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涯在线书库《www.tianyabook.com》 《鱼玄机》 第一章 三乡驿 夜凉如水,秋风中飘荡着淡淡的马粪和苜蓿的混杂味道,倒也不是十分难闻。李凌站了会儿,又觉得腹痛,只好再向茅厕走去。他绕过驿舍,打算抄个近道,刚走出数十步,突然听到有异动之声,回首一看,一个黑影正爬到驿舍二楼窗外,身手极为敏捷…… 唐懿宗李漼(cuī)咸通八年,公元867年九月,重阳刚过,二十七岁的老姑娘裴玄静换上黑色的吉服,辞别年迈的父母,将要离开家乡河南缑氏城,经洛阳、长安两都,嫁往京兆府鄠(hù)县。 这也是新娘子人生中的第一趟远途。她虽然在慈母婆娑的泪光中有些黯然,但大体还是平静的,没有像一般人家出嫁的女儿那样哭哭啼啼。最出人意料的是,她坚持不肯要陪嫁的婢女,只带上祖父传下的桑门剑,就此登上了墨车。 代表李家前来迎亲的是新郎李言的堂兄李凌,今年三十六岁。他随身带着的小户奴牛蓬,还是个稚气未脱的少年,不过跟着主人忙前忙后,手脚倒是勤快。车者万乘四十来岁,是李家专门从长安雇来的赶车手,他的豪华墨车和高头骊马在京兆一带颇为有名。 离开裴家之时,正是日入三商时分,以取古礼“昏礼下达”之意。天幕漆黑,又无月光,一行四人,两骑一车,摸索着走到缑氏西城门的客栈,就此停宿。次日清晨,城门大开,将出发之时,裴父裴升和裴母陈氏又在婢女的陪同下紧巴巴地赶到西门客栈,陈氏亲手将心爱之物银菩萨交给爱女珍藏。依依惜别后,裴玄静一行人正式离开了缑氏城,西奔洛阳而去。一路遥望残柳垂丝,寒芦飘絮,倒也夷然。 当晚到达洛阳,照旧歇息,第三日清晨再出发。唐朝实行两京制度,从东都洛阳到西京长安的八百余里官路是帝国最为重要的交通干线。道路宽阔平坦不说,沿途还有夯土堆成的标识,称为“里隔柱”,每五里一柱,每十里两柱,方便行人推算行程。且所经之处,驿馆林立,酒肆丰溢,便利之极。 洛阳之后,下一个城市是陕州,须先经过崤山。崤山分南北两路,均险隘难行。南路为驿路主线,相对平坦,兼有湖光山色,蓼红苇白,风景怡人,不过由于迂回向南,绕了一大圈。北路虽陡峭险峻,但直接连接洛阳和陕州,更为快捷。李凌本性格平庸,但却对这次代堂弟迎亲一事格外紧张,又是个急性子,生怕误了事先定好的婚期,也未与新娘裴玄静商议,便径自选了北路。按照李凌的计划,这一天日落前该赶到渑池,也就是战国时期秦昭王与赵惠文王会盟的地方。 天高云淡,车马辚辚。沿途层林尽染,秋色正浓,赏心悦目,倒也使旅途显得有些生趣。一路均是平安无事,只是走到阙门时,听闻前面硖石堡处有饥民强力劫取来往行人的财物。硖石堡正是北路上最险要之处,东径雍谷溪,回岫萦纡,石路阻峡,所以才藏书网得了“硖石”的称号。不过,李凌起初并不大相信这等传闻。今夏陕州大旱是事实,然而在两京之间的驿路上当道抢劫,漠视王法到这个地步,听起来着实有些骇人听闻。 正半信半疑之时,又听说那些胆大妄为的拦劫者并非山民,而是被官军追捕正急的盐贩,个个手中均握着明晃晃的凶器。这话听起来更加匪夷所思,盐贩多在山东、江浙之地,如何到得这里? 李凌科举不第,未入仕途,一直只处理照料家族事宜,对时事漠不关心,一时难辨真假。眼见前面的路人纷纷调头,犹豫后最终决定还是折返洛阳,改行南路。只是这样一去一回,行程便耽误了许多,日落前只返回了洛阳。第四日刚出发小半日,便遇到了一场绵绵秋雨,车轱辘陷在泥中,出了点问题,不得已在寿安县滞留了一天。第五日,一行人一早出发,然而秋雨后道路泥泞,马车比平日难行得多,直到天黑时,才到达三乡驿。 三乡驿不仅是南路上等级最高的大路驿,还是玄宗明皇帝李隆基创作名曲巨作《霓裳羽衣曲》的地方,算得上是驿路的名胜之地。据说昔日明皇帝在这里登高望女儿山,见到山上云雾缭绕,精通音律的他突然有所感悟,就此写下了《霓裳羽衣曲》,用以咏唱众仙女翩翩起舞的意境,其舞、其乐、其服饰都着力描绘虚无缥缈的仙境和舞姿婆娑的仙女形象,成为唐歌舞的集大成之作。诗人刘禹锡曾有诗道:“开元天子万事足,惟惜当时光景促。三乡驿上望仙山,归作霓裳羽衣曲。仙心从此在瑶池,三清八景相追随。天上忽乘白云去,世间空有秋风词。”便是吟诵此事。 这里是南路必经之地,停留了不少行商。古来驿站为官营机构,只供给来往官员及传递官府文书的公差,凡住宿、补给、换马,须出示朝廷传符、券、牒等凭证。唐朝立国后,驿道系统本建设得相当完善,然则安史之乱后,藩镇势力膨胀,皇帝权威衰弱,驿制开始走向弛废。尤其到了晚唐,文书递送之责逐渐由驿站移植到递铺,驿站压力相对减轻,但来往官员、使者依旧频繁,白白吃香喝辣不说,还要挑三拣四。驿长自然不敢得罪这些人,光送礼的开销就是一笔巨大的花费。而唐朝更有明文规定,驿长须对驿马死损肥瘠负责,一旦马匹有死损,均由驿长赔偿。为了填补这两项巨大亏空,驿长干脆想出了趁客稀事简之时辟出部分传舍对外接纳商旅的法子,甚至还出赁驴马供客人骑乘。由于驿站往往是精选之地,驿馆建筑也较普通旅舍宏敞雄大,更有所谓“丰屋美食”之称,因而行客们往往更愿意选择驿站来做休憩之地。而朝廷知晓后,因忌惮曾发生过肃州驿丁暴动,对此也不敢多管,仅仅是睁只眼闭只眼罢了。 李凌进到驿厅时,刚好传舍只剩了最后两间客房,新娘裴玄静自住一间,无奈李凌只能与随从牛蓬和雇请的车者万乘共挤一间房了。 晚饭时,不少头一遭到此的商客听到充当跑堂的驿丁没口子地称赞《霓裳羽衣曲》后,好奇心大起,群情汹汹,要摸黑去东边的连昌宫探访明皇帝登高处。其实连昌宫是皇帝行宫,普通人根本无法进去。所谓探访,也不过是在围墙外面遥遥远观而已。但众人心中均有猎艳之想,说不定能切身感受到大美人杨贵妃往日的香泽,晚饭一毕,便迫不及待地吵吵嚷嚷离开了。这一下走掉了大半人,驿厅顿时安静了下来,偌大的厅堂显得空空荡荡。 李凌询问裴玄静是否也要去看看古迹,一路沉默的新娘仅仅摇了摇头,便告辞回房休息。跟随李凌来迎亲的户奴牛蓬本来还想跟着人群去凑个热闹,但望见主人一脸焦虑,便不敢开口提起。 自改行南路后,李凌便一直忧心忡忡:看来误期已不可避免,如今之计,只能派人快马送信去鄠县说明情况。可牛蓬才十三岁,还是头一次出门,能放心派这个毛孩子回去吗? 李凌的座位最靠近柜台,转头一望,柜台后有一名驿吏正埋头喝闷酒,似有满腹心事。他想了想,走过去道:“吏君有礼了!” 那驿吏名叫夏亮,正因家中琐事烦恼,刚巧今夜当值,又赶上人极多的时候,心情愈发烦躁。他只抬头看了李凌一眼,随即又低下头喝酒,饮完一杯,才不耐烦地问道:“你有什么事?”李凌道:“在下京兆李凌,有一封急信,想送去长安,不知道吏君……”夏亮头也不抬,只问道:“你可有官府凭证?”李凌老老实实回答道:“在下并非官府中人,信也是家信。”夏亮挥挥手道:“那不得了,你还多问什么?我们这里可是驿站,只递送官府公文!” 李凌碰了个大大的钉子,满心不悦,然对方所言在理,又不便发作。回身刚及坐下,只听见一个清朗的声音问道:“兄台有何烦心之事?不知小弟可否代为效劳?” 抬眼一看,一名年轻男子正站在面前拱手相问。他大约二十来岁年纪,一身蓝色直裰(duō),腰系丝绦,黑红的脸上一双眼睛晶晶发亮,显得神采飞扬。又操着极重的山东口音自我介绍道:“在下黄巢,是去京师参加今秋省试的山东贡生。适才小弟留意到兄台长吁短叹,似有不解之愁,特意过来相询,是否有效劳之处。” 李凌正闷闷不乐,忽然意外得人关怀,顿有如获天助之感,当即请对方坐下,原原本本讲明了事情经过。又道:“本来舍弟李言要亲到缑氏迎娶新娘,不过近来长安闹飞盗,京畿之地人心惶惶99lib?。舍弟官任鄠县县尉一职,职责所在,一时走不开身,这才将迎亲大事托付于我。按照先前约定,二十日日落前,舍弟李言该到长乐驿与我等会合,但目今看来,恐怕要比预期延迟三四日了。我正为此烦心,生怕亲朋好友们久候。” 黄巢闻言大笑道:“这有何难!李兄只要写一封信,小弟乐意充当这送信使者。小弟的坐骑‘飞电’是万里挑一的好马,瞬息万里,大后日日落之前,小弟便能抵达长安。” 李凌听了大喜,当下招手叫过一名驿丁,索要了纸笔墨,当场写好一封信,双手交付给黄巢,叮嘱道:“内中情形,信中均已经说明。黄君千里迢迢去京师应试,科考在即,功名要紧,不必麻烦大老远再跑一趟鄠县,只须将信送到长安亲仁坊胜宅处。舍弟李言与胜宅主人尉迟钧交好,他自当理会。” 黄巢奇道:“尉迟钧可就是那于阗国王尉迟胜的后人?”李凌道:“正是。”黄巢将信收入怀中,大笑道:“如此甚好,小弟正想要见识一下这大名鼎鼎的胜宅到底是如何的风光。”又一拍桌子,大声叫道:“酒保,快拿上色的名酒、时新的好菜来,我要与李兄畅饮一番。”李凌见他为人豪气,又有一副仗义心肠,也颇为欢喜。 偏偏旁边柜台后那驿吏夏亮见黄巢一副意气风发的样子,莫名其妙地心头来气。更重要的是,按照本朝制度,上京赶考的举子有资格免费使用驿站,黄巢白占了一间房,驿站便少收入了一间房钱,是以驿吏更加看他不顺眼,重重横了他一眼,冷冷地道:“你这乡下小子,还真当这里是酒楼茶馆呢!”黄巢登时面色一沉,刚及发作,李凌急忙道:“黄君大人雅量,不必与他计较。来,我敬你一杯。”黄巢知道李凌不欲自己多生事,顺势接过酒杯,一饮而尽。夏亮挑衅不成,也就罢了。 当下酒菜流水似地端上来,二人边谈边饮。三乡驿的酒有个特色,全是驿站驿兵自酿,是这一带颇为有名的烈酒,常人只饮得一杯,往往已经面红耳赤。李凌酒量本好,只是担心第二天还要赶路,不敢多饮,也劝黄巢少饮为妙。黄巢笑道:“仁兄可自便。小弟却是无酒不欢,愈饮愈好办事。”果然数杯烈酒下肚,照旧脸不变色心不跳。 酒酣之际,又互相道了籍贯家承。李凌本是关中世家,黄巢却是山东曹州人,家中世代经商,家赀(zī)富厚,到了他这一辈才开始读书向学。这次赴京赶考,还是他头一次到西边来,因而有意放慢行程,为的就是沿途游历大好河山。黄巢对李凌提及的硖石堡有盐贩当道抢劫一事似乎很有兴趣,详细探问情由,只是李凌也不过是道听途说,说不出个究竟来。 黄巢又饮了两杯,心中记挂他事,便欲告退回房。李凌暗中打量黄巢,见他眉目之间自有股彪悍的草莽气概,与平日见过的一般贡生很是不同,与他一番交谈后,更知他自负才华,此次参加省试,有志在必得之意,当下迟疑道:“黄君,承蒙你不弃,叫我一声仁兄。兄尚有一言……你可知道科举考试内中情由复杂?” 黄巢一愣,想了想,问道:“仁兄是说会有人作弊?”李凌四下扫了一眼,却见那驿吏夏亮正目光炯炯地望着他,似乎很留意想听到他在说些什么,看上去很有些不怀好意,他不便再明说,只好顺势点头道:“嗯。”黄巢点头道:“小弟在山东,倒是听过大才子温庭筠为人代考的事。温庭筠的诗词文章都是不错的,只是他自己都没有考中过进士,枉有才子之名,又怎能替人考中?就算真有饱学的翰林之士来替人捉刀,小弟自信腹中尚有文章,但教仁兄放心。” 李凌见他不明其中情由,心想:“你可知道温庭筠词赋诗篇,冠绝一时,就连昔日宣宗皇帝也爱唱其所填《菩萨蛮》词,他连举进士,偏偏不得中第,即是因为他不修边幅,自甘下贱,出入青楼,好逐弦吹之音,为侧艳之词,因而为士族所不齿,有意压制。不然凭真本事考试,十个温庭筠都早状元及第了,何至于潦倒终身。你虽然取得了贡生的资格,但终究是一介游商之子,非士族出身,本朝‘工商之子不当仕’虽非定制,却早已经成为惯例。你既无门楣,朝中又无后台,要想金榜题名,有如登天之难。才学再高,恐怕也无济于事。” 但他见黄巢年轻气盛,对方又有恩于己,将话说得过于直白,岂非有轻视对方商人出身之嫌?一念及此,心中有所顾虑,便只是敷衍地点了点头,道:“如此,信的事就拜托给黄君了。”黄巢拍了拍胸口,笑道:“君子一言!小弟既答应了明日将信送到,何劳仁兄再次吩咐!”李凌再三致谢,这才与黄巢拱手作别,各自回房歇息。 临入房之际,李凌突然肚子不舒服,又想到陕州还有一半的路程,车马难行的恰好都在这一半上,急忙吩咐牛蓬去找车者万乘重新检查一下车马,他自己则赶着去如厕。问了驿丁后,方知道茅房在驿站的最西侧,需穿过一大片苜蓿地。 唐朝惯例,驿站附近划有大量驿田,用来种植苜蓿草,以就地解决驿马的饲料问题。这苜蓿草非中原之物,原产自西域大宛,传说是世间罕物汗血宝马最爱的食物。昔日西汉武帝刘彻爱马成癖,为了得到汗血宝马,不惜劳民伤财,先后两次对大宛发动了战争。随着汉军胜利的步伐,苜蓿草也与汗血宝马一道流入了中原。最盛之时,汉宫别苑四周种的全是紫花苜蓿,长草离离,一望无边。每当微风拂过,长草萧然摇摆,因此又被称为“怀风”,极有风韵。 李凌蹲在茅厕时,耳中尽是苜蓿的风中汹涌之声,一浪接着一浪,飒飒作响,在这夜深人寂的时刻,听起来极为诡异。 过了片刻后,大厅方向传来人语声,夹杂着马嘶声,大概是前去连昌宫的众人回来了。一会儿,便有急促的脚步声走过来。本以为也是来茅房方便的人,不料那脚步声到不远处就顿住了。只听见一个男子气急败坏地声音道:“你……你怎么到这里来了?”一个带着荆楚口音的女子道:“怎么,你还想怪我?咱们之前不是说好,要一道到长安探望鱼玄机姊姊的么?你从鄂州出发之时,为何不叫上我?”她的声音脆生生的,语速极快,却是一副埋怨的口气。 李凌一听到“鱼玄机”三个字,立即上了心,竖起了耳朵,刻意留心听着。那男子不耐烦地答道:“那不过是你自己自说自话,我到长安可是有正经事儿要办。你一个妇道人家,跟来做什么?你还是赶紧回家去吧。”女子道:“嗬,我大老远地从鄂州追来,离长安这么近了,我才不要回去呢!”见男子不答,又赌气道:“那你去长安办你的正事好了,我自己到咸宜观去找鱼姊姊。” 大概是见女子动了气,男子的语气顿时缓和了下来,温言劝道:“鱼玄机现今出家当女道士了,可不再是你昔日的鱼姊姊了。国香,你也别胡闹了,还是赶紧回鄂州去吧,免得大人牵挂。”那叫国香的女子却依旧不依不饶,没好气地道:“怎么出家了就不是我的鱼姊姊了?去年她还专门写诗寄给我呢。”说到最后一句时,语气中充满了骄傲。接着便漫声吟道:“旦夕醉吟身,相思又此春。雨中寄书使,窗下断肠人。山卷珠帘看,愁随芳草新。别来清宴上,几度落梁尘?” 李凌听了大吃一惊,忖道:“近来长安教坊十分流行这支歌,据说还是李可及谱的曲,想不到竟然是鱼玄机写给这女子的诗,看来她与鱼玄机关系非同一般。鱼做什么?哎呀!”话音未落,人已急追了出去。李凌也不及细想,进得楼廊,只见裴玄静正提剑站在房间门口,神色甚是疑惑。李凌忙上前道:“娘子受惊了。”裴玄静道:“我没事。” 原来裴玄静一直在听国香讲述一些趣闻,尚未就寝。适才李凌在窗下的一声大叫,立时惊动了她二人,往窗口一望,只有黑漆一片。又听得门口似乎有动静,开门来看时,便望见一名男子匆忙往楼梯口而去,不过只见到了背影。裴玄静见他鬼祟可疑,便回身取了桑门剑。正欲追出门之时,国香却突然悟到了什么,跺了跺脚,叫道:“裴姊姊不必再理会!是他!”自个儿径直追了上去。这“他”,自然就是李亿了。 李凌心下估摸多半是李亿爬到窗口,欲窥测国香,便未提及黑影爬到窗口一事。裴玄静犹自担心国香,问道:“她就这么追出去,会不会有事?”李凌见国香与李亿态度暧昧,关系肯定不只乡邻那么简单,更加不便多管闲事,便道:“他们是……旧识,应该没事。”话虽如此,心头疑问却一丝一缕地冒了出来,随即纠缠在一起,成了一团乱麻,怎么也捋不开。 正费思时,邻房的门“吱呀”一声开了。只见李近仁的僮仆丁丁伸了半边脑袋出来,睡眼惺忪地问道:“发生了什么事?”李凌生怕惊扰了驿吏,平地又弄出一场风波来,忙道:“没事没事。” 丁丁刚从布褥里钻出来,仅穿着一件薄褂子,楼廊的过堂风一吹,便感到微微寒意,正欲缩回房内,突瞥见裴玄静手中长剑,立即睁圆了眼睛,不由自主地走出门来,奇道:“娘子看上去娇娇弱弱,原来也会武艺。” 裴玄静只是微微一笑,并不作答。李凌却忍不住夸道:“我这弟妹的祖父和伯父,可都是大唐的武状元。”丁丁当即刮目相看,咋舌道:“原来如此,娘子当真是深藏不露。失敬了!”顿了顿,又不服输般地道,“不过,我家主人武艺也相当了……”一语未毕,忍不住打了个喷嚏,登时鼻涕直流。只听见李近仁在房内沉声叫道:“丁丁,快进来睡觉!别吵到旁人休息。”丁丁吐了吐舌头,摆出一招“白鹤亮翅”的架势,指了指房内,似在夸耀李近仁武艺也是不凡,这才依言进去。 当下众人各自回房休息,但国香却是一夜都没有回来。次日清晨出发之时,问及驿丁,方知道李亿和国香都已经连夜离开了。李凌犹有满腹疑云,但他本就性子粗疏,也顾不上想得太多。 到达陕州之时,刚好遇到一支回城的军队,还裹带着二十余名的俘虏,个个衣衫褴褛,愁眉苦脸,被反剪了双手,莫名增加了城中的紧张气氛。后来才知道这是奉命前去硖石堡缉拿盗匪的官兵,俘虏们正是那些传说中当道抢劫的山民。 当晚城内传言纷纷,说那些山民拦路抢劫本是受盐贩煽动,当官军闻讯赶去时,盐贩却早已经逃得无影无踪。据说在这之前,有一年轻男子连夜飞骑赶来,与盐贩头目一番声色俱厉的交谈后,盐贩才呼啸散去。关于这男子的来历,无人知晓。其座下骏马,迅如闪电,却给人留下了深刻印象。李凌在客栈中听旁人描绘形貌,突然感到这神秘男子的座骑似极了黄巢自夸的“飞电”。 次日,李凌等人离开陕州的时候,看到城门贴出告示,说是抓获的俘虏已经于昨夜如数处决。只不过在告示上,山民的身份变成了盐贩。回望城墙上那一排神态各异的人头,李凌心中真有说不出的失望和沮丧。但他也知道,在现今的时世,杀民充贼早已经不是什么罕见的事儿。 又行了一日,终于入了潼关。一到关中,裴玄静便发现了这一带地形多有奇特之处——远远望去一个突兀高起的土丘,高约数十丈,阔约数十里,却是四面陡峭,顶上平坦。土丘上面林深草茂,被秋风染成了大片的金黄色,看上去十分眩目。询问了李凌才知道,这是黄土高原上特有的塬地,大名鼎鼎的龙首原、乐游原都是属于这种地形。 凝视着那一片片在萧瑟秋风中翻腾荡漾的翳芸丛林,裴玄静心中突然升腾起了奇特的渴望和向往。自此,塬便作为一种别致而幽深的意象留在了她的内心深处,氤氲缭绕,经久不散。 第二章 夜宴 银菩萨就这般传奇地丢失,又传奇地寻获。然而案子并没有破,尚有许多谜团未解。如果真是飞天大盗所为,为何他不顺手将宝柜中的其他财物席卷一空?既然他能飞檐走壁,坊门夜禁于他根本无碍,为何他不似往常那般扬长而去,而是要将赃物藏在咸宜观…… 帝国京师长安位于龙首原以南。这座由北周皇族宇文恺设计的都城,是按照《周易》“乾之六爻”的释意来规划的。全城以朱雀大街为中轴线,完全采用东西对称布局,南北向大街共十一条,东西向大街共十四条,街道宽广,绿树成行,人工开挖的渠水甚至可以行船。又.99lib?分成一百零九个里坊居民区和东、西两个集市,街道纵横,坊肆林立,街市如棋盘一般整齐地排列,坊里全部排列入棋局,正如白居易在诗句中所描述:“百千家似围棋局,十二街如种菜畦。”朱雀大街还是京城所治二县的分界线,其东为万年县,其西为长安县,合称为“赤县”。 不过,如此磅礴壮丽的城市,一到夜晚则完全是另一种风景——宁静漆黑,惘然莫测。这是因为长安实行里坊管理制度:坊里的四周以围墙封闭,每面仅开一扇门;而皇城南边四列三十六坊只开东西两门;城门和坊门早晚都要定时开闭,以击鼓为准;并实行宵禁制,犯禁者一旦被巡逻的金吾卫士发现,便要遭到拘禁鞭挞。因而有许多人热爱长安,唯独不爱长安的夜晚,新郎官李言便是其中一个。 李言时任鄠县县尉一职,本待亲自前去缑氏迎娶新娘,但时值金秋九月,正是秋游的大好时节。鄠县风光秀丽,自古以来便是王子公孙的偏爱之地,昔日汉武帝刘彻甚至还准备在这一带扩建上林苑,幸得为东方朔谏阻。而到了唐朝,不少皇亲国戚都在鄠县拥有大庄园。作为负责地方治安的地方官吏,李言不免也要跟着忙乱一番。凑巧的是,京师长安近来出了个身手高明的“梁上君子”,专门偷窃有钱人家的贵重财物,不留任何痕迹,号称“飞天大盗”。京畿各县均为追捕此盗而焦头烂额。李言职责所在,一时难以脱身,只好请堂兄李凌代己前去河南迎亲。前几日接到山东贡生黄巢捎带的信后,李言已经按改约的时间赶到长乐驿迎候新婚妻子裴玄静一行。 长乐驿位于长安城通化门外东七里的长乐坡上,地势颇高,风景也好。此时正是日落时分。斜阳的余晖汹涌着洒向天地,给万物都穿上了一件金色的光衣,流光溢彩,连人都多了几分光亮。不远处的浐水粼粼闪烁,波光中夹杂着点点晚霞的光芒,如同一条光洁而华丽的锦带。南边的终南山本已经为秋风妆点得五彩斑斓,浓淡不一,被夕阳一照,更是呈现出一种馥郁得化不开的姹紫嫣红——红的更红,如同燃烧的火焰;黄的更黄,泛出金子一般的夺目光芒。灿烂辉煌如此广袤宽阔,无边无际,着实令人惊叹,虽画工设色也不能及。 李言未来得及穿早已经预备好的黑色吉服,依旧是平时一身深青色的圆领缺骻长袍,看上去完全没有心思欣赏眼前的美景。他素来精明干练、遇事冷静,此刻却忧心忡忡,露出了难得一见的焦急,不停地张目远眺。原来已经过了约定时间,新娘子一行却还未到。要是一行人错过了戌时夜更时间,到时长安城门关闭,他们无法进城,便只能在长乐驿停宿了。 陪同李言前来的还有昔日在长安太学的同窗尉迟钧及其随从昆仑。按照事先的计划,迎到新娘一行后,今晚便在尉迟钧位于长安亲仁坊的胜宅中留宿。 于阗王子尉迟钧身材低矮,面容平平,连鼻子也扁塌了下去,只有一双眼睛又黑又亮,十分有神。他本是西域于阗人,样貌有别于中原,但还是与中原人有七分相像。昆仑则一头黄发,深陷的眼眶中一双绿色的眼珠,鹰勾一样的鼻子,一望便是胡人。他原是波斯人,年幼时被拐卖到长安做奴隶。主仆二人都穿着一身色彩浓重的胡服,尉迟钧翻领窄袖外衣加五彩条纹裤,昆仑则是一身红绿相间的过膝长袍,头上还戴着顶褐色的卷檐胡帽,在如血的残阳中格外引人瞩目。 尉迟钧显然也跟李言一样,在担心时间的问题。他知道下月即将在尚书省举行科举考试,各地赶来长安参考的贡生和生员源源不断。加上正值长安商旅贸易的黄金季节,来往京都的行商更是多如牛毛。而通化门为东来第一门,长乐驿为长安城外距离通化门最近的驿馆,如果不早去驿馆定房,一旦城门关闭,来不及进城的考生和行商多了,长乐驿定会人满为患,要想歇宿,就只能去更东面的灞桥驿,不但多了二十来里的路程,而且灞桥东就是大市集,商旅云集,恐怕等到赶去时也无空房了。一念及此,便征询地问道:“少府,是否需要先派昆仑赶去长乐驿定房?” 李言一时沉吟不语,定房事小,他另隐有一层担忧:今晚尉迟钧特意预备了酒宴,下帖子隆重邀请了几名在京的太学同窗,打算借为新娘子接风洗尘的机会小聚一下。万一不能及时进城,岂不是要让他们空等? 尉迟钧见李言沉吟不答,便自作主张地吩咐道:“昆仑,你先赶去驿馆定下六个房间。”昆仑操着生硬的官话答应了一声:“是的,殿下。”未及走开,便听见马蹄得得,一骑飞驰而来。昆仑眼尖,一眼认出了马上的骑士,惊讶地叫嚷道:“是李君!” 尉迟钧定睛一看,果真是与自己交好的江东商人李近仁。李近仁位于东市的丝绸铺刚好毗邻尉迟钧手下经营的葡萄酒庄,二人颇为熟稔,多有来往。不过,几天前李近仁才离开京师,赶回江东办事,何以如此快便又返回?一念及此,尉迟钧抢上前叫了一声:“近仁兄!” 李近仁绝料不到会在此遇上尉迟钧,生生将马拉住。那马一声嘶鸣,高高跃起前蹄,登时扬了李言一脸尘土。李近仁也顾不上许多,跃下马急问道:“殿下,你怎会在此?”尉迟钧一指李言:“我陪李言君在此迎候新娘。”李近仁失声道:“原来公子便是新郎官。”又歉然道:“不好意思,适才弄了公子一身土。”李言心中焦急,直接问道:“足下可曾见过一队迎亲的队伍,其中有辆墨车?”李近仁点点头:“嗯,适才过浐水桥时见到过。”尉迟钧急忙叫住昆仑:“不必去了。他们就在后面不远处,快要到了。” 李言匆匆向李近仁道了声“多谢”,奔上长乐坡高处。果然见前面有尘土扬起,一小队车马正迤逦行来。当先一匹高头大马,马上之人正是他的堂兄李凌。 尉迟钧性喜热闹,也不及细问李近仁为何半途折返长安,便直接邀请他参加晚上为新娘接风的宴会。李近仁点点头:“正好。”尉迟钧一愣,问道:“什么正好?”李近仁匆匆道:“我还有急事,回头再说。”抱拳作别,飞身上马。尉迟钧叫道:“喂,近仁兄,夜禁时间就快到了!你的事还来得及办么?”李近仁也不作答,仅挥了挥手,便打马离去。 过了一会儿,李凌等人行近。李凌一见李言面,未及寒暄,便立即指了指身后裴玄静乘坐的马车,竖起了大拇指。李言以为堂兄夸赞新娘美丽,心中甚喜,但毕竟有外人在场,不便表露,便只是微微一笑。又见裴玄静已经掀起了车帘,不及与李凌多交谈,急忙上前询问一路是否辛苦,又介绍了尉迟钧相识,大致交待今晚和明日的安排。裴玄静微微点头,只答了一句:“有心了,一切任凭君等安排。”再无别话。新娘素有沉静少言之名,李言早已经知晓,也不以为意。倒是尉迟钧觉得新娘的这份气度颇为熟识,有似曾相识之感。 简略寒暄过后,众人立即各自上马,赶着进城。其实此刻才是酉时,离一更时间起码还有大半个时辰。但李言心中总压着块大石头,不断催促众人快些赶路,直到进了通化门,才长吁了一口气。尉迟钧赶上来笑道:“少府,时间还早呢!你这样子着急赶路,也不怕累坏了你的新婚夫人。” 李言回头一看,裴玄静正从车窗中露出了半边脑袋,好奇地打量着长安城。她乘坐的是传统婚礼所用的墨车,车马门窗一应全黑,衬托得她的面容愈发莹白如玉。其实早在定聘的时候,李言已经在裴家见过裴玄静不止一面,此刻一望,仍然有当日初见的心惊感觉,一时胸口莫名其妙地怦怦直跳,一股又暖又燥的热流涌上了心头。 只听见尉迟钧又道:“少府,我命昆仑先快马赶回亲仁坊做准备,我们几个带着新娘子绕一趟务本坊,如何?”李言回过头来,问道:“为何要绕道务本坊?”话一出口,便明白过来,“殿下是有意想从太学门前经过?”尉迟钧笑道:“这只是其一。如果不绕道务本坊,势必要经过东市,此时正快要到夜更,进出那里的人极多,车马多有不便之处。万一耽搁了,你我犯禁被抓进京兆府倒不打紧,难不成让新娘子第一晚就在监狱里度过?”李言也笑了起来,道:“还是殿下考虑得周全,绕道务本坊并不费事,就依殿下的计议。” 话音未落,便听见有人叫道:“李凌兄,你们终于到了!”李凌回头一看,正是三乡驿有过一面之缘的黄巢,急忙上前致谢。黄巢哈哈一笑:“举手之劳,何足挂齿!”尉迟钧笑道:“怎么,你不安心在胜宅中做客,又跑出来逛了。”黄巢笑道:“逛了逛东市。”原来黄巢将信送到尉迟钧处后,二人都是豪迈之人,一见如故,是以尉迟钧便留黄巢在府中做客。 当下众人互相厮见过,李言、尉迟钧、黄巢领先而行,裴玄静乘坐的墨车居中,李凌与牛蓬断后。裴玄静还是头一次来到长安,悄悄掀开帘子打量,只觉得眼前一切都很是新鲜,街道之宽广,建筑之雄伟,均为自己生平之未见。街道的路面更是以白沙铺成,据说是为了防止下雨时黄土泥泞。只是令人奇怪的是,大街两侧的临街建筑,竟然没有门,连一扇窗户也没有。忍不住问了李凌,才知道长安自唐朝立国以来,一直采取封闭的坊市体制。一个坊区便是一个单独小城堡,四周都建有围墙,设下大门,居民出入均须经过坊门。住户即使临街,也严禁在房屋和围墙上开门开窗,违犯者要按照违犯皇帝敕令的罪名加以处罚。 黄巢虽早来了长安几日,也很不喜欢这项制度,不无惋惜地叹道:“临街却不能观赏街上的风景,跟锦衣夜行毫无分别,岂不是十分可惜?”顿了顿,突然豪气干云地道:“如果我做了皇帝,一定要废除这项制度。” 这话照李言听来,很有些大逆不道的意思。他重重看了黄巢一眼,却见他正兴高采烈地四下打量,不禁心想:“这小子刚才说了要掉脑袋的话,还不以为意,看来不过是无心之语。”但心中有所警惕后,不愿意再与黄巢并骑,便有意落后,改与墨车并行。 尉迟钧本是于阗人,对政治又没有任何兴趣,竟然没有任何反应,还接着黄巢的话头道:“你别说,黄巢兄,还真有胆子大的,冒险在临街的楼上开一扇小小的窗户,以便观望大街上的风景。人们称这种小楼为‘看街楼’。不过,这种人家都是有来历背景的,不是贵戚,就是宰相,要么就是内臣,都是有权有势的人物,不怕被御史弹劾。”顿了顿,又道:“大中年间,凡朝中宰相,家中均有看街楼。后来李景让上任御史大夫,其人刚直自持,不畏权贵。宰相们久闻其名,都惧怕被上书弹劾,主动用泥封住了看街楼上的窗户。”黄巢道:“这倒也是一件奇谈。”尉迟钧道:“你可知这李景让是谁?” 黄巢未及回答,尉迟钧一指后面,“即是李言和李凌的伯父。”他本以为对方会惊愕甚至钦佩,不料黄巢心中正想着其他事,只是淡淡“嗯”了一声。尉迟钧心想:“这位黄君,果然非同一般。” 一行人绕过东市,刚到务本坊东门处,突然响起了一阵鼓声,由远及近。片刻后,全城都响起了鼓声,此起彼伏,错落有致。裴玄静不明所以,愕然问道:“这鼓声是要做什么?”李言道:“这表示就快到夜禁时间了。” 原来唐朝长安实行夜禁制度,夜鼓鼓绝,街禁行人;晓鼓鼓动,解禁通行。每天夜幕低垂以后,坊里、东市、西市的坊门都要关闭,禁止出入,直到第二天黎明,坊门才可打开,让居民进出。夜禁时间从一更到五更,若这个时段在街上行走,就叫做“犯夜”,依律要受到捆打,有时打得很重,因之丧生者也有。唯有每年新年(正月初一)和上元灯会(正月十五)当日及节日前两天,朝廷才会开放夜禁,准许开放长安夜市。 裴玄静出生后,一直跟随致仕的祖父和母亲闲居山野,祖父只喜舞枪弄棒,母亲仅好谈玄论道,她于乡里长大,只大约听人提过西京长安繁华似锦、金银如海,从未听说什么夜禁。李言见她更加一头雾水的样子,耐心解释道:“夜更前,长安城中会开始敲鼓,全城的人都能听见,提醒大家快到夜禁时间了。敲四百下后,城门关闭;再敲四百下,坊门关闭。”裴玄静奇道:“关闭了又如何?”李言答道:“城门、坊门一旦关闭,负责城防治安的金吾卫士就会纷纷涌上街头巡逻,四处追捕犯夜禁的人。逮到了,就送去京兆府打板子。”裴玄静还待再问,前面尉迟钧已经催促起来:“快点!快点!不及时赶到亲仁坊,你我都要遭殃了。” 一行人总算及时赶到了亲仁坊西门。黄巢四下打量了下,好奇地问道:“咦,这边我怎么没来过?”尉迟钧笑道:“你每次均走东门或南门,这是西门,当然没有来过了。” 西门坊正王文木正守在西门听着鼓声,预备鼓声一歇便按时关门。见到李言和李凌先领着一辆墨车进来,却尽是不认识的生面孔,料到又是去于阗王子府上做客的。正计算着要不要拦住盘问下,尉迟钧已经进来,打了一声招呼:“王老公!他们都是我的客人。”似乎又不愿意与王文木多交谈,话音未落,双脚一夹,催马疾行,立时擦肩而过。王文木这才反应过来,追在背后叫道:“哟,这不是王子殿下吗?殿下今日怎么改走西门了?”尉迟钧恍若未闻,急急策马向前。 黄巢知尉迟钧素来和善可亲,没有丝毫王子的架子,对他此举颇为纳罕,拍马追上去问道:“殿下如何不理那老公?”尉迟钧微微一笑:“黄巢兄新来还不知情,王老公是个酒鬼,喝醉了爱骂人,是我们这亲仁坊里头一号不能惹的人物。”一言及此,似乎想到了什么,有意无意地将目光投向右首。 黄巢顺着他的目光望去,却见那是一座道观。门联的横梁悬挂着一块黑色竖匾,上面写着“咸宜观”三个鎏金大字。用笔酣畅淋漓,点画激越,粗细相间,虚实相伴,随势而就,章法犹如潺潺流水一贯直下。只是黑漆剥落了不少,鎏金也呈现出斑驳之色,显见经历了不少年头的风刀霜剑,散发出一股奇特的神秘气息。大门的两个铜环上,尚插着两束枯黄的茱萸,似是重阳节日的留痕。紧闭的大门两旁,盛开着大片黄色的菊花。那黄色并非十分耀眼,略微泛黄,仿佛经年的黄麻纸,暗暗淡淡,却也柔柔和和,融融冶冶,与古色黝然的道观相得益彰。 只听得“吱呀”一声,咸宜观大门突然开了。浓郁的菊花芬芳中,一名年轻的女道士送一名男子走了出来。男子约莫三十余岁,一身便服,衣饰甚是华丽,但脸上却满是愁苦之色,仿佛正遭逢着什么伤心之事。女道士则二十岁出头,着一身交领斜跨的碧绡道袍,伫立于薄暮当中,眉目如画,人淡如菊,天然绝丽。黄巢一见之下,只觉得胸口被石头重重砸了一下,立时便呆住了。 只听见那男子抑郁地道:“我走了。”言语中颇为不胜留恋之意。女道士斜只是淡淡道:“嗯。”似乎并没有挽留的意思。她突然感觉到什么,抬起眼帘,看到了正目不转睛盯着自己的黄巢。一刹那间,黄巢似乎看到女道士对自己笑了一下,顿觉一种脉脉幽情,从心底深处一圈一圈地荡漾出来。他尚在发怔,她却已经转身进去,重新掩上大门。 黄巢一直紧盯着女道士从视线中消失,直到大门关上,依旧有些茫然而迷离。这一切发生得太迅速了,倘若不是那华服男子还站在道观门口,几乎要怀疑适才的佳人丽景惘然如梦。 华服男子有些闷闷不乐起来,深深叹了口气,这才转过身来,意外看到了尉迟钧,迟疑了下,才勉强招呼道:“王子殿下。”声音却是清亮而富有磁性,悦耳之极,与他深沉忧虑的面容很是不符。 尉迟钧急忙下马回礼:“李将军!”黄巢不明对方身份,也跟着下了马,垂手站在一旁,以示尊敬之意。不料那李将军态度十分漠然,仅仅是大模大样地朝尉迟钧点了点头,也不理睬黄巢,便自顾自地向西门走去。 鼓声便在这时候停了下来,尉迟钧急忙叫道:“李将军,坊门已闭?,你大概是出不去了。如不嫌舍下简陋,就请去将就盘桓一晚。”那李将军似乎没有听见他的话,继续前行。尉迟钧叹了口气,心想:“也许他有圣上钦赐的金牌,畅行无阻,不必受夜禁限制。”转头却见黄巢依旧紧盯着咸宜观的大门,叫了他好几声,他才回过神来。 尉迟钧却以为他在看咸宜观的黑色大匾,笑道:“那匾上的字是天宝初四明狂客贺知章所题。”黄巢心思全然不在匾上,只是装模作样地点了点头,问道:“那刚才出来的那位炼师……”尉迟钧道:“她就是鱼玄机。” 黄巢一听尉迟钧言中之意,这鱼玄机不仅貌美异常,还似乎是个大大有名的人物,可为何自己偏偏从来没有听说过?又听见尉迟钧道:“那位李将军就是李可及。” “什么?他就是李可及?”黄巢当即大吃了一惊。他虽然长期以来都是两耳不闻窗外事,但这李可及他还确确实实听说过。 当今皇帝喜好音乐,日夜听音乐看优戏,不知疲倦。乐工李可及善于谱写新曲,天生一副好嗓子,音辞宛转曲折,听者忘倦,京师长安的市井商贾屠夫像追星一般模仿他,呼其为“拍弹”。由此备得皇帝宠幸,得赏赐不计其数,更于本年三月被封为左威卫将军。左威卫将军官阶正三品,与侍中(宰相)、中书令(宰相)及吏部尚书等中枢重臣级别一样。昔日尉迟钧先祖于阗国王尉迟胜以一国之主身份入唐,献名玉良马,玄宗明皇帝极尽笼络,嫁以宗室之女,然所封之职也不过是正三品的右威卫将军。唐朝立国后,太宗文皇帝确定朝廷文武官员六百余名额,曾立下制度:“以官爵委任给天下贤能之士,匠人商人伎巧等杂流人物不可委以官爵。”李可及开唐朝之先例,成为以乐工身份封中央朝官者第一人。宰相曹确曾极力劝谏,但皇帝不予理会。李可及眼下正炙手可热,是皇帝跟前最红的人,可为何偏偏在女道观里出现呢? 黄巢心中疑惑甚多,正想要向尉迟钧问个明白,只听见有人叫道:“王子殿下……”回头一看,竟然是李可及又折返回来了。这样一来,黄巢自然不便再相问,当即退让在一旁。 李可及疾步走近尉迟钧,迟疑问道:“王子殿下,确如你所言,坊门已经关闭。不知道是否方便到府上叨扰一晚?”尉迟钧大喜过望,连连道:“方便!方便!不叨扰!李将军大驾光临,寒舍定要蓬荜生辉了。”稍一犹豫,又说明了今晚同窗好友李言及新婚妻子也在府中留宿,所以有一场欢宴,言下之意其实是想邀请李可及也出席宴会。李可及全然不在意,只点点头道:“嗯。我们走吧。”急不可待地当先而去。 尉迟钧刚要转身,却见邻居侍御史李郢正从西门方向走来,当即恍然大悟:适才李可及本来是要闯出坊门,但正好遇到了李郢。他以优伶身份得任将军,树大招风,朝臣、士人均是愤愤不平,现在正是处在风口浪尖的人物,倘若明日早朝被李郢以“有意犯禁、恃宠而骄”的罪名参上一本,难保不会掀起一场倒李的大弹劾。在唐朝,御史台掌监察和执法大权,得罪御史台的大臣是一件后患无穷的事,御史不但有权独立弹事,弹劾确有犯罪证据的大臣,还可依风闻、传说、嫌疑对百官进行弹奏,不管对方的地位何等显赫。是以尽管李可及的官阶比李郢高出许多,背后又有皇帝撑腰,但依旧有所畏惧,不得不主动避开李郢。毕竟,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尉迟钧多次参加宫廷宴会,知道李可及为人极谨小慎微,从来不多说话,并非传说中那般骄横,只不过多受了圣人的宠幸,导致匹夫无罪、怀璧有罪了。仔细想想,他倒有十二分地同情李可及了。 李郢尚穿着浅绿的官服,大概是刚从御史台办完公事回来。腰间围着一根九銙的银带,表明他的官阶是七品。他看上去四十余岁的样子,面黑须黑,一望便是个老辣的人物。据说他与宰相刘瞻私交极好,在朝中很有声势。不过最奇特的还是李郢的个人生活,他一直到三十九岁时才娶妻成家,妻子美艳有才,夫妻二人感情很好。而他更是坚决反对男子纳妾,对那些妻妾成群的男子极为反感。这一态度在当时殊为罕见,李郢也被视为异类。尉迟钧对这位邻居素来敬而远之,只是微微点头同他招呼,转身向黄巢使了个眼色,各自牵了马,快步去追李可及。 一路上,三人各怀心思,均是沉默不语。但这并不代表他们没有共同之处。实际上,李可及和黄巢这两个完全不同来历、不同身份的人,此刻心中想的均是同一个女子。就连尉迟钧,也正不由自主地在想他的这些邻居们。 亲仁坊住户不多,主要的人家只有四户:郭子仪的后人郭家占据了整个西北角还多;东北角则是侍御史李郢家;东南角为尉迟钧住处。此处原本是安禄山最得宠时,明皇帝为其在京城修筑的豪宅,花费巨大,极尽奢侈之能事。安史之乱时,于阗国王尉迟胜将国政交给弟弟尉迟曜,自己亲率五千兵马,赴中原之难。安史之乱平后,朝廷将安宅赐给尉迟胜,改名“胜宅”。在亲仁坊中,胜宅虽然规模不及郭家,却是最为气派。尉迟胜余生未再返回于阗,而是娶唐朝宗室女为妻,终老于长安。尉迟钧便是尉迟胜后人,名为于阗王子,实则在长安长大,与一般中原人无异;西南角则是咸宜观,为昔日玄宗明皇帝和武惠妃爱女咸宜公主的出家之地。内里的壁画、塑像全部为名家真迹:三门两壁及东西走廊上的壁画、殿上窗间的画像,均为画圣吴道子的亲笔。殿前东西二神,为名家解倩所塑。殿外东头东西二神、西头东西壁,为吴道子和另一大师杨廷光合力所为。窗间写真及明皇帝、上佛公主等图,为肖像画号称“冠绝当代”的陈闳所画。举遍京城道观,荟萃如此多名家者,独咸宜观一家而已。 不过,虽是一巷之隔的邻居,这四大户之间却从无往来。郭家先祖郭子仪平定安史之乱,史称对唐朝有再造之恩,但也因为功高盖主而备受猜忌。郭子仪为了避嫌,立下家规:凡郭氏子孙,不得私下与王侯将相大臣往来。百年来,郭家均严奉祖先严训,绝不轻易与人相交。此为众所周知之事。李郢为人刚直沉郁,不苟言笑,上朝只谈国事,下朝后清廉自守,与只喜好饮酒宴饮的尉迟钧作风有天壤之别,当然也不会有往来。咸宜观为清净之地,尉迟钧历来敬慕,不过自从鱼玄机入主咸宜观后,情况大有不同。对这位一度名噪京师的奇女子,尉迟钧总感到她除了美貌及传说中的诗才出众外,还有一层阴霾笼罩在她身上,使得她像他于阗家乡昆仑山上的茫茫迷雾一样,神秘莫测。 到达胜宅时,李言一行早已经到了,李凌正指挥牛蓬和车者万乘将几口箱子一一搬下车,那里面装着新娘的嫁妆和随身衣物等。 裴玄静刚刚下了马车,静静地站在李言的身旁。她依旧是一身黑色的吉服,大概因为秋凉的缘故,又在外面套了件藏青的短襦,襦领和袖口镶拼着红色的绫锦,庄重又不失妩媚。她没有盘时下女子流行的高髻,只是如同道士般将头发高高绾起,用一支银钗插住,可能是为了旅途方便,倒也显得简练而清秀。尉迟钧上前与裴玄静正式打过招呼,又引见了黄巢和李可及。裴玄静始终不发一言,只以微笑见礼。 尉迟钧的侍婢苏幕、甘棠听到声音,赶出来迎接主人。二女均只是二十岁出头,容颜姣丽,梳着时下长安流行的高髻,额头上还用朱砂描着斑红的花佃。苏幕头上戴了一大朵黄菊花,妍丽多姿,正应时节。甘棠的发端则插着支步摇,一步一摇,更见妩媚妖娆。 牛蓬一眼瞥见那步摇上面的垂珠来回晃动,垂珠旁的如花容颜更是仿佛画中人一样,不由得全身一酥,完全忘记了自己手中还搬着一口箱子。他脚下正要上台阶,这一走神,立时一滑,趔趄中,怀抱中的箱子脱手而出,摔在了台阶之下。 李言和尉迟钧见状急忙赶过来,生怕摔坏了什么东西。但见那箱子甚是结实,又刚巧摔在台阶下的泥面上,并无损伤,不过箱盖摔开,几本书册和一尊塑像滚落了出来。牛蓬惶恐不安,手忙脚乱地将东西重新装回箱子。尉迟钧好奇地捡起那尊长不过尺的银色塑像。那是一尊菩萨,束着高髻,头戴蔓冠,下着羊肠大裙,双手捧着荷叶型托盘,左脚弯曲,右腿跪于莲花座上,法像极为庄严。 尉迟钧问道:“呀,这尊银菩萨是从哪里得来的?”语气中充满了惊讶。李言素知老友不爱珠宝器物,但他既有于阗王子的身份,自然阅物无数,能令他如此动容者,料到绝非凡物,不自觉将征询的目光投向自己的新娘。裴玄静已经悄然走了过来,低声道:“这是家母心爱之物。” 尉迟钧摇头道:“这是尊捧真身银菩萨,决非中原之物……”此时天光已暗,他又将塑像捧得更近些,仔细察看莲花座上的花纹。一旁的苏幕忍不住笑道:“殿下莫非要让客人们在门外赏月么?”尉迟钧这才恍然大悟,道:“我失礼了,实在该打!我们进去再说。”转向裴玄静问道:“娘子若不见怪,能否将这尊银菩萨借我一观?”裴玄静微笑道:“殿下请便。” 尉迟钧十分喜欢她的娴静有礼,致谢后又特意交待甘棠道:“好生招待娘子。”又问苏幕道:“其他客人都到了吗?”苏幕答道:“韦保衡韦公子和李近仁李君都已经到了,正在花厅等候。”尉迟钧心中奇怪:“李近仁适才匆忙离开,似乎有要事,怎么这么快就已经到了?”转念心下释然:“定是他看到夜禁已近,来不及办事,所以干脆直接来了我这里。” 又听见苏幕迟疑道:“不过,杜少府还未到……”尉迟钧与李言交换了一下眼色,李言叹道:“我早说有韦保衡在,杜智一定不会来的。”连连摇头,表示对韦保衡与杜智二人交恶深为不解。 韦保衡、杜智、尉迟钧、李言四人均是太学同窗,韦保衡与杜智关系则更进一层,同是去年丙戌温庭筠榜的进士,有同科之谊。但不知道怎么回事,自去年同中进士以后,二人突然翻脸绝交,不相往来。偏偏二人及第后还均在京城为官,韦保衡进中书省当了右拾遗,杜智则在京畿万年县当了县尉。虽然均是从八品的官职,但其实地位大有分别。拾遗是谏官,即专门规劝天子改正过失的官,其字面的意思是把皇帝“遗”忘的东西“拾”起来,免得因遗忘而做错了事。这种官官职不高,却是能够亲近天子的言官,至少也是中央官员。而县尉则是地道的地方官,在京师这种皇亲国戚密布的地方,地方官往往有许多可想而知的难处。不过,毕竟是同城为官,韦保衡与杜智照旧还是抬头不见低头见。尉迟钧一直试图做个和事佬,但问起交恶情由,双方谁也不肯明说,以致无法居中调解。借李言结婚之机邀请二人同来赴宴,本也隐有说项之意,但哪知道杜智竟然是连老朋友的面子也不顾了。尉迟钧、李言二人均感失望。却听苏幕又道:“不过杜少府本人未到,却派了他的堂弟杜荀鹤君来送贺仪给李少府。”李言闻言一愣,尉迟钧也微感惊讶,见马车和行李都已经安顿好,便挥手 9053." >道:“走,进去再说。” 一行人正要进门,只听见背后有人笑道:“殿下,我又来讨酒喝了。”话音中气十足,甚是爽朗。尉迟钧回头一看,却是左金吾大将军张直方,急忙上前迎住,将他介绍给众人。李凌、裴玄静其实与他在三乡驿已打过照面,但他似乎毫无印象,二人也不说破。 黄巢见张直方年纪轻轻,比自己大不了几岁,却已经是官居三品的大将军,不由得好生羡慕。他却不知道张直方之前本是卢龙节度使,那可是绝对的地方实力派,要比左金吾大将军威风百倍不止。他有意结纳,特意上前拱手道:“张将军!”不料张直方并不理睬,只是看了他一眼,又转向尉迟钧道:“原来殿下尚有要紧的贵客招待。难怪新近从西域运来了好酒,殿下也不邀请我,以致我不得不不请自来了。” 尉迟钧惊讶地道:“张将军的消息真是灵通,我这一批西域葡萄酒可是昨天才刚刚运到。”苏幕笑道:“殿下可别忘了,张将军负责京师宿卫,管的就是这长安城,还有什么消息能瞒得过他?” 张直方笑道:“知我之心者,惟苏幕也。”他一来便谈笑风生,大有旁若无人之态。苏幕听出言语中大有调笑之意,微微低下了头。暮色中,旁人难以看清她面上的表情,也不知是难堪还是羞涩。 苏幕、甘棠二人名为尉迟钧侍婢,实为爱妾,张直方是胜府常客,自然知晓,以他三品大将军的地位,当众出此言语很不合身份。但熟悉张直方的人,都知道他豪放不羁。尉迟钧素知张直方是性情中人,说话、行事无所顾忌,自然不会计较,当即笑了起来,道:“相请不如偶遇,张将军来得正好!人多岂不是更热闹些。各位,请进吧。” 张直方哈哈一笑,正要说话,突然看到了一直站在黄巢身后的李可及,脸色一变,当即皱起了眉头。尉迟钧早已经料到,向一旁的苏幕使了个眼色,苏幕会意,上前道:“将军,奴家先领你进去试酒。”不由分说地挽住张直方,要将他先拉进去。张直方道:“等一下……” 尉迟钧知道张直方素来鄙夷李可及优伶身份,生怕他当面发作,造成难以收拾的场面,急忙上前道:“张将军……”张直方道:“殿下请放心,我不是要说某将军。李少府明日大婚,我刚好赶上,总不能空手而来……”李言急忙婉谢道:“将军千万不要客气,小臣愧不敢当。”张直方摇了摇头:“那可不行。”神态甚是执拗。又转头笑道,“苏幕,你愿意跟我一起回一趟永兴坊金吾卫么?”苏幕将头侧向尉迟钧,隐有征询之意。尉迟钧点了点头,苏幕莞尔一笑,自随着张直方去了。 黄巢本自尴尬,但见张直方除了尉迟钧及侍婢外,并不理睬旁人,也不再介怀,只凝视着二人背影,好奇地道:“现在不是已经夜禁了么?他们怎生出得坊门?”李言叹道:“以张直方的身份和能耐,谁人还能拿他怎样?”也听不出来是褒义还是贬义。他又有意无意地将目光投向李可及。李可及始终阴沉着脸,眼睛一直望着别处,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似乎完全没有留意到眼前的一切。 甘棠突然想起了什么,担心地问道:“殿下,张将军该不是又要拿几只血淋淋的大雕来当下酒菜吧?”噘了噘嘴,道,“那咱们家的鸡蛋还不够他洗锅的。” 张直方做派奢侈广为人知,凡他所猎取的猎物做下酒菜,必须要用鸡蛋洗锅具,据说他家每年为此所花费的鸡蛋无法计算。之前张直方也曾带同猎物到尉迟钧家做客,均有各种奇怪的要求,例如他好猎杀怀孕的动物,以取食胚胎。但今日他既是不速之客,府中并没有事先预备。尉迟钧..皱了皱眉,似乎也有所忧虑。天色就在这个时候完全黑了下来。 胜宅中,昆仑早已经带领仆人遍燃纱灯,宴会的花厅中更是点亮了数十盏铜制膏油灯,如同白昼一般。 花厅右首一张深红的案几上,摆着几样精美的食物。韦保衡席地坐在案几后的锦团上,正在一边饮酒一边等候尉迟钧一行回来。他不到三十岁年纪,长相极为俊美,面目轮廓清晰,鼻梁高而挺直,有一双深邃的眼睛,看上去多情而迷人。就连一旁手执皮酒袋的侍女也不断偷眼打量着这个清秀俊逸、面如冠玉的年轻人。他刚刚端起桌案上的夜光杯一饮而尽,侍女立即乖巧地重新斟满。但韦保衡显然没有感受到侍女刻意的柔情蜜意,只是重新端起了夜光杯。只是这次他并没有饮酒,而是就着灯光摩挲(suō)把玩着酒杯,看上去有些无聊。 在韦保衡斜背后靠墙的位置有一张小得多的桌案,坐着一个年纪更轻的青衣男子,正在吃一块切成半扇形的胡饼。他是韦府的乐师陈韪,曾跟随温庭筠学习音律,以擅吹笛知名。韦保衡每逢参加宴会,必然要带上他,便如同平常人总是带着最亲信的童仆赴宴一般。 胡饼是一种学自西域胡人的食物,唐朝十分盛行,成为一代饮食风尚。最流行的做法是:以油和面,做成饼后撒上芝麻,再在炉子内烤熟。昔日大诗人白居易有《寄胡饼与杨万州》一诗: 胡麻饼样学京都,面脆油香新出炉。 寄予饥谗杨大使,尝看得似辅兴无? 诗中绘声绘色地描述了胡饼的香酥可口。而胜宅因为主人本是于阗人之故,做法更是别具一格,充满了西域特色:每次先做成数张巨大的薄面饼,依次涂满牛油后叠起,面饼之间都夹有羊肉、椒豉,以及西域特有的孜然香料,再放入特制的平底铁锅中,铁锅中事先铺好了葵叶,再送入炉中烤熟,等到肉香溢出,便可食用。这种胡饼又酥又润,味道浓烈,肉汁鲜美,京城中独此一家,被称为“古楼子”。 大概也知道美味难得,陈韪没有取桌案上的点心和水果,而是直接向侍女要了一份古楼子。不过他的吃态很是奇特,一副小心翼翼的样子,仿佛生怕被人发现一样。而且从始至终,他都低垂着眼帘看上去神情十分谦卑,甚至有些猥琐。 右首最末位的案几上还坐着一位三十来岁的男人,微胖的体态因为坐着更显臃肿。他只是一直默默不语地坐在那里,面前的酒菜未动分毫,望上去极为沉闷。很显然,眼前的流彩溢金和美酒佳肴都未能引起他的关注,他似乎正沉湎于某种深沉的想象当中——他的人虽然坐在那里,思绪却在遥远的别处漫游着。此人正是江东商人李近仁。他虽是富商巨贾,但究竟是商人身份,社会地位远远低于达官贵人、名人雅士,尉迟钧虽不计较,但另一边的韦保衡既是科举出身,又是世家公子,自不屑理会他。三个男人便一言不发,各自冷清地坐着。 尉迟钧一行进来的时候,众人的目光一下子就落在韦保衡身上,只有裴玄静留意到了另一旁的李近仁。李近仁刚好就在这个时候回过神来,向裴玄静感激地点了点头,暗含感谢之意。裴玄静微微摇了摇头,似乎表示不必再提。 韦保衡见众人回来,喜出望外,站起来刚要寒暄,突然一眼见到尉迟钧手中的银菩萨,不觉一愣,问道:“这是什么?”尉迟钧道:“是裴家娘子的嫁妆。”韦保衡还是第一次见裴玄静,便向她点头示意,目光随即重新回到银菩萨上。 尉迟钧却是自顾自地走到一盏膏油灯下,一边转动银菩萨,一边啧啧赞道:“这么小一个莲花座,竟然刻了二十八个菩萨……四大天王,八大明王……”又举得更高,仔细察看底座。底座内部雕刻有双龙绕杵纹。尉迟钧喃喃道:“这是代表天龙八部……”韦保衡好奇地问道:“这菩萨很稀奇么?”尉迟钧点了点头:“这叫捧真身菩萨。你们看,他双手捧的盒子,代表的是佛骨。这种塑像,只在供奉佛骨、佛舍利时才有。据我所知,中原唯一的一座捧真身菩萨是当年玄奘法师游学印度时带回中原的……” 于阗佛法昌盛,是中原佛教的发祥地。尉迟钧既如此神态语气,众人深信银菩萨之意义价值非同一般,目光始终不离他手中的塑像,就连一直冷漠的李可及也似乎有了些兴趣,凑了过来。 韦保衡突然想到了什么,问裴玄静道:“听说娘子是河南缑氏人,缑氏可刚巧是玄奘法师的故乡。”裴玄静点了点头。李言迟疑问道:“岳母姓陈,玄奘法师俗家也姓陈,会不会……” 裴玄静依然是平静无惊的面容,如同如镜的湖面,不起一丝涟漪。她没有直接回答李言的话以及众人探询的目光,仅仅是轻轻摇了摇头,但态度已经十分明确,既是表示自己不十分清楚,也不愿意再谈论这个话题。 裴玄静的态度有些冷场,但尉迟钧很为她的沉静气质折服,便将银菩萨交给甘棠,吩咐道:“你先好生收到柜子里,明日一早再取出来为裴家娘子装箱。”甘棠答应了,接过银菩萨走了出去。见李凌有所不解,尉迟钧又急忙解释道:“这尊银菩萨贵重之极……” 未及说完,韦保衡已然会意,先自笑了起来:“殿下是在担心最近搅得长安不得安宁的飞天大盗吧?你可别忘了,李言官任县尉,管的就是治安缉盗。那飞天大盗能有多大胆子,敢到太岁头上动土?”李言连忙摆手道:“我是畿辅鄠县县尉,可管不到你们长安的飞天大盗。要是杜智来了还差不多,亲仁坊刚好就在他的辖区万年县内。”话音才落,登时意识到不该当着韦保衡的面提到杜智。 尉迟钧赶紧打圆场道:“杜智最近正为飞天大盗一案头疼不已,连吃饭睡觉的时间都没有,不能怪他今晚不来。”一语既毕,这才留意到客人中还少了杜荀鹤,问起花厅的侍女,侍女回答道:“杜公子说要四下看看。”尉迟钧急忙打发昆仑和两名侍女出去寻找,又邀请众人坐下。 本来中唐以后,同桌合食已经成为习俗,不过尉迟钧家宴会,还是依照古风,席地而坐,分案而食。但今晚情况大有不同,来了好几个预料外的客人,尤其是张直方和李可及,均是三品高官,座次该如何安排才妥当。尉迟钧稍一迟疑,李言和韦保衡已经猜到他的心意,当即李言将左首第一位让出来留给张直方,韦保衡主动将右首第一位让出来给李可及。李可及坚辞不就,却挡不过韦保衡的热情相让,最终被推到右首坐下。 过了片刻,侍女领着杜荀鹤进来。他不过二十岁出头,脸色极为苍白,毫无血色,看上去十分文弱,但眉目之间却有种浓重的郁结之气,似乎心中有太多的愤愤不平。问起之下,才知道他是杜智的远房亲戚,是进京赶考的安徽池州生员,寄寓在杜智家。据杜荀鹤说,杜智正为轰动长安的飞天大盗劳心费神,分身乏术,便委托他前来为老友新婚送上贺仪。尉迟钧便特意将杜荀鹤介绍给黄巢,二人志同道合,倒也颇为欢喜。 当下尉迟钧坐了面东的主人席,甘棠自在一边服侍。李言坐了左首第二席,以下是裴玄静、李凌、李近仁。李可及则坐了右首第一席,以下是韦保衡、杜荀鹤、黄巢。乐师陈韪则依旧坐在韦保衡身后。尉迟钧、韦保衡、杜智各自有贺仪送上。都是相交多年的老友,李言谢过后,也不拆看,先行收下,命人直接送到裴玄静的房间。李近仁也有十匹上好的锦帛送给裴玄静,令李言大感意外,裴玄静推辞不掉,也只得接下了。 当下酒菜如流水般上来,就连之前韦保衡和李近仁面前桌案上未曾动筷的饮食也被撤下,重新换过了热菜。尉迟钧寒暄过后,先用手指在杯中蘸酒,再弹向空中,这叫做“蘸甲”,意在表示对客人的尊敬和欢迎。随即一干而尽,道:“许久没有喝过这么地道的葡萄酒了。”韦保衡笑道:“酒当然是故乡的好。”众人便一齐举杯,跟着尉迟钧饮了一杯。 黄巢从未喝过葡萄酒,一大口喝下去,只觉得一股子酸味,没有任何劲道,真不知道好喝在哪里。倒是觉得那杯子很有些特别。 尉迟钧府中甘棠、苏幕二女,甘棠擅歌,苏幕擅舞。觥筹交错一番后,众人便吵吵要听甘棠唱上一曲。其实有名动天下的歌圣李可及在此,尉迟钧本不欲让甘棠献丑。不仅他这样想,在座的宾客希望能听到李可及一展歌喉的不乏其人,只是见他神态始终冷淡倨傲,只埋首坐着,酒与食物也甚少沾,似乎完全无心于这场夜宴,是以谁也不便开口,生怕就此碰个大钉子。尉迟钧见状,便对甘棠道:“如此,你便为大家唱一支曲子,以助酒兴。”一拍手,当即有数名女伎持了乐器进来,坐在众人身后。乐曲“叮咚”响了几下,甘棠曼声唱道:“秋风萧瑟天气凉,草木摇落露为霜。群雁辞归鹄南翔,念君客游多思肠。慊慊思归恋故乡,君何淹留寄他方?” 歌声虽然柔情妩媚,曲调却甚为悲凉。秋情绵邈,秋兴阑珊,一时间,众人似乎都被这支《燕歌行》勾起了思乡情怀。就连在长安出生、长安长大的尉迟钧也忍不住地感叹道:“想来真要感谢张议潮,若不是他从吐蕃人手中收复河西,重新打通了从长安通往西域的商路,我今生哪里还有希望重新喝到西域家乡的酒。就连我家乡于阗,恐怕也还没有摆脱吐蕃人的控制呢。”韦保衡笑道:“殿下想要感谢张议潮还不容易,他现正在长安做人质,就住在殿下隔壁的宣阳坊,一街之隔而已。”尉迟钧道:“我知道……” 一语未毕,张直方的声音已经传了进来,“好香!好香!我已经闻见酒香了。”话音未落,人已经大踏步地奔了进来,眼光一扫,意识到左首上位是留给自己的,当即直奔上前坐下,二话不说,先牛饮了一杯,笑道:“这葡萄酒可比殿下自酿的要好得多。”尉迟钧哈哈大笑道:“那是自然!我自己家里种的葡萄,既无天时,又无地利,哪里及得上西域的葡萄。难得张将军喜爱,我敬你一杯,请!”一旁侍女重新斟满,张直方又饮了一杯。 苏幕这才跟了进来,一进门笑道:“张将军一进大门就称闻见了酒香,健步如飞,奴家无论如何都追不上。”众人都笑了,张直方只顾饮酒,也不以为意。苏幕径直走近裴玄静,将手中的一个小小木盒交给她道:“这是张将军贺喜娘子新婚的一点心意。” 张直方不直接送礼给李言,却送给素昧平生的自己,裴玄静难免有些意外,一时迟疑未接。