一直这么下去。在母亲亚季子被释放之前,要藏势必得照顾她们的生活起居。伦子口中所说的婶婶家太挤,指的应该是姊妹也搬过去的情况吧。 “妈妈还好吗?” “没什么变化。” 由于御子柴根本没看过亚季子精神奕奕的模样,因此只能这么回答。伦子凝视前方一会,忽然像是想起了什么,转头问御子柴:“能赢吗?” “若得不到你妈妈的协助,就会输。” “协助,是什么意思?” “至少别对我说谎。” “伦子从来没有对你说谎。” “你老实没有用,重点是你妈妈。” “妈妈对你说谎?” “有没有说読,我不知道,但你妈妈应该瞒了我什么。” 在辩论的过程中,这个问题便经常浮现在御子柴的脑海。但不管再怎么审视笔录,或是与本人直接交谈,还是无法找出亚季子到底隐瞒了什么。 既然接下辩护工作,就会全力以赴,这是御子柴少数的美德之一。但在摸不透当事人心思的状况下,恐怕只能像无头苍蝇一样乱钻。到底亚季子的脑袋里在想着什么?她在隐瞒着什么? 车子驶进了世田谷区的静谧住宅区,朝着事先査好的津田家地址前进。这一带新房子不少,再加上有着完善的小区规划,因此气氛相当和谐安祥。津田家就位于这个区域的角落,虽然外墙颜色依然鲜艳明亮,但宽敞的停车格里一片空荡,在知道内情的御子柴眼中更增添了三分寂寥与萧瑟。这一家人虽然住在高级地段,却是夫妻之间口角不断,而且经济陷入了困境。外表看起来奢华气派,内在却穷途潦倒。 御子柴正要按门铃,伦子已从口袋掏出钥匙开了门。 一走进屋,一股甜香骤然窜入鼻内。凡是有小孩庭,都会飘着这种独特的乳臭味,但不知为何,这股味道并没有带给御子柴任何不快感。 “我回来了!九九藏书伦子回来了!” 屋内没有回应,伦子拉着御子柴的手走上二楼。 一登上楼梯顶端,狭窄走道的左侧有一间房间,右侧有两间房间。房门上各自吊着“美雪”“伦子”“妈妈”等吊牌。 “姐姐,有客人,可以进去吗?” “等一等……”房门内传出模糊不清的应答声。 过了一会,房门打开了。 “我是美雪。” 眼前的少女留着一头长发,身穿睡衣,肩上披了一件针织外套。即使隔着衣服,也看得出来体态相当纤瘦。年仅十三岁,应该还是中学生。五官相当清秀,是个美人胚子,与母亲完全不同。只要稍加打扮,就算说是高中生,也不会有人怀疑。 “对不起,我穿成这样……” “你生病了?” “自那天起,身体一直不太舒服……” 她所说的“那天”多半是伸吾遭杀害的日子吧。十三岁少女得知父亲被母亲杀死,身体出现异常也不是什么奇怪的事。 “我是御子柴,是你母亲的辩护人。我想看看楼下的房间,不晓得方不方便?” “好的。伦子,帮他带路。” “OK。” “那我先进去了……”美雪以虚弱的声音说完,便关起了房门。 “她病得很重吗?”御子柴问道。 伦子摇头回答:“只是吓得不敢出门而已。医生说这是……呃,精神性……的问题,真是胆小的姐姐。” “爸爸被妈妈杀了,你不害怕吗?” 御子柴这句话一问出口,心里登时大感后悔,但伦子显得一点也不在意。 “伦子不怕,因为妈妈不可能做那种事。” 这就叫做信者得救吧。御子柴不禁苦笑。相信的力量会让人变得盲目,相反地,猜疑心会让人变得敏锐。世界的本质过于残酷,知道得太多只会让自己变得不幸。就这层意义来说,宗教老爱打的“相信才能得到幸福”的口号或许确实是真理。既然这世界的悲惨令人不忍卒睹,只好一辈子龟缩在“神”及“理想”创造的童话世界。 御子柴回到一楼。厨房正面朝着屋内,与客厅空间互相对望。客厅足足有十五张榻榻米宽,内廊的另一侧还有一间房间,接着就是浴室及厕所。御子柴回想着捜査报告中的现场平面图,重新确认位置及距离。 最令御子柴印象深刻的一点,就是考虑了幼童安全的内部装潢。 桌角、椅角及其他所有家具的边角,都经过圆弧加工设计。不仅如此,包含剪刀在内所有尖锐物品,全都集中在电视柜抽屉里的整理盒内,这想必也是为了避免伦子受到伤害。 冰箱的门上以磁铁贴满了便条纸,除此之外,墙壁上也到处贴着学校课表之类的纸张。客厅桌子附近散落着伦子的玩具及美雪的发圈、发夹。沙发上方的墙壁则贴着笨拙的肖像画,多半是出自伦子之手。 整体而言,屋内有着相当浓厚的家庭味。杂乱之中,带了三分冷清感。 但这样的景象却让御子柴感到相当自在。明明是第一次来到陌生地方,心中竟然有着些许怀念。对于屋内的凌乱,御子柴完全不介意。在这个空间里,充塞着亲子之间的关爱之情。 御子柴终于想了起来:自己当年出生的那个家,不也是这副模样吗? 上面有双亲,下面有差了三岁的妹妹。客厅虽然比这里小了一点,但气氛相当类似。即使家人用餐时间完全不同,只要成员结构相同,家中景象也会大同小异? 还记得那个时期,每天御子柴回到家,母亲及妹妹总是正在看电视。那是个气氛和睦的家庭,御子柴却不肯融入其中。那时候的御子柴,总认为自己与眼前这些人完全不同。虽然外貌相似,内在却是天差地远。御子柴认为自己比这些人更加高等多。 如今回想起来,当时的自己实在太愚蠢了。没错,家人们与自己可说是天差地远,但是天与地的定义却完全颠倒。跟他们比起来,当时的自己简直就像是潜藏在地底深渊的原生动物。 ……算了,现在并不是感叹往事的时候。 御子柴摇摇头,重新打起了精神。踏进厨房里,环顾四周摆设。微波炉的旁边,摆着一台手动式的切削机。这种调理器具相当受不擅长拿菜刀的家庭主妇欢迎,据说能够切割绝大部分的食材。御子柴心想,亚季子购入这样的器具,多半是方便女儿们自行调理晚餐吧。但朝流理台下方的收纳柜一瞧,里头一把菜刀也没有,御子柴又推测或许亚季子自己也是切削机的爱用者。 接着御子柴走向脱衣间。从厨房到脱衣间的动线几乎完全不用转弯,这或许也可以成为亚季子在厨房拿了小刀后笔直冲向脱衣间的左证。 脱衣间相当宽敞,要在这里铺一块塑料布,并将伸吾的尸体放在上头,并不是难事。接着御子柴打开了浴室的门。由于距离凶案已过了半年,浴室在警方鉴识后早已被洗得一干二净,没有留下一点血迹。但御子柴依然能闻出空气中的腥臭鲜血味。每次来到这样的地方,残留于鼻子深处的记忆就会被唤醒。 御子柴凝视浴缸,在心中模拟着亚季子的犯案过程。 亚季子声称要帮伸吾洗背,慢慢走了过来。伸吾完全没有怀疑,甚至没有回头看一眼。毫无防备的后颈,就这么暴露在危险之中。亚季子以手中的小刀,狠狠地刺在伸吾的颈子上。 一刀、两刀、三刀。 根据验尸报告的记载,刀尖精确地切断了颈动脉。每一次拔出刀子,鲜血就会大量喷出,染红了亚季子的脸孔及双手。电视或电影里出现类似的画面时,鲜血都是呈放射状以猛烈的速度向外散射,但事实上并不会那么夸张,顶多只像是从极细的水管里断断续续地向外喷出。但是只要距离靠得够近,当然还是很可能溅在脸上。 伸吾终于断了气。亚季子全身沾满了鲜血,却一点也不惊惶。鲜血及油脂让她感到全身滑腻,但她只是抱着卸妆的心情,将这些污渍从身上洗去。接着她穿上衣服,从后门走向置物间,取出里头的塑料布。她回到浴室,将伸吾的尸体搬移到脱衣间,然后开始以莲蓬头清洗被鲜血弄脏的浴室墙壁…… 御子柴轻轻咂了个嘴。检方所推测的这套犯案过程,并没有明显的瑕疵。甚至可以说,在实际勘察现场状况后,更认为岬检察官的推论相当接近事实。 御子柴走出脱衣间,来到内廊。这里还有一间房间,与客厅正面相对。御子柴心想,这里多半就是伸吾的房间吧。 一踏入房门,鼻子登时闻到一股酸臭味。这房间内的气味,与客厅的甜香味道可说是完全不同。 靠墙的书桌上,摆着一台桌面计算机,以及数支原子笔。墙上横向并排着三张流程图表格,多半是伸吾热衷于炒股票时所用之物吧。计算机旁摆着金融四季报,里头夹着拆信刀。除此之外还有一些公司数据,以及一本没有什么实质意义的股票投资入门书。 津田伸吾多半认为这种程度的资料就足够了吧。自认为比他人聪明的蠢材,手边的工具往往是如此敷衍了事。这种人鄙视经验及谨慎作风,只会大言不惭地说直觉与胆识才是通往成功的法门。他们嘲笑步步为营的研究及脚踏实地的努力,认为那是失败者才会做的事。但是到头来,他们能赚得的利润恐怕连支付资料的费用都不够。 与桌上工具的寒酸情况相比,桌子底下可说是乱成了一团。到处是纸片、漫画、杂志、零散的剪报、零食袋子、泡面容器、打印机墨盒、空白光盘片、绑在一起的缆线、脱了没收的衣物。散落在垃圾桶旁边的垃圾,几乎将垃圾桶淹没了一半。这还是警方鉴识人员采集毛发及细小灰尘后的状态,伸吾生前的房间恐怕还要凌乱得多。 御子柴终于明白恶臭的来源。食物及昆虫尸骸的腐臭,与为了掩盖臭气而喷洒的芳香剂味道,交杂出一种难以形容的诡异臭味。 在这个房间里,不存在目标与秩序。 拥有目标者的房间,才会形成秩序;一间有秩序的房间,就能看得出目标。房间的主人显然陷入迷惘、愤慨、错乱与停滞。这房间的模样,就是津田伸吾内心世界的最佳写照。 “有没有看出了什么?”伦子的声音让御子柴回过了神。 “看出了你爸爸平常离你们很远。” “他说这是工作的房间,任何人都不能进来。” 伸吾的房间虽然在相同的屋檐下,却是完全独立的空间。不,或许该称为隔离。房间的距离感,正是伸吾的内心世界与家人之间的距离感。 在这样的家庭里发生凶杀案,似乎一点也不令人意外。 但是另一方面,御子柴心中还是存在着一些难以释怀的疙瘩,只是御子柴自己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律师,你怎么了?” “你别多话。” 总觉得似乎有些不对劲。就好像一幅拼图里,有一块拚错了位置。 那到底是什么?究竟是什么? 蓦然间,一道光芒闪过御子柴的脑海。原来如此,这就是难以释怀的原因。 御子柴回到客厅,沿着原本的路线重新走了一次。最后他打开亚季子的房间,确认一件事情后,终于心满意足地点了点头。 “律师,你到底怎么了?” 御子柴见伦子正搂着自己的腰际,于是蹲了下来,对伦子问道:“最近家里有谁看了医生?” “只有姐姐。” “没有其他人?” “没有了。” 御子柴不禁有些担心,是自己想太多了。 掏出手机,拨了电话给事务所的洋子。 “是我。” “老板,怎么了?” “抱歉,有件工作要请你明天一大早优先完成。” “明天一大早要寄送顾问客户的请款明细。” “那个晚一点再处理也没关系,你先帮我申请津田亚季子的户籍抄本附票。” “只要附票……?” “对,我想确认她的迁居履历。你听清楚了,这件工作优先执行。” 隔天早上,御子柴一到事务所,洋子早已将资料准备妥当。 “我办好了。” 虽然洋子这名办事员经常对雇主投以责难眼神,但工作迅速且确实,光是这点就有雇用的价值。 御子柴一看附票,津田亚季子曾经从出生地搬迁至神户市,在那里居住到十八岁才又搬迁到东京。十八岁时的搬迁,多半是为了就职吧。其后因结婚而搬过一次家,后来又搬一次,才住进现在的房子。光是看这些纪录,就能大致想象出亚季子一生的轨迹。搬到现在住址的时期,刚好与次女伦子出生的时期重叠,显然因为家庭成员变多,因此从原本的出租公寓搬到了现在的独栋住宅。 御子柴注视着附票上的某个地址。昨天想通的隐情,或许与这个地点有着极大的关联。 “我马上要出差。” “……马上?” 洋子叹了一口气。但这个雇主的我行我素早已成了家常便饭,办事员不管心中再怎么无奈,还是没有置喙的余地。 “这段期间,你自己找工作做,若遇上无法解决的事情就联络我。” “请问到哪里出差?” “神户。不过,或许还得跑一趟她的出生地,目前无法确定何时能回来。” 御子柴丢下这几句话,立刻动手收拾行李。洋子似乎还有问题想问,但她看雇主默默做着旅行的准备,只能再次无奈叹息。 第一节 “津田亚季子,有访客。”亚季子听见刑务官的声音,转过了上半身。 “你的家人来看你。” 一问之下,原来是公公及伦子来了。亚季子心里抱着想见又不想见的矛盾念头,身体却自然而然地跟着刑务官走了出去。 自独居房通过冷冷清清的走廊,一进入会客室,便看见要藏及伦子已坐在压克力板的另一侧。自从被移送到东京看守所后,这是亚季子第一次见到伦子,内心不由得百感交集。 对一个阶下囚来说,身为母亲的感情反而是种折磨。亚季子不禁对将伦子带来的要藏产生了些许埋怨之意。 伦子一看见亚季子,几乎将整张脸贴在压克力板上。 “妈妈!”久违的女儿呼唤声,让亚季子的心情剧烈起伏。亚季子强自鎭定,坐了下来。 “亚季子,你好像瘦了些?” 要藏面露忧色。亚季子忍不住垂下了头,并非不想被看见没化妆的脸,而是不想被看见过于憔悴的表情。 “因为这里的餐点热量不高……请问美雪怎么没来?” “她还是一样躲在房间里。不过三餐很正常,你不用担心她的健康。” “伦子每天都做饭给她吃。”伦子说。 伦子只会处理能以微波炉加热的食物,但总比什么都没吃要好得多。 “有没有欠缺什么东西?听说不能直接送来,但能在商店购买。”要藏问。 比起食物,亚季子更需要的是替换用的内衣裤。不过亚季子早已自行掏腰包买齐了,何况总不能拜托公公帮忙买那种东西。 “我什么也不缺。公公,你能帮我照顾美雪与伦子,我已经很感激了。” “啊!照顾姐姐的人是伦子!”伦子瘪嘴抗议。 明明是平凡无奇的对话,因为中间隔了一层压克力板,彷佛变得一点也不真实了。 “关于新任的御子柴律师……” 亚季子一听到要藏说出这个名字,登时绷紧了神经。 “他跟之前的律师完全不同,不仅亲自登门拜访,而且相当热心。亚季子,你是怎么找到这个律师的?” “不是我找到的。这是前任的宝来律师与御子柴律师之间的协议……我只是在申请书上签名而已。” “怎么,原来不是你靠门路找来的?” “我完全不认识他。”要藏听到亚季子这么回答,狐疑地皱起眉头。 “可以肯定的一点,是他接这件案子并非为了钱。你跟我能够支付的律师费用,他绝对不会看在眼里。我曾问他到底想得到什么,他的回答是宣传效果。” “是啊,他也这么跟我说。” “但我总觉得没这么单纯。虽说报章杂志及电视新闻曾有一阵子大肆报导这个案子,但是一审判决之后又发生不少其他的重大案件,现在新闻媒体早就把你的案子遗忘了。他在这种时候接下辩护人工作,哪能获得多大的宣传效果?” 经要藏这么一说,亚季子也不禁沉吟了起来。当初在会客室看见的第一印象,如今依然深深留在脑海里。光从眼神就看得出来,御子柴是个固执且城府极深的人物。像这样的人,绝不会基于慈悲心肠或奉献精神而做事,背后肯定有什么其他意图。 “除了律师费用之外,他还跟你要求了什么?” “没有什么具体的要求……不过他曾说过,我可以对刑警或检察官说谎,但绝对不能隐瞒他任何事。” “如果他接下辩护工作的理由真的是为了宣传,要达到这个目的只有一个办法,那就是让你胜诉。” 要藏以老成持重的双眸凝视亚季子。 “如今局势对我们相当不利,只要他能让我们在二审中反败为胜,社会大众就会重新开始关注这件案子。如此一来,或许就能达到他所说的宣传效果。” “反败为胜……” “而且不能只是降低刑度而已。如果他想要获得宣传效果,就必须设法让你获判无罪。” 无罪…… 听起来像是一句玩笑话,要藏的眼神却是异常认真。亚季子深知公公向来不是个喜欢说大话的人。 “公公,你这么相信那位律师?” “我干了这么久的教师,收获并不算多,倒是靠着与教育委员会、工会及家长会那些人交涉,练就了看人的眼力。亚季子,我看得出来,那个御子柴是个相当厉害的律师。品格高低姑且不谈,至少身为律师的能力应该是值得信赖的。” “伦子也相信御子柴律师!”伦子喜孜孜地说道。 “伦子,你为什么相信他?” “因为他从来不把我当小孩子看待,也不对我说谎。” 伦子这番话,让亚季子心中一震。 虽然伦子的年纪还小,想法却相当成熟,而且跟任何人只要交谈过一次,就能立刻摸清楚对方的人格特质。这种对人性的敏锐观察力,或许是来自要藏的隔代遗传。 公公及女儿都说御子柴是个值得信赖的律师,这反而让亚季子更加提高了警戒心。 理由很简单,虽然三人都承认御子柴相当优秀,但要藏及伦子不必隐瞒任何事情,因此能对御子柴寄予全面性的信赖。相较之下,亚季子反而为了掩盖某个秘密而终日战战兢兢,生怕遭御子柴看穿。 智慧就像一把双面刃,越锋利越有可能伤害自己。御子柴的智慧对自己而言到底是骑士之剑还是死神之镰,目前还难下定论。 “妈妈。” “嗯?” “御子柴律师是好人。” “是不是好人或许很难评断,但目前我们除了仰靠他之外别无办法。亚季子,我们就相信他看看吧。” “是……” 亚季子无奈地点头同意。要藏见了亚季子的反应,不仅没有感到安心,反而纳闷地问道:“亚季子,你是不是有什么事情瞒着我?” “不,没那回事。” “你似乎对御子柴律师相当提防,是不是心里有什么不能让我或律师知道的事?” 要藏的犀利视线射在亚季子身上,彷佛要将亚季子的心思看穿。亚季子赶紧低下头,心里为这个公公的敏锐直觉捏了一把冷汗。想起来,从当初刚跟伸吾结婚时便是如此。公公并没有一起生活,却往往一针见血地道出了伸吾的行径。当然,他是伸吾的父亲,理应对伸吾相当了解,但其敏锐洞察力早已逾越了一般父亲对儿子的理解。就算再怎么板起扑克面孔,要对这个公公隐瞒心事都不容易。 不能让御子柴知道的秘密,当然也不能让公公知道。这是个不能对任何人泄漏的秘密。 “啊,对了。御子柴律师也说过一样的话。他说妈妈好像有事情瞒着他。”伦子说。 唉,对这个律师果然不能掉以轻心。不过是一次会客及一次法庭上的相处,心思就被他看破了。 “公公,你会这么认为,只是因为我跟御子柴律师还不熟,绝对不是有事相瞒。” “那就好。” “御子柴律师曾经来家里呢。”伦子说。 “来家里?” “他送伦子回来,顺便跟姐姐打了招呼,还在家里绕了好几圈。” 亚季子心中猛然涌起一阵不安。原本应该是法庭上唯一帮手的律师,如今竟然变得比警察还难缠。 “他看了家里后,说了些什么?” “他说爸爸离我们很远。” “还有呢?” “伦子跟他说,爸爸的房间是工作的地方,所以别人不能进去。” “你们没有说其他的话?” “嗯,他还叫事务所的洋子,帮他拿什么户籍什么票的。” “户籍……” 没想到御子柴竟然正在打探自己的过去。但是这次的案子,跟自己的过去并没有直接的关联性。御子柴到底为何要这么做? 亚季子曾听人说过,户籍资料原则上只有本人及家人才能申请,但有个例外,那就是律师。一想到御子柴将会取得自己的户籍资料,亚季子就感到一颗心七上八下,偏偏自己没有办法加以阻止。 “总之在二审判决前还有一些时间,让我们坚持到最后吧。好好照顾身体,千万不要累垮了。我会尽量找时间来看你。” “谢谢公公。”亚季子深深鞠躬。 名义上虽是一家人,但亚季子对要藏而言是杀害儿子的凶手。原本应该有着深仇大恨,要藏却反而对亚季子这么照顾,令亚季子不禁心怀感激。 “妈妈,你不用担心。伦子跟爷爷跟御子柴律师都会帮你。” 会客时间即将结束的前一刻,伦子将双手手掌贴在板上说道。 比起伦子的话,那一对小小的手掌更在亚季子心中留下了深刻印象。 向两人道别并回到独居房后,御子柴正在调査自己的户籍一事依然在脑海挥之不去。关于这件案子,自己不仅经过反复推敲,而且也已经自白。多亏了负责刑警及检察官反复询问相同问题之故,如今自己已经能够依着时间顺序将案子的细节描述得一清二楚。像这样巨细靡遗的陈述,就是自己在法庭上的武器。 然而那个名叫御子柴礼司的男人,却将矛头对准了自己完全没有预期到的方向。就好像一头猎犬,能够嗅出凡人无法察觉的独特气味。 但是这头猎犬的鼻子,到底闻到了什么? 亚季子忍受着难以释怀的不安感,将背靠在房间的墙壁上。过去亚季子完全没有想到,自己必须如此惧怕为自己辩护的人。 亚季子左思右想,还是想不出这次的案子跟自己的过去经历有任何关联。但既然御子柴看准了这个方向,可见得其中一定有着什么连亚季子自己也没有察觉的线索。 反正能思考的时间多得是。亚季子决定缓缓回溯自己的记忆。 当然,这只包含自己还能清楚想得起来的画面与声音。 埋藏在记忆最深处的回忆,是一个红色的后背书包。这么说来,这是自己上小学后的回忆。至于更早以前的回忆,则完全想不起来了。就好像有一道漆黑的高墙,遮蔽了自己的思绪。或许这就是记忆力的极限吧。 长大后听大人转述,亚季子才知道自己出生于福冈市。为了报名求职考试而申请的居民证上,也清楚写着籍贯是福冈。但是亚季子本人完全没有关于福冈的回忆。 “这里就是我们的新家。” 母亲牵着亚季子的小手,走进了一间公寓。父亲正在里头整理着搬家的行李。 公寓隔间除了厨房及客厅外,还有两间起居室及三间房间。虽然起居室都只有六张榻榻米大,整个家算不上非常宽敞,但对双亲及年幼的亚季子来说已绰绰有余。 “我们要在新家开始全新的生活了。” 母亲的神情就像是刚从束缚中解脱。光从母亲的态度,便隐约可以得知之前的生活对一家人来说并不快乐。 亚季子的心中同样有着豁然开朗的感觉。虽然没有从前的记忆,但一踏进新家,心情就好像是脱下了一件沉重的外套。 “希望你早点交到新朋友。” 原本正在拆行李的父亲,忽然停下手边的动作,将手放在亚季子的头顶上,以粗大的手指抓了抓亚季子的头发。那种感觉相当舒服。 母亲口中所说的新生活,并不止是一种比喻而已。崭新的工作环境,正在等着他们。父亲成了连锁餐厅的店长,母亲则跟从前一样,做着安亲班老师的工作。 “这阵子你得忍耐点,一个人看家。爸爸妈妈在习惯新工作前,可能都会很忙。” “嗯。” 父亲满怀歉意地对亚季子说,亚季子虽然心中不安,也只能乖乖答应。由于不想被看见悲伤的表情,亚季子一直低着头。 父母每天都是一大早就出门,很晚才回来。母亲得到晚上八点多才会到家,父亲更是经常在亚季子睡着之后才到家。亚季子每天放学之后,得在家里忍受孤独将近四小时。 若说不寂寞,那是骗人的。由于刚转学,没有任何朋友,附近也没有熟识的街坊邻居。不仅如此,每个人都说着亚季子不熟悉的关西腔调,更是让亚季子感觉遭到了孤立,彷佛一个人置身在陌生的异乡国度。 除此之外,亚季子心中更抱持着一股失落感。似乎过去一直有个人陪在自己的身边,而如今那个人却不见了。亚季子不知道那个人是谁,甚至想不起那个人的姓名以及与自己的关系,但亚季子可以肯定,那个人确实曾经存在过。即使挖出心中最古老的记忆,也找不到关于这个人的事,亚季子只能任凭不安在内心持续滋长。 孤立感与失落感,让亚季子的不安变得更加严重。每天亚季子一放学回到家,总是会将门上的两道锁确实锁上。在母亲回来之前的四小时,亚季子总是静静躲着不敢发出声音,甚至连电视也不敢开。在这段时间里,亚季子会阅读父亲买给自己的书本,沉浸在幻想的世界里。因为若不这么做,可能会害怕得泣不成声。亚季子不能哭,因为对亚季子而言,在母亲回来前忍着不哭是自己的义务。