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涯在线书库《www.tianyabook.com》 《永远的肖邦》 第一章 上午干燥的阳光,照得白键更为鲜明突出。杨·史蒂芬斯轻吸一口气,双手放在键盘上。 《肖邦练习曲十之一C大调》。 华丽展开的八小节,是这首练习曲的主题。打键强劲却流丽,不间断的旋律,不间断的运指与移位。可是,实际一弹就知道了,它的分散和弦范围很广,要求手指动作必须轻软又同时展现强韧。 左手只是按着八度音,相对地,右手一开始就得持续疾驰。旋律奔流,一瞬不停。 第一、二、四指对付八度音,再更高的音就用第五指来按。从第二小节起,所有琶音的最高音都有强音记号,自然右手要伸展到最极限。但在下个瞬间,又要用第一指揪住下三度,因此第一和第五指之间只隔一个键而已。就这样,将撑到最开的手指于下个瞬间缩到最窄,持续此般强力的打键达三百次以上。这就是为何才短短两分钟的练习曲便把人操到不行的原因了。 相同的乐句不断重复,未久,旋律优雅起来了。 第二十二小节的第三音和第四音分得非常开。以前弹到这部分,杨会用左手来按第四音,这样会一下好弹多了,但老师亚当·康明斯基禁止这么做,他说,左手摆动的幅度大虽然显得很炫,但看在比赛评审的眼中,不过是投机取巧罢了。 第四十九小节进入再现部。指根差不多要喊累了,但绝不能让琴音中断。重复上行又下行,让音符连接下去。 第七十三小节,手指被迫耍特技。因为第一和第五指要放在黑键上,第二和第三指要放在白键上。要在黑键的窄缝间挤进二、三指,而且变成按在琴键的后端,所以就得更用力,尤其还必须注意不能让二、三指的力量分散。 到了第七十七小节就进入最后格斗了。接着在第七十九小节的延长音中,让声音减弱下去。 射出的最后一音飘荡在空气中,然后消失。精疲力竭地吐了口气时,背后传来叩鞋声。 “最后面,音跑掉了啦。” 回头一看,维托尔德正双臂交抱在胸前。一发现错误就用鞋子发出声音,是他向来的毛病。 “但琶音的抑扬顿挫很完美,能够这样,只跑掉一个音也还……” “只跑掉一个音?!这种心态跟病毒没两样。一个不要紧,就会两个也没关系,两个没关系,就会三个也无所谓,然后就随随便便蔓延下去。” “才不会那样呢。” “不,能够自律的人并不多啊,杨。” “可是,爸……” “你才十八岁而已。” 维托尔德打断杨的话。每次都这样,一副父亲这么做没什么不对的神气。 “犯错是难免的,但放着错误不管就没希望了。” “那我再重弹一次。” “要不要改选其他的练习曲?” 言下之意一听就懂了。维托尔德的意思是,可以选择简单一点的曲子,但就绝对不容失误了。 一般认为,十之一是二十七首练习曲中难度最高的,因此甚至有人公开宣称,用十之一来评断弹琴家的技术最适当了。 “来参加国际大赛的,都是来自世界各地的好手,实力惊人。就算在波兰国内拿到冠军,一个不注意就会成为致命伤了。” “但,就是因为大家都很强,选十之一的人才会这么多啊。这首曲子可以看出演奏者的技术功力,有自信的家伙一定会选这首来弹的。这首也是a群中选择率最高的。” 杨指着桌上的纸张。那是第一次预赛的指定曲一览表。 练习曲二首(a、b群中各选一首) a 练习曲第一号C大调C-dur op.10-1 练习曲第四号升C小调cis-mou op.10-4 练习曲第五号降G大调Ges-dur op.s-5 练习曲第八号F大调F-dur op.10-8 练习曲第十二号C小调c-moll op.10-12 练习曲第二十三号A小调a-moll op.25-11 b 练习曲第二号A小调a-moll op.10-2 练习曲第七号C大调C-dur op.10-7 练习曲第十号降A大调As-dur op.10-10 练习曲第十一号降E大调Es-dur op.10-11 练习曲第十六号A小调a-moll op.25-4 练习曲第十七号E小调e-moll op.25_5 练习曲第十八号升G小调gis-moll OP.25-6 练习曲第二十二号B小调h-moll op.25-10 下列曲目中选一首 练习曲第三号E大调〈离别曲〉E-dur op.10-3 练习曲第六号降E小调es-moll op.10-6 练习曲第十九号升C小调cis-moll op.25-7 夜曲第三号B大调No.3 H dur op.9-3 夜曲第七号升o.7 cis moll op.27-1 夜曲第八号降D大调No.8 Des dur op.27-2 夜曲第十二号G大调No.12 G dur op.37-2 夜曲第十三号o.13 c.moll op.48-1 夜曲第十四号升F小调No.14 fis moll op.48-2 夜曲第十六号降E大调No.16 Es dur op.55!2 夜曲第十七号B大调No.17 H dur op.62-1 夜曲第十八号E大调No.18 E dur op.62-2 下列曲目中选一首 叙事曲第一号G小调Ballade g-moll OP.23 叙事曲第二号F大调Ballade F-dur Op.38 叙事曲第三号降A大调Ballade As-dur Op.47 叙事曲第四号F小调Ballade f-moll Op.52 诙谐曲第一号B小调Scherzo h-moll. Op.20 诙谐曲第二号降B小调Scherzo b-moll. Op.31 诙谐曲第三号升C小调wcherzo cis-moll. Op.39 诙谐曲第四号E大调Scherzo E-dur. Op.54 幻想曲F小调Fantasia f-moll. Op.49 船歌升F大调Barcarolle Fis-dur. Op.60 比赛规定从这些曲目中组合出二十到二十五分钟长的曲子。为表现基本技巧、抒情性与组织能力,自然考验到选曲的品味。 “现在改变选曲很不利啊。” “那么就要多加练习。而且离第一次预赛只剩四天了,如果练习量还像这几天这样,真的够吗??99lib?” “预赛有六天啊,搞不好抽签的结誉是在十天后。” “杨,你太过有自信了吧?” 维托尔德用责备的眼神俯视杨。那不是父亲的眼神,而是华沙音乐学院教授的眼神。 “这不是一般般的国际比赛,而是肖邦国际钢琴大赛。” “我知道啊。” “不,你根本不知道。” 虽然旁边就有椅子,但维托尔德仍然直直站着俯视杨。杨讨厌这种角度的视线。 “肖邦大赛很特别,除了实力和运气之外,它还受到其他因素的影响,是一个不可思议的领域。如果带着不纯熟的技巧去到那个领域,简直是对神的不敬。你看看他们。” 维托尔德指着挂在墙上的一大排照片。杨的祖父、曾祖父——往前追溯三代,每一位都是史蒂芬斯家辈出的音乐家。他们的丰功伟业,杨从懂事以来就听过好多遍,父亲接下来要说的话,差不多都能倒背如流了。 “你的曾爷爷亨里克当上华沙高等音乐学校的校长,爷爷约瑟夫是华沙音乐协会的会长。他们个个声望卓著、受人称赞。这些自然成为我们史蒂芬斯家的名声。” 爸爸一定也认为自己当上音乐学院的教授也是这些名声之一吧——这句话终究吞进喉咙深处了。 “但是,名誉并不会带来荣誉。我,还有我爸爸,我们都挑战过肖邦大赛,但都在第二次预赛中输了。虽然我们背负着国人的期待,在会场上受到如雷的掌声。” 维托尔德的语尾悔恨似地颤抖。这也是向来如此,但杨这次突然无法理解维托尔德了。过去的失败,真会在人的生命中烙下这么深的阴影吗?至少维托尔德是一位好丈夫、好父亲,也是一位好老师。这样的人何需自卑呢? “你是众人期待的明日之星啊。对史蒂芬斯家是,?99lib.对波兰也是。今年波兰也派出好多人来参加这场大赛,但,世人注目的只有你一个。如果有人能够继上届再为波兰带来荣耀,那个人一定是你。” “我知道啦,爸。” “知道的话,就去做该做的事。因为你的手指已经不只是你的手指了,是史蒂芬斯家的,然后是波兰国人的。” 杨站起来,离开钢琴。 “我要出去透透气。” “去哪?” “公园。” “杨!” “马上就回来了啦。” 杨挤过维托尔德的手,径自离开练习室,然后打开大门飞奔出去。 出去透透气转换心情,这个理由是真的。然而,并非肖邦的乐曲令人沉闷,而是父亲的话语。自家附近虽然有个小公园,但要转换心情的话,还是要到瓦津基公园去。距离不远,从杨的家走路就可以到了。 空气干爽得刚刚好。99lib? 街道上落叶如绒毯般铺着,夏日热闹滚滚的咖啡厅也已进入半年的休店期,前往瓦律基公园的路上透着几许寂静。原因是知道的。因为这几个月来,华沙市区频频发生恐怖攻击,很多市民都减少外出。 华沙的秋天很短,再一个月空气就会冷得扎人,这片景致也将沉进单调的世界中。 过了国立博物馆,走没多久便可看见公园。即便从远处眺望,仍可看出园区树木染上嫣红澄黄。要在华沙目睹如此美丽的黄叶,机会并不多。 也有红色的叶子,但几乎都是鲜艳的黄色。由于今日天清气朗,那黄色益发黄得发亮。这是华沙一年中最美丽的黄金之秋。 在一棵特别大的树木下,坐着一名身穿红色洋装的小女孩。 “啊,杨。” “嗨,玛丽。” 玛丽见到杨便眉开眼笑。一看,她的脚边有一只松鼠正在和树木的果实格斗中。瓦津基公园有很多松鼠,尤其一到这个季节,到处都可看见牠们出没的身影。晴朗的日子,玛丽的玩伴大概就是这些松鼠了。 “杨,你要去比赛啰?” “嗯。” “圆舞曲?你也弹圆舞曲吧?” “弹啊。” “弹《小狗圆舞曲》。” “喔,考虑考虑。” 回答完,玛丽的心思好似又转到松鼠上,再也没朝杨这边看了。玛丽这个朋友,杨只会在公园碰见她。不知道她的正确年龄,也不知道她住在哪里。她只说母亲在公园附近的花店上班,在母亲来接她之前,她都在这里玩。以往杨都会跟玛丽聊聊天的,但今天不巧没这心情。杨说了声“拜!”就继续散步去了。 穿过黄金树叶搭起的拱廊,总算来到矗立着肖邦雕像的水池。听说肖邦住在华沙时,就经常到这座公园来。 仰望雕像。这是一位生于二百年前,深爱波兰,仅遗留众多乐曲和心脏于祖国的音乐家。那脸上似乎带着微笑,也似乎带着忧伤。 各国的参赛者已经陆续抵达波兰,当中或许有几个人也会像杨这样前来瞻仰这座肖邦雕像吧。 但是。杨对着肖邦像说:你能不能教教我这个波兰同胞?你觉得要在你的钢琴大赛中获胜,我还要做什么呢? 杨等着肖邦回答。想当然,雕像一句话也没说。 细细寻思,在肖邦钢琴大赛中获胜,是杨被生下来的理由。听母亲说,在杨都还不懂事时,维托尔德就要他敲键盘了。而杨本人的童年回忆也确实只有钢琴而已。 发现独子比自己更有钢琴天份后,维托尔德狂喜不已,此后即便人在家里,也不单单是个父亲,而更像是一名钢琴家庭教师。·不论朋友、读书、游玩,只要对提升琴艺没有帮助的,一律排除。就连吃饭、运动和睡觉,也全都是为了成为钢琴家而做的全套养成计划。杨没有否决权。 天生的才华加上后天的环境,确实让父亲的计划一步步实现。杨频频在知名的国内大赛中获胜,加上跳级进入音乐学院就读,因此神童之名不胫而走。才刚满十七岁,就轻易获得两名推荐人的推荐而取得肖邦钢琴大赛的出赛权。之后只要照着父亲所写的剧本走,杨就能完成被赋予的使命了。 可,然后呢?夺得优胜,杨·史蒂芬斯在国际上声名大噪。然后呢? 比赛夺冠这种事很容易想象。肖邦钢琴大赛就是一个比赛,总不至于因规模和荣誉都更大,就和之前参加的比赛完全不同。喝采也好名声也好,习惯了之后,听起来还不都一样。 可,然后呢? 是要将父亲简直像念经那样一天到晚挂在嘴上的〈波兰的肖邦〉当成人生中的大事,然后向全世界传教去,或者留在波兰,在音乐学院当个教授,将自己埋成历史的一部分呢? 不论哪一个,对十八岁的杨而言,都缺乏现实感。 “杨?” 站在雕像前,被后面的声音叫住,回头一看,是熟人。 “康明斯基老师。” 亚当·康明斯基站在那里,脸上挂着一贯柔和的笑容。 “你在散步吗?再四天就是预赛了。” “是啊,嗯。” “怎么啦?” “没什么……” “还骗得过我吗?你不会只是要来看看肖邦的雕像吧。一定是为了转换心情来的。也就是说,有什么非转换心情不可的事了。” 还是那样洞悉人心,让杨惊讶得说不出话来。 “还是败给你了,老师。” 康明斯基得意地竖起手指。 亚当·康明斯基是杨自十岁起一直到去年的钢琴老师。杨本身很希望再继续跟康明斯基学琴,但他就任华沙音乐学院的校长后,就真的抽不出时间来了。 “维托尔德好吗?” 正不知如何回答是好,康明斯基似乎看出蹊跷而抿嘴一笑。 “啊,就为了这个出来的吧?” 维托尔德和康明斯基有段时期同在音乐学院当教授,难怪他对维托尔德和史蒂芬斯家的事知之甚详。那么换个角度说,因为没有隐瞒的必要,讲起话来就轻松多了。 “我就是搞不懂肖邦大赛的意义。” “你吗?你不论在家或在学校都泡在钢琴上面,居然到今天还说找不到肖邦大赛的意义?” “我当然知道肖邦大赛是最权威的比赛,但,为什么是肖邦?……听众并不是只听肖邦啊。还有贝多芬、莫扎特、拉威尔、德布西。全世界的钢琴曲多得跟山一样,我就搞不懂为什么我爸非要肖邦不可。” 此刻的心境绝非逃避现实,而是开诚布公。当今世界上,持续迷倒众生的音乐家多如繁星,但,他们并非全是肖邦钢琴大赛的霸主。而且,比赛的名次也不等于未来成为音乐家的成就。有人拿到冠军后就销声匿迹,反倒是很多安于第二、第三名的人,后来一路跃升为国际知名的钢琴家。 “这么一想,就觉得像我爸那样执着于肖邦是没什么意义的。” “肖邦很特别啊,对很多的钢琴家来说-尤其是对出生在这个国家的人来说。” 虽然康明斯基这么说,但杨并没听进去。因为再怎么说,康明斯基都是这次肖邦钢琴大赛的评审团主席。这种人当然不可能不看重肖邦的。 然而,这种心思被看穿了吧,康明斯基突然把脸凑近,盯住杨的眼睛。 “人经常会换了立场就换一套说法,但,我现在要说的,既不是以音乐学院校长的身分,也不是以大赛评审团主席的头衔,而是和你一样,纯粹是一个弹钢琴的人的意见,因此,希望你能好好听进去。” 杨不由得正襟危坐起来。因为就要六十岁的音乐学院校长已经,不,是早就用严肃的目光注视着自己。不能不改变态度。 “的确,世界上不光只有肖邦的乐曲而已。贝多芬和莫扎特也都和肖邦一样杰出。但,有个很有趣的事实,就是说,能将贝多芬弹得行云流水的人,弹肖邦时会一下露出破锭,但能将肖邦弹得精彩绝伦的人,弹其他作曲家的曲子也都能弹得很完美。换句话说,能完美演奏肖邦的钢琴家,就能完美演奏任何曲子。甚至有句话说,在没听过一个人弹肖邦之前,不要对那人的才能妄下评语。肖邦大赛只以肖邦的曲目为评审对象,所以说,能够在这个大赛中得奖,对钢琴家来说,是至高无上的荣耀。” 康明斯基的说法自有他的道理。拉威尔、李斯特都有难度很高的曲子,但肖邦乐曲的难度多在基本的运指,只要能够轻松弹出被当成练习曲的二十四首曲子,要弹其他乐曲就不足为惧了。 “另一个肖邦很特别的理由是,他的乐曲成为波兰国民不屈不挠精神的基础,这是事实。你应该也知道我们国家过去被迫害的历史吧。” 杨理所当然似地点头。波兰自十六世纪以来,持续受到周边诸国的侵略,几度反复被瓜分占领。这个国家的历史就是一部反抗运动、起义与镇压的历史。第二次世界大战时被纳粹德国及苏联分割统治,再经历苏德战争,德国占领波兰全境后,在奥斯威辛集中营虐杀了九成犹太人。大战结束后,苏联仍未停止干预,一直到一九八九年共和国成立,才算是名实相符地独立了。 “这里好安静啊。”康明斯基忽然说:“柔和的阳光照耀大地,池塘里水鸟悠游自在。光看这风景,会以为一片祥和美好。但现实生活是,市区不断发生盖达组织的恐怖活动,市民全在担惊受怕中,很难说我们是处于和平状态。在这种状况下仍要举行肖邦大赛,你觉得是为什么?” 根本不曾想过这问题,因此杨沉默了半晌。 “你的意思是说,有政治因素?” “部分人士认为那是现任总统科莫罗夫斯基的一场秀,但其实是文化厅要让国人的意识反映出来。之前那场空难,波兰举国上下决定服丧而中止一切文化活动,唯独将继续举行肖邦大赛,就是因为我国正遭受恐怖攻击这种国家对国家的暴力威胁,这时候更需要肖邦的音乐。” “这时候更需要……” “肖邦虽然于华沙起义失败后移居巴黎,但他的灵魂与波兰同在。他所做的乐曲充满了对祖国的崇爱和思念,波兰国人都知道这份情操,所以都很喜欢他的曲子。肖邦的乐曲就是波兰的心。所以不是隆·提博也不是柴可夫斯基,而是肖邦国际钢琴大赛,波兰的参赛者在这场比赛中拿到荣誉的意义就在这里。” 杨再次点头。不过,虽然对肖邦乐曲的难度那番话乖乖听进去了,但只是表面同意而已。并非不能理解康明斯基的话,只是无法心悦诚服。如果父亲和康明斯基的道理无误,那么自己不就是一个宣扬国威的道具而已吗?这种不悦感是来自代沟?或者是自己对国事的漠不关心呢? 康明斯基好似又看穿了杨的心思,他微笑说:“别烦了啦,杨。钢琴家是透过演奏来成长、来更深刻了解自己和世界的。不管肖邦大赛的结果如何,你从当中获得的,肯定是你一生的财产吧。” 然后把手搭在杨的肩上。每当学习遇上瓶颈时,这个动作总能安抚人恢复平常心,好怀念啊。 “你知道的,因为我之前教过你,所以不能参加对你的评审工作。也就是这样,我才能在这里给你一些无害的忠告。” “无害的忠告?什么意思?” “就是所谓的外界评论啦。这种评论有些是根据资料,有些是根据传言,但在评审之间私下聊的,往往都是正确的信息。我要说的是有位评审接受音乐杂志采访时自己讲出来的,所以告诉你也没关系吧,就是有两名对手跟你势均力敌喔。” “跟我势均力敌?是哪个国家的谁和谁?” “或许出乎你意外,这两个人全是日本人呢。一个是有盲眼天才少年之称的隆平·榊场,另一个是这次参赛者中年纪最大的,叫做洋介·岬。” 第二章 十月二日,第一次预赛的第一天。 参加第一次预赛的选手必须先通过初选预赛,这次共有八十一名。第一次预赛为期六天,将从中选出三十六人进入第二次预赛。 抽签结果,杨是明天出场。之前的比赛经验告诉他,前一天再临时抱佛脚也用处不大,因此他决定好好观摩自己感兴趣的参赛者。 虽然康明斯基给了杨忠告,但他本身对远东地区的参赛者并不太注意。反正他们的演奏一定是像机器人那样零失误地扫描过乐谱一遍罢了。他比较在意的是其他参赛者,而且意外地这两人也是来自同一个国家。 来自俄罗斯的瓦莱里·卡卡里洛夫与维克多·奥尼尔。目前看来,杨认为这两人才是自己的竞争对手。虽未实际看过他们的演奏,但两人都是荣获其他国际大赛的冠军或名列前茅。不知幸或不幸,这两人都是在第一天出场,对杨来说,正可以省去多跑一趟的麻烦而再好不过,但会场的反应却很不同。 悬挂于会场入口的海报上,贴着表示追悼总统专机空难的黑色缎带。不仅在原本该光鲜亮丽的会场入口装饰黑纱,会场周边也四处可见身着制服的警察,十分醒目。既然是肖邦钢琴大赛,一定有各国的音乐界知名人士前来。而为了防范恐怖攻击行动,加派警察维安自是理所当然;此举不禁让人联想到这届比赛是在非常情势中举办的。 踏进华沙爱乐厅,一时,杨几乎要忘了这里是波兰。 塞满会场的听众当然大多数是波兰人,但亚洲人面孔超乎想象的多。 原因稍微一想就明白了。这次进入第一次预赛的八十一名选手中,波兰人有七名,但最多的是日本,有十七名之多,其次是俄罗斯十二名、中国十名、台湾六名、韩国四名。亚洲人其实占了近半数。对波兰而言,肖邦钢琴大赛是国民性例行活动,但从世界的观点,这是一场波兰、俄罗斯和亚洲几个国家的对决——有部分报纸下了这个带自虐和揶揄意味的标题,倒也不见得说错了。 培养一名音乐家所费不赀。乐器、学费、练习场所。要给予完善的养成教育直到能够参加国内的音乐比赛,必得下重本投资,可想而知很多参赛者都是来自经济大国。观众们也都明白这个事实,似乎颇能接受亚洲势力抬头。 问题在于对俄罗斯的态度就有微妙的不同了。例如杨正在看参赛者一览表时,有个男人从他前面走过去,竟用手指弹了一下俄罗斯参赛者的名字。说得更露骨一点,对为数不少的俄罗斯听众,波兰人投向的眼光其实相当冷漠。 这全是起因于四月的总统专机空难事故。 事故发生之后,遗族们前往斯摩棱斯克现场时,发现以波兰语铭记追悼文的花岗岩不知何时被撤换了。俄罗斯官方重新设置的追悼碑上的碑文比先前更简化,仔细一看,关于卡廷森林大屠杀的文字一概遭删除了。 第二次世界大战当时,有二万二千名波兰军官惨遭苏联秘密警察虐杀,史称卡廷森林大屠杀,而这起不幸事件,旧苏联官方竟然长期隐瞒,因此两国外交陷入困境。之后,俄罗斯政府终于承认这起屠杀事件是由斯大林下令,两国好不容易有机会破冰时,又发生这个追悼碑被撤换事件,难怪波兰国内再次激起对俄罗斯的不信任,当中甚至有报导立论揭穿,总统专机的空难事故就是俄罗斯的阴谋。 俄罗斯参赛者就是在这种情况下出场的。从前波兰还在共产党政权时代,苏联就常居幕后操控,因此大多数国民对俄罗斯人都没有好印象。尽管谁都没明说,但绝对不能把大赛的荣冠交给俄罗斯人这种气氛是俨然存在的。 观众席终于停止嘈嚷,广播响彻全场。 “上午场比赛。第一位演奏者,编号四十二号的瓦莱里·卡卡里洛夫。曲目是练习曲C大调作品十之一、练习曲升G小调作品二十五之六、夜曲第八号降D大调作品二十七之二、叙事曲第一号G小调作品二十三。钢琴是史坦威。” 音乐盛典扯上政治和国家间的恩怨,这种违和感也传到本人身上了吧,卡卡里洛夫走到舞台中央,表情僵得好不自然。根据现场发送的小册,资料上写着他今年是二十岁,但鬈发下五官深邃又带着稚气,实在看不出年龄这么大。 “瓦莱里·卡卡里洛夫。俄罗斯。” 卡卡里洛夫带来的第一首曲目果然是练习曲十之一,这招是企图先以技术面吸引评审吧。 劈头就是左手的强力打键。这首曲子的生命是奔驰感。和缓地奔驰,如滑行般奔驰,如跳跃般奔驰,鲁莽地奔驰。刻画左手的八度音时,要愉悦地变化奔驰感。 听起来并无失误。尽管移位相当激烈,但音量和音色都掌握得十分均匀,运指也都依指示进行。问题在于能不能在如此高难度的演奏技巧中加进抒情表现,但这点他表现得很好,不,是好极了,郁积于胸的热情完九九藏书全释放出来了。 边分析边聆听,杨突然被一种奇妙的感觉困住。自己明明也用同样的技法弹奏同样的曲子,却分明跑出不同的音色来。 接下来是练习曲二十五之六。从徐徐窥探般的阴郁旋律开始。这也是难度完全不下于十之一的难曲,右手的三度颤音,半音阶及全音阶不绝地反复上升下降。 卡卡里洛夫的用意似.99lib.乎也是想藉此来展现技巧。右手忙不迭地在三度间持续弹动,但掌握整体脉流的其实是左手。右手刻划旋律,左手表现音乐性。因此于左手绝不能只是单调地动作,移位也不光是往下而已,而是边鼓起边往下跑。 内敛的热情全面涌出,以翻腾之姿展现高涨的激情,逐渐加速节拍,右手展开超高速的颤音。 杨的心中又再度生起之前那种奇妙的感觉。卡卡里洛夫和自己的音乐性到底差在哪儿呢?——还没得出结论,旋律慢慢减速,然后停止。 卡卡里洛夫两手垂下,轻吐一口气。 技术性漂亮得没话说。这里也找不到任何可称为失误之处,只不过硬要九九藏书吹毛求疵的话,就是最后有点速度不够吧?要将技术面展现到最极致的话,这首曲子最好在一分钟内弹完。 第三首,夜曲第八号。 倚在窗边仰望夜空思慕着爱人,此情此景浮现脑海。左手跳跃地进行大范围分散和弦的伴奏,右手弹出甜美的旋律。 这首是肖邦唯一以轮旋曲形式谱写出的夜曲,两个主题交互重复三次。优美的主部与热情奔放的中间部呈绝妙对比,以此构成甜美却感伤的曲想。 不过,并非只是重复主题,而是每一次都会逐渐高扬,因此能不单调而流畅地进行下去。 大量运用半音阶,如流水般的和声。 卡卡里洛夫的表情已完全褪去紧张了,陶陶然于自己编织出的旋律中,闭目而轻轻摇摆着头。 中间部虽然也是由降A大调开始,但静与动依然缠绕着。 突然激起热情,甚至令人切切感受到愤怒。 杨猛然一惊。自己从未弹出如此的情绪。表现得昂扬是应该的,但总是克制自己不要冲过头了。然而,卡卡里洛夫似乎放开所有压抑,让情感恣意奔流。