李言知道张直方为人恣意妄为,行事往往出人意料,生平最恨别人拂他的面子,要是不收还不知道要搞出什么事来,便向裴玄静点头示意。裴玄静这才伸手接过盒子,道了声“多谢”。张直方正忙着喝第三杯酒,不及回答,便只是挥了挥手。 在陈韪悠扬的笛声中,很快便酒过三巡。韦保衡笑道:“照老规矩,该是玩叶子戏的时候了。”迫不及待地站起来,显见对叶子戏这一游戏十分迷恋。尉迟钧正要吩咐人换上牙床,张直方却道:“叶子戏是小孩子玩的把戏,有什么意思!男子汉大丈夫,不如行酒令来得痛快。”韦保衡先是一愣,随即赔笑道:“行酒令好,就依将军。” 尉迟钧便命苏幕去取了一筒签出来。他是主人,先抽了一支。只见竹签上写着:“四海之内皆为兄弟。”下面有一行小字注着:“任劝十分。”“劝”便是敬酒的意思。张直方笑道:“这支签好,‘四海之内皆为兄弟’,殿下为人正是如此。来,我先敬殿下一杯。”尉迟钧便饮了一杯。 下面轮到李可及,抽到的是“敏于事而慎于言”,只注了一个字“放”,意思是重新下筹。不料他再抽,依旧是这支签,众人无言,只好放过,张直方又自饮了一杯。 下一个轮到韦保衡,签上写着:“不在其位,不谋其政。”注了四个字:“录事五分。”众人喧笑不已,乱饮了一通,气氛当即热烈了起来。 下一个是杜荀鹤,签上写着:“一箪食,一瓢饮。自酌五分。”杜荀鹤连连摇头,叹息了两声,自己喝了半杯酒。 下一个轮到黄巢,抽到一支“后生可畏。少年处五分”的签,“处”便是罚酒的意思。 下面是李近仁,抽到的签上写着:“与朋友交,言而有信。请人伴十分。”他扫了一眼赴宴之人,最终将目光落在角落中的乐师陈韪身上,便邀请陈韪一道饮了一杯,大出众人意外。陈韪极为感激,特意放下手中的玉笛,走过来对李近仁说了声:“多谢!” 下一个轮到李凌,李凌请裴玄静先抽,抽到了一支“择其美者而从之。大器四十分”。李言刚要替裴玄静婉谢推辞,张直方忽地大声喊道:“此酒令不好!不如咸宜观观主鱼玄机自制的唐诗筹令!” 众人对这句没头没脑的话愕然不已。只见张直方脸色泛红,已经有醉醺之态,均不知道他是戏言还是当真。黄巢见众人都沉默不语,忍不住地插口道:“既是如此,何不去邀请鱼炼师携带筹令前来?”他说完这一句,心中登时有些羞愧,因为他知道刚才的建议不过是为了他自己的私心,他内心深处是极渴望能再见到那位神仪妩媚、举止详妍的女道士的。为了掩饰,他又补充了一句:“人多岂不是更加热闹些。” 当场一下子静了下来,陷入了难堪的沉默当中。有人面面相觑;有人恍然未闻;大多人更是惊讶地望着黄巢,但灼灼目光中,却各有不同的意味。 黄巢意识到自己出言不妥,但却不知道不当在何处,难免十分尴尬。过了好半晌,尉迟钧才迟疑道:“这个……鱼炼师她……嗯……”他一时之间找不到合适的措辞来描绘这位大名鼎鼎却又不可捉摸的邻居,竟然连自己心头也惘然疑惑了起来。 却见张直方“噌”地站了起来,道:“你们等着,我这就去咸宜观邀请鱼玄机前来。”尉迟钧急忙叫道:“将军,你……”张直方道:“殿下放心,我还没醉!我必定能将鱼玄机请到。”刚要转身,又想起了什么,对尉迟钧嚷道:“我敢跟你打赌!若是我赢了,将鱼玄机请来,你就送我十桶葡萄酒;若是我输了,我就赔你两只大雕!”不待尉迟钧答应,在一干惊讶的目光中走出了花厅。 众人无不面面相觑。李可及更是呆呆地望着尉迟钧,似乎另有深意。尉迟钧想了想,回头叫道:“苏幕,你出去跟着张将军,可千万别让他对鱼炼师无礼。”苏幕却是不动,仿佛有些迟疑。尉迟钧愕然问道:“怎么了?”苏幕低声道:“奴家和张将军刚才回来,经过咸宜观的时候,看到有个人影,鬼鬼祟祟的,似乎是李御史……”话到后来,声音低不可闻,生怕旁人听见。尉迟钧大惑不解道:“什么人影?什么李御史?”苏幕见一时难以说明白,便应道:“奴家这就出去看看。”站起来跟了出去。 外面月光湛湛,如水银般流泄,四处充斥着晚秋的凉意。苏幕匆忙提了一个灯笼点上,一路追出花厅,穿过长长的葡萄架緳廊,却没有发现张直方的人影。一直追到大门口,问起守门的老仆,回答说未见到有人出去。但老仆年事已高,老眼昏花,未必可信。苏幕也不听说,径直出了大门,果见前面通向咸宜观的道上有人影憧憧,急忙叫道:“将军!”一边追了上去。不料那人影一听闻她的声音,反而加快了脚步。 苏幕生怕张直方请鱼玄机不到,气急之下大打出手,也加紧了脚步,不料还未到咸宜观门口,那人影便不见了踪迹。苏幕四下一看,再无动静,看来人是进了咸宜观中无疑,一时犹豫要不要上前拍门,转念一想:“就算张将军比我脚快,可也不该毫无动静地进了咸宜观,最起码该有开门的声音才对。”顿时想到适才张直方出去时满面通红,会不会是醉倒在府中什么地方了,要知道他今晚一人喝的酒,绝可以赶上其余所有人加起来的量了。虽则这葡萄酒入口甜软,然而后劲十足,最易饮过也最易醉人。 一念及此,苏幕便返回胜府寻找,到大门处再问老仆,对方仍坚持说没有见到人出去,她便半信半疑地急急往里赶去。刚到葡萄架下,便看到张直方跌跌撞撞地走过来,神情有些茫然,显见是走错路了。 苏幕急忙上前,叫道:“将军!”张直方见到她,先是一愣,随即摆摆手道:“这次你不必陪我去了。”苏幕闻见他浑身酒气,似乎醉得厉害,好意上前搀扶,张直方却突然发起了少将军的脾气来,努力睁大醉眼瞪着她,恼怒地嚷道:“我叫你不必去了。”一边说着,一边手便向腰间摸去。苏幕见他有意去拔腰间的佩刀,吓了一跳,赶紧让在一旁,道:“将军请便。”幸好张直方只是吓她一下,只在腰间摸了一下,便与她擦肩而过,摇摇晃晃地走出了大门。 传闻张直方醉酒后性情与平日大不相同,暴躁易怒不说,还受不得丝毫忤逆。有一次他半夜醉酒后回金吾卫,仅仅因为金吾使开门晚了些,他便拔刀相向,将金吾使砍成重伤,为此事还被御史弹劾过。苏幕虽未亲眼见过他醉后的样子,却也知道他是个说一不二的人物,绝不敢再跟上去,只得闷闷不乐地回到花厅。 花厅欢宴似已散去,只剩下了李言、裴玄静、李凌和韦保衡四人坐在牙床上,正围着一张小案子玩叶子戏。问起一旁的侍女,才知道众人已经料到张直方此去咸宜观必然要吃闭门羹,绝无可能将鱼玄机请到,是以韦保衡提议玩叶子戏博弈取乐,其他人则赏月的赏月,散步的散步,睡觉的睡觉,各行其便去了。 突然,韦保衡重重一甩手中的纸牌,得意地笑道:“娘子,你又出错牌了!我又赢了!哈哈!”他开心得手舞足蹈,像小孩子赢了游戏一般兴奋,全然没有了平时的翩翩公子风度。裴玄静微微一笑,对输赢毫不介意。李言笑道:“韦兄嗜好叶子戏,是长安有名的高手。内子今晚才新学,哪里及得上你技艺高超。” 这叶子戏起源于汉代,传说是汉初开国名将韩信为了排遣部下将士的乡愁,以天文历法为基准,发明了骨牌游戏,供军中玩耍娱乐。牌分四类,以象四时,四种花色分别象征春夏秋冬四季。因骨牌只有树叶般大小,所以又称为“叶子戏”。唐朝玄宗明皇帝期间,由骨牌改制的纸牌也开始流行,宫内宫外均成为时尚。这种叶子戏打法花样很多,基本的玩法是依次抓牌,大可以捉小,万胜千,千胜百,百胜钱;叶子牌未出时,反扣为暗牌,不让他人瞧见;叶子牌出后,一律仰放,由他人从明牌去推算未出之牌,以施竞技。到后世宋朝末年蒙古人西征时,将叶子戏带去了欧洲,由此演变成了塔罗牌及现代扑克。 韦保衡爱牌成癖,当下挽了挽衣袖,笑道:“再来!还是由娘子来坐庄。”众人便重新洗牌,再开一局。不料形势陡然为之一转,裴玄静渐渐熟悉了规则,这一局竟然大获全胜,胜得干脆彻底,就连韦保衡这等高手也目瞪口呆,连声道:“原来娘子精于此道,倒是失敬了!再来,再来。” 苏幕在一旁心不在焉地瞧了会儿热闹,犹自记挂张直方去请鱼玄机一事,便再次赶出去打探动静,不过只敢走到能瞧见咸宜观大门的地方。 月光下的咸宜观如同一个巨大的黑影,寂然无声。晚风清冽,菊花的香气丝丝缕缕,在四周若有若无地盘旋着,愈发显得诡异而神秘。 看这情形,张直方应该是已经进了咸宜观的大门了,且不吵不嚷、无声无息,这可是件难得之事。大概素来我行我素的张直方也如同京城的许多达官贵人一样,暗中倾慕鱼玄机吧,毕竟,像她这样的大美人儿兼才女是少之又少的。苏幕这样想着,心下略为宽慰,好奇心却不由得大起,不自觉地往咸宜观方向走去。她手中未打灯笼,又害怕为张直方惊觉,刻意放轻了脚步,蹑手蹑脚地走到咸宜观墙角,刚一伸头,便看见一黑影从墙头翻出。苏幕一呆,本能地问道:“是张将军么?” 那黑影乍然听到她发问,也愣在当场,显然料不到竟然有人隐在角落中。但他仅仅是稍一迟疑,便提气一纵,竟然就此跃上了咸宜观的高墙,随即跳入观中,如兔起鹘落,顷刻即阒然不见。 苏幕眼睁睁地看见那黑影没入黑暗当中,犹处在惊诧当中,又过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哎呀”一声,急忙往咸宜观大门跑去。大门恰好就在这时候打开了,一名绿衣侍女举着一只小小的灯笼一瘸一拐地走了出来。皎洁的月光和微弱的灯光交相映照在她圆润的脸庞上,显出几丝难以名状的娇艳。苏幕远远瞧见,急忙叫道:“绿翘!绿翘!” 那名叫绿翘的侍女一时愕然,她站在灯光的明处,尚看不清苏幕的面容,只扬声问道:“是谁?”苏幕已经奔近大门,道:“是奴家,胜宅的苏幕!绿翘,奴家告诉你,适才有人飞进你们咸宜观……” 一语未毕,张直方和鱼玄机已经并排走了出来。张直方虽然面色依旧通红,却已然全无醉意,虎目一转,落在苏幕身上,狐疑地问道:“苏幕?你来做什么?”语气已然有不快之意。苏幕被他一瞪,竟然不敢再提下面的话头,幸好她心思甚为机巧,立即赔笑道:“奴家记挂将军,特意过来看看。”张直方点点头,道:“我已经请得鱼炼师,这就走吧。” 苏幕应道:“是。”闪身到一旁,让张直方和鱼玄机先走。又心想:“鱼炼师一走,咸宜观只剩下绿翘一人。若然真有人潜入咸宜观,她一个小娘子,又是个瘸子,如何能应付得了?”便上前悄声告诉绿翘适才见到有人从观内跃出、复又跃入之事。不料绿翘只笑道:“苏幕姊姊玩笑呢!目今早已夜禁,哪里有人能出入得坊门?况且我也不信这世上真有人能飞檐走壁。”苏幕道:“怎的没有?昔日汉代赵飞燕身轻如燕,能在人的手掌上跳舞,便是因为她炼气有成,会一种道家内功,能提轻身体,跟飞檐走壁异曲同工。”绿翘打趣道:“久闻苏幕姊姊舞技高超,谅来也会这掌中舞了,改日一定要见识一下。” 苏幕见她浑然不信,便道:“你难道不知道长安最近正闹飞天大盗?”绿翘笑道:“飞天大盗人尽皆知,我自然知晓。不过姊姊这么说我更不信了,全长安的人都知道我们咸宜观是三清之地,一贫如洗,飞天大盗哪会光顾我们这里?苏幕姊姊定然看花了眼罢。” 苏幕还待再说,却听见张直方叫道:“苏幕!”苏幕无奈,只好叮嘱绿翘自己多留意,逼着她应了,这才自去追张鱼二人。 三人刚上坊道,却见李近仁慢悠悠地从墙角处走了出来,主动招呼道:“张将军!鱼炼师!”苏幕第一个反应便是:“原来刚才见到的黑影就是他。”她曾经几次见到李近仁出入咸宜观,知道他与鱼玄机熟识,也许他是跟尉迟钧一样,担心张直方请鱼玄机不到对其无礼,所以跟来探风。如此想着,心下当即舒了口气。 只是鱼玄机突然看到李近仁时,明显大吃了一惊。张直方则一改旁若无人的态度,上下仔细打量着李近仁,警惕地问道:“你在这里做什么?”李近仁笑道:“适才酒饮得多了,出来走走,消消酒气。”目光落在了鱼玄机身上,随即转开。张直方还待再问,鱼玄机突然道:“将军,我们走罢。”张直方看了她一眼,再望了眼李近仁,默默地跟了上去。四人一路再无他语。 步入花厅时,宾客大多已经回来,正在围观叶子戏。张直方重重咳嗽了声,不无得意地道:“各位,我已经将鱼炼师请到了。”众人讶然回头。黄巢凑巧站在距离厅门最近之处,只见鱼玄机已经完全换了装束,穿一身霞红满云宽袖道袍,外面罩了件蓝花卷草纹白袄,发髻上插着支珊瑚如意簪,比起白日来更多了一层艳丽。 直到很久以后,人们还在议论纷纷,好奇地探究当晚张直方到底是以什么法子将鱼玄机请出来的,因为这位才女一度以豪放风流著称,曾经是长安豪华酒宴上的常客,但一年前开始,突然闭门谢客、足不出户了。这位传奇女子,身上发生过太多故事。她出生在长安平康坊,自幼无父,母亲则是身份卑微的贱民。虽然身为贫家女子,但她却从小向学,好读诗书,兼之天生聪慧,豆蔻年华时便已经能写一手好诗,尤工韵调,情致繁缛,声名远播,为才名满天下的温庭筠所赏识,二人结为忘年交。这温庭筠的祖先温彦博当过唐朝的宰相。但到了温庭筠一代时,家境已经败落。温庭筠为了求得功名仕途,多次参加科举考试。他文思敏捷,每次入试押官韵作赋,都是八叉手就完成八韵,堪比昔日曹植数步成诗。但如此才华,却始终未能及第。据说其中的原因是因为当权者嫌他经常出入歌楼妓馆,不修边幅,好逐弦吹之音,为侧艳之词,有点孤芳自赏、风流过度了。还有一种说法是,当今皇帝曾经微服出游,路过温庭筠位于鄠县的传舍。温庭筠不认识皇帝,傲语诘问,甚至语出不逊,皇帝怀恨在心,所以一直有意打压。温庭筠自负才华当世无人能及,自然对此非常不满,为了发泄心中的愤恨,他多次给人做枪手代考,有意扰乱科举,因此更加为当时的世道所不容。然则才子毕竟是才子,鱼玄机当时还是个少女,正处在情窦初开的年华,传说她对温庭筠情根深种,但温庭筠不知道为什么没有接受。其中原因,说法也很多:有人说是因为鱼玄机身份低微,令士族出身的温庭筠有所顾忌;也有人说是因为鱼玄机自己的原因,她因身份不得嫁士人和良民为妻,只能为妾,而她并不愿意;还有人说是因为温庭筠自惭年老貌丑,不愿意耽误才貌双全的鱼玄机。无论真实情况如何,这一对白发红颜始终只局限在一起谈天出游的师生关系上。有一次二人同游新昌坊的崇真观时,鱼玄机看到新及第的进士争相在南楼题名,一时感慨,提笔在墙壁上题下了一首诗: 云峰满目放春晴,历历银钩指下生。 自恨罗衣掩诗句,举头空羡榜中名。 志意激切,叹息自己虽然诗才出众,可惜身为女子,无法像男子那样博得功名,成为有用之才。正是这一首有极大离经叛道意味的诗,引起了新科状元李亿的注意。他赏怜这个特立独行、不同凡响的少女,想方设法地结识她,并将她娶为自己的爱妾。 然则郎情妾意的美满日子并没有持续多久,李亿正妻裴氏闻讯从鄂州追到了长安,大闹不休,逼令丈夫休掉鱼玄机。裴氏来头可是不小,出身于名门望族河东闻喜裴氏。这一家族声势极为显赫,公侯一门,冠裳不绝。自秦汉以来,先后出过宰相五十九人,大将军五十九人,中书侍郎十四人,尚书五十五人,节度使、观察使、防御使二十五人,刺史二百一十一人,太守七十七人;封爵者公八十九人,侯三十三人;与皇室联姻者皇后三人,太子妃四人,驸马二十一人。可谓豪杰俊迈,名卿贤相,摩肩接踵,辉耀前史,茂郁如林,代有伟人,彪炳史册。能与这样的家族联姻,本身就已经是难得的荣耀,更何况还于仕途大大有利。在妻子的压力下,李亿虽然万般不舍,最终还是采纳友人的建议,暗中将鱼玄机送回鄂州老家。但后来不知何故,鱼玄机又独自返回了长安,并到咸宜观出家为女道士。不久,老观主一清炼师病死,鱼玄机即接任为观主,并在观门处贴出了“鱼玄机诗文候教”的红纸告示,从此名噪京华,成为文人雅士争相交结的对象。不过一年前开始,不知道为什么原因,她突然又一改常态,拒绝再出面应酬,甚至为此得罪了不少权贵。行事如此神秘的女子,既令人向往,又无从把握。 自鱼玄机踏入花厅的那一刻起,黄巢的目光便几乎再没有离开她。当然,瞩目她的不仅是黄巢一人,她无可争议地成为全场的焦点。就连一直一脸愁苦的杜荀鹤也舒展了眉头,好奇地盯着这个矫矫不群的美丽女道士。尉迟钧愣了好半天,才赶上前来,客气地道:“炼师雅量高致,今夜光临寒舍,当真令蓬荜生辉。”力请她坐首席。鱼玄机本就有疏旷不拘、任性自用之名,也不十分推让,便坐了上座,在一干男子的目光中,依旧神态澹定。 尉迟钧一一介绍众人后,她先从怀中取出一本黄麻纸册,起身奉给裴玄静道:“听闻娘子新婚大喜,仓促之间,无以为备。这本 href='2523/im'>《道德经》为我手抄,区区微物,聊以为贺。”孰料裴玄静欢喜异常,郑重接过,道:“今日得见炼师,三生有幸,日后还要多向炼师求教。” 她虽言语恳切,然而鱼玄机阅人无数,受过的奉承实在多不胜数,并不以为意。只有一旁李言听了十分骇异,他知道妻子从不赞许他人,眼下竟说出了“三生有幸”这样的话,可见她是何等赞赏鱼玄机了。一念及此,内心深处不禁隐隐约约地烦恼起来,到底为什么心烦意乱,他自己也说不上来。 鱼玄机又见裴玄静一身玄服,头上的银钗也过于素淡,便拔下自己头上的珊瑚如意簪,道:“今日一见,甚是有缘,我与娘子互换发簪,留个纪念,如何?”裴玄静明白她出于好意,当即取下自己的银钗,二女相互为对方插上。 韦保衡拍手笑道:“鱼炼师到了,可多了不少雅趣了。”回身便叫道,“陈韪,还不快吹玉笛,请鱼炼师雅正。”却发现背后的座席上空无一人,陈韪并不在此。韦保衡只好干笑道:“这竖子多半又去茅厕了。他肠胃不好,宴会上总是如此扫兴。” 正说着,陈韪走了进来。韦保衡面色一沉,刚及发作,鱼玄机突道:“无妨,韦公子毋须介怀。”韦保衡听到她主动跟自己说话,顿时眉飞色舞,喜笑颜开,哪里还顾得上去呵斥陈韪。又道:“若是得李可及将军唱上一曲,也是人间仙乐。”一眼望过去,这才发现李可及并不在席间,原来他已经自要了一间客房去歇息了。鱼玄机惊讶地道:“原来他也在这里。”张直方冷笑一声,道:“他不在更好。鱼炼师,这就请你将酒令取出来罢。” 当下鱼玄机取出酒令,说明游戏规则,原来这酒令每一句都是唐诗,颇为雅致。众人见她目光眉彩,奕奕动人,大多为其风姿神韵所倾倒,说是玩酒令,其实都在暗中品度美人。尤其尉迟钧更是惊诧,原来这位芳邻是如此大方可人,并无传说中那般怪异。他急忙吩咐厨下多备最拿手的酒菜,再开两桶葡萄酒,又另外多烤了几张古楼子。 这一场欢宴,一直持续到凌晨五更天晨鼓响时才结束。关门鼓敲八百下,晨鼓总共要敲三千下,自五更二点由宫内“晓鼓”声起,之后每条街鼓次第敲响。众人中只有张直方酒饮得多了,被侍女扶去客房睡了。李言本待中途退席,但见裴玄静并无去意,也只好陪着。 晨鼓一响,即表示夜禁结束,坊门打开,街上亦可通行。韦保衡还要上朝,先行带着陈韪离去。告别时犹自依依不舍,对鱼玄机道:“几日后我家有个宴会,若得炼师大驾光临,定然增色不少。”鱼玄机笑道:“我已经不再参加酒宴。韦公子盛情,只能心领。此次破例,只为张直方将军应承了我一件要事。”韦保衡碰了个软钉子,一时说不出话来,讪讪离去。 当下尉迟钧叫人领李言、黄巢等人先去客房休息,李言却道:“我们也该走了。”尉迟钧知他原定今夜要举行婚礼,不便强留,急忙命人去叫醒车者,准备车马。 黄巢本欲送李凌等人一程,却又顾及还须去尚书省报到,递送文解与家状,再办结款通保的手续,便自去客房睡了。 鱼玄机与众人一一辞别,礼数甚是周全。刚出胜宅,李近仁跟将出来,在后面叫道:“炼师!”鱼玄机停下脚步,会意地站在坊道旁,等李近仁近身,才低声道:“宴会上一直不大方便问李君,你……不是已经回江东了么?”李近仁迟疑道:“嗯……这个……我有几件事想告诉炼师……” 说到这里,他突然停了下来,警觉地望着鱼玄机身后。鱼玄机回头望去,李可及正从胜宅中匆忙出来。他看到鱼玄机后,愣了一下,也未打招呼,便转折向东门而行。 鱼玄机望着李可及的背影,似乎对他的冷漠有些意外,怔了好一会儿,才回头道:“李君欲言何事?”李近仁道:“这个……说来话长……” 鱼玄机见他欲言又止,便道:“很急吗?我今日还有事要办,得先去趟鄠县。”李近仁一愣,问道:“是去看温庭筠先生么?”鱼玄机点了点头。李近仁踌躇了一下,终于下定了决心,道:“那我便长话短说,我昨晚看见……” 不及说完,昆仑飞也似地奔了出来,气急败坏地叫道:“遭盗贼了!遭盗贼了!”鱼玄机吃了一惊,急忙问道:“府上可丢了什么贵重财物?”昆仑哭丧着脸道:“奇就奇在我家王子殿下宝柜中的金银珠宝一件不少,只有裴家娘子的嫁妆银菩萨丢了!二位请先回,小的还得赶去万年县衙报官。”急急而去。 鱼玄机与李近仁交换了一下眼色,各自露出了狐疑不解的神色。二人均是一般的心思,裴玄静昨晚才到,偏偏银菩萨于昨晚失窃,下手者必是内贼无疑。 不仅二人这般想,就连素有度量的尉迟钧也这般猜测。银菩萨是他重点交代甘棠妥为收藏之物,偏偏在他手中失窃,负疚之心更重。而李言更是烦闷,他身为县尉,盗贼竟然在太岁头上动土,趁他娶亲之时盗走新娘的嫁妆,如何叫他不气恼。只有裴玄静依旧平静,令人诧异。 忽见得鱼玄机去而复返,进来安慰了裴玄静几句。又道:“娘子既然一时还不得离开,不如先去咸宜观逛逛。”李言正欲阻止,裴玄静已经一边答应,一边站了起来。尉迟钧道:“如此甚好。两家离得也近,一旦有事,我即可派人去知会。” 裴玄静应了,自跟着鱼玄机前去咸宜观。侍女绿翘来开了门,见有客来,急忙赶去烹茶。裴玄静见她右腿有残疾,行走多有不便,忙道:“不必劳烦了。我四下随意看看。”绿翘笑道:“娘子远道而来,又值新婚大喜,定要饮一杯绿翘自制的菊花茶才行。”说着一瘸一拐地自去了厨下。 鱼玄机也笑道:“娘子不必客气。绿翘名为侍女,实则与我情同姊妹。”一边说着,一边领着裴玄静四下闲逛,介绍道:“这里本是睿宗皇帝李旦未登基前的旧第,后来玄宗皇帝之女咸宜公主在此出家,便改名为咸宜观。” 其实一进观内,裴玄静便发现这里的建筑虽然恢宏凝重,但却大多陈旧残破,尤其墙壁上的壁画色彩已然大片剥落,昭示着岁月的无情和沧桑。鱼玄机见裴玄静微微流露出惋惜之意,当即触道:“昔日开元年间,此地何等热闹?目今盛世不在,竟落得这般苍凉。天运有升沉,人事有盛衰,即此可以想见一斑。”忍不住嗟叹了几声。 裴玄静听了大为惊讶,她初次与鱼玄机见面,只觉得她是个爽朗而大方的人,待人处事周到有礼,一望便是个见惯大场面的女子。但听了适才的话,方知道她的内心远不像她的外表看起来那么简单,她有一颗不甘蛰伏的心。一般人当此情形凭吊,均会伤怀愧疚兴旺一时的咸宜观终在自己手中衰落,这鱼玄机却独独不同,她的话意,竟似认为一地之兴与天运人事有莫大的关系,更有悲悯现时之意。不知怎的,听了这番感怀后,裴玄静突然回想起了在陕州见过的那些饥民,素来沉静的她,心中竟涌起一股难以名状的哀凉来。 又见咸宜观地方不小,却是人丁凋零,寂寥中自有一份惨淡。问起来才知道之前也有过几名道友,却耐不住寂寞和清贫,有还俗返乡的,有与男子私奔的,先后各奔前程去了。 到得廊下,只见数株菊花如黄金般精光灿然,花瓣为正方形,整齐如裁减。裴玄静道:“好奇特的菊花!”鱼玄机道:“此花名为‘黄金印’,是极难得的品种。不过最奇的是,此花只有在咸宜观才能开出方形花瓣,一旦移植到他处,便如同普通菊花一般了。”裴玄静道:“古语有云:‘淮南为橘,淮北为枳。’可见地杰方得人灵,花草亦有灵性,想来它们也不愿意屈就了俗人俗物。”鱼玄机笑道:“昨晚宴会上一见,便知娘子不是俗人。今日交谈,正是如此。” 当下二人回到厅堂坐下。绿翘奉了菊花茶上来,听说裴玄静丢了财物,问道:“想来那失窃的银菩萨是极贵重之物,为何娘子不见丝毫紧张?”裴玄静叹道:“不瞒二位,那尊银菩萨是昔日玄奘法师从印度带回的法物,为家母的传家之宝。在我手中丢失,也算是它的一劫。紧张又有何益,只能徒增自己和他人的烦恼。”鱼玄机道:“娘子极有慧根,竟比我这个方内人还要看得开。”又笑道:“换作我,是务必要追究到底的。”裴玄静只是微笑,并不作答。 绿翘倒似极感兴趣,详细问过昨夜情形,沉吟道:“看来必是内贼作案。”鱼玄机惊讶道:“你也是这样想?”绿翘点头道:“嗯。嫌疑最大的就是于阗王子尉迟钧。”鱼玄机大为惊讶,失声道:“你怎么会这样想?”绿翘道:“王子殿下可是个识货之人,比不得张直方那样的纠纠武夫。刚才娘子说过了,是尉迟钧最先认出了银菩萨的不凡之处,又是他坚持要将银菩萨代为收藏到自己宝柜里,而一大柜子宝物,偏偏只丢失了银菩萨,他自己的东西一件未失。不是他还会是谁?然后他再来一招贼喊捉贼,便可以瞒天过海,骗过大家的眼睛了。” 裴玄静道:“听起来也有道理。不过据我观察,尉迟王子为人热情大方,可不像这样的人。”鱼玄机道:“应该不会是王子殿下。不然他不必特意交代人将银菩萨收入他的宝柜,任娘子放在行李中,不是更好下手么?且不会惹人怀疑。”绿翘笑道:“还是炼师说的有理。我只是胡说罢了。炼师,我先去坊门口替你雇车。”鱼玄机的心思还在失窃事件上,苦苦思索着什么,也未理睬绿翘。绿翘一笑,自走了出去。 裴玄静劝道:“炼师不必为此烦心……”鱼玄机忽道:“我想到了!”裴玄静道:“你知道谁是窃贼了?”鱼玄机道:“谁是窃贼我还不知道。不过有一点可以肯定,银菩萨现今应该还在胜宅内。”见裴玄静睁大了眼睛,便解释道:“宴会一直到今天早上夜禁解除时才结束,不论下手的人是宾客还是胜宅府内的人,都不方便公然带着银菩萨离开,不然定会引起街卒和坊正的留意。走,我们再去胜宅看看。”裴玄静道:“炼师不是还有事要出门么?”鱼玄机道:“帮你寻回银菩萨要紧。万一迟了被人转移了,可就麻烦了。”裴玄静见她如此热心,浑然不似清修之人,不由得十分感激。 二女赶回胜宅之时,胜宅已经有人把守,不许人随便出入。原来万年县尉杜智带人赶到详细问明案情后,跟鱼玄机的推测一样,认定是内贼所为,且赃物一定还在胜宅内。只是上上下下、仔仔细细地搜过一遍后,并没有任何发现。尉迟钧还不死心,与杜智商议,打算再寻一遍。杜智当此情形,只觉难堪,他有意避开昨晚胜宅的宴会,不料却还是被迫来了这里。 刚巧鱼玄机陪同裴玄静进来。裴玄静听说后,便道:“银菩萨是家母心爱之物,于我意义重大。不过既然离奇失踪,那也是命中注定该有此劫。各位不必再多费心。”又对李言道:“夫君,咱们这就回鄠县吧,别让亲友们久候。”李言自不甘心,但也无计可施。尉迟钧满脸愧疚,歉然道:“实在是抱歉了。”裴玄静笑道:“殿下不必内疚。我猜这银菩萨多半是那飞天大盗所为。” 她如此说,自然是不想令宾主难堪。尉迟钧心如明镜,低声道:“银菩萨失窃,理该不可能是飞天大盗所为,想来那盗贼,要么是我府中之人,要么就在昨晚的宾客当中。”杜智与李言对视了一眼,心下均想:“原来你也想到了。” 一旁的苏幕忽插口道:“昨夜奴家在咸宜观外见过一个黑影飞檐走壁,说不定真的就是飞天大盗。”当下讲了事情经过。众人目光一下子集中在鱼玄机身上,各有狐疑审视之意。鱼玄机却犹在沉思当中,似乎正回想起什么。苏幕担心众人就此怀疑上咸宜观,急道:“不过肯定跟咸宜观无关,因为奴家当时亲眼见到鱼炼师、绿翘与张将军在一起。而那黑影的身形,分明是名男子。” 众人这才想起张直方来,他昨夜喝得烂醉如泥,迄今仍在客房中呼呼大睡。杜智思索了片刻,感觉有必要到咸宜观看看究竟。正欲开言,鱼玄机已然道:“既然胜宅已经找不出线索,便请各位移步咸宜观一观。”不等众人反应,便急急转身离去。 杜智是个老练的角色,顿感她神态异常,冲李言一使眼色,自领着众人跟了上去。黄巢刚好惊醒起床,闻讯也赶紧跟去看个究竟。 一干人来到咸宜观,适逢绿翘租了马车回来,忽见众人潮水般蜂拥而至,不明就里,一时呆住。鱼玄机也不多解释,径直领着人群穿过殿堂,来到后院廊下。众人大多是第一次见到黄金印这等奇花,无不叹为观止。黄巢生平酷爱菊花,更是啧啧称奇,心中暗想:“他日一定要向鱼炼师讨取几株花苗,带回山东老家,栽种在后园之中。”转念又想道,“是了,我即将参加科考,功名利禄唾手可取,即便不在京城为官,也必宦游他乡,哪里还顾得上种花养草这等闲事。”一念及此,豪情壮志顿生。 却见鱼玄机纤手指向最边上的一株黄金印,道:“各位,请看那里。”原来她适才带裴玄静参观咸宜观时,曾留意廊下到有块泥土有新翻动的痕迹,不过当时未曾多想罢了。 杜智一望便即会意,命差役上前用腰刀掘开泥土。差役才挖了几下,刀尖便触到硬物,当即叫道:“果然有东西!”随即舍弃了腰刀,改用手刨,将所埋之物挖将出来一看,正是裴玄静的那尊银菩萨。 银菩萨就这般传奇地丢失,又这般传奇地寻获。然而案子并没有破,尚有许多谜团未解。如果真是飞天大盗所为,为何他不顺手将宝柜中的其他财物席卷一空?既然他能飞檐走壁,坊门夜禁于他根本无碍,为何他不似往常那般扬长而去,而是要将赃物藏在咸宜观?为何他选择咸宜观埋藏赃物,是不是因为他知道咸宜观只有鱼玄机主仆二人,不易引起注意? 问题愈多愈是不解。唯一能解释得通的便是,盗窃银菩萨者并非飞天大盗。咸宜观的围墙并不高,一般男子均能翻入,当时天黑,也许苏幕看得并不真切,并不是她说的“飞入”那般神奇。不是飞天大盗,那便肯定是内贼所为,而且这个内贼一定是当晚的宾客之一。他听说银菩萨的不凡之处后,当即起了贪念,找机会潜入尉迟钧的房间,拿走了银菩萨。又因为他本人还须参加宴会,不便将银菩萨带在身上,便选择了地广人稀又是清净之地的咸宜观,翻墙而入,将赃物藏好,打算日后方便时再行取走。不料出去时刚好被苏幕撞见,直接导致了后来的功败垂成。关于这一点,好几个人都想明白了。只是裴玄静坚持不必追究,李言婚礼在即,也同意此案就此了结。 但杜智与尉迟钧日后暗中调查,发现在苏幕所言的时间内,张直方、李近仁刚好都在咸宜观附近,二人嫌疑理当最大。但当时张直方又跟鱼玄机在一起,如果张直方犯案,鱼玄机必然也是同谋。可银菩萨明明为鱼玄机指引找到,之前的推断便不能成立。且当晚情形,鱼玄机直到下半场宴会才出现,对之前发生的事情一概不知,理当没有卷入其中。何况以张直方的身份,说他堂堂大将军盗窃一尊银菩萨,恐怕就是告到皇帝面前,也无人能信。如此一来,李近仁便成了首要嫌疑犯,尤其是苏幕提到在咸宜观外遇到他时,鱼玄机露出了极为意外的表情,显然他在那个时候不该出现在那个地方。只是,偏偏李近仁这个人,是尉迟钧认为的最不可能盗贼者,原因只有一个——李近仁富甲一方,富得流油,从来只有他赠予他人财物之事,断无他觊觎旁人财物之理。 不过,尉迟钧言之凿凿后,却又突然想到当日在长乐驿遇到半途折返长安的李近仁时,其言行多有异常之处。且当晚鱼玄机到达宴会后,众人争相参与酒令,均以能与鱼玄机交谈为幸,唯独他一直埋头饮酒,未发一言。他的性格宽厚随和,处事绵软周全,怎能如此一反常态? 再深入调查,又发现当时除了李言李凌兄弟、裴玄静和韦保衡在花厅中玩叶子戏外,其他宾客如黄巢、李可及、杜荀鹤均是独自一人,并无旁证。也就是说,从时间上来说,这三个人也有嫌疑。杜荀鹤为杜智的堂弟,李可及官高位显,将三人的背景来历比较来看,只有黄巢嫌疑最重。况且他与李凌结识在先,因带给李言家信而住进胜宅,似乎一切看起来早有图谋。可尉迟钧又力证他新到长安不久,如何能熟知咸宜观的情况和地形,想到将赃物藏于其中? 有人曾质疑杜智轻易排除了堂弟杜荀鹤,实有包庇之嫌。杜智却道:“他并非真的是我堂弟。”原来杜荀鹤母亲程氏本为著名诗人杜牧爱妾,杜牧外出为官时,杜妻将程氏赶出了家门。程氏当时身怀六甲,无依无靠,只得改嫁乡士杜筠,杜筠即为杜智堂叔。虽是都姓杜,却并非同族同宗。之所以不怀疑是杜荀鹤盗窃了银菩萨,实是因为他受杜家排挤,贫困之极,总是自称为“天地最穷人”,就算偷,也该偷那一宝柜的金银珠宝,而并非一尊银菩萨。 总之,这桩神秘的失窃案,在杜智看来,奇特难解之处犹胜飞天大盗案。飞天大盗案不过是一个身手高明的盗贼四处作案而已,而偷取银菩萨的窃贼明明就在他眼前,他却不知道到底是谁。 对于这桩莫名其妙由自己了结的奇案,鱼玄机也百思不得其解。在前往鄠县的马车上,她思来想去,始终觉得山东贡生黄巢的嫌疑最大。从她第一眼在咸宜观大门看到他时起,她便强烈地感觉,这绝对不是一个普通人,他的眼中,有着一股难以遏制的勃勃欲望和生气。 第三章 温庭筠之死 只听见“哗啦”一声巨响,前厅大门突然被狂风吹开,众人吓了一大跳。昆仑赶将过去,欲重新掩上门时,外面又传来一声惨叫:“啊……”声音极为凄厉,在这寒夜中格外令人毛骨悚然…… 转眼间到了咸通九年正月初八,裴玄静终于如愿以偿,来到了位于长安城南的鸿固原游览。 西北多塬地,就连唐朝的京师长安也是为塬地所环绕。紧挨着城北的是龙首原,唐高宗李治时在上面修建了大明宫,成为帝国的权力中心。 龙首原往北,是咸阳原。这里背依北山,面向渭河,松柏茂密,春季桃李连垄,秋季黄花遍野,风光宜人不说,还是块典型的风水宝地,因而成为西汉皇帝陵墓的集中所在地。昔日大诗人白居易未成名之前,曾投诗集给著作郎顾况,第一篇即为:“咸阳原上草,一岁一枯荣。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一首五言诗,道尽了咸阳原上的芳草萋萋,他也因此诗而声名大振。 长安东面则是白鹿原,古称首阳山,传说为黄帝铸鼎处,后周平王迁都洛阳时,见有白鹿悠然游于其上,因而改名为白鹿原。白鹿原地处灞、浐二水之间,南连巍峨的秦岭,北临蜿蜒曲折的灞河,依山傍水,风光极为秀丽。河岸边生长着大片天然巢菜,即传说中的薇草,茎、叶、种子均可食用。商、周之际,孤竹国公子伯夷、叔齐因反对周武王伐纣,不肯食周粟而隐居于此,采薇而食,行将饿死时,还唱了一首悲凉凄怆的《采薇歌》,给薇草平添了几分迷离悲怆的意味。 城东南方有乐游原,是京兆一带最具盛名的游览胜地,树木翠森如玉,碧草萋长似烟。最特别的是这里的塬地上自然生长一种玫瑰树,花大如碗,在阳光下如朝霞般艳丽,景色奇异,引人入胜。玫瑰树下则生长着大片苜蓿草,碧草红花,相映成辉。乐游原地势高敞,登原远瞰,长安街坊尽收眼底,千门万户,白墙碧瓦,宏伟壮观。尤其是南面的曲江芙蓉园和西南的大雁塔,如在近前,因此成为文人墨客吟诗抒怀的最佳选地。昔日李商隐有诗云:“向晚意不适,驱车登古原。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道尽了殆难名状的惆怅。这里甚至可以眺望昭陵,亦即“风尘三尺剑,社稷一戎衣”的太宗文皇帝李世民的陵墓。乐游原上还有密宗祖庭青龙寺,是日本真言宗的发源地,也是日本人心中的圣寺。 城南则是鸿固原,位于浐河、潏河之间,因是汉宣帝杜陵所在地,因此又称杜陵原。而汉宣帝皇后许氏葬在杜陵南,坟较小,所以又叫少陵原(古代“少”、“小”二字通用)。传说神爵四年(公元前58年)的冬十月,有十一只凤凰栖集于杜陵,于是这一片塬地又被称为凤栖原。这里南接秦岭,地势高亢,整个塬面呈阶梯状上升,视野极为开阔。 自冬至开始,裴玄静便在丈夫李言和于阗王子尉迟钧的陪同下,由远及近,先后游览了咸阳原、白鹿原、乐游原,现在只剩下距离鄠县最近的鸿固原了。只不过李言元日只放七天假,初八正好当值,无法陪她前来,与她作伴的只有尉迟钧,以及各自的随从牛篷、苏幕与昆仑。 尉迟钧正有返回家乡于阗的打算。自陇、河陷入吐蕃之手,安西、北庭以及西域几方使者、商人均无法归国,而如今张议潮收复了河西,重新打通了中原与西域的通路,大批滞留于唐朝的胡人纷纷归国,竟惹得生在长安长在中原的尉迟钧也动了乡愁。当然,也不全然是乡愁的缘故。人人以为他尉迟钧只知道寻欢作乐、夜夜笙歌,孰料他也时刻在注视着时事。他对这个宦官、藩镇势力不断凌驾于皇权之上的帝国,实在有一种难以名状的悲观情绪。而某种风流云散的不好感觉,随着局势的发展,已经愈来愈强烈,促使他萌生了强烈的归意,希图早日返回那素未谋面的故土。他预备等春季冻土化开便于乘骑骆驼时便即动身,也就是一两个月之内的事,是以决意利用最后的时间遍游京兆名胜,好留下一些回忆。虽然已经立春,天气犹自寒冷,也无甚青翠风景,尽是荒凉萧瑟,衰草连天,但他却始终兴致勃勃,游览得十分尽兴。这一点,倒与裴玄静格外相似了。 一行五人先是游览了杜陵。杜陵是汉宣帝刘询的陵墓,刘询原名刘病已,为汉武帝刘彻曾孙,本是龙子身份,却幼遭巫蛊横祸,尚在襁褓之中便被关入监狱。后来更是流落民间,与市井小民无异。在之后的政治斗争中,辅政大臣霍光传奇般地选中了他,扶持他登上了帝位。这位汉朝历史上经历最奇特的皇帝,陵墓位置的选处也最为特别。西汉共十一帝陵,九座位于咸阳原上,只有文帝灞陵和宣帝杜陵例外。而文帝刘恒之所以将灞陵选在白鹿原上,是为了方便以山为陵,防止日后被盗掘,这也是中国历史上第一座依山凿穴为玄宫的帝陵。比较起来,只有刘询对自己陵墓的选址最富有人情味了。他还在民间时,经常呼朋唤友地到鸿固原游玩,后来当上了皇帝,便干脆选中了这块地方作为自己的身后之地。 尉迟钧也是头一次到杜陵来,不过他并不熟悉中国历史,不了解杜陵背后的故事,只是一指南面的方向,问道:“那是什么山?”充当向导的牛蓬答道:“那便是秦岭了。”遥见远山巍峨,绵延起伏,原高景清,颇有登眺宏阔之美。 裴玄静却独独留意到不到半山腰处有一片宅邸,掩映于树丛中,望上去幽深异常,显然不是普通人家。问起牛蓬,他竟然也不知情。尉迟钧笑道:“或许是哪位王公大臣的庄园也说不准。” 不知为什么,裴玄静蓦然有种奇怪的感觉,她提议道:“王子殿下,我们到那处宅子登门拜访一下,如何?”尉迟钧正有探幽访奇的心思,连声赞同。只有牛蓬露出了为难的神色,原来他这向导本来就当得勉强,这鸿固原大半路他原本并不熟悉。尉迟钧笑道:“那处宅邸就在眼前,不须识路,理当找得到。” 于是五人摸索着寻去。一路都荒凉而恬静,没有鸟鸣,没有人语。走了半个时辰,明明看着已到跟前,却又不见了那处宅邸。四下乱寻,终于找到了一条山石铺成的小路,穿过一片树林后,这才豁然开朗,一处古香古色的宅邸出现在眼前,只是已然残破不堪。朱红的大门处,还高高悬挂着两只白色的灯笼,表明这家人正在办丧事。牛蓬一见,生怕大正月的沾染了晦气,急忙道:“殿下,娘子,时候也不早了,咱们还是赶紧回去罢。”裴玄静却不加理会,径直向正在门外场上嬉戏玩耍的两个小孩子走去。 红衣小孩正将细竹杆的一端放近嘴边,另一端对准蓝衣小孩后,使劲一吹气,一件小小的东西从竹杆中射出,正射中蓝衣小孩的脸,他尖叫了一声,立即用手捂住脸。红衣小孩高兴地叫道:“射中你了!”蓝衣小孩又是疼痛又是气愤,立即捡起地上的什么东西,塞入手中的竹杆,如法炮制地一吹。倒是有东西射出了,不过并没有射中红衣小孩,而是刚巧打中了正走过来的裴玄静。裴玄静只觉得手背如同被针扎了一下,定睛一看,竟然是一根小小的荆棘刺,已经射入皮肤,好在并未深入,没有出血。 牛蓬奔过来,呵斥道:“怎么胡乱射人?你们家大人呢?”蓝衣小孩见闯了祸,急忙嚷道:“我不是要射娘子,是要射哥哥……”裴玄静忙道:“没关系。不过是轻轻碰了我一下。”尉迟钧很是好奇,问道:“这个东西是怎么射出来的?”牛蓬刚巧知晓,得意地道:“这叫吹刺,其实很容易,将荆棘刺放在竹杆这头,用嘴使劲吹,刺就从那头射出去了。山里的猎户有时候会将刺上涂上迷药,用来猎取小猎物,想不到这里的小孩子竟然当作游戏来玩。” 正说着,一名三十多岁的男子从宅邸中走了出来,向小孩招呼道:“平儿、安儿,该回家了。”突然看到多出了几个大人,一时愣住,本能地去摸了摸胸口。正是他这一不经意的动作,令裴玄静立时留意到他的胸口微微鼓起,似乎有什么东西藏在里面。 牛蓬上前问道:“这位兄台,敢问这里是什么地方?”那男子答道:“这里是京兆鄠县。”牛蓬道:“这我知道,我是问这处宅子。”男子道:“宅子是温府。”牛蓬道:“温府?”那男子道:“是啊。几位难道不是祭奠温先生的么?”牛蓬怒道:“什么祭奠的,大正月的,别说这等不吉利的话。” 那男子冷笑一声,本待发作,转念又想到了什么,上下打量了一眼尉迟钧的胡服,挤出来一副笑容,上前赔笑道:“几位多半是来杜陵游玩,迷路了的。哪儿会是来温府的?我叫大山,是本地人,几位若是不嫌弃,我愿意做个向导,鄠县好玩儿的地方可是不少……”尉迟钧却突然想到了什么,问道:“等等……你说的温先生可是温庭筠?”大山奇道:“是啊。难道你们不知道么?温庭筠温先生正是这处老宅子的主人,他可是个大名人呢。只不过时运不大好,刚由京官被贬为一个小县随县的县尉,这不还没来得及赴任,就病死了。而且刚好是死在正月初六,真是不吉利啊。” 他滔滔不绝地说着,裴玄静却一句都没有听进去。她得知眼前这处旧宅就是大名鼎鼎的老诗人温庭筠的宅第,恍然间有些明白了,她成亲当日,鱼玄机也匆忙雇车赶赴鄠县,原来是要来探望温庭筠。 大山却犹自向尉迟钧啰唆个不停:“……温先生的笛子可真是吹得好呢,我们山脚下村里的人全都爱听他吹笛……不过他脾气古怪得很,不愿意跟旁人多说话,难怪没什么朋友,连身后事都要请我们村里人来……”说到这里,他突然顿住了,眼睛直勾勾地望着山路方向。 只见血红灿烂的夕阳余晖中,一名冠服女子正疾步走过来。容貌清丽如画,优雅宛如空谷幽兰,气质高洁出尘。这样的女子,举止应该是温婉的、娴静的,但她的脸上写满了焦虑与紧张,步履更是匆忙。尉迟钧见大山中了邪般地瞪着身后,回头望去,一时呆住,因来者不是旁人,正是鱼玄机。 鱼玄机乍然遇见裴玄静和尉迟钧几人,如同众人的反应一样,也是大吃了一惊。互相道明了缘由,才知道鱼玄机今日方得知温庭筠已然离世的消息,匆忙赶来。尉迟钧提议道:“既然我们来了,不如跟鱼炼师一道进去,祭拜温先生。”裴玄静自然应允。 当下众人随着鱼玄机步入宅中。一进大门,便有一股香气扑鼻而来。原来院落中的数十株梅花正凌寒怒放,红白相间,各有风姿,为这处陈旧寂静的老宅平添了不少生气。 穿过庭院中的小径,便是正厅了,京师人则流行称为“中堂”。温府的正厅很是狭长,分为前厅和后厅,如此深邃的空间,光线自然黯淡得多,更显出几分神秘来。不过除了空间大之外,别无其他。一切布置陈设都相当简陋破旧。无论是谁,都能一眼看出此处主人生前格外潦倒落魄。 后厅已经布置成灵堂的样子,停放着一具黑色的灵柩,棺盖还没有合上,大约犹在等待亲朋好友来做最后的道别。一位身穿斩衰的老仆正在灵柩前边烧纸钱边垂泪。他大约六十岁年纪,头发花白,背有些佝偻。 鱼玄机走进后厅,便悄然停住,默默地凝视着灵柩。老仆听到身后动静,回过头来。脸上刀刻一般的沧桑岁月痕迹表明,一直以来,他的日子过得并不舒坦,但见到鱼玄机时,他混浊的眼神忽多了一丝亮彩,悲伤的面容也因为惊奇而变得生动起来,讶然问道:“炼师,怎么是你?你怎么来了?”鱼玄机道:“昆叔……我来送飞卿最后一程。” 尉迟钧留意到她称呼温庭筠,不是叫“老师”、“恩师”之类,而是称呼字——飞卿,似乎正应验那些二人之间有暧昧关系的传闻。只见她神色黯然地走向灵柩祭拜,哽咽着道:“飞卿走得太突然了……”一语未毕,泪水已经是夺眶而出。昆叔抹了抹眼泪,安慰道:“炼师不要太难过了。你能来送先生,他泉下有知,也不会觉得身后寂寞了。” 尉迟钧五人也随即上前祭拜。昆叔一一回礼,谢道:“各位有心了。请到前厅用茶。”鱼玄机却没有动,她只用一种复杂的眼光注视着温庭筠的灵柩,似乎很想走过去,看看死者最后的面容,却又茫然地踟蹰着。 当下裴玄静和尉迟钧暗中商议,决意留下来,温庭筠后事只有昆叔一人料理,势必有许多需要尽力之处。牛蓬苦劝不听,只得自己先回家报信。 昆叔请裴玄静和尉迟钧到前厅坐下。这里并无桌椅,只有一大张厚厚的芦苇草席,上面放着几个布蒲团,颇有古风。尉迟钧好奇地打量着破落的陈设,感到眼前凄凉的一切与温庭筠生前盛名着实不符,不禁感到一阵凄凉。又问道:“老公,你……是温先生什么人?”昆叔道:“我是先生的仆人,你们叫我昆叔便可以了。” 苏幕问道:“这里地方这么大,就您一个人吗?”昆叔唉声叹气道:“是啊。先生总是不走运,人们都跟他疏远了。他走的时候,只有我在他身边,身后事也只能我一人料理,唉……我正打算找人帮忙,过几日就将先生送回山西祁县老家安葬……”一边说着,一边不停地抹眼泪。尉迟钧黯然神伤,安慰道:“昆叔也别太伤心了。我们都是鱼炼师的朋友,会帮助你的。”昆叔连声道谢,又道:“几位请稍候,我这就给你们倒茶去。” 苏幕见他步履蹒跚,动作缓慢,实在是老迈不堪,急忙赶上前搀扶。尉迟钧又命昆仑去厨下帮手。偌大的厅堂,立时只剩下了裴玄静、尉迟钧和鱼玄机三人,以及一方散发死人气息的灵柩。 鱼玄机烧了一些纸钱,只觉得心中悲伤,更隐约有种强烈的不安,她想努力压抑自己的情绪,便站起来往外走去。尉迟钧有意劝慰,叫道:“鱼炼师……”鱼玄机道:“我没事。”裴玄静曾听过许多她与温庭筠的传说,料到她此刻想一个人单独静一静,便向尉迟钧使了个眼色。尉迟钧会意,便不再跟上前去。 此时正是日落西山,一层淡蓝的薄雾恍似轻烟,笼罩了整个鸿固原,极目之处,尽是暮霭沉沉。枯黄的野草,连接着郊原、山丘,一直伸向天边。 当鱼玄机信步到大门?外,望见这派萧瑟苍茫、却又雄浑大气的荒原景色时,不由得更加触景生情。一时间,眼前明明真实的景致,呈现出如同梦中的虚幻,迷惘中不知身在何处,无数往事历历涌上心头,许多人物在脑海中如走马灯般转动,欢愉已成过去,目今只倍感凄楚。她幽幽叹息道:“人世悲欢一梦,如何得作双成。”两行清泪悄然从面颊滑落。 突然,她感觉到背后有一些动静,下意识地回过头去,却什么都没有发现。只有挂在温府门口的两只白色灯笼在寒风中飘来荡去,映着如血的夕阳,凄凉中更是平添了几分神秘诡异的气氛。但她却并没有就此放松警惕,蓦然又想到了什么,不由得露出了惊疑不定的神色来。就在此时,她又听见宅内尉迟钧隐隐在高声喊叫着,便急忙奔了进去。 尉迟钧和裴玄静正站在灵柩旁,各自一脸肃色。鱼玄机赶将进来,急促地问道:“怎么了?”尉迟钧指着灵柩内的尸体,迟疑道:“这尸首……”鱼玄机惊问道:“难道不是飞卿?”抢过去一看,灵柩内的人满脸麻子,五官不正,容貌奇丑,却是神态安详,面色栩栩如生,不是温庭筠却是谁? 这还是鱼玄机平生第一次看到死人的面目,而这个人又曾经是她最亲近、最信任、最依赖的男人,一时悲从心起,鼻子一酸,大颗的泪珠扑簌簌地滚落了下来。 尉迟钧急忙道:“鱼炼师先别伤心。裴家娘子适才说这具尸首很有些古怪。”鱼玄机愕然道:“古怪?从何说起?”裴玄静道:“由尸首的颜色与僵硬程度看来,温先生的死亡时间离现在应该还不到一个时辰,就在我们到达这里前不久。可我们在门口时,明明听到大山提过温先生是死在正月初六,也就是前天。” 鱼玄机听了,尚有些半信半疑,问道:“娘子如何能知道这些?”裴玄静道:“我奶娘的父亲、丈夫均是仵作,我自小就听他们讲这些。” 鱼玄机与她相识不久,相交也不深,但却一直有知己之感,知道她足以信赖,当即忖道:“这么说……”转眼见昆叔正端茶过来,急忙上前接下,放在一旁,问道:“昆叔,飞卿是什么时候去世的?”昆叔答道:“前天晚上。”鱼玄机道:“那……他临去前可曾说过什么?”神状甚是焦急。昆叔摇了摇头:“先生去的时候是独自一人在书房,我也不在他身边。” 裴玄静突然插口道:“昆叔,你能说说当晚的情况么?”昆叔一愣,不明所以:“当晚的情况?”裴玄静道:“比如温先生死前正在做什么,是在看书,还是在饮茶……” 昆叔仔细想了想,才慢吞吞地道:“其实我也不知道。前天晚上,先生一直在书房整理诗集。我给他送夜宵的时候,发现他伏在桌子上。起初我还以为他是睡着了,便去叫醒他,想让他回卧房去睡,结果……结果……才发现先生已经去了……”说到这里,已是悲从心来,老泪纵横。他如此神色,显见是真情流露,他主仆二人的感情也无可置疑了。 尉迟钧问道:“你真的能肯定温先生是前天晚上去世的么?”昆叔道:“当然能肯定……我再怎么老糊涂,还不至于把日子弄错。”尉迟钧望了一眼裴玄静,她默然不语。鱼玄机却直截了当地道:“可是根据飞卿的尸首来看,他似乎才死去不久。” 昆叔露出了浑然不解的神情,根本不明白对方意欲何指。裴玄静便解释道:“人死后一个时辰,尸首会开始僵硬。而温先生的皮肤却还有弹性,关节也能活动,跟活人差不多,就像只是睡着了一样。这只能说明他从死亡到现在,还不到一个时辰。” 她说到这里,目光中不由自主地带了几分怀疑,落在昆叔身上。旁人也是一般,沉默审视间,气氛陡然紧张了起来。 昆叔茫然不知所措,回味了半天,才期期艾艾地问道:“说了半天,娘子的意思是,先生并不是前夜死的,而是刚刚死去不久?”裴玄静道:“尸首迹象显示如此。”昆叔愣了半晌,终于反应了过来,大叫了起来:“原来你们的意思,是在怀疑我说谎?天哪!” 之后的场面开始有些难堪了,昆叔觉得自己受了冤枉,号啕大哭。鱼玄机和尉迟钧二人好不容易才劝他平静下来,他却犹自不甘心,一定找人证来证实他自己的清白,非要去找前夜帮助抬棺的大山兄弟来对质。鱼玄机见到昆叔如此,不免对裴玄静的话又开始疑虑,但见她态度始终镇定,似乎很有把握,也想弄清楚到底是怎么回事,尉迟钧便命昆仑陪着昆叔前去。 昆叔离开后不久,夜幕很快便降临了。寒风在荒原上肆无忌惮地奔跑着、呼啸着,一切都被吞没在巨大的黑暗中。只有温府一点若有若无的灯光,气若游丝地跃动着。 鱼玄机、裴玄静和尉迟钧、苏幕四人枯坐在前厅,各自沉默不语,若有所思。一阵穿堂风过,各人不由得各自将外衣裹得紧些。 苏幕坐在最靠近大门的地方,却时不时地望一望后厅的灵柩,总觉得有些坐立不安。突然,她感觉到外面有些动静,刚想叫人,又觉得当着众人的面实在不好意思。忍得一忍,终于还是说道:“外面好像有人。”鱼玄机立即接道:“应该是送我来的车者赵叔。”她虽然说得肯定,但目光却分明带着困惑与警惕。 苏幕点了点头,但心中却依旧不能放松,她总觉得有一双眼睛在暗中窥探他们。难道真是温庭筠死得蹊跷,冤魂不散,犹自在这处老宅四处游荡?她越想越觉得气氛阴森瘆人,鬼影憧憧,顿时有些害怕起来。 便在此时,外面传来一阵脚步声,苏幕不由自主地站了起来,再看鱼玄机和裴玄静,二女也各自惊疑,甚至尉迟钧也有觑觑惊恐之色,心下更觉紧张。 稍顷,昆仑陪着昆叔进来。后来还跟着两名男子,其中一名正是之前众人在温府门前遇到的大山。一进门,他闪烁不定的目光一下子便落在了鱼玄机身上。 昆叔气忿忿地叫道:“大山兄弟就是我说的证人。你们可以问问他们,就是他们兄弟帮我买的棺材,又帮忙装殓了先生。你们问问,是不是前夜发生的事?”向来木讷的他也变得口齿伶俐了许多,大约是气愤使然的缘故。 大山大概已经知道了内中情形,不等人发问,便抢着说道:“是,是,我们可以证明,温先生确实是前夜死的。”小山也道:“半夜的时候,昆叔来村里找我们兄弟,哭着说温先生死了,请我们帮忙。我们连夜赶到镇上的棺材铺,跟棺材铺的几名伙计一起抬了这口棺材回来。当时天都快亮了……” 裴玄静问道:“那后来如何了?”大山道:“后来?后来我们到书房,帮昆叔将温先生抬出来装殓,完事儿我们就回家去了。今天我特意过来看一看,便是想着昆叔也许需要帮手,不是正好遇见你们几位么?我可绝对是个善心人。”目光一转,又落在了鱼玄机身上。鱼玄机点点头:“我们知道了。多谢你们能来一趟。你们可以走了。” 大山突然有点生气起来:“这么大冷的天,又是大黑夜的,你们把我们兄弟叫来,就只为问这么几句话么?”小山附声道:“是啊,这不是莫名其妙嘛。” 昆叔一听,急忙摸索着往怀中掏钱。苏幕抢先取出两吊铜钱,塞给大山道:“给你们兄弟打些酒吃,御御寒气。” 大山掂量着手中的钱,显然还在嫌少。苏幕无奈,正要再掏钱,鱼玄机有意重重咳嗽了声。大山见她正毫不掩饰地用鄙夷的眼光盯着自己,一时迟疑,便将铜钱收好,道:“我们得先走了。一会儿天黑透了,便看不清山路了。” 大山兄弟走后,山风如同一只巨大的猛兽,呼啸得更加厉害,寒气愈浓。昆仑设法生了个火盆,众人围坐在一起,这才略微感觉暖和了些。 沉默了许久后,裴玄静突然道:“这对兄弟目光游移,又这么贪财,很有些问题。”昆叔好不容易平静下来,听说如此,便又开始急了:“什么?娘子还是不相信我?”裴玄静摇了摇头:“绝非此意。只不过,这完全说不通。”鱼玄机道:“娘子莫非想到了什么?” 裴玄静思索了片刻,重新走到灵柩边上,往下一望,却露出了无比骇异的表情。原来温庭筠的尸首依旧是原样,没有任何变化。即使是在今日下午死亡,再考虑进天气寒冷的因素,到现在尸首也该发青变僵才对。她想了想,又问道:“温先生最近有没有因为生病吃什么药,或者其他比较特别的食物?”昆叔对她敌意颇盛,但还是答道:“没有。先生身体一向很好,很少生病。饮食也都是我一手操持的,没有什么特别的。”裴玄静道:“那么温先生很可能是中毒而死。” 此言一出,举座皆惊,屋里一时陷入了可怕的寂静。鱼玄机踌躇了半晌,才问道:“娘子这般讲,可有凭据?”裴玄静道:“温先生已经死了两天,尸首却没有任何变化,丝毫不见有变青发僵的痕迹,也不见腐败,这只能说明他体内有毒。我读过一些方术之书,里面提到一些特别的药物可以保持尸首新鲜,不过均是剧毒之物。” 昆叔突然大嚎起来:“你们还是不相信我,先是说我说谎,现在又说我毒死了先生……天哪……”苏幕急忙劝慰道:“昆叔,娘子说先生中毒而死,并没说是你毒死的,也有可能是偶然中毒,或者其他人下了毒……您可千万要保重身体……”昆叔止住哭声,呆了呆,又大哭起来:“那不是还是说是我下的毒么?这里又没有别人。” 苏幕无奈地望着鱼玄机,鱼玄机刚欲开言,只听见“哗啦”一声巨响,前厅大门突然被狂风吹开,众人吓了一大跳。昆仑赶将过去,欲重新掩上门时,外面又传来一声惨叫:“啊……”声音极为凄厉,在这寒夜中格外令人毛骨悚然。 昆叔顿时止住哭声,惊魂不定地看着门外。众人面面相觑,均有恐惧之色。还是裴玄静自恃有武艺傍身,道:“我出去看看……”尉迟钧忙道:“不如一起去。” 便在此时,车者赵叔一头闯将进来,慌慌张张地指着外面向众人道:“外面……外面围墙上有两个人在偷看……”裴玄静一听便往门外跑去。尉迟钧生怕她有失,将来无法向李言交待,也急忙领着昆仑追了出去。 鱼玄机突然问道:“是两个人么?”这话问得有些莫名其妙。赵叔一愣,答道:“是两个人。” 昆叔却会意到了她问话的言外之意,问道:“炼师难道以为是李亿员外么?”鱼玄机没有回答,只是陷入了惘然苦思中。她回想起黄昏她独自在大门外时,曾感到有一双眼睛在暗中盯着自己。到底这是不是幻觉?如果不是幻觉,这个人到底是谁?为什么能令她如此心悸? 片刻后,追出门的三人折返回来。尉迟钧一摊手道:“人早跑远了,一无所获。”苏幕问道:“或许他们就是下毒的凶手?”裴玄静道:“并非一无所获。我看这二人身形,应该就是适才来过的大山小山兄弟。” 鱼玄机倒也不觉惊诧,只道:“果然如娘子所言,这两兄弟有问题。”裴玄静道:“嗯。”顿了顿,又道,“我听奶娘提过,在杀人案件中,八成以上的凶手均认识受害人。而下毒杀人,则凶手铁定认识死者,可以说是有十足把握。”鱼玄机已然会意话中弦外之音,点了点头,若有所思。 尉迟钧早就一头雾水,听到二女如此对答,忍不住出声问道:“娘子是说,大山小山是毒死温先生的凶手?”鱼玄机道:“这兄弟二人确实有很大的动机和嫌疑。”也不多解释,又问赵叔道:“刚才那一声是你叫的?” 赵叔点点头,有些不好意思起来。原来他适才想方便,又嫌茅厕太远,天又冷又黑的,便想就在院子角落里就地解决算了。孰料刚刚站好拉下裤子,便看到两个黑影爬上墙头。之前他看到惨白的灯笼飘荡在黑夜的寒风中,已经感到阴森恐怖,突然想起听过的各种鬼怪传说,甚至连小时候冤鬼还魂挖仇人心脏的老故事都记了起来。正毛发倒竖的时候,突然看到墙头冒出两个人头,当即吓得大叫了一声,提了裤子,拔腿就跑。众人听说了经过,不免无趣,只得讪笑两声。昆叔自提了灯笼,领着赵叔前去茅房了事。 裴玄静重新回到灵柩边,久久凝视着尸首,想找出证实他死于非命的蛛丝马迹。鱼玄机秉烛站在一旁为她照亮,却再也不敢瞧那灵柩内的惨淡面容,只问道:“娘子真的觉得飞卿是被毒死的么?”虽还有疑问,却平添了几分愤怒,那是她想要知道真相的决心。裴玄静道:“刚才昆叔也说了,温先生很少生病,身体也一直很好。他今年……”鱼玄机接道:“飞卿今年五十四岁,才刚刚过了知晓天命的年纪。”裴玄静道:“嗯。炼师,你这般聪慧,试想一下,一个无痛无病的健康男子,却突然没有任何征兆地死在书房中,你不觉得非常可疑么?”鱼玄机道:“可是昆叔说,飞卿走得很平静……”裴玄静道:“这世上有不少致命的毒药能让人在愉悦平静当中死亡。” 听了这话,鱼玄机突然想到了什么,一时震住,愈见惊疑之色。裴玄静以为她并不相信,又道:“炼师,我想如果全面检查一下尸首,应该能有更多发现。