双亲也是逼不得已,才会举家搬到新的环境。这点双亲虽然没有明言,但是光从家里的气氛便感觉得出来。而且从双亲脸上表情,也看得出来他们并非怀抱满心希望踏入新的职场。既然父母都在忍耐,自己当然也不能耍任性。 新家位在神户市长田区。邻近车站的大街上有着许多风格洗炼的商店,往来的路人也穿得相当体面。而且或许是因为靠近港口的关系,路上有不少外国人。 “真漂亮的城市。” 母亲兴奋地说道。亚季子虽然年幼,却听得出母亲只是想让自己开心。或许是经常与安亲班儿童及其父母亲交谈的关系,口音已经染上了一点关西腔调。 “跟之前住的地方完全不同,妈妈好喜欢这里。亚季子,你呢?” 亚季子被这么一问,一时不知该如何回答。对于城市很漂亮这点,亚季子亦有同感,因此点了点头。 “太好了。以后我们星期天常来港边玩,也带你爸爸一起来。” 母亲不等亚季子回应,自顾自地又说道:“下次三个人一起去刚刚看到的公园也不错,或是到那家漂亮的餐厅吃饭。对了,妈妈好想去一次港湾人工岛呢!而且这里距离大阪很近,一定有很多便宜又好吃的美食。我们一定要尽情地玩,每天过得开开心心,这样就能把痛苦跟悲伤的事情全忘了。”母亲说到一半,声音已断断续续。“说……说真的,我们遇到了那么悲伤的事情,接下来的日子一定全是好事,不然可不公平呢。” 亚季子听了母亲这番话,心情也跟着变得激动。 搬家前果然发生事情。虽然亚季子不记得那到底是什么事,但可以肯定那件事足以将一家人从故乡赶到遥远的神户。不仅如此,那件事足以彻底瓦解母亲身为全能守护者的形象。 蓦然之间,不安彷佛张着黑色翅膀从天而降。原本以为无所不能的母亲,竟然是如此懦弱。保护自己的外壳,竟然是如此脆弱。这一切宛如可怕的噩梦,却是阻挡在亚季子面前的现实。 亚季子忍不住哭了起来。压抑的情绪终于溃堤,灼热的泪滴不断涌出。在母亲面前哭泣的懊悔与自责,更是让眼泪停不下来。 “亚季……”母亲既没有试圆安抚亚季子的情绪,也没有动怒。她只是将亚季子紧紧抱在怀里,不让哽咽声传出去。 往来的路人,皆对两人投以好奇的目光。两人就这么缩着身子蹲在好一阵子。 四月,亚季子升上了四年级。 “爸爸相信亚季子一定能马上交到很多新朋友。” 父亲每天忙着新店铺的工作,没有时间陪伴亚季子,甚至没办法体会亚季子的心情,只会说些敷衍了事的安慰。 亚季子相当后悔。虽然搬来时已接近三年级的尾声,还是应该趁着三年级还没结束前交一些朋友才对。刚换班级的初期,人际关系还是以前一学年的交友圈为核心,亚季子根本无法融入班上同学的圈子里。 同样是小学四年级,男孩跟女孩的心智年龄差距相当大。男孩依旧天真无邪,女孩却出现第二性征,基于本能而察觉自己的脆弱,并且为了保护自己而开始区分敌我、搞小团体。 组成小团体的规则相当单纯。只要是外貌出众、成绩优秀或是拥有上流家世的女孩,都是每个小团体争相挖角的对象。反过来说,假如没有上述任何一项优点,就容易遭到排挤。而没有加入任何小团体的人,往往就会变成坏孩子霸凌的对象。 亚季子的容貌及成绩都属于中等,而且父母都在工作,没办法引起各个小团体的兴趣。而且亚季子还不习惯关西腔,因此平日变得沉默寡言。 转眼之间,亚季子已遭到孤立。 孩童由于涉世不深,因此想法更加单纯,做法也更加残酷。没有加入任何小团体的亚季子,一直没办法交到推心置腹的好朋友。然而事后想想,那已经算是最和平的状态了。亚季子虽然没有加入任何团体,但是有时还是会跟同学闲聊,而且也没有遭受欺负。大家只是对她不感兴趣而已。 但是进入第二学期后,情况出现明显的变化。 从这个时期开始,不论男孩或女孩的小团体都出现了领导者。女孩人数最多的那个小团体的领导者,叫麻理香。 麻理香在班上的成绩总是前三名,而且五官宛如洋娃娃一般清秀端正。由于她有着稳重斯文的个性,老师们也对她相当器重。资优生这个字眼,彷佛就是为了她这种人而存在。 然而麻理香总是不停寻找着猎物。凡是容貌比她差、家境比她家穷困,或是让她看不顺眼的女孩,一旦被她挑上,就会遭到彻底欺凌、侮辱与谩骂。她这么做,彷佛是为了维持精神上的和谐。第一学期时,有个女孩被她欺负得不敢上学,这让麻理香维持了好一阵子的愉快心情。 朋美是她所挑上的下一个猎物。内向、不起眼的朋美,在资优生麻理香的眼里,简直是最有趣的玩具。 亚季子察觉麻理香等人的态度,内心相当煎熬。因为朋美对亚季子而言虽然称不上知交闺友,却是少数谈得来的同学之一。 至少该警告她尽量跟麻理香那群人保持距离……亚季子心里才刚抱定主意,麻理香等人已挡在她的面前。 “亚季子,我看你平常总是一个人,要不要加入我们的团体?” 亚季子一点也不想加入,但怕拒绝会惹恼麻理香,只好轻轻点头。 “好,那我给你一个入会测试。” “入会测试?” “很简单,只要捉弄一下朋美就行了。” “可是……” “怎么,你拒绝?” 如果你敢拒绝,你就是下一个猎物。 麻理香的眼神如此警告着。在这个班上,没有人愿意保护亚季子。不知不觉,亚季子的腋下已沾满了不舒服的汗水。 亚季子依着麻理香的吩咐,提着半桶污水走向音乐教室。麻理香的两名跟班守在一旁,防止亚季子逃走。一如预期,朋美正在音乐教室里。待在教室时毫不起眼的朋美,在音乐教室却能够绽放光芒。朋美从五岁就开始学习钢琴,即使是亚季子,也听得出她的琴技相当高明。 然而朋美的高明琴技,却成了惹恼麻里香的导火线。麻理香也学过钢琴,但弹钢琴这种事讲究的是天分。麻理香并非无法原谅有人比自己优秀,而是无法原谅那个人偏偏是朋美。麻理香想欺凌朋美,却又不想弄脏双手的做法,这也相当符合她的性格。 朋美正在弹的曲子相当有名,连亚季子也知道曲名——肖邦的第二号夜想曲。 开头的乐句在经过修饰下不断重复,令人留下深刻印象。这旋律实在太过悦耳,令亚季子忍不住放慢了脚步。 清晨的干爽凉风轻轻拂过。听着不断变化的四小节乐句,就好像置身在温暖羊水之中一般舒适。 亚季子终于完全停下了脚步。 蓦然间,心中涌起了对失去之物的追思。虽然亚季子想不起那到底是什么,胸口却感到彷佛压了一块大石般难受。 旋律声不断起伏,有时缓和有时剧烈。 “干什么?快走!” 负责监视的跟班之一催促,但亚季子的一双腿宛如遭石膏固定一般动弹不得。夜想曲所酝酿出的哀愁与悔恨之情,夺走了四肢的自由。下一瞬间,亚季子想通了一件事。 绝对不能任凭朋美遭她们欺侮。自己无论如何都要保护朋美。 现在应该立刻转头将两个跟班赶走,并且警告麻理香不能再找朋美的麻烦。 但是就在这时,亚季子突然被人从背后推了一把。 “叫你快走,听不懂吗?” 亚季子脚下一个跄踉,束缚全身的咒术彷佛被解开了。对了,现在自己可是被麻理香控制在掌心。要是不听她们的话,不仅在学校里再也没有栖身之所,恐怕还会被她们欺负得惨不忍睹。 身体的动作,开始违背内心的想法。亚季子以跌跌撞撞的步伐继续往前进。 音乐教室有两个入口。依照计划,负责监视的两个跟班由前门进入,亚季子则走向后门。 “朋美,今天也这么认真练习?” 两人向朋美攀谈,亚季子趁着朋美的注意力被转移时悄悄从背后靠近。 住手!亚季子的内心在吶喊着。但亚季子的双手彷佛不再属于自己,继续捧着水桶前进。 下一瞬间,亚季子闭起了眼睛。 眼睛虽然看不见,但她知道桶内的污水已经准确地落在目标身上。亚季子畏畏怯怯地睁开双眼,看见自头顶以下完全淋湿的朋美背影。不仅是衣服,就连钢琴上也正不断滑落水滴。 亚季子将空水桶扔了出去,转身拔腿.狂奔。背后好像有99lib.人追赶上来,但亚季子不管三七二十一地往前跑,一次也没有回头。 直到奔回教室,亚季子才停下脚步。教室里,麻理香似乎已听了两个跟班的回报,正笑得乐不可支。 一股黑色的浊流在亚季子的内心深处翻腾、激荡。 麻理香确实可恶,但亚季子真正恨的人是自己。为什么没有保护朋美,反而对她做出这种事? 亚季子不禁潸然落泪。冰凉的触感沿着脸颊往下延伸。过去亚季子从未流过这么不舒服的泪水。强烈的悔恨与自责,让亚季子一心只想从世界上消失。 朋美那天一直到放学都没有回教室。一打听之下,原来钢琴因进水而无法使用,朋美因而遭受了老师的责罚。两天后,朋美终于来上学了,却变得郁郁寡欢。音乐教室里没了钢琴,让朋美的存在感变得更加稀薄了。 但存在感变得稀薄,只是对班上同学们而言。在亚季子的心中,朋美所占的份量却是越来越大。 朋美成了亚季子心中的罪恶感。毎一次看见她,亚季子就会再次想起自己的丑陋与卑微。与朋美待在同一间教室的时间,对亚季子而言无疑是一种折磨。 朋美即使遭夺走了存在价值,即使每天受尽麻理香等人的捉弄,依然每天到学校上课,彷佛将上学当成了唯一的抵抗手段。但是在这样的结果下,最痛苦的人恐怕是亚季子。上了五年级之后,由于分班的关系,亚季子看见朋美的机会变少了。但是在亚季子心中,这件事早已成为难以抚平的巨大伤痕。 从那一天起,亚季子再也无法平心静气地聆听肖邦的第二号夜想曲。 升学时,亚季子选择了商业高中,并考上了簿记执照。毕业后,亚季子立刻在东京找了一份会计事务所的工作。双亲都劝她上大学,但基于经济因素,倘若要上大学的话,只能选择本地的大学就读。然而对亚季子来说,这是个充满了自我厌恶及对朋美的罪恶感的城市,亚季子一心只想尽快逃离。只要是神户以外的大都市都一样,选择东京并没有什么特别的理由。 在神户住了将近十年,早已习惯关西腔,如今搬到东京,又得重新适应腔调的问题。 东京有着来自全国各地的外地人,这些人绝大部分都努力想要学会东京的标准腔调,唯独关西人不买账。因为这个缘故,关西人在东京经常引人反感。亚季子不想再尝到遭孤立的滋味,因此很努力地矫正自己的腔调。这也有助于走出过去的阴霾,让亚季子获得心灵的平静。 在东京,即使是街坊邻居也极少互相干涉,这对亚季子而言可说是鱼得水。 这里没有能保护自己的人,也没有自己须要保护的人。只要管好自己,不须额外背负任何沉重负担。不仅如此,而且繁华中带着杂乱的街景也很合自己的喜好。 工作上也相当顺遂。只要彻底做好公认会计师的协助工作,抱着不求有功但求无过的心态,就可以得到合理的报酬。凡事保持低调,就不会惹人在背后闲言闲语。虽然少了风光灿烂的要素,却可以得到亚季子长年来心中最渴望的平静生活。 但这样的日子并不长,转眼到了平成七年一月十七日。 上班前偶然看见的电视画面,让亚季子看得目瞪口呆。自己的第二个故乡,竟然化成了一片断垣残壁。 这是一场发生在通勤尖峰时段前的大地震。亚季子目睹震度七所带来的莫大灾害,一时天旋地转。 亚季子慌忙与老家联系,但电话打了又打,就是打不通。向公司报告情况后,亚季子得到了数天假期,但交通网络完全断绝,根本无法靠近震灾地点。唯一情报来源,只有电视上的新闻。随着时间一分一秒经过,新闻报导的损害程度也越来越严重。 亚季子不停转台,想要找找看有没有哪一台的新闻拍到老家附近的景象。但映入眼帘的惨况,只能以满目疮痍来形容,简直就像是遭原子弹攻击一般。亚季子甚至无法判断,画面中的地点原本是不是自己熟悉的街景。 化为灰烬的建筑物、肝肠寸断般的马路、倾倒崩塌的高架道路、被红色火焰及黑色浓烟遮蔽阳光的天空……自己的老家、自己的双亲就在那宛如地狱的环境中。一想到这点,亚季子便焦急得几乎快要精神错乱。 电视上的播报员以压抑了感情的声调,淡淡地述说着伤亡及行踪不明的人数。亚季子听着那不断增加的数字,除了满心祈祷其中并不包含自己的双亲,也想通了一件事。其实这世上一直存在着须保护的对象,那就是近年来健康每况愈下的双亲。但遥远的距离,让亚季子学会假装遗忘。 恶梦重现了。亚季子认为自己再一次抛弃了应该守护的对象。 经过一整晚的辗转难眠后,隔天东海道新干线终于恢复了大阪以东路段的通车。大阪到神户只有六十公里左右,就算靠双脚也能走得到,何况还可以想办法弄一辆脚踏车。 总而言之,离老家越近越好。就在亚季子下定决心并开始整理行李时,手机响了起来。亚季子赶忙开启了手机的液晶屏幕。 “……喂?”一听到母亲的声音,亚季子心中同时充塞着安心与后悔。 “妈妈!你平安无事,真是太好了!” “家被震垮了,我刚好在外头……”电话另一头的母亲说没两句话,已开始啜泣。“我一直想打电话给你,但电话不通……” “爸爸呢?他也没事吧?” 电话另一头顿时无声无息,亚季子感觉背脊窜起一股凉意。 “你……你爸爸的店在一楼……我赶去的时候,他已经……” 亚季子几乎不敢相信这是事实。父亲死了。母亲的声音彷佛变得极为遥远。全身的力气都消失殆尽。 亚季子回过神来,发现自己坐倒在地上,以单手支撑着上半身。 数天后,亚季子陪着暂时住在避难中心的母亲一起确认了父亲的遗体。店铺所在的建筑物原本就相当老旧,地震一震,一楼的店铺就被压垮了。父亲的尸首早已不成人形,只能勉强靠着衣物来辨别身分。在这种极度混乱的状况下,丧葬业者全力配合,为过世者举办了一场共同葬礼。 但亚季子的心情并没有因此恢复平静。一股难以抹灭的情绪在亚季子的胸口不断激荡,对时间的感觉也变得迟钝了。 为什么当初没有跟父母住在一起? 为什么只想着自己一个人过舒适安祥的日子? 离乡在外而逃过一劫的好运,变成了压在背上的沉重罪恶感。 亚季子对着匆促制成的佛坛合十膜拜。就在这时,周围除了啜泣声及叹息声,竟隐约响起了钢琴声。 是那首曲子。亚季子绝对不会忘了这个旋律。肖邦的第二号夜想曲。 亚季子立刻转头朝声音传来的方向望去。亚季子看见了那个人,就站在一排排棺木的另一头。 那个女人,跟自己一样正对着棺木双手合十。虽然已过了十年岁月,但是自己绝对不会认错——那是朋美。 夜想曲的音乐声,正不断从一台搁置在棺木上的录音机传出。亚季子无法判断,这肖邦第二号夜想曲是朋美特别喜欢,还是躺在棺木里长眠的家人特别喜欢。 不过,亚季子并不在乎这些。不论答案为何,肯定的是,这是一首亚季子难以承受的曲子。 这是你的复仇吗? 亚季子忍不住想张口叫喊,最后没发出半点声音。想要朝朋美走近,两腿却不听使唤。肖邦的旋律像一把刀子,插入灵魂最脆弱的部分。平缓的四小节乐句,就像是一面不够锋利的刀刃,不断在感情上割磨。 亚季子再也按耐不住,拔腿奔出丧葬会场。亚季子的脸上挂着眼泪、鼻水与恐惧,但并没有特别引人侧目。因为聚集在会场外的每个死者家属,脸上都有类似的表情。 葬礼结束后,亚季子与母亲讨论接下来的生活,最后还是决定不住在一起。母亲的生活据点在神户,亚季子的生活据点在东京,假如住在一起,势必其中一方得放弃原本经营的一切。 “你不用担心妈妈的事。”母亲露出坚强的微笑。 “妈妈可以先搬进临时住宅。何况只有妈妈一个人,维持生计并不难。” 亚季子知道母亲在逞强。母亲将不肯离去的亚季子拉到大阪,硬推上新干线的车厢。 “我没有保护爸爸……”亚季子低声呢喃。“我应该待在他身边才对……但我一个人逃了.…..” “你这孩子,在说什么傻话?”母亲将脸凑了过来。“总有一天,你会遇上真正要你保护的人。到了那时候,千万别忘了你现在的心情。” 亚季子回到东京,抱着膝盖坐在房间里,突然开始对一个人的生活感到恐惧。 原来自由的代价,是孤独。原来保护的另一面,是束缚。 一年后,亚季子的生活出现了转机。 当时正值收支结算的时期,在亚季子上班的会计事务所担任顾问的某家软件开发公司,写信来询问关于税务窗体的填写方式。亚季子负责向对方说明,但以电子邮件及电话沟通半天,还是没办法说得清楚。亚季子于是决定跟对方的负责人见上一面。 那个人就是津田伸吾。伸吾一只眼睛似乎带有斜视的症状,使得他的眼神乍看之下有些疑神疑鬼,这在亚季子心中留下深刻的印象。伸吾的西装并不称头,长相也称不上英姿挺拔。 亚季子的说明从一开始就遇上了挫折。原本以为对方既然任职于软件公司,对数字应该相当在行才对,没想到这样的预期完全是高估对方。亚季子被迫从会计及簿记的基本概念开始讲起。不过伸吾毕竟脑筋不错,经过亚季子一番解释,终于融会贯通了。 最令亚季子感到意外的是伸吾恍然大悟后的神情。那种神清气爽的表情,简直就像是从妖魔的附身中清醒过来。 “与你见上一面果然是正确的决定。原本似懂非懂的地方,全部都搞清楚了。你的说明真是浅显易懂。” 伸吾笑起来就像是个天真少年。 “对不起,我的个性从以前就是不找出答案不肯罢休。在解决问题之前,还会臭着一张脸。因为这个缘故,我经常被公司以外的人讨厌。” “我很喜欢。”亚季子话一出口,慌忙接着解释:“明明不懂却笑着装懂,是相当失礼的行为。直到完全明白才肯善罢罢休,才是最有诚意的态度。” 伸吾一听,吃惊地望着亚季子,说道:“我好久没听到这么有道理的信念了。” 亚季子登时面红耳赤。这根本不是信念,只是安抚眼前这个男人才随口说出来。 “下次如果又遇上不懂的地方,能不能再向你请教?” “咦?” “每次遇上不同的人,就要让对方重新适应我的脾气,实在很麻烦……或许我这么说有些自以为是,但我觉得我们很合得来。” 这是工作上的请求,亚季子没有理由拒绝,于是爽快地答应了。从这天之后,伸吾果然经常将亚季子约出来见面。 双方都不是俊男美女,却互相吸引。两人见面的地点逐渐从公司变成咖啡厅,谈话内容也逐渐从税务知识变成天南地北的闲聊。 经过两年的交往,亚季子与伸吾结婚了。 当时亚季子才二十一岁,同事们一得知消息,都说似乎太早了点。不过,母亲的反应却有所不同。 “是吗?恭喜你,真是太好了。” “妈妈,你不认为太早?” “我跟你爸爸也是二十多岁就结婚了。而且你还是应该早点组织家庭比较好。我猜你已经渐渐觉得一个人生活很痛苦,对吧?” 果然什么事都瞒不过母亲的眼睛。亚季子的内心想法,全被母亲看穿了。虽然亚季子也觉得现在结婚有些太早,但这些年的独居生活已让亚季子感到寂寞难耐。这种想要与某个人相依为命、想要与某个人形成亲密关系的心情,胜过了独居生活的无拘无束。 在伸吾的建议下,亚季子辞去了工作。光靠伸吾的收入,两个人还是可以生活得很好。伸吾任职的公司业绩蒸蒸日上,而且伸吾的升迁也比他人快。跟同年龄的上班族相比之下,伸吾的年所得高出许多。 两人在八王子市租了一间中古公寓,开始了新婚生活。刚开始的时候,伸吾原本希望住在六本木的高级公寓里,但亚季子持反对意见。 “为什么不行?这种程度的房租,以我的收入要负担完全不是问题。” “不行,必须趁现在多存一点钱,不能从现在就住这么贵的地方。” “就算多养一个小孩,也花不了多少钱,我们应该更加享受夫妻的相处时间才对。至于孩子的养育费,等生了孩子再来想也不迟。” “到那时候才想,可就太迟了。我跟你说,童装因为没办法大量生产,经常比大人的衣服还贵呢。” “话是这么说没错,但总不会那么快就怀孕吧。” 伸吾的预期完全落了空。来年,长女美雪出生了。 夫妻两人住起现在的住家很宽敞,但加了一个女儿后就显得狭窄了。不仅要腾出空间放置婴儿床及婴儿衣物,而且考虑到婴儿可能会夜啼,必须给美雪一个单独的房间。 就在这个时期,伸吾晋升为开发部的课长,虽然收入增加了,但加班时间也变长了。每天回到家里总是三更半夜,疲累不堪的脸孔一听到美雪的哭声就会皱成一团。 伸吾的态度,让亚季子察觉丈夫不像自己这么喜欢小孩。但是现在的生活,已让亚季子十分满足。至少这里有着自己必须守护的人,有着重要的心灵依靠。每当亚季子抱起襁褓里的美雪,心中就会涌起一股身为母亲的责任感。亚季子告诉自己,无论发生什么事,都必须保护美雪不受任何危害。 亚季子认为自己过去没有拯救应该救的人。这样的悔恨之情,转变为对美雪的溺爱。亚季子对这点心知肚明,却没有办法克制自己。亚季子甚至开始觉得,保护弱者就是自己的存在价值。随着每天白天与美雪单独相处,这样的观念变得更加强烈。 由于平日工作劳累的关系,伸吾一到假日总是躺在床上呼呼大睡,与家人相处、闲聊的时间自然也变少了。但亚季子并不介意,一来亚季子已渐渐明白伸吾原本就有着对家人不太关心的性格,二来亚季子认为父亲忙着在外头工作而疏忽家庭很正常。事实上,亚季子小时候也几乎没有父亲陪伴在身旁的记忆。何况亚季子的记忆只能回溯到小学四年级左右,因此亚季子认为伸吾只要从美雪到了那个年纪再加倍付出关心就行了。 距离泡沫经济崩盘,已过了十多年,日本经济彷佛走在漫长的黑暗隧道之中。但伸吾的公司采取将销售通路扩展至东南亚的策略,成功地创造出可观的获利。在相关企业如雨后春笋般出现却又纷纷倒闭的局势下,伸吾任职的公司可说是一枝独秀。 然而好景不常,由于人事成本及原物料价格低廉的关系,各企业已纷纷将零件生产转移至中国,软件开发转移至印度。然而伸吾的公司高层主管并没有积极寻求出路,因为过去在国内竞争中获得胜利的经验,已夺走了他们的警戒心。 伸吾本身只负责软件开发工作,对于这些水面下的变化当然一无所知。从表面上看来,津田家的未来可说是光明灿烂。 就在这个时期,次女伦子诞生了。一家四口住在现在的家,毕竟已显得过于拥挤。此时伸吾刚好从父亲要藏口中得知,世田谷区有一块地要便宜出售。似乎是因为继承土地的人付不出遗产税,与其遭到拍卖不如自己先廉价求售。 世田谷区有着许多高级住宅区。在这里拥有一栋透天厝,是许多人的梦想。伸吾也是其中之一,他一听到这消息,马上决定要将这块地买下来。由于这里距离老家很近,要藏答应帮伸吾支付头期款。父亲的援助加上伸吾自己的存款,凑一凑共两千万圆。请业者估价后,距离包九九藏书含建筑费用在内的合计金额还差了四千五百万圆,但伸吾拍胸脯保证能负担得起这笔庞大的房贷。 “老公,我们真的还得完吗?包含宽限期在内,总共要还三十五年,等到还完时,你都七十岁了。”亚季子问。 “别担心,六十五岁就能领到退休金,到时候再一口气还完就行了。” “假如把退休金都拿去缴房贷,我们要怎么过活?” “你真傻,我可没说六十五岁就要在家里享清福。我会另外再找份工作,虽然收入会比现在少一些,还是够让我们夫妻过好日子。” 伸吾的乐观想法让亚季子感到错愕又恐惧。由于亚季子的父亲原本经营加盟餐厅,因此深知房贷额度过高时的压力多么可怕。一年来的经济情势,早已不适合办理三十五年房贷。就连日本银行,也无法预测三十五年后的景气是好是坏。 然而伸吾满心以为自己能支领薪水及奖金直到退休。不仅如此,他还深信退休后一定能找到其他工作。这年头多少上班族丢掉饭碗,多少公司倒闭后连员工离职金都发不出来,还有多少高龄求职者对着职业介绍所的窗口摇头叹息。但在伸吾的眼里,这些社会现象彷佛都不存在。 但是亚季子不管提出再多隐忧,也会被伸吾以毫无根据的想法一一驳斥。讨论到最后,亚季子明白一件事。原来伸吾想要的不是一个让一家四口安心生活的住家,而是“世田谷区透天厝”这个上流人士的身分象征。