这就是激情吧,可看到他那张稚气的娃娃脸,实在难以想象竟然表达得出来。 动与静的相互争执,在不安定和声的搭配下,渐次昂扬上去。 带着忧伤的转调。开始吟唱以三度和六度的重音所形成的另一个主题。转调后情绪更激昂,音量也更高。 在这第十八小节,卡卡里洛夫的手指让音程扩大到八度音。见他表情即刻紧绷,显然要拼命钳制住连续扩散开来的音符。 加进非和弦音的即兴式过渡乐节。即便持续踩踏板,高音也全未变浊,反而光华灿烂,简直将当时制作出来的钢琴特性发挥得淋漓尽致。这一刻,肖邦随着钢琴制作技术的提升而在作曲上精益求精的身影,跃然眼前。 接着曲子进入尾声。涌现的主题并非为了再现最初的主题而重返,而是连续的极强音让激昂持续好一阵子。 然后,暂且沉静下来。在甜美的喜悦与酸楚的忧伤交相重复中,未久即进入梦乡似地结束曲子。 卡卡里洛夫再次垂下双手,小小休息了一下。 至此,杨终于体认到自己和卡卡里洛夫在演奏技巧上的不同。一言以蔽之,卡卡里洛夫的演奏是典型的俄罗斯式浪漫主义。 当然,肖邦是浪漫派的代表性作曲家,在诠译浪漫派这点上,两人并无太大差别。欧洲的钢琴教育,就是承袭于十九世纪已发展成熟的浪漫主义,杨本身也是一直被这么教育的。 然而,俄罗斯式的浪漫主义,是在推翻帝政后的政治体制下,在社会面、地理面都被隔绝的俄罗斯所独特发展出来的。加上浪漫主义本身也很符合俄罗斯人的气质,有时候便会显得过于情绪化。而且,位居俄罗斯音乐教育最高殿堂的莫斯科音乐学院也一贯坚持这种价值观,因此,这种形式的浪漫主义早已根植于当地的钢琴教育中。 不过,教导杨的康明斯基曾经斩钉截铁地说,这绝不是〈波兰的肖邦〉。 肖邦钢琴大赛始终有个热门课题。参赛者的琴艺精湛,但,那到底是不是波兰的肖邦呢?无论技术多么优异、表现多么丰富,若不是波兰人心目中的肖邦,就无法赢得肖邦钢琴大赛的胜利——藏书网这种传言依然被窃窃私语着。 最后第四首曲目,叙事曲第一号。 以降A大调的齐奏开始七小节的序奏。这段乐句打键谨慎,却流露出几分迷惑和踌躇。 卡卡里洛夫的手指按着三个不协和音。关于这个不协和音,有人将最高音放在D,但卡卡里洛夫是依照原典按在Es上。 再现阴郁的第一主题。看似单纯却又捉摸不住的旋律走走停停。这段乐句若是无法领悟表现手法,就会落得支离破碎。对钢琴家而言,这也是最耗费神经的段落。 不久,来到与第一主题呈对比的第二主题了。降E大调华丽又热情横溢的歌。起初以极弱弹出,然后反复变奏慢慢加速激昂起来。 边听,杨边确认先前自己的分析并没有错。阴郁的第一主题与热情的第二主题,它们的个性确实是对比的,但卡卡里洛夫的演奏仍让这种对比过度了些。两个主题的落差凿斧过深。浮雕出阴影固然重要,但若做得太夸张,就会瓦解掉乐曲的平衡感了。 叙事曲第一号就是因为第二主题的后半部令人印象深刻而受到喜爱,但对钢琴家而言,重要的是不能在后半的技术面露出破绽。康明斯基等评审们恐怕大多注意到这部分了吧。 于第九十四小节回到第一主题。但以A小调再现的主题,除了阴郁外,还缠绵着优美与哀伤。 没有陷得更深。在此自然地启动调节,应是不想偏离整体的曲想吧。 第一百零二小节起渐强。这里相当出色。交织出的紧张感牢牢攫住听众的魂魄不放。卡卡里洛夫的手指开始猛烈疾驰。 奋起的激情,强劲的打键。 疾驰到第一百零六小节达到极强后,倏地,第二主题以A小调回来了。 细碎地反复向上向下,右手的八度音驱驰到最强。听众的心跳也蹦到最高。 轻快的过渡乐节爆炸。卡卡里洛夫的双手在键盘上奔驰,令人目不暇给。 打键依然强劲,再加进优美,然后迎接第三次出现的第一主题。 被缩短的第一主题以渐强方式和缓地扬起,带着忧伤。 然后,于第二百零八小节移入尾奏,这里是叙事曲第一号的最高潮。 用半音阶戏剧性地高速上行。叫人屏息凝神。舞台上的卡卡里洛夫肯定像一名短跑跑者那般憋住气。 到了第二百四十二小节,旋律一举下降。激昂到顶点后的高速下行,琴音匍匐在地。这里的七小节虽是连结部分,但充满了令人预感到结尾将有大爆炸的不安。 第二百五十七小节,卡卡里洛夫进入最后冲刺了。 双手一连串的八度音。半音阶恒扫一切。激烈的最强音。 像楔子般粗猛地杀进听者耳里,再深深扎进听者心里,长达十分钟的叙事曲结束。 卡卡里洛夫四肢无力地抬头后仰。瞬间,掌声沸腾。 杨也不吝给予掌声。从观众席听来,未弹错任何一键。即便和杨的演奏技巧不同,仍是值得称赞的精彩演出。 随意环顾,热烈鼓掌的毕竟以俄罗斯人占压倒性多数。当中虽然也掺杂着波兰人,但多数同胞对卡卡里洛夫的演奏似乎偏向冷静以对。说穿了,不就刚好证明杨的分析是正确的吗?不论技术多么卓越、情感表现多么出众,若不能触动波兰人的心弦,都不过是一场优异的演奏罢了。 然后,杨仰望评审席。康明斯基等十八位评审全都显得一样冷静,当中几个人甚至在苦笑,这是因为波兰的肖邦依然活在每个人心中吧? 即此,杨仍确信,卡卡里洛夫的演奏是正确且芳醇的。他一定能够轻松超越演奏技巧的差异,顺利迈进第二次预赛。以他为假想敌的自己绝不会看走眼的。 卡卡里洛夫也自觉表现不错吧,出场时的僵硬表情已经半点不留,一派爽快。 但,这也太狠了。杨心想。在第一次预赛,而且是第一天的第一场演奏,就让大家领教这样的演出,一定会给其他参赛者压力的。虽然预赛分六天进行,但连日连听八十一位肖邦的话,再怎样的肖邦迷都会听腻了。这种状况下,第一场演奏容易予人印象深刻,而要盖过这个印象,只有靠演奏终盘时施展鲜明强烈的琴艺了。 杨的斗志全被激起来了。这样也好。明天,我就将俄罗斯式的浪漫主义杀它个片甲不留吧——。 卡卡里洛夫的身影消失在舞台旁边后,广播又起。 “第二位演奏者,编号五十三号的维克多·奥尼尔。曲目是练习曲A小调作品二十五之十一、练习曲A小调作品十之二、夜曲第十七号B大调作品六十二之一、叙事曲第四号F小调作品五十二。钢琴是史坦威。” 不久现身的奥尼尔,简直是卡卡里洛夫的对照组。根据资料年龄是二十四岁,身材高佻,五官相当成熟,下巴蓄着胡须显得年龄更大。 接着,演奏的是练习曲二十五之十一。 还没听到一半,杨就在心中哀号。 我的妈呀!这个奥尼尔也和卡卡里洛夫一样,都是承袭俄罗斯式浪漫主义的吧,而且还兼具了足以和卡卡里洛夫匹敌的高技巧与抒情性。 杨意识到自己误解了。自己的敌人既不是卡卡里洛夫也不是奥尼尔,真要说起来,俄罗斯式浪漫主义才是真正的竞争对手。 有点过了头的表现方式。不理会欧洲音乐界的教育产物。 这种钢琴演奏技巧是把身为肖邦同胞的波兰人视为异类吧。然而,不可思议的是,卡卡里洛夫和奥尼尔的演奏一直盘踞在杨的内心不去。 第三章 “昨天上午十点,在华沙爱乐应举行了肖邦国际钢琴大赛第一次预赛。由于今年适逢肖邦诞生二百周年,各国参赛者比过去更踊跃……” 电视屏幕上映现华沙爱乐厅外观与听众的身影。入口附近有制服警察。以特写镜头捕捉他们,莫非企图予人这场大赛是在非常事态中举行的印象吗? “他妈的文化厅!”安东尼·温伯格主任警部干骂了一句后,用遥控器关掉电视。 取出胸前的万宝路,点上。话说最近禁烟运动似乎推得如火如荼。尽管国家警察还有很多待改进之处,但有一点确实值得嘉许,那就是上级主管无人提出禁烟一事。像波兰这么爱抽烟的国家,要是禁烟的话,一定是为了巴结哪个大国吧?如果这也是所谓全球化的一环,那么真希望能断然说不啊。 话说回来,文化厅的决定真气死人。然后,说这个决定相当英明的肖邦研究所也同样叫人火大。要是不举办肖邦钢琴大赛,这些人等于闲闲没事干,他们当然要极力争取了,但这么一来,就有众多人命暴露在危险中,真不知他们到底怎么想的? 原本波兰国内就弥漫着不安的气氛。二〇〇三年及二〇〇四年被盖达组织干部指名为攻击目标,二〇〇七年起派遣支持部队进驻阿富汗后,波兰军队就遭武装势力锁定为攻击对象了。去年,柏林警方从可疑入境者身上查扣到与盖达组织有关的文件,里面竟包含了对首都华沙进行恐怖活动的计划书。 然后是今年,恶梦成真。 四月发生了总统专机坠机事故。虽然并无犯罪声明,但波兰国家警察怀疑是盖达组织所为。这是解析坠机现场找到的黑盒子后终于得到的假设之一,于是国家警察向中央法科学研究所请求协助,急于锁定犯人。 然而就在这场空难后,华沙市区恐怖活动频仍。 第一起事件发生于五月,地点是旧城区的市场广场。当天是星期假日,购物人潮相当多,一辆停于广场停车场的车子爆炸,造成附近市民八人死亡、二十人重伤。 第二起事件发生于七月,地点是圣约翰大教堂。教堂里的管风琴被安装炸弹,正午钟声一响即刻爆炸,参加弥撒的一百二十名教徒中,十三人不幸罹难。 这届肖邦钢琴大赛就是在这种情势下举行的。不要命也该有个分寸,若是不要命到造成不特定多数的人命在旦夕,这种蛮干的行径都可以算是犯罪了。 “这么一来不等于在说,请到会场来安装炸弹吗?”不由得扯开嗓门时,有人打开办公室的门。 “主任警部,一早就在发牢骚啊?”进来的是皮奥特刑警。皮奥特是原本的下属,差不多半年没见了。 “什么风把你吹来?已经对新单位不耐烦了吗?” “才不,我们那个单位可刺激得很,哪里会烦,每天都像被迫跟女神卡卡面对面那么惊悚呢。” 不知女神卡卡是何方神圣,但一一问清楚又嫌麻烦,因此鼻子哼一声便结束话题。反正皮奥特说话就是这个调调,听在温伯格耳里,意思是说目前的单位宛如处在战争状态。 史坦尼斯劳·皮奥特因一纸突来的人事令被调到反恐特别应变中心,就是在旧城区的市场广场事件之后。虽然明白这是必须设置应变中心的重大事件,但能干的下属被拔走,还是叫人心痛。证据就是这半年来眼睁睁看着刑事课的拘捕率每况愈下。 “你这个混得好到爆的家伙,回老巢来干嘛?” “我刚去了法科学研究所。啊,请杯咖啡吧。” 皮奥特熟门熟路地径自到办公室里边拿出自己专用的马克杯。温伯格放任他去。放任他,他就会主动说出该说的话了。 “最近恐怖攻击事件接二连三啊……” 来了,还真快。 “和之前那个总统专机空难有关喔。” “喔,总算有眉目了吗?” “在空难现场找到一部分装置,和在华沙市内使用的爆破装置非常相似。法科学研究所断定,同一人所为的可能性高达九成。” “同一人?” “没错,大概隶属盖达组织吧,但就他一个人干喔。犯罪手法以及用于装置上的零件全都一模一样。一个疯狂炸弹客就把华沙市区和市民搞得他妈的鸡飞狗跳了。” 皮奥特啐道。这人菜虽菜,当初被选去应变中心时,自己之所以没半句怨言,就是了解他这个人了解到骨子里去了。 恐怖分子的目的再明显不过了。目前,美军正在巴基斯坦北部与塔利班交战中,而盖达组织则跳出来逼迫出兵充当支持部队的波兰军队撤兵。他们之所以在本国首都进行集中式的攻击,目的全都是为了这个。这么一来,因出兵导致国内兵力不足的军队,势必为了保卫华沙而不得不回防,另一方面,当然,破坏工作本身就是对全世界的示威行动了。 “因为卡辛斯基总统对消灭恐怖分子特别努力啊。这点他和美国总统意见一致,就成了反盖达组织的急先锋,那么会被当成标靶也就理所当然了。” “不只卡辛斯基,反抗无端的暴力行为,正是波兰人的民族性,所以希特勒才会这么讨厌我们。” 愈被攻击和镇压,就愈是卯起来抗争到底,这是自古以来的民族性。或许波兰人是全世界最顽强的民族也说不定。 “话说回来,刚刚说的炸弹制造方法和使用的零件,都是凭指纹之类推断来的,法科学研究所把那个资料照会FBI了,结果……正中红心。” “意思是说,是已经列入名单的恐怖分子干的?” “没错,好像是个在FBI里和麦克·杰克森一样有名的家伙,听说去年伦敦多起恐怖攻击中,他也掺了一咖。” “那家伙……来头大吗?” “管他来头大还小,说到底就只是个人九九藏书啊。” 皮奥特一口气喝光杯里的咖啡。 “你算算看,那家伙制造的炸弹害死了多少人?从已经确定的总统专机空难算起,已经夺走一百一十七条人命了。这数字太可怕了。我们国家废除死刑这件事,再没有比现在更令人遗憾的,如果可行的话,逮到他后,真该送到美国或白俄罗斯去受审才对。” 没有激动,也没有感叹,宛如聊天般的平稳语气。 但是,正因为如此,才彷佛清楚看见闷烧在这人胸中的火焰。虽然,他做出的判断有时会让人感到冷酷无情,但他比任何人都对犯罪者深恶痛绝,追捕犯人时的执拗更是有过之而无不及。 看着皮奥特,温伯格想起往昔的自己和今日已然失去的东西。真希望像他这样的刑警能一直跟在自己身边啊。 “那家伙到底是谁?” “好像还没掌握真正的身分。”皮奥特遗憾地说:“国籍、年龄、性别都不清楚,连一张脸部照片都没有,只知道是个炸弹专家。” “什么?FBI的数据就只有这样?” “有时候是因为资历还很浅,即使在盖达组织里,知道他或她来历的人也很少吧,所以从内部泄漏出来的情报也是少之又少。” “简直成幽灵了。” “没错,但有一个线索。”皮奥特双眼正视温伯格。 来了来了。这家伙会射出这种眼神,八成有事硬要上司配合。 “法科学研究所从残留下来的部分爆裂物中,导出一个非常非常有意思的结论。那个既不是定时炸弹,也不是现有的东西,而是一种新型玩意。因为会爆炸,运送就有危险,更何况是新型玩意的话,由制造者本人亲自到现场安装的可能性就很髙了。” “喂,你的意思是说……” “没错,目前那名恐怖分子非常可能就潜伏在华沙一带,而且,只要波兰军队不从巴基斯坦撤兵,那家伙就会不断在这里进行炸弹恐怖攻击,所以要逮住他就是现在了。” 皮奥特将杯子放在桌上,上半身倾向温伯格,拿出一张纸来。 “我已经向海关要了这半年来入境者的名单。希望主任警部能帮忙找出这张表上的爆裂物零件是从哪弄来的。” 眼睛扫过那张表。 定时器部分:IC555半导体组件、7490TLL计数器。药剂:硝酸、醋酸、硝基苯…… 窗体里林林总总塞满了八十三个品项。 “全都是随便就能弄到的东西……你是打算叫我在整个波兰扫一遍这些东西的取得途径吗?” “非这么做不可。” “喂,臭小子,某个忘恩负义的家伙跑到别的单位去,害我们刑事课的人力有多么吃紧你知道吗?” “隐隐约约知道一点啦。” “在这人力吃紧的时候,还要我帮忙干这种费工夫的搜查?” “抓到那家伙后就恢复正常,这份人情我也会还。” 说完想说的话,皮奥特立即转身朝门口走去。这种厚脸皮行径,调到其他单位也似乎没被纠正过来。 该死!尽把狗屁倒灶的事往这里塞——。 正要对那背影臭骂一顿,不料对方突然转身过来。 “啊,忘了说,那家伙有个外号喔。” “外号?” “在盖达组织里通用的名字,就是代号啦。因为没别的称呼,FBI也都是这么叫的。” “叫什么?” “叫〈钢琴家〉。” 十月三日,第一次预赛的第二天。杨排在这天的第四位出场。 第一位和第二位出场者都是波兰人,分别为二十一岁的森姆·亚当斯基和十九岁的奥特亚·爱德曼。虽是同胞,但两人一开始的两首练习曲都让人听不下去。 藏书网亚当斯基的十之十二《革命》让人一听就泄气。练习曲《革命》是肖邦到法国后,得知俄罗斯侵略华沙的噩耗而敲击出的曲子。乐音原本应该悲愤交加,但亚当斯基演奏得很呆板,引不起听者任何兴趣。好不容易按着谱面弹出来了,却明显暴露出练习不足。 而爱德曼的十之七有七个地方走音了。才不到一分半钟的曲子就有七个地方!光瞥一眼便知道他紧张得不得了。但,这样的话,第一天的卡卡里洛夫和奥尼尔不是条件更恶劣吗?任何状况下运指都不能打滑,是身为钢琴家最起码的条件啊。 比赛失败有两种情况,会影响到隔天比赛的失败,以及已经无所谓的失败。而亚当斯基和爱德曼,不得不说他们属于后者。 哎呀,谁管他们两个明天会怎样啊。——正这么想时,一对坐在前排的夫妇开始讲评起来。 “好烂啊……这个弹的。” “就是啊,真丢国家的脸!与其这么让大家看笑话,不如干脆弃权算了。” 杨不由得缩起脖子。竟然忘了。波兰听众对肖邦的乐曲格外挑剔,有时甚至比评审委员来得更犀利不留情。 “为了不输给俄罗斯和亚洲势力,只好硬凑人数,这也是没办法的事,但这种程度,简直像是派来刺探其他参赛者实力用的。如果说奥运是运动的战争,那么肖邦大赛就是音乐引起的战争了,哪有光凑人头就能打胜仗的。” “安啦,因为接下来就是杨·史蒂芬斯要上场了。” 听着两人的对话,杨突然感到肩头的担子好沉重。 一直以为将钢琴大赛比喻为战场是父亲维托尔德的专利,看来似乎不然。 这些毒舌批评再听下去就完蛋了。反正就快轮到自己,杨决定离开座位前往休息室。 受到第三位演奏者曾·立平的冲击,就在进入休息室后。 亚洲势力,尤其是中国参赛者的抬头,近几年格外耀眼。经济宽裕后就会追求荣誉,无论国家或人民都一样。他们必是倾全国之力栽培登上国际舞台的钢琴家吧。前两届的金奖得主李云迪就是这个象征性的事实。只不过,杨本身对他们的演奏不曾感兴趣过,因为根本无法想象亚洲人能够理解波兰的肖邦。 然而,立平的演奏,狠狠打了囿于成见的杨一巴掌。 休息室设有屏幕,方便参赛者确认舞台进行状况。杨一看,正在演奏夜曲第十六号的立平,身高应该比杨矮,目前正弹到中间部,连串的乐音在光的微粒闪耀中流淌,令人不由得挺直背脊。 鲜少有乐曲像夜曲第十六号这般,予弹者及听者的印象大异其趣。肖邦的夜曲旋律并无急遽的变化,也没有开展部和再现部,因此弹法呆板的话,没多久就会诱发睡意,但,即使不变化音型,和声进行也是一刻不停地变化下去,因此左手的伴奏音域宽广,两手的第一指会频繁地交叠而容易走音。 不过,若能排除这个困难点,用安定的节拍来演奏的话,就能弹出肖邦式的流丽与优美。换句话说,这是一首演奏者的技巧有别,效果就会天差地远的曲子,也可说是一首测验能否好好弹奏肖邦的试金石。 立平表现得十分完美,弹法依乐谱忠实呈现,诠释方法听起来也是根据波兰的传统,完全想不到是亚洲人弹的。 说不定是意外杀出的黑马,再也待不下去了。 杨跑出休息室,往舞台边奔去。穿过走廊,推开迎面来的人一个劲儿往前冲,终于到达。看来是赶上了。 立平的第四首曲目选的是叙事曲第四号F小调作品五十二。 雨滴般的音符静静揭开序幕,接着立即呈现F小调的第一主题。这个主题满是哀伤,其实不只有哀伤,还有包覆着哀伤的优美。 立平的视线不在键盘上,而是稍稍飘向斜上方,身体宛如品味舌间美食般地前后晃动,未触键的手则时而随着旋律浮在半空中。 这是弹得十分沉醉才有的动作。运指与节拍皆化成身体感觉而融合为一后,就能在演奏中随旋律起舞。只不过钢琴家都知道,为带出如此优雅的旋律,需要多么高超的技术与想象力啊。 叙事曲第四号是肖邦成熟期的作品。同时期还创作了《英雄波兰舞曲》、诙谐曲第四号等所谓的大曲,此后作品数量即锐减,由此不难想见这些都是他才华登峰造极时的杰作。也因此,这是四首叙事曲中无论技术性、音乐性都是最难,同时也最美的一首。 立平的手指如爱抚般滑过键盘。 绝妙的运指。杨的双眼好一阵被立平如波浪翻涌的手指给钉住了。两根黑键的中间插进中指弹出的颤音、用一指连续按住的三度过渡乐节。看似稀松平常之处,却要求极敏锐的专注力。 接着,在左手八度音的引导下,进入光辉的第二主题。和音成为主调,降B大调缓缓流泄,时而圆舞曲的音韵若隐若现。要从复杂的和音中突显如此的华丽感,非相当纯熟的技巧不可。然而,舞台上的立平宛若呼吸般自然淡定地驰骋着手指。 杨好生羞耻。还敢说中国人无法理解〈波兰的肖邦〉吗?多荒谬的傲慢。立平岂止能理解,简直已与肖邦身心合一了。 立平倏地猛烈打键,左手深邃的八度音,绽裂开来的右手。 强力打键中,旋律边舞边驰上急峻的陡坡——但,下个瞬间又急降,取而代之的是,宛如边确认脚下边走似的低缓旋律。 轻快舞出的旋律再次入眠。 持续漫长的过渡乐节,可紧张感未曾片刻松懈,直牵动听众的心。蓦然环顾,每一个人都吃惊似地凝视着立平的身影。 到了再现部,第一主题又出现了。变奏虽复杂,立平的手指如行云流水般畅快无阻。双手缠绵、分离、又缠绵。 随着左手的音阶攀升,右手陆续涌出幻想式的和弦。从这里起,曲子即将进入终结部而徐徐上升,但若调整不当,音量就会一下饱和。因此说终结部之前的力量分配是这首叙事曲的关键,一点都不为过。 杨稍稍做好了心理准备,等待终结部。截至目前,演奏内容近乎完美,但即将来临的尾奏号称难度最髙,因为这个结束方式,将使整体印象翻然改观。 立平的双手霍然弹跳起来,从强音开始的急速小调,两手腾涌出暴风雨般的琶音。 无调性,发疯似的和弦连击,整个表演厅陷入立平颠狂的翻覆中。 乐音突然消失,寂静来访。但,只有一剎那,毫无前兆,猛扑而来的粗暴的最终连击。 杨不觉地屏神敛气,以齐奏方式下降的旋律。但疯狂的舞踏依然持续。最后的四个和弦如楔子般敲进听者胸口后,结束。 瞬间无声,然后,掌声如怒溥汹涌般沸腾。一人、又一人地,纷纷起立。 毫无疑问的,这是目前的参赛者中最精湛的演出了。将付出昂贵门票却好似欲求不满的听众们,一气卷进欢喜的涡漩中。 不过,立平本人倒是用蛮不在乎的神情回应听众。脸上毫无一滴渗汗,想必体力充沛,而且有驾驭这首曲子的绝对自信吧。 岂止是黑马。 弄个不好,立平就是本届的冠军霸主也说不定。 看见那张游刃有余的中国人脸庞,杨的心中立刻燃起熊熊斗志。好吧,你就去你的一派不在乎吧。席卷全场的立平风采,现在就由我来一举扫荡——。 杨深呼吸一下,静待广播叫出自己的名字。 “第十位演奏者。编号七十五号的杨·史蒂芬斯。曲目是练习曲C大调作品十之一、练习曲A小调作品十之二、夜曲第三号B大调作品九之三、谈谐曲第二号降B小调作品三十一。钢琴是史坦威。” 杨走到舞台中央。眩目的灯光直直倾泄,舞台的地板恍惚浮起。背景以红色为基调,灯是苍白的。 “杨·史蒂芬斯。波兰!”司仪的语尾略微上扬。这该是身为主办国而能被容许的特权吧。 一叫出杨的名字,全场齐声鼓掌。这掌声也不是之前那种虚应其事的,而是异样地热血沸腾。 会场温度确实上升了一度。这道热气不折不扣就是对杨抱以强烈期待的热量吧。 即便如此,杨仍然从容地坐到钢琴前。背负着大家的期待不知已经是第几次了,因此杨每次都能将这股压力转化成动力。 没问题的。这次也会表现优异。 杨将手指放在键盘上,第一首曲目,练习曲十之一。 技巧难度之高是有目共睹的吧。正因为如此,卡卡里洛夫等自信琴艺出众的许多参赛者,都不约而同选了这首曲子。 是以,此刻评审委员们和听众们都该听腻了。当然,杨是做过这些盘算才选择十之一的。从左手强力打键开始八小节。大量运用连奏,不让旋律中断地开始疾驰。 堆叠起同型的乐句,左手再加进圆润感。以右手编织旋律,同时以左手的伴奏覆上格调,这种技法并不容易,然而这首曲子要求超乎手指速度的地方就在这里,杨当然知之甚明。 琶音的最高音同时也最重,为维持极其复杂的运指,必须从肩膀起将力量集中在手指上。 反复上行又下行,手指肌肉累积起乳酸了。 专注的神经能感知会场的反应。所有人似乎隐隐约约开始被杨的一举手一投足吸引,眼睛不能不看,耳朵也不能不听。 练习曲十之一的演奏时间约两分钟。以这首曲子的速度来说,两分钟是恰当的,同时也是极限。卡卡里洛夫也只多出三秒而已。 杨的战略是将演奏时间大幅切短。目标为一分四十秒。将整首曲子的速度拉快一成,听起来的疾驰感会比实际更高。 不过,打个比方的话,这么做就像刀子已经磨得又利又光了,却还用锉刀猛锉,刀锋会更锐利没错,但也隠藏了脆裂的危机。这种演奏效果超群,但失误的危险性也倍增,再加上还会徒增疲劳感。 演奏到第七十七小节时,有一个音跑掉了。最后一次练习也是在这个地方走音。但,这是意料中事,不必在意。因为决定采取这个战略,早已权衡过失误的缺点及高速演奏的优点了。 果然演奏完毕的瞬间,会场传出不成声音的骚动。别被吓到喔…… 杨连喘口气的时间都不停,立时弹出第二首曲目——练习曲十之二,通称《半音阶练习曲》。 开始驰骋阴郁的旋律。光是这样,就彷佛听见听众惊得倒抽一口气的声音。 这是一首将右手操到无以复加的练习曲。听起来整首是单纯的半音阶,但右手较无力的第三、四、五指要以连奏的方式弹半音阶,第一和二指要以断奏的方式弹和弦,虽然曲长不到两分钟,但有人评论这是练习曲中难度最高的一首,原因就在这
.99lib?
