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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犹在镜中》
古典推理文库之系列导读
吴昉/文
作者生平
海伦·麦克洛伊1904年出生在一个纽约家庭。她的母亲海伦·渥勒尔·麦克洛伊是一位作家,父亲威廉·麦克洛伊则是纽约报纸《夕阳》的编辑。良好的家庭文化背景,使海伦·麦克洛伊自幼便展现出过人的写作天赋。她从十四岁就开始在《波士顿晚报》发表文章,十五岁又在《纽约时报》发表诗作。1923年,麦克洛伊远赴法国求学,就读索邦神学院(巴黎大学前身),一年后她完成学业,留在法国为多家报社做通讯记者,后于1931年重返美国。
1938年,海伦·麦克洛伊发表了以心理医生拜佐尔·威灵为主角的推理小说处女作《死亡之舞》,正式踏上推理文坛。该书一经发表,便引起了世人瞩目,好评如潮。麦克洛伊再接再厉,随后几年陆续发表多部拜佐尔·威灵系列小说,以及数部以“二战”为背景的非系列小说。
1946年,海伦·麦克洛伊和著名侦探小说家布瑞特·哈勒岱结为伉俪。婚后两人育有一女,平时合作从事编辑工作,但仍然独立发表推理小说。1961年,两人结束了长达十五年的婚姻。此后,麦克洛伊的创作逐渐从传统推理小说,转向心理悬念小说。1980年,麦克洛伊完成了她的第二十七部长篇推理小说,也是最后一部拜佐尔·威灵医生小说——《烧毁》。1994年,麦克洛伊辞世,享年九十岁。
海伦·麦克洛伊一生荣誉众多:1950年她当选美国作家协会(Mystery Writers of America,简称MWA,麦克洛伊的丈夫哈勒岱,是四位创始人之一)主席,成为该协会有史以来的第一任女性主席;1953年,她因为推理小说评论方面的杰出贡献而获“埃德加·爱伦·坡奖”;1990年,麦克洛伊荣获美国作家协会的最高终身成就奖——“大师奖”。
作品综述
海伦·麦克洛伊一生共创作了二十七部长篇推理小说,其中包括十三部拜佐尔·威灵医生系列作品和十四部非系列作品。其写作生涯的第一阶段(1938-1951年)相对侧重推理,第二阶段(1952-1980年)相对侧重悬疑。
在这二十七部长篇之外,她另有二十余部中短篇作品,一些被收进短篇集《惊奇!惊奇!》(1965)和《〈快乐的剌客〉与拜佐尔·威灵医生的其他案件》(2003),另一些则发表在《埃勒里·奎因神秘杂志》和其他的零散杂志上。其中《惊奇!惊奇!》因其在推理小说史上的里程碑式地位,得以入选《埃勒里·奎因精选》。?99lib.
1959年,海伦·麦克洛伊以海伦·克拉克森为笔名,发表了题为《未日》的非推理小说,描绘核冬天给人们带来的影响。此外,1952年海伦·麦克洛伊和她的丈夫布瑞特·哈勒岱,曾一同编选短篇合集《二十个优秀的谋杀故事》。
“现实主义”的继承者
欧美侦探文学的主流观点,倾向于把海伦·麦克洛伊归为美国的“现实主义”(realist)流派。该流派由理查德·奥斯汀·弗里曼创立,之后由弗里曼·威尔斯·克劳夫兹发扬光大。一些著名的推理小说家,如爱德蒙·克里斯宾·本特利、多萝西·利·塞耶斯、G·D·H·科尔和M·科尔夫妇、约翰·罗德、罗纳德·诺克斯神父、亨利·韦德、米尔瓦德·肯尼迪等都属于这一流派。
现实主义推理小说的一个最典型特征是,把故事设置在现实的场景(经常是场所)之中,其中不乏对场景具体而细致的描述,使人读起来身临其境。海伦·麦克洛伊便是如此。
她的作品多以真实环境为背景,比如《月光下的男人》的学校、《谋杀提示》的剧院、《妖怪市场》的小岛,无一例外给人以可信的现场感。海伦·麦克洛伊还特别钟爱战争这一现实主义题材。她有多部作品以战争为背景,融合侦探、间谍、追捕、动作等多种元素,展现出20世纪的时代风貌。典型的例子包括早期作品《月光下的男人》《妖怪市场》《恐慌》《跑掉的那一个》以及晚期作品《广义身体》《冒名者》《烟镜》等。
现实主义侦探(无论是警察还是业余侦探)都喜欢按照一定的程序破案。从勘察现场到搜集线索,从整理证言到审问嫌疑犯,每一步都有章可循,有法可依。相比推理而言,他们更强调证据,尤其是实物证据,比如足印、鞋印、轮胎印、手印、烟头、烟灰、火柴、手帕……海伦·麦克洛伊的一些早期作品,很明显属于这种“单线式”破案,比如中篇小说《无名线索》和长篇小说《妖怪市场》。物证在海伦·麦克洛伊的早期作品里,占有很大比重,比如《月光下的男人》里的打字机、《无名线索》里的黑色硬纸盘、《谋杀提示》里的凶刀、《妖怪市场》里的酒瓶和蜡烛印、《恐慌》里的非人类足迹,凡此种种,不一而足,至后期作品方才有所减少。
现实主义的侦探和嫌疑犯,因剧情需要而经常繁忙移动,所以,“不在场证明”便成了案情关键。海伦·麦克洛伊的很多早期作品,尤其是非系列作品,经常充斥着复杂的人物移动,比较典型的有《妖怪市场》《请勿打扰》《独行女》《未完成的犯罪》,但她从不刻意强调不在场证明。
从破案技术上来说,海伦·麦克洛伊的作品里,强调科学知识的运用,很明显是受到理查德·奥斯汀·弗里曼和亚瑟·瑞夫创立的“科学侦探”的影响。而其早期作品《死亡之舞》和《谋杀提示》,都使用了“列表”这一辅助工具,那是弗里曼·威尔斯·克劳夫兹的最爱。
由以上几点可以看出,海伦·麦克洛伊的作品,确实在很多方面,带有现实主义的烙印。不过,我们在后面亦将看到,麦克洛伊和传统的现实主义作家有所不同——她的作品覆盖面广,既涵盖了传统的侦探、间谍,又囊括了新潮的悬疑、惊悚,经常同时具备现实主义和直觉主义的双重特征,并附带她本人的创造性发挥。她的早期和晚期作品,系列和非系列作品,都存在较大的风格差异。
总的来说,在欧美推理小说名家当中,海伦·麦克洛伊是极为多元,颇难归类的一员。这是她与众不同的地方,也是她的作品好看的地方。基于这些原因,我不提倡“一刀切”的分法,简单地把她归类至现实主义流派。
“心理侦探”的鼻袓——拜佐尔·威灵医生
后人评价一位推理小说作家,最重要的是看他(她)对推理小说这种类型文学,做出了哪些发展和创新。我认为,海伦·麦克洛伊对推理小说的最大贡献,就是创造出“心理侦探”这一崭新的侦探模式,对后世作家产生了深远影响。
关于心理学在推理小说中的应用,可以一直追溯到埃德加·爱伦·坡的《莫格街凶杀案》(不同的人对房间里的声音有自己的想象)和《失窃的信》(心理盲点),但是,那些都是短篇作品,分量稍嫌不足,而且心理分析并非侦探的主要工具。真正意义上的长篇心理推理小说,恐怕要数查尔斯·戴利·金于1932年发表的《海上的庸人》。在该书中,作者将船上发生的一桩命案,命名为“心理学家的谋杀案”,并独具匠心地安排四位心理学家,对案情逐一进行推理。可惜的是戴利·金虽然本人是心理学家,却没有把这一模式发扬光大,而海伦·麦克洛伊却从1938年的《死亡之舞》开始,完整建立起了“心理侦探”这个模式。
所谓“心理侦探”是相对于“物质侦探”而言。传统意义上的古典推理小说,热衷于收集指纹、烟头一类的物质线索,到了拜佐尔·威灵医生这里,则更看重嫌疑人的话语、感觉、思想、行为等一系列看不见、摸不着的非物质线索。拜佐尔·威灵身为心理医生,有着得天独厚的条件,能比常人更轻易地,深入到嫌疑犯的内心世界,洞悉嫌疑犯费心隐藏的秘密。
在出道作《死亡之舞》中,作者借拜佐尔·威灵医生之口,说出了下面这句话:“每个罪犯都会留下心理学的指纹,他没有办法戴上手套遮住它。”这既是威灵医生的出场宣言,也是他一贯的破案纲领。他经手的每一件疑案,最后几乎都是按照这个指导方针,找到了罪犯的心理破绽。比如《死亡之舞》中,凶手的一个下意识的不自然举动,就是威灵医生破解其动机的核心线索;《月光下的男人》中的凶手一句下意识的话,反映出他(她)对某人心怀仇恨;《致命的真相》和《谁的电话?》当中的凶手,都是一句话不小心,暴露出自己的某种感官异于常人;《冒牌的拜佐尔·威灵》中,威灵医生通过分析盲人对世界的感觉,得以解开奇怪的死亡留言。而最具代表性的心理线索,恐怕要数《谋杀提示》当中,凶手的怪异行为。凶手为何两次闯入剧院附近的刀具店,却没有偷走任何东西,只是放走了笼子里的金丝雀?拜佐尔·威灵医生在最后给出了完美的心理学解释。99lib?
心理线索不只局限于人,还可以推广到动物。《分足先生》里鹦鹉转述的死亡留言、《恐慌》中狗的异常行为,都是动物留下的心理线索。此外,海伦·麦克洛伊还特别喜欢“涂鸦”这种线索。一般是受害者或者凶手,在纸上胡乱留下奇怪的记号,含有某种隐晦的意义,一旦它得以破解,案情也就明晰了一大半。涂鸦本身是物质线索,但它反映出的,却是受害者或凶手当时的思想,因此也可算是一种心理线索。《妖怪市场》中,死者生前留下的由饼和方块构成的神秘图形99lib?;《跑掉的那一个》中,由E、I、R三个字母组成的圆圈;短篇《飞来飞去的虫子》中,电话簿上的无形状涂鸦,都是典型的涂鸦线索。
和拜佐尔·威灵医生锐利的心理洞察力相对,小说里的凶手,也经常采用心理方面的诡计。最典型的是恐吓诡计,代表作有《犹在镜中》《唱歌的钻石》《时间的问题》。此外《分足先生》的心理密室和《烧毁》里凶手对狗的听觉操纵,也都属于心理诡计。
强调心理学的推理小说不少,但像海伦·麦克洛伊这样持续、稳定地采用心理线索和心理诡计的作家则不多见。这是她和传统推理小说的分野。可以毫不夸张地说,海伦·麦克洛伊的拜佐尔·威灵医生系列作品,在古典推理小说中是独树一帜的。
继往开来的“理系推理”
海伦·麦克洛伊的很多案情解决,需要用到生僻的科学知识。套用日系推理界一个时髦的词汇,就是“理系推理”。和某些日本作家纯粹炫学、可有可无的“理系推理”不同,海伦·麦克洛伊小说中的科学知识,总是对案情解决起到决定性的作用。这一点作者自己很好地概括在短篇《飞来飞去的虫子》开篇的第一句话里:
拜佐尔·威灵医生经手的大多数谋杀案,核心线索往往是一条生僻的知识。
这方面的例子很多。比如《死亡之舞》中,作者讨论了毒药引起身体变热的科学依据;《月光下的男人》中,威灵医生通过某种金属的特殊化学性质,推断出死者生前从事的秘密的化学研究;《致命的真相》《谁的电话?》和短篇《无辜的窃听》中,拜佐尔·威灵医生都运用了关于人体感官的生僻知识;《谋杀提示》中的一条核心线索,涉及某种特殊的疾病;非系列作品《恐慌》和《冒名者》中,作者相当专业地讨论了多种密码学算法;《三分之二只鬼》的知识竞赛,涉及医学和文学的生僻知识,后来成为破案的关键线索;而《时间的问题》里,凶手的心理诡计,其科学基础干脆就是历史上一个有名的心理学实验。
身为一个女作家,海伦·麦克洛伊能够在作品中,运用这么多的科学知识,无疑是难能可贵的。和早年理查德·奥斯汀·弗里曼、亚瑟·瑞夫开创的“科学侦探”不同,拜佐尔·威灵医生从不使用奇怪的科学仪器(《月光下的男人》的测谎仪除外),也不把科学实验,当成是一种常规的侦破手段,而只是用知识来进行推理,这一点非常接近我们即将阐述的直觉主义流派。
与“直觉主义”的联系
就欧美古典推理小说而言,和“现实主义”相对的流派是“直觉主义”(intuitionist)。“直觉主义”强调侦探的天才推理,而不是办案程序和物质证据。这一流派的代表作家是黄金时期的“三巨头”——阿加莎·克里斯蒂、约翰·狄克森·卡尔和埃勒里·奎因。古典推理小说作家或多或少,总会受到这三巨头的影响,海伦·麦克洛伊同样不能例外。譬如《谁的电话?》当中的一条核心推理,就和克里斯蒂的短篇小说《巧克力糖盒》如出一辙;从20世纪40年代开始,海伦·麦克洛伊在《埃勒里·奎因神秘杂志》上,发表了不下十四部中短篇小说,她直白流畅的叙事风格颇似奎因;而《冒牌的拜佐尔·威灵》题献卡尔夫妇,则表明她和约翰·狄克森·卡尔过往甚密。.99lib.
“直觉主义”流派的一个标志性产物是“不可能犯罪”,意指那些表面上看来,不可能在现实中发生的罪案,比如凶手从密闭的房间里消失。“不可能犯罪”小说的解谜趣味,不只在于找出谁是凶手,更在于破解凶手的作案手法。海伦·麦克洛伊有多部作品涉及“不可能犯罪”,兹列举如下。
●《死亡之舞》(1938)——死者在大雪天中暑身亡。两个人喝下同一杯毒药,一个人死亡,另一人却安然无恙。
●《跑掉的那一个》(1945)——密室杀人。
●《犹在镜中》(1948)——分身(doppelganger,指一人同时在多个地点出现),无伤痕杀人。
●《未完成的犯罪》(1954)——不可能盗窃。
●《恐惧的背后》(1967)一一密室盗窃。
●《分足先生》(1968)一吵闹鬼(peist,传说中发出声响,把家具弄乱的小鬼)、监视下的密室杀人。
●《时间的问题》(1971)——密室中的惊吓杀人。
此外,诸如《谁的电话?》也讨论了“吵闹鬼”这一超自然主题。《月光下的男人》里消失的子弹、《恐慌》里的非人类足迹,亦可算做边缘化的“不可能犯罪”。
海伦·麦克洛伊的密室“不可能犯罪”,大体可分为“机械密室”(凶手通过某种机械装置制造出密室)和“心理密室”(凶手通过某种心理诡计,使人产生密室的错觉)两类,其中心理密室比机械密室更加出色,尤以《犹在镜中》和《分足先生》为然。这两部小说都是公认的“不可能犯罪”杰作,均以古老传说为基础(“分身”和“吵闹鬼”),故事中渗透着浓郁的超自然气氛,到最后所有看似不可能发生的现象,都得到了合理的解释。就这一特征而言,海伦·麦克洛伊可谓是继承和发扬了约翰·狄克森·卡尔的风格。而《分足先生》的“暴风雪山庄”设置(“直觉主义”侦探小说的一种固有模式,指案情发生在与外界隔离的场所,凶手范围限定)也表现出海伦·麦克洛伊和直觉主义流派的紧密联系。
心理悬疑小说
海伦·麦克洛伊写作生涯的晚期,逐渐脱离了传统的推理小说,改而创作心理悬疑小说。身为女性作家,她擅长在作品中刻画女性心理,尤擅描写女性独处时那种焦虑、惶恐的心情。她笔下的女主人公,经常一个人在空旷的大房子里过夜,夜里听到奇怪的声音,引发了一系列的心理活动。这样的例子包括《请勿打扰》《恐慌》《独行女》《未完成的犯罪》《恐惧的背后》和《梦游人》。这种“空宅孤女”的设置,似乎源自美国女作家玛丽·罗伯茨·莱因哈特。
综上所述,海伦·麦克洛伊的作品,在欧美侦探文学中,具有其独特的历史地位。她以严密的逻辑为基础,广博的学识为底蕴,塑造出“心理侦探”这一前所未有的侦探模式,为侦探小说的发展和创新,做出了不可磨灭的贡献。这也使她成为继范·达因和艾勒里·奎因之后,美国解谜推理的又一座高峰。
我作孩子的时候,话语像孩子,心思像孩子,意念像孩子;
既成了人,就把孩子的事丢弃了。
我们如今仿佛对着镜子观看,模糊不清,到那个时候,就要面对面了。我如今所知道的有限。
到那时就全知道,如同主知道我一样。
圣经·哥林多前书13:11-12
第一章
你的脸正如女性,
守护你的心灵
把这种美丽,
称之为人性
为什么呢?福斯汀?.99lib.
莱特富特夫人站在凸窗旁边。
“请坐,克蕾尔小姐。恐怕我有坏消息要告诉给你。”
福斯蒂娜·克蕾尔的嘴唇,保持着一贯的温和,眼中却掠过一丝警惕。但这种警惕只持续了片刻,眼皮便垂了下来。那一刻令人不安——仿佛有个流浪汉,突然从屋顶的窗户,盯着这间空房间一般。
“嗯?莱特富特夫人?”
福斯蒂娜的话音沉厚、清晰——这是每一个布里尔顿的教师,都必须具备的素质。她的身材高挑,有着脆弱的手脚腕和纤细的手脚,纤细之余,又不免显得有些脆弱。她方方面面都显得亲切直率——略显蜡黄的鹅蛋脸充满了诚挚;模糊的蓝眼睛虽然略有近视,却充满了热情;秀发像一团褐色的光晕,随着她头部的动作而飘拂不休。她穿过书房,走向一把椅子,姿态很是沉稳。
莱特富特夫人和福斯蒂娜一样镇静。从很久以前,她就学会了如何隐藏尴尬。此刻,她丰满的脸庞冷淡得简直像是维多利亚女王。她的下唇微微撅着,白色的睫毛下面,是一双明亮圆润的眼睛。她的服饰无疑受到了贵格会教徒的影响——是传统的“浅褐色”。三十年代,裁缝称之为“灰褐”,而四十年代则改称为“鳗灰”。根据季节和场合的不同,她会选择穿上粗花呢衣服或者豪华的天鹅绒,厚重的丝织品或薄纱。
毎个晚上,她都会佩戴母亲留下的漂亮珍珠和陈旧丝带。甚至她的冬装都是鼹鼠毛皮的——一种混合了鸽灰色和李棕色的皮毛。她对这种端庄色彩的偏好,给学生家长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福斯蒂娜继续说道:“我想不到什么坏消息。”一丝轻蔑的笑容出现了,“你知道,我目前没有家庭。”
“不是那个方面的事情。”莱特富特夫人答道,“坦白地说,克蕾尔小姐,我必须要求你,离开布里尔顿。当然,正如合同所规定的,附带六个月的薪水。你必须马上离开,最晚在明天。”
福斯蒂娜动了动苍白的嘴唇:“在学期中段?莱特富特夫人,那简直——简直前所未闻!”
“很抱歉,但你必须离开。”莱特富特夫人严肃地说。
“理由呢?”
“无可奉告。”莱特富特夫人坐在红木桌子上——那是用一架殖民地的古老钢琴改造的。紫红色的记事簿旁边,摆着一件铜饰品和牛血色的瓷器,里面插满了散发芳香的紫罗兰。
“我还以为,一切都会很美好呢!”福斯蒂娜的声音,打破了这一切,“我做了什么?”
“这和你没有直接关系。”莱特 5bcc." >富特夫人再次抬起眼睛——这双无色的眼?.睛,像玻璃一般明亮,仿佛里面没有光亮,只因反射而闪耀不休,“笼统地说来,你和布里尔顿的本质精神,融合得不是很好。”
“麻烦您说得再明白些吧,”福斯蒂娜驳道,“这其中一定有一些缘故,否则您不会让我,在学期中途骤然离开。是我的性格问题?还是我当教师的能力问题?”
“都不是。很简单,那是……嗯,你不适合布里尔顿。你知道吧,有些颜色是有冲突的,比如番茄红和酒红?克蕾尔小姐,你不适合这里。不要感到气馁,你会在另一类学校中,施展你的才能与快乐的,可惜不是这里。”
“我来这里才五个星期,你怎么可以这样判断?”
“情感冲突在一所敏感女校中,发展的速度是相当快的。”对一个胆小温顺的人而言,莱特富特夫人说话的时候,无疑总是很尖锐的,而这次更是出乎意料的尖锐,“这件事情很微妙,我无法用言语表达。但我要求你离开——这样对学校会比较好。”
福斯蒂娜默默地站着,痛苦、颤抖,还有徒劳的愤怒:“你知道,这会如何影响我的人生吗?人们会认为,我做了可怕的事情——认为我是小偷,是同性恋!”
“事实上,克蕾尔小姐,布里尔顿是不讨论这些话题的。”莱特富特夫人严肃地摇了摇头。
“会有人议论的——如果您要求一名教师,在授课期间离开学校,却不给她一个解释!仅仅几天以前,您还说我的课堂是‘最令人满意的’,这完完全全是您亲口说的。而现在……一定有人诋毁我。是谁?说我什么了?如果这让我失业的话,我有权利知道!”
莱特富特夫人眼中有些怜悯之色:“克蕾>99lib?尔小姐,我很抱歉,但是,我确实没有办法给你一个解释。很抱歉,我未曾从你的角度看待此事——直到现在。要知道,布里尔顿对我的意义深远。当我从过世的布里尔顿夫人手中,接过这所学校时,它都快要完蛋了。而我对它投上了毕生精力,现在,我们的女孩儿们,来自国内各处,战争开始之后,甚至有从欧洲来的。我们并不是一所困难得快要关门的学校,我们有提供奖学金的传统。据说,教养这种东西,就算你忘掉了被教育的过程,一举一动却都能体现出来。两名素未谋面的布里尔顿的女孩,通常能根据她们布里尔顿式的思考和言谈来相认。自从我丈夫过世以后,这所学校就取代了他在我生命中的位置。我并非无情之人,但是,当我发觉你可能会毁掉布里尔顿的时候,我会变得彻底无情。”
“毁掉布里尔顿?”福斯蒂娜无力地重复道,“我怎么可以毁掉布里尔顿?”
“让我们这么说好了,通过你制造的那种气氛。”
“我不明白你在说什么。”
莱特富特夫人的目光,转向了敞开的窗户。窗外长着常春藤,茂盛的叶子在宽敞的窗台上,投下了斑斑点点的影子。夕阳发出暗淡清澈的光线,洗涤着秋天褪色的草地。这一天的下午与这一年的午后,似乎在此相遇,并彼此向温暖和明亮告别。
莱特富特夫人深吸了一口气:“克蕾尔小姐,你很确信你不能——猜猜看?”
片刻的沉寂过后,福斯蒂娜振作了起来:“我当然确信。你难道不能告诉我吗?”
“我不打算把所知道的事情都告诉你。我不会再说更多了。”莱特富特夫人摇了摇头。
福斯蒂娜明白了最后一句话的含义。她像一个老女人一般,以缓慢、挫败的声音说:“我不指望自己,能够在这个学年这么晚的时候,找到另一份教职。但是,如果我在明年谋求职位的时候——我可以向您打听,那些雇主的信息吗?您愿意告诉其他学校的校长,说我是一名有能力的美术教师吗?还有我的辞职,的确并非因为我的过错,而如此突然地离开布里尔顿?”
莱特富特夫人的目光变得冷酷坚决,那是一名外科医生或刽子手的目光。
“很抱歉,但是,我无法对其他任何人评价,作为教师的你。”她做出断言。
福斯蒂娜显得充满了孩子气。她那淡淡的睫毛泛着泪花,脆.弱的嘴唇颤抖着。但她并没有进一步地抵抗。
“明天是星期二,”莱特富特夫人淡淡地说道,“你只在早上有一节课,那将留给你足够的时间,用来收拾行装。下午,我相信你会出席四点钟的希腊戏剧委员会。如果你随后立即离开,将能赶上六点二十五分,开往纽约的列车。你在那时离开,不会受到太多关注。女孩们正在着装,准备晚餐。在第藏书网二天早上的集合上,我将会简单地宣布你已经离开。在那种情况下,你不可能回来——我真的很抱歉。这样做几乎不会产生任何议论,对学校和你都是最好的。”
“我明白了。”福斯蒂娜含着眼泪,踉踉跄跄地走向门口。
一束阳光斜透过一扇楼梯窗户,照着外面的一堵宽墙上。两名十四岁的小女孩,从楼梯上走了下来,那是梅格·瓦伊宁与贝丝·蔡斯。布里尔顿制服的阳刚之气,增强了梅格身为女性的可爱一面——粉红白嫩的皮肤,镀银般色彩的卷发,蒙昽的双眼就像星彩蓝宝石一般明亮。但是,同样的制服在贝丝身上,却表现得极为普通——一头修剪过的棕色头发,修长的白脸上,非常滑稽地布满了雀斑。
一看见福斯蒂娜,两张小脸变得像牛奶般漠然,两个轻盈的声音齐声响起:“下午好,福斯蒂娜小姐!”福斯蒂娜默默地点了点头,仿佛无法相信自己的声音。
两双眼睛滑向一侧,随着她沿楼梯通向平台。两双眼睛张得大大的,却并非天真无邪,而是充满了相当的好奇和怀疑。
福斯蒂娜加快了脚步,气喘吁吁地抵达顶部后,停下来聆听。从楼梯间传来轻微的笑声,像歇斯底里的淘气鬼或者老鼠的声音那般尖锐。
福斯蒂娜想要远离这种声音,她几乎就要沿着走廊小跑了。右边,一扇门忽然打开。只见一个戴着帽子、围着围裙的女佣走了出来,转身看了一眼走廊尽头的窗户。她沙色的头发迎着夕阳的最后一抹光亮,仿佛失去光泽的黄铜。
福斯蒂娜努力控制着她那颤抖的嘴唇:“阿琳,我有话要对你说。”
阿琳倏地转身,惊讶并充满了敌意:“现在不行,小姐!我有活儿要干!”
“噢……好吧,稍后再说。”福斯蒂娜离开后,阿琳害怕地把身体倚靠在墙上。两名小女孩一直带着复杂的感情,偷偷地注视着福斯蒂娜。但是,阿琳那张粗笨的脸上,却露出了最显著的情绪——恐惧。
第二章
是怎样褪去外皮的蝰蛇
是怎样盘踞,让人恶心
伸展着柔软喉咙的小毒蛇
来抚慰你,福斯汀?
福斯蒂娜·克蕾尔进入阿琳刚刚离开的房间。褐色的地板上,铺着一张白色的软毛地毯。白色窗帘遮住了窗户。抽屉漆成了鲜黄色。白色壁炉上摆着黄铜烛台与用宾州杨梅制成的芳香绿蜡烛。高背椅和靠窗座位上,盖着紫花绿叶图案的乳白色棉布。这些色彩就像春天早晨一样明快,但是,床铺并没有整理,废纸篓里也是满的,烟灰缸里盛满了烟灰和烟头。
福斯蒂娜·克蕾尔关上了房门,穿过房间来到靠窗户的座位旁边,上面放着一本敞开的书。她疯狂地迅速翻页。门上响起了敲门声。她合上书本,把它塞入一个垫子下面,并弄平垫子,使其看起来并没有被动过。
“请进!……”
门口的女孩儿,像是刚刚从一页明亮的古阿拉伯手稿中缓步走出来。她就像骑在母马上的、那些两千年前就已经死去的波斯女子一般,眼神深邃,皮肤白晳,动作敏捷,并和她们一样苗条。她也许能够优雅地披戴她们那玫瑰金色的锦缎。但美利坚的气候与二十世纪的时代,使她的装束变成了一条整齐的灰色法兰绒裙子与一件松绿色的毛衣。
“福斯蒂娜,这些希腊服饰……”她停住了,“出了什么事儿?”
“进来,请坐,”福斯蒂娜·克蕾尔热情地招呼着,“那正是我想问你的。”
另一名女孩儿无声地遵从了。她没有坐在扶手椅上,而是选择了窗边的座位坐下。
“要香99lib?烟吗?”
“谢谢。”
福斯蒂娜·克蕾尔缓慢而准确地,把烟盒放回桌上:“吉塞拉,我怎么了?”
吉塞拉谨慎地回答:“你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你很清楚我的意思!……”福斯蒂娜·克蕾尔用干涸嘶哑的声音说道,“你一定听说了,关于我的传闻吧。她们在说什么?”
长长的黑睫毛,极为方便地遮掩了眼睛。当吉塞拉再次抬起双眼,她的凝视中充满了暧昧。她一只手朝旁边的窗帘,做了一个小手势,引起了一串烟。
“坐下来,放松点儿,福斯蒂娜。你不会真的认为,我有机会听说传闻吧?我还是一个外国人,还是以难民的身份,来到这里的。没有人会相信外国人——尤其是难民。这其中很多人都不合群,以及不受欢迎。我在这里并没有亲密的朋友。”吉塞拉说,“学校接纳了我,是因为我的德语语法很好,而我的维也纳发音,比起那些柏林人的发音,更令美国人满意。但是我的名字,吉塞拉·霍恩埃姆斯,在战后迅速带上了令人不快的含义。因此……”她耸耸肩,“我几乎不在茶会和鸡尾酒会上花时间。”
“你在回避我的问题。”福斯蒂娜·克蕾尔放松地坐下了,“让我说得更直白一些吧:你有没有听说什么,关于我的谣言?”
吉塞拉优美的嘴型,被她的表情瞬间扭曲了。这种表情,我们的朋友称之为“个性”,而我们的敌人则称之为“倔强”。她简略地回答:“没有。”
福斯蒂娜·克蕾尔叹了口气:“我以为你听过呢!”
“为什么?你希望人们对你说长道短?”
“不,不过,既然她们在说长道短,我希望她们会跟你谈论这些话。因为你是我唯一可以询问的人,是唯一能够告诉我,谁说的以及说了什么的人,也是我在这里,结交的唯一真正的朋友。”她因为突然胆怯而脸红了,“我可以称你为我的朋友吗?”
“当然。我是你的朋友,而且,我希望你也是我的朋友。但是,我对这件事依然很迷茫。是什么使你认为,有关于你的流言?”
福斯蒂娜·克蕾尔小心翼翼地把她的香烟,碾灭在烟灰缸里:“我已经被——学校解雇了。事情就是那样。”
吉塞拉吃了一惊:“但是……为什么?”
“我不知道。莱特富特夫人不肯对我解释。除非你能够拖出一大段,关于我不适合布里尔顿模式,这种陈词滥调的解释。我明天就要离开这里了。”
福斯蒂娜·克蕾尔吐出最后一个字,再也说不下去了。
吉塞拉前倾着,握住了福斯蒂娜的手。那是个错误。福斯蒂娜的表情扭曲了。眼泪从她的眼中涌出,仿佛有双残忍的无形之手,正胁迫着眼泪离开她的眼球。
“那并不是最糟糕的。”
“什么是最糟糕的?”
“我身边的一切都不对劲。”这些话从福斯蒂娜的口中涌出,仿佛再也无法止住,“我察觉这些,已经有一些时间了。但是,我不知道究竟是什么。其中有各种各样的迹象,甚至一些微不足道的小事。”
“比如?”
“你看看这个房间!”福斯蒂娜·克蕾尔做出了痛苦的姿势,“女仆们不像她们为你和其他所有教师那样,为我服务。我的床从来没有铺好,有一半的时候,甚至没有整理过。我的热水瓶里,从来都没有水,我的房间也从来没有打扫过。我不得不亲自清理废纸篓和烟灰缸。有一次,窗户一整天都敞开着,因此当我上床时,整个房间都是冰冷的。”
“为什么你不向莱特富特夫人反映呢?或者是管家?”
“我想过,但是,我是这个学期才刚到的这里,这份工作对我很重要。而且,我也不想给阿琳增添麻烦。她该是那个整理我房间的人,而我总是很同情她。她是个如此笨拙、口齿不清的女孩。最后我亲自和她交谈了,那就像在对一个聋子讲话。”
“她没有听见你?”
“她确实听见了,但是她没有在听。她毫无表情的外表下,有某种我无法触及的顽固与抵抗。”
福斯蒂娜·克蕾尔点起了另一根烟,独自沉浸其中,都没有把烟盒递给吉塞拉。
“阿琳既不放肆,也不迟钝,她只是——离群。她含糊地说着一些‘不慎忽略了我的房间’之类的话。她承诺以后一定好好99lib?整理,然而——她没有。这个下午,她几乎就像害怕我那般,躲避着我。而那当然很愚蠢。谁会害怕一个像我这样的书呆子呢?”
“只是阿琳一个人对你如此吗?”
“不!所有人都在回避我。”
“我没有。”吉塞拉赶忙说。
“坦诚地说,吉塞拉,你是唯一的例外。假如我邀请其他任何一位教师,参加村子里的茶会或是纽约的鸡尾酒会,他们都会回绝。不只是偶尔一、两次,而是会一直如此。不只是某两、三个教师,而是他们所有的人——除了你。而且,他们会用一种很奇怪、做作的方式回绝,就像我出了什么问题一样。一星期前在纽约时,我在第五大道上,遇见了爱丽丝·艾奇逊,就在图书馆的对面。我朝她笑了笑,但是,她转脸望向了另一侧,装作没有看见我。而我知道她看见了。这真的很明显。接下来,就是我班上的那些女孩子们。”
“她们不听话吗?”
“不,不是那方面的问题。”福斯蒂娜·克蕾尔连连摇头,“她们做了我要求做的每一件事。她们甚至向我询问,一些课程上的聪明问题。但是……”
“但是什么?”
“吉塞拉,她们看着我。”
吉塞拉笑了:“我还希望我的学生们,都能够看着我呢——尤其当我在黑板上,写东西的时候。”
“不只是我在对她们解释的时候,”福斯蒂娜解释道,“她们一直看着我。不管是在教室内外,她们的眼神,总是紧紧地跟随着我。这里面有些……不对劲的地方。”
“特别是在教室里!”
“不要笑,我是认真的。”福斯蒂娜抗议着说,“她们总是看着并听着。然而……有时候,我有一种奇怪的感觉——那就是我并非她们所注视的那个人。”
“我不明白。”
“我无法很清楚地解释这一点,因为我自己也不理解,但是……”福斯蒂娜压低了声音,“她们这么做,似乎在等待着发生什么。一些我无从得知之事。”
“你的意思是说,他们好像在期待着,看你晕倒或者发疯?”
“也许吧,我不知道。大概是像那样的事情。只是我这一生中,从未晕倒或者发疯过……”福斯蒂娜·克蕾尔摇头苦笑着,“而且,还有其他的事情。比如说,她们对我过于礼貌了。又比如,当我在路上或走廊里,遇见她们的时候,她们的眼神中,总是带着某种古怪与心照不宣。好像她们比我更了解我自己。而当我一转身,她们就想咯咯作笑。这并不是正常学校那种女孩子的欢乐吃笑,而是种紧张的笑,听上去仿佛很容易变成哭声或者尖叫一样。”
“当莱特富特夫人要求你离开时,她的态度怎么样?”
“一开始很冷淡,然后——她看起来很同情我。”
吉塞拉讽刺地笑着:“这是你所说的最奇怪的事了。莱特富特夫人看起来很冷酷、很自我的。”
“她这么做一定有原因,”福斯蒂娜·克蕾尔继续说道,“在学期中解雇我,需要耗费学校六个月不应付的薪水,以及一位相当有才华的艺术教师,这在学期中期是难以取代的。但是,她对此相当坚决。我甚至不能请她,作为我申请新教职的证明人。”
“你有权利获得一些解释,”吉塞拉沉思着,“为什么不找个律师去和她谈一谈?”
“我恨那么做。那样事情就会传开了。其他学校不会喜欢,雇佣一个遇到麻烦就找律师的教师。”
“她的确使你处在一个两难的境地,对吗?”吉塞拉叹息着,靠在背后的垫子上。
而这却比一个垫子要硬得多。她移了一下位置,垫子倒向一侧。把它弄直之后,她看见垫子后面,露出了一本书的一角——那是一本古旧的书,牛皮装帧,镀金图案,边缘剥落。
“抱歉。”福斯蒂娜·克蕾尔抢过那本书,双臂抱紧了它,紧贴着平坦的胸脯。吉塞拉无法看见书名。
“没关系。我直到刚刚才知道,那里有99lib.本书。”吉塞拉优雅地站起身来,声音中透出一丝冷静,“很抱歉,我帮不上什么忙。”她走向门口,停下脚步并望回来,“我差点儿忘了,我来的目的了。我来问你,是否有明天所举办的希腊戏剧的服饰设计。现在看来,你不必再为此操心了。”
福斯蒂娜·克蕾尔依旧靠着窗边的位置,紧紧地抓住那本书。
“那已经完成了,莱特富特夫人要求我在离开之前,把它们交给委员会。”
“好的。你知道,在我房间里会面,四点钟。”
吉塞拉穿过走廊,来到自己的房间。关上房门后,她仍然站了好一会儿,眉头紧皱。然后,她来到写字台旁,打开书架的玻璃门。三排架子上整齐无隙地排放着书本,但底层的架子上,却比平时显得宽松。她搜索的目光,停留在了一套牛皮装帧、镀金压印、边缘剥落的书籍上。
第一卷不见了。
吉塞拉坐在桌子前面,依然眉头紧皱。桌子的活动翻版上,放着四张白色信纸——其中三张已经写满了字迹;第四张依旧空白。她把空白的那张拽了过来,开始写道:
另:你是否曾经读过《歌德回忆录》?我有一套卡洛夫人翻译的法文译本,福斯蒂娜未经我允许,就借走了第一卷。我刚刚才很偶然地发现了这件事,那时她试图藏起这本书。
我不知道为什么,她想看这本书。我也无法把这件事的重要性,和人们为何如此对待可怜的福斯蒂娜联系起来,就如我已告诉你的那般。
莱特富特夫人一定听说了什么,因为福斯蒂娜亲口告诉我说,她已经被要求离开学校了。
这整件事情中存在着某种恶意,恬不知耻地说,我自己也开始有些担忧。我特别希望你现在就在纽约。我知道你能发现,对整件事情的合理解释。但是你不在这儿,因此……
我不敢在晚上十点后前往走廊,那里只有一盏蓝色的夜灯亮着,不必向背后看去,就预期能看见……我并不太了解那是什么,但显然是奇怪与不快之物。
吉塞拉放下钢笔,举棋不定地看着方才所写的内容。在改变主意之前,她叠好四张信纸,塞进一个信封,密封好并贴上邮票。她再度拾起钢笔,在信封上写下:
拜佐尔·威灵医生
帕克大街18-A号
纽约
请尽快寄送
吉塞拉在毛衣外面,套上毛皮外套与裙子,带着信匆忙走下楼梯。
门外,十一月份黄昏的寒风,啮噬着她的脸颊,扰乱了她的头发。天空中的灰云,依然微微透光,在风中参差不齐地赛跑。她在落叶的沙沙声中前行,没过多久,前往大门半英里的路上,就铺满了落叶。
另一位女孩正站在对着公路的乡村免费递送邮箱旁边。
“嗨,爱丽丝,”吉塞拉喊道,“晚间邮件已经取走了吗?”
“没有,就要来了。”
爱丽丝·艾奇逊看上去,大约十八九岁,但是,某种顽强与率直,使她显得更像一位年轻教师,而非年长的学生。她是一个成熟的美人,有一双明亮的淡褐色眼睛,蜂蜜般的皮肤,唇上涂着果味口红。她的服饰和头发一样,都是坚果褐色的。一条鲜艳的橘红色围巾遮住了夹克上露出的脖子。
正当她微笑之际,一辆老旧的福特车嘎然停下,一位穿着方格大衣的男人,带着邮包爬了下来。
“正好还有两封信!……”爱丽丝·艾奇逊一把接过吉塞拉的信件,连同她的一起递给了邮差。
“好。”他把信件扔进袋中,“你们这里的女人们,发的信可真多。我想一定是给男朋友的。”他补充道,并和善地眨着眼睛。
福特车呼哧呼哧地驶离了,她们也转身返回屋内。
“你……呃……的男朋友,是医生?”爱丽丝好奇地问。吉塞拉·霍恩埃姆斯小姐讶然地看着她。
当没有其他年长的老师在场时,爱丽丝的言行举止,就变得相当粗俗,但是,她应该是受过良好教育的——并非那种会去看他人信件上姓名住址的女孩。
“对,一名精神病专家。你为什么这么问?”
“我想我在其他地方,见到过那个名字——拜佐尔·威灵医生。”
吉塞拉笑了:“他很知名的。好了,我有些事情想问你。”
“说吧。”爱丽丝·艾奇逊打了个手势。
“你在这里待的时间比我长,”吉塞拉开口了,“因此……”
“别说这个!……”爱丽丝愤然打断道,“我在这个没有男人的世界,日复一日地待了五年,就像待在一所女修道院或女子监狱里!”
“五年?我想这是你在布里尔顿,工作的第一年吧。”
“此前我还在梅德斯通待了四年。不是当老师——是当学生。毕业的时候,我憧憬着今后的生活,我将会过上怎样的日子呢?若我告诉你,那时候我制订的计划,你一定会吃惊的,”她的目光越过吉塞拉,充满了阴郁、沉思,“就在我毕业三星期前,我父亲开枪自杀了。”
“啊。”吉塞拉无言以对,“抱歉,我不知道。”
“就是一年以前,但是,如今已经没有人记得了。”爱丽丝·艾奇逊挑衅地看着她,“他只是一个下错了注,而无法回头的华尔街投机者罢了。我从此一无所有。我听说莱特富特夫人正要找一位戏剧指导。因此,我便请求梅德斯通夫人推荐我。我还以为布里尔顿会比梅德斯通有所改进呢。结果没有。我对这一切极度厌倦。我想在纽约谋求一份,能够令我过得像个正常人一样的工作。”
“梅德斯通和这里很像?”吉塞拉问。
“本质上完全相同,只是具体实施上有所不同。梅德斯通显得更加现代和卫生。那里的女孩儿喝牛奶,远足,睡干草堆。以奢侈的价格享受简单的生活。访客们只允许周日下午来访问,还是在监督之下的。我可怜的父亲认为,这是对我好,但是,这只是使我下定决心,前往真正的世界罢了。”
“不管你是否喜欢布里尔顿,但是,这里肯定会让你有家的感觉。”吉塞拉接着说,“你的工作使你和女孩儿们更加亲近,而你也更接近她们的年纪。当她们不肯与我谈心时,或许她们会告诉你。”
爱丽丝警戒的目光投向吉塞拉:“关于什么?”
“福斯蒂娜·克蕾尔bbr>的情况。”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我相信你知道。”吉塞拉反驳道,“我好几次注意到了,你看她的方式——带着不友好的好奇,好像你觉得她身上挺古怪的。”
“呸!……”爱丽丝粗鲁地回应,“福斯蒂娜·克蕾尔只是一个傻瓜。那没什么好奇怪的。这再正常不过了。她太羸弱、害羞、无趣,因极度焦虑而无法讨人喜欢。她没有一丝幽默感,也从不为了交朋友而送礼物。她就像是一个尚未调教完全的老女佣。一个天生的受害者,胆小懦弱。这类人总是服用强效的维生素。你应该也注意到了,她桌上的盘子旁边,放有一小瓶核黄素及其他药物了吧?你没有办法帮得上这类人的忙。她们的性格决定了她们的命运。她的出生就是作为毎个幽默作家的笑料,以及每个恶棍——在老海威胡夫有相当多这样的恶棍。”
“老海威胡夫?”吉塞拉重复着,不明白这个新的美式习语。
爱丽丝·艾奇逊咧嘴笑了:“这是莱特富特夫人年轻时的名字。”
“那么,”吉塞拉沉思着说,“假如福斯蒂娜·克蕾尔失去了她的工作,这可能只是因为,她不具备成为一名优秀教师的足够个性?”
“也许吧。”爱丽丝若有所思地盯着吉塞拉,“她丢掉了工作?”
“这与你我无关。”吉塞拉慌忙转换了话题,“你是否觉得……我应该收回刚刚投递的那封信呢?我是否可以打电话,给村子里的邮递员,并向他解释我想取回信件?”