既然从一开始的要求就不同,自己就算说破嘴也是对牛弹琴。 到头来,伸吾还是一意孤行地买下土地、盖了新家。伸吾及美雪相当兴奋,但是怀抱第二个女儿的亚季子心中却只有不安。 搬到新家第三年的春天,伸吾的公司因连绩两年赤字而遭银行接管。银行做的事情,就跟莎士比亚喜剧《威尼斯商人》中的高利贷商人夏洛克没什么两样。但是银行对公司的要求并不是割下一磅接近心臓的肉,而是裁掉三分之一的员工。 伸吾的名字,也在这张裁员名单上。伸吾的自尊心深受打击,离开公司前与负责人事的同事大吵一架。数个月后,伸吾只领到了相当于一年份薪水的离职金。 原本一帆风顺的津田家,突然遇上了暴风雨。身为船长的伸吾,丝毫没有在惊滔骇浪中续继航行的技术与经验,有的只是过多的自我表现欲及毫无根据的自信。一个连手上罗盘都已损毁的船长,当然没办法在海上顺利航行。 没错,一切的悲剧都是从那一刻开始。 第二节 如今,御子柴手里握着津田亚季子的户籍抄本附票及妈妈手册。 户籍抄本附票上依时间.99lib.顺序记录着亚季子的迁居履历,妈妈手册上则记载着怀孕期间的就诊纪录。假如亚季子曾前往妇产科以外的科别看诊,也很可能选择同一家医院,或是邻近的医院。 御子柴靠着这两份数据,想要探寻亚季子的过去。足以成为转机的线索,应该就藏在亚季子的人生经历中某处。唯有找出这个线索,才能够颠覆原判决。 虽然曾向伦子确认过,但基于保险起见,御子柴还是将亚季子目前的住家附近,也就是世田谷太子堂区方圆一公里之内的医院都査了一遍。结果一无所获。从津田一家人在这里盖了独栋住宅的二〇〇五年到现在,津田亚季子总共五件就诊纪录,但每一件都是在案发的四个月前便已治疗完毕。值得注意的是,这五件就诊纪录的科别都是整形外科。不过,这并非御子柴原本想要追査的就诊纪录。 然而在追査的过程中,御子柴对于一件事深有感触,那就是医疗机构对个资保护法极度重视,以至于造成调查上的困难。 只要是须要保存个人资料的商业行为,都适用个资保护法。尤其是医疗机关多涉及重要的个人隐私,因此在数据的管理上也相当神经质。 御子柴虽然是亚季子的法定代理人,光靠打电话也往往得不到善意回应。就算对方手上根本没有御子柴想要得到的数据,也不会轻易告知此点。御子柴总是得亲自跑一趟诊所柜台,并且出示委任状,才能开始谈正事。每当这种时候,御子柴总是极度羡慕警察的身分。 接着御子柴前往津田一家人曾经居住过的八王子市。根据妈妈手册上的记载,美雪及伦子出生的医院是八王子医疗中心。连续两次都在同一家医院生产,可见得对这家医院寄予相当大的信赖。 在柜台说明来意并出示选任申请书的副本后,御子柴立刻被请入了会客室。虽然效果不如警察,但是律师头衔同样有助于加快对方的通报速度。 大约五分钟后,出现一名妇产科酱师。年纪约莫四十岁左右,自称姓红林。短短的头发梳理得平贴在脑后,一看就知道是深受病患喜爱的医师。 御子柴立刻出示津田亚季子的照片及姓名,但红林并无明显反应。 “完全不记得了……她最后一次就诊是什么时候?”红林问。 “六年前。” “已经过了六年……病历表恐怕也销毁了。我去找找看,你稍坐一下。” 红林走出会客室,不一会捧了一本文件夹走进来。 “找到病历表了。”红林一说完,立刻翻开文件夹。 “比起名字跟照片,还是看病历表比较容易想起来。津田亚季子、津田亚季子……啊,有了。” 红林读完了该页病历表后抬头说道:“我想起来了,她第一胎跟第二胎都是由我负责接生的。请问你想査的是什么?” “从初诊到分娩的期间,她有没有什么异常状况?” “异常状况?” “就是跟其他孕妇明显不同的特征。” 红林低头看着病历表思索片刻后说道:“啊,对了,她似乎对麻醉相当在意。” “麻醉?” “是啊,动手术前必须打麻醉针,但她似乎很不放心,或许是个很怕痛的人吧。我想起来了,第二次生产也是这样。” “还有吗?” 御子柴继续追问,红林摇了摇头。御子柴不死心,又问了其他科别的就诊纪录,还是没有斩获。 “你是津田小姐律师……请问她做了什么事?” 红林似乎不知道亚季子的案子。多半是看了新闻,却没有想起她是谁吧。御子柴简单说明了案情,红林皱眉说道:“那可真是……” 红林没有继续说下去,不知是过于吃惊还是过于悲伤。他合上文件夹,轻轻叹了口气。 “聊着聊着,我又想起了一些事。99lib.美雪出生的时候,她先生跟她公公,还有大老远从神户赶来的母亲全都来看她,一群人挤在狭小的单人产房里。没想到感情那么好的夫妻,竟然落得这种下场……” 自己曾经接生的孕妇,竟然变成法庭上的被告,不晓得是什么样的心情?这或许牵扯到红林的职业道德,但此时的御子柴丝毫不感兴趣。 “我真同情她的一对女儿。” 御子柴望着红林,心里不禁有些意外。原来红林同情的不是亚季子,而是女儿。年纪尙轻的医师一脸沉重地对御子柴说:“这或许是我跟其他医生的不同处。比起母亲,我更担心孩子们的将来。我相信津田小姐的女儿们此刻一定很不好受。” 御子柴的脑海立即浮现了伦子的脸。那孩子虽然在自己面前表现出豪放不羁的个性,但显然只是小孩子打肿脸充胖子而已。当然,这种事情没有必要一一告知红林。 御子柴离开八王子医疗中心后,将半径十公里内所有査得到的医院诊所都走了一遍。由于须确认的只有包含特定科别的医院,因此数量并不多,但每一间都必须亲自到柜台询问,还是相当费时。 直到最后,八王子市内还是没有任何收获。这里的医院并没有御子柴想要寻找的线索。不过这早在原本的预期之中,因此御子柴并不失望。接着御子柴前往了东京都内的江户川区。 江户川区新堀一丁目。这里有着亚季子单身时期所居住的公寓。或者应该说,曾经存在着。 当御子柴来到此地时,已找不到该公寓,取而代之是一座月租式停车场。一问附近邻居,原来公寓太过老旧,屋主干脆改建为停车场了。从亚季子当初居住的时期算起,已过了十六年,屋主做出这样的决定也很合理。与其不经思索地重建一栋出租公寓,不如改成停车场,既能节省建筑成本,也能省下管理费。 依然无法将亚季子完全看透的御子柴,试着站在停车场的正中央。与从前的亚季子站在相同的位置,或许就能拥有相同的想法。御子柴难得做出这种一时兴起的举动。或许是同样身为杀人犯,御子柴对亚季子抱有一种亲切感的关系。 就在这时,刮起了一阵风。 不是拂在皮肤上,而是拂在心里。 自从少年时期杀了人之后,胸中便经常吹起像这样的风。彷佛来自荒野的风,足以夺走所有体温的风。这阵风从来没有停歇的一天。难道这就是与亚季子的内心产生共鸣的结果?御子柴赶紧摇了摇脑袋。 不习惯的事情,还是不应该随便尝试。最适合自己钓作法,并不是试图与委托人拥有相同的心境,而是藉由犀利的理论彻底瓦解对手的主张。 御子柴转身离开了寓遗址。下一个前往的地点,是保险工会的事务所。 亚季子在结婚之前,曾在千代田区内的泷本会计事务所工作了四年时间。这间会计事务所从当年便有相当大的规模,共七名公认会计师及二十多名员工,而且加入了税务会计监察事务所健康保险工会。在这次的调査行动中,这一点发挥了极大的功效。 只要公司加入健康保险工会,当职员前往医院就诊时,工会就会收到医院寄发的诊疗费用明细。工会据此经过审核后,会发给该职员医疗费用通知书及保险给付决定通知书。这些文件上除了医疗费用细目,还记载了接受诊疗的机构名称,在御子柴的调査行动上可说是帮了大忙。亚季子不管接受任何医疗行为,照理说都会透过健康保险。何况税务会计监察事务所健康保险的保险费率为百分之七点二,本人负担金额更是只有一半,为百分之三点六,可说是相当划算的保险。 御子柴走到工会柜台掏出名片,负责人员立即捧了一叠数据走了过来。御子柴已事先向他们索取亚季子的四年份保险给付决定通知书,这次他们相当配合。 “其实你不必特地过来,我们可以邮寄这些数据。” 负责人员多半是一听到律师要亲自前来,赶紧抛下其他工作,优先将数据找了出来吧。他的口气之中,其实带着三分不满。 “马上就要开庭了,时间相当宝贵。”御子柴也不忘酸了对方一记。 倘若交由对方以邮寄方式处理,不知要浪费多少天。在另外一件案子上,御子柴曾向保险工会索取相同的数据,对方两星期后才寄来。这让御子柴学了个乖。毕竟保险工会是公益法人,要让他们在每天的例行公事中优先处理自己的请求,多少得使用一点强硬的手段。 负责人员似乎还想说话,御子柴随口丢下一句“谢谢”便不再理会他,专心读起四年份的数据。亚季子似乎相当健康,四年内只就诊了四次,而且都是在同一家医院。御子柴心想,自己运气真不错,省下了不少时间。 江户川堀部内科诊所。依名称来看,应该是在亚季子单身时期所住的公寓附近。 智能型手机一査,只找到一家同名诊所,果然离亚季子当初住的公寓只有数百公尺远。最大的问题,还是在于病历表是否依然留存着,以及是否找得到当初负责治疗的医师。既然是私人诊所,或许颇有希望。 然而到现场一看,御子柴心中的不安登时大增。名称虽然像私人诊所,实际上却有着一整栋三层楼建筑的规模。御子柴一看招牌,这才恍然大悟。“内科”的字眼之下,还写着许多其他科别,多半是老字号的内科诊所扩大了规模,却没有变更诊所名称吧。 向柜台女服务员说明来意后,得到的第一句话却是:“真是非常抱歉,敝诊所在治疗结束的六年后就会销毁病历资料……” 用字遣词虽然客气,但眼神说着:既然不是来看病就请你离开。 “既然如此,有没有从那时就在这里服务的医师?” “非常抱歉,敝诊所过去是由前任所长一个人执业,十年前由新所长继承后,所有职员都换过了。” “都换过了?那前任所长呢?” “过世了。” 御子柴轻轻咂了个嘴。如此一来,亚季子十九岁之后的纪录已无从査起。 果然不出所料,相来年代越久,能找到的数据就越少。如今唯一的寄托只剩下十九岁前的纪录,但年代距离更加遥远,希望可说是相当渺茫。 但抱怨也无济于事。御子柴原本就知道,这调査工作就像大海捞针,而且这根针或许一开始就不存在。御子柴早就抱持着一两天内难有收获的觉悟。 御子柴回到位于四谷的公寓一趟,接着又赶往东京车站,跳上了新干线列车。时间已是晚上七点多,任何地方的医疗机构多半都已经关门歇业。假如明天一大清早就要四处拜访医院,最好今晚能住在当地。 虽然是临时买到的车票,但绿色车厢内空空荡荡,既没有大声喧哗的幼童,也没有上班族。御子柴终于有时间好好静下来思考接下来的策略。 在大海里摸索一根不知道是否存在的针,这种行为几乎可说是一种赌博。但是这根针绝对拥有下注的价值,因为它可以彻底翻转法庭上的局势。 第二次开庭,就在十天之后。在开庭之前,若能找到御子柴心中预期的证据当然很好,但假如徒劳无功,就得重新拟定其他策略。光是想到这一点,御子柴就忍不住皱起眉头。虽说可以向亚季子本人询问,或者强迫她接受检査,但既然她连辩护人也刻意隐瞒,恐怕不会轻易点头配合。假如在被告不同意的情况下提出证据,很可能不被采用。 岬检察官的脸孔偏偏又在此时浮现,让御子柴的眉心皱纹更深了。上一次开庭虽然彻底败北,但失败的原因在于自己太低估岬的能耐。 经验法则是实务家的最大武器。就算缺乏专注力与判断力,只要运用过去累积的经验,还是可以让问题迎刃而解。何况岬除了经验法则,还拥有学习能力及不肯服斗争心。藉由熟读捜査报告所发出的一波波攻势,让他看起来就像一头故意让猎物精疲力竭再扑杀的猛虎。 过去御子柴曾与形形色色的检察官交手,但是像岬这样的人物,还是第一次遇上。一般来说,不论是再老练的检察官,只要输给御子柴一次,不是就此对御子柴避而远之,就是因太过急躁而自取灭亡。但是岬却懂得分析失败的原因,甚至还反过来利用失败的经验,诱使御子柴大意轻敌。 经过第一次开庭,敌人已经明白了御子柴的战术。御子柴心想,假如自己是检察官,接下来一定会针对辩护人无法提出有力论证的点继续穷追猛打。那个点,就是御子柴无法证明急迫性的侵害,以主张亚季子的行为属于正当防卫。御子柴当初提出正当防卫的主张,只是为了证明亚季子并不带有杀意,没想到反而将自己逼上了绝境。 御子柴越想越担忧。 不知不觉,已陷入负面的无穷循环。御子柴知道继续想,也想不出什么有用的结论。御子柴决定停止思考。一旦关闭思考回路的运作,不论受到外界任何刺激,都不会有所反应,直到自己愿意重新开始思考为止。这是御子柴在医疗少年院里学来的技巧。 最令人感到讽刺的是,在苦窑里学到的事情往往比在外头学到的事情有用得多。 隔天清晨,御子柴在饭店吃完早餐,立刻赶往目标地点。神户市长田区公所。在寻找医院之前,当然得要先对当年的状况有所了解。 亚季子曾在这里从九岁住到高中毕业,但就在她搬往东京的来年,神户发生大地震,灾情相当惨重。据说完全震毁或烧毁的建筑物相当多,连地形也改变了。因此当务之急,就是比较当年跟现在的差异。 “我想比较地震前的地图与现在的地图。” 服务窗口的女职员一听到御子柴这句话,登时露出困扰的表情。 “抱歉,我们这里没有那么旧的地图……” “没有?这也是重要的震灾数据,怎么会没有?” “请稍等一下。” 依容貌来看,女职员的年纪差不多才二十出头,多半对整个区公所的内部状况并未全盘了解。她以内线电话询问好一会,终于露出松一口气的神情,抬头说道:“三楼的重建课有地震前跟地震后的Zenrin牌地图。” 区公所里面竟然只有市售的地图,御子柴不禁有些哭笑不得。原本御子柴以为地震受创地点的区公所一定会投注心力于比较灾前与灾后的街道差异,并制作出详细的比对资料。 来到三楼后,确实找到了新地图与旧地圆。当
年亚季子的居住地点为长田区小宫山三丁目二-二。摊开地震发生的前一年,也就是平成六年的地图一看,确实在名为“光荣长田”的公寓二楼找到了亚季子的姓氏。前方道路相当狭窄,而且微微弯曲。两旁多是狭小的住宅、公寓及皮革工厂。 御子柴的双眼开始以亚季子的公寓为圆心,捜寻半径五公里内的所有医院。草壁医院、长田第二医院、日坂小儿科诊所、井上内科诊所……远离住宅密集区域后,逐渐开始有医院名称映入眼帘。其中某一间,很可能就是亚季子曾经就诊的医院。问题是现在有多少间还在开业? 接着御子柴翻开现在的地图,找出小宫山三丁目。 一时之间,御子柴以为自己搞错了。 急忙确认角落的地区名称,确实是小宫山三丁目没错。御子柴看看旧地图,又看看新地图,不禁对其变化之大咋舌不已。 狭窄而弯曲的道路完全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纵横交错的宽广直线道路。住宅每一栋都排列得整整齐齐,由于少了公寓式的住宅,空间相对显得宽敞许多。标记工厂符号的建筑物变少了,公园及公共建筑却变多了。 这简直是以复兴为名的都市重整。一般情况下,大规模都市重整往往会遭遇居民反对,协商迁移的过程旷日费时且耗费财力。但是严重的地震却解决了这个问题。建筑物、土地、道路都震成了碎片,也省下了拆除及搬移的费用,接下来就可以完全依照设计图加以重建。 御子柴试着在新地图上寻找旧地图上看到的医院。但是相应位置及周边却完全找不到相同的医院名称。 “有没有什么数据库可以査出地震前的医院搬到哪里去了?” 御子柴向窗口内的职员询问,职员一脸歉意地含糊说道:“我们并没有为各户的搬迁情况建立数据库,有不少是一整家都过世了……” 御子柴接着又问震灾相关数据的统一存放地点,职员将御子柴带到了七楼的震灾资料室。御子柴虽然摇头叹息,还是跟着上了七楼。一看到地震损害区域的航空鸟瞰图,御子柴几乎彻底绝望。 那简直是一片焦土。俯瞰的照片里,没有任何一样东西保持着原本的形状。御子柴不死心,拿出旧地图的复印件互相比对。在旧地图上找到的那些医院,全在地震中被夷为平地。 这些医院的规模全都是私人诊所,而且应该大部分兼具住家性质。地震发生于凌晨五点四十六分五十二秒,睡在诊所里的医师们应该都被震垮的建筑物活埋了。新地图上完全没有旧地图上的医院名称,更暗示着原本的地主无一幸存。 御子柴的脸色越来越难看。 虽然早已明白越旧的数据越难得手,但如此全面性的证据破坏还是超出了原本的预期。 信息的传递媒介是人及文书档案。但芮氏规模七点三级的超级强震,同时摧毁两者。 继续待在这里,也没有任何意义。御子柴做出这个判断后,离开了长田区公所。如今唯一可能查到线索的地点,仅剩亚季子一家搬移到神户市之前的居住地,也就是九州岛。 御子柴在JR新神户站搭上了开往博德的新干线列车。车程两小时二十六分,抵达时应该才刚过中午而已。 就算去了九州岛,也是希望渺茫。亚季子一家人住在福冈市,可是超过二十五年前的事了。十六年前住在东京都江户川区的时期,找不到任何证人;住在神户市的时期,甚至连住处也消失了。再继续往前回溯,能找到证据的机率可说是微乎其微。 焦躁、疲劳与失望沉重地压在御子柴的肩头。若是其他律师,此刻恐怕已开始胃痛了。 若是其他案子,或许御子柴的反应也会有些不同吧。这种走投无路的感觉,有时对自己而言反而是种享受。在过去的案子中,御子柴也曾遇到多次类似的状况,但每次都能钻出彷佛只有蚂蚁才能通过的细孔,最后终于让检方的堤防彻底崩溃。焦躁与疲劳,甚至可以当成迎接胜利的征兆。 但这次的情况不同。越是晈牙苦撑,越感觉终点遥不可及,完全没有胜利的希望。 下午一点二十分,抵达了JR博德车站。御子柴接着转搭鹿儿岛本线前往市中心。目的地是亚季子的出生地福冈市南区大桥。那里有着尘封了四分之一个世纪的过去。 亚季子的老家,变成了电信公司的服务处。附近看起来像是商业区,放眼望去,对面及周边都是商店及餐飮业。 有了神户的经验,御子柴早已找来从前与现在的地图复印件,确认了小区的变迁情形。小区名称在亚季子出生后变更过一次,其后便一直沿用至今。从前原本是随处可见田地的无指定用途区域,后来成功招揽大型电器制造商在附近盖工厂,因而开始蓬勃发展。 比较两份地图可以发现,包含亚季子的家在内,几乎所有一般住宅都消失了。旧地图上整页找不到一间医院,新地图上却有五间。然而除此之外,靠地图已无法获得任何讯息。 御子柴接着前往派出所,从警察口中问出了更有利的消息。商店街的郊区,住着一名姓高峰的老人,今年已八十六岁,曾是该小区的里长。就跟所有老人一样,他把从前的事情记得比现离事情还清楚。 这对御子柴来说可是求之不得的好消息。 高峰独自居住在老旧木造房屋里。虽说是独居,但不时有街坊邻居或亲朋好友来串门子。比起实际年龄,外表看起来精神矍铄,说起话来也流畅自然。 “亚季子的事,我记得很清楚,他们一家人感情很好。世田谷的杀夫案,我在电视上看到了,但我没想到凶手竟然是当年那个亚季子……她的人生真是悲惨。关于从前那件案子,你应该也知道吧?” “我知道,在她九岁之前,全家一直住在这里。” “全都是那件案子的关系。真是太可怜了……一家人明明是受害者,却遭到附近邻居及新闻媒体的毁谤中伤。” 高峰的声调渐渐拔高。 “即使是在这附近一带,这状况也不例外。人这种生物,一旦躲在暗处,言行举止就会变得狠毒又蛮横。明明是遭遇不幸的家庭,却有人询问他们现在的心情,还有人责骂他们只是想博取同情。听说她家里电话响个不停,屋外到处被贴了标语。家人无法忍受他人的好奇目光,连买东西也得选在晚上偷偷摸摸出门。” 御子柴默默点头,心里只当这是老生常谈。幸灾乐祸是人的本性。假如猎物近在咫尺,任谁都会按耐不住。 “但最可怜的还是亚季子。案件发生之后,她每天害怕发抖,连上学也得父母跟在身边。原本她是个开朗的孩子,但从那件事之后,她不再展颜欢笑。” “关于亚季子……你记不记得当年是否有固定帮她看诊的医师?” “医师?唔,好像有。以她那时的年纪遭遇那样的悲剧,肯定是需要医疗协助的。” 御子柴心中的天线当然不会错失这个讯息。 找到了,终于有了眉目! “请问你知道那位医师的姓名吗?” “岂止知道,简直熟得很……当年沟端是这附近唯一的医师,不管男女老少,全是他的病患。” “这位沟端医师如今在哪里?最近的住宅地图上,找不到他的住处。” “沟端在年号进入平成后就搬家了。如果我没记错的话,他不再看诊,带着妻子搬去跟儿子一起住了。现在不晓得在哪里……真糟糕,一聊起旧事,种种回忆就浮上心头。要老人聊旧事,实在太残酷了。” 老人挥了挥手,彷佛要拂散眼前的浓雾。 “当时亚季子的病名是什么?” “这我就不清楚了。她父母没告诉我,我也没刻意打探消息。保持距离才是礼仪之道。” 御子柴心里哼了一声。这样的处世原则确实是一种美德,却会造成犯罪捜査上的障碍。不论何时何地,秘密永远只能靠好奇心与恶意才能挖出。 “有没有办法与这位沟端医师取得联系?” “你说得可轻松,沟端的年纪比我还大,谁知道现在是不是还活着。” “沟端医师的证词,将改变亚季子的命运。”御子柴这话一出口,高峰登时脸色大变。 “这么重要?” “比你想象重要得多。” “但我真的联络不上沟端。” “就算要花些时间,也没关系。” 御子柴将脸凑了过去。御子柴心知肚明,自己看似刻薄的脸孔,配上斩钉截铁的语气,能够产生十足的恫吓效果。这个老人既然当过里长,只要加以说服,应该会愿意帮忙找人才对。 “审判还没结束,赶得及在最后一次开庭前找到他就有胜算。反过来说,过了最后一次开庭就没希望了。高峰先生,你应该明白我的意思。亚季子的死活,掌握在你的手里。” 老人的喉头发出咕噜声响。 第三节 二审第二次开庭。 岬在开庭十分钟前进入了八二二号法庭。此时别说是法官,就连辩护人及被告也还没入席。坐在空荡荡的法庭内,不知为何思绪变得特别清晰。传说宫本武藏在岩流岛决斗时靠着迟到获得压倒性胜利,但以打官司来看,结果却往往相反。唯有准备周到、知己知彼且以逸待劳的一方,才能处于优势。 就在旁听席差不多坐满的时候,御子柴出现了。岬以眼角余光朝对方侧脸轻轻一掠,御子柴还是一样板着扑克面孔,完全看不出心中盘算。不管是从前成功让被告获得减刑的案子,或是上次屈居劣势的开庭,这个男人脸上永远是这一号表情。不,甚至是在辩论的过程中,他的五官也没有丝毫变化。 在法庭之上,理性永远优于感性。在量刑时绝对不能流于感情用事,这是无庸置疑的前提,但是在面对凶恶犯罪者或桀傲不逊的被告时,不少检察官还是会基于正义感而导致语气变得严厉。岬正是典型的人物。在从前的那件案子中,岬正是因这个缺点而遭御子柴趁虚而入,终于吃了败仗。这次岬决定尽可能不露出任何表情,但跟御子柴比起来毕竟还有相当大的差距。 岬甚至不禁怀疑,御子柴这个人到底有没有感情?实在很难想象,那张看似刻薄的脸孔会有露出激动神情的一天,更别说是开怀的笑容。