里。而且还要求快速。 挑选练习曲中难度最高的两首,而且是几乎不休息地连续演奏——这就是杨拟定的战略。 失误及速度过慢,亦即未依乐谱指示演奏,在这场钢琴大赛中都将被视为致命性的扣分项目,因此这种选曲行为近乎自杀,况且杨的练习曲十之一还上演比平常更快的速度。 但反过来说,在这种条件下还能完整弹奏出来的话,予人的印象绝对远远凌驾于只是正确无误的演奏之上,而且杨有自信能弹完它。 第一和二指弹出来的和弦可算是这首练习曲的主旋律。为了确保和弦的音量,必须一边将注意力集中在第二指,一边持续鞭策较无力的其他三指。 旋律细碎地反复上下。左手虽然主要是伴奏断奏而已,但也没空让它休息。弹十之一时累积下来的乳酸,这下又更多了。 像被什么追赶似地,焦躁与不安催促旋律加速下去。 果然,右手指的第二关节开始求饶了。指尖暂且不说,从关节起感觉已经麻痹了。愈来愈焦燥的旋律不折不扣反映着杨的心理状态。还剩数小节。手指能撑到那时候吗? 进入第三部,音量提高到强音。右手在极限的边界试图展开最后的疾驰。 振起晦暗的激情迈向终曲,不料键盘的交界线竟模糊起来。 该死。还不行。杨咬紧牙根,持续弹动手指。 让旋律缓缓持续下降,然后,放掉最后一音。 松弛肩膀,深深吐气。这里该小小休息一下的。无力垂下的右手终于从过度操劳中解放,安心了。 感觉到观众席投来更热切的目光。那针扎似的紧张感连在舞台上都感受得到。瞥一眼评审席,他们似乎还在屏息注视着自己。看来,连续演奏练习曲十之一和十之二这招果然奏效了。可以一扫立平所创造的气氛,这下轮到全场浸淫在杨·史蒂芬斯的风采中了。 第三首曲目,夜曲第三号。 一反之前的两首练习曲,这次由平稳的序奏开始。持续的紧张感终于慢慢瓦解。 彷佛漫步在熟悉的深街似的平稳——这是主部的旋律,但会与随后而来阴暗且激烈的旋律成对比。这种作曲技法,肖邦自第三号夜曲后经常使用,因此也被评为其夜曲名作的原点。 杨选择这首夜曲的理由,完全出于想展现抒情性。前两首练习曲可让人看到技术面的正确度与持续力,而夜曲则在表露肖邦的情感——。若曲目的组织能力也是评审项目之一的话,那么这种安排不妨视为相应的战略。 旋律的音量渐次上扬,平稳中混进不稳的情绪。左手的伴奏音域辽阔,尤其第二音和第三音相隔八度以致运指困难。此外,右手频频弹出不规则且快速的过渡乐节。虽然着眼于情感表现,所要求的技术却在高水平之上。 进入中间部。杨让晦暗的激情喷发出来。肖邦的苦恼、肖邦的七情六欲,全盘爆炸。 这里,左手的第二指要跨过第一指,甚至要让第二指从第一指下面穿过。本届参赛者中,有人以移位来处理这部分,但杨不愿投机取巧。既然肖邦已经指定指法,遵照他的指示来弹奏他的乐曲是钢琴家的义务。 与平稳明亮的主部成对比,曲子的阴影加深了。 打键愈来愈强劲,肖邦的愤怒逼近胸口。肖邦的钢琴曲真不可思议。一方面愈弹愈能体认到演奏的难度,另一方面,他作曲时的思想会伴随明确的形象在演奏者心中来来去去。 到了第三部节奏趋缓,又再现主部的旋律。经过中间部炽烈的苦恼后,再次呈现的主部若不能于平稳中加上优美,那就没意义了。 平缓地、平缓地,宛如入梦般音量渐次缩小。最后一个弱音从舞台上向会场消散而去。没有失误。 杨在调整呼吸时,顺便观察听众的反应。紧张尚未中断。最后的第四首曲目,诙谐曲第二号。 首先,发射休止符很多的三连音。如窥视对方神色般的降B小调私语声——但,下个瞬间,猛劲的和弦以极强音敲响。两者的对话构成这首乐曲的主题。当释放极强音的那一剎那,杨的身体也感到痛快无比。 诙谐曲第二号堪称肖邦的代表作之一。当时肖邦罹患肺结核,同时邂逅了永远的爱人乔治·桑,因此可说是直接面对绝望与希望的冲击,而这样的影响充分反映在这首诙谐曲中。 旋律转为降D大调。左手伴奏琶音,右手重复两次的下降音型,弹出犹似悠游于虚空中的轻快韵律,令人彷佛看见肖邦与爱人手牵手的幸福模样。 杨突显双方声音的明暗对比,制造更多的戏剧效果。这次以低音的颤音来连接最初提示出来的休止符。音调升高再升高,朗朗讴歌。如此美得无以复加的旋律,令杨的魂魄也跟着跃动起来。 到了中间部便镇静下来,温婉的旋律似要中和第一部的狂烈,但这个乐句仍相当优美。虽为小调,整体却蕴藏鲜亮明快的气息,这是因为各个乐句都有分散和弦装饰而能各自显现优雅。 接下来由升C小调带来哀伤。 不过,肖邦所谱写的哀调,其哀伤是包覆着甜蜜的,宛如追忆过往似的甜甜的感伤。由C小调转到降A小调时,偶尔可窥见主题。 一边略微加速节拍,一边不断倾诉般地驰骋手指。 接着在反复琶音后,右手陡然炸裂开来。 由三个和弦组成如狂风暴雨般的连击。如此凶猛的音量让精心安排的反差突显无余。 左手以八度音咆哮,右手几乎要砸毁键盘似地来回暴走。 肖邦那郁积已久的阴沉忿懑,完全轰炸到震动会场四壁。一己之力终究莫可奈何而对命运报以怨恨,诅咒上天—— 到了终结部,杨再现主题——绝望与希望,激情与平稳。两种乐音交互涌现后,杨猛地以极强音往上冲。 让半音下行,让平行调的降D大调跳跃。纤细又大胆,华丽又暴烈。杨屏住大气,将浑身的力量集中在两臂上。 最后,展开简直要凿穿钢琴般的狂暴打键,将粗大的楔子深深猛扎进去。就在杨的双手高高挥起时,如波涛般的喝采袭卷上舞台。 “Bravo!”欢呼声四起。这不是比赛,会场已然化成杨·史蒂芬斯的个人演奏会了。 杨起身回应现场的吶喊。于最后一首带来诙谐曲第二号这样的名曲,就是企图创造戏剧效果,看来似乎成功了。 整个会场在欢喜的漩涡中翻滚,久久无法平静。一旦走下舞台,不难想象将被再三呼唤出来。 走向舞台边的途中,再次将视线移向评审席。坐在正中央的康明斯基脸上洋溢出满意的笑。老师的评价似乎也很高。 卡卡里洛夫也好,奥尼尔也好,全都不足为惧。半路杀出立平这匹黑马又怎样。 波兰的救世主,杨·史蒂芬斯在这里。 第四章 翌日黄昏,杨到瓦津基公园去。 第一次预赛的第三天。包括上午,已经连听八个人的演奏,真是听得够腻了。今天舆论并未特别谈论哪位参赛者,果然一如意料演奏平平,因此决定到此为止。 一点都不想直接回家。维托尔德在预赛第二天到会场观看演奏,虽然称赞杨的表现让听众沸腾99lib.,但也没忘记指谪他的失误。 “我明明再三告诉你要表现到完美无瑕的。” 不论哪个父亲,都是这样啰嗦到家吧?将自己的梦想强压在儿子身上的父亲,也是悲哀到家吧? 与其去瞻仰这种父亲的脸,还不如到公园去看看玛丽或松鼠的脸要好上数倍呢。 向晚的暗淡天光适度地沉没公园的颜色。轰炸般的喧嚣、或是被夜色完整覆盖的静谧,杨都不喜欢,他最喜欢这个时段的瓦津基公园。 起风了。是黄金之秋特有的轻柔的风。 往她的指定席那棵大树走去,发现除了玛丽,还有一名青年站在那。青年把腰弯到玛丽的视线高度,正认真地跟她说什么。 想不到这个时间竟有诱拐儿童的坏人?但那名青年的姿态好优雅。 “啊,杨。”_转过身来的玛丽一脸茫然。不像正在被诱拐的样子。 “你在干嘛?” “波兰语,在教他。” 玛丽得意洋洋地回答。可是,教?玛丽懂的词汇顶多就是那四个天线宝宝会说的程度而已。 “你是这个小女孩的朋友吧?”青年转身面对杨。 这下懂玛丽的意思了。这名青年是东方人,他说的波兰语有点结结巴巴。 “偶尔会在这里碰到她。” “这样啊。她说她妈妈马上就要来接她了,我想说就陪她一下。” “就算有坏人,我也不怕喔。” “可是这公园这么大,只有你一个人……” “妈妈有教啊。奇怪的人靠近的话就大叫。我的声音很大很大喔。” “你要叫什么?玛丽。” “失火了!妈妈说,要是叫有坏人,就不会有人来,但要是叫失火了,大家都会跑过来。” 杨有点佩服。虽然没见过,但玛丽的母亲应该是个绝顶聪明的人。青年也有同感吧,见他会心地点点头。 重新观察那名青年。年龄大约二三十岁,比杨高出十公分左右。想必体格很精壮吧,因为身上毫无赘肉,一眼便能看出他的姿势很棒。重心转移是成为一名优秀演奏家的重要条件,因此杨对初见面的人总是先观察他的姿势。 即使面对面,也无法猜出他的国籍。杨对东方可说是孤陋寡闻,连地图都画不好,对种族更是漠不关心,根本分不出中国人、韩国人或日本人。 但这名青年的相貌和杨所知道的东方人有一点不同。 就是瞳孔的颜色。带碧蓝的茶褐色。记得东方人几乎都是深黑色才对。这名青年的眼珠比较像是俄罗斯人的。 这双茶褐色的眼眸正不可思议似地盯着杨。 “你该不会是参加肖邦大赛的杨·史蒂芬斯吧?” “嗯。”回答后,杨就后悔了。 连日来,不仅音乐相关杂志,杨的照片可说上遍了各报纸和电视。父亲骄傲地说这是名人税,但杨本人对于走在路上被周遭人投来目光感到抑郁不已。虽然这名青年似乎也是这种突然跑来的粉丝之一,但这里是杨难得可以放松的地方,实在不想被索取签名。 然而,青年说出的话叫人意外。 “初次见面,你好。我也是参加这次钢琴大赛的人,我叫岬洋介。” “岬……洋介?” 喃喃念着名字,想起来了。康明斯基提过有两个日本人是自己的竞争对手,他就是其中一人。据说是比自己大九岁且是这次参赛者中年纪最大的,但实际见面却意外地年轻。这么说来,倒是听过日本人大致上都是娃娃脸。 “昨天你的演奏相当精彩,尤其诙谐曲第二号是我目前听过最高雅的了。” 哦?杨心想。对那首诙谐曲的赞美不知听过几次了,甚至还曾当面被赞赏。但,像这名青年这样用“高雅”来形容的,倒是第一次。 杨握住对方迅速伸过来的右手。比自己的大,而且手心厚实柔软。 没错,是钢琴家的手。 这种手所弹奏出来的琴声会是怎样的音律呢?也是像机器人那般,只会一味照着乐谱正确模仿一遍的那种吗? 不知是否看穿杨的心思,岬静静笑着。 “岬,你已经……弹完了吧?” “是的,我是今天最后一名出场者,刚刚才演奏完毕。” 对年纪比较小的杨说话还这么客气,应该是不太会说波兰语的关系吧。但,奇妙的是,这种措辞方式还挺适合这个人的。 “啊,真是不巧。我在那之前就离开会场了,所以没听到。” “中途离场吗?是有什么急事吗?” “不管是怎样的比赛,连续听难听的肖邦都很痛苦……。那,我可以问你一个问题吗?” “什么问题呢?” “你刚刚说我弹的诙谐曲二号很高雅。那是什么意思?很多人称赞那场演奏是跃动感的、是戏剧性的,但用高雅来形容的只有你一个。” 岬马上啊啊啊地抱歉说:“是我单字不够。不,是表现方式错了吧。嗯,那场演奏该说是很高贵吗……。唉,果然不习惯的语言还是不能随便说出口啊。” “高贵?” “应该说是气质典雅吗?……听起来,是那天的参赛者中最像〈波兰的肖邦〉的。” 大吃一惊。 〈波兰的肖邦〉——虽然康明斯基提过,但这种说法还不是很公开,而且是属于传统对肖邦的解释,再说,只有波兰人才会顽固执着于这种对肖邦的既定印象。 对波兰以外的外国人而言,这句话甚至可以视为专门拒外国人于门外的暗语。反过来说,是外国的历届参赛者都无视于这个暗语吗?或者是他们一直藉反驳这个暗语来证明自己的存在价值? 然而,岬却一副理所当然似地用这个解释、这个标准来聆听杨的演奏。 音乐是世界共通的语言——很多人这么说。但,开这种玩笑的不过是个半吊子,他们只能感受到音乐这个最大公约数而已。事实上,很多音乐只能在特定的场所,特定的关系条件中才能成立。就算能陶醉于福音音乐的美声中,但能真正领悟完成该音乐前的背景故事的,又有几人呢?肖邦的情形也是一样。他遗留下来的练习曲、夜曲、诙谐曲、叙事曲、圆舞曲,每一首都如宝石般晶莹璀灿,但了不了解原石的黑与研磨的过程,理解度就可能有天渊之别。因此,能切身体会他的痛苦的,终究唯有受尽镇压、长期被欺凌的波兰人了。 不必多说也明白,这个叫做岬的东方人对肖邦及波兰有很深的理解,而且甘受波兰人的排他性。 杨突然在意起这名青年了。 而且在刚才想问问题时,就被他先发制人了。 “杨,你坏坏,岬的第一个朋友明明是我的。” 杨正穷于回答,岬巧妙地帮忙解危。 “在当朋友之前,玛丽你是我的老师啊。” “那,给我学费。” “啊?” “岬也是钢琴家吧?” “嗯,是……” “那就弹钢琴给我听。” “这个嘛……” 跟小孩子讲话只要配合她就好了,干嘛岬还那么认真回答。 “真对不起,因为钢琴很难搬过来,所以现在没办法在这里弹。” 玛丽有点不高兴地点点头。 “好吧,时间和地点你决定就好,但要弹我喜欢的歌曲才行。” “你要点的是?” “嗯,是这一首。当、当。当啦啦啦啦、当当、当……” 玛丽的音程没错,但,这首旋律有名到不行,一听就知道曲名了。 “啊,肖邦的夜曲第二号呢。” “我不知道这首歌的名字?” “是不是这样唱?当、当。当啦啦啦、当当、当。” “对对对!当、当。当啦啦啦啦、当当、当。当啦啦啦啦……” 岬和玛丽开始合唱起来。要插进去得抓时机。 “玛丽,你最喜欢的不是《小狗圆舞曲》吗?” “你就只会弹短的。” “岬,可以再问一个问题吗?” “好,请问。” “要参加肖邦大赛得有两名音乐相关人士的推荐。不知道推荐你的是谁和谁?” “一位是日本肖邦协会的户部教授,另一位是直到去世前都还很活跃的钢琴家。” “直到去世前都还很活跃的钢琴家?” “我想你也知道才对,就是受全世界乐迷喜爱和景仰的柘植彰良先生。” “彰良·柘植……!” 不可能不知道。以钢琴家为目标的人不会不知道这个名字。很遗憾在去年过世了,他是一位被誉为稀世拉赫曼尼诺夫琴手、长期君临古典音乐界的艺术大师。杨也收藏了相当多他的CD。对拉赫曼尼诺夫有兴趣的人而言,他的地位就像是不得不通过的里程碑。 这人的实力竟通过柘植的认证——杨的眼睛眨巴眨巴地盯着岬。 事到如今才后悔,当初若是更好好听进康明斯基的忠告就好了。 十月七日,第一次预赛的最后一天,会场人口早已门庭若市。 杨锧进人潮缝隙,朝表演厅前去。有位之前因某种原因被热烈关注的参赛者将在今天出场,而杨一早来到这里就是为了观赏他的演奏。 在表演厅入口处,和一名高个子的男人撞上肩膀。 “对、对不起!” “对不起。” 和转身过来的人四目相对,两人互看了半晌。 “瓦莱里·卡卡里洛夫?” “你是……杨_史蒂芬斯?” 然后,两人不约而同伸出手。卡卡里洛夫手的皮肤细滑如白瓷,但关节突起得好难看。这就是钢琴家的手指。 “我听了你弹的诙谐曲二号,真的很棒。” “你的叙事曲才厉害呢。我已经听腻了波兰风的演奏,所以你的弹法相当刺激。” “还有,你在练习曲十之一速弹后,又继绩弹十之二,这才恐怖呢。这需要多惊人的体力啊。肖邦大赛后,你打算参加奥运吗?” “卡卡里洛夫,你的波兰语怎么说得这么好?” “喔,我来波兰好几藏书网次了,是会讲些日常生活用语啦,但就算语言能通,想法好像还是不太沟通得来。” 卡卡里洛夫卑怯似地缩起肩膀。 “我知道我们国家和你们的渊源……你们好像都把音乐和政治扯在一起,但我不过是来弹钢琴而已。” “把观众的头当南瓜就好了,反正真正评审的只有十八个人。” “没有观众的演奏就没意思了,不管什么比赛都一样啊。” 啊,这人不是真来比赛的——这么想。比赛并非演奏会,说穿了,比赛的重点是向评审展示自己的琴艺。 “算了,没关系。如果我能晋级,我就要弹得让全场观众都沸腾起来……。杨·史蒂芬斯,你今天也是特地来听他的演奏?” “嗯,我对这个人特别感兴趣。” “我也是。那么,你怎么看?” “怎么看?什么意思?” “你们国家也是一样的吧,不管体育或文化,从前都是由国家来掌管。由国家掌管这句话有点语病,可反过来说,在那个时代,只要有才能的话,就会成为国家的英雄。但是,自从国家的体制改变后,只有才能却没机会的话,还是没办法脱颖而出。你也不能否认在你背后有人支持吧?” 杨轻轻点头。 “就这层意义上来看,这次聚在这里的家伙大家都差不多,但只有他不一样。” “哪里不一样?” “我们看得到的,他看不到,但我们听不见的,他都听得见。我们选择音乐,但,是音乐选择了他。你不觉得吗?” “这个我要听完他的演奏后再下判断……那就先这样啰。” 杨和卡卡里洛夫道别,然后走向观众席。 被恩师康明斯基列为自己的竞争对手之一——日本人,榊场隆平。在乎他的演奏的似乎不只杨一人。环顾会场,除了卡卡里洛夫,还有奥尼尔和立平,然后岬也来了,还看见爱德华·欧尔森和艾莲·莫罗的身影。这些有希望得魁的参赛者,此刻全都在这里等待榊场的演奏。 杨原本并不太知道他,是.99lib.碰到岬以后发现自己太不用功了,才急忙找资料来读。可光是这样,读到的内容就够引人兴趣了。 十八岁,天生眼盲,被阻隔于颜色与光之外的青年。 然而,上天夺走他的视力,却给了他绝佳的才华。没有乐谱,榊场也能弹奏钢琴。 还在幼儿时期,榊场的母亲就为了让他听声音玩,而买玩具钢琴给他。榊场着迷于敲键盘,令人吃惊的是,只要弹过一次的旋律,他就能完美地反复弹出来,更令人惊讶的是,从电视或收音机播出来的歌曲,只要-听,他就能立刻用自己的钢琴再次弹出来。 为榊场做过检查的医师确信,他天生具有绝对音感——到这里,都只是人们津津乐道的感人的奇闻轶事而已,然而,榊场隆平倍受注目之处,并非他具有绝对音感这个特质,而是丰富且稀有的音乐表现。开始接受正规的音乐教育后,榊场的才华立即发光发热,没多久就拿遍日本国内各大钢琴比赛的荣冠了。 不过,榊场活跃的舞台只在日本国内,并未广受国际肯定。可以说,这届肖邦国际钢琴大赛正是他登上世界舞台的第一战。此刻聚在这里具冠军相的每一位参赛者,都是为亲眼亲耳鉴定他的实力而来的。 这天,榊场的演奏是排在上午场的第三人。当第二名参赛者演奏完毕消失于舞台边后,听众的期待度益发高涨了。 但,此时发生了意外,久久不见司仪现身舞台,时间一分一秒过去,广播始终未起。 五分钟,十分钟……然后,十五分钟。 就在观众席开始骚动时,司仪总算现身了,但说出的第一句话叫人震惊。 “现场的各位嘉宾,很抱歉,今日预定的比赛已做变更。由于发生意外之故,决定取消今日所有赛程。” 什么?顿时,观众席鸦雀无声。 “原本预定接下来进行的演奏,将延期举行。详细情形将在今日内公布于会场入口处的公告栏以及肖邦协会的网站……” 最后部分已经听不清楚了,因为来自观众席的质问和抗议声齐飞。当中也有人立刻离席。 再待下去也没用。杨也起身急忙走向出口。接待处被前来退票和抗议比赛中止的观众闹得天翻地覆只是迟早的事,不趁现在赶紧离开表演厅的话,恐怕待会儿就走不了。 但,仍然太迟了。 表演厅的大门一开,挤在那里的观众已是人山人海。果然不出所料,接待处肯定聚集了大批人潮吧,只见出口也是人满为患,已经无立足之地了。 只有等了——杨已经放弃,将视线移向二楼出口时,看见了康明斯基。楼上和一楼一样乱糟糟,康明斯基罕见地面露不悦。 或许康明斯基听到了什么消息。杨逆过人流而上,到二楼找恩师。 “康明斯基老师。” “是你啊,杨。” 康明斯基眉头深锁地看着杨。右手手背上有一道明显的红色纹路,而且表情紧绷。 “老师,你的右手……” “混乱中不知道被哪个路过的人抓的。这下,还真让人有点恐慌了。” 康明斯基一脸愁容,无力地摇摇头。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万万不该发生的事。” 康明斯基抱住杨的肩膀,带他到二楼的角落。 “呃,老师……” “反正到了中午,这件事就会变成一条大新闻,而且华沙首都警察马上就要到了,现在跟你说应该没关系吧。” “首都警察?” “你知道这层楼有出场者专用的休息室吧?” “嗯。” “刚刚,警卫发现的。休息室里有个人死掉了。”嘴巴顺着意识脱口而出。 “死掉了?” “被杀的,不知道被谁杀死的。” “谁?是谁被杀?不会是参赛者吧?” “不是,听警卫说,好像是一名刑警。他带着身分证,名字我记得是叫皮奥特吧。” “那么,知道他为什么被杀吗?” “听警卫说,他胸部中了一枪。但,问题是他尸体的样子。那种状态,除了被杀没有第二种可能。” “……那种状态?” “手指啦。” 康明斯基用吞进苦涩东西似的表情说:“十根手指的第二关节,全部被切断了。” 回到自己的房子,〈钢琴家〉将身体深深窝进长沙发椅。沙发富弹性的触感,慢慢吞噬掉疲劳。 然而,残留于脑海中的嫌恶感,却怎么也吞噬不掉。不得已,〈钢琴家〉只好从家里的小酒吧拿出Miod Pitny蜂蜜酒。美丽的琥珀色。〈钢琴家〉最喜欢加冰块喝。 用手指搅拌冰块。估计指尖就要被冰得麻痹时,一口仰尽。 伴着甜甜的香气,喉间一凉,头便有点轻飘飘起来。 嫌恶感的原因心知肚明。因为好久没这样近距离杀人了。〈钢琴家〉想起扣上托卡列夫手枪板机时的触感,不觉全身一颤。子弹打进对方胸膛的声音犹在耳间回荡。 自己还是比较适合玩炸弹。在目的地安装妥当,然后从远处静待那个瞬间——这种方式文明多了不是吗? 都是那个刑警害的。他到底是怎么査到自己住处的?不,在这之前,他到底是怎么识破自己真面目的? 第一眼见到那名刑警时,就知道他的意图了。虽然他态度温和,但肯定已经懐疑自己了。那名刑警似乎没料到自己会立刻做出反应。当时,〈钢琴家〉是当机立断的。迅速掏出托卡列夫后抱住刑警,刑警虽然强力反抗,但终究来不及拨开抵住胸口的手枪。 由于直接抵住身体,枪击声含糊不清,并未传出房间外,因此〈?99lib?钢琴家〉只要解决事情后立马离开休息室就行了。 没留下任何证据。要从发现尸体的现场找到有关自己的蛛丝马迹,进而让自己列入调查对象的可能性,是零。 但,不能不小心,现在起得更加谨慎行事才行。 因为自己背负着偌大的使命……。 第一章 皮奥特的尸体已经运走了,但地上仍留有血渍。据说那几乎都不是枪伤造成的,而是从切断的手指流出来的。 从十根手指的切断面喷出的血量很少,是因为死后才切断手指的关系。验尸官这么说。意思是没有生命反应。大概不会有恐怖分子善良到杀人时还先麻痹的吧。对于皮奥特临死前没有经历剧痛这点,温伯格愿意感谢老天。验尸官的判断是一发子弹打中心臓,且似乎是职业级的手法造成一枪毙命的。 尸体是在上午九点三十分,由一名到休息室的参赛者发现的。表演厅在昨天半夜十一点巡视过全馆后关闭。根据验尸官的见解,死亡推定时间是上午八点到九点之间,因此几乎可断定皮奥特是在休息室惨遭杀害的。 作为凶器的手枪以及切断手指用的工具都留在现场。虽是Radom P-64波兰军的制式手枪,但有的已经从军中流出,在市区就有人非法持有。这把枪还仔细磨掉制造号码了。 然而,看起来比手枪更令人发毛的是刀尖上染血的钳子。虽是一般的工具,但刀刃的长度要剪断一个人的手指绰绰有余。 “不论手枪或钳子上,都没检出任何指纹,恐怕是用完就直接涂掉了。” 刑警的报告不出所料。若凶手是皮奥特正在追缉的世界级的恐怖分子,就不可能做出留下指纹这种蠢事。而之所以留下手枪和钳子,是凶手不让警方以物追人,他判断带着它们反而危险。虽然波兰国家警察一直被人瞧不起,但要从这两样东西来锁定凶手,的确有困难。 手枪和钳子。而最重要的东西却偏偏怎么找都找不到。 “还是没找到手指。”在地上爬来爬去的数名刑警,终于举白旗。 “一根也没有。” “那么,是凶手拿走了啰?” 温伯格的诘问口气,让刑警们面面相觑。虽然难以理解,但个个的表情都不情愿地表示只能这么解释了。 “把人杀掉后剪断手指带回去。要真是这种作风,那么这名恐怖分子就是个有相当猎奇癖的家伙了。难道他下了班,要一边把玩剪下来的手指一边喝酒吗?” “主任,还不能断定是恐怖分子干的吧?” 当然,现阶段连凶手是一人还是数人都搞不清楚,自然不宜妄下定论。上回皮奥特和温伯格分别时,提出〈钢琴家〉这个名字,说正在査他的行踪。想到这件事,温伯格便满脑子认为,皮奥特是因追缉不成反遭杀害的可能性最大。 无论如何,岂能坐视不管——想重振平日的冷静沉着,但办不到。私怨抢在职业意识之前喷发。逮到凶手后,就算不是皮奥特,也会想把凶手送到有死刑的国家去审判的。 虽然年轻,但皮奥特确实是位优秀的捜查员,只要习惯他那讨人厌的说话方式,听久也就顺耳了。在同一个班追缉同一个案件时,偶尔还会觉得他就像
99lib.