爱丽丝·艾奇逊爆出刺耳的笑声:“我亲爱的朋友,你的信现在已经在山姆大叔的保管之下了。你也许会遇到各种繁文缛节,并填写五十份五重表格。即便如此,我也很怀疑你是否能够取回它。为什么你想这么做?里面提到了特殊的事情吗?”
“当然不是。”吉塞拉不耐烦了。
“那是为什么?”
“我一时冲动,写了一段后记。现在我后悔了。这在美国可能可以称作‘大雁之巢’。”
“你是指一次女人的追逐?”
她们抵达了前门。爱丽丝转动门把,推了推。
“真有趣,门被锁上了。”
吉塞拉按下了门铃。她们颤抖着站在寒风中,天色渐暗,夜幕笼罩了她们。
“该死!……”爱丽丝喊着,“让我们从后门走吧。那里一直开着的。”
吉塞拉同意了,尽管她怀疑莱特富特夫人是否在意,这类非正式的行为。
她们缓缓地走在环绕房子的小道上,无遮掩的头迎风低下,双手插在口袋中,未戴手套。客厅的窗户很阴暗,但是,当他们绕过屋角后,光线愉悦地透过尘土,从一排厨房窗户照了过来。
爱丽丝打开后门,吉塞拉跟着走了进去。
这幢老旧乡村大宅内的厨房,比起客厅来,要比纽约一般的公寓更大。厨房是在厨师人手充足、且薪水不高的年代规划的,因此,没有人计较准备食物所花的步骤。那套现代的装备——白色炉子、不锈钢水槽和电冰箱——都摆在这个布满一排窗帘、橡木地板天天擦洗打蜡的华丽房间之内。
厨师站在水槽旁边,正在剥洗抱子甘蓝。与之混合的是从烤箱传来的一阵烤栗子的香味。正中间的桌上高堆着一束秋天的落叶和花朵——菊花、紫菀、橡树叶和漆树叶。福斯蒂娜正把它们插在一个印有施托伊本图像的大玻璃花瓶中——这是布里尔顿年轻的女主人们,例行的工作之一。她穿着户外用的蓝色轻皮外套与棕色毡帽。
爱丽丝微微一怔:“你刚刚是不是在外面?”
“对。”福斯蒂娜·克蕾尔看着她,一脸讶然。通往后楼梯的门打开了。阿琳踏入了厨房,一只手上正托着一小碟茶叶。
“我刚刚在花园那边,待了半个多小时。”福斯蒂娜爽然答道,“为何这么问?”
“噢!……我只是有些好奇。”她眉毛一扬,嘴唇微微翘起——“轻蔑”和“不信任”就这样完美的融合了,“我觉得刚刚我们过来的时候,从楼上窗户旁边,看见你的脸了。”
一阵玻璃和瓷器打碎的声音。阿琳的盘子掉在了地上。厨师厉声喊道:“阿琳,你能不能注意点儿?又摔了两个杯子!我从小就被教导,要小心上等的瓷器,但你这些天总是出错。怎么回事?你恋爱了?”
阿琳怔怔站着,惶然地盯着福斯蒂娜。
“你去拿扫帚和簸箕,把这些东西清理掉,”厨师继续说道,“我会告诉莱特富特夫人,把这些瓷器的赔偿,从你的薪水里扣掉。”
“我希望你能让我来赔!”福斯蒂娜蓦然说道,“毕竟,是我吓到了她。”
爱丽丝·艾奇逊饶有兴趣地注视着这一幕,插口道:“别傻了,福斯蒂娜!你没做错任何事。”她转向吉塞拉,“对不对?”
“对。”吉塞拉勉强答道,“我没有看见她犯错。”
这个答复似乎使爱丽丝有些烦恼,但是,她并未多言。直到她和吉塞拉两人穿过餐厅,前往走廊时,才开口说道:“我想你注意到了,自开学以来,有五个女孩儿离开了布里尔顿?”
“我只听说过三个,想不到竟有五个人呢!”
“而且,还有两个女仆突然走了。”爱丽丝转而望向吉塞拉。走廊门口透出的光线,映衬着她——美目、红唇、轻笑,交织一处。
“让我来告诉你一些事情吧,吉塞拉·霍恩埃姆斯。”爱丽丝·艾奇逊认真地说,“如果你在写给你那位精神病学家朋友的信中,提到了任何关于福斯蒂娜·克蕾尔的事情——你会后悔的!”
第三章
美酒与剧毒,牛奶与血汁,在其中混杂不清……
吉塞拉·霍恩埃姆斯的不安感,延续了整整一天,她对福斯蒂娜所知有限,但是,总隐隐觉得有些不对。情感相互激荡,忘却的事实渐渐返回,使她有了一种强烈的负罪感。她就像个有战争后遗症的男人,自然而然地畏惧爆炸。感情总是比理智更加动人。
她并不指望很快就能够,得到拜佐尔·威灵医生的复信。他的最后一封信是从日本发出的,所以,他现在很可能正随海军漂泊海上。她频频给他写信,因为没有其他人可以倾诉了。
直到出席希腊戏剧委员会的会议,她才再次见到了福斯蒂娜·克蕾尔。爱丽丝·艾奇逊小姐率先抵达,嘴里叼着一根烟卷。
“福斯蒂娜被解雇了?”她问得懒散而又傲慢,把身子蜷曲在窗台上。
“我只知道那些,”吉塞拉答道,“最明显的事实是,她准备离开了。”
“为什么?”爱丽丝追问。
“我不知道。”
吉塞拉和爱丽丝都没有听见门被打开。只见福斯蒂娜·克蕾尔小姐站在门口,一只手抱着一包画纸。
“我敲门了,”她怯怯地说,“我想你们没有听见。我听见你们在交谈,因此我就进来了。”
爱丽丝·艾奇逊讥讽地望向她:“不用担心,福斯蒂娜,我相信你做的每一件事都很正确。”
福斯蒂娜·克蕾尔小姐颤抖着打开画纸:“我只是不想让你们觉得我是在偷听。”
“为什么我们会那么想?”爱丽丝·艾奇逊小姐反驳道。
福斯蒂娜把画纸摊在桌上,然后谨慎地看着爱丽丝:“我不知道为什么,爱丽丝,但是,你看起来总是那样怀疑我。”
爱丽丝大笑:“哎呀!冷静,冷静!……”
福斯蒂娜·克蕾尔小姐畏缩着说:“你怎么能那样对我说话?”
吉塞拉拾起一幅水彩画,上面画着一位穿着古希腊服饰的女子。
“这是美狄亚的服饰?”
“对。”福斯蒂娜·克蕾尔小姐似乎很高兴,吉塞拉转移了话题,“我花了一整个早上,研究那一件服装。外衣盖住了她的头部,因为那是一个女人,在遭受不幸或服丧时的装束。美狄亚从戏剧一开始就身处不幸。这种装束应该尽可能优雅地展示出来,粗陋打扮的外衣,只是乡土的标志。”
“那么,我认为,美狄亚应该粗陋地披着外衣,”爱丽丝·艾奇逊小姐迅速地接话,“难道她——不是一个野蛮人吗?”
“与其说是个在希腊,居住了多年的野蛮人,”吉塞拉修正道,“不如说是一位女王。”
“角落处应该载上轻微的负重,”福斯蒂娜继续道,“就像我们的袓母辈们,别在长裙边缘的铅绒那样。”
“她头上那个东西是什么?”爱丽丝问,“看上去挺像一个大篮子。”
“那是米特里。”福斯蒂娜解释,“一蒲式耳大小的罗神王冠。很多希腊女人都佩带它们。”
“美狄亚不会把自己模仿成一位像罗神那样,荣耀的民主科学教师。美狄亚是个女权主义者,一个女巫。”
“我不能确定,”吉塞拉提出意见,“古代女人们,以和面包制作行业相关为荣。比如‘女士’(lady)的意思就是‘分发面包的人’(loafgiver)。”
“你更喜欢她戴着头巾?”福斯蒂娜提议,“就像赫拉和阿芙罗狄蒂那样?”
“我觉得那样更好。”爱丽丝坚持着。
“我可以很容易地,就把米特里改成头巾,”福斯蒂娜同意了,“她的鞋子怎么样?你喜欢绣花凉鞋吗?”
“我希望自己也能有一双,像那样的鞋子。”吉塞拉迅速接话,.99lib?“它们很可爱。”
但是,爱丽丝·艾奇逊却厌恶地看着那双凉鞋。
“太寻常了。为什么不用猫的毛皮、鼻口和爪子做装饰的花边鞋子呢?希腊女人的确穿那种鞋子,想一想我们杀死一只猫,并剥下它的皮,该是多么有趣!或是两只猫,每只鞋各取一只。”
“为什么不给活猫剥皮?”.?吉塞拉评论道,“爱丽丝,你很喜欢那么做,对吗?”
爱丽丝·艾奇逊小姐毫不掩饰地说:“你认为我相当残忍,对不对?事实只是我对这里的生活,感到无趣而已。我会为了小小的兴奋,选择做任何事情。”
“伊阿宋和克瑞翁怎么样?”福斯蒂娜拿出两幅新画作。
“我喜欢他们。”吉塞拉道,“伊阿宋满足作为一名职业战士的所有要求,而克瑞翁则是希腊体制下,扶轮社的首领。”
爱丽丝突然爆出沙哑的笑声:“福斯蒂娜,你真是有趣!你没有注意到,你把美狄亚塑造成了一个妓女吗?”
“你这是什么意思?”福斯蒂娜很尴尬。
“长套衫和内衣。它们是紫蓝色的——那是为妓女准备的颜色。”
“啊。”福斯蒂娜·克蕾尔小姐向吉塞拉求助,“那是真的吗?”
“恐怕的确如此,”吉塞拉点头承认,“尽管我从未考虑过这一点。”
“这当然是真的。”爱丽丝傲慢地说道,“你有没有读过《陶瓷》,关于雅典的红灯区?如果一个名为忒修斯的男人,想要某个名为梅莉塔的女人,他会在墙上用木炭写下:‘梅莉塔喜欢忒修斯’,等着他的是那个女人的投怀送抱。”
“但是,那难道不是仅仅发生在雅典吗?”福斯蒂娜反驳,“这出戏发生在科林斯。”
“那你得再花一个早上,去找出科林斯的妓女穿什么!”爱丽丝似乎乐于期待着福斯蒂娜干更多的活。
“或是你已经知道了?我觉得你对妓女的传统很了解。有没有听过罗莎·戴尔蒙德?”
福斯蒂娜·克蕾尔小姐的脸色,转成了病态的绯红。
“没有。而且无论如何,我无法再画一张画,因为我这个下午,就要永远地离开这里了。”
“你好幸运!”爱丽丝·艾奇逊小姐笑着说。
“一点也不。我不想离开。”
“那你为什么要走?”
吉塞拉再次调解:“你没有理由需要为了美狄亚的服饰,而再画一张画。我们可以在选择材料的时候,很容易地改变颜色。浅黄色如何?那会和紫蓝一样,与绣花凉鞋搭配得很好。”
“随你的便,”爱丽丝漠不关心地说,“这是什么?”她拾起另一幅画,“看起来像是一件模仿霍波肯式风格的佩利斯织制披肩。”
福斯蒂娜·克蕾尔小姐痛苦的目光转向吉塞拉:“那是美狄亚送给伊阿宋新娘的有毒长袍。这在记载中好几次被称为‘五彩缤纷’。我从一幅与欧里庇得斯同时期的希腊花瓶的照片中,复制了这个设计。只是,在原先是紫罗兰的地方,我使用了毛地黄叶,因为毛地黄是一种有毒的植物。”
“美狄亚会这样告知她的被害者吗?”爱丽丝·艾奇逊表示反对,“假如有人送给我这么一件,绣有毛地黄叶的长袍,我会很好奇。任何侦探故事的读者也是。”
“但是,克瑞翁的女儿并非侦探故事的读者。”吉塞拉说道,“这是一种很好的象征主义格调。像美狄亚这样信奉魔法的人是会这么做的。”
“颜色呢?”爱丽丝继续说道,“它们看起来是波斯式的。”
“波斯人和希腊人的确相互影响。”福斯蒂娜·克蕾尔小姐辩称,“那是我在研究过程中,发现的最有趣的事情之一,你总是发现如此多地,与你所寻找的事物无关的东西。你知不知道锡巴里斯人会提前一年,发出宴会的邀请,那样他们会有充足的时间,来最奢侈地准备食物和服饰?还有,古希腊人会打网球?.这是一项斯巴达人的运动,而且他们裸体玩这个游戏。”
“恭喜你,福斯蒂娜!……你做了很彻底的研究。”爱丽丝完全乐在其中了,“下回我去打网球的时候,也全部脱光好了。当莱特富特夫人抗议时,我就说:‘噢,那是福斯蒂娜·克蕾尔的主意。她说古希腊人总是脱光了玩的,我的确应该试一试。’”
“但是,我并没有说你应该试一试!……”福斯蒂娜几乎哭出来了,“请不要那么做,爱丽丝!”
“我几乎肯定会去做的。”爱丽丝的眼中闪烁着恶意。
“你的确不可以这么做,”吉塞拉说,“别让她这么容易就捉弄了你,福斯蒂娜。”
“我明白了——这是一个玩笑。”福斯蒂娜·克蕾尔再次脸色苍白,并变得相当严肃,“如果只需要这些的话,我会把其他的画作都留给你,只带 8d70." >走美狄亚那幅,那么我可以在这个下午离开前修改米特里。”
当福斯蒂娜·克蕾尔小姐关门离开后,有一阵短暂的静寂。
爱丽丝·艾奇逊不服地喊着:“别那样看我!我只是不能忍受,像她那样的人。她们需要激励。”
“是吗?爱丽丝,你很残忍。她就要离开了,这是如此的——不必要。”
“你很温柔。”爱丽丝熄灭了最后一根烟后,抬起头来说,“总得有人教会福斯蒂娜反抗。”
“把她逼迫到几乎麻木吗?那就是你内心想做的。”
爱丽丝在门口停下了。她那成熟、黝黑的美貌,看起来不再粗暴。她咕哝着:“噢,该死!”随后一言不发地离开了。
当吉塞拉结束了当天最后一节课之后,她前往庭院里散步,希望身体的运动,将会把她潜意识中的幻影,从脑子里清除而去。
明亮的阳光看上去很温暖,但实际却感觉寒冷,这也是那些充满欺骗性的秋日中的一天。一条徘徊于林中的小路,带着她来到布里尔顿边界处的小溪。她沿着另一条路返回,穿出树林,来到一处草坪。草坪一直从小溪延伸到房子附近。当她看见有人在空地中间,朝着画架作画时,她停了下来。
那是福斯蒂娜·克蕾尔小姐。她还是穿着那件蓝色轻皮外套,不过,这回她的头部裸露。下午的阳光给她的头发,添上了金色的光晕,她的脸上也焕发着不同寻常的光彩。她正背对着房子,描绘草坪上的景象——一排沿溪而植的柳树,以及对岸林木稀疏的山岗,在这个风和日丽的日子里,树上的每一片叶子,都保持着静止。她的脚边放着绘具箱,左手握着一只颜料。她快速敏捷地挥舞着画笔,专注于作画,并没有发觉吉塞拉的到来。
吉塞拉不愿打扰福斯蒂娜,因此,只轻轻地移动着橡胶皮鞋,靠近了几步,向画作一瞥。然后事情发生了——那是如此神秘的事情,使得吉塞拉突然停了下来。
福斯蒂娜依然专注于作画。握住画笔的那只手,依然熟练、准确,只是——不再迅速。突然之间,她的每个动作变得无力,就像慢速播放的影像中的行动那样。
在那个依旧阳光明媚的下午,时间似乎迟滞了,就像一个需要上发条的钟那样。宇宙并非如一些现代物理学家声称的那样在膨胀,它已经抵达一个极限……
一阵微风拂过,扰动了头上的枝叶。它们以正常的节奏摆动着。只有福斯蒂娜·克蕾尔的动作,越来越让人感到昏昏欲睡,仿佛下一刻,画笔就会从她无精打采的指尖跌落。她生命冲动的突然衰减中,有一些很可怕的东西。这更像一台停止运作的机器,因为动力出于其他目的被抽走了……
吉塞拉无法知道,自己在那里站了多久。一声尖叫唤醒了她,并使她忘记了其他事。那是从福斯蒂娜身后,敞开的窗户里传来的。
吉塞拉跑向最近的窗户。她发现那里是图书馆,除了一面在微风中颤动的窗帘外,里面空旷寂静。深色的窗帘半掩着,挡住了夕阳的余辉,而使里面很昏暗。通往走廊的门关着,另一扇门半开着。
从敞开处传来一个颤抖的哭泣声:“啊,贝丝!不要!啊,我该怎么办?”
吉塞拉匆忙穿过门口,进入一个布置着写字桌的、略小的房间。通向走廊的门敞开着,正对着敞开的窗户,窗帘也因此猛烈飘动着。
梅格·瓦伊宁蜷缩在地板上。那张平常可爱的粉脸,现在显得十分难看——紧张与苍白。在她身旁,贝丝·蔡斯虚弱地倒在地板上,毫无意识。她脸上的雀斑不再滑稽,它们像陈旧的墨污一样呈现褐色,与可怕苍白的脸形成强烈对比。
吉塞拉迅速跪下,揉擦着小女孩冰冷的双手,脉搏甚至微弱得躲过了她的首次触摸。
“休克。”她镇定的声音平定了梅格的哭泣,“告诉管家,拿些毯子和热水瓶来。”
“发生了什么事?”
这个颤抖的声音是福斯蒂娜发出的。她正站在一扇敞开的落地窗外,睁大的眼中充满了惊讶。她一只手上依然握住湿画笔,身后是她刚刚在画的景象——草坪延伸向溪流,山丘与天空交合。她跨前一步打算越过窗槛。
梅格·瓦伊宁尖叫着:“不要!别靠近我!”
“玛格丽特!控制住你自己。”吉塞拉对自己的声音如此尖锐,感到很是惊讶,“福斯蒂娜,请去通知管家。告诉她带些毯子和热水瓶来。贝丝·蔡斯晕过去了。快一点儿。”
“好的。”福斯蒂娜穿过房门前往走廊。吉塞拉脱下自己的上衣,裹住贝丝,放在自己怀里。
“发生了什么事?”她问梅格,眼睛依然望着贝丝苍白的脸。
“我……不知道。”
吉塞拉转头望着梅格:“你这是什么意思?一定有什么事情发生。”梅格的脸颊上泛起玫瑰色。
“我不知道是什么使贝丝晕过去的,霍恩埃姆斯小姐。她一定是看见了什么,或是病了。她只是大叫着就倒下了。”
吉塞拉听到从走廊里,传来一阵飞快的脚步声。她只有很短的时间和梅格独处了。她决定好好利用这短暂的一刻。
“这很严重,玛格丽特。我想知道真相。怎么回事?”
梅格的双眼看上去像蓝宝石般明亮冷淡。
“但是,我已经告诉了你事实,霍恩埃姆斯小姐。”她的声音很冷淡。
“可是,我觉得你并没有。”在吉塞拉能继续发问前,莱特富特夫人闯入了房间,紧随其后的是福斯蒂娜和带着毯子的管家。
莱特富特夫人亲自把贝丝带上了楼。吉塞拉从未见过这个女人的另一面——一种中断了在他人的孩子身上,寻找慰藉的母亲般的温柔。她命令贝丝躺在自己的床上,并未考虑她自己或者学校。
随着女孩的脸色由苍白转为粉色,太阳穴处渗出的汗水,浸湿了浅棕色的头发,莱特富特夫人也真挚、宽慰地吐出一口气。最终,贝丝抬起沙色的睫毛,看着这个奇怪的房间。
“我怎么了……这是哪里?……”
“别说话,好好休息。”莱特富特夫人温柔地说,“管家会一直守在床边,给你任何想要的东西。”她起身看了看其他几张脸。
“谢谢,霍恩埃姆斯小姐,你处理得很迅速。玛格丽特,我希望你跟我到我书房里来。”
“是,莱特富特夫人。”梅格随着莱特富特夫人走出房间,脸色再次变得粉红光滑。
沿着走廊返回房间时,吉塞拉听见了匆忙的脚步声。福斯蒂娜和她并肩走着,微微喘气。
“为什么莱特富特夫人不对我说一个字?这是我最后一天在这里。出租车一小时内就会来接我。她就不能更客气一点儿吗?”
“你知不知道,究竟是什么使贝丝昏了过去?”吉塞拉反问。
“不,我不知道。你呢?”
“当时我背对着房子。”福斯蒂娜·克蕾尔小姐来到自己的房门前,停了下来,“我在那里画了二十多分钟。然后,我听见一个孩子的尖叫。我很害怕,然后花了点时间收拾东西。你知道,当你沉浸于绘画或写作这类事情中时,这是种怎样的情况。我转过身去,并没有看见任何人。但是窗户开着,因此,叫声必定是从其中的一间房里传出的。我跑向离我最近的那扇——写作室的窗户。”
“你有没有看见我跑向图书馆?”
“不,我没有。你的反应一定比我快得多。当我抵达写作室时,你正在那儿,跪在贝丝身旁的地板上。”
“我穿过图书馆,前往写作室,”吉塞拉说,“但是,你直接从草坪前往写作室,这花了你更长时间。”
“我很吃惊,”福斯蒂娜的眼神在乞求宽恕,“而且,我从来不像你那么快。”
“你所站的那扇窗户,直接面对通向走廊的门。那扇门是开着的。你有没有看见走廊里有人?”
“不……没有……”福斯蒂娜眉头一皱,不确定地说,“我无法说,我看见了什么人……”
“你有没有看见什么东西?”吉塞拉不耐烦地讯问。
“既然你提到了这一点,我的确有种有东西从走廊里移动的感觉。但是,那里的光线太暗了——那些威尼斯窗帘,半遮住了阳光。而且,我真的没太注意走廊里的东西。我正看着在写作室里的你和贝丝。”
“当我沿着小路从溪边返回时,看见你正在画画,”吉塞拉继续说,“而且,那时你的动作变慢了——比平常慢得多。你觉得不舒服吗?”
“不是不舒服,只是很困。我几乎无法睁开眼睛。是那声糟糕的尖叫唤醒了我。你知道怎样的恐惧,能突然唤醒你吗?即使当你的确熟睡,一场噩梦也将能使你醒来。”
“因此你害怕了?”吉塞拉问道。
“是的。你没有吗?”
“我想我也是。但是,那并不足以减缓我的行动。你现在觉得好些了吗?”
“好多了。”福斯蒂娜叹息一声,“我只是有点儿……累了。”她面无血色地笑了。
“我帮你收拾东西吧。”吉塞拉建议。
“你吗?那太好了。但是,并没有太多需要做的。大部分我在今天早上,就已经完成了,更何况我的东西相当少。”
当最后三个相当破旧的箱子被捆好并锁上时,福斯蒂娜·克蕾尔从床边的桌子里,取出一本书——一本牛皮装帧、镀金图案、边缘剥落的书。
“这是你的,”她带着一丝尴尬说,“你的《歌德回忆录》的第一卷。我在你有一天外出时,冒昧地借走了它。我想从里面查些东西。”
“谢谢。”吉塞拉接过书,扫了一眼扉页。旧墨水手写的精巧的意大利风格字迹,已经褪成了淡褐色:“Amalie de Boissy Neuwelcke,1858。”
又一次,有东西触及了她记忆的边缘……
“在你临走之前,来我房间喝杯茶吧,”吉塞拉建议道,“出租车还有几分钟才到呢。”
她们进入了吉塞拉的房间,光线也变暗了。
她打开一盏遮着琥珀色丝绸的灯。她用一套旧式的银器泡茶,并加入了柠檬,用酒精灯烧水。
“为了你的将来干杯!”吉塞拉豪爽地举起杯子,仿佛那是一杯酒,“希望你的下一份工作能够更好!”
但是,福斯蒂娜·克蕾尔对此几乎无动于衷。她呷了一口,就放下了杯子。
“我没有将来。”她茫然地说道。
“别胡说了。快趁热喝了吧。那样你会好受些。”
福斯蒂娜·克蕾尔很顺从地喝下了。她总是顺从他人,或者对她而言,更合适的词该是“容易受影响”?
“谢谢。”她放下空茶杯,“现在我该走了。我不能让出租车等着。我也不想错过开往纽约的火车。”
“我送你到门口吧,”吉塞拉站起来说,“等你安定下来了,别忘了给我写信。”
她们走出房间,来到走廊上。福斯蒂娜就像一个被遗忘的小角色,在一个寒冷的秋夜,身着春天单薄的蓝色轻皮大衣,永远地离开这所学校,而在布里尔顿,只有一个人愿意为她送行并祝福她。
她走在吉塞拉之前,转过了一个拐角,来到楼梯的顶端。楼上走廊一对烛台发出的烛光,一直照到了楼梯的第一处平台。其下方的楼梯,则处于深深的阴影中,因为在楼下的走廊里,没有任何光亮。
莱特富特夫人一动不动地,站在第一处平台那里,沐浴在灯光下。她一只手扶着栏杆,望向楼梯下方黑暗的走廊。她那毫无光泽的淡黄头发,最近才梳成了光滑的卷发,并穿着晚间的浮雕式服饰——一套灰褐色户外丝绒,在膝盖处重重折了几下,恰好和露出的花裙,以及脚尖的绸缎拖鞋颜色相同。她的喉间飘着白色——那是貂皮和桅子花,以及一串珍珠。丝绒袖子齐肘长,袖子下面戴着白色无瑕的细纹长手套。
当她的目光,专心地集中在底部走廊的阴影中时,她的声音清脆地响起:“克蕾尔小姐!”
“在,莱特富特夫人?”福斯蒂娜·克蕾尔从楼梯的上方回应着。
莱特富特夫人身体巨震,转而抬头望着福斯蒂娜。福斯蒂娜打破了此刻屏息的寂静:“您叫我?”
莱特富特夫人声音失去了以往的沉着:“你在那里站了多久?”
“就一会儿。”福斯蒂娜迟疑地笑了,“我匆匆忙忙的,甚至有种想从你身旁的楼梯上,悄悄溜过去的冲动。当然,我并没有那么做。那会相当无礼。”
“的确。”莱特富特夫人抿起双唇,“既然你很忙,那我就不再耽搁你了,克蕾尔小姐。晚安!……”
她走下楼梯,挺直后背,高昂着头,留下了一个穿着飘动丝绒的优雅身影。
福斯蒂娜和吉塞拉保持一段距离,小心翼翼地紧随其后。
当身着黑色服装与白色围裙的阿琳,从客厅来到下面的走廊,打开那里的灯时,莱特富特夫人停下了脚步。突如其来的灯光,显示出走廊和平常一样空旷。没有迹象显示出,莱特富特夫人为何会在平台上注视下方。
“你晚了,阿琳。”莱特富特夫人生气地说,“你应该在楼梯变暗之前,就打开这盏灯。不然有人可能会摔倒。”
“是,夫人。”阿琳郁郁地回应。
莱特富特夫人优雅、漫不经心地平抚着其中一只手套:“你刚刚有没有看见什么人?在走廊里?或是你从餐具室进入餐厅的时候?”
“没有,夫人。我没有看见任何人。”阿琳的唇上涌起了某种恶意,“您呢?”
“当然没有!……”但是,莱特富特夫人的声音失去了权威。沉寂被响亮的电话铃声粉碎了。仿佛神经无法忍受这突如其来的喧闹,莱特富特夫人离开了。
吉塞拉震惊地发现,某人或某事就像惊吓了贝丝·蔡斯一般,吓着了莱特富特夫人……
阿琳来到楼梯下壁橱里的分机旁。
“这里是布里尔顿学校……请问您的姓名?……请稍等……找你的,霍恩埃姆斯小姐。来自拜佐尔·威灵医生的长途电话。”
第四章
一点点笑声犹如叹息
逝去悲哀的表情……
他已经知道,她会穿着一身黑色。她曾经是欧洲人,而且是维也纳香奈尔家族的后代——除了黑色,她又如何打扮,才能觉得合适呢?
她今天穿着单调的绉绸,精巧地收在腰间,细腿套着黑色长薄丝袜,与薄薄的高跟凉鞋轻盈地摆动着。没有衣袖或肩带破坏她白色肩部的稳固曲线。她的颈部和头上没有佩戴珠宝。
但她的头部打扮,就像有珠宝在闪闪发光——像那些佩戴了头饰的祖先们的鬼魂。她的头发剪短了,恰好在耳间拂过。在那光滑深黑的头发下面,她那浅色的脸颊,如一朵白花般精美。她的双眼温柔灿烂——与其说闪烁不如是闪耀。
他拉起她的双手。
“吉塞拉……”此刻他能说的只有这些。
她的笑容显出愉快与亲切。这种温柔的愉快,令记忆回到了战前欧洲的世界。他忽而涩然心想,如果再来一场战争,世上将不会再有如此微笑之人。在那一刻,他觉得她就像一片从失落的文明中,剥落的碎片——虽然残破却依然如阿提卡或吕底亚地区的残缺雕像那般可爱。
他随后坐在放在她身旁的,一条正对墙壁的软垫长凳上,侍者在他们两人面前的桌上,放了两杯冰冻的苦马提尼酒。
她扫了一眼他那条白色领带。那条领带在办公室抽屉里躺了六年后,已经略微有点发黄了。
“缺乏一致——总是这样?”
“希望永远如此!”他以此为祝酒词,虔诚地喝着酒。
“那就是今天晚上,我为什么选择了这里。”他游目四顾,欣赏着这里的时尚装修成果。处处都充盈着金属光芒的绚丽冲撞。
“会有哪个地方能比‘仙鹤’俱乐部更小资吗?”
“好吧……”她再次笑了,“第一大道上,我们曾去过的那间小酒吧,确切来说并不好找。”
“这么说来你还记得?”
“你认为我会忘记吗?”
他们用眼神完成了后续的交谈。拜佐尔·威灵医生随之大笑:“我承认——那是我最爱的酒吧。那里每个人都有狄更斯或萨罗扬的个性。但是,那里并不适合用来庆祝,我从死亡之地的归来。我正在努力恢复生活,尽管现在,那里换了地方检察官和新的市长,我还是弄回了我的工作。我那纽约市医院精神病科主任的位子,被一个朋友接替了——就是上次我在苏格兰遇见的那个邓巴。但是,我在墨里山一间更好的医院,弄到了一份同样的工作。那些一直租用我房子的房客们,已经..
返回了芝加哥。朱尼佩和我昨天搬了进去。假如他能够相信不管多么邋遢,我都不想重新装修,那我也真的会开始相信我再次回到家了。只是还缺了一样东西。”
“缺什么?”
“当然是你。”
她脸颊上泛起了红晕。
“你为什么要在布里尔顿执教?”他质问道。
“人是要过日子的——不管其他人觉得是否必要!”
“那不是你应该待的地方。你签合同了吗?”
“到六月为止。”吉塞拉低声说道。
“现在是十一月。取消合同吧。”
“亲爱的!你不是开玩笑吧?”
“我很认真。布里尔顿不适合你。那里不安全。”
“为什么这样说?”
“你目睹了太多——她的名字是什么来着?福斯蒂娜·克蕾尔。”
“噢,我的信!……”吉塞拉大笑道,“我都忘了。你并没有在电话里提及,而是安排了今天晚上的约会。现在我和你在一起,那似乎不是真的。”
“但在今晚你回去之后,它将成真。”
“现在那一切都结束了。”
“当然,福斯蒂娜走了。”
“你这么想?”
“但是弄走她的人还在那里。”
侍者端上了牛杂碎。他离开后,再次留下两人独处,拜佐尔·威灵医生身体前倾:“你的信太简略了。我希望你告诉我,你是什么时候、怎样注意到福斯蒂娜·克蕾尔小姐的奇怪之处的。”
“但是,福斯蒂娜本人根本没有奇怪之处,”吉塞拉皱眉道,“奇怪的是,其他人对待她的方式。”
“那是同一件事。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从一开始那几天就是。”吉塞拉对拜佐尔认真的态度感到吃惊。
“第一起事件呢?”
“我不记得了,新工作伊始,我有太多的事情要做。”她懊悔地说,“我和她一样,都是负责这里的第一个学期。我到那里大概一周之后,就渐渐感觉到她不受欢迎。这似乎是从仆人中开始的,继而蔓延到了学生中,然后是其他老师,最终促成了这场迫害,然后她被解雇了。”
“就这样?”
“我给你写信之后,又发生了一些事情。”
“说吧。”
她把所有细节都告诉了他。
“为何其他老师要躲着福斯蒂娜·克蕾尔?”拜佐尔·威灵问道,“你知道吗?”
吉塞拉犹豫了:“我有一种怪怪的感觉,他们很怕她。而你很自然地就会,憎恨你害怕的东西。”
“他们害怕的是?”
“噢,我不知道!整件事——简直太离奇了。我猜是盲从心理吧。而且,我有一种非同寻常的感觉,我很久以前曾在哪里,听过或读过类似的事情。”
“有可能。我一看完你的信,就打电话给勃伦塔诺,要了一套卡洛夫人翻译的法文版《歌德回忆录》。”
“福斯蒂娜把第一卷归还之后,我重读了一遍,没有发现任何,能令我联想到她的情形的东西。”
“那是因为你不知道要找什么,”拜佐尔·威灵温柔地提醒她,“你还不知道福斯蒂娜的真正境遇。”
乐队演奏起了疯狂的音乐。吉塞拉叹道:“我们为什么要在这种地方,谈论如此不可思议的事情?”
“那么,我们就换个地方好了,”拜佐尔接口说道,“你并不喜欢这里,对吧?”
“不,可是……”
只见他断然向一位目瞪口呆的侍从,打了一声招呼,为他们不曾动口的晚餐结账。
第一大道酒吧里,那些无聊的老顾客们全都困惑了——那对来自第五大道或帕克大街的外国人,确实很是奇怪。女人穿着火红丝绸翻领的长黑绒衣;男人戴着一顶礼帽,披着像是电影中的那种白色围巾。比起第五大道和帕克大街,第一大道的人们显得更加礼貌,既不瞪眼亦不低语。当然,这里若非充满宽容的话,简直一无是处。甚至那些暴发户,只要低调有礼,就能得到尊重。
“这才是我们的首选之处,”拜佐尔盯着因岁月、烟熏和城市的黑尘,而变暗的墙壁,一时有些怀旧,“这里几乎没有变。”
“唱片机是新的。”吉塞拉反驳道。
他们共同看着一个发亮的巨物,心中很是反感;而它也透过缭绕的?99lib.烟雾,直直盯着他们。
“有点儿像是海底的发光鱼类,”吉塞拉低语着,她对这里的诱惑妥协了,“你有镍币吗?”
“只要你不玩那类驯鹿的游戏就行。”他按惯例点了餐——烤乳酪三明治和一种跟比尔森牌子相近的啤酒。
吉塞拉返回桌灯前面,因为她发现《灰姑娘系列》的“玻璃鞋华尔兹”的谱曲者,竟是拜佐尔的袓父瓦西里·克拉斯诺。
“那当然省略了中间的部分,但是无伤精彩。我不知道它是如何臻至这一境界的。其他的调子都很缓慢。”
没有其他人听他们交谈。隔壁桌上,一对流浪汉分享着一杯啤酒,专注认真地凝视着他人丢弃的一张小报,就像学者们在解读一份中世纪的手稿一样。憔悴、饥饿、肮脏——什么样的新闻,才能使他们如此彻底地忘却了自身困难?
就在那时,其中的一人开口了:“我对你说,头皮屑是无法治愈的。科学对此无能为力。”
“是吗,这里说……”另一人开始费劲地拼读印刷的文字,“首先……彻底……清洗……头部……”
“萨罗扬专栏!……”吉塞拉低语,“仙鹤俱乐部可不会有那些!”
这里很方便交谈,而他们也有太多的话要说,所以,直到吉塞拉开始焦急地看着吧台上的时钟的时候,他们的谈话才回到福斯蒂娜·克蕾尔小姐身上。
“我不想让你返回那里。”拜佐尔·威灵医生低头望着他的第三杯啤酒,“除非女孩儿本身在某方面,需要对所发生的事情负责,不然你那位莱特富特夫人,是不会这样毁掉一位女孩的前程的。”
“你是说福斯蒂娜她——在玩把戏?但是,那是怎么做到的?而且为什么那么做?”
“当克蕾尔小姐问你,是否听闻有关她的传言时,你说‘没有’。你为什么那么说?”
“我知道人们在谈论她,但是,我不知道她们在说什么。而且即便我知道——假如受害者是我的朋友,就更不会向受害者转述传闻。这是你不该做的事情,也是一条不成文的规定。就如同向一位丈夫,转告他妻子的不忠一般。”
“即使当受害者要求知道那些?”
“尤其是受害者要求的时候!……没有人会真正愿意,站在其他人的角度自视。假如人们问起那些事情,他们只是希望能消除疑虑。当画家或作家向你展示成果的时候,他们绝不会希望从你那里,得到真正的批评。他们只接受赞许。所以,波斯国王曾处决带回坏消息的信使。我们大家全都一样。”
“我想知道那是不是你的真实感受,”拜佐尔坚持道,“这可以说成,你本人也不相信克蕾尔小姐。”
“噢,不!……”吉塞拉惊呼,“我确实相信她,现在也是。我会做任何事情去帮助她。”
“你确定?”
“当然。”
“那你去帮我搞一份,能够代表她的许可吧。我明天会前往布里尔顿,然后从莱特富特夫人那里,要求一些解释。”拜佐尔·威灵医生说,“作为一名精神病学家,我对布里尔顿的传言,会有如此惊人的作用,很感兴趣。”
“没有用的!这不会帮我摆脱麻烦!”
“你这个自我主义者!我不会用‘麻烦’这种词,我只会说‘危险’。”
“理由呢?”
“这件事情背后有一种恶意。它使福斯蒂娜·克蕾尔丢掉了工作。这种隐秘而成功的恶意,可能正在寻找一个新的受害者。”
“福斯蒂娜目前人在纽约,住在‘枫丹白露’。”吉塞拉从珠绣包中,掏出一张名片,“如果你有钢笔或铅笔,我可以写在这上面。”
他从酒保那里借了一支钢笔:“假如你真要赶十一点十分那班火车,我现在就开车送你去格兰德中央车站。”
“明天下午在布里尔顿有个学校宴会。你愿意来吗?”
“我明天一下午,都要去一场愚蠢的听证会作证。我会在早上前往布里尔顿。”
“但是,我早上有课!……”吉塞拉扮了个小小的鬼脸。
“你星期五晚上有空吗?”
“那样最好。我周六没课,不必急着赶回学校。”
汽车在第一大道和第二大道之间停了下来。十字路口空旷、黑暗,两侧的商店都关门了,唯有远处的街灯依然亮着。街上杳无行人,他们默默一吻。
最后,吉塞拉动身了。拜佐尔·威灵医生松开了她。
“我为此跑了六千英里。”他说,“他们希望我在日本多待一两年。”
“幸好你没有。”她颤抖着说道。
“是吗?那就取消和布里尔顿的合同好了!”
“我……噢,我不知道!”
“你不知道什么?”
“今天晚上,任何一位没有精神错乱或残疾的女人,对你而言都很可爱。明天……”她耸了耸肩膀,“你不用再送了,车站离这里只有两条街。”
他默默地松开了手。汽车朝着莱克星顿大街华丽的灯光驶去。在格兰德中央车站,他低头亲吻了吉塞拉的手。
“我明早会在布里尔顿。”
“明天早上?但是,你该先去看福斯蒂娜!”
“我今晚就去见她。”
第五章
恶魔与上帝第一次扔骰子,都是因为你,福斯汀……
枫丹白露宾馆是战后另类膨胀的某种产物。它表面上很奢华,实际上是女工们所居住的老式旅店的重整翻新而已。那里不接受男性旅客,所有的房间都是狭窄的隔间,装修也很节省。但是建筑本身,就如一幢处在时尚边缘的摩天楼,拥有一楼花哨的接待室,以及地下层的游泳池与壁球场。这里的开发商,充分利用了两条女性的基本恐惧——对外表寒酸的恐惧与对外表不体面的恐惧。
但外,拜佐尔·威灵医生却觉得,福斯蒂娜·克蕾尔小姐来到这个人头耸动的地方,未必是和上述的理由有关。
他进入大厅的那一刻起,思绪就回到了二十年前。那时候,他还是一位刚到纽约的年轻人,前来此处拜访一位在巴尔的摩的家乡相识的女孩。女孩们只有承诺,住在这间女性旅馆中,她们的父母才允许她们在纽约工作和学习。
这里的一切都未曾改变。会客室依然焕发着虚假的大理石与褐色金属的光泽。此刻,这光泽依旧紧紧地缀着那些服饰华丽的女孩,看上去就如同天真的男孩邀请她们,去剧院或影院共度良宵。兴奋的脸上的天真烂漫、无定形的嘴唇、长长的腕关节,都让他忍不住微微一笑。自古以来,这始终是人类展现其智慧的一个途径。看着看着,他不觉有些腻了,遂拿起内部电话,拨给克蕾尔小姐。
“是哪一位?”
“我叫威灵——拜佐尔·威灵。你不认识我,但是,我是吉塞拉·霍恩埃姆斯的一位朋友。”
“噢,对。我曾经听她提起过您的名字。”
“我刚刚把她送上回布里尔顿的火车。我们共进晚餐,然而她告诉了我,一些关于你的状况。我想和你谈一谈,这可能对你有所帮助。”
“那真是太好了。也许明天……”
“这件事情也许,要比你认识到的紧急得多。我现在就在楼下的大厅里。今天晚上和你会面,会不会太晚了?”
“不……不……我想不会。这里有个屋顶花园。你可以乘坐专用电梯,我会在那里和你会面。这里没有会客室,而大厅这时总是很拥挤。”
当拜佐尔·威灵医生抵达屋顶时,那里只有远处角落里有一对情侣。他仅仅能看见他们的脸,两片模糊的白色与两点烟火。他漫步来到另一角落,靠在墙上。
入夜之后,街道与其他高楼的灯光,使这里一直处在一种怪异的昏暗中。一条排水槽上,装着一个矮小的盒子,上面还有些金属装置,这些都落满了城市的沙尘。
但是,这里的景象令人激动:混凝土建筑的楼厦,杂乱地朝向夜空叠起,闪烁着黄光,就像有几再支火炬队伍,同时攀登着几百座荒山,想在山顶庆祝沃尔珀吉斯之夜。如此壮丽的人造景观,其实却是高度发达的城市,因人口密集,不得不那么做的结果,未免让人瞠目。
他对枫丹白露的感觉,变得有些亲切起来。或许这里的确给了那个从奥什科什来的女孩,一些无法从她那富有的家中所获得的东西。
“威灵医生?”
拜佐尔·威灵喜欢这个声音。恬静,矜持,发音简洁、明快。他转过身去,见到一位差不多与他同高的女孩,苗条的身材与狭窄弯曲的肩部,使她显得不像一个成年女人。
她朴素的服饰显出白色,或是在黑暗中的灯光下,看上去成了白色。她卵蛋形的脸与纤细飘动的头发,是两种淡褐色格调,几乎与衣服一样灰白。她领着路,来到围着一张低桌的椅子旁边,他们坐了下来。
“我会从自己为什么在这里开始解释。”拜佐尔·威灵说,“我不喜欢发生在布里尔顿的那些事背后的感觉。吉塞拉已经返回那里了,因此我很担心,因为她。”
“因为她?”一个微弱、乏味的声音重复着,“我不明白,她怎么可能会有……什么麻烦。”
他开始对自己同意,与福斯蒂娜·克蕾尔在屋顶上会面感到懊悔。在如此奇异的人为黄昏中,几乎无法清楚地看见她。她很高大纤细,腰窝与肩膀平直,皮肤、头发与服饰都显得憔悴,看上去就像纸娃娃一般单薄脆弱,而且面无表情。
“吉塞拉把她自己,看成学校里和你一样的同类人。”他解释道,“你离开以后,一个恶作剧者可能会把注意力,转移到她的身上。她是你唯一的知己,对吗?”
“对。我把所发生的一切都告诉了她。”
“每一件事?”
即使福斯蒂娜·克蕾尔的脸色有变,即使她的双眸移动,他也无法看见。她沉着地静坐在昏暗的灯光下,逃避地回应:“我现在没什么好补充的了。”甚至她的声音也全无改变——微弱,干涸,清晰与一丝迂腐,“威灵医生,你是一名精神病学家,对吗?”
“是的。”
“那就是吉塞拉,让你来见我的原因?当我说人们总是看着我的时候,她认为那只是我的幻想而已吗?或者我是神经质——或是更糟?”