不仅如此,而且不知道为什么,岬只要看到御子柴那张脸,内心就会相当不舒服。到底是什么让自己坐立难安呢?岬思索片刻,终于找到了理由。 是赌博。不管是赌扑克牌也好,赌麻将也罢。每当看见御子柴,就彷佛像是被迫参加一场必须藉由对手表情来猜测想法的游戏。原本法庭上攻防的重点应该是层层堆叠的证据与理论,御子柴却玩起了虚张声听的心理战把戏。这就是让岬如坐针耗的原因。 亚季子终于入席,接着是三条率领的众法官。庭上所有人同时起立。 “现在开庭!” 三条一等所有人坐下,旋即转头问御子柴:“辩护人,延续上次的议题,你主张被告为正当防卫,还说在今天开庭前能够证明成立要件中的急迫性之侵害这一项,请问你准备好了吗?” 岬暗自窃笑。三条这个人也真坏心,竟然将上次开庭时御子柴随口搪塞的一句话牢牢记在心里。或许三条的目的,是想要在御子柴还没进入状祝前,先杀杀他的鋭气。 但御子柴面不改色地承受着三条的视线。 “为了证明此点,我提出辩四号证物。由于这是开庭前一刻才准备好的证物,因此来不及提前呈交。” 法警将御子柴带来的A4尺寸纸张放在法官席及岬的面前。 这家伙又玩这种奇袭战术。岬不耐烦地低头望向手中的辩四号证物。那是津田亚季子及伦子的病历表复印件。 “这是被告的家人在案发前的医疗纪录。她们母女都接受了在该区开业的友井医师诊疗。” 亚季子露出诧异的神情。显然御子柴在提出这份证物前,并没有告知她。 “诊疗期间为平成二十一年十月至二十三年一月,前后大约一年三个月的时间。请各位注意这上头的日期及诊疗内容。正如各位所见,被告共有五次诊疗纪录,次女伦子有两次。诊疗内容都是外伤医治,虽然受伤位置涵盖脸颊、肩膀、腰间、小腿等各部位,但受伤类型是清一色的撞击伤。我想在此根据这份证物,对被告提出询问。” 御子柴转身面对亚季子。亚季子吓得缩起了身子。 岬看见这一幕,心下登时大感狐疑。难道连委托人,也将御子柴当成了敌人? “这前后多达七次的外伤,长则三星期痊愈,短则五天痊愈,受伤类型全都是会留下瘀青的撞击伤。请问被告,这都是被害人伸吾的暴力行为所造成的结果吗?” “……是的。” 原来如此,御子柴想以这样的方式来证明。岬心中已有了底。 “这些撞击伤有的只伤及皮肉,有的却损及筋骨。三星期才能痊愈的伤,已不能算是小伤了。以最单纯的方式来计算,平均每两个月,你们就会遭受一次暴力攻击。” 御子柴重新转头面对三条。 “这已经算是恒常性的暴力行为了。在上一次开庭时,检方说被告在案发前一刻并没有遭受暴力攻击,因此否定了急迫性的侵害,但是被告与孩子们长期处在这种恒常性的暴力行为下,内心一定随时充满了恐惧。” “审判长!”岬迅速举手。“辩护人企图将推测扭曲为事实。” “这不是推测。任何暴力行为,都会在身心留下严重创伤。除非完全消除记忆,否则这个记忆就会化为恐惧。” “辩护人,请继续。”三条审判长说。 “既然随时处在恐惧之中,就算在前一刻并没有遭受暴力攻击,被告为了保护自己及孩子而起身反抗被害人,还是符合急迫性之侵害的要件。被告使用了小刀,这点的确是事实,但是反过来想,假如被告赤手空拳与被害人对峙,难道能赢得了被害人吗?被告是一名弱女子,使用武器只是不得已的决定。” “审判长!” “检察官,请说。” “辩护人如今的言论,只是刻意误导。”岬举起病历表复印件,展开反击。“根据病历表上的记载,最后一次就诊是一月十二日。但是本案发生在五月五日,距离被告最后一次遭受攻击已过了四个月。辩护人说被告随时处在恐惧之中,但既然中间有四个月的空窗期,这论点是否能成立实在有待商榷。因此我认为辩护人主张这是具备急迫性之侵害要件的正当防卫,只是在强词夺理而已。” 岬一边反驳,一边观察御子柴的神情。果然不出所料,御子柴依然是一脸泰然自若的神情。不知他只是在咬牙苦撑,还是这种程度的反驳早在他的预期之中? 四个月的空窗期是否仍对被告造成威胁,恐怕无法以单纯的“是”或“否”来下结论。亚季子的情况是否符合正当防卫中的急迫性之侵害要件,主要还是在于站在客观立场上如何判断的问题。不过就岬看来,自己的反驳至少成功抵销了御子柴的论点力道。 “辩护人是否还有其他意见?” “没有了。” 此时御子柴假如针对这个议题继续纠缠不清,反而会造成负面效果。御子柴避开锋头,可说是相当明智的决定。这种当机立断的决策能力,令岬不禁大感佩服。 攻势收放自如,确实值得赞赏,但不知守势能不能同样有优异表现? 岬举手说道:“审判长,我想申请传唤检方的证人。” “请。” 这是事前早已提出申请的证人,辩护方一定也知道,但岬认为自己采取正攻法,就算先被对方识破也无妨。 不一会,法警领着一名男人走进庭内。 男人看起来有些驼背,或许只是姿势不良的关系。由表情看来,似乎并不特别紧张。年纪不到四十岁,长得就像平凡无奇的上班族,但上班族怎么会习惯法庭的气氛,这点反而透着一股邪门。若非事先知道男人的身分,就连岬也会认为这个人并非良善之辈。 当初岬要求世田谷警署清査津田伸吾的借贷状况,意外地査到了这个男人的公司。 岬对着男人说道:“证人请先告知姓名及职业。” “我叫青柳俊彦,任职于金融公司‘东京Me’。” “什么样的金融公司?” “不动产及证券的担保融资。” “既然是担保融资,每位客户的融资金额应该都不小吧?” “是啊,平均一个帐户的融资金额是三千万圆。” “目前审理中的本案被害人,与你是什么关系?” “津田伸吾先生是我负责的客户。” “这么说来,他曾向你们公司借钱?请问他借了多少?” “津田先生的融资金额为六千万圆。” 青柳回答得丝毫不带感情,庭内气氛却越来越紧张。御子柴的眉毛似乎微微挑起。 被害人欠下六千万的负债,这肯定能成为检方地有利武器。 “六千万?被害人在三年前就离职没有工作,怎么能借这么多钱?” “他本人声称自己是‘当冲型股票投资人’,并非没有工作。而且他办理的是证券投资贷款,只要提出担保品,个人收入多寡并不重要。” 青柳明知岬是检察官,说起话来却丝毫没有顾忌。 虽然从以前就有“信贷看人、物贷看物”的俗谚,但听了青柳这番言论,岬开始觉得俗谚也不可靠了。不论是何种类型的借贷,都应该以借贷方有能力偿还的额度为限,这才是贷款业的正确心态。然而近年来的金融机构,包含银行在内,都有着对偿还能力的审核过于宽松的倾向。自从贷金业法改订之后,有资格贷款的人变少了,但讽刺的是审核宽松的现象却更加恶化了。担保融资不再有金额上限的限制,也是主要原因之一。简单来说就是僧多粥少,形成互相争夺的局面。 “能不能请你解释一下何谓证券投资贷款?” 岬当然不是不懂,只是想在法庭上公开津田家不为人知的秘密,才故意问了这个问题。 “首先,客户必须提供证券以作为担保。假设担保价值为一千万圆,审査额度以八成计算,就是八百万圆,客户最高可以贷到五倍,也就是四千万圆。这笔融资只能用在证券投资上,而且购买的证券也必须提出作为担保品。当这些证券的价格上升时,只要脱手卖掉,价差就是客户所得到的利润。” “简单来说,客户买下的股票也必须当担保品,贷款公司可以高枕无忧,而客户也能以实际资金的五倍投入市场,赚取五倍的利润……我这么解释,对吗?” “没错。” “但是就我所知,被害人在股票投资上亏损严重,手中的股票都被套牢了。在这种情况下,公司要讨回这六千万,应该很困难吧?” “没这回事,提供为担保的证券还是有可能回涨。” 青柳将一般上班族也无力偿还的庞大资金,借贷给收入极不稳定的股票投资者,但他非但没有引以为耻,还摆出一副满不在乎的神情。这种厚颜无耻的态度,令注重伦理道德的岬看得怒火中烧。 “但是当担保品的评估金额低于融资金额时,就不可能全额回收这笔钱,不是吗?” “不,津田先生还有不动产。” “请你详细解释。” “津田先生与我们签订契约,是在平成二十年四月,该年九月,就发生了雷曼兄弟公司破产引起的金融海啸。津田先生手上股票的评估金额大幅下跌,因此必须提出追加担保。” “追加担保是什么意思?” “简单来说就是提高担保价值,以符合融资余额的比例。若不能提出追加担保,就必须降低融资余额,让两者维持平衡。” “被害人选择的做法是什么?” “津田先生除了股票投资之外,没有其他收入来源。不过,幸好他名下拥有不动产。当时他的融资余额为六千万圆,实质担保价值只剩下一千四百七十七万圆,价差为四千五百二十三万圆。津田先生抵押了名下的不动产之后,某种程度上缩小了差距。” “只是某种程度上?” “住家不动产由于房屋贷款拥有优先抵押权,再抵押给我们公司,就成了二胎抵押。然而依当时不动产实质价格计算,扣掉房贷余额后只剩下一千五百万圆的价值。换句话说,就算将津田先生的证券及不动产全部赍掉,也还剩下三千多万的融资余额,这就成了无担保品的融资。” “三千多万的无担保融资,这金额可不小,你们要如何回收?” “只能请客户一点一点偿还了。最重要的证券都被套牢,不能说卖就卖,解危的不动产也不见得能以实质价格迅速脱手卖出。” “你身为负责人,是否曾向津田伸吾催促?” “那当然,我透过书信、电话及电子邮件,好几次尝试与他联络。” “后来呢?联络上了吗?” “一直联络不上。不论是书信或电子邮件,都得不到响应,打电话也没人接。我按捺不住,还曾亲自登门拜访,但他躲在房间里不出来,我也拿他没辙。” “既然见不到他的面,接着你怎么处理?” “只能请他太太帮忙传话。他太太并不是保证人,我不能向她追讨。” “不是保证人,所以不能追讨。但是关于贷款的事,应该已向被告说明过了吧?” “是的,她曾说津田先生也向她说过欠下大笔债务的事。” “当她知道你的来意时,有什么反应?” “就跟一般的妻子一样,既无奈又抱歉……” “审判长!”御子柴打断了青柳的话。“检方企图鱼目混珠,把证人的印象当成事实。” “这不是印象。从证人的证词,可以看出被告对丈夫的负债抱持何种心态。他是与本案无关的第三者,他的观察应该不带先入为主的想法。”岬说。 “抗议驳回。检方请继续。” “证人,你登门催促还款时,被告对你说了些什么?” “她的应对也跟一般妻子大同小异。我丈夫是个没用的男人,给你们添麻烦了,我很想帮他还钱,可是我也是靠打工维持生计,房贷也尙未还完,生活相当穷困。我会好好劝我丈夫,请你们再宽限一段时间……差不多就是这样吧。” 岬结束了对青柳的提问,转头对三条审判长说:“审判长,接着我想对被告提问。” 岬偷偷以眼角余光望向御子柴。虽然表情依旧毫无变化,但视线显然正警戒着岬的一举一动。看来御子柴已在一瞬间察觉了岬的意图。 你就尽量焦急吧。岬暗自窃笑。 藉由上次的开庭辩论,岬已掌握了御子柴的辩护方针。御子柴想要强调被害人津田伸吾的恶行恶状,使亚季子的杀意具有相对的合理性。但是既然御子柴想要让被害人扮黑脸,检方当然也可以反过来加以利用。 “请。”三条审判长说。 岬转头正眼面对被告席上的亚季子。亚季子一直垂首不愿正视岬的脸,但岬并不在意。 “被告,请回答我的问题。证人刚刚说的那些话,是否属实?” “……都是事实。” “丈夫债台高筑,连房子也被拿去办理二胎贷款,业者每天上门讨债。对于丈夫,以及对于这样的生活,你有什么样的想法?” 亚季子低头不答。 “假如丈夫只是窝囊加上不肯花时间陪伴家人,那也罢了,但是他将住家拿去抵押贷款,还把一家人的日常生活搞得一团乱,简直就是个烫手山芋。上次开庭时,辩护人也说过,被告是一个相当尽责的母亲。因此对被告来说,丈夫成了有可能毁掉孩子们一生的祸害。被告,我这么说是否正确,请你回答我。” 岬虽然口头上要求亚季子回答,但心里认为亚季子就算保持缄默也无妨。反正只要能证明被告还有其他将被害人视为眼中钉的理由就行了。 果然不出所料,御子柴跳出来搅局了。 “审判长,检方的询问完全是刻意误导。这是以非黑即白的二分法来强迫被告做出选择。” “抗议成立。检察官请改变询问方式。” 岬正想要应一句“我的提问到此结束”,没想到亚季子竟然开口了。 “……我受够了。”微弱的说话声让岬回过了头。亚季子不知何时已将脸微微抬了起来。 “我受够他这个人了。虽然还不到憎恨的地步,但每天一想到庞大的债务,就忍不住想要逃走。而且就算讨债的人上门,丈夫还是龟缩在房间里,每次都是我开门应付。丈夫在房里明明听见了我们的对话声,却说什么也不肯出来。” 岬内心暗自叫好:这女人简直是自掘坟墓。 “这么说来,被告对被害人相当气愤?” “任何妻子遇上这种情况,都会感到气愤。” 岬转头瞥了御子柴一眼。那张扑克面孔终于带了三分苦涩。那就像是原本以为不会爆炸的炸弹竟然爆炸了。在那张面具底下,肯定有着彷徨的表情。 “我的提问到此结束。” 由庭内气氛可感觉得出来,目前局面是检方获得压倒性优势。检方什么也不必做,被告就会把自己逼上绝境。对于求刑的一方来说,这样的被告可说是求之不得。 此时御子柴缓缓举手。 “审判长,我想对证人进行反方询问。” “请。” 当御子柴起身时,脸色已恢复了鎭定。岬心想,这家伙真是难缠的对手。 “证人,请问你做这行多久了?” “超过十年以上了。” “这么说来,你应该负责过形形色色的客户?” “那当然,每位客户的性格都不相同,应对方式也是天差地远。” “根据刚刚被告的证词,每次你登门催促还款,总是由被告开门应对,这点是否属实?” “是啊,一点也没错。自从陷入担保品不足的情况后,我就经常上门拜访,但从来没有见到津田先生。” “你登门拜访的时间是固定的吗?” “不,我还得跑其他案子,不见得相同的时间都有空。何况津田先生的案子相当特殊,他每天随时都在家里,从早上九点到晚上九点都可以前往拜访。” “但是被告白天得打工,并不在家里,怎么能够每次都由她开门应对?” “啊,倒也不是……”原本对答如流的青柳,突然支支吾吾起来。 “不是什么?开门应答的人不见得都是被告?”御子柴步步进逼,似乎充满了自信。 “倒也不是每一次。有时我不到傍晩就前往拜访,津田太太还没回来。” “遇上这种情况,都是由谁应门?” “他们的……大女儿。” 青柳的语气彷佛正压抑着情绪。原本在法庭上也从容不迫的神情,如今却出现一丝迟疑。岬突然感到些许不安。青柳只是负责登门讨债的讨债机器,心中到底在迟疑些什么? “这种时候,他们的大女儿会开门对我说,爸爸不在家。但津田先生的房间明明亮着灯光,大女儿明明知道我察觉了灯光,还是只能对我低头道歉,要我离开……” 青柳说到后来嗓音竟微微颤抖。讨债机器终于脱下了冷酷无情的面具。 “你当时有什么感受?” “我相当气愤。或许对客人说这种话相当失礼,但我觉得那家伙简直不是人。” “为什么气愤?” “他竟然拿孩子当债主上门时的挡箭牌。我自己也有孩子,更觉得他这种做法实在太卑劣了。” “卑劣?” “有时就是会遇上这种客人。明明夫妻都在家,却故意要年幼的孩子开门或接电话。负责催讨的人也有良心,见孩子一口咬定父母不在,总不可能强迫孩子把父母叫出来,何况目的是催讨金钱。对方正是看准了这一点,才派孩子出马。这……这是为人父母应该做的事吗?” 法庭上一片宁静。 “那个津田伸吾正是这样的人。我没机会跟他交谈,但这让我深信他是个龌龊卑鄙的家伙。” “我的提问到此结束。” 被将了一军!岬在心中咒骂。 御子柴这个男人真是太可怕了。他今天在法庭上第一次看见青柳这个男人,却瞬间判断出青柳的性格,并且成功地削弱了刚刚岬加诸在亚季子身上的形象。青柳是站在与被告对立的债权人立场,说出来的证词当然也更具说服力。或许是御子柴有熟人从事讨债业务,因此曾听过欠债者拿孩子当盾牌的手法吧。但即使如此,他能够如此迅速发动反击,还是令人咋舌。这到底是来自于天赋异禀,还是司法硏修时期曾接受某人的特别指导? 总而言之,对这男人果然不能掉以轻心。岬慌忙举手:“审判长!” “检察官,请说。” 岬望着坛上的三条,内心却注意着视线边缘的御子柴。从那张侧脸上,依然看不出任何感情变化。 “刚刚证人提及被害人的人格特质,但这在本案中能否成为反证的材料,实在令人怀疑。刚刚这段话,不但无法证明辩护人在进入二审时主张的动机不存在,反而成了说明动机存在的左证。” 岬见三条轻轻点头,彷佛吃了一颗定心丸,接着说道:“证词中描述的被害人形象,确实不是个好丈夫或好父亲,但这反而强调了被告谋杀被害人的动机。而且相信大家应该都能认同,没有生活能力及不肯对家人付出关心,并不代表应该被杀害。” 岬清澈的声音回荡在法庭上。 “被告的处境确实有令人同情之处,但全国各警察署及政府机构,都设有关于家庭暴力的咨询窗口。就算被告真的遭暴力对待,也应该藉由这个方式来解决问题。假如把这当成正当防卫的理由,那么世上多得数不清的施暴丈夫都成了应该被杀害的对象。辩护人一直以各种手法来论证被告的杀人动机,但这些手法都无法为被告的不明智犯行提出合理的解释。我相信法庭所审判的并非动机,而是行为本身。” 一旦焦点被模糊,就应该回归基本法理。 虽说具有多年法官经历的三条应该不会犯这种基本错误,但为了提防御子柴再度发动奇袭,还是应该先拉出一道防守线。 三条审判长似乎理解了岬的用意,自坛上低头望向御子柴问道:“辩护人,你能提出其他证据吗?” 岬心里再度大声叫好。若以卡片游戏来比喻,三条这句话就像是下了最后通告。 现出你手上的所有王牌,否则游戏就会结束。 御子柴听在耳里,竟然丝毫不为所动。他悄然起身说道:“下次开庭时会提出。” 就在这一瞬间,岬发现三条的表情有此僵硬。不,自己脸上恐怕也有着相同表情吧。 御子柴是否还盘算着什么诡计?或者只是虚张声势?不论真相为何,这种不见棺材不掉泪的作风令岬忍不住想要摇头叹息。 但岬旋即将这些想法抛诸脑后。这场审判一直是对检方有利,御子柴的反击虽然高明,但也只能处于挨打的局面。而且御子柴的论点可说是破绽百出,胜负几乎已成定局。 “那么,下一回开庭是两星期后,闭庭。” 走出法庭时,已接近中午,岬直接走向了地下餐厅。东京高等法院的地下室有三间餐厅,分别是第一食堂、荞麦面店及“Darlington Hall”。其中第一食堂由于价格低廉,不仅是法院相关人士,就连其他厅舍的公务员也常常到这里用餐。 今天餐卷贩卖机前竟然一个人都没有,可说是相当稀奇的事情。岬于是买了E定食的餐券,但走进食堂一瞧,岬登时后悔了。原来餐卷贩卖机前空无一人,是因为里头早已坐满人。岬环顾左右,终于发现墙边还有一个空位。岬立刻快步走过去,但马上又后悔了一次。 空位的对面坐着一个人,正是御子柴。 虽然法律并不禁止负责同一案子的检察官与律师同桌吃饭,但毕竟气氛尶尬。 岬急着想转身,却偶然与御子柴四目相交。 既然对上了眼,如果转身离开,或许会被认为是逃走。岬迫于无奈,只好走向空座位。 “我能坐这里吗?”岬问了一声,这是身为后来者的礼节。御子柴没有说话,只是轻轻点头。 岬于是在御子柴的正前方坐下。仔细一看,御子柴吃的是生鱼片定食,这让岬改变了心意。 既然有这样的机会,与其在尴尬的气氛下各自吃饭,不如好好探一探御子柴这个男人的底细。 “第一食堂的生鱼片定食?我听说你日子过得挺阔绰,没想到吃得这么简朴。” 御子柴朝岬瞥了一眼,说道:“我等等在地院还有其他案子。” 言下之意当然是没有时间到外头吃饭。 “原来如此,真是生意兴隆。” “彼此彼此,你也不差。” “哼,我们跟律师不同,并非论件计酬。” “总比闲得发慌好。” “你想说的是让公务员一闲下来就没好事,对吧?” “你爱怎么想都行。” 御子柴低声呢喃,继续动起了筷子。他的表情完全称不上品尝食物,只是单纯做着咀嚼的动作。 “这里的生鱼片定食向来评价不错,但你好像不太满意?” “味道一点也不重要,反正拉出来都一样。” “别在这里说这种话。” 岬忍不住往左右看了两眼。这实在不是适合在用餐时说出的台词。 原本以为这只是御子柴的黑色幽默,但御子柴的反应相当平淡,似乎并非抱持开玩笑的心态。 “连吃个饭也可以臭着一张脸?你的生活里难道一点滋润都没有?” “滋润?” “跟亲人聚在一起,一边聊着生活琐事一边吃饭。像这样的用餐时光,就是生活的滋润。” “跟亲人聚在一起,也不见得能发挥滋润的效果。津田一家人不正是最好的例子吗?” “这个嘛……” 岬支吾不答。至少从笔录上看来,津田家这数年之间根本没有天伦之乐可言。 “就算没有你说的滋润,饭也得照吃,孩子也照样长大。” “你指的是津田家的女儿?” “父亲被杀了,母亲因谋杀而遭逮捕,家里只剩下一对姊妹。即使如此,她们还是好好地过着日子。俗话说孤儿也会长大,真是至理名言。” “你见过了那对姊妹?” “见过了。” “你跟她们说了些什么?” “你应该知道律师有保密义务。” 难道他与那对姊妹的对话里也包含着新证据?岬心中有些好奇,但明白绝对无法从这个男人口中套出任何讯息。 事到如今,岬不由得对辖区警察的初步捜査行动太过草率而大感无奈。被告的公公是目击证人,做笔录是理所当然的事,但警察竟然没有顺便向两个女儿打探是否有重要讯息。虽说事发当时她们都睡了,无法提出有效证词,但就这样置之不理,实在太过潦草行事。 “听你的口气,你好像也是在没有滋润的环境下长大?” 岬突然对御子柴的人生经历产生了兴趣,故意切入话题。 御子柴没有答话,岬原本以为他默认了,但半晌之后,御子柴突然抬头问道:“你不也是半斤八两?” “什么意思?” “我听说你的妻子很早就过世了,唯一的独生子这几年音讯全无,何况你似乎没有情人,这样的生活能有什么滋润可言?” 刹那之间,岬感觉全身血液都冲上了脑门,赶紧强自鎭定。 这男人真不是省油的灯,连这种时候也不忘打起心理战。刚刚的反击,同样高明至极。自己侵入了他的生活隐私,他立即还以颜色。问题是这些事情他到底是上哪里打听来的? 这时要是大发雷霆,可就中了对方的诡计。岬在心里缓缓数起了数字。 一、二、二、四、五、六……这方法虽然平凡无奇,却具有恢复冷静的十足效果。正当岬打算重新发动攻势时,御子柴的表情竟然出现了变化。 “抱歉……”御子柴竟然老老实实地道了歉,岬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我不该对你说这种话,请你忘了吧。” “……你这个人倒挺懂分寸。” “我只是不想把时间及精力花在无谓的场外乱斗上。” “场外乱斗?” “我的敌人已经够多了,没必要再树立敌人。” 御子柴嘴里咕嚷,听起来像是在自我辩解。 “我早就是你的敌人了。” “那只是法庭上。” 岬想起了御子柴当初住院的理由,似乎是遭从前某案子的敌对立场人物刺伤。因为那件事,让他得到了教训?抑或者,他只是在暗示不该公私混淆? “看来被捅了一刀,让你疼怕了?” “那一刀可深得很,如果你不信,可以去查一查,这不是你的拿手本领吗?” 岬听出御子柴这句话似乎有三分示弱的意味,又是一愣。 没想到天底下还是有足以令这男人厌恶、惧怕的事物。 岬蓦然对御子柴产生了莫大的好奇心。一半是基于想要知己知彼的职业精神,另一半则是基于个人兴趣。 “话说回来,你的话术实在令人佩服。我终于能够明白为何你的客户愿意重金聘请你当辩护人。那种宛如街头格斗一般的战术运用技巧,你到底是上哪学来的?” “……这是讯问吗?” “只是闲聊而已。法律可没有禁止检察官跟律师闲话家常。” “法律也没有规定非得闲话家常不可。” “对!我指的就是这种反击的话术!我很想知道你是在哪里学到了这种本领。” “你问这个做什么?” “让司法研修生及菜鸟法官也去学一学。” 御子柴猛然低下了头。仔细一瞧,他竟然正趴在桌上笑个不停。 “这有什么好笑?” “不可能的。” 御子柴笑得连说起话来也上气不接下气。 “不是我瞧不起你们,但这是不可能的事。” “为何这么说?” “你们根本不了解真正的坏人。” “我们每天都在面对坏人,怎么会不了解?” “不,你们只是看在眼里,却没有真正了解。你们的情形,就好像是小学生看着在泥巴中游泳的生物。如果你真的想了解坏人的生态,你必须亲自跳进泥巴里,与他们一起游泳,一起吃泥巴,一起在黑暗又湿滑的世界里呼吸。” 御子柴依然笑个不停。 这个男人的顾客之中,多的是黑道人物及靠着大把钞票为所欲为的犯罪者。或许他的意思是想真正理解坏人,就必须跟他们产生肝胆相照的友谊吧。岬暗自作出解释,不再追究这个话题。 “你有家人吗?” “那不是成为律师的必要条件。你为何问这个?” “我只是想知道你是不是对那一家人,或者是对所谓的‘家庭’抱着某种特别的感情。” “对我来说,津田亚季子只是很普通的委托人而已。” “但是据我听到的传闻,你的委托人绝大部分都是资产家。” 御子柴对着岬扬起嘴角。 “我又说错了什么吗?” “包含你在内,已经有四个相关人士询问我这个问题。” “对你过去的接案情况有所了解的人,都会问这个问题吧。或许我这么说有些不合宜,但我认为这案子没有任何对辩护方有利的要素,就算凭你的三吋不烂之舌能帮被告争取到减刑就算不错了。何况被告并不是什么名人,只是个市井小民,宣传的效果也不大。不管怎么想,这都是吃力不讨好的工作。” “岬检察官,你承办过与炒股票有关的案子吗?” “当然,而且还不少。泡沫经济刚崩盘的那阵子,几乎全都是这种案子。” “既然如此,你应该曾听人说过‘最美的花儿不会开在路旁’这句格言吧?” 意思似乎是只有走出与他人完全不同的道路,才能获得最大的成功