自己的儿子一样。 就这样他妈的给毁了——。 温伯格向来总是拼命压抑激起的愤怒,绝不容许自己在现场失去冷静。要把愤怒化为执念、把悔恨化为力量才能做好捜査工作。然而别的不说,在这方面,总是被那家伙嘲笑。 不会为报私人恩怨而进行搜査。不过,将私怨化成执念的话,那又另当别论了。 表演厅经理阿德勒只是块头大而已,胆子小得很。 “什么?你的意思是说,表演厅的警卫竟然没看到被害人或加害人进去休息室?” “大、大会期间,相关人员可以在上午八点入场。当然,观众是在比赛开始的九点三十分之前入场。按规定,警卫也是只要在这个时间之前到就行了。” “这么说,在警卫来之前,谁都可以进出啰?” “不是的。二楼的休息室有分评审用和参赛者用,总共有八间,但每一间的门都有电子锁九九藏书,没有这张ID卡的话就没办法进去。” 阿德勒经理从胸前拿出一张卡片。是附照片的身分证件。中间有一个稍微鼓起的圆形,应该是埋着芯片的关系吧。 “这张卡是发给大会相关人员的吧?” “发给工作人员、评审还有参赛者。” “喔,这样的话,命案发生前谁进去这个房间,就能马上知道了。” “不行,那个是……”阿德勒吞吞吐吐。 “IC芯片并没有个别识别功能,大家的都一样,所以没办法査出谁进去过了。” “……总有几部监视录像器吧?” “一楼有三部,二楼没有。” “为什么?” “不为什么。监视器在拍的话,会让参赛者不能专心啊。” 温伯格轻轻砸嘴。意思是说,为了保护企业的机密数据就另当别论,但为了保护参加人员的隐私,这种程度的保全措施就够了。道理是没错,但市区恐怖活动频传,又从海外邀请众多贵宾前来,这种情势下,肖邦协会居然如此掉以轻心,他们的危机处理能力真不得不说是糟糕透顶,眼前在这个房间里不就发生最凶恶的犯罪了吗? “这种ID卡发给了几个人?” “包括我在内,一共是二百八十六人。” 只要持有ID卡,无论谁都可以进入休息室。因此,也应该可以进入休息室后再找皮奥特过来。但是,嫌犯有二百八十六人之多。光要确认不在场证明就得耗掉多少人力及时间呢?——这下,温伯格真想向肖邦协会诉苦啊。 “反正,先拜托你赶快把持有ID卡的人通通列表出来吧。” “呃……那么,今天的比赛怎么办?” 顿时,温伯格以为自己听错了。 “经理,都发生这种事了,你觉得还能继续比赛吗?” “嘛,话是没错……但要变更赛程,没有协会许可的话……” 温伯格差点就大骂出来了。对自己而言,这起命案是一个重要的年轻人被杀死了,偏偏这个经理简直在说肖邦钢琴大赛的进行更重要。而顶多就是比出谁钢琴弹得比较好而已,和逮捕凶手比起来,他到底认为哪个更重要呢? “那就不是国家警察的事了啊,至少今天一整天,表演厅被刑事课包下来了,请你谅解。对了,还不能让大会相关人员还有观众离开会场喔,要确认每一个人的姓名和地址后,才能请他们回去。” “……那要花多少时间啊?” “嗯,一整天吧。” “国宾、也是吗?” “国宾、也是。” 温伯格一说,阿德勒经理露出苦不堪言的表情离开。之所以垂头丧气,肯定不是对死者的哀悼。 “叫第一个发现尸体的人过来。” 据说第一个发现尸体的是一名参赛者,他进入休息室时,意外碰到了尸体。 等了半晌,被刑警带来的那个人出现了。看见他,温伯格一整个绝望到谷底。99lib?或许能从第一个发现尸体的人那里获得有益情报的,但这个期待剎时粉碎了。 他是个瞎子。 “我、我叫榊场隆平。” 日本人,身材短小,应该不到一百六十公分吧。据说是十八岁,但看起来年纪更小。白色手杖和两只脚。物理上来说应该再稳定不过了,但榊场的两只脚看起来颤巍巍的。温伯格二话不说,马上请他坐下。 愈看榊场,失望就愈大。若是他的眼睛没瞎,说不定至少能目击到从房间跑出去的那名凶手的背影了。 榊场闭着双眼,确认温伯格的位置似地动着脖子。表情比阿德勒经理还要不安,就像个迷路的孩子。 “你是第一个看见……唉呀,发现尸体的吧?” “是,是的。” “请把当时的情形尽量详细告诉我。” “我是……第一个、今天、要出场的,所以三十分钟前来到休息室。一进去,马上闻到非常奇怪的臭味,就问是不是有人在,但完全没有响应。” 结结巴巴的波兰语中,有个单字引人注意。 臭味?温伯格吃了一惊。 死亡推定时间最早也是上午八点。直到发现尸体的九点三十分,才经过九十分钟而已,但这名青年竟然说闻到异臭。 “那到底是怎样的臭味?” 听是听得懂,但无法随心所欲表达出来吧,榊场拼命挤出单字地呻吟着。 此时,大概是看不下去榊场的窘状,一名刑警在温伯格耳边私语。 “呃……有一个日本人也是参赛者,他的波兰语比这个人说得好,要不要让他来翻译?” 一般来说,为了不让捜查本部的意图或隐匿情报曝光,同一起案件的关系人是不能同时待在听取案情说明的现场的,但考虑到刑事课里没有人会说日语,这也算是不得不的权宜之计了。万一发觉隐匿情报外泄的话,再及时停止诘问就行了。 “叫那个人过来。” 不久后过来的,是一名让人有莫名好感的青年。表情稳重,眼神理性。之前说是日本人,但现在一看,那五官总令人感觉是斯拉夫裔人。 “我叫岬洋介,”那名青年自己报上姓名。 “你和他,隆平·榊场,都是日本人吗?” “是的,而且也和他一起参加这次的肖邦大赛。” 原来如此。对这种慢条斯理的语气还不很习惯,但这下要听取案情说明就会顺利多了吧。 “我们要问他,一些关于命案的事,你能帮忙翻译吗?” “我刚刚听说—些了……但,我也是要被侦讯的对象之一吧。如果我们同时在这里的话,对榊场的心证不会不利吗?” “这点可放心。谁都看得出来他不可能是凶手。” “为什么呢?” “为什么?……因为他眼睛看不见啊。” 温伯格说出射杀这个已经对媒体公开的事实。 “看不见目标,就没办法开枪射击了吧。” 再明白不过的事了。才觉得懒得回答,岬却以略带困惑的表情和榊场窃窃私语。 “警部先生,榊场说,你好像很爱抽万宝路。” 不由得用手遮住嘴巴。不论烟瘾再大,也不该在案发现场抽烟才对。 “猜对了吧。” “……为什么会知道?” “除了视力,其他方面的感觉,榊场都比健康人士好上太多了,当然,最厉害的就是听力了。他闻到了你身上和衣服上的烟臭,甚至连牌子都猜对了。” “等、等等,他和我之间距离超过一公尺啊。” “没错,但这个距离就是榊场和一般人的距离。” 连忙将外套的下襬凑近鼻子猛闻,但连一丝丝烟臭之类的都闻不到。 接下来,温伯格又吃了一惊。 “征得榊场本人的同意,我就说了。不能因为他看不见目标,就排除他犯案的嫌疑。因为只要具有像他这样的听觉和嗅觉,要锁定目标位置并没那么困难。再加上健康的人往往会因为对方是盲人就卸下心防靠近,所以要锁定对方位置就更容易了。” 根据验尸官的报告,皮奥特的枪伤并未检出硝烟反应,表示凶手是在极端近距离之下开枪的。考虑岬的说法,确实榊场也有犯案可能。 “你的意思是说,不能因为他是瞎子这个理由,就排除他犯案的嫌疑,而是因为其他的理由吧?” “如果是近距离开枪的话,榊场的衣服就有可能溅到血。但不管有没有溅血,他都看不见,所以必须跑去换衣服,但他明确地说他离开住宿饭店后都没有换衣服,这点,可以问问饭店人员和表演厅的人就知道了吧。” “是有可能没溅到血。但应.99lib?该不敢这么想就不去换衣服吧。” “会准备手枪和剪断手指工具的凶手,不可能冒这个险的。” 温伯格改确认榊场的衣服。外套是深黑色,但衬衫是白色的,果真喷到溅血一定很醒目。仔细琢磨岬的说法,的确合理无破绽。 “可是,既然嗅觉那么灵的话,不就知道衣服上有没有溅到血了吗?” “不可能灵敏到像狗的嗅觉那样吧。像地上留下的这些血渍,它们的臭味就会跟是不是沾在衣服上的混淆不清了。” 看来,不得不同意他的见解了。但,温伯格又对榊场的服装起了新的怀疑。 “他都一直都戴着手套吗?” 榊场戴着相当厚的手套,但不必说在室内,就连在户外也没冷到需要这样的重装备。没从凶器上检出指纹这个事实,让人视线集中在手套上。 “他会经常戴着手套,是因为弹钢琴的关系。” “蛤?”岬在众人面前将双手插进裤子的口袋里。 “因为手是钢琴家的命啊。除了弹钢琴的99lib.时候,钢琴家多半像这样保护着双手。但榊场必须拿着手杖走路,无论如何都得把手露在外面,所以不得不戴上手套来保护了。” 然后,岬对榊场耳语。榊场点点头后,就把右手的手套拿下来。 “只不过,无论再怎么小心翼翼,没戴手套的时候,有时总会不注意把手弄伤了。” 伸出的右手手背上有轻微的淤青,呈浅黑色,应该是才刚造成的。 不过,话说回来—— “洋介·岬,你该不会和警察有什么关系吧?” “没有。我是全心全意弹钢琴的,我并不是把肖邦大赛小看成公务员的业余比赛。” 不知道在气什么,岬的语气中有一点点不悦。 “……算了。那么你问问他发现尸体时的情形好吗?” 岬再次和榊场交谈。温伯格竖耳倾听,但东方的语言听起来就像魔女的咒语般。 “他说,进来的那一瞬间,闻到硝烟和血的臭味。榊场就大叫:‘有人在吗?’但房间里好像没人。他战战兢兢地伸出手去,碰到了像是人体的东西,但怎么推怎么摇都不会动,而且皮肤是冷的。他以为是有人暴病了,就赶快到外面喊人……大致是这样。” 这段证词本身并无可疑之处。正常人而且很冷静的话,看到手指被切断,一定会先确认有无心跳和脉搏吧,但盲人做不到。因为喊话没有反应,就用手指来确认,这点也很特别。 “在那之前或是在那个当下,外面有人吗?” “好像也没有。呃,既然凶手能够躲过他的白色手杖,就有可能完全避开被人注意,也有可能去掉身上的体臭了。” 体臭——这样啊?榊场从这样的距离就能闻出自己身上的烟臭了。这么说,从体臭察觉他人的存在与否,也不是不可能啰。 不过,可以全盘信任他的感觉吗?虽然亲自见识到榊场的嗅觉灵敏度了,可仍然无法完全相信他的证词。这表示自已在不知不觉间已经抱持偏见了吧。 或许是擅于察言观色,岬窥视了温伯格的表情后说:“警部先生,我了解你的心情,但榊场的感觉真的足以全盘信任喔,只要听他的钢琴演奏,就应该能同意我的说法了。” “只是听一下他弹钢琴就会知道了?” “是的。只要听他演奏钢琴,就会确实感觉到音乐之神是存在的。同样都是弹钢琴的人,也只有嫉妒的份了。” 看着突然陷入思考的温伯格,岬笑了。这种笑容在东方的佛像上看过,是一种庄严典雅的笑。东方人的笑法都是这样带点神秘的吧。 “怎么样,警部先生。在不抵触守密义务的范围内,可不可以把这起案情告诉我们,这样的话,我觉得我和榊场可以帮上忙的地方会更多。” 第二章 十月九日,第二次预赛的第一天。 第一次预赛的最后一天是七日,不过才隔一天而已,表演厅的气氛却恍如事隔多日,一定是昨天大家被刑警侦讯而抑郁不已的关系吧。杨只要想到这件事就又气起来。 当天上午八点到九点之间,在哪里做了什么?认识这名被杀害的、叫做皮奥特的刑警吗? 为了对这种愚不可及的问题做出说明而错过榊场的演奏。由于这起突发事件,第一次预赛的最后一天被移到隔天进行,偏偏不巧地,这天杨和其他大批关系人都要接受侦讯。尽管很同情这名遇害的叫皮奥特的刑警,但时间都被浪费掉了。 不过,这些乌七八糟的事都能因为今天的演奏而一笔勾消。第二次预赛第一天的压轴好戏,就是榊场的演奏,总算可以百闻不如一见了。 通过第一次预赛的共有三十六人。由于当时杨正在接受案情侦讯,因此由维托尔德代为出席确认比赛结果。杨顺利通过了,但这是必然的结果,维托尔德和杨都没什么特别感觉。不过,第二次预赛要从这三十六人当中再选出十二人。若说肖邦国际钢琴大赛的高潮才正要开始,一点都不为过。 第一次预赛中,几乎人人都拿出看家本领了,于是技艺不佳者全被淘汰出局。这表示,那位盲眼钢琴家又将展露何等的琴艺呢?就算不是同为参赛者,也肯定对榊场的演出抱持高度好奇。 康明斯基认为他是杨的竞争对手。而被杨视为假想敌的卡卡里洛夫,则认为他是音乐之神所选出来的人。 其实杨心里对这些话是存疑的。音乐之神向来冷彻且善变,不可能只因为身体有部分残障,就对那个人特别施恩。 简单说,这道理就同残障奥运一样吧。残障人士不屈不挠的身影,向来都是为人喝采的题材。杨猜想,肖邦协会本身也是举双手热烈欢迎这位娇客吧。理所当然地,除了可能夺得肖邦钢琴大赛的冠军之外,他本身还能制造出许多附加话题,即便最后不给他冠军或特别奖,只要过程中能提高肖邦钢琴大赛的人气就再好不过了。况且,以盲人来说是令人惊艳的演奏,但以一般参赛者的标准而言,可能不过刚好及格而已——恐怕这才是事实吧。这么一想,杨觉得只要高坐在观众席上瞧瞧他的本领就行了。 尽管前天才发生休息室中赫见尸体这样的不幸,但今天表演厅里仍坐满了想来鉴赏新才华的观众。 这天打头阵的是美国人。 “第一位演奏者,编号五十二号的爱德华·欧尔森。曲目是叙事曲第三号降A大调作品四十七……” 欧尔森在播报曲名时走上舞台,一现身,包括杨在内的观众全傻掉了。 多数参赛者都是穿着成套的深色西装,然而出现在舞台上的欧尔森,却是天蓝色衬衫搭配粉红色外套这种装扮。此外,大部分的参赛者都因紧张而表情僵硬,但这位欧尔森却一派亲切随和,简直像在跟观众说哈啰似的。 这家伙是个〈观光客〉。杨立即断言。 富阳光朝气且自信满满的钢琴家,举手投足宛如招待专程为自己的独奏会而来的粉丝似的,但一开始演奏就错误百出,节拍凌乱,最后把乐曲结构搞得乱七八糟地结束——。相关人士都把
这种来比赛会场游山玩水似的玩家称为〈观光客〉,简单说,就是对这些在会场待不久、跑错地方的人的一种蔑称。 不知是不是坦率直爽的印象作祟,〈观光客〉多为美国人。反过来说,就是具有胜出实力的美国参赛者少之又少。 主要原因是指导师资不足。过去在一九七〇到八〇年代,担任美国音乐教育中枢的,主要是流亡美国的犹太裔俄罗斯人,但显然世代交替失败,他们陆续去世后,便找不到优秀教师了。 莫扎特这样的天才难遭难遇,没有优秀的老师,就不可能培养出优秀的钢琴家。是以,当今的美国在钢琴演奏方面,甚至惨到被贴上落后国家的标签。 现场观众都明白这点,因此当欧尔森开始调整座高时,就有性急的观众在那里窃笑了。一看,连评审当中也有人拼命咬牙强忍笑意。 “爱德华·欧尔森。美国。” 嗯,有这种表演在也好啦——杨把它当作中场休息般,将身体深深沉进座位里。对连日来听腻肖邦的观众来说,走调的演奏搞不好也是让耳朵休息的好方法呢。 恐怕大家都有同感吧,坐在杨隔壁的一对年轻情侣正小声交谈着,完全放松的模样。 然后,冷不防挨了一记闷棍。 欧尔森的手指静静在键盘上滑行,流淌出来的乐音宛如小河潺潺。睡得迷迷糊糊般的运指。一定是用最轻的力度弹出来的最弱音,却能确实传到观众席来,原因绝非单靠打键强弱而已,绝对是灵活运用强弱的微妙差别,才能达到此般效果。 杨沉进座椅中的背脊倏地挺起来。哪里是什么〈观光客〉,这绝不是闹着好玩的演奏。 然后,怪起自己的胡涂来了。再怎么说,都是通过第一次预赛的人物啊。尽管那轻率的模样误导人,但技巧不纯熟的参赛者是无法站上这舞台的。 以C大调揭幕的这首乐曲,是采附点节奏为特色的轮旋曲形式。肖邦所做的叙事曲,每个音都予人无法挣脱栅栏所缚的阴郁印象,唯独这第三号叙事曲有着迥异的个性,轻快且华丽,整体散发出类似诙谐曲的感觉。 利用下行的半音阶与上行的全音阶,让细水潺潺变成激流湍湍。欧尔森彷佛自己翩翩起舞似地细切起键盘。 听起来速度缓缓加快,但并未违背乐谱的指示。仔细一听就明白了,他利用打键的强弱来制造阴影,演出快节奏的效果。 但到这里,杨困惑了。不论叙事曲第三号的个性多么轻快,这种演奏也太过跳脱了吧?音型应该漂浮游移之处,欧尔森也弹得莫名欢乐。踏板踩得很细致,声音完全没变浊。如果是波兰的肖邦来弹的话,这里会显得气质高雅,但比起气质,欧尔森似乎更强调跃动感。 欧尔森的演奏阳光又自由开阔。听起来不像在音乐厅,倒让人觉得彷佛在哪个酒吧寻找舞伴似的。 接着是轮旋曲形式的变
奏,一变成降A大调后,琴音益发髙昂。宛如舞曲般的节奏,让杨周围的观众都意外露出幸福的表情。这种洋溢欢乐气氛的叙事曲第三号,杨本身还是第一次听到。 到了中间部变成升C小调后,主题失去了轻快,开始纠结起阴郁来了。欲昂扬而起的主题被困在低音部中打滚。欧尔森的右手执拗地连敲着分散和弦,左手驱驰出音域辽阔的过渡乐节。这是叙事曲第三号难度最高之处。一听,带点不协和音,但这是在表现主题的烦躁之情。欧尔森的钢琴饶舌地叨絮不休。 沉郁与昂扬。两个相反的动机一边互相争执,一边如暴风雨般席卷整个表演厅。杨不由得探出身体。即便演奏如怒涛汹涌,欧尔森仍保持微笑,笑得彷佛弹琴真是快乐得不得了。 回到降A大调,欧尔森的右手弹完四个颤音后,开始弹奏丰富的八度音。旋律从短暂的纠葛,再次回到轻快的场面。 打键变得更加激越。但贯穿整首曲想的并非是切实的对立,而是过多的阳光灿烂。连纠葛都变得轻松迷人而听得舒舒服服。 再现第一主题,那种阳光氛围更加突显。欧尔森一边舞动身体及手指,一边迈向终曲,以始终优雅与阳光的姿态涌入尾声。 然后,彷佛宣告舞蹈结束了似地,连最后一音都是轻快的触键。 舞台上的欧尔森蛮不在乎地回头瞥了一眼观众席。原本这个举动会显得傲慢,但由欧尔森表现出来却意外地不讨人。一定是他天生就是这个样子吧。环顾四周,并无观众露出不悦或轻蔑之情,反而显得因发现意外宝藏而惊喜的人占了压倒性多数。 对波兰人而言,肖邦的乐曲是形成自我认同的一部分。 因此,波兰人会顽强地抵抗任何新的诠释或曲解。心中对肖邦乐曲早有定见这点,经常让外国钢琴家看成是波兰人的排他性。可另一方面,波兰人对音乐也是很率真的,只要演奏得震撼人心,便会毫不犹豫地送上掌声。 欧尔森的演奏恰恰属于这种。之后弹奏的是圆舞曲第四号、马厝卡舞曲三十到三十二,以及波兰舞曲第六号,但予人的印象和叙事曲第三号相去不远。欧尔森不论弹悲痛或弹阴郁,都让人感受到阳光朝气。而观众对这种个性大致上是喜欢的。证据就是当欧尔森弹完所有选曲后,观众对他的反应;对这位异质的肖邦,波兰的观众以温暖的掌声给予祝福。 自懂事以来就以波兰的肖邦为标准,因此这场演奏对杨而言无疑是新鲜的体验。康明斯基绝不会把他拿出来谈吧,而维托尔德听了肯定激动不已。本来,被评为误入歧途的演奏就会令人耳目一新不是吗? 一股脑地阳光且轻快的肖邦。选曲之妙加上欧尔森本身予人的印象,顺利让观众接受这样的演奏方式。虽然失去肖邦原本的气质,但弥补上来的内容中富有相当的魅力。 总觉得长期存在自己内心中的规范被打乱了而静不下来。离下一场演奏中间有十五分钟的休息时间,杨索性离开座位去散散心。 一楼的厕所被一般观众挤得乱糟糟。杨因为得参赛者之便,就用ID卡往二楼的厕所走去。在厕所入口处,碰到了很有意思的两个人,岬洋介和欧尔森;岬正握着对方的双手用英语跟他说着什么。 杨不太会英语,从两人的神情看来,只知岬是在称赞欧尔森。不久,岬放开欧尔森的手,注意到杨而朝这边过来。 “啊,果然今天你也来了。” “今天……?什么意思?” “因为今天有美国的爱德华·欧尔森,还有榊场隆平啊。今天出场的参赛者都是你有兴趣的,不是吗?” “你怎么会知道?” “这两位对于〈波兰的肖邦〉的诠释方法南辕北辙,而且都相当独特。先不管谁会胜出,我想他们的演奏一定让评审大人们伤透脑筋吧。” 尽管欧尔森的演奏确实触动自己的心弦,但总觉得无法欣然认同那种表现方式。 “呃,你不觉得他弹得太像充满阳光气息的乡村音乐吗?这点确实会让评审伤脑筋吧。明明潜规则就是将美国参赛者合法拒绝于肖邦大赛门外的。” 于是,岬以规劝小朋友的口气说:“我明白你要说的。但是……所谓〈波兰的肖邦〉,对挑战肖邦大赛的外国参赛者来说,就像是一道不得不超越的屏障似的,但事实上这个定义会随时代改变,有些时代希望看到更大的表现幅度,有些时代则喜欢正经八百的演奏。” 杨一时语塞,因为岬说的确实没错。 “如果要说为什么会有这种改变,我个入认为,那是因为肖邦的乐曲本身就富有各种魅力,可以有各种解释。况且,如果他的音乐没有这种深邃的底蕴,就不会获得世人喜爱了吧。目前一般听到的肖邦乐曲,都是依肖邦的个性做出符合肖邦气质的演奏,但有部分人士认为这种表现方式落伍了。而波兰人总是只允许用自己的方式来诠释肖邦。” 杨不否认。因为他认为这点正是波兰人的择善固执。 “但是,我认为肖邦本人不只是感受性丰富而已,也不能忘了他是一位充满实验精神的革命性音乐家。如果这场比赛之后,欧尔森和榊场,甚至之前摆脱肖邦刻板印象的外国参赛者们席卷全世界的话,这个肖邦式演奏的概念就要再次被迫改变了吧。” “你的意思是说,波兰的肖邦会被一时的流行左右?” “与其说一时的流行,应该说是潮流吧。任何艺术家都不可能和时代无关,同样道理,任何音乐也不可能脱离时代。拿轻音乐来说,昨天以前都还只是用来疗愈人心,但今天有时甚至拿来众人齐声高唱,当成鼓舞人勇敢和逆境奋战的曲子。这种经过好几次的时代变动而长存下来的音乐,才能够成为经典。