“克蕾尔小姐,让我坦白地说吧,吉塞拉没有想那些。”拜佐尔·威灵医生严肃地摇了摇头,“但是,当她告诉我你的故事时,我这么想了。”
“那么现在……”
“不进行彻底的精神病学检查的话,我无法判断。”
“从来没有人质疑我的精神健康,”福斯蒂娜·克蕾尔小姐抵抗着,“而我的身体状况,一直很好。我有轻微的贫血,但是,我正因此在服用铁和维生素片。你真的认为,有必要进行精神病学检查吗?”
“还有一种找出原因的方式,也更简单——假如你有勇气的话。”
“那是什么?”
“让我代表你,去和莱特富特夫人谈一谈。她欠你一个解释,她也许会告诉我,一些无法告诉给你的事情。”
“哦……”福斯蒂娜·克蕾尔在朦胧的黄昏下,依旧模糊不清,但是,现在她的声音,指明了她的所在。
拜佐尔·威灵医生可以理解,她在遭受莱特富特夫人如此专横的对待之后的痛苦与愤怒。但她为什么要害怕?
“吉塞拉告诉我,你没有家庭。对吗?”
“对,除了沃特金斯先生,他是我母亲的律师。在我母亲去世以后,他成了我的监护人和受托人。”
“你不用告诉他这件事吗?”
“沃特金斯年纪很大了,他很实际也很明白。除非我毫无理由地被解雇了,不然是没什么好告诉他的。我……我只是无法告诉那样一个老人。”
“他或我应该为了你,去见一下莱特富特夫人。”
“我宁愿是你去。”
“这对你会是个严峻的考验。你现在能够面对吗?你应该去面对。这会决定你的未来。”
“很好。”她的声音依然充满恐惧,但是,其中出现了一丝轻率——那是陷入困境时最后那绝望般的勇敢。
“我现在会面对这些的。”
“好女孩儿。我明天会去见她。”他继续迅速地说,“你这几天都在这里?”
“是的。我……我想趁这个机会,好好地喘口气。”
“然后呢?”
“假如我无法找到另一份工作,我会去新泽西州。我母亲在明亮之海,留给了我一栋海边别墅。我可以整个冬天都躲在那儿。”
“我希望你不觉得我很无礼,但是,你的资金情况呢?”
“莱特富特夫人付了我六个月的薪水,我也有些积蓄。假如我谨慎使用的话,足够支撑六到八个月了。”
“就这些吗?”
“我拥有明亮之海的那间别墅,而我也将在三十岁生日的时候,继承我母亲的一些其他东西。我想多数都是一些不值钱的小玩意儿,虽然沃特金斯先生说,有些宝石很不错。假如我在明年秋天之前,需要用钱的话,沃特金斯先生将会根据它们的价值,先预支给我钱。我明年十月就满三十岁了。”
“你是否知道,为什么自己没有在继承别墅的同时,继承你母亲的其他那些东西..?”
“那间别墅并不太值钱,因此,我母亲当即留给了我,当我成年的时候,就自动继承了它。但是,那些少数值钱的珠宝,是我拥有的唯一资产,我母亲担心,假如我年纪轻轻,就继承了这些珠宝的话,我可能会不懂它们的价值,因而卖掉它们并挥霍得到的钱。你瞧,我七岁时她就去世了。她留下的钱正好足够供我完成学业。在假期里,沃特金斯先生自己掏钱,送我去参加夏令营,因为他没有结婚,也没有孩子,而他也的确不知道,还可以对我做什么。”
“你父母两边都没有亲戚吗?”
“没有。我对自己的家庭,真的知道得相当少,威灵医生。我只记得我母亲是一位赤褐色头发的漂亮女人,穿着海豹皮大衣,戴着小白羊皮手套,披肩上别着紫罗兰花。我脑海中对她的另一份记忆,是白线绣花的长柄遮阳伞下的一个全白色的身影。我根本不记得我的父亲,所以,他一定是在我很小的时候就去世了。我很想认识他的亲戚们。”她的声音变得惆怅,“我一直知道母亲在这世上,是孤身一人的,但是,父亲也没有任何亲人,这一点好像很奇怪。我曾经问过沃特金斯先生一、两次,可他总是很坚决地说,两边都没有剩下任何人了,我必须试着去习惯孤独。”
“在我见过莱特富特夫人之后,我希望能与这位沃特金斯先生谈一谈。”拜佐尔·威灵医生说,“我怎样可以找到他?”
“他的事务所在‘布罗德&沃尔’的角落。”
拜佐尔·威灵感到很吃惊:“不是那个塞普蒂默斯·沃特金斯吗?”他之前认为,那个“沃特金斯先生”,不过是一位事务所在小巷中的无名之辈。没有迹象显示出,福斯蒂娜母亲的律师,曾经是他那一代最耀眼的法律之星。
“对,那就是她的名字。而且,假如你希望与他直接见面,你需要很早就起床。”福斯蒂娜迟疑地微笑着,仿佛她的面部肌肉,不习惯这种表情,“他保持着非常特殊的工作时间——从早上六点到七点。”
“真的?……”他很肯定她一定弄错了。
假如他决定见那个男人的话,只要简单地打电话给沃特金斯的秘书,安排一个更合适的时间见面就行了。
拜佐尔·威灵医生站起身来。
“我很高兴你会去直面这个问题。”她跟随着他穿过了平台,来到电梯旁。
“你一回到纽约,就会给我打电话吗?”
“当然。”他低头贴心地看着她,“我还有一件事情想问你。你怎么碰巧,借了吉塞拉的《歌德回忆录》第一卷呢?有什么特殊原因吗?”
“没有。我一直都对歌德很感兴趣。”精神病学的经验,使他识出了这个笨拙的谎言。但是,现在没有时间指责她,他必须首先赢得她的信任。
她撒的这个糟糕的小谎,令他印象深刻,她本性上是诚实的。他无法坐视她陷入一场精心的恶作剧或是阴谋之中。
“威灵医生……”福斯蒂娜·克蕾尔小姐的声音沉了下去。
“在。”
她深吸了一口气,抬头望着他:“无论莱特富特夫人明天,对你说了什么——请相信我的真诚,可以吗?”
“我会代表你去她那里。”他勇敢地回答,“在我离开这里之前,还有其他什么事要告诉我的吗?”
电梯门“咣”地一声打开了。她的目光避开了突如其来的亮光。他首次看清了她的脸——那是一张瘦瘦的、毫无生气的脸,带着温和的表情。假如不是被疑惑和不安百般蹂躏的话,他会说那是一张无辜的脸。
“没有了,现在不能说。”她低语着,“但是,我希望你回来之后,我能尽快再见到你。”
“我明天晚上会给你打电话。你乘这部电梯?”
“不。这是一部直达电梯,而我在十六层。晚安!……谢谢。”
电梯抵达一层之际,他想知道,假如电梯晚来片刻的话,她会说些什么……
第二天清晨九点半的时候,拜佐尔·威灵让他的诊所秘书打电话,到塞普蒂默斯·沃特金斯的事务所,与他们老板约定一个最合适的会面时间。她放下电话,茫然地看着拜佐尔。
“他的秘书说,沃特金斯先生不安排会面。”
拜佐尔亲自夺过电话,愤怒地重复那个问题。一个单调的男音,如同例行公事般地回答:“沃特金斯先生不安排会面。”
“可是……”
“先生,您要是想见他的话,可以早上六点到七点之间来见他。”
“你是在开玩笑吗?”拜佐尔·威灵愤愤地质问,“你甚至不知道我是谁。”
“是的,先生。”秘书像个英格兰男佣般冷淡,“这是本事务所的一条古老规矩。沃特金斯先生会在早晨六点至七点之间与人会面,也不用预约。”
拜佐尔憎恶地放下电话,下楼梯取车。他花两个小时开车,赶到了布里尔顿。他降低车速,穿过铁门,好奇地扫视着房屋和地面。草坪和花坛就和监狱周围的那些一样整洁。房子本身是一座红砖堆砌的丑陋营房,在十一月糟糕的光线下,看上去成了棕色。
一位穿着蓝条纹衣服的女佣,为他打开了门。一双毫无生气的眼睛,注视着这位预料之外的男性访客。
“莱特富特夫人她在吗?”
“你和她有约吗,先生?”
“没有,但是我相信,你把我的名片给她之后,她会见我的。”
女孩儿的嘴唇默念着:拜佐尔·威灵医生,纽约州地方检察官的医学助理。她带着一种天生毫不尴尬的贪婪看着他,然后她记起了自己受过的训练。
“请进,先生。我去看看莱特富特夫人是否在学校。”
第六章
你裸露、新生的灵魂,
是他们的赌注,
盲目地站在他们的中心;
上帝说:“让他赢得她的收入,并拥有吧,福斯汀。”
“拜佐尔·威灵医生?”莱特富特夫人站在书房的桌边,拇指与食指挑剔地握住威灵的名片。
“这里是康涅狄格州,可不是纽约。我看不出在布里尔顿有什么事情,能够让一名地方检察官或他的医学助理,对这里产生出兴趣来。”
“那恰好是我唯一携带的名片。”拜佐尔·威灵笑着回答道,“与地方检察官共事,只是我工作的一方面,我的主业是一位精神病学家。”
“精神病学家”这个词,似乎和“地方检察官”一样,令莱特富特夫人感到不安。
“我想你认识这里的一位教师,霍恩埃姆斯小姐。我记得好像有个电话。”
“就是霍恩埃姆斯小姐介绍我,认识了福斯蒂娜·克蕾尔小姐的。”拜佐尔·威灵医生点头说。
莱特富特夫人煞费苦心地叹息着说:“千万别告诉我,你是来唤起那件不快之事!”她很熟练地抑制了自己的愤慨,“那对于每个相关的人,都是很不公平的——尤其是克蕾尔小姐自己。”
“那么,您认为:毫无理由地解雇一名合格的教师,就是公平的吗?”
“请坐,威灵医生。”莱特富特夫人坐回桌后的座位。她那扣在记事簿上的双手,犹如孩童一般丰满,但拜佐尔却从她椅后玫瑰红窗帘上的粗短线条轮廓,看出了成熟与个性。很自然地,她会去评估那些与学校繁荣息息相关的事情。她的尊严是一种精心养成的内在品质。在此之下的她,精力充沛,聪睿好斗。假如她的志趣受到威胁的话,她或许会变得不太谨慎。
他们两位都彼此小心翼翼地研究着对方。莱特富特夫人微皱的眉毛告诉了拜佐尔·威灵医生,他令她感到很困惑。毫无疑问,她期望任何与纽约郡行政部门相关的人,都有一种现成的政治类别,比如坦慕尼派的爱尔兰人,或者联邦的意大利人。但是,他并非这类仅靠寥寥数语,就能“判定”的人物。他是个矛盾综合体,令莱特富特夫人——这样一位具有世俗标准的老练评估者——感到困惑,或许还有恼怒。
“你说我不作任何解释地,就解雇了福斯蒂娜·克蕾尔小姐。”莱特富特夫人回复说,“的确如此,我甚至还没有调查过,其他人提出的,针对她的奇怪说辞呢。”
“为什么?”
“我没有这种低俗的好奇心。”
“低俗?……”拜佐尔·威灵医生微笑着,“好奇是聪明人的本性,也是我们猿类特性中,最有价值的部分。”
莱特富特夫人勉强回应了他的微笑。
“让我说得更直白一些吧。即.99lib.使这些针对克蕾尔小姐的不同寻常的故事,都是谎言或者幻想,对我而言,依旧毫无区别。因为它们和真的故事一样,对学校的伤害力毫无差别,这是我唯一担心之处。”
“但是,这对克蕾尔小姐而言,却是很大的不同。为什么不告诉她这些故事?很显然,她理应得到这些解释!……”拜佐尔·威灵医生认真地说。
“大部分情况下,的确如此。但这一回,整件事情被遗忘得越快,对所有人也就越好。”莱特富特夫人会在必要的时候直言不讳,“你想怎么做,威灵医生?”
拜佐尔·威灵医生同样直言不讳地回应:“我想知道福斯蒂娜·克蕾尔小姐为什么会被解雇。她在此仅仅工作了五个星期,而你为了解雇她,却付给了她六个月的薪水。这背后的诱因,必然相当强大。”
“的确。克蕾尔小姐她自己,没有给你任何提示——关于诱因?”
“她怎么可能?她对此一无所知。”
“我无法确定……”莱特富特夫人俯视着红木桌子。
“关于什么?”
“关于克蕾尔小姐本人,是否知道布里尔顿发生了什么。有时候,我想她一定知道,甚至很可能是她自己主导了这一切,不管因为什么原因。还有些时候,我觉得她其实是被某种力量操控了,那力量超出了她的认知范围,突破了她心灵的壁垒,使她深受其害。”
“力量?……”拜佐尔·威灵医生转移了他的抨击点,“那太含糊了。当然,这其中有一些如你所怀疑、且无法证实的阴暗之物。它们覆盖了自酗酒以降的各个领域。在这些事件之下,你赶走了克蕾尔小姐,因为你无法承受这种冒险;而且,你也无法告诉她原因,因为假如你毫无顾忌地指责她的话,她可能会以诽谤罪控告你。当人们听说,福斯蒂娜·克蕾尔小姐被毫无缘由地解雇时,他们就会这么说。同样,这对你的学校也不好。”
她抬起双眼说:“事情并非如此。”她的性格中明亮、坚韧的外表开始破裂。
莱特富特夫人显出深深的焦虑,相当痛苦地说:“我觉得我不得不告诉你。”
“为什么你害怕告诉我呢?”拜佐尔·威灵医生更加和善地问道。她的反应令他吃惊。
“因为你不会相信我。”她叹息着,“甚至连我自己也无法置信,而且……你最好从其他一些目击证人那里,听听这个故事,那样你就不会认为,我是在编造故事。这不会花费太长时间,因为只剩下四个目击者了。其他七个都已经离开这里了。”
莱特富特夫人按下了桌子上手边的按铃。
“在阿琳进来之前,有件事情我想解释一下。我依然不知道,关于福斯蒂娜·克蕾尔小姐事件的真相。她或许是、或许不是这里所发生一切的起因。但我的确知道:她是个诱因——是所有这些不快的焦点。现在她离开了,这些也停止了。那就是她必须离开的原因。而且,那也是不管你如何规劝我,或是唤起我的同情,我也不会召回她的原因。而且……”
敲门声打断了她的话。莱特富特夫人扬起声音喊道:“请进!”
门开了,之前给拜佐尔·威灵开门的女佣站在门口。拜佐尔·威灵医生这次更加仔细地研究她。她的身形庞大怪异,脸部就像是一团巨大隆起的肉,看上去就像被一只笨拙的手,仓促浇铸成了人类容貌的外观。蓝色条纹衣服很不合身——高领,长袖,长裙。莱特富特夫人赢得了这场推行低跟、围裙、帽子的战争,但阿琳却用两样东西,来装扮她自己一一唇膏与肉色丝袜。
“您叫我,夫人?”
“是的。咸灵医生,这是我们的第一位女佣,阿琳·墨菲。”莱特富特夫人向客人做着介绍,“阿琳,请进来并关上门。你可以准确地向威灵医生,重复你对我所讲的关于克蕾尔小姐之事吗?”
“您说过不要告诉任何人。”
“只有这次可以是例外。”
阿琳把她那好奇的目光,转向了拜佐尔·威灵医生。她没有眉毛,后颈上的发髻处散下大量头发。这使她的脸部表情,显得格外明显。他怀疑那是一些天生的缺陷。她透过嘴巴呼吸,暗示着鼻窦或淋巴有问题。那意味着从孩提时代开始的贫穷与受忽视。她郁郁寡欢的举止,是否源自她对布里尔顿那些女孩们的恨意——那些眼耳口鼻只围着年轻男子的财富和智慧打转的女孩子们?她是否曾经嫉妒地盯着那些女孩们,衣柜里的毛皮大衣,愤愤地拨弄她们的课本呢?
人性如此,他想,假如你是这么一个年龄相仿的女孩儿,成天为那些生活比你更加充实的女孩子打扫铺床……
“第一次发生在一个月之前——就在开学后两个星期。”阿琳说,“我正在楼上,为晚上休息整理床铺。当我做完时,我从后楼梯下楼。我正前往客厅生火,以及清理废纸篓,其实我可以走前楼梯,那样可以节省两分钟;但是,莱特富特夫人说,我们必须使用后楼梯,于是我就这么做了。”
莱特富特夫人忽略了打断此处那阴郁的一瞥。
“天色正在变暗,”阿琳继续说下去,“但您知道,台阶依然可以看清楚。虽然屋内昏暗,但要开灯却为时尚早。虽然那些后楼梯都靠墙而建,但却有两扇窗户。它们绕了两圈——我是说楼梯,不是窗户。”她气喘吁吁地傻笑起来,脸色苍白,然后紧张抽搐地快速说着,“就是那个时候……”她停下来吞咽,拜佐尔·威灵医生发现,她的双手在颤抖着,“就是那个时候,我看见,克蕾尔小姐正面向我走上楼梯。”
“嗯?”拜佐尔·威灵医生试图使她冷静下来。但是,阿琳开始通过指头,拨弄她的围裙。
“我那时并没有想太多。只是觉得很好笑,她竟然没有用前楼梯,而用了后楼梯,我突然来到她面前,在第一圈处。我停下来靠墙让她通过,然后对她说:‘晚上好,小姐。’因为,我一直很喜欢她,她不像其他人那般高傲自负。但这次,她却没有回应我,甚至都没有看我一眼。她就那么上到了二层。那很奇怪,因为,她一直都是真心地对所有人好——甚至对我。我仍然并没有想太多,下了楼进入厨房,然后……”阿琳再次停下来吞咽着,“克蕾尔小姐正在那里。”
她的双手依旧停在围裙上,双眼巡视着拜佐尔·威灵医生的脸。
“老实说,先 751f." >生,她不可能在如此短的时间内,通过楼上的走廊和前楼梯,以及餐厅返回厨房。她绝不可能——即使她一路奔跑。我就那么站在那儿,呆呆地站着,盯着她看。我觉得自己快要疯了。然后我喘了口气,对她说道:‘上帝啊,小姐,您真的吓了我一跳。’她惊讶地看着我说:‘我?什么意思?’我说:‘我可以发誓,我刚刚从后楼梯下楼时,就遇见您在上楼。’她说:‘你一定是弄错了,阿琳。我从三点钟开始,就一直在外面画画,片刻前我才回到了屋子里,而且我并没有上楼。’”
“然后厨师插话了。‘对,’她说,‘克蕾尔小姐从外面进来之后,就一直和我在一起。’”
“我说:‘可是我的确看见你了,克蕾尔小姐。就是刚才,我下楼的时候,您正好上去。’克蕾尔小姐随口说:‘那一定是某个穿着和我很像的衣服的其他人吧。’”
“我说:‘很抱歉,克蕾尔小姐,但那并非如此。我看见了一你的脸。’”
“厨师好意地提醒我们要注意举止,然后她说:‘好了,阿琳。我之前告诉过你,不可以让别人困扰的。’于是……我闭嘴了。”
“克蕾尔小姐在厨房做什么?”拜佐尔·威灵医生问道。
“她带着她的画板和颜料盒,在水池旁边清洗画笔。她一直在外面,描绘那些秋天开放的紫色小花。”
“那两人的穿着,是完全一样的吗?在后楼梯上的那位,以及厨房里的那位?”
“是的,先生。就像一个花生壳里的两粒花生一般相似。棕色毡帽和蓝灰色外套。我想人们把这个叫做‘掩护’,我对这些再清楚不过了。”阿琳点头笑着,“没有毛皮大衣,也毫无样式可言。她们都穿着棕色的鞋。是没有鞋舌和交叉鞋带的那一款,她们称为‘随从鞋’。”
“帽子带有边缘吗?”
“呃。我觉得有。你可以把它称为一顶宽边软帽,相当邋遢。”
拜佐尔·威灵医生无声地向上帝致谢,这个看似笨拙的女人,对另一个女人的衣着,有着一双敏锐的眼睛。
“你在楼梯上有没有看清楚,克蕾尔小姐的脸?”
“好吧,我虽然看见了,但并没有看清楚。我没有专门看着她,没有理由那么做呀——而且,帽檐盖住了她的双眼。不过,在我们擦肩而过的时候,我看见了她的嘴唇和下巴。我发誓那是她,但是——好吧——你知道这是怎么回事,先生。有时候像那样的事情,的确会偶尔发生,然后你会想:那是怎么……噢,我指的是,好吧,哎,我一定是弄错了。至少,假如接下来并没有再发生什么的话,你会那么想的。”
“然而,更多类似的事情发生了?”
“那只是个开端!……很快地,其他的女佣也在讲述着,关于克蕾尔小姐的同样的故事。她们其中的两个离开了,以致我深夜上下楼时,尤其是独自使用后楼梯的时候,总是惊惧得忍不住要跑着急行。就在克蕾尔小姐离开那天——那是两天已前——她正在厨房里插花,我从后楼梯下来时,遇见艾奇逊小姐和霍恩埃姆斯小姐,正从后门进来。我听见克蕾尔小姐对艾奇逊小姐说:‘我刚刚半个小时,一直在花园里。’然后艾奇逊小姐用奇怪的语调回答:‘我想我刚刚看见你的脸,出现在楼上的窗边了。’我吓了一跳,摔掉了手里的碟子。你瞧,我刚刚正在楼上整理床铺。我没有看见任何人,但是,我的确听见了脚步声,而且……”
“拜佐尔·威灵医生只对你真正看见的东西感兴趣,阿琳。”莱特富特夫人插话了。
“那么,我打赌,他不会相信我的。”阿琳的目光滑向拜佐尔·威灵医生,“莱特富特夫人一开始也不相信我。厨师肯定告诉了她,第一次发生那件事时的过程,因为她一个星期之后质问了我,然后她想让我去看医生。”
“很有可能是一种源于一些物理方面因素的幻觉。”莱特富特夫人认真地解释。
“我去看了医生,”阿琳全神贯注地看着拜佐尔·威灵医生,“他什么问题也没有发现。”
“阿琳去见了她的家庭医生。那是一位小镇上的普通行医者,很难胜任于诊断这样的情况。我提议她可以去纽约,找那里的精神病专家看一看,而且我可以出钱,但她拒绝了。”
“我不会为了这个跑上五十英里——这算怎么回事啊?”阿琳大叫着,“我在电影里看过。”她阴郁地补充道。
拜佐尔·威灵医生疑惑地望着莱特富特夫人。她尖锐地说:“够了,阿琳。你该明白,不可以把刚刚告诉我们的话,再告诉给其他人?而且,你也不应该胡乱议论拜佐尔·威灵医生的到访。现在——请立刻通知瓦伊宁小姐和蔡斯小姐,到我书房里来。”
“是,夫人。”阿琳的脸色再次变得保守阴郁。她轻柔地走了出去,如她所受训练那般轻轻合上房门。
“好了。”莱特富特夫人挑战般地看着拜佐尔·威灵医生,“我想你难道没有在期待些什么吗?”..
“不好说。但我开始明白了一些事情。”他的笑容充满深思,“《歌德回忆录》的第一卷。镀金边缘的灰色服饰。埃米尔·莎吉和《托德·拉普瑞克的故事》。德国人所说的,活人的幽灵,、希腊人的‘幻象’、埃及人的‘鬼魂’、英国民间传说中‘活人的鬼魂’、凯尔特人的‘分身’……你来到一个房间,一条街道,一条乡间道路,你看见面前一个色彩斑斓的三维实心映像,遵从光学定律而移动。它的衣着举止,有一种模糊的熟悉感。你赶紧靠近映像,想看得更清楚一些。它转动了头——你正在看着你自己。或者仅是你自己的一个镜像——当然,那里并没有镜子。因此,你知道那是你的分身。那令你感到害怕,因为传说中,如果一个人看见了他自己的分身的话,他将会很快死去……”
“作为一名精神病学家,你自然知道这个主题的历史。”莱特富特夫人回应道,“我仅在最近几天,才开始习惯这些东西。这些分身的传统,在心理学上是——如此的古怪。”
“过于古怪而不容于一所女子学校?”
“正是如此!……”莱特富特夫人把钢笔放在铜笔盘上,“有些时候……我想知道这样的幻象,是否完全主观,或是否在某些特定的未知状况下,空气中的某些组成成分,会起到一面镜子的作用。这大概可以看做是海市蜃楼,也就是我所相信的,热空气层对地面或天空的反射,所出现的分身影像。”
拜佐尔·威灵医生注视着她:“你是否知道有人和克蕾尔小姐有仇?”
“没有。”莱特富特夫人抬起惊讶的眼睛,“为什么这么问?”
“传说中,不管分身是被自己、还是被其他人所看见,它总是与死亡联系在一起。因此,克蕾尔小姐分身的出现,不管那是如何实现的,很可能是对克蕾尔小姐死亡的一种象征性的暗示。就心理学层次而言,这和匿名信威胁是同一层次的东西。”拜佐尔·威灵医生注视着她,“克蕾尔小姐在这里不受欢迎,不过……有人真正憎恨她吗?”
在莱特富特夫人能做出回答之前,敲门声响了起来。
第七章
死亡坠落,在一侧响起
响声爆裂而空灵
像男人的笑声在地狱响起
如此遥远,福斯汀
梅格和贝丝优雅地走进书房,当莱特富特夫人向她们介绍拜佐尔·威灵医生时,她们也向拜佐尔行礼。
梅格就像朝阳下的粉红玫瑰一般,充满了朝气,但拜佐尔却通过她双唇的敏感曲线,察觉到她有一种紧张的性情。即使在休息时,她颤抖的嘴唇也似乎处在哭泣或者大笑的边缘。贝丝则是完美的衬托,她那浅棕色的头发剪得犹如荷兰农夫一般整齐,窄窄的脸上布满雀斑。
两人庄重地听着莱特富特夫人解释:“你们两位都向我承诺过,不再复述克蕾尔小姐还在时,发生在写作室内的那件事。但是,只有这次会是一个例外,我要你们把所发生的一切,尽可能全面地告诉威灵医生。”
“那是这个星期二的事情……”
“我和梅格正在写作室里……”
两个女孩儿突然停了下来,互相望着对方。
“玛格丽特,你来告诉威灵医生,那天到底发生了什么。”莱特富特夫人说,“伊丽莎白来纠正讲错的地方。”
“是,莱特富特夫人。”
梅格显然很乐于处在舞台中心。贝丝投向朋友斜视的一瞥中,透着一丝嫉妒。
“我们俩正独自待在一楼的写作室里。”梅格开始诉说。
“那是一个图书馆旁边的小房间,”贝丝向拜佐尔·威灵做着解释,“里面有纸和笔。”
“以及一个信箱,”梅格补充道,“你知道,那并非真正的邮箱,只是属于学校内部的一个信箱。我正在给我的哥哥雷蒙德写信,贝丝也正在给她母亲写信。其他的女孩和大部分老师,都去马道那里了。以十一月的通常温度而言,那一天堪称是相当暖和的。房间的窗户开着,溪畔的草坪上,亦是阳光明媚。”
“我能够闻到窗外的菊花香味,”贝丝插话说,“它们就像在阳光下烹调着。”
“她当时就在窗外——克蕾尔小姐,”梅格继续说,“我可以很清楚地看见她。她在草坪中间立着画架,正在创作水彩画。她穿着一件蓝色大衣和棕色帽子,脚边放着颜料盒,左手拿着一块小调色板。她在水彩画上很有造诣,要远比油画画得好。当我不知道该在信里,写些什么的时候,我就会抬头望着,她那飞..速挥舞画笔的方式。你知道——先在调色板上混合颜色,然后再涂到纸上。”
“飞速?”贝丝打断了陈述。
“她那时的确很快。”梅格反驳说。
“的确如此,但是,你忘了那张扶手椅。”
“什么扶手椅?哦,蓝色的那张。”梅格转向拜佐尔,“就在房间之外的走廊里,有一张带着蓝色纹织套的扶手椅,你通过门口望向走廊,就能够看见它。我们曾把它称为‘克蕾尔小姐之椅’,因为克蕾尔常常坐在那里。她喜欢从走廊的窗户那里,望向花园的景色。”
“虽然她那时正在作画,我还是很希望她能进来并坐在那里,”贝丝补充说,“然后……那件事就发生了。”她像是突然受到了惊吓,声音沉了下去。
“发生了什么情况?”拜佐尔·威灵医生耐心地问。
“怎么……莱特富特夫人没有告诉您?”天性活泼的梅格,变得痛苦无言。贝丝像个成熟的女人一般接过了话题。
“我抬起头来,看见克蕾尔小姐已经悄无声息地,来到了走廊里。她正坐在那张蓝色扶手椅上,双手散漫地放在大腿上,头靠着椅背,好像累坏了的样子。她的眼睛睁着,但是它们看着远方。”
“目光茫然?”拜佐尔·威灵医生提示道。
“对,我猜就是这个意思。”
“贝丝,你应该‘认为’,而不是‘猜想’。”莱特富特夫人低语道。
“她依旧穿着那身蓝色大衣和棕色帽子,”贝丝继续说道,“但是,她并未带着画笔或调色板。她不出声也不望向我,似乎完全没有注意到我,只是一动不动地静坐在那里。因此,我继续低头写信。片刻之后,我再次抬头看向她。她依旧坐在椅子上,但就在那时,我偶然望向窗外,然后……”贝丝失去了勇气,“你来告诉他吧,梅格。”
“他……他不会相信我的。”梅格犹豫着。
“你尽管说说看,”拜佐尔·威灵医生提议道,就在她还在犹豫之际,他继续问道,“克蕾尔小姐依旧在窗外作画?”
“啊……您是怎么知道的?”梅格飞速望向拜佐尔,“噢,我想是莱特富特夫人告诉您的。您看,我听见贝丝在喘息,因此,我也抬起了头。贝丝的脸色苍白,她正盯着那两位克蕾尔小姐——一位和我们一样,坐在室内的扶手椅上,另一位则在窗外的草坪上。”
“这两个映像,有没有什么不同之处?”拜佐尔·威灵医生继续细问。
“坐在椅上的那位一动不动。窗外的那位在移动,只是……”梅格的声音减弱了。
“只是怎么了?”
“您记得我告诉过您,她在挥舞画笔的时候,动作是多么迅速吧,就像鸟嘴钉啄一般,飞快地从一处到另一处。”
“我记得。”拜佐尔·威灵医生点头说。
“嗯,当我们看见椅子上的映像之后。另一个位于窗外的映像,变得……慢了。每一个动作都很缓慢,并带着沉重,仿佛她很困、很累了。”
“她令我想起了梦游者。”贝丝补充说。
拜佐尔·威灵医生回顾起了吉塞拉对这一事件,做出的相同的奇怪证词。吉塞拉是个他信任的证人——一个从未看过或听过第二个映像的证人。
“每个映像距离你们坐的地方,各自都有多远?”拜佐尔·威灵医生认真地问。
“草坪上的那位,距离我们肯定有四十英尺了。”贝丝迅速回应,“我知道,从草坪一侧的窗户,到另一侧的小溪,有六十英尺的距离,而她正在中间。椅子上的 90a3." >那位大约有三十英尺,我猜——我认为。写作室内又长又窄,而走廊本身很宽。”
“你说过,草地上阳光明媚,走廊里光线怎么样?”
“我们在白天写信,那时是大约三点钟,光线也没有减暗。”梅格回答,“不过,房子的那一侧是向阳的,因此百叶窗半关着,使得走廊看上去,显得比实际要略暗。也有部分因素,是由于外面很亮。”
“你看见这第二个映像,在椅子上坐了多长时间?”
“至少有五分钟吧。”梅格思忖着说。
“时间是很难估算的。你有没有看表或钟?”
“没有,不过,我确定,就在我们都看见她之前,已经过了好几分钟。”
“那真的很要命。”贝丝开口了,“只有我们两人,和那个——坐在扶手椅上的东西在一起。而真正的克蕾尔小姐,正在窗外那么缓慢、那么可怕地作画。”
“然后,我们想了所有可以做的事情,”梅格说,“比如去走廊摸一下扶手椅上的那位,或是从窗口喊一下克蕾尔小姐,把她从那种恍惚或是其他不管什么状态中唤醒。但是,当它发生之际,你却无法想其他这些事情。那简直太恐怖了……”
“我坐在那里,告诉我自己:这没有发生,只是——它发生了。我尝试闭上眼晴。当我再次睁开眼睛,她还在那儿。我一直在想:这一切不可能一直持续着,总会有所终结……或许它只持续了那么一、两分钟,却仿佛一百年那般漫长。然后,椅子上的那位站起身来,悄无声息地从走廊离开了。它就像融入了远方尽头的阴影一般,走过餐厅大门,然后消失了。就在那时,贝丝尖叫着昏倒了,然后霍恩埃姆斯小姐从图书馆跑了过来。”
“等我醒来之后,她又和平常一样了,”贝丝补充了一句,“我指的是克蕾尔小姐。她迅速地移动着,表现得像是不知道刚刚发生了什么事情一样。”
“你有没有看见,坐在椅子上的那个映像的脸?”拜佐尔·威灵医生问道。
“我看见了,”贝丝坚持着,“毫无疑问,那就是克蕾尔小姐的脸,威灵医生。”
“这是你们第一次发现,克蕾尔小姐的特殊之处?”
两个小女孩儿互相望着对方:“好吧……”贝丝停住了。
梅格显得更加从容地说:“我们听说了一些传闻。这次是我们第一次亲眼所见。”
“什么样的传闻?”
“我们……”贝丝继续说道,“她们说,你总在克蕾尔小姐不可能出现的地方看见她。我指的是,你在某处看见她,而片刻之后,她出现在另一处不可能如此迅速抵达的地方,除非她刚刚在路上超过了你,只是……她不可能超过你。一开始,大家想,这只是一个错误。我指的是,他们认为你把其中一处的其他人,误认为是克蕾尔小姐,或是估计错了从一处来到另一处的时间。假如这只是偶尔发生,那么,所有人都会这么想。但是,当这一切连续发生了五、六次,而且,每一次都只和克蕾尔小姐有关,那么,人们就会开始私语:这里面可能有问题——克蕾尔小姐本身有问题。”
“有问题?”拜佐尔·威灵医生歪着头问。
梅格美丽的嘴唇颤动着,从贝丝那里接过了话题:“她对要说的事感到害怕。威灵医生,她怕被您嘲笑。”
“我从不觉得这很可笑。”拜佐尔·威灵医生保证道。
“好像以前发生过这样的事情。”贝丝大胆地说,“当然,不是经常,但的确发生过。人们总是害怕谈论这样的事,因为他们知道,没有人会相信他们。你必须亲眼目睹之后,才会相信这种事。因此大家往往保持沉默。但几年前,海兰的一个苏格兰裔保姆告诉我,在那个古老的国度里,有人目击了这样一个分身,就在一个男人死亡之前。她把这称为‘分身’。我几乎忘了这一切,直到克蕾尔小姐的事情发生,才又想了起来,并告诉给了梅格。”
“很快,这就传遍了学校。”莱特富特夫人补充说,“学生们、仆人们,甚至一些教师——大概是那些受过教育的女人……”她耸了耸肩,“如果威灵医生你,没有更进一步的问题,那你们可以走了。”
拜佐尔·威灵医生摇了摇头。
梅格和贝丝望着他,眼中充满了疑问;但是,由于莱特富特夫人在场,她们并不敢提问。
当拜佐尔为她们开门之际,她们微笑着并娴静地说:“下午见,威灵医生!”威灵医生关上了门,转身望着莱特富特夫人。
“哎?”莱特富特夫人疲倦地说,“有哪个务实的女人,曾经面对如此荒谬的问题?这其中有 5b83." >它实际的一面。你可以想象,当这些故事的不同版本,通过寄回家的信件,传回她们父母那儿的时候,会有什么样的结果。已经有五个女孩子,离开了布里尔顿。”
“您说过,已经有七个目击者离开了?”
“除了这五个女孩儿,还有两个不辞而别的女佣。除非这个流言停止,其他人也会步她们的后尘,而更多的学生也会离开学校。那就是克蕾尔小姐必须离开的原因。”
“当然,这些父母并不觉得,99lib?克蕾尔小姐的故事就是真的。”莱特富特夫人继续说道,“他们认为:这一切不过是一种迷信般的歇斯底里,在青春期的爆发——一种对于学校是否具备吸引女孩们,对正常学习演艺兴趣的能力的真实反映。”
“玛格丽特和伊丽莎白还留在这儿,她们没有给父母写信吗?”
“玛格丽特的父母去世了,她只有一个哥哥。一个二十四岁,无忧无虑的年轻人,不会认真履行身为监护人的职责。伊丽莎白的父母离婚了。她母亲靠着在法庭上花言巧语,取得了她的抚养权以及大笔赡养费,而她父亲是她的支柱,也是五十二大街那些夜总会的常客。他们当中,谁也没有真正关心过伊丽莎白。她在这里已经是第九年了。玛格丽特今年秋天才来这里。她之前在纽约的一所走读学校上学。”
拜佐尔·威灵医生站立不动,一只手放在壁炉上。
“还有留在学校里的其他人,确实近距离地,看清楚克蕾尔小姐的分身了吗?除了两位十三岁的女孩儿,以及一个十七、八岁的女佣?”
莱特富特夫人暗示着:“我提过有第四个证人。那是一个——中年、冷静、相当敏锐而且多疑。”
“那是……”
“我自己。”
拜佐尔·威灵医生的手滑向一侧:“上帝呀,你是认真的吗,夫人?”
“当然,请再次坐下。如果你愿意的话,可以抽一根烟。”莱特富特夫人以一种冷静的叙述性口吻继续说,“那就发生在克蕾尔小姐离开之前。我那天晚上,要参加一场校外宴会。我在六点钟左右打扮完毕,戴着围巾和手套离开了房间。在那个时刻上,走廊的烛台总是点着的。每一个羊皮纸罩下,都装有一只一百瓦的灯泡,灯光延伸到了楼梯的第一个平台处。在那平台之下,那个不同寻常的夜晚的楼梯,显得相当昏暗,因为阿琳忘记打开底层走廊的灯光了。
“我一手扶着栏杆,开始缓缓地往下走,因为我穿了一条长裙。就在我抵达第一个平台之际,有人迅速从我的身边越过,一句致歉的话都没有,然后我看见——那是克蕾尔小姐。
“我在看见她之前,就注意到了她的存在,她虽然并没有挤撞我,但是,正如别人近距离和你擦肩而过时那样,我感到空气所产生的一阵缝隙风。
“在她通过之时,我并未看见她的脸。而在我下方后,她也没有四处张望。但是,我认出了她的背影——通过她的身影,姿态和穿着。她正戴着她那顶棕色帽子,穿着蓝色轻皮大衣——除了依旧存放的冬装,那是她唯一一件户外的衣服。
“我对她的无礼感到十分生气。她可以有原因对我生气,但是,以坏方式来表达愤怒是可耻的。我站在那儿,音调升高,尽可能地表现得干脆、断然。你不能不用自己的权威,来管理这所学校。我喊着:‘克蕾尔小姐!’
“回答迅速传来:‘在,莱特富特夫人?’
“但是,威灵医生,那个回答的声音,那个克蕾尔小姐的声音,来自于楼上的走廊,位于我的上方。尽管在那一刻,我依然能够看见,下方那个克蕾尔小姐的背影,迅速消失于楼下走廊的阴影中。”
莱特富特夫人说到这里,侧望着拜佐尔·威灵医生。
“我畏缩着靠上栏杆——我并不轻易畏缩。我在那个位置,迅速转动着脑袋,可以从楼梯底部看到顶部。我抬起头,福斯蒂娜·克蕾尔正站在楼梯顶部,光线明亮的走廊里,穿着棕色的帽子与蓝色大衣。她明亮的眼晴正望向我,充满了生气与智慧,而她也再次开口:‘您叫我,夫人?’没错,那就是福斯蒂娜·克蕾尔。但是——那个在楼梯上,如此唐突地越过我,并掀起一股气流,给我留下深刻印象的人又是谁?我再次望向下方。那时候,楼下走廊已经空无一物——只有阴影。
“我试着整理自己动摇的思绪。我说:‘你站在那里多久了?’甚至我自己都觉得,自己的声音听起来都不正常。
“她回答:‘就一小会儿。我匆匆忙忙的,甚至有种想从你身旁的楼梯上,悄悄溜过的冲动。当然,我并没有那么做,那样做会相当无礼。’
“因此,她曾经有种在楼梯上,越过我的无意识的冲动……这很难解释,为什么会如此令我困扰,威灵医生,但是,它的确令我困扰。
“首先,我记得一名梦游者,经常把清醒状态受到的压抑,在睡梦中以冲动的方式释放出来。我可以保证:我从楼梯下到下方的阴暗处时,集中了自己所有的注意力。当然,那里没有人——也没有任何东西——除了阿琳,我可以看见她正从厨房出来,穿过餐厅点亮客厅和走廊的灯光。我问她有没有看见其他的人。她说没有。任何越过我下楼的人,只有两条路可以离开走廊——要么通过餐厅,要么通过前门。而我只在抬头望向克蕾尔小姐的时候,把视线从那扇门那里,挪开了几秒钟。”
拜佐尔·威灵医生沉思着:“有没有可能是阿琳?……”他止住了提问。
“不可能。她那时刚刚告别了厨房的厨师。”
“你提到了当那个分身,越过你时的缝隙风感,有声音吗?空气的嗖嗖声?或是衣服的沙沙声?”
“一点声音都没有。”
“脚步声呢?”
“没有,不过,楼梯的地毯又厚又软。”
“每个人都带有某种微弱的气味或其混合体。”拜佐尔·威灵医生大声地说,“扑面粉、唇膏、生发剂、烫发水,或是剃须液、碘酒或是其他药物。呼吸的气味——食物、酒、烟草。衣服的气味——樟脑球、鞋油、干洗剂、俄国皮革、手织。最后,还有那些肥皂广告提到的,令我们烦恼的体味。你是其中一名接近过分身的目击者。你是否留意到,当时有任何气味,不管是轻微的还是短暂的?”
莱特富特夫人用力地摇了摇头:“没有任何气味,威灵医生。除非是我没有察觉到。”
“我觉得不是。”拜佐尔·威灵医生摇着头,扫视了窗台上的一排花盘,“只有敏感的女人,才会享受着天竺葵和柠檬马鞭草的香味之间,细微的差别。”
莱特富特夫人笑了:“我甚至在手帕上,使用了柠檬马鞭草香水,这是我的一个缺点。但是一个法国公司,推出了一种马鞭草的香精,这令我无法抵制诱惑。这是一种男士用的美容水,因此,我可能是世界上唯一一个,使用过它的女人。”
“克蕾尔小姐有没有常用哪种香水?”
“熏衣草香水。她总是洒在手帕上。”
“那个分身的身上,没有薰衣草香精的气味?”
“没有,”莱特富特夫人讽刺地回答,“你不能期待一个镜子里的映像,也会有任何气息,不是吗?或是一个幻影?”
拜佐尔·威灵医生点起香烟:“你自己对这一切是怎么解释的?”
莱特富特夫人的笑容,顿时消失在了唇上:“我想,恰好有三种可能性。首先,福斯蒂娜·.
克蕾尔很可能曾是个蓄意的实施诡计者。但即便如此,她是如何创造出,她自己分身的幻象的呢?而且为什么这么做?她得不到任何好处,相反的,这使她失去了一份好工作。其次,克蕾尔小姐可能是个无意识的施诡计者。她有一个惊吓他人冲动的分裂人格,而她本人无法控制这个人格,因为她对此毫无察觉。她那第二人格的冲动,会在她的主人格一无所知的情况下,以梦游状态表现出来。这种事的确发生过,对吗?”
“在珍妮特和普林斯的学说里,的确有这样的案例。”拜佐尔·威灵医生点头承认道,“而且,这也能解释你开除她之后,她表面上真挚的困惑。”
“这回答了这个问题:为什么?”莱特富特夫人赞同地点头道。
“但是,其他问题依然尚未解决:怎么做到的?她是如何令两名小女孩相信,她在户外画水彩画的同时,正坐在室内的椅子上?”
“你的第三种可能呢?”