当然,我并非官府中人,又是妇道人家,多有不便。我们可以等到明天天亮后,请我夫君派仵作来验尸。” 却听见昆叔在背后大嚷道:“什么?验尸?不行!绝对不行!”原来在中原传统文化里,将死者的尸体暴露在众人面前任人翻检,被认为是亵渎,是奇耻大辱。 昆叔又指着裴玄静,恼怒地道:“你这小娘子,花样这么多,肯定是朝廷派来捣乱的。我早知道皇帝是不会轻易放过先生的。” 众人不明白他为什么突然提到皇帝不会放过温庭筠,不由得面面相觑。裴玄静道:“昆叔,温先生如果真是被人谋杀,难道你想让他含冤而死么?”昆叔一时呆住,再也说不出话来。 正在僵持之时,只听得“咕噜”一阵山响,吓了众人一跳。循声望去,尉迟钧很是不好意思,指了指自己的肚皮,道:“不是我,是它。”这才想到大家折腾了大半天,却还都还没有吃晚饭,肚子早就饿得发慌,昆叔自与苏幕、昆仑到厨下烧火做饭。鱼玄机则提灯与裴玄静、尉迟钧前去温庭筠的书房查看究竟。 外面月色朦胧,幽香宜人。淡淡月光洒在梅树上,梅枝将优美横斜的影子尽数投在了地上,影随光转,极有韵致。梅花则愈发风姿绰约,平添了几许清高。美景如斯,几人心头却是愈见沉重。 穿过回廊时,鱼玄机再次强烈感觉到了黑暗中有一双眼睛,她下意识地扭转头,对着墙头喝道:“是谁?是谁在那里?”裴玄静闻声望去,却是空无一人,她与尉迟钧交换了一下眼色,尉迟钧便道:“炼师,那里真有人么?会不会是你悲伤过度……” 鱼玄机默然不应,只是深深叹了口气,继续领着二人往前走去。到得回廊的尽头,鱼玄机道:“这里便是飞卿的书房了。”当即推门而入。 书房的正中铺着一张上好的波斯地毯,原本鲜艳的颜色已经黯淡发灰,看上去很是有些年头了。地毯的正中放着一张不高的案桌,上面堆了不少东西。桌案后则放着一个厚厚的蒲团。桌案两侧各有一根捧烛铜人,铜身细长,高约五尺,顶部是个圆形的烛台,打造得颇为精巧,上面的粗烛已经烧掉了小半。鱼玄机将捧烛铜人上的残烛尽数点燃,房间内一下亮堂了起来。 裴玄静一进来,便专心地打量周围环境。鱼玄机问道:“娘子有没有发现可疑之处?”裴玄静道:“暂时没有发现异常。不过,我们应该先搞清楚凶手是如何从书房进出的。”尉迟钧道:“可是门并没有人为破坏的痕迹……”鱼玄机道:“也就是说凶手不是破门而入,他一定认识飞卿。不过,地毯上的泥脚印,似乎是三个人的。”裴玄静道:“这应该是昆叔和大山兄弟留下来的。温先生死的当天,刚好下过一点小雪。而且看书房的情形,地面、案桌都有一层灰,确有两天没人打扫了,昆叔和那两兄弟都没有说谎。”尉迟钧奇道:“这么说,温先生死于前夜已经可以确定,可他的尸首为什么不腐坏呢?会不会就是你们中原人通常所讲的灵异?”裴玄静道:“我更相信温先生是被人下毒害死,中了奇毒。” 鱼玄机默默走到边侧的书架旁,目所能及之处,一本本的书册都积了很厚的灰尘。她知道飞卿不愿意旁人动他的书,也不让昆叔打扫,可这般看来,这些书都有多久没有动过了?书在人亡,没有人再翻阅,这些书还会有什么价值? 突然,她留意到用来方便取书的人字梯一边的最下面两级横木上各有一个脚印,急忙将梯子搬过来,放到书架前,上了两级,刚好看到书架的第三层上唯有一小块地方没有尘土,看上去倒像个印迹,显然是早先放在这里的东西被 4eba." >人拿走了。到底是什么呢?她从梯子上下来,仰着头苦苦回忆,三个月前她还来过这里,即使没有特别留意,总该有一些印象的。 裴玄静则仔细查看着案桌上的物品。案桌左边一厚摞纸稿,散乱地放着;右首不似左首凌乱,灰尘也更加明显。前面放置着笔筒和砚台,后面则搁着一个大得不同寻常的茶壶和茶杯,显示出主人有嗜茶的爱好。茶壶已经见底,茶杯中却还有大半杯茶水。根据上面漂浮的茶釉厚度看来,茶水应该是两天前所泡,正是温庭筠死亡当晚。茶杯四周,有几点斑斑点点的蜡油。她心思缜密,不禁微觉奇怪,蜡烛明明搁置在左右的捧烛铜人上,没有任何动过的痕迹,为何会在这案桌上出现蜡油? 正纳罕间,却听见尉迟钧惊讶地道:“还剩不少茶水呢!可能是还没有完全喝完就已经中了毒。”裴玄静道:“嗯,毒药也许就下在茶水中。不过这需要专门的仵作来鉴定。”尉迟钧突然想到了什么,叫道:“哎呀,温先生会不会是自杀?他被贬往边县任县尉,远离京师,可能一下子想不通,起了轻生之念。”裴玄静道:“如果真是自杀,便能解释为何他是独自闭室而死。” 鱼玄机却断然道:“不,飞卿绝不可能自杀。”顿了顿,又道,“你们可能认为飞卿失意下心生绝望,可他并非现在才不得志,而是一辈子都不得志。”深深叹了口气,裴玄静本待说:“只有确定温先生到底是怎么中的毒,才能判断是自杀还是他杀。”但言语中大有维护温庭筠之意,便将这句话吞了下去。 鱼玄机又道,“何况,飞卿被贬一事早有转机。三个月前,也就是娘子举行大婚的当天,我赶来这里,就是要告诉飞卿,张直方答应从中斡旋,劝说圣上将飞卿留在京师。此事已有眉目。况且三个月前我来之时,飞卿情绪并不见得如何沮丧,他还答应我,要好好利用这段空闲,将自己的诗集整理辑录出来。”一边说着,一边走过来,随手拿起桌上的一叠纸稿,一字一句地念道:“‘君不见无愁高纬花漫漫,漳浦宴余清露寒……旧臣头鬓霜华早,可惜雄心醉中老’。这是飞卿的《达摩支曲》,李可及曾为它谱曲,传唱很广。” 又翻了一页,却不是诗稿,而是皇帝贬斥温庭筠为随县县尉的敕书,这便是那封中书舍人裴坦当制的著名敕书了。敕文云:“敕:乡贡进士温庭筠,早随计吏,夙著雄名,徒负不羁之才,罕有适时之用。放骚人于湘浦,移贾谊于长沙,尚有前席之期,未爽抽毫之思。……” 再翻下一页,才念到开头“苦思搜诗灯下吟”一句,便生生顿住了,百般滋味顿时涌上心头。原来这首正是她所作的《冬夜寄温飞卿》一诗,只不过已经不是她的原信,而是飞卿亲笔抄录的另外一份。一时间,她不由自主地想要去揣度他的心意。到底这个拒绝过她爱意的男子,心底里面有没有过她的位置? 一旁尉迟钧见她神色不定,有心安慰,却又不知道该如何开口。他第一次感受到这个女子确实有令人怦然心动的魅力,并非因为她的美貌,而是她全身散发的那种神秘深邃的气质,他甚至切实地感到自己已经不由自主地为她的感性所吸引。 与鱼玄机沉溺于情感世界不同,裴玄静却又有了新的发现——书房窗户左下角的窗纸上有一个破洞,破纸边均朝里,似乎是有人刻意从外面用手指捅破。她迅疾走到书房外面,从窗户外透过破洞一看,视线刚好正对书房内的案桌,她甚至可以清楚地看见鱼玄机对着诗稿变幻不定的表情。会是什么人从这里偷窥温庭筠呢?藏书网这个人自然不会是昆叔,他也绝不会是凶手,因为他没有任何要杀主人的理由,可饭菜茶水均由他亲手料理,为何单单只有温庭筠中毒?他又是如何中的毒? 百思不得其解,便往书房中走去,忽看到回廊外种有数株竹子,正萧萧飒飒于寒风中,顿时联想到白日见到两个小孩子互相用吹刺攻击的情形。她急忙走进房中,叫道:“我知道了温先生是如何中毒了!” 据她推测,当晚凶手悄然来到书房窗户外,用手指蘸了些口水,无声无息地捅破了窗纸,再取出事先准备好的竹杆,用吹刺的方式将带毒的荆棘刺吹到正伏案整理诗稿的温庭筠身上。温庭筠由此中毒,伏倒在案上,正符合昆叔所描述发现他时的情形。 鱼玄机和尉迟钧听了,均觉得有理。三人便埋头在地上苦找了一通,希望能发现荆棘刺的痕迹,结果却是令人失望。裴玄静思索片刻,又道:“只要能有仵作来验尸,应该能在温先生身上发现荆棘刺。即使丢了,他身上也应该有外伤的伤口。”鱼玄机为难地道:“昆叔肯定不会同意验尸。”裴玄静道:“只要报官,纵然昆叔不同意,他也无可奈何。” 正商议着,苏幕来找三人吃晚饭,便预备趁吃饭的机会说服昆叔。果如鱼玄机所料,昆叔一听就坚决反对,说是众人还是怀疑他。原来温庭筠自半个月前开始整理诗集,从未出书房一步,吃住都在那里,而饭菜茶水均由昆叔亲自操持后端到房中,伺候他吃完再行收走。末了,昆叔怒道:“下毒?这里半个月来一个人都没来过……”他突然顿了顿,似乎想起了什么来,刻意望了眼鱼玄机,见她正在凝思,便续道,“谁会来这里下毒?说到底,你们就是怀疑我!先生身体不坏,那是因为上天有灵,佛祖保佑!” 裴玄静道:“即使无法在食物中下毒,但如果有人跟刚才大山兄弟一样,从围墙爬进来,溜到书房的窗外,用类似‘吹刺’的方式,将带毒的针或者其他东西射到温先生身上,便很容易造成外伤中毒。”尉迟钧道:“这样推断,确实能解释书房的窗户上有手指捅开的圆洞,也能解释温先生为何闭门而死。”昆叔一时愕然,半晌才问道:“是谁?是谁做的?” 尉迟钧忖道:“看起来,刚才爬上墙头的大山兄弟嫌疑最大。这二人就住在附近,熟悉环境,能够悄无声息地溜进来。会不会是他们贪图贵府财物……”说到这里,连他自己也不相信了起来,温府破落寒酸至此,能有什么财物引来外人垂涎?一念及此,不由得又想起银菩萨闭门失窃事件。他知道裴玄静从未在意,并且已然将银菩萨布施给了法门寺,可事情发生在自己府邸,盗贼迄今未能找到,不免耿耿于怀。 但他这话却提醒了昆叔,迟疑问道:“会不会是为了那件……宝物?”他这话是向鱼玄机问的,她当即会意,这才恍然大悟,急忙朝书房奔去。进来后直奔案桌后的墙壁,那上面挂着一张“杜陵游客”的横幅字,揭开字幅,墙上露出了一个暗格。她从中取出来一个黑木盒,打开一看,里面空空如也,一时怔住。 众人一窝蜂地跟了进来,昆叔一见此情形,跌足道:“果然没有了。”尉迟钧见那木盒为上等檀木所做,沉香馥郁,盒子本身便名贵异常,里面的物品谅来非同小可,便问道:“这里面原本装的是什么?” 昆叔踌躇着,似乎不大愿意说出来那宝物到底是什么。鱼玄机却顺口接道:“是九鸾钗。”苏幕大奇,问道:“莫非就是昔日为南朝潘妃潘玉儿所拥有的九鸾琥珀钗?”鱼玄机点头道:“正是。”尉迟钧叹道:“早听闻这件宝物工巧妙丽,殆非人工所制,九鸾九色,世所罕见,想不到原来落在了温先生手中。” 裴玄静感觉鱼玄机手中的木盒形状十分熟悉,似在哪里见过,只是一时又想不起来。鱼玄机却突然想起来书架第三层,原来放有一个玉狮子,向昆叔证实,果是如此。看来玉狮子也是被同一人偷走了,只留下了一个印迹。 九鸾钗的失窃终于令昆叔开始相信温庭筠是被他人下毒害死,而不是所谓的上天显灵。众人急于知道真相,决定由裴玄静指挥昆仑检验尸首体表,看是否能发现外伤。昆叔虽不断哀声叹气,却也不再反对。 昆仑本是胡人,大字不识一个,也不像中原人那般对死人有诸多禁忌,干脆麻利地解开了尸首的衣服,举烛一照,先是惊讶地叫道:“胸口横着好大一道印记。”裴玄静一看,便道:“这是压痕,并非伤口。温先生当时正伏案写作,突然中毒后,身体自然前倾,伏在桌子上,胸口紧靠案桌边缘,造成了这样的印记。”一语既毕,旁人均望着她,惊讶之余,也多几许佩服。 然而,验尸的最终结果还是令大家失望,温庭筠身上别说伤口,就连伤疤也极少,只在额头和嘴角发现有疤痕,但看起来也已经是陈年旧伤。昆叔见状,自愧不该让他们折腾先生身体,又开始落泪。 当昆仑重新为温庭筠戴好帽子时,裴玄静忽留意到尸首头发中有一些细微粉末,她猛然想了起来,这粉末与书房案桌右首桌面的灰尘很像。她赶回书房验证,果然是同一类,不但在放置茶壶、茶杯的那一处格外明显,甚至右侧的地毯上也发现了一些。再仔细察看,这些粉末似乎并非普通灰尘,莫非这就是毒药? 外面天幕依旧一片漆黑,山脚下却隐约传来了公鸡打鸣声,天就要亮了。残月朦胧,晓风寒冷。众人折腾了一夜,身心俱是疲惫,商议着先各自休息,等到天明再去报官,等待官府的人来处理。 裴玄静却根本没有心思入房休息,她自己悄悄提了一个灯笼,径自到书房内外忙活了好一阵子。接着又到院落中仔细寻找着什么。 又过了大半个时辰,天开始蒙蒙发亮,整个温府笼罩在一片腾腾雾气中。朦胧静谧之余,又多了几许奇诡神秘。裴玄静查看完宅内,又来到宅外,总算有所发现后,才略略舒了一口气。 这是一个相当清爽的早晨。山风温柔地迎面拂来,又欲言而止地掠过耳边。薄雾时散时聚,跟随着脚步流转不定。更多的雾气正徐徐地飘离地面,朦朦胧胧地浮向空中。东边山顶上已经出现了发白的曙光,朝阳即将升起。朝雾一层层散去,远山的轮廓越来越清晰。隐隐约约的山峦深处,飞起了几声鹧鸪的啼鸣。 眼前景色是如此令人怡然,而背后的宅邸却隐藏着如此多的往事和哀伤。裴玄静本不是个轻易动情之人,也忍不住深为叹息,低声吟道:“冠盖满京华,斯人独憔悴。孰云网恢恢,将老身反累……” 只听见有人在背后接道:“千秋万岁名,寂寞身后事。”她回过头去,鱼玄机正走过来,道:“娘子,这次真要多谢你。”裴玄静道:“你我之间,不必说这个谢字。”鱼玄机点点头:“如此,我便当娘子是知己了。不过现在我得赶回长安一趟。”裴玄静大为意外:“炼师现在就要回长安么?”鱼玄机道:“嗯,我有点事情……”只听见有人道:“谁也不准走!”语气甚是威严。 回头一看,一名差役正与大山兄弟一起沿山道上来。适才开言的正是差役,走过来道:“我是鄠县县衙的差役董同,大山兄弟来报温庭筠死因可疑,你们几个来历不明。在县尉到达之前,你们谁都不可以离开。” 尉迟钧与苏幕、昆仑赶将出来,见官差已到,还以为是鱼玄机赶早去报了官,不由得道:“来得好快。”大山道:“再不快点来,恐怕你们早跑了。”满脸尽是得意之色。 鱼玄机看了他一眼,不无讥讽地道:“你倒是会恶人先告状了。”大山忙道:“差大哥,这位美貌炼师是后来来的。那位小娘子和两个波斯胡佬是之前来的,有嫌疑的是他们三个。” 董同上下打量着一身道士服装的鱼玄机,愕然道:“原来你就是鱼玄机。”他不问便即猜到鱼玄机的名字,可见是早已经久仰大名了。 裴玄静却道:“差大哥来得正好,我找到大山兄弟盗窃的证据了。”众人尚在惊愕中,大山已经大喊了起来:“胡说八道!”裴玄静缓缓道:“你们兄弟,本来是昆叔临时请来帮忙的。大前天晚上,温庭筠被人下毒害死……” 董同大吃了一惊,问道:“什么?温庭筠是中毒死的?”他昨夜在县衙当值,接到大山兄弟报案,说是温庭筠死因可疑,因温庭筠是朝廷命官,不得不重视,是以一早便派人向住在城外的县尉李言呈报,又听大山说有形迹可疑的人住在温府,担心出了岔子,便不等李言到来,自己先赶将过来。但内中情形,大山也说不清楚。他哪里知道大山兄弟不过是想兴风作浪,趁机捞点油水,目今听到温庭筠是被人害死,不由得十分惊骇。心想:“这下可糟了。刚巧今日京兆尹要来本县巡视,出了这么大的案子,这还了得!” 他不知道裴玄静即是县尉夫人,见她老成持重,看上去较之油腔滑调的大山更为可信,便问道:“娘子刚才说的证据是什么?”大山道:“差大哥,你可不能听她胡说!”董同严肃地道:“是不是胡说,要听过了才知道。” 裴玄静道:“当天晚上,温庭筠死在书房中,昆叔发现后,不得不去找住得离温府最近的大山小山兄弟帮忙。大山兄弟本来不答应,但昆叔答应付给报酬,于是大山兄弟先赶到镇上的棺材铺,与棺材铺的伙计抬了棺材到温府。就在大山兄弟到书房中帮昆叔抬出温庭筠的尸首时,大山看上了书架上的玉狮子。但当时抬着尸首,手不方便,来不及拿。后来装殓好尸首后,大山兄弟假装离开,但大山不久又翻墙进来,到书房窗户外,用手捅破窗户纸窥探,见房内无人,便悄悄溜了进去,拿走了那只玉狮子。书架一直没有打扫过,留下了一个印迹。”大山连声道:“胡说!胡说!” 裴玄静也不理睬,续道:“过了一天,就是昨天,大山又带着自己的孩子来到温府,借口是要给昆叔帮忙,其实是想看还有没有其他可以顺手牵羊的东西。他在书房的暗格中找到了木盒,偷走了九鸾钗。虽然也爱那盒子,无奈不便藏在身上,只得舍弃。结果出来时,刚好遇到了我们。当时,他一看到我们,便立即去摸胸口。这其实是一种本能的行为,他怀中藏着偷来的宝物,当然生怕人发现。” 苏幕听到此处,突然想到银菩萨失窃的那晚,张直方说要去咸宜观请鱼玄机到宴,她追出去不遇,回来时刚好撞见,结果张直方莫名其妙地向腰间摸去。当时她还以为他是要去拔腰间的佩刀,现在想起来似乎又不是,他更像是在拍怀中的什么东西,而且极为符合裴家娘子所言的本能行为。莫非他怀中……这怎么可能?一时之间,她几乎不敢往下想了。 却见大山气得脸发绿了,也全然没有了平日的口舌伶俐,只是嚷道:“胡说八道!胡说八道!”裴玄静道:“大山一看到尉迟王子和随从都是胡人后,便换了一副神色。”差役和大山兄弟都很惊讶,打量着尉迟钧,均想:“原来他还是位王子。” 裴玄静接着道:“也许是想从王子殿下身上揩油水,也许是还想在温府揩油水,这对兄弟打算晚上来这里,刚好昆叔因为受到怀疑,去找他们来作证。事情完后,他们并没有立即离开,而是躲在院子外面,伺机下手。不料刚好被起夜的赵叔撞见……” 大山恼羞成怒地道:“这都是娘子自编自造的谎话!你有什么凭据?”裴玄静道:“墙头窗下都有你们兄弟的脚印。”大山道:“你怎么知道是我们的?”裴玄静道:“温先生死的当晚,下过一场小雨雪,你和你弟弟连夜赶来,带泥土的脚印就留在书房。这些脚印跟墙头窗下的一模一样。” 大山还待强辩,鱼玄机道:“多说无益,不如让差大哥去你家搜一下,只要找不到玉狮子和九鸾钗,不但可以还你清白,我也愿意当面向你道歉。”大山立即涨红了脸,连连摆手道:“不行!不行!我们又没偷东西,凭什么要搜我家?” 董同本来还对裴玄静的推断半信半疑,但大山这一句话太有欲盖弥彰的意味,反而令他起了疑心。大山见董同突然转了态度,狐疑地瞪着他,终于有些心虚起来,支吾着道:“差大哥,咱们可是乡里乡亲的,你宁愿相信这个来历不明的女子,也不相信我?” 一旁尉迟钧忍不住插口道:“她可算不上来历不明的女子……”有人朗声接道:“不错,她正是内子。”闻声望去,李言已经带着仵作及数名差役赶到。 局面突然有些戏剧化了。之前本来只有尉迟钧和鱼玄机相信裴玄静的话,但随着她身份的表露,不由得不让人对她刮目相看,尤其她的推断有理有据,开始信服。就连闻声而出的昆叔得知她是缑氏县令裴升之女、又是本县县尉李言夫人后,敌意也随之少了许多。 李言等人到来后,裴玄静向丈夫和众人详细复述了一遍经过和推断。在场人中不乏办案的老差役,均无任何异议,仵作更是对县尉夫人的见识深为推许。 李言素知妻子能耐,便径直派董同带着两名差役押着大山兄弟下山去村里搜查,看能否找到赃物。又派人仔细搜集了相关物证,仵作验明尸首头发中的粉末与案桌、地毯上的粉状物是同一种物质,而且茶杯的茶水中,可以断定死者确实喝过这种粉末。然而用银针检验,并不变色,似乎表明这种粉末并无毒性。 裴玄静道:“据我所知,有几种毒药不能用银针来检验。”仵作道:“娘子说得极对,可那些都不是普通的毒药,绝非寻常人能得到。而且像温先生这样,面容虽死犹生,没有任何变色,我当了三十年仵作,还从来没有见过,真是奇事。”鱼玄机问道:“无论怎么说,飞卿中毒而死是可能的了?”仵作望了她一眼,迟疑了下,终于还是点了点头。 照目前的情况看来,温庭筠身上没有任何外伤,只能是食水中毒,那么唯一有机会在茶水中下毒的就只有昆叔了。可他为什么要害死自己衣食父母的主人呢?他常年住在半山,又怎么能得到如此奇珍的毒药? 昆叔看上去少了许多呆滞,大概案情的进一步明朗化惊醒了他。他看上去有很重的心事,几次望向鱼玄机,欲言又止。在场所有人都注意到了,除了正在沉思的鱼玄机本人外。最后还是李言按捺不住,先问道:“昆叔,你是不是想到了什么?”斜睨了鱼玄机一眼,又道,“放心,有我在这里,你大可不必顾虑。” 昆叔似受到了鼓励,终于期期艾艾地开口道:“其实,并不是没有外人来过,先生死的前一日,李亿李员外来过……” 一听到“李亿”这个名字,鱼玄机顿时从自己的世界中惊醒过来,她的脸庞因为震惊而显得格外生动起来,原来美人生气也是一道风景。 昆叔见状忙道:“我本来想要告诉鱼炼师的,可又顾虑炼师你……”深深叹了口气。这一叹当中,自然有无穷无尽的惋惜和怜悯意味。 在场众人也大多听说才子佳人的故事,而眼前的鱼玄机就是活生生的女主角。鱼玄机似乎注意到了一干人若有若无试探的目光,默默地低下了头,重新陷入了静思当中。 在李言的要求下,昆叔开始讲述李亿来访的情形:大约半个多月前,李亿突然上门拜访。他与温庭筠本是旧识,但已经多年不见,是以最初见面时,温庭筠很是高兴。但不知道什么缘故,二人在书房大吵了一架。李亿当时恨恨而去,那副表情,让昆叔以为他从此再也不会踏进这里半步。孰料就在温庭筠去世的前一天,李亿又再次出现。不过这次他只与温庭筠在书房短短交谈了几句,便再次离开了。 李言道:“如此看来,李亿有重大谋杀嫌疑。”一直沉默的鱼玄机忽然恢复了生机,插口道:“不,他绝对不会。” 裴玄静很为她这种决绝的口气惊讶,自从那晚在三乡驿国香原原本本地告诉她鱼玄机的故事后,她便认为自己是了解她的——那个为了前程抛弃了她的男人,在她心目中应该早就没有了位置,她离开李亿后的生活便是明证。或许她之前广阔交游、游戏于宴会间时,尚有着报复李亿的心理,但之后的销声匿迹,恰好是她内心平静、回归自我的呈现。可是为什么在目前这样的情形下,她还要如此态度坚决地为李亿辩解呢? 鱼玄机大约看出了裴玄静及众人的困惑,便平静地解释道:“我绝不会袒护李亿。不过我了解他,他对飞卿一直心存感激。”李言冷笑道:“是感激温先生把你介绍给他当妾吧?” 鱼玄机惊讶地望了他一眼,没有回答,只报以同样的冷笑。倒是其他人很惊讶李言的这句话,不知道他为何对一个受过伤害的美貌女子如此冷嘲热讽,这其中当然也包括他的新婚妻子裴玄静。她诧异地望着丈夫,仿佛才第一天认识他。 幸得昆叔及时打破了难堪,道:“我每天都要刷洗茶杯、茶壶,李亿员外前一天才来,不大可能下毒。”李言道:“也许是慢性毒药,温先生死前的一天便已经中了毒。”裴玄静缓缓道:“可若是这样,便解释不了温先生死前喝的茶水中含有不明药物。”李言重重看了妻子一眼,道:“不明确是不明,未必就是一种药物,更未必是一种毒药。”已经颇有赌气的口吻。 正争执不下间,只听见门外有人扬声叫道:“京兆尹到!” 话音未落,京兆尹温璋已然大踏步走了进来。他一身紫色公服,衣服上纹绣着无枝叶散答花,腰间围着一根十三銙的金玉带,表明他的官阶是从三品。左腰悬挂着一个玉袋,里面自然装着须臾不离身的官印了。 他身后还跟着数十名随从,阵势极大,李言派去搜查大山兄弟家的差役董同也在其中。这么多人一齐涌将进来,原本空旷的大厅立即显得狭小了起来。 人虽然多,当场却是寂静无声。尤其差役们井然有序,各自垂首肃立,大气都不敢出。这当然是因为京兆尹在场的缘故。 李言身为畿辅县尉,正是京兆尹的直接下属,自然对温璋相当熟悉。此公出身名门,是唐初名臣温大雅六世孙,却素来主张用严刑酷法,凡其经手之案,手段之残酷,量刑之逾重,令人胆战心惊,但也由此赢得了刚直不阿、执法如山的美名。他初任京兆尹时,长安城中有不少恶汉无赖,不顾“身体发肤受之于父母,不敢毁伤,孝至始也”的古训,公然将毛发髡掉,剃成光头;又各自在身上刺青,即在皮肤上刺字或文上图案。其中一个住在大宁坊的叫做张干的恶汉最为嚣张,他叫人在自己的双臂上刺了两句话,右臂上是“生不怕京兆尹”,左臂上则是“死不畏阎罗王”,公然向京城最高负责官员京兆尹发出挑战信。这帮人也确实作恶多端,打架斗殴,抢劫路人,还将毒蛇带进酒肆,以放蛇要挟店主,讹诈钱财。负责地方治安的长安县尉和万年县尉都拿他们没办法,京兆府派人追捕,他们便躲到熟识的神策军兵营中去。自唐德宗“泾卒之变”后,神策军一直为宦官所控制,长安恶霸和富户为了逃避徭役、寻求庇护,往往想方设法地列名神策军中。这些人大多只是每月纳课,实际上并不入伍。温璋上任京兆尹第三天,便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抓捕了有名有姓的所有恶汉,其中最凶恶的三十名被当场杖杀,并陈尸街头示众,其中也包括那位“生不怕京兆尹”的张干。剩余的则被强行炙去刺字和文身,即用艾条直接烧烤皮肤,疼得那群恶汉哭爹喊娘。这件事后,京城治安大为改观,温璋名声大噪,人们都说,不管是谁,只要为非作歹,撞到温璋手上,便休想逃脱。 这位嫉恶如仇的京兆尹,不仅令恶汉不寒而栗,其下属也多敬畏有加,而李言更是如此。不为别的,只为他大婚当天,因银菩萨失窃事件耽误了行程,临近正午才从长安出发回鄠县,由于着急赶路,竟然冲撞了温璋的仪仗。唐朝京兆尹权势很大,每次京兆尹出巡总有庞大的仪仗队伍,前呼后拥,威风凛凛。甚至还有两名青衣小吏手中各执长竿在前面赶开路人清道,称为“喝道伍佰”。要是有人冲犯了仪仗,要么被拘押,要么被当场杖打。当年韩愈任京兆尹,刚好诗人贾岛到长安参加科举考试,在驴背上想到两句诗:“鸟宿池边树,僧敲月下门。”又想将“敲”换成“推”字,犹豫不定时,便在驴背上伸出手来回做推敲的姿势,结果未曾留意前方道路,莽撞地冲进了韩愈的仪仗,倒也从此留下了一段“推敲”的佳话。当日李言也是类似情形,虽然请罪时为自己做了辩解,温璋也特别开恩没有计较,但他那冰冷严厉的眼神还是令李言不寒而栗——他能真切地感受到这位上司没有当众责罚并不是因为他像昔日韩愈那样宽厚,而是他当时还有别的事情更为急切,所以这也意味着,日后的某一天,可能还会进行追究。 果然,温璋一进来毫不理睬李言的见礼,只将目光径直投在鱼玄机身上。李言忙道:“这位炼师是……”温璋冷冷道:“大名鼎鼎的咸宜观观主鱼玄机。”随即走向裴玄静,问道:“听说是娘子发现了温庭筠被人下毒害死?”李言见此情形,更加惴惴不安,如此寒冷的天气,额头竟然微微出汗。 当日李言无意中冲撞温璋仪仗时,裴玄静已经见过这位冷面冷言的京兆尹,但她并不似丈夫那般畏惧其权势,只是平静地道:“是我与鱼炼师、王子殿下一道发现的,不过还只是怀疑,并没有十足的证据,未能肯定茶杯中的粉末就是毒药,也没有发现疑凶,甚至连凶手到底如何下毒也未能发现。” 温璋早已经从差役董同口中得知了事情经过,似已成竹在胸,沉声道:“让本尹来告诉你们吧,疑凶远在天边,近在眼前。”一转身,将目光投在了昆叔身上。 众人犹在愕然间,昆叔结结巴巴地问道:“尹君竟然也怀疑是我?”只是他这次的神态,已经不似之前被裴玄静怀疑时那般反应剧烈,大概已经见怪不怪了。 温璋冷然道:“正是你!”顿了顿,又道,“不过,独木不成林,单弦不成音,你只是同谋而已,真正的主谋另有其人。” 众人无不面面相觑,一时不能领悟到他的言外之意,温璋便干脆地指着鱼玄机道:“她才是主谋。” 自从温璋一进大门,鱼玄机便已经感觉到他盛气凌人的敌意,可万万料不到他会指认自己为凶手,一时呆在当场,说不出话来。倒是昆叔最先为她鸣不平:“尹君可不要乱说,鱼炼师只在三个月前来过这里。” 这里绝大多数人对温璋又敬又畏,大气也不敢出,偏偏昆叔也是个几个例外之一。看上去,他对官府中人有极大不满之处,大约也是沾染了温庭筠愤世嫉俗流韵的缘故。温璋却连连冷笑,似是自恃身份,不屑去辩驳对方的话。 裴玄静正欲开言,李言暗中扯了扯她衣襟,示意她不可再去招惹京兆尹。一旁尉迟钧察言观色已久,见此情状,暗忖还是自己出面比较方便,便问道:“尹君这么肯定,可有什么凭据?”温璋反问道:“王子殿下难道不知道么?”尉迟钧不知他所指何意,便摇了摇头。 温璋道:“那好,本尹就从头道来。”一指灵柩,又道,“这位温庭筠温先生,是我大唐极为有名的诗人,成名已久。而这位鱼玄机,自小就苦恋这位大诗人,之后更是成为温先生的记名弟子。当然,实际上,她是想成为温夫人……” 这并非什么新鲜的故事,在场听过的人不在少数,但从堂堂京兆尹口中说出来,却是别有一番意味。众人目光一齐投在鱼玄机身上,她却始终很平静,仿佛并没有听进温璋的话,也没有感受到他咄咄逼人的气势。 温璋续道:“但由于此女的出身,出自大名鼎鼎的平康坊,温先生始终无法接受她。不仅如此,为了摆脱她的苦苦纠缠,还将她介绍给当时任补阙的状元李亿做妾。只是,李亿也很快抛弃了她。此女从此对温先生和李亿怀恨在心,恨不得杀二人而后快……” 裴玄静不顾丈夫阻拦,忍不住插口问道:“尹君这样下结论,可有真凭实据?还是仅仅是个人推测?” 温璋对她贸然打断自己的话头很是不满,但对方毕竟只是个女子,因而没有发作,只道:“娘子安心听本尹说完!之后,鱼玄机便在长安咸宜观出家,仗着自己有几分容貌才华,写下‘鱼玄机诗文候教’红纸告示,艳帜高张,导致好好的一个道观,成了长安著名的风月场所,堪比平康坊。一年前开始,这位鱼玄机突然闭门谢客,开始从良了,成为长安的又一大奇闻。据说是因为李亿又回到了她身边。后来又有人说,那个人不是李亿,而是一个容貌酷似李亿的落第书生。不管这个人是真李亿,还是假李亿,不久后也神秘消失了。”顿了顿,又道,“本尹倒认为这个人就是真李亿,他可能想就此回到鱼玄机的身边,不过却被鱼玄机赶走了。” 他黑着脸滔滔不绝,旁人也不敢随便发问。只有尉迟钧暗中同情鱼玄机,道:“这些事情我也曾略有耳闻,不过当事人的是是非非,始终难以为外人所明。何况这些都是陈年旧事,与温先生一案并无直接关联,又能说明什么问题呢?” 温璋对这位于阗王子倒还算客气,勉强耐着性子解释道:“李亿重新来咸宜观找鱼玄机,她该高兴才对,为什么将他赶走了呢?说明鱼玄机从来没有忘记过仇恨!对李亿如此,对温庭筠也是如此!所以,温庭筠被毒害一案,肯定是鱼玄机和昆叔串通好的杰作。” 裴玄静道:“尹君所言,自有道理,但这些推断前后并无内在的根本联系,前面的因,不一定能成就后面的果。如此轻率断案,如何能让人心服口服?”李言料不到妻子竟然敢当面顶撞京兆尹,阻止不及,只好亡羊补牢,忙道:“内子信口胡说,冒犯了尹君,还请尹君念在她女流之辈……” 温璋却似乎很重视裴玄静的话,一摆手打算了李言,道:“在一个独立于半山封闭宅邸,其间没有外人到来,温先生却离奇中毒而死,唯一可能的凶手只能是他身边的人——昆叔。这一点,娘子应该没有疑问吧?”裴玄静不以为然地道:“可昆叔没有杀人的动机。没有因,又何来果呢?”温璋道:“所以本尹才说是昆叔与鱼玄机共谋——鱼玄机有动机,昆叔有时机。” 裴玄静却摇了摇头,又举出另一条她新发现的证据:她曾用院子里找到的小蚂蚁分别试过书房茶杯与茶壶中倒出的水,发现了一个极为奇怪的现象——那就是只有茶杯中的水有毒,茶壶的水并没有毒,这显然就排除了昆叔下毒的可能性。因为昆叔往书房送去茶水时,必然是一壶热茶水加上一个空茶杯。如果他要下毒,一定会选在只有他一个人的厨下动手,将毒药落在茶壶中,这才是万无一失之策。他又怎么会冒着被当面揭破的风险,下毒在茶杯中呢?原来早上的时候,她在书房中忙前忙后、忙进忙出就是为了证实这个。 这一证据极为有力,温璋一时无语。裴玄静又道:“尹君进来这里,才一会儿功夫,连温先生的尸首和中毒现场都没有看过,就急着下判断结论,是不是有些武断呢?” 温璋一怔,面色阴沉得更加厉害。李言正惶恐不安之时,却听见他决然道:“那好,本尹就看看受害人的尸体和现场再说。”径直走道灵柩旁,只那么微一探身,便立即露出了震惊无比的神色,看来他尚不知道温庭筠尸首不坏之事。 尉迟钧道:“尹君发现了什么?是不是觉得尸首面色如生非常怪异?”温璋没有答话,一时陷入沉思。 裴玄静上前道:“请尹君立即下令缉拿李亿,他目前有很大的嫌疑。”温璋很是意外,问道:“娘子怎么会这样认为?”裴玄静道:“李亿在温先生死前一天来过这里。昆叔曾说李亿没有下毒机会,因为昆叔每天要换洗茶杯、茶壶,我本来也这样认为。但刚才听了尹君的高论后,我认为李亿有很大嫌疑。”温璋道:“噢?说下去!”裴玄静道:“尹君之前提到,是温先生将鱼玄机介绍给李亿的……”她略带歉意地看了一眼鱼玄机,接着道,“以鱼玄机这样才貌的女子,李亿应该欣喜若狂才是,但不久就将鱼玄机休掉,听说是因为李妻裴氏嫉妒鱼玄机。对于这样的结果,李亿未必会感激温先生吧。加上昆叔说半个多月前,李亿曾到这里与温先生大吵了一架。温先生死前的一天,李亿又再次出现。这些应该都不是巧合。”温璋道:“嘿嘿,听起来有点道理。那么,李亿是怎么在人不知鬼不觉的情况下下毒作案的呢?” 温璋这句话并无奇特之处,但正因为他说得太过顺畅,反而引起了裴玄静的特别留意。之前,他的态度非常肯定,一心认定是鱼玄机和昆叔合谋,不过,自从他看过温庭筠的尸首后,神态和语气均起了微妙的变化。他适才提及“下毒作案”,听起来,这位京兆尹已经完全可以确认温庭筠是中毒而死,他或许早已经肯定那些粉末就是毒药。果真如此的话,他一定知道一些她所不知道的情况。 这些想法不过转念之间的事。她顿了顿,便继续说明李亿作案的经过:“当时温先生一个人在书房,李亿多次来过这里,熟知情况,完全可以在昆叔不知道的情况下溜进书房。即使温先生发现,然他与李亿熟识,自然也不会叫喊,于是李亿便趁机往茶杯中下毒。” 众人听了连连点头,就连李言也觉得妻子的推测合情合理。唯独温璋一再摇头,连声道:“不对,不对。”他那种显得很有把握的样子,更加深了裴玄静对他知情的怀疑。 裴玄静问道:“那么,尹君有何真知灼见?”这一句“真知灼见”,听得温璋心中甚是受用,但口中却道:“真知灼见?之前本尹的真知灼见不是已经被娘子判断为武断么?再也没有了。” 这句话甚不合他京兆尹的身份,众人不知道这句话是反讽还是他意,正各自琢磨之间,鱼玄机忽问道:“尹君好像已经知晓温先生中的是什么毒,可否能将详情告知?”原来她如同裴玄静一般,也早已留意到温璋之前的话中有不同寻常之处。 温璋一愣,本能地答道:“本尹可没说过知道毒药详情。”一语即毕,这才意识到适才问话的人是鱼玄机,当即重重咳嗽了声,问道:“书房在哪里?本尹要去查看。” 当即一干人簇拥着温璋来到书房,温璋却命众人留在房外,只叫李言与裴玄静与自己一道进去。李言见这位厉名远扬的上司对自己一直不理不睬,但却似乎很看重妻子,也不知道是该欢喜,还是该忧虑。 尉迟钧与鱼玄机并没有跟着众人前去书房,而是双双来到院落中。鱼玄机原先看上去满腹心事,恹恹不乐,但出来吸了几口寒气,顿觉神清气爽了许多。忽然发现眼前的梅花开得如此妍丽。不过,最抢眼的并非那一朵朵舒张的花瓣,而是中芯的黄色花蕊,根根花须在花盘上高挑着,昂扬着,娉娉袅袅,摇曳多姿,充满了生趣。 突然一阵风刮来,几片梅花被吹落树梢。花瓣旖旎婉转,飘落在鱼玄机肩头,她却惘然不觉。尉迟钧略微犹豫,还是走上前来,伸手轻轻帮她掸掉。鱼玄机感激一笑,刚巧看到一片花瓣正落在了尉迟钧头上。她突然想到什么,如被雷震,一下子骇然呆住了。尉迟钧见她神情突然有异,忙叫道:“鱼炼师!”鱼玄机不及回答,急忙奔向书房。 温璋正在四下查看,忽见鱼玄机贸然闯入,大为不满,刚要发话呵斥,却见她神色极为紧张,径直走近案桌后,仰首翘望。凑巧此时,一阵冷风吹进书房,屋梁上飘下些灰尘,些许掉进了茶杯,些许落在案桌上,还有一些飘到了地毯上。她仔细查看,发现这些灰尘正是在温庭筠头发中发现的同一类粉末。再仔细观察屋梁,似乎有一小洞,刚好对准案桌右首的捧烛铜人。她喃喃道:“我终于知道凶手是如何下毒了。” 一旁李言脱口问道:“是如何下毒?”他声音甚大,外面的人也听到了,急于知道究竟,一窝蜂挤到了门户窗口处。尉迟钧和昆叔更是不顾温璋禁令,自行走进了书房。温璋也不理睬,只是好奇地望着鱼玄机,似乎很想听听她下面怎么说。 鱼玄机指着桌子上的粉末道:“这些粉末最早在飞卿的案桌上发现,茶水和他的头发中也有……”李言道:“可这些粉末到底是哪儿来的?”鱼玄机道:“风带来的。大家请看头上,屋梁上有个小洞。”众人抬头一看,果然如此。昆叔甚是困惑,奇道:“好端端的,哪儿来的洞?这里山猫极多,向来没有老鼠的。” 裴玄静已然明白究竟,道:“昆叔说过,温先生死后这书房就再也没动过,现在大家看到的情形就应该是案发时的情形。”鱼玄机点点头,又道:“请大家再看书桌右首的烛台……”又问道,“昆叔,这烛台是一直这样放着的么?”昆叔答道:“对。这两件捧烛铜人都是老玩意儿,非常重,一直放在那里,从来没有人动过。” 鱼玄机道:“大家再看,右首捧烛铜人的上方,是不是正对着屋梁上的小孔?”昆叔道:“是啊……可是这能说明什么呢?”鱼玄机道:“刚好能说明飞卿确实是被人下毒害死的。” 随即向众人详细解释下毒经过:原来下毒的凶手事先经过周密计划,而且手段极为巧妙:他事先趁昆叔与温庭筠不在书房之时,利用房中的人字双梯爬到屋梁,在早已经算计好的位置挖好小洞,再将毒药——也就是众人几次发现的不明粉末——装在小洞中,外面用蜡封住,而下面的捧烛铜人刚好对着小洞。每天晚上,温庭筠都在书房读书饮茶,炬烛高燃,蜡烛的热气上升,小洞外的蜡层反复受熏,慢慢变软。终于有一天,蜡层被熔化,毒药也随之从屋梁上掉了下来,落在温庭筠的头发上,飘入了茶水中。 本来之前裴玄静仅因尸首不坏便断定温庭筠中毒而死的结论并不能令大多数人信服,但如今经鱼玄机一解释,许多疑点解开了,众人恍然大悟,这才对温庭筠是被害死深信不疑,更是发出一片惊叹和感慨声。一时之间,也不顾温璋在场,各自窃窃议论了起来: “原来是这么回事。” “这般巧妙,谁能想得到啊。” “要不是鱼炼师细心,温先生就这么白死了。” “到底是谁这么狠心哪。” “昆叔肯定没有嫌疑了,要是他下毒,哪用得着费这么大的劲。” “对啊对啊。” “尹君适才推断鱼玄机和昆叔共谋,也就不成立了。” “我看这凶手非同小可,说不定还能飞檐走壁。” “上去也容易,那边不是有架梯子么?” “到底是谁干的啊?” 裴玄静道:“凶手显然是对温先生的生活习惯和书房布局都十分了解,肯定是熟人。温先生生前有没有什么结怨甚深的仇家?”鱼玄机道:“飞卿生前恃才傲物,蔑视权贵,结怨极多。但我实在不知道谁会这么狠心,非要置他于死地。”说罢苦苦思索着。 裴玄静叹了口气,仰头望着屋梁,突然有所感触,婉转吟道:“别来清宴上,几度落梁尘?只是这梁尘未免……”鱼玄机听了很是惊讶,问道:“娘子如何知道这句诗?”裴玄静道:“我听国香提过。”鱼玄机更是惊奇:“原来娘子认识国香。”裴玄静点点头,道:“这个说来话长……” 温璋一直仰头盯着屋梁上的小洞,突然问道:“李少府,你知不知道大约需要多少天,蜡烛的热气才能熏化那个小洞的封口?”李言答道:“这应该与封蜡的厚度有关。”温璋点点头:“你上去查看下。” 李言便从角落搬梯子过来,放置好后爬了上去,仔细察看小洞边缘残留的蜡油。温璋颇为着急,问道:“情形怎样?”李言爬下梯子:“据我估计,在这种寒冷的天气里,大概要十五天。”又招手叫尉迟钧道,“王子殿下,劳烦你过来瞧一瞧。” 尉迟钧好开酒宴,对这类生活细节最是熟识,譬如胜宅一晚上下来要耗多少灯油蜡烛,宴前一扫客人名单便能心中有数。他走过来,照样爬上去看了一眼,点头道:“诚如少府所言,至少要十五天。” 裴玄静当即醒悟这十五天的关键所在,问道:“温先生死前一天,只有李亿到访过。那么,半个月前呢?”众人将目光一起投向昆叔。 昆叔知道事关重大,一边努力回忆着,一边开始了叙述:“半个月前?嗯……有中书省右拾遗韦保衡……” 李言与尉迟钧交换了一下眼色,心下各自起疑,二人均与韦保衡熟识,知道他是丙戌榜的进士,当年主考官刚好是温庭筠,是以二人有师生之名,但不久后温庭筠即被贬出京师,以韦保衡趋炎附势之为人,断不会在此时刻冒着牵累自己前途的危险来与温庭筠叙旧的。那么,到底是什么原因促使他大老远地到这里来呢? 温璋却仅仅是皱了皱眉头,似乎对韦保衡别无兴趣,追问道:“除了韦保衡,还有其他人吗?”昆叔道:“嗯……还有一位叫李近仁的公子爷……” 听到“李近仁”这个名字后,鱼玄机和裴玄静各自起了极大的反应——鱼玄机显然是大吃了一惊,脸色顿时煞白,适才温璋对她极尽冷嘲热讽之能事,也未能引起她这般大的反应;裴玄静心中则“咯噔”一下,暗忖道:“对了对了,就是李近仁。我说怎么看到在温庭筠书房中看到那九鸾钗的木盒后,感觉如此熟悉,原来早先在三乡驿时,曾经见过李近仁手中拿过一个一模一样的盒子。只是不知道这两件事是否仅仅巧合,还是确实有联系?” 昆叔继续又道:“……还有李亿员外,李可及……”李亿之前先后两次来过温府,众人早已经知晓。但温璋听了“李可及”三个字后,却是颜色大变:“李可及?是什么来历身份?”昆叔道:“宫里来的,是个伶官,我听先生叫他‘将军’。” 温璋脸色开始阴晴不定起来,周围众人也均奇怪李可及为何会与温庭筠来往。这李可及是长安的大红人,歌唱得极好,几乎已经到了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的地步,很得百姓爱戴,市井商贾屠夫疯狂模仿他唱歌,呼为“拍弹”。他也很得皇帝宠爱,据说皇帝经常赐酒给他,酒坛里装的却不是酒,而是一坛一坛的珍珠。 李言问道:“还有其他人吗?”昆叔:“嗯,还有一个叫陈韪的,是个乐师……”尉迟钧失声道:“陈韪?那不是韦保衡时常带在身边的那名吹笛乐师么?”昆叔道:“正是他。在长安时,他便经常来拜访先生,学习音律。” 由于鱼玄机偶然发现了凶手的下毒手法,凶手下毒的期限又往前推了半个月,因而凭空冒出了五名疑凶来,案情顿时明朗了起来,凶手无非是五个人中的一个而已。 裴玄静问道:“这五个人都跟温先生是什么关系?”昆叔道:“除了李近仁我是第一次见外,其他人都跟先生熟识,在长安的时候,我就经常见到他们。” 李言问道:“你还能记得他们来的准确时间么?”昆叔道:“都是半个月前后的时候来的,韦保衡和李近仁是同一天来的,但是并没有遇上……后来是李亿,然后是李可及和陈韪,也是同一天来的,没有遇上。” 裴玄静则考虑得更为周详,万一十五天的期限不甚准确,封蜡融化需要更长的时间,也许还会有疑凶侥幸漏洞,便又问道:“如果再把时间延长一下,最近一个月内,有哪些人到访过?”昆叔摇摇头:“没有人了。听娘子这么一问,我还真觉得巧了,怎么就那一两天之内的日子,大家都赶着来了?” 李言道:“这样看来,从时间上来说,这五个人都有重大嫌疑……”他突然意识到有上司在前,不该擅自下结论,急忙征询地望向温璋,温璋却沉默不语。 当场一时陷入了难堪的沉默中,还是尉迟钧叫道:“尹君!”连叫了三声,温璋方回过神来,“噢”了一声,也不继续问案,只皱了皱眉头,道:“天色不早,本尹也该赶回长安了。”若无其事地走出几步,又回身交代道:“李少府,你负责协助昆叔安葬温先生。”李言躬身应道:“是。”又迟疑问道:“那么温庭筠这件案子……”温璋道:“上交到京兆府,鄠县不得私自处理。”不待李言应声,便大踏步走出书房。 昆叔饱经世故,已经看出温璋如此吩咐处置,隐有不了了之之意,追到背后着急地叫道:“尹君,你可不能虎头蛇尾。无论怎么说,先生与你可是有同乡之谊!” 众人这才知道原来温璋与温庭筠同为太原祁县人。唐人对同乡、同窗、同年(同榜进士)情分素来格外看重,正以为会有所转机,温璋却只是挥了挥手。以他一贯的办事风格,如此表示,便是典型的敷衍、不欲追查了。 鱼玄机等人正面面相觑,差役董同走过来,拿出一只玉狮子交给昆叔,道:“这个玉狮子是在大山兄弟家中搜出的。”昆叔急问道:“没有发现其他东西么?”董同道:“再没有其他东西。我去的路上仔细审问了大山兄弟,他们也只说拿了玉狮子。是不是温先生家里还丢了其它值钱的东西?” 尉迟钧正欲提九鸾钗之事,却听见昆叔道:“还丢过一方玉镇 7eb8." >纸,不过那是半个月前的事了。”董同道:“没有发现什么玉镇纸。不过,小山供认他们兄弟溜进书房,本来不是要去偷玉狮子,而是要偷一支钗……” 昆叔大吃一惊,问道:“他们兄弟怎么会知道九鸾钗?”董同道:“原来那钗叫九鸾钗,大山兄弟大概也不知道这个名字吧。据小山讲,他们兄弟有一次到温府帮工,偶然见到温先生在书房中把玩一支宝钗,金光四射,五彩斑斓,一望便是珍稀之物,因而特别留心。他们亲眼看到温先生将宝钗收到墙上的一个暗格中后,便起意要找机会偷走这支钗。温先生死后,他们到温府帮忙,溜进了书房,从暗格中取出了一个盒子,却是空的。后来才顺手拿了那只玉狮子。”裴玄静道:“也许是下毒的凶手拿走了玉镇纸和九鸾钗。” 昆叔虽不愿意明说,却是连声叹气,显见那九鸾钗分外重要。鱼玄机安慰道:“不过是身外之物。飞卿人都不在了,要来九鸾钗又有何用。”从昆叔手中取过玉狮子,搬过梯子重新放回书架,刚好与空处印迹吻合。她心中有事,急于赶回长安,就此告辞。尉迟钧也欲回长安,便道:“我正好也要回去,不如与鱼炼师同行,一路上彼此有个照应。”鱼玄机对这位于阗王子素有好感,当即应允道:“甚好。” 裴玄静自与丈夫低声商议了几句,李言露出了不解之情,却又无可奈何。她便走过来对鱼玄机道:“炼师,上次行程匆匆,未能仔细游览咸宜观,我想同你一到返回长安,如何?”鱼玄机知她名为游览,其实有意助自己找出真相。经历了这一天一夜,二人感情更觉亲密,道谢已然嫌多,便道:“自是求之不得。娘子大驾光临,咸宜观定然蓬荜生辉。”李言欲说什么,犹豫了下,终于还是未开口。 众人来到门外,才发现晴朗的天已经变得阴霾。铅云密布,犹如灰黑帷幄,似有一场大风雪即将来临。 临别之际,昆叔突然捉住了鱼玄机的手,欲言又止。鱼玄机道:“昆叔放心,我一定会将飞卿之死查个水落石出的。如果您想来长安,咸宜观随时欢迎。”昆叔点点头,却始终哽咽着说不出话来。 尉迟钧与昆仑、苏幕自到山下村子取了马匹,鱼玄机与裴玄静则依旧乘了赵叔的马车。一行人渐行渐远,当半山腰那处孤零零的宅子最终从视线中消失时,鱼玄机终于忍不住潸然泪下。裴玄静握紧她的手,安慰道:“炼师不要太过伤心。为今之计,还是找出真相最为要紧。” 温热的掌心如涟漪层层荡开,带来几丝及时的慰藉。鱼玄机心中一阵温暖,感激而会意地点了点头。确实,找出真凶要紧。她心中有许许多多的疑问——韦保衡、李近仁、李亿、李可及、陈韪,这五个名字反复在她脑海中出现,除了陈韪外,那四人她均熟识。到底是谁,非要置飞卿于死地呢?会不会真的就是他?这些天来,她梦中时常惊悸,莫非也是因为他? 除了李亿外,其他四人裴玄静也均见过,她也在反复地思索着,到底会是谁下的手?本来按照目前的情形来看,李近仁嫌疑最大,他并不认识温庭筠,却毫无缘由地出现在温府,手中又曾经有过一模一样的檀木盒。可早先在胜宅时,她便已经看出此人暗暗钟情于鱼玄机,而鱼玄机对他的态度,也与别人格外不同。他们在宴会上虽然没有言语交谈,但眉目之间自有一种默契。关系到了这个地步,自然是非同一般了,李近仁又怎会下手杀害心爱的女人所敬爱的恩师呢?照她看来,倒是韦保衡最为可疑。她与这位世家公子一道玩过叶子戏,感觉此人工于心计,性格阴狠,着实是个不能小觑的人物。突然又想到温璋莫名其妙的态度转变,为何不愿意深入调查这件案子,不免疑问更深,忍不住问道:“京兆尹为何处处针对炼师?”鱼玄机道:“他对我素有偏见。一年前,不知道是谁在咸宜观墙外用染料涂刷,写下了‘生不畏京兆尹,死不惧阎罗王’的字样,京兆尹为此没少找咸宜观的麻烦。” 二人正交谈间,忽听到车外苏幕叫道:“那不是黄巢公子么?”掀开车帘一看,果然是黄巢骑着他那匹骠悍的飞电在前面。 这黄巢去年秋试未能及第,颇受打击,一气之下也不回山东老家,而是与同样落第的举子杜荀鹤结伴到紫阁山紫阁寺借读,发誓今秋一定要金榜题名。紫阁山是终南山的一个闻名山峰,传说“旭日射之,灿然而紫,其峰上耸,若楼阁然。白阁阴森,积雪弗融”,其实就在鄠县境内,距离杜陵极近。寺中生活清苦,像黄巢这般手脚大方惯了的富家子弟自然难以忍受,然而他之前信誓旦旦,倘若半途而废,岂不是有违信诺,是以一直苦苦支撑。这一日实在无聊,乘上飞电出山,预备去长安大快朵颐一顿,想不到刚巧遇到了鱼玄机一行。 黄巢乍然听说鱼玄机便在后面的马车中,不免又惊又喜,特意上前来招呼,态度十分恭敬。鱼玄机已经知道当日银菩萨一案错怀疑了黄巢,是以也客气地答礼,几人便结伴一道返回长安。 一路上,黄巢听尉迟钧说了温庭筠被人下毒害死一事,不免十分诧异。在他内心深处,其实不大瞧得上温庭筠其人,行事未免太过放荡不羁,但听闻鱼玄机与他关系非同一般,爱屋及乌之下,言辞中还是对其被害深表遗憾和同情。又不免对凶手行径一番谴责,当得知京兆尹温璋似乎并无彻查之意时,忍不住勃然大怒道:“这还了得!” 这倒不是黄巢为讨好鱼玄机故意作伪,实是他真情流露,他生平最恨有冤不能伸、有仇不得报之事,每每遇上,总要为之打抱不平。又斩钉截铁地道:“鱼炼师请放心,如今凶手就在那五人当中,我一定助你找出真凶,查明真相,让那京兆尹也无话可说。”顿了顿,向尉迟钧道:“殿下,这五人中除了李亿外,其余四人我都是在你的酒宴上遇见。” 说者无意,听者有心,这句话似一句机锋,一下子提醒了尉迟钧,他开始觉得银菩萨失窃案与温庭筠被毒杀案隐隐有联系,或者是事,或者是人,只是他略略深入一想,便是一团迷雾,无论如何也拨不开。 刚出了鄠县境内,突然又发现京兆尹温璋一行堵在前面,原来温璋马车坏了,正在修理。但道路被阻,赵叔马车无法通过,众人也不得不停下来休息。裴玄静遥见见温璋站在前面,叉手而立,似在凝思什么事情,突然一阵冲动,跃下马车,走过去道:“尹君有礼了,我有几句话想说,不知道尹君可有兴趣一听?” 温璋重重看了她一眼,皱紧了眉头,道:“娘子请讲。”裴玄静道:“久闻尹君是位性情耿直、刚直不阿的有才之臣,不料今日一见,却很是失望。”这话说得极为大胆,温璋的面色一下子就罩上了寒霜,冷然道:“噢?”裴玄静道:“我看得出,尹君不怎么喜欢鱼炼师,不过,情绪应该与案情无关。君官任京兆尹,众所周知,这个官实在不好当。自从汉武帝太初元年设立这个官职以来,京兆尹从来就不是一个轻松的差使。辇毂之下,天子身边,各种势力矛盾盘根错节,人际关系则更加错综复杂,用杜牧在《阿房宫赋》中所写的‘各抱地势,钩心斗角’来形容,再合适不过。西汉时,颖川太守黄霸在全国省级官员政绩考核中名列第一,调任京兆尹,几个月后就因不称职而离任。他重新回到颖川主持工作,依然治理有方,为时所赞。可见京兆这方水土不是人人都能服的。白居易有诗云:‘京师四方则。王化之本根。长吏久于政,然后风教敦。如何尹京者,迁次不逡巡。请君屈指数,十年十五人。’从元和元年到元和十年,十年之内,竟然有十五人担任京兆尹的职务,更换频率可谓相当惊人了。管理京兆这样一块地方相当不容易,但自尹君上任以来,京兆府治理得很好,甚至整个京师风气为之一转。” 这些话中的掌故大多是裴玄静嫁到京兆以来听丈夫李言所讲,想不到今日得以派上用场。她长篇大论、引经据典半天,实则藏书网是为了点缀最后一句。毕竟千穿万穿马屁不穿,温璋听到最后一句,果然十分舒服受用,他脸上的黑气渐消,眉头也慢慢舒展开来。 裴玄静却又话锋一转,道:“可是我不是很明白,为什么尹君明明知道温先生是被毒害的,却仍然打算草草结案呢?”温璋冷冷道:“本尹可没有说过要草草结案。” 裴玄静道:“大家都看到了,尹君有意放弃调查。这不是打算草草结案、不了了之么?我看得出来,尹君还是尊敬同情温先生的,不然不会特意交代我夫君协办后事。可是如果让温先生这样名满天下的大才子死得不明不白,后事办得再风光,又有何用?何况这也不是尹君一贯雷厉风行的作风。” 温璋一时沉默起来,之前咄咄逼人的风度也随之黯淡了许多。过了许久,才长叹了一声,似有极重的难言之隐。 裴玄静道:“如果尹君实在不方便调查,可以将知道的事情告诉我。”温璋凝视着她,终于迟疑着道:“我曾听说宫中有一种秘制奇药,叫做‘美人醉’,是专门供殉葬宫人服用的。据说宫人服用这种‘美人醉’后,死时毫无痛苦,而且面容能保持栩栩如生,就像活着的时候一样。” 裴玄静这才恍然大悟,难怪温璋一见到温庭筠的尸首后就完全转变了态度,原来他已经猜到死者是中了美人醉的奇毒。 温璋见她不语,以为她还不明白,便放低声音道:“‘美人醉’是宫廷秘制,十分珍贵难得。本尹敢说,朝中大臣绝大多数人连名字都没有听说过。”裴玄静问道:“那凶手是怎么得到的?”温璋冷笑一声,答非所问地道:“宫廷秘药,本尹都没有办法弄到。”裴玄静头脑“嗡”的一声,当即道:“宫中……那不只有李可及么?难怪……” 她终于明白为什么温璋一听到李可及的名字后就大异常态,他已经怀疑李可及就是下毒的凶手。不仅如此,李可及与温庭筠无怨无仇,而且同样爱好音乐,没有任何谋杀的动机,因此温璋怀疑他其实是受了当今皇帝的指使,因为李可及深受皇帝宠幸,是皇帝的心腹。这也验证了昆叔之前一直叫喊的皇帝不会放过温庭筠的话。而温璋知道追查李可及势必牵扯上皇帝,他自然没有这个胆子,所以才想不了了之。 一切只在一念之间,她转瞬便已经想得清楚明白,因之前久闻温璋大名,对他期待很高,一面是震惊,一面是失望,只道:“久闻尹君执法如山、秉公理案,今日方知闻名不如见面,不过也是一个畏惧强权的人而已。”转身便即离开。 温璋叫道:“娘子请留步。”走近身来,低声道:“美人醉一事事关重大,娘子务必不可透露给他人知晓,连‘美人醉’的名字都不可提及,否则只会招来杀身之祸,徒然牵累无辜。”裴玄静知道宫廷事密,高深莫测,当即悚然而惊,又问道:“尹君为何又要将其中内情告知我?”温璋道:“本尹见娘子不是普通人,正有一事相求。” 一旁鱼玄机已然猜到裴玄静定然是为了飞卿的案子去向温璋请命,远远见到二人密密匝匝地交谈,还是甚为好奇。 又过了一会儿,裴玄静折转回来,尉迟钧、黄巢上前询问究竟,裴玄静道:“京兆尹已经答应要调查温先生的案子,不过要悄悄进行。”鱼玄机很是诧异,问道:“娘子如何能说服京兆尹?”裴玄静道:“这可不是我的功劳。我想还是京兆尹自己也想知道真相吧。”当下众人无语,裴玄静也按温璋事先叮嘱,丝毫不提美人醉一事。 又等了大半个时辰,温璋的马车终于修好,然而众人却已经错过夜更,城门关闭,不及赶回长安,当晚只得一同留宿在城外的客栈。 黄巢夜宿难眠,干脆穿衣出门,转过墙角,却发现鱼玄机正站在院落中发愣。他望着那窈窕的背影,发了好一阵子呆,又听见她缓缓念道:“忆君心似西江水,日夜东流无歇时。”似乎在梦中呓语。终于忍不住地一阵脑热,轻轻叫道:“炼师!”却见鱼玄机没有反应,只是木怔怔地看着墙头。 黄巢顺着她的眼光望去,发现墙头正露着一个男子的脑袋。黄巢一惊,喝道:“是谁在那里?”瞬息之间,那脑袋已然不见了。黄巢从不惧事,正欲追出去,却听鱼玄机叫道:“黄公子!”他当即站住,只听见鱼玄机柔声道:“夜深了,公子请早些安歇罢。”便若无其事般回了自己房间。 黄巢一时困惑不已,茫然呆立在当场。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忽感到脸上一片冰凉,一摸却什么都没有。抬头一看,点点雪花正轻柔地飞舞着,盘旋而下。 这一夜,漫天雪花飞扬飘逸,纷纷洒洒,大地银装素裹,影影绰绰的长安城也陷入了静谧安祥,天地终于浑为一体。 第四章 雪夜凶杀 咸宜观后墙上从右往左清晰地写着:“生不畏京兆尹,死不惧阎罗王。”字迹极为潦草,不成章法。坊正王文木刚好仰天躺在“生”字下,半边身子都掩在雪地中,额头到鼻子上有一道明显的血迹。脑后也有少许血迹,已经成为血冰…… 京兆府位于长安光德坊内,毗邻西市。唐朝中期以前,京兆尹都住在自己的私宅里,每日必须得走班。大中年间,唐宣宗特批两万贯钱,同意当时的京兆尹韦澳在京兆府办公院内营造官邸,之后的京兆尹便开始住上京兆官邸了。 不过,京兆府最引人注意并非其豪华壮丽的建筑,而是南大门前的一尊很有些年头的彩色塑像,这正是昔日“塑圣”杨惠之为著名艺人留杯亭塑造的像。杨惠之原本与吴道子同学绘画,师法张僧繇,后因吴道子功成名就,得了“画圣”的称号,他便弃画专攻雕塑,其所塑人物合于相法,极为传神。留杯亭像成当日,他饰以衣装,将塑像背对着大街,京兆人一望背影,便能认出是留杯亭,其神巧如斯,令人叹为观止。后世庙宇常见的千手观音像,也是藏书网由杨惠之所创。 本来,这样一个优伶的形象摆在门前,实在不合京兆府地位,历届京兆尹对此也颇有微词。只是这塑像是天宝遗物,传说一旦移动此像,京兆尹就会被罢免,跟门下省政事堂的会食之床一样,有非比寻常的象征意义,因而无人敢动它分毫。