肖邦的乐曲就是如此强韧且底蕴深奥的音乐。” “……好烦喔。” “咦?” “你说的跟我老师说的一模一样。” “你的老师、吗?” “亚当·康明斯基老师,就是这次肖邦大赛的评审主席。” “啊,那个……你跟了一位很棒的老师学习呢。” “你在日本也是当钢琴老师的吧?” “嗯,只是个穷代课老师。” 原来如此,难怪跟康明斯基讲话的方式很像。老师这个人种似乎在哪里都一样。 “但是,就算爱德华·欧尔森的钢琴演奏成为世界的潮流,我也不认为波兰人会认同,因为波兰人比你想象的更顽固且倔强。” “正因为这样,所以对音乐抱持自由想法的人并不多吧?至少看起来,对他的演奏起反感的观众就很少。” “我不是在说观众啦,我说的是坐在评审席那十八位评审都很顽固。俄罗斯的卡卡里洛夫也是这样,认为是在弹给观众听,但肖邦大赛并不是给观众听的演奏会,它的目标是要降服在座评审们的审美眼光啊。” 听了杨的话,岬静静笑着。 “我觉得你这种想法很好,毕竟这是全世界最厉害的肖邦大赛呢,不这么想的话就赢不了了。但是……” “但是……什么?” “榊场的演奏可就超越这许许多多的规定和约束喔。” “该不会是自学的吧?” “不,他也有很棒的老师。只不过,那位卡卡里洛夫说得很对,我们都是选择音乐的人,但他让人觉得他是音乐选出来的人。” 这话杨也听过了。 “你也认识卡卡里洛夫吗?” “只是前天突然遇到而已。我觉得卡卡里洛夫的话非常正确。” “你是说上帝关了他一扇门,就另外为他开一扇窗吗?这像是星期日去望弥撒时会听到的感人事迹,但不适合用在肖邦大赛啦。” 其实还有一件事,但不能在岬面前说出来。这次比赛,日本和中国企业又成为赞助商,出资不少。像榊场这样的残障者能够成为参赛者,也是因为有日本赞助商的关系吧。杨心里暗忖着。 “无论如何,观赏榊场的演奏肯定有益无害喔。他的演奏方式和我们明显不同。如果能改变想法,或许可以说他的表现才是肖邦式的演奏法。” “什么意思?” “啊,因为你都还没观赏过他的演奏吧。那么刚好,下一个出场者就是他了,一定要看喔。那我先走啰。”说完岬便离开。 仔细回想,之所以觉得岬的每一句话都叫人生气,是因为它刺穿了自己想隐藏的真正心声。听卡卡里洛夫和欧尔森的演奏时,杨也感到自己心中那个〈波兰的肖邦〉概念被撼动了。即便不是〈正确的肖邦〉、〈肖邦式的肖邦〉却犹能拨动听者心弦的话,那样才是真正的肖邦不是吗? 一直以来,从父亲还有康明斯基那里获得的、而且早已渗入自己骨髓的教导,搞不好错了? 这么一想,已经分不清孰是孰非了。 反正,现在要做的就是去听榊场的演奏。康明斯基、卡卡里洛夫和岬洋介,这三个大赛相关人士都异口同声关注他的演奏。当然也包括杨自己。只要听了他的演奏,这种浑浑噩噩的心情就能获得解答了吧。 回到表演厅,司仪正好叫出榊场的名字。杨急忙找到自己的座位坐下。 “第三位演奏者,编号七十三号的隆平·榊场。曲目是诙谐曲第一号B小调作品二十、圆舞曲第二号降A大调作品三十四之一、同样是圆舞曲第七号升C小调作品六十四之二、马厝卡舞曲第十号到第十三号、波兰舞曲第六号降A大调作品五十三。钢琴是山叶。” 从舞台旁边,抓着引导人的袖子,榊场出场了。 资料上写的是十八岁。和自己一样都有一张青少年的脸。身高比杨矮多了。到底有没有一百六十公分啊?闭上双眼似在寻找光源般转动脖子的模样,看起来就像个迷路的孩子。 “隆平·榊场。日本。” 观众席一瞬鸦雀无声后,立刻送上如雷掌声。坐在这里的观众,应该大多都在第一次预赛时听过榊场的演奏了,因此这个静默后的掌声,正如实显示出高度的期待值。 日本参赛者不论在任何钢琴比赛中,全都是一副认真模样。不,与其说认真,还不如说无趣99lib?。如机器般零失误、遵照乐谱指示完美地弹出来,但欠缺音乐性的意趣。虽无技术性错误,但不会让人想再听一次——这种评论泰半定型了,而杨本身也有同感。 不过,榊场并没有可根据的乐谱。原本猜想他或许会使用点字乐谱,但钢琴的谱架上连一张纸都没有。 按理说,日本参赛者都是乐谱的奴隶,而一旦没有这张指令表,会做出怎样的演奏呢?杨相当好奇地注视着榊场。 坐到椅子上后,榊场慢慢确认键盘位置与座高,然后状似安心而从容地将双手覆在键盘上。 第一首曲目,诙谐曲第一号。第一个高音尖锐地穿刺杨的胸膛,下一个低音沉重地扑在杨的身上。 那样孱弱的手臂哪来的力量发出这种琴音?不过才两个不协和音,就让身体宛如被紧紧捆住般动弹不得。 焦躁与悲痛乘着不规则的节奏逼迫而来。右手以过渡乐节回应左手暴烈的旋律。接着插进不知所措般的和弦,这次以左右手交错来驰骋出不协和音构成的过渡乐节。肖邦的不协和音不只是不协和而已,暗淡的声音会散发朦胧美,因此能够毫无抵抗地进入听者内心,诱发出紧张感。不协和音就这么变成痛楚刺进心底。 诙谐曲第一号是肖邦离开波兰后所创作的第一首乐曲,和《革命练习曲》为同期作品。支配整首曲子的愤怒与哀凄,也和《革命练习曲》中对风雨飘摇的祖国的怀念是一样的。 舒曼曾经评论道:“肖邦的该谐曲绝不是在开玩笑。如果玩笑穿着这么黑暗的衣服出门,那么阴郁该穿什么好呢?”只要一听这首旋律,就能对这个评语点头同意了。 鼓胀着对上苍的诅咒而激情横溢的主题不断反复上行。宛如被何人追赶似地持续狂奔。然后忽然停止。好彷徨的旋律。 杨已经全身动弹不得了,并且懐疑自己来弹的话,能够表现出道样的情绪吗?榊场的演奏并非一味狂烈地讴歌,而会将肖邦原本的气质一直控制到情感爆发的前一刻。 绝不流于激情,也绝不沦为乐谱的奴隶。那个分寸的掌握绝妙极了。 到中间部时转为B大调。曲调翻然变得沉穏且抒情。让旋律广为扩散的音型,带来如在绿野悠游般的恬静安适感。这种优美的旋律由波兰古老的圣诞颂歌而来。与主部的激狂成极端对比,此刻呈现的是静谧的甜美情调。 彷佛蛮横不讲理都能得到宽容,委身于这样的沉稳后,紧绷的神经便慢慢松弛下去。截至目前,弹过这首曲子的人不知凡几,自己也弹过了,但从未体验如此静好。 演奏中的榊场脸庞略略上扬地微笑着,那神情彷佛自己正悠游于天堂的原野间,没有压抑没有紧张,尽是享受弹琴的幸福模样。又,手指绝不肯离开键盘似地,宛如抚触爱人的肌肤般滑着、弄着。 杨忽然嫉妒了。自己可曾以如此神情弹过钢琴?可曾如此幸福地跟钢琴对话? 冷不防,那些不协和音放射出来了。昏暗且压倒性的激情进入最后冲刺。 胸口就要迸裂开来似的倾诉不断反复,同时旋律愈来愈高,一边确认自己的所在一边往上爬。 这里首度出现最强音,让人窥探悲怆至极后的勇猛。双手连击出密集和弦,不安定的音程与打键之强劲,将紧张感推至顶点。连喘气都不能了。 之前那朵微笑已经不见了,榊场改以追逐猎物般的急切神情持续猛击键盘。 最后一音,狠狠扎进听者的胸膛。 榊场呼地吐了口气,摇了两三下头。看到这个动作,观众也总算从音乐的魔咒中解放出来了。 此时,杨注意到自己的双掌在不知不觉间紧握,掌心都冒汗了。连忙将手掌在裤脚上擦了擦,边思考榊场是如何得到这样的演奏技巧的。听岬说,榊场也有钢琴老师,但到底是怎么指导这位眼睛看不到的学生呢? 杨的疑问都还没消除,演奏又开始了。第二首曲目,圆舞曲第二号《华丽的大圆舞曲》。 由突然迸出来似的音开始荡漾出旋律。从这段优美的序奏变为降A大调的主部。 右手保持六度音程来演奏主题。节奏之轻巧,宛如在水面跳跃的水黾。转眼间,榊场所弹奏的旋律便在整个表演厅中旋舞起来。 肖邦的圆舞曲和专为舞蹈而做的维也纳华尔兹有一线之隔,说穿了,就是藉华尔兹的韵律来表达情感的抒情诗,但听了这韵律仍会叫人自然想摆动身体。环顾会场,很多观众都幸福洋溢似地探出身体。显然,此刻舞台上的榊场,已经成为一名用指尖操控全体观众的催眠师了。 在中间部转为降D大调后,榊场的右手徐徐弹奏六度的过渡乐节,同时第四和五指若无其事地弹出转位涟音。这部分就算看着手指和键盘弹奏,也是相当难以运指,榊场却一派轻松地舞动手指。 不可能有这么扯的事——杨在心中否认这种状况。就算由杨来弹,要闭着眼睛弹完全曲根本不可能;就算手指都记得各琴键的配置和宽度,光凭这样也不可能演奏这首曲子的。 不单运指叫人难以置信,聆听时才发现,榊场的肖邦似乎是根据波兰国家版来演奏的。 肖邦的乐谱有亲笔谱、抄写谱,还有在三个国家同时出版的初版谱,此外,也有很多像科尔托版那样加进演奏者个人诠释的校订版。这当中,以尽可能接近原曲为目标所编辑出来的,就是由杨·艾凯尔主编的波兰国家版了。不过,就算想根据这个版本,没办法读乐谱的话也没用。榊场或他的老师到底是怎么利用这个版本来弹奏的呢? 旋律虽然下降,但不失轻快感。踌躇中仍溜溜地打转。和弦的六连击与过渡乐节。这个难关,榊场轻轻松松就通过了。接着曲调略带哀愁,但下个乐句反而华丽舞起,且更昂扬更壮阔。就算不跳舞,听者的心湖也激荡着音乐的快活。 然后,重现主部。从降A大调闯进尾声,音阶变得更加快速。 边分析边听已经毫无意义了。杨的灵魂被眼花撩乱的节奏拉着不断旋舞。 屏息看着榊场。 榊场的身体忽然变得好大。原本看似短短的手臂,如今长到要整个包住八十八个琴键了。刚出现在舞台上时宛如迷了路的孩子,此刻那架势活脱脱就是坐在宝座上的皇帝。 乐曲益发朝终点迈进,榊场的手臂完全张开。键盘绽裂,旋律爆炸,直上云霄的最髙音。 然后,最终的低音。时间剎那停止,静寂款款流泻。 灵魂之舞虽然告一段落,周遭仍荡漾着兴奋的余温。无一声吭气,取代的是四处吐露的叹息。叹息中不只有解脱束缚的安适感,还充满了饮下极品红酒后的心旷神怡。 榊场根本不顾观众的反应,第三度将手指放在键盘上。几名众连忙正襟危坐。 第三首曲目,图舞曲第七号。 和第二号一百八十度大转变,这首的第一个音显得若有所思。左手以六度和声刻画圆舞曲,右手演奏马厝卡。独自漫步荒野中的孤单与哀愁迫至胸口。.99lib.t> 圆舞曲第七号是肖邦生前所出版的最后一批作品之一,亦即他的晚年之作,而两年后他就过世了。这段时期,他正面临与爱人乔治·桑分手的窘境,因此曲调带着哀凄色彩。不过,榊场所演奏的旋律,哀凄中仍不失优雅。 细碎的节拍与和缓的节拍交错,肖邦那忧戚的眼神彷佛浮映眼前。于人生迟暮时失去父亲与爱人,在语言不通的异国日日衰败下去的身子骨——绝望与悲哀,还有万念倶灰和死亡预感,一起化为整曲的通奏低音。 意外地,杨的胸口也被勒得好紧。没料到竟会对这种同为参赛者的演奏起这么大反应,可胸口的剧烈绞痛绝非错觉。 这名来自远东地区,而且无法看见乐谱的参赛者,他的演奏为何如此令人心如刀割呢? 懊悔与不可思议完全打乱了杨的心。究竞榊场和自己的差别在哪里?才能吗?还是技巧呢? 中间部转成降D大调后,终于出现沉稳的半音阶。音阶以向下为基调带着装饰性不断反复。一径优美的旋律,令人忆起往昔的美好而隐隐泛光。不过,这十六小节所唱出的和声,总觉得有些忧郁,沉稳底下依旧潜藏着绝望。 不愿被情绪带着走,此刻理智再次确认出这首圆舞曲第七号也是根据波兰国家版。换句话说,这是企图最接近原本肖邦之作的演奏。 忽而,岬的话语在脑海中响起,说不定他的演奏才是最肖邦式的——。 而且,传闻说他有绝对音感,从电视和收音机播出来的歌曲,他都能立刻用钢琴弹出来。杨突然理解了。 榊场本来就不需要乐谱,他只是把听进脑袋里的声音再如实弹出来而已。 一般的钢琴家都是先打开乐谱,一边弹出谱面上记载的作曲者意图和指示,一边试图理解。换句话说,是将视觉获取的数据转换成声音讯号让大脑记住,但在这个转换过程中,有可能部分会遗漏或扭曲。毕竟人的五官不像机器那般正确,不,会遗漏或扭曲才是正常的。 然而,榊场是直接记住进入脑中的原始音声。又因为具备绝对音感,因此不论音阶、音质或节拍,都能忠实地原音重现。如果他听到的是波兰国家版的肖邦,那么他记住后再编织出来的乐音,就会和国家版的乐音分毫不差,也就能够轻易重现肖邦原有的优雅与气质了。 想在原典中加味或做出新的诠释时,也没必要一五一十照着乐谱走,只要让人听见原典那部分的乐音就行了。 我的天哪!是脑袋里装着高性能的数字录音机吗? 既然有完美的肖邦为主干,就算再加上榊场本身的个性也不会改变本质。卡卡里洛夫随口说出的只有在榊场身上才看得见的东西,还有岬特别指出来特性,就是这个了。 无视杨的惊愕不已,圆舞曲的旋律径自舞向终结部。重现序曲的主题,乐音带着被死神追赶的迫切感,再次开始狂奔。 榊场的演奏代替肖邦,将他面临死神召唤的心情表述出来,争吵中难掩愁容地迎向尾声。与临死的孤独感对峙,纵然满怀哀伤仍不失气质优雅。一般认为肖邦很少有激动处,果真如此,那一定是他把压抑下来的悲痛全憋在心里而弹出最后的旋律。 然后,最后一音如耗尽最后一口气似地,黯然消失。 榊场面对着正前方,不见半点疲态。恬然闭目的神情宛如哲人。 然而,看着此情此景的杨,心中岂能平静,根本就陷入恐慌了。 自己的推测果若正确——不,恐怕错不了——就没必要探究榊场的演奏技巧了。现场演奏也好,录音也好,只要一听,立刻就变成他的资产了。当然,运指练习是必要的,但他不必像大多数的钢琴家那样,练上几百回就能有效地将脑中的演奏技巧使出来了。 自己花十小时苦练的工夫,榊场一小时就能搞定。自己理解一首曲子的时间里,榊场已经将十首曲子存进脑中的数据库了。 不折不扣的天才。榊场的演奏换到马厝卡舞曲也完全没乱掉。 马厝卡舞曲一如它的语源:马厝卡舞,有各式各样的形式一样,这种曲子也蕴涵着复杂多样的情感。然而这点很难以言语向外国人解释清楚,硬要说明的话,就只有〈波兰式的〉一词了。起源于民族性的东西,若非该民族的人,要理解终究不容易。因此外国参赛者最感棘手的,非这个马厝卡舞曲莫属了。无论技巧多么超群,外国人要了解波兰人的灵魂是不可能的,更何况是远东地区的亚洲人——这是多数波兰人毫不掩饰的心声。 不过,榊场完全颠覆了这个先入为主的成见。 马厝卡舞曲第十三号全曲充满了忧伤。虽然没有规模庞大的感觉,但波兰民族长期受难的悲哀则连绵不绝。而且曲调虽然单纯却难以表现。 然而,榊场所弹奏的马厝卡舞曲就如同波兰参赛者弹出来的一样,令人倍感兴趣。还谈不上佩服,但波兰人观众都以观赏同胞表演的表情看着舞台上的榊场。 压轴的最后一首曲目是波兰舞曲第六号。 这是一首以副标题《英雄》而广为人知的波兰舞曲杰作。一开始出现在黏糊糊的地上爬行似的乐音时,皮肤就能立即感受到来自观众的高亢情绪了。 序奏为庄严的七度和声,与连续的四度过渡乐节。 然后八度音在一瞬间全速上升,人人耳熟能详的有名乐句引吭高歌。降A大调第一主题——这段洋溢勇壮光辉的旋律,是在歌颂身为波兰人的荣耀。 旋律飘溢着绚烂豪华的跃动感,几乎要撼动整个表演厅似地回荡着。这一首最终曲,榊场打算使尽浑身解数吧,见他正卯起全身力气与键盘格斗。后半部分的乐句其实还会更操,但完全看不出他想保留一些气力的样子。突击喇叭。杨心想。然而听了这段演奏的波兰人,恐怕无人不潋动吧。 几度惨遭迫害,每一次都勇敢奋起的民族。文化和城市都被破坏得体无完肤,仍韧性坚强地再次复活的民族。 副标《英雄》指的就是每一位波兰人。这个波兰舞曲正是他们引以为傲的象征。 高贵交织着优雅,主题一边高扬一边反复。听见这段让波兰人热血沸腾的旋律,不禁让人想站起来。从心底激涌出滚滚斗志。四周的观众不论男女老幼,都因为上冲的热情而满脸通红。 此时此刻,榊场挥舞着双臂,脸上浮现欢喜之情。 演奏者和观众融为一体——这个瞬间,无疑地,榊场正沐浴在波兰观众的祝福中。 曲调在中间部转为E大调,旋律搭上左手的八度音连打。虽然左手只是在低音域反复下行,但光这样就会造成肌肉偌大负担。因为这里的八度音绵长且必须弹出马蹄声与军队前进的声响,若不能维持住这种紧张感,全曲便毁了,但榊场的演奏不可能毁掉这首曲子。 未久,乐音层层叠叠,旋律如海啸般典来。观众忘记呼吸似地凝视着舞台。 这场体力决胜战,榊场一步也不退。听起来,是让左手逆转后仍持续在键盘上移动。在分散和弦的地方也没打算让手指喘息的样子,应该是要全力冲刺到接下来的转G大调。 那么弱小的身体,竟敢做出这么高难度的演奏方式?!没对自己的肩膀及握力有十足把握是不可能完成的——杨开始觉得榊场太恐怖了。 一转成G大调,节奏旋即沉静和缓下来。虽然右手只是连续弹奏单调的十六分音符,但仍流露出如夜曲般的柔美。 然后,这首壮阔的波兰舞曲终于来到尾声了。一把攫住听者灵魂的旋律徐徐爬升,又朗朗唱起第一主题了。 榊场的强劲连打刺进观众的胸膛。 心臓和节奏一起跃动。手指一跳,灵魂也跟着一跳。 最后的打键。一打完,榊场双臂高高挥起。 就在那一瞬,如狂风暴雨般的掌声席卷舞台。观众全部起立,热烈恭喜这位令人惊异的参赛者。 因命运捉弄而失去视力,但上苍赐予这位青年更伟大的才能作为补偿。观众似乎也被这个事实深深打动了。盲眼也好,远东地区的外国人也好,这些都无所谓了,因为观众已经承认他是肖邦的正统继承人了。 会场异常亢奋到极点。掌声持续不绝,激赏与共鸣化为狂热的涡漩,腾翻全场。 但,在这种状态下,杨已然跌入绝望的深渊。 多么精湛的琴艺啊!岬说的没错,榊场的演奏不但轻易超越已经确立在自己心目中的〈波兰的肖邦〉,还让人见识到压倒性的演出。 自己的存在意义显得多么微不足道。 因为通过第一次预赛就这么趾高气昂,简直像个小丑。 轰然倾注的掌声及欢呼声一再刺痛着皮肤。对榊场的祝贺,正是对杨的嘲笑。 还一直以为会赢?音乐之神又没选你! 说到底,你不过是个钢琴还弹得不错的平凡人罢了。 再怎么甩头,那嘲笑声始终挥之不去。 第三章 十月十日,波兰国家警察的本部大楼被骚动不安的空气笼罩着。反恐应变中心的全体人员都被叫出来,完全进入应战态势。 昨晚,华沙市内一家饭店发生了炸弹恐怖攻击事件。一辆停在玄关前的轻休旅车爆炸起火,包括饭店人员和住宿客,共有四人轻重伤、一人死亡。国家警察立刻全面盘查,于凌晨逮捕一名被视为共犯之一的男子。 此刻,温伯格正坐在那名叫艾资哈尔·奥马尔的男子面前。反恐应变中心对他进行审讯后,刑事课便插手进来,尽管本部长委婉地表达抗议,但温伯格一步也不让。凡是和〈钢琴家〉相关的情报,再怎么微小都不容放过。 艾资哈尔蓄着络腮胡,眼光锐利,但显得有些害怕。 问过后才知道他之所以害怕,是因为应变中心的负责人以受害人当中有美国观光客为由,威胁要将他移送美国司法当局法办。当然,程序上可不可行目前都还没讨论,但在伊斯兰人眼中,美国这个国家似乎是相当野蛮的,这让桀骛不逊的艾资哈尔态度软化了。 即便是让全世界陷入恐慌的恐怖组织,也并非人人都不怕死,当中也有因为家人在而不愿送命的,艾资哈尔就是其中之一。 透过翻译开始讯问。既然无法用语气恫吓,就只能用表情威胁了,不过,这层心思根本多余,因为只要想到皮奥特凄惨的死状,表情自然肃杀。 “我是刑事课的温伯格。我并不打算问你除了昨天的恐怖行动之外还做了些什么,也不打算问是谁指使你的、或是你们的巢穴在哪里。我想问的事情只有一个,就是〈钢琴家〉。” 一听到名字,艾资哈尔立即眉毛上扬。 “你知道?”艾资哈尔像要试探温伯格真正用意般地盯着他看。 “我招出来的话,对我有什么好处?” “换句话说,你知道啰?” “你要是改变对我的态度,我就说。” “别搞错啊,你以为你有资格讨价还价吗?这个王八蛋!” 温伯格更加压抑口气,突然把脸凑近,眼神冷酷无情。面对杀人犯,严峻的表情根本行不通,这种如死人般的眼神更能表现出凶狠残暴。 “只要你肯说,至少结果不会比现在坏,但要是你敢隐瞒,肯定会让心证变差。美国大兵是怎样对待塔利班武装分子的,你还记得吧?你真的认为波兰人不会干美国人干的好事吗?” 翻译人员满脸惊愕,但不理他。 “这个世界上可是有比燃烧可兰经更恐怖的事情啊,你想试试看吗?” 大概是翻译人员的语言能力太高明了,或者是温伯格的眼神会说话,总之艾资哈尔明显动摇了。 再施压一下——温伯格从口袋里拿出打火机。果然不出所料,艾资哈尔误会意思而慌张地开始招了。 “详细情形我不知道。我只知道〈钢琴家〉这个外号,还有那家伙不是阿拉伯人这样而已。” “不是阿拉伯人?” “上面的人说,这样潜入欧洲或美国就不会被怀疑了。我知道的只有这些,其他像是年龄啦、长相、性别之类的,一概不知。不光是我不知道,据说在盖达组织里,看过那家伙的也只有极少数干部而已。” 反正就是恐怖组织的秘密工作人员啰?——总觉得说得像是平装本侦探小说那回事而无聊透顶,事实上却有好几名无辜市民被那号人物给炸死了。这不是开玩笑的。 “那家伙有参加昨晚的爆炸行动吗?” “没听说。而且〈销琴家〉向来都是单独行动,他没跟任何人一组,不论拟计划或执行都是一个人干,所以没人知道他的真面目。” 这就是为何非杀皮奥特不可的原因之一吧。应该可以这么推测。既然都是单打独斗,〈钢琴家〉肯定比一般人更在意伪装。连组织中都很少人知道他的真正身分,而皮奥特竟然找上门,当然非干掉不可了。 但是,皮奥特又是如何拆穿〈钢琴家〉真面目的呢? “你说那家伙都是单独行动,那么他都没跟你们这些别动队连络吗?” “没有啊。他或许听说过我们这边的计划,但我们完全不知道他什么时候、要在哪里干什么事。” 真麻烦啊。温伯格心想。照艾资哈尔的说法,恐怖活动的执行部队好像都是各搞各的,简直像小蜘蛛一哄而散似的。假如是有组织有领导的行动,这边就能采取防卫或反击措施,但对方要是展开游击战,就莫可奈何了。 “〈钢琴家〉除了使用炸弹外,也用其他手段杀人吗?” “除了使用炸弹?没有,没听说。” “可是,那为什么要取〈钢琴家〉这个外号?不管怎么,恐怖分子总是要让人觉得恐怖啊。叫〈恶魔〉、〈死神〉什么的,取个更象样的名字不是比较好吗?” “这又不是特别取的外号。” “不是特别取的……外号?” “话是这么传的啦,就是一开始干部跟那家伙碰面的时候。因为他不是我们阿拉伯同胞,所以一定要当面确认。地点是在一流饭店的套房,里面还摆着一架钢琴。面谈结束后,那家伙好像心情不错就弹起钢琴来了,据说弹得棒极了。那时干部就说:‘以兴趣来说,你的程度也太好了。’然后那家伙回答:‘这是我的本行。’这就是那个外号的由来。” 讯问完,温伯格在眼前摊开一张清单,那是几天前从阿德勒经理那里拿到的ID卡持有人名单。 总数二百八十六人。但当天在会场内的是其中的一百二十二人。 照会FBI的结果,得知〈钢琴家〉不仅在波兰活动,他也和法国巴黎发生的爆炸事件有关。由此推知,〈钢琴家〉平时以真面目行动的可能性很高,于是从这一百二十二人当中挑出曾经到过法国的人后,就筛选到只剩十八人了。原本这十八人当中还包括亚当·康明斯基等评审委员,但他们都同时兼任各国音乐比赛的评审,到过法国是理所当然的。 因此,温伯格的眼中只剩下七个人了。