莱特富特夫人直视着拜佐尔·威灵:“在梦游,催眠,或是人格分裂的状态下,主人格在睡梦中被抑制,而潜意识里的第二人格控制身体,并且经常表现出在清醒状态下,受到抑制的一些举动。假设我们可以对潜意识下,这一无保留的独立举动,做出更进一步的推论?玛格丽特和伊丽莎白说,当分身出现之际,福斯蒂娜·克蕾尔昏昏欲睡地移动。而且,很显然地,我自己也看见了,分身携带了真正的克蕾尔小姐所压抑的一种冲动。正如这个所谓的‘分身’,是克蕾尔小姐的潜意识思想中的一个可见产物……
“你理解我的意思了吗?假设一个潜意识思想,能够自我聚集起足够必需的能量,以产生某种纯粹的可见影像、或是空气中的映像?或是通过某些折射物质?一个梦境对于其他人和做梦者一样可见——可见但非物质。镜中的反射可见但非物质,彩虹和海市蜃楼也是如此。这三者都可见,而且可以用照片记录。但是,它们无法触及,它们没有第三个维度,也不会产生声音。他们不存在于正常的时空中……当你移动时,他们也跟着移动。在某些相同的情况下,没有人曾接触过这个分身,或是听到过它发出的声音。它仅仅是被看见而已。”
“因此你相信这个?”拜佐尔·威灵医生问道。
“我是个现代女性,拜佐尔·威灵医生。那意味着,如果我不相信任何东西。我出生在一个没有信仰的国度,而我也失去了对科学的虔诚。我不理解普朗克先生和爱因斯坦先生的理论。但是我领会到,物质的世界会是个外观的世界——而非实体的世界。我们所见闻、所触及的一切,都可能会像是镜中的反射映像,或是沙漠中的海市蜃楼,那般的欺骗幻象。我所相信的是爱丁顿所称的电子的舞蹈。印度人把物质生活称为幻境,或是幻象,而对应于幻境的符号正是‘舞女’,很奇怪吧。在他们的抻话中,舞女的舞蹈被认为,能够把人从物质背后的现实期望中转移出来,就如一个放荡的舞女,把男人的注意力,从其他事物上吸引过来一样——通过节奏性动作的催眠效应。
“幻境的舞蹈背后是什么?我们无从得知。甚至我们的大脑,也仅是其中的一部分。当你决定挥动手臂时,你的意识是如何作用在身体上的?心理学和生理学都无法告诉你。回顾科学的发展史,总是有一种否定无法解释之事的倾向,取而代之的是简单的回答:‘我们不知道。’分身的传说由来已久。在各种语言中,都有对应的一个词汇,而且……
“威灵医生,那就是我的第三种解释:假设这种事情可以发生?假设福斯蒂娜#克蕾尔小姐在这一非同寻常的方面,的确是个现代心理学无法解释的例外,更不用说调查了?”
假如莱特富特夫人害怕那种突如其来、且相当可疑的轻信的确切标志——就如傻瓜害怕被愚弄——她误判了这个男人。拜佐尔·威灵医生平静地说:“换句话说,你认为,克蕾尔小姐可能是个无意识的灵媒?”
莱特富特夫人脸色发红:“我不喜欢‘灵媒’这个词。我并不是另一个感性的自我主义者,渴望死后的个人永生。”
“不,我不会称你为‘感性’的。”拜佐尔·威灵医生的目光,游荡在窗外的草地上,秋风拂着枯叶,像只无形的小猫,随意地袭击着它们。
“但是,你会称我为自我主义者?”
“也许。”拜佐尔·威灵医生点了点头,转而面对着莱特富特夫人,“面对一次粉碎了你所有预想的经历,你并没有去调查它。你只关心这对你的学校的影响。为什么你不让克蕾尔小姐自己面对呢?为什么不给她一次解释的机会呢?”
“说真的,拜佐尔·威灵医生。咱们要如何使别人相信,她超脱了目前的科学体系?假如存在这样的事情——你是否从灵媒本人的视角,考虑过那会多么可怕?最常见的解释,会是‘你一定是个骗子’,很自然的,你会失去正常的社会与经济生活;科学上的愤怒、怀疑,宗教上的狂热迫害,智者的嘲笑,愤世嫉俗者的商业剥削,还有你唯一的朋友,对你的愚昧迷信。还有,好像所有这些都还不够——你将不得不面对,你本人无法证明的认知:你是一种未知、反常、危险、甚至邪恶的力量,无意之下的猎物。那是一种世界上没有其他人,能够帮助你对付的力量。会有人能决然地切断和其他人类的关联?那会是多么寂寞和可怕的日子!我应当会喝酒或是吃药——就像许多所谓的‘灵媒’所做的那样……那也是我希望,你不要对克蕾尔小姐,转述这些的原因之一。”
“我依旧认为,她有知道真相的权利。”
“我还以为,假如我把真相告诉你,你也会同意:她不应该知道这些!”
拜佐尔·威灵医生笑了:“你错了。”他站起身来,拾起帽子和驾驶手套。突然他停住了:“你如何解释,‘分身’只出现在克蕾尔小姐,来到布里尔顿之后这个事实?”
莱特富特夫人做出了最后一记重击:“我还没有告诉你呢,莫里·梅德斯通是我的一位朋友。几天前我从她那里,得到了事情的真相,我虽然发誓保密,但是——我现在就告诉你。”
“告诉我什么?”
“克蕾尔小姐去年离开梅德斯通女校的原因,和这次离开布里尔顿完全一样。”
第八章
星星在你诞生之际发光
强烈而宁静
毫无生气的红色星球
从未盼望
在天堂里,福斯汀
同样是在这个星期三的早上,吉塞拉·霍恩埃姆斯在拂晓之际,就已经醒来了。阳光射入东边的窗户,她下楼来到前门,世界在清新的阳光下,显得焕然一新。她独自享受着这一切,女佣们甚至都还没有下楼。
她穿过南边的草地,来到一座爬满藤蔓的凉亭里,这也是花园中的独特一景。这是个长方形的凹形花园,通过一串石阶与外界相连。吉塞拉走下台阶,沿着小径来到中心的水池。在春天以及早秋时分,这里充斥着甜蜜的芬芳与斑斓的色彩。而现在,这里只有几朵残败的菊花,散发着少许香味。
她坐在一条大理石长凳上,一只手托着下巴,注视着池中平静的水面。
“早起的鸟儿有虫吃,早起的虫子被鸟儿吃!……”
吉塞拉听到了一个年轻男性的声音。她抬起头,看见了一张与之相符的脸——标准的椭圆形脸,暗示着来者的意大利血统,而皮肤则是英国式的,如新生儿般美好细腻。厚厚的、金色的睫毛,使蓝色双眼中的明亮眼眸显得柔和。唇线是一条精巧的曲线,似乎正在嘲笑的边缘徘徊着。
“我好像不认识你。”
“但是我认识你。”他未经邀请,就交叉着细长的双腿,懒洋洋地躺在了长凳的另一端,“你是吉塞拉·霍恩埃姆斯。我通过一个可靠的来源,听说了你的一切,我非常钦佩你。”
“为什么?”
“噢……”他做了一个大大的手势,“贫穷的难民,美丽而又年轻,像路德一般来自异邦。甚至素未谋面的人们,也会钦佩你,而现在我见到了你……”他放肆地笑了。
“很抱歉破坏这幅浪漫的景象,”吉塞拉说,“但是,我并不年轻,也完全不贫穷。我在这里挣着一份不错的薪水。”
“关键在于‘挣’这个词。你不应该去挣任何东西,你应该就这么坐着,你看上去很美。”
“然后无聊到死?……不,谢谢。”吉塞拉·霍恩埃姆斯小姐连连摇头,“你是否意识到,自己是在一所女校里?我们对于男性访客,有特定的开放时间,早晨六点并不属于这个时段。”
“问得好!……”他愤愤地叫着,“我总是打破规矩,我要特别强调这一点。”
“我很怀疑这个解释,是否能令我们的校长——莱特富特夫人满意。”吉塞拉说,“你不可能是喝醉了,但是……”
“为什么不可能?”
“这么一大清早的?”
“那是另一条我总是决心去打破的规矩。但是,我此刻并没有喝醉,仅仅是……被你征服了。”
“换句话说,你是一只陶醉于自己技艺之中的小狼。”
“噢,雷伊,亲爱的,我不知道你在这里!”
一个穿着暗蓝色斜纹衣服的身影,摇摆着穿过无叶的金银花丛,美丽的卷发散在背后。
“噢,雷伊!”玛格丽特·瓦伊宁扑向他的怀抱,欣喜地黏着他。
“嗨,孩子。”他温柔地推开女孩儿,让她坐好。
“我明白了,”吉塞拉说,“你是玛格丽特的哥哥——雷蒙德。她就是那个可靠的信息来源。”
“对。”雷蒙德·瓦伊宁低头望向黏着自己手臂的小女孩儿,笑容褪去。他抬头再次望着吉塞拉,眼神变得冷静,甚至充满了忏悔——只有他的双唇,依旧似笑非笑地颤动着。当他们在一起的时候,两人显得惊人地相像。
“霍恩埃姆斯小姐!……”玛格丽特依旧粘着哥哥的手臂,用爱慕的眼神看着他,“你觉得莱特富特夫人,是否会让雷伊带我外出,到村子里的旅店里去吃早饭?他答应过我,他来参加今天下午的学校宴会时,我可以和他一同吃早饭。他说我们可以吃带香肠和草莓酱的薄煎饼。”
“不含一点维生素。”瓦伊宁咧嘴笑着,“据我所知,布里尔顿的女孩子,都相当讨厌维生素。”
“你可以询问莱特富特夫人,她八点钟会下楼来。”吉塞拉告诉瓦伊宁。
“我相信,如果雷伊向她请求的话,她会同意的。”梅格用一只脚跳着,并抓住了她哥哥的手臂,用来保持身体的平衡,“雷伊总是和别人处得很好。”
“学校宴会”是个每月一次的活动。在每次理事会之后,莱特富特夫人会和教师以及学生一起,设宴会招待理事们,同时也鼓励学生家长们,以及其他亲属来参加。对于年轻教师而言,要实现莱特富特夫人所期待的,在这种场合下,成熟、高雅和学究礼节的困难搭配,不啻是一种折磨。
那天下午,吉塞拉照着镜子,觉得穿着白色羊毛礼服,戴着金项链和手镯,会是一个折中的办法。她来到走廊上,爱丽丝·艾奇逊的房门敞开着,吉塞拉瞥见爱丽丝并不显得如以往那般稳重。
她站在那里,面向化妆台,侧对着敞开的门。她穿着一件丝线棱纹的长裙家居服,和她的披肩一样,都是鲜艳的褐橙色。她的脚上穿着一双夸张的高跟皮鞋,鞋上有巨大的水晶搭扣。衣袖齐肘长,但领口大胆地开到了高耸的胸前。吉塞拉首次觉得,爱丽丝具有大胆、热情之美,但没有什么能比这身打扮,更不合时宜的了。
爱丽丝转身看见了吉塞拉。
“你这身打扮就像梅格·瓦伊宁或者贝丝·蔡斯所期待的那样。假如她们能够随意打扮的话,她们也一定会穿成这样的。”吉塞拉说。
“我不在乎!……”爱丽丝说着冲向前,丝布发出华丽的摩擦之音。她的颚上显出明显的杏色,栗色的头发下面,淡褐色的双眼看上去浑若金黄。
“你有没有考虑过,莱特富特夫人的反应?”
“为什么我得考虑?我不会再待在这里了!……”她一只手甩过吉塞拉的身旁,“我们的服饰很相配。白色与橙黄,我们俩都很黑暗。”
“你要离开这里?”
“我希望如此。”她紧紧抓着吉塞拉的手臂,“今天,我就要去找出结果。”
“假如没有呢?”
“那也无关紧要。”
两个女人穿过拱门,进入大客厅,没有人注意到吉塞拉。爱丽丝·艾奇逊戏剧般的停在了门口。穿着暗蓝色塔夫绸的老歇莉斯小姐,险些摔掉快送到嘴边的茶杯。穿着长长的葡萄色长绒的维特小姐,显得嫉妒与充满恶意。多德小姐,那位刚从中西部来的美术教师,虽然穿着精心打扮的、裁剪过的绉绸,看上去却觉得自己的打扮,要比下午的打扮差多了。银发的格里尔夫人,穿着淡蓝色与深紫色相间的服饰,和往常一样安详。但是,所有披着白纱的女孩儿,看上去都在想:就是那个!我如果有机会,一定要打扮成那样!
吉塞拉想起,爱丽丝也仅比布里尔顿的大女孩们大一、两岁而已。
莱特富特夫人本人也穿得很华丽。她睫毛一动,似乎注意到了门口的炫丽人影。但是,她却保持着微笑,眼神漠不关心的样子,继续与手挽着的年长男性低声交谈。
吉塞拉很欣喜地,从蔡斯夫人那里,寻找到了避难之处,她是伊丽莎白的母亲。
“我听说我女儿会出演今年的希腊戏剧。想想伊丽莎白能够读写希腊文吧!这些字母对我来说,就像是鸡爪印!……不过,当我还是个姑娘的时候,女人们是不用学这些东西的。只要懂一点点法语和舞蹈就够了。我十六岁离开了学校,十七岁出来闯荡,十八岁嫁人。我指的是我的第一次婚姻。”
吉塞拉看着蔡斯夫人,很想知道她现在究竟多大了。她的棕色头发微微泛红,和那番茄红的嘴唇及指甲一样醒目,而粗糙的化妆,使她的皮肤和眼睛,显得比以往更加黯淡。她的歪鼻和圆颚,始终显露着天真,但脖上的清晰疤痕以及发际线,暗示着这张脸经过了整容。她戴着手套起舞,两块方形的翡翠,闪耀在她粗糙的小手上。她的手要比脸蛋显得苍老十岁,而声音比起双手来,又要苍老十岁。
“那出戏是关于什么的?”蔡斯夫人继续问。
“美狄亚?”吉塞拉犹豫着说,“这是一出关于嫉妒和谋杀的戏剧。”
“啊,关于谋杀!……”她手上的翡翠瞬间静止了。
“在一所女校里?真的,小姐……”
对于蔡斯夫人而言,每一个德语教师都是“小姐”,就像每一个法语教师都是“小姐”一样。
“她们都听收音机里的《重案组》。”吉塞拉回应,“这是一场纯希腊风格的悲剧史诗。”
“伊丽莎白扮演什么角色?”
“她和她的朋友玛格丽特·瓦伊宁,扮演美狄亚的儿子。因为父亲的背叛,他们被美狄亚杀害了。”
“一个杀害自己孩子的母亲!而且还是因为这个理由!女孩子不应该知道这种事情!”
起先,吉塞拉认为,蔡斯夫人是因为要排演欧里庇得斯的作 54c1." >品而不安。随后她发现,蔡斯夫人并未听她讲话。她正看着房间的另一端,空白的眼神充满了惊讶。
爱丽丝·艾奇逊站在一扇敞开的落地窗前,光芒四射,像一块色彩斑斓的路边广告,自动吸引着所有的目光投向她那里。她弹着手上的烟,烟灰危险地飞向外边的灌木细枝,烟圈也随之升起。一个男人站在她的身旁,傻笑着倾听她所诉说的一切。他大约四十来岁,头顶秃着,身体肥胖。他身上盛气凌人的乡下花呢衣服,显示出一个城里人正在乡下,度过他不习惯的一天。花呢衣服与厚底光亮的皮鞋,正散发着铜臭。
“那是谁?”蔡斯夫人低语相问。
“那个男人还是女孩?”吉塞拉反问道。
“当然是那个女孩。”
“她的名字叫爱丽丝·艾奇逊,是我们的戏剧指导。我不知道那个男人是谁,也许是她的某个亲属。”
“她是个什么样的女孩儿?”蔡斯夫人依旧盯着爱丽丝·艾奇逊问。
“不好说,”吉塞拉谨慎地回答,“她和学生相处得很好,是个很好的指导老师。”
“我明白了。”蔡斯夫人嘴上那不成熟的撅起消失了,转成了一条苍老、僵硬的线,“很高兴遇见你,小姐。”她心不在焉地笑着,穿过人群离开了。
吉塞拉走向茶桌。另一个声音在她身旁响起。
“这就是你如何挣得那份薪水的?激起像多萝西娅·蔡斯这样的笨女人,对古典教育的重视?”
她转过头,迎向了雷蒙德·瓦伊宁欢快的眼神。
“嘿,亲爱的,你听见了我们的谈话?”
“我不会错过任何事!现在她一定会认为,欧里庇得斯是埃德加·华莱士那样的人!”
“哎呀!我希望她不会去要求莱特富特夫人,把《美狄亚》换成《波丽安娜》或者是 href='1600/im'>《长腿叔叔》。”
“我肯定她现在正在这么做。”吉塞拉的眼神跟随着他,来到了蔡斯夫人与莱特富特夫人攀谈的桌子处。几尺外的落地窗旁,爱丽丝·艾奇逊依旧在和那个穿着花呢衣服的男人交谈。
一阵冲动促使吉塞拉发问了:“你知不知道那个男人是谁?”
“爱丽丝的胖朋友?弗洛伊德·蔡斯,一个股票经纪人。他是贝丝的父亲,多萝西娅的前夫。我敢肯定,要是多萝西娅知道,他也来这里的话,她今天一定不会来的。不过,他毕竟是孩子的父亲。我总是觉得,像贝丝这样的孩子很可怜,在敌对的父母之间穿梭往返。”
“和敌对的父母住在同一屋檐下,难道不是更糟糕吗?”吉塞拉反问着。
“当然,”瓦伊宁突然嘲笑着她和自己,还有整个世界,“不过,你不能这么说。我们总能找到一些看似合理的理由结婚,而现在,这些神秘的理由不再合理了。因此,我们装作婚姻内部的争吵对孩子是有益的,而以结束婚姻的方式结束争吵,会从此破坏孩子们的精神健康。想一想这对于那些无力负担离婚的人们,是一个多么好的理由吧。和那些可怜的人们相比,他们还挺有优越感呢。”
“你是一位厌世者!”
“爱丽丝肯定对你提过我!”
“你指的是爱丽丝·艾奇逊?你认识她?”
“我相当熟悉她。我们曾经好过一段时间。”他的眼神扫过房间,橘黄色衣服与大胆的活力映入眼中,“爱丽丝喜欢钱。弗洛伊德·蔡斯很有钱,而我没有。”
“你很坦率嘛。”
“嗯,讲真话需要付出代价,因为不再有人相信你。每个人都觉得,你在掩藏或是在扭曲什么事情,然后在其他地方找寻真相。我不喜欢茶会,我要去我停车的地方,汽车杂物箱里有一瓶五年的波旁酒。你要一起来吗?”
“不,谢谢!……”吉塞拉为他无法消除的厚颜无耻感到好笑,“我喜欢喝茶,而且……”
吉塞拉还没有说完,阿琳便出现在了她的肘边。
“打搅一下,霍恩埃姆斯小姐,有你的电话——是长途电话。”
“谢谢,是谁打来的?”
佣人训练有素的表情下面,透出诡异好奇的一瞥:“是克蕾尔小姐。”
吉塞拉赶往门口。就在她经过站在窗边的两人时,爱丽丝叫了出来:“吉塞拉!你认识蔡斯先生吗?霍恩埃姆斯小姐。”
吉塞拉致歉道:“我得走了。我要去接电话。”
爱丽丝笑了:“你那位精神病学专家朋友,要付好大一笔电话账单。”
“这次是福斯蒂娜。”
“那个可怜的傻瓜,还在缠着你吗?”
吉塞拉很高兴地脱身,来到了楼梯下的电话间。
“喂!”
一个细小恍惚的声音回答:“吉塞拉?我是福斯蒂娜。”
“你过得怎么样?我希望你休息得不错。”
“我很好!……”她的话语变得软绵无力,仿佛需要很大的力量,才能够逐字吐出,“但是我很想你。有什么消息要告诉我吗?”
“消息?”
“难道拜佐尔·威灵医生,没有去见莱特富特夫人?他说过他要去的。”
“噢,对。他今天早上在这里。我那时没有办法去见他。我当时有课。”
“莱特富特夫人都说了什么?”
“我不知道。但我确信,他会尽快让你知道的。很可能就是今天晚上。”
“我希望如此。我等得很焦急。”
“你会在镇上待多久?”
“直到这个星期五。然后我会去新泽西的‘明亮之海’。我在那里有一间别墅。你这个周末能来吗?”
“我很想来,但是——星期五晚上,我有一个约会。”吉塞拉说,“为什么你不在纽约多待一天呢?那样我就可以在那里见到你了。”
“我星期五晚上,要在别墅;哦和人会面,我也想让你见见那个人。你可以在周五晚餐之后过来吗?”
“我不太确定是否可以。明天打电话给你怎么样?什么时候?”
“不必打给我了吧。不管是星期五、星期六还是星期日,只要你有空了都行。除了这个周五晚上,我都有空。”
福斯蒂娜·克蕾尔小姐说话的声音,变得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温和、缓慢——几乎是昏昏欲睡。
“那就好好休息吧!……”吉塞拉迅速做出了回答,“趁你还待在纽约,享受一下真正的假期吧。你需要休息,可以去拜访你的老朋友们。”
“我一个朋友都没有。”
“那就去看戏好了。去购物吧,买些你负担不起的东西。比如一顶不需要的帽子。怎么样?”
“我会试试看的。再见,吉塞拉。”
“再见。”
她带着罪恶感放下了电话,头脑里一片空白。
之前几个小时内,她丝毫没有想到福斯蒂娜。这个被遗弃的角色,正渐渐地从吉塞拉的记忆中消退。
莱特富特夫人是对的:随着福斯蒂娜的离开,所有奇怪的一切,会在一、两个月内,被布里尔顿的每个人遗忘。其中这些小事,尚未解释的和无法解释的,会在忙碌的生活中,被大家扔到一旁。今后,有女人可能会在万圣节的营火会上,对着围坐成一圈的朋友们讲述:“我这一生没有遇到过什么奇怪的事情——除了我当年还在学校之时,遇到的一件相当古怪的事情。不,那件事情从来都无法解释。有一个年轻的美术教师,她……”剩下的就是被那些年间经历的,其他的私人往事,所扭曲了的模糊回忆……
吉塞拉返回客厅喝茶,并携茶前往爱丽丝曾和蔡斯先生站在一起的窗边。爱丽丝已经不见了踪迹,蔡斯和瓦伊宁也消失了。吉塞拉想知道,这三人是否都去了瓦伊宁的汽车那里,去喝点比茶更烈的东西。那就像是爱丽丝会做的……
吉塞拉举起茶杯,目光瞥向窗外。在这幅凋零的十一月份的风景中,花园中的凉亭少了树叶的遮敝,一眼看去,更觉得巧夺天工。她觉得自己看见有什么东西,正在昏暗的亭子里移动,但在这么远的距离外,没有办法确定——至少有五百英尺。
就在花园的凉亭下面,一阵橙黄色从她的眼里闪过。她放下茶杯,跨出窗子。片刻之后,她开始跑下石阶。
冰冷明亮的阳光下,爱丽丝·艾奇逊躺在地上。她的头垂在底部台阶上。化妆的双唇如鲜血般鲜红,与之对应的是可怕而苍白的脸。其实,吉塞拉在跪下检查女尸之前,就知道爱丽丝已经死了。
她站起身来,差点被突如其来的眩晕般的恶心所击倒。在起风的阳光下,她正和一个死去的女人,独自待在一起。整个学校都在研究欧里庇得斯,他的话语也在脑海里响起:“什么样的恐怖,是我们无法期待,从那个受到绝望的剌激,而高飞的顽固精灵那里得到的?”
爱丽丝·艾奇逊小姐是一位美狄亚——兴奋、顽固的。这个下午,她犹如一个被绝望驱使的女人一般说过:那也无关紧要……但这可以称为一场意外。吉塞拉残忍地告诉自己。而这也应该如此。一般人都会觉得这不是他杀。死因估计是她的一只高跟鞋,踩到了长裙的边缘。裙边还留有一个细微的裂口,使得这一想法,显得很有道理。而其中一只鞋也掉了,翻躺在了尸体不远处。
她跑上台阶,更加缓慢地穿过草坪,来到客厅的窗户前面。她穿过人群,尽量不引起注意地,来到莱特富特夫人跟前。还未等她开口,莱特富特夫人就以几乎听不见的声音说:“你刚刚去了哪里?这对我们的客人很无礼。我也没有看见艾奇逊小姐。你知道她在哪里吗?”
“很抱歉,我去接了个电话。”吉塞拉把自己的声音压得相当低,“当我回来的时候,碰巧朝花园望了一眼。爱丽丝·艾奇逊正躺在台阶底部……她死了。”
吉塞拉没有办法比此时此刻,更加钦佩莱特富特夫人了。她的嘴唇几乎没动:“你确定?”
“是的,我检查过她了。”
“带我过去。”莱特富特夫人淡然起身。她穿过人群,嘴上泛起致歉的微笑。每个人都觉得,她是被一些最微不足道的差事叫出去了。
但是一来到外边,莱特富特夫人的笑容就消失了,她走得很快。当她们来到台阶的底部时,她并没有像吉塞拉那样,跪下来触碰爱丽丝。她站立不动,以一种无法理解的表情,低头望着死去的女孩儿。
最后,吉塞拉开口了:“我要不要去叫医生?有些昏厥的案例,看起来像是死亡……”
“我看见这一幕的时候,就知道她已经死了。”莱特富特夫人回答,“看她的脖子,那里断了。你知道这是什么意思。有必要验尸了。我甚至不知道,康涅狄格州有没有验尸官或是法医。”
“我觉得我们可以把这称为意外。”吉塞拉说。
莱特富特夫人突然紧张地望向她:“除此之外,还可能是什么?”
“好吧,”吉塞拉犹豫着,“总是存在自杀的可能性……”
“荒唐!……”莱特富特夫人强调着,“不行,我们不能有丑闻。我想会有一场验尸,但是,结果会是已知的结论——意外。看看那撕破的裙边,还有掉了的高跟鞋。她就是那么绊倒的。在这里,除了我的司机之外,没有我能够信任的男性。你去车库叫他到这里来,不要告诉任何人。假如他能够在宴会结束以前,把尸体搬到车库的话,直到我们通知警察,是不会有其他人知道的。我可不想那些小女孩们或他们的父母被她吓到。”
“但是,您不能移动尸体!”吉塞拉叫道,“在警察检査过之前,你都不可以动。”
“在那些情况下,的确如此……”
“有什么我可以帮忙的吗?”
一个欢快的男性声音,从台阶顶部传来。两个女人都抬起了头。弗洛伊德·蔡斯正笑着站在那里。吉塞拉觉得莱特富特夫人在那一瞬间苍老了。
“现在太迟了?99lib.。”她喃喃自语。
弗洛伊德·蔡斯正走下台阶。
“有人昏倒了?”他依旧保持微笑,“啊,是爱丽丝!……”他停在最后几级台阶处,“我的上帝!”
“蔡斯先生,发生了一点儿意外。”莱特富特夫人说,“您可以帮助我们——您是否可以站在台阶的顶部,阻止其他人从那里下来,直到尸体被移走。我相信您能够理解,我们不希望任何学生,看见这样的东西。”
弗洛伊德看着莱特富特夫人,仿佛没有听见她刚刚所说的话。
“这是怎么发生的?”他嘶哑了。
“我不知道。”莱特富特夫人不耐烦地说道,“我最后一次看见艾奇逊小姐时,她正在客厅里和您交谈。”
“我们被我的前妻打断了。”他茫然地说,“爱丽丝立即从那扇落地窗处离开了。我和多萝西娅就说了几句。我尽可能快地离开了她,然后出门寻找爱丽丝……”
“之后,你的妻子去了哪里?”
“我不知道。”
“弗洛伊德!……”多萝西娅·蔡斯不满的声音传来,“你在那里做什么?我正到处找你——甚至去了厨房和花园!……”她一只脚已经踏在了台阶上。贝丝,一个白色的小身影,正牵着母亲的手,努力地把她拉下台阶。
“多萝西娅!……”蔡斯走上台阶,“别带孩子下来!……”
吉塞拉头一次同情这个男人,他的妻子正生气地回答:“是她在带我——可不是我在带她!我也当然会来看看你,为什么不让我下来!我……”
她声音止住了,呆立着,不可置信地望着下方死去女人的身体。
“伊丽莎白!”她大叫着,“快回去!……”
但是,贝丝·蔡斯站在母亲身旁,一动不动。她也正带着恐惧与兴趣望着尸体。
蔡斯低声咒骂了几句。莱特富特夫人向前走了几步,用裙子挡住了孩子投向艾奇逊小姐尸体的视线。
“蔡斯夫人,你在外面寻找你丈夫的时候,有没有碰巧看见艾奇逊小姐?”
“没有,我在房子的另一侧。”蔡斯夫人冷淡地回答,好像她因为太笨,而无法抓住问题的关键。
“但是我看见她了!”
每个人都转头望向贝丝。她似乎并未意识到,刚刚她那单薄高昂的声音,所说的这些话的效果。
“妈妈要我去找爸爸,我一个人来到了房子的这一边。我低头望向花园的凉亭,艾奇逊小姐正站在台阶的顶部。”
“她在干什么?”蔡斯问。
“谈话。”
“那么……”莱特富特夫人吐出一句话,“她不是一个人咯?”
“噢,不是,莱特富特夫人。我并没有说她是孤身一人,不是吗?”
“谁和她在一起?”蔡斯嘶哑地坚持问着。
“是另一位老师。那个苍白瘦弱的,曾经教我们绘画的人——福斯蒂娜·克蕾尔小姐。”
“天哪,那不可能!……”吉塞拉大叫起来,“她刚刚从纽约那边,给我打了一个长途电话!”
“但上我看见她了,霍恩埃姆斯小姐。”贝丝断言,“当我告诉妈妈时,她也不相信我,因此,我带她来这里,让她自己看看。克蕾尔小姐一如既往,身上穿着那件蓝色大衣,并戴着棕色帽子。当艾奇逊小姐回到凉亭的角落时,克蕾尔小姐正站在那里等着她。我听不见艾奇逊小姐说了什么。然后,克蕾尔小姐伸出手,推了艾奇逊小姐一把,艾奇逊小姐尖叫着,沿着台阶倒了下去。然后克蕾尔小姐如往常一样离开了——相当安静,没有发出一点声音……”
第九章
耶稣给抹大拉驱逐七个恶灵
他能赶走你身上的恶灵吗?
我很怀疑,福斯汀
那一夜,默里山医院的主管和理事们,在主席——一个新闻出版者的办公室里,召开了一个会议。当拜佐尔·威灵医生离开医院的大楼时,已经过了半夜,他沿着百老汇大街,走向第七大道的停车场。他的车子就停在那里。
宁静使得百老汇大街,再次显得如同科尼岛那般俗丽。拜佐尔·威灵医生累坏了,那些闪耀的霓虹灯或电灯的巨大标志,令他的注意力,不时转向这家公司的香烟、或是那家公司的威士忌。它们毫无艺术感可言——只是一些巨大的机械玩具罢了,取悦着那些时尚、主流、早熟的小鬼们。
所有这些标志的灯光结合在一起,照着脚下肮脏的沥青路面,犹如白屋一般。当一名报童把一份明日的早报,塞到拜佐尔·威灵医生手上的时候,他透过这些恶心的非自然灯光,看见了头版的标题:一名教师死于颈骨折断。时间与地点引起了他的注意:
布里尔顿,星期三,十一月十七日……
拜佐尔·威灵医生停了下来,开始阅读报上剩下的部分:
爱丽丝·艾奇逊小姐,布里尔顿女校的戏剧指导,下午五点时被另一名教师——格里赛尔·霍恩埃斯坦小姐发现死于学校里。尸体位于通往花园的石阶底部。根据警方的调查,艾奇逊小姐死于从台阶摔下来时的颈部折断,当时她三英寸高的高跟鞋,踩住了她穿着的那条及踝长的、淡蓝色的塔夫绸便服的边缘。
据说其中一名学生——十三岁的伊丽莎白·蔡斯小姐,目击了这场意外。她随后跑去通知她正在拜访学校的母亲。就在这之后,霍恩埃斯坦小姐也独自发现了尸体。弗洛伊德·蔡斯,女孩儿伊丽莎白的父亲,拒绝让记者们采访自己的女儿;但有传闻说,就在悲剧发生前,她看见艾奇逊小姐正和学校的前教师——福斯蒂娜·克蕾尔小姐进行交谈。克蕾尔小姐目前住在曼哈顿的一间市中心旅馆里,今晚无法接受询问。
爱丽丝·艾奇逊小姐是老斯坦利·莫多特·艾奇逊的女儿。他是一位银行投资者,在一九四五年的华尔街金融危机之后自杀。葬礼不会公开举行。
拜佐尔·威灵医生把报纸塞入外套的口袋里,匆匆走向自己的车。假如“格里赛尔·霍恩埃斯坦”是记者对于吉塞拉名字的误拼的话,那么,这个故事里的其他细节,恐怕也未必可信,而且……
拜佐尔·威灵转动着方向盘,汽车摇摆着汇入了车流中。
他抵达“枫丹白..露”旅馆时是凌晨一点,大厅里空无一人。他向夜间职员出示了名片:“我不是记者,我必须立刻见到克蕾尔小姐。你可以告诉她我在楼下吗?”
“她的电话从下午六点就被切断了。”职员回答,“她现在很可能睡了,而且……”
“这件事很紧急。”
职员再次看了名片,然后拨通了内部电话:“克蕾尔小姐很快就下来。”
在福斯蒂娜·克蕾尔穿过大厅之际,拜佐尔·威灵医生藉由明亮的灯光看清楚了她。她看上去依旧纤瘦脆弱,但不再显得浪漫飘逸——只有憔悴与面无血色。她浅棕色的头发纤细干燥,蓝白色的眼睛,看上去茫然而心不在焉。她穿着一件微棕色的羊毛衫,灰黄的皮肤被一侧面颊上的微红丘疹所玷污。在昏暗的灯光下,她的平静与温和,保持着一种幽灵般的魅力。
他们在大厅的角落里,找了一把椅子坐了下来。拜佐尔·威灵医生递出香烟,但她拒绝了:“你见到了莱特富特夫人?”克蕾尔小姐问道。
“是的!……”拜佐尔·威灵医生独自点起了一根烟,背靠着椅子说,“克蕾尔小姐,今天下午五点,你在哪里?”
“就在这里,我楼上的房间里。”
“只有你一个人?”
“是的,只有我一人!……”福斯蒂娜·克蕾尔毫不掩饰地点头承认。
“你在干什么?”
“五点那时候?我正在给吉塞拉打长途电话。我已经对一个从纽约警察厅来的男人解释过了。康涅狄格的警察今天晚上,派他来讯问我的。然后,记者开始给我打电话,我就把电话切断了。”
“你知道警察为什么讯问你吗?”
“因为爱丽丝·艾奇逊死了。他们说这只是例行公事。”
“他们总是说这是‘例行公事’,但是,却从来不是。”拜佐尔·威灵医生从口袋里掏出报纸,“请你读这篇。”
她快速看完了第二段,报纸从手中掉了下去:“那不可能!我今天下午没有在任何靠近布里尔顿的地方。我打给吉塞拉的电话,可以证明这一点。”
“很可能正因为这一点,你并没有受到进一步的讯问。”
“很幸运,我可以证明,自己一整天都待在这儿。‘枫丹白露’只有这里一个出入口。电梯操作员、房间职员、门卫们都认得我。他们知道我一整个下午和晚上,都没有外出过。”
“逃生梯呢?员工通道呢?”拜佐尔·威灵医生问道。
“警方都检査过了。只有通过餐厅的厨房,才能够抵达员工通道。一名厨师以及两位帮佣,整个下午都在那里。逃生梯面对厨房走廊。没有人能够不被目击地通过那里。”
“你结束了和吉塞拉的电话交谈之后,又去做了什么?”
“之后……?呃,我……我去睡觉了。”
“在下午五点?”拜佐尔·威灵医生很吃惊地问。
“是的,我在给吉塞拉打电话的时候,就感到了困意。自从我来到了这里,我就形成了下午小憩的习惯,尤其在我喝完茶之后。”
拜佐尔·威灵医生点了点头,领会了她没有说出口的事情。克蕾尔受到学校解职这件事,对她的打击太大了——如此倦怠、挫败、枯燥——以至于她在白天的睡眠中,寻求逃避现实,就像一个老女人或者婴儿,无法承受任何长时间的意识负担。
拜佐尔·威灵医生所感到的寒意,并不完全来自于十一月的夜晚。一名梦游者将会把清醒状态受到的压抑,在睡梦中以冲动的方式释放出来……
“你是否有过想杀死爱丽丝·艾奇逊的冲动?”
“噢,没有!……”克蕾尔小姐似乎很震惊。但这样一种冲动,总是被压抑而且无意识的。她不可能知道。
“你不喜欢她,对吗?”拜佐尔·威灵医生问道。
“对!……”福斯蒂娜·克蕾尔小姐点头承认,“我不能说我喜欢她。她很粗暴,总是对我很不友好。有时候我恨她……”
拜佐尔·威灵医生再次点了点头。他可以看得出来:福斯蒂娜·克蕾尔小姐恨着爱丽丝·艾奇逊——弱者恨着强者,所以,她称自身的弱小为“文雅”,而称对方的强大为“粗暴”。他们无法在肉体上打败自己的敌人,就在自己的意识里,安全、自由地攻击敌人的幻影。恨一个人就会去消灭他,而只有一种方法可以消灭一个人——死亡。
孩子们本能地知道这一点,因为他们会这么喊:“我恨你!我希望你去死!”
福斯蒂娜·克蕾尔今天下午躺下的时候,是否也在自己的脑海中,肆虐般的幻想着爱丽丝·艾奇逊的死亡呢?她是否带着清醒时刻的这种死亡诅咒,陷入睡梦之中的呢?然后她转为梦游者的状态,然后?……
不对。这一切在时间上是不可能的。不管福斯蒂娜·克蕾尔是熟睡还是清醒着,她都不可能不被察觉地离开“枫丹白露”旅馆,也不可能从打完电话之后,到爱丽丝·艾奇逊死亡这短短几分钟时间内,就从纽约来到康涅狄格。除非……
一个潜意识思想,能够自我聚集起足够的必需能量,以产生某些纯粹的可见影像、或是空气中的映像……彩虹和海市蜃楼并不存在于正常的时空中……
意念杀人——这可以追溯到远古时代女巫的犯罪。拜佐尔·威灵医生对这个古老而古怪的想法,感到十分好笑,而返袓现象却给予他的意识底层,强有力的一击,就像海浪一样……
“毫无疑问,康涅狄格警方认为:伊丽莎白·蔡斯看错了人,或是歇斯底里发作。毕竟,她只有十三岁。但是……她看见了一些东西,克蕾尔小姐。那是什么?”
“我……我不知道。”
“我认为你应该知道——或者是怀疑。”
福斯蒂娜·克蕾尔的蓝色眼睛,因为失去了焦点,而变得模糊了。她坐着一动不动,毫无生气,仿佛她刚刚脱离了躯体,进入了比现实更舒适的梦境之中。
布莱克·安蒂的父亲是怎么说托德·立普瑞克的?我认为:人们像远方的人那样渴望梦想……在辽阔的苏格兰,这更令人印象深刻:我认为,人们像远方的人那样,渴望梦想……而且,事实的确如此。以前,无数个福斯蒂娜·克蕾尔被活活烧死了。她们蠕动着、尖叫着,充当人类因无知和恐惧,而献出的祭品……
“说吧,克蕾尔小姐!……你并没有把一切都告诉我。昨天你就知道,莱特富特夫人会告诉我什么。”拜佐尔·威灵医生缓缓地说,“让我们从头开始吧。为什么去年你要离开梅德斯通学校?”
福斯蒂娜·克蕾尔小姐欲言又止,仿佛回到躯体中,亲自与外界交流,是一件痛苦的事情。她依旧保持着沉默,无法说出事实。
“你是要我相信,你并不知道有关分身——那是关于一个活人的幽灵幻影——的古老英格兰传说吗?或是德语中‘分身’这个词,确切地说,两个一样的人?如果你的确不知道,你就不会从吉塞拉那里,借走歌德的书。”
拜佐尔·威灵医生预期了各种不同的反应——惊讶、愤慨、否认。但出乎意料的,福斯蒂娜双手捂着脸,哭了:“威灵医生,我该怎么办!”
拜佐尔·威灵医生的目光扫过大厅,望向前台。职员距离这里有四十英尺远,正绝望地盯着账本。福斯蒂娜平静地哭着。但是,他对此茫然不觉,他甚至忽视了这个昏暗角落里的一切。
“为什么你不在让我去见莱特富特夫人之前,先告诉我?”
“我没有让你去!……”她无力地抵抗着,“是你自己坚持要去的。而我……我什么也不知道。”她双手垂下,转头面向拜佐尔。她的脸上充满痛苦的忧伤,并未察觉到自己眼皮红肿、脸颊失色,“我从未见过……那个,我也不知道那是……什么。我只知道在梅德斯通时,人们告诉我的事情,现在——我觉得它又在布里尔顿发生了。但是我不知道,莱特富特夫人不肯告诉我,我也不能问她。而我也不能在你去见她之前,告诉你这样的事情。你会笑话我的,或者认为我神经质。一年之前,我会觉得:任何一个认真对待这件事情的人都很愚蠢。但是我知道,一旦你从莱特富特夫人那里听说了什么,你就笑不出来了。即使你不相信她所说之事,你也会听她讲述。至少你会认为,她是神经质,而不是我。”
“你认为莱特富特夫人神经质?”
“难道梅德斯通小姐神经质吗?难道两所学校的所有其他老师、学生、佣人都是神经质?威灵医生,当你因为同一件事情,两次丟掉你的工作,你不会笑着说这些都是阴谋。我不知道这背后有什么。虽然很可能不像她们所说的那样,但是那并非虚构。有东西——我指的是,某些真实的东西。我知道自己不是一个骗子:你不知道那一点,当然。你也无法知道,因为你只有我的一面之辞,但是,我的确知道。再然后呢?我在潜意识下,做出了这些事情?那在物理上是不可能的。甚至在梦游的状态下,我也不可能同时出现在两个不同的地方,而那就是她们告诉我的事情——不止一次。难道是她们合谋,布下了这个针对我的骗局?我不认为远在弗吉尼亚的梅德斯通小姐,会和康涅狄格州的阿琳·墨菲,共同参与了同样一个无意义的阴谋,花了十二个月时间,郑重其事地搞一出无意义的闹剧,只是为了为难我。那现在呢?我不知道,但是……我很害怕。”
福斯蒂娜·克蕾尔小姐望着他后方灯光闪耀的大厅:“你知不知道,我这种情况是怎么回事?我总是绝望地问着自己,这个古老而无解的问题:生命是什么?为什么要创造人类?为什么我们如此坚信:上帝是个好人,而事实上他更像一个恶魔?我们是否只是化学的偶然产物,没有开始也没有终结或是目的?这一切是否只是超级胶体,上演的一场无情喜剧?我们是否只是上帝的一个梦,就像佛教徒们信奉的那般?那是否就像我们年幼的..时候,总会紧紧地盯着镜中自己的脸,望着自己的手脚,然后自言自语道:‘我就是我,我是福斯蒂娜·克蕾尔,我不是其他任何人。’是的,不管你多么费劲地,去认识你自己的内在属性,你会一直感觉,这一切都很不真实。那就是,你只是暂时且局域地是福斯蒂娜·克蕾尔。那样你就可以很容易成为其他人。这使生命变得如此梦幻——你意识到自己的不真实……
“我已经读过了所有的哲学、科学和宗教方面的权威著作。它们和现实生活、以及私人的急迫问题毫无关系。这些同自己玩智力棋的人们,知不知道普通人已经被这个问题困扰了很久,正在期待着一个能够满足身心的解释?你索要面包,他们给了你——言语。我怎么可以伴随着这个度过余生呢?我的结局会是什么?”