裴玄静随同温璋来到京兆府时,第一眼也是留意这尊奇特的留杯亭像,虽然历经风雨的洗刷,但样貌依然完好,尤其那人物吟唱的神态,十分逼真。听说了它的来历后,裴玄静立即便联想到了李可及,甚至想道:“当今圣上如此宠幸李可及,会不会将来也会让人给他塑像留念?可惜,盛唐风光不在,如今再也没有杨惠之这样的人物了。” 一旁温璋多少猜到她的几分心思,正欲说话,宫中有人送来皇帝下达敕书。温璋忙命人领裴玄静进去,自己将使者迎到京兆府正厅堂。敕书中,皇帝语气颇为严厉,要求京兆府尽快破获飞天大盗一案。这飞天大盗已经在长安折腾了数月,搞得人心惶惶,尤其被盗者多是权贵,长安、万年二县和京兆府均备受压力,前几日侍御史李郢甚至还为此弹劾过温璋办事不力。之前京兆府已然调集长安、万年两县大量人手,案情却始终毫无进展。现在连皇帝都下敕书了,若是再一无所获,恐怕他这个京兆尹的官位也岌岌可危,坐不了多久了。 送走使者后,即使手段强硬如温璋这般的人物,也陷入了一筹莫展的境地。他不由自主地将目光投向左侧的墙壁。 京兆府虽是地方衙署,却建制颇大,一砖一瓦都很费心思。正厅的上首墙上,画有山水壁画。左右两侧的墙壁,则题有密密麻麻的“厅壁记”,内容无非是叙述官秩创置及迁授始末,也就是说,历届京兆尹均要在这两面墙上留下履历。温璋目下所凝视的便是这些前任的履历政绩,那么他自己呢?将来会有什么样的“厅壁记”写到这墙上?会不会最后的收笔是“因未能捕获飞天大盗而去职”?这可是他绝对不愿意看到的。 正思忖发愁间,忽有差役进来报道:“尹君,鄠县县尉李言求见。”温璋奇道:“来得好快!”命人叫他进来。又命人去请正在查阅案情的裴玄静出来。原来昨日温璋所言“一事相求”,便是要请裴玄静来协助调查飞天大盗一案。他办事、用人经常不拘常理,昨日在温府一见,深觉裴玄静并非常人,后来刚巧又在归途遇见,便邀她相助。 李言进来见过礼,垂首问道:“尹君连夜派人召见下臣到京,不知道有何要事?”温璋道:“温庭筠的案子,就交给你负责。本尹已经派人到广陵征召李亿到京,并知会吏部,很快就会有消息。” 李言愕然不已,又见有人引着妻子从侧堂出来,更是莫名惊诧。温璋便说明了有意请裴玄静相助查案之意,又道:“案情上,你该多听你妻子的意见。”李言看了一眼妻子,应道:“是。” 裴玄静却尚在疑惑,问道:“尹君为何……”突然外面一阵急铃声打断了话头。一旁差役道:“是府外的悬铃响了。”这悬铃是温璋上任后所设,即在京兆府屋檐下挂一铜铃,凡京兆辖区内有不平之事者,均可到来拉铃告状。 温璋素来重视悬铃告状者,认为这才是真正的民生,当即站起身来,皱眉道:“出去看看,多半又是来状告飞天大盗的。”正要赶将出去,却见大将军张直方直闯进来,连声嚷道:“我家昨夜被盗了!” 温璋本人并非科举出身,也是靠门第出仕为官,不过他胸怀大志,素来不喜张直方这种白食朝廷禄米的世家公子,又见他不经通报即擅自闯入,当即冷笑道:“将军居住的永兴坊非等闲之地,金吾卫士云集,将军本人也武功高强,身手了得,那盗贼如何能轻易闯入得手。”张直方不满地道:“尹君这是什么话?我昨晚不在永兴坊中,住所财物被盗,难道京兆府不该管么?” 只听见外面铃铛又一阵狂响,温璋便道:“既然如此,将军居住的永兴坊属于万年县管辖,这就请将军去宣阳坊万年县衙报官罢。”也不理睬张直方如何怒气冲天,径直率人赶了出去。 到了府门一看,除了两名把守大门的差役,檐下的悬铃处并没有其他人。温璋问道:“告状的人呢?”差役也是一脸茫然,答道:“我们也没有看见。” 众人四下查看,发现确实并无他人。温璋怒气顿生,恨恨地道:“是什么人,敢到京兆府来乱拉悬铃捣乱?下次你们可得留意了,抓住他,一定打他板子。”门差喏喏应了。 温璋转身正欲进府之时,悬铃又狂响起来。裴玄静毕竟习武,目光锐利,叫道:“是只乌鸦!是那只乌鸦撞铃!”众人一看,果然是一只乌鸦正用嘴啄住绳子,来回不停地扯动。 一名差役道:“这可邪了门了。大清早的铃响,竟然是只乌鸦来捣乱。”正欲上前将乌鸦赶走,温璋叫道:“等一等!”见那乌鸦依旧扯动铃绳不止,道,“这只乌鸦撞个不停,一定是遭了什么伤心事。本尹估计,一定是有人掏走了它的小乌鸦,母子连心,它不得已,才前来京兆府诉冤。” 众人面面相觑,只觉得京兆尹如此断言未免太过离奇,令人匪夷所思,不过均畏惧温璋声威,无人敢出言反驳。 却见那只乌鸦陡然停止了撞铃,飞到温璋头上,拍了拍翅膀,似乎表示同意他的话,突然又飞走了。正愕然间,温璋一挥手道:“走,我们跟去看看。” 一行人便跟随乌鸦前行,那乌鸦在前面盘旋飞翔,似在引路一般。若不是亲眼得见,实在令人难以置信。出了西边的金光门后,又往前走了一刻,终于来到城外一片树林里,乌鸦盘旋在一棵树旁不再前进,还“嘎嘎”地叫个不停。 众人定睛一看,果如温璋所料,树上一个鸟窝被人掏空了。而那个掏走小乌鸦的人还没有走开,正在树下休息,手里还在玩弄着一只小乌鸦。那小乌鸦羽毛都还没有长全,掏鸟人却有意捉住它双脚,让它空扑腾翅膀,看着它“嘤嘤”哀鸣的样子取乐。 裴玄静见那小乌鸦十分可怜,很是生气,抢上前喝道:“快把小乌鸦交出来!”掏鸟人玩得入迷,这才留意到有人到来,当即站起身来,恶狠狠地道:“你这个小娘子想干什么?这小乌鸦是我掏到的!”又见还有她身后还有其他人,声势才略略弱了些,问道:“你们是……”温璋也不多说,喝道:“将他拿下了!” 两名差役应声走上前去。掏鸟人一见到官府的人,顿时蔫了半截,老老实实地将小乌鸦交给了裴玄静。裴玄静小心翼翼捧着小乌鸦,爬上树干,将小乌鸦细心放进鸟窝,随即跃将下来,身手极为敏捷。温璋有些惊讶地看着她。李言一直极为留意上司的神色,忙解释道:“内子祖父是武状元,内子也略会一点武艺。”温璋点点头,道:“原来如此。” 只见那只前去撞铃的乌鸦扑腾着翅膀飞进鸟窝,“嘎嘎”叫着,似在向众人表示感谢。裴玄静感叹道:“乌鸦的爱子之心,实在感人。”转身责备掏鸟人道,“你干吗拆散人家好好的母子?”掏鸟人却不以为然地道:“不过是只乌鸦!要不是大乌鸦逃走了,我定将它们一锅都炖了!”裴玄静怒道:“你这个人好恶毒!”李言从未见到妻子如此生气,忙道:“夫人不必生气,尹君在此,自会处置。”众人一起转向温璋,听他示下。 掏鸟人听说眼前的这位紫衣大官就是令人闻名色变的京兆尹温璋,只觉一股怯惧从心底冒起,当场吓得跪倒在地。温璋早有主意,当即道:“乌鸦虽不是人,但母子亲情,与人同理。乌鸦被此人迫害,前来官府伸诉,求助于官,此事本来就有些异乎寻常。这个掏鸟人有意掏走小乌鸦,拆散乌鸦母子,残害弱小……”一边说着,脸上黑气渐盛。掏鸟人听他越说罪名越严重,忙一边叩头,一边哀恳道:“小人知错了。不过,尹君,说到底,它究竟只是只乌鸦而已。”他不说还好,温璋一听他的辩解,登时勃然大怒,喝道:“掏鸟人行为恶劣,不能宽容,判处死刑,立即执行!” 在场的众人都大吃一惊,就连掏鸟人也愣住了,似乎全然不能相信。李言还以为自己听错了,问道:“尹君是说死刑么?”温璋怒道:“怎么,你还要本尹再说一遍?”掏鸟人听了,这才瘫倒在地上,号啕大哭起来。 李言虽然畏惧温璋,但心想:“毕竟是一条人命,说不得,还是要冒险一试。”于是壮着胆子道:“可是我大唐律法没有相关的条文规定,到底要如何处置掏鸟人。况且现今已是春季,我朝律令,每岁立春后至秋分,不得决死刑。即使尹君判处掏鸟人死刑,也该等到秋后处决。”温璋怒气更盛,道:“大唐律法是没有相关的法律条文可以治这个掏鸟人的罪,但这件事属于灵异事件,乌鸦竟然会告状!这样的事件,如果处理不当,会影响天子和上天的关系,因此必须从严从重从快判决。来人,立即将此人押回京兆府,验明正身后,按恶逆处罪,押往西市斩首示众。” 旁人见他声色俱厉,不敢再做任何辩白。当下有两名差役上前,执住掏鸟人臂膀,将他半拖半拉地带走。走出老远,犹自能听到他声嘶力竭的哭声。 便在此时,另有一名差役飞奔而来,躬身禀道:“尹君,亲仁坊发生了命案,西门坊正王文木昨夜被杀了。万年县尉杜智已经到达,特命小的来请尹君示下。”裴玄静讶然道:“亲仁坊?那不就是咸宜观与胜宅的所在地么?”差役道:“王文木正是死在咸宜观的后墙外。”裴玄静匆忙望了李言一眼,道:“我们去看看!”不待丈夫回答,便抬脚朝亲仁坊赶去。 原来当日早上鱼玄机一行与温璋一道进城,随自各奔东西。裴玄静因温璋吩咐,要到京兆府阅览了解飞天大盗案情,也随同温璋前往。不料鱼玄机一行刚与裴玄静分手,便遇上了长安的一大帮人当街玩耍“乞寒之戏”。 乞寒之戏是一种源自西域康国的玩冬游戏,不畏寒冷的人们脱下衣服,光着上身走上街头巷尾,各执盆罐,互相泼冷水、投烂泥、追逐嬉闹取乐,其中还间有旋转如风的胡舞,所以又称为“泼寒胡戏”,自唐初传入中原以来,在京师十分盛行,一度被认为是勇敢者的游戏。当年发动“安史之乱”罪魁祸首的安禄山、史思明二人均好乞寒之戏,以致后来曾有人以此为由向皇帝上书,要求禁止这种游戏。 这日刚刚下过大雪,道路本已泥泞不堪,“乞寒之戏”的冷水泼处,均结成冰珠,车马更加难行。鱼玄机一行人好不容易穿过沸腾的人流,所乘坐的马车却因为道路太滑,陷进了沟里,车者赵叔也误打误撞地被一乞寒的少年拿雪球掷中,一头栽下车来,摔伤了腿。幸好有尉迟钧、黄巢、昆仑、苏幕同行,众人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将他连人带车送回家去,由此耽误了不少时辰。 到达亲仁坊时,却见已经有不少金吾卫士和差役站在那里,万年县尉杜智满脸疲倦,正强打精神,向南门坊正询问着什么,一见鱼玄机便道:“鱼炼师,你回来得正好!”忽..见到尉迟钧主仆竟然与鱼玄机一道,后面还跟着山东贡生黄巢,颇为惊讶,但他有公务在身,无暇闲话,只略微点头招呼,便续道:“鱼炼师,坊正王文木在你们咸宜观后墙外被人杀了!因为下雪的缘故,尸体刚刚被发现!”顿了顿,又道:“还有人在你们咸宜观外的墙壁上写了字……” 鱼玄机不等他说完,便急忙朝咸宜观奔去。只见咸宜观后墙外围了不少人,有差役,有金吾卫士,也有赶来看热闹的闲人。绿翘与一名红衣女子也远远站在一旁。鱼玄机匆忙赶将过来,本自担心绿翘有事,见到她安然无恙,这才长舒了一口气。 那红衣女子一见到鱼玄机,立即兴奋了起来,远远便叫道:“鱼姊姊!”鱼玄机一见到她,也是喜出望外,上前握住她的手,问道:“国香,怎么是你?什么时候来的?”国香道:“我昨日才到长安,来咸宜观找你,绿翘说你出了远门,我便在咸宜观住下了,结果今早起来逛了一逛,回来才听说这里出了命案。”鱼玄机道:“到底是怎么回事?”绿翘道:“我们也不知道事情究竟。适才万年县尉带人来敲门,我才知道王老公死在了咸宜观外头。” 鱼玄机忙挤过人群。只见咸宜观后墙上从右往左清晰地写着:“生不畏京兆尹,死不惧阎罗王。”字迹极为潦草,不成章法。“王”字下有一个小小的木桶,里面装满了白色的染料,因天气寒冷,已然凝固。木桶旁边还有一把刷子。坊正王文木刚好仰天躺在“生”字下,半边身子都掩在雪地中,额头到鼻子上有一道明显的血迹。脑后也有少许血迹,已经成为血冰。 鱼玄机一见那墙上的笔迹,便觉得十分熟悉。绿翘跟将过来,也道:“炼师,字迹与一年前的一模一样,肯定是王文木干的。” 杜智已经带着南门坊正、尉迟钧等人跟了过来,问道:“为什么说是坊正老王做的?”绿翘气愤地道:“王文木总是来我们咸宜观找炼师借钱,从来都是有借无还。而且也不是干什么正经事儿,全拿去买酒喝了,每次都喝得醉醺醺的。开始炼师还借给他,后来咸宜观一度快维持不下去了,哪里还有钱借给他。他借不到钱,就不停地在门外埋怨炼师。我忍不住,出来数落了他几句。从此以后,王文木每次到咸宜观外的时候都要骂骂咧咧的,均是些不堪入耳的脏话。” 杜智皱眉道:“王文木身为坊正,竟然会做出这等事?”似乎不大愿意相信。尉迟钧忙道:“这点我可以作证,实情确实如此。” 鱼玄机前天离开亲仁坊时还见过王文木,今日回来便已经阴阳相隔,颇有人生无常之感,心想人死为大,便有心为其开脱,道:“其实最近一阵子,王老公已经好多了。” 绿翘冷笑道:“炼师别以为他突然变成什么善人了,还不是因为李近仁李君主动送了他一笔钱!”鱼玄机大感意外,问道:“李近仁给过王老公钱?”绿翘自觉失言,后悔不迭地道:“唉,本来李君叫我不要告诉炼师的,都怪我一时气愤,还是说漏了嘴。”鱼玄机默不作声,若有所思。 绿翘又道:“这还没过几天!昨日王文木又来观外骂人了。”杜智奇道:“昨日?”绿翘道:“嗯。就在国香到来之前。不过当时李近仁李君也在咸宜观观里,他全听见了,可以替我作证,我可没有冤枉他!实话说,王文木这种人死了倒也清净!” 杜智道:“可是目前的局面明显对你们咸宜观不利。”绿翘奇道:“难道还会有人怀疑是我杀了他么?”杜智看了鱼玄机一眼,不再说话。绿翘见县尉如此神色,更觉惊讶,问道:“杜少府不会连炼师也怀疑上吧?她昨晚可是不在观里。” 一旁黄巢忙道:“对,鱼炼师昨晚与我们都住在城外客栈,我和王子殿下都可以作证。”尉迟钧也道:“鱼炼师昨晚确实跟我们在一道。”杜智见众人误会他怀疑鱼玄机杀人,忙道:“不是,我不是这个意思……”鱼玄机忽插口道:“我知道杜少府的意思,绿翘有嫌疑,李近仁有更大的嫌疑……”绿翘道:“不可能!李君昨晚住到胜宅中去了!”顿了顿,又不服气地道,“要说嫌疑,那我还可以说昨晚在这亲仁坊区内的所有人均有嫌疑呢!” 杜智正待再解释,只听见有人叫道:“让一让……”赫然是李言的声音。鱼玄机惊喜地回过头去,果然看见裴玄静正与李言一道挤过人群走来。 国香一见,也大为欢喜,叫道:“裴姊姊,你也来了!” 裴玄静乍然见到国香,很是意外,但她来不及闲话家常,只是点头回应,便径自走到围墙下,仔细勘察墙上的字迹和雪地上的尸体。国香奇道:“裴姊姊在做什么?”鱼玄机道:“她在寻找破案的蛛丝马迹。”李言任凭妻子作为,只将杜智拉到一旁,窃窃私语。 当下众人站在一旁静静地看着裴玄静,只有国香一刻也不得闲,忙着告诉鱼玄机她来长安后的经历:“鱼姊姊你不知道,我昨日一到长安,便看到一位年轻漂亮的公子被恶人拿石头掷中了额头,血流了一脸。大正月的,莫名其妙地挨了一石头,可真够倒霉的,不过人还好,没什么大事儿。有人认出了他是右拾遗韦保衡,要帮他到万年县报官……” 鱼玄机心思全然不在这里,只是心不在焉地听着,陡然听到“韦保衡”三个字,登时留了神,问道:“那后来呢?”国香道:“后来可就更奇怪了,路人好心要帮他报官,却被他粗暴地拒绝了。后来他的随从赶过来扶他,也被他不耐烦地将手甩开了。” 鱼玄机道:“那随从是不是二十来岁,身材瘦弱?”国香道:“是啊,原来鱼姊姊也认识他。”鱼玄机道:“他应该是韦保衡府中的乐师陈韪。”一时之间,不由得又想起来下毒害死温庭筠的凶手——韦保衡、李近仁、李亿、李可及、陈韪,到底是谁呢? 国香犹自絮絮叨叨,继续讲她的经历:“……我突然发觉肚子好饿,怕是挨不到咸宜观了,于是就在路边找了家馆子,吃完才知道长安的尖馒头这么贵,我带的钱根本不够付帐。店家还解释之前并非如此,说是去年关中大旱后,长安的粮价突然翻了五番,他们也不得不跟着涨钱。难怪我来长安的路上,遇到那么多人以捡橡实为食。哎,当时真是羞也羞死了,我都不知道该怎样脱身,想报出鱼姊姊你的名号,可又怕丢了你的面子。幸好我命大福大,遇到了一位年纪跟我差不多的小娘子,她帮我付了酒账。对了,她还说要再找我玩,我就告诉她我就住在咸宜观。鱼姊姊你不会怪我吧?”鱼玄机随口答道:“当然不会。你一来就能结识到如此见义勇为的朋友,这是好事。” 国香笑道:“是啊。她人很好的,我们不过萍水相逢,她还送给我一条手绢。”一边说着,从衣袖中取出一条纹路精致的手帕,炫耀道:“好看吧?”鱼玄机道:“好看。”突然意识到什么,取过那条手帕看了看,惊讶地道:“这是纹布巾。”国香奇道:“纹布巾?很名贵么?怪不得梅灵送我的时候,她那个随从还想阻止,好像很舍不得的样子。”鱼玄机失声道:“你说她叫梅灵?那她是不是姓李?”国香道:“是啊,鱼姊姊认识她么?”鱼玄机心想:“李梅灵便是当今皇帝爱女同昌公主,她送给你的这条手帕纹布巾是稀世珍宝。既然公主没有表露真实身份,那么我也不便拆穿了。”于是便道:“不,不认识。” 国香不知内情,又道:“梅灵那个随从,样子很奇怪,老是愁眉苦脸的,不过说话的声音却好听极了。”鱼玄机暗想:“那便是李可及了。只是不知道这二人怎么会到寻常饭馆吃包子。”便问道:“他们也是到那里吃饭吗?”国香摇了摇头:“不是。好像那个随从在向伙计打听什么事儿,大概是有人在那家饭馆喝醉了酒,说要卖什么物事,而梅灵想买,所以特来询问。” 鱼玄机心想:“劳烦同昌公主亲自寻访的东西,肯定非同小可。”她突然意识到什么,灵光一现地问道:“那小娘子想买的物事是不是叫九鸾钗?”国香也不能十分肯定,道:“好像是吧。我听那随从跟梅灵提了很多名字,什么鹧鸪枕、翡翠匣、火蚕绵的,好像其中也有九鸾钗。” 鱼玄机心中顿时如同翻江倒海,忖道:“鹧鸪枕、翡翠匣、火蚕绵这些都是同昌公主拥有的宝物,她唯独没有九鸾钗。看来真是李可及下毒害了飞卿,他一心想要得到九鸾钗以讨好公主和圣上。果真如此的话,我自当为飞卿讨回公道。只是不知道为何那九鸾钗又落到了他人手中。”她心中疑问甚多,以她干脆的性格,恨不得即刻就要去找李可及问明真相。 又听见国香续道:“还有奇事在后头呢。我出饭馆的时候,又遇到了韦保衡和他的随从,还听见他跟梅灵的随从打招呼,好像叫他‘江军’什么的,原来他姓江。”鱼玄机心想:“是将军,哪有什么江军。”当下也不说破,任她说下去。 国香道:“不过后来就很顺利了,我问了路,找到咸宜观,一敲门,却是个男的,吓了我一大跳。后来才知道他叫李近仁,是特意送食盒来给鱼姊姊的,不过鱼姊姊不在,尽数进了我和绿翘的肚皮……”鱼玄机骇然地望着她,这个毫无心计的女子,竟然在到达长安后短短的一会儿功夫,便遇到了除了李亿外的所有疑凶,这是意外巧合?还是冥冥中的某种注定? 她正要详细询问,却见裴玄静已经检查完现场,走过来向众人道:“虽然大雪将凶手脚印这些重要痕迹都掩盖了,但还是留下了一些蛛丝马迹。” 杜智已经听李言说了京兆尹温璋让裴玄静协助查案的情况,他虽然并不如何了解裴玄静,但一名弱质女流之辈能得京兆尹如此器重,料来其必有过人之处,便客气问道:“娘子有何发现?”裴玄静道:“坊正王文木应该是到咸宜观的墙外来刷字,意外遇到了凶手,凶手为了灭口,才杀了他。” 南门坊正不知道裴玄静的身份,他虽然与王文木关系一般,但毕竟同为坊正,颇有兔死狐悲之感,不免怀疑地问道:“娘子凭什么这么说?”裴玄静道:“大家看,王文木的右手和左手手掌上沾了白色染料,因此在木桶的手柄和刷子上都留下了清晰的白色掌纹。从手柄和刷子的掌纹来断定,王文木应该是左撇子。”南门坊正:“对,左撇子这一点我可以证实。但这也不能说明这些字就是老王写的。” 裴玄静道:“请再看他的脸上和前胸的衣服,都有斑斑点点的白色染料,那是他在仰头刷字时留下的。尤其能说明问题的是,他是左撇子,左脸和左边衣服上的涂料要比右边的多。”众人一看,果然如此,顿时无不叹服。 杜智也开始对眼前这位娇弱的娘子刮目相看,又问道:“那娘子如何得知王文木是因为偶然遇到凶手被杀的呢?”裴玄静道:“这一行字,从右往左,并无奇特之处。但刚好王文木是左撇子,刷完最后一个字‘王’的时候,左臂自然会往左收回——也就是说,‘王’字最后一横该有一个钩——跟上面的两横一样。但最后这个‘王’字,最后一横却还没有刷完。这表明王文木刷到这里的时候听到了什么,来不及写完,因此落在最后的是个点。” 杜智道:“也许他听到有人走过来。”裴玄静点点头:“正是如此。王文木听到不寻常的动静后,担心自己被识破,于是将木桶和刷子扔在墙角,走过来查看究竟。当他走到‘生’字这里时,刚好遇到了凶手……根据伤口处的残痕来看,凶器应该是一根木棒,长不过尺,宽不过寸,凶手就用这件凶器,迎头击到王文木的头顶上,王文木仰天倒下。这个时候,他本来还没死,只是失去了知觉,但因为天气寒冷,他在外面已经呆了很长一段时间,倒在雪地后,很快就被冻僵了,无法动弹……” 南门坊正半信半疑地道:“娘子说老王是冻死的?”裴玄静道:“最后的死亡原因如此。当然,直接的凶手仍然是那个给了他当头一棒、将他打晕的人。” 南门坊正愣了愣,突然指着绿翘嚷了起来:“是她杀的!就是她杀了老王!”绿翘刚要辩驳,鱼玄机拉了拉她,摇了摇头,示意她不必跟南门坊正一般见识。 果听杜智问道:“坊正这么肯定,可有什么凭据?”南门坊正道:“绿翘经常跟老王吵架,大伙儿都知道的,这就是凭据。”裴玄静道:“可是你应该知道绿翘腿不方便吧?”南门坊正道:“当然知道了,是被李亿那个恶老婆裴氏打瘸的嘛!”他突然意识到什么,“也是哟,绿翘腿不方便,不大可能杀死老王。”众人见他自说自话,很快就自己将自己驳倒,都一齐哄笑了起来。 南门坊正感到受到了嘲笑,更加不甘心,便指着鱼玄机道:“那肯定就是鱼炼师杀的!老王有一次跟我说,他曾看见鱼炼师用一种很奇怪很可怕的眼光看着他,吓得他背上都出了一身冷汗。”国香忍不住插口道:“眼光能杀人么?恐怕是这王老公自己心里有鬼吧?”众人再次哄笑起来。 南门坊正涨红了脸,气急败坏地道:“就如你们所说,老王是到咸宜观来刷字,那更加说明鱼炼师有杀人的动机和嫌疑!人就死在咸宜观外,绝对跟鱼炼师脱不了干系!”尉迟钧道:“我与黄公子都可以证明,鱼炼师昨天晚上不在长安城。如果坊正还不相信,可以到京兆府去向府尹求证,昨夜他跟我们住在同一家客栈。”听到他搬出了京兆尹的名头,南门坊正这才蔫了,讪讪地缩到人群中,不敢再说话。 裴玄静道:“凶手不会是咸宜观的人。他会武艺,是个练家子。”杜智见她态度相当肯定,不由得顿生自惭形秽之感,当即问道:“娘子凭什么这么判断?”裴玄静道:“杜少府请看死者伤口的位置,棒刚好打在额头正中。伤口周围淤痕很小,可见手法拿捏得恰到好处,力道不轻不重,刚好把死者打晕,却不致命,只有高手才能做到!” 李言道:“也许他本来的目的并不是要杀人,而是要将王文木击晕,才好从容逃走。”杜智道:“凶手也有可能完全是误打误撞的普通人,在惊慌失措的状态下,用棒打了王文木,因为力道不够却没打死。”裴玄静道:“普通人很难用一根宽不过寸的木棒一下就将人击倒。少府请看,王文木是直挺挺地倒下的,可见这迎头一击又狠又准又快。”又叹了口气,惋惜道:“可惜,大雪将脚印掩盖了,不然的话,应该能找出更多蛛丝马迹来。” 国香插口道:“昨晚我就听到外面有动静,叫醒了绿翘,绿翘却说是风声,非不让我出来。要不是她拦着……”绿翘道:“要不是我拦着你,说不定你现在跟王文木一般,躺在那里了。”国香本来还想埋怨绿翘不该拦阻了自己,听她这么一说,确实有道理,这才不吭声了。 杜智奇道:“昨夜大雪,天气奇冷,一般人都恨不得缩在家里,谁也不会平白无故地大半夜出门。老王大冷天跑出来,自是为了报复咸宜观。那么杀死他的凶手是为了什么而来呢?”众人也觉得蹊跷,站在雪地里议过一回,却无结果。人群也开始慢慢散去。杜智命人将王文木的尸首抬走,打算返回万年县衙再说。裴玄静却要求留在咸宜观,李言不便勉强,便嘱咐了妻子几句,自己前去京兆府。 黄巢也想跟裴玄静留在咸宜观,哪怕多看一眼鱼玄机也是好的,但却不便开口,便对尉迟钧道:“殿下,要不你我也留下来,看有什么能帮到鱼炼师。”尉迟钧尚在踌躇中,裴玄静忽道:“若是二位能留下,那真是再好不过。”鱼玄机听她如此说,有些意外,只好道:“就怕劳烦了殿下和黄公子。”黄巢忙道:“只要炼师不嫌我们打扰便好。”极为谦恭,大有巴结讨好之意。鱼玄机看在眼中,心中已有几分明白,只佯作不知。尉迟钧便吩咐昆仑、苏幕将各人的马匹先牵回胜宅,再多送些食物到咸宜观来。 裴玄静又特意向鱼玄机说明京兆尹命她从旁协助调查温庭筠一案之事,鱼玄机点头道:“如此甚好。飞卿和王老公的案子都与咸宜观有关,我也不能坐视不管。”招呼众人往观里走去,自己则走过去挽起裴玄静的手,悄声交谈着。 黄巢对她一言一行都极为留意,只觉得她这句话颇为古怪,暗自想过一回,悄悄拉住尉迟钧问道:“殿下听没听到,鱼炼师刚才说温庭筠和坊正王文木的案子都与咸宜观有关?”尉迟钧道:“老王与咸宜观有关,是因为死在咸宜观外,咸宜观的人又被认为有杀人的动机和嫌疑。温庭筠的案子……”一时迟疑,莫非是因为她与温庭筠的私人关系,所以才这般说?当下低声说了自己想法,黄巢却道:“我猜她说温庭筠之死与咸宜观有关,是说与咸宜观某个人有关。”尉迟钧道:“如此可就说不通了,咸宜观只有鱼炼师和绿翘两人……” 正悄悄瞎议论着,忽见南门坊正从后面追来,叫道:“鱼炼师!”鱼玄机正忙着将从国香口中得知的九鸾钗一事告诉裴玄静,不及回应。绿翘之前被南门坊正胡乱攀诬,已经十分不快,以为他又要来滋事,当即厉声喝道:“你又来做什么?”南门坊正怯生生地道:“有件事……” 鱼玄机已然走过来,问道:“什么事?你是不是想到了什么?”南门坊正道:“我昨夜当值,半夜在坊内巡视的时候,遇到过李近仁李君。当时他正向咸宜观方向走来……”众人大吃了一惊。鱼玄机急问道:“你能肯定么?”南门坊正道:“绝对不会错。李君经常来咸宜观,我认得准他。”国香突然道:“我也想起来了!” 原来她昨夜没有睡实,今日一大早又被城中开门的鼓声敲醒,便干脆起床,出来后看到外面下过一场大雪,白茫茫一片,不免兴奋异常,打算好好欣赏一番长安的雪景。不料当时西坊门尚未打开,四处找不到西门坊正王文木,好几个人都等在那里,其中就有李近仁。后来有人认定王文木定是昨夜喝醉酒了,于是去找来南门坊正,这才开了门。结果李近仁焦急异常,甚至不等坊门完全打开,便抢先闪身出去,离开得十分匆忙。现在回想起来,他的形迹着实可疑。 黄巢道:“如此看来,李近仁确实有很大的嫌疑。”尉迟钧道:“听起来令人难以置信。李兄为何要杀死王老公?”黄巢看了一眼鱼玄机,道:“当然是为了咸宜观。”鱼玄机已然明白他话中之意,只道:“如果真是李近仁杀人,为何他一大早还要等在西门?他应该知道王老公已经死了,西门没有坊正应门才是。”这句话甚为有力,黄巢一时答不上来。却听见裴玄静道:“也许他起初只是想教训一下王文木,所以只将他打昏在地,却料不到王文木已然在外面冻了很久,身子早是半僵,这一倒地,就再也没能起来。”顿了顿,又道,“我知道李近仁身怀武艺,这点恰好也与杀死王文木的凶手相符。” 众人都觉得裴玄静的推断十分有理,就连一心想要出言维护李近仁的尉迟钧也没了话说。只有鱼玄机摇头道:“我不相信。李近仁是个习惯用金钱来解决事情的人,绝不会用武力……”一语未毕,陡然呆在了那里。众人顺着她的目光望去,惊讶地发现适才议论的中心人物李近仁正站在后面不远处。 一进咸宜观,鱼玄机便请众人到厅堂坐下,却单独将李近仁一人叫到了书房。此举理所当然地惹来众人疑虑,怀疑的焦点则开始集中在李近仁身上。尉迟钧回忆起昨日在鄠县时,当鱼玄机听到昆叔提到李近仁时曾经神色大变,又是惊诧又是紧张的样子。裴玄静则提到在三乡驿遇到李近仁时,见他手中抱着一个跟温庭筠府中装盛九鸾钗一模一样的木盒。这一点,实在是太过巧合,不由得不令人生疑。 黄巢心系鱼玄机,早已经看出这李近仁也是鱼玄机的爱慕者,忍不住插口道:“会不会是李近仁为了鱼炼师而杀人?我的意思是,他不但杀了西门坊正,还杀了温庭筠。”口中说着,心中却想:“为了她,我断然也会这样做。”一时之间,内心充满了虚幻的柔情蜜意。 裴玄静一听便即会意黄巢所指,当即道:“如果说李近仁为了鱼炼师杀死王文木,倒是合情合理。但鱼炼师对温先生尊敬有加,李近仁若是加害,丝毫不能讨好鱼炼师,因而说他为了鱼炼师而下毒害死温庭筠的说法并不能成立。” 绿翘正为众人端茶水进来,听了这话大吃一惊,颤声问道:“温先生被人害死了?”尉迟钧道:“是啊,你还不知道么?”绿翘摇了摇头,道:“前日有人来给炼师送信,炼师看了信后也没说什么事,就说要出远门,然后便匆匆走了。原来……原来是温先生过世了……”咬了咬嘴唇,加重了语气问道:“是谁下的毒?”裴玄静摇了摇头:“目前还不知道。”绿翘急促地问道:“那炼师为什么单独找李君到书房?”众人均摇头,也表示对此不解。 绿翘愈来愈惴惴不安,脸色一阵红一阵白的。国香听过她曾为保护鱼玄机被主母裴夫人打瘸腿的故事,知道她与鱼玄机情若姊妹,便自告奋勇地站起来:“绿翘你别担心,我这就去书房看看鱼姊姊和李近仁谈得怎样了。”也不等众人回应,便一溜烟地跑向书房。 书房位于咸宜观的最西侧,布置得颇为雅致。南面靠窗半桌上放置着一个盛满水的淡青色瓷器,里面斜插着数枝梅花;西首摆着一张琴桌,上有一张梅花断纹的古琴;上首摆着一张长案,案上堆满了书本、诗笺、扇面儿,及文具。几个古锦斑斓的坐垫散放于地上,悠然意远。 房内二人却没有坐下,均凭窗而立,各自一脸肃色。鱼玄机缓缓地道:“近仁,承蒙你一年来关爱,多方照顾咸宜观,我一直很是感激。然而人命关天,我只想问你,到底是不是你杀了人?”李近仁道:“原来炼师怀疑是我杀了西门坊正。”他话虽然如此说,却是丝毫不觉意外,不动声色的态度反而更加令人起疑。 鱼玄机却道:“不……不是……我没有想过你会杀了王老公。我是说,飞卿的死……”她开始有些局促不安起来,实在不愿意直接质问李近仁是不是凶手,她知道眼前这个人默默为她做了太多,她实在不该怀疑他的。 李近仁却依旧温和平静,问道:“炼师是想说,是不是我下毒害了温庭筠,对么?”鱼玄机道:“原来你早知道飞卿死了。”心中的怀疑不由得又加重了几分。李近仁却自有一套说辞,解释道:“我前日听绿翘说炼师匆匆出门,昨日在咸宜观等炼师一整天,依旧不见人影,甚是牵挂,所以今日一早赶到京兆府,想求熟人打探,却意外听说了温先生被毒杀的事情。” 既然话头已起,鱼玄机便不再忌讳,直截了当地道:“可是你半个月前去过鄠县温府!当我听昆叔说你去过时,你不知道我有多惊诧!我知道你对飞卿一向有很深的偏见。”说到后来,她的情绪明显激动了起来。李近仁问道:“所以炼师就怀疑是我杀了温庭筠?” 她惊疑不定的目光审视在他脸上,他出人意料地平静,没有任何不安。她似乎也受到了感染,感到了一种安慰,起伏不定的心神开始平静了下来。 国香已然悄悄溜到书房外。她好奇里面二人到底在谈些什么,因而到了门外便刻意放轻了脚步。只听见李近仁道:“既然炼师认定我有动机,一口认定我就是凶手,我也没有办法。”语气甚是平和。鱼玄机道:“你不是一直很讨厌飞卿么?”李近仁答道:“嗯,确实如此。” 国香听了大吃一惊,心想:“难怪鱼姊姊一开始就怀疑上了李近仁,原来他跟温先生早就有宿仇。”再凝神静听,又听见鱼玄机道:“我想亲口听你说——你没有杀飞卿。”李近仁深深叹了口气,道:“就算我说了,在炼师内心深处,真的会相信么?” 国香只觉得这二人对答甚有玄机,她心思简单,也想不明白这些。但书房里面再无动静,陷入了长久的沉默中。这沉默有一种可怕的感染力,竟然带动门外天真的国香也黯然神伤了起来。她想了想,便离开书房往厅堂走去。 昆仑与苏幕从胜宅取来一些食物和酒水,送到咸宜观厅堂。众人早已经饿了,也学着尉迟钧的样子,各自将尖馒头与肉干用木箸夹了,拿到炭火盆上边烤边吃,倒也香甜可口,别有一番风味。 昆仑还带过来一个特制的酒炉,下有炉灶,可加入木炭,上有酒鎗,专门用来热酒。几杯热酒下肚,身子立即热了起来,尉迟钧甚至解开了外套。他又特别推荐大家吃一种被称为“银饼”的食物,说是乳酪膏腴所制,也是传自西域,就连当今皇帝都十分喜爱,一天要食用十几枚。 黄巢听了很是好奇,便取了一枚银饼,只吃了一口,便觉得味道极怪,滑腻中有一股酸味,好不容易就着尖馒头才得吃完。他一直不见甘棠,早就十分诧异,特意问起,才知道尉迟钧预备返回于阗,而按照贞观二年太宗文皇帝敕书,胡人归国,不得携带汉妇女,因而尉迟钧已经事先做了安排,将甘棠送给了大将军张直方。 黄巢听了大为惊讶,不由得多看了苏幕两眼。倒不是他对苏幕有意,而是那日他明明亲眼见到张直方与苏幕更亲密暧昧。不仅他奇怪,就是尉迟钧也甚为不解。以往张直方每每到胜宅来,总是与苏幕调笑,不见如何与甘棠亲昵,料不到他却只要了甘棠。 尉迟钧又暗中品度着黄巢,心想此人性情不错,又志在功名,是个可以托付苏幕的合适人选,便道:“黄君若是不嫌弃……”黄巢当即会意,生怕他说出下面的话徒增苏幕尴尬,忙道:“幸得我是汉人,意中人也是汉人,可没有殿下这样的烦恼。” 他如此说,尉迟钧只得哈哈一笑。苏幕心中明白,自感难堪。裴玄静正要圆场,却见国香走了进来,目光里显出了几许木然,几许迷乱,不由得十分纳闷,问道:“怎么了?”国香只是摇了摇头。又见李近仁与鱼玄机前后脚跟了进来,神色亦各见落寞,便不再追问。 裴玄静仔细斟酌半晌,终于还是开了口,向李近仁道:“李君,我有几个问题想要问你。”李近仁已经听鱼玄机提过她的身份,便点了点头。众人的目光一齐落在他身上,屋子里一下寂静得可怕。李近仁却是丝毫不乱,俨然流露出江东富豪稳若磐石的派头。 裴玄静问道:“李君会武艺,对吧?当初我们在三乡驿有过一面之缘,你的僮仆丁丁曾经提过。”李近仁道:“嗯。我是商人,没一点武艺傍身,怎么敢走南闯北?”黄巢插口道:“凶手刚好是个练过武艺的人。”尉迟钧却辩解道:“这说不定只是巧合。” 裴玄静道:“南门坊正昨晚看到李君来过咸宜观,时间大概就在坊正王文木遇害的时候。这一点,苏幕也可以证实。”苏幕点了点头:“我听府里的人提了。”又补充道:“不过,门房说李君只是出去走走,散散酒气。奴家也决计不相信他会杀人。” 裴玄静道:“会不会是李君出来走走的时候,刚好看到坊正王文木正在咸宜观墙上刷字,所以一气之下杀了他?”李近仁摇了摇头:“我没有杀他。” 黄巢道:“那你为什么深更半夜来到咸宜观?”言语颇有敌意。李近仁看了他一眼,还是平静地回答道:“昨晚夜禁后,我在尉迟王子家中借宿,不料王子殿下并不在家,幸好胜宅的仆人热情招待了我。本来我酒饱饭足后即刻睡下了,突然想到白日在咸宜观遇到的国香娘子很是可疑……” 国香大诧:“我可疑?我有什么可疑的?”李近仁道:“你自称是炼师的朋友,但绿翘并不认识你。”鱼玄机道:“国香确实是我的好姊妹。我们在鄂州时结识的。”李近仁点点头:“不过当时我并不知道,担心绿翘一个人在观里,便想来看个究竟。路上,我确实看到了南门坊正,不过却没有打招呼。到了咸宜观后,我本来是要敲门进去的,但又怕绿翘已经睡下了,就站在外面听了听,没有动静,便离开回胜宅了。” 国香道:“可是我早上明明看到你匆忙离开。”李近仁道:“敲门鼓一响,我就起来了,再次来到咸宜观,结果看到了墙上的字……”黄巢道:“那西门坊正的尸首呢?”李近仁道:“当时我没有看见。昨夜雪下得很大,他的尸体可能被雪盖住了。”黄巢还要再说,裴玄静却点了点头。李近仁道:“我担心绿翘遭了意外,正想进去时,却听见里面绿翘在跟国香说话……”裴玄静道:“所以你就匆匆走了?”李近仁道:“嗯。” 国香道:“我猜李君你急忙外出,应该是赶着出去找鱼姊姊,对不对?”她在书房外偷听到几句话,已经感觉这个男人与鱼玄机有种不同寻常的亲密关系,她单纯活泼,心中容不得事,便径直问了出来。众人均大感意外,李近仁却沉默不答,显然已经默认。黄巢则莫名其妙地对这个男人产生了一种厌恶之情,心中竟然隐隐巴不得他就是杀人凶手。 众人胡乱吃了一些食物,昆仑和苏幕收拾妥当了自行离开。绿翘重新提了一大壶菊花热酒进来,以助众人御寒。这菊花酒又称长寿酒,需酿一年之久。每每菊花盛开时,并采茎叶,杂黍米酿造,至来年九月九日始熟,才可饮用。 绿翘身姿丰腴,自有一种动人颜色,只是瘸了一条腿,行动颇为不便。鱼玄机急忙迎上前去,欲接过酒壶。绿翘笑道:“还是让我来吧。你们继续谈你们的。”她走过去,最先为李近仁倒了一杯温酒。李近仁抬头看了她一眼,微微点头,以示感谢之意。 绿翘已经知晓众人均怀疑是李近仁杀死王文木,又道:“请恕我多一句嘴,李近仁君一直关照咸宜观,他决计不会害我们的。试想如果真是他杀了坊正老王,他为何还要将尸首留在咸宜观后墙外?”这句话甚是有力,众人听了心头均是一凛,暗暗称是。 裴玄静想了想,便道:“既然李君说没有杀王文木,那么这件案子暂且放在一旁。李君,我想问你,你为什么在半个月前去鄠县温府?”李近仁道:“我是特意去拜访温先生的。”裴玄静道:“是出于什么目的呢?”李近仁道:“当然是仰慕温先生的才学。”他特意加重了“才学”两个字,反倒听起来很有些牵强附会。 裴玄静又问道:“李君是第一次拜访温先生吧?”李近仁点了点头。裴玄静道:“李君到长安经商两年有余,为什么温先生在长安任国子助教时,你不去拜访,偏偏在温先生被贬后,才去偏僻的鄠县温府拜访呢?”李近仁一呆,头一次露出了茫然的表情。 鱼玄机一直缄默不语,在目前的情形下,她虽然焦灼万状,却实在不便开言。她已经强烈地预感到,真相就要浮出水面。那么,如果眼前这个人真是凶手,她又该怎么做呢? 李近仁沉默了片刻,终于道:“我一直来往于江东和京师之间,忙碌于生意。半月前,我再次来到京师时,突然听说温先生早已经被贬出了京师,心想若是再不去拜访,等他去随县赴任了,便来不及了,所以才临时起意。” 他的口气很平稳,如同叙述别人的故事一般。只有鱼玄机从他那淡漠的眼神中看出了一丝哀伤和无奈,正是这一点,再一次令她本已经暗淡的疑心再一次浓厚黏稠了起来。 裴玄静道:“就李君一个人去的么?”李近仁道:“我那天没有骑马,而是乘车,同去的还有车者万乘。”这万乘,裴玄静原也认识,正是当日驾墨车到河南迎亲的专业车者。 裴玄静先看了一眼鱼玄机,这才道:“这件事……我是说李君去鄠县温府的这件事,还告诉过别人么?”李近仁立即会意了裴玄静的意思:“没有,鱼炼师也不知道。” 鱼玄机几次欲言又止,一旁黄巢忍不住问道:“鱼炼师,你是不是有什么要说的?”鱼玄机道:“我……”望了李近仁一眼,又道,“没什么……” 便在此时,前院有人大力敲门,高声叫喊道:“国香!国香!”国香惊讶地道:“呀,是梅灵的声音。她果真来找我了!”起身便往大门奔去。鱼玄机急追出来,叫道:“国香,她是……” 却见国香已经拉开了大门。李梅灵披一袭金色貂皮斗篷,天真烂漫,笑语盈盈地站在门口。身后尚跟着一人,正是李可及。鱼玄机当场呆住,不知道是否该告诉国香对方的公主身份。 众人闻声从厅堂出来,尉迟钧认得李梅灵,不由得失声道:“那不是……”裴玄静早已经从鱼玄机口中得知李梅灵即是皇帝爱女同昌公主一事,急忙“嘘”了一声。尉迟钧会意,便不再多说。 却见李梅灵上前握住国香的手,笑道:“国香,你果然在咸宜观,我是特意来看你的。”国香浑然不知对方身份,喜不自胜,忙道:“快进来!快进来!”拉着她的手,到鱼玄机面前道:“鱼姊姊,这就是我跟你提过的梅灵。” 鱼玄机一时不知道该如何称呼,正踌躇间,却听见李梅灵道:“鱼炼师,我久闻你的大名,今日一见,果然神姿风采,令人觊慕。” 鱼玄机见李可及向她摇了摇头,知公主不喜身份被当场揭穿,便道:“娘子过誉了。清贫之地,就请进屋喝杯热茶吧。”李梅灵甚是高兴,道:“那我就不客气了。”她是公主身份,早就习惯了凡事以自己为中心,也不招呼他人,便自笑嘻嘻地进了厅堂。裴玄静趁机将国香拉到一旁,低声叮嘱了几句,国香干脆地点头道:“好,我知道了。” 众人进来后,国香一一介绍。除了鱼玄机、裴玄静和尉迟钧,旁人均不知道李梅灵公主身份,但见李可及对她极为恭敬,甚至不敢在她面前坐下,以他的将军身份尚且如此,谅来此女也非同小可,是以也相当拘束。 李梅灵一时记不清这么多人的名字,只觉得这么多陌生人挤在一间屋子里相对,甚是无趣,便问国香道:“这咸宜观有当什么好玩的地方么?”裴玄静向国香使了个眼色,国香笑道:“听说这后院有梅花,我带你去看。”李梅灵道:“梅花?只听说咸宜观的菊花黄金印很是特别,梅花嘛……”露出了很不以为然的样子。裴玄静道:“咸宜观的梅花可不是普通的梅花,比菊花还要特别。”李梅灵依旧是小女孩心性,登时来了兴趣:“是么?那我一定要去看看。”上前挽了国香的手便走。 李可及叫道:“娘子……”正欲跟出门去,鱼玄机叫道:“李将军请留步。”李可及回身问道:“炼师有事么?”鱼玄机道:“我们有很重要的事情要问李将军。”李可及犹豫了一下,虽然看上去不大情愿,但还是退了回来。 李近仁见状便站了起来,道:“既然炼师还有客人,那我先告辞了。”裴玄静道:“你还不能走。”李近仁一愣,问道:“怎么,已经确认我就是疑凶了么?”裴玄静道:“李君请不要误会,是我还想再多了解一些情况。” 鱼玄机心想:“若是由我来问李可及,多有不便之处,不如将他交给裴玄静。”裴玄静也是一般的心思,暗忖道:“这李可及涉及美人醉,深宫事密,凶险万分,案情明朗之前,决计不能让旁人知晓,也不能让尉迟钧和黄巢无辜卷入这场风波。”便向鱼玄机使了个眼色。二女已然极有默契,鱼玄机当即知意,道:“这样,我先送王子殿下和黄公子出去。绿翘,你陪李近仁君到书房等我。娘子,这里先交给你。” 尉迟钧已然明白鱼玄机不欲自己参与其事,出来后便趁机告辞,顺便邀请黄巢到胜宅做客。黄巢的心思全在鱼玄机身上,当然舍不得就此离开咸宜观,但鱼玄机已然明确下了逐客令,却也不便多留。转念又想:“她现在满心想的都是要抓住害死温庭筠的凶手,若是我能帮到她,定能令她对我刮目相看。凶手无非是五个人中的一个,李可及、李近仁、韦保衡、陈韪我都见过——李可及阴阳怪气,不是个爽快的男人,我真怀疑他根本就是个太监;韦保衡容貌英俊,看上去是个翩翩公子,其实是个绣花枕头,只知道趋炎附势;他那个随从陈韪更是胆小猥琐,畏主如虎;李近仁倒是平和大方,为人很好,三乡驿让房一事,我本不知情,他还特意重重酬谢了我。四个人都不像是凶手。倒是那个未曾谋面的李亿十分可疑,听说他与温庭筠、鱼玄机关系极为错综复杂,温庭筠死前他又与其争吵过,凶手多半就是他了。他本在广陵为官,既杀了人,多半已经畏罪潜逃,逃回鄂州老家,不如我先赶去鄂州问个明白。若查明他就是凶手,便将他捉来长安,亲手交给鱼炼师,她必定从此对我青眼有加。” 他本是性情豪爽之人,想到便要做到,当即与尉迟钧一道回了胜宅,取了飞电,又向尉迟钧借了一些盘缠,便即告辞,也不告知所往之地,自奔鄂州而去。 鱼玄机等人一走,厅堂内登时只剩下了裴玄静、李可及二人。李可及似乎意识到情况不妙,先自神色不定地问道:“请问娘子,刚才那李近仁所说的疑凶到底是何意?”他刚刚出宫,便径直来到亲仁坊,尚不知道坊正王文木雪夜被杀一事。 裴玄静目光炯炯,审视着他,反问道:“难道李将军不知道么?你自己也是疑凶之一。”李可及茫然不解,怔了半天,才迟疑地问道:“娘子的意思是……” 裴玄静直截了当地道:“温庭筠被人下毒害死,现下有五个疑凶,李将军你就是其中一个。”她急速说完,便刻意观察着对方的反应和神色。 李可及显然吓了一大跳,但表情更是惊呆骇绝,瞪大了眼睛,嚷道:“娘子是说温先生被人害死了?这怎么可能?半个月前我还见过他!怎么我还成了疑凶了?” 裴玄静便详细说了凶手如何屋梁上下毒的经过,最后道:“因此,凡是半个月前到过温府的人都有嫌疑。”李可及依旧不能相信,痛心疾首地道:“这怎么可能?半个月前,我还在鄠县见过温先生呢,他还答应为我写一首新词。” 裴玄静语气突然变得凌厉起来,问道:“李将军半个月前为什么要去拜访温先生?”李可及道:“我想请温先生写几首新词。” 裴玄静道:“只有这个目的?”李可及听她语气不善,极度不悦起来,怒气冲冲地道:“敢问娘子是在替你夫君查案么?为当什么这样质问我?”裴玄静道:“正是。我已经得到京兆尹温璋的许可,负责调查此案。” 李可及怒气稍解,沉默了一会儿,心中反复权衡着利害得失,终于还是道:“我酷爱音律,与温先生志趣相投。他在京师为官时,我们就经常来往,极为投缘。上次去鄠县拜访,一则是想索求几首新词谱唱,二则是告诉他,我已经将他的《达摩支曲》和《更漏子》重新谱了曲。” 裴玄静想到起初鱼玄机在温庭筠书房翻阅书稿时,放在最上面一页的确实就是《达摩支曲》,能提及这一细节,可见李可及所言不虚。但这会不会只是李可及表面的目的呢? 李可及见她沉吟不语,更加>急于为自己洗脱,道:“温先生死了我很震惊。可是我不明白,你们怎么会怀疑到我头上。”裴玄静道:“不为别的,只因为温先生中的是美人醉的奇毒。” 李可及大为意外:“美人醉?”随即喃喃道:“原来是美人醉。”转为紧张的神情,加速了语气,焦急地问道:“娘子能肯定温先生确实是死于美人醉么?” 他这句话无异于引火烧身,更引人怀疑。裴玄静决意吓他一下,道:“要不然你怎么会成为首要疑凶?李将军,是不是你迫于压力,不得不这么做?”她言外之意,自然是想问是不是皇帝指使他这么做。 李可及本不是聪明伶俐之人,但对宫廷政治却十分敏感,一听到这句婉转的问话,竟然立即会意了过来,粗暴地喝道:“不可胡说!”但见裴玄静并无畏惧退缩之意,依旧目光烁烁,盯着自己,不由得开始不自然起来。 他猛地站了起来,道:“我该去寻回我家娘子了。”顿了顿,又叮嘱道:“娘子万万不可胡说!美人醉一事,也切莫对他人提起。”裴玄静一怔,他却已经打起帘子出去了。 此刻,李梅灵正与国香到后院观赏梅花,见并无奇特之处,不过是普通的庭梅,远不及宫苑梅园中的洒金梅和金钱绿萼珍贵,便道:“国香,改日我带你去宫苑看会变颜色的洒金梅,那才是真正的天下奇花。” 国香也是头一次来后院,只觉一切都甚为新奇有趣。在她看来,赏花并不重要,与什么人在一起才重要,她也不知道洒金梅的珍奇之处,随口应道:“好啊。”突然留意后院墙上有什么东西,正欲走过去查看,却被李梅灵拉住:“我们还是去看大殿的壁画,那可是吴道子真迹,古朴而有神韵,可比这里的梅花要强上太多。” 于是便往大殿而去。二女一般地天真单纯,很是合得来。一路上,国香犹自惦记着裴玄静的交待,可实在不知道该如何启口,便直接问道:“梅灵,我听人说,长安有种奇药,叫做美人醉,你知道么?”李梅灵随口答道:“美人醉?当然知道了,上次我还特意向韩宗劭要过一些。” 国香也不知道韩宗劭就是当朝大名鼎鼎的御医,她只一心想帮裴玄静打听出李可及是不是与美人醉有关,以帮助鱼姊姊早日找到毒杀温先生的凶手,又问道:“听说那是一种奇药,你要那药做什么?”李梅灵瘪了瘪嘴,漫不经心地道:“奇药?有什么稀罕的,我才不要呢,是替李可及要的。” 国香大喜过望,正待再问,大门处又传来了叩门声。李梅灵少女心性,顽皮顿生,立即自告奋勇地道:“我去开门。”奔过来用力扯开大门。却见韦保衡正站在门口,他一身白衣,双手拎着一个红漆礼盒,凭雪而立,更显英俊不凡。 李梅灵顿时又惊又喜,道:“是你呀。”韦保衡认出她即是昨日饭馆见过的与李可及一道的女子,却不知对方身份,见她相貌平常,以为只是梨园普通女伶,只是略微点头道:“原来你也在这里。鱼炼师在里面么?” 李梅灵见他正眼都不瞧自己一眼,目光直接探向观内,显然是迫不及待地想见到鱼玄机,心中微微失望,便道:“鱼炼师在里面。” 国香奔过来,一眼便认出韦保衡即是昨日遇到在大街上被人用石头掷中之人。他刻意戴了一顶帽子,压得低低的,以掩盖住额头上的伤。国香奇道:“你不是那各……”韦保衡却睬也不睬她,径直往观内走去。 李可及到后院找李梅灵不到,生怕有失,正急急出来,雪地路滑,收势不住,迎头与韦保衡撞了个满怀,礼盒也滚落在一旁,糕点食物撒了一地。 韦保衡见费尽心思以讨好佳人的礼物全然泡汤,不由得勃然大怒,一把抓住来人,喝道:“你走路怎么不长眼……”一语未毕,已然认出对方是李可及,急忙松了手,赔笑道:“原来是李将军。不好意思,不好意思,适才有没有撞到将军?”李可及冷然道:“没有。”走过去叫道:“娘子,我们还是赶紧走……” 却见裴玄静已然走了出来,叫道:“韦公子,你来得正好。”韦保衡自然难忘这位在牌桌上击败过自己的同窗夫人,忙上前招呼道:“裴家娘子原来也在这里。”裴玄静开门见山地道:“韦公子,你半个月前是否曾经到鄠县拜访过温先生?”韦保衡的神色立即警觉了起来,问道:“娘子问这个做什么?”他如此答话,又是如此神情,自是令人疑窦丛生,就连一旁的李可及也冷冷地瞧着他。韦保衡不悦地道:“你们这是……” 鱼玄机等人已经闻声从书房出来。韦保衡一见,忙上前道:“鱼炼师,我今日是专程前来拜访你的。”一边望向地上的食物,有些尴尬地道:“可惜礼盒被打翻了。” 鱼玄机哪有心思与他家常里短,紧盯着他,径直问道:“韦公子,你是否半个月前到过温府?”韦保衡见她发问,态度自与回答裴玄静完全不同,想了想,才道:“是半个月前么?不记得了。反正是有过那么一次吧。”他对鱼玄机的敌意态度多少有些失望,但还是不由自主地为她的美貌所吸引。 裴玄静问道:“韦公子,你为什么要去温府?”韦保衡一脸不快,道:“娘子这是怎么了?我去不去温府跟你有什么关系。”裴玄静道:“温先生被人下毒害死,你也是疑凶之一。” 最先震惊的是李梅灵,惊叫道:“什么?温庭筠死了?”韦保衡愣了一愣,这才惊讶地问道:“是真的么?”裴玄静道:“当然是真的了!”韦保衡似乎还不大相信:“娘子不是开玩笑?”一旁国香最见不得男人婆婆妈妈,忍不住喝道:“人命关天,谁有空跟你开玩笑!” 韦保衡吓了一跳,片刻的惊诧后,又长长舒了一口气,这才狐疑地问道:“这跟娘子有什么关系?你又不是官府中人。噢,是了,你是在帮李言查案。”裴玄静道:“正是。韦公子,你到底为什么而去?有什么目的?”韦保衡面色一沉,敷衍地道:“没什么目的,就是去看看温先生。温先生如此才华,却英年早逝,我也很是痛心。可娘子这般问话,与审问犯人无异,令人不快。即便你夫君李言在此,也断然不会如此。” 鱼玄机正欲开言,一名差役出现在大门口,重重咳嗽了声。众人一齐回过头去,只听见他大声叫道:“京兆尹传咸宜观观主鱼玄机、李近仁、李可及、韦保衡,就温庭筠被毒杀一案到京兆府中问话。另外,还邀请裴家娘子前去观堂。”李梅灵刚要说话,李可及拉了她一下,摇了摇头。 众人听了无不面面相觑。裴玄静上前问道:“那陈韪呢?”差役道:“陈韪?噢,那名乐师,李少府已经将他带到京兆府了。各位,这就请吧,别让尹君久等。”众人一时无语,纷纷跟差役走出大门。 国香道:“裴姊姊,我也要去。”裴玄静正有话问她,便点了点头。国 9999." >香上前挽了裴玄静的手,悄声将询问到李可及与美人醉的事告诉了她。她却没有丝毫诧异,似乎早在意料之中,只是再三叮嘱千万不可透露给他人知晓。国香奇道:“也包括鱼姊姊么?”裴玄静道:“当然不包括鱼姊姊了,她不是你最信任的人么?她也是我最信任的人。”国香道:“那我现在就去告诉她。”转头却并不见鱼玄机的人影,不觉失声问道:“鱼姊姊人呢?” 原来鱼玄机刚要出大门时,被绿翘悄悄拉在了一旁,低声问道:“炼师,温先生……真的……真的是死于美人醉么?” 鱼玄机真真正正地大吃了一惊:“美人醉?飞卿是死于美人醉?”急切地抓住了绿翘的胳膊,“绿翘……你是怎么知道的?”绿翘道:“裴家娘子问李可及将军话的时候,我偶然在门外听到的。” 鱼玄机如遭雷击,叫道:“天哪!”一时之间面色惨白,呆若木鸡,更觉得手脚冰凉,胸口憋气得厉害,几近窒息。 绿翘急忙扶住她,劝慰道:“炼师,你千万要保重身子。”鱼玄机急吸了几口气,才道:“绿翘,你也猜得到是他,对不对?”绿翘迟疑不答。 鱼玄机道:“我真是糊涂,我早该想到的!”绿翘道:“炼师不要太介怀了,也不一定就是李……做的。”她突然意识到鱼玄机不愿意听到这个名字,及时将后面的字吞了回去。 鱼玄机一时间激动起来,坚决地道:“是他!肯定是他!从鄠县到长安,这一路,我感觉到他就游荡在我附近……”又道:“上次裴家娘子的银菩萨失窃,就有人在咸宜观外见过他。”绿翘惊愕异常,道:“原来是他想陷害咸宜观,难怪一计不成……” 一语未毕,国香已然蹦跳着踏进大门,问道:“鱼姊姊,你和绿翘在谈谁呢?”鱼玄机一惊,勉强镇定下来,只摇了摇头。国香又道:“我们赶紧走吧,裴姊姊正在外面等着你呢!”鱼玄机轻轻叹了口气,向绿翘摇了摇头,便与国香一道离去。 绿翘目送她们走远,这才掩好大门。突然,她想到了什么,急忙往屋里跑去,只是因为腿瘸十分费劲。倏地脚下一滑,便摔了一跤。她挣扎着爬起来,刚刚站直,又因为身子没有站稳而摔倒在雪地里。她捶打了几下自己不争气的腿,眼泪禁不住地流了下来,凄怆而无所适从的样子,在寒风雪地中显得格外楚楚可怜。 第五章 美人醉 尸首被小心翼翼地挖了出来,一名差役撕下自己的一片衣襟,掸掉其面上的泥土。只听见“啊”的一声惨叫,国香已然晕了过去。鱼玄机及时扶住了她,可自己也是神情惨淡,直愣愣地盯着那具尸首,摇摇欲坠…… 美人醉语园中烟,晚华已散蝶又阑。走在大街上的时侯,鱼玄机突然想起来李贺的这句诗。美人醉,表面如此优雅浪漫的名字,背后却是冷冰冰的死亡意味。于她而言,更是牵连着太多的回忆。她完全沉浸在自己思绪的世界里,伤感与哀愁清晰地写在脸上,就连裴玄静和国香也不忍打扰她。 不知道何时,李近仁悄然走到了她身旁,关切地问道:“炼师没事吧?”鱼玄机摇了摇头,道:“我已经知道你是清白的了。”李近仁道:“噢?是不是裴家娘子又发现新的线索了?”鱼玄机有些诧异他的平静:“你好像一点也不意外。”李近仁淡然道:“有什么好意外的,我本来就是清白无辜的。”鱼玄机看了他一眼,低下头:“之前多有得罪,实在抱歉。”李近仁道:“这没什么要紧。”顿了顿,又道,“一直来不及对炼师说,我这次回江东,托名医为炼师开了些药,已经交给绿翘了,炼师身上那些旧伤……”鱼玄机道:“不碍事。”又谢道:“费心了。” 沉默良久,李近仁才迟疑道:“炼师托的那件事我也问了,绿翘的腿伤到了筋骨,时间又拖了这么久,恐怕是治不好了。”鱼玄机神色黯然,叹息道:“绿翘为了救我才弄成这样。她还这么年轻,却要瘸腿一辈子。是我害了她,我实在有愧于她。”李近仁温言道:“炼师并没有害她。愧疚的人也该不是炼师,而应该是李亿的夫人裴氏。” 鱼玄机一时默然。对于这个女人,她实在有太复杂的情感,她本该恨她的,正是因为她,才使得昔日的缠绵蜜意、宛转柔情尽付于流水,使得自己与所爱的人天各一方,相爱不能相守。可是说到底,裴氏又有什么错呢?她虽然出身名门,门楣显赫,归根结底不过是一个想要留住丈夫心的可怜怨妇。她的恶语、她的狠毒、她的棒打鸳鸯,不过是为了不让别的女子来分享自己名正言顺的丈夫而已。如果真的有错,那就是老天爷错了,让她与李亿相逢得太迟了。 忽不知怎的又想起五年前一日与李亿一道打完马球后到慈恩寺戏场看合生戏的情形。合生戏是长安极为流行的歌舞戏剧,只有一生一旦二人表演。那一场戏中,生、旦分唱道:“今生今世花同命,漫只说鸳鸯交颈,好与你割臂同盟一寸心。偶然相见便勾留,身世茫茫万斛愁。同是飘零同是客,青衫红袖两分头。”当日李亿还评点说,这戏最妙之处,就在“偶然相见便勾留”一句,恰似他二人当年初逢于崇真观的情形。 李近仁不知她正情怀缈缈,见她沉思不语,以为是思及温庭筠一案,便问道:“炼师已经猜到凶手是谁了,对吗?”鱼玄机道:“我只知道有一个人有美人醉。”李近仁道:“美人醉?”鱼玄机道:“是一种奇药,我曾经跟你提过的。”李近仁道:“嗯,我还记得。”鱼玄机意味深长地看了李近仁一眼,二人再无话说。 李梅灵几次想要与国香走到一起,都被李可及拉住。他反复考虑后,还是悄悄问道:“公主,他们有没有问你关于美人醉的事?”李梅灵道:“有啊,国香问过了。”李可及心中一凉,着急地道:“那公主是怎么回答的?”李梅灵道:“当然是说我找韩宗劭要过一些,然后给你了。”李可及后悔莫及地叹了一声。 李梅灵犹自不解,问道:“怎么了?莫非是我说错话了么?”李可及忙道:“没有,要怪只能怪我自己。我真没有料到裴家娘子会知道美人醉,也没料到她正受京兆尹所托,在追查温庭筠的案子。” 李梅灵好奇地道:“那如果有人再问我,我还是这么说么?”李可及思忖了片刻,道:“嗯。这样,公主就说曾经听我提过要向韩御医要美人醉,但公主并没有参与。”李梅灵道:“可是确实是我向韩宗劭要的美人醉。京兆府派人找来韩宗劭一对质,不就清楚了么?”