姓名年龄(岁)国籍
瓦莱里·卡卡里洛夫20俄罗斯
维克多·奥尼尔24俄罗斯
爱德华·欧尔森23美国
艾莲·莫罗22法国
曾立平21中国
杨·史蒂芬斯18波兰
隆平榊场18日本
住在法国的艾莲·莫罗不算,其他六人全部到过法国。申请理由全是参加或观赏隆·提博音乐大赛。而且,这个隆·提博音乐大赛结束的隔天,就发生了爆炸事件。 表面上是为参加比赛而前往法国,实际上是进行恐怖活动——听起来像开玩笑,但的确是很理想的伪装法。二十出头甚至不到二十岁的年轻人,感觉上和恐怖分子搭不起来,但二〇〇四年在约旦河西岸的巴勒斯坦自治区进行自杀炸弹攻击的,就是一名才十四岁的少年。未成年的炸弹客和杀人犯,在全世界多到数不尽啊。 然而,温伯格关注这七人是另有原因的。假设艾资哈尔说的传闻属实,那么〈钢琴家〉就不是单纯的外号而已。也就是说,〈钢琴家〉必须附带以下的条件: 一、皮奥特遭杀害时,必须人在会场。 二、法国发生爆炸事件时,必须人在当地。 三、本人九九藏书的职业是钢琴师。 〈钢琴家〉就在这些人当中。这些人中,有人夺走了皮奥特的命和手指——温伯格如此确信。 这次,本部长下令刑事课要和反恐特别应变中心紧密合作。 干我屁事。那些家伙追的是恐怖分子,我追的只是一名凶手。 第二次预赛的第二天,比赛会场被异样的氛围笼罩着。 因为昨晚华沙市内一家饭店发生了一起恐怖分子所为的爆炸事件。被事件波及而丧命的是预定今天第一个出场的英国参赛者。 会场入口的公告栏上大大表示哀悼之意,但丝毫未减不祥的气氛。前来的观众个个面色凝重,宛如送丧队伍般地进入表演厅。 而参赛者的死讯,无疑对其他参赛者覆上深深的阴影。在拿下比赛冠军的可能性升高到三十六分之一的此刻,当然不会有人弃权,但陆续有参赛者出现身体不适的状况了。这也难怪。恐怖分子神出鬼没,神经敏感到会注意任何一次打键的人,哪有不害怕的道理。 坦白说,杨也希望今天的预赛能够延期。因为他原本排在第二位出场,但由于上述原因,他得提前成第一位出场者了。 自己是个超级神经质的人,因此没办法在如此骚然不安的气氛中充分发挥实力——。 这是事先准备好的借口,但其实还有另一个连自己都想隐瞒的理由。 榊场。 自从听了榊场的演奏,杨就什么事都没法做。到底怎么回到家都不知道,和父亲谈了什么也记不得,吃东西更是食不知味。闭上眼睛全是他的身影,摀住耳朵,他的琴音仍在脑中盘旋不去。 他对肖邦的诠释法,完全降服了顽固的波兰人。尽管看不见键盘,仍能如机器般正确无误地触键,而且做出压倒性的情感表现。 根本不是有人指导或反复练习就能造就出来的。 那是与生俱来的天赋,像自己这类平凡的庸才是不可能赢的。 可即便如此,自己仍非站上舞台不可。身为史蒂芬斯音乐世家的一员,又是祖国波兰的光荣代表,绝不容许临阵脱逃的行为。 在休息室听到自己的名字时,浑身发颤不止。前往舞台的通道,宛如被押赴刑场的历程。 “第一位演奏者,编号七十五号的杨·史蒂芬斯。曲目是诙谐曲第一号B小调作品二十、圆舞曲第五号降A大调作品四十二、波兰舞曲第五号升F小调作品四十四、马厝卡舞曲第三十号到三十二号、船歌升F大调作品六十。钢琴是史坦威。” 感觉和钢琴的距离好遥远。拖着的双脚如铅般迟重。 “杨·史蒂芬斯。波兰!” 从脚下传来的掌声刺痛着皮肤。 第一首乐曲是诙谐曲第一号。竟意外和榊场演奏的第一首曲目一样。啊啊该死!我干嘛不趁昨天赶快更改曲目!和他的演奏一比,我不是更难看吗?可,就算今天我换了别首曲子,还是没把握能弹好啊。什么没把握,你还以为换成别的诙谐曲就能跟他拼吗?无论弹什么你都不会赢的啦,你和他之间隔着叫人看了都会头晕的深渊——。 杨猛然一惊,不知不觉坐在椅子上发起呆了。 赶紧回过神来。第一音就劲道十足。不能输给榊场。一定要敲出比他更鲜明的音。 锵!敲出的一音刺向天空。惨了。太强了些。 气质。必须先保持住气质。若不这样就不是波兰的肖邦了。 左手的旋律加上右手的过渡乐节,凿刻出不协和音。错开强拍位置的快节奏。前半部分会重复这种弹法两次。 可是,怪了,不协和音听起来就是比榊场的浊。这个不协和音应该不能这么明显,但现在跑出来的音只有刺耳而已——。另一个自己在背后一一分析着。 重复得太冗长了啦。这里没再加快节奏,声音就浊掉了。 吵死人了!杨甩掉那些声音,直闯中间部。 与主部的非旋律成对比,99lib?这里要呈现的是静谧感,但静谧中还要内蕴热情。保持气质的同时,也别忘了让热血沸腾。 在第三百二十小节转调——好,过关了。只要这里能顺利通过,之后回到主部时再挽回导入部的失误就行了。 等等。接这十六小节能带给观众宛如进入世外99lib.桃源般的喜悦吗?可不能只是动动手指,自己弹得高兴就好。 吵死人!吵死人了! 曲子终于要进入尾声。又来了,昏暗激烈的不协和音又得再敲一次。 双手连击。没问题的,握力还很够。 一古脑地连续敲出密集和弦。两手的第一指同时按下Eis和G,以B小调的G、B、H顺序死命地延续乐句。 接着是一连串的最强音…… 但,在敲第四击时,想都想不到的事发生了。 手指突然没力,只能打出极强音。 怎么会?!施力错了吗? 杨将全副心力贯注在指尖上,调整施力。总算勉勉强强能以最强音弹到最后。 弹完那一瞬,讨厌的渗汗顺着太阳穴滑下来。腋下也是,汗正一滴一滴流到腰窝上。 傻眼。从不曾这样。怎、怎么搞的? 杨伸缩了几次手掌,并不觉得特别累。明明十根手指都能确实随心所欲地动,怎么会发生那样的失误?!完全搞不懂。 第二首曲目,圆舞曲第五号〈大圆舞曲〉。 序曲是由颤音开始的八小节。速度标语是Vivace活泼的,比Allegro快板更快。 这首乐曲的主题是以左手切出三四拍的节奏,再搭上右手弹出的六八拍子,紧接着,以右手演奏出八分音符的高速过渡乐节。听众听起来会像是CD快转,但若不用这种速度来弹,就不算是依肖邦的指示弹奏。虽然有这个特异性,但不失去圆舞曲原有的匀整度,是这首曲子的精髓。 重叠两个相异的节奏来表现暧昧的调性。说这个晃动的调性与半音程织出的独特和弦才是真正的主题,一点都不为过。双手一拍也不停地奔驰在键盘上。是刚刚弹诙谐曲时进行连打的后果吧,已经感觉到指根累积乳酸了。 该死!榊场在波兰舞曲中迷倒众生的连打比这个更长更激烈,但丝毫感觉不到那家伙有半点疲态。自己却——。 到中间部旋律暂时变缓后,指尖总算获得解放。可,这里只能小小休息片刻,马上又不得不加快运指到四十一小节为止。 然后呈现第二主题。一边飙琶音一边叠上音调。这个第二主题会重复四次,换个角度看,可说是到达尾奏之前的助跑。这首圆舞曲的另一个特色,就是要对付长达近一分钟的尾奏,必得有从这里起就一口气冲上去的体力。 但,指尖已经开始惨叫了。涌进尾奏,从极强迈向最强。 简直像敲击整架钢琴般的打键持续不断。 脑中浮现榊场洋洋得意的笑。他正在嘲笑自己。嘲笑自己才这么点连打就撑不下去的握力,以及没被音乐之神选上的悲哀。 杨卯尽全身气力冲进终点。指尖开始麻了,但应该还不至于弹错。 敲出变型的齐唱,终于结束尾奏。 肩膀放松的同时,疲劳感一拥而上。疲劳感?怎么可以!才弹两首,以时间来算,不过才弹十二分钟而已。接下来还有波兰舞曲、马厝卡舞曲和船歌,加起来近三十分钟的演奏!是因为刚刚那两首都用掉太多力气了吗? 你这个笨蛋……杨急了。 开始失常了。而且,自己根本看不出有没有修正的可能。 感受不到观众的反应更加剧内心的不安。观众的感叹和称赞,向来都能如空气般自然感受到的,但今天完全没有。 第三首曲目,波兰舞曲第五号。杨在不安的驱驰下将上身往前倾。 序奏由升C大调的三连音开始。令人害怕的齐奏部分将改成四连音、八度音。这段绵延的序奏可说是悲剧的前兆,预告第一主题的到来。 若说榊场所演奏的第六号波兰舞曲是浑厚雄壮的,那么这首就是与之成对比的悲剧了。而且,所有波兰舞曲中,唯有这首肖邦以苦恼和愤怒谱写出祖国沦陷悲剧的曲子,足以和第六号相抗衡了。 第一主题。左手刻画波兰舞曲的节奏,右手吟唱三度和声。旋律开始呻吟,纵身投进残酷的命运中。 第五号的强弱指示特别少,主部以强音没完没了似地延续着。选曲当时,正是杨对强力打键有十足自信才特别选择这首波兰舞曲的,而今接二连三都是连打的曲目,倒成了自我折磨,主部一转调,让人看见幽微的希望之火,但立刻就熄灭了,紧接着是猜疑与忿懑交织在一起的旋律抬头。 每一次重复主题时,打键就更强,内含的恐怖就更大。不久,左手的韵律化为音阶,双手弹出反常地大声响撼动全场。 和弦连打,激越的八度音上升。 指腹喊痛,但更令人担心的还是握力已达极限。距离尾奏还有七分多钟,眼下的问题是握力能否维持到那时候。 进入中间部曲调一转,变成马厝卡舞曲的优美旋律,以A大调的三度和弦来勾起乡愁的节奏,一边转成E大调一边反复,在波兰舞曲中插入马卡厝舞曲,将两种波兰民族舞曲合体,是这首曲子的特别之处。 在恰似叹息的几个动机若隐若现中,平稳与闲静感飘逸。这里充满了忆起故乡时的慰藉。正因为明白之后将展开的悲惨命运,这段马卡厝舞曲更予人一种安定感。 杨原本打算以极强音弹奏这段安适部分的。按原先计划,其实没有必要改变强弱的指示,而今考虑到剩余的时间及握力,就不得不降为强音来弹了。 不久,马卡厝舞曲的旋律收拢、下降、消失而去。以序奏曲的音型将曲调推入深渊。 然后,再一次,悲愤现起。以最强音敲击和弦。从这里开始,是体力与专注力的胜负战。 杨将怒气贯入指尖。肖邦的爱国心有多深有多大,不是生长在那个时代的杨,只能透过钢琴来揣摩。但愿肖邦的灵魂寄托在自己身上,但愿肖邦的愤怒转移到自己身上。否则,这首五号波兰舞曲根本不可能打动评审。 使尽浑身解数地连打。就算无数个人已在战乱中丧命了,悲剧仍无终了之时。人力莫可奈何,只能追悼亡魂而已。杨将这种哀痛与愤怨一劲贯注在强力打键中。 尾奏的完结,双手几乎要把键盘剁碎了。但,右手忽然不对劲。 没法好好使力。累积的疲劳已经吞噬掉手肘以下的神经了。 完全出乎意料的陷阱。 poco a poco riten. e dim.——接下来音量要渐渐变慢变弱。可偏偏在进入这个小节之前,力气已经耗尽了。 无法使劲猛击琴键。 糟了!这下听在评审耳里会是什么感觉呢? 他们会认为是我做了不同的诠释,还是认为我弹错了呢? 焦燥与困惑让脑中一片空白。 哪里可以挽回? 没用了。后面也没办法挽回了。后面要让低音不绝地延长下去,而且只能以最后的最强音终结。 一边看着软弱无力的右手,一边以极弱音持续怨念。 最后的一打,杨将上半身的体重强贯在两手上用力咆哮。 声音排散至虚空。以往会很享受这个音声消逝的余韵,而今空气混浊,根本不知声音往哪去了。 气氛不妙。皮肤感觉得到观众的失望。从这里虽然看不到评审们的表情,但他们肯定在为波兰参赛者的窝嚢而摇头叹息。 过去只要有钢琴在,杨就是无敌英雄。比大力士赫尔克里士还强,比战神阿基利斯跑得还快,但现在凄惨得像是坠落大海的依卡罗斯了。 之后的马厝卡舞曲和船歌都没有大的失误,但杨还是不满意。手指离开键盘慢慢起身时,突然涌来许多掌声,但已觉得了然无趣了。 被众人丢石头般地逃进舞台旁边。双腿比来的时候更沉重。杨心里很清楚,只要一走出大厅,就会被拿笔或麦克风的家伙们堵上来,因此他决定回休息室去。 此时,设在信道的屏幕上传来熟悉的旋律。是被借用于《走在雪路上》有名的一节——不说也知道,是幻想曲的前奏。 并不是因为熟悉才特别注意到,而是那明明如葬礼进行曲般忧郁的旋律,听起来却倍觉温柔。 杨不由得停下脚步。 正在演奏的是法国人艾莲·莫罗。金色的长发配上窈窕的身材。杨第一次看她演奏,目光被那端庄的五官,以及钢琴家中罕见的纤细柔美的手指所吸引。 幻想曲创作于肖邦与爱人乔治·桑共同生活的时期,那也是他生涯中最充实美好的时光。整首曲子除了炫耀宏大的构思,也隠约可见生离死别的不祥动机。一开始的葬礼进行曲就是一例。然而,庄严的序奏听在耳里,却能予人净化心灵的感受,非常不可思议。序奏一结束,紧接着是三连音的奏鸣曲。转调后甜美的乐音溜溜滑进杨的心坎里。艾莲的手指在键盘上游移,那模样将杨整个人定住了。 一转,手指大胆地急速下行。切分音凿刻出迫切的旋律。原本该是情绪激动的主题,但艾莲的演奏除了激情外,还流露出将听者款款包裹起来的温柔。 幻想曲中,各式各样的主题轮番出现。就在三度重音的短暂主题后,又有新的主题跑出来。不久,旋律如暴风雨般肆虐,打键的力道更强。即便如此,艾莲的手指依然优美地滑动,彷佛在跟钢琴调情似地,激烈的极强音舒舒服服打进心里。 如此优美的幻想曲还是第一次听到。 她怎么有办法弹出这么温柔的声音呢? 原本往休息室走去的两只脚改朝舞台边前进。光看屏幕根本不过瘾,那样的美声,还有那样的美姿,多想近距离品味。 将在沙漠中彷徨的游子吸引到绿洲去。到了舞台边,可以感受到观众席的气氛已经完全变了。 曲子进入中间部。冥想式的B大调勾起种种美好的回忆。仔细聆听静谧的旋律,彷佛也能听见肖邦对祖国的祈祷。 观众全中了艾莲的魔法,漂浮在宁适的水波上。表情完全放松,身体深深沉进椅子里。的确有违和感。幻想曲是将肖邦的不安与猜忌化为通奏低音呈现出来。但,艾莲将整首曲子弹得如此悲天悯人,就算不是诠释错误,也绝不会是波兰的肖邦。 然而,无法否定这种喜悦。陶醉于她的演奏中的大有人在,当然也包括自己。若是否定她的演奏,不就等于否定自己的感性了吗? 不久,旋律开始爬上急峻的陡坡。琶音唐突出现、复活,滚滚席卷全场。 不仅曲想困难,这首曲子还要求左右的八度音跳跃以及右手不规则的移位等难度超高的演奏技巧,但艾莲表现得驾轻就熟,明确描绘出肖邦脑海中的幻想景象。 奔驰的琴音一边重现几个已消失的主题,一边朝尾奏迈进。这首幻想曲庞大又漫长,而牵引它高潮迭起的怒涛部分,艾莲仍弹得慈悲满怀。没半点强迫之意,而是用接受所有不幸般的爱,温柔地拥抱听者的灵魂。 杨伫立在舞台边。因为与榊场较劲的心态而爆出的自我嫌恶感,随着聆听乐音逐渐淡去。彷佛羊水融化了,一滴一滴沁入干涸龟裂的心房。 琶音的咆哮渐渐变小,节拍慢下来了。最后,弹出两个极强的和弦。曲子静静结束了。 但,杨的心中仍余音缭绕。没有熊熊烈火也没有澎湃热情,而是充满着如在母胎中似的温暖。 待艾莲演奏完全部的曲目后,回过神来,杨发现自己站在她的休息室前面。由于只有持ID卡的大会相关人员才能上二楼来,因此埋伏在这里正好。 埋伏? 不对。自己问心无愧。身为参赛者,自己只是对同样身为参赛者却能够弹出那样超水平肖邦的人好奇而已。然后又想到了。 虽说好奇,但到底要问她些什么,自己完全没头绪。 别说还没碰过面,就连语言通不通都不知道呢。 既然这样,为什么自己又站在这里? 大白痴吗?我? 现在赶快向后转,溜吧! 可急忙要离开时,她已经站在面前了。 不由得呼吸停止。 艾莲以怀疑的眼光投向杵在那里的杨。 当然啰。不过,那小小的嘴唇说出的话叫人意外。 “杨·史蒂芬斯?” 她知道我!顿时大吃一惊,但仔细想想,她应该也有拿到附照片的出场者名单才对。会知道我的长相和名字也没什么不可思议。 “有什么事吗?” 杨又吃了一惊。艾莲说了一口漂亮的波兰语。 “你会波兰语?” “要到客场比赛,就学了几句啰。其实从十年前参加比赛起,我来过几次了。” 她的声音和听演奏时的印象不太一样,比较硬而且比较高。但不是刺耳的声音,杨倒觉得听起来挺舒服的。 “所以,你有什么事?” “呃……你弹得、非常棒。” 一说,她的眉毛动了一下。 “不、不是,这不是客套话,是真的很棒。我第一次听到这么优美的幻想曲。” “那是、在讽刺吗?” “咦?” “用客观的角度看波兰的悲剧,把幻想曲弹得太甜了,虽然不会很离谱,但到底不是波兰人所认识的肖邦……是这个意思吗?” “才不呢!我是真的听得入神了。好像突然被甩了一巴掌,但不会痛,而是很舒服……唉呀,我不会说啦。反正很多观众都和我一样陶醉在你的钢琴中。我不是来挑毛病的,你弹得真的很棒。” “……你就为了说这个特地跑来?” 突然脸红了,真是个大白痴。 只是想表达我对她演奏的感想就特地跑来这里等她,不像个追星族吗?我到底怎么搞的啊? “对不起。” 说完正打算离开时,艾莲那僵硬的表情突然变温和了。 “真想不到啊。” “咦?” “真想不到波兰的明日之星杨·史蒂芬斯是这样真性情的人。你是出身连续四代的音乐世家吧。我还以为你是个教养好到令人讨厌,想一脚踢飞的家伙呢。” “那……也太狠了吧。” “我也是第一次呢,第一次碰到像你这样会直接说出感想的波兰钢琴家。毕竟我也想知道这里的钢琴人士们的反应,所以请过几位波兰老师听我的演奏,但他们大多只是苦笑,都没人明快地说出想法。” 被这么一说,倒想起一件事来。虽然没听恩师康明斯基说过,但其他钢琴老师的确经常这么说。肖邦是祖国的传统,外国人应该无法理解——差不多是这样的意思。 “可是,能够被你这位把波兰式肖邦诠释得这么好的新锐钢琴家称赞,我觉得很光荣喔!” “呃,明日之星、新锐钢琴家什么的,你这种说法才让我不敢当呢。” “啊,生气了?对不起。我可没挖苦你的意思喔。” 聊着聊着,艾莲的口气慢慢轻松下来,她原本就是个直爽的女孩吧。不料这又是个让杨开心的失算。 “我的演奏你都听了吧?” “都听了吧?——你如果真心这么问,就太没自知之明了喔。你是在会场发生命案之前最有希望夺魁的人。气人哪。我也直说好了,那两首练习曲和夜曲第三号让我爬满了鸡皮疙瘩。要赢过你这样的对手,真有点绝望。” “在会场发生命案之前”,这几个字让人耳朵一尖。 直觉也很灵吧。艾莲看出了杨的一瞬沉默。 “看过快报了吗?” 第一次预赛期间,几乎每天都会在现场免费赠阅快报。这是一份四个跨页、有时达八个跨页的日报,里面有出场者和评审的采访,以及评论家的批评。 “大家都抢着拿,所以我还没看到。” “都是一些外界评论,在意也没用……” “焦点大概都在榊场身上吧,他的残障总是引人注意。” “你听过他的演奏了?” “99lib?嗯,听完后才觉得残障的是我们吧。” “我也这么觉得,打开乐谱、背乐谱,这些都变得好白痴喔。” 然后杨说出自己对榊场的观察和感想,艾莲颇有同感似地点点头。 “就是说啊,榊场的脑袋里并没有音符和记号这些概念。他把音素和音阶用接收讯号的方式接收下来了,所以不会弄错也不会扭曲。真没想到这次来了这么个超乎想象的参赛者。再说,只要把握住波兰国家版的肖邦,要怎样做变化都行。” “依你的看法,榊场的演奏最像肖邦啰?难怪岬会这么赞赏他。” “岬?你认识那个洋介·岬?” “没有啦,说认识,也只是讲过几次话而已……岬怎么了?” “那些评论把岬视为黑马喔。他是在第一次预赛的最后一天出场,所以评论家们都疏忽掉了。被吓到的记者跑去查,才知道他的推荐人之一是彰良·柘植,这下又被吓到一次。他被评为是继承当代艺术大师的天才喔。” “好可惜,我都还没听过岬的演奏。” “他的演奏和榊场是同等级的。反正,如果认为他们是日本人就不放在眼里,可是会绊倒自己喔。” “他弹得怎样?” “他的肖邦感觉上会避免夸张的表现和炫技,但另一方面,他的肖邦比任何人都爱国,而且是个激情家呢。岬的演奏厅该是把重点放在这个激情上。他那样风度翩翩,弹起钢琴却好激动,演奏都还没完,就有几个观众不由得站起来呢。” 