福斯蒂娜·克蕾尔小姐说着,再次开始温柔地哭泣起来。拜佐尔·威灵等到她恢复了情绪,才耐心地说:“告诉我在梅德斯通发生的事情。”
就在福斯蒂娜·克蕾尔小姐掏出手帕、擦去眼泪之际,拜佐尔·威灵闻到了一股熏衣草的香气。
克蕾尔小姐装作镇静,但声音依旧低沉、战栗:“那是我大学毕业后的第一份工作。当我前往梅德斯通时,我感到高兴、自豪。那是一所寄宿学校,就像布里尔顿一样,只不过它更大,而且是在弗吉尼亚州,而非康涅狄格州,女孩们也不用穿制服。那里更加充满活力,所有的女孩子们都远足、骑马与游泳。但是,那里也像布里尔顿一样严格,甚至更严。除了星期日下午,其他时间,学校里不允许有男性访客,别的更不消说了。
“我在那里待了一个星期之后,开始有种被注视、被议论的感觉。我不知道为什么。我感到其中一名女孩儿,在好奇地看着我,而当我转身看她,她会把脸转开。当我进入一个正在交谈着的房间时,每个人都会停下交谈,然后以不同的语调继续交谈。我因此知道,她们在议论我,但我不知道她们在说些什么。其他教师们似乎在避开我。女孩儿们和我在一起时,会心神不安,沉默寡言。佣人们看上去很害怕、很恨我,就像后来在布里尔顿那样。但是,这是我第一次遇到这种事,因此我也不十分上心。我想她们仅仅是不喜欢我本人或是我的某个方面——服饰、谈吐,或是举止。
“渐渐地,一种局面出现了。我会在楼梯上或走廊里遇到某人。然后那人会惊讶、困惑地说:‘你是怎么来到这里的?我刚刚还在楼上看到你。’我会坦率地回答:‘你一定是弄错了。我一下午都在花园里。’或是在图书馆,或是任何我曾经在的地方,然后惊讶会转为怀疑。在那样的事情发生了两、三次之后,我开始问我自己:‘这是怎么了?为什么人们总是认为,她们看见我在某时某刻,出现在了某个我不可能出现的地方?’我和其他任何人一样困惑,我不敢对任何人提及这件事,也没有人对我提起。但是这件事如此费解,从一开始就令我担忧,最后它使我感到害怕。
“因此,当人们惊讶地看见我时,我不再告诉她们,我刚刚在哪里……然后从梅德斯通小姐那里,来了一个通知——带着一张一年薪水的支票解雇了我。
“我那时要比现在更加勇敢。而梅德斯通小姐是一位好说话的弗吉尼亚州人,比起美国清教徒式内心的莱特富特夫人,她要亲切得多。我带着通知来到梅德斯通小姐的书房。她起先找了各种说辞,但是最后,我的悲伤打破了她的抵抗。她从一个锁住的壁橱里取出一些书,让我读读看。
“我读着那些书,彻夜未眠。我无法理解书里面的内容。我总是嘲笑唯心论者,也知道他们被宗教和科学所鄙视。但是,这些人不是唯心论者,他们不相信鬼魂或是个人永生。他们中的大部分人,都是无神论者,但是,他们确信存在一些传统科学无法解释的现象,而他们也并非无名的怪人。其中有一位名叫威廉·詹姆士的心理学家,私底下调査了这些事情。因为如果他公开调查的话,他的职位将会不保。另一位是个名叫查尔斯·里歇的心理学家,他对此做了公开调査,并忍受着随之而来的、狂轰滥炸般的嬉笑,就如一个打破禁忌的人,受到了正统的重压一般。
“很快,我就明白,为什么梅德斯通夫人让我读这些特殊的书。这其中有些关于所谓‘分身’的枯燥、冷漠、却很显然的事实报道——也就是醒者的梦,生者的魂魄。其中提到了歌德的例子。那就是我借阅吉塞拉的《歌德回忆录》的原因。而一百年前,在立窝尼亚,有一名年轻的法语教师,竟然和我格外相似。
“就在那一刻,我把所有的书推向一边,独自坐在位于梅德斯通的房间内,望着窗外天空中的猎户座和北斗七星。几个星期之前的声音,再次回响在了我的脑海里:克蕾尔小姐,你在楼上做什么?刚刚我望向窗外的时候,还看见你在散步……克蕾尔小姐,刚才是你在阳台那里吗?我还以为你在音乐室弹钢琴……这些事情不止发生了一次,而是总计有五、六次之多。
“我不想再读了,因为那些收集、引用这些极少数案例的人们,并没有试图解释任何事情。他们都是科学家,在性格上则是不可知论者。他们仅仅是简单地记录了目击者的证词,然后说:事实上,这些人说这件事发生了。我们认为,他们更有可能都在撒谎。但为了进行辩论,让我们假定他们没有说谎。在这些事件中——假如他们所讲述的,都是亲眼所见的事实的话——这是由什么引起的?又是如何实现的?而且,这意味着什么?
“假如他们所讲述的是事实——那个‘假如’困扰了我。我和他们一样不知道真相。但是至少我知道,梅德斯通的人们在说我什么,又是如何看我的。
“那时,我本人并不十分相信这件事情,但我很害怕,因为我知道,所有这些事情的背后,必定隐藏着什么……也许只是个无聊的圏套或是玩笑,但仍然——是对我不友善的东西。我也不知道那是什么。
“第二天早晨,我前往梅德斯通小姐的书房,还给她这些书。她告诉我,她对这些秘密有兴趣,尽管作为一名女校长,需要有严格的正统信仰。她很友善,相当严肃地谈论了我的‘精神力量’。她确实深信这些东西。但是,因为那些特殊原因,她无法再让我待在梅德斯通。你瞧,莱特富特夫人解雇我,是因为她认为:我或者是一个骗子,或是某个圈套的受害者,但是,梅德斯通小姐解雇我,则是因为她很确定,我不是一个骗子。那反而更令她困扰。对我而言,假如她指控我耍了花招,我很可能会予以否认,并证实我的否认。我对除此之外的其他指控,却毫无抵抗之力,我无法证明任何事情,因为我自己也不知道真相。
“梅德斯通小姐为我感到抱歉,因为她不觉得我应该在什么方面受到责备。出于片刻的脆弱,她为我写了一封推荐信,我后来因此得到了布里尔顿的这个职位,然后……”
“我在这里打断一下,”拜佐尔·威灵医生插嘴说,“‘分身’在梅德斯通,被目击的频率有多高?”
“一开始发生的几件事,我没有计入,因为我没有意识到它们的重要性。后来,当我和梅德斯通小姐交谈之时,她说‘分身’被目击了七次。有两次是夜里有人从楼上的房间里,目击到了位于草地上的我,而那个时候,我正在自己的房间里熟睡。有三次是早晨出现在楼上、前面的阳台上,那时候我正在楼下的教室里上课。还有两次是下午,闪过前走廊尽头,一扇开着99lib.的窗外,但是我正站在门口。”
“当时,你穿着相同的棕色帽子和蓝色外套吗?”
“我戴着同样的帽子,但并非同样的外套。我当时有一件骆驼毛大衣,这种衣服在梅德斯通很流行,正好适合那里冬天的气候。”
“然后,这些事情之后,你就前往了布里尔顿?”
“在那时,我想比起害怕来,我更多的是感到困惑。即使这整件事情,并不是个精心计划的骗局——即使所谓的‘分身’,是某种集体幻觉——我以前也从未遇到过这种事情,我想可能是梅德斯通的某些特殊之处触发了它一气候方面的东西或是这所学校里,与心理学相关的情况,而不会发生在其他地方。
“我知道我如此不光彩地离开梅德斯通后,还能获得布里尔顿的这份工作,是相当幸运的。我竭尽所能地取悦那里的每一个人。在第一个星期,我似乎成功了。我记得那一个星期,是一段比较快乐的时光,那是我去年里,第一次如此开心,然后……
“一天,我在楼上走廊那里,遇见了老歇莉斯小姐,她说:‘克蕾尔小姐,莱特富特夫人不介意教师们使用后楼梯。’我说:‘不好意思,但我并没有用过后楼梯,歇莉斯小姐。’她回答:‘是吗?我刚刚看见你在花园里。然后我从前楼梯上来,在走廊上发现了你。你并没有在前楼梯上超过我,那么……’
“那时候我知道,那一切又再次发生了。直到那个时候,我才真正感到害怕。除非它是真实的,不然的话,怎么可能在将近一年之后,跟着我从梅德斯通来到布里尔顿呢?我自己是两所学校之间的唯一关联,因此,我一定就是那个原因。假如这是个圈套的话,那我一定要和那个骗子拥抱一下。那将会是一种安慰……”
“在梅德斯通和布里尔顿之间,至少还有另一个关联。”拜佐尔·威灵医生说,“爱丽丝·艾奇逊。你知不知道为什么她说,假如吉塞拉要我调査关于你的谣言的话,她会后悔的?”
“我认为爱丽丝·艾奇逊指的是,莱特富特夫人会对吉塞拉生气,假如她告诉一个局外人,学校里发生的事情。”
“艾奇逊小姐是不是梅德斯通目击分身的人之一呢?”
“噢,不,但是,她在那里听说了一切关于我的故事。梅德斯通的每一个人,都听过了这些事。当我今年秋天,在布里尔顿发现爱丽丝时,我很害怕她会在这里,复述发生在梅德斯通的那些故事。当我们首次独处时,我恳请她答应我,不要告诉布里尔顿的其他人。她答应了我,我也的确认为,她会遵守承诺。但是,她却在其他人面前,提起了这些事情——以一种只有我能够听得懂,而其他人无法理解的神秘方式。她知道那会令我提心吊胆,而她乐于见到我局促不安。我离开的那天,她甚至说,看见我出现在楼上的窗畔,而我那时正在花园里。但是,我知道她只是装作看见了,以使我烦恼,并惊吓其中一个女佣而已。”
“你是怎么知道那一点的?”拜佐尔·威灵医生认真地问。
“因为她不害怕。当她说这些事情的时候,她的眼神在嘲笑我。你看,爱丽丝认为,我应该对整件事情负责。那天她答应我,不会告诉在布里尔顿的任何人时,我的眼泪涌了出来,然后她继续用残酷的语调说:‘你这个害羞、内向的女孩儿,总是变得歇斯底里。但假如你想保住这份工作,你就需要学会控制自己下意识的冲动。’
“我相当震惊。我质问她,她告诉我只有一种合理的解释——那就是,我是那个耍把戏的人——我在某种梦游状态下,做出了这些事,而事后一无所知。也许,那就是为什么,爱丽丝·艾奇逊小姐总是如此瞧不起我,从不像其他人那般怕我,以及……”福斯蒂娜·克蕾尔犹豫着,更缓慢地说道,“也许就是那一点,才害死了她。”
拜佐尔·威灵医生很吃惊地问:“你的话是什么意思?”
“想想看吧,拜佐尔医生——爱丽丝是怎么被杀害的。不是被任何实体的东西一绳子、匕首或是子弹。她从一段石阶上绊倒,摔了下去,折断了脖子。虽说是一场意外,但是,难道所谓的‘意外’源于外部因素的次数,不是和内部因素一样频繁吗?保险公司难道没有统计过,某些人是有‘意外倾向’的吗?”
“对!……弗洛伊德解释过这个重要问题。”拜佐尔·威灵医生点头同意,“他有一个理论,‘意外’倾向于发生在那些,有种自我惩罚的罪恶冲动的人身上。一双高跟鞋与一条长裙,很可能是意外的时机,但并非起因。那将更深层次地,存在于受害者的叛逆思想中——一种潜意识的自杀。”
“好了,加上一个人潜意识的思想,侵入了另一人的潜意识中,并在未被发现的情况下,植入自杀冲动——那将会是谋杀,不是吗?一种不可探的崭新谋杀——凶手甚至和被害者一样一无所知。诗人已经诉说了好几个世纪,所有的憎恨都是谋杀,他们可能是对的。”
“通灵杀人?……”拜佐尔·威灵医生笑了,“那样我们没有一个会是安全的!幸运的是,迄今为止,没有真实证据表明,一个人的思想能够在一定距离内,不通过催眠的手段,来影响他人的意识。”
“我所考虑的并不是通灵或是催眠这类事,”福斯蒂娜·克蕾尔小姐回应,“我是在想……”
“嗯?”拜佐尔·威灵医生鼓励她。
“我在想,小贝丝·蔡斯的证词可能是对的,人们受到惊吓时,失足跌倒。一只脱落的鞋与撕破的裙边,通常既是跌倒的起因,也是结果。什么东西一定会吓到爱丽丝·艾奇逊呢?一个我的幻象,站.在布里尔顿的花园台阶上,而她知道,吉塞拉正和身处纽约的我,在长途电话里做着交谈。”
“你瞧,爱丽丝的确知道关于我的所有故事,而她从来不相信它们。由于那个特别的原因,假如她在布里尔顿白天的阳光下,突然面对着我,而她毫无疑问地,知道我事实上在纽约,震惊会变得尤其严重。她发现自己一直嘲笑的事情是真的,这会是相当可怕的冲击。假如那个东西伸出一只手来碰你——很显然,你会相当害怕,失足跌下台阶……”
“那么,你开始认为,爱丽丝·艾奇逊看见了你的那个幻象,是因为你憎恨爱丽丝,因此,你在毫不知情的沉睡状态下,送了那个幻象给她?”
福斯蒂娜·克蕾尔小姐绝望地回答:“还有其他的、能涵盖所有事实的解释吗?”
拜佐尔·威灵医生研究着福斯蒂娜的脸。因激动产生的微红,使这张脸显出了新的特性——浅色脸上的明晰皮肤,意外地闪现着光芒,随后又褪去。假如她拥有更多活力的话——更高速率的新陈代谢——更温暖迅速的血液——她也许会变得更加吸引人,甚至更加漂亮。骨架和外貌基本上很不错。克蕾尔的性格天生内敛、温柔,使她沉静如水,屡屡被人忽视。但是,他如今渐渐对她有了一些认识。
拜佐尔·威灵医生很肯定,福斯蒂娜·克蕾尔小姐所感到的这种绝望是真实的。但他同样肯定,这种绝望在某些方面,很反常地混入了愉悦,既惬意又不同寻常。她并未要求力量,但现在她相信,这一切已经降临到了她的身上,如果她没有感到,比这种纯粹的恐怖更复杂的东西的话,她就不是一个人。恐惧就在这里,但伴随着的是其他更加微妙的感觉。她,福斯蒂娜,虽然寻常胆小、容易受忽视,却已处死了那个傲慢、野蛮地嘲弄她过失的,傲慢、漂亮的女人,她并未对此感到完全沮丧。
拜佐尔·威灵医生首次理解了:为什么那么多十七世纪的女巫和术士,当被指控有罪时,会那么愉快地承认。那并非单独由于拷问,所获得的扭曲的假招供。甚至当他们濒临垂死之际,他们还享受着恐吓虐待者们的快感,这是他们唯一可用的复仇方式。毫无疑问,更多的蛊惑甚至使他们相信,自己有神秘力量,如此一来,信徒便不复察知其自身的愚昧,变得开心、快乐。很明显的,这些女巫总是那些缺乏某种健全的发泄途径的人。
有很多次我曾经问过我自己,为什么女巫和术士们,应该都是一些年老、破烂、充满皱纹的老太太或老头,软弱蹒跚的人们……或者布莱克·安蒂会补充说,那些相貌平常,身无分文、对生活充满迷茫的、孤独的年轻女孩儿也是女巫。从心理学上讲,女巫和囚犯、以及歇斯底里者一样,来自于同一阶层——都是失意的流浪者,通过对社会采取秘密且有悖常理的复仇,来得到一丁点儿愉悦或自豪的机会。
但是,即使承认所有这些,最大的问题依然无法解释:他们的复仇,仅仅是一种自我欺骗吗?或是一个人在极端的精神压力下,出于某些特殊原因,能够施展常人所未知的特殊精神力量,来引导普通生命?世界上的各种宗教,都采用了三大挫败——禁欲,斋戒与放弃财产——以这种物理上的办法,来砥砺灵魂,这也是巧合吗?
“我不觉得你需要为爱丽丝·艾奇逊小姐之死承担责任。”拜佐尔·威灵医生最后说,“在科学上,所需的‘证据’与你试图证实之事的可能性之间,存在着一个比例。这不需要什么证据,就能够很好地建立起,与其他已知事实相符的解释。但是,当你试图证明一些,与各种公认的事实和理论相悖的东西时——那时,你自然需要大量的、完美的证据,而那要花很长时间去收集。”
“毕竟,警方认为艾奇逊小姐之死,是纯粹的物质因素造成的——一只高跟鞋,一条长裙以及一条石阶,摔断了她的脖子。这其中并无特别神秘之处一一除了贝丝·蔡斯的证词,而一名十三岁的女孩儿作为证人,并不十分值得信任。我相信布里尔顿存在危害——但是,我还无法确信,这是非实体的危害。而那提醒了我——你立有遗嘱吗?”
福斯蒂娜·克蕾尔小姐长长地吐出了一口气:“没有。”
“为什么不立遗嘱呢?”
她耸了耸肩:“你知道我没有任何家人,我想不出会有什么人,想继承我那么一点财产。”
“那么,随便选一个人——随意一个熟人,或是任何人。假如你结婚了,或者有了新朋友,你将来总可以更改它。但是,似乎没有人会在受到未知来源的威胁时,不留下遗嘱。那样的话,你就不知道谁会从你的死亡中获益。”
福斯蒂娜·克蕾尔小姐苍白地笑了:“假如我有财产的话,那的确是如此。事实上,不管我是否留有遗嘱而死去,都不会有人从中获益太多。”
“明天我会去见你的律师——沃特金斯先生,看看他是否知道,你家庭关系方面的事情。”拜佐尔·威灵医生说,“即使他保持着如此古怪的工作时间,我也会在清晨五点起床去见他。然后明天晚上,我会给你打电话……”
“但是,我明天晚上不在这里。”
“为什么?”
“我需要休息和隐私。我必须离开这些记者,而且,我已经计划于明天,前往位于‘明亮之海’的别墅,度过冬天剩下的日子。”
“你不要去,现在还不能去。”拜佐尔·威灵医生突然说道,“假如你不喜欢这家旅馆,那就换另一家。但是,请务必待在旅馆里——一家像这样庞大、明亮、喧闹的旅馆,有很多门卫和电梯工。你要在大餐厅里吃饭,不要一个人出门,待在人群里,夜里请锁好门,直到你再次接到我的电话为止。”
“锁好门?”福斯蒂娜·克蕾尔小姐的笑声干涸、嘶哑,“你觉得锁不锁门有区别吗……”
“对什么而言?”拜佐尔·威灵医生迫使她往下说,相信这会把她脑中的恐惧,化为言语拽出来。
“你猜不到我在害怕什么吗?”
“告诉我。”拜佐尔·威灵医生诚挚地说。
“我害怕看见……我自己,就像歌德那样。”
“那么,你从来没有见过你自己吗?”
“只有一次,而且仅是一瞥。现在我更确信,我那时看见的东西。那是我离开布里尔顿那天晚上,我正站在前楼梯的上头,莱特富特夫人在我的下方,我似乎看见有什么东西,正在楼梯底部的阴影里移动——仅此而已。但莱特富特夫人的行为,令我怀疑她看见了更多,不管那是什么,那……那一定使她不安。”
“那你呢?”
“我不太害怕。就像从未有过那样的东西,我可以忍受它。不过是灯光下阴影中的一个闪动而已……我甚至能够忍受,看见与我相像的背影,出现在远处昏暗的灯光下好一会儿,而我正和其他人在一起。那可以是任何的东西,也可以什么都不是——比如说,一种视觉错觉。我甚至能忍受一瞬间,看见远处身影的脸部。那当然也可以说是某种把戏或是幻象。但是……假设它没有停在那儿呢?”
“其他还能发生什么?”
“你真的不明白吗?”福斯蒂娜的声音低沉颤动。她瘦弱的双手,突然紧张地抓住了椅臂,“假设,某一天,或者是某个晚上,当我独自待在自己房内之际,所有灯都开着,房门锁上,我突然看见一个身影与一张脸靠近我,我认出那是我自己的脸,脸上每一处细节和每一处瑕疵,都与我一模一样,甚至我左颊上的这个丘疹,那不可能是伪造的或是幻象。假如这件事情发生了,我会最终相信,我,或是我身体的某些部分,正在一个未知国度里旅行。
“……我不知道我如何到达那里,或是为什么去了那里,或是我在那里做什么……我只能知道我在那里……而我很害怕内心的未知。你能想象得出来,这种临终的震惊吗?然后我就会知道那是真实的,我相信我该死了……”
“别沉迷于那种想法!……”拜佐尔·威灵医生坚决地,把命令灌入声音,“你知道,那不可能发生的。”
但是,拜佐尔·威灵医生比起其他受过科学教肓的人,对自己的内心更加坦诚。片刻之后,他走入街道,抬头望向不眠的繁星——明亮、沉寂、冷淡,假如天文学家的猜测,有任何现实基础的话,那将会是无法想象的遥远。在大学里,他曾经学过,距离地球越远,宇宙就变得越发寒冷。现在,近期的研究表明,在测量范围内,存在着冷热相间的交替层。没有人知道,为什么宇宙并不都是寒冷的,就如同假设的那样。他颤抖着,翻出自己的外套领子。在寒冷寂静的夜晚,他的鞋跟猛烈地落在人行道上。
就在他走向角落时,拜佐尔·威灵医生自言自语地说道:“这世界充满了未知,谁知道还会发生什么。”
第十章
那时候,我们并不相识
轮盘启动便是命运
时代之网正在编织
那是你的宿命,福斯汀
朱尼佩不情愿的敲门声,把拜佐尔·威灵医生从几个小时断断续续的睡眠中唤醒了。他诅咒着塞普蒂默斯·沃特金斯古怪办公的时间,把自己从床上拽了起来。他依然困乏,强迫自己颤抖的身体,去冲了一个冷水澡,虽然没有消除疲劳,却使他变得清醒了。
低沉阴暗的天空抹去了拂晓的光亮。拜佐尔·威灵医生走过两个街区,前往第三大道的停车场上的停 8f66." >车处。薄雾从东河上滚滚升起,整个城市笼罩在参差的长条形白色面纱中。
拜佐尔·威灵只了解沃特金斯的名声。这个人是那些律师当中,唯一一个从不出现在法庭上的,然而在过去五十年中,他为纽约一半的财富,提供了律师和秘密代理人的服务。他管理他们的信托资金,起草他们的结婚和离婚协议,执行他们的遗嘱,以及保管他们的投资文件。他虽然广为人知,却难以见到面,这使他成为了一个传统,甚至一个传说。无数轶事勾画出了他思想上的坚韧、灵活,与对世俗的精明判决。但是,就像大部分人一样,拜佐尔·威灵医生并不知道,这个神话背后的男人,真实面貌究竟怎么样。
六点差十分时,“布罗德&沃尔”角落处的大办公楼大厅相当空旷,除了一个电梯工,以及一名正消极地在黄铜马赛克地板上,拖动拖把的女清洁工,大厅里没有其他人。
当拜佐尔·威灵医生抵达二十六层时,印有“沃特金斯,费希尔,安德伍德,特拉伐斯”字样的毛玻璃双开门背后,并未亮着灯光。他试了试门把手,两扇门都锁着。他在门框上发现一个小按钮,并按下了它。在响起第四声铃声之后,他开始想知道,沃特金斯是否在自己的习惯上,故意误导人们——那是一种高明的、打发访客的方式。
拜佐尔·威灵医生正转身离开时,玻璃转为黄色,一个瘦小、敏捷的人打开了门。他头发花白,但浓密有弹性,下面的脸颊健康饱满。他看上去像是个头发过早花白的中年男人。但事实上,塞普蒂默斯·沃特金斯已经七十多岁了。
“我想沃特金斯先生现在是否在这里?”拜佐尔·威灵医生依然不能完全相信,如此反常的工作时间,“请告诉他,拜佐尔·威灵医生来了。”
“我就是沃特金斯。请进,有事吗?”他径直说道,“你一定就是拜佐尔·威灵,那个精神病学家?”蓝色的眼神尖锐但是友好,“我的办公室在走廊那头,请往这边走。”
他们通过一间有小旅馆的大厅那么大的接待室。沃特金斯在前面带路,来到一条两侧房门紧闭的走廊,穿过三间巨大的昏暗、空旷的私人办公室。最后他推开另一扇门,进入一间角落办公室。这个房间比其他房间都要大,两侧的窗户使得下面的海湾一览无遗。十一月无精打采的阳光,正在和模糊了摩天楼的白雾做斗争。
拜佐尔·威灵医生停在了一个茶色的大理石壁炉前,黄色的火舌怠惰地舔着一堆桦木,减弱了清晨的寒冷。
“从我待在伦敦开始,我就从未见过办公室里的柴火。你这里早上五点提供茶水吗?”
沃特金斯的笑容诚恳、坦率、毫不犹豫——那是一种很多年都没有被冷落或欺骗过的、一个男人的笑容。
“不管我在哪里,我都信奉舒适的生活。我不太喜欢喝茶,但假如你小心按那个按钮,那块面板后会出现一个小吧台。”
“不,谢谢。”拜佐尔·威灵医生的眼神回到窗户旁边,这幅世界最大港口的全景上,“你这么早来这里,我一点儿也不奇怪。假如我是你,我要住在这里!”
“那不是我到这里这么早的原因,”沃特金斯那对蓝色的双眼闪耀着,“你一定想知道那个原因。我会解释的。很多年以前,当我的生意还很小的时候,我发现像我这种办公室里的人,常常被浪费时间的人所妨碍。一位强硬的接待员,能够处理掉明显的麻烦。男人们卖保险,女人们卖丝袜,自称慈善家的人们,祈求有组织的募捐,而无名的流浪者乞求施舍。她甚至能够避开记者、地方领导人、疯子和骗子们。但当你的客户或是合作者们,只想坐下来交谈之时,你能够做些什么呢?他们坐在那里的时候,你可能无法工作;但假如他们根本不在的话,你就没有工作了。”
“最后,我想到了这个好主意。我决定保持一个特殊的工作时间。每个工作日,我都会待在办公室里,但只在早晨六点到七点之间。我不会拒绝任何想来单独见我的人,不管他是谁,不管他的职业是什么,或是失业者。但是——这是很大的一个‘但是’——为了见到我,他将不得不在早晨六点,来到我的办公室,这意味着他必须在四点半或是五点爬起来。从我所见识的人性上看,我怀疑不会有人会这么早起来,只是为了见我,除非他真的有很重要的事情要对我说。”
“那么,你是否正确呢?”
“在过去的二十三年里,我的时间只有两次被啰唆的访客浪费过,因为他们什么也没有说。而我并不介意这两人。我觉得,如果他们想早上五点起床,来如此糟糕地浪费时间的话,他们也值得我的一点时间。”
“大部分人,当他们听说,假如他们想要找到我的话,必须在六点钟到这里时,都宁愿在更加合适的时间,去见我的一位合作者,并让他向我传递消息。你一定会对我这里的访客如此稀少感到惊讶,但是,我从不拒绝任何克服了这么多困难,能在这个时间,赶来和我私人会谈的人们,我还将它视之为一种荣誉。而我的确相信:我在这不受打扰的一个小时内完成的工作,要比访客连续不断的八小时内,所完成的工99lib.作多得多。当然,在我七点离开后,电话会切断,我会把所有未完成的工作带回家。”
拜佐尔·威灵医生沮丧地笑着说:“好吧,沃特金斯先生,我将尽量不变得啰唆,但是,我担心你会把我算做这二十三年来,第三位在六点钟过来,却没有说什么重要事情的人。我指的是,对你而言毫不重要。当然,那对我很重要,不然我就不会来这里了。”
沃特金斯大笑着说:“问题就在这里。假如那对你很重要,我就会听。我所拒绝的是那些拿甚至对他们自己也不重要的事情,来麻烦我的人们,他们只是寻找倾诉的快感。请坐,告诉我你在想什么。”
拜佐尔·威灵医生背对着火光坐下,面朝窗户:“你——或者至少你的公司——充当了福斯蒂娜·克蕾尔小姐的受托人。我想知道在她死后,谁会继承她的遗产。”
闪烁的愉快,瞬间从沃特金斯的眼中褪去:“那并不是一名律师,可以透露给一名临时访客的信息。”
“严格说来,我并不是一名临时访客。我是一位地方检察官的医学助理,以及克蕾尔小姐的朋友之一。你知道她离开布里尔顿的事情吗?”
“我知道她离开了那儿,”沃特金斯谨慎地回应,“她没有告诉我原因。不管怎么样,这对她都不会有太大影响。她会在明年秋天,她三十岁生日之时,继承一小笔私房钱。她的财产在各方面都被保护着了。”
“我所考虑的并非是她的财产,”拜佐尔·威灵医生回答,“我所考虑的是她的心智,或许还有她的生命。”
“她是从精神病学角度,来找你进行咨询的吗?”
“她不是我的病人,她以朋友的名义请教我。但是,作为一名精神病专家,我无法想象她的这种情况,会如何影响她的精神健康。”拜佐尔·威灵医生严肃地说,“你难道不觉得,她连续两年丢了两份教职,这事情有些奇怪?每次都是在学期开始后的几个星期,每次都是毁约。”
“作为克蕾尔小姐的唯一监护人,我愿意听到关于她的困难的细节。或者你能否违背她的信任来告诉我?”
“我不这么想。”拜佐尔·威灵医生摇了摇头,“无论如何,假如那么做能够拯救克蕾尔小姐的话,我会很愿意违背这种信任。”
“拯救克蕾尔小姐?从什么之中?”
“或许你可以告诉我。”拜佐尔·威灵医生简要地概述了福斯蒂娜·克蕾尔在梅德斯通和布里尔顿的遭遇。
沃特金斯聚精会神地听着,没有发表任何评论。当拜佐尔·威灵医生讲完后,出现了片刻的沉寂,然后,沃特金斯开口回应:“一个惊人的故事,拜佐尔·威灵医生。我太老了——我已经见过了太多奇怪的事情——以学校里女孩的歇斯底里为由来解释这些。那不意味着我接受一种超出人类的解释。我不知道该想什么。”
“我也不知道,但总是有这种可能性。”拜佐尔·威灵医生说,“有人有驱使福斯蒂娜·克蕾尔小姐自杀、或是精神失常的动机。这个动机可能植根于心理变态的恶意,或是源于世上最物质性的东西——财产。”
“或是两者皆有。”
“你知道克蕾尔小姐的继承人吗?”
“我知道,只有一位。”
“是谁?”
“我自己。”沃特金斯笑对拜佐尔·威灵医生的惊讶,“我并未对你坦白。”他继续说道,“在法律上,我是福斯蒂娜·克蕾尔小姐的继承人。根据她母亲的遗嘱,假如克蕾尔小姐在三十岁生日之前去世,我将会继承一些本来应该属于克蕾尔小姐的珠宝。但是,她母亲和我达成了一项非正式的口头协议,我会把这些珠宝赠予某些人,而她不愿意在遗嘱中,提到这些人的名字。”
“你可以把他们的名字告诉我吗?”
“很抱歉,我不能。”沃特金斯摇头拒绝了。
“那么,你会把这些名字,告诉给克蕾尔小姐吗?”拜佐尔·威灵医生问道。
沃特金斯的目光,投向了最近的一扇窗户。下方的灰石城墙上,旧海务局的尖塔显得昏暗矮小。
“我不能那么做。你看,克蕾尔小姐的情况很特别。我会告诉你我所能做的,因为我相信:那会是解除你的荒谬想法的最快方法——关于任何针对克蕾尔小姐的威胁,可以来自这一方面的想法。但是,我必须保留这些名字,而且,我必须要求你把所有这些秘密,保持在我们之间,我尤其不想让克蕾尔小姐知道。我听说过你的名声,我相信你在这种微妙情形下,会慎重处理这些问题;而与其让你自己去査明克蕾尔小姐的过去,还不如我亲自告诉你。”
“如此说来,克蕾尔小姐有一段过去?”
沃特金斯的眼睛缩小,嘴唇皱成心形,好像他正在聚起所有的精神力量。
“那个不幸的女孩儿——福斯蒂娜·克蕾尔,是个私生女。她的母亲是——嗯,我想是吉卜林先生首先把它称为‘世上最古老的职业’的女人。今天我们知道了更多史前的习俗,我们也知道,卖淫是最时髦的现代职业之一。没有财产就没有婚姻,没有婚姻就没有卖淫。”
“福斯蒂娜·克蕾尔小姐的母亲是一位妓女?”拜佐尔·威灵医生不可思议地叫着。
“更确切地说,是一位像Ninon de I'Enclos那样的交际花。”沃特金斯的笑容更小更近了,像是在享受着一起,已经被时间完全抹去的丑闻,“克蕾尔是她的真实名字,在行内她用另一个名字。”
“你能否告诉我那个名字?”
“我觉得不说更好。她出生在巴尔的摩,是一位写赞美诗的男人的女儿,有一头红发。在十九世纪,她离家出走,先到了纽约,然后是巴黎。然后,她成为了风月场上的名角——就像巴尔扎克以他的品味与细节,所描述的一位传说中的巴黎美女那样。她是唯一来自乡下的美国女孩,但是,为了能够理解音乐、艺术和文学,她从那些有教养的情人那里,把法语的读写都学得很好……噢,这不是你们这一代美国人所能理解的!只有十九世纪的巴黎和培里克里斯时代的雅典,才能够培养这样的女人。真正的妓女——拥有大部分明显的上流社会女士拥有的一切,除了两样东西——法定婚姻和社会地位。她比花花世界之外的那些高尚的女人,拥有更好的生活。她的生活富有,社交灿烂,拥有情人的感情甚至尊重。我亲爱的年轻人,在我们那个时代,即使是卖淫,也有一种你们这一代人再也见不到的高雅。我告诉你,她是一朵交际花,那在你二十世纪的头脑里变成了什么?漂白的头发、血红的指甲、令人作呕的粗俗用词——‘荡妇’。这个女人有头脑,也有优雅的举止。”
“她的父亲是谁?”拜佐尔·威灵医生继续追问道。
“那个男人是纽约人,靠着航运发了笔财。在一九一二年,他想不公开指控他妻子和她离婚,因此他来到了巴黎,让自己和这个女人一起,在波依斯驾车时被目击。那时,她在大洋两岸都相当出名,因此,和她独处在一辆马车上,对于震惊的美国法庭而言,是足够的通奸证据。证人从法国来到了美国,妻子也如他所愿地和他离婚了。
“有个广为人知的谣言,说他付给了那个通奸者一千美元,取得了那次公开出行的机会,并在法庭上用了她的名字。她约定他们应该在事后分手,不需要他做比吻她的指尖更多的事,但是……”那个小小的猥琐笑容再次出现,“福斯蒂娜·克蕾尔小姐就是这两个人的女儿。”
“那么,他们并没有就此分手?……”
“噢,不,他们那时的确分手了。但是,一件不同寻常的事情发生了。此事说来或许普通——她大概知晓了她的交易。那次重要的出行中,她有很大的保留,说不定便是一个手段。你瞧,他不过让她帮了个一忙而已,一个离婚的借口。她可能憎恨那一点,并以此进行复仇。无论如何,这个女人,曾经只是被利用,却改变了这个男人的一生,因为他爱上了她。你觉得难以置信?我不这么看。她在巴黎的日子,带给了她优雅的智慧,她在当时是相当漂亮的女人——火红的头发,雪白的皮肤,就像波提且利笔下阿芙罗狄蒂那般的身材……”
“你那时就认识她了?”拜佐尔·威灵医生说完才意识到,那个动词在这种环境下,有着不同的含义。
“我一我有那个特权。”沃特金斯几乎拘谨地回应,但是,在他的苍老的眼中,有着一丝确凿无误的火花,“我是那个男人的律师,而且我还是……”
“这就是那个害羞的、无精打采的、做白日梦的女孩的身世!”拜佐尔·威灵医生重新整理着他曾经有过的、关于福斯蒂娜·克蕾尔小姐的每个想法。
沃特金斯的肩膀耸起:“我们曾经有个说法——卖弄风骚之人的女儿,总是过分正经。”
“她对真相没有一丝怀疑吗?”
“我想没有。作为她的监护人,我完成了父母双方的意愿,并对她隐瞒了全部。那就是我不希望,你把这些告诉福斯蒂娜的原因。她很传统、很敏感,这么做会破坏一颗易受影响的心灵。”
“她母亲也爱上了——这个男人?”
苍老的眼晴里充满了阴郁,望着远方港口的景象:“男人在什么时候,了解这样的女人了?你不需要了解她,只要简单地享受她就行了。”
拜佐尔·威灵医生再次注意到,这个动词的选择,充满了意味深长的暧昧。
“他带着她回到了美国,”沃特金斯继续说,“他在曼哈顿,为她添置了一座小房子——当时人们还没有公寓——以及位于新泽西的一间夏天别墅,那里很多年前就已经属于他了。他虽然离婚了,但是——他并没有娶她,甚至当她怀孕之时。”
“为什么?”拜佐尔·威灵医生很吃惊。
“我亲爱的孩子,这一切始于一九一二年。那个年代的男人,不会娶那种女人的。现在,我想他会娶她。你们这一代人,已经模糊了所有界线,你们甚至不会把她们叫做妓女,你们把她们叫做女主人、或模特儿、或小明星,然后,爽快地和她们结婚。你们所指责的‘荡妇’,常常加了个形容词——‘廉价’,并且只用在那些肮脏、失意的娼妓身上。你们这一代人容忍了任何的道德堕落,但是,这并不能原谅经济上的失败。”
“难道不是你们这一代人,在夏娃和莉莉思之间,画了一条明显的界线,从而人为地创造了邪恶吗?”拜佐尔·威灵医生暗示说,“因此,你们可以享受彻底堕落的兴奋?我们要更加现实与宽容。”
“或许如此。我沉浸于这些古老的想法之中,已经太久了,因而无法分析它们。很显然,我们的约定使可怜的福斯蒂娜,受到了一些她不知道、或者无法理解的东西的折磨。她出生于一九一八年。她母亲那时四十三岁,父亲已经五十多岁了。他知道自己活不了多久了,他有心脏病,而福斯蒂娜也继承了这一点。他想不影响孩子前途地,供养这个小女孩和她名声不好的母亲。他向我请教,我指出他可以在遗嘱里,既不提及母亲,也不提及女孩儿,这样就不会有丑闻了。因为,还有离婚的妻子一方的合法继承人,可能会来争夺分给情妇的财产。我建议在他死之前,准备一份无条件赠予的礼物——现在我们这么做以避开遗产税。不幸的是,在他签署契约的前一天,他心脏病突发去世了,只留给了福斯蒂娜的母亲两幢房子以及一些珠宝。
“福斯蒂娜的母亲来找我寻求建议。我们保留了新泽西的房子,作为固定的住处,卖掉了镇上的房子。这笔收入足够应付福斯蒂娜的教育和日常支出。我建议不要在那时候,卖掉那些珠宝,因为我确信它们会增值,而事实的确如此。现在它们将会带给福斯蒂娜一大笔钱。”
“一大笔是什么意思。”拜佐尔·威灵医生惊异地问。
“大概有两到三万美元。我不能完全确定,因为我最近没有对它们估价,而市场也在波动。有一对红宝石耳环,应该比四十年前值钱得多——但是,我不知道他们究竟值多少钱。那些珠宝是福斯蒂娜的母亲,留给她女儿的唯一资产。母亲担心女儿会因为不谙世故,丢失或浪费她唯一的资源,因此,她坚持找我立下遗嘱,让我来保管这笔遗产,直到福斯蒂娜的三十岁生日为止。那就产生了你刚刚问过我的问题:假如母女俩都在福斯蒂娜满三十岁之前去世,谁会得到这些珠宝呢?
“当我问她母亲这个问题时,她沉默了好长时间。然后她说:‘我已经信任你好多年了,现在我会最后信任你一次。那是我很久以前,就计划好的事情,有一些名字是不能写在我的遗嘱里的。假如这么做的话,在进行遗嘱检验时,会伤害到那些相关者。因此,在我法定的公开遗嘱中,我会把这些珠宝留给你。但是,我私下会给你一份名单,对应每个名字,将会有某些特定首饰的说明。假如我和我的女儿,都在她能够继承这些东西之前去世,我希望你答应我,把每一份珠宝都送给名单上对应的男人或其家属。而那也应尽可能地秘密进行。’
“当然,这是相当不合常理的。但是,整个情况本来就很不合常理。我立刻发现她在做什么——这一列名字是她的情人名单,那些在初次相遇时,赠予她首饰的男人们。这些首饰很多都是家庭珠宝,在她年迈之际,她那浪漫的良心一直困扰着她。假如福斯蒂娜不能拥有这些东西,她目前希望,它们能被返还给理应拥有它们的那些妻子、女儿和孙女们。
“为了维护我的名誉,我把那位母亲送到了另一名律师那里,由他起草了一份遗嘱:假如福斯蒂娜死于三十岁之前,那么,我就会成为她的继承人。今天,那份名单依然在我的保险柜里。假如我应当继承那些珠宝,我会把它们送给名单上那些人的亲属,然后烧了这份名单。”沃特金斯大笑着说,“你瞧,我办公室里的柴火,还有另一层用途呢!”
“我相信你会这么做的。”拜佐尔·威灵想着所有这些可耻的秘密,肯定都存于那头浓厚的白发下,“有多少人看过这份名单?”
“只有福斯蒂娜的母亲和我自己。它装在一个马尼拉信封中,用印有她拇指指纹的红蜡密封好。她已经去世多年了,那个印章并不能轻易复制。”
“有多少人知道这份名单?”
“除了你,我没有对任何人提过。”
“我还有一个问题:名单上都有哪些名字?”
沃特金斯迅速而机敏地回答:“我亲爱的威灵先生,我无权告诉你。我不能背叛那个女人对我的信任,我也不能因为这些陈年的丑闻,使那些名声良好的家庭受到玷污。但是,我个人可以向你保证,他们不是那种会令福斯蒂娜·克蕾尔害怕受骗、或是遭到暴力的人。”
“你能说哪种人在压力下,不会耍花招或是付诸暴力呢?”拜佐尔·威灵医生反驳道,“这些都是很久以前发生的事情了。如今,其中的一些家庭,可能确实需要钱——哪怕是几千美元。而这些珠宝,可能比你所想象的要更加值钱。”
“我怀疑每一个名单上的家庭,能不能获得多于五千美元,甚至一万美元。”
“假如一些名单上的人,没有留下继承人就去世了呢?假如只剩下一、两个家庭,难道他们不会得到一笔价值相当可观的珠宝吗?这数额如此之高,给那原本就有暴力倾向的混乱头脑以致命的一击,把一个男人或女人,推向法律的边缘?”
“很自然……假如只剩下一到两个继承人,金额会有相当的增加。”沃特金斯点头承认,“但是,你为什么假设有个错乱的头脑?”
“假如有人正对克蕾尔小姐,耍弄某种花招的话,构思这一切的头脑是错乱的。这些头脑对像她母亲那样的女人,产生了一阵虐性的狂怒——一种甚至延伸到女儿的狂怒。”
“你忘了一件事,”沃特金斯回应,“信封上的封印是完整的,而我从未对除了你之外的其他任何人,提起过这份名单,甚至对福斯蒂娜·克蕾尔小姐自己。因为假如我告诉了她,她一定会怀疑真相,从而査出有关她身世的一切。因此,这些家庭中没有哪个会知道,他们的名字出现在了这样一份名单上。”
“你确定?母亲本人可能在去世之前,把这件事告诉了其中一位名单上的男人,而他可能告诉过其他人——尤其是他的继承者。”
“我很怀疑福斯蒂娜的母亲,会不会这么傻。我希望不会。”
“我也是。”拜佐尔·威灵医生点头说。
“拜佐尔·威灵医生,你虽然并未使用‘谋杀’这个词,但是,你已经暗示了这一点。让我们更直接地说吧。谋杀者们是更现实的,他们不会在犯罪之前,花超过一年时间,精心筹划这么一个骗局,来实现自己的意图,对吗?”
“我不知道,而……你也不知道。”拜佐尔·威灵医生的语调渐弱,“假如我把这份名单,当成警方证据怎么样?”
“我诚挚地相信,当你有时间回想这件事,你就不会做如此荒谬之事。福斯蒂娜·克蕾尔小姐的身上,并未发生任何事情,暗示着她会遇到身体上的危险。”
拜佐尔·威灵医生起身准备离开,却又站住了:“沃特金斯先生,也许你会给我一个小小的暗示。名单上是否有这些名字:莱特富特?蔡斯?瓦伊宁?墨菲?梅德斯通?艾奇逊?”
“没有哪个律师,会回答这样的问题。”
但是,随着拜佐尔·威灵医生离开房间,沃特金斯依旧眉头紧皱。有东西令他不安。
第十一章
污秽的恶灵
聚集在狭窄、凄凉的床的四周
就藏在那里,福斯汀?