李可及道:“韩宗劭知道轻重,绝对不敢说出是公主找他要美人醉。” 李梅灵尚在迟疑:“可是……”李可及道:“此事事关重大,我实在不想牵连到公主。”李梅灵不以为然地一撅嘴,道:“如果说是我要的,他们反倒不敢拿你怎么样。”李可及道:“可是那样的话,圣上爱女心切,一定会参与进来,事情就变得复杂了,不知道要牵累多少人。”李梅灵道:“我懂了,就依你说的办。”迟疑了下,又问道,“李可及,真的是你用我给你的美人醉毒杀了温庭筠么?”李可及反问道:“公主你认为呢?”李梅灵道:“嗯,我不相信你会这样做,你一直视温先生为知己。可是……可是,如果是父皇吩咐你,你也不能拒绝的。我知道……父皇一直不喜欢温庭筠,曾说过终有一天要杀了他。嗯,他是大才子,名动天下,难以公开治罪,派你暗中除掉他自然是最好的方法。” 李可及听了,不禁骇然,忙道:“公主千万别胡说!”四下望了一眼,见其他人都距离甚远,这才放了心。又再三叮嘱道:“公主,这种话再也不能说了!对任何人都不能说!”李梅灵道:“嗯,我知道轻重。”回头望了一眼正与裴玄静交谈的国香,道,“我想到后面去找国香玩儿。”李可及生怕她又说漏什么话,忙阻止道:“千万别去。裴家娘子受命调查案情,她们正讨论案情呢!” 李梅灵有些失望。便在这个时侯,韦保衡突然回过头来望了她一眼,她顿时红了脸,露出羞涩之色,低下头绞着衣角。李可及瞧在眼中,也不动声色,其实他早已经看出公主对仪表堂堂的韦保衡有意,不过假装毫不知情而已。 韦保衡却只是回头偶然一望,并非留意李梅灵。一路上他甚至都顾不上去与心仪已久的鱼玄机搭讪,而是紧紧缠着差役,不停地追问为什么他会成为疑凶。差役本来置之不理,后来被问得实在不耐烦了,喝道:“韦公子自己都不知道,我哪里知道!去了大堂,你直接问尹君不就知道了?!”韦保衡碰了一鼻子灰,灰溜溜地嘀咕了几句,见无人睬他,这才无语。 进得京兆府大堂,众人意外发现除了鄠县县尉李言和疑凶乐师陈韪外,温府老仆昆叔也在堂下等候。鱼玄机一见急忙奔过去,问道:“昆叔,您怎么来了?”昆叔道:“昨日你们走后,尹君忽然派人来接我,说是要审理先生一案,会需要我的证词。” 鱼玄机道:“那飞卿的后事……”李言插口道:“炼师请放心,我都已经安排好了。”鱼玄机朝他微微点头,表示谢意。李言却颇为冷漠,不予理睬,转身向妻子走去。鱼玄机心下揣度他如此待己,多半是因为他堂兄李凌的缘故,看来男子比女子更不容易忘记过去。 裴玄静之前已经与其他四名疑凶交谈过,正忙着询问五人中的最后一人陈韪。陈韪到京兆府时已经得知事情经过,很是痛惜,道:“温先生还在长安的时候,我就多次拜访求教音律。后来温先生不幸被贬出京城,住在鄠县养病,我还去探望过一次,时间就在半个月前……”便在此时,有人高声叫道:“京兆尹到!”大批差役涌出,环站四周,众人当即肃然站定。 温璋大踏步走了出来,目光如铁,先落在了李可及身上,随后依次打量各人。众人都低下头,尤其以韦保衡最为慌乱。温璋这才招手,叫裴玄静道:“今日便由娘子负责审案。”裴玄静莫名其妙:“我?”其他人也都大吃了一惊。李言忙道:“这如何使得?内子并非官府中人,并不熟悉律法。何况此案涉及朝廷命官,案情重大,还望尹君亲自聆视为上。”温璋道:“本尹说使得便使得。何况裴家娘子只是负责问案,旁边有书吏记录,一切律法流程自有本尹做主。”李言不敢再强辩,只拿眼望着妻子,期盼她竭力请辞为妙。 不料裴玄静只问道:“尹君为何如此?”温璋道:“本尹仔细分析过案情,还是觉得鱼玄机嫌疑最大。可娘子曾说本尹对她有偏见。仔细想想,本尹确实对她很反感,但就算摒除了偏见,本尹还是认为她是毒杀温庭筠的最大疑凶。” 众人目光一齐落在了鱼玄机身上,各自有不相信之色。裴玄静道:“尹君可不要忘记,正是鱼炼师揭穿了凶手下毒的过程。”温璋道:“本尹就知道娘子要这样说。既然如此,为了公平起见,避免落人话柄,不如由娘子来审案。娘子曾经助尊公缑氏县令破过奇案,又是最先发现温先生中毒之人,整个案情也就数你最清楚。” 裴玄静心中一时揣度不透温璋的真实用意,不知道他真的是为了问案公正,还是不愿意与李可及这些有来头的人为敌。但事已至此,推辞无益,便道:“如此,我便恭敬不如从命了。”李言听到妻子答应,不由得长叹了一声,神色极为沮丧。 裴玄静先大致介绍了如何意外发现温庭筠是中毒而死,道:“这是一种叫做美人醉的奇毒,人中毒后会在愉悦中死亡,而且尸体不坏。”温璋料不到她一上来便不顾忌讳,说出了美人醉的名字,大为意外,但料到她如此做,必有深意。在场众人则大多第一次听到美人醉的名字,很是啧啧称奇。 裴玄静又道:“我们花了很长时间来找凶手下毒的方法。后来还是在尹君的协助下,才发现了凶手的巧妙玄机。他?是将毒药用蜡封在温先生书房中的屋梁上,过了十五天左右的时间,封蜡被桌案旁蜡烛的热气熏化,毒药粉末掉入温庭筠的茶杯,他在不知不觉地状态下中毒而死……”她刻意用一种奇诡的语气,且说得极慢,到最后一句时,堂上众人竟然都各自不自觉地抬头看了一下屋顶,只有李近仁例外,依旧是那副泰然自若的安详神态。 裴玄静道:“根据蜡熔化时间来判断,凡是在半个月前到过温府的人都有嫌疑——一共有五个人——李近仁、李可及、陈韪、韦保衡——四位已经在这里了,只缺一个李亿。”温璋道:“我昨日就已经派人快马加急到广陵传唤李亿,很快就该有消息了。” 鱼玄机本来处在一种迷离的状态中,似乎心神完全不在这里,听到温璋的这句话后,突然露出了惊惶的奇怪表情,竟然不由自主地回头向门口望去。温璋一直刻意观察着她,顺着她的目光望去,却并无异常之处。 裴玄静续道:“大家已经很清楚案情了,凶手就在这五个人当中。现在就请被怀疑的人依次说明自己到鄠县拜访温先生的目的、准确时间,以及见面谈了些什么,什么时候离开等等。” 众人从没有见过如此问案的方法,均感好奇。温璋却暗暗称赞,知她因无法取得更多证据之时,便有意如此,想从各人的话中来找出破绽,推测出真正的凶手。其实他这次破天荒地让裴玄静问案,也隐有此意。 裴玄静道:“韦公子,根据昆叔的说法,你是第一个到达的,就由你先说。”韦保衡讶然道:“我先说?”裴玄静点点头:“请尽量将经过说得详细些,细节越多,便越能为自己洗脱嫌疑。”韦保衡惊疑不定,就是不肯开口。 温璋嘲讽地问道:“怎么,韦保衡,你有什么不方便说的么?”一旁国香忍不住插口道:“咳,当然是先说先吃亏了。”韦保衡当即涨红了脸,道:“不是……那好,我先说了……那一天是腊月二十三,刚好是祭祀灶王爷的日子,小年,所以我记得很清楚……”裴玄静征询地看了看昆叔,昆叔点点头,表示确认无误。 韦保衡道:“我听说温先生离京后在鄠县养病,还没有到随县上任,就想趁着小年的机会去拜访一下。那一天,我特意起了个大早,等西市一开市,买了一些糕点后,就马不停蹄地到了鄠县。当时,昆叔正在扫年,出来接了糕点,便直接领着我到了温先生的书房……”顿了顿,续道,“可温先生正忙着整理诗稿,因此我简单问候了几句就出来了。” 裴玄静道:“讲完了?”韦保衡看上去很有些心慌神乱,极不自然地道:“讲完了。”昆叔补充道:“本来我留韦公子吃午饭,他却不肯,径自上马便走了。”裴玄静思忖了片刻,点了点头,道:“下一位。” 下一个轮到李近仁。他波澜不惊地述道:“我一直很仰慕温先生的才学,但因为一直来往于江南和京师,忙于生意,没有机会去拜访。半月前,我听说温先生被贬出京师了,心想若是再不去拜访,等他去随县赴任了,就来不及了,所以才临时起意去拜访。我跟韦保衡韦公子是同一天到达。不过我是午后到达的,并没有遇到韦公子。”昆叔道:“确实如此。韦公子离开后不久,李君便到了。” 李近仁续道:“我到达时,温先生刚刚吃完饭,昆叔领着我到书房,等了一小会儿,温先生才进来。我们聊了大概有半个时辰,其间昆叔进来上过两次茶,然后我就起身告辞了。”裴玄静问道:“你们聊了些什么话题?”李近仁淡淡道:“都是些广陵旧事。我是广陵人,温先生恰好在广陵住过很长一段时间,对我故乡的风土人情很是熟悉。”众人一时无语。 第三个该轮到李亿,但其人不在,便该到第四个到达的李可及。李可及道:“我本是伶官,素来钦佩温先生音律方面的造诣才华,跟温先生一直保持着来往。他在京师为官的时候,我隔三岔五地都会到他府上拜访,向他请教一些音律方面的事情……”温璋突然不无讽刺地道:“可是温庭筠被贬出京师后,你却只去了一次!” 李可及心想:“圣上厌恶温先生,我自然有所顾虑,不敢再与他走得太近。难道你温璋就敢去么?枉称你们有同乡之谊。”心中如此想,表面却不予理会,继续道,“那日是腊月二十四,因为我出来得早,路上人不多,马骑得快,所以早早就到了鄠县。到达之时,温先生才刚刚起床不久,我们在书房简单谈了一些词曲的事务。我特意拜托他写一首新词给我,又将我新谱的《达摩支曲》和《更漏子》唱给他听。他很是喜悦……我们聊了很久,一直到午饭时间,我才离开。” 裴玄静问道:“既然已经是午饭时间,你为什么不留下来吃午饭?是温先生没有留你么?”李可及道:“不是……温先生留过。”温璋道:“那你为什么要急忙离开?你不是说跟温先生很谈得来么?”李可及道:“我出来了半天,担心宫中有事,万一圣上要找我,可就麻烦了。”温璋冷笑道:“恐怕李将军是怕圣上发现你与温先生来往吧。”李可及沉默不语。 一旁李梅灵忍不住插口道:“才不是呢。我可以作证,父皇一刻也离不开李可及的。”众人一时呆住,惊诧地望着她。李梅灵浑然不知自己已经说漏了自己的身份,再次强调道:“我确实可以作证呀,你们干吗都这般望着我?” 浓重的疑云又再次在鱼玄机心头浮起,她知道李可及也是有可能得到美人醉,不由得将狐疑的目光投过去,却发现李可及正用一种奇怪的眼光凝视着她。 国香听到李梅灵竟然是金枝玉叶的公主,不由得万般诧异,如此也便说得通了,难怪她能轻而易举地得到美人醉。又想起来该告知鱼玄机李可及通过公主得到美人醉一事,悄悄走过去,附耳讲给了鱼玄机听。鱼玄机登时震撼不已,再望李可及时,他已经侧转了头,刻意不对着自己。凶手原来近在咫尺,她的脸上蓦然泛起了一层红晕,抑或愤怒,抑或激动,她自己也说不清、道不明。 裴玄静生怕李梅灵公然表露公主身份后,搅乱了案情,正想着该如何把她打发走。却听见温璋使劲一拍惊堂木,叫道:“肃静!下一个!”陈韪便走上前来,叙述道:“我是韦府乐师,跟李可及将军一样,很仰慕温先生的音乐才华。温先生在长安时,我就曾经多次拜访,可以称得上是半个弟子。”昆叔道:“先生确实大力称赞过陈韪小哥,认为他在笛子上很有天赋。” 陈韪道:“惭愧!我记得那天是腊月二十四,我出来时遇到大批人到长安办年货,路上很不好走,马根本就跑不起来,所以我一直到下午申时才到鄠县。我们在书房谈了一些音乐方面的事,我见温先生有些疲倦,因此没有聊太长时间,大概一盏茶的功夫,我便告辞了。” 至此,在场四名疑凶都做完了陈述,却没有发现任何疑点,昆叔也确认他们各自并没有说谎。温璋征询地望着裴玄静,欲看她下一步如何作为。却见她凝思了片刻,径直走到韦保衡面前问道:“韦公子,你是去年温先生主考的丙戌榜的进士,对吗?”韦保衡道:“正是。”裴玄静道:“听说这一榜考生有舞弊事件发生,虽然未得查证,但后来温先生也是因此被贬。韦公子可知其中内情?”韦保衡道:“这个……我不知道……”突然发现昆叔正以一种奇怪的眼光看着他,一时间不由得慌乱了起来。 温璋目光如炬,一直从旁仔细观察众人举动,当即问道:“昆叔,你是不是有什么想说?”昆叔回过头来,愣了愣,才道:“噢……没有……” 裴玄静又问道:“韦公子,你头上的伤是怎么来的?”韦保衡一惊,这才知道帽子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然歪到了一旁,露出了额头上的伤口,忙扶正帽子,重新遮盖好伤口,道:“噢,昨天……昨天不小心撞到墙了。”国香却立即揭破了他:“你撒谎!我明明看见是有人用石头砸了你!”韦保衡料不到当场竟然有人看到了昨天的糗事,不由得分外尴尬,支吾道:“嗯……是……是有这么回事儿……”强作的镇定下,显然有着难以摆脱的恐惧与不安。 温璋依旧穷追不舍,喝道:“你为什么要撒谎?”他声色俱厉,韦保衡更加惊惶起来:“因为……因为……”一时找不到合适的说辞,便向陈韪使了个眼色。陈韪忙道:“韦公子昨日出门,莫名其妙地被人扔了一石头,砸中了额头。大正月的,这种事太过晦气,所以,韦公子不愿意旁人知晓。”一边说着,一边小心翼翼地看着韦保衡的眼色,显然对他很是畏惧。韦保衡道:“正是如此。”又瞪了陈韪一眼,似乎对他没有及时出来解围很是不满。 裴玄静道:“韦公子可认识拿石头扔你的人?”韦保衡忙道:“不认识,当然不认识。”昆叔便在这个时候不屑地瘪了瘪嘴。 裴玄静望了昆叔一眼,却没有追问,而是走向李近仁,问道:“腊月二十三,李君到鄠县去拜访温先生,应该是你跟温先生的第一次见面,对吧?”李近仁点了点头。裴玄静道:“那就是说,第一次见面,也就是最后一次见面。”李近仁又点了点头。裴玄静道:“你是五名疑凶中唯一只见过温先生一次的人,你对此怎么看?”李近仁一怔,最终还是摇了摇头。 温璋突然插口道:“李近仁,你是一个商人,应该对诗词歌赋没什么兴趣吧?”李近仁恭敬地道:“回尹君的话,确实没有。”温璋道:“那你为什么还要去拜访温庭筠?你们既没有共同话题,又不是很熟,你突然去那么偏僻的温宅拜访,不是很奇怪吗?” 众人目光灼灼,一起落在李近仁身上。却听见他答道:“我在广陵就听说了温先生许多故事,这次来京师,听说温先生被贬出京师了,想到他也许再也不能回来,所以才临时想要去拜访。” 裴玄静心想:“你的目的当然不止如此,肯定还有鱼玄机的关系。”也不挑明,又转向李可及,问道:“李将军是不是曾经向人索要过美人醉?”李可及见她一上来就说出了美人醉的名字,心知对方若不是已经充足证据便是不知禁忌,然而目前情形已然避无可避,只好答道:“我确实曾经向御医韩宗劭索要过一瓶美人醉。” 此言一出,当场一片哗然之声,就连一直不动声色的温璋也对他直认不讳感到惊讶。国香刚想要指出他说谎,幸被鱼玄机及时拉住。她更是心想:“李可及自承其事,自然是有恃无恐。看来的确是他下的手,以他的为人性格,做这样的事只有一个可能——幕后凶手是皇帝。看来我之前全然想错了凶手。”裴玄静心想:“李可及的确是个聪明人,知道不能轻易牵扯出同昌公主。” 只听见温璋一拍桌子,叫道:“来人,立即去传御医韩宗劭到堂。”当即有数名差役应声奔了出来。 裴玄静又问道:“李将军可知那美人醉本是剧毒之药?”李可及摇了摇头:“这我可不知道。”裴玄静道:“那你要美人醉做什么?”李可及道:“我只听说这是种奇药,心中好奇得很,想看看它到底是什么样子。”温璋冷笑道:“哪里会有对毒药好奇的人!是不是你毒杀了温庭筠?”李可及倒也冷静,只是连连摇头。 裴玄静道:“如果李将军你没有杀人,那么你手上的美人醉的药呢?”李可及漠然道:“扔了。再奇它也是毒药,我哪敢留在自己家里。”裴玄静道:“可你刚才明明说不知道美人醉是毒药。”李可及一时怔住。裴玄静道:“将军明明知道是毒药,却特意向韩御医索要了一瓶,是不是想毒害什么人?”李可及终于明白言多必失,当即闭紧了嘴唇,不再发一言。 众人见状,不由得都开始相信李可及就是下毒凶手,就连李梅灵也狐疑地望着他。甚至站得距离他近的人,都不自觉地挪动脚步,尽可能地远离他。 陈韪见裴玄静转向了自己,忙咳嗽了一声,问道:“是不是到我了?”韦保衡重重看了他一眼,他立即低下头,不敢再说。裴玄静道:“你之前已经陈述得很清楚,我亦没有问题再问你。”陈韪和韦保衡均大感意外,不由得对视了一眼。 裴玄静道:“我已经问完案情了。各位请稍候。”随即向丈夫李言和温璋使了个眼色,温璋会意,站起身来,三人一齐步入后堂。 温璋迫不及待地问道:“你们觉得谁是凶手?”裴玄静道:“看起来李可及嫌疑最大,到目前为止,只能证明他手中拥有过美人醉的奇药。” 李言道:“但是韦保衡和李近仁拜访温先生的动机不明,肯定不像他们自己所说的那样简单,也难以摆脱嫌疑。”温璋道:“理由呢?”李言道:“韦保衡神色一直慌里慌张,而且他自己说的很可能不是真的。国香明明看到他被人扔石头,他却说是墙上撞上的。我与他同窗多年,深知他的性格及为人,他是睚眦必报的那类人,如今当街被人用石头砸破额头,应该暴跳如雷才对,国香却说他坚持不肯报官,这不是太奇怪了吗?”裴玄静道:“只有一种可能,韦保衡认识朝他扔石头的人,并且他亏欠了对方,所以才忍气吞声。”李言点了点头,又道:“李近仁也非常可疑。他始终不动声色,镇定自若,这般冷静实在不像常人所有。尤其是当玄静提到凶手屋梁下毒时,所有人都不自觉地抬头看了屋顶,只有他例外。” 裴玄静问道:“尹君的看法呢?”温璋道:“本尹认为李亿和鱼玄机的嫌疑最大。”裴玄静与李言大为惊奇。温璋道:“本尹之前怀疑是鱼玄机和昆叔共谋作案,现今我怀疑李亿和鱼玄机共谋作案。” 裴玄静道:“李亿确实有重大嫌疑,五名疑凶中,只有他先后.99lib.两次出现在温庭筠的书房中——一次是半个月前,一次是温庭筠死前一天。可惜的是,他至今尚未出现。”温璋嘿嘿一声,冷笑道:“他也许一直在你们身边,你们不知道而已。”当即说明昨晚住在城外客栈之时,曾经从房间窗口看到鱼玄机在院子里与墙头一人对视,后来被黄巢撞破,黄巢欲追之时,也被鱼玄机阻止。 裴玄静忖道:“适才来京兆府的路上,国香告诉过我,说她听到鱼炼师提过什么人一直游荡在附近,会不会指的就是李亿?”李言也道:“我后来审讯大山兄弟,大山说前天晚上——就是玄静你们到达温府的那天——他们本来想溜进宅子捞点油水,后来被赵叔撞破,往外跑时,看见温府附近有个男子身形。他们兄弟还以为是你们追出来了。现在一想,这人影还蛮可疑的。”裴玄静道:“夫君这么一说,我也想起来,当时我与炼师还有王子殿下前去温先生的书房时,鱼炼师曾经发现过墙头有人。我们都以为她看花了一眼,或许就是那个神秘男子。” 温璋眼见支持自己的证据越来越多,不免得意起来。就在此时,一名差役奔了进来,躬身禀道:“尹君派去广陵的老九已经回来了。”温璋极为意外:“这么快?”差役道:“只有老九一个人回来,不见李亿。而且老九人已经累得不行了,正在喝水休息,一会儿才能上堂。”李言道:“他这么着急赶回来,一定是有十万火急的事!”温璋道:“出去看看再说。” 几人出来大堂时,却见众人都沉默当场,气氛极为压抑沉闷。只有韦保衡不知道何时溜到了李梅灵身边,二人正笑语晏晏,交谈甚欢。 国香早已经等得不耐烦了,一见裴玄静,急忙迎上前问道:“裴姊姊,怎么样?确认谁是凶手了么?”裴玄静道:“目前还是不能确定。除了陈韪外,其余四个人都有重大嫌疑。”顿了顿,又见鱼玄机也走了过来,便问道,“炼师怎么看?”鱼玄机压低了声音,道:“我与李可及熟识,他的为人我很了解,他虽然一直非常钦佩飞卿,但他为人谨慎,胆子很小,如果皇帝要他去做,他不敢不做的。”裴玄静点头道:“我也是这么想,李可及嫌疑最大。”鱼玄机恨恨道:“但真正的凶手却是皇帝。”她知道若皇帝真是凶手,那么一生都将无望为飞卿报仇,忿恨之余,不免又格外沮丧。 国香却道:“鱼姊姊,裴姊姊,你们都错了。”二女愕然望着她,却听她道:“李可及自然逃脱不了嫌疑,但皇帝却绝对没有嫌疑。你们想啊,这皇帝真要暗中除掉温先生的话,自己悄悄塞给李可及一瓶美人醉就好了,干嘛还要通过梅灵去转手呢。有哪个父亲会希望自己的女儿卷入杀人案呢?更何况梅灵是同昌公主!” 原来同昌公主为当今皇帝长女,也是最受宠爱的公主。今上本名李漼,为宣宗皇帝长子,被封为郓王。李漼虽是长子,却不讨宣宗皇帝的欢心,宣宗皇帝临死前,将第三子夔王李滋托付大臣王归长等人,预备让李滋继位。然而,宦官王宗实等杀王归长三人,抢立李漼为太子,李漼才由此即位。同昌公主是李漼为郓王时所生,据说她长到三、四岁都不曾开口说一个字。有一天,她忽然叹息着向父亲说出了她人生的第一句话:“今日可得活了。”众人都不明所以,百思不得其解。恰好在这个时候,宦官王宗实派来迎接李漼即位的仪仗到了郓王府门前。自那以后,李漼认定女儿是自己命中的福星,视为掌上明珠,千依百顺。 正因为如此,国香这话如醍醐灌顶,二女当即醒悟,确如所言,皇帝决计不是幕后凶手。鱼玄机明白过来,倒是轻轻舒了口气,幸得如此,不然飞卿冤情难以昭雪,岂不是要含恨九泉。 恰好此时,两名差役扶着疲惫不堪的老九走了进来。温璋道:“直接说重点吧,不必那么多礼仪了。”老九道:“是。我昨日奉命赶往广陵,在快到华州的东阳驿遇到了广陵刺史派往吏部的使者,得知尹君要找的李亿早已经弃官不做……”众人大吃了一惊,不由自主地将目光投向了鱼玄机。在那一藏书网瞬间,她眼神迟滞了一下,明显失去了光彩。 温璋道:“嗯,继续说。”老九续道:“据说一个月前,李亿妻子裴氏突然去世,李亿伤痛之下,就此弃官不做,已然离开了广陵。我得知消息后,便连夜往回赶……”国香道:“原来那个恶婆娘死了?”惊讶中自带着几分欢喜。 却听见老九继续道:“最奇怪的是,裴夫人死后容貌如生,在当地传为奇谈。”顿了顿,特意补充了一句,“就跟温庭筠温先生的死状一模一样。”众人发出一阵惊呼声。 只有温璋面有得色,重重地看了一眼裴玄静。裴玄静只觉得逐渐明朗的案情再一次蒙上了迷雾,喃喃道:“怎么会这样?” 素来气定神闲的李近仁也露出了一种说不清的奇怪表情,向鱼玄机望去,却见她正一脸茫然,似乎还有一点儿哀伤。难怪她会如此,这一切都来得太快了。 就连昆叔也深感太不可思议,连声道:“怎么可能?怎么可能?”他说的不可能,自然不是说李亿不可能是凶手。虽然早有诸多证据,他却从始至终都不能十分确认先生是被人谋杀,因为他内心深处一直崇拜先生,认为是上天显灵,才使得先生尸首不坏。而今传来大恶妇裴氏尸首也是如此的消息,便彻底击败了他心中的最后一点幻想。 李言道:“看来凶手果真是李亿,尹君早有先见之明,下臣十分佩服。”众人这才知道温璋早已断言李亿便是凶手,不由得对这位京兆尹又多敬服了几分。更有人心想:“难怪尹君要让一个妇道人家老问案,他不过想藉此从旁观察,寻找破绽,实在高明。” 温璋又道:“大家可能还不知道,这个李亿一直徘徊在长安附近。鱼玄机明明知道,却一直在为他打掩护。可见这二人是共谋作案。”国香很是不平,道:“尹君何以这样定论?”温璋道:“鱼玄机一直不忘李亿,而李亿也一直没有忘记鱼玄机,于是二人定下了周密的计划。李亿先用美人醉毒死了自己的妻子裴氏,然后赶到京师,与鱼玄机会合。” 裴玄静道:“杀裴氏倒也说得通,可他们二人没有要杀温庭筠的动机。”温璋道:“起初,是温先生将鱼玄机介绍给李亿为妾,但李亿很快就为妻子裴氏所迫,表面将鱼玄机休掉,暗地却送回了鄂州老家,裴氏又追到了鄂州,对鱼玄机打骂不已,据说侍女绿翘的腿就是在那个时侯被打瘸的。鱼玄机不得不重返长安,到咸宜观出家为女道士。对于这样的结果,李亿未必还会感激温先生。昆叔说过,半个多月前,李亿曾赶到鄠县与温先生大吵了一架。温先生死的前一天,李亿又再次出现。这一切都说明李亿才是凶手。” 国香道:“李亿确实可疑,但鱼姊姊决计没有卷入谋杀温先生一事。”温璋道:“李亿如此,鱼玄机又何尝不是恨温先生入骨呢。她与温庭筠明明有师徒名分,但温先生在京师的时候,她却从来没有过来往,便是明证。对不对,鱼炼师?”鱼玄机不答,显是已经默认。 李梅灵突然又插口道:“可是美人醉不是宫廷秘药吗?李亿官职卑微,又在外地做官,鱼炼师不过是个道士,他们怎么可能得到美人醉?”温璋嘿嘿了一声,道:“鱼玄机可不是一个一般的女人,她有很多办法能得到她想要的东西。” 大堂一时陷入了难堪的沉默。众人怔了怔,终于明白京兆尹话中之意,一齐将目光投向李可及。他自称已经扔掉的那瓶美人醉,是不是就给了鱼玄机?旁人或许不知道,李言却是听胜宅的人提起过,李可及经常出入咸宜观。一个是宫中红人,一个是女道士,除了用男女关系来解释外,实在想不出还有其他原因。 正各自揣摩不已,韦保衡突然得意地插口道:“我知道李亿怎么得到美人醉的。”顿了顿,见无人主动问他,只得自己说了出来:“御医韩宗劭就是李亿的亲舅舅!” 便在此时,两名差役带着韩宗劭走进来,禀道:“尹君,御医韩宗劭带到!” 询问之下,韩宗劭当即承认道:“三个月前,李可及确实是向我要过一瓶美人醉。”温璋问道:“你跟李亿是什么关系?”韩宗劭看了一眼鱼玄机,大方地道:“他是我的亲外甥。”裴玄静问道:“韩御医,李亿有没有向你要过美人醉?” 私送密药非同小可,给同昌公主一瓶倒也罢了,毕竟她是皇帝最心爱的同昌公主,若是承认给过外甥,那追究起来不免后患无穷。韩宗劭深知其中利害关系,是以一时迟疑。可是鱼玄机早已经在场,京兆尹或许早已经知晓内情,现在出了命案,知情不报,刻意隐瞒,不免罪名更重。他心中反复权衡着轻重,终于小心翼翼地答道:“李亿的确向我要过一瓶。”顿了顿,又补充道,“不过那是五年前的事了。” 李言道:“五年前,李亿应该在京师门下省任补阙。”韩宗劭道:“嗯。那时候李亿还跟鱼……炼师在一起。有一天,我喝醉了,说有一种叫美人醉的奇药,临死的时候吃最痛快,不但没有任何痛苦,还有如仙如醉的感觉,所以才叫美人醉。李亿听了很好奇,就想要一瓶,说是要为他自己死前做准备。我一时脑热,就答应给了他一瓶。”李言问道:“李亿知道这是毒药么?”韩宗劭答道:“当然知道。” 裴玄静问道:“那李亿应该也不知道人被这种药毒死后,身体也不会腐坏了?”韩宗劭踌躇了起来,回想了半天,才道:“当时我喝醉了,不记得提没提过这些。不过我应该没有告诉他这些机密,我是知道宫中的规矩的。”温璋冷笑道:“你明明知道宫中的规矩,可是你还是将美人醉给了李亿。”韩宗劭一时无语,低下了头。 温璋一拍桌子,喝道:“来人,马上签发公文缉捕李亿!”立即有差役应声去叫书吏办理。 裴玄静又问道:“韩御医,你肯定宫中只流出过两瓶美人醉么?”韩宗劭点头道:“这等奇药宫中都是有严格数目的,我弄出两瓶来,已经是力所能及,费了九牛二虎之力。” 就在此时,一阵急剧的“叮当”声传来,京兆府外的悬铃又狂响起来。温璋一挥手,立即有差役奔出去查看情由。裴玄静突然有所感应,道:“会不会那只乌鸦又来了?”转身便往外奔去。温璋一见,立即醒悟,也急忙赶将出去。李言及众差役莫名其妙,跟着蜂拥而出。 果见府门处一只乌鸦正在撞铃,甚是急促。李言大为惊奇,道:“呀,真的是早上那只乌鸦呀!”顿了顿,又道,“是不是又有人掏了它的小乌鸦?”温璋哼了一声:“掏鸟人刚刚在西市处斩,谁还有这么大的胆子?”裴玄静道:“或许它是来报恩的。” 却见那只乌鸦停止撞铃,在众人头上盘旋了两圈,拍拍翅膀便飞走了。乌鸦撞铃诉冤的故事已经传遍全城,众人正惊讶间,温璋道:“走,看看去!”竟然以京兆尹的身份,率先去追乌鸦。走出几步,又想起案情还没有问完,便道:“叫所有人都跟着去!” 当即有差役到大堂传令,要案情相关人跟随京兆尹前去追赶乌鸦。众人只觉得这位京兆尹行事未免太过乖张,只是府尹既然有命,也不得不遵照行事。当下一干人跟随差役出了京兆府,往西去追温璋等人。 李近仁有意落在后头,小心翼翼地走近鱼玄机,问道:“炼师你……”只见鱼玄机脸色苍白,短短时间内已然憔悴了许多,有气无力地道:“我不要紧。”李近仁道:“也许并不是李亿员外所为……”鱼玄机道:“我知道是他。当我知道飞卿是死于美人醉时,就知道是他了。”神色又是惋惜又是恼怒。 李近仁道:“可是他为什么……”鱼玄机道:“他与飞卿一向彼此瞧不起!外人可能不知道,其中内情我最清楚不过。他是状元及第,认为飞卿一生潦倒,始终没有中过进士不说,还不断替人做枪手代考,扰乱了科场。”李近仁一时难以置信,惊异地望着她。 鱼玄机道:“飞卿一生自负,他一向认为自己才华横溢,认为即使是李亿这样的状元也不过如此,没有一个能及得上自己。昆叔说过,李亿半个月前到了温府,与飞卿大吵一架……”李近仁道:“所以李亿员外一气之下就动了杀机?”鱼玄机道:“飞卿死的前一天,他再次到过温府,很可能就是想确认飞卿到底死了没有。”李近仁道:“这些经过,炼师为什么适才不在京兆府堂上说出来?这样便能洗清炼师自己的嫌疑。”鱼玄机声音陡然低沉了下去,无奈地道:“我实在是不能说。” 李近仁沉默许久,才道:“炼师是不愿意破坏他们两个人的名誉。”鱼玄机默然。李近仁知道她内心深处其实是想维护李亿,因而不愿意揭发李亿是凶手,不由得叹息道:“看来在炼师一生中,温庭筠和李亿的地位始终是无人能及的。”鱼玄机重重看了他一眼,问道:“你真的这样认为么?”李近仁反问道:“难道不是么?”鱼玄机摇了摇头,面露失望之色,却没有再说,转身去追赶众人。李近仁呆呆地盯着她的背影,犹自在回味她话中之意味。 乌鸦带着众人来到西城外,穿过一大片树林,落在漕渠边上的一块空地上,拍着翅膀“嘎嘎”叫着。众人正纳罕疑惑间,温璋一眼便留意到地面冻土有挖过的痕迹,叫道:“那边地下有东西,挖开看看。”差役手中也没有锄具,便拔出腰刀挖掘。 裴玄静见温璋不断催促手下,迫不及待地想看到地下埋的是什么,忍不住问道:“尹君不会认为这下面就是飞天大盗埋下的宝藏吧?”温璋的心思被猜中,不由得大为诧异,问道:“娘子如何得知本尹有如此期待?”裴玄静微微一笑,也不回答。 土很快挖开了,先出现的是一只手,差役道:“是具死人尸首!”国香本来目不转睛地盯着地面,听了不由得大骇,急忙奔过去抓紧鱼玄机的臂膀,却又按捺不住好奇心,忍不住想看看究竟。 尸首被小心翼翼地挖了出来,一名差役撕下自己的一片衣襟,掸 6389." >掉其面上的泥土。只听见“啊”的一声惨叫,国香已然晕了过去。鱼玄机及时扶住了她,可自己也是神情惨淡,直愣愣地盯着那具尸首,摇摇欲坠。 昆叔颤巍巍地上前指认道:“他……他就是李亿员外啊!”众人一时骇异得呆了,再见鱼玄机,也完全是一副不能相信眼前情形的样子。 一时之间,在场差役无不对温璋佩服得五体投地,他竟然能事先料到乌鸦撞铃与温庭筠一案有关,别出心裁地下令将所有涉案人员带来此地,此等见识,着实不是凡人所为。 裴玄静仔细查看了一番尸体与环境,道:“看尸首周围的土质和积雪,李亿死了至少有一天了,尸首却依旧保持了很高的新鲜度,完全跟活人睡着了一样。”温璋道:“不用说,李亿应该也是中了美人醉的奇毒。” 本来已经被确认为凶手的李亿就死在了眼前,案情一时陷入了困境。众人不由得再次将怀疑的目光投向李近仁、李可及、韦保衡、陈韪四人。尤其是李可及,他曾经索要过一瓶美人醉,却交代不出下落,而其他三人,看起来都没有办法能弄到美人醉,自然以他嫌疑最大。只是李可及为人谨小慎微,性情怯懦,如果不是有人共谋,他不会杀人的。而皇帝指使他杀人的可能性已经被排除。这样一个深得皇帝宠幸、名和利都不缺的人,为什么要去杀温庭筠呢?如果说裴氏是被丈夫李亿所杀,李亿又是被谁所害呢?一个月前,裴氏最先中毒而死,其次是温庭筠死于半个月前,再次是李亿死在了一天前,这其中到底有什么关联呢? 温璋又提出了一种新说法,认为是鱼玄机要报复被人抛弃之仇,先是怂恿李亿毒杀了妻子,再利用李亿毒杀了温庭筠,最后又利用李可及毒杀了李亿灭口。这样,凡是以前有负于她的男人女人都被她一举铲除,且有李可及做盾牌,可以轻松置身事外。 这种说法倒是很符合情理,时间上以及美人醉的来源上也没有任何破绽,顺理成章,只是裴玄静无论如何都不能相信鱼玄机卷入了其中。不管怎样,照目前情形看来,李可及毫无疑问地成为首要疑凶,按理该被收监下狱,面临严刑拷打的审讯。裴玄静也知道如果李可及是凶手,鱼玄机势必牵连其中,一旦严刑加身,结果难以预料,因而还想努力做最后的尝试,便再次询问李可及。不料他一字一顿地回答道:“我没有杀任何人。”意志极为坚决,大有不容人质疑之势。 裴玄静道:“那李将军为什么要向韩御医索要美人醉?”李可及干脆地答道:“好奇。好奇的人又不止我一个,李亿不是也好奇地向韩御医要了一瓶么?”李言道:“如果李将军没有杀人,是不是将手中的美人醉给了其他什么人?”李可及道:“没有,我确实是扔掉了。” 一旁的温璋早已经等得不耐烦了,大手一挥,道:“不必再多费唇舌。来人,将李可及与共谋鱼玄机拿下了!” 差役正要应声拿人之际,李梅灵已然挺身站到李可及面前,从怀中掏出一面金牌,喝道:“我看你们谁敢!” 其实众人早知道李梅灵的公主身份,但她自己还懵然不知,大家也佯作不知情,现下她公然亮出身份,以御赐金牌命温璋放人,温璋也不得不从命。一时之间,各人心中百般滋味。眼见时已近黄昏,夜更将至,一行人默默地往城门走去。 不料刚进金光门,便有路人认出了李可及,叫道:“那不是李可及吗?”立即大嚷道:“大伙儿快来啊,李可及在这里!” 金光门靠近西市,正是最繁华的路段,四方人流一下子涌了过来,将李可及团团围住。有人高喊道:“李可及,唱一个!给大伙儿唱一个!” 唐朝素有追捧伶官的传统。昔日玄宗明皇帝经常在兴庆宫勤政楼前的大型广场上举办歌舞表演,有一名叫做念奴的宫伎歌技出色,歌声激越清亮,据说“声出朝霞之上,二十五人吹管也盖不过其歌喉”。诗人元稹称赞其“飞上九天歌一曲,二十五郎吹管逐”。每当她出场时,便是万众喝彩,道路为之拥塞,声势相当浩大。有一次,由于汇集到广场上的实在太多,负责维持秩序的金吾卫士已经无法控制局面。素以执法严厉出名的严安之紧急赶到现场后,用手中的笏板在楼前的场地上画了一个圈,大声宣布:“谁敢越过这道圈,处死!”结果下了死令,人流依旧拥挤。明皇帝只好叫念奴出来演唱,乱哄哄的现场一下子就稳定了下来。后世词牌名念奴娇便是由这位叫念奴的宫伎来得名的。 这李可及正是咸通年间最红的伶官,深受长安士民追捧。当即人流汹涌,越来越多,李可及不得已,只得站到高处,答应唱上一曲。当场一下子便静了下来。只听他沉声清唱道:“星斗稀,钟鼓歇,帘外晓莺残月。兰露重,柳风斜,满庭堆落花。虚阁上,倚栏望,还似去年惆怅。春欲暮,思无穷,旧欢如梦中。” 嗓音刚柔并济,高亢清亮,饱含浓郁的深情,尤其歌声中自有一种轻纱般的惆怅,极贴合词意本身。 裴玄静本不大瞧得起李可及,但此刻听他开口一唱,不由得佩服得五体投地,心想:“昔日白居易有诗道:‘古人唱歌兼唱情’,李可及声情并茂,柔情但不矫情,难怪深得圣上宠幸。” 围观的人群都被深深地感染打动,李可及自己的眼角也湿润了。一曲歌毕,场中沉默良久,才爆发出了雷鸣般的掌声。更有人感到意犹未尽,大叫道:“李可及,再唱一个!” 李可及挥手止住了大家,道:“刚才这首《更漏子》,是温庭筠温先生填的词,曲子为我本人所谱写。我唱这支曲子,是想以此来纪念他,愿他的冤案早日昭雪,愿他的灵魂早登极乐世界……”他的神情真挚而悲伤,决计不似作伪,说到最后,眼泪已然止不住地滚了下来。这当众发生在一个成年男子身上,多少显出了几分悲情来。 当场寂静无声,所有的人都说不出来话,各自露出了深沉复杂的表情。刚醒过来的国香早已经伏在鱼玄机肩上,抽泣成了一团,看上去煞是揪心。只是不知道她是在为李亿哭泣,还是为温庭筠而伤感。鱼玄机也红着眼睛,心头一片恻然,“春欲暮,思无穷,旧欢如梦中”,这是特意唱给她听的么?从这一刻起,她决定不再认为李可及是凶手。 第六章 飞天大盗 到得后院,二人便交上了手,一番旗鼓相当的剧烈打斗。裴玄静三番五次欲扯下黑衣人脸上的蒙面巾,始终未能得手。那黑衣人料不到裴玄静一介女子,竟然武艺不弱,几次欲摆脱对方逃走,均被紧紧缠住,不能如意…… 漫长的白天终于过去了。夜禁后的长安城,如同哭闹累了的婴孩,再次躺入大地母亲的怀抱,陷入了肃穆旷古的沉睡中。阴冷漆黑的天幕,则照旧以一种深邃的神情,俯视着尘世间的一切。它已经见惯了红尘中的悲欢离合、生离死别,似乎再惊魂摄魄的故事,也难以打动它冷漠的心田。 突然,不知道什么地方有人吹起埙(xūn)来,呜呜咽咽,低沉而凄厉,沧桑又神秘。在这漆黑的夜里,这不明来由的埙音显得异常凄凉。直到乐音消失了许久后,那种哀婉还在城池的上空缠绕不绝,令人惊悸。 鱼玄机独自站在咸宜观的卧房中,对着衣柜中的两套碧绿色衣衫发呆,苗条纤细的身影愈发显得落拓。这两套碧萝衣,上面承载着她的尘缘,她的情愫,她的眷念,以及她一生中最美好的日子。而今衣在人亡,无数前尘往事——雨槛弄花,风窗展卷,脉脉含情,绵绵软语,历历如在眼前,如何不令人怅怀伤情?人去情留,愁来梦杳,女子总是特别容易迷失在生离死别的痛苦,以及无尽的过往里了。她一度以为自己是多么与众不同,尤其在之前经历了情感创痛后,更有从此身在半空、俯视芸芸众生的彻悟感,不料身临其境之时,才知道自己也不过是个普通女子。 她如此出神,心思如同灞上柳絮一般,飘飞在记忆深处,甚至连绿翘什么时候进来都没有觉察到。绿翘将茶水放好后,才轻轻叫了声“炼师”,道:“国香已经睡下了。”鱼玄机这才回过神来,“噢”了一声,用衣袖擦了擦眼角的泪痕。 绿翘道:“这两套碧萝衣真是漂亮,炼师如果穿上它,一定很好看。”她知道鱼玄机伤怀,自有意这么说,但也确实对碧萝衣是发自肺腑的羡慕。想来这碧萝衣应该是当日李亿所送,不然为何这么久炼师一次都没有穿过、仅仅是锁在柜中空自蹉跎岁月呢?她有些贪婪地盯着碧萝衣,她是真的认为炼师穿上它一定会很好看,当然她自己也想试试穿在自己身上是什么样子。 却见鱼玄机叹了口气,掩好了柜门,用一把铜锁锁上,转身道:“绿翘,今日发生了太多事情,我还来不及告诉你,裴夫人已经死了,跟飞卿一样,被人用美人醉毒死了。李亿也死了。”绿翘大为震撼,问道:“那……李亿员外是怎么死的?”鱼玄机道:“也是中了美人醉的毒。”她尽可能地保持平静,却还是流露出无法掩饰的悲伤来。 绿翘不由自主地用双手捂住了嘴,面露骇然之色,惊叫道:“天哪!怎么会这样?”顿了顿,才颤声问道,“这是什么时候的事?”鱼玄机道:“裴夫人是一月前死的,李亿是一天前。”突然想起一件事来,叫道,“不对……时间不对……”绿翘莫名地看着她,只听她道,“走,我们去找裴家娘子。” 裴玄静此刻也正在咸宜观中,她与丈夫李言一道送国香回来,打算今晚便借宿在咸宜观中,李言则预备等妻子安歇后到胜宅借宿。夫妻二人正在厅堂闲聊案情。李言非常赞同京兆尹温璋的看法:李亿是杀死裴氏与温庭筠的凶手,李可及是杀死李亿的凶手,鱼玄机则是幕后主使。裴玄静却不同意,但一时确实找不到更合理的解释来说明这三人为什么在不同时间、不同地点均死于美人醉的奇毒。 正议着,却见鱼玄机与绿翘急急赶了进来。鱼玄机道:“今日在树林中发现了尸首,娘子说他至少已经死了一天了,对不对?”裴玄静点头道:“确实如此。”鱼玄机道:“那也就是说,昨日的白天他就已经死了。可是,我昨晚明 660e." >明在客栈墙头见到了他。” 李言与裴玄静交换了一下眼色,各自心想:“京兆尹与黄巢同时看到的人果然就是李亿,难怪京兆尹会怀疑到她。”转念又想,“可这般说不通啊,李亿明明已经死了,死人怎么还会爬上墙头?”裴玄静道:“李亿明明已经死了,昨天晚上在客栈墙头窥望的人肯定不是李亿。会不会是因为当时天色太黑,炼师没有看得真切?” 鱼玄机一时也不能确认,心头不由得彷徨了起来。绿翘一连听说了如此多诡异的事,忍不住插口道:“会不会是李亿员外死不瞑目,借尸还魂?”她说完自己也觉害怕,只觉背上阴森森的一阵凉意,忍不住回头向门口望去。 气氛蓦地诡异了起来。裴玄静忙道:“鬼神之说,多系无稽之谈。炼师,你熟知温先生性情,依你来看,谁会是害死他的凶手?”鱼玄机道:“我开始不知道飞卿是死于美人醉时,本来怀疑是李近仁下毒杀了飞卿。”李言、裴玄静均大出意外,李言问道:“炼师何以会如此认为?”鱼玄机却突然踌躇起来,似有难言之隐。 绿翘道:“我来告诉你们吧。李近仁李君一直对炼师很好,认为是温庭筠先生和李亿员外害了炼师一生。”李言感觉有些不可思议,反问道:“仅仅如此,李近仁便想杀了温庭筠和李亿为鱼炼师报仇?”鱼玄机默然不应。 裴玄静心想:“夫君不是性情中人,自然不能理解情爱对人的巨大影响力。一个男子,真爱一个女子的话,会甘心为她做任何事情。”一念及此,突然想道,“若真是李亿杀了裴氏,他定然也是为了与鱼玄机在一起了。只是,他这勇气未免来得太迟了些。” 李言又问道:“炼师知道温先生是被美人醉毒杀后,就开始怀疑李亿了。因为炼师知道美人醉十分难得,而李亿拥有美人醉,对吗?”鱼玄机点头:“我本来还以为李亿是因为跟飞卿口角,一怒之下起了杀机。不过今日听说裴夫人也是被美人醉毒死,我猜想李亿可能以为是我做的……” 李言听了很是惊讶,问道:“难道不是李亿毒杀了自己妻子么?”鱼玄机摇摇头,淡淡地道:“他的性情,是决计不会动裴夫人一根手指头的。”她故作淡定,可还是难掩凄然之色,大概因她在前夫李亿心中,地位始终不及裴氏重要的缘故吧。 裴玄静却顿觉案情有了新的发现,眼睛一亮,问道:“那么,李亿为什么会认为是炼师杀了裴夫人呢?”绿翘道:“那恶婆娘以前经常毒打炼师,李亿员外知道炼师恼恨她!”顿了顿,续道,“当日炼师差点就被她打死。我的腿也是那恶婆娘打瘸的。”裴玄静原本不知道这些私密往事,听了极为震惊,望着鱼玄机,又望着绿翘,不知道该如何安慰才好。 鱼玄机已然平静了许多,叹了口气,道:“当年李亿曾跟我提过美人醉。这药十分机密,一般人绝不会知道。可能是他已经知道了裴夫人是死于美人醉剧毒,所以怀疑是我做的。他曾经提过,裴夫人就是他的前程。既然前程没有了,他便干脆弃官不做,也不回鄂州找族人诉说,而是单独来到京师,目的是想亲自找我报仇。” 李言问道:“李亿如果是要为妻子报仇,应该到长安来杀鱼炼师,为什么反而到鄠县杀温庭筠呢?”鱼藏书网玄机一时也想不通这其中的关节,答不上来。 裴玄静却突然想到了什么,问道:“等一等!炼师,你是怎么知道温先生的死讯的?”鱼玄机道:“有个鄠县人赶来京师报的信。”裴玄静问道:“他有没有说是谁让他来的?”鱼玄机一怔,想了想:“没有。不过,我以为是昆叔……”裴玄静道:“不对。当初炼师一进门,昆叔第一句话是:‘炼师,怎么是你?你怎么来了?’可见他并不知道你要来。也就是说,他并没有请人带信给你。” 李言一拍大腿,大声道:“这就对上了!请人送信给鱼炼师的不是昆叔,而是李亿。他也许是觉得在长安难以下手,所以先到鄠县毒杀了温先生,再找人给鱼炼师送信,打算将鱼炼师诱到鄠县,才好下手。”裴玄静道:“夫君所言极是。但李亿没有料到我与尉迟王子一行会意外出现在温府,正是这个意外打乱了他的计划。”鱼玄机黯然道:“想不到他会如此待飞卿,又如此待我。” 温庭筠一案看起来已经查明了真相,正是李亿毒杀了温庭筠。不过其中疑云依然很多,那就是裴氏到底是谁所杀?李亿又是被何人所杀? 李言道:“鱼炼师一直在长安,当然没有杀裴夫人。如果不是李亿杀死妻子,那么裴夫人到底是谁杀的呢?”裴玄静道:“这点确实很难想得通。不过裴夫人死在广陵,时间又在一个月前,我们无法知道更多详情,只能暂且放到一边。”忽然想到一事,“如果是李亿杀了温先生,那么书房暗格后的那支九鸾钗也应该是他拿了。” 鱼玄机叹道:“这九鸾钗是飞卿十八岁时,一名神秘的教坊女子送给他的,是昔日南朝淑妃潘玉儿使用过的旧物,钗上刻有‘玉儿’两个字,九只凤凰同时呈现出九种不同的颜色,世间罕见,珍贵无比。自古以来,奇物总是容易招致奇祸,因而飞卿从来没有声张过,很少有人知道九鸾钗就在飞卿手中。飞卿收藏得也很隐秘,一直藏在书房的暗格中。”裴玄静道:“但李亿却是极少数知情者之一。”鱼玄机点点头,失望地叹了口气。 裴玄静道:“可是今日我们在李亿身上并没有发现九鸾钗,很可能是杀他的凶手取走了。”李言道:“会不会杀李亿的人就是为了得到九鸾钗?” 鱼玄机突然记起国香曾经提到有人在饭馆喝醉了酒,说要卖九鸾钗,由此还引来了同昌公主,会不会那声言要卖钗的人就是李亿?抑或是杀.99lib.死李亿的凶手?不过按照国香所描述的时间来推断,卖钗人出现在饭馆,应该是昨日以前,而李亿昨日才死,那么,那卖钗人肯定就是李亿了。当下说了自己的想法。 李言肯定地道:“肯定是李亿。这样便完全合上了。他拿了九鸾钗,因为醉酒后太过张扬,声明要卖掉这件珍宝,甚至还引来同昌公主打探,结果被盗贼盯上,盗贼一直尾随其后,寻机杀死了他,夺走了九鸾钗。” 裴玄静仔细勘察过李亿尸首,留意到一些细节,却又提出一个新的疑问:“但盗贼劫宝杀人,用刀用剑岂不更方便?李亿又是如何中了美人醉呢?我仔细检查过尸首,李亿口腔和鼻孔中均有美人醉的粉末,凶手应该是用沾有美人醉的衣袖、手帕之类,捂住了李亿的口腔和鼻孔,导致李亿吸入美人醉而死。” 案情重新陷入困境,几人一时无语。还是绿翘道:“既然想不出来究竟,不如先休息吧。”众人这才意识到夜已阑珊,于是决意各自去歇息。李言叮嘱了妻子几句,自离开咸宜观前往胜宅求宿。 鱼玄机毫无睡意,打算去书房收拾从鄠县带回来的温庭筠的诗稿。裴玄静便一同跟随前往。 望着一大堆的诗稿,裴玄静问道:“炼师打算如何处理这些诗稿?”鱼玄机道:“飞卿自己已经将词整理得差不多了,我打算将他的诗与词合成一本《温飞卿集》。” 裴玄静信手拿起桌案上的另一堆纸稿,仔细翻阅了数篇,问道:“这些都是炼师的诗作吧?”鱼玄机道:“我可不敢全部据为己有,最上面的几首都是绿翘作的。” 裴玄静惊讶地道:“是么?可是看起来……”鱼玄机道:“笔迹一样对不对?”裴玄静道:“文风也差不多,完全看不出是两个人做的。”鱼玄机叹道:“绿翘是个非常聪明的女子。她本来出身名门,后因曾祖父卷入了甘露之变被杀,他们全家被没入官中为奴,从此沦落。绿翘原本是裴夫人的婢女。我嫁给李亿为妾后,裴夫人便将绿翘给了我,本意是派绿翘来监视我,唉……” 裴玄静道:“但绿翘却与炼师一见投缘,情如姐妹。”鱼玄机点头道:“我们确实很谈得来。绿翘本来不识字,但人相当聪明,跟着我识字作诗不久,便能以假乱真。旁人都分不出是我写的,还是她写的。”深深叹了口气,“不仅如此,绿翘对我有恩。那时候,裴夫人经常借故打我,我一度非常灰心,天天以泪洗面,全靠绿翘从旁劝慰,才算挺了过来。” 裴玄静迟疑问道:“李亿就任凭裴氏毒打你么?”鱼玄机道:“裴夫人出身名门,娘家是有名的山西闻喜裴氏。李亿一心思量着前途,哪里敢得罪她?有一次,裴夫人竟然追到鄂州,操着大棒朝我打来……当时我以为自己这次必死无疑了,没想到一旁的绿翘扑了上来,替我挡了那一棒。那一棒刚好打在了她腿上,从此以后,她便成了瘸子。这件事后,我意识到人生遇合,自有定数,姻缘也不可强求,这才回到长安,到咸宜观出家做了女道士。” 裴玄静道:“原来如此。炼师志趣高远,对这等负心汉子与好妒妇人,原本也不值得再放在心上。”她这话有很深的婉劝意味,结果却反而触动了鱼玄机的绵绵情丝。一时之间,她耳边恍然又响起了李可及的歌声:“……虚阁上,倚栏望,还似去年惆怅。春欲暮,思无穷,旧欢如梦中。” 从书房出来后,裴玄静便跟着绿翘前往东厢房。绿翘道:“东厢房原本是彩羽道友的住处。去年炼师请画师来修补观内脱落的壁画,结果壁画还没有弄完,彩羽就跟画师私奔跑了。自从她走后,东厢房便一直空着……”一边说着,一边引着裴玄静进去。又道:“娘子若是有什么需要,直接告诉我便是,我就住在对面西厢。”临出门时,见裴玄静闷闷不乐,便顽皮地道:“若是娘子睡不着觉,后面有个院子,种满了梅花,娘子可以去月中赏梅。”裴玄静自知她是好意玩笑,竟然点头答应。 安置好裴玄静,绿翘心中犹自惦记着鱼玄机,短短几日内,突然发生了这么多事情,生怕她会伤心而想不开,便干脆抱了被褥,走到鱼玄机卧房外道:“炼师!”鱼玄机果然尚未就寝,忙过来开了门。 绿翘道:“我怕冷,今晚想跟炼师挤着睡,好么?”鱼玄机立即意识到她的好意,不由得分外感激,道:“多谢你,绿翘。”绿翘调皮地道:“谢我做什么。我还得谢谢炼师肯让我进门呢!”走过去将被褥放在床榻上。 鱼玄机幽幽道:“我知道,你是担心我……”绿翘回过头来,笑了一下:“我好像已经很久没有跟炼师挤在一张床榻上谈天说地了。”鱼玄机也勉强笑了一下。猛然之间,她隐隐约约觉得绿翘的话仿佛另有深意,不由怔怔地望着她,却见她正忙着收拾床榻上的被褥,并无异常。 夜色中的亲仁坊格外寂静。此刻,一个人影正如幽灵一般,在咸宜观外徘徊。咸宜观后墙处,突然出现了另一条黑影。他穿一身紧身夜行衣,头和脸部均用黑布包住,看不清面孔。黑影点地一跃,便轻松地翻进了后院。他似乎对咸宜观的地形极为熟悉,径直来到一棵梅花树下,从腰间取出一把小铲子,弯下腰来,刚挖了一下积雪,突然听见墙外有动静,急忙停下。后墙外,幽灵一般的人影正悄然经过。 黑衣人凝神静听,见墙外再无动静,思索片刻,便前院走去。他悄然无声地行走着,径直来到绿翘卧房外,刚伸手要去推门,却听见裴玄静在背后喝道:“是谁在哪里?”黑衣人大吃了一惊,转身就往后院跑去。 裴玄静急忙去追。到得后院,二人便交上了手,一番旗鼓相当的剧烈打斗。裴玄静三番五次欲扯下黑衣人脸上的蒙面巾,始终未能得手。那黑衣人料不到裴玄静一介女子,竟然武艺不弱,几次欲摆脱对方逃走,均被紧紧缠住,不能如意。情急之下,他从腰间取出一节短棒做兵器,迫退裴玄静一步,趁机用木棒在墙壁上一点,借力跃上墙头,瞬间便消失在黑暗中。 鱼玄机、绿翘听到动静,各举灯烛赶来,急问道:“出了什么事?”裴玄静道:“适才有个身手不凡的黑衣人闯了进来,可惜让他跑了。” 三女重新回到厅堂坐下。裴玄静告知始终无法入睡,想出来走走,却突然发现一个黑衣人鬼鬼祟祟地站在绿翘的门口,正准备推门进去。鱼玄机听了,不禁大为困惑,纳罕地问道:“黑衣人为什么要进绿翘的房间?”绿翘自己也是莫名其妙:“我不知道啊。何况我刚才不在房内,睡在炼师房里呢。” 鱼玄机沉吟半晌,才迟疑道:“或许……这个人……他……是冲我来的?”其他二女大吃了一惊。裴玄静忙追问究竟道:“炼师为什么会这么说?”鱼玄机道:“绿翘居住的西厢卧房,原本是我的卧房。她的卧房原先是紧挨书房的那间。去年入冬后,我因为怕冷,为了取书方便,就与绿翘换了卧房。” 绿翘惊魂不定,道:“难道是他?是不是他想来杀炼师为那恶婆娘报仇?”裴玄静也跟着紧张了起来,问道:“他是谁?”绿翘道:“李亿员外。”裴玄静看了一眼鱼玄机,见她心事重重,便道:“李亿已经死了。”绿翘道:“说不定他真的借尸还魂了。”说完已然觉得凉风嗖嗖,阵阵寒意,禁不住地打了个冷战。 裴玄静却突然想起一件事来,叫道:“短棒!刚才那黑衣人使的兵器正是短棒!他肯定就是杀死坊正王文木的凶手!”顿了顿,又道,“这人武艺高强,身怀绝技,出入墙头如履平地,绝非等闲之辈,会不会就是扰得长安鸡犬不宁的飞天大盗?”鱼玄机与绿翘相顾骇然,齐声问道:“可飞天大盗来我们咸宜观做什么?” 今晚这事真是蹊跷离奇,裴玄静也无法回答,一时不禁联想起三个月前银菩萨于胜宅失踪、又神秘被埋在咸宜观黄金印下的情形。当时苏幕曾提过飞天大盗跃入了咸宜观后院,只是众人均想是内贼所为,认定是苏幕看错了。如今看来,苏幕所见之人与裴玄静所交手的黑衣人多半就是同一人。可正如绿翘所问,飞天大盗来咸宜观做什么?为什么来过一次后,还要再来一次?他到底有什么目的? 不过倒有一点可以肯定,如果来人真是飞天大盗的话,那么肯定不会是李亿了。且不论李亿武艺如何,唐朝尚武成风,士人好骑马、射箭、击剑之术者大有人在,且高手层出不穷。单说三个月前飞天大盗已经闹得长安不得安宁,而根据广陵刺史的卷宗,李亿当时还在广陵为官的。 当此情形之下,自是耿耿难寐。裴玄静突然提起想向绿翘学如何泡制菊花茶,绿翘虽觉奇怪,但还是特意教她煮了一壶。原来这菊花茶颇为麻烦,先是一年前将菊花洗净后晒干,再与茶叶混合,装在坛中,埋在地下,一年后方可取出;饮用前,先将菊花茶碾碎了放在一旁,再加水入茶釜煎水;当水开始冒鱼眼气泡时,加入一小撮盐;当水如涌泉般沸腾时,先舀出一勺水来,再将茶叶末子倒入茶釜中;等到泡沫四溢时,再将舀出的水加入茶釜止沸;等到水再次沸腾,才算大功告成。而这次的水,用的并非咸宜观内的井水,而是昨夜的雪水,自有一股独特的清冽之气。 有了这一壶菊花茶,时光似乎流逝得快多了,气氛也不再那么沉郁难捱。绿翘这才知道裴玄静的深意,不由得对她刮目相看。 等到天色一明,三女便急急赶到后院。后院空空如也,一派静谧,只有漂浮的渺渺雾气,恍然如梦境般迷离。怒放中的梅花掩映于晨雾中,风露晓妆,容华淡伫,绰约俱见天真。 裴玄静走到墙根仔细查看,果然发现墙壁上除了昨夜黑衣人用木棒点过的痕迹外,还有半个鞋印。鱼玄机道:“很浅的半个鞋印,像是有人从这里翻过墙。”裴玄静点点头,指着鞋印和木棒印迹道:“深浅差不多,说明力道也差不多,完全可以证明是同一个人留下的。” 一边说着,一边从院角搬来一架梯子,放在鞋印下的墙角处,登上梯子,从墙头往下探视了一番,随即下来道:“这半个鞋印,应该是在杀坊正老王的那天晚上留下的。”又解释道:“当夜大雪,飞天大盗来到咸宜观,也许是预备盗取什么财物,也许是有其他目的。他正准备下手之时,坊正王文木来到咸宜观后墙外。他右手提着木桶,左手拿着一只刷子,开始往墙壁上刷字,打算再次陷害咸宜观,以激怒京兆尹。王文木在外面长时间的不走,飞天大盗被惊动了,担心有变,不敢再多停留,便跃出墙外。他武艺再好,要跳上这么高的围墙,也需要借力。这半个鞋印就是他借力的地方。但是雪夜寂静,这一动静也惊动了坊正王文木,王文木走过来想查看究竟,刚好与跃出墙外的飞天大盗遇上。于是飞天大盗迅速取出短棒,击打在王文木头顶,将他打晕后,任凭他冻死在冰天雪地中。” 她担心二女不明白,道:“这个鞋印的位置,离墙上的‘生’字不算太远……”又往南走出数步,“‘生’字大概就在这个位置,王文木也就是死在这里。” 鱼玄机听了深为叹服。只有绿翘还是疑窦重重,问道:“娘子的推断很有道理,可是这飞天大盗到底来我们咸宜观来做什么呢?全长安的人都知道我们咸宜观一贫如洗,哪里有什么可偷的?”顿了顿,忽又想起一桩旧事来,问道:“会不会是有人雇请了飞天大盗,来咸宜观盗取黄金印的菊花?” 裴玄静不明究竟,问道:“这与黄金印的菊花有何干系?” 鱼玄机当即说明了情由:原来长安素有斗花的传统,一些富豪权贵争相在自己的园林中种植奇花异草,以此为夸耀,尤其以牡丹与菊花为甚。武宗会昌年间,曾有数十名士人结伴到慈恩寺赏牡丹,花色众多,却偏偏没有深红色。正深以为憾时,一名老僧将众人领到一处小院,顿时眼前一亮,原来那里种有一株开有上百朵花的深红牡丹。消息飞快地传开了。当晚,便有黑衣人潜入慈恩寺中,掘走了这株罕见的牡丹。不仅如此,盗窃者还在原地留下了三十两黄金,以作为补偿。一年前,也曾有人半夜潜入咸宜观,掘走了最大的两株黄金印,不过这个窃贼比较小气,并没有留下黄金做补偿,只留下了两斤蜀茶。幸好后来不知是谁传出消息,黄金印只有在咸宜观才能开出方形的菊花,一旦移植到他处,便变成了普通的菊花,之后才再没有人打黄金印的主意。 裴玄静突然听说此等雅闻轶事,不由得觉得十分新奇。不过仔细一想,即使飞天大盗真是为黄金印而来,也该直接到廊下,又何必绕到后院这般费事?她说了自己的想法,鱼玄机也道:“这事确实甚奇,飞天大盗来这里应该不会是为了黄金印。或许咸宜观里面有什么珍稀之物,连我们自己也不知道?” 绿翘奇道:“莫非是昔日咸宜公主在观里埋下了什么宝藏,飞天大盗是来咸宜观是为了寻宝?”越想越觉得自己的话有理,又问道,“炼师,当初一清师傅临死前将咸宜观托付给你的时候,有没有交代过什么?”鱼玄机回想了半天,始终记不起来昔日师傅临终遗言有什么特别之事。 裴玄静却突然有所发现,留意到一棵梅花树下的积雪有铲子挖动的痕迹,急忙上前将积雪扒开,地面上露出了一些新土,显然有人挖开过这里,而且就在最近几天。 裴玄静忙问道:“绿翘,你最近动过这些树吗?”绿翘奇怪地道:“没有啊,我和炼师从来都没管过这些梅树的。”鱼玄机也点头道:“我们根本不怎么到后院来。”裴玄静道:“这应该是前几天刚刚挖开又重新掩埋上的,后来刚好被大雪掩盖了痕迹。绿翘,你帮忙找个能挖土的工具来。” 绿翘刚及转身,鱼玄机拉住她道:“我去。”