。 “问题是这个案子哪来的花儿?” “我一说出来,花儿就被人摘光了。” 御子柴说到这里,闭上了嘴不再开口。岬心想,继续追问恐怕也无法套出什么真心话。 看来只能从其他方向切入了。 “对了,你听过关于岛根县律师公会的事吗?” “岛根县?” “现在情况如何我不清楚,但从前岛根县的律师非常少。甚至有一段时期,隐岐岛上的西乡町一个律师也没有,松江地方法院的西乡分院也没有法官。因此每当要开庭时,就必须从外地调派律师、检察官及法官前往地院所在的隐岐岛。交通工具只有从七类渔港出发的唯一一班渡轮。三人会在狭窄的船舱内遇上,而且审判拖得越久,三人就迟迟无法回家。所以三人会在船内举行简单的审判,当一行人抵达地院时,法官早已做出判决了。” “你指的是法界人士互相勾结?” “这样的形容有些言重了。人家不是说,最优秀的律师能够促使双方和解,根本不会进入审判阶段吗?他们的行为,也是相同的道理。” “现在是律师供过于求的时代,何况这里是东京,我们处理的是刑事案件。你举出那种旧时代的例子,到底想表达什么?” “我不想把精力浪费在无谓的事情上。如果你真的拥有能让津田亚季子获得减刑的证据,那我当然奉陪,但你如果只是在虚张声势,我希望你能高抬贵手。检察官跟你一样,手边还有堆积如山的案子等着处理。” 岬这么说当然只是一种话术而已。 人是一种相当奇妙的动物,就算前一刻还在互相残杀,只要聊个几句,就会逐渐敞开心胸。自从当上检察官后,岬独自研究出了一套掌握人心的话术,用在嫌疑犯或律师上往往能发挥奇效。或许是身为检察官的身分及岬的容貌给人一种死板的印象,只要岬表现出无所不谈的态度,对方往往就会开始吐露真正的心声。 虽然这一招对御子柴恐怕不管用,但死马当活马.99lib.医,反正失败了对自己而言也不痛不痒。没想到御子柴的反应超越了岬的预期。 “若是这样的沟通,确实值得花一点时间。我的时薪比公务员高得多,时间宝贵得很。” 岬心想,他接下这案子果然是为了钱。若是如此,那么就说得通了。 “既然达成了共识,请你告诉我,你的底牌是什么?不,应该说你真的有底牌吗?” 岬这句话一问出口,御子柴一边咀嚼最后的生鱼片,一边微微漾起笑容。最让岬吃惊的一点,是御子柴在谈话的过程中依然不停以机械般的动作将食物送进嘴里。 “检察官,要看我的底牌前,应该先亮出自己的底牌,你连这规矩也不懂吗?” “亮我的底牌?什么意思?” “依你的性格,一定曾经将警署制作的捜査资料彻头彻尾检査过。不仅检査,还会对初步捜査行动的草率笼统不停发牢騒,我说的没错吧?” 这句话虽然说中了事实,但岬沉默不答。 “我问你,警署扣押的证物,应该都还留着吧?” “当然,在审判结束前会一直放在警署的仓库里。” “不单只是被当成凶器的小刀,以及铺在地上的塑料布而已。杀害现场的浴室、客厅、厨房、全家人的寝室、地板、墙壁、走廊,以至于垃圾桶里的垃圾、书架上的书、盆栽里的泥土,这些全都检查过了?”御子柴说。 岬赶紧回想捜査数据的内容。毕竟是曾经瞪大了眼反复审视的数据,早已熟记在心。有可能成为重要证物的物品都送交鉴定了,但是当然不可能将家里所有东西都带走。 “警察赶到现场的时候,尸体、凶手跟目击者一样也没少。这种万事倶备的案子,就算鉴识人员来了,也只会进行简单的确认工作而已。我想他们多半不会对整个屋子进行地毯式的调査吧?越是优秀的鉴识人员,在遇上简单的案子时反而越会提不起劲。” “你到底发现了什么?” “这我可不能说。暗示到这个地步,已经是我的极限了。” 御子柴拿着吃得一干二净的餐盘站了起来。 “我跟你打包票,刚刚这些话绝对不是危言耸听或虚张声势。所有必要的证物,都可以从犯案现场找到,这观念相信不必我多费唇舌。只要没有被丢弃或破坏,证物就会一直静静地躺在那里,直到被人发现为止。总而言之,你好好保管那些东西。” 说完这些话后,御子柴转身离开,连一句道别也没说。岬独自留在座位上,面对着一口都还没有吃的定食。 第四节 御子柴离开东京高院后,再度拜访了津田家。开门的人是要藏。 “啊,律师,你刚离开法院?真是辛苦你了。” “你知道今天是开庭日?” “那当然,若不是旁听席早已被预约光了,我一定会到场……” 回想起来,今天开庭时,旁听席确实坐满了人。不过这并非亚季子的案子特别引人注目,而是现在社会上正流行一股旁听审判的风潮。据说只要是刑事案件,法庭上多半是座无虚席。有些旁听者甚至会认真地写笔记或画素描,看在御子柴眼里实在是可笑至极。这些人打着“流行”或“学习新知”等借口,其实说穿了只是为了满足幸灾乐祸的看热闹心态。 “这次顺利吗?”要藏一边问一边观察御子柴的脸色,可惜御子柴没有任何能让这老人开心的消息。 “这是一场硬仗。检察官提出伸吾的借贷状况当成杀害动机的左证,让我们的立场更加不利了。” “这都该怪我那个饭桶儿子!死了还给人添麻烦!” “但还不到走投无路的地步。” “真的吗?” “今天我登门拜访,正是为了再査个清楚……” 御子柴一句话还没说完,忽听见楼上传来声音。 “姐姐!姐姐!”那是伦子的呼喊声。 御子柴狐疑地抬头查看,要藏摇了摇头,说道:“美雪的状况好像又恶化了……三餐都只吃一半,今天早上还吐得一蹋胡涂。我刚刚接到伦子的电话,才赶了过来。” 伦子还在叫唤个不停。 “打扰了。” 御子柴跨过门坎,朝楼上走去,要藏从后头跟了上来。 走到二楼一看,伦子正站在美雪的房门前。 “啊,律师!” “怎么了?” “她身体不舒服,我叫她看医生,她不理我。” “美雪,我是律师御子柴,我能跟你谈一谈吗?” 房间里无声无息。御子柴试着转动门把,发现门从内侧上了锁。 三人接着又喊了几声,还是没有得到响应,只好走回一楼。 “她一直是这种情况?” “是啊,我只能隔着房门跟她说话。我猜多半是身体出现排斥食物的症状吧。”要藏皱起眉头说道:“不过这也是理所当然的事。亲生母亲杀了亲生父亲,对那个年纪的少女来说简直是一场噩梦。应该是精神上的打击引发了拒食症吧。” “不论原因为何,最好送她到医院就诊。” 御子柴低藏书网头望向伦子,发现她不像过去那么神采奕奕,整个人宛如枯萎的花朵。御子柴明知道此时找她搭话肯定没好事,还是忍不住说道:“我査过医院的纪录,你也曾被父亲揍过?” 伦子默默点头。 “姐姐怎么没有被揍过?还是伤势没有严重到要看医生?” “爸爸从来不打姐姐,姐姐也常说爸爸好可怜。” “听说姐姐吐了?” “……嗯。” “清理了吗?” “伦子都做了。打扫也是伦子的工作。” “家里都是你打扫的?” “嗯,妈妈不在,伦子就是妈妈。不过爸爸的房间一直没有打扫。” “为什么?” “因为妈妈也没进去过……” “不过,这反而是好事。” “咦?” “这表示那个房间一直维持着案发后的状态。或许警察过阵子还会找上门,把那房间的所有东西全都搬走也不一定。既然维持着原状,那是再好不过了。” “警察还要来?鉴识工作不是结束了吗?”要藏毫不掩饰心中的不悦。“继续让他们在家里胡搞,会让美雪的症状更加恶化。” “我建议让她住院,即使只有短暂期间也好。虽然我能体会她闭门不出的心情,但继续待在这个家里只会造成反效果。” “这话怎么说?” “悲剧是在这个家里发生的,对她而言,这是个充塞着可怕记忆的地方。” 要藏深深叹了口气,彷佛要将五臓六腑的郁闷之气全吐出来。 “或许这么做比较妥当吧。伦子就由我暂时带回去照顾吧。” “好,能不能告诉我联络方式?手机号码也行。” 御子柴掏出名片及一支笔交给要藏。 “律师,姐姐不能待在家里?” “现在不行。这个家里有着疾病的根源。大人们没告诉你吗?生病的时候就要打针,或是赶走病原体。” “医生会把姐姐治好吗?” “医生也得帮忙,但光靠医生不够。这一次,医生除了打针,什么忙也帮不上。” 伦子默默凝视御子柴,说道:“律师,那你能够治好姐姐的病吗?” 御子柴原本想反驳一句“那不是我的工作”,但一看到伦子的双眸,这句话便鲠在喉咙说不出口。 一对清澈无暇的瞳孔,笔直地对准御子柴。那眼神彷佛诉说着对不守约定者的谴责。御子柴自认为从来不曾与伦子订下任何约定,胸口却不知为何有如卡了一根刺般难受。 “御子柴律师,我也想请你帮这个忙。” 一旁的要藏按捺不住,一边递出名片与笔,一边说道:“你所说的病原体,指的应该是亚季子那件事吧?你说得没错,除非能够结束审判,让这件事彻底落幕,否则即使美雪有所好转,也会马上再度恶化。或许要得到99lib.我们期望的判决相当困难,但是……” “保护委托人的利益,是律师最重要也是唯一的工作。” 御子柴对要藏连瞧也不瞧一眼。不许下无法遵守的诺言,不让人抱持无法实现的期望。正因为御子柴秉持着这两项原则,才能获得顾客们的信赖。这一次,御子柴也不打算违背自己的原则。 但是御子柴的预定计划出现了误差。原本此行的目的是向美雪询问一些事情,但来到津田家一瞧,才发现她躲在房里,自己根本不得其门而入。 就在御子柴思索着应对之策时,胸前口袋内的手机响了起来。 “喂?” “御
子柴先生吗?我是高峰。” 御子柴的脑海立即浮现了福冈那名退休里长的脸。 “你上次说,亚季子的死活掌握在我的手里……” “我确实这么说过。” “你以为靠那种危言耸听的台词,就能让我为你卖命奔走?” “是的,我是这么认为。若不是具备这样的心肠,怎么会愿意接下里长这种徒有虚名却没有实质利益的工作?” “听你的口气,好像已经把我这个人摸透了。既然如此,你应该明白我打电话给你的用意。” “如果是坏消息,你绝对不会卖关子。” “哼!真没意思。好吧,是好消息。我査出沟端医师的下落了。” “真的吗?” “我骗你做什么?放心吧,沟端还活得好好的,而且依然记得亚季子的事。” 第一节 我在计算机上以“御子柴礼司”为关键词进行捜寻,首先出现的是日本律师联合会的网页。 网页里有律师数据库,御子柴的名字就是出现在那个数据库里。但上头只列出了性别、律师证号码、所属律师公会,以及事务所的名称、地址、联络方式。除此之外并无其他数据。 我不禁咂了个嘴。我想要找的是遭律师公会惩处的纪录、个人档案、过去经手案件及成绩、以及网络上的谣言等等,可惜这些信息一项也找不到。不仅如此,御子柴的事务所没有开设网站,他本人也没有经营部落格或推特,更是无从査起。 我越想越不对劲。这个律师到底何方神圣?这年头律师这一行或许是业务范围扩大,竞争越来越激烈,就连电车的车厢内,放眼望去也尽是律师或司法代书的广告。只要是有心经营的事务所,多半都开设网站。但御子柴这名律师,似乎完全不把这一类宣传看在眼里。 据说优秀的律师只要靠口碑就能够招揽顾客上门,加上为企业提供法律顾问服务,因此不须打广告。照理来说,那应该是重视实际成绩、值得信赖且脚踏实地的律师。 但御子柴给人的印象却完全相反。虽然看起来经验老到,但是他的经验恐怕都不是循规蹈矩的正派经验。丝毫不给人可趁之机的眼神,只会引起戒心,却无法获得信赖。性格与其说是脚踏实地,不如说是诡计多端。 为何那种人会来蹚这案子的浑水?为什么前任的无能律师不继续干下去?就因为这家伙跳出来搅局,害我变得疑神疑鬼,每次跟他对话后,总是得提心吊胆地思考前后有无矛盾之处。追根究柢,全都得怪这场官司实在拖得太久。既然本人已经招供了,为什么不赶快宣判?还在拖拖拉拉什么?为了这狗屁倒灶的荒唐事,害我从那天开始就无法发泄性欲。 那个女人并没有察觉自己拥有多么迷人的性魅力。不过,那只是因为过去没有人能引出她的魅力。她的阴户实在太舒服了,在我睡过的所有女人之中,几乎没有任何一个比得上。第一次与她交合的时候,我甚至有种踏入了天堂乐园的错觉。从那一天起,与她的幽会,成了少数值得我期待的乐趣之一。 刚开始的时候她不愿配合,但过了不久,她就乖乖听话了。凭我多年来的床上功夫,要驯服一个女人可说是比吃稀饭还容易。 啊啊,问题是她不离开笼子,我连她的一根手指头也碰不了。 只希望这些烦人的琐事能早一日解决,还我平静和谐的生活。总而言之,只能期待那个御子柴的本事了。 御子柴就像一把锋利的尖刀。倘若朝着自己,是危险至极的凶器,但是站在远处观看,又会带来令人血脉贲张的刺激感。 距离最后一次开庭只剩三天。在那天到来之前,我只好把回想那女人的黏膜触感当成唯一的娱乐了。 福冈市早良区饭仓。 这里是座学园都市,附近一带共有四所小学、一所国中、一所高中,以及包含四年制及短大在内的四所大学。或许是因为小学很多的关系,新旧不齐的住宅区往南北两个方向不断扩展延伸。 御子柴在地下铁七隈线金山车站下了车后,立刻招了一辆出租车,说出高峰转告的地址。出租车司机以无线电联络总部后,立刻开动了车子。似乎是只会跳一次表的距离。 短短五分钟之后,车子便抵达了目的地。 “客人,您找的地址就是这一栋。” 御子柴下车一看,眼前是一栋两层楼的木造建筑。似乎改建过很多次,每个部位的墙壁颜色都不太一样。 御子柴按了门铃并报上姓名后,大门开启,一个头顶光秃油亮的老人探出脸来。这老人的相貌和蔼可亲,假如穿上白色西装,看起来就像炸鸡快餐店门口的招牌人偶。但是仔细观察,会发现慈祥的底下隐藏着三分老人特有的狡狯。 “你就是御子柴吗?劳烦你大老远赶来,辛苦你了。我就是沟端庄之助,高峰都跟我说了。来,请进吧。” 沟端领着御子柴走进屋内。御子柴跟在沟端身后,察觉沟端毕竟年事已高,走起路来像踩碎步一样,而且每一步都走得谨慎小心。 沟端似乎察觉了御子柴的心思,转头说道:“我走得很慢,你别见怪。俗话说‘医生不养生’,我就是最好的例子。不过,总比得失智症要好得多。” 对于沟端这句话,御子柴抱持些许怀疑。一个不良于行且明白死期不远的老人,跟一个连自己是谁都搞不清楚的老人,到底哪一边活得比较幸福,恐怕很难下定论。 “我儿子跟儿媳都在工作,此刻不在家。现在家里只有我一个人,你想谈什么都不必顾忌。” “尊夫人呢?” “我的老婆五年前过世了。” “对不起,我不该问这问题。” “没关系,她是个对数字及办理各种手续很不拿手的女人,要是我比她先走,遗产跟丧礼的问题恐怕会把她搞得晕头转向。她早我一步离开,可说是一桩好事。” 沟端领着御子柴走进一间房间,这里似乎是沟端的寝室,有着一整面墙壁的书架,书架前有张看护用的病床。 一走进房间,便闻到混合酸痛药布及腐败土壤的味道。 “这张床摆在书房里,或许看起来相当碍眼,但对走路有困难的人来说,这张床可说是相当方便。反正我总有一天会长期卧病不起,趁现在适应一下也不错。” 沟端一边说,一边走向待客用的沙发桌椅组。他一坐在皮革沙发上,整个人变得容光换发,不再是个蹒跚老人。 “话说回来,真亏你愿意大老远跑到福冈来。看来律师这工作也不轻松,为了委托人的权益,得日以继夜地四下奔波。就这点而言,医生跟律师可说是难兄难弟。” “当初你开业看诊的时候,附近只有你这一位医师?” “是啊,除了我之外就只有牙医。因为这个缘故,我一个人包办了小儿科、内科及泌尿科。明明是乡下的小小个人诊所,却搞得像综合医院一样。” “生意一定是络绎不绝吧?” “哈哈哈,医生跟律师的生意络绎不绝,对这个社会都不是好现象。不过,那段日子确实忙得焦头烂额。每星期只有星期三公休,但即使是公休日,只要遇上急诊病患还是得工作。到头来,每天都是上班日,放假的日子一整年算下来恐怕没几天。” 如此说来,他曾诊疗过的病患人数一定相当可观。在这种情况下,他是否会记得其中一名病患的事,实在令人担忧。 “不过虽然忙碌,但病患都是小区里的熟面孔,虽然不敢保证每个都记得,但状况特殊的病患绝大部分都记得一清二楚。” 沟端似乎看穿了御子柴心中的想法。 “我虽然已经歇业好些年了,但是行医三十多年的回忆可是我的珍贵财产。如今我过着退休生活,每天回忆当年医治过的病患成了我的唯一兴趣。当然我不可记住病历表上的细节或药剂的剂量等等……不过对于亚季子小妹妹的事,我可是记得相当清楚。” 那个历尽沧桑的家庭主妇,对沟端而言依然是“亚季子小妹妹”,这带给御子柴一种奇妙的感觉。 “她就诊的期间很长吗?” “她第一次来看诊,是在五、六岁的时候,如果我没记错的话,应该是得了流行性感冒。她那时年纪虽小,却是个很坚强的女孩。打针的时候,她紧咬着牙齿不让眼泪流下来,我问她为什么忍耐,她说因为自己是姐姐。那种逞强的模样,实在惹人怜爱。” “但是罹患流行性感冒的孩子,绝对不只她一个吧?” “亚季子令我印象特别深刻,是因为后来她家发生了那件惨案。”沟端的脸上出现了沮丧之色。“当时她九岁,应该是就读小学三年级吧。有一天,她的妹妹过世了。她很疼这个妹妹,受到的打击与悲痛当然也大得难以想象。事实上,她那幼小的心灵根本无法承受如此残酷的事实。那件事发生后不久,她就罹患了失忆症。” “就是所谓的PTSD(创伤后心理压力紧张症候群)吗?” “没错。御子柴先生,你对PTSD理解多少?” “不多,只是知道些皮毛而已,请你把我当成门外汉。” “遭受过度的体罚、虐待或心灵难以承受的伤痛时,精神会陷入错乱状态,如此一来大脑就会刻意麻痹一部分机能,试图让陷入错乱的思绪恢复理智。以她的例子来说,她遗忘了那个悲剧之前的所有记忆。” 沟端摇了摇头,彷佛要甩开可怕的回忆。 “虽然避免错乱的现象本身不是坏事,但是部分精神机能遭麻痹的状态假如长期持续下去,身体跟心灵都会开始发出警讯,结果引发肚子痛、头痛等生理异常,以及做噩梦、回忆闪现等心理异常,当然也会造成人格形成上的障碍。这属于心疗内科的范畴,我请了大学附设医院里的朋友来帮忙,但两个医生绞尽了脑汁,还是找不出根本的医治方法。” “这是一种不治之症?” “PTSD原本有两种治疗方式,一种是药剂疗法,另一种是名为减压团体(debriefing)的精神疗法。这种精神疗法简单来说,就是利用重新模拟形成创伤的事件,来抒发郁积于心中的感情。但当年我们怕产生后遗症,不敢对年幼的亚季子实施药剂治疗;至于减压团体的精神疗法,当年又恰巧有许多学者发表了认为这种疗法成效不彰的论文,让我们不敢贸然尝试。在许多案例之中,强迫性的心理治疗反而会带来更大的心灵创伤。到头来,我们只能祈祷时间治愈一切。” 沟端的谈吐之间流露着强烈的遗憾与惋惜。如此说来,他会深深记得亚季子的事,并非起因于对亚季子本人的印象,而是无法将其治愈的悔恨心情。 “你说她失去了那个悲剧以前的所有记忆?” “不,正确来说是跟死去妹妹有关的所有记忆。她记得关于双亲的事,却完全不记得自己曾有个妹妹。” “这个失忆症如今依然没有治愈?” “这我就不清楚了。他们一家人后来搬到了神户,从此音讯全无。我只希望随着时间经过,症状能够渐渐减轻……” “他们一家人为何搬家?” “为了躲避来自生活周遭的恶意。”沟端此时的表情就像是把某种恶心的东西放置在舌尖上。“这个社会往往是相当残酷的。许多人会满不在乎地朝着受难者或弱势者落井下石。精神陷入困境的人,或是欲望无法满足的人,往往会寻找同伴聚集在一起。因为有了同伴,就可以互舔伤口。但是没办法找到同伴的人,就会寻找比自己更加处于弱势的人,并且加以欺负。或许这只是一种希望有人比自己更悲惨,藉以得到安慰的心态。但即使处境值得同情,做出来的行径却是卑劣下流。亚季子一家人正是遭受了难以原谅的卑劣行径。当我从亚季子的母亲口中听到那些事时,连我也气得差点失去理智。你要是听了,恐怕会影响心情。即使如此,你还是想听我描述细节吗?” “这种事,我习惯了。” “过了头七之后,家里开始陆陆续续接到不少电话。有些是无声电话,有些则是责骂父母也有照顾上的疏失,或是讥讽父母只是想要博取同情。说穿了就是一些毁谤与中伤。他们家的大门,甚至被人以喷漆写上了‘别老是装出受害者嘴脸’。” 御子柴随口敷衍,心里却没有特别的感受。若是相信人性本善的人听到这些事,或许会难过地皱起眉头吧。