当拜佐尔·威灵医生忙完了一天的精神病学门诊,在晚上回到家里时,黄昏正融入夜幕之中。
在战前,派克大街底部的这间小屋,就像是对他在巴尔的摩的童年生活的一种粗劣的替代。现在,经过多年的海外生活,这里成了拜佐尔·威灵医生的家,并将一直都是。他开始喜欢邻居们,尤其是这个时候——车流带着连续的汽车轮胎声音,向住宅区涌去。罩着宽敞的旧式街道两侧的旧式房屋的,美丽、柔和的灯光,中心大楼的闪烁光亮,以及深蓝的夜空中,飞过的透明发光物。
经过了一天注意力持续集中的工作之后,在舒适的家中放松休息,成了一种相当奢侈的行为,而一旦朱尼佩听到门锁上传来声音,他就会着手准备餐前的马丁尼酒。
只有今天晚上不会如此。
拜佐尔·威灵医生穿过前厅黑白相间的大理石棋盘地板时,内门小心翼翼地打开了。朱尼佩那张布满了皱纹的棕脸出现在门口。
“有人在图书馆等你,威灵医生。”他低声说,“是蔡斯夫妇和瓦伊宁先生。想溜上楼吗?我可以说你还没有回来。”
“不用,谢谢。”拜佐尔·威灵医生忘记片刻前的劳累感。这个新的进展,重新激起了他原已有些衰弱的活力。
他走上一段宽浅的台阶,前往用长长的白色隔板装饰的图书馆,那里也是他的客厅和书房。朱尼佩已经拉上了草莓红的窗帘,白色的灯光亮起。随着拜佐尔的脚步声,一个年轻人迅速打开了拱门。灯光照过他的头,小小的头上,卷曲的浅金黄色头发,在灯光下闪闪发亮。
“是拜佐尔·威灵医生吗?请原谅我们的打扰,但是,事态很紧急。我是雷蒙德·瓦伊宁,玛格丽特的哥哥。莱特富特夫人建议我应该来请教你。我擅自把蔡斯夫妇也一起带来了,他们是伊丽莎白的父母。”
伊丽莎白?玛格丽特?拜佐尔·威灵医生花了几秒钟,来辨识这两个响亮的女孩名字,是贝丝和梅格,在布里尔顿告诉他,同时看见了福斯蒂娜和她分身的那两个女孩。
另外的一男一女处于灯光的阴影下。女人坐在空壁炉旁的一张扶手椅上,脸部被一顶时尚帽子的影子遮住了。她的深色服饰和昏暗的背景融合在一起,灯光只照亮了她肩膀上的毛皮,和她粗糙小手上的翡翠。男人背对着壁炉站着,两腿张开,这个姿势显出矮小结实的身影下的某种粗野,闪闪发光的秃头,就像打过蜡一样。
就在拜佐尔·威灵医生站在拱门口时,他闻到了一股微弱的熟悉气息——马鞭草的香味。他来到房间中央时,气味早已褪去。他不能判断是这三个人当中的哪个带来的。
多萝西娅·蔡斯抱怨道:“莱特富特夫人告诉我们,你比其他任何人都要了解,布里尔顿所发生的这起不同寻常的事情。我想知道你是否认为,我应该把伊丽莎白从这所学校带走?”
“我认为,贝丝应当立刻离开那个地方,”蔡斯先生跟进说,“我希望你能够同意我的想法,威灵医生。我不能独自下这个决定。我们已经离婚了,而多萝西娅取得了女儿的抚养权。”
“我已经决定,要把梅格从那所学校带走,”瓦伊宁补充说,“但是,我想更清楚地了解,她在那里遇到的事情。我很担心。”
他看上去毫不担心。他随意地站着,一只手臂搭在一个书架上。他的脸窄窄的,身型苗条细长,维多利亚时期的作家们称之为“高贵的”。拜佐尔·威灵医生已经在农民和工人的家庭中,见过太多同样的消瘦,以至于他相信:人类的骨架在经过几代的财富和空闲之后,是能够改变的。
“但是,这真是一所很不错的学校!……”多萝西娅发着脾气,“弗洛伊德——我的丈夫——不明白伊丽莎白在那里遇到的女孩们,对她会是多么大的优势。假如我现在带走她,这很可能会改变她的一生。”
“还有其他的学校,不是吗?”蔡斯先生厉声说道。
“而你也知道,只有一个布里尔顿。它在美国就像英国的罗丁一样。”
“对,空前绝后!……”
“莱特富特夫人告诉我们,那位可怕的福斯蒂娜·克蕾尔小姐,已经永远离开了布里尔顿。”
瓦伊宁插话说:“这个克蕾尔小姐有这么可怕吗?我仍然不理解,她在梅格告诉我的这个特殊故事里所扮演的角色。请告诉我们,威灵医生,克蕾尔小姐是策划者还是受害者?”
拜佐尔·威灵医生认真地答道:“受害者看起来该是爱丽丝·艾奇逊小姐。”
一阵沉默,带着沉重和压迫感。
多萝西娅是第一个恢复的:“你到底是什么意思?那真的只是一场意外?”
“当艾奇逊小姐看见,克蕾尔小姐出现在一个她不可能出现的时空时,意外就发生了。”拜佐尔·威灵医生继续说道,“至少,那是你女儿的故事。这很可能是意外,因为是那次跌倒,害死了艾奇逊小姐,但是,是什么令她跌倒的?是她在这种情况下,看见了克蕾尔小姐,所受到的极大惊吓?99lib.吗?”
“你是指克蕾尔小姐故意惊吓艾奇逊小姐?”瓦伊宁问。
“很显然,那根本不是福斯蒂娜·克蕾尔小姐,”拜佐尔回答,“她可以证明,那时她正在纽约。”
“那么,那会是谁?”蔡斯先生大叫,“究竟发生了什么?”
为了回答这个问题,拜佐尔·威灵医生穿过房间,来到了一个书架前,那里摆放的书籍,都是关于变态心理学最前沿的内容,甚至超出这些范畴之外。他取下一本棕黑色布料装帧的书。这本书差不多出版于一百年前,也就是一八四七年。他回到火炉旁的台灯下,打开这本书。
“这里有件事情,据说发生在一八四五年的立窝尼亚,一位名叫埃米尔·莎吉或是莎吉特的女孩儿身上。这件事从那以后,已经由很多人记录出版了很多次,包括基尔德斯图比、欧文、阿克沙科夫、弗拉马里翁。”
拜佐尔·威灵医生开始大声朗读,那些边缘破碎、发褐的黄色页面。在他朗读的过程中,周围一片寂静。威灵医生感觉听众们的神经都绷紧了,甚至濒临断裂。
他所朗读的故事,和福斯蒂娜·克蕾尔的故事,有着惊人的相似,只不过女校的名字是距离里加五十八英里远的沃尔玛,而教师是一位从第戎来的法国女孩儿——三十二岁,虚弱文雅。
一开始只是有简单的故事说,莎吉小姐被不同的人目击到,她出现在了不同的地方,而她没有时间从一处赶到另一处。这些故事在目击者中引起了争论,人们互相指责对方看错了。但是,最后,一件无法如此简单解释的事情发生了。
一个剌绣班上的四十二名女孩,看到同时出现了她的两个身影——其中一个在教室中间的椅子上,出现了几分钟;而可以看见,另一个身影此时就在窗外的花园里摘花。当在椅子上出现分身时,窗外的女孩的动作变得“缓慢、沉重,像是一个困乏或是疲惫的人”。
“啊,就和贝丝所说的,那个叫做克蕾尔的女人一样。”
拜佐尔·威灵医生合上书本,望着他的听众。
多萝西娅·蔡斯坐在远处阴影里的椅子上,戴首饰的双手依然叠在一起。只有她的嘴唇可见——一处鲜红的撅起。蔡斯先生的食指抚摸着唇上的一小撮胡须,他的眼神严肃、困惑。瓦伊宁依旧优雅地倚靠着书架,尽管他的姿态依旧,态度却有了微妙的转变。他专注地听着,仿佛不想漏过每一个词。他的双眼和他妹妹的很相似——都是一双蓝色明亮的大眼睛,像颗星彩蓝宝石那样,似乎罩上了一层迷雾。
“还有其他的事件,甚至更加占怪。”拜佐尔·威灵医生继续说道,“最后那四十二个女孩中,有十二个被她们的父母带走了,莎吉小姐被解雇了。那时,她哭着大喊道:‘从我十六岁以来,这已经是我第十九次,因为这个原因丢掉工作了!’她离开纽维尔克之后,就从历史上消失了。没有人知道她发生了什么。但其中一名学生,十三岁的朱莉·基尔德斯图比女伯爵,把这个故事告诉了她从事精神研究的哥哥。通过他,这个故事进入了这一主题的著作中,对少数学生而言,这成为了‘分身’的经典案例,尽管如今普通大众依旧对此一无所知。”
“一八九五年,弗拉马里翁在第戎好奇地寻找一八一三年的出生记录——假如莎吉小姐在一八四五年,的确是三十二岁的话,那么,她必定是那一年出生的。那一年的记录里,并没有提到莎吉的家庭。但是,在一八一三年一月十三日,一位名叫奥克塔维·莎吉特的女婴,出生于第戎。在法语里,莎吉和莎吉特当然是同样的发音。没有看过的人听到名字时,无法知道它是怎么拼写的,尤其是像朱莉·基尔德斯图比那样,一位母语并非法语的十三岁女孩。看起来她不可能把‘奧克塔维’弄错为‘埃米尔’。但是,‘奥克塔维·莎吉特’的出生记录后的一个单词,或许有点儿重要,这个词是:私生儿。”
“不正规的出生,或许能够解释埃米尔·莎吉或是奥克塔维·莎吉特背井离乡的流浪生活。她在德国和俄罗斯担任法语教师。第戎是个小镇,没有人会比乡下的法国人,更加正经、传统,在十九世纪更是如此。可想而知,埃米尔·莎吉可能故意改变了姓氏的拼写,并更改了名字,以掩饰自己的出身。假如其中在纽维尔克发生的无法解释之事,有什么精神病学基础的话,这可能源自这个敏感女孩儿,由于非嫡出的情绪压力,造成的精神崩溃。那当然是纯粹的推测……”
多萝西娅·蔡斯挪动了身体,并转动了她的头。灯光现在照亮了她的脸。拜佐尔·威灵医生看出了她浓妆下的表情,那是一位任性姑娘被忤逆时的格外不悦。
“真的,威灵医生!……”一种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的敏锐感,增强了她的怀疑,“你是要让我们相信:福斯蒂娜·克蕾尔小姐和这个法国女孩儿,的确制造了某种幽灵吗?这很荒谬,而且……”她搜索着用词,然后成功地用了——“不现实。”
“关于所有这些,有一点相当现实。”拜佐尔·威灵医生回答。
“真的吗?”瓦伊宁微带讽刺地问,“是哪一点儿?”
“两个案例之间的完全相似。在各个细节上,福斯蒂娜·克蕾尔小姐的案例,事实上是对莎吉案例的一种剽窃。”
“除了私生女这一点。”瓦伊宁低语。
多萝西娅·蔡斯紧盯着拜佐尔·威灵医生的脸:“我想克蕾尔小姐不是私生女,对吗?”
拜佐尔忽略了这个问题:“假设某个想伤害克蕾尔小姐之人。碰巧读过或听过莎吉小姐的故事,并因此决定再现它。那就能够解释两者之间的相似性了。”
“但是,这又如何能伤害克蕾尔小姐呢?”瓦伊宁质问。
“这已经使她丟了两份工作。”
“两份?”多萝西娅·蔡斯很吃惊。
“对。更糟糕的是,我相信这正破坏着她的精神健康。这很可能驱使她,去做——任何事情。只有一处不符合莎吉的模式——爱丽丝·艾奇逊小姐之死。除非艾奇逊小姐不知为何,妨碍了某些原本针对克蕾尔小姐的作用。”
“我想你的意思是,当克蕾尔小姐离开学校后,她的分身出现在布里尔顿,是为了惊吓肯定能够听到这个消息的克蕾尔小姐。”瓦伊宁说,“这个计划是想吓到某个碰巧看见的人,但是,并不想把人吓到跌下石阶、摔断脖子的地步,那真的是一场意外。”
蔡斯先生的脑子,转得要比瓦伊宁慢:“我直说了吧,雷伊。你的意思是说,这个分身只是某种东西的伪造?”
“当然了。”瓦伊宁很不耐烦地说。
“但那时……”蔡斯先生从瓦伊宁望向拜佐尔,又再次望向雷蒙德·瓦伊宁,“那是怎么做到的?怎么会有人能够如此相像地,伪造克蕾尔小姐的出现,在大白天还能吓到爱丽丝?”
瓦伊宁把问题抛给了拜佐尔:“你说呢?”
拜佐尔·威灵医生叹了口气:“但愿我能知道。”
“假如那个身影,的确和克蕾尔小姐很像,我认为那是用某种反射装置完成的。”多萝西娅建议。
“克蕾尔小姐在屋外草坪上作画,而分身却坐在屋内的扶手椅上?”拜佐尔·威灵医生摇了摇头,“根据你女儿所说的,克蕾尔小姐和那个映像,看上去极为相似,但是,她们并未在同一时刻,做着同样的事情。没有哪种反射装置,能够制造出那样的影像。”
“那真的很奇怪,”蔡斯不情愿地承认,“我自始至终都在考虑镜子。有没有什么办法,可以不用银幕,就投放一个运动的影像?”
“在大白天?”瓦伊宁笑了,“恐怕不能,弗洛伊德。此外,我也无法想象,有人能够随身携带一大堆机器,随便进出布里尔顿。在这样一所寄宿学校里没有秘密。”
“好吧,那么,那是怎么回事?”蔡斯质问,“肯定有什么东西。”
“我甚至无法提出一个解释,”拜佐尔·威灵医生拍着两手,一脸苦涩地说,“正如我想,我已经找到了一个答案,却遇到了一些不符合的细节。在其中一个场合里,这个所谓的‘分身’,好像实现了一种在楼梯上,越过莱特富特夫人的冲动,而这种冲动,刚刚被克蕾尔小姐所压制,仿佛这个‘分身’,就是克蕾尔小姐潜意识的可见投影。我不知道该如何解释这个……或是在艾奇逊小姐死去的那一刻,克蕾尔小姐在电话中的声音,变得十分缓慢……”
“她那时有没有可能,被什么人下药了?”蔡斯问。
“假如如此,那一定得计算得相当准确,”拜佐尔·威灵医生回答,“假如我是莱特富特夫人,我会很高兴见到伊丽莎白和玛格丽特,像克蕾尔小姐一样离开学校。而且,我也会解雇那名叫作阿琳·墨菲的女佣。”
瓦伊宁生气了:“你是在说梅格?”
“不管解释如何,其低层必定存有人为因素。假如所有混入其中的这些因素,可以分开的话,事情也许就停止了。”
“或者不会停止,”瓦伊宁毫不客气地说,“我决定了,威灵医生。我妹妹会立刻离开布里尔顿。”
“我对变态心理学一窍不通,更何况,我也不想知道。”蔡斯咆哮着说,“但是,我想要贝丝离开那所学校。你听见了吗,多萝西娅?如果有必要,我会上法庭的!”
“好吧……”多萝西娅摸着翡翠,“或许明年可以去帕廷顿。这个冬天剩下的日子里,我会给她找一个家庭教师。但是,所有的这些,看起来如此——如此不切实际。你、我还有伊丽莎白,和一百年前立窝尼亚发生的事情,究竟有什么关系?”
多萝西娅·蔡斯站起身来,拿出了手套。男人们跟着她进入走廊。吊灯上投下的灯光,使她更清楚地显露在拜佐尔·威灵医生的面前,她像是个美容品——棕褐色的头发、砖红色的脸颊、鲜红的嘴唇和指甲、黑色涂抹的睫毛,以及在这之下,浓妆艳抹的苍老、干燥的皮肤。
这矫揉造作的一切,令拜佐尔想起了很久以前,看过的一幕古怪的法国闹剧。在新婚之夜,新娘返回幕后脱衣服。首先是她的衣服被扔到幕前。然后是假发、假牙、假睫毛、玻璃眼珠、人造指甲、木制手臂、木腿……最后,新郎等不及了,望向幕后——那里什么也没有。只有一张空椅子,和光地板上的一堆衣服。这种高卢式的荒诞,是否也是弗洛伊德·蔡斯的新婚之夜的一种象征呢?
拜佐尔·威灵医生注视着多萝西娅的眼晴——那是她身上可见的表面处,唯一未被修饰的东西。虹膜微显棕色,就像透过几英尺深的水,所看到的呆滞、泥泞的河床一样。他不能从中得知任何事情。
当他们差不多抵达前厅之际,多萝西娅装作忽略她前夫的样子,对瓦伊宁说:“我的车子在外面等着。你愿意随我一同,驶往住宅区吗,雷蒙德?”
“我很荣幸。”
他跟随她穿过了人行道,来到一辆深色豪华轿车前面。一名司机打开了车门。
蔡斯停留在拜佐尔身旁,手上抓着帽子:“我有些话想单独和你说。”
拜佐尔·威灵医生看了看手表:“很抱歉,我和一位朋友在一间餐馆有约。”
“让我开车带你过去吧。我们可以在路上谈。”
拜佐尔·威灵医生刚要拒绝,但是,蔡斯困惑与恳求的表情,令他改变了决定。
“好的。请稍待片刻,我要把餐馆的电话号码留给朱尼佩。今天晚上医院那边,可能会打电话找我。”
当拜佐尔·威灵医生返回时,蔡斯正站在路边,旁边停着一辆时髦的敞篷汽车,用褐色皮革布置成灰色——正是他该拥有的那种车99lib?。
“你在烦恼些什么?”随着汽车融入车流中,拜佐尔·威灵医生问道。
“爱丽丝。”蔡斯的眼神,注视着前方闪烁的灯光。
“你指的是爱丽丝·艾奇逊?死在布里尔顿的那名年轻女教师?”
“是的。你瞧……我爱她。”
第十二章
你给的——我们该说,是毒药还是什么,福斯汀?
餐馆位于麦迪逊大街上。那是一家新装修的、宁静的小餐馆,店里提供有南美风格、但是不带油脂的碟子。还没有哪个名人发现这里,因此,这里几乎没有什么用餐者。
拜佐尔·威灵医生知道,也许自己过一段时间,再来这里用餐时,说不定会发现里面空荡荡的,房子再次待租了。美味的食物和优雅的环境是不够的。你还需要宣传、视角、外观和其他的一切。
吉塞拉·霍恩埃姆斯小姐坐在其中一个包间的桌子旁边。她脱下了帽子。拜佐尔·威灵医生首先看见的,是暗淡、优美的脸部上方,那一头柔滑的黑发。她脱下了海狸皮大衣,肩膀和腰部是整齐的灰色,银色纽扣一直系到喉部。那是柔柳绸的颜色,他想——浅灰色和暖棕色,与重要部位的银色搭配在一起。
她抬头微笑着望着他,头发从耳边垂下来,显出从脖子到下颚的长长曲线。然后,她的目光带着惊讶,望向他身后的另一个男人。
“蔡斯先生会和我们一起,共进一杯鸡尾洒,”拜佐尔·威灵医生解释道,“他需要一杯。”
“很高兴你让我不请自来,”蔡斯嫉妒般地看着两个 4eba." >人,“我只喝一杯酒,然后就离开。事实上,霍恩埃姆斯小姐,我很高兴能有机会,与你和威灵医生交谈。是关于爱丽丝的事情。她是否告诉过你——关于我们的事情?”
“她没提太多,”吉塞拉回答,“尽管她的确说过,要永远离开布里尔顿。”
拜佐尔·威灵医生在和侍者点菜。蔡斯等到了他们再次独处。
“那就是她的意思,”他继续说道,“我曾经要她嫁给我。”
“我想那就是她为什么穿着那件橘色便服,”吉塞拉说,“她想向你展示最美丽的一面,因此不在乎别人怎么想。”
“可能是那样吧。当然,尽管我并不在意她穿什么。即使她穿粗布衣服,我也一样爱她……”蔡斯先生强调,“当我离开多萝西娅时,我发誓不再结婚。但是,爱丽丝有着多萝西娅所没有的全部——快乐、热情、活力四射、通情达理……”
侍者在他们面前摆了三杯酒。蔡斯冷淡地小啜了一口,仿佛味觉和其他感觉都麻木了。
“那就是为什么我确信,那从一开始就不是自杀。爱丽丝很快乐,我知道的。她想好好地活着。而我很有钱——尽管多萝西娅带走了她能弄走的全部——甚至更多的钱。我可以给爱丽丝每一件她想要的东西。现在,我无法从这整件讽剌般的事情中恢复——她会在愿望即将实现前的那一刻,以如此愚蠢、无用的方式死去。”
“那是意外……”吉塞拉开口说。
蔡斯先生的目光阻止了她:“你知道,要弄断一个人的脖子很简单。我们在军队里学过怎么做。你把手放到头两侧的特定位置,迅速地往侧面一拉——椎骨就断了。”他用双手比划着,手指张开,掌心相对,想象着有颗头在两手之间。这一猛拉有可怕的利落与噼啪声。他可能在示范一种敬礼、或是其他的训练项目,“以一种时髦的军队礼仪来完成……”
“之后,你可以让身体倒下台阶,在几秒钟内撕破裙边,并取下她的一只鞋。然后,谁会说那不是一场意外?”
吉塞拉喘息着:“但是……”
蔡斯郁郁地继续说道:“有三个人恨她:多萝西娅,她是我的前妻,还有雷蒙德·瓦伊宁和福斯蒂娜·克蕾尔。多萝西娅对我的再婚又妒又恨。尤其我再婚的对象,是一个像爱丽丝那样的年轻女人,我们的孩子将会继承部分原属于贝丝的财产。雷蒙德·瓦伊宁一年前,曾经追求过爱丽丝,那是一场愚蠢的少男少女之恋,但是,我相信爱丽丝甩了他。我知道他们之间,有过一些争吵。爱丽丝说话时,偶尔有些粗野,而我听说,她挺喜欢欺负克蕾尔的。”
“我无法想象一个女人,能够折断另一个女人的脖子,”吉塞拉说道,“女人们更偏爱使用枪或毒药。”
“一个嫉妒的女人,怒火中烧时,什么事情都干得出来……”蔡斯反驳道,“甚至把另一个女人,从石阶上推下去。那就是贝丝口中的克蕾尔小姐,对爱丽丝所做的事情……你有没有注意到其他事情,霍恩埃姆斯小姐?有没有你未曾告诉警方的事情?”
“很抱歉,没有,什么都没有。”吉塞拉连连摇头,“只有爱丽丝和她撕破的裙边,以及掉落的鞋子。”
“脚印呢?”
“我没有看见任何脚印。我想,当时我并非在寻找它们。”
他长长一叹:“好吧,我绝望了——我们无法找出爱丽丝的真正死因。”
“你知道,福斯蒂娜那时正在纽约,”吉塞拉继续说道,“就在我发现爱丽丝之前,我正在电话里和她交谈。”
蔡斯放下了空杯子:“据我所知,福斯蒂娜·克蕾尔小姐不可能有不在场证明,绝对没有……上帝,我不知道应该相信什么!……感谢这杯酒。我走了,晚安。”
他蹒跚着起身,面容僵硬、神色茫然。他做了一个简单的告别姿势,穿过桌间的过道,摇摇晃晃前往衣帽间。他无视鞠躬的侍者,径直走进了黑暗之中。
吉塞拉·霍恩埃姆斯小姐看着拜佐尔·威灵医生:“你觉得爱丽丝到底发生了什么?”
“我不知道,”拜佐尔·威灵冷静地收回目光,“甚至可能是蔡斯杀了她。他刚刚演示的,无疑就是一种可行的方法。他可能试着从你那里打探出,他是否留下了脚印或是其他泄露身份的痕迹。”
“一场爱人之间的争吵?”
“大概是吧。你说她对蔡斯的爱,是真的还是假的?”
吉塞拉扮了一个苦脸:“你见过他了,你也见过了瓦伊宁。”
“瓦伊宁对女人更有吸引力?”
“我想是的。当然,这些事总是无法确定。某些相当丑的男人,能够吸引特定类型的女人,譬如贝尔·蕾德的男性对应者……但是,我不记得蔡斯是个有钱人,我也不知道爱丽丝对学校教师的生活极度厌倦……贝丝·蔡斯看到那样的场面,是何等恐怖!那个年纪的孩子,竟然聪明得会利用福斯蒂娜·克蕾尔小姐的故事,来转移对她父亲的怀疑?那些关于福斯蒂娜的故事,真的只是错觉?”
拜佐尔·威灵医生摇了摇头说:“事情并不那么简单,我亲爱的。莱特富特夫人告诉我,福斯蒂娜一年前曾因同样缘故,离开了梅德斯通。”
“天哪,那是爱丽丝就读的学校!”
“对。而且,爱丽丝以欺负福斯蒂娜为乐。”
吉塞拉双目圆睁:“你是说……爱丽丝可能一直对福斯蒂娜,耍弄着某种恶意的圈套,害得福斯蒂娜丢了两份工作?然后,福斯蒂娜·克蕾尔小姐不知怎的发现了秘密,因此——它返回布里尔顿来惩罚爱丽丝?”
“嗯,那个和你在长途电话里交谈的人是谁?”拜佐尔·威灵医生问道。
“我觉得,那是福斯蒂娜的声音,”吉塞拉皱了皱眉头,“我不会弄错那个卑微、疲倦、恍惚的声音。而且我确信,那通电话是从纽约打过来的。康涅狄格警方向电话公司核实过了。”
“我想,福斯蒂娜·克蕾尔小姐没准儿有一个不太被信任的同伙。你觉得呢?”
“你怀疑这一切都是骗局?”
“这很难说。当那个同伙从报纸上,看到爱丽丝·艾奇逊小姐的死讯时,肯定会直接去警察局的。不过,还有没有其他的可能呢?有没有可能是爱丽丝对福斯蒂娜,耍的某个花招,不慎收到了反作用,反而吓到了她本人?”
“耍花招?……但是,爱丽丝怎样才能制造福斯蒂娜的分身?况且,所谓‘反作用’又如何发生呢?”
这一次,轮到吉塞拉摇头了。
“我反反复复地想了好久,依然想不明白。”拜佐尔·威灵医生继续说道,“在布里尔顿,有四个人看到了分身:一个相当笨的女佣,两个十三岁的小女孩儿,还有莱特富特夫人。成年的目击者——女佣和莱特富特夫人,都只在灯光昏暗时见过分身。她们都没有很清楚地,看到那个分身的脸部。她们也没有同时看到两个身影——福斯蒂娜·克蕾尔小姐本人和她的分身。”
“分身?”
“一个古英语词汇,起源不详。或许,一个活人的幽灵复制体,可以被称为他的‘分身’吧,因为它的出现,往往是那个人即将死去的预告。它要来带走他了。让我们谈一谈‘分身的相似性’吧,你大概知道狄更斯作品里,有这样一个词——‘甘普夫人的真实分身和影像’。根据传说,这种影像总是出现在昏暗的光线下——在黄昏,在黎明,或是在月光下。”
“但是,这个分身在白天被目击了。”吉塞拉表示出异议道。
“只有两次——第一次是被两名小女孩儿目击,第二次是被一名小女孩儿目击到。爱丽丝·艾奇逊小姐是否看见了什么,我们永远不会知道。只有一次,那个分身和福斯蒂娜,在同一场景被目击到。那次事件,也是最奇怪的,同样依赖于两名小女孩儿的证词。”
“但是,她们为什么要说谎?”吉塞拉·霍恩埃姆斯小姐问道,“她们真的被吓坏了。贝丝的确昏了过去;梅格连嘴唇都吓白了,浑身颤抖。而我亲眼看到了福斯蒂娜当时的行动是何等缓慢。”
“我想她们不是在蓄意撒谎,”拜佐尔·威灵医生缓缓地答道,“但就算是成年人,亦会‘看到’某些他们期待看到的东西。不管两个女孩儿当时见到了什么,她们都曾听说福斯蒂娜·克蕾尔小姐的故事,这些故事可能操控了她们的头脑,因此,她们把椅子上的相似身影,夸大成了真正的福斯蒂娜。”
“那么,那张椅子上的映像究竟是谁?或者,是什么东西?它为何会在那里?那和一年前梅德斯通被目击的身影,是一样的吗?”
拜佐尔·威灵医生叹息了一声:“我想去一趟弗吉尼亚。但是,那里发生的事情,距今超过一年,没有人能够准确回想起,我们需要的细节——包括光线、距离、服饰等现实细节。根据福斯蒂娜·克蕾尔小姐本人的说法,‘分身’在梅德斯通的各种光线下,都被人目击过——早晨、下午、晚上……但总是有相当的距离。”
“世上会有人只是为了折磨可怜的福斯蒂娜,而持续做这样的把戏超过一年吗?”
“没有正常人会做这样的事情。”
“一个不正常的人,会有如此勤勉、可悲的幽默感吗?”吉塞拉·霍恩埃姆斯小姐不可思议地摇着头。
拜佐尔·威灵医生笑了:“这种不正常,基本上是不可预知的。此外——它还可能是什么?”
吉塞拉·霍恩埃姆斯小姐的笑容有点儿古怪:“在你说的每一件事情中,你都假设这件事一定是个圈套。你能不能——就那么一小会儿——考虑一下这种可能性:有没有可能会有这样的东西,那就是一个活人的无形影像,会暂时地让其他人可见?而福斯蒂娜真是能够无意识地,制造人体幻象的少数人之一?”
“你和莱特富特夫人谈过了!……”拜佐尔·威灵医生说。
“是的。为什么不呢?……她是一个相当聪明的女人。”吉塞拉·霍恩埃姆斯小姐点头说,“忘掉科学吧,然后自问:她的理论是不是唯一一个,能够解释福斯蒂娜的故事中的各个方面,而不用延伸或创造什么的?”
“是吗?……”拜佐尔·威灵医生的笑容,依旧充满了怀疑。
但是,吉塞拉·霍恩埃姆斯小姐现在变得相当认真:“它解释了所有关于福斯蒂娜在梅德斯通和布里尔顿的故事。而它也解释了爱丽丝·艾奇逊小姐的死亡。在梅德斯通,她可能相信那些事情,都是福斯蒂娜或其他人设计的圈套。当她在布里尔顿发现福斯蒂娜时,她无法拿在梅德斯通发生的故事,去莱特富特夫人那里告密;但是,她以嘲弄的蔑视对待福斯蒂娜,这正是一个像爱丽丝这样的女孩儿,会对歇斯底里者或是恶作剧者所做的那样。然后,爱丽丝在大白天,与福斯蒂娜的映像面对面相处,而她知道,我正和真正的福斯蒂娜在电话里交谈,这份震惊令她失足跌倒。在这件事情中,你瞧,小贝丝所讲述的会是事实。她确实看见了发生的事情。”
“贝丝说,福斯蒂娜·克蕾尔小姐朝爱丽丝伸出手并推了她。”
“那会使得爱丽丝·艾奇逊小姐受到的惊吓更大——假如那个映像并非真实的。”
“或者假如爱丽丝认为,那不是真的。”拜佐尔·威灵医生修正道。
“你看?……”吉塞拉·霍恩埃姆斯小姐笑了,“你无法让自己的脑袋,接受有这样事情的可能性!这对我要更容易一些,因为我是在欧洲长大的。像我们这样的古老文明,怀疑所有的信仰——甚至那些你们美国人在宗教上尊重的、现代科学的信仰。我们不相信它们,是因为我们的文明,已经经历了如此多次数的智力革命。我们已经一次又一次地,看见这一代的科学,在下一代变成了神话。我们记得电学只有大约两百年历史。而仅在十年前,著名物理学家们还在说原子无法分割。我们很清楚地知道一句很悲伤的谚语:这些,也都会过去……”
“而过去总是伴随着我们,这存在于我们的习俗里,我们的家中,和我们的书本中一样。一个古代城堡或要塞,并非只是一个只有书本上才出现的地方——经常有我们认识的人,依旧居住在那里。那些古宅里,的确会发生奇怪的事情,居住在这些地方的人们,对于这些未解之谜习以为常,以至于他们对此,丧失了所有恐惧甚至兴趣。你将会被迫否认或是调査。我们则简单一笑,耸了耸肩膀说:这些,也都会过去……”
“你是要我相信,假如你面对了爱丽丝·艾奇逊小姐看到的东西,你也不会害怕吗?当你给我写那封关于福斯蒂娜的信时,你可没有这么勇敢!”
“那是在我知道这一切之前。”吉塞拉·霍恩埃姆斯小姐笑着说,“未知总是可怕的。但是,现在我知道了——为什么我应该害怕,一个像福斯蒂娜·克蕾尔小姐这样无害的显现呢?假如这样的东西确实存在,他们也都是自然的一部分,当然,没有像这样的‘超自然’的东西。不管是什么,发生了就是自然的,不管它是否为科学所接受。只有像爱丽丝·艾奇逊小姐那样教条式的怀疑,才会在这样的情况下感到震惊——因为你所相信的与所看见之间的突然劈裂,而产生的极大震惊。我不会觉得那种震惊,因为我知道,有和这次很相似的其他案例存在。”
“你是否有过像这样的事情的个人经历?”
“我没有。但是,我的一个伯祖母——有过很相似的个人经历。当她的父亲随着法国大使,一起待在俄罗斯时,她被送到了立窝尼亚,一个名叫沃尔玛的地方的学校里。”
拜佐尔·威灵医生突然抬起头来说:“是纽维尔克学校?”
“噢,你听说过?”
“我听说过埃米尔·莎吉以及发生在那里的事情。”拜佐尔·威灵医生大声说,“毕竟,我的职业是精神病学,而且,我对变态心理学的每一阶段,都充满了特殊的兴趣。为什么你之前没有提过埃米尔·莎吉?”
“你还记得我们第一次,谈到福斯蒂娜·克蕾尔小姐吗?在‘仙鹤’俱乐部的那个晚上?我告诉过你,我有一种很相似的微小记忆?那就是莎吉的故事。我在很久以前听过这个故事,那时我还是个小女孩儿。我想那就是我为什么花了这么长时间,才回想起来的原因。当伯祖母第一次告诉我埃米尔·莎吉的故事时,她说诗人歌德身上,也曾经发生过类似的事情,而且,她给了我《歌德回忆录》的法文版,在这其中,歌德亲自叙述了这份经历。当我想起莎吉的故事时,我觉得它和福斯蒂娜·克蕾尔小姐的故事很像,除了一个细节——莎吉小姐是私生女。”
拜佐尔·威灵医生犹豫了。然后,因为他相信吉塞拉·霍恩埃姆斯小姐,而且,他并不相信其他人,他继续说:“其实福斯蒂娜也是。但是,请你永远不要告诉其他人。她并不知道。”
“噢……可怜的福斯蒂娜……”吉塞拉·霍恩埃姆斯小姐动容了,“那就解释了为什么她总是看上去,那么无所寄托和孤独!”
“她的母亲在本世纪初的巴黎,有一定的知名度。不过,她用的并不是‘克蕾尔’这个名字,而是另一个名字。她真正的名字传给了福斯蒂娜。”
“我最近听说过,一个操这个职业的女人名字。就在几天前……啊……”随着记忆被唤醒,吉塞拉·霍恩埃姆斯小姐变得紧张起来,“是爱丽丝·艾奇逊在我面前,对福斯蒂娜·克蕾尔小姐提起的。”
“那个名字是什么?”
“罗莎·戴尔蒙德。我一直听说她是一九〇〇年,巴黎上流妓女中的女王。”
拜佐尔·威灵医生点了点头。
罗莎·戴尔蒙德……这个奇怪的名字,似乎回响在记忆的长廊里,激起了长长沉闷的回声。
“她是否在一九一二年的一起著名的离婚案中,被指控通奸?”
“我不知道。”
“那么,那就是我明天必须找出的东西。那件事情、以及案子里那个男人的名字——假如罗莎·戴尔蒙德的确是福斯蒂娜的母亲的话。”
“假如?……她肯定是。因为只有那样,才能够解释爱丽丝·艾奇逊小姐所说的。多么悲惨啊!”
“爱丽丝说了什么?”
“那是福斯蒂娜·克蕾尔小姐永远离开布里尔顿那天。我们正在讨论一个福斯蒂娜为希腊戏剧上的美狄亚,准备的服饰设计。爱丽丝说,福斯蒂娜选择了雅典人留给妓女使用的颜色。福斯蒂娜声称,自己不知道那一点。爱丽丝笑着说,福斯蒂娜肯定知道相当多关于妓女的习俗。然后,爱丽丝问福斯蒂娜,是否曾经听说过罗莎·戴尔蒙德。”
“在你回答之前回想一下,”拜佐尔·威灵医生缓缓地说,“请认真地想一想:福斯蒂娜·克蕾尔小姐看起来,像是认得罗莎·戴尔蒙德这个名字吗?”
吉塞拉·霍恩埃姆斯小姐低着头,指尖按着两侧的太阳穴。最后她放下手,再次带着为难的眼神,望着拜佐尔·威灵医生:“我真的不知道。那天下午,爱丽丝说的每一件事情,似乎都伤到了福斯蒂娜。她知道自己母亲的往事吗?”
“她的律师说,她对此一无所知,但是,他可能错了。我觉得,我得亲自问福斯蒂娜这件事。”
“爱丽丝是怎么知道,福斯蒂娜的母亲的?”
“那是另外一件我必须查明的事情。你的伯母又是怎么知道,莎吉小姐是个私生女的?”
“她不知道。那部分故事是很久以后,由弗拉马里翁出版,我就是从那里读到的。”
“你的伯母认识朱莉·基尔德斯图比吗?”
“不认识。你看,我伯母是十三年后去的那里——在一八五八年。没有哪个莎吉小姐教过的学生还在那里。只有少数认识她的女佣还在。而这个故事,那时候在乡邻中很知名。女孩们会在深夜的宿舍里,理应上床睡觉的时候,秘密泡起一杯巧克力奶茶,并悄悄地谈论起这种事。”
拜佐尔·威灵医生无法抑制笑容:“这个方法太不科学了吧!”
“我可不这么想,”吉塞拉·霍恩埃姆斯小姐悲伤地回应他的笑容,“但是,当几年后,伯母对我复述这个故事时,有个细节令我印象深刻。莎吉的分身在新休克尔频繁出现,最后,年轻的女孩们都不再对此感到恐惧。”
“你希望我相信那件事情?”
“这并非不同寻常。那就是我试图告诉你的。而这尤其可能发生在孩子们的身上。他们不相信他们见到了不可能之事,因为他们不知道,什么才是可能的。根据传闻,有个勇敢的小女孩儿,触碰了埃米尔·莎吉的分身。”
“她感到?……”拜佐尔·威灵医生好奇地盯着。
“有的说像绸带一样薄薄的东西,有的说什么也没有。”吉塞拉·霍恩埃姆斯小姐说,“毕竟你无法接触到一个幻象或是反射像,尽管你可以很清楚地看见它。”
“我应该会想认识那名小女孩儿,”拜佐尔·威灵医生评论道,“她有着科学的精神与真正的勇气。”
“她为什么会害怕那些悄然出现、又不会伤人的东西?这些虚幻的东西,并不曾伤害到人们。人们总是因为自己迷信般的害怕,而伤害到自己!”
“你怎么可以确定?”拜佐尔·威灵反驳说,“假如这样的事情确实存在,那也会是个尚未发现的国度。任何事情都可以在那里发生。记住,根据贝丝·蔡斯的证词,那是当那个分身伸出手时,爱丽丝跌倒——而导致死亡的。”
吉塞拉·霍恩埃姆斯小姐有点儿失去了自信。她瞪大了深色的眼睛,显得很困惑。
但是,拜佐尔·威灵医生继续冷酷地说:“你刚刚告诉我,爱丽丝·艾奇逊用福斯蒂娜母亲的名字辱骂她。假如福斯蒂娜听懂了那个暗示,她一定对爱丽丝有一种杀人的恨意……”
“不!……”吉塞拉·霍恩埃姆斯小姐激动地摇着头。
“你知道,中世纪针对女巫的主要指控是什么吗?”拜佐尔·威灵医生说。
吉塞拉·霍恩埃姆斯小姐痛苦地点了点头:“远距离或无形杀人的能力?但是,我不相信那个!……”
“为什么不相信呢?你似乎已经打算相信同样奇怪的事情!这样一件事,只有令人满意的一面是可信的吗?你刚刚说过古老的世界与其传统。”拜佐尔·威灵医生说,“但是,你忘了一点:你不可以容忍一个女巫活着……神话和神秘主意,似乎总是在野蛮和暴力中结束,比如吉尔斯·蕾斯和托克玛达。那可能是我们新时代的人如此强烈地,抵触所有这些近代科学以前的信仰的原因之一。我们有对酷刑室和火刑柱的种族记忆——信仰的表演,火焰亵渎的黑暗寂静的夜晚,火中的尖叫声,与此同时,信徒们玻璃状的眼睛,映着红色的火光……”
“你说得好可怕。”吉塞拉·霍恩埃姆斯小姐颤抖着说。
“它本身就很可怕。”
“你的现代科学知识,在几千英里外的鹿特丹和考文垂,以及广岛就烧光了。而中世纪思想就被焚毁在数百英里之外。”
“一起犯罪可以作为另一起的托辞吗?”吉塞拉·霍恩埃姆斯小姐挣扎着问。
“你会否认一件你相信真实之事,因为过去这件事情,曾经导致了暴力?”
领班朝着他们的桌子走来。他面带笑容地停下了:“威灵医生?有你的电话……”
拜佐尔·威灵医生皱着眉头,从电话亭回来了:“糟透了。医院董事会有个紧急会议,是财政上的紧急情况,因此我必须去。今天晚上,他们需要精神病学诊所新设备的预计花费,那是只有我才能够提供的数字。总是有些这样或那样的事情……”
“别显得这么倒霉的样子!……你这次又不是去日本。”
“我有可能还要去,我回来只是为了想见你。至少,让我把你送上去布里尔顿的火车。”
“但是,我不坐火车去。这次我有辆汽车,是从另一位教师那里借来的。而我有个更好的主意:让我开车带你去医院。”
距离医院只有十个街区,他们都希望这个距离更远。他下车时,低头亲吻了放在汽车方向盘上、未戴手套的手——作为一种挑逗。他在人行道上朝她招手,然后跑上台阶,穿过了双开门。
她坐着一动不动,长夜像空旷的沙漠,在她面前延伸着。
得有什么来填充那份感情空虚……不必麻烦给我打电话……你什么时候有空过来就行了……周五或周六……
她突然发动汽车,拐过一个十字路口,朝第五大道驶去,她记得在那里,看到过一个加油站。
一滴雨点落在风挡玻璃上。即使那时,她也毫不犹豫,行动支配了她的平静,这是一场冒险。她会令拜佐尔·威灵感到惊讶,她甚至可能在他冷酷的怀疑中,打开一个缺口。而没有什么好害怕的……
毎一件发生的事情,都符合自然。它必须如此,否则不会发生。
一名衣服上沾满油污的、昏昏欲睡的男人,穿过刺眼的车灯,来到汽油泵前。
“请给我的汽车加油,”吉塞拉·霍恩埃姆斯小姐冲着车外说,“你有新泽西的交通地图吗?”
“当然。想去哪个地方?”
“我想去海边的一个小村子,那里叫作‘明亮之海’。”
第十三章
你消瘦的皮肤和肌肉
仿佛成为石棺的食品
你面对我们,回过头来
我们也是如此,福斯汀
挡风玻璃刮水器开始有节奏地舞动——一、二、三、弹回——像是一对单腿站立的抽象舞者,相当协调地移动着。通过擦亮的半月形透明玻璃,吉塞拉看见了黑色路面上,因冲刷形成的闪烁水膜中,街头灯光的模糊倒影。而她独自处于车内的狭小、干燥的世界里。风挡玻璃刮水器的单调节奏,以及引擎的稳定轰鸣声,在她的眼中和耳内,正产生近乎催眠的效果,唤起着她的睡意……
黑暗之外闪过一块照亮的布告牌:您现在来到了明亮之海的村庄。
干线公路变成了村庄的主街道。唯一的灯光,来自一家药店与一个加油站。吉塞拉驶入加油站,停了下来。
“克蕾尔小姐的别墅?”他是个穿着牛仔裤和运动衫的瘦长的乡下人,与其说是个技工,看起来更像是个农夫。他好奇地看着她:“村子再往后三英里处,在松树林和大海之间。沿着这条路往前开一英里,然后在岔路口往右拐,一直开就到了。这是那条路上,唯一的一幢房子。”
村里的最后一幢房子立在交叉路口处。当她驶离主干道之际,遇见另一辆汽车,正驶出她进入的那条支路。她望了一眼那辆车雨水飞溅的风挡玻璃,看见了“出租车”的标识。然后,它直接驶向了村子。车灯和公路的灯光,滚滚消失在她的身后。此刻,她处在一条蜿蜒崎岖的路上,除了她自己的车灯之外,几乎没有其他灯光的轨迹引导她。两侧的小树围住了她,针叶覆盖了地面与灌木丛,留下纤细的树干,像风琴管一样在风中奏响。她已经能够听见海浪低沉的喃喃自语,像一头充满幽默感的狮子在呜呜吼叫。
她可能距离纽约,已经有一千英里远了。
当她转过一个弯时,道路突然下降。她的车灯显示,一个女人正孤独盲目地,走在道路的左侧。那是一个头戴深色帽子、身上穿着浅色外套的,高大、苗条的身影——一条黑黑长长的影子,随着汽车的前进,而令人..厌恶般的迅速减小。
吉塞拉·霍恩埃姆斯小姐踩下了刹车。轮胎失去了动力。像是令人眩晕的噩梦中,才会出现的事情一般,她感觉汽车颠簸前进,失去了控制。她松开刹车,与似乎有独立、疯狂意志的车轮搏斗着。汽车转了整个半圈。车灯照过针叶树墙,扫过一张惊讶的脸,白如死人,被抬起的一只自我保护的手臂所遮住。在一闪而过的灯光下,她看到了无法抹去的东西:嘴唇张开,一双痛苦的眼睛直视着她。然后,汽车战栗着停了下来,车灯熄灭了。
吉塞拉·霍恩埃姆斯小姐在驾驶座上静坐着,颤抖着。片刻之后,她找回了自己的声音:“福斯蒂娜,你有没有受伤?”