奔进厨下找来一把锈迹斑斑的铲子,与裴玄静二人手忙脚乱地将土挖开,却是一个大包袱。打开一看,三人登时目瞪口呆,惊讶不已,原来里面全是宝气耀眼的金银首饰。 绿翘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嚷道:“天哪,真被我说中了,我们咸宜观真的埋有宝藏啊!”鱼玄机道:“咸宜公主在世距离现在已有上百年,可这包袱很新,周围的土也很新,肯定不是前人所埋藏的宝藏。” 裴玄静细细翻看了几件珠宝,才道:“这不是咸宜公主留下的宝藏,而是飞天大盗盗取的长安富户的赃物。”原来她受京兆尹温璋相邀,协助调查飞天大盗一案,已然在京兆府大略翻过失窃物品清单,眼前不少珠宝都符合清单上的描述。 鱼玄机更加感到不可思议:“我实在弄不明白,这飞天大盗的赃物怎么会埋在我们咸宜观里呢?”不解地望着裴玄静。裴玄静道:“也许飞天大盗来这里并不是来偷盗的,而是要将他之前盗取的财物找个妥当的地方藏起来。绿翘刚才说了,全长安的人都知道咸宜观一贫如洗,因而这里反而是最好的藏赃物的地方。” 鱼玄机道:“这般推测很有道理。想来昨夜大雪纷飞时,那飞天大盗也偷偷溜进了咸宜观后院,开始埋金银珠宝。就在他忙碌的时候,王老公也来到咸宜观外忙碌。当飞天大盗埋好珠宝,跳出墙外的时候,刚好遇到了听到动静的王老公。于是,飞天大盗为了杀人灭口,迅速取出木棒,击打在王老公头上……” 绿翘道:“飞天大盗并没有痛下杀手,说不上是杀人灭口。”她素来痛恨王文木,心中反而多少有些感激杀了他的飞天大盗,是以有意为其辩护。裴玄静道:“这是因为飞天大盗知道王文木肯定会被冻死。大家想想,如果王文木不死,也许会追踪到财宝就埋藏在咸宜观里,那样飞天大盗岂不是要竹篮打水一场空?”绿翘还待再说,却听见前院传来了有力的拍门声,便道:“我去开门。” 来人却是李言、杜智与尉迟钧,各有疲倦之色,大约是昨夜亦未睡好缘故。三人听绿翘说了昨夜黑衣人闯进咸宜观以及适才在后院发现了飞天大盗赃物的经过后,骇然失色,急忙赶将进来,却见裴玄静与鱼玄机已经将包袱取回厅堂。众人免不得一番议论。 杜智负责追查飞天大盗一案,他昨天刚刚到京兆府查看了长安县尉崔公嗣递送上来的相关卷宗,记得其中的一起记录着:大约四月前,张翰林家起夜的仆人看到了一名黑衣人,刚要叫喊,结果被黑衣人当头给了一记闷棒,打晕了扔在花丛中。过了好长时间,仆人才自己苏醒过来。当天夜里,张翰林就失窃了不少财物。这与裴玄静所言的飞天大盗的手法完全一致,因而完全确认了她的推断。 坊正王文木被杀案意外破获,又离奇地寻找到了飞天大盗的部分赃物,众人都深觉鼓舞。尤其是杜智,已经连日因飞天大盗一案备受压力,现在意外有所斩获,可以交差,不由得对鱼玄机和裴玄静感激不尽。 李言又道:“可是有一点,我还是想不通,为什么飞天大盗一定要选择咸宜观后院作为藏赃物的地方呢?” 杜智是万年县尉,最熟悉这一带的情况,也道:“亲仁坊靠近繁华热闹的东市,我也不认为这里会是一个合适的藏宝地点。”裴玄静道:“不管怎样,赃物就在这里,飞天大盗选择咸宜观一定有他的原因和目的。” 绿翘突然语出惊人地道:“飞天大盗会不会是为了栽赃嫁祸给我们咸宜观?”杜智道:“这实在不合情理。飞天大盗作案多时,好不容易窃取来的财物,为何只为了嫁祸就轻易送还他人?” 尉迟钧天生富贵,从来不在意财物,倒是支持绿翘的想法,道:“我认为绿翘说得有理。如果不是为了嫁祸,飞天大盗为什么昨晚会出现在绿翘房外?他似乎是想故意引起注意,引你们到后院。”绿翘当即道:“王子殿下说得极对!本来后院地面被积雪覆盖,赃物并不容易被发现。偏偏那一处积雪有挖动的痕迹,肯定是飞天大盗故意留下的线索。” 裴玄静却是不同意这一推断,道:“如果飞天大盗是为了栽赃给咸宜观,那么他为什么要连续来两次呢?第一次的时候,他无意中遇到了坊正王文木,正是最佳的栽赃给咸宜观的机会,为什么还要就此杀了王文木灭口呢?” 这一诘问甚为有力,一下子便推翻了绿翘的猜测。众人只觉得迷雾重重,越想越觉得头绪越多。现下唯一可以肯定的是,杀王文木的就是飞天大盗。众人商议一番,决定由杜智先将赃物送去京兆府。国香却在这个时候批头散发地闯了进来,嚷道:“我也要去。”裴玄静知道她与李亿两家世交,自小相识,她要求同去京兆府肯定是想最后看看李亿的尸首,便道:“如此,杜少府就带国香一起去吧。” 杜智与国香一走,众人总算略微松了口气。鱼玄机自与绿翘到厨下烧水做饭,厅堂只剩下李言夫妇和尉迟钧三人。 裴玄静突然问道:“王子殿下,如果你是飞天大盗,会把辛苦偷来的财物藏到我家后院吗?”尉迟钧道:“当然不会了。”裴玄静道:“为什么不会?”尉迟钧笑道:“我放谁家都可以,绝对不会选你家后院。娘子那么精明细心,还不得一下子就发现蛛丝马迹啊。那我之前不是白忙活了?”裴玄静若有所思。李言:“玄静,你是不是想到什么了?”裴玄静摇了摇头。 李言温言道:“玄静,我知道你关心鱼炼师。不过我还是要告诉你,我昨晚想了一夜,发现了一个很奇怪的现象——所有的案子,包括温庭筠之死,坊正王文木被杀,李亿之死,飞天大盗,还有李亿妻子裴氏之死,甚至包括三个月前的银菩萨失踪案,这几个案子本来毫无关联,但却有一个共同点:那就是都跟鱼炼师有关。就像六颗独立的珠子,只有鱼玄机这根线能将它们穿起来。” 裴玄静听了悚然而惊。尉迟钧细细一想,觉得不无道理,讶然问道:“果真如此。莫非果真如京兆尹所言,鱼炼师才是这一切的幕后推手?”三人一时面面相觑。过了好半晌,裴玄静才缓缓道:“我不信。” 此刻,在厨房中,绿翘也正在与鱼玄机讨论同样的话题。绿翘道:“我越来越觉得是有人有意针对炼师了!先是温先生离奇中毒而死;后是坊正老王被杀,就死在咸宜观外,多少跟我们有关;再是李亿员外。无论死的是谁,都跟炼师有关系。现在又冒出个飞天大盗来,本来一杆子打不着的人,偏偏还把赃物埋在了咸宜观里。”她看上去紧张极了,显然很是为鱼玄机担心。 鱼玄机没有回答,但也是心神不宁的样子。她已经有种强烈的不祥预感,感到一张巨大的命运罗网正在慢慢向她收紧。可是她不能让关心她的人知道,不能让绿翘知道。 绿翘小心翼翼地道:“炼师,要不然……咱们悄悄离开这里吧?”鱼玄机一愣:“去哪里?”绿翘道:“我有个朋友是蜀中人,这几日要回家乡去,咱们可以跟他一起先去蜀中。他说他有能力照顾我的生活。”鱼玄机大为意外,一时沉吟不语。 绿翘恳切地劝道:“炼师,你不是说过,眼下民不聊生,天下恐将有大变吗?不如我们一道离开京师,远离这个是非之地。”鱼玄机望着她,开始有点动心了。 绿翘见她神动,喜道:“我马上就去安排,近几日便可以离开长安。”转身欲走,鱼玄机忙拉住了她:“等一下……”想了想,坚定地道:“不行,我不能这样一走了之。”绿翘焦急地道:“可是,我真的很担心有人要对炼师下毒手。”鱼玄机似是下定了决心,道:“绿翘,你走吧,今日就走!”又加重了语气,强调道:“你一定要走!”绿翘不明白她为何突然要自己离开,一时惊住。 鱼玄机满腹心事,也不及多解释,又自言自语道:“最好也要让国香赶紧离开这里才好。”一提到“国香”,突然想起来她的昨日今日极度悲伤的种种异常之处,猛然醒悟过来,“呀,那具尸首……” 她主仆二人极有默契,这一声“呀”,也立即提醒了绿翘,会意道:“莫非死的那人不是李亿员外?呀,难怪,裴家娘子说他白日已经死了,但炼师晚上还看见过他。原来不是借尸还魂!”鱼玄机道:“我得赶紧去京兆府看看。”忙往外走,又回身叮嘱绿翘道:“此事先不要告诉裴家娘子他们。还有,你今晚夜禁前就走,去蜀中!” 从厨房出来,鱼玄机先到厅堂打过招呼,说要去一趟京兆府接国香,请李言夫妇继续帮助调查温庭筠一案的四名嫌凶。裴玄静虽然觉得她不免多此一举,但也未多说什么,当即答应。 鱼玄机离开后,李言夫妇商议,决计由裴玄静与尉迟钧一道去东市找李近仁,李言到广化坊找韦保衡和陈韪,看看还能问到些什么新情况。至于首要疑凶李可及,因为他时常人在大明宫,并非想见就见得到的,只能先暂时搁置一旁了。 绿翘刚好送饭食茶水进来,听说裴玄静要去找李近仁,便道:“娘子如果要找李近仁李君,不必再多跑一趟了。我猜他一会儿就会来咸宜观的。”裴玄静与尉迟钧交换了一下眼色,问道:“李近仁似乎很关心咸宜观。”绿翘道:“嗯。这一年来,我们99lib?咸宜观全靠李君时常接济,才得以度过难关。而且,李君是个大好人,不像以前来的那些男人,他根本不求回报的。所以,他绝对不会是凶手。” 裴玄静突然想起了什么,转身即往书房奔去。尉迟钧见状,也急忙跟了出去。绿翘不明所以,正欲跟去敲个究竟,有人却在大力叩门。她忙一瘸一拐地走过去:“来了来了……”一边拉开门,一边道,“是李近仁李君吧?您来得正好,裴家娘子正找你呢……”看清楚来人后,登时愣住了。 却说裴玄静直奔进鱼玄机的书房,拿起温庭筠的诗稿,焦急寻找着。尉迟钧进来,甚感好奇,问道:“娘子在找什么?”裴玄静道:“殿下,你知道温先生在广陵呆过很长时间吧?”尉迟钧道:“当然知道,温先生青年时在那里呆过好多年呢。” 裴玄静翻阅诗稿道:“看样子,温先生在江东的时候写过不少诗,时间确实不短。”顿了顿,又道:“温先生在广陵呆过很长一段时间,而李近仁正是广陵人,李亿又在广陵做官,这其中会不会有什么联系?”尉迟钧一呆,只道:“这我可说不好。只是听说温先生原来准备终老江南的,后来惹上了一场官司,这才不得不回到了京城。” 裴玄静眼前一亮,问道:“是什么样的官司?”尉迟钧道:“其实也不是什么大事,不过有人小题大做罢了。温先生在广陵的时候,曾经喝醉了酒,犯了夜禁,结果被一个姓李的巡夜虞候抓住了。李虞候明明知道他就是温庭筠,不但没有手下留情,还按照律令重重打了他一顿。温先生不但破了面相,连牙齿都被打落了!” 裴玄静道:“后来呢?”尉迟钧道:“温先生当然是深以为恨,发誓要报复。但地方官吏认为温先生犯夜禁在先,李虞候依法处置,并无过错,因而不予理睬。温先生更加气愤,便来到京城,四处向那些达官贵人上书,要求惩处李虞候,闹得满城风雨。结果当时的宰相徐商帮了温庭筠,将李虞候免职,并当众打了五十杖。李虞候自觉无罪受罚,一气之下就上吊自杀了。” 裴玄静道:“原来这位虞候也姓李。”尉迟钧道:“对。但李虞候是广陵本地人,应该跟李亿没什么亲属关系,李亿是鄂州人氏。”裴玄静道:“跟李亿没关,可是说不定跟李近仁有关。”尉迟钧大吃了一惊:“娘子是说……” 裴玄静道:“先不提李虞候。现在五名疑凶,只有李亿和李近仁到过广陵,既然李亿绝对不可能杀死妻子,那么李近仁的嫌疑理当最大。”尉迟钧道:“娘子是说李近仁为了给鱼炼师报仇,用美人醉毒死了裴夫人?”裴玄静点头道:“后来也是他毒死了温庭筠和李亿。” 尉迟钧道:“若说李近仁毒死李亿夫妇,我倒能理解,毕竟这二人亏欠鱼炼师极多,几乎毁了她一生。可李近仁为什么要毒杀温先生?”裴玄静道:“李近仁毒杀温庭筠应该完全是为他自己。”尉迟钧一时不解。裴玄静道:“如果李近仁是李虞候的儿子,他就有杀死温庭筠为报父仇的动机。” 尉迟钧惊骇地望着裴玄静,一时难以置信。绿翘正端茶进来,听了此话,如小鹿撞胸,如冷水浇背,双目瞪圆,呆立在门口。 便在此时,又有人大力敲门。三人交换了一下眼色,绿翘道:“肯定是李近仁来了!”一齐出来书房,尉迟钧抢先过去,一边用力拉开门,一边嚷道:“李近仁,我们已经识破你的真实身份了。”却见李言正站在门口,不动声色地问道:“他的真实身份是什么?” 原来李言前去广化坊韦府吃了个闭门羹,韦府的人称韦保衡病了,不能见客,陈韪则是一早就出去了,不知道去了哪里。得知裴玄静的最新推断后,李言也道:“如果李近仁真是李虞候后人,那他的嫌疑确实非常大。”问起绿翘,她却并不知情。当下众人决定先去京兆府,请京兆尹派差役前去传唤李近仁到场。 走出不远,裴玄静突然回望了咸宜观一眼,问道:“你们知不知道飞天大盗为什么要把赃物藏在咸宜观后院?”尉迟钧道:“飞天大盗也许只是偶然选中了咸宜观。”裴玄静摇了摇头:“是因为飞天大盗知道鱼炼师和绿翘都从来不去后院。”李言当即醒悟过来:“他这么了解咸宜观的情况,一定是咸宜观的常客了。”裴玄静点了点头。 李言突然回想起坊正王文木一案中,李近仁被南门坊正看到夜半就在咸宜观外,而他本人也自承武艺不弱,现下已经确认是飞天大盗杀死王文木,那么李近仁会不会就是这个神秘的飞天大盗?他迟疑着说出了自己的看法,裴玄静深以为然,令他很是欣喜。只有尉迟钧全然不能相信一个大富豪竟然会去铤而走险,当什么飞天大盗。 正谈论间,国香哭丧着脸奔将过来,一见他们就大嚷道:“不好了,不好了,鱼姊姊刚刚被京兆尹下令抓了起来。裴姊姊,你快点去救她!” 原来杜智与国香带着赃物前往京兆府,半路鱼玄机便追了上来,三人便一道前往。到得京兆府后,温璋命人拿失窃清单来与赃物比较,几乎全部对得上,只是还有不少近期失窃财物不在当中,大概飞天大盗只埋藏了一部分在咸宜观中。温璋却由此怀疑鱼玄机与飞天大盗有关,又是谋杀裴氏、温庭筠和李亿的重大嫌疑人,下令予以扣押审讯。 几人听了都大吃一惊,急忙连同国香一齐朝京兆府赶去。 第七章 猜忌 鱼玄机心中的伤痛与失望远远超过了她表面的痛楚。在她一生中,没有谁比眼前这个男人待她更好,他尊重她的一切,她的人格,她的才华,甚至包括她的过去,她已然慎重考虑过,有意要接受他。而现在,她只怀疑他不过是为了方便向温庭筠报复才接近她。她回想起当初戏剧般的邂逅,以及他后来不求任何回报的为咸宜观的付出,不免疑虑更深…… 京兆府大堂内,京兆尹温璋正在翻阅卷宗。杜智与数名差役垂手站在一旁,大气也不敢出。虽然飞天大盗一案未能侦破,但毕竟寻获了部分赃物,总算能小舒一口气。说起来,虽然在这件事上有许多误打误撞的因素,杜智心中还是颇感激鱼玄机的,见她突然被京兆尹下狱,有心为她说上几句好话,只是畏惧温璋严厉冷峻,未敢开口而已。 温璋神思完全集中在飞天大盗一案上。他昨晚连夜接到报案,据称飞天大盗神不知鬼不觉地潜入了太平坊,将中书舍人裴坦府邸的金银珠宝洗劫一空。裴坦即出自山西闻喜裴氏,其子娶宰相杨收之女,家中资产甚盛,据说连器皿都饰以犀玉。太平坊与京兆府所在的光德坊仅一街之隔,飞天大盗如此行径,显然完全不将京兆府放在眼中。但温璋恼怒归恼怒,心头却是疑惑甚多。仔细推算起来,裴坦府邸失窃之时,大致就是裴玄静在咸宜观与飞天大盗交手的时刻。这如何能解释得通?莫非飞天大盗不止一人?而且他详细核对过赃物和失窃财物清单,发觉这些赃物都是三个月前丢失的,而近三个月内失窃的珠宝则一件也没有。怎么会有这样的巧合?这其中到底有什么玄机? 正百思不得其解之时,忽有差役进来禀告,说是有人前来投案自首。惊奇间,却见李近仁已然跟着差役走了进来。他的面色惨白浮肿,仿佛才从睡梦中醒来,看上去多少有些倦怠世事的感觉。温璋道:“怎么是你?”李近仁当即上前,坦白告道:“正是我杀了裴氏、温庭筠以及李亿。” 温璋听了大诧,只是手头正要处理更为重要的飞天大盗一案,便命先将李近仁收监,押后再审。杜智趁机道:“如此,鱼玄机的嫌疑便可洗脱了。”温璋重重看了他一眼,挥挥手道:“那就放了她,你去办吧。”杜智如获大赦,忙领人押了李近仁,往大狱而去。 李近仁连杀三人,属于重犯,按律要上刑具,颈上套了铁钳,双手戴了梏具,押进了单号牢房。女牢在大狱最深处,杜智亲自赶去将鱼玄机放了出来,并领她出去,以表歉意。 鱼玄机刚刚才被关押入狱,片刻间又被释放,自然明白这其中有人力所为,忙问道:“杜少府可知京兆尹为何突然要放我?”正巧经过李近仁的单号,杜智一指牢房道:“李近仁已经来投案了,承认是他杀了温庭筠、李亿,以及李亿妻子裴氏。” 鱼玄机一时呆住,不解地望着狱中的李近仁,李近仁则默默移开了目光。只在那一瞬间,她便明白了,他是想代她受过,脸上的疑惑登时变成了.t>感动。 离开了大狱,鱼玄机并没有就此离开京兆府,而是要求杜智带她去见温璋。杜智拗不过她,只得带她去了大堂。一见温璋面,鱼玄机便力陈李近仁绝非凶手。杜智从旁劝道:“李近仁自己都全部招认了,鱼炼师何苦还要为他开脱。” 温璋何等精明,早看出鱼玄机心思,冷冷道:“少府,你还没有明白,其实鱼玄机想说的是,李近仁是为了替她脱罪,所以才自认罪名。对不对,鱼炼师?”鱼玄机一时默然不应。 温璋冷嘲热讽道:“看来,不光是本尹认为炼师有重大嫌疑,连跟你走得这么近的李近仁也在怀疑你呀!据本尹猜测,李近仁肯定认为是炼师利用李亿用美人醉毒杀了裴氏,再杀了温庭筠,接着鱼玄机又杀了李亿灭口。他爱慕鱼玄机,一心要为心爱的女人脱罪,听说鱼玄机被逮捕下狱后,立即跑来京兆府自认杀人……” 杜智道:“可是鱼炼师没有任何理由要杀温庭筠。”温璋道:“杜少府,你还年轻,又没有成家,哪里知道这世间的爱与恨、情与仇,其实就悬在一线之间。”杜智不敢再辩,心中却想:“我不知道,难道你就知道了?” 温璋道:“鱼炼师,你自己说,本尹到底要怎么处置你和李近仁?其实,你我都知道李近仁没有杀人……”却听见一个声音道:“不对,李近仁确实有重大杀人动机。”温璋一怔间,裴玄静等人已然走了进来。适才开言的正是裴玄静,当下说明了李近仁极有可能是被温庭筠逼迫自杀的李虞候的儿子。 鱼玄机听了便如头上炸了一个焦雷,过了好半晌,才颤声问道:“娘子是说李近仁与飞卿有杀父之仇?”裴玄静道:“我们现在还不能完全确定,正打算去问李近仁本人。”众人一齐望着温璋,等他示下。 案情如此峰回路转,连温璋这等见多识广的老辣之人也措手不及,只道:“果真如此,本尹倒是对李近仁轻易服罪十分意外。”尉迟钧道:“也许他不想牵累他人,这符合他的性格。” 温璋冷笑道:“男子汉大丈夫,行事当光明磊落,若真要报仇,又何必用下毒这种卑劣的手段?他既武艺高强,为女人也好,为父亲也好,一刀一个岂不痛快?如此处心积虑地设计,只不过是想逃脱律法的制裁,还妄谈什么不想牵连他人。”他虽然专横跋扈,但却洞悉世事,见解深刻,不由得人不佩服,众人一时无语。温璋又道:“这件案子既然已经交给李少府处理,便由你们几个去审问李近仁吧。” 几人出来商议了一下,决定由李言夫妇与杜智一起到大狱中直接询问李近仁。鱼玄机自然想参与其事,可她现时的处境,实在是有诸多不便,对此,裴玄静也只能抱歉了。 三人带着一名做记录的书吏一起进到牢房。进来时,李近仁正意态安详地席地而坐,见他们进来,问道:“你们是来审问案情经过的么?”李言道:“正是。但我们首先想知道的是你为什么要投案自首?”李近仁道:“不为什么,我就是看你们迟迟破不了案,还不断牵连无辜,所以忍不住站了出来。”裴玄静突然道:“我们已经知道你就是李虞候的儿子,与温庭筠有杀父之仇!”李近仁身子一颤,意外地望着她。他如此动容,自然证明裴玄静的推测准确无误了。 牢房一时陷入静默中。过了好半天,李近仁才“嘿嘿”了两声,连声道:“佩服!佩服!”他大概以为自己一直隐藏得极好,绝无可能被人发现,想不到这么快就被人查清了来历。 杜智问道:“你杀温庭筠是为了给父报仇,可你为什么要杀李亿夫妇?真的是为了替鱼玄机报仇么?”李近仁道:“正是如此。”李言道:“既然你直认不讳,就请给我们讲讲作案经过,你是怎么杀了裴氏、温庭筠和李亿。” 李近仁叹了口气,道:“我在广陵有间很大的绸缎铺,兼雇有裁缝做衣裳。裴夫人经常来铺子里逛逛。有一天,我趁裁缝给她量衣衫的时候,偷偷将美人醉洒在了她的头发上……”他皱紧了眉头,眼睛不断眨动,话说得非常小心翼翼,似乎每一句都要经过慎重考虑。 裴玄静道:“那你为什么不趁机在广陵将李亿一同杀了?”李近仁道:“噢,这个……我一直没有找到合适的机会。”李言道:“你杀温庭筠的细节我们已经很清楚了,你又是如何杀死李亿呢?”李近仁道:“我在长安城中遇到了李亿后,就想法将他诱到城外,用美人醉杀了他。”裴玄静追问道:“你是怎么用美人醉杀了李亿?”李近仁道:“我在随身带的水袋中掺入了美人醉,强逼着李亿喝了下去。” 李言刚要揭穿他说谎,裴玄静及时阻止了丈夫,又问道:“那你是如何得到的美人醉?”李近仁道:“我花高价从一名外放出宫的宫人手中购得。”裴玄静道:“宫人叫什么名字?”李近仁摇了摇头,道:“我不能说。” 杜智突然问道:“是你杀了坊正王文木么?”不等他回答,李言又紧紧追问道:“你是不是就是飞天大盗?”李近仁露出了极为惊讶的表情,他虚起了眼睛,仿佛在回忆什么,又仿佛在思索该如何对答,过了好半天,才道:“我没有杀王文木。我也不是飞天大盗。” 三人便不再盘问,让书吏如实记录了下来。从牢房出来后,李言道:“也许李近仁杀了温庭筠,但他肯定没有杀李亿夫妇以及王文木。他叙述经过的时候言语很不流畅,目光游弋不定,显然是边想边说,我认为他认罪完全是为了鱼玄机。” 裴玄静也道:“李近仁描述杀李亿的细节与李亿实况不符,如果李亿是喝了毒药,口中不该留有粉末。可见李亿肯定不是他杀的。裴氏具体死状尚不得而知,因而无法断定。”叹了口气,道,“可惜温先生被毒杀的细节大家都已经知道了,不然就可以知道到底是不是李近仁杀了温先生。这是我的过错。昨日在大堂上,我不该说出下毒细节的。”李言忙道:“你说出来,不过是为了试探各人的反应。当时也确实只有李近仁最为异常,只有他一人没有本能地抬头看屋梁。” 裴玄静道:“李近仁是杀温庭筠的凶手,但他并没有杀李亿,他却主动揽罪上身……”李言皱眉道:“莫非真是鱼玄机杀了李亿夫妇?李近仁这么做,是为了替鱼玄机脱罪?”裴玄静道:“绝无可能。鱼炼师一直没有离开过长安,根本没有机会杀死裴夫人。至于李亿,我想她并没有真正忘记这个人。之前,鱼炼师早就怀疑到李亿身上,却始终没有向我们提及,有意暗中维护,这便是明证。” 三人正议论着,一名差役奔过来道:“尹君请三位速速过去。广陵刺史已经派人将李亿妻子裴氏一案的卷宗及证物送来了。”李言大喜过望:“太好了。” 正欲离开,裴玄静道:“一会儿鱼炼师必然要进来探视李近仁,还请杜少府委屈一下,暂时留在这里。”杜智立即明白她是想要自己偷听鱼玄机与李近仁谈话,虽非君子所为,但也是不得已的权宜之计,当即应允。 李言夫妇重新回到大堂,果见尉迟钧依旧陪着鱼玄机在堂外等候消息,国香却已经离开。听到李近仁已然承认他就是李虞候之子后,鱼玄机的脸色顿时煞白如纸。虽然她实在不愿意相信,但事实就摆了眼前,李近仁就是毒害飞卿的凶手。裴玄静又告知并非李近仁杀了李亿,因为最重要的杀人细节并不符合,鱼玄机只是一怔,再无他话。 然而在仔细翻过广陵刺史送来的裴氏的卷宗后,众人才恍然明白李近仁就是杀死裴氏的凶手。卷宗中明确提到裴氏头发中有不明粉末,附在卷宗后的粉末一经比较,即确认为美人醉。而照李近仁所言,他毒杀裴氏的手段,即是暗中将美人醉洒在了她的头发上。如果不是李近仁所为,他根本无法编造出如此细微的细节。 如此一来,李近仁先后毒杀裴氏与温庭筠已经是不争的事实,那么李亿又是谁所杀呢?温璋冷笑道:“李近仁毒杀温庭筠,是为报父仇,事出有因。可他与裴氏无冤无仇,之所以要杀她,还不是为了讨好鱼玄机?裴氏既除,剩下的唯一眼中钉就是李亿。李亿如不是李近仁所害,必是鱼玄机下的手。”众人一齐向鱼玄机望去,只见她正露出了极为失望的表情,对温璋的话却恍若未闻。 温璋正待下令,裴玄静及时向他使了个眼色,走过去道:“炼师,我知道这对你很难接受,不如由你自己亲口去问李近仁。” 鱼玄机居然点了点头,转身便往大狱而去。然而她进了牢房后,却是长时间地不发一言。连躲在一旁暗中偷窥的杜智都着急起来,只觉得这二人充满玄机,高深莫测。 此刻,鱼玄机心中的伤痛与失望远远超过了她表面的痛楚。在她一生中,没有谁比眼前这个男人待她更好,他尊重她的一切,她的人格,她的才华,甚至包括她的过去,她已然慎重考虑过,有意要接受他。而现在,她只怀疑他不过是为了方便向温庭筠报复才接近她。她回想起当初戏剧般的邂逅,以及他后来不求任何回报的为咸宜观的付出,不免疑虑更深。他是如此坚忍,如此沉得住气,终于报了仇,现在还可以如此坦然,真是符合他的性格。 心中翻腾了许久,还是鱼玄机首先打破了沉默:“原来真的是你杀了裴夫人,亏得我还一直相信你。” 李近仁眉毛一挑,略带讶异地望着她,欲说些什么,却又不知道该从何说起。他不答话,她的悲伤便开始变得愤怒:“你先用美人醉杀死裴夫人,这样李亿就会以为是我做的。你又赶去鄠县用美人醉杀死飞卿,既报了父仇,还会引我最终会怀疑到李亿头上。一瓶美人醉,让我和李亿互相猜忌,真是高明。”李近仁紧锁眉头,表情越来越严肃。 鱼玄机又道:“不过,我知道你没有杀李亿,因为令我与他互相猜忌,正是你最想看到的结果。”李近仁依旧默然,脸上明明暗暗,没有惊诧,也没有难过,连一点表情都没有。 暗中躲在一旁的杜智却是若有所思,这李近仁面对指责,不动声色,心计如此之深,真可谓骇人听闻,令人心悸。只是这般,他又为何要主动来投案自首呢?莫非目的已然达到,便了无遗憾? 却见鱼玄机悲愤难以自抑,实在不愿意再见到眼前这个人,转身便往外走去。李近仁追出几步,叫道:“玄机……”鱼玄机头也不回地去了。刚欲离开京兆府时,正遇到公差陪着昆叔进来,不由得心中一动,又想起一些谜团,便跟随昆叔一道重新返回大堂。 杜智已然将鱼玄机与李近仁的对答告知了温璋等人,众人愈加肯定李近仁就是毒杀裴氏和温庭筠的凶手。可如此看来,鱼玄机并非杀死李亿的凶手。李亿又是何人所杀呢?既然他是死于美人醉,平常人根本无法得到这种奇药,看来还是要将视线集中到能有机会获得美人醉的疑凶身上。 李言说出早上去找韦保衡调查未果一事。温璋突然想了起来,道:“有件事,本尹还没来得及告诉你们。昨天晚上,有人到京兆府匿名投书,揭发韦保衡是找人代考作弊,才得以进士及第的。”杜智冷笑道:“原来这事终于有人揭破了。”尉迟钧奇道:“原来杜少府早知道此事。”杜智点点头:“韦保衡此人没有真才实学,考前花样百出,进士名头得来名不正言不顺。跟他同科的举子都知道是怎么回事,没有一个人瞧得起他。我也正是因为此事,才与他断然绝交的。前日有一位同年在街上遇到他,一怒之下还拿起石头扔了他。”尉迟钧道:“难怪他被人打了也不敢声张,原来内心有愧。”杜智哼了一声,道:“他怎么会有愧?顶多是不愿意此事张扬,免得他作弊丑行暴露了出来。” 正说着,公差领着昆叔与鱼玄机进来。裴玄静上前问道:“昆叔,你还记不记得一些李近仁那天去拜访温先生的细节?”昆叔道:“李近仁?”李言道:“李近仁已经承认是他毒杀了温先生。” 昆叔满脸愕然道:“是李近仁下的毒?”一副完全不相信的口气。顿了顿,又追问道,“真的是李近仁下的手么?我本来还以为……”李言道:“昆叔本来以为凶手是谁?”昆叔答道:“我本来以为是……”忽然警觉地望了一眼众人,及时将后面的话吞了回去,改口道,“啊,我怎么会知道?” 裴玄静心头犹有疑云,问道:“昆叔是不是并不相信李近仁是凶手?”昆叔迟疑了下,终于点头答道:“他是个好人。他本来已经走了,后来又折返回来,悄悄塞给我许多银钱,还让我不要告诉先生。” 鱼玄机听了,心中“咯噔”一下,美丽的眼睛又开始迷茫起来。众人也均感意外,如果李近仁有意杀温庭筠,已经布下毒药密局,又何必还要暗中接济温府呢? 裴玄静道:“昆叔还记得当时的详细情形么?人命关天,请你好好回忆一下。”昆叔道:“李近仁到的时候,先生刚刚吃完午饭,所以我带他到书房等候。一会儿先生进来,我就离开了。他们聊的时间不长,大约有半个时辰。”李言道:“那你知道他们聊了些什么吗?”昆叔道:“其间,我进去过两次添加茶水,好像都是些广陵旧事。我一直留在京师和鄠县,先生年青的时候在广陵那边的事我不是很清楚,也不知道他们到底在说些什么。不过……” 李言忙问道:“不过什么?”昆叔道:“李近仁一直是很沉重的表情,而先生就更奇怪了,不断唉声叹气,好像回忆起了什么不好的事……”李言道:“莫非就是当日被李虞候殴打一事?”昆叔望了他一眼,不明所以,显然对此事并无知情。 鱼玄机却突然在这个时候追问了一句:“那后来呢?”昆叔道:“后来……后来李近仁就走了。不过,奇怪的是,飞卿亲自送李近仁出门,等他上马后走远了才进屋。”李言道:“这有何奇怪之处?”鱼玄机道:“确实奇怪,飞卿从来不送客出门的。”昆叔道:“炼师说得对,先生是从来不送客出门的,他与李可及将军那么谈得来,也从来没送出过书房。我当时还觉得李近仁很特别呢,第一次上门拜访先生,先生便亲自送他出门。” 鱼玄机道:“李近仁走后,飞卿有没有说些什么?”昆叔道:“嗯,先生情绪很是激动,感慨地说是当年逼迫李虞候自杀已经是他生平恨事,不料近来又做了两件恨事。不过,等我细问他究竟时,他却又不肯明说了。” 众人一时无语,但各自已经心如明镜,显然温庭筠已经知道了李近仁就是李虞候之子,只有内疚才能使得他亲自送一个第一次见面的陌生人出门。而以温庭筠的情形,断然不会主动去打探什么,一切情形只有可能是李近仁主动告诉他的。如果真要报杀父之仇,又何必要去告诉仇人,徒令对方警觉呢?昆叔的一番叙述,只能令李近仁谋杀温庭筠的嫌疑又减轻了一层。 好不容易才算破获的温庭筠一案,再一次陷入了繁复的迷局中。若是一个并非杀人凶手的人,一定要自承行凶,必然是在袒护真凶了。那么照目前的情形看来,李近仁袒护的人决计不是李可及、韦保衡、陈韪三人,唯一可能的便是李亿了。可是明明是他毒杀了裴氏,他又何苦要如此呢? 一时思绪纷纭,头绪众多。裴玄静便问道:“昆叔刚才说,温先生提到近来又做了两件.恨事,你知道这两件恨事是指什么吗?”昆叔有些迟疑,一时不答。尉迟钧从旁劝道:“昆叔,你刚才也说了,你不相信李近仁是杀人凶手,我想昆叔也不想好人被冤枉吧?这两件恨事也许就是破案的关键。” 昆叔踌躇地看着众人,终于在众多期待的目光中开了口:“先生没有告诉我。不过,据我自己猜测,其中一件应该是去年先生替人在科举考试作了弊……”杜智灵光一现,试探地问道:“请温先生作弊的人就是韦保衡,对不对?”昆叔惊讶地看了杜智一眼,却没有回答,显然已经默认。 裴玄静忖道:“如果说温庭筠是韦保衡请的科场枪手,那么韦保衡为了担心事情败露,也有谋杀的动机。”一直冷眼旁观的温璋“嘿嘿”了两声,冷笑道:“越来越有趣了。” 便在此时,一名差役走进来躬身禀道:“尹君,我等奉命搜查李近仁在东市的店铺,并没有发现任何可疑物品。”李言追问道:“有没有一根短的木棒?”差役一愣,答道:“短木棒?没有。”尉迟钧道:“李近仁不会是飞天大盗,当然不会有这个了。” 裴玄静突然想到当日在三乡驿时李近仁手中那个神秘的木盒,问道:“有没有九鸾钗?”这句话令所有人都莫名惊诧。差役又是一愣,照旧答道:“九鸾钗?没有。” 李言正想询问妻子为何会认为九鸾钗在李近仁手中,却听见那差役又道:“不过说到九鸾钗,巧了,我适才在路上遇到一个熟识的首饰匠人,说是昨日有人送了一支雕有九只凤凰的钗到他的首饰铺,九只凤凰九种不同的颜色,真是奇了!做这支钗的人手艺可是了不得!” 众人顿觉眼前露出了一丝光亮,李言急切地问道:“首饰铺在哪里?”差役道:“就在旁边的西市。不过,据匠人说,今日一大早已经有人将钗取走了。”李言问道:“知不知道是谁送去的?谁取走的?人长得什么样子?”差役道:“说是韦府的人,很年轻。”李言一愣:“韦府?”杜智:“莫非就是韦保衡?”差役道:“正是。” 众人惊愕不已,只觉得案情愈发山重水复、扑朔迷离,便一齐望着温璋,等他示下。温璋双眼一翻,怒道:“你们还在等什么?立即派人去缉拿韦保衡!”众人正要应声而出,温璋又叫道:“且慢!这次还是由本尹亲自出马。” 温璋带着众人冲进韦府时,韦保衡正如热锅上的蚂蚁,在厅堂里面转来转去。他那张英俊的脸已经形容憔悴,被焦躁、恐惧折磨得疲惫不堪。忽见大批差役蜂拥而至,不由得更加慌张,强作镇定问道:“尹君,你……你们这是要做什么?99lib?”又见鱼玄机也在其中,不由得一怔。 温璋却是懒得理睬,直接道:“给我搜!”韦保衡忙道:“且慢!尹君,我也是朝廷命官,你毫无来由地带人闯了进来,又说什么要搜查,你到底要做什么?请你说清楚。”温璋道:“你涉嫌杀人命案,本尹搜查罪证有何不妥?”韦保衡大惊失色道:“我跟杀人命案有关?尹君不是开玩笑吧?”温璋不耐烦地道:“谁有功夫跟你开玩笑?来人,搜!”韦保衡道:“等等,你们要搜什么?”温璋道:“还能搜什么,当然是搜九鸾钗了!”韦保衡愕然道:“九鸾钗?我根本就不知道什么九鸾钗。”温璋冷冷道:“搜出来你不就知道了。” 有温璋亲自压阵,差役们都不敢有丝毫怠慢,这次搜查非常彻底。搜查的结果有惊有喜,不过并没有找到所谓的九鸾钗,而是在书房的铜香炉中找到了一个青色的小瓷瓶,深藏于炉灰中,甚是隐秘。温璋一见那瓷瓶,便知道是极为珍贵的越窑产的缥瓷,打开一看,里面尚有半瓶粉末,与温庭筠和裴氏头发中及李亿鼻中发现的粉末一模一样,正是美人醉。 温璋不由得冷笑一声,连声道:“有趣,有趣。原来美人醉在你手里。”韦保衡焦急万状,辩解道:“这不是我的,我根本就不知道这瓶子从哪来的。”裴玄静道:“如果不是你的,怎么收藏得那么隐秘,藏在香炉灰里?”韦保衡惊惶不知所措,难以自明,只道:“我不知道,肯定是有人陷害我!”温璋叫道:“来人,将韦保衡拿下了。” 只听见有人阻止道:“且慢!”在众人惊讶的目光中,李可及昂然走了进来,一脸肃色。韦保衡立即像溺水之人抓到了一根救命稻草,上前叫道:“李将军,你来得正好!你快帮帮我,他们诬陷是我杀了温庭筠!”神态可怜巴巴,完全没有了昔日翩翩佳公子的风度。 裴玄静突然插口道:“韦公子,我们可从来没说过是你杀了温庭筠。”温璋道:“娘子说得极对,本尹来到这里,连温庭筠三个字提都没提过,韦保衡,你这么急着往你自己身上揽,是不是心中有鬼?”韦保衡当即哑口无言,莫能措语,只额头汗水涔涔而下。 李可及却道:“尹君,你不能带韦保衡走。”温璋道:“噢?李将军,若不是有同昌公主用御赐金牌为你撑腰,你本人现在也该在京兆府的大狱里。你自己的嫌疑还没有洗清,现下又跑来妨碍本尹办案。莫非你也想进大狱蹲一蹲?” 李言见气氛极为紧张,大有剑拔弩张之势,忙上前圆场道:“李将军,尹君已经在韦公子的书房中找到了美人醉。如今证据确切……” 温璋却是不肯轻易放过李可及,追问道:“李将军手中的那瓶美人醉是不是给了韦保衡?”李可及一愣,面露茫然之色。 裴玄静便将青色瓷瓶拿给李可及看:“李将军,请问这是不是从你手中流出来的那瓶美人醉?” 李可及仔细看了看瓶子,又是困惑,又是惊讶。他虽然不肯回答,神态却是已经默认——韦保衡书房中搜出的美人醉正是从李可及手中流出。 温璋见此情状,便道:“事实俱在,既然李将军也无话可说,先将人带回京兆府再说!”李可及决然道:“不行,你们绝对不能带走韦保衡。我特地来传圣上口谕,韦保衡已经被选为同昌公主驸马,即刻须随我进宫谢恩。”各人大为意外,面面相觑,当场陷入一片沉默。就连韦保衡自己也完全愣住了。 李可及却趁这个机会迅速走近鱼玄机,局促而低声地道:“我办完正事后,会立即去咸宜观找炼师,事关重大,请炼师务必在观内候我。”鱼玄机一怔,却见李可及已然走过去,挽了韦保衡的手,道:“我们这就走吧。别让圣上久候。” 仅仅是一瞬之间,韦保衡已经完全变成了另外一副样子,趾高气扬地环视了众人一眼,得意而去。 杜智冷笑道:“典型的小人得志!真不知道圣上怎么会看上他!”温璋也甚为气恼,可又无可奈何,一挥手道:“回去。” 鱼玄机追上几步,叫道:“尹君!”温璋冷眼看她,问道:“什么事?”鱼玄机道:“现在发现了新的证据,显示韦保衡才是毒杀飞卿的凶手,虽然暂时无法将他治罪,不过是不是该放了李近仁?” 温璋意味深长地看了她一眼:“你怎么确定韦保衡就一定是毒杀温庭筠的凶手?”鱼玄机道:“你们不是在韦保衡书房中找到了美人醉么?还有人指证他有九鸾钗。九鸾钗是飞卿的最心爱之物,珍视无比,从不拿出来示人。如果不是韦保衡杀了飞卿,怎么会有九鸾钗?”温璋道:“听起来似乎有道理。可是李近仁为什么要自己承认是他杀了温庭筠呢?他总不可能庇护韦保衡吧。” 鱼玄机知道他咄咄逼人,无非是要逼己承认有杀人嫌疑,然事已至此,避无可避,便坦然道:“正如尹君之前所言,李近仁应该是认为我利用李亿用美人醉毒杀了裴夫人,再杀了飞卿,接着又是我杀了李亿灭口。他想要为我脱罪,听说尹君将我逮捕下狱后,便立即跑来京兆府自认杀人。” 温璋道:“所以他还是替你认罪,对吧?不过,即使李近仁没有杀温庭筠,还是摆脱不了毒杀李亿和裴夫人的嫌疑。”鱼玄机急切地道:“他没有杀李亿!”温璋道:“你怎么知道?难道真的是你杀了李亿?”鱼玄机道:“死的那人……”裴玄静道:“李亿确实并非李近仁所杀,这一点已经可以确认无疑。”又再一次强调了死者口鼻中的美人嘴粉末细节。 温璋道:“那么裴氏呢?裴氏人在广陵,嫌疑人中只有李近仁来回于京师和广陵之间,有地利之便。况且他提到的杀人细节,正符合裴氏的死状。”鱼玄机道:“李近仁连对有杀父之仇的飞卿都没有下手,又怎么会去杀裴夫人?”这句话甚是有力,众人听了都是一惊。 温璋道:“李近仁杀裴氏,难道不是为了你鱼炼师么?”鱼玄机摇了摇头:“不会。李近仁知道我虽然怨过裴夫人,却并不恨她。”温璋思忖片刻,道:“无论如何,李近仁不能放。”重重看了她一眼,低声吩咐了杜智和李言几句,这才率众离去。 本来昆叔要回鄠县,说好众人要去送他,但鱼玄机心中记挂着李可及临行前的交代。裴玄静道:“李可及所言要事,应该与案情有关,炼师还是赶紧回咸宜观要紧。”尉迟钧便道:“我陪炼师一道回去。”鱼玄机点点头,又对李言等人道:“请替我问候昆叔,等事情一完,我便会去鄠县看他。” 眼见鱼玄机与尉迟钧二人离去,李言道:“看来李可及确实知道些什么,却一直刻意隐瞒着,不肯告诉我们。”又见妻子凝思不语,问道:“玄静,你怎么想?”裴玄静沉吟道:“我在想,李亿虽然有一瓶美人醉,却已经是五年前的事了。而李可及通过同昌公主弄到美人醉,肯定是有特别的目的。他却交代不清楚去向……” 杜智忖道:“李可及手中的美人醉很可能是一系列凶案的源头。”李言道:“你是说,李可及很有可能并不是直接的凶手,而是帮凶?”裴玄静点头道:“杜少府说得有理。美人醉最先在御医韩宗劭手中,他是源头,韩宗劭转手给了同昌公主,同昌公主又给了李可及。现在只要我们知道李可及将美人醉交给了谁,也许就能找到真凶。” 杜智道:“也许正是李可及将美人醉交给了韦保衡,韦保衡为了自己的前途,毒杀了温庭筠灭口,然后偷走了九鸾钗。”裴玄静道:“可这样说不通。昆叔说过,九鸾钗收藏得极为隐秘,只有像鱼玄机、李亿这样与温庭筠交往经年的人才知道。”李言道:“应该就是李亿偷走了九鸾钗,他也因此物被杀。” 裴玄静问道:“夫君此话怎讲?”李言道:“鱼玄机认为李近仁没有杀裴氏,我认为她的看法很有道理。如果李近仁不是凶手,那谁又能到广陵杀了裴氏?除非是李亿本人!别忘了,李亿手里也是有美人醉的。尽管我们不知道他到底动机如何,但他杀死裴氏后,弃官不做来到京师就是杀妻的明证。这样,韦保衡杀了温庭筠,李亿杀了裴氏,再到温庭筠府上偷走了九鸾钗,结果因为太过张扬被韦保衡盯上,又被韦保衡毒死,夺走了九鸾钗。” 裴玄静叹道:“如果真是这样,韦保衡如今贵为驸马,温先生岂不是要含恨九泉了?”顿了顿,又道,“可在今日之前,韦保衡还不是驸马,官小职微,同昌公主也才刚刚与他结识,以李可及的身份,他为什么要冒这么大风险帮韦保衡,还为他去向御医要美人醉?”李言道:“你这么一说,我倒是想起来,当晚胜宅夜宴,李可及似乎对韦保衡很不屑一顾呢。” 三人越议越觉得疑点越多,凶手明明就在眼前,却始终抓他不到。案情如同一团乱麻,越扯越乱。裴玄静忽道:“这几个案子也许本来就是不相关的,分别有着不同的凶手,我们却因为鱼玄机的关系,非要把它们关联起来,这是一个重要的失误。这样,我们将重点放到美人醉和九鸾钗上来,这两样东西最先在谁的手中,后来又去了哪里……” 杜智道:“既然李可及将美人醉给了某某,现在看来这个某某应该是韦保衡,那他为什么不直接告诉我们,而非要告诉鱼玄机呢?如果不是给了韦保衡,为什么这瓶美人醉却在韦府中找到?”李言道:“说不定李可及与韦保衡之间有个中间人。”裴玄静道:“而李可及现在急于找鱼玄机,只能说明这个中间人跟鱼玄机关系非同一般。”当下道:“杜少府,就麻烦你去送昆叔,看看还能不能问到一些新情况。夫君,你去一趟西市,找到那家首饰铺,了解一下取走九鸾钗的人的相貌。”李言道:“那你呢?”裴玄静道:“这里离大明宫很近,我现在就去堵李可及。” 三人分手后,李言径直来到西市的首饰铺,见首饰匠人正忙得不可开交。问起来,那匠人十分诧异地道:“少府是说那支有九只凤凰的钗就是九鸾钗?”李言道:“钗上面是不是刻有‘玉儿’两个字?”匠人道:“有是有,不过……”顿时又有些犹豫起来,似乎有点怕惹事上身。李言道:“不过什么?”匠人道:“不过……”顿了顿,突然改变了语气,“昨天那位主顾来,让我把那两个字给去掉了。” 李言又问道:“你还记得那位主顾长得什么样子吗?”匠人道:“少府,你也看到了,我们这里生意好得很,每天都有很多主顾上门送货取货的。我就见过那位主顾一次,哪里能记得住他的相貌?”李言道:“那他多大年纪?”匠人道:“嗯,二十来岁,反正年纪不大吧,具体我也记不清。少府,你该知道,做我们这行的,留意看的都是人手上的珠宝、头上的首饰,哪里会想到去看人的样貌?就跟你们官府中人一样,看人看到总的是衣衫。”顿了顿又道,“其实也不仅是官府中人如此,尘世间的人,又有几个不是以衣衫取人呢?要不俗语怎么说‘人靠衣裳马靠鞍’呢!” 李言见他通明练达,显是阅人无数,不禁苦笑,刚要再问,突然看到一名男子从首饰铺前走过,身影极为眼熟。他本能地追了出来,那男子仿佛意识到背后有人留意,立即加快了脚步。李言心想:“此人鬼鬼祟祟,见人就跑,肯定有蹊跷!”当即喝道:“站住!”那男子头也不回,拔脚便开始奔跑。 李言正欲追时,匠人赶出来叫道:“少府,还有一事……”李言不得已停下,问道:“什么事?”匠人四下看了一眼,用一种警告的口气道:“我本来不想惹祸,不过还是要告诉少府,那支九鸾钗是假的。” 李言大吃一惊:“假的?”匠人道:“如果少府不叫它九鸾钗,它当然不是假的。少府坚称它是九鸾钗的话,必定是假的。其实,那支钗手艺精湛,已经做得相当好,但却不是真正的九鸾钗。九鸾钗是南朝遗物,是古物,但昨日那支钗却是新做的钗。真正懂行的人,一眼便能看出来。” 李言一时呆住,只觉得隐隐约约感觉到有什么不对劲儿,但到底在哪里,他也说不上来。便在此时,他灵光一现,突然想到刚才那名路过的男子为何这般眼熟,他赫然便是已经死去的李亿。 却说裴玄静远远在大明宫外徘徊守候,等了许久后,果见李可及匆匆出来。等到近身,她才上前叫了一声:“将军!”李可及猝不及防,吓了一跳,问道:“娘子在这里做什么?”裴玄静不答,问道:“将军是要去咸宜观吧?”李可及只警惕而狐疑地上下打量着她。裴玄静笑道:“我也正要去亲仁坊,不如我们一道同行如何?” 李可及也不置可否,照旧走自己的路。裴玄静忙追上去,问道:“将军把同昌公主给你的美人醉给谁了?”李可及道:“给……”猛然止住,“我没给谁,我已经说过了,扔了。”裴玄静道:“扔到哪里了?”李可及道:“郊外。” 裴玄静道:“将毒药乱扔,将军知不知道有可能会害死无辜的人?”又不容分说道,“即使万幸没有毒死人,毒死花鸟鱼虫也是不对的。将军应该知道,新近有一人因为掏了乌鸦窝,便被京兆尹判了死刑。如此推算起来,将军不知道害死了多少动物,该判多少次死刑?”李可及道:“我没有扔……”裴玄静道:“没有扔?那给谁了?”李可及道:“给……”自觉食言,急忙闭口不言。 裴玄静道:“是不是给韦保衡了?”李可及诧异地望着她,半天才道:“韦保衡现在是驸马的身份,娘子不要胡说八道,他可不是什么善人……”裴玄静反问道:“将军怎么知道韦保衡不是善人?”李可及看了看她,无奈地摇摇头。无论裴玄静如何再发问,他坚决不肯再讲一句话。 二人一路向亲仁坊走去。几近坊门时,却见韦保衡府中的乐师陈韪正站在那里。陈韪一见裴玄静,便向她招手。她便走过去问道:“你怎么在这里?”陈韪道:“我有个朋友在郭府当差……”双手做吹笛状,“也是名乐师。”又问道,“娘子的案子查得如何了?现在长安可是传得沸沸扬扬呢,说是娘子厉害得很,正帮京兆尹破案呢。” 裴玄静见李可及已经步入了亲仁坊,生怕有失,忙道:“我得走了。” 刚一进亲仁坊,便看见一个身影,仿佛在哪里见过,细一凝思,当即呆住:“那……那不是李亿么?”忙追了过去,但刚过街角,便已经不见了人影。正四下找寻时,与急急追寻过来的李言撞了个满怀。 李言忙道:“玄静,你在这里太好了。我告诉你,邪了门了,我大白天的看见鬼了!”裴玄静道:“夫君是不是看见李亿了?”李言紧张地问道:“你怎么知道?我还以为我说出来你一定不信呢!”裴玄静道:“因为我也看见了!” 二人均不大相信鬼神之事,可是亲眼所见,不由得人不信。却见杜智正赶将过来,惊讶地问道:“你们夫妻两个在这里做什么?” 李言便将见到李亿复活一事说了,杜智无论如何都不能相信。又提到送别昆叔时,昆叔提到差役董同告诉过他,大山兄弟承认温先生刚死时便去书房偷过九鸾钗,但盒子却已经是空的,应该在温先生死前便已经丢失了,昆叔得知后,一直怀疑是绿翘拿走了九鸾钗。 裴玄静大吃了一惊,问道:“怎么会是绿翘?”杜智道:“据昆叔说,三个多月前,大概是在去年重阳节前,鱼玄机派绿翘给温先生送过御寒的衣物。当时的情形有些古怪:绿翘跟温先生在书房谈了一会儿,后来不知道为什么,绿翘哭着跑了出来,温先生追了出来,又将她劝了回去……” 裴玄静道:“仅凭此一点,便推断是绿翘拿走九鸾钗?”杜智道:“所以昆叔也不能肯定。只是巧合的是,绿翘来之前,温先生经常取出九鸾钗把玩;绿翘走后不久,温先生取出了九鸾钗,看了一眼,又重新放回去了。那以后,昆叔就很少看见温先生拿出九鸾钗了。而到过温府的人又极少。” 裴玄静道:“如果是三个多月前,那不是正好与我在三乡驿遇到李近仁的时间连接上了?”李言一呆,问道:“什么?”裴玄静不及多说,道:“走,我们先去咸宜观。” 离开韦保衡府邸后,鱼玄机便与尉迟钧直接回了咸宜观。正要拍门时,却发现大门没有关严实。尉迟钧道:“绿翘好马虎,竟然忘记关门了。”鱼玄机没有做声,只是微微叹了口气。 进得院中,观中悄无声息。尉迟钧道:“怎么不见绿翘?”大声叫道:“绿翘,炼师回来了。”却是无人应答,更是奇道:“会不会是出门去了?”鱼玄机摇了摇头,黯然道:“她已经离开了。”尉迟钧惊讶道:“离开了?”鱼玄机道:“嗯,是我叫她走的。”尉迟钧道:“她去了哪里?”鱼玄机道:“跟她一个朋友去了蜀中。” 尉迟钧见她颇为伤感,不明所以。却见绿翘急急奔了出来,道:“我在厨房,没有听见……”鱼玄机愕然望着她:“你怎么还在这里?”绿翘微微一笑:“我不会在这个时候扔下炼师一个人的。” 鱼玄机一时无语,默默凝视着着她,她明显被感动了,连一旁的尉迟钧也强烈地感受到了这主仆二人之间的深厚情谊,但心头也由此多了几许复杂而沉重的东西。 进来围在炭火边坐下,这才感觉到身子已然冻得麻木,竟是毫无感觉。几人均默默无语,时光似乎流淌得极慢极慢,令气氛愈发凝重。还是尉迟钧忍不住问道:“李可及什么时候才会来?” 他骤然开语,绿翘吓了一跳,问道:“李将军要来么?”尉迟钧便说了不久前发生在韦府的事。绿翘若有所思地道:“原来凶手是韦保衡。” 三人继续闷坐,也不知道过了多久,突然有人敲门,均吓了一跳。鱼玄机道:“他来了。”赶出去开门,绿翘也忙跟了出去。拉开门一看,果然是李可及。李可及正欲开言,忽一眼望见了后面的绿翘,便住了口。绿翘意识到自己在场不方便,默默低下头,转身走了。 进来后,李可及看见尉迟钧也在,有些意外。鱼玄机道:“李将军有什么事,就请直接说吧。”李可及看了一眼尉迟钧,却不说话。鱼玄机道:“我是特意叫王子殿下来的,不碍事。”李可及踌躇着。尉迟钧忍不住道:“我先出去。”刚一起身,便被鱼玄机拉住:“不必。李将军,如果你实在为难,就不必说了。”她如此做,自是显示胸怀坦荡,自信事无不可对人言。 李可及怔了半晌,叹了口气,刚要说话,绿翘又端着茶水走了进来。鱼玄机突然有些恼怒起来,道:“绿翘,我不是要你离开长安么?你赶快走!”绿翘一愣,李可及也呆住了。尉迟钧忙圆场道:“绿翘,我正有事找你。”上前接过茶水放好,拉着绿翘便走了出去。 等二人走出去好一会儿,鱼玄机才道:“他们已经走了,李将军还不方便说话么?”李可及答非所问地道:“绿翘……要走了么?”鱼玄机对他这句没头没尾的话非常莫名其妙,但还是回答道:“嗯。我叫她今日便离开这里。”李可及迟疑道:“那……我没什么可说的了。”起身道,“我走了。”语气甚是凄然,仿佛他这一走,就永远不会再回头似的。 鱼玄机无比纳罕,却没有多问。她知道对方多少有些钟情于她,但这份情不但止于礼,还远远不及他的地位与声名重要。他从来就是个谨小慎微、明哲保身的人,她不能也不可能要求他做些什么。 李可及刚离开咸宜观,便迎头遇上了气喘吁吁赶来的李言夫妇和杜智三人。李言早已经被这几桩复杂的奇案弄得头昏脑涨、精疲力竭,一把扯住李可及道:“将军不能走!你今天得说清楚,到底是不是你把美人醉给了韦保衡?” 李可及皱眉道:“你们为何一定要赖在韦保衡头上?”李言一愣:“不是韦保衡?”裴玄静紧问道:“那将军给了谁?”李可及摇了摇头。 他坚持不说,三人也无可奈何,正各自失 671b." >望之时,却见李可及走出几步,突然回头道:“韦保衡虽然人品不佳,但他绝不是凶手。”裴玄静问道:“为什么?”李可及道:“他不大可能得到美人醉。”李言道:“可美人醉就藏在他家书房中!”李可及摇了摇头,转身离去。李言不满地嘟囔道:“宫里的人怎么都这样,说话总是留半句。” 裴玄静突然想起一事,问道:“夫君去西市首饰铺调查的结果如何?”李言道:“那个首饰铺生意兴隆,匠人说他每天都要见好多好多的主顾,根本就记不住只来过一次的主顾的相貌,只记得那人是韦府的,年纪很轻。”裴玄静问道:“既然是只来过一次,匠人怎么知道是韦府的?”杜智道:“不用说,肯定是那人自称是韦府的。” 李言又道:“还有,那支九鸾钗是假的,并不是真正的九鸾钗。”杜智大感意外,裴玄静却道:“这就对了!一个假的韦府的人,拿着一支假的九鸾钗。”李言道:“看来是有人有意将我们的视线引向韦保衡。” 裴玄静道:“之所以要陷害韦保衡,是因为他去过温府,恰好也是疑凶之一。”李言道:“这就与李可及刚才的说法对上了,韦保衡并不是真正的凶手。”裴玄静点头道:“因为李可及心中非常清楚,他交给美人醉的那个人才是凶手。” 杜智道:“这案子实在太奇怪了!温庭筠一案中的五名嫌疑人,李可及不是凶手,李近仁不是凶手,韦保衡不是凶手,陈韪不是凶手,剩下最后一名嫌疑人李亿又死了,线索全断了……”李言夫妇异口同声地道:“我刚才见到李亿。”杜智摇了摇头,完全不相信:“别又是那套借尸还魂的说法。” 只听见有人叫道:“死的那个人不是李亿,而是左名场!”三人回过头去,却见国香正站在身后。一时间,所有的人都给弄糊涂了。 经过国香絮絮叨叨半天的解释,众人才知道左名场即是李亿的表弟,二人母亲是孪生姊妹,这表兄弟二人的容貌也极为相似,一般人决计分辨不出来。当初李亿瞒着妻子将鱼玄机送回鄂州老家,初见左名场时,鱼玄机也错将他当成了李亿。国香与左名场自小订有婚约,三个多月前,左名场突然瞒着国香前往长安,结果被国香在三乡驿追上。也就是在那里,国香结识了裴玄静,而左名场则被李凌认作了李亿,但李凌从未提及此事,是以裴玄静也毫不知情。国香从李凌口中得知左名场去了广陵,却不知道那是左名场将错就错骗过李凌的谎话,赶去广陵,当然没有找到左名场。于是便顺便去找李亿夫妇,想在扬州玩一阵子,不料这夫妻二人正在吵架,于是干脆到长安来寻找鱼玄机。众人这才知道为什么当时在树林一见到尸首,国香便晕了过去,她是唯一准确认出那具尸首就是左名场的人。而昆叔和鱼玄机别说震惊之下不及分辨,就算是平时,恐怕也无法分出真假来。 李言恍然大悟道:“这就完全说得通了。李亿妻子裴氏是个出了名的泼妇,李亿大概再也无法忍受,就用美人醉毒杀了裴氏。再来到鄠县,用美人醉杀了温庭筠。他知道他从御医手中获得美人醉的事早晚会败露,于是杀了与他容貌极像的表弟左名场,想让我们大家都认为他已经死了。”杜智道:“这一招确实很高,如此,官府便再也不会追究。” 国香听说是李亿杀了左名场,忍不住又哭泣起来。三人也顾不上理会安慰。裴玄静道:“如果李亿就是凶手,那么又是谁有意将我们的注意力引向韦保衡呢?反正我们都认为李亿已经死了,没有人会再怀疑他。”杜智道:“这确实是个很大的疑问。”李言道:“也许是有人故意扰乱我们的视线,比如——我是说比如——认为是鱼玄机杀了人的李近仁,神秘兮兮的李可及,也许是李亿自己,这些都有可能。” 此时夜鼓敲响,夜幕降临。三人商议了一下,决定先进咸宜观再说。来开门的人却是尉迟钧,才知道鱼玄机和绿翘都各自回房添加衣服去了。当即杜智、尉迟钧陪着国香在厅堂坐下,李言夫妇径自去找绿翘。 李言夫妇敲门进来时,绿翘正在房中发呆,见二人来询问九鸾钗一事,便直言相告道:“当时我就是想看看九鸾钗,但温先生不愿意拿出来,我还气得哭了。”裴玄静打趣道:“真看不出绿翘还会为这种小事气哭。”绿翘不好意思地笑了笑:“九鸾钗可是天下至宝,能看一眼是福气。”李言又问道:“那后来呢?”绿翘道:“后来,温先生把我劝回去,拿出九鸾钗给我看了。”李言道:“后来呢?”绿翘道:“后来?后来我就走了。” 李言夫妇没问出个所以然,便道了歉离开。夫妻二人从绿翘卧房中出来,裴玄静突然想到昆叔曾说温庭筠提过三件恨事,一件是当年逼迫李虞候自杀,另一件已然可以肯定是替韦保衡代考,第三件又是什么呢?会不会与九鸾钗有关联? 回到厅堂,鱼玄机正在安慰国香。国香已然告诉她便是李亿杀了左名场一事,鱼玄机神色黯然,却无意外之惊,显事早已经知情。然则当她得知韦保衡并没有杀温庭筠、而是被人嫁祸后,手中的茶杯“砰”地摔碎在地上。 众人均知她已然明白一切都是李亿所为,只是料不到在她内心深处,依然牵挂着那个抛弃了她的负心汉。当此情形,真不知道该如何安慰才好了。 第八章 生同死不同 那男子心中猛地一抽搐,这才知道自己行踪早为对方所觉察,蓦然之间,他的手仿佛被一种奇特的力量攫住,紧握尖刀的手开始无力。忽然又看见了鱼玄机背部的斑斑伤痕,一时间,心上翻江倒海,百般滋味,手也渐渐地软了下来…… 这是一个漫长而漆黑的长夜,天空中没有半点微光。冷风飕然扫过全城,空无一人的街道上,翻滚着些许残枝枯叶。白日尚且华盖云集的长安,卸下光亮的面纱后,竟是如此苍凉,四下弥漫着阵阵寒噤。 宁静的亲仁坊中,隐约传来几声男子的叹息,是谁在这幽风寒夜中暗自伤怀?是无奈,还是悲伤?是悔恨,还是追忆? 李言等男子已然离开咸宜观,心细的尉迟钧又差了苏幕前来,一是送来一些食物,二是可以与裴玄静等人为伴。苏幕将收拾好的碎瓷片扔在院子角落中,转身便看见绿翘正抱着叠得整整齐齐的衣服向鱼玄机卧房中走去,脸上写满了悲伤和难过,忍不住想劝慰几句,叫道:“绿翘……” 绿翘停了下来,眼睁睁地望着她。她却连半句安慰的话也说不出来,心头铅一般地沉重。过了半晌,才道:“别难过,一切都会好起来的。”这句话其实有些不搭调,绿翘竟然点点头,两行泪水潸然顺着面容流了下来。苏幕一怔,也莫名其妙地跟着难过起来。 厅堂中只剩了国香与裴玄静二人。国香已然疲倦,却是不肯离开,正在迷迷糊糊地打盹。裴玄静则正在回想鱼玄机适才提到的李可及的诡异之处:他先是告知有要事相商,郑重其事地要求鱼玄机在咸宜观等他,来了后却只没头没尾问了一句“绿翘……要走了么”,然后便说“没什么可说的了”,如此言行,实在是太多不合常理。 正百思不得其解之时,忽见苏幕打起帘子走了进来,登时联想到李可及白日来咸宜观,定然是有很重要的话要对鱼玄机说,但却被意外的情况给打断了。当时观中只有鱼玄机、尉迟钧、绿翘三人,李可及又莫名其妙地问起“绿翘……要走了么”,可见这意外情况一定与绿翘有关。