但御子柴很清楚这世间本来就充塞着恶意与无情,因为从前的自己就是最好的例子。沟端口中描述的那些恶行恶状,不过就像朝着落水狗扔石头一样不值得小题大作。 “有些人或许是把不幸跟污秽联想在一起的关系,竟然连亚季子也不放过。据说在她放学回家时,有人对着她大喊‘你妹妹会死全是你的错’。那孩子罹患PTSD,很有可能是被这些外在原因所诱发的,” “这就是他们搬家的理由?” “如果继续待在那个地方,别说是亚季子,就连双亲也可能会罹患精神疾病。亚季子的父亲曾对我说,他觉得很不甘心,因为一旦搬家,就好像是输给了社会上那些毫无道理的恶意。但是站在医生的立场,我没有任何理由阻止他们一家入迁居疗养……对了,御子柴先生,既然你正在追査亚季子的过去,应该査到了关于她父母的消息吧?请问她的双亲还健在吗?” “母亲还住在神户,父亲则在阪神淡路大地震时丧生了。” 沟端一听,深深叹了口气,没有再多说什么。 他仰望着天花板,半晌之后,才低头望向御子柴,眼眶微微含泪。 “或许有些人天生注定命运多舛吧……亚季子住在神户的那段日子,过得幸福吗?” “她本人没跟我提过。或许她还不十分信赖我,心里似乎还藏着一些秘密。” “这多半也是基于防卫本能吧。遭遇太多不幸后,大多数的人都会选择封闭自我。我身为主治医师,虽然不反对他们搬家,但当年时在该向住在神户的医生写封介绍信才对。” 沟端这番话听起来像是在为自己辩解,言下之意似乎是他心下虽然在意,但是病患一旦搬了家,他也无能为力。但是沟端的下一句话,却又否定了这样的含意。 “但我真正担心的是另一个症状。” “另一个症状?” “悲剧发生时,亚季子正值出现第二性征的时期。简单来说,那桩悲剧在她的精神面造成的伤害,并不仅是PTSD而已。甚至我们可以说,另一个症状比失忆症还要棘手得多。” 沟端接着说出了某个属于精神官能症的病名。 “有办法治疗吗?” “可以施予抗忧郁的药物,但是药效一过,症状又会复发,何况还有不小的副作用。到头来只能靠本人的意志力加以克服……” “在你当初为她检査时,有哪些症状,能不能请你逐一详细说明?” 沟端听御子柴这么一问,竟露出戏谑的笑容,说道:“老实告诉你,病历表还留着。” “咦?” “我刚刚能对你说得这么详尽,也是因为读过了当年的病历表。虽说病历表的保存义务只有五年,超过五年以上的病历表会依序加以销毁,但只要是让我留下深刻印象的病人或病例,我就会将病历表保留下来。原本只是当成行医多年的纪念品,没想到会在这种时候派上用场。” 太好了。 御子柴在心中窃笑。 “沟端先生,我有个请求。” “请说。” “能不能请你到东京来一趟?” “……要我这把老骨头上东京?” “只有你才能救我的委托人。” 沟端一听,扬起了嘴角。 “好一个滑头的律师,真懂得如何吹捧老人家。过去应该很多人这么称赞你吧?” “没那回事……” “也罢,假装顺你的意也挺有意思。不过你要记住,我答应帮忙并非完全是因为你的关系。只要能帮上亚季子的忙,就算法院在西伯利亚,我这老头子也会走一遭。” 从福冈搭飞机回到东京后,御子柴没有回事务所,立即赶往了茅场町。 中央区日本桥茅场町。虽然是证券公司聚集的地区,到了下午也渐渐从喧闹中恢复宁静。御子柴的目的地,是金融公司“东京Me”所在的办公大楼。 御子柴在二丁目新大桥通后头里找到了这栋大楼。这一带除了证券公司之外,还有不少提供证券担保融资服务的金融公司。泡沫经济时期,这一类公司多得不可胜数,但近年来有的倒了,有的遭到合并,数量已大不如前。 御子柴在柜台报上身分后,女职员瞬间瞇起双眼,露出不悦的神情。然而在金融业界,这样的反应并不稀奇。还不出钱的客户大多会找律师帮忙,因此对这个业界而言,律师可说是天敌。所幸,御子柴的神经并没有纤细到会因这种鸡毛蒜皮的小事而动怒。 通往会客室的走廊装潢得大方典雅,但墙上却张贴着碍眼的海报。 “欢迎来到上流世界” “最高明的资产运用” “财产翻五倍!值得信赖且成绩傲人的东京Me证券投资贷款” 正如同青柳所说的,担保融资的帐户平均贷款金额高达数千万圆。这意味着顾客绝大部分都是高收入者。这办公室设计得美仑美奂,多半是为了迎合这些上流人士。 但是经手金额庞大、顾客属上流阶级,并不代表这是个高尙的业界。 从前御子柴曾担任某投资大亨的辩护人,并从其口中听到了一些有趣的想法。该投资大亨说,现在大部分投资者所热衷的股票投资,根本称不上投资。 所谓的投资,应该是看好某一家企业的发展性,并以自己的资金来协助其成长。所以卖股票所得的价差利润,只像是额外赚取的小外快。但是现在的个人投资家却是短时间内重复多次买卖,把价差利润当成了主要获利来源。说穿了,那跟赌博没什么不同。换句话说,这样的行为根本不是投资,而是投机。 这听起来挺有道理。既然是赌博,以证券担保融资为商品的金融业者当然就有生存的空间。名义上是协助资产运用,其实说穿了就像是赌场老板将钱借给输得精光的赌客。金融业者以一些冠冕堂皇的名称来鱼目混珠,反而让这个业界更加充满了虚伪。 御子柴在会客室坐了约五分钟左右,青柳出现了。他露出一脸狐疑表情,显然是想不出御子柴来访的理由。青柳的性格有些木讷,与在证人台上给人的印象颇不相同。 “啊,你是为津田太太辩护的律师吧…...?今天来找我,有何贵干?” “关于被害人津田伸吾的借贷状况,有几点想向你再度确认。” “我在法庭上已经说了津田先生的贷款余额、购入证券的担保价值及不动产的担保价值,这样还不够吗?” “你在法庭上提及了不少数字,请问这些金额是以哪一天为结算日?” 青柳一听,神情显得有些诧异。 “我曾接过资产家争夺遗产的案子,因此我知道股票实质价格的结算方式。你在法庭上所说的金额,想必是以最后一次拜访津田家的前一天收盘价为基准,我说的没错吧?” “……是的。” “我査过了案发当时的股价走势。” 御子柴从公文包中取出一本小册子,翻开贴了小纸片的那一页,上头是以月为单位的日经平均指数走势图。 “这里有着津田伸吾遭杀害前大约半年之内的股价走势。在这段时期,日本贸易赤字创下历史新高,加上日银短观也不理想,虽然偶有起伏,但整体而言日经平均指数可说是节节下滑。许多投资家对未来感到不安,纷纷抛售持股,更是造成股价下跌的情况越来越严重。伸吾手上的持股虽然不见得都是代表股,但是在这波长期下跌趋势中,不太可能唯有伸吾的股票依然吃立不摇。说得明白点,伸吾虽然以当冲投资人自居,说穿了跟门外汉没什么不同,他手上的股票搞不好下跌得比平均指数还凄惨。换句话说,在这半年的期间里,伸吾的证券担保价值下滑程度比我们预期的还要大,如此一来,你的证词之中便出现了矛盾。” “矛盾?” “根据你的证词,伸吾的股票在平成二十年九月的金融海啸后大幅下跌,即使追加不动产担保也不够,因此你不断尝试与本人联络,却连一次面也没见着,对吧?” “是啊,请问这证词有哪一点矛盾?” “不动产的价格虽然也会变动,但除非是公告现值大幅修正,或是附近出现差距极大的成交价时,才会产生较大的变化。堂堂世田谷区的土地,价值不太可能在一年半载之内就大幅下滑。但是股票就不同了,有些只要跌停板四天,价值就只剩下一半。” “你到底想说什么……?” “从这走势图看来,案发前数个月内股价一直处于下滑的状态,若不追加担保或是减少融资余额,应该早就陷入担保不足的危机了。你在法庭上曾说最重要的证券都被套牢,不能说卖就卖,但这并不符合融资业者在债权管理上的常用手法。如果真的陷入担保不足的状况,业者为了逼迫客户追加担保品,通常会先将下跌率最低的股票脱手卖掉。” “未经客户同意就擅自卖掉?我们可没那权力……” “在一般状况下,身为第三者的融资公司确实无法变卖客户的股票,但只要事先跟证券公司打好关系,再加上客户事先签名盖章过的文件,就可以做得到。股票被套牢的客户,大多早已陷入自暴自弃的状态,就算被卖掉一种股票也是不痛不痒。但假如担保品之中还包含不动产,那就不一样了。客户担心接下来连房子也会被业者卖掉,就会急忙寻找亲朋好友调度金钱。自尊心越强的客户,越是无法忍受失去栖身之所。” 御子柴说得头头是道,宛如是在法庭上诘问证人,青柳听得目瞪口呆,连眨眼也忘了。 “……看来你对这业界相当熟悉。” “既然你说你们没有卖掉伸吾的股票,表示在担保率下滑的时期,伸吾曾经采取某种补救措施,对吧?” “你到底想要知道什么?” “案发前一年之内的账户收支履历。” “御子柴律师,你这是在强人所难。虽然我们也接到警察依正式手续要求开示账户的要求,但你只是津田太太的代理人,并非津田先生本人的代理人,何况负责案件也与债务清偿无关。说得明白点,你是毫无关系的第三者,而且你并不是警察,当然也没有捜査权。你是律师,应该很清楚我们不可能在这种情况下公开帐户数据。” “这我当然知道,但津田伸吾既然已经死亡,理应不再适用
99lib?
个资保护法。” “恕我班门弄斧,担保融资主要针对物而非针对人。虽然津田先生巳过世,但融资余额尙未清偿,担保品也还未处分。这种情况下的债权明细属于我们公司的机密情报,怎么可能随意公开给第三者?” 御子柴遭青柳如此反驳后,话锋一转,和颜悦色地说:“没有人是天生的坏人,每个人与生俱来都拥有慈悲心与正义感,就像你一样。” “……咦?” “但是组织会麻痹个人的感受,公司利益及上司命令会抹杀个人的信念与正义感。即使如此,还是有少数人依然抱持着独自的正义信念。” “律师先生,你在说什么啊?怎么突然讲起大道理?” “青柳先生,你似乎相当习惯上法庭?” “是啊,诉讼方面是由我负责。” “我知道你代表公司立场,不能说出真正的想法。但是只要牵扯上人情义理,一个人的本性就会显露无遗。青柳先生,法庭上的你正是最好的例子。” “那……那只是被你误导而已。” “你会受到诱导,表示你原本就抱持那样的心情。你同情因父亲过于窝囊而吃尽苦头的那一家人,更怜悯当讨债者上门时被当成挡箭牌的女儿们。但是祸不单行,那对姊妹在失去了父亲后,如今连母亲也即将离开她们的身边。” “唔……嗯……” “然而只要我的辩护发挥功效,就可以大幅缩短女儿们失去母亲的时间。要达到这个目的,唯有取得你的协助。如今我眼前的人不是东京Me的小职员,而是青柳俊彦。我是在对你个人提出恳求。” 御子柴说到这里,暗中观察对方的反应。青柳应该是个心地善良的人,正在公与私之间忍受着天人交战的煎熬。 “开示津田先生的帐户资料,能发挥这么大的功效?” “比你所想象的还要重要得多。不仅如此,这件事只有你做得到。” “律师先生,你的社交辞令真是令人佩服。” “社交辞令只能用在没见过世面的人身上,对你发挥不了效果。还有,我只向值得信赖的人寻求协助。” 青柳的喉头发出轻响,似乎话到嘴边又呑了回去。 “失陪一下。”青柳丢下这句话后,突然起身走出房间。 难道被拒绝了吗?就在御子柴开始感到不安的时候,青柳拿着一个档案夹走了回来,并且将门上锁。 “律师先生,你能答应我保密吗?” “守口如瓶是律师的基本原则。” “如果被上头知道我泄漏机密情报,我会遭到惩处。” 青柳说着,从档案夹里取出数枚A4尺寸的纸张。 “御子柴先生,事实上,前一次开庭结束后,我稍微査了一下你的经历。” “我?” “你的客户似乎多半不是正派人物,而且你收取髙额费用、采用不合常规的法庭战术,因此被律师公会视为眼中钉。像你这样的人,我要怎么信任你?” “我的客户确实不少牛鬼蛇神,但你想想,如果我口风不紧,早被扔进海里喂鱼。” 青柳听了这句话,似乎放弃了抵抗,交出手中的纸张。 “只能用眼睛看,不能影印。” 青柳压低声音提醒,御子柴以眼神道谢。 纸张的右上角有着一串编号及津田伸吾的姓名。表格纵轴为日期,横轴为入账金额、担保总额、追加担保金额、融资余额及担保率等各字段。不仅是现金的进出,就连有无追加担保及担保率的折损程度也一目了然。 御子柴的手指沿着表格往下推移。随着市场景气的恶化,担保总额及担保率都节节下降。 “融资余额没有增加,担保率却在一个月之内下降了百分之十以上?” “每个月的入账,也只是支付利息而已。那是因为津田先生手上的股票几乎都是炒作股。” 所谓的炒作股,指的是遭拥有庞大资金的集团刻意炒作的股票。只要股价一上升,这些集团就会将手上的股票全部抛售。由于原本是股本不大的小型股,一旦被抽走资金,下跌的幅度相当可观。 “这就是所谓的追高杀低?” “是啊,这些冤大头先看到了成交量走势图上的白色长棒,只要第二天及第三天都还维持水平,加上来源可疑的网络谣言,就会疯狂跟着买进。刚买的时候,股价依然持续上升,这些人就会认为自己是炒股票的天才。但是股价一旦开始下跌,他们根本不知道该在什么样的时机点脱手卖出。何况就算指定卖价,也跟不上股价下跌的速度。转眼之间,股价就跌破了当初的买价。这时他们又没有认赔杀出的勇气,最后终于错过挽回的时机,陷入被彻底套牢的困境。” “你为什么没有提醒他?既然你待在这个业界,应该对这些信息相当清楚才对。” “公司规定不准对客人买卖特定股票提出建议。假如客人因此赚了钱,会有利益输送的嫌疑,假如赔了钱,客人又会控告我们散播不实消息。” 青柳这番解释合情合理,因此御子柴不再针对此点继续追究。御子柴几乎可以想象津田伸吾在购买了炒作股之后,上涨时不可一世,下跌时却又狼狈不堪的画面。这样的形象,可说与要藏口中所形容的津田伸吾如出一辙。 入账栏的空白越来越多,表示津田伸吾已逐渐连利息也付不出来了。 继续往下看,御子柴终于找到了心中所期待的纪录。自案发的两个月前起,伸吾开始提出追加担保;毎次都是大约八万圆左右,平均每个月两次。 “数次的追加担保,换算成现金约四十万,但是担保率几乎没有改变,这又是为什么?” “因为担保价值的折损速度比追加担保的速度还快得多。老实说,像这种小额追加担保是最棘手的情况。” “最棘手?” “追加担保的金额没有大到能一口气改善担保率,但客户并非不闻不问,而且担保品也还有相当程度的价值。由于客户看起来似乎有还款的意愿,我们也不能毫不留情面地将他的股票卖掉……如此拖拖拉拉下去,终于形成了呆账。老实说,我们的一念之仁也是造成这种结果的原因之一。” “追加担保也是证券,只能以八成价值计算,为什么他不直接以现金支付?倘若使用现金,对担保率不是能有较大的帮助吗?” “这就是穷人的悲哀。以现金支付,价值是固定的,但是倘若以股票支付,等到景气开始好转的时候,获利就会更加可观。人一旦被逼上绝路,就会失去冷静的判断力。” 宛如杯水车薪的追加担保,以及债权人的广浅同情心,竟然是造成呆账的罪魁祸首,这实在是太讽刺的一件事。在
这个世间,半吊子的善意永远是麻烦的根源。 “谢谢你的协助。” “咦?这样就可以了吗?” “多亏了你,我已找到了辩护的方向。” 隔天,御子柴前往了要藏的家。 “啊!是御子柴律师!” 坏预感多半都很准。果不其然,应门的人是伦子。御子柴一靠近,她就像小狗一样在脚边纠缠不清。 “律师!律师!听说你去了九州岛?妈妈出生的家还在吗?” “那个家已经不在了。” 伦子一听,失望地噘起了嘴:“唉,本来还想去瞧瞧呢。” 御子柴几乎想喊出一句“别做蠢事”,幸好强忍了下来。 “等审判结束……等你妈妈回来,再叫她带你去。虽然家不见了,但还有认识你妈妈的人。” “嗯。” 这场审判到底会以什么样的判决收场,此刻还难下定论。亚季子何时能出狱,也还是未知数。但是这几天下来,御子柴早已摸透了伦子的个性。就算母亲没有回来,她也会前往那个地方。为了找出自己一家人的不幸根源,即使只有独自一人,她也会踏上福冈那块土地。 御子柴知道自己并没有权力阻止她。 “律师先生,辛苦了。”要藏走到门口,脸色比伦子更加凝重得多。“这次前往福冈,有没有甚么收获?” “我今天来不是为了报告此行的成果,只是有些事情想再次向你确认。” 要藏听了御子柴的口吻,已明白他的意思,赶紧将伦子哄进了其他房间。 “一定是不方便让伦子听见的事,对吧?” “谢谢你的配合。” 御子柴走进客厅后,与要藏四目相对。要藏的脸色似乎带着三分焦躁不安。在御子柴前往九州岛的这段期间,要藏恐怕也过得并不轻松。 “跑了那么远,总不会是白忙一场吧?” “多少有些收获。我在福冈幸运地遇上了熟悉亚季子幼年时期的人物。” “亚季子幼年时期……这对辩护有帮助吗?” “在许多案例中,从小到大的环境对人格造成的影响,往往可以成为从宽量刑的理由。” “她嫁给伸吾已经好多年了,但我从不曾听她提起小时候的事。” “这一点也不稀奇,并非所有人的童年时期都是在健全的环境下长大,总是会有不想被他人知道的过去。” “但是这些过去却能成为辩护上的有利条件?” “我心中是这么盘算,但如此一来,恐怕会让伸吾的形象更加恶化。” “我从一开始就说过了,这也是没办法的事。” “恕我说句失礼的话,亚季子跟伸吾虽然是夫妻,但是人格特质可说是完全相反。” “完全相反?” “亚季子读完神户的商业高中后,就搬到东京,在会计事务所上班。根据我打听的结果,所有同学里只有她来到了东京。” “嗯,看来她从那时就很独立。” “不,她这么做不仅是因为独立,也是为了寻找新的关系。” “寻找新的关系?” “待在父母身边,永远只能当个被保护的人。但只要离家在新环境生活,或许有一天会遇上须要自己保护的对象。最后她果然遇上了伸吾,并且拥有了值得她保护的家庭。” “对亚季子而言,两个女儿确实是保护的对象……但把这两件事兜在一起,会不会有些牵强?” “不,依她在法庭上的态度,以及会见时的对谈内容,这样的推测可说是相当合理。不仅如此,而且这跟伸吾也有关。” “你刚刚说,他跟亚季子完全相反?” “伸吾从还在上班的时期开始,就是个颇有野心的人。自从被公司99lib.裁员后,这股野心开始往负面的方向发展。他想要自己开一家公司,但是在拟定计划书时就遭遇挫折,三两下就放弃了。又梦想成为当冲投资客,轻轻松松赚进大把钞票。原本不管是开创事业或是投资股票,都必须历经一段准备阶段或学习阶段,但他自负才识过人,跳过了这些阶段。” “……听别人直接了当地说出来,实在有些不舒服,但确实是如此没错。” “他在投资股票上失利,竟然想靠证券担保融资来起死回生,结果反而让损失更加惨重。但即使到了这个地步,他依然认定投资失败是市场环境的错。他完全不采取任何补救措施,等到有人上门讨债了,就龟缩在房间里,让女儿去开门。除了这些之外,可以举的例子还相当多。总而言之,他有着明显依赖他人的性格。” 要藏没有反驳,只是默默地听着。御子柴句句属实,他一句话也没办法为儿子辩白。 “你听过‘共同依赖症’吗?” “没有……” “例如照顾这件事,当然是被照顾者依赖照顾者,但是倘若照顾者能藉由这个行为感受到自己的存在价值,两者就形成共同依赖的关系。伸吾跟亚季子的情况,也有些类似。” “像只缩头乌龟一样不管家人死活的伸吾,以及一心希望能够保护家人的亚季子……嗯,亚季子的情况姑且不提,伸吾确实从小有着过度依赖家人及朋友的倾向,这我无话可说。若依律师先生的说法,全是我在他小时候教导无方,才塑造出他那样的人格。如今听了这些话,实在让我羞愧得无地自容。” “倒也不见得局限于小时候。” “……什么意思?” “事实上,我昨天看过了伸吾用来购买股票的证券担保融资的账户收支表。” “账户收支表?但是关于借贷的细节,那个姓青柳的职员不是在法庭上说得一清二楚了吗?” “法庭上的证词只是显示出伸吾的不负责任,但是若将收支细目仔细査过,会发现另外有个让伸吾的不负责任更加恶化的原因。” 御子柴接着说明伸吾在案发两个月前提出追加证券担保,前后共四次,每次约十万圆。 “那时伸吾的银行存款应该已为了支付利息而提领一空,而且没有收入。除了存款之外,伸吾不太可能还有其他资产。至于每天为家计烦恼的亚季子,更不可能有多余的钱提供协助。最大的可能,还是来自于第三者的资金供给。要藏先生,那个人应该就是你吧?” 御子柴说完了话,要藏微微低下头,咕哝道:“没错,那些钱正是我给那小子的。” “为何一直瞒着没说?” “因为实在太丢脸了,不仅丢伸吾的脸,也丢我自己的脸。”要藏的语气带了三分自我嘲讽。“即使过了四十岁,他还是我儿子。我即使活到七十岁,也还是为人父母。虽然他是个窝囊又毫无生活能力的大蠢蛋,一旦面临生死关头,我总不能见死不救。律师先生,这也是你刚刚说的‘共同依赖症’吗?” “那倒不至于,但是半吊子的同情只会让事情迟迟无法解决。” “原来我的同情只是半吊子……对于靠年金过活的我来说,那笔钱可不是小数目。” “抱歉,恕我失言。但是跟伸吾的负债总额相比,实在是杯水车薪。” “你说话还是这么直来直往。” “我再次向你致歉。不过,如果当初你对伸吾不理不睬,‘东京Me’早就卖掉伸吾的担保证券了。但是不动产没办法立刻脱手,因此伸吾一家人不会有马上流落街头的危险。虽然债务依然存在,但伸吾没有其他财产,债权人也只能哑巴吃黄莲。倘若符合条件,伸吾还可以申请民事再生。只要采用这个方法,就不用担心住家被卖掉。” “这我也考虑过了。” “你是民生委员,应该经常有人找你商量负债问题,我想你对民事再生的申请方式肯定相当清楚,为什么没有建议伸吾这么做?” “那小子……伸吾认为一旦跟‘破产’或‘民事再生’扯上边,就会被盖上失败者的烙印,因此说什么也不答应。” 这状况说穿了,就是父亲配合儿子打肿脸充胖子。亚季子多半也曾提出跟要藏相同的建议,而且同样被伸吾拒绝了吧。简单来说,亚季子及要藏都太过于放任伸吾的愚蠢行径,才让事态恶化到难以收拾的地步。 “次男隆弘相当优秀,伸吾跟他比起来实在是太没用了。但是越是笨拙的孩子,越是让做父母的不忍心说重话。律师先生,你一定无法理解这种心情吧?” “是的,我完全无法理解。”御子柴说得轻描淡写,既非讽刺亦非斥责。 天底下像这样的父母太多了。然而他们对孩子说重话的原因并非于心不忍,而是害怕孩子与自己的关系变得疏远。 要藏深深叹了口气,彷佛样将肺里的浊气全挤出来。 “律师先生,你心里在想什么,我非常清楚。你要骂我溺爱孩子,或是骂我没有骨气,我都虚心接受。但是请你相信我,如今我只希望亚季子及孙女们能够重新过平静的生活。” 要藏将头垂得极低,御子柴只是默默俯视着他。 “老实说……我还有件事得对你说。”要藏说。 “什么事?” “明天的最后一次开庭,检方要我出庭作证。” “哪一方面的证词?” “关于对伸吾的金钱援助。” 御子柴哼了一声。自己能找到的线索,岬早晚也会找到。或许是为了补强丈夫的窝囊形象,以强调亚季子的杀意吧。 “律师先生,假如检察官问我话,我该怎么回答?” “实话实说就行了。对那个检察官撒谎,只是找自己麻烦。好了,我该告辞了。” 御子柴站了起来,要藏投以哀求的视线。 “请问……有胜算吗?” “不论胜算多寡,都不会影响我要做的事。” 御子柴将要藏独留在客厅,一个人走向门口。伦子早已等在那里。 “你又有什么事?”御子柴一问,伦子难得地别开了视线。 “就是明天了……” “你也要来吗?老实说,你来了只是给我们添麻烦。” “伦子会在外面等。明天外婆也会来。” “外婆?” “妈妈的妈妈。” 看来所有的亲戚将齐聚一堂。但是这场官司的受害者与加害者都是自己人,不论判决结果如何,恐怕不会有人大呼痛快。 严格来说,是除了御子柴之外。 第二节 二审最后一次开庭。 开庭前五分钟,御子柴出了电梯,走向八二二号法庭。途中经过等候室时,瞥见了伦子的身影。御子柴加快了脚步,幸好没有被伦子撞见。 法庭内,岬检察官及旁听者都已列席。这一次,岬检察官的表情比前两次沉稳一些。他瞥了御子柴一眼,但旋即移开视线。这并非基于不安,而是满心认为最后一次开庭也将以检方的优势收场。如此看来,当初在地下食堂的最后警告也被他当成了耳边风。 也罢,反正敌人并不是岬。 旁听席的后方角落,坐着一名外貌与法庭格格不入的人物。那是个面容削瘦、一头银发梳理得整整齐齐的老妇人。她一直低着头,似乎正专心等待着开庭时间的到来。这个人多半就是亚季子的母亲吧。 亚季子在法警的带领下走进了法庭。模样跟之前一样有气无力,多半内心已认定减刑的机会相当渺茫。 回想起来,御子柴的那一趟远行,正是为了找出隐藏在那萎靡不振的脸庞背后的过去之谜。原本只是为了抓住好不容易看见的一缕希望之光,没想到最后却变成了一趟追査她失去了什么、保护着什么的探索之旅。 御子柴的心中偶然浮现了一个念头。 亚季子为了弥补失去的事物,因此想要找出另外一样事物来保护,自己不也一样吗?自己为亚季子辩护,或许内心深处也潜藏着这样的心态。 法庭一如往昔静谧而肃穆。旁听席上偶而会传出窃窃私语,但旋即又恢复沉静。 不一会,三名法官现身,所有人都站了起来。最后一回合,御子柴的心中响起了开打的钟声。 坐在审判席上的三条,依然维持着和颜悦色的表情。他会维持这个表情直到结束,还是大动肝火,全看御子柴接下来的陈述。 “现在开庭。辩护人,上次你说这次开庭会提出新证据……但我还是没收到你的资料。” “真是非常抱歉,在安排上耗费了一点时间,我打算在庭上直接公开。” “既然如此,这次检方事先申请了传唤新证人,就让检方优先如何?” “好的。” “那么,请检方的证人进来。” 在法警的带领下走向证人台的人,果然是要藏。岬清清喉咙,起身说道:“证人请先告知姓名及职业。” “津田要藏,地方小区的民生委员。” “上次开庭时你也曾作证过。你是被害人津田伸吾的父亲?” “是的。” “各位法官,请看手边的乙二十三号证,这是由金融公司‘东京Me’提出的债权管理表,对象是被害人津田伸吾。值得注意的是自案发日算起的大约两个月前,三月八日的纪录。” 岬所提出的乙二十三号证,与青柳开示的数据完全相同。 “三月八日、三月十八日、四月十一日、四月二十八日,分别追加担保了一千股的积和陶瓷企业股票。积和陶瓷属于低价股,当时股价约在一百圆左右,若加上手续费,换算成现金市值大约是每次十万圆左右的追加担保。” 对于这支股票,御子柴也大致掌握了状况。 积和陶瓷虽然因连续数件丑闻而股价大跌,但毕竟是东证一部的上市企业。只要业绩回稳或出现其他利多消息,很有希望大幅反弹。对于抱持投机心态的伸吾来说,确实是相当适合下手的股票。 “当时被害人并没有收入,不太可能凭自己的财力购买新的股票。证人,我想请问你,这四次的追加担保,是否是你提供了资金?” “我的确在那段日子给了他一些现金。” “审判长!”御子柴立刻举手抗议。“这是刻意误导。被害人已经死亡,证人交给他的那些钱到底被花在何种用途上,如今已无从查证。” 然而御子柴的抗议,似乎早已在岬的预期之内。 “金额高达数十万,而被害人整天把自己关在房间,能花钱的地方相当少。而且关于这笔钱的去向,等等还有其他证词可以作为左证。” “请继续。” “证人,请再回答我的问题。你前后共四次交付金钱给被害人,请问这是你主动提出的建议吗?” “这个嘛……”要藏忽然有些结巴。“再怎么不肖,毕竟是我的亲儿子,这问题能不能请你别再深究?” 这样的响应方式,相当符合要藏的性格。但是这个回答等于是默认金钱援助是伸吾提出的要求。岬心满意足地点点头,说道:“好吧,那我换个问题。请问你是将现金直接交到他手上吗?” “不,是汇到伸吾的账户里。” “为什么要这么麻烦?既然住在附近,不是直接给现金比较方便吗?” “伸吾说,向证券公司下单是透过银行账户,我直接将钱汇进账户,可以省下他的麻烦。” “证券公司?这么说来,你当时便知道被害人打算拿这笔钱来购买股票?” “可以这么说。” “你既然知道他的意图,为何还还要把钱交给他?你没有想过这笔钱很可能一去不回吗?” “伸吾说,假如不这么做,房子就会被卖掉。我只是气他窝囊,并非对他心怀怨恨,何况我很同情媳妇及孙女们的处境。” 御子柴听了,内心暗自叫好。要藏的证词让伸吾的所作所为变得更加令人难以原谅,但这不在岬的盘算之中。 但是岬相当机灵地踩了煞车。 “我身为父亲,听到媳妇一家人的住家可能会落入他人手中,只好……” “好了,证人。我都了解了,你不必再说了。我的提问到此结束。” 要藏还想继续说下去,岬却强制中断了他的发言,转头对三条说道:“我有几个跟刚刚的证词有关的问题,想要询问被告。” “请。” “证人刚刚提到曾给予被害人金钱援助。被告,请问你是否早已知悉此事?” 亚季子低头不答,一副失魂落魄的模样。 “被告,请回答我的问题。” “……我早就知道了。”亚季子的第一句话,听起来相当沙哑。 “你是怎么知道的?” “我看到存折,上头有公公汇钱给丈夫的纪录……为了确认水电费是否扣款成功,我会定期查看所有存折。” “原来如此。那么,存折里是否记载着这些钱后来去了哪里?” “有的……钱汇进来的当天,又有一笔几乎相同数目的钱汇到证券公司。这是丈夫的账户,所以我知道这一定是丈夫做的事。” 刚刚岬曾说“还有其他证词可以作为左证”,多半指的就是这个吧。亚季子身为家庭主妇,将银行账户的收支情况掌握得一清二楚也是合情合理的事。而既然亚季子明白这些钱的流向,接下来岬会问哪些问题,御子柴已可以想象得出来。 “关于证人要藏所汇的这些钱,你是否询问过要藏本人或是被害人?” “曾问过公公,他说是丈夫再三要求下才汇了那些钱。” “你听到这个答案时,心中有什么感想?” 御子柴正想出言制止,但已经太迟了。 “我好恨我的丈夫。”这句证词几乎决定了一切。 为什么不好好想清楚再发言?御子柴几乎想把亚季子当成法庭上的敌人。过去御子柴曾数次提醒她,不要说出暗示对伸吾怀抱杀意的证词,但她直到现在依然学不乖。 不过,这并非亚季子的自制力太薄弱,而是岬的手法太狡猾。藉由一开始让要藏针对金钱援助一事提出证词,使亚季子抱持罪恶感与羞愧感。岬再趁机推波助澜,瓦解了亚季子的自制力。 岬接着问出了御子柴倘若是检察官也一定会问的问题。 “你为什么恨他?” “家里很缺钱,这点丈夫应该也相当清楚。如果他向公公借钱是为了当生活费,虽然对公公很不好意思,但至少我可以理解他的苦心……没想到,他竟然把钱花在自己的娱乐上……” 亚季子并不认为么做是为了“还债”,反而认为那只是伸吾自己的“娱乐”,这样的用字遣词彰显了亚季子的心情。不过,这也是受到岬煽动下的结果。 只有深知人性黑暗与丑陋的检察官,才能想出这样的诡计。光是从岬今天的表现,便不难想象他一直以来是以什么样的手法对付嫌疑犯。 “这么说来,你极度憎恨被害人,是因为他在家境有困难的时候依然不肯伸出援手?” 岬打算让亚季子明明白白地说出来。 “审判长!这个问题是刻意误导。被告从来没有陈述过其感情的深浅程度。” “抗议成立。检察官在引用证词时必须力求正确。” 岬向三条行了一礼,但显然只是做做样子而已。三条没有主动制止,也是早已猜到御子柴一定会举手抗议。整个法庭的趋势正朝着检方的全面胜利一步步推进。 “好,那么我换个问题。在上一回的证词中,你曾说经常遇到金融业者上门讨债,因此相当气愤。这一次,你又说公公好意提供的资金被用在娱乐上,让你心怀憎恨。愤怒与憎恨,是否已经成为日常生活中的潜在情绪?尤其是在案发的前一刻,是否最为明显?” “……我也不知道。” “你不知道?这是你自己的感情,怎么会不知道?” “发生口角前的一星期,我们几乎不曾说话。我满脑子只想着女儿们的生计问题,根本没心思烦恼丈夫的事……每当静下心来,我担心的总是女儿们的将来。” “我的提问到此结束。”表现得不错。 御子柴见了岬的沮丧神情,不禁想要将亚季子好好称赞一番。虽然不知道三条审判长心里怎么想,但至少成功避开了最坏的印象。不仅如此,还为御子柴事先架起了反攻的立足点。 “审判长,我想进行反方询问。” “请。” 御子柴缓缓起身,有如吹响了反击的号角。 “首先,有件事情想先对审判长澄清。” 三条一听,错愕地瞇起了双眼。御子柴接着说道:“在开庭前的准备阶段,被告与辩护人通常会针对辩护方针进行讨论。在这个时候,假如被告心中抱持着错误的认知,辩护人往往也会跟着抱持相同的错误认知。这一点,希望审判长能够谅解。” “这确实有可能。” “在这陈述,都是建立在错误的认知上,因此之前所记录的证词内容,都应该被当成记忆失真。” “假如你能证明确实是记忆失真,我可以认同。” “谢谢审判长。” 御子柴重新转头面对亚季子。亚季子显得一头雾水,不明白御子柴这么说的用意为何。 “被告,我请问你,刚刚检察官在提问时,你曾说‘发生口角前的一星期几乎不曾说话’,请问这是否属实?” “是的。” “你确定吗?” “是的。” “既然几乎不曾说话,当然也不曾行房,对吗?” 法庭内的空气瞬间变得凝重。三条及岬都吃惊地猛眨眼睛,亚季子则是愣愣站着不动。 “被告,请你回答我,在案发前的一星期,你们是否曾行房?” “请问……你为什么问这种事?” “你只要回答我的问题就行了。有,还是没有?” “没……没有。” 亚季子震慑于御子柴的气势,脱口说出答案。御子柴立即转身面对三条,说道:“审判长,正如你所听见的。” “什么意思?” “审判长,请你回想一下。第一次开庭时,我在一开始询问被告是否曾与被害人行房。” 三条翻了翻桌上的纪录,说道:“嗯……没错。” “当时我曾主张被害人与被告在你情我愿下行房,证明夫妻间仍然有着想要重修旧好的气氛。但是被告刚刚的的证词,却与第一次开庭时的证词出现了矛盾。我在与被告讨论的过程中,针对此点也出现了记忆上的疏失。因此我在此订正,在案发前的一星期之内,被害人与被告并没有行房。被告在第一次开庭时的发言,理应视为记忆失真。” 法庭上每个人都露出了疑惑的表情。 “辩护人,我不明白你这么主张的用意。” “请各位看甲七号证的第三页。在第一次开庭时,我曾说过,厨房垃圾桶内的垃圾里有个保险套的盒子。但这些垃圾都是在案发三天前才开始累积,对照被告刚刚的证词,我们可以知道这个保险套绝对不是被告所使用的东西。” 御子柴转头望向被告。亚季子的脸上明显露出惊愕神情。不,不仅是亚季子,就连三条及岬,也瞠目结舌地望着御子柴,彷佛脸上遭人打了一巴掌。 “针对这甲七号证,还有一个疑点,那就是垃圾里只有保险套的盒子,却没有使用过的保险套。案子发生之后,赶往现场的世田谷警署鉴识课人员,将被害人的房间以及屋内其他各处的遗留物都清査过了。但在纪录里,根本没有记载使用过的保险套。既然没有记载,表示屋里没有这样东西。此外还有一点值得注意,那就是在第一次开庭时,被告听到厨房垃圾桶里有保险套盒子,并没有提出质疑。我回溯一审时的纪录,发现也有这种情形。换句话说,被告明明知道有个保险套盒子,却没有提及里头的东西去了哪里。另外我还想再强调一点,保险套盒子被扔在厨房垃圾桶里,这件事本身就有蹊跷。” 岬再也按耐不住,问道:“什么意思?” “请各位试着回想前两次的证词。关于被告这个人,审理中的案件姑且不谈,至少是个在教育孩子上相当用心的母亲。既然是注重家教的母亲,怎么会把保险套的盒子扔在女儿们经常进出的厨房?不管怎么想,这都不合常理。一般来说,这种东西都是在房间内使用,并且在房间内处理掉。我实在想不透,明明可以丢在房间垃圾桶的东西,为什么刻意丢到厨房垃圾桶?由此可知,里头的保险套并非被告所使用之物。换句话说……” 御子柴故意顿一下。从现场的气氛,可以明白还没有人猜出御子柴的真正意图。 “被告明知道家里有人发生了性行为,但她一直瞒着不说。” 亚季子一听,登时脸色惨白,肩膀微微颤抖。 庭内维持片刻沉默。岬似乎想通了什么,说道:“辩护人,你想要主张这才是真正的杀害动机?” “真正的杀害动机?” “家里的男人,只有身为丈夫的被害人。被告怀疑丈夫对自己不忠,所以……” “检察官,关于这点,由于涉及后面的证词,请容我到时候一并解释。审判长,我的提问到此结束。” 御子柴一转过身,亚季子突然开口了:“那个……我……” “被告,我的提问已经结束了。” 御子柴冷冷地说道。虽然可以听完亚季子的推托之词后再加以一一
驳斥,但这么做会损及己方的气势。亚季子的发言被硬生生打断,只能一脸茫然地站着不动。 “审判长,关于我上次说的新证据,我想申请传唤证人。” “好的。” “麻烦请将证人带进来。” 法警听到御子柴的指示,从门外领了一个人进来,正是老态龙钟的沟端。 沟端宣譬完毕后坐了下来,仰望三条审判长,蓦然说道:“审判长大人。” “请说。” 在审判长后头加大人,实在有些不伦不类。但是沟端的年纪比三条更老,而且神情带了三分轻佻,化解了对方的戒心。 “在法庭上作证,照理应该立正站好,但我两腿不便,只能坐着说话。你大人有大量,不要跟我计较。” “无妨,请以你最舒服的姿势应答。” 三条的神情似乎也带一丝紧张。这样的心理因素,也是有利的条件。御子柴等沟端坐稳之后,以视线朝他行了一礼,说道:“证人请先告知姓名及职业。” “沟端庄之助,目前赋闲在家。” “从前的职业是什么?” “在福冈市内当个治病郎中。” “开业期间有多长?” “从皇太子诞生的昭和三十五年,一直到平成三年,算一算约有三十个年头。” “三十年可说是相当长了。诊所附近的民众,一定相当倚赖你的医疗服务吧?” “是啊,当时医生还很少,只要一开业,就会变成整个小区的主治医生。” “这么说来,你跟每个病患应该都有深厚的交情?” “不深厚也不行。只要是同一小区的急诊病患,就算是公休日或三更半夜也得看诊。遇上卧病在床的病患,还得到府看诊。久而久之,就算不看病历表,也会记得每个病患的症状。” “原来如此,那你记得长相的病患肯定不少吧?” “比起这几交的好友,从前病患的长相记得更加清楚些。” “那么,在这法庭上是否有你过去的病患?” “有的。” “请将那个人指出来。”沟端将上半身往左转,指向亚季子。 亚季子全身僵硬,彷佛被箭射中了一般。从她那极度错愕的神情,可以看出她早已将沟端忘得一干二净。 三条及岬只能默默守在一旁,简直成了观赏魔术表演的观众。 “对了,请问你是什么科的医生?” “整个小区只有我一个医生,因此除了齿科跟妇产科之外,基本上什么都看。不过,我擅长的是心疗内科。” “能不能请你稍微说明一下什么是心疗内科?” “大致上就是以身心症(Psyatic disorders)患者为主要对象的医疗范畴。” “身心症是什么?” “根据日本身心医学会的定义,指的是身体疾病中,发症原因及过程与心理社会学因素有着密切关联,而且出现器质性或机能性障碍的病理状态。” “这其中是否包含精神官能症?” “精神官能症、忧郁症这类病症严格来说不属于身心症,但我过去也曾诊疗过数名精神官能症患者。” “那么,如今法庭内是否有你诊疗过的精神官能症患者?如果有,请你指出来。” “就是她。”沟端再度指向亚季子。 “不可能……”亚季子颤抖着嗓音说道:“你不可能是我从前的医生。” 沟端露出充满怀旧之情的笑容。 “那已经是二十六事了。当时你罹患了失忆症,对接受治疗时的记忆有些错乱也是很正常的事。” “请等一下!”岬慌忙举手:“证人,你有什么证据能证明你曾是被告的主治医生?” “她的症状相当特殊,因此我在歇业之后,依然一直保留着她的病历表。这份病历表,我已经交给辩护人了。” “我手上这份就是被告的病历表。” 御子柴高高举起一叠纸张,接着说道:“抱歉,请原谅我没有事先说明。我现在提出被告过去的病历表,作为辩十八号证。”御子柴在说这段话的同时,法警将辩十八号证发给了三条及岬。在开庭前提交证物,向来是审判程序上的惯例,御子柴刻意拖延到开庭后才提出,乃是基于特别的考虑。 “证人,这份病历表是你制作的,能不能请你说明内容?” “这名病人罹患的是PTSD。” 沟端虽然年纪老迈,但是声音又重又粗,回荡在整个法庭内。 “在病人九岁的时候,病人的妹妹过世了。病人非常疼爱这个妹妹,何况年纪才九岁,根本不具备接受事实的强韧心灵。所谓的PTSD,简单来说是一种自我防卫本能。当精神即将陷入错乱状态时,大脑会阻隔一部分机能以维持精神的正常运作。以这名病人的情况而言,大脑消除了所有关于妹妹的记忆。” 沟端将当初向御子柴解说的内容又重复了一遍。整个法庭里最彷徨失措的人,正是当事人亚季子。 “当时因病人年纪还太小,我不敢实行药物治疗。而且强迫恢复记忆是相当危险的事,因此我也要求她的双亲别在她面前提起关于妹妹的事。此外就只能等待自然痊愈……治疗到了一半,病人一家人就搬到神户去了,后来的情况我完全不清楚,一直到今天。” “治疗到一半就中断,一定让你感到相当扼腕吧?” “是啊,我原本打算即使花再多时间也没关系,慢慢诱导她主动面对自己的内心创伤,可惜未竟全功。何况她还出现了另外一种症状,更加令我担心。” “被告在年幼时,出现了另外一种症状?那是什么样的症状?” “属于强迫症的一种,原因相当藏书网明显,妹妹的过世带来强烈刺激,造成了内心创伤。” “这种强迫症有可能自然痊愈吗?” “她的症状非常严重,假如置之不理,自然痊愈的机率相当低。原本该以抗忧郁药加以治疗,但是药效一过,还是很有可能复发。” “审判长,为了证人明白被告目前症状的严重程度,我想先让证人看一样东西。” “请等一下,审判长!” 岬慌忙插嘴说道:“辩护人,如今我们已明白被告幼年时曾罹患精神疾病,但是这跟现在审理中的案子有何关联?在我看来,你只是延审判进度而已。” “辩护人,我也赞成检察官的主张。请你说清楚,你到底想要证明什么?”三条跟着说。不断出现的新证词,已把众人搞得晕头转向。就连沉着冷静的三条也难掩迷惘之色。 “我在第一次开庭就陈述过,我要证明被告并不具备杀害动机。” “你该不会想主张刑法第三十九条吧?”岬继续追问。 “检察官多虑了。不用进行精神鉴定,我们也能确认被告拥有十足的责任能力。负责制作笔录的警察及检察官,应该很清楚这一点。” “那你到底……” “检察官,请你沉住气。我想要证明的只是动机不存在,请你先听完我的陈述。审判长,我能继续对证人发问了吗?” “……请。” “我想让证人看被害人家里的照片。” 在御子柴的指示下,证人前方设置了一座大型屏幕。 “这里显示的被害人家中照片,全部都是检方提出的甲十四号证,也就是案发后不久由世田谷警署鉴识课员警所拍摄、记录的影像。我在此强调,内容绝对没有经过编辑或窜改。” 屏幕上首先出现客厅影像。客厅有十五张榻榻米大,御子柴的第一个印象是充满了浓厚的家庭味。包含桌椅在内的所有家具都经过边角圆弧加工,而且照片里完全看不到剪刀之类的文具,全都被收起来了。透过冰箱上的便条纸及墙上的学校课表,不难想象亚季子与孩子们平日过着什么样的生活。频繁的学校活动与问券调査,会影响每一天的便当菜色及买菜的清单。虽然没有录下声音,但是一一浏览这些便条纸,耳中彷佛可以听见母亲与女儿们的对话。 镜头接着转入了厨房。放眼望去,调理工具整理得整整齐齐。机器并不多,只有一台微波炉,以及旁边一台手动式的切削机。整个厨房里看不到一根胡乱放置的筷子或叉子。打开流理台下方的收纳柜,里头别说是菜刀,就连一把调理用剪刀也没有。不过流理台内凌乱放着盘子与汤匙,多半是当天晚餐使用之物。 接着画面上出现浴室的照片。这里是犯案现场,气氛迥然不同。 墙上依然残留着红色斑点。由于亚季子清洗到一半,要藏就走了进来,因此并没有将血迹清干净。浴室里的东西也多半有着圆弧造型,但因多了血迹的关系,整个空间变得怵目惊心。旁听席上也隐约响起了不具意义的轻呼声。 这有什么好大惊小怪的?御子柴如此想着。你们这些非亲非故的外人坐在旁听席上,不正是为了看这种血淋淋的东西吗? 下一段影像是亚季子的房间。 原本应该是夫妻共享的卧房自从伸吾把自己关在另一个房间后,这里就成了亚季子一个人的房间。双人床上只有一颗枕头。由于只有六张榻榻米大,一张床就占据了几乎所有空间。固定在墙壁的架子上,并排着一家人合照。每个相框都有着圆弧造型,让整个房间营造温和沉稳的气氛。 镜头接着转入了美雪及伦子的房间。 这两间分别是十三岁少女与六岁女童的房间。美雪的房间除了有张书桌,风格与其他房间大同小异。墙上贴着流行歌手及卡通人物的海报,床铺周围摆了不少布娃娃。不过美雪似乎不像母亲那么爱整齐,桌上胡乱放着笔记本、圆规、剪刀、自动铅笔及橡皮擦。至于伦子的房间,则是地板上散落着图画纸及彩色铅笔,几乎连落脚的地方也没有。看着这样的房间,耳中彷佛可以听见母亲在镜头外的责骂声。 最后是伸吾的房间。 在这个房间里,完全感受不到一丝一毫的家庭味。冰冷死板的屏幕与打印机,周围胡乱摆着几支红色与黑色的原子笔。几乎跟新书没两样的金融四季报,里头夹着用来当作书签的拆信刀。桌子底下乱成一团,股票投资的数据、零食袋子、咖啡空罐、计算机的各种周边配备及缆线、以及没有整理的衣物,几乎淹没了整个地板。 沟端凝视放大的照片,好一会后终于发出短促的叹息。这明显带着困惑与遗憾的声音,只有站得最近的御子柴听见了。 御子柴相当清楚这代表的意义,沟端果然从这些照片中看出了端倪。 “证人,你看清楚了吗?” “……嗯,可以了。我都明白了。光看这家里的模样,我心里已经有底了。” “从这些照片里,你看出了什么?” “亚季子小妹妹……病人依然有着强迫症的遗害。