没有回答。她试着打开车灯。开关毫无反应。她在仪表板的小柜里,寻找手电筒一类的东西,然后找到了一个,它还能用。她爬出汽车,微微照亮了路面,担心自己将看见什么。但是她没看见任何人。
“福斯蒂娜!你在哪儿?”
还是没有回答——没有任何声音,除了风的歌声,雨的飒飒声以及海浪的喃喃低语。
然而,她的确在车灯熄灭前的那可怕的瞬间,看见了福斯蒂娜·克蕾尔小姐的那张脸。她看见了福斯蒂娜的蓝色轻皮短外套,以及棕色呢帽。福斯蒂娜是被那战栗的冲击,撞离路面了吗?她是否正躺在一条水渠里,失去意识或是死了?
吉塞拉·霍恩埃姆斯小姐调小了手电光圈,缓慢地绕着汽车,移动照在路上的亮斑。路上的这一下坡,形成了一块泥泞的洼地。雨水已经洗去留在湿土中的轮胎印。现在没有其他的痕迹,根本就没有任何足迹。
吉塞拉·霍恩埃姆斯小姐爬下了路肩,用手电照着下方的松针。它们在雨中闪着棕色的光亮,像冰块一样拥挤、坚固、光滑。显然很久没有被人打理过了。
她不再高喊福斯蒂娜·克蕾尔小姐的名字。她沿着路的两侧,朝两个方向走了好几英尺远,但是,依旧什么也没有。泥泞中没有痕迹,没有血迹,没有掉落的手套或是扭曲的高跟鞋——那里什么也没有。当她爬回车里时,身上已经湿透了,她感到透骨的寒冷。
霍恩埃姆斯小姐转动点火开关,踩在汽车的启动器上。引擎保持着沉默,仿佛惧怕发出声音。
“短路了,”她麻木地想,“那就是车灯熄灭的原因。”
在黑暗里,吉塞拉·霍恩埃姆斯小姐摸到了一根香烟,她立刻用火柴点燃。她生命中第一次觉得,尼古丁的味道令人作呕。由此意识到,她自己所感到的寒冷,并非由于独自处于风雨中,而是恐惧。
吉塞拉·霍恩埃姆斯小姐再次拾起手电和自己的钱包,来到了车外。返回村子比起走到福斯蒂娜·克蕾尔小姐的住处要更远。但是,她现在想去村里,那里有灯光、人和电话。只是旋转的车子令她困惑。两个方向的松木,看上去一模一样,本来可以引导她的痕迹,现在已经溶解在了泥泞中。她开始行走,不知道她的脚步,在带她走着哪一条路。
十分钟后,霍恩埃姆斯小姐意识到,海浪声变响了。她再次打开了手电筒,脚下的泥浆已经换成了沙滩上的沙子,树木也变得稀少。透过树干,她能看见另一丝光亮,她朝那里走去。
吉塞拉·霍恩埃姆斯小姐穿过两堆顶部稀疏地长着杂草的高大沙丘,树木也在那里消失了。灯光来自稍远方,另一处沙丘上的一幢房子里。她能够听见大海的喧闹声,与自己渐渐邻近,但它所至之处,却必定只有一片黑色的虚空和无际的水面。
霍恩埃姆斯小姐犹豫了片刻,然后开始沿着沙道,走向房子。前门廊的灯光,显出一个白色尖桩围栏,围着一园子的野玫瑰、月桂和沙枣。她穿过一扇宽敞的大门,走上另一条沙道。房顶未经粉刷,房子本身也已经被阳光和海风磨得灰白,充满了海水和沙子。百叶窗和装饰漆成了白色——这是一幢端庄的房子,像极了一位穿着银色塔夫绸、和白色羔羊皮手套的老妇人。
吉塞拉·霍恩埃姆斯小姐的步伐踌躇着。闪烁在沙丘之上的灯光,的确来自房内的走廊。前门敞开着、摆动着,插在门锁上的一串钥匙,发出清脆的叮当声。
她在 95e8." >门口再次停下脚步,急迫地叫唤:“福斯蒂娜?”依旧没有回应。她迈步进入走廊,然后停住了。明亮的灯光透过一个白色绸缎紧绷的铁罩,从一盏电灯里发出。电灯立在曲形楼梯下的电话桌旁,柔和的灯光照亮着白色的木器,与斑斑绿色的白色墙纸。屋里没有其他灯光。一阵滴答声把吉塞拉的目光,引到了挂在正对前门墙上的一面班卓琴形的钟上。指针指着十一点二十分。旁边是拱成瀑布形的楼梯,顺着这一曲线的每一级台阶上,都铺有苔绿色的地毯。在楼梯底部,立着两个破旧的小手提箱——就是福斯蒂娜·克蕾尔小姐离开布里尔顿时,所携带的那两只。
吉塞拉·霍恩埃姆斯小姐缓缓地靠近门厅唯一一处入口——右边的一扇拱门。她看见里面有两个房间,被像落地窗一般的双层门隔开——装在狭窄门框里的玻璃板。前一个房间被门厅的灯光间接照亮了。后一个房间离拱门远得多,在阴影、昏暗与困惑下显得黑暗。
吉塞拉·霍恩埃姆斯小姐再次提高了声音:“福斯蒂娜!是我,吉塞拉。你在哪里?”
这一次,沉寂几乎令人无法忍受。吉塞拉谨慎地把钱包和手电筒,放在第一个客厅的一张小桌子上。她巡视着房间,寻找电灯开关,然后,在桌子另一侧的墙上,发现了电灯开关。她绕过桌子,正把手伸向开关之际,脚却碰到了柔软有阻力的东西。她俯视着,喉咙嘶哑地喘出一口气。
福斯蒂娜·克蕾尔脸朝下躺在地板上,仿佛她是面朝远处的房间倒下的。她依旧穿着那件蓝色轻皮短外套,但是,那顶棕色帽子却掉在头边。她的左手卷缩在肩旁,手上戴着一只棕皮手套。她的右臂伸在头旁,仿佛想避开重击。她的右手裸露着,一只褶皱的手套掉在一旁,手提包打开着,?.无用的香粉、唇膏以及钱包散落一地。她的衣裳或身上,没有溅到一点泥,也没有一处潮湿,甚至她的袜子和鞋底也是干燥、干净的。
她的脸藏在一片美丽、灰白的头发下。吉塞拉跪在她的身旁。
“福斯蒂娜!……你受伤了吗?是不是车撞到你了?”吉塞拉·霍恩埃姆斯小姐笨拙的手指,在冰冷的身体上,无法感觉到脉搏。但是,那并不意味着什么。在战时的急救课上,她总是找不到自己的脉搏。
她轻轻地拂了拂脸上的头发。那张脸总是苍白的,嘴唇和以往一样松弛张开。令吉塞拉害怕的是那双眼睛。眼皮张着,瞳孔睁大,看上去一片空白。福斯蒂娜·克蕾尔把头转向面对的灯光,眼皮并未闪烁,瞳孔也没 6709." >有紧缩。
直到此时,吉塞拉·霍恩埃姆斯小姐才最终相信,福斯蒂娜·克蕾尔小姐已经死了。然而,她的身体上并没有伤痕,衣服上既没有弹孔,也没有刀口,甚至没有一滴血。
吉塞拉·霍恩埃姆斯小姐起身按下电灯开关。灯光并没有亮起。她抬头望着天花板上的灯泡,又低头望向开关本身。这是一个上下推动式的开关。开关处于下方,一侧的字母写着:开。
她缓缓地望着房间,仿佛想质问周围那几面,刚刚必定目睹了事情经过的墙壁。门厅的灯平稳地亮着,灯光透过拱门,显示出白绿相间的墙纸与玫瑰图案的印花棉布。她可以听见海浪有节奏的撞击与退回——除此之外,什么也听不见,甚至是她自己的心跳,虽然她知道,她的心头一定响个不停。她几乎肯定屋内只有她一个人,但她不能完全确定。
吉塞拉·霍恩埃姆斯小姐迅速跑向了门厅的电话机。
第十四章
于是包围,推翻,恶魔死去
那就是胜利,福斯汀
当拜佐尔·威灵医生床边的电话铃声大作时,衣橱时钟上的夜光指针,正指向二点五十七分。窗外依旧很暗,但是,空气中有股黎明的朝气。
他睡眼朦胧地摸到了电话,反射般的回应:“喂?”
“拜佐尔?”
低沉发抖的声音,如同一盘冷水,立刻彻底地唤醒了他。
“吉塞拉!你现在在哪里?”
“在新泽西的‘明亮之海’。”吉塞拉·霍恩埃姆斯小姐惊恐地说,“这里发生了可怕的事情。”
“什么事?”
不必问,他就已经知道。只有一件事情能够解释,吉塞拉·霍恩埃姆斯小姐会在这个时刻给他打电话。
然而,当吉塞拉·霍恩埃姆斯小姐开口说话时,声音却似乎很不真实。她平静地说:“福斯蒂娜·克蕾尔死了。”
“因此,你才在那里吗?”
“不。在我离开你之后,我——时间很充裕。我记得福斯蒂娜邀请我,有空的时候去她那里,因此……我就去了。当我到达那里的时候,她已经死了,心力衰竭。我先叫了警察,但是,他们似乎不相信我的说法。他们很不高兴,但是……他们允许我打电话给你。”
“谁在管这件事情?州警察?”
“是的。一位叫希尔斯的中尉。”
“让我和他通话,然后,我会尽快赶到明亮之海。”拜佐尔·威灵医生安慰着吉塞拉·霍恩埃姆斯小姐,“冷静一点儿,在我到那儿之前,你不要回答任何问题。我该去哪里找你?”
“我在福斯蒂娜·克蕾尔小姐的别墅。拜佐尔,我……啊,希尔斯中尉来了。”
电话那头,传过来一个粗野的声音:“这件事情发生在新泽西——可不是纽约。明白没有?这位年轻的女士说,你是一位能够帮助她联系律师的朋友。好吧,所以我允许她打电话给你,但是,这和纽约地方检察官的办公室毫无关系。明白没有?”
拜佐尔·威灵医生明白了。他机敏地动用了各种策略。但是,当他放下电话时,他意识到,那些策略还不够。他打开床头灯,拨了一个电话到他的老朋友——纽约警察局的佛尔助理巡官的家中。
佛尔巡官带着昏昏欲睡的诅咒接了电话:“你们这些男孩子们,就不能让我睡上十分钟吗?这次你们想要什么?”
拜佐尔·威灵的声音和吉塞拉·霍恩埃姆斯的名字,改变了佛尔巡官的态度。他们从一九四〇年,第一次相遇时起就相识了。
“抱歉,医生,我还以为是中心大街的那些男孩子们,他们遇到难题时,仍旧来找我这个老人。泽西的这件事情会演变成暴力。那些州警察们,对他们的司法权感到好笑。那边州警局的长官,正好是我的一位朋友,我会打电话给他,让他通知希尔斯。在此期间有什么我可以做的吗?”
“在纽约,有一位名叫塞普蒂默斯·沃特金斯的律师。”
“当然了,还有一尊自由女神像。我一生对这两者知道得很清楚。”
“福斯蒂娜·克蕾尔小姐的母亲,为她留下了一批珠宝,现在,福斯蒂娜在三十岁之前就死了,其他人会得到这批珠宝。在法律上,沃特金斯是这些珠宝的继承人,但是,他得到了秘密指示,要把这些珠宝不公开地送给某些人。我想要你从他那里,得到这些人的名单。”
“她母亲叫什么名字?克蕾尔?”
“是的,但是,我有理由相信,她在行内叫做罗莎·戴尔蒙德。”
佛尔巡官轻轻地吹着口哨:“她和科拉·佩尔是同一时期的!上帝,我不喜欢去想多少年前……”
“罗莎·戴尔蒙德在一九一二年的一起著名的离婚案中,被指控通奸吗?”
“或许如此,我记不得了。”
“我很肯定她是。我想要被告的名字……”
当拜佐尔·威灵医生的汽车驶过霍博肯时,雨已经停了。而当他把车开进明亮之海时,太阳正在升起。在那灿烂的阳光下,这个渔村普遍显得令人惊奇的干净,不毛的沙地比起农村里的肥沃土地来,看上去要干净得多。他路过加油站时,认出了一张熟悉的脸。他把车停到路边。
“嘿,莱特富特夫人?”拜佐尔·威灵医生主动打招呼。
莱特富特夫人正和修理工交谈。她转过身来,充满惊讶:“拜佐尔·威灵医生!”即使此刻,她依然打扮得很高雅。她依旧拥有沉着的威严,但是,有其他东西缺失了,那是一些支撑她到现在的、内心深处的力量。这就像发现了一个漂亮的贝壳,充满日暮时的五颜六色,灿烂的釉面与复杂的螺线;然后望向内部,却发现有个曾以此作为居所的生物,现在已经死去,而成了一个脆暗的东西,像一块干豆腐,占据了内部极大的空旷。
“新泽西州警方昨晚通知了我,”莱特富特夫人解释着,“我乘火车来到这里,但找不到一辆车,能载我去克蕾尔小姐的别墅。”
加油站的工人没有漏掉一个词:“听着,夫人。我告诉你,这里只有一名驾驶员,他现在正在别墅里,接受警方的询问,因为他昨晚从车站,接了福斯蒂娜·克蕾尔小姐。这里除了我,没有其他人,而我不能扔下加油站离开。”
“我很乐意开车带你过去。”拜佐尔·威灵医生告诉莱特富特夫人。
“你很善良。我必须过去,我感到,我得对可怜的福斯蒂娜·克蕾尔小姐负责。威灵医生,她是自杀的吗?假如我没有解雇她……”
加油站的工人也没有错过这几句话:“警察告诉我说,那只是心力衰竭。这附近的每个人都知道,福斯蒂娜·克蕾尔小姐的心脏不好。”
“我们该如何去那里?”拜佐尔·威灵医生问道。
“沿着那条路直走,并在路口朝右转,然后一直开到海滩上。”加油站的工人指手画脚地告诉他们。
他们驾车穿过村庄。村庄在朝阳下,看起来充满了生气,在雨夜之后,像一张梳洗过的脸一般新鲜。汽车向右转,进入一片小圣诞树林,驶下一个泥泞的山谷,然后再次爬上一条沙道,纤细的树木也变得稀疏。远方蓝天和碧海交汇而成的水平线,像刀锋一般,将那些笔直的树木削平了。
汽车加速穿过沙丘,来到宽阔的海滩上。
拜佐尔·威灵医生看着那幢依着最高的沙丘而建的灰色别墅,想起那位将罗莎·戴尔蒙德藏于此荒凉之地的、爱德华七世时期的显贵。那一场改变来自巴黎,然而——假如罗莎本性里,有任何诗意的火花——她必定会喜爱这里的海与风、宁静与孤寂,她将不会孤独。独自生活或是与爱人同居,是妓女们理想的奢侈享受。
五、六辆车围着篱笆停住。拜佐尔·威灵医生找到了一片空地,熄灭了引擎。一个绷直了那俗丽制服上、所有线条的纯种美国人,散漫地走了过来。
“你想干什么?”他质问道,完全没有风度。
“我来见希尔斯中尉。我叫拜佐尔·威灵。”
“是谁让你来的?”
“莱特富特夫人,霍恩埃姆斯小姐的雇主。”
“中尉正在忙。你为什么想见他?”
“你应该去问他,他想见我。”
拜佐尔·威灵医生的语调,令警察脸上泛起了一丝暗红:“听着,你……”
别墅的门突然开了,一个声音传出:“多朴森!”
“在,长官?”
“那是威灵医生吗?告诉他让他进来。”
“好的。”多朴森转身面向莱特富特夫人和拜佐尔·威灵医生,“你们听见了,中尉说请进。”
在路上的时候,莱特富特夫人低声对拜佐尔说:“在《爱丽丝》里,不是有东西和这家伙很像?一条鱼变成渔夫,在门口羞辱每个人。”
拜佐尔·威灵医生回头一望。多朴森警官正看着他们,双腿叉开,两手叉腰。他的眼睛困惑了,嘴唇悄无声息地移动着,吐出一些词:“一条鱼变成渔夫?……这是?……”
敞开的门口站着一个黝黑的男人,虽然以一名警察的身体标准而言,他相当矮,但是,他却穿着中尉的制服。
“我为多朴森感到抱歉,”希尔斯严肃地说,“他有点儿狂妄自大。我现在正在和记者们谈话,请在大厅里等候几分钟。”
“吉塞拉·霍恩埃姆斯小姐呢?”拜佐尔·威灵医生问道。
“她很好,马上就过来了。”希尔斯中尉冲过拱门,进入起居室,“孩子们,过来这里,让我们快点儿开始……”他的声音变得幽默。
莱特富特夫人赞同地看着绿白相间的门厅。
“像个小珠宝盒,”她对拜佐尔·威灵说,“或是一个‘玩偶之家’的完美微缩版。”
“你知道在克蕾尔小姐之前,是谁住在这里吗?”拜佐尔·威灵医生问道。
“不知道。你呢?”
“一位名叫罗莎·戴尔蒙德的女人。”
“噢!……”莱特富特夫人吃惊地望着拜佐尔·威灵医生,“威灵医生,你把我带回到了千年前!我不知道你们这一代人,还有人听说过罗莎·戴尔蒙德。我只在年轻的时候听说过她。”
“你是否曾经听 8bf4." >说过,那个把她从巴黎带回纽约的男人的名字??”
莱特富特夫人以更强烈的兴趣,再次看着门厅。
“不知道,”她摇头回答,“我听说有这么一个男人,但是,我从不知道他的名字。当她离开巴黎之后,她就从公众的视野里消失了。”
“我确信他是位纽约人。”拜佐尔·威灵医生补充说,“他和妻子离婚了,而他妻子认为,罗莎·戴尔蒙德是那个通奸者。这些是否有助于你的回忆?”
莱特富特夫人摇着头说:“很抱歉,我那时真的很年轻。我不应该知道有这些女人。”
希尔斯中尉与两名相当邋遢的年轻人,一齐出现在了拱门处:“好了,孩子们。就这些。”
“谢谢,中尉。”他们敏锐地看了莱特富特夫人和拜佐尔·威灵医生一眼,然后走出了前门。
“请进。”希尔斯中尉朝拱门处做了个手势。
玻璃门敞开着,两个房间阳光灿烂,因为每个房间里,都有彼此相对的凸窗。
当拜佐尔·威灵医生看见,吉塞拉·霍恩埃姆斯小姐面容憔悴地,出现在阳光下时,他忘了希尔斯和莱特富特夫人。他大步穿过房间,抓起了她的双手。那双手冷冰冰的,但她摆出了疲倦的笑容。
拜佐尔·威灵医生握住了吉塞拉·霍恩埃姆斯小姐的手,转身面向希尔斯。
“你们为什么要扣留她?”仿佛他才是警察,而希尔斯中尉成了罪犯。
佛尔一定已经尽了最大的努力,因为希尔斯小心地回答:“你怎么能认为,我在扣留她呢?她随时可以自由地离开,只是……”
“只是什么?”
“她所讲述的故事,能使我了解这其中根本就没有任何‘案件’。她和这个男人都是如此。”
拜佐尔·威灵医生刚刚并没有注意到那个男人——一个头发蓬乱的矮小男人,正蜷缩在沙发的一角,便服外面套着一件没有勋章的旧陆军大衣。他的眼神充满了疲惫。
“我已经告诉你三回了,中尉,”他啜泣着说,“就像我说的那样,真的!”
“那么,你就再说一次好了。这位是纽约来的拜佐尔·威灵医生,他在纽约地方检察官那里工作。我的上司,莱德勒长官打电话说,我可以把所有相关的信息告诉他。信息!什么也没有,你来告诉他。”
莱特富特夫人静静地坐在了吉塞拉·霍恩埃姆斯小姐的身旁,鼓励般的朝她微笑。
希尔斯看到了这一举动:“我想你是莱特富特夫人——福斯蒂娜·克蕾尔小姐的雇主?”
“一直到最近,我都是她的雇主。”莱特富特夫人点头说。
“为什么她会在学期中期,突然离开了你的学校?霍恩埃姆斯小姐不肯告诉我们。”
莱特富特夫人谨慎地回答:“克蕾尔小姐了解她的科目——美术与制图术——但是,她无法引起学生们对她适当的尊重。”
“为什么?”
“她缺乏个性。希尔斯先生,你一定会在你自己的领域里,发现那一点很重要。”
“有时候如此!……”希尔斯充满怀疑地说,“好了。接着说。”
拜佐尔·威灵医生站在吉塞拉·霍恩埃姆斯小姐和莱特富特夫人之间,听见莱特富特夫人处,传来一声几乎不可闻的叹息。她的头靠着椅背,相当疲惫地半闭上眼睛。她得再一次避免布里尔顿上头条新闻。
他们坐在两个小客厅的前一个里面,当分隔门像现在这样打开时,两者就合成了一个长长的房间。第二个房间远处尽头凸窗外的风景,形成了一幅汹涌的波浪与炫丽的蓝白相间的、德拉·罗比亚式版画。两个房间的装饰极为相似——白色褶边窗帘、白罩灯、旧式红木书架、褪色的玫瑰色地毯与同样色调的,覆盖印花棉布的沙发和扶手椅。这些装饰是否自从第一次为罗莎·戴尔蒙德所布置了之后,就从未变更过呢?或许如此。那对顶部镶嵌有粉色大理石,像腊肠一样,斑驳点点的雕花柚木椅,就是那个时期的东西。花卉图案的印花棉布,当时刚刚从英国进口,是一种新的流行式样。
一定是她把两个房间,装饰成同样的色调,因此,当分隔门打开时,它们看上去像一个长房间。或许也是她装上了那些分隔门,因此,小火炉在秋天可以温暖一个更小的房间。屋里没有暖气片,当然,在这样一幢旧式夏季别墅里,不会有这样的东西。她把门做得像落地窗一样,为的是当门关上时,她能够透过房门,看到第二个房间尽头的凸窗,以及窗外的海景吗?
所有这些场景,都令拜佐尔·威灵医生在脑中,突然再次想起了罗莎·戴尔蒙德短暂的一生。长长的红发梳着当时的时尚发型,从耳边垂下:长窄的开缝裙,刚在几年前取代了铃铛形状的裙子。夏天裙子会变得单薄——而且是灰色、白色、绿色或是灰蓝色——没有人敢在一九一二年,穿着其他颜色并配上一头红发。福斯蒂娜·克蕾尔小姐说过什么?像是一顶白色镶边的长柄遮阳伞。冬天她会穿着海豹皮大衣。貂皮大衣在当时,被认为是黑貂皮的劣质仿造,而遭到人们的厌恶。而她也还戴着一顶别有笔直的鸵鸟毛、被称为“返回欧特伊”的黑色帽子,因为夏天有一次,女人们乘坐敞篷马车,从赛马会归来时,被雨淋了……
罗莎·戴尔蒙德在这一刻,对他而言极度真实——一个火红头发的苗条身影,正站在房间内,一扇敞开的凸窗旁,窗外是阳光温暖、海风徐徐的夏天……或是在一个早早天黑的秋天的晚上,在这个壁炉欢快的炉火前倒茶。在她身旁,有个人正弯腰靠近着她,呼吸着她头发的芳香,并用嘴唇梳理它……
不,招魂失败了!
那个无名的男人,曾经是罗莎·戴尔蒙德的最后一位情人——福斯蒂娜·克蕾尔小姐的父亲,他依旧是一团阴影,几乎空白……她是否曾经后悔?她并非是一个如拜佐尔·威灵医生在脑海里所见的、那般鲜明的女人。她会微笑着引用那些惊人之事:
墓穴是美好私密之地,但我想,无人会在那里拥抱……
所有这些,都以比声光更快的速度,闪过了他的脑海。穿着陆军大衣的男人,正好开口:“……克蕾尔小姐昨晚十点四十分下了火车,然后搭乘了我的出租车。那时,天上下着倾盆大雨,因此,即使现在是淡季,我也还待在车站,看看有没有机会能拉到乘客。我一直把她载到了这里门廊的台阶处,因此她并未淋湿。我甚至帮她把行李搬上台阶,尽管她只给了我十美分的小费。当我返回车内,她正在门廊上,把钥匙插入锁中,我发动引擎,回头看看是否还有空间,能不轧到那些玫瑰花,就把车车掉头。那时我看见了她,她让前门开着,正在门厅里点亮一盏灯。我看见她的行李放在门厅处,钥匙正在前面的锁上摇晃。我最后看见她时,她正站在那盏点亮的灯旁,头顶的墙上有一面钟,那时是差五分十一点,我仪表板上的钟也是这个读数。然后我设法倒车,我勉强做到了,穿过湿沙开到路上。当我抵达十字路口时,遇到另一辆驶向克蕾尔小姐房子的车子。当我回到加油站时,是十一点二十五分,那就是我所知道的全部。”
拜佐尔·威灵医生看着希尔斯:“这些话有什么问题吗?”
“他遇到的那辆车,是霍恩埃姆斯小姐的。她记得在十字路口,遇到了一辆出租汽车。当她到达这里的时候,前门依旧开着,钥匙还插在门上。灯光照亮了门厅,钟上显示时间是十一点二十分。手提箱放在拱门那里。克蕾尔小姐在这个房间内,躺在地板上,靠近电灯开关,她死了。我们的医生说,她身体上没有暴力迹象——只是心脏病发作而已,就在朗生离开一、两分钟后,福斯蒂娜·克蕾尔小姐触到房间内的电灯开关时,偶然使心脏停止了跳动。”
“我依旧没有看出哪里有问题,”拜佐尔·威灵医生回答,“这两个故事——霍恩埃姆斯小姐的,和这个男人的——似乎每个细节都吻合。这很容易重现剩下的部分——克蕾尔小姐做了大多数女人,在藏书网夜间独自进入一件黑暗、空旷的房屋时,都会做的事情。她留下了每一件东西——钥匙插在锁上,行李留在走廊里——直到她能够点亮几盏灯。很不幸,她只来得及点亮门厅的灯,之后就独自死在了黑暗中。”
“好吧。让我们慢慢地说,她从门厅直接进入这个房间。”希尔斯回应着,“她并未停下做其他事情。除了摘下一只手套,她并未取下帽子、大衣或其他任何东西。她把行李扔在门厅。她甚至没有停下来,关上前门或者带入钥匙。那会花费她多长时间?从门厅的那张桌子,走到这个房间里的这个电灯开关处?”
“我想不到一分钟。”拜佐尔·威灵医生点头说。
“对。那么,她一定是在朗生正驶向通往松木林的路上就死了,那时,他还看得见房子。他说他的车速是三十码,那么,他得花八分钟,来到与霍恩埃姆斯小姐的汽车相遇的那个路口。因此,霍恩埃姆斯小姐在十字路口遇到他时,是十一点十三分。而克蕾尔小姐就在十一点十三分时,肯定已经死了——对不对?”
“死了或是垂死,”拜佐尔·威灵医生点头承认,“显然,十一点五分,郎生刚刚离开之后,他就跌倒了,因为她都不曾有时间,打开房间里的这盏灯。”
“不,她刚好有时间那么做,”希尔斯更正道,“开关打开了,但屋里没有灯光,因为,天花板上的两个灯泡都坏了。她需要多长时间,合上那个开关?几秒钟?”
“不需要这么久。怎么了?”
“仅仅是这样而已。”希尔斯把身子前倾着,眼中带着意图与愤怒,“霍恩埃姆斯小姐说,当她在十一点十三分之后,通过那片松木林时,她的车差点儿撞上一个独自在雨中行走的女人,她认出那个女人是她的朋友——至少七分钟前就已经死去、或是倒地濒死的福斯蒂娜·克蕾尔小姐。克蕾尔小姐如何能在那个时候,从她的房屋来到半英里外的路上,除非——两位目击者中的一位在说谎?又是哪个?朗生?还是霍恩埃姆斯小姐?”
一声低呼,硬木地板上传来玻璃的破碎声。莱特富特夫人惊讶地望着她戴着手套的双手。
“我刚刚正拿着我的眼镜,”莱特富特夫人缓缓地说,“我好像把镜片摔破了。”
第十五章
酒精完全浇湿了外衣,
衣服光滑地旋转飘零……
拜佐尔·威灵医生的汽车加速越过沙丘,进入童话般的松木林。周围都是潮湿的香油味,随着朝阳的温暖而溢出。
他在山谷顶部,缓缓地停下了车子。
“事情就是在这里发生的吗?”
“是的。”吉塞拉站在他的身后,望着在风暴中堆积了湿土的山谷。泥土正在变干,表面光滑的外壳显出了裂纹。远方,道路转向左边,被排成月牙形的松木围起,像是一队列队立正的士兵。一只海鸥飞过树林,在阳光下欢乐地尖叫。海浪的持续重击声,传入了他们的耳中——像是一只不再嬉戏的狮子喉咙里,所发出的低吼。
“任何辩方律师,都会把基于车灯的一瞥得出的辨认,弄得一团糟糕,”拜佐尔·位灵医生说,“希尔斯知道那一点。”
“那是福斯蒂娜·克蕾尔小姐。”吉塞拉把那一头黑发,从布满蓝色血管的白色太阳穴上推开,并把手指放在那里,仿佛为了平息头痛的颤动,“我看见了她的脸,她的眼睛,就像现在我看见你的脸那般清楚。”
“但只有那一刻。”拜佐尔·威灵医生提醒她。
“因为汽车撞到了她,我感到很震惊,然而——那里什么也没有。”
她的双手跌落到膝盖上。她闭上眼睛,头靠着椅背,海风轻轻地把玩着她的头发。
“福斯蒂娜死于——心力衰竭。”她继续说道,“在你来到之前,希尔斯中尉强调说,她很不幸地倒在无人帮助她的时刻。他还说,假如有人和她在一起,并打电话给医生的话,她甚至可能获救……你不觉得她死在那特殊的时刻,其中必定有一些原因吗?甚至那些有心脏病的人们,也不会毫无缘由地,就那么突然倒下了,不是吗?除非那一刻,有些额外的压力或冲击,造成了比较重的心脏负担?”
“她拎着包,从台阶走到了门厅。”拜佐尔·威灵医生说。
“但是,那并不重。”
“经历了这场旅途,以及最近几天的担忧之后,她很疲累。”
“我想知道。”吉塞拉·霍恩埃姆斯小姐睁开眼睛,头也不抬地望着树顶上方无限的蔚蓝,“现代医学不是说,身体死亡是个缓慢的过程,并非法律眼中的突然行为吗?”
“法律上的‘死亡’,指的是心脏停跳和呼吸停止。”拜佐尔·威灵医生答道,“但尸僵曾被称做‘肌肉的死亡挣扎’,那是心脏停跳和呼吸停止之后的事情。战争期间,俄罗斯生理学家曾经宣称,他们以恢复心跳的办法,使‘法律死亡’一个小时后的士兵复活了。”
“所以,‘法律死亡’是有争议的。复杂的葬礼使人们没有发觉,‘死亡’是一个漫长的过程。我们所说的‘死亡’,只是生命消失的一个阶段,其实,肉体死去之前,没有人会真正‘死亡’。律师们和验尸官们所谓‘死亡的那一刻’,根本就不是瞬息之事,而是人类肌体的缓慢崩溃。最后一息并不是生命的结束,却是死亡的开始。这个过程,直到身体腐烂才告结束。”
“你指的是,福斯蒂娜是慢慢地死去的,慢到她能够出去走走,甚至再度返回屋内?”
“不。”吉塞拉·霍恩埃姆斯小姐优雅地伸出一只穿着棕色鳄鱼皮鞋的长脚,鞋上结着泥块,“她鞋上没有泥,干燥、干净。她袜子上甚至没有溅到一点雨水。”
“然后呢?”拜佐尔·威灵医生望着她。
“假如真正的死亡,是一场缓慢的崩溃——假如一个活人,可以有无形的显现——那样的现身,能否存在于身体的‘法律死亡’之后的片刻呢?尤其是,假如那场死亡很突然,只是心脏跳动和呼吸的剧烈停止,而根本不是真正的死亡?”
拜佐尔·威灵医生笑了:“我们现在说的就是这个。一切鬼故事的起源。”
“你的意思是……?”
“在历史上,关于活人分身的概念,似乎先于死者分身的概念被提出来。多数人类学家认为:‘分身’这个概念,源自我们梦中看见的自己和其他人的影像。古埃及或古希腊人,一旦开始相信鬼魂或是幻象,紧跟着就想知道,这种非物质的出现,是否总是随着身体的死亡而停止?抑或它无法独自存活?对鬼魂的恐惧由此产生,使罗马人不敢亵渎死者。这种概念随着时间渐渐变化,成了不死的希望。”
“我希望我们能够确定,福斯蒂娜·克蕾尔小姐的心脏停跳的确切时刻。”
“为什么?”拜佐尔·威灵医生望着她。
“因为我想知道,那和我感到汽车颤动的冲击,以及车灯熄灭,是否是同一时刻。”
拜佐尔·威灵医生惊讶地转头看着吉塞拉·霍恩埃姆斯小姐:“你该不是指……”
“我没有办法不去想——真正的福斯蒂娜·克蕾尔小姐,是否是死于这个游荡的福斯蒂娜的影像被我的汽车所撞到的那一刻的惊吓?影子受到了惊吓,因而杀死了实体?”
拜佐尔·威灵医生摇着头。
“这是两个生活于二十世纪的、相当成熟与久经世故的人之间的,一场反常的对话。这是 href='308/im'>《金枝》中半个神话的回声。那是个关于少女死于柳树砍倒之际;与右手缺失的男人,出现在一场砍去狼爪的捕猎之后的古老图腾神话。古代人们相信:‘分身’能够进入动植物、甚至石头的体内,假如它的临时居所遭到破坏,它会感到痛苦或者死亡。”
吉塞拉·霍恩埃姆斯小姐转头望着拜佐尔·威灵医生,因为想象而微笑:“我在路上看见了那个身影,而你没有。那就是为什么,我无法使你理解,这一切是多么真实。你自己对此有什么解释吗?”
“还没有。但是,还有几件我想知道的事情。”
“比如说……?”
“为什么福斯蒂娜在那个时刻,来到这间别墅?我强烈建议她,能在纽约多待几天。我还以为,她会听从我的建议。”
“当她给我打电话的时候,她提到了这个周末,她会在这里和人会面——一个她也想让我见一见的人。我不确信,自己是否能够过来。”
“因此,她独自来了……”拜佐尔·威灵医生沉思着补充道,“然后——死亡在等待着她。”
“死亡在等待……”吉塞拉·霍恩埃姆斯小姐缓缓地重复着这些词语,“但是,以什么形式呢?那又会是什么?”
“我不知道。”拜佐尔·威灵医生看着她那憔悴的脸,与深色眼皮的眼睛,“我会开车带你到村子里的旅馆去,然后给你开一片安眠药。我会在吃饭的时间叫你……”
餐馆位于树荫环绕的花园中,一幢吸引人的白色房子内。令人愉快的灯光,从玻璃门隔开的门廊射向幽暗中,里面的桌子闪耀着玻璃的银光。
吉塞拉·霍恩埃姆斯小姐深吸了一口乡下的新鲜空气,叹息道:“真难接受昨天晚上,我这个时候的经历——到处都是雨水、泥泞和黑暗,还有福斯蒂娜的身体,可怕地躺在地板上,一动不动。”
拜佐尔·威灵医生研究着酒水:“我会点一瓶白兰地。假如品质好的话,会非常不错。我希望你喝几杯酒,忘掉昨晚发生的一切。”
“当我睡觉的时候,莱特富特夫人怎么样了?”
“她返回了布里尔顿。希尔斯答应她,会尽量不让报纸提到学校,那就是她所关心的。”
“她不能总是那么冷血。你知道,她的确摔碎了眼镜。”
“她很吃惊,我那时也是。但是,只要十天左右的时间,她就会把这些抛到九霄云外。”拜佐尔·威灵医生说,“当某个记忆令人不愉快、或是不舒服的时候,人们就会那么做。”
“我的车坏得严重吗?你知道那是借来的。”
“就如你所想的那般,线路短路。车在加油站里,明天你就可以开着它,返回布里尔顿。”
“为什么不是今天晚上?”
“今天晚上,你需要再在旅馆睡一晚。我和莱特富特夫人说好了。你受到了严重的惊吓,必须多休息二十四小时……”
“可是你……”吉塞拉·霍恩埃姆斯小姐望着拜佐尔·威灵医生。
“现在警方撤离了,我要回去,最后看一眼福斯蒂娜的别墅。希尔斯把钥匙留给了我。”
一名侍者呈上了一瓶白兰地,吉塞拉·霍恩埃姆斯小姐小啜了一口。她的眼中恢复了活力,颊上泛起了晕红。
拜佐尔·威灵医生把手叠在吉塞拉·霍恩埃姆斯小姐摆在桌上的手上,对她说:“那样更好。”
在那一刻,他彻底高兴与平静了。
但只有这么一刻。就在侍者离开的时候,一位脏兮兮的男人悄悄地靠近了他的位子。
“霍恩埃姆斯小姐?”
吉塞拉·霍恩埃姆斯小姐黯然地抬起了头:“嗯?”
“我是《纽约每日回顾》的记者。我想知道,您是否愿意向我们,陈述您昨天晚上在路上,看见福斯蒂娜·克蕾尔这件事?”
拜佐尔·威灵医生紧紧握着吉塞拉的手。他的目光使这个年轻人感到畏缩:“霍恩埃姆斯小姐对报社无可奉告。”
“你是谁?”年轻人问。
“我叫拜佐尔·威灵。”
“拜佐尔·威灵?地方检察官那里的精神病学家?”
“是的。”拜佐尔·威灵医生强硬地点着头。
“你是吉塞拉·霍恩埃姆斯小姐的家人吗?”
“不是,但我要娶她。”
“啊……”记者收回了想说的话,但不久之后又问:“那可以刊登吗?”
“当然,但是,我们没有其他的信息可以告诉你。我说清楚了吗?”
“当然,抱歉打扰了。”记者匆匆离开了。
拜佐尔·威灵医生听见,记者向遇见的第一位侍者,询问最近的电话。
吉塞拉·霍恩埃姆斯小姐的脸颊,现在变得火红,她的眼睛似乎显得更加深邃、耀眼。她以细小乖巧的声音说:“那是一种相当奇怪的求婚方式。”
“抱歉。考虑到所有事情——这在当时似乎是个好主意。”
“我真的没有机会说不,对吗?”
“是的。你想说吗?”
“不。”
“你的意思是——是的?”
“是的!……”吉塞拉·霍恩埃姆斯小姐点头笑了。
他们相对而笑,享受着愚蠢的困惑,仿佛这就是最闪耀的才智。他们坐着看着彼此,忘记了酒与其他一切。
然后,一丝阴影笼罩了吉塞拉·霍恩埃姆斯小姐眼中的光芒:“他是怎么知道的?希尔斯中尉告诉我,他不会告诉记者们。”
“希尔斯并非唯一会外泄的人。你的故事里的一些细节,一定被泄露出去了,或许是通过其他警察,或是出租车司机。记者们以此追问希尔斯,他不敢否认这些。他甚至认为:公众会吓得你改变说辞,他或许认为你臆想了这些。假如你没有,他或许希望,你现在运用自己的想象力,收回这些话。因为你的故事,是唯一令他的报告不整洁的事情。假如你能够收回这些,他就能呈交一份自然死亡的、没有矛盾的报告,然后忘掉整件事。我们可以在回旅店的路上买几份晚报,看一看他是如何告诉记者们的。”拜佐尔·威灵医生笑着伸出手,“现在,让我们先尝一尝这瓶法国酒,虽然这可能是加利福尼亚产的;还有我们的英格兰比目鱼,虽然可能只是本地货……”
他们直到回到旅店,才找到了一个售报处。那里的纽约报纸,只有两份小报,都在浮华地展示着:都市生活比起枯燥的渔耕社会来,是多么奢华。
事情变得更糟。其中一份小报说,吉塞拉·霍恩埃姆斯小姐是一位美貌的奥地利女伯爵。另一份把她描述成那些从健壮的美国人手上,抢走工作的、贪婪的外国难民之一。但是,两个故事都把此次事件,处理成了一个简单的矛盾——吉塞拉说她在出租车司机声称,把福斯蒂娜·克蕾尔小姐留在别墅之后,看见福斯蒂娜还在路上。很显然,希尔斯和那些小报记者们,都不曾听过福斯蒂娜在梅德斯通和布里尔顿的那些故事。当拜佐尔·威灵医生想到,如果那些小报知道了这些会怎么做时,他战栗了下……
在返回别墅的路上,他把车子停在加油站,以确认吉塞拉·霍恩埃姆斯小姐的车子,在第二天早晨可以修好。那位穿着牛仔裤的瘦长乡下人,靠在一个油泵上,在一盏工作灯毫无遮掩的强光下,读着两份小报上的糟糕新闻。
“车现在就修好了。”他宣告,并凑上前来,“看晚报了吗?”
“是的。”
“有趣吗?”
“嗯。”
他犹豫着,浅灰色的眼睛在拜佐尔·威灵医生的脸上,寻找着某种鼓励。
“你知道,那不是第一次。”
“这是什么意思?”
“哎呀……”他低头望着沥青路面上的油渍,“克蕾尔小姐有些奇怪之处。今年秋天的一个晚上,我开着我那辆旧车外出时,看见她正独自走在一条小道上。我停车想载她一程,她却无声无息地继续走着——好像根本没有听见我的招呼一样。我有些伤心。这辆旧车虽然不怎么样,但它还能跑。因此,我就接着走我的路了。然后,一个星期之后,她在周日来到这里。那时,她正在康涅狄格州的一所学校执教。我在邮局看见了她,然后对她提起上次那件事,她说我弄错了。她还说,自从上个夏天以来,她还没有来过这里。很奇怪,不是吗?”
“的确如此!……”拜佐尔·威灵医生点着头说。
“你之前有没有听过,像那样的事情?”
“我不太能肯定。”
“我的老袓母是苏格兰人。她说像那样的事情,发生在人们将要——去世之时,而现在克蕾尔小姐——走了。”
拜佐尔·威灵医生注意到:这个男人在论及死亡或邪恶的正确名称时的、强烈的古老忌讳。去世——走了……这些显而易见的委婉说法,是否使人们更加认同死亡?