莫非……莫非李可及是将美人醉给了绿翘? 一念及此,当即问道:“苏幕。若是鱼炼师向你们胜宅借一件非常珍贵的东西,你会借么?”苏幕答道:“当然会借。”裴玄静又问道:“那如果不是鱼炼师出面,而是绿翘开口呢?”苏幕道:“一样会借啊。我们都知道绿翘跟炼师情若姊妹,她们之间谁出面,又能有什么分别?”裴玄静喃喃道:“这就对了。” 她已然明白美人醉是如何流转的,正是绿翘开口向李可及索要美人醉,而李可及会以为是鱼玄机想要,定然费尽心思。这个胆小审慎的男人,时时刻刻都在害怕惹事上身,完全不似李近仁那般仗义,但他以为是鱼玄机杀人,还是为了她在众多的压力下做到了守口如瓶,倒也十分难得了。只是,绿翘没有杀温庭筠的动机,加上行动不便,断然不可能到屋梁挖洞下毒,她要美人醉的话,想要对付的只可能是那个将她腿打瘸的裴氏。而她无法去广陵下毒,便只能通过李近仁…… 正想到关键之处,却听见有人大力拍门,不禁诧道:“早就是夜禁时间了,会是谁呢?”苏幕道:“或许是殿下和李少府他们又回来了。”忙赶去开门,却发现大门并没有闩上。拉开门一看,门口赫然站着首饰铺匠人。 苏幕却不认识他,匠人忙问道:“敢问李少府人还在这里么?”裴玄静闻声出来道:“我是他妻子。老公找他何事?”匠人道:“原来是县尉夫人。那么告诉娘子也是一样的。我连夜赶来,是想告诉你们,那支九鸾钗确实是假的。白日李少府走了之后,有人从我老家京兆武功带来口信,无意中提到我儿子五个月前给人定做了一件有九只凤凰的钗……” 裴玄静奇道:“你儿子?”匠人骄傲地道:“我儿子在武功老家,也是做手艺活儿的,我家的手艺是祖传的。我可以肯定地说,那支假九鸾钗就是我儿子做的。” 裴玄静问道:“他还能记得定做的是什么人?”匠人道:“听说是个瘸腿的年轻美貌小娘子。”苏幕骇然道:“是绿翘。”裴玄静却只是点了点头,又问道:“不是已经夜禁了么?老公是如何进来的?”匠人道:“我跟巡夜的金吾卫士说,有重要线索要告诉李少府,他们便派了个人带我来咸宜观了。”一指外面,果然站着一名金吾卫卫士。裴玄静忙连声道谢,那匠人只挥了挥手便走了。 到了此时,裴玄静已经完全明白了绿翘是如何杀死裴氏的,她转身便往绿翘卧房奔去。到得门口,叫了两声,无人答应。推门进去,房里蜡烛高照,却已经是空无一人,只有一封信留在案桌子上。 此刻,鱼玄机正光着身子在厢房的一只红黑发亮的大木桶中沐浴。 这是一间专门布置过的沐浴专房,没有窗户,只有一扇可供出入的门;一进门处摆放着一架连地六扇屏风,以挡住透过门缝中漏进来的凛凛寒气;东角落放置有一只大水缸,用来存放清水;地面上铺着厚厚的毛毡,人踩在上面,不会发出一点声音;四壁则挂有墨绿色的帷幔,通常过了冬季,这些布帷幔便会被换成更轻盈飘逸的纱帐;房中间有石头磊成的一个小小平台,上面有一个陶制的火盆,生了一大盆熊熊炭火。火盆外倒罩着一个专用的铁架,已经烧得通红。铁架上则搁置着数块石头。这是京师流行的冬季沐浴法,只须用火钳将烧热的石头放入木桶的水中,反反复复,水很快就热了,比老套的在厨下烧了热水再倒入木桶的法子要简捷方便得多。整个房间有一种安宁的气息,加上腾腾水气弥漫于其中,看上去暖意洋洋,且有一种梦幻般的慵懒神秘。 鱼玄机却不似在沐浴,而是在等待着什么,却又是神态安详和煦,从从容容,并不焦急。她的手指轻轻地抚摸着水面,似乎那便是她自己的肌肤,苦涩中自有一种惬意;又似乎触摸的是他人,然则或远或近,总是看不真切他的面孔。她的心房千头万绪,血液中有千百万种感情在涌动着,到底是悲伤,还是兴奋?情深处,正是最无奈何处。怜我怜卿中,不禁缥缈意远。 最奇怪的是,她面前的肌肤光洁如玉,如绸缎般闪亮。然而她的背部却到处都是鞭痕,星罗棋布,煞是恐怖。幸好她看不到自己伤痕累累的背,而长久以来一受寒便要折磨她身体的旧伤今冬竟然也没有再发作。这,实在是要感激李近仁为她延请名医医治了。 突然,厢房东角的帷幔飘动了几下,一名男子不知道从哪里冒了出来,悄然出现在房中。鱼玄机似乎意识到了异常,但却没有回头,依旧一动不动。 那名男子手腕翻动,从腰间取出一把明亮的尖刀,轻轻走近木桶,慢慢举起了手中的尖刀。就在他使出全身力气、预备扎下的那一刹那间,鱼玄机头也不回地道:“你终于来了。” 那男子心中猛地一抽搐,这才知道自己行踪早为对方所觉察,蓦然之间,他的手仿佛被一种奇特的力量攫住,紧握尖刀的手开始无力。忽然又看见了鱼玄机背部..的斑斑伤痕,一时间,心上翻江倒海,百般滋味,手也渐渐了软了下来。 他端详着她,她却始终没有回头。他们有多少年没有如此近距离地见面了?二年?三年?也许还要更长些,总之已经是非常非常漫长的时间了。她似乎还是那个鱼玄机,只是身材更加瘦削,人也多了几分沉郁。但他又觉得,他现在是云里雾里看她了,也许是房中充满了水雾的缘故罢。自分手以来,他时常暗暗揣测,她过着女道士的生活,应该容颜憔悴了许多罢?其实他常常担心自己已经不能准确地记得起她的样子。没想到此种情况下相见,看到的不是她的面容,而是那些承载着痛苦回忆的伤口。原本已经暗淡的旧事重新浮现在他的脑海中,他甚至有些哽咽了。 二人便一直这般默默无语着,在静谧中惆惆怅怅,其中的情意有多少?难怪昔日李商隐说“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悲欢离合之情,岂待今日来追忆,当时就早已惘然了。 也不知过了多少时刻,只听见外面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传来裴玄静焦急的声音:“鱼炼师!鱼炼师!”鱼玄机未及回答,裴玄静已然冲了进来,却发现她安然无恙,依然在木桶中沐浴。 裴玄静惊疑不定地问道:“鱼炼师你……你没事吧?”忽见背后的帷幔正在飘动,忙赶过去,却是没有人影。转过身来,一眼看见了鱼玄机背后吓人的伤痕,不禁骇异得呆住:“炼师,你的背……”忽然联想到什么,颤声问道,“是李亿妻子裴氏打的,对不对?” 鱼玄机不答,泪水却慢慢从面颊滑落了下来。她当然不是为背上的旧伤神伤,而是适才距离得如此之近,却始终没有勇气回头,见到那人一面。 回到厅堂,国香和苏幕告知四下都找不到绿翘。裴玄静道:“她已经走了。”又道,“炼师,你可知道是绿翘杀了裴氏?”鱼玄机一时震住,半晌才道:“绿翘从未到过广陵,如何能杀得了她?” 裴玄静答道:“这正是其中的巧妙之处。绿翘先是做了一支假的九鸾钗,然后借到鄠县给温先生送衣物的机会,用假的九鸾钗换出了真的九鸾钗,再将从李可及那里要来的美人醉毒药泡在了真九鸾钗上,再装入事先仿造好的木盒中,作为礼物交给李近仁,请他带到广陵送给裴氏。这也就是为什么我在三乡驿见过李近仁手中捧着一个一模一样的木盒,那盒子亦是十分名贵之物,仿造得惟妙惟肖,可见绿翘着实在上面下了不少功夫……现在想来,那晚左名场爬到我窗外,不是要窥探国香,而是想要这个盒子及其中的宝物,因为我的房间正好在最边上,方便攀援。而紧挨着我房间的刚好就是李近仁的房间……” 国香打断了她的话头,道:“这怎么可能是?左名场天生患有畏高症,一登高便要手脚痉挛、全身发抖,那人绝对不可能是他。不过,裴氏那恶婆娘倒确实是酷爱金银珠宝。” 裴玄静听了一呆,一时不及想通其中关节,便接着道:“李近仁当晚也在三乡驿遇到了左名场,他却以为是李亿,后来越想越不对劲,便改道回京师,而将盒子交给随从丁丁送回广陵。这也是我们后来得以在胜宅宴会上遇到他的原因。” 鱼玄机道:“当晚娘子银菩萨在胜宅失窃,我本疑心是黄巢所为,后来我从鄠县回来后,李近仁告诉我他在咸宜观外见到一个人,容貌身形很像是李亿,我便以为是李亿偷了银菩萨来陷害我,现在想来,此人应该是左名场无疑。他兄弟二人相貌实在太像,我也无法分辨,更别说是李近仁了。” 裴玄静道:“嗯,事实正是如此。李近仁后来见到炼师无事,便赶回广陵,将木盒送给了裴氏。我猜绿翘的事先安排,肯定是以炼师你的名义,说成是献礼向裴氏赔罪。裴氏得到了九鸾钗这等天下至宝,自然爱不释手,戴在头上,毒药慢慢渗入皮肤,这种中毒方式比食物和外伤都要慢许多,可以说是不留痕迹。一个月前,裴氏终于毒发而死。李亿本知道九鸾钗是温先生手中之物,又知道炼师知晓美人醉奇药,因而怀疑是你们二人合谋杀死他妻子,为了报仇,他赶到鄠县,毒杀了温先生。为了脱罪,又杀了一直在京师游荡的左名场,令我们误会他也被毒死。而温先生死前失窃的那只九鸾钗,其实仅是一只假的九鸾钗,此处李亿已经知晓,应该不是他所为。我猜此人多半是韦保衡,他为人贪婪重利,也许无意中知道了九鸾钗就在温先生手中,顺手牵羊地拿走。至于为何后来在韦府没有搜出来,就不得而知了。” 苏幕听得目瞪口呆,问道:“娘子说的这一切,都是因为绿翘为了报复裴夫人打瘸她的腿而挑起的?”裴玄静道:“可以这么说。”将从绿翘房中取得的信交给鱼玄机,“这是绿翘留给炼师的信。” 鱼玄机接了过来,只见封皮上写着“炼师亲启”四字,急忙拆开,只见上面写着:“炼师垂鉴:自绿翘得与炼师相识,多蒙关爱,绿翘铭感于心。今日不辞而别,实非得已,只因绿翘杀了恶妇裴氏。起初,绿翘偶从李亿员外处得闻美人醉奇药,后辗转向李可及索要一瓶到手,又趁温先生不备之机,用偷梁换柱之计,以假九鸾钗换得真九鸾钗,将毒药涂在其上。再托李近仁送于那恶妇。只要那恶妇一死,炼师与李亿员外之间再无阻碍。绿翘一早便知,炼师对李亿员外,未尝须臾去怀。不过,绿翘仅杀裴氏一人。吾离开后,炼师可将书信转呈京兆府,为炼师洗脱杀人嫌疑。请炼师不必牵挂绿翘,吾已经找到如意郎君,一道远走高飞。书不尽意,绿翘草笔。” 字迹娟秀,似极了鱼玄机的笔迹。一时怔住,喃喃道,“原来她杀裴夫人,并不是为了替她自己报仇,而是为了我。”不由得悲从心来,泪水涔涔而下。 裴玄静急忙接过信看了一遍,一切都如自己所料,难怪昆叔说绿翘来之前,温庭筠经常取出九鸾钗把玩,绿翘来过后,就很少看见他拿出九鸾钗了。其实他早已经知道真的九鸾钗已经被绿翘调包换走,不过他没有说穿而已。也许这就是他所说的另一件恨事。也难怪李近仁会以为是鱼玄机杀了人,还主动去承担罪名,他肯定早已经想到是他转送的九鸾钗有问题,所以他能讲出头发的细节。只是她唯一想不到的是,绿翘这样做并不是为了替自己复仇,如此有情有义的女子,实在令人可叹。 苏幕不识字,急于知道信中内容,裴玄静便照念了一遍。末了又发现信下有一行小字,念道:“又及,吾取走了炼师柜中两套碧萝衣。请炼师务必成全,权当作我与夫君新婚礼服……” 鱼玄机之前读信时心潮澎湃,未曾留意到这行小字,这下听裴玄静念了出来,当即尖叫了一声:“哎呀……”大惊失色地往卧房赶去。裴玄静等人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大事,急忙跟了上去。 鱼玄机赶回卧房,却见衣柜上的铜锁已经被撬开。拉开柜门一看,衣柜中的两套碧萝衣果然已经不见了。 鱼玄机叫道:“天哪!”顿觉得眼前一黑,身子摇摇欲坠,几乎跌坐在地。幸好裴玄静及时赶进来扶住了她,问道:“到底出了什么事?”鱼玄机道:“那两套碧萝衣,是当初我和李亿定做的寿衣,绿纱里面的寿衣浸泡了美人醉的剧毒……”裴玄静不禁呆住了。 过了好大一会儿,鱼玄机才略微平静下来,讲述这段碧萝衣的往事:原来她与李亿有过一段郎情妾意的美好日子。有一次,鱼玄机曾经开玩笑说人死的时候太痛苦,李亿便提到有一种奇药叫美人醉,能让人在快乐中死去。鱼玄机听了非常好奇,于是李亿就去向他的舅舅御医韩宗劭要了一瓶美人醉。他们还商议出一个别出心裁的法子,将美人醉溶在水中,再将做好的绿寿衣泡在水中,再在寿衣外面罩上绿纱,这就是碧萝衣。二人约定白头偕老时,一齐穿上碧萝衣死去。不过这件事情,始终只有她二人知道,绿翘一直都不知情。 一时之间,裴玄静耳畔又响起了李可及唱的那首词:“星斗稀,钟鼓歇,帘外晓莺残月。兰露重,柳风斜,满庭堆落花。虚阁上,倚栏望,还似去年惆怅。春欲暮,思无穷,旧欢如梦中。”不由得心潮澎湃,怆然无限。国香听到此段动人往事,早已经哭得泣不成声了。 鱼玄机突然站了起来:“我得去找绿翘,告诉她碧萝衣有毒……”苏幕拉住她:“现在是夜禁时间,你怎生出去?”裴玄静叹息道:“恐怕已经太晚了。”鱼玄机泪水滚滚而下:“是我害了绿翘……” 见到她玉容寂寞,涕泪纵横,苏幕几人亦跟着垂泪不已。裴玄静心上也极为难受,然则茫茫后果,渺渺前因,悲欢离合,总不由人。 后半夜格外难熬,几人好不容易才劝得鱼玄机睡下。她已经有几天没有睡过好觉,这一躺下,竟然沉沉睡去。国香生怕她有事,坚持守在她身边。苏幕与裴玄静毫无睡意,依旧在厅堂守着炭火苦苦思索。苏幕突然道:“绿翘杀了裴氏,李亿杀了温庭筠,又杀了左名场,一切总算都真相大白了。” 裴玄静没有应声,她心中正在想另一处疑点,真的九鸾钗必然在李亿手中,那么那支假九鸾钗又被谁偷走了?李亿不会,李近仁也不会,本以为是韦保衡,但之前明明确定他是被陷害,应该也不是他了。那么就只剩下李可及与陈韪二人了。李可及的为人,不似那么下作,剩下的就只有陈韪了。 突然之间,她感到她一直忽视了陈韪这个人。他看起来毫不起眼,甚至有些猥琐,总是缩在主人的身后。然而,他不是也有着一切的便利条件么?要说陷害韦保衡,他有着天时地利。他知道韦保衡进士名衔来路不正,完全可以到京兆府投书揭发;他也是韦府的人,送一支假九鸾钗到首饰铺去掉刻字,也并非不可能。如果前面的推测成立,那么,将美人醉藏在韦府书房香炉灰中的也肯定是他了。只是有一点疑问,他是怎么得到美人醉的呢?有美人醉的只有李亿、李可及,李亿的美人醉用在了碧萝衣上,李可及的美人醉则给了绿翘,绿翘又用在九鸾钗上。以陈韪的身份,完全没有任何可能得到美人醉。 转念之间,她又想到一个疑点:既然李亿的美人醉用在了碧萝衣上,那么李亿又哪里有美人醉来杀温庭筠与左名场呢?除非那瓶美人醉只用了一部分在碧萝衣上,或者他向舅舅韩宗劭另外要了一瓶,不过旁人不知道,韩宗劭当然也不会承认。昨日京兆府公堂上,若不是有鱼玄机在一旁,他也断然不会承认五年前曾经给过外甥一瓶美人醉的。如果绿翘手中的美人醉没有用完,会不会就此流到了陈韪手中? 突然又想到白日在街道边遇到陈韪的情形,他显然正在等什么人。可他的主人韦保衡明明被选为同昌公主驸马,讯息瞬间传遍了全城。按理来说,他是乐师,是家宴上必不可少的人物,他应该正在韦府,忙着准备庆贺才对。他会不会…… 刚想到关键之处,却听见苏幕问道:“娘子认为绿翘的如意郎君会是谁?我们在同一个坊区住这么久,我竟然不知道她有意中人。”裴玄静正想得出神,顺口答道:“会不会是陈韪?”苏幕一脸愕然,问道:“怎么会是那个乐师?”裴玄静回过神来,摇头道:“我也不知道,只是猜测而已。不过如果陈韪真是要与绿翘一起离开长安的那个人,他也是有可能得到美人醉的。” 苏幕道:“娘子是说是陈韪陷害韦保衡?”裴玄静道:“这个可能性很大。反过来,陷害韦保衡需要有美人醉,陈韪要得到美人醉很难,但如果他跟绿翘有关系,那么就轻而易举,一切都能解释得通了。”苏幕道:“可如果陈韪手上有美人醉,一样有杀温庭筠的嫌疑。”裴玄静道:“陈韪没有动机。”苏幕道:“也许是因为绿翘。绿翘偷了温庭筠的九鸾钗,担心终有一天会败露,于是将美人醉给了陈韪,让陈韪毒杀了温庭筠。” 裴玄静一愣,却听见门口有人道:“不,绿翘不是那样的人。”回头一看,正是鱼玄机严肃地站在门口。她一边走进来,一边道:“绿翘就像我的手足,我信任她。”苏幕忙赔罪道:“我只是随便说说,炼师说得对,绿翘这样有情有义,绝对不会杀温先生的。”裴玄静道:“绿翘手里有美人醉,是毒药的一个源头,我们只是在猜测她会不会将美人醉给了其他人?”鱼玄机道:“绿翘知道美人醉是毒药,她要美人醉只是为了杀裴氏,绝对不会再给其他人的。”裴玄静道:“不如我们去绿翘房中看看。” 当下三女各举灯烛,来到绿翘卧室,仔细搜寻。苏幕道:“娘子是想找美人醉么?如果绿翘手中还剩有美人醉,她还不得带在身上啊。”裴玄静道:“如果你要和情郎私奔,开始全新的生活,你会在身上带一瓶毒药吗?”苏幕想了想,道:“不会。”裴玄静道:“不仅不会,凡是涉及一切不美好回忆的东西,应该都不会带。” 鱼玄机忽然看到床榻下角落处有个青色的小瓶子,急忙趴下身捞了出来,叫道:“娘子,你来看看。”裴玄静仔细查看着:“跟韦保衡家发现的那个瓶子一模一样。”鱼玄机道:“不,不一样,这正是我和李亿的那瓶美人醉!” 裴玄静拔开瓶塞,闻了闻,鱼玄机忙道:“娘子小心,那里面可是毒药。”裴玄静道:“炼师不必紧张,这里面的毒药已然被人调了包,剩下的只有半瓶面粉。”鱼玄机惊道:“面粉?”裴玄静点点头,又问道:“炼师怎么能确认这就是你那瓶美人醉呢?”鱼玄机道:“这种瓶子青中带绿,色泽晶莹,明彻如冰,温润如玉,是青瓷中的缥瓷。缥瓷的瓶子表面看起来一样,其实每个都不一样。你看这个瓶子,有一道裂痕。”苏幕道:“裂痕很浅,不仔细看根本看不出来。鱼炼师你没记错吧?”鱼玄机道:“绝对不会。这瓶子虽然装的是毒药,但还是个稀罕玩艺儿。我和李亿仔细赏玩过,当时李亿还开玩笑说,这个瓶子有这道裂痕,该叫‘美人抓破脸’。” 裴玄静问道:“那这个瓶子后来是怎么处理的?”鱼玄机道:“寿衣做好后,还剩半瓶美人醉,我当时说要扔了,结果被李亿夺过瓶子,说这么好的瓶子扔了可惜。又说还剩半瓶美人醉,他要先留着,说不定什么时候还能用得上。” 裴玄静道:“正因为炼师知道李亿手中还有美人醉,所以你一直怀疑他是凶手。”鱼玄机点头,突然想起了什么,一时陷入沉思种。 苏幕道:“可是这个贵重的瓶子是在绿翘房中发现的,而且还装着半瓶面粉,不是太奇怪了吗?”裴玄静道:“可能是李亿不小心将这美人抓破脸的瓶子落到了地上,被绿翘捡到了。绿翘觉得瓶子好看,就自己留下了。” 苏幕道:“可是这瓶子里面装的是面粉呀。”裴玄静道:“这点我暂时也不明白。李亿手中流出的美人醉瓶子我们在绿翘房里找到了,李可及手中流出的美人醉瓶子我们在韦保衡书房中找到了。可李可及那瓶明明是给了绿翘的,如果陈韪就是绿翘心上人,那么他有可能拿到李可及这个瓶子去陷害韦保衡。但为了不被绿翘发现,他又用李亿那个瓶子换了李可及的瓶子。至于他怎么得到李亿的瓶子,就不得而知了。” 鱼玄机沉吟半晌,忽道:“我明白为什么是半瓶面粉了,是陈韪暗中调了包。他这样做的目的,无非是要嫁祸给韦保衡,所以他需要李可及那瓶子,但又发现那瓶美人醉已经用完,他便将李亿那半瓶美人醉倒入李可及那个瓶子,又将李亿那瓶装上半瓶面粉,以避免绿翘发现。” 苏幕早已经听得晕了:“天,两个瓶子,怎么这么复杂!”裴玄静道:“炼师说得极对,其实一点不复杂。因为李亿那瓶是五年前的,而李可及那瓶是三个月前,要陷害韦保衡的话,需要的是李可及那瓶子。”顿了顿,又道,“这些瓶子在我们看起来都差不多,只有懂得鉴赏的人才能分得出差别。绿翘应该是不会发现陈韪换瓶子的事的。陈韪这样费尽心思,确实就能证明绿翘没有把美人醉给其他人,是陈韪自己发现了秘密。” 苏幕道:“做两件寿衣都只要半瓶美人醉,绿翘在九鸾钗上下毒难道需要整瓶美人醉么?”鱼玄机道:“苏幕问的有道理。李亿手中还剩半瓶美人醉,绿翘杀裴氏用掉半瓶美人醉,应该还剩半瓶,加起来应该还剩一瓶才对。可是我们在韦保衡府中发现的那瓶美人醉只剩下半瓶了,而眼前这半瓶是面粉。” 裴玄静道:“这么说来,不是李亿毒杀温庭筠,陈韪才是真正的凶手,只有他同时经手了两个瓶子。” 鱼玄机迟疑地道:“陈韪与绿翘的关系,毕竟都只是推测。会不会是李亿自己将美人抓破脸中的美人醉倒出来收了起来,再扔掉瓶子,又被陈韪捡到?之前我曾经催促他扔掉那装过毒药的瓶子,他也答应了我。” 裴玄静听她话中语气,似乎已经认定李亿便是凶手,不由得大为诧异。却见她幽幽叹了口气,又道:“他刚才来过了。” 裴玄静大为惊诧:“谁?谁来过了?”鱼玄机道:“李亿。”裴玄静道:“可是,我们一直在这里,怎么没有发现?他是怎么进来的?”鱼玄机道:“咸宜观有条秘道,只有我和李亿知道……” 裴玄静听了一不觉一呆,鱼玄机身为观主,知道秘道一事并不足为奇,可为何与她情同姐妹的绿翘都不知道,反而李亿知情呢?一时不及想更多,当即问道:“李亿来这里做什么?”鱼玄机道:“要来杀我。”她的神色淡定,不见任何惊异和悲伤。倒是裴玄静和苏幕都惊愕异常,齐声道:“为什么?” 鱼玄机当即说了原因和自己的推断:李亿妻子死后面貌如生,李亿定然发现了九鸾钗上有美人醉剧毒,因九鸾钗是温庭筠之物,他认定温庭筠脱不了干系,所以赶到鄠县找温庭筠理论。温庭筠本不知情,当然争论不出什么结果。李亿愤怒之下也不去查明真相,而是暗中设法在屋梁上挖洞下毒。而温庭筠死前一天出现的那个人,应该不是李亿,而是左名场,也正是他拿走了假九鸾钗。左名场与李亿容貌很像,温庭筠一定以为他就是李亿,所以他也有很大的机会拿到九鸾钗,只是他并不知道那是假的,所以才有后来他喝醉了酒,在饭馆声言要售出九鸾钗一事。但后来不知道出于什么原因,假九鸾钗落入了他人之手,左名场也被美人醉毒杀。 裴玄静听了深以为然,道:“假九鸾钗如今很可能在陈韪手中,他手中还有美人醉,也许正是他杀了左名场,夺了假九鸾钗。”鱼玄机道:“可是他为什么要这么做?”裴玄静道:“为了绿翘。他知道绿翘想得到九鸾钗,一心要为她弄到手,却不知道绿翘要九鸾钗并非贪图其珍贵,而是为了杀死裴氏。” 鱼玄机呆了半晌,才悠悠道:“原来这世界上还是有陈韪这等痴情男人,会为了自己心爱的女人做任何事。”裴玄静心想:“难道李近仁不是么?他为了你,如今还身陷囹圄。”又想道,“这几起案子,不过是最原始的动机,却经历了最复杂的猜忌,可见人心之复杂了。” 时光一点点地过去,几女的莫名痛苦和压抑也一点一点在加深。然而大家都沉默着、忍受着。尤其在鱼玄机的神态中,还显露着一种诗意,令人感觉到一种忧郁的美。便在此时,外面传来一声公鸡的打鸣声,开门的鼓声开始响起,原本看起来永无尽头的黑夜终于过去了。苏幕也长舒一口气,道:“天终于要亮了。” 天就要亮了,可是人心呢?那被抛弃过、伤害过、猜忌过的心灵,还能再度明亮起来么? 便在此时,屋外传来响亮的乌鸦叫声。三女走出厅堂,一阵寒气扑面而来。天色阴沉沉的,如同众人的心,夹杂着阴郁与不安。微明的天光中,依稀见到一只乌鸦停在屋檐上,拍翅叫唤得正欢。裴玄静目光锐利,讶然叫道:“正是上次那只会撞铃的乌鸦。” 乌鸦飞了起来,在空中盘旋着。苏幕早已经听说乌鸦到京兆府撞铃诉冤的奇闻,便道:“它是不是也在叫我们跟它走?”裴玄静顿时意识到又有事情发生,忙道:“走,我们跟去看看。”刚走出几步,回头却发现鱼玄机脚下没动,忙问道,“炼师不一道去么?” 鱼玄机露出了深深的疲倦,道:“我太累了,想休息一会儿。”苏幕道:“那我留下来陪伴炼师。”鱼玄机摇摇头道:“不必了。你们赶紧跟乌鸦去吧,我猜一定与案情有关,不必担心我,这里还有国香呢。”裴玄静道:“如此,炼师先好好休息,我们片刻即回。” 刚打开大门,却意外发现李近仁正站在门口欲叩门。苏幕道:“李君,你来了,实在太好了。”李近仁道:“你们要出去么?”裴玄静道:“我们有急事要去办。李君来了正好,好好陪陪鱼炼师。” 李近仁点了点头,却见鱼玄机正站在门口,默默地凝视着自己。那一刹那,鱼玄机又看到了他眼眸中那抹熟悉的温润光芒。每当她看到他的这种眼光,总是会莫名其妙地感到心安,似乎那就是她最温暖最幸福的所在。 走出一段,苏幕回头见到李近仁正在大门处与鱼玄机低声交谈,不由得感慨道:“李君为了帮鱼炼师洗脱嫌疑,自己承认杀人。而李亿呢,反而猜忌是鱼炼师杀了裴氏,跑来要杀她!”裴玄静叹道:“可惜,有情人终是难成眷属。”苏幕一怔,不明她言语中到底是何意。 鱼玄机将李近仁迎进了咸宜观,径直领他来到了自己的卧房。她也不忌讳李近仁在场,当着他的面新换了一身碧绿的衣裳。又坐在梳妆台的铜镜前,打开尘封许久的匣子,开始精心地化妆。她先是用一支干净的毛笔蘸了些清水,再打开一个精巧的铁盒,从中点了些螺子黛,慢慢描在眉毛上。螺子黛是一种产自波斯国的画眉墨,使用时只须蘸水,不必研磨,价钱极为昂贵。唐人最重视眉饰,昔日玄宗明皇帝曾亲自下令,让画工设计了十来种眉毛的样式,如横云、斜月、柳叶等。鱼玄机出家为女道士前,最爱画蛾须眉。不过,她不弹此调已久,竟然有些生疏,描了好久,才勉强描好眉黛。她又从匣中取出迎蝶粉来。这是一种混合了细粟米的铅粉,涂在面上,不仅令皮肤白皙,且落颊生香。抹完白粉后,还要用红色胭脂润满两腮,最后再在唇上涂上胭脂加朱砂制成的唇脂。 李近仁默默地站在一旁,凝视着鱼玄机有条不紊地忙碌着。他的神情,专注而小心,仿佛是在观赏一幅画。他的思绪,也在淡淡的脂粉香中飘逸着,心醉而神迷。 过了许久许久,化好妆的她突然回过头来,那一刹那,当真是惊鸿一瞥,如同喷薄而出的日头,神韵飞扬,令人惊艳无比。她却又嫣然一笑,梨窝莞尔,充满着少女扬眉吐气般的清新与稚气。那是多么久违的神情呀!只是,他也知道她这一笑,不是短暂的别离,而是永远的告别。一想到这一点,他的心顿时汹涌奔突了起来。 却说裴玄静与苏幕二人跟着领路乌鸦一路南行,出了启夏门,来到一片树林。乌鸦停在前面的一棵树上,“嘎嘎”叫了两声,仿佛告知它已经完成了使命,然后拍拍翅膀飞走了。 此时天已经大亮,裴玄静一眼便望见前面躺着两个人,均穿着绿色的衣服,不由得心中一紧,急忙朝前赶去。只见地上赫然躺着绿翘和陈韪,二人各自穿着鱼玄机和李亿的寿衣,互相搂抱在一起,面色如生,却是已然死去。 苏幕吓得一声尖叫,转过头去,躲到一旁,不敢再看。裴玄静便让她去找人通知京兆尹,自己小心翼翼地取出陈韪身下压着的包袱打开,只见金光灿然,尽是珠宝。有一方玉镇纸,正是昆叔所描述的温府失窃的那方。又发现了那只被磨掉了“玉儿”两个字的假九鸾钗。财物里面还混有一方亮闪闪的银印,拿起来一看,正是大将军张直方的官印,不由得愣住。她早已经听苏幕提及银菩萨失窃当晚张直方的可疑之处,却难以想通为何他的官印在此。又见到陈韪的腰后好像有什么东西,轻轻拨了一下,取出了一根短木棒。一时间不由得怔住,原来陈韪就是飞天大盗,也就是当晚与她在咸宜观后院交手的黑衣人。一切的谜题都迎刃而解。 她面对两具尸体,出神了许久,心中只觉得一片空荡荡的难受,以致后来京兆尹温璋率人赶到时,她都没有觉察到。只是发现李近仁也跟随在温璋身后时,略微有些诧异。 温璋一见裴玄静,分外客气地道:“娘子在此地太好了。如今水落石出,案情真相大白,便请娘子从头到尾为我们讲述一番吧。” 裴玄静点了点头,缓缓道:“最初的起因,是咸宜观侍女绿翘托李近仁带了一个木盒给李亿妻子裴氏。裴氏经常光临李近仁的绸缎店铺,那一天,裴氏来到店里,李近仁将木盒交给了裴氏。裴氏当场打开来看,原来是稀世珍宝九鸾钗。她喜不自胜,当即戴在头上,却不知道钗上的美人醉毒药正在慢慢侵蚀她的生命。不过李近仁对这一切并不知情,到后来他听到裴氏中毒而死时,他才想到他转手的那支钗就是毒药。” 众人一齐瞧向李近仁,却见他以一种奇怪悲怆的目光看着裴玄静。 裴玄静续道:“李亿发现妻子是中毒死后,没有报官,而是直接赶到鄠县来找九鸾钗的主人——温庭筠算账,他在屋梁上做了手脚,最终以美人醉毒杀了温庭筠。从李亿下毒到温庭筠死的期间,飞天大盗陈韪光临温府,偷走了一方玉镇纸;而与李亿容貌酷似的左名场光临温府,冒充李亿,盗走了藏在书房中的假九鸾钗,又因醉酒在京师兜售九鸾钗,结果转身就被飞天大盗陈韪盯上。陈韪用美人醉毒杀左名场后,将其埋在郊外树下,本来是滴水不漏,却被一只想要报恩的乌鸦坏了好事……” 她说到这里时,温璋露出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微笑,大概对乌鸦诉冤一案的处置极为满意。 裴玄静道:“之后,因为风声越来越紧,陈韪准备离开长安,他将盗取的财物埋在了咸宜观的后院中。不巧的是,那晚大雪,坊正王文木刚好在咸宜观外墙上刷字,准备陷害咸宜观,不料刚好遇到了陈韪,于是被陈韪杀人灭口。第二天,也就是前天晚上,陈韪先将一瓶美人醉藏在韦保衡书房的香炉中,然后施展出飞檐走壁的功夫,赶到京兆府投书,揭发韦保衡科场作弊。再然后,他来到咸宜观,准备挖出赃物逃跑。正当他要下手的时候,他突然想起了什么,于是他去找绿翘商议。刚好当晚绿翘不在房中,被我撞见,与他交手……” 温璋突然插口道:“可就在同一时间,飞天大盗盗取了太平坊尚书左丞裴坦的财物……” 裴玄静此时方得知此事,不由得惊愕万分,思忖片刻,才道:“这是另一个人在模仿飞天大盗作案,可以稍后再谈。”又续道,“虽然最后被陈韪跑了,但我们意外发现了赃物。案情经过就是这样。” 温璋点点头,指着绿翘和陈韪的尸体:“那这是怎么回事?他们又是谁杀的?”裴玄静叹了口气,道:“他们是自杀。他们身上的碧萝衣,里面淬有美人醉的剧毒。”当下说了碧萝衣的故事。 温璋道:“不错,不错,一切谜题都揭开了。不过——有两点不对。第一、绿翘和陈韪不是自杀,而是鱼玄机谋杀的;第二、绿翘并不是毒杀裴氏的凶手,真正的凶手是鱼玄机。” 裴玄静大为诧异,一时不解地望着温璋,不知道他是有意如此,还是发现了新的证据。 温璋见她不解,一指绿翘的尸体,道:“绿翘虽然最终被鱼玄机以极为高明的手法杀人灭口,但她却事先留下了一封信给李近仁……”裴玄静顿觉莫名其妙,问道:“什么,绿翘留下了信给李近仁?” 却见李近仁点点了头,示意温璋的话正确无误。温璋又道:“刚才鱼玄机已经到京兆府投案了,自己承认杀了裴氏、绿翘和陈韪。”裴玄静震惊万分,不解地望着李近仁,他却露出了极为悲哀的神色。 原来裴玄静与苏幕一离开,鱼玄机便烧了绿翘留下的信,又以绿翘的名义另写了一封信。她二人文风笔迹相仿,因而不费吹灰之力。信由李近仁交给了京兆府,李近仁本人也成为指证鱼玄机行凶杀人的关键证人。 裴玄静忙从温璋手中取过信,发现已经根本不是原来绿翘留下的那封。而在这封信中,绿翘信誓旦旦地揭穿是鱼玄机毒杀了裴氏,不过是绿翘的下毒过程原封不动转嫁到鱼玄机身上而已。略一沉吟,便即明白鱼玄机是想要为绿翘脱罪,当即道:“尹君,这封信已经不是原来那封信了,这是鱼玄机以绿翘的口吻伪造的。” 温璋却全然不能相信:“世上哪会有人会伪造对自己不利的书信的?”裴玄静知道以他性情,自然难以理解这种舍己为人的感情,便直截了当地道:“我想见见鱼玄机。” 在京兆府大狱再见到鱼玄机时,她已经被迫换上罪犯穿的赭衣,颈中戴了铁钳。那红褐色的囚衣映着她苍白的面容,有一种惊心动魄的不和谐之美。只是她神色凛然了许多,不再如前几日那般憔悴。 裴玄静不解地问道:“炼师,你为什么要这么做?”鱼玄机叹道:“娘子,你不该信任我的,我才是毒杀裴氏的真凶。”裴玄静道:“李近仁交到京兆府的那封信是你伪造的,对不对?我们都知道,你和绿翘笔迹一样,文风也一样。” 鱼玄机沉默一会儿,才道:“绿翘留下的那封信才是我伪造的。只是我没有想绿翘还留下了一封信给李近仁……”苏幕急得直跺脚:“鱼炼师,你为什么非要把罪名往你自己头上揽啊?”鱼玄机默然不应。 裴玄静不解地道:“炼师如果想替绿翘脱罪,可是绿翘已经死了,你已经没必要这么做了。” 鱼玄机语气很镇定,似乎早在意料之中,但依旧带着淡淡的哀伤:“你们发现绿翘的尸体了?”裴玄静黯然:“她和陈韪都中了碧萝衣上的美人醉。”顿了顿,又道,“陈韪就是飞天大盗。”鱼玄机吃了一惊,但很快平静下来,只是微微点了点头。 苏幕试探地道:“鱼炼师,你觉得绿翘会不会知道陈韪就是飞天大盗?”鱼玄机坚决地道:“绝对不会。”裴玄静道:“我也认为不会。之前绿翘曾经告诉我后院可以赏梅花,如果她知道陈韪就是飞天大盗,绝对不会这般告诉我,那可是藏赃物的地方。”鱼玄机道:“嗯。如果绿翘知道陈韪飞天大盗的身份,也应该会把九鸾钗的事告诉他,陈韪又何必为了一支假的九鸾钗而杀了左名场呢?” 苏幕道:“嗯。绿翘不知道陈韪的真实身份,陈韪也不知道绿翘的所作所为。一对纯净的恋人,都只想把自己最美好纯真的一面展现给对方。”鱼玄机黯然道:“我猜,陈韪请匠人将冒险盗来的假九鸾钗上的‘玉儿’两个字去掉,他本来的用意,是想刻上‘绿翘’两个字。” 几人交谈一回,深为叹息,鱼玄机回忆起绿翘的种种好处,更是心下难过。苏幕忙道:“不谈绿翘了。鱼炼师,你现在到底要怎么办?”鱼玄机:“我杀了人,没什么好说的了。” 裴玄静见她意志坚决,料到必有其它隐情,便径直出来,到大堂求见温璋。温璋似早已经料到她来意,不等她开言,便径直推辞道:“娘子再怎么说鱼玄机是无辜的也没用了,这件案子已经不归本尹审理了。” 裴玄静吃了一惊,问道:“那归谁管?大理寺?刑部?还是御史台?”温璋摇摇头道:“都不是。圣上亲自下敕书,因此案涉及宫廷秘药美人醉,要将案件交给宫里来的特使审理。” 裴玄静大奇道:“宫里来的特使?是谁?”忽闻背后脚步声,转头望去,正见韦保衡志得意满地走了进来。李可及一脸阴沉,低垂着目光,跟在他身后。 裴玄静一见特使是韦保衡,心中顿时一沉。她知道与此人多辩无益,便急忙告退,离开了京兆府,往东朝咸宜观赶去,希望能找到绿翘留下的那封原信,挽回日前的局面。 韦保衡一到京兆府,也不召相关证人到场,便下令直接提审鱼玄机。当他看到她终于被迫跪在自己面前的时候,心中充满了奇妙的快意。他确实曾经对这个绝色女子动过心,但她却总始终冷冷相待。他那暗暗被伤害了的自尊,似乎今日格外想得到抚慰,这种抚慰,自然是以报复和伤害为代价。而今,这个令无数男人艳慕的女人终于成了他的阶下囚,这种感觉着实痛快。他的嘴角,甚至不由自主地浮现出一丝得意的微笑,原来有权有势、高高在上的滋味是这般美妙,这可是他从来都没有感受过的。 一旁的李可及轻轻咳嗽了声,又拉了拉韦保衡的衣袖,他这才回过神来,装模作样地拍了一下惊堂木,拿腔拿调地道:“鱼玄机,既然你都已经承认行凶杀人了,就说说你的杀人经过吧。”鱼玄机道:“很简单,我知道裴夫人喜爱首饰,就用一支假的九鸾钗换到了飞卿的真九鸾钗,然后将美人醉涂在真九鸾钗上,装在木盒里,托李近仁带给了裴夫人。”她一直低着头,语气也甚为平静。 韦保衡意味深长地看了一眼李可及,很有些不怀好意地问道:“那么,你是从哪里得来美人醉的?”鱼玄机道:“前夫李亿给的。”韦保衡刻意重重望了一眼李可及,他却是面无表情,昂首望着一边。 韦保衡继续问道:“那后来呢?”鱼玄机道:“后来,绿翘发现了我装美人醉的瓶子,知道是我杀了裴夫人,很是惊惶,打算逃走。我为了杀人灭口,有意将涂有美人醉的两套碧萝衣送给了她。”韦保衡道:“就是绿翘和陈韪死的时候身上穿的那两套衣服?”鱼玄机道:“正是。” 韦保衡:“你知道陈韪就是飞天大盗吗?”鱼玄机摇了摇头。韦保衡厉声道:“陈韪将赃物埋在咸宜观后院,你怎么可能不知道?还有,那个嫁祸给我的美人醉瓶子是不是你给他的?”鱼玄机不答。 韦保衡冷笑道:“大堂之上是有刑罚的。鱼玄机,我可没有那么好心情分析半天案情。你不说,我可要叫人动大刑了!” 不及他下令,李可及便在这个时候挑了一下眉毛,站起身来,一把扯住韦保衡,急步走了出去。韦保衡本欲好好折辱一下鱼玄机,却被李可及打断,不由分说地拉出了室外,当下恼怒地道:“将军为什么阻止我用刑?莫非将军你……” 李可及冷冷道:“她反正马上就要死了,韦公子何必再多折磨她?”韦保衡不服气地道:“将军怎么知道鱼玄机马上就要死了?就算她因谋杀裴氏被判大决,起码也是秋天的事了。”李可及道:“韦公子是驸马爷,天子娇婿,难道还不知道圣上的心思么?” 韦保衡倒吸一口冷气,嚣张气焰顿时收敛了几分,拱手道:“圣上什么心思?我不知道,还请将军明示。”李可及道:“圣上之所以不让京兆府审理鱼玄机一案,单单派你来,就是非要她今日死不可。” 韦保衡大奇,惊疑不定地问道:“为什么?”李可及肃然看了他一眼,叹了口气,道:“进去吧!赶紧审完,将案情经过送到宫里,圣上还等着呢。” 却说裴玄静离开了京兆府,一出来便遇到了张直方。张直方一见她便问道:“听说娘子破了飞天大盗一案,不知道……不知道……”一说到此处,一向强悍的他突然迟疑了起来,半天吐不出下面的话,令人怀疑眼前这人到底还是不是那个豪爽洒脱、敢说敢干的张直方。 其实,他为何这般神色,裴玄静心中一清二楚。她早就已经知晓,那晚在三乡驿爬到窗外,试图觊觎李近仁手中九鸾钗的不是旁人,正是张直方。自从听苏幕提了那晚他下意识地摸腰间一事后,也刻意确认当晚从胜宅中偷走银菩萨的人就是他,他故作声势地说要去请鱼玄机,却是先偷取了银菩萨,潜入咸宜观中,将其埋在花丛下。不料陈韪关切绿翘,生怕张直方对咸宜观不利,暗中赶去查看,翻墙出来时刚好被苏幕撞到,导致银菩萨后来被寻获。此刻遇到,他没有立即提到将军印失窃,态度含糊,更是促使裴玄静蓦然明白过来,张直方便是另外一个飞天大盗。近三月来,他一直模仿陈韪作案。倒是陈韪三个月来一直销声匿迹,他后来预备回四川老家,或许是因为要带绿翘一同离开,为了方便取走,先行将盗窃的赃物转移到咸宜观内,意外被发现后,便失去了回蜀中安家立身的根本。或许他早已经发现张直方有问题,便干脆潜入张直方住处,将其盗取的赃物及大将军印一并取走。至于张直方如此地位,名利均不缺,为何会如此行径,那就只有他本人才知道了。也许正如他诸多怪癖一样,当飞天大盗过回瘾不过是其中之一而已。 这些事情,裴玄静瞬间便已经明白,只是无暇细问,只道:“飞天大盗一案的赃物,已尽在京兆府中。我还有要紧事赶着要办,请将军见谅。”也不等张直方反应,匆忙赶往咸宜观。 到得开化坊南门时,正遇李言、尉迟钧及国香三人。听说鱼玄机自己莫名其妙地承认杀人,众人均大惊失色,极为不解。提到绿翘原信一事,国香却说亲眼看到鱼玄机丢入火中烧掉了。 李言思忖片刻,道:“我知道鱼玄机为什么一定替绿翘顶罪了。”国香急问道:“为什么?” 李言当下说明了原因:原来唐朝以《唐律疏议》为刑事法典,其中规定有所谓的十恶制度,列谋反、谋大逆、谋叛、恶逆、不道、大不敬、不孝、不睦、不义、内乱十条为最严重的罪行,不享有赎、免等特权,即后世所谓“十恶不赦”。其中的恶逆中奴婢、部曲杀主尤重,不但遇赦不免,且会牵连家属、亲族,不依秋决之例。绿翘虽死,但一旦她弑杀主母裴氏之事败露,其家人依旧会受到牵连。鱼玄机必是想要保全绿翘亲属,所以才主动承担了罪名。 尉迟钧道:“如果绿翘犯了十恶重罪,鱼炼师主动承担罪名,不一样也要牵连她自己的亲族么?”国香道:“鱼姊姊自从慈母去世,便再无亲人在世。” 李言道:“并非仅仅如此。绿翘与鱼玄机地位身份不同。绿翘杀死裴氏,是奴婢杀死主母,是重罪中的大罪,起码要株连三族。但鱼玄机杀死裴氏,不过是普通的杀人罪,不在十恶之中,最严重不过判她一个人死刑而已。” 听了这话,裴玄静一时陷入了沉思。她终于明白为什么李近仁始终是那样一种无可奈何的眼光,因为他知道这是鱼玄机自己的选择,无可挽回。那么她呢?是要继续寻找证据力证鱼玄机无辜,还是要顺从她本人的心意,让她心甘情愿地为绿翘做最后一件事情?这几天所发生的一切,真是太复杂太离奇,不适合这种时候来想,看来这一切都是天命。 一旁尉迟钧急促地问道:“那怎么办?难道我们就眼睁睁地看着鱼炼师背负上杀人罪名?” 裴玄静心中还存有一丝希望,若是能说服京兆尹法外开恩,不必要牵连绿翘家人,事情应该有所转机,便道:“走,我们再去找京兆尹。” 李言叫道:“玄静……”却是欲言又止。裴玄静心急如焚,便道:“夫君有话不妨直说。你我已结为夫妇,王子殿下与国香也不是外人,何必如此见外。”李言吞吞吐吐地道:“这件案子,我们……不宜再管了。”裴玄静昂然道:“我不能眼看着鱼玄机无辜背上杀人的罪名不管。”李言为难地道:“我知道你与鱼玄机一见如故,可就是因为她是鱼玄机,所以局面才更加复杂。”裴玄静道:“别说我与鱼玄机一见如故,就是普通的人,无辜被冤枉我也不能袖手旁观。”李言道:“可是我们实在管不了。” 夫妻二人正争论不休,却见李可及慢慢踱了过来,表情沉重。裴玄静见他似乎是刻意来找自己,不觉惊诧,问道:“李将军是不是有关于鱼玄机案子的消息?”李可及点头道:“已经审结了,确认鱼玄机毒杀裴氏、绿翘、陈韪三人,卷宗正送往宫里。”裴玄静惊道:“怎么不传召证人到场,便已经结案?”李可及却是不答。裴玄静见他如此神色,心中隐隐有了一种不祥的预感。 尉迟钧问道:“李将军,莫非你也相信是鱼玄机杀了裴氏,又杀了绿翘、陈韪灭口?”李可及抬头看了看天,喃喃地:“恐怕是又要下雪了……一场大雪……”忽然从怀中掏出一张纸,交给国香道:“这是鱼炼师让我转交给小娘子的。” 众人围过来一看,却是一首诗,名为《赠邻女》。昔日鱼玄机住在鄂州时,便是与国香为邻。诗云:“羞日遮罗袖,愁春懒起妆。易求无价宝,难得有心郎。枕上潜垂泪,花间暗断肠。自能窥宋玉,何必恨王昌。” 国香一见那熟悉的笔迹,忍不住啜泣出声。裴玄静喃喃道:“好一个‘易求无价宝,难得有心郎’。国香,炼师是在劝慰你不必为左名场这样的男子再伤怀了。”国香一时无语,只有泪水潸然落下。 李言试探问道:“李将军,我大唐自贞观以来,一直本着法务宽简、宽仁慎刑的精神。裴氏虐待鱼玄机在先,就算是鱼玄机毒杀了裴氏,也是情有可原,应该不会判死刑吧?”李可及继续仰头望着阴霾的天空,沉默不应。 裴玄静蓦然有些莫名生气起来,道:“我们走吧。”正欲往京兆府而去,李可及突然道:“等一下!如果你们要救鱼玄机,现在该立即去大明宫找同昌公主,请她出面向圣上求情,也许还有一线生机。”裴玄静惊道:“将军的意思是?”李言道:“就算鱼玄机被判死刑,也该到秋后处决。”李可及终于急了,嚷了起来:“你们还不明白么?鱼玄机已经危在旦夕!她今日就要死了!”众人一时愣住。 裴玄静与国香、尉迟钧赶到大明宫望仙门前时,正遇到一名骑士快马从宫门驰出,直冲过来。三人急忙闪到一旁,差一点儿便被快马撞上。裴玄静从国香手中取过纹布巾,走过去交给卫士,说要求见同昌公主。卫士根本不予理睬,只挥手将她赶开。 正苦无对策之时,忽见李梅灵兴高采烈地奔了出来,叫道:“国香,你来了!”国香大诧,问道:“公主,你怎么知道我们到此找你?”李梅灵道:“适才李可及满头大汗地跑来告诉我,说是你们要来找我,我听了很是欢喜,便赶出来了。”三人料不到李可及会如此,均大感意外。 国香不及闲话,便哽咽着道:“公主,我来找你,是有要紧的事想找你帮忙。”她知道自己一时说不清楚,便向裴玄静使了个眼色。裴玄静便简短说明了鱼玄机无辜被判死刑的经过,希望公主能为她说几句好话。 李梅灵耐心听完,为难地道:“不是我不想帮你们,我知道父皇深恨鱼玄机。”裴玄静诧道:“为什么?”李梅灵道:“父皇曾经微服出游,在鄠县遇到了温庭筠和鱼玄机,被二人傲语轻慢。尤其是鱼玄机,还坚决地拒绝了父皇同游的邀请。至今父皇说起来,还是忿忿的。”国香气愤地道:“难道皇帝就因为被拒绝了一次,就要制造一桩冤案么?”尉迟钧见她如此口无遮拦,急忙拉了拉她衣襟,示意她不可乱说,以免惹来杀身之祸。李梅灵看了国香一眼,虽然惊异,但也没有多说什么。 裴玄静知道同昌公主单纯浅薄,跟她讲一大堆道理也没什么用处,唯独用真情才能打动她,便恳切地道:“公主,人命关天,现在只有你能帮我们了。公主身份尊贵,却能与国香一见如故,情若姊妹,而国香与鱼玄机也是姊妹相称。佛祖有云:‘百世修来同船渡。’请你哪怕看在国香这一点情分上,帮一帮我们。”尉迟钧也道:“公主,裴家娘子与鱼炼师相识未久,她如此尽心,不过是不愿意看到有人含冤而死。”李梅灵心中挣扎得厉害,不断环视三人,又见国香始终泪光涟涟,焦急万状又满怀期待地望着自己,迟疑许久,终于道:“那好吧,我去试一试。” 及至李梅灵离开,尉迟钧见裴玄静眉头紧锁,深为忧虑,便安慰道:“娘子不必过于忧虑,鱼炼师吉人自有天相,一定会逢凶化吉的。”国香道:“裴姊姊,为何你夫君坚决不肯陪你前来,反而是王子殿下如此仗义?”裴玄静叹了口气,正欲开言,突然感觉到什么东西落在脸上,抬头一看,惊讶地道:“下雪了!” 却见李梅灵去而复返,神色沮丧。国香叫道:“公主,你这么快就回来了?”见她神情不对,问道,“怎么了?皇帝不肯答应么?”李梅灵道:“不是……我还没有见到父皇。刚刚遇到枢密内臣,他说处决鱼玄机的诏书已经派使者发出去了。”尉迟钧叫道:“呀,使者会不会就是适才险些撞到我们的那名骑士?”裴玄静二话不说,转身便往京兆府赶去。 鹅毛般的雪花正飘飘摇摇,纷扬而下。似乎总是在天气与人心最寒冷的时候,雪花才会落下。 此时此刻,在西市的刑场上,聚集了不少围观的人群。围观的人没有以往看到杀人的兴奋和欢呼,只是默默地注视着看台上的美丽囚徒。鱼玄机面向人群跪在台上,一身赭衣在大雪中格外显眼。 京兆尹温璋正大声地向众人宣读鱼玄机的罪状,他本就有“勇于杀戮”之名,多杀一名女子也不是什么难事,何况她本来就杀了人,理该抵命。 韦保衡站在京兆尹的身旁,招摇地高昂着头,似一只骄傲的公鸡。虽然他心头也略微有点惋惜眼前的佳人尤物即将送命,但并非出于同情,而是他一直没有将她得到手的缘故。不过,这也不重要了,重要的是,他已经成为驸马,前程似锦,荣华富贵唾手可得。 鱼玄机全然没有听到温璋在读些什么,她口中塞了木丸,已经无法说话。这是自女皇帝武则天登基以来的惯例,当初太子通事舍人郝象贤无辜被杀,临刑前当众揭露武则天宫中丑事,为女皇所忌。此后,凡是法司施刑,必先以木丸塞罪人之口,让罪人无法说话。尽管受此非人凌辱,鱼玄机却依旧保持着不卑不亢的自尊,没有似一般死刑罪人那般挣扎呼号,也并不垂首沮丧,而是仰着头,凝视着空中悠悠渺渺的飞雪。她的一切心思,只在她的冥想当中,周遭有意无意的背景和声音,仿若完全成为了虚无。一个人的一生,无非是生老病死、爱恨情仇,除了老之外,她均经历过了,算是了无遗憾。只是不知怎的,她耳边又回想起了李可及所唱过的那首曲子:“星斗稀,钟鼓歇,帘外晓莺残月。兰露重,柳风斜,满庭堆落花。虚阁上,倚栏望,还似去年惆怅。春欲暮,思无穷,旧欢如梦中。” 李近仁挤在看台下的人群中,默默凝视着台上的鱼玄机,陷入了难以述说的心痛、爱怜、悲伤、绝望中。就在刽子手高举起大刀的那一刹那,他看到鱼玄机终于将目光投向了他。在那短短的一瞬间,她露出了轻倩迷人的微笑,满怀着无限憧憬。她知道她马上就要死了,但这份隽永的感情,她会永远地放在心坎上。他也理解了她,眼角顿时一润,两行浊泪沿着他的脸颊缓缓地流了下来,他哭了,这是他生平第一次流泪,也是最后一次。 一道血光过后,殷红的鲜血开始汩汩流入大地,却很快为纷纷大雪所掩盖,正如真相本身一样。唐朝传奇女诗人鱼玄机便如此悄无声息地死去了,如雪花融化于泥土,又如薄雾消散入晨光,没有华丽,没有虚伪,有的只是真实。她的容貌才华曾经名动京华,而她的死却是平平淡淡、从从容容,既没有惊天动地,也没有愁云密布,既不比泰山重,也不比鸿毛轻,死了就是死了。 她当然想不到,她的死也就是她的生。死亡带走了她的生命,但?99lib?她的音容笑貌却永远地定格在一些人的心中。这些人中,有她的知己、她的情人、她的朋友、她的前夫,甚至有黄巢这类仅数面之交的人。而她的传奇和诗集,注定还将要在大地上流传下去。人世间不平凡的女子,注定要留下不平凡的故事。虽然后世所写的鱼玄机的故事,已经不尽然是当初的原貌,然而红颜与青史相映成辉,总是令人唏嘘不已。对待一切传奇的态度,远观总比近玩要好。 裴玄静等人赶到西市刑场时,已经是人去台空,一切都太迟了。雪花漫天飞舞着,越来越大,天地间再度变成银妆素裹的白茫茫一片。所有的悲欢都被大雪湮没,岁月也将永远不再复返。 鱼玄机死后被安葬在紫阁山。李近仁为何将坟茔选在这里,已经不得而知。但所有尚且关怀鱼玄机之人,都没有去质疑这一选择。因为他们都知道,无论温庭筠与李亿在鱼玄机心中曾有过何等重要的位置,最后一刻占据她心田的人毫无疑问地是李近仁。 不过,自鱼玄机死后,就无人再见过李近仁,他就这般如轻烟似地消失了,也许已经离开了尘世,也许藏在了某个角落中,无论如何,再也没有人能找到他。尉迟钧也提前离开了长安,决然踏上了回归西域的漫漫路途。苏幕则到咸宜观出家为女道士。众人如同莺梭燕掠一般,纷纷地散开了。 这一天,裴玄静踽踽独行,来到紫阁山,预备向鱼玄机告别后,便要入终南山出家修道。将要到达墓地之时,远远看到一名素服女子正在坟前痛骂一名灰衣男子。走得近些,便认出素服女子正是国香,而那男子则是一直以来下落不明的李亿。她不由得一惊,生怕李亿对国香不利,忙疾步赶将过去。 却听见李亿根本不理睬国香的哭骂,只喃喃念道:“……如松匪石盟长在,比翼连襟会肯迟。虽恨独行冬尽日,终期相见月圆时。”沙哑沉重的嗓音颇令人心酸。裴玄静暗想:“这是鱼玄机的诗。”再细看李亿,他的表情流露难以抑制的痛楚,深深地打动人心。一刹那,她明白了,那份刻骨铭心的情缘始终留在他内心最深处。他依旧眷恋着鱼玄机,然则此刻阴阳相隔,悔不当初又有何用。 国香见到裴玄静,立即道:“裴姊姊,你来得正好。快将这个杀人凶手抓回官府治罪。”裴玄静上前道:“李亿,你毒害温庭筠,如今自己也是一无所有,为何不去京兆府投案自首?”李亿抬头看了她一眼,怔了半晌,才幽然道:“我没有杀飞卿。”语气极为平静,没有立即推诿,也没有急切辩解,仿佛只是在叙述一件普通的事情,反倒更令人生疑。国香怒道:“到如今,你还不肯承认自己做过的事情么?” 李亿缓缓道:“我发现夫人是死于九鸾钗上的美人醉后,便猜到是鱼玄机所为。然而九鸾钗是飞卿之物,从不轻易示人,他应该也脱离不了干系,所以我先到鄠县,打算找飞卿问个明白。我们二人,因为鱼玄机之事,早已经多年不相来往,一见面便吵了起来。后来我离开温府,来到长安,想找鱼玄机问个清楚。可是有个男人经常在咸宜观里,我始终没有机会。于是我又回到了鄠县,不料发现飞卿竟然已经死了。我很是震惊,托人将消息带给了鱼玄机,想看看到底是怎么回事……” 裴玄静道:“果真是你托人带的信。”李亿道:“我一直在温府附近。后来娘子几个人就来了,再后来鱼玄机也来了。我暗中观察,发现鱼玄机并没有与飞卿勾结的迹象,所以我怀疑是她偷了九鸾钗,又杀了飞卿灭口,决意一路跟着她。”裴玄静道:“昨晚你从秘道进入咸宜观,目的是杀鱼玄机以报妻仇,可为什么又没有下手?”李亿颤声道:“我看见了那些伤……她背上的那些伤,是夫人留下的……我……我实在下不了手……”他本来一直语调平稳,缺少抑扬顿挫,直到此处,才激动了起来。 国香道:“毒杀那个恶婆娘的是绿翘,不是鱼姊姊。”李亿惊问道:“什么?”裴玄静道:“你一直认为鱼玄机是凶手,鱼玄机也一直认为你才是凶手,可叹一瓶美人醉令你们互相猜忌。然而鱼玄机百般为你掩饰,一心要维护你……”国香接道:“而你却一心要杀鱼姊姊为恶婆娘报仇!” 李亿一时木然,茫然,惑然,懵然,只感觉整个人空洞洞的,纵有满腔心事,万种柔情,却是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仅仅在那一瞬间,他便失魂落魄了——眼睛深深地凹陷了下去,目光完全散去了神采,双颊陡然干瘪,仿佛衰老了十年。许久后,他才慢慢从怀中取出一个布袋来,从中取出了一支钗,宝气流转,光亮夺目,正是那支令许多人窥探垂涎的九鸾钗。 裴玄静忙叫道:“快些扔掉!那上面有美人醉剧毒!”李亿凄然一笑,只将布袋扔掉,双手将九鸾钗环抱在胸前,有些歉意,又有些羞赧,呆呆望着坟头。裴玄静已然明白他有意自杀,想要阻止,却又不知道该如何开口,只有长叹了一声,拉着国香离开。 远方隐隐传来了歌声:“泣葬一枝红,生同死不同。金钿坠芳草,香绣满春风。旧日闻箫处,高楼当月中。梨花寒食夜,深闭翠微宫。”渐行渐近,似乎就是那位大名鼎鼎的李可及的声音,依然是戚戚悲伤,如泣如诉。裴玄静心中忍不住一声叹息,回头看时,夕阳洒在林梢,大地幕霭沉沉,黄巢不知道从哪里冒了出来,正愤然朝李亿走去,而李亿已然慢慢软倒在鱼玄机坟茔前。 走出老远,国香突然问道:“如果真的不是李亿下毒,到底是谁杀了温先生呢?”裴玄静并不作答,不是李亿的话,凶手无非是陈韪与韦保衡中的一人。陈韪已死,韦保衡贵为驸马,仇要么已经得报,要么无法得报。抑或本来就是李亿一怒之下杀了温庭筠,他后来追悔莫及,不肯承认事实而已,他绝然自杀,也隐有向温庭筠谢罪的因素。无论三人中谁是凶手,都已经不再重要,过去的都已经过去了,只是在活着的人的心中留下了一抹吹也吹不散的余灰。 尾声 当年秋天,第二次参加科举考试的黄巢再次名落孙山。他来到咸宜观,在靠近黄金印菊花的那面墙上题下了《不第后赋菊》一诗:“待到秋来九月八,我花开后百花杀。冲天香阵透长安,满城尽带黄金甲。”诗中充满豪阔的英雄不羁色彩,激越凌厉,气势不凡,杀意阵阵,惊人心魄。气魄之大,为诗中所藏书网罕见。随后愤然离开了长安,从此绝迹于功名,一心当他的走私盐商去了。 时隔不久,同昌公主李梅灵下嫁右拾遗韦保衡,唐懿宗倾宫中珍玩作为爱女嫁妆。婚仪极尽奢侈豪华,是唐朝历史上最豪华的婚礼,即使是盛唐时武则天爱女太平公主和唐中宗爱女安乐公主出嫁时的铺张,也不能与同昌公主相提并论。韦保衡娶了同昌公主后,奉若天神,百依百顺,极尽所能让她高兴。除上朝办事外,平时居附马府内宅,绝不外行,同昌公主十分满意。很快,韦保衡便当上了宰相,掌.握枢机大权,权倾朝野。 然而,又过了一年,同昌公主神秘死亡。当时九鸾钗已经落入同昌公主之手。死前三天,同昌公主正在睡午觉,突然梦见一个穿着绛衣的人对她说:“南齐潘淑妃取九鸾钗。”南齐潘淑妃便是九鸾钗的最早主人潘玉儿,九鸾钗上的“玉儿”两个bbr>藏书网字是她的名字。同昌公主做了这个怪梦后没几天,便神奇死去,九鸾钗也从此下落不明。 不仅如此,同昌公主死后还掀起一场大冤狱。韦保衡怕唐懿宗降罪,将责任推到藏书网曾经为同昌公主诊治过的御医身上。皇帝立即下令杀翰林院医官韩宗劭等二十余人,并将他们的亲族三百余人全部逮捕,关押在京兆监狱。宰相刘瞻召集谏官,请他们上言劝谏,但谏官们竟无一人敢挺身而出,就连与刘瞻交好的侍御史李郢也不肯出面。刘瞻只好联合京兆尹温璋上书劝谏,结果惹怒了皇帝,刘瞻调为荆南节度使,温璋贬为崖州司马,责令二人三日内离京赴任。温璋叹道:“生不逢时,死何足惜!”当天夜里就在家中服毒自尽。皇帝听到温璋的死讯,还狠狠??地说:“恶贯满盈,死有余辜!” 另一位明哲保身的人物李可及一直深受唐懿宗宠爱。同昌公主死后,李可及谱写了《叹百年舞曲》,词语凄恻,闻者涕流,使皇帝的思念之情深受抚慰。李可及也由此加官进爵,不一而足。 韦保衡在唐懿宗一朝始终得宠。不过,他当宰相时,不思进取,只忙着玩弄权术,铲除异己,得罪了不少人。唐懿宗一死,他失去了靠山,先是被贬贺州刺史,不久被赐死。 鱼玄机死后七年,公元875年,黄巢起义爆发。又过了五年,公元880年,黄巢手执桑门剑,率领农民起义军杀进长安,终于实现了其“冲天香阵透长安,满城尽带黄金甲”的夙愿,唐帝国大厦也由此摇摇欲坠。 关于鱼玄机一案,因涉及宫廷密药,又波及权贵,官府自有一套说法,民众虽将信将疑,知情者对此却是讳忌莫深,愈发令外人觉得案情深不可测,其中大有文章。时人皇甫枚撰书记载鱼玄机事迹,认定鱼玄机是恼怒绿翘与自己情人陈韪有私情、失手杀死了绿 7fd8." >翘而被判死刑,其实不过是旁人道听途说的揣测而已。 历史始终是人写的,当历史的迷雾最终散开的时候,留给人们的只有幽远的追思…… 易求无价宝,难得有心郎 ——记唐朝女诗人鱼玄机 羞日遮罗袖,愁春懒起妆。 易求无价宝,难得有心郎。 枕上潜垂泪,花间暗断肠。 自能窥宋玉,何必恨王昌。 这首著名的《赠邻女》诗,又名《寄李亿员外》,为唐朝著名女诗人鱼玄机所作。鱼玄机,原名幼薇,字惠兰,“玄机”是其出家为女道士后的道号。而玄机的本意,即为佛家、道家称奥妙的道理。她的名字,可谓充满玄妙的韵味。然而,与她的名字比起来,她的坎坷经历显然更为传奇。