日本人个性压抑,只会照着乐谱一板一眼地弹——这是包括杨在内,各国参赛者共同的印象,但似乎不重新看待不行了。 “岬本人确实也有不太像日本人的地方。你知道吗?看到评审或参赛者,他一定会主动伸手和对方握手呢,也不管语言通不通。那样露骨地爱交际的日本人还真少见,感觉好像生意人喔。” 这话让人有点违和感。因为自己和岬第一次见面时,并不觉得他有那么爱交际应酬。 “榊场和岬,我觉得他们两个都会打进第三次预赛。” “我啊,一定不行。” 平时不会说出来的话竟然脱口而出,杨自己都吓了一跳。 “我弹得烂透了。声音强度和节拍都不对,弹到马厝卡舞曲和船歌时,简直像是别人的手指在弹的。” “那个……杨·史蒂芬斯。” “叫我杨就行了。” “没必要那样小看自己喔。” “唉呀,不是小看也不是谦虚啦,是真的弹得烂毙了。” 不能跟对方说是看了榊场的演奏才产生压力造成的。但就算不说,观察敏锐的艾莲好像也看出来了。 “我不是个会讲外交辞令的人,所以你别当我说场面话喔。我也听了你的演奏,觉得没必要那么悲观呢。” “真的假的?怎么说?” “因为接下来的参赛者有可能受到影响的情形比你更严重呢。会场外有恐怖活动,会场内有杀人事件。在这种情况下,没人还能保持平常心吧。” 自己真是迟钝到家了。是被榊场的打击打到昏头了吗?怎么脑中完全没这些事。 “那么,这是我个人的愿望啦……我想听听你的奏鸣曲,所以我们互相加油啰!” 杨怯生生地去握艾莲伸出来的手。毫无瑕疵宛如陶瓷般,但手掌很硬。 两人道别后,杨的心臓便噗通噗通跳起来。一留神,还发现沉到心底的石头已经稍微变轻了。 莫名其妙,我就是这么个莫名其妙的人吧? 吃惊又惭愧,然后比这些都更强烈的欢喜之情,让杨不由得想吹口哨了。 结果,杨在会场待到最后一位参赛者演奏完毕。 多少是为了确认艾莲的看法是否正确,果然,她一语中的。排在艾莲后面有六名参赛者上场,其中三人的演奏出现了令人不忍卒睹的错误连连。第一个失误造成第二个失误,演奏者就这么自取灭亡。有一名参赛者甚至弹到一半泪洒舞台。 虽然这么说很卑鄙,但以参赛者的立场,再没有比竞争对手失误更大快人心的了。比赛就是这么冷血的地方。 离开会场后到外面的餐厅去解决晚餐。母亲住院已经两年,也早就习惯父亲做的菜了,但特别是如此五味杂陈的一天,想到外面吃饭来转换转换心情。 回到家已经是十一点过后。喊了声“我回来了!”但维托尔德没有回应。 说不定已经睡了——边想边走过客厅,瞥见桌上的报纸。 快报的日期是十月十日。这是在会场赠阅的,不记得自己买过。 这个家除了自己就是维托尔德了。这么说来,这份报纸在这,表示今天维托尔徳去过会场了,上面印着榊场的照片。 诺米克·哈拉谢维奇的短评 我对日本参赛者的印象,这数十年来并没有大的改变。他们虽然演奏认真,但总少了趣味。打个比方,他们的演奏就像是他们国家特有的工业用机器人演奏似的,只是正确无误罢了。然而,这个刻板印象被隆平·榊场的演奏给完全推翻了。诙谐曲第一号的不协和音之美,还有圆舞曲第二号的华丽感都很精彩,但值得大书特书的,还是波兰舞曲第六号吧。令人惊奇的是,榊场将这首可说是地下波兰国歌的曲子,成功地弹奏出只有我们波兰人才能够感应到的那种阔达与勇壮。不,更可怕的是他的演奏丝毫感觉不出斧凿痕迹。大家都知道,榊场是先天性失明—— 不想读了。 才刚恢复安宁的心,这会儿又沉陷下去。反正明天的报纸就会大肆报导杨·史蒂芬斯凋落的惨状了吧。 一气之下把报纸揉成一团丢进垃圾桶,此时维托尔德慢慢从卧室走出来。 “怎么起来了?” “还有事要做。” “那,晚安啰。” 连忙想溜进自己的房间,但才晚了一步,肩膀就被抓住了。 “你今天到底怎么搞的?” “……果然来过会场了。” “不只今天,我每天都去。” “那,学校怎么办?” “反正很多学生都去看肖邦大赛了,教室没几个人,这段期间不上课也没关系。喂,为什么会犯那样的失误?” 直接犯错的是手指,要知道原因的话,去问手指——这句话涌到了喉间。 “为什么?……我也不晓得啊。说不定是太累了,也说不定是自己没意识到的焦虑。” “原因摆明了很清楚,就是选曲失误。” 气这种老是一口断定的语气,更气无法反驳的自己。 “诙谐曲第一号、圆舞曲第五号、波兰舞曲第五号,全都是持续连打,很累人的曲子。你就是太过自信,以为这种曲子连弹三首也没问题,才会从波兰舞曲的中间部开始就没力气撑下去,搞得没办法照乐谱上的指示去弹。” “既然你都知道了,那不就得了。” “跟你说过多少遍了,杨。只要有一点点太过自信,就会要命啊。用不纯熟的技巧去挑战肖邦大赛,根本就是傻瓜。比起演奏效果,应该挑选适合自己体力的曲子才对。而且你的练习也不够。对体力没有十足的把握,就应该多做肌力训练。” “够了,拜托,今天就让我好好睡个觉吧。” “明天起,要重新开始过泡在钢琴上的生活了。不准出门。就算再听其他参赛者的演奏也没意义。” “关在家里的话,就会错过岬的演奏了。” “岬?啊,是那个日本人吗?他不是值得在意的对手吧。” “你每天都到会场的话,应该听过岬的演奏才对。你说不值得在意?但快报好像把他当成黑马。” “不过是份报纸,评审哪会说出什么真心话。因为日本企业赞助这次大赛很多钱,这段期间说些好话也是应该的。” 把那个“不过是份报纸”特地带回家的,不就是你吗? “康明斯基老师说岬和榊场是我的竞争对手。” “他们或许是你的竞争对手,但毕竟不是〈波兰的肖邦〉,不可能赢。康明斯基是为了警告你的懒惰才这么说的。” “但也有人说〈波兰的肖邦〉这种观念已经落伍了。” “落伍?那又怎样?肖邦钢琴曲的生命是永恒的,不需要讨好每个时代。康明斯基也应该知道这点才对。所以,无视波兰传统的演奏,他是不会给奖的。听好,我再说一遍,继承〈波兰的肖邦〉、带动波兰音乐界的人物,一定非我们史蒂芬斯家族不可。” “那么想君临天下的话,你自己去不就……” 冷不防左脸被甩来一巴掌:“不准再说八道!”维托尔德颤抖着声音说。 脸颊的疼痛点燃了杨的怒火,他抬起向来低垂的脸,直视着父亲。 “带动波兰音乐界?就只靠四代都是音乐家的史蒂芬斯家族?那是你的痴心妄想吧,还是国家有向你做这种无理的要求吗?” “……没有要求。但,反过来说的话,有。” “反过来说?” “我年轻时也参加过肖邦大赛,然后在第二次预赛时输了。这事就跟我之前说的一样。但是,我落选不是因为技术问题,而是另有原因。” “是什么?” “因为我逃避兵役。” 波兰过去为征兵制。虽然于二〇〇九年废止了,但从前只要高中一毕业,就得入伍一年半。第一次听说这件事。 “我不是害怕当兵被操,纯粹是因为肖邦大赛就要在一年后举行,时间不够了。所以我先到法国留学,然后回来参加比赛。我的演奏几乎完美,毫无瑕疵。外界都说我一定是最后的优胜。但我会在第二次预赛时败阵下来,都是因为想纠弹我逃避兵役的波兰评审们全体投反对票的缘故。史蒂芬斯家长年贡献祖国音乐界的功绩,就被他们这么否定、扼杀掉了。” 维托尔德的声音暗淡,充满了诅咒。 “所以,出生在史蒂芬斯家的你,就要继承肖邦的演奏,非降服波兰音乐界不可。” “这不成了代理战争吗?” “你是史蒂芬斯家的当事人,用代理战争这个词不适当。” “我弹钢琴不是为了打那种仗的。” “错,我一开始就是为了这个目的让你弹钢琴的。”维托尔德若无其事地说。 “什么意思?” “在你都还不懂事之前,我就让你摸键盘了,而且让你只对钢琴有兴趣。你十岁后,我特地拜托康明斯教你也是有原因的。我预料他会一路往上爬,迟早会列入比赛的评审名单中。而且他的独子死了,应该会把你当自己的儿子看吧。” “依规定?评审不能评自己的学生啊。” “但是,他可以在评别的参赛者时在分数上动手脚。康明斯基也是把你当成夺魁人选来培养,所以他没理由不这么做。有天生的才能和后天的努力,再加上环境完备,这一切布局,都是为了把你推向肖邦大赛的冠军宝座。” 愈听心愈凉了。为了史蒂芬斯家的名誉? 骗人!搞了半天,最后还不是为了自己比赛输掉而出气! 原来是为了这个原因才让我学钢琴的? 原来是为了这个原因才不让我交朋友、不譲我玩玩具的? 我是悬丝傀儡吗?我不过是这个猜疑心重的妄想狂的道具而已? 心愈来愈凉,但脑袋里却有什么东西开始膨胀。 “意思是,全部都在你的算计内吗?但,这次有个不确定因素。” “不确定因素?” “恐怖活动。正在华沙市区发生的恐怖攻击事件。这个你就没算到了吧。目前已经有一个参赛者遭殃死掉了。要是事件闹大,搞不好肖邦大赛就要喊停。不,搞不好还没喊停,我就被扫到而挂掉了。” “什么嘛,你说那个啊?” 维托尔德不屑似地笑说:“你想太多了啦。肖邦大赛不会停止,你也不必担心会被炸弹攻击扫到。” “你怎么能说得这么肯定?” “可能性微乎其微的事,不必管它啦。” “白痴。人命关天的话,立刻暂停文化活动也是应该的不是吗?而且还把国宾级的外国贵宾都请来了,要是那些贵宾也遭殃的话,就会闹成国际问题了。” “这不是你担心的事,杨。你只要全心全意钻研肖邦的演奏技巧就行了。” 维托尔德一把握住杨的双肩,将他按在旁边的椅子上。 “你被保护得很好,音乐之神,还有你的守护天使,都在保护你。” 然后紧紧抱住。 “担心没用,所以尽管放心弹吧。” 房间桌上一字排开制作启爆装置的各种材料。桌边的BOSE个人音响正播放着肖邦的夜曲第一号。〈钢琴家〉将装满Mi6d pitny蜂蜜酒的玻璃杯放在一旁,专心制作定时装置。 昨晚别动队制造的炸弹攻击真是笑死人了。四人受伤一人死亡。以这样的爆炸规模来看,可说是最低程度的伤害了。 简单说,就是效率太差了。〈钢琴家〉叹了口气。从电视新闻上看来,炸弹似乎是装在轻休旅车的下方,目标是要造成油箱起火吧。这种情况下,效果最好的方式就是在饭店大厅聚集很多人的时候自爆。既不需要成本也不需要技术,会让死伤人数更多,视觉效果也更值得期待。恐怖活动的目的是示威的话,就非这么干不可,偏偏选了
99lib?
个胆小鬼去干,一开始就失策了。以阿拉之名将命豁出去的人多的是,居然还会被活逮,莫名其妙。 不过,也好。〈钢琴家〉转了个想法。别动队的目标是不特定多数的人,正好可以混淆视听,对自己来说,也是不错的佯攻。 〈钢琴家〉将刻印在定时器上的制造号码用锉刀细心磨掉。虽然截至目前不曾失手过,但万一引爆不成,为防止警方从零件追到取得途径,还是得将号码磨得精光。 又,虽然是定时式的,但在指定时间前被找到就白忙了,因此得采取与遥控并用的方式。让启爆装置透过闸流体连接到手机的来电铃声,这么一来,紧急时只要按一个键就能瞬间引爆。唯一要担心的是传送时的电波状况,这个明天再到现场去确认。 除了真正的来电铃声外,还从二手商店买来计算机零件和不具意义的1C板,也配好了导线。容器是用铅做的,预防被X光线透视,但如果X光线很强,未必不会被发现,因此必须做好这样的搅乱作业。除此之外,放进数支手机,一起打开电源的话,这些手机也会成为搅乱炸弹处理班的工具。 陷阱、假动作、虚张声势——为时时刻刻的紧急状况做好最低限度的应变准备。专家和玩家的差别就在这里。玩家制造炸弹都是按规矩来,因此无法应付不测风云,唯有专家才能临机应变,不论在何种情况下,都能依现场判断而采取行动。以音乐术语来说,就是Senza tempo——速度任意,自由地。 音乐播到夜曲第二号。是〈钢琴家〉最喜欢的曲子。 肖邦吗? 寻思起来,对这个人和他的乐曲真是爱恨参半。成也肖邦,败也肖邦。让人恨也恨不完、爱也爱不尽的人,就是肖邦。 算了。这个矛盾即将结束。 此时,墙上的钟告知时间是午夜十二点。日期已经变成十一日了。 还有十天。不由得心急。这个国家就要发出临终前痛苦的哀号了。 届时,自己耳中响起的是《革命练习曲》?还是《葬礼进行曲》呢? 提心吊胆等着吧!波兰。 第一章 十月十四日快报上的摘要。 十月十三日第二次预赛结束当天已公布通过入选名单。入选者下列十二人。
序号选手姓名来自地区
10利奥诺拉·阿基多意大利
12斯克特·布朗澳大利亚
42瓦莱里·卡卡里洛夫俄罗斯
49洋介·岬日本
50艾莲·莫罗法国
52爱德华·欧尔森美国
53维克多·奥尼尔俄罗斯
71曾立平中国
73隆平·榊场日本
75杨·史蒂芬斯波兰
80安德烈·维辛斯基波兰
90赛门·游香港
?99lib. 第三次预赛将在十四日到十六日举行,为期三天。另,采访亚当·康明斯基评审主席,谈谈第二次预赛的评审重点。 ——整体的水平如何? 比往年水平更高。然而,因为场外的许多重要因素,导致很多参赛者无法专心演奏,这次的预赛对他们很不公平。不过,一位真正的钢琴家,本来就必须无论身处何时何地都能给听者带来感动。就这层意义来说,因为外部的骚扰而无法充分演奏的参赛者,终究难以晋级。 ——这次大会的评审名单与以往不同,是否因此对参审者的评审重点也会有所改变? 这次的改变是为了不让评审成员全是老师,因此请到多位历届肖邦大赛的得主来参与。若说影响,或许就是有别于过去从听者的角度,这次会有更多机会从演奏者的立场来评审。换句话说,有可能会更重视技巧的深刻部分。
.99lib.
——希望选出怎样的钢琴家? 一流演奏家,而且是理解肖邦心理的人。理解他的作品是理所当然的,但除此之外,还必须理解肖邦音乐家身分以外、作为一个普通人的喜怒哀乐,得有这样的想象力才行。
——理解肖邦心理这种所谓肖邦式的演奏,究竟是指什么? 欧洲、美国、亚洲等地,都有各式各样的演奏风格,而每位参赛者也有各自的弹性速度与音质,恐怕肖邦本人也会接受各种不同的诠释方式吧。不过,仔细研究肖邦本人的演奏,会发现他不会过度夸张,也不会刻意强调自己是演奏大师,他的演奏充满了优雅。因此,演奏肖邦时,绝不能让听者感到不安。肖邦的音乐宛如溪水潺潺般沉稳,而且必须随时都能带给听者这份沉稳的感觉。这不是传统,而是明确的肖邦风格。 对杨而言,比起自己通过第二次预赛,快报上刊登康明斯基谈话的内容更叫人意外。因为这内容与预赛结果不符,他口中的〈波兰的肖邦〉还是没变,但俄罗斯二人组、爱德华还有艾莲,这些对肖邦的诠释一反从前的参赛者全都通过第二次预赛了。这表示其他评审将康明斯基的意见排除在外呢?或者康明斯基的这番话是在预告第三次预赛的评审重点呢? 好险没被淘汰出局,但还是不想待在家里弹琴,就出门去了。对弹琴产生疑惑时,就让自己听场美妙的演奏吧——从前康明斯基是这么说的。肖邦钢琴大赛期间,华沙市区到处都有演奏会。杨的目的地是在拉琴斯基宫举办的拉法尔·布莱哈奇的特别公演。同样是波兰人,又是上届肖邦大赛的冠军得主,此刻聆听他的演奏,应该是对自己最有效的镇静剂了。这是一场公演性质的演奏会,大赛评审们都
九九藏书
会出席,为什么维托尔德就是不给去。一定是那句“有时间听别人演奏,还不如去练习!”杨嫌麻烦,因此什么都没说就自己跑出来了。 途中顺道经过瓦津基公园,在老地方看见岬和玛丽。 “啊,史蒂芬斯,早安。” “早,杨。” 玛丽好似完全当岬是玩伴了,即使看着杨,还是牵着岬的手不放。 “去哪?” “去看特别公演……。岬,你也晋级到第三次预赛了吧?” “嗯,托你的福。” “你什么时候出场?” “十五日第二个。” “那不是明天吗?!行吗?你不练习……” “我被玛丽抓住了,希望中午以前可以放我走啊。” “好吧。妈妈来以前你陪我,我就饶你。” 玛丽的母亲好像要到吃中饭时间才会来接她。可怜的岬,在这之前都要被缠住了。可是,他脸上无一丝不耐地陪着玛丽玩,这是有自信通过第三次预赛的证据?或者他本来的个性就是如此?无论如何,看到岬那柔和的笑容,竟生起无名火来。 “真有闲工夫啊,这是拜平时勤于搏感情之赐吗?我听说了,你都主动和所有评审握手?” 讽刺意味浓厚,但岬一派坦然。 “嗯,和所有评审都握过了,也和其他参赛者握过了呢。” “有人纳闷说,日本人都像你这么爱社交吗?” “啊,不是啦。是这样的,是因为我对钢琴家的手很好奇啦。” “钢琴家的手?” “持续弹十年、二十年,不,弹更久的话,手的形状就会变成钢琴家特有的样子。而且手的形状和那人的钢琴技巧不无关系。所以,看到手就能更加理解那个人的部分琴技也说不定。好比肖邦的手比一般人大得多而且平滑,应该跟他常用跳跃和穿指这些技巧有关吧。” “这么说来,你也看过我的手?” “嗯,第一次在这里碰面时看的。你的手和肖邦一样,以身体比例来说相对更大,而且平滑,指甲也都剪得很仔细,看得出来平时很用心保养。” 不知不觉竟被观察得这么仔细?——杨不由得重新检视自己的手指,这时候岬插话进来。 “榊场的手就刚好跟你相反。” “榊场的手?” “绝大多数钢琴家的手都会特别保护好,例如不拿重的东西,不受到气温激烈变化的刺激,尽可能不露出来。钢琴家自己就不必说了,他身边的人也会特别注意去保护那双手。可是,榊场就没办法了。” “什么意思?” “毕竟他的手要代替眼睛,所以不得不露出来。虽然会戴手套保护,但总会碰到不得不拿掉手套直接接触的时候。参赛者中,就只有他的手满是撞伤和擦伤。就算音乐之神选择了他,他的日常生活还是不断面对危险和恐怖,真的很辛苦。” “可是,能把钢琴弹成那样,眼睛看不见又算什么。他的钢琴天才就抵得过十个人的好运了。” “……你真的这么想吗?”岬的表情有点黯然。 “啊!”一声,玛丽突然跑开。应该是看见她的松鼠朋友了。 “真好啊,那样的小朋友。” 看着玛丽的背影,不由得脱口说出了真心话:“自己的才能啦、责任啦、竞争对手什么的,全都不必去想,就这样和松鼠玩着玩着一天就过了;回家后全家聚在一起,睡觉时不必害怕敌人也不会做恶梦。好羡慕啊,真的!” “小朋友会害怕敌人也会做恶梦,玛丽也不例外。” “就算做恶梦,她爸爸也会马上过来帮她把恶梦赶走不是吗?” “她没有爸爸。” 口气温和,却刺穿胸膛。 “呃……” “她的爸爸在这个国家第一次遭遇炸弹恐怖攻击时丧命了。她妈妈必须一个人负担家计,又没有多余的钱送她去托儿所之类的机构,上班的时候只好让她自己在公园玩。” “她、她都没跟我说。” “第一次遇见你那天,玛丽不是哼肖邦的夜曲第二号给我们听吗?而且她哼了好长一段音阶都很正确。我觉得她这个年纪会爱听肖邦到这种程度很特别,就问了她,她才跟我说的。夜曲第二号是她过世的爸爸最喜欢的曲子,她都是当摇篮曲那样听大的。” 突然生起的罪恶感一直贴着背脊。说“因为我不知道……”这种话只显得幼稚而已,不,想到玛丽的遭遇,自己的烦恼本身就是幼稚了。 父亲于恐怖攻击命,母亲必须工作,因此不得不一个人在公园度过的小女孩。 在哀伤、恐怖与孤单的折磨下,却从未露出那般遭遇的表情。想到玛丽的心情时,不禁觉得光是听榊场的演奏就陷入绝望中的自己,真是比玛丽还要幼稚极了。 拖着沉重的心情,而且也没其他地方可去,杨失魂落魄地走过旧城区的巴尔巴坎园形城堡。作为公演会场的拉琴斯基宫,是十八世纪新古典式建筑,时至今日显得古色古香。然而,在这里举行公演除了地点因素外,另有其他意义。在巨大的演奏厅出现之前,所有钢琴曲都是以能在宫殿大厅演奏为前提而谱写出来的。因此,在宫殿演奏当时写出来的曲子,就能够如实重现作曲当时的时代背景了。 入口处站着几名警察。这幅平时罕见的光景,令人想起华沙市目前所处的状况。 杨走进宫殿。天花板比想象还高,残响时间似乎很长,因此有些曲子包含残响在内的演奏效果将精彩可期。 在临时布置的椅子上坐下后,杨有了确切的体认。为无自信和不中用所惑的此刻,自己正与音乐对峙着。若说父亲的精心安排奏效,那也已经是过去式了,但自己今后也不至于和音乐完全断绝关系吧。 不久,拉法尔·布莱哈奇在掌声中现身。对身为上届冠军得主的他而言,于肖邦钢琴大赛期间举行演奏会,实有凯旋公演的意味。对波兰人来说更是,现场观众几乎都是自己的同胞。 就在拉法尔坐下时,观众席中央,突然有个男人站起来高喊:“Anahu Akbar!(阿拉最伟大!)” 出其不意,众人全呆住了。连那是哪一国话、什么意思都来不及想。 下个瞬间,男人的身体自爆了。昏暗的会场,出现一团红色火光。 人肉、烟火。轰声震天价响。“叽——”地耳鸣。爆炸威力将杨等数名观众往后喷飞。宛如电影,一切景象以慢动作展开。 除了那男人以外,周围数公尺内的人和物剎时飞散。炸碎的肉片和飞溅的血沫,同崩坏的椅子残骸划裂天空。 一眨眼,从爆炸的中心窜出火舌。但不是一般火焰的颜色,或许是化学药品燃烧的关系,是混着青绿色的。 扩散的火焰张开巨口,吞噬会场和民众,一如肉食兽的上下颚,用牙齿将人和物咬烂、咀嚼。总算回过神来的观众们哀啕四起。那声音唤醒了麻痹掉的惊惧,一波一波连锁下去。 开始冒黑烟了。颜色和燃烧纸张或木材的烟不同,这是燃烧尼龙和肉所蒸腾上来的烟,还带着火药的刺鼻味。 空气中烟雾弥漫,才吸了一小口,杨就猛咳不止。因为不光是刺激性臭味而已,感觉上就像嘴巴被塞进了根本不能吃的东西似的。 这时才响起急骤的警报铃。但,为时已晚。发出警报的时间一旦错过,警报就会招来更恐慌的后果。杨旁边一位中年绅士,拖着失禁而屁滚尿流的下半身,趴在地上匍匐前进。