二十六年的岁月并没有治愈她。身为从前的主治医生,再也没有比这更难过的事了。” “证人,请你告诉我,被告所罹患的强迫症病名是什么?” “她罹患的是尖端恐惧症。” “住口!”原本一直不说话的亚季子终于打破了沉默。她将上半身探出被告席,伸手想要揪住沟端。 “你……你有什么权利……” “被告请保持肃静。” 亚季子突然发狂,守在一旁的法警赶紧将她按住。沟端见了她的反应,脸色有些尴尬,御子柴不忘稳住局面。 “证人,请继续说。” “啊,是。” “请问尖端恐惧症是一种什么样的疾病?” “只要一想到针、冰钻、小刀这一类前端尖锐的物品,就会出现心悸或恐惧的症状。” “什么样的恐惧?” “害怕尖锐的东西会伤害自己或他人。相信大家都曾听过惧高症,那是因为害怕从高处跌落,因此身体变得不听使唤。尖端恐惧症也是类似的症状,只要一看见尖锐的东西,身体就会动弹不得。依病症轻重的不同,较严重者会当场蹲在地上发抖。” “你根据什么理由,推测被告的尖端恐惧症还没有治愈?” “这是诊断,不是推测。从客厅、厨房及本人寝室,就可以诊断出这个结论。” “能不能说得具体一点?” “客厅所有家具的边角,都经过圆弧加工。而且一般来说,客厅会有个放置剪刀或小刀的笔筒,但是在画面里完全看不到,显然尖锐的东西都被收藏在平常看不到的地方了。寝室也有着相同的现象,完全找不到尖锐的东西。” 岬听着沟端的解释,迅速翻看手边的捜査报告。每一张现场照片,都符合沟端的说明,岬早已有些看傻了,但为了求真求实,他还是忐忑不安地举手问道:“证人,边角呈圆弧状的家具及家中用品都是很常见的东西,而且把文具收藏在固定地点对爱整齐的家庭主妇来说,也不是什么稀奇的事情。光从这些就判断被告患有尖端恐惧症,会不会太武断了?” “不,只要是病患平常不会进入的房间,例如家人的寝室,尖锐的物品或小刀类都被胡乱放置在显眼的地方。病患看得到的区域,以及病患看不到的区域,这两者之间的差距相当大,你应该也看得出来吧?换句话说,这是病患为了避免发症而采取的手段。同样的现象,在厨房里更为明显。” 御子柴机灵地将屏幕上的照片更换成厨房的照片,沟端指着一点说道:“请看这个收纳柜,里头一把菜刀也没有。别说是菜刀,连调理用剪刀也没有,我从来没看过像这样的厨房。” 微波炉旁的切削机,原来是基于这个理由而存在。并不是为了方便女儿们调理食物,而是被患有尖端恐惧症的亚季子拿来当成菜刀的替代品。 御子柴问了一个即使不问也知道答案的问题:“这么说来,被告因患有尖端恐惧症,所以不敢拿菜刀,是吗?” “别说是拿,恐怕连碰也不敢碰一下。她将防止尖端恐惧症的措施做得这么彻底,可见得症状相当严重。” 就是现在! 御子柴立即又问:“那么,被告有没有可能拿小刀刺杀她人?具体来说,是瞄准了毫无防备的后颈,在相同的位置上连刺三刀。” “倘若闭着眼睛乱抓,或许能抓住刀柄。但一察觉那是前端尖锐的凶器,就会怕得全身酸软无力。照常理来想,应该是做不到才对。” “你不要胡说八道!”亚季子甩开法警的手,奔出被告席。 手掌即将碰触到沟端之际,御子柴闪身挡在两人之间。他从怀中掏出某样物品指向亚季子。 那仅是枚平凡无奇的书签,但是材质为金属制,而且前端有些尖锐。 御子柴这个举动发挥极大的效果。亚季子一看见书签的尖端,蓦然一声惊呼,不仅转过头,整个人蹲在地上。 在一片寂静的法庭内,强迫症病患蜷曲在地上,宛如得了疟疾一般不住打颤。三条与岬目瞪口呆地望着亚季子的反应。他们的眼神,已不再是注视冷血杀人凶手的眼神。 御子柴心满意足地收回书签。原本只是担心沟端的证词不够具有说服力,所以才准备了这个小道具,没想到效果远远超越预期。 “审判长,正如你所见,被告如今依然为强迫症所苦。别说是拿起小刀,就算是靠近恐怕也不容易。由此可知,被告绝对不可能犯下此案。” “但……但是……凶器上确实有着被告的指纹。”岬心下早已慌了,甚至没想到应该先向三条审判长请求发言。 “多半是被告在凶手使用完小刀后,闭着眼睛将小刀拿了起来吧。被告想要擦去使用者的指纹,却因而沾上了自己的指纹。被告这么做,完全是为了掩护凶手。她擦拭了凶器上的指纹后,将丈夫的尸体搬到脱衣间,并且开始清洗浴室墙壁。没想到就在这时候,要藏走了进来。被告不敢说出真正凶手的身分,而要藏依现场的状况,先入为主地认定被告就是凶手。” “照你这么说,她想掩护的凶手到底是谁?” “我也不知道。不过,可以依逻辑来推测。” “什么意思?” “我刚刚提过,被告的家里有人发生了性行为,那个人并不是被告,但被告知道这件事。倘若这件事是伸吾遭杀害的肇因,那么被告一定相当清楚凶手的身分与行凶动机。” “别说了!”亚季子的尖叫声回荡在法庭上。“求求你,别说了!” 两名法警自两侧抓住亚季子的手臂,但亚季子依然不停挣扎、抵抗。原本畏畏缩缩的她,此刻简直像变了一个人。 “被告请保持肃静,否则我会下令将你带出法庭。” 三条再度提出警告。难以收拾的事态发展,令他脸上出现了焦躁之色。 很好,就是这样。现在岬跟三条都不再认为亚季子是凶手,接着只要让沟端针对他从前制作的尖端恐惧症病历表稍加解释,最后安排由专业医师为亚季子进行鉴定,案子就可以完美落幕了。 御子柴此刻终于松了一口气,胜利的滋味在胸口扩散。 但就在这时,岬又找起碴来:“辩护人,请问你的提问结束了吗?” “是的。” “审判长,我想进行反方询问。” 反方询问?这个检察官真是不到黄河心不死。既然如此,只好彻底让他尝尝绝望的滋味。 “请。”三条说。 “证人,请回答我的问题。被告罹患尖端恐惧症,而且直到现在依然没有治愈,这一点我们刚刚已经确认过了。但是严重到连一把小刀也不敢拿,实在令人有些难以置信。证人,你说发病的原因在于被告的妹妹过世,但这真的足以引发如此严重的心灵创伤吗?这样的说法,未免有些夸大其辞了。” “我能理解你的怀疑,但是她的情况留下内心创伤一点也不奇怪,因为她遭遇的那个案子实在太残酷恶毒,令人难以承受。” “案子?” “当时年仅五岁的妹妹遭到杀害。报章杂志及电视媒体都大篇幅报导,相信很多人都还记忆犹新。” 沟端不悦地摇摇头,接着说道:“总而言之,那不是一般的凶杀案。屠戮无辜生命,已经是人神共愤的行为,凶手在掐死她的妹妹后,竟然还将头颅及四肢切断。我一向她问诊,立刻便了然于胸。她害怕前端尖锐的物体,尤其是刀子,正是因为这个缘故。原本像这种情节重大的凶杀案,新闻媒体不会公布遗体的详细情形,偏偏那个案子的凶手,将遗体肢解后放在邮筒上、幼儿园门口、以及神社的赛钱箱前,刻意要吸引世人目光。更令人发指的是,这个穷凶极恶的‘尸体邮差’,竟然是个年仅十四岁的少年。” 岬正打算继续追问,旁听席上忽然响起尖锐的呼喊。 “把那个男人……把那个律师抓起来!他就是杀害我女儿阿绿的园部信一郎!” 发出声音的人,正是亚季子的母亲佐原成美。她突然不顾高雅老妇人的形象,发疯一般尖声大叫。 她终于看出来了。 御子柴一脸无奈地望着成美。当初御子柴一眼就认出这名老妇人是佐原绿的母亲,但佐原成美却因为御子柴改名换姓的关系,一直没认出他就是当年的园部信一郎。 旁听席上的众人一听到成美喧闹起来。几个一看就知道是媒体从业者的人物,带着他们的头条消息奔出了法庭。 “‘尸体邮差’的凶杀案,我也还记得!” “律师就是那个少年?” “为什么杀人犯能当律师?” “这种人根本没有当律师的资格!” “滚出去!你这个禽兽!” 三条与岬这次更是吓得合不拢嘴。尤其是岬,目不转睛地注视着御子柴,一句话都说不出口。“尸体邮差”的案子在法界可说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岬骤然得知过去与自己针锋相对的律师竟然就是“尸体邮差”,心中的惊愕自然是难以言喻。 要藏与沟端的反应则是大同小异。他们的心情,就好像是豁然惊觉过去信奉的神明竟然是个邪神。怒骂与叫嚣在八二二号法庭内此起彼落。御子柴彷佛成了人人喊打的过街老鼠。在这个场面下,最冷静应对的人反而是亚季子。 “御子柴律师。从现在起,我解除你的辩护人职务。” 坚毅的语气,令整个法庭重新归于宁静。不带丝毫狼狈与怯懦。 御子柴气定神闲地点点头,将桌上的文件夹在腋下,走向门口。虽然承受着来自左右两侧的憎恶与轻蔑目光,但御子柴走得昂首阔步,没有丝毫惭愧之色。 或许这辈子再也没有机会以律师的身分踏入法庭一步了。但御子柴的胸中有一种难以形容的舒畅。 打开法庭大门时,背后传来三条的声音:“两星期后宣布判决,闭庭。” 法院门口一定挤满了得知自己过去经历的媒体记者。御子柴避开群众的视线,走向律师会馆。只要自律师会馆继续往东,就可以由日比谷公园的方向离开。就在这时,背后响起了呼唤声:“御子柴律师,请留步。” 御子柴转头一看,要藏正追了上来。岬检察官也跟在后头。 “我得……向你……道谢才行……”要藏在御子柴面前停下脚步,说得上气不接下气。 “我可是亚季子的仇人,你刚刚不是也听见了吗?” “即使如此,还是多亏了你才能证实亚季子的清白。你的辩护实在太高明了。任何人听了之后,都不会再认为亚季子是凶手。” 后头的岬接着说道:“说起来惭愧,但我深有同感。没想到被告……抱歉,恕我失言,没想到亚季子小姐竟然罹患了那样的强迫症。你是何时察觉了这件事?” 御子柴先环顾左右,才说道:“要藏先生,那个烦人的六岁小鬼没跟你在一起?” “我要伦子在公园里等着。” 御子柴心想,这样正好。有些真相毕竟不适合被孩童听见。 “岬检察官,我在第一次造访津田家时就察觉了。” “真的吗?” “我已经被解除了辩护人职务,没必要故弄玄虚。” “如果真是如此,包含世田谷警署的所有人在内,我们检警真是无可救药的蠢材。” “不必在意这种事,我只是占了你们所没有的优势。” “优势?” “我知道津田亚季子......不,佐原亚季子是受害者的家属。在绝大部分的案例里,受害者家属心里或多或少都有些创伤。” 御子柴没有明言,但这样的优势当然是来自于加害者的身分。 “还有,那个屋子里每个房间的景象差距甚大,这让我起了疑心。我立刻便猜到亚季子罹患精神疾病。接下来我须要做的事,只是调査亚季子过去是否有接受心疗内科诊疗的纪录。当然,这是一种赌注。” 御子柴依然清楚记得当年的亚季子。 她总是把自己当成阿绿的保护者,对阿绿爱护有加。如此珍贵呵护的妹妹,竟然以惨无人道的方式遭到杀害,只要是稍微有一点想象力的人,都能明白那将对亚季子的心灵造成多大的冲击。 “既然这脸已经丢了,我想再问你一个问题。真正的凶手到底是谁?为什么亚季子宁愿背黑锅也要保护那个人?你可别再说你不知道,我相信你一定早已知道真凶的身分。” “这个问题,应该问你自己。检察官,你应该也想出答案了,你硬要我说,是为了再次确认吗?” 御子柴的语气中充满了挑衅,但岬并没有动怒。他凝视着御子柴,没有丝毫动摇。 “既然是确认答案,或许由我先说出答案才合乎礼节。何况你已经给了我相当大的提示。” “提示?” “被害人曾与亚季子以外的女人发生性关系。还有,能让亚季子即使背黑锅也要加以保护的人,只有一对女儿。” 站在岬背后的要藏重重叹了一口气。 “刺杀被害人的凶手,是长女美雪……对吧?” 御子柴没有回答,甚至没有点头或摇头。但岬知道沉默就是最好的回答。 “次女伦子才六岁,没有足够的力气以小刀在大人的颈部刺出致命伤。藉由消去法,有嫌疑的人剩下美雪。” “很合理的推论。” “被害人多次对自己的女儿性虐待……美雪狠下毒手多半是为了报复,或者是防卫过当。我猜得没错吧?” 自从凶杀案发生后,美雪就一直把自己关在房间里。但这并非因为家人闯下的大祸令她受到惊吓。她就是凶杀案的始作俑者,而且有着非得躲在房间里的理由。 “美雪遭受性虐待时,绝不可能任凭摆布而不抵抗。亚季子看见保险套的盒子,才察觉了这个悲剧。” 御子柴沉默不语。到目前为止,岬的推论与自己所想的如出一辙。 “就在那个晚上,美雪的精神状况终于失去了平衡。被害人与亚季子发生口角后进浴室洗澡,美雪从置物间的工具箱取出小刀,从毫无防备的被害人背后狠狠刺了下去。亚季子察觉不对劲,急忙奔进浴室。由于亚季子早已知道两人之间的关系,一看到浴室内的情况,立刻便明白发生了什么事。为了将尸体处理掉,她先将美雪赶出浴室,接着将尸体搬到脱衣间。就在她清洗浴室墙壁时,要藏走了进来。亚季子总不能坦承美雪下手行凶,只好说是自己杀的。这么做是为了保护美雪不被逮捕,也为了捍卫家人的名誉。......我说的没错吧?” “大致上应该没错。” 事实真相只有当事人才知道。但亚季子为了回护美雪,恐怕永远都不会说出真相。 亚季子在年少时期失去了原本应该保护的人。如今她长大成人且有了家庭,不难想象她坦护女儿的心情肯定超越一般母亲。简单来说,这是一种补偿的心态。 “你没有在法庭上说出美雪才是真凶一事,是考虑了亚季子的心情,对吧?” “心情?” “一旦说出一切真相,警察就会开始对美雪展开调查。十三岁属于少年法的适用年龄,就算证实遭受性虐待,还是很可能因防卫过当而移送家庭法院。你没有说出事实,是为了替美雪留下一条后路。” “哼,考虑这些对我有什么好处?我的目的只是为亚季子赢得无罪判决。” “美雪被送进少年院,正是亚季子最害怕的事情。” “无聊。”御子柴嗤之以鼻。要藏朝御子柴深深鞠躬。 “你已经被解除辩护人职务,应该不用对你刻意隐瞒。由刚刚的状况看来,我也必须变更方针了。虽然无法让亚季子完全无罪,但应该会以藏匿人犯的罪名重新立案审理。我相信审判长应该也会同意才对。” “要让亚季子说出真相可不容易。” “我不会再受骗上当了。虽然有些于心不忍,但我也会对美雪进行侦讯。这次我一定会将捜查行动导入正轨,让法官做出正确判决。不管亚季九九藏书子选择什么律师当你的继任者,都不会影响大势。” “我看……倒不见得。”御子柴以不带感情的语气反驳。 “怎么,难道你还想替她争取无罪判决?可惜她绝对不会再选你为辩护人。就算她想这么做,也过不了她母亲那一关。” “我不是那意思。我刚刚说要让亚季子说出真相很不容易,除了她的顽固性格,还有另一个原因,那就是她也没有完全理解真相。” “你说什么?” “杀害伸吾的人是美雪,这点多半没错。但杀害动机根本不是性虐待或防卫过当,这点连亚季子也被蒙在鼓里。” 岬与要藏皆瞪大了眼。 “我刚刚在法庭上就说过了,案子发生后不久,世田谷警署鉴识人员在捜索家里时,找到了保险套的盒子,却找不到使用过的保险套。假如伸吾是性虐待的惯犯,照理会在家里留下使用过的保险套。他整天躲在房间里,很少走出家门,个性也没有谨慎到会带女儿前往附近的宾馆。归纳以上几点,答案便呼之欲出。凌辱美雪的人,根本不是伸吾。” 岬听得瞠目结舌。御子柴以冰冷的视线望向另一人。 “要藏先生,那个人就是你。” “你别胡说八道!”要藏脸色大变。“就算是有恩于我的律师,也不是什么话都能说!” “就算是亲人,也不是什么事都能做。白天亚季子出门工作,伸吾又躲在一楼房间,你趁机上二楼对美雪为所欲为。家里只剩下保险套的盒子,那是因为里头的东西被你带走了。就算是再怎么厚颜无耻之人,总不会放心将自己的精液遗留在现场。我第二次拜访津田家时,美雪躲在房里不肯出来,并不是因为凶杀案让她受到太大打击,而是因为你也在场。她不想见到你,更不想让你走进她的房间。还有,你在第一次开庭时上台作证,声称美雪也曾被伸吾殴打到嘴唇流血,但美雪根本没有接受治疗的纪录,伦子也曾说过伸吾唯独对美雪不会动粗。既然如此,为何你会提到美雪受伤?可见得你才是对美雪下手动粗的人。” “你……你真是太失礼了!” “是吗?难道你在侵犯孙女的时候,没有使用保险套?” “留点口德吧!我根本没做过那种事,我是清白的!” “好吧,那我只好跟检察官谈了。” 御子柴转头面对岬,接着说道:“检察官,刚刚要藏说的话,请你牢记在心。还有,我在高院的地下食堂曾提醒你,好好保管扣押的证物,你还记得吗?” “当然,一件也没少。” “请看看这个。”御子柴掏出一个塑料袋,里头放着一张小纸片。“这是当初为了记下联络方式而使用的名片,上头沾满了要藏的指纹。请你好好调査证物里的保险套盒子,我相信能找出相同的指纹。不过,我猜在比对完成之前,美雪早已说出真相了。” 要藏一听到指纹两字,气焰登时大减。 他惴惴不安地偷观察身旁检察官的神情。岬只是朝要藏瞥了一眼,一只手却紧紧抓着要藏的手腕不放。 “此外还有一点,你从前是小学老师,对吧?很抱歉,我已经透过律师公会,向教育委员会査证过了。你当时虽然已届退休之年,却不是退休,而是因故离职。事实上,那是因为你涉嫌对女童性騒扰。年仅十一岁的女童,在遭了你的羞辱之后向父母告状。看来你从以前就有恋童癖的倾向。由于除了女童的证词之外,没有任何物证可以证明猥亵行为,校方及教育委员会皆坚持绝无此事,最后女童及家人只好摸着鼻子自认倒霉。不过,教育委员会还算是有一点良心,决定以劝退的方式逼你主动请辞。由于是主动请辞,纪录上属于因故离职,所以你能够担任民生委员而没有遭到排斥。” 御子柴说得振振有词,要藏的脸色逐渐变得铁青。若不是被岬抓住了手腕,恐怕已拔腿逃走了。 “等等,这不合理。美雪对被害人抱持杀意,不正是因为受到性虐待的关系吗?倘若你说的是事实,被杀的人应该是要藏,而不是伸吾。” “不,伸吾还是有着遭杀害的充分理由。那就是他背叛了女儿,把女儿出卖了。” “出……出卖?” “检察官,你不也查出了那四笔资金援助吗?要藏拿出那些钱,可不是为了帮助伸吾脱离困境,而是因为窝在房间里的伸吾察觉楼上发生的事情。然而伸吾不但没有让父亲接受法律制裁,反而还藉此威胁父亲,勒索封口费。不,搞不好还是要藏主动开出条件也不一定。每次以十万圆为代价,要求儿子任凭女儿让自己玩弄。否则的话,要藏明知把钱交给伸吾就像扔进水沟一样,怎么可能掏出原本就少得可怜的年金?总而言之,这是一段父子互相帮助的感人故事,但是站在遭到犠牲的女儿立场,就算萌生杀意也不是什么奇怪的事。而且在这种情况下,女儿最恨的人多半不是玷污自己的祖父,而是出卖自己的父亲。” 岬听完了御子柴的说明,恶狠狠地瞪了要藏一眼,说道:“虽然是十三岁的少女,但毕竟是凶杀案的重要参考证人,我会在全程录像存证的环境下彻底追査案情。倘若御子柴律师所言是事实,你已经触犯了强奸罪与未成年性交易罪。这一次,可没有教育委员会能庇护你。不仅如此,世田谷警署及检察机关为了报一箭之仇,想必会在本案的调査上特别用心。如果你自认清白,我倒想听听看你的解释。” “……每个人都有不愿为人所知的丑陋面。”要藏已剥下了温厚老者的假面具。“你也是,那个律师也是,别自命清高了。” “这么说来,你承认了自己的丑陋?”99lib. “强奸?别开玩笑了,美雪一直很顺从。只有我才明白那孩子的魅力。” 御子柴在一旁听着两人对话,突然像是失去兴致,他转身迈步说道:“接下来就交给你处理了,岬检察官。” “请等一下。” “还有什么事?” “最后我还想问你一件事。亚季子是遭你杀害的女童姐姐,今天她的母亲也出现在法庭上。要证实亚季子的清白,或许需要沟端医师的证词,但是揭露亚季子的过去经历,势必也将牵扯出你自己的昔日罪行。法庭上的对话不仅会留下纪录,而且有多媒体记者都在听着。一旦你的事在众目睽睽之下曝光,你非但无法继续当律师,搞不好在社会上将再也无立足之地。你将会失去长年辛苦建立的信用,每个人都会对你大加挞伐。生活周遭的朋友,恐怕会走得一个也不剩。这情况将有多么严重,你应该是心知肚明才对。既然如此,你为何要做出这种愚蠢的举动?何况你在阅读津田亚季子的审判纪录,以及会见她本人时,应该早已察觉她就是遭你杀害的女童姐姐。你为什么想尽办法要为她辩护,即使威胁前任律师也在所不惜?这是为了替二十六年前的过错赎罪吗?” “……你太看得起我了。”御子柴迈开大步,再也没有回头。现场只留下制裁者,以及接受制裁者。 御子柴自霞关门进入日比谷公园,沿着鹤像喷水池的方向走没几步,已被伦子撞见。 “律师!” 这个六岁小孩的脚程快得令人心惊胆跳。御子柴还来不及逃,已被揪住了裤管。 “开庭结束了吗?赢了吗?” “嗯……赢了。” “妈妈可以回家了?” “过一阵子吧。” “太好了!”伦子兴奋地在御子柴脚边手舞足蹈。御子柴心中涌起了强烈的自我厌恶。 虽然亚季子得救了,代价却是让伦子的姐姐及祖父遭到逮捕。等到伦子得知这件事,不知是否会憎恨自己? 当初御子柴接到亚季子因弒夫而遭起诉的消息时,便决定如果她是清白的,就要帮她洗刷冤屈;如果她真的是凶手,也要尽可能帮她争取从宽量刑。 御子柴认为这是自己的使命。 当年遭到逮捕后,园部信一郎在关东医疗少年院里以御子柴礼司的身分重获新生。院生中的知交让御子柴拥有身为正常人的感情,负责的稻见教官则让御子柴学会赎罪的意义。暂时出院两星期前的那场面谈,御子柴在院长等人面前说出一句话。这句誓言对御子柴而言既像是紧箍咒,又像是指引方向的罗盘。 我打算花一辈子,向活在地狱之中的人伸出援手……不是为了祈求原谅。不是为了奢求回报。只因那是让自己从邪魔歪道变回正常人的唯一途径。 亚季子将以正确的罪名重新接受审判。美雪与要藏也无法再逃避自己的罪愆。这恐怕不是亚季子期望的结果,更不是伦子心中预期的美好结局。 但真相永远都像一道灯塔之光。时而冰冷,时而残酷,却能为黑暗中的迷航者指引方向,让落入地狱者有机会重见天日。 御子柴蹲下来,让视线降至与伦子相同的高度。 “我跟你妈妈的契约结束了,跟你大概也不会再见面。” 稚嫩的脸庞上流露出寂寞之色。 “最后我要告诉你一句话。虽然妈妈杀人的冤屈已经洗刷了,但每个人只要活着,都会犯下一些过错。妈妈也是,姐姐也是,爷爷也是,大家都一样。” “……伦子也是吗?” “是啊,伦子也是。还有,我也是。即使如此,大家还是得活下去。或者应该说,还是有权利活下去。这是因为每个人都拥有赎罪的机会。” “……伦子听不懂。” “现在听不懂没关系,你只要记住,赎罪是活下去的唯一方法。” 御子柴缓缓起身,摸摸伦子的头。 “再见了。” 这时,一阵风迎面吹来。那是季节交替时的骤起之风。御子柴眨眨眼,心中却没有任何不舒服。 稻见教官,我这么做是对的吧? 御子柴迎着逆风迈开大步,西装外套下襬在风中不停翻腾。背后传来最后一声呼唤:“再见了,御子柴律师。”天涯在线书库《www.tianyabook.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