关于鱼玄机

唐宣宗大中十二年(858年)二月,正是仲春时节。《诗》云:“桃之夭夭,灼灼其华。之子于归,宜其室家家。”说的是仲春时节,草长莺飞,桃红柳绿,姹紫嫣红开遍,春的气息最为浓郁,正是宜嫁宜娶的大好季节。 不过这个时候的长安城中,最风光的并非满园春色,也并非新人佳妇,而是刚刚金榜题名的新科进士。 自隋朝实行“科举取士”以来,对中国社会和文化产生了巨大影响。科举制度在唐朝时渐趋完善,基本特征是分科考试,择优录取。考试分常科和制科两大类。常科每年举行,制科则是皇帝临时设置的科目。常科名目很多,依据应举人的条件和考试内容分为秀才、明经、进士、明法、明书、明算等科。其中以明经,进士两科最重要:明经一般试帖经和墨义;进士则试帖经、杂文、策论,分别考记诵、辞章和政见时务。进士科的要求比明经科更高,当时有俗语说:“三十老明经、五十少进士。”即说明进士科的难度,考上的人数往往只是明经科的十分之一。唐朝的进士科考试是分级进行的,解试及国子监试、州府试等地方级别的考试在秋天举行,考试合格者于当年十月二十五日到京师,向礼部交纳解状、家状,次年正月,参加礼部主持的省试,二月发榜。 此刻,正是新科进士放榜之时。按照惯例,放榜后,新及第进士要骑马游街。每每这个时候,长安城中无论是平民百姓,还是达官贵人,均会倾巢而出观看。其中当然不乏对进士们品头论足者,而更有不少权贵藏身于人群中,暗中观察,意欲从这些进士中为自家爱女觅得佳婿。新科进士中,往往有十之八九都被达官贵人们选作自己的女婿。 今年戊寅科主考官为中书舍人李藩,共取中进士三十人,头名状元为李亿,青年才俊,风度翩翩,自然格外引人瞩目。不少人暗中打听他的来历,得知他来自荆楚之地,只是早已经娶有妻室,未免十分可惜。 除了游街外,唐朝还有宴会和题名的习俗,即新科进士要在曲江宴会,再前往慈恩寺大雁塔,在塔壁题名留念。白居易二十七岁时进士及第,在同时考取的十七名进士中最为年轻,得意写下了“慈恩塔下题名处,十七人中最少年”的诗句。“雁塔题名”只是一时盛会,之后新科进士们会结伴遍游京师,足迹所至,也大多要题名留念。 这一日雨后初晴,新科进士们来到新昌坊崇真观。崇真观本是唐玄宗时国子祭酒李齐古的宅邸,建造于开元年间,也算是有上百年的古迹了。进士们欣欣然游览了一番后,又蜂拥至南楼,争相题名留念。这群才高八斗、风流倜傥的才子刚刚离开了南楼,鱼玄机便来到了这里。 这名年仅十五岁的少女,本是长安人士,虽然年纪尚幼,却已经是名噪京华的才女。她自小性情聪慧,喜欢读书属文,尤工韵调,致意于一吟一咏,其诗句广传于长安士族。据说连闻名天下的大才子温庭筠都闻名前来拜访,以“江边柳”为题来考她。鱼玄机微一思索,即作《赋得江边柳》(又名《临江树》)一诗: 翠色连荒岸,烟姿入远楼;影铺春水面,花落钓人头。 根老藏鱼窟,枝底系客舟;萧萧风雨夜,惊梦复添愁。 情景俱绝,意境高远,感人至深。而此时的鱼玄机才十二岁,小小年纪,诗才着实令人惊艳。她也自此名噪京华,与温庭筠结为忘年之交,终身保持着亲密的师友关系。 看到新科进士在崇真观南楼的题名后,性情率真的鱼玄机一时感慨,提笔在墙壁上题下了一首诗: 云峰满目放春晴,历历银钩指下生。 自恨罗衣掩诗句,举头空羡榜中名。 城南的终南山云雾缭绕,眼前的题名刚劲有力,如铁笔银钩写成。可恨自己身为女子,出众的诗才空为罗衣遮盖,如今只得举头,空自羡慕这些金榜中的名字。诗句中流露出难以抑制的自负和惋惜,既自负自己才华出众,又惋惜生为女儿身,无法像男子参加科举考试,求得功名。 这是一个少女的深沉浩叹。不过在当时的时代,一个女子不假雕饰地写出这样的诗,是典型的离经叛道,需要极大的勇气。然而,鱼玄机却毫不在乎,她本就是一个特立独行、不耐寂寞、不甘雌伏的人,由此也赢得了疏旷不拘、任性自用的名声。 这首诗还引起了新科状元李亿的注意,他对能写出这样诗句的女子产生了浓厚的兴趣,希望能够结识她,于是他千方百计地求恳朋友从中介绍。当他终于站到鱼玄机面前的时候,惊讶地发现这个女子除了诗才出众外,还拥有倾国倾城的美貌。从他看到她的第一眼开始,他便狂热地爱上了她,并就此展开了热烈的追求,甚至完全忘记了自己家中已经娶有正妻的事实。 而鱼玄机虽自傲才貌,忽得长安最引人瞩目的状元追求,还是有些受宠若惊。以她之为人,自然不甘心为人小妾。只是当爱情来临的时候,身份、地位于她也就变得无足轻重了。她爱上了李亿,情愿嫁他为妾。李亿进士及第后任补阙(与拾遗同为谏官),正好在京为官,特意为鱼玄机在长安买了一处宅邸,二人度过了一段郎情妾意的美好时光——一起打马球,一起吟诗作对,风花雪夜,恩爱异常。这是鱼玄机一生中最快乐、最恣意的一年。 也就在这一年,与温庭筠齐名的另一著名诗人李商隐抑郁病死,年约四十五岁。同是这一年,日后决定鱼玄机命运的温璋还在外地为官,任宋州(今河南商丘南)刺史,已经以“严酷”知名。 两情相悦虽然甜美,幸福却总是如履薄冰。到了大中十三年(859年)的春天,李亿正妻终于得知丈夫在京师偷娶外室一事,大吵大闹,写信逼迫丈夫立即休掉外室,辞官回鄂州老家。李亿畏惧妻子,不敢不从,于是写下休书,黯然与鱼玄机分手,并离开京师回了鄂州。这段美好的日子仅仅持续了一年。 也就是在二人被迫分离的这一年,唐宣宗因服用道士仙药,疽发于背而死。宦官势力扶持唐宣宗长子郓王李漼登基,是为唐懿宗。 心上人离开后,鱼玄机依旧一往情深,日夜思念。她甚至写诗给李亿,表示愿意退而求其次,去鄂州执箕帚侍候夫人,以求得一席之地。得不到答复后,她便毅然踏上了前去鄂州追寻李亿的路途。只是,当鱼玄机到达汉阳时,夫人依旧态度坚决,绝不容许她与丈夫见面,她不得不隔着汉江与对岸的李亿遥遥相望。 正是在这一段空自相思相忆的时间里,鱼玄机写下了不少诗篇,其中有《隔汉江寄子安》: 江南江北愁望,相思相忆空吟。 鸳鸯暖卧沙浦,鸂鶒闲飞桔林。 烟里歌声隐隐,渡头月色沉沉。 含情咫尺千里,况听家家远砧。 这首诗浪漫缠绵,情真意切,明人钟惺由此赞誉鱼玄机为“盖才媛中之诗圣也”(《名媛诗归》)。 如此浓冽幽怨的离愁,依然没有感动铁石心肠的李亿夫人。这一年的秋天,鱼玄机失望之下,又独自前往江陵(今湖北荆州)游览。也就是在那里,她结识了女伴国香,后来她怀念这段情谊,还特意寄诗给国香。 即使在江陵,鱼玄机也没有忘记身在鄂州的李亿,情致缠绵,愁肠百结。在相思的煎熬下,又有《江陵愁望寄子安》一诗: 枫叶千枝复万枝,江桥掩映暮帆迟。 忆君心似西江水,日夜东流无歇时。 但满腔柔情始终得不到回应,痛苦之下的她多少有些绝望。她没有再去鄂州,而是直接回到了京师长安。她此刻已经明白,李亿断然不可能再回到她身边了。 咸通元年(860年),鱼玄机来到咸宜观出家为女道士。根据《唐两京城坊考》,咸宜观位于亲仁坊西南隅,因紧靠东市,是个繁华热闹的地方。鱼玄机之出家,自然并非真心“志慕清虚”,有心修道,而是兴之所致,希望能够找到另一片精彩人生的舞台。 唐朝自立国之初,唐高祖便攀附道教始祖李耳(即老子)做祖先,以此增强从隋朝手中夺取天下的合法性,并将道教列在三教(指儒学、佛教、道教)之首。道教拥有很高的地位,享有很大的特权,甚至独立于法外,道士、女冠犯罪,“所由州县官,不得擅行决罚”(《唐会要·卷五十》)。而道教也不似佛教那样提倡禁欲,以舒服自在、追求享受为目标,因此唐朝士大夫入道游仙者络绎不绝,而道观多成为交际和游览的场所。加上唐朝的时代特色便是任情旷达,不受约束,妇女地位相对较高,不拘礼法的女子大有人在。京师中的名媛女冠都喜欢广泛的社会交往,吟诗作对,或是吟咏遣怀,或是与人酬唱,清俊济楚,簪星曳月,逐渐形成了以道观为中心的团体。鱼玄机风采绝艳,一加入其中,便成为了佼佼者,风月赏玩之佳句也广播于士林。 鱼玄机一代才色,才敏过人,奔走慕悦其人的男子自然不在少数。她也广为交游,与她来往酬唱的名士们不在少数,从她存世诗歌中能够考订的便有同住亲仁坊的侍御史李郢(一名端公,字楚望,大中十年进士)、大才子温庭筠、员外郎李近仁、昭义节度使刘潼等。她的诗如实记载了她的交游生活,直接表露了内心世界,诗意大胆敞怀,率性真实,不讳言情,毫不掩饰自己多思而深沉的感性,以及渴望生命欢愉的追求,以致被时人认为“自是纵怀”,“乱礼法,败风俗”。鱼玄机却毫不在乎,依旧我行我素。男人的抛弃确实深深伤害了她的感情,但却没有伤害她的才情。她始终是真诚而率性,豪迈而爽朗的。生命是草,就要翠绿;生命是花,就要艳丽。 只是,这种应酬权贵名士的生活表面看起来热闹风光,其实不过是她用来忘记不幸婚姻的一种鲜活形式,她的内心深处,未必真正平静过。每每夜深人静之时,她想到的依然是那个抛弃了她的负心汉。 到了咸通四年(863年),与鱼玄机交好的昭义节度使刘潼调任河东节度使,需前往太原上任,她也主动要求到刘潼府中当差。也许她想要有一番作为,但她更多的是想要离开京师这个是非之地。 然而,出人意料的是,李亿不知怎的得知了消息后,竟然赶来山西找她。也许这是他的本意,他内心深处,从来没有真正忘记过鱼玄机,是以随时随地在留意她的动向;也许是刘潼有心成人之美,以邀请李亿到山西做幕僚为名,刻意撮合。以李亿性格来看,应该后一种情况可能性更大。 无论真实情况如何,这次意外邂逅,令二人本来就没有完全熄灭的感情之火再一次炽燃了起来。一对有情人手牵着手在山西游山玩水,心中洋溢着无限的幸福。 这一段快乐的日子一直持续到三年后刘潼调任为西川节度使为止。咸通七年(866年),李亿重新回到鄂州妻子身边,鱼玄机则回到京城,再一次来到咸宜观出家。根据后来鱼玄机多次寄诗给李亿的情形来看,二人临分手之际,李亿多半承诺过什么,比如会来京师再次相会之类,鱼玄机信以为真,苦苦等待,但始终没有等到李亿回头。 这期间,鱼玄机在山西结识的才子左名场到长安参加科举考试,二人有过一段交往。有野史小说描写说左名场容貌酷似李亿,鱼玄机不过借他聊以安慰而已。但这之后不久,鱼玄机正式更名为鱼玄机,似已翻然醒悟,有与过去决裂之意。 幻想虽然破灭,希望却没有就此沉沦,她依旧是“门前红叶地,不扫待知音”,希冀能找到一份真正的爱情。只是,那些男人都似漂浮不定的灞上柳絮,只是在她生命中匆匆飘过。这使得她对男性有了更清醒的认识,不愿意再被男性掣肘人生,以致不久后便写出了“易求无价宝,难得有心郎”的千古名句。 咸通九年(868年),鱼玄机因“戕婢”事件被捕入狱。事情的经过据说是这样的:有一天,鱼玄机因邻院邀请出门,临行前叮嘱婢女绿翘说:“如果有客人登门,便告知我在何处。”绿翘答应了。然而当天日暮回来,绿翘告知说:“某客来过,知炼师不在,未下马便走了。”鱼玄机由此怀疑绿翘与某客有染,夜里掌灯关门盘问。绿翘回答说:“我执巾盥伺候炼师数年,一直检点,不令有似是之过。某客到后敲门,我只隔门答道:‘炼师不在。’客无言,策马而去。若云情爱,不蓄胸襟多年矣。”鱼玄机听了更加生气,便脱光绿翘衣服拷问,鞭笞百数。绿翘始终不肯承认与某客有私,垂死之时,索要了一杯水,以水酹地,说:“炼师欲求三清长生之道,而未能忘解佩荐枕之欢,反以沉猜,厚诬贞正,我今必死于毒手矣。无天则无所诉,若有,谁抑我强魂?是 4e0d." >不蠢蠢于冥莫之中,纵尔淫佚!”说完便倒地身亡。鱼玄机想不到弄出了人命,大为恐慌,便悄悄将绿翘埋在了后院。有旁人问起,便说绿翘与人私奔逃走了。后来某一日,有客人到咸宜观宴饮,又到后院小便,“见青蝇数十集于地,驱去复来。详视之,如有血痕且腥”。他感到很奇怪,便悄悄告诉了仆人。仆人兄长刚好是亲仁坊的街卒,曾经向鱼玄机借过钱财,但鱼玄机未予理睬,正怀恨在心,听说后立即带人赶到咸宜观后院,挖出绿翘尸体,犹自“貌如生”。鱼玄机被捆送到京兆府,对杀婢一事供认不讳。她入狱后,有许多朝士为她开脱说情。京兆尹温璋也不敢轻易决断,便“表列上”,意思是将案情写成奏章上奏皇帝,请皇帝决断。然而,到了这年秋天,鱼玄机还是以杀人罪名被杀。 正是在监狱中,鱼玄机写下了千古传诵的《赠邻女》一诗。诗中表现出独特的叛逆性,既有女子渴望追求爱情的大胆表述,也充分认识到女性自我价值的自信,向男尊女卑的时代发出了强烈的抗争之声。 鱼玄机“戕婢”一案,实在有诸多可疑之处。且不说案情经过离奇,完全不合常理,单就量刑来说,便令人匪夷所思。唐朝等级制度森严,人分三六九等,有着鸿沟般的等级划分。绿翘是奴婢的身份,《唐律》中规定,“婢乃贱流,本非俦类,奴婢并同畜产”。就是说,绿翘的地位,在她主人的眼中,跟一匹马、一头羊,没什么区别。鱼玄机杀死了绿翘,一般情况下,只需被官府杖打一百就可以了事。最严重的情况,也不过是被判流放到边远地区一年而已。而鱼玄机却独独以“戕婢”被杀,其中内幕着实令人怀疑。鱼玄机个性率直,只有她喜欢并愿意交往的人,才能够成为她的入幕之宾。对于那些她看不上的人,地位再高,她也不屑一顾。传说正是因为如此,她得罪了一些了不得的权贵人物。她的被杀,大概正因为如此。今人已经考证,鱼玄机所谓的“戕婢”一事,也是被人刻意陷害,有人杀了绿翘后埋尸于咸宜观后院,再有意挖出,嫁祸于鱼玄机。鱼玄机在监狱中也有“明月照幽隙,清风开短襟”之句,似有为自己辩冤之意。 不论历史真相究竟如何,一代传奇女诗人鱼玄机最终以悲剧命运结束了传奇的一生,“白刃血蝤蛴之领,赤棒肉凝脂之肤,人生惨辱,至此已极”。明末清初黄周星也为鱼玄机的被杀深为叹息。但斯人已逝,她的故事以及留下的五十首“缘情绮靡,使事偏能艳动”的诗歌却流传了下来。直至今日,鱼玄机依然是女性文学与社会研究的一个重要课题。

关于李亿

李亿,字子安,生卒年月不详。李亿的籍贯历来有争议,有人认为他是湖北鄂州人,有人认为他是山西人,甚至有人认为他是江东人,因缺少史料记载,只能从他人行踪及诗歌中的诗意来考证。 公认的看法,认为李亿为山西(今山西)人氏,证据是当时身在长安的温庭筠写过《送李亿东归》一诗,而温庭筠本人也为山西人,山西刚好在长安之东北。 另有一种说法,也是由温庭筠《送李亿东归》诗意来推断,认为李亿是江东人,这样才能完全符合“东归”的字意。另鱼玄机有诗《浣纱庙》一首,是关于西施的咏史诗,也被认为是鱼玄机跟随李亿到过江东的证据。 不过作者更倾向于认为李亿为荆楚鄂州(今湖北武昌)人氏,鱼玄机的行踪更契合这种说法。鱼玄机生平只有两次远游,一次为荆楚之游,一次为山西之行。根据她的诗意来推断,她去荆楚是为了寻找李亿,而到达目的地鄂州后不得不与爱人隔汉江相对,显然是因李亿正妻不容的缘故;去山西则是因为她与河东节度使刘潼交往,在其府中做幕僚。由这两次远游.99lib.可以推断,李亿应为鄂州人。根据温庭筠《送李亿东归》字意来看,也完全说得通,因鄂州也在长安之东南,也可以称作“东归”。 另关于鱼玄机任刘潼幕僚一事,普遍的看法是认为李亿在刘潼府中为幕僚,同时携带鱼玄机上任。坚持此说者无非认为女子做幕僚于情理不合,但鱼玄机本身就是个疏旷不拘的女子,自负有男子之才,所以作者认为她做幕僚是相当可信的。不过根据鱼玄机诗意来推测,李亿这一段时期人也在山西。二人之前本已经分手,此次山西之行,导致鱼玄机再次旧情复燃,即使后来她回到长安,继续做她的女道士,也始终对这段生活追忆不已。 无论真实情况如何,李亿的生平绝大部分事迹不可考是无可争议的事实,籍贯有争议只能进一步证明他在历史上的无足轻重。他得以留名青史、为人注意,最主要的原因是因为他曾经娶了女诗人鱼玄机为妾,不然的话,他的人生履历中也只能留下大中十二年(858年)戊寅科状元这一笔。 据《文献通考》及《登科记考》等书记载,终唐一朝,一共举行过二百六十五次科举考试,因各种原因只产生了二百五十二个状元。作为其中的一个状元,李亿生平事迹不见记载,也无任何诗文传世,可见此人性情软弱,实在不足以成事,而被他抛弃的女子鱼玄机却留下了一卷诗集,并以其独特的魅力引来后世无限的遐思。鱼玄机?99lib?后因杀人而被处死后,李亿亦不知所终。

关于温庭筠

温庭筠,本名温岐,字飞卿,山西祁县人。少敏悟,文思神速,韵格清拔,诗、词、赋俱佳,与李商隐齐名,时人称“温李”。不过跟李商隐99lib?t>一样,温庭筠终身失意于仕途,以致写下来“今日爱才非昔日,莫抛心力作词人”的激愤诗句。 温庭筠一生,逸事颇多。除了文才好外,他还精通音律,“有丝即弹,有孔即吹”,“最善鼓琴吹笛”,能达到如此地步,真可谓神人,已经达到了武侠小说中飞花摘叶即可伤人的境界了。可惜大才子也并非没有缺陷,《北梦琐言》中记载温庭筠其人相貌奇丑,外号“温钟馗”,外貌形象与他温文尔雅的名字全然不符。 又传闻温庭筠年轻时是个不羁浪子,他游迹江淮时,住在亲戚姚勖家。姚勖当时任扬子留后,经常接济财物给温庭筠,但温庭筠却不务正业,将这些钱都花在了青楼里面。姚勖知道后怒其不争,用板子痛打了温庭筠一顿。后来温庭筠屡次参加科举不第,他姐姐温氏认为弟弟是被姚勖打傻了的缘故。刚好有一次姚勖来拜访赵颛(温庭筠姐夫),被温氏一把扯住,一把鼻涕一把泪地说:“我弟年少宴游,人之常情,奈何笞之,迄今遂无成,安得不由汝致之。”姚勖又气又恼,回家后竟然因此而病死。 关于温庭筠的真实生平,素来争议不断,本文以鱼玄机为中心,不及细考证温庭筠行踪,因而采用普遍观点: 大中十年(856年)以前,温庭筠人在京师长安,并参加了大中九年(855年)的科举考试,这也是温庭筠最后一次参加进士考试,因其帮助左右考生作弊,搅扰场屋,弄得满城风雨,于次年被贬为随县尉。小说中所提到贬斥敕书即为原文引用,为时任中书舍人的裴坦所制,是当时传诵极广的敕文。温庭筠赴任随县尉时,路过襄阳,为节度使徐商所留,从此一直呆在襄阳。 咸通二年(861年),徐商已经调去长安,温庭筠也不得不前往江东。 咸通四年(863年),发生了温庭筠因为犯夜禁被虞候折齿败面一事,他随即前往长安求助权贵雪冤。此时,他已经五十一岁。小说中将温庭筠在江东折齿败面的故事提前到了他的青年时期。 咸通六年(865年),温庭筠出任国子助教。 咸通七年(866年),以国子助教主持国子监试。之前不断扰乱科举的温庭筠突然变得公正严格,并将所试诗文公布于众,杜绝了因人取士的不正之风,由此得罪了宰相杨收,不久即贬为方城尉,未到任,之后生平不可考。 鱼玄机与温庭筠的交往,应该是自大中十年以前开始,她写给温庭筠的两首诗中,颇有怨意,表明二人交往日久。 而传说温庭筠在鄠县传舍遇到微服出行的皇帝,因不认识龙颜、傲然诘问一事,本是发生在唐宣宗身上。据五代时人孙光宪所著《北梦琐言》记载:温庭筠当时问道:“公非司马、长史之流?”唐宣宗回答说:“非也。”温庭筠又问道:“得非六参簿尉之类?”唐宣宗说:“非也。”他堂堂皇帝之尊,竟然被对方如此看成是司马、长史、参军、主簿、县尉之类的芝麻小官,当然很不高兴。不过在小说中,则将故事原封不动地移植到了唐懿宗身上。特意说明。

关于李可及

李可及是唐朝第一个被封朝廷官职的伶官,且官任威卫将军,算是史无前例。其人生平事迹不详,善音律,是当时红极一时的歌星,为皇帝宠幸不说,还被京师士民疯狂地追捧。可见追星一事,古已有之。

关于韦保衡

韦保衡,字蕴用,京兆人。祖父韦元贞、父亲韦悫都是进士及第,所以,他也算是出身于书香门第。韦保衡虽然也是进士及第出身,但是这却并非来自他的真才实学。当时他的座师(科举制度下,主考官被称为座师)是王铎。王铎认为韦保衡并非有真才实学,因此不打算录取。但韦保衡仪表堂堂,英俊潇洒,为唐懿宗所瞩目。大概在这时候开始,皇帝心中就打算将韦保衡选为爱女同昌公主的驸马了,不过当时公主的年纪还小,自然不便明言。于是,唐懿宗出面干预,韦保衡总算进士及第。但与他同科的人都知道是怎么回事,“保衡以幸进无艺,同年门生皆薄之”(《旧唐书·卷一百七十九·萧遘传》)。 咸通十年(869年)正月初九,同昌公主下嫁右拾遗韦保衡,诏以保衡为起居郎、驸马都尉。唐懿宗倾宫中珍玩作为公主嫁妆,赐公主宅第于广化里,宅第窗户皆以宝玉装饰,井栏、药臼、槽匮用金银装修,又以金缕编织箕筐,赐钱五百万缗,竭尽奢侈豪华。同昌公主家有一种“澄水帛”,长约八九尺,似布又比布细,色亮透明,光可照人。据说帛中有龙涎,能消暑。夏日炎炎的时候,将其挂在房子里,满座皆觉凉爽,暑气全无。同昌公主又用红琉璃盘盛夜明珠,家里晚上光明如昼。 而韦保衡娶了同昌公主后,便开始青云直上,由翰林学士开始,升到郎中、中书舍人、兵部侍郎承旨、开国侯,一直到集贤殿大学士,年纪轻轻的就跻身于宰辅的高位。十分可惜的是,金枝玉叶的公主出嫁的第三年,不幸染病,不治身亡。唐懿宗思念爱女,悲痛交加,不但自制挽歌,还命宰相以下官员尽往吊祭。二十多名为公主看病的太医都被处斩。宰相刘瞻和京兆尹温璋上表力谏,均被贬出京师,温璋由此自杀。 韦保衡当了宰相后更加目空一切,对座师王铎、同学萧遘、于籍等均打击报复。然而唐懿宗病死后,韦保衡恩宠渐衰,不久被贬,后被赐死。 小说中所提及的九鸾琥珀钗为南朝潘玉儿所有。南朝萧齐时,东昏侯萧宝卷专宠淑妃潘玉儿,为她盖起神仙、永寿等大殿,又用黄金凿成莲花贴在地上,让潘玉儿在上面行走,称作“步步生莲花”。萧宝卷为了讨好潘玉儿,曾花费一百七十万钱,为她购买到一支九鸾琥珀钗,奇珍无比。到唐朝时,九鸾钗辗转落入同昌公主之手。公主死后,九鸾钗下落不明。公主死前梦见有人来取九鸾钗一事,见载于《太平广记》。

关于温璋

温璋,唐初名臣温大雅六世孙,山西祁县人,与温庭筠同乡。温璋非科举出身,以父荫累官大理丞,擢邠宁节度使,转京兆尹。其人好严刑酷法,以“为政严明,力锄宿弊”出名。 小说中“乌鸦诉冤”的故事,取自《北梦琐言》温璋之故事。“生不怕京兆尹、死不畏阎罗王”则取自会昌年间京兆尹薛元赏之故事。温璋后来因进谏同昌公主案不成饮毒自杀,均为历史真事。

关于黄巢

黄巢出身于山东一个世代贩盐的商人家庭,其人自小聪明伶俐,爱读书,诗也写得不错。他年纪还小的时候,有一次黄巢父亲与一老人以菊花为题作联句。那老人一时未就,黄巢在旁见了却脱口而出:“堪与百花为总首,自然天赐赭黄衣。”黄巢父亲怪他不礼貌,欲教训他一通,那老人劝止说:“孙能诗,但未知轻重,可令再赋一篇。”黄巢应声咏了一首《题菊花》: 飒飒西风满院栽,蕊寒香冷蝶难来。 他年我若为青帝,报与桃花一处开。 豪迈倔强,傲世独立,有冲天凌云之志,男人的勃勃雄心一览无遗。事见宋人张端义《贵耳集》。黄巢的诗歌在中国诗歌史上堪称另类,其中凸现的意蕴,不是司空见惯的爱国忠君和讥讽时弊,而是不可抑制的反叛、愤怒、仇恨和令人生畏的极权欲望,是推倒现实、重整天下、凌驾万物的雄心壮志。张端义于《题菊花》诗下注道:“跋扈之意,现于孩提时。加以数年,岂不为神器之大盗耶!” 儒生通常将“修身齐家治天下”作为人生最高的理想。黄巢是读书人,开始表现还不是那么跋扈,也是走传统的建功立业之路——参加进士考试。据说黄巢的父亲给他取名为“巢”,就是指望儿子日后能够荣登科榜。“巢”可书作“窠”,音科,民间吉祥语中有“五子登科”之说。然而,黄巢的运气不是那么好,屡战屡败,数次参加考试,每一次都名落孙山。落第后的黄巢终于绝望了,决定再也不参加科举考试了。他题了一首《不第后赋菊》抒发心中的不平之气: 待到秋来九月八,我花开后百花杀。 冲天香阵透长安,满城尽带黄金甲。 这首诗流露出黄巢对长安的强烈渴望。这种渴望,不仅仅是对一个城市的渴望,还有对无上的权力的渴望。此时,黄巢的理想不再是进士及第那么简单,他的理想,或者说野心,已经演变成凌云之志,而长安就是理想的彼岸。 唐僖宗广明元年(880年)十二月初五,黄巢率领农民军杀进长安。他乘坐金色肩舆,其部下全都披着头发,身穿锦袍,束以红绫,手持兵器。铁甲骑兵行如流水,辎重车辆塞满道路,农民军队伍浩浩荡荡,延绵千里,络绎不绝。唐金吾大将军张直方率文武官员数十人赶来迎接,长安居民夹道聚观,场面极为壮观。这一刻,是黄巢人生中的巅峰时刻。 张直方其人性格、事迹正如小说中所描写。他主动投降黄巢后,颇得农民军信任。但张直方心念旧情,将许多无处可去的唐大臣冒险藏在自己的永宁里府第里,人数多达数百名,结果被黄巢发现,张直方全家都被杀死。因此有人认为张直方先前不过是伪降黄巢。历史人物因为当时所处的复杂环境与局势,已经很难完整复原。根据当时的情况看来,张直方投降黄巢为情势所逼,并不一定心甘情愿,但是为了性命和前程,只得如此。 黄巢取得长安后,只知道固城自守,结果很快陷入唐军重重包围。经过反复鏖战,于中和三年(883年)四月退出长安,并于次年被追杀于泰山狼虎谷。 还有一种说法是黄巢并没有死,而是在洛阳当了和尚。五代陶谷《五代离乱记》中记载:“巢败后为僧,依张全义于洛阳,曾绘像题诗,人见像,识其为巢云。”加强这种说法的是《全唐诗》中收有黄巢的一首《自题像》诗:“记得当年草上飞,铁衣着尽着僧衣。天津桥上无人识,独倚栏干看落晖。”颇有繁华落尽的苍凉诗意。

关于裴玄静

裴玄静事迹见《太平广记》:缑氏县令升之女,鄠县尉李言妻也。幼而聪慧,母教以诗书,皆诵之不忘。及笄,以妇功容自饰。而好道,请于父母,置一静室披戴。父母亦好道,许之。日以香火瞻礼道像,女使侍之,必逐于外。独居,别有女伴言笑。父母看之,复不见人,诘之不言。洁思闲淡,虽骨肉常见,亦执礼,曾无慢容。及年二十,父母欲归于李言。闻之,固不可,唯愿入道,以求度世。父母抑之曰:“女生有归是礼,妇时不可失,礼不可亏。倘入道不果,是无所归也。南岳魏夫人亦从人育嗣,后为上仙。”遂适李言,妇礼臻备。未一月,告于李言:“以素修道,神人不许为君妻,请绝之。”李言亦慕道,从而许焉。乃独居静室焚修。夜中闻言笑声,李言稍疑,未之敢惊,潜壁隙窥之。见光明满室,异香芬馥。有二女子,年十七八,凤髻霓衣,姿态婉丽。侍女数人,皆云髻绡服,绰约在侧。玄静与二女子言谈。李言异之而退。及旦问于玄静,答曰:“有之,此昆仑仙侣相省。上仙已知君窥,以术止之,而君未觉。更来慎勿窥也,恐君为仙官所责。然玄静与君宿缘甚薄,非久在人间之道。念君后嗣未立,候上仙来,当为言之。”后一夕,有天女降李言之室。经年,复降,送一儿与李言:“此君之子也,玄静即当去矣。”后三日,有五云盘旋,仙女奏乐,白凤载玄静升天,向西北而去。时大中八年八月十八日,在温县供道村李氏别业。 本小说中以裴玄静出嫁为引子,她当时的年纪,虚构为二十七岁。唐朝立国之初,为了恢复经济,朝廷大力鼓励婚嫁。贞观初年,唐太宗李世民诏令:“民男二十、女十五以上无夫家者,州县以礼聘娶;贫不能自行者,乡里富人及亲戚资送之。”(《新唐书·卷二》)。开元年间,唐玄宗李隆基“诏男十五、女十三以上得嫁娶”(《新唐书·卷五十一》),将法定的结婚年龄降得更低。而实际上,低于法定结婚年龄就成家的人不在少数,如太平公主次女薛氏十一岁就已经出嫁。按照当时早婚的习俗看来,裴玄静二十七岁出嫁已经属于名副其实的老姑娘。 唐朝婚礼从古礼,“昏时”行礼,即夜间结婚。车服均尚黑,意为阴,表示与时相称,与当..t>今嫁娶尚红迥异。

关于李近仁

李近仁真实的历史身份为曹州刺史李续长子,累官员外郎、郎中、汝州刺史,另有弟李体仁。 鱼玄机有《迎李近仁员外》一诗:“今日喜时闻喜鹊,昨宵灯下拜灯花。焚香出户迎潘岳,不羡牵牛织女家。”显示出二人非同一般的亲密关系。本故事为历史探案小说,并非人物传记,根据情节需要将李近仁身份演绎为江东商人。

关于于阗尉迟氏

西域于阗国全称为尉迟于阗国。尉迟并非中国常见的姓氏,而是于阗国名前的头衔,意思是“征服者、胜利者”。于阗王族本姓王,但自第三代于阗王起,改用头衔尉迟作为姓氏。天宝年间,于阗国王尉迟胜入唐,唐玄宗李隆基嫁以宗室之女,并授予右威卫将军、毗沙府都督。安史之乱时,安禄山起兵叛乱,尉迟胜将国政交给其弟尉迟曜,自己亲自率军队赴中原,援助唐朝。安史之乱平定后,尉迟胜留在长安终老。尉迟钧便是其后人。 后记 关于《》小说 唐朝历时二百八十九年,是中国历史上一个长久而又特别重要的朝代。它一度是当时世界上最强大的帝国,在文化、政治、经济、外交等方面都取得了辉煌的成就,对之后的中国历史产生了深远的影响。 唐朝的历史人物,可谓群星闪耀,熠熠生辉。而在女性人物当中,除了武则天这类以政治昭著青史的外,最出名的当数鱼玄机了,“色既倾国,思乃入神”,又被誉为“才媛中之诗圣”,既有倾国倾城之色,又有杰出诗才。这样一个才貌双全的风流佳人,官方正史不见只言片语,生平只散见于《三水小牍》、《北梦琐言》、《唐才子传》等笔记小说中。然而她却得以名传千古,其人生之传奇、时运之不济、命途之多舛,由此可见一斑。 本小说并非鱼玄机本人的传记,仅仅是攫取了她人生中的最后几个月的短短几天,以悬疑探案的手法,来折射出这个历史名女子的传奇人生。曾经有朋友说,这种写法是一种新的开创。实际上,我个人并不是要开创什么,只想提供给读者一个好看的历史故事,一个有意味的情感空间。读一本小说,实际上就是舒展心灵的过程。 鱼玄机本人的定位和还原是一件困难的事,因为她是一个古人,而当现代人重新去审视古人的时候,已经不由自主地带上了有色眼镜。 实际上,即使在唐朝这样民风自由开放的时代,鱼玄机也是饱受争论的。这其实并非是由于她广为交游的私生活,唐朝女道士大多生活开放,不忘解佩荐枕之欢者不乏其人。鱼玄机之所以..t>为士大夫非议者,是她的皎然个性。她个人的悲剧,也许多少有些情爱的因素掺杂其中,但其追求女性独立自主意识的才是最根本的原因。身为女子,于性别已经处于一种弱势的地位,何况其所处的时代,正是晚唐大风暴的前夕——内有宦官擅权,外有藩镇雄踞,政局左左右右,反复翻覆,帝国表面的繁华背后,隐藏着社会的严重危机,“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李唐气数将尽,已经是不争的事实。个体始终无法摆脱大时代的影响,即使是知名大才子如温庭筠,也无法摆脱政治的挟持。而鱼玄机这样才貌双全、聪慧果敢的女子,在有意识地追求自我独立的情况下,其个人经历难免要与复杂的社会背景交织在一起,陷入旷日持久的人事纠葛。与她类似经历的还有另外两大女诗人薛涛、李季兰。 鱼玄机或许并不真正了解社会,她的诗句大多是忆人伤怀之作,依然局限在小女子的视野之内。然而,她最大的可贵之处就在于,即使她或多或少地与权贵交往,她的才华个性却并没有被政治磨灭,直到生命的最后一刻,她始终保持了独立自由的性格,保持了人性光辉。就诗的成就而言,在星光璀璨的唐朝,鱼玄机不过是个三流角色,但她留给后世丰富想象的并非她的作品,而是她本人的独特魅力——她的绵绵情思,她的矫矫不群,她的刚烈神秘,她的悲喜沉浮,伴随着那些锦绣文字,为唐朝皎皎星空增添了一抹独特的亮色。另一与她齐名的女诗人薛涛,文才、见识、博学犹在鱼玄机之上,却缺少独立的人格,作品多为应酬之作,不乏卑微乞怜的姿态,甚至她本人还被诗人刘禹锡比作为人精心豢养的孔雀。当然,这与她本人官妓的身份有关。只..是如此缺少自我的情怀,其个体形象自然远远不及鱼玄机那样鲜明。 本书是小说,又是探案小说,因而对风雨如晦的大背景时代没有着意描写99lib.,但力图有一些点缀,以求给人物更广阔的空间。这也是本书引入黄巢的最主要原因。黄巢本人年轻时几次参加科举考试,均名落孙山。从时间上来推算,他的第一次应试,大致就是在咸通年间。书中的人物,除了极个别的如尉迟钧外,其他均为真实历史人物。乌鸦诉冤的故事,也完全取材于《北梦琐言》中记载温璋之事迹。关于这些历史人物真实的生平事迹,在附篇《易求无价宝,难得有心郎——记唐朝女诗人鱼玄机》中做了一些叙述。 href='9321/im'>《鱼玄机》是一本关于历史人物的小说,但它并没有局限于时代。时间无限,世界的本质却永远是一致的。小说中的谋杀,本来只有最简单的动机,却因为最复杂的人性,而演变为最纷繁的猜忌。小说中,同样有着最典型的人物,最微妙的情愫,最难言的爱情,最痛苦的挣扎,最深沉的关怀,以及最艰难的选择。 中国历代王朝中,我最爱唐朝,为其吸引,并非是因为其惊世武功,而是那种开放、自信、坦荡、恢宏的泱泱气度。之前曾经戏言要写许多发生在长安的小说, href='9321/im'>《鱼玄机》是我第一部正式出版的小说,谨以此篇献给西安这座伟大的城市,正是这片不朽的土地,亲眼见证了盛唐气象。 最后,要特别感谢中国民主法制出版社社长杨瑞雪女士、总编辑郭林茂先生、副总编辑陈时恩先生对我创作历史探案系列的巨大鼓励,感谢刘海涛先生专业而细致的工作,感谢本书的设计师孟纪原先生。正是他们的热心帮助和不懈努力,才使得这本书得以顺利付梓。 吴蔚 2008年10月于北京天涯在线书库《www.tianyabook.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