他对乡下工人大声说道:“这件事情,最好不要告诉任何城里来的记者们。他们不会相信你,只会把它当成一个有趣的故事。当人们在下一个夏天,来到这里的时候,这对你的加油站,会是一个负面宣传……”
拜佐尔·威灵医生再次缓缓地驶过这些松木。汽车冲下山谷,爬上另一侧。
今夜,即使车灯熄灭,也没有人能不被看见地溜过树林。因为一轮像银色镰刀的新月,正照耀着这些树干。
医生把汽车驶出树林,面对眼前这荒僻、美丽的一幕。白沙在月光下闪着银光。浪花在空旷、黑暗的大海边缘泛着白光。微风轻轻地拂过房子周围的沙枣树,房子本身在沙丘高处,显得黑暗、宁静。那里是一位隐士或诗人、或者一对情侣的极好去处。
拜佐尔·威灵来到车外,关上车门,声音在空旷的寂静中,显得格外响亮。甚至当他走过门廊时,脚步声也被放大了。他把钥匙插入锁孔。钥匙平滑地转动了。他推开前门,站在门口,察觉到门内的寂静。他确信自己是一个人。假如还有其他人在那里,活着并且在呼吸,不管如何保持静止,寂静中总会被人察觉。
他正站在福斯蒂娜·克蕾尔小姐于二十四小时前所站立之处。风暴在她的背后怒吼,那一刻门开着,钥匙插在锁上悬摆着。然后,她穿过门厅,点亮电话桌旁的灯。他做了同样的事。现在,他能够确切地看到,在黑暗中,有多少光从这盏灯里发出。正如他所料的那般,明亮的黄光仅照到了他的腰部。在此之上,阴影融入了天花板和楼梯顶的黑暗中。他转过身去,像她一样走过拱门。他的手摸着墙上的电灯开关,并找到了它,但是,他并未打开开关。
拜佐尔·威灵医生站在距离那里一臂之远处,转而面向福斯蒂娜·克蕾尔小姐倒下时,所面对的方向。在灯光下,那正是他所预期的景象。前面的房间内光线柔和,后面的房间阴暗模糊。在那削弱的灯光下,白木家具、绿白相间的墙纸与玫瑰斑点的印花棉布令人愉快、陶醉。没有一丝警示她未知凶兆的迹象……
然而——死亡就等在这里……
怎么做到的?为什么?……
拜佐尔·威灵医生静静地立在那里好几分钟,看着,想着。这个漂亮的房间,像是一张漠然冷淡的脸,保持着自己的秘密。有没有它无法保持的秘密呢?
最后,他按下了电灯开关。头顶的白色灯泡发出黄光,明亮的灯光充满了第一个房间,另一个房间虽然仅被黯淡的光线照着,但是每一处细节,他也都能看得很清楚。昨天晚上,希尔斯已经换下了令吉塞拉困惑的坏灯泡。
拜佐尔·威灵医生走过两个房间,注意着每一个细节。房间被悉心地管理着。窗帘刚刚洗过,地毯和沙发套都很干净,尽管它们洗过,但洗了多次后已经褪色。白木家具发出奶油般的光泽,显出已经被专业油漆工刷过多次。在其光滑的表面,没有一处破裂、气泡或油漆工刷子上的毛发。只有一处瑕疵——在固定两个房间之间的双层门上,玻璃的木框上有一些小刮痕。这些刮痕很尖,可能是用尖锐的缝衣针造成的,它们看上去很新。
拜佐尔·威灵医生关掉天花板上的灯,打开一盏桌灯。在壁炉旁的藤木篮子里,有木材和引柴。他把木材搭成金字塔形,并在炉内放上纸张,生起火,然后拉起一张扶手椅,靠近火边。他点起一根烟,靠在椅子上,眼睛盯着爆裂的火焰。他专心思考着,几乎没有注意到炉火何时变弱。
此时此刻,房间里静得骇人,而火焰的劈裂声也消失了……
拜佐尔·威灵摸向自己的口袋,取出另一根烟。这是最后一根了。他点起烟,放回下巴处,吐出烟雾,头斜靠着椅子的高背。那个姿势使他不经意间,瞥见了壁炉架上的一面镜子,与通往门厅的拱门在其中的映像,他全然没有注意到,燃着的香烟从手中跌落了。
那个安静的映像,在阴暗的拱门处,背对门厅站了多久?那是一个高大、瘦弱的身影,穿着一件浅色外套。深色的帽檐遮住了没有血色的脸。灰白模糊的眼神,在镜子中迎上了他的目光——那是一双死去女人的眼睛,福斯蒂娜·克蕾尔。
既然拜佐尔·威灵医生可以通过镜子,看到这双眼睛,它们也一定看见了他。医生回忆起很久以前,当自己年幼的时候,被首次告知这些事情时,那天真的惊讶:假如你可以在镜中看见其他人,那个人就能看见你,即使你不能在那里看见你自己……
那只是存在于镜中吗?假如他转过头,拱门是否依旧寂静、空旷?他是否在炉火前沉思时睡着了?
镜子中的影像移动了。拜佐尔·威灵医生身后悄无声响,但却有其他东西——那是一瞬间消逝的柠檬马鞭草芳香。
拜佐尔·威灵医生一动不动地说:“你最好进来……”
第十六章
人们同死神玩的游戏,
死神一定会赢……
拜佐尔·威灵医生起身面对拱门,他这一突然举动,产生了一股轻微的气流。正在熄灭的炉火闪起最后一丝光亮。
他随即说道:“从我注意到你和福斯蒂娜·克蕾尔的家族联系的那一刻起,我就知道,你是唯一一个有可能在外型上,被误认为是她的人。你们两人都有灰金色的头发、小巧的头部、卵形脸上的高凸鼻子与薄嘴唇、阴郁的蓝眼睛与高贵、瘦弱的身影——狭窄的腰窝、纤细的手脚腕、苗条的手脚。她是一个很高的女人,而你则是一名中等身高的男人。你的肤色更浅一些,因此,你小心翼翼地不与她一同出现。你的表情大胆、开放,而她则温和羞涩。但是,这些都是可以变更的外表细节。福斯蒂娜·克蕾尔小姐的父亲死于一九二二年,而你出生于一九二五年,因此,戴尔蒙德的情人——也就是福斯蒂娜的父亲——一定是你的祖父。福斯蒂娜是你父亲同父异母的私生妹妹。我依然不能确定:你为什么想要她死。只是为了继承你祖父给她母亲的那些珠宝吗?或是一种不切实际的病态冲动,想毁掉这个伤害了你的祖母自尊的女人的女儿,夺回你觉得本来应该属于你的那些珠宝?”
“拜佐尔·威灵医生,我向你保证,我并未杀害福斯蒂娜·克蕾尔。当她死去的时候,我不在这里。”
“你能够证明那点吗?”
“当然不能。一个清白的人,不需要为自己提供不在场证明。我独自在家里,度过了一个宁静的夜晚。不过,我懂些法律——我学过一年这些东西——我知道,仅仅缺乏不在场证明,是无法宣告任何人有罪的。为了证明我有罪,你需要一些证人,证明我在犯罪时或接近那一刻,曾出现在案发现场。你能做到吗?或许有些证人在路上看见了、或者认为自己看见了福斯蒂娜·克蕾尔,或是像她的人。但是,那也无法等同于是雷蒙德·瓦伊宁,不是吗?这不是一场谋杀审讯,证据也不需要排除所有值得怀疑的疑点……
“另一件必须与我联系到一起的事,就是她死亡的方式。根据我从本地警方那里听到的,那也将是不可能的。她的身体上没有伤口,她死于心力衰竭。而且——尽管我觉得你并不相信我——当她死去的时候,我真的不在这里。”
“我相信最后那句话。”拜佐尔·威灵医生平静地回答,“当她死去的时候,她是独自一人,然而……她是被谋杀的。”
雷蒙德·瓦伊宁惊呆了:“你觉得,你知道她是怎么死的了吗?”
“我认为我知道。你也知道。”
“拜佐尔·威灵医生。我希望你不要用那种语调对我说话。我不知道她是怎么死的,而且,一旦你听了我这边的故事,你或许就能明白,为什么我会对这整件事情,感到彻底的困惑。或许你我可以把我们之间的这些碎片拼在一起,然后拼凑出一些真相的模糊要点。我希望我们可以!否则……”
“否则怎么了?”拜佐尔·威灵医生冷冷地问。
“我的余生都将无法知道,现实会于何处结束,幻觉会于何处开始。我将会像一个行走于沼泽地上的人,无法确知下一步究竟会落在土地上,还是落在泥沼中。”
雷蒙德·瓦伊宁从阴暗的拱门走了出来,进入房间中央,幻影消失了。
在火光和灯光照耀下,他不过是个普通人——一个高大、苗条、温和的年轻人,身着深棕色帽子与浅色天然骆驼毛外套。他将帽子掷向一边,脱下外套,拉着一张椅子靠近炉火。
他递给拜佐尔·威灵医生一包未开封的香烟。
“我刚刚看见你抽完了最后一根。在你注意到镜子中的我之前,我就已经站在那里好一会儿了。”
“你为什么那么做?”
“我很吃惊。我想知道,你在这里做些什么。”雷蒙德·瓦伊宁说,“当我看见灯光时,我想,警察留下了一个人值班。然后我来到拱门,从镜子中看见了你的脸。”
“我没有听见车声。”
“我从车站步行而来。我找不到出租车,我的车也在几天前卖掉了。”
“我没有听见脚步声。”
雷蒙德·瓦伊宁伸出穿着漂亮棕牛皮鞋的双脚,擦亮的鞋上,闪烁着皮革的光泽:“橡胶鞋底。”
“你的品味很奢侈。于是,你卖掉了自己的车?”
“我缺钱了。这些日子,谁不是如此呢?我的最低需求是:每月一千美元——一年一万两千美元。我是一名基金推销员,能够挣三千六百美元,再加上继承自祖父的、价值六千美元的股票和基金,虽然这已经贬值了。尽管这些不够,但我还是衣食无虞。”
“他赠给罗莎·戴尔蒙德的珠宝,可能很有价值。”拜佐尔·威灵医生说,“你的确知道它们?”
“是的。罗莎·戴尔蒙德在我袓父死前,告诉他关于她的打算。而他告诉了我的父亲,我父亲告诉了我。当我在报纸上,看到福斯蒂娜·克蕾尔的死讯时,今晚就去见了沃特金斯。瓦伊宁是名单上六个名字之一。我将会得到一对如今价值三万美元的耳环,以及这间别墅。福斯蒂娜在死前,刚刚立下遗嘱,把别墅留给了沃特金斯。他坚持把别墅转赠给我,因为这本来就是我祖父的。这里对大多数人来说太偏僻了,因此,它顶多值六七千美元。因此,我能够从福斯蒂娜·克蕾尔小姐的死亡中,获益三万七千美元。就算我能够事先知道这个确切金额,你依然认为我谋杀了她吗?”
拜佐尔·威灵叹息着:“男人因为比不上他人而被杀。女人也是。”
“噢,我知道有人因为五十美分被捅死,也有孩子因为区区几千美元的保险,而被毒死。但是,那并非是被年收入九万五千美元、以及失去生活目标的、神智正常的人杀死的。”
“三万七千美元对你来说,意味着很大一笔钱。你一定憎恨罗莎·戴尔蒙德的女儿。”
“我不恨她。我并没有病态的幻想。我的袓父离开了袓母以后,才遇见了罗莎·戴尔蒙德,而这一切都发生在我出生之前很久。我不会轻易震惊,而我也不是那种持续着三代血仇的人,不是吗?事实上,我总是在想罗莎·戴尔蒙德的事件,给这个十分古板而又体面的家族,添加了一丝浪漫的粗俗。我为此感到相当自豪。”
“今天晚上,你为什么来到这里?”
“我想检査一下这间别墅,现在它是我的了。我白天无法随心所欲地离开办公室。”
“你是什么时候,第一次遇见福斯蒂娜·克蕾尔,并发现你们很相像的?”
“假如我足够精明的话,我想我不会告诉你。但是,我会冒这个险,因为你或许能够解释,连我自己也无法理解的事。”雷蒙德·瓦伊宁冷酷地笑着说,“没有其他人知道真相,只有爱丽丝,而现在……她死了……”
拜佐尔·威灵医生打断了他的话。
“在很长一段时间内,我都没有意识到,爱丽丝和福斯蒂娜,并非梅德斯通和布里尔顿之间的唯一联系。你是两所学校之间的第三处关联,因为你一年前在追求爱丽丝——那时候她在梅德斯通。”
“这一切就是那么开始的。”雷蒙德·瓦伊宁身体前倾,目光注视着火焰,双手悬在膝间。
最后,拜佐尔·威灵医生的眼中,出现了一个很久以前就已经在这个房间内,站在罗莎·戴尔蒙德身旁的身影——他在钢琴旁翻着她的乐谱,在炉火前饮着她泡的茶。这个男人苗条柔软,卷曲的头发边缘,在火光中镀上了一层金色,蓝色的眼睛与福斯蒂娜的和梅格的相似——像星彩蓝宝石一般明亮,但不同的是,充满了勇气与嘲弄……
“梅德斯通的管理很严格,”雷蒙德·瓦伊宁说,“除了星期日之外,不允许有男性访客,而探访也在监督之下。那对我是个挑战。我用了一个和罗马异教徒一样古老的诡计。还记得年轻的克洛狄乌斯,是如何穿着女装,侵入一场女性宗教仪式,使凯撒与他清白的妻子离婚的吗?我和克洛狄乌斯一样年轻、苗条、不长胡须。假如我穿着女式的衣帽鞋袜,并在昏暗的光线下,和他人保持着一定的距离,我知道我可以装作一个女孩儿蒙混过去。几乎每个梅德斯通的女孩儿,都有骆驼毛大衣,因此,那变得十分简单。帽檐遮住了我的脸,但保险起见,我在脸上扑上了白粉,并在帽子下戴上一顶被那些女性发型师们,称之为‘彻底改变’的、与我发色相同的假发。我从一扇落地窗进入,溜上后楼梯,和爱丽丝在阳台上约会,与此同时,其他人都在楼下。你知道这很刺激,就像在相当无趣的挑逗中,加入了一丝阴谋的情趣……
“下一个星期日,当我穿着自己的衣服,与爱丽丝·艾奇逊小姐正式见面时,她兴高采烈地告诉我,我并没有被女孩们认出来——我被当成了某个女孩,一名叫作福斯蒂娜·克蕾尔的年轻教师。有人在车道上,看见我在阳台上,并与另一个坚称福斯蒂娜那一刻,正在图书馆里的女孩大吵了一场。
“我从来没有听过福斯蒂娜·克蕾尔这个名字,但是我知道,罗莎·戴尔蒙德的真名是罗莎·克蕾尔,而我也知道,她有一个该姓瓦伊宁的女儿。因此我立即怀疑,为什么这个福斯蒂娜·克蕾尔和我之间会如此相象。我甚至还告诉了爱丽丝。”
“然后,偶然成功一次之后,当你每次去梅德斯通,和爱丽丝私会时,你就故意利用和福斯蒂娜之间的相似性,穿上女装?总计六次,对不对?”拜佐尔·威灵医生问道。
“我们现在就来说说这一点。”雷蒙德·瓦伊宁依旧盯着炉火。火光掩盖了他的脸色,“那是问题的全部,也是我无法解释之事,你无法相信之事。”
“是什么?”
“当一个玩笑转为——其他的东西时,它带给你一种奇怪的感觉。两个星期之后,爱丽丝和我一同在纽约,共度圣诞假期,我在一场扫盲舞会上遇到了她。她很生气。我现在还记得她的话。她说:‘你又那么做了。你最好小心点儿!一次已经够了。假如你还这么干,迟早会被抓住的,那样我们都会有麻烦。’
“我想我是这么说的:‘你在说什么?’
“她继续说:‘有人上个星期在梅德斯通,看到了你再次穿着女装。我想你在进入我房间之前害怕了,然后,没有见到我就离开了。’
“我说:‘荒唐,我根本不在那儿。我不会两次尝试做同样的一件事。’
“令我惊讶的是,她不相信我。在两个女孩儿之间,又爆发了另一场争论,两者都声称在同一时刻,不同地方,看见了福斯蒂娜·克蕾尔小姐。她们的详细描述,使爱丽丝·艾奇逊小姐认为:我正在和梅德斯通的其他女孩儿约会,这使她相当嫉妒。那就是我们争吵与关系破裂的真正原因。”雷蒙德·瓦伊宁像福斯蒂娜·克蕾尔那般,朝着拜佐尔·威灵医生转动着灰白的眼睛,只有表情不同,“威灵医生,我用自己的名誉担保,我只有一次穿着女装去了梅德斯通。我不敢再冒一次险。因此……梅德斯通到底发生了什么?她们看见的是什么?”
拜佐尔·威灵医生研究着这张年轻、寂静的脸:“我可以说,你作为福斯蒂娜·克蕾尔小姐的单次出现,启动了某些事情,剩下的就是歇斯底里以及观察偏差,被梅德斯通小姐书房里,那些超自然研究的书籍所驱使。”
“然后……布里尔顿到底发生了什么?”
“我认为你会否认,当你在梅德斯通偶然地发现,可以假扮福斯蒂娜·克蕾尔小姐后,你故意策划在布里尔顿也这么做?”
“上帝啊,为什么我要做如此无用而愚蠢的事情?去年我在梅德斯通,玩那个愚蠢把戏时,我还是哈佛的大学生。今年我已经是个需要自力更生、以及抚养妹妹的男人。为什么我要把自己的时间、精力,浪费在这样一个沉闷、冗长的玩笑上?惊吓学校的小女孩们,包括我自己的妹妹,并使可怜的福斯蒂娜·克蕾尔小姐,丢掉她真正需要的工作?这么做只是为了一个我无法和其他人分享的玩笑?”
“你可能告诉艾奇逊小姐了。”
“爱丽丝不感到有趣。随着事情像滚雪球一般的增加,她很害怕最初的真相会曝光,我们也都备受煎熬。她尤其害怕福斯蒂娜会发现真相。在布里尔顿,爱丽丝试着威胁福斯蒂娜·克蕾尔小姐,使她相信她自己在无意识之下,玩弄这些令人精神错乱的把戏。
“布里尔顿宴会的那天,我很早就离开了,因为爱丽丝要我在花园的凉亭里和她见面。我们确信那里没有其他人。那天很冷,人们不会去花园里。我们也远离客厅的窗户,不会遭到偷听。爱丽丝的情绪很激动。她之所以要秘密地见我,是因为她想知道,为什么我还在装扮着福斯蒂娜·克蕾尔。你瞧,她认为我在和布里尔顿的某个女孩儿约会。她甚至告诉我要嫁给弗洛伊德·蔡斯,以令我嫉妒。”
“你是怎么回应她的?”拜佐尔·威灵医生沉声问道。
“我该怎么回应她?我越是意识到她很认真,我就越发变得不安。那是我首次听说,‘分身’出现在了布里尔顿。我无法与爱丽丝辩论——最后,我只得把她留在凉亭旁边,独自离开,驾车驶回了纽约。你能够想象得出来,当时我是什么感觉吗?有一个关于冒牌灵媒的古老的故事——应该是出于布朗宁的《污泥》。某个骗子夜夜对他的客户,伪造鬼魂的敲击声,然后某个晚上,在他开始伪造前,传来了一声敲击……在场所有人当中,只有他知道那一声是真的。其他人自始至终都相信,一切都是真的。因此他不能告诉他们,那样等于揭发他自己。假如他请一些多疑者,来作为独立证人——好了,那里到处都是骗子留下的证据。这一定——令他十分不安,你不这么想吗?知道像那样的事情,又无法求助于任何人?当他意识到,确实存在——这种他曾经嘲弄、并模仿着牟利的东西时,内心深处该有多么害怕。那甚至是某种怨恨……
“我曾经在梅德斯通,玩了一个滑稽的大学生式恶作剧,其他所有这些事情,似乎都是由此开始的。但是,谁会相信我的故事?人们会更理所当然地,认为我是一个骗子,自始至终做着这一切……我考虑过,那是一种我作为福斯蒂娜·克蕾尔小姐,出现在梅德斯通之后,所激发出的集体幻觉。假如我能够相信,任何这样合理、简单的事情,我一定会很高兴。但是,当我听说了梅格的故事,与你对埃米尔·莎吉的描述时,我想到了其他东西……
“当福斯蒂娜首次听到,梅德斯通的另一个福斯蒂娜的故事时,她一定感到极大的震惊,尤其在她读了梅德斯通小姐的书之后。那种震惊有没有可能成为某种催化剂,以某种我们无从理解的方式,摧毁了她的整体人格,因此,使得其他几次‘分身’的出现,在心理学上变得可能。”
拜佐尔·威玲医生缓缓地给出了回应:“那你如何解释福斯蒂娜之死?”
“心力衰竭意味着受到了惊吓——恐惧。她独自来到这里,看见了某些东西。还有其他能满足所有细节的解释吗?”
“你真的想要我告诉你?”拜佐尔·威灵医生问道。
“真的。任何解释都会比这种神秘与疑惑感要好。”
“好吧,”拜佐尔·威灵医生明断地说,“让我们一步一步来:我们假定你所讲述的,在梅德斯通的首次冒险行为是事实。你穿着女装,想拜访还是学生的爱丽丝·艾奇逊小姐。你被误认为是福斯蒂娜·克蕾尔小姐。而她在那一刻,不可能出现在你被看见的地方,一些迷信的佣人、或是由迷信的保姆带大的年轻女孩子们,开始低语有关‘分身’的古老传说。暗地里,歇斯底里遍布了整个学校。梅德斯通小姐本人是神秘学的涉猎者,因此,她从心理上无法像个无信仰者那样,压制这些想法。
“你从爱丽丝·艾奇逊小姐那里知道了这一切。你认出了‘克蕾尔’这个名字,意识到这种酷似,来自于血亲关系。你从父亲那里了解到,假如福斯蒂娜·克蕾尔小姐死于她三十岁生日之前,你将会继承罗莎·戴尔蒙德的红宝石耳环,而你也知道它们的价值。你被这个讽剌性的事实蜇伤了:你身为法定继承人,继承着那些贬值的股票和基金;而福斯蒂娜·克蕾尔身为私生女,却能继承已经升值的珠宝。你父亲甚至可能提过,福斯蒂娜·克蕾尔小姐继承了你袓父的心脏病。你开始考虑福斯蒂娜死亡的可能性,与带给你的好处。但是,你不想选择谋杀,并可能被判有罪。就在那时,你意识到可以利用这个机会,不受怀疑地杀死她,假如运气好的话。”
“谋杀?……”雷蒙德·瓦伊宁瞪大了眼睛,一脸无辜的表情,“那是个很过分的词了,威灵医生。你觉得,我是如何不出现在现场地,完成这一切的呢?”
“当福斯蒂娜死去的时候,你不在这里,但是,你可能早在几周或是几个月前,就事先在这里,布置了一个特殊的机关,而从窗外看来,它们毫无差别。”
“我为什么要那么做?”
“为了证实一件事:房内的布置和家具,一直到今天都未曾变更。当我看见褪色的印花棉布,以及旧式柚木凳子之际,我就意识到了。你有很多途径,可以知道最初的陈设——关于这桩房子的家族传统,甚至挂在里面的合照。毕竟,这幢房子在你袓父遇见罗莎·戴尔蒙德之前,是属于他的。”
“但是,我为什么要关注房子的布局和家具?”
拜佐尔·威灵医生的目光,盯着那张暗淡的脸:“我稍后就告诉你。到目前为止,我的故事在每个细节上,都接受了你的说法,只是对事实的解释并不相同。但在事实这一点上,我们也有分歧。因为我说的是:你继续穿着女装,出现在梅德斯通,因此,关于福斯蒂娜分身的普遍信任会得到增强,这些话最终会传到福斯蒂娜·克蕾尔小姐的耳中。在其他场合里,你尽可能打扮得与福斯蒂娜相似,你模仿她的姿势,她的步态和手势,你甚至克服了自己相当顽皮的表情,装成她那样惆怅、严肃的脸色。你穿着橡胶鞋,变得像个幽灵一般安静。你小心地只出现在昏暗的光线下,并与目击者们保持一定的距离。此时,你已经知道了莎吉的故事——你肯定去査阅过分身的历史了——然后,你尽力重现其中一些最具戏剧性的细节。你不能和爱?丽丝·艾奇逊同谋,因为她太反复无常了。她可能在任何时刻告发你。或许你希望,她自己也会相信分身的存在……
“当福斯蒂娜·克蕾尔小姐因为分身,而被梅德斯通解雇时,你很高兴。失去一份工作,是一件真实的事情,而原因从不显得虚幻。福斯蒂娜本人现在会相信分身了,那对你的计划是至关重要的。你追踪她来到布里尔顿,并把自己的妹妹也送到这里——莱特富特夫人告诉我,这个孩子在今年秋天之前,一直在纽约的一所走读学校上学。你必须知道,在布里尔顿发生了什么,而你知道,梅格可以无意识地,为你充当间谍,因此,她转学到了那里。很不幸的是,当爱丽丝·艾奇逊听说,你妹妹在那里时,她也在布里尔顿找了一份工作,希望能藉此再次和你联系,因为她那时依旧爱着你。
“在布里尔顿,你作为福斯蒂娜·克蕾尔小姐的分身而重复出现。你依然从落地窗出入,通过后楼梯,不引人注意地移动着。福斯蒂娜把她的骆驼毛大衣,换成了蓝色轻皮短外套。你也买了一件相似的衣服,并在每一处细节上,都复制了她的户外服饰,因此你总有理由,戴着一顶能遮住脸的帽子。你小心翼翼地选择目击者——无知、易受影响的佣人们和十三、四岁、浮躁的小女孩儿们。在梅德斯通,你小心地只出现在距离那些目击者们一定的安全距离外,以及昏暗不可靠的光线下。但是,尽管你如此小心,当你出现这么多次以后,你也无法一直保持好运。你不可避免地出了些差错,有好几次,假如你不是保持冷静的话,你的逃脱计划,就可能被任何人毁掉。一次,爱丽丝和吉塞拉在路上看见了你,你不得不锁上前门,以延缓他们进入房子,使你能够有充分的时间,通过另一条路线离开。还有一次,你不得不在后楼梯上,越过女佣阿琳。虽然那么近的距离令你担心,但光线正在变暗,使你有足够的勇气去完成。还有一次,你差一点儿在楼上被困住,因而不得不越过前楼梯上的莱特富特夫人。即使是远距离,你也不会故意选择这样一位成熟的目击者。这么近的距离下,对你必定是一段苦恼的经历。但是,你镇定自若地、迅速、甚至粗鲁地越过了她的身边,你寄希望于你的突然通过使她不安,然后,就在阿琳进入明亮的餐厅之际,你溜出黑暗的起居室中的落地窗,因此,她无法看见你。只有最后两个例子,你是近距离地出现在他人旁边的,我相信这两件事,都是你本人的疏忽——两次略差的运气而已。但是,一旦你成功了,它们就能使‘分身’的故事,变得相当逼真。人们会争议:很显然的,一个骗子不会冒这种险……
“在你所有的现身中,总是存在着风险,但一件东西保护了你——证人们迷信般的恐惧,使他们与你保持着距离。我想你的性格上,也将冒险作为一种剌激来享受。此外,到现在为止,你还没有犯下任何严重的罪行,尽管在公共场合假扮女人是违法的。即使你被抓了,这也会被当成笑话而结束——这毫无疑问,会相当令人震惊,但依然不是什么严重的罪行……
“爱丽丝·艾奇逊在布里尔顿的存在,是你的坏运气中,令人不快的部分——那是在你的计算中不允许的东西。很显然,当她听说福斯蒂娜·克蕾尔小姐在布里尔顿遭遇的新故事时,她就知道了你是那个所谓的‘分身’。她猜不透你的意图。毫无疑问,她再次臆断你在用老把戏,和那里的其他女孩儿,和她们私会。但你明白,一旦爱丽丝意识到,她无可挽回地失去了你的爱,她就不再会保护你,她有可能会背叛你。学校宴会那天,她已经准备转投另一人的怀抱——弗洛伊德·蔡斯。那时候你知道,自己将不得不杀死她。”
“爱丽丝!……”雷蒙德·瓦伊宁显得惊讶与无法置信,“你认为是我杀死了爱丽丝?”
拜佐尔·威灵医生据实回答:“你不得不杀死她,因为她是世上唯一一个知道,你能够成功假扮福斯蒂娜·克蕾尔小姐的人。”
“为什么我要在意这点?”
“因为,那使得爱丽丝·艾奇逊成了这个世上,唯一一个能猜测到,你是如何能在福斯蒂娜·克蕾尔死亡的那一刻,不出现在现场,却能够杀死她的人。因此,爱丽丝必须在福斯蒂娜之前死去,否则你将会不安全。
“你早早地离开了学校宴会——就在你告诉吉塞拉,你要返回到汽车那里喝酒之后。事实上,你返回位于乡村旅馆的房间,在前往凉亭与爱丽丝会面之前,换上与福斯蒂娜·克蕾尔小姐一样的蓝色外套和棕色帽子。你之所以选择那个见面地点,因为那里距离房子有五百英尺。在那个距离上,任何碰巧从窗户看见你的人,都会把你当成福斯蒂娜·克蕾尔小姐。
“你刚刚说,你把爱丽丝留在凉亭旁之后,独自离开。但贝丝·蔡斯讲述了一个不同的故事。她说:‘克蕾尔小姐伸出她的手,推了艾奇逊小姐一把,艾奇逊小姐尖叫着,沿着台阶倒了下去。’你是否击打了爱丽丝一下,从而打断了她的脖子?如果是这样的话,这是计划好的勇敢中的机智之处。即使你被人看见,你也将会是被远距离目击,并被当成福斯蒂娜。假如福斯蒂娜·克蕾尔小姐没有不在场证明,她可能会被指控谋杀爱丽丝。假如福斯蒂娜有不在现场的证明,就会再次出现分身的传闻,附带可追溯到梅德斯通和布里尔顿的漫长历史,与毫无理由作伪证的目击者们。在这种情况下,警方会把整件事情,处理成‘歇斯底里’,而爱丽丝·艾奇逊小姐之死,将会极大地增加其他人对分身的恐惧感——包括福斯蒂娜自己。”
雷蒙德·瓦伊宁饶有兴味地听着这份指控,换作其他人,可能早就已经失去自控了。但是,尽管他的身体看上去正常、坚定,在红色的火光中显得精力充沛,但这个男人的内心,似乎有些令人不适的东西——一种奇妙的情绪上的冷漠,仿佛正常人的反应该是麻木、畏缩的。
最后,他并未表现出明显怨恨地说:“现在我知道,为什么人们说,任何间接证据都是误导了。”他轻松地强调,仿佛他们在谈论着其他人,“你建立了一个针对我的、完美无缺的案子。看到每一件事如何排列,的确令人着迷——所有正确的事实是怎样被排列,以适合一种错误的理论。但还有一件事——就是这一切的核心:我是如何杀死福99lib.斯蒂娜·克蕾尔小姐的?你知道,她的确死于自然死亡,也就是心力衰竭。而当她死去时,我并不在这里,我可以对此发誓。”
“当然,她死去的时候,你不在这里。”拜佐尔·威灵医生点头回应,“不然一切都毁了。”
“什么意思?”
“让我来引用她自己的话吧:‘假设当我独自待在自己的房间内,我突然看见一个身影和一张脸靠近我,我认出那是我自己的脸,脸上毎一处细节、每一处瑕疵,都和我的一样,甚至我左颊上的这个丘疹——然后,我将知道那是真实的,我相信我应该要死了……’”
雷蒙德·瓦伊宁的指尖,触到自己光滑的面颊:“但是,我的脸上没有丘疹,我也不在这里。”
“你是否曾经在黄昏时,进入一个陌生的房间,并看见一个陌生人迎面而来?然后你吃惊地意识到,那个陌生人不过是你自己,在镜子中的反射而已?”
“这个房间对福斯蒂娜而言可不陌生。”瓦伊宁反驳道,“唯一一面镜子在壁炉架上,镜子装得那么高,她是不可能弄错的。”
“你了解这幢房子,以及这两个房间,你知道他们在尺寸和形状上都很相似,包括窗户的数目和位置,摆放着几乎相同的东西,并布置成相同的色调,而两个房间仅靠一扇双层门隔开,那是玻璃……
“你是否简单地在玻璃背后,钉上一块黑帘子?或是像业余的油漆工想粉刷窗框,却不想弄脏玻璃时所做的那样,在每片玻璃后的门框内,都放上一片黑色的方形厚纸.板?门框上有划痕。或许随后你得用一根针,匆匆地撬开这些厚纸板……当然,你也把前面这个房间的天花板上的灯泡换成了坏的。
“福斯蒂娜·克蕾尔小姐独自进入这间黑暗、空旷的别墅,把钥匙留在门上,然后打开门厅的灯。她很偶然地在下一刻,就进入了这个房间。但是,她今晚必定会进入这个房间,而当她进入房间时——只会发生一件事。她会按下就设在门厅拱门处的电灯开关。没有灯光,因为灯泡坏了。她会被玻璃门上的情况吸引过去——现在则是一面有黑色物体遮在背后的镜子。那是谁的动作?那是她自己在那里的映像,但是,她不知道那是个映像。她坚信在这两扇门之间,是一块透明的玻璃,她不知道有黑色物体遮挡在背后。她茫然对着那面临时的镜子,看着镜子中的影子,没有事物使她得以分辨出她看见的是镜子,而不是透过玻璃,看见了后面的房间。因为这两个房间是如此相似。门厅那盏灯所发出的、低垂不均匀的灯光,在射到两个房间之际,就已经充满了欺骗性。它照不到房间的侧墙,而那和第一个房间,只有一处不同——它没有壁炉。
“你看,发生了什么?福斯蒂娜·克蕾尔小姐自己的映像杀死了她,因为她在坚信不可能有镜子的地方,竟然看见了镜子——她知道那些门是玻璃做的。经过这一年多时间密集的心理学铺垫,她的脑中已经彻底被‘分身’的故事所占据了。看见自己分身的人会死。而她心脏不好,因此……她倒下了,被最古老、最简单的幻象——她自己的映像所吓死了。她死于恐惧,而没有东西可以吓到其他人——不过是玻璃,和水一样没有意识、没有颜色,想象一下,一名死去的女孩儿倒在地上的尸体吧。
“你这一手法的聪明之处,在于假扮和反射的结合应用。在福斯蒂娜·克蕾尔小姐的想法中,她的‘幽灵分身’被赋予了两者的特性,因此,不可能是两者之一,那必定是个真正的幽灵。没有哪个映像能自由地穿门移动,而门上没有玻璃,正如你在布里尔顿所做的那样。没有哪个映像,能和福斯蒂娜同时被看见,而它们却展示着不同的动作。但是当那些事情,可能会被认为是假扮时,没有哪个假扮者能够在细节上,也如此精确地复制福斯蒂娜的脸部、身材以及服饰,就如她昨天晚上,通过你改造的镜子,所看到的那样。使她相信这两个现象是一个,也是同一件事——然后她就迷失了。”
“你的想象力很丰富,拜佐尔·威灵医生。请告诉我,我是如何得知福斯蒂娜·克蕾尔那天晚上,会来她的别墅的?”
“你打电话给她,要求她在这里与你会面。你知道的,有人曾给她打过电话。她含糊地对吉塞拉提起过,但并未提及你的名字。毫无疑问,你介绍自己是她父亲那神秘家族中的一员,而她很久以来,就一直想知道这一切。你可以告诉她一些,关于沃特金斯和你母亲的事情,那样她就会相信你的身份,而你也不必提到自己的名字。或许你告诉她,她是个私生女,因此,她就理解了你要求秘密见面,是为了避免丑闻。这对一个像福斯蒂娜这样的孤独女孩儿,是一个有力的诱惑。”
“而当福斯蒂娜死去之际,我想我正在建立自己的不在场证明?”雷蒙德·瓦伊宁冷笑说。
“不,那样会很草率。你很聪明,你必须在其他人发现尸体之前,移走硬纸板或门帘、或是其他用过的东西。因此,就在福斯蒂娜死后,你悄悄地来到了这里。你再次扮成福斯蒂娜·克蕾尔,正如几天前你来到这个村庄,把玻璃门改成镜子之前,一名加油站的工人在路上想载你一程之时那样。幸运的话,你这两次都不会被人看见。但碰巧你两次都被看见了,也都被当成了福斯蒂娜·克蕾尔小姐,而这也在你的计划之中。你知道,假如警方发现,福斯蒂娜在‘死’后,还被目击的话,只有一件事会发生——关于福斯蒂娜分身的故事,会成为福斯蒂娜鬼魂的故事,最后警方会认为,整件事情是一种乡村迷信。
“昨夜,就在福斯蒂娜死去几分钟后,你移走了黑色的硬纸板。你有理由相信,你会独自在这个房子里待上几个小时。但就在那时候,你听见一辆车驶过树林,又是坏运气。福斯蒂娜邀请了一位周末访客——吉塞拉。因此,你来不及按照原计划,把坏灯泡换回正常的灯泡。你不得不冲向树林,让前门开着,门厅的灯也亮着,正如福斯蒂娜留下的那样。你试图不被看见地穿过树林,但是那一夜很黑,你冲到了路上,差点儿被吉塞拉的车撞到。当她的车灯熄灭之后,穿着橡胶鞋的你,悄无声息地离开了。你没有在光滑的松针层上留下脚印,而雨水也在吉塞拉打开手电筒前,冲掉了路上的痕迹。”
“一章华丽的文学作品。但……仅此而已。”瓦伊宁轻笑着,“你没有证据。”
“没有吗?还是有几处的。”
“比如说?”
“毎一个活人身上,都有某种体味——衣服的、修面液的等等。莱特富特夫人是布里尔顿唯一一位接近过‘分身’的可靠证人,她说那个分身身上,什么气味也没有。那是否意味着,那个‘分身’并非人类呢?或者在某些情况下,使得一个人对另一个人,显得没有气味?就有一种这样的情况:两个人有同样的气味。两个使用同样香水的女人,无法察觉对方的香味。一个非吸烟者与吸烟者接吻时,能够敏锐地注意到尼古丁的味道,但两个吸烟者彼此接吻时,会彼此相信,对方的气息都很干净。莱特富特夫人用的是柠檬马鞭草香水。既然‘分身’对她而言毫无气味,那一定是另一个同样用了柠檬马鞭草香水的人。那个人有这种根深蒂固的习惯,因而当他假扮福斯蒂娜时,竟然忘记了要消除这种气味。那很可能是个男人,因为莱特富特夫人说,她用的是一种男用涂剂。而那肯定不是福斯蒂娜·克蕾尔小姐本人,因为她只用熏衣草香水。
“这样一来,我寻找‘分身’的范围就相当地缩小了。一个在昏暗灯光下,从一定距离看上去,足够像福斯蒂娜·克蕾尔小姐的人,一个惯于使用柠檬马鞭草香水的人,一个与梅德斯通和布里尔顿都有关联的人,一个有动机伤害或毁灭福斯蒂娜的人……
“昨天晚上,当我进入我的图书馆时,我闻道了一丝柠檬马鞭草的香味,但是我不能确定,那是从你们三者中的哪一位身上传来的——蔡斯夫人、蔡斯先生或者是你。就在刚才,你站在拱门之际,我再次闻到了那微弱的芳香,我知道那是从你身上传来的。”
雷蒙德·瓦伊宁维持着他那麻木的超然。
“了不起,精妙!……听起来很有道理。”他带着才智与热忱说,“但是很不幸,不对。我指的是全部事情。当然,我的确在剃须后,使用一种马鞭草涂剂……但是,我已经把我和福斯蒂娜之间的事实,全都告诉了你。你或许不相信。但不管你是否相信,我知道那就是事实。而且,即使你的确坚信自己的推测,你也无法证明它们。柠檬马鞭草香味这条线索太薄弱了。”
雷蒙德·瓦伊宁起身在房间内不停地漫步,双手插在口袋里,望着玻璃门以及头顶的灯具,明显带有一种游客关注一处年代久远的景点时,无所事事的好奇。他停下来笑了,那是顽皮而勇敢的笑容。
“我一直说,一名成功的谋杀者,必须懂得法律。那是他唯一的机会。”
“这是什么意思?”
“你当然明白。否则,我们就会在一间警察局里见面了,而不是享受这样愉快、贴心的谈话,就像一个侦探故事的结局一样。即使你说的每一件事都是对的——当然,我不会承认的——我依旧不是个谋杀者。”
“为什么?”拜佐尔·威灵医生问道。
“啊,你认为我不知道答案。但我知道!假如我的确如你所言那般,杀死了福斯蒂娜·克蕾尔小姐,我现在感激我曾经在决定攻读债券前,修过一年的法律课程。你知道得很清楚,我亲爱的威灵医生,当你把一个人吓死时,几乎无法证明,那是一场谋杀或是凶杀。尤其假如被害人已知心脏不好,你如何在法庭上,证明我所做的事情,导致了心脏病?她可以因为上百种内在或外部因素,导致了心脏病发作。在法律和医学上,你能够证明某个物理伤害是死因——枪伤、刀伤、重击、毒药——但是,谁能证明一场由精神伤害引起的心脏病发作——而且在所有合理的疑点之外?你需要提供证据,以宣判一场谋杀或凶杀有罪。地区检察官不会对他们不可能赢的案子提起公诉。在民事诉讼中,你只需要提供多数证据,来证明你的案子,因此,在像这样的案子里——精神伤害或是惊吓致死——最坏的情况就是:一场给被害人的家庭,带来损害的民事诉讼,但是——可怜的福斯蒂娜没有家人。她是一个私生女。”
拜佐尔·威灵医生抬高了声音说:“你忘了一件事,爱丽丝·艾奇逊不是被吓死的。贝丝·蔡斯看见她被一个与福斯蒂娜·克蕾尔小姐长得相像、并穿着福斯蒂娜衣服的人推下了台阶。在法律上,可以证明你是福斯蒂娜的血亲,所有那天在布里尔顿的人当中,只有你在服饰上与她相似,最可能被当成是她。也有证据显示,你曾经和爱丽丝·艾奇逊小姐发生了争吵——不管出于什么原因。你会因为爱丽丝之死被判有罪,瓦伊宁。我现在就要逮捕你。”
雷蒙德·瓦伊宁首次令拜佐尔·威灵医生感到吃惊。他平静地说:“随你怎么做。我不在乎。”
“为什么?”
“假如我被无罪开释。我会继续住在这里。”
“你的罪恶感?”
“事情并非如此简单。出于争论角度,试想一下,假如我的故事是对的吧。那带给我什么?”一双苍白、神秘的眼睛,透过无遮掩的窗户,望着天空中的繁星一夜一夜慷慨地闪烁着,“我知道我是清白的。我知道我并未施行你所说的那般复杂的戏法,但是——我是唯一能够知道的人,因此……我是唯一必须面对,一些令人相当不安的问题的人。而我必须独自面对这些问题。在梅德斯通和布里尔顿,究竟发生了什么?福斯蒂娜昨夜进入这个房间时看到了什么,然后——她死于惊吓?”
“即使现在,你也坚持那种幻想?”
“当然。也有一些你无法解释的要点。为什么当梅格和蔡斯看到——福斯蒂娜的幻象期间,她本人的动作变得缓慢?”
“福斯蒂娜在用餐时,会服用维生素片,你有很多机会,把药片换成一瓶同样尺寸和颜色的慢性安眠药。那就如爱丽丝·艾奇逊小姐所注意到的那般,为何那些维生素片,并未改善福斯蒂娜的倦怠和贫血。你可以很容易地计算好时间,在药效起作用的时间段内,作为分身出现。当她离开布里尔顿时,她随身带着那些药片,那就是为什么在喝完茶后,当她在宴会期间,打电话与吉塞拉交谈时,声音听上去昏昏欲睡。这一切是你从埃米尔·莎吉的故事中,复制的另一处细节,她也在‘分身’出现之际,变得昏昏欲睡。”
“你觉得你可以解释一切,对不对?那么,你来试着解释这个:像我这样扮成福斯蒂娜的人,怎么可以知道,她有一种想超过楼梯上的莱特富特夫人的、被压抑的冲动,然后把福斯蒂娜未说出口的冲动,替她付诸实践?”
“巧合,那是你的好运,福斯蒂娜的厄运。”
“巧合?好运?……那就是你能做到的最好解释?每当我想起那件事,我就感到心神不安,你呢?”
那一刻,瓦伊宁很认真,拜佐尔·威灵医生几乎相信了他的话。然而,他很快就省悟了。
“为什么要骗人呢,瓦伊宁?……今夜,这里并没有其他证人。我永远无法向其他人,证明你刚刚承认的东西。为什么不告诉我真相?就这一次,这对你是一种心理上的解脱!在接下来的岁月里,不管你是否身处监狱,这个秘密将在你的脑中,变得愈发沉重。你会渴望另一个坦白说出的机会,但是,你不再会有这个机会了。”
瓦伊宁缓缓摇头:“你不会相信我的。”他淡淡地陈述着事实,漂亮的脸庞在灯光下光芒焕发,“没有人知道这件事的全部真相,甚至细节。到处都是秘密。再增加一个谜团也不会改变什么。”他望着外面的繁星,神秘地笑了,“只有上帝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天涯在线书库《www.tianyabook.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