跟在他后面的妻子,披头散发地一把推开挡在面前的女性。 悲鸣与怒号、警报铃与破碎声交错,益发折磨众人的神经。 奇怪,脸颊上热热的,一摸,有黏液。 打开手掌,吓死——是血。外套和裤子上斑斑驳驳,尽是红色飞沫或部位模糊难辨的肉渣。 不仅如此。躲过大火肆虐的地上,到处都是散乱的血、毛发和肉屑,甚至赫见被炸成碎片的手腕。 杨的四肢总算恢复知觉。因冲击过大而一时当机的身体功能,命令自己火速逃离现场。视线移向会场出口,只有三个窄门,却挤了争先恐后的几十个人。 不分男女老幼,全都像野默般疯狂争夺逃生口的模样,俨如地狱一般。没被爆炸直接波及到的人,也被争夺出口的同胞打伤。 即便黑烟弥漫仍能知道火势凶猛。烧人烧椅子,张牙舞爪的火焰势如破竹地扩大再扩大。天花板上的洒水器感应到火焰而开始洒水,但不见什么效果。 好热,皮肤快烤焦了。此时,有人拉自己的裤管。低头一看,杨失声大叫。 一个长发女生正蹲在自己脚边,用涂满鲜血的手紧抓自己的裤管。 反射动作地向后退,那女生的手便无力地松开了。 惊慌失措地东张西望。 台上的拉法尔已经不见了,只剩断掉一根脚而倾斜的钢琴被丢在那。 舞台旁边——一定是从那里逃出去了。杨命令发颤不止的两只脚动起来,边闪躲火焰边爬上舞台,然后从旁边跑出去。 在通道上和抱着灭火器的宫殿警卫擦身而过。那样的灭火能力能打消多少火势?根本靠不住。 穿过宫殿内部,终于逃出来了,呼。一个深呼吸,肺里的烟马上呛出来,杨猛咳不止。 抬头仰望,蓝天澄澄,使得宫殿里发生的事犹如恶梦一般。 然而,这并非一场梦,证据即是外套和裤子上附着的模糊血肉。连忙脱下外套扔掉。 得救了——心情慢慢平复后,杨开始检视双手。 没事。没骨折也没受伤。尽管心臓还噗通噗通撞个不停,但只要双手没事就真的没事了。不过,才刚松口气的瞬间,一股呕吐感翻腾上来。爆炸的身体和血肉燃烧的恶臭又在脑中生生涌现。 被喷飞的四肢、脑浆横溢的头、着火的头发,还有,向自己救助的女生的手——杨胃里的东西全都吐出来了。 吐了又吐,呕吐物源源滚出。吐到一半,变成黄色的胃液,最后什么也吐不出来,剩下一径干呕而已。鼻腔刺痛,眼泪模糊了地板。 不久,前方道路传来警笛声。是首都警察?救护车?还是消防车?不管是哪个,全都来不及了。 华沙的十月是音乐季?!错!不知何时间始,华沙的十月已经沦为鲜血与硝烟的季节了。 逃也似地回到家,发现维托尔德不在。杨把身上的衣服全都脱掉,跳进浴缸里。 被血沫弄得黏糊糊的脸颊,用肥皂怎么洗都洗不掉那恶心的滑腻。岂止如此,还会有身上巴着的碎肉和炸药的恶臭已经渗入皮肤底层的错觉。用海绵使劲猛刷,不觉间,皮肤给刷红了。 像要泡在香水中似地,将怡人的柑橘系香水狂倒进浴红后,总算舒服点。换上毛衣,瘫在客厅的沙发里。彷佛站了几世纪那么久。维托尔德不在真太好了,暂时不想跟任何人说话。 一躺下来,睡魔立刻入侵。并非睡眠不足,而是精神疲劳得急需睡觉。于是挡不住地,杨坠入了深沉的睡眠中,连梦都没做。 醒来时已接近傍晚。维托尔德到学校上课去了吧,还没回来。 忽然想起那件事。现在回想现场状况已经不会难受地作呕了。杨打开电视,转到波兰国营电视台频道。 看到画面便大吃一惊。竟然出现康明基思的脸部特写。背景很眼熟,一定就是肖邦钢琴大赛的会场华沙爱乐厅。 镜头一带,不只康明斯基,大赛的评审全到齐了。闪光灯闪个不停,似乎是记者会现场。 “首先,在此为遭到恐怖攻击不幸罹难的十八位往生者及其家属,致上深切的哀悼之意。” 十八人死亡。一定也有不少人受伤,因此受害总数更多了吧。向自己求救的那个女生死了吗?或是被紧急救回一条命呢? 那个当下,光是自己要逃就够吃力了,况且也不知道那个女生是不是还活着。任谁都没资格怪罪杨。不过,如果自己能背她从舞台边逃出来的话——。 想到这,迫自己打消念头。事已至此,覆水难收。抛下那个女生自己逃出来的事实,永远也改变不了。 “我也是碰巧人在会场。因为坐在很后面所以没受什么伤……但目睹了人间炼狱般的场面,清楚见识到何谓暴力。” 镜头以特写捕捉康明斯基的额头,上面贴着大大的OK绷,可见他自己也受了点轻伤。 “评审主席。这起发生在拉琴斯基宫的事件,是华沙市区的恐怖攻击事件中,死伤人数最多的。国家警察当局还预测会再发生类似的事件。” “既然盖达组织尚未发出新的声明,这种可能性当然存在吧。” “听说国家警察当局已经正式提出停止肖邦大赛的申请了。” “这件事我听肖邦协会说了,没错。理由是,华沙市内恐怖攻击事件频传,就算已经邀请世界各地的贵宾前来了,但毕竟比赛会场无法做到维安滴水不漏。” “已经接受这个申请了吗?肖邦钢琴大赛会立即停止吗?” 停止?!杨惊愕得跑到电视前面。 ——等等!停止的话,那我这五年来的努力怎么办—— “当局的申请是合理的,从保护贵宾的观点来看,我们也不得不同意。而且,我自己也亲眼目睹了这次自杀炸弹攻击的凶暴和残忍。因此,刚刚我已经和肖邦协会商量,和会长取得共识。” “那么,还是要喊停啰?” “肖邦协会的回答是,No。” “喔!”惊声四起,闪光灯更加闪个不停。 康明斯基微微抬头直视镜头。意志坚定且诚恳的目光,似要当场看穿那些记者的虚伪。 “比赛不会停止。不,是不能停止。恳请国家警察当局做好更万全的警备,比赛会按既定日期进行下去。” “不能停止?这是肖邦协会还有你们这些评审们的自私吧?” “如果被说成自私,那我也无话可说,因为我们的确一直是以肖邦大赛和所有参赛者为优先考虑的。不过,按这个逻辑来说,最自私自利的人是那些恐怖分子才对。就算理由再冠冕堂皇,为了达成自己的愿望而伤及无辜,就是自私自利。全天下的战争、全天下的阴谋都是如此,全都是假正义之名不惜糟蹋别人的性命,全都是骗人的。于是,不发表谈话也不写文章,而是用音乐来表明心志的,就只有肖邦了。” 康明斯基的谈话热情,眼神真挚。连听惯政客和官僚千篇一律回答的记者们,也都被感动得一时沉默。 “不必举练习曲十之十二〈革命〉为例,这种事波兰国民全都知道。肖邦的乐曲不只是旋律怡人,还歌颂着强烈的爱国心。这样的肖邦,如果听到因为恐怖分子猖獗就停止冠上自己名字的钢琴大赛,真不知会做何感想。” 一点都没变啊,这个人——杨心想。在自己还很小的时候,康明斯基就不断告诉自己肖邦的精神如何如何,而此刻他的表情,就和当时一模一样。即便当时年纪小,也能明白这个大人所讲的话,是打从一片赤诚的心底说出来的真心话。 杨恍然大悟。原来康明斯基是要藉这个记者会来呼吁自己和全体参赛者,乃至波兰国民。 “害怕恐怖攻击而取消国家性的活动,整天提心吊胆过日子。恐怖分子的目的,就是要造成这种让人连日常生活都没法过下去的危机状态。换句话说,现在取消肖邦大赛的话,就等于向他们投降了。这次大赛的何去何从以及关系人士的一举一动都受到世界注目。因此,现在我们更要向全世界展现勇气。我们必须将音乐的旋律化成军靴的步履,将马厝卡舞曲的旋律化成向众人宣示的檄文,来证明我们不屈不挠的决心。因为这才是迫于暴虐离开祖国又心心念念牵系祖国的肖邦的精神。” 被这个气势震慑住了吧,只见镜头聚焦在康明斯基身上动也不动。记者全都沉默,无人打岔。 “当然,这单纯只是肖邦协会以及评审们共同的信念。接下来如果有参赛者弃权,我们也绝不会忘记他为我们带来的演奏。此外,如果有人谢绝邀请或取消入场券,我们也同样对于你们喜爱肖邦的乐曲表达欣喜感谢之意。” 康明斯基老师也真坏心眼。都做出这样的演说了,要是有人还灰溜溜地打道回府,肯定会被周遭讥为胆小鬼的。 电视画面上,总算回过神来的记者们陆续提问,但都是一些无关紧要的事,半点都没撼动康明斯基的决意。 杨也恍然注意到,纠结于心的恐怖和罪恶感淡多了。这又让杨想起,小时候每当因为演奏或家庭问题而有所不安时,只要向康明斯基倾诉,他的安慰总能让人心情轻松许多。 从音乐学院的校长一职退休后,换个跑道当政治人物也不错吧。杨心想。为政者讲话最必须有分量。而康明斯基的谈话就有打动广大民众的力量。然而就杨的观察,飞黄腾达这件事似乎对康明斯基一点吸引力都没有,比起讲话,他更崇爱的是音乐。而另一方面,对升格汲汲营营的维托尔德,虽然长年担任教授,却总是抑郁不得志。 尽管尚未完全抛开对恐怖攻击的害怕和自我嫌恶感,但心魔好似排除了。 杨甩了甩两三下头,走向练习室。除了自己,其他十一名参赛者应该也都看到刚刚的电视新闻了。换句话说,被康明斯基的谈话激励到的,并非只有自己一人。大家都会怀着有别于以往的心情站上舞台吧。 正合我意。 后来,杨观察发现,康明斯基所发表的评审委员会声明,似乎获得大多数国民的支持。波兰人与生倶来的民族性就是不屈不挠,他的谈话正燃起了这种精神吧。不仅波兰国家警察,连政府也多表赞同,于是在舆论的支持下,肖邦国际钢琴大赛继续举行了。 第二章 十月十五日,第三次预赛的第二天。杨急忙赶到会场。 一早才刚起床,就被维托尔德逼问昨天的行纵。因为他看到了丢在更衣室且沾满血渍的外套。 一告知是在拉琴斯基宫被恐怖攻击波及到,维托尔德确认过平安无事后,就丢了一句“看到了吧?”责备杨的鲁莽,而且告诫他今后除了出场比赛当天,全都得闭关在家。 以前的话,杨会乖乖照做,但今天怎么也不愿待在家里。早就对父亲失去敬畏之心,再加上两人处于半是吵架不碰面的状态,杨就跑出来了。反正被维托尔德骂也无所谓了。而到音乐学院的话,可以在练习室待到深夜,这阵子常去那里就行了。 保持距离吧。现在自己有必要和史蒂芬斯家族保持距离,逃离它的魔咒。就在眼前发生的炸弹自杀攻击以及随后康明斯基的演说,至今仍在脑中盘旋不已。暴力与反抗。夹在这当中,史蒂芬斯家族名誉之类的,到底算什么呢?经历昨天那起事件后,父亲的话听起来是这么无足轻重。那些罹难者的冤情,以及抛下他们自己逃出来的自我嫌恶感,维托尔德的话又能排解掉这些几分呢? 一到华沙爱乐厅,发现即使才刚发生宫殿恐怖攻击事件,观众的人数竟完全没减少,叫杨有些惊讶。想必是国民以行动响应昨天康明斯基慷慨激昂的演说吧。不过,现场戒备的警察人数增加了,不安的气氛也更浓。 一进入表演厅,被后面的声音叫住了。 “杨!杨·史蒂芬斯!” 不必回头,从那细尖的声音也知道是谁。艾莲一追上杨,就轻轻戳了戳他的背。 “来了喔。” “来了喔?……我们都是参赛者啊,在意对手的演奏表现也是理所当然的。” “我不是说这个啦!我说你不是昨天才在拉琴斯基宫遇到恐怖攻击吗?今天就又跑出来,胆子真大喔。” “咦?你怎么知道?” “啊,你不知道吗?电视新闻有拍到从宫殿逃出来的观众,我就看到你了。” 被看到了啊?而且是透过电视转播——。杨忽然红起脸来。从宫殿逃出来时,自己先是呕吐,一吐再吐地将胃里的东西吐得满地,还泪流满面。那个难看的样子,以及抛下宫殿里受伤的人自己逃出来的样子,全被广大的民众看见了,还偏偏被艾莲给瞧见了? 多丢脸啊。脸一热,不敢正面看艾莲。 只好一直头低低的,结果艾莲把一份报纸通到眼前。一看,是今天的快报。上面有一张康明斯基的脸部大特写。杨快速浏览了那篇报导。 音乐的力量 十四日傍晚,亚当·康明斯基评审主席发表了肖邦国际钢琴大赛将继续举行的声明,而这番声明比总统的谈话更有分量更具影响力。为何如此?我认为是因为评审主席说出了波兰全体国民的心声。发生于华沙市区的恐怖攻击事件,昨天拉琴斯基宫的那起为第四件,死亡人数已经达四十人了。这是战后以来未曾有过的动乱状态,圣约翰大教堂等历史悠久的建筑物遭到破坏,一定令很多人痛心吧。但,我们的灵魂还不愿屈服,肖邦钢琴大赛继续举行,正是我们藉以向恐怖分子表达不认输的强烈决心。 目前科莫罗夫斯基政权正延续前朝政权的作法,并决定延长派到阿富汗驻军的时间。对现任政权而言,肖邦协会的决定无疑是遵循政府的政策,他们追认肖邦钢琴大赛继续举办,其理由之一就在这里。不过,这并非问题的本质。 我国惨遭纳粹蹂躏,城市遭破坏殆尽时,国人一边振起复兴,肖邦的旋律也一边不绝地在每一个人心中响起,它是刺激我们迈向希望的槌音。 音乐是有力量的。 它不具有阻挡子弹的力量,更不具有杀人的力量,却具有足以与恐怖分子挥出的暴力相抗衡的力量。99lib? 肖邦国际钢琴大赛是宣誓效忠音乐者的盛典。接下来会继续举行,而且会在二十日决定出冠军得主。然而,无论获选与否,由衷希望每一位参赛者都不要忘记我们对你们致上同样崇高的敬意。 哈维·雅鲁泽尔斯基 编辑部 “真会讲耶,康明斯基评审主席也是。原本的话,就算是肖邦大赛,也一定会因为连续发生的恐怖攻击事件而被迫停止,但现在却顺势反击了。还是说,这就是波兰人的民族性?” “你不喜欢这种热情吗?” “身为法国人,我们和你们一样都被纳粹占领过,当然不行不同调啊。” 艾莲语带戏谑地笑说。幸好这里没有德国参赛者啊。 “对了,杨,你今天的目标是谁?” “第二位出场的洋介·岬。他的钢琴奏鸣曲第二号。” “我也一样。” 杨会特别关注岬演奏的奏鸣曲是有原因的。首先,第三次预赛的指定曲如下: ·共同指定曲 波兰舞曲第七号降A大调〈幻想〉polonaise-Fantaisie AS-dur Op.61 ·钢琴奏鸣曲之任何一首 钢琴奏鸣曲第一号C小调Sonate c-moll Op·4 钢琴奏鸣曲第二号降B小调〈葬礼〉Sonate b-mll Op.35 钢琴奏鸣曲第三号B小调Sonare h-moll Op.58 ·其他,第一及第二次预赛演奏过的乐曲。 今年起设定了共同指定曲这件事固然耐人寻味,然而特别的是,奏鸣曲的选择上发生了一则意外的小插曲。 钢琴奏鸣曲的曲式结构,从古典乐派前期开始逐步确立。如第一乐章一定是提示部、提示部的反复、开展部,然后是再现部。或许对作风自由阔达的肖邦而言,奏鸣曲在曲式结构上的制约令人痛苦吧,他毕生仅创作三首钢琴奏鸣曲而已。 肖邦于少年时代所创作的奏鸣曲第一号就是受到这种制约而完全不见肖邦风格,因此几乎埋没在其他为数众多的作品群中。证据就是,在第三次预赛中,完全没有参赛者选择奏鸣曲第一号。 也就是说,其余的第二和第三号,在第二天出场的四人当中,就是呈现两人选择第二号、两人选择第三号的情况。而今天,选择第二号、来自澳洲的斯克特·布朗,提出了变更曲目的申请。虽然不清楚斯克特本人的用意,但谁都知道变更的原因。奏鸣曲第二号的第三乐章就是众所皆知的《葬礼进行曲》。在拉琴斯基宫发生悲剧的隔天演奏这首曲子,一定颇有压力。当然,这纯属偶然,可时机实在太敏感了。愈是感受性丰富的演奏者愈会三思吧,况且,弹这首曲子也会带给听众不必要的联想。总之,要人冷彻地去弹去听,都很困难。正因为如此,一般认为斯克特会变更曲目是情非得已的。 然而,岬竟然不打算改变。在这个处理不好,演奏就可能走样的情况下,要如何完成奏鸣曲第二号呢?——这个结果,势必影响到明天出场的参赛者的选曲考虑。 “我原本是预定演奏第三号的……艾莲,你呢?” “第二号。所以我很好奇岬会怎么演奏。那么,拜啰。” 斯克特·布朗第一个出场,结果,波兰舞曲和奏鸣曲都表现平平。他在第一次预赛时有个小失误,但整体表现相当稳健结实而获瞩目,但这回大大失速了。之前的豪胆已然蒙上阴影,照着乐谱指示细碎而紧凑的运指模样,和昨天以前相比简直判若两人。 基于同为参赛者的立场,杨大致猜得出斯克特为何表现失常。第一个原因就是,昨天起会场气氛翻然一变所造成的违和感。姑且不论康明斯基的想法,自发表那篇声明后,肖邦钢琴大赛除了它原本的音乐盛典性质外,已经添上了政治性色彩。亦即,参加肖邦钢琴大赛这个行为本身,变成是对恐怖活动的抗议行动了。且不提在地的波兰人,对从他国前来的参赛者而言,这个发展也太唐突了。 第二个原因是恐惧造成的。恐怖活动已经造成一名英国参赛者犠牲了,谁也无法断言下一个被卷入的是不是自己。然而,和恐怖活动对战的行为如此明确,就更提高了遭受攻击的可能性。 第三个原因则是过于轻忽赛前才变更曲目的压力。来参加肖邦钢琴大赛的人几乎都把肖邦的乐谱背熟了,但未必足以弹出达到指定曲要求的娴熟度。斯克特的奏鸣曲第三号会变得如此拘谨放不开,一定就是这个关系。 表现结果不理想,演奏者本人最心知肚明了。演奏结束后,斯克特垮着双肩离开舞台。 来吧,下一位。 “第二位演奏者,编号四十九号的洋介·岬。曲目是钢琴奏鸣曲第二号降B小调作品三十五、波兰舞曲第七号降A大调作品六十一、夜曲第八号降D大调作品二十七之二。钢琴是史坦威。” 岬从舞台边出现时,都还没要开始演奏,现场便响起如雷掌声。和榊场的状况一样,在第一、第二次预赛时听过岬演奏的观众,将他们的高度期待注入掌中。 “洋介·岬。日本。”剎时,杨怀疑自己的眼睛。站在舞台上的岬,已经不是平时的他了。 飘逸沉着的气质不见了。此刻的岬,浑身散发出手一碰就会断掉似的气势,但并非紧张,那步伐恰似走进自己地盘的狮子般悠然。 杨发现自己错了。在瓦律基公园陪玛丽玩的那个岬不过是装的,正朝钢琴走去的这个身影,才是岬的真面目。 即便如此,多特别的存在感啊!连从天花板垂悬下来的肖邦浮雕都黯然失色了。接着,岬一坐在钢琴前面,鼓掌立刻停止,旋即紧张感支配了全场。杨明白。这是静待岬演奏的紧张感。 第一乐章,极缓板?加倍速度,降B小调,二二拍。奏鸣曲式。 一开始迸射出强音。分量非比寻常。只一音就将心硬拖进绝望的深渊。阴郁至极的四小节序奏,预告这首奏鸣曲的悲剧性。 速度即刻加快,左手伴奏,右手细碎又激动地弹出短暂的第一主题。反复小三度的旋律,将跌落绝望深渊的心紧紧揪住。节奏开始跳起消沉的舞蹈,这舞充满了预知死亡的焦躁感,而且愈来愈激烈。 不可思议的是,居然浑身起鸡皮疙瘩。明明听榊场的演奏时,不,听其他任何人的钢琴演奏,也都不曾发生这种事。 是音珠。杨立即分析出来。岬所演奏的每一颗音珠都有实实在在的芯,因此清晰的音也好,朦胧的音也罢,都能一一直接敲进听众的胸膛。这不是单凭打键的强度,绝对必须具备稳健的技巧。但那个技巧是什么,一时还弄不清楚。 节奏一旦沉静下来,就转为降D大调进入第二主题。勾起回忆的优美旋律,甜蜜地诉说往日的幸福时光。 一般奏鸣曲的第二主题是平行进入的,但肖邦大量运用了过渡音,让转调变得流畅。不过,岬更进一步调和了打键的强弱与节奏,成功让整个转调过程更为自然。 这段浓情蜜意的旋律一瞬就结束了。这种硬生生截断的结束方式叫人痛楚。随后一进入开展部,那个阴郁的第一主题又复返了,令听者陷入不安中。在低音部的八度音变成过渡乐节后反复转调。这个转调部分听了也弄不清楚,乐谱上也是出现一堆临时记号,充分展现出肖邦的即兴风格,但岬的演奏轻快,丝毫感觉不到这部分有多难。 强劲的打键愈催愈急,负面的情感愈演愈烈。为了让第二主题的旋律听来甜美,这里的情感还要带着悲痛。千真万确,这就是肖邦的激情。 进入再现部后,第二主题又突然冒出来。幻想式的旋律让灵魂获得一时的安宁。 虽是再现部,但省略第一主题是肖邦乐曲结构上的一大特征,这是为了见少情感的起伏以避免曲子流于冗长。不过,岬即便遵守这个结构方式,仍听得人情绪高昂。岬将演奏重点放在肖邦的激情上——之前艾莲是这么判断的,如今亲耳聆听,便证实她的评论很正确。而且岬的表现方式并非如卡卡里洛夫那般夸张与过度,而是将肖邦原本的情感用自己独特的钢琴技巧浮雕出来而已。 又是分析旋律又是追踪手指的动作,即便如此,杨仍无法否认自己被感动到了。大家同是参赛者,要用乐音折服对方,就必须具备技巧之上的能力才行。而自己一面分析又一面受感动,正是因为岬的演奏里有无法以理智解读的因素在。 是个性——这种说法很迂腐,但也只能这么说了。只要敲键盘,钢琴就会发出声音。换句话说,机器也能弹钢琴。只要写程序让机器按照乐谱的指示去弹,就能重现该曲的旋律与节奏,连打键的强弱都能设定好。然而,机器自动弹出来的音与钢琴家演奏出来的音,两者有云泥之差。再说,就算相同曲子用相同速度、相同打键方式来弹,不同的演奏者也会表现出不同的感觉,互有优劣。为什么呢?就是因为演奏者的个性,和演奏技巧这个主干息息相关。个性是由演奏者的经验、知性以及最重要的资质所形成的,正因为如此,无法被盗取也无法被复制。 进入尾声后,持续强力打键让不安与平稳僵持不下。到了终盘,左手以低音演奏第一主题来酿出心神不宁,最后以连续B大调的主和弦结束。观众席的空气松懈了一剎那,但岬不让观众有喘息机会,立刻又将手指覆上键盘。 第二乐章,诙谐曲,降E小调,三四拍。三段体曲式。 冷不防,开始不协和音的连打。虽然从这里就要展开主部,但岬的演奏可说是以破坏性的气势突进。打键维持强韧,将听者的心跳数拉高。先是左手的半音阶,紧接着是双手声部的半音阶。八度音连打与四度和弦的半音阶进行。然后是猛烈的强弱变化——。 明明是如此具技术性的难关,却不让人觉得是难关,杨对如此髙超的演奏大感惊讶。原本竞争对手若表现精湛就会不耐烦,但这回竟不可思议地毫无嫉妒心。不,毋宁不感到气愤才更叫人气愤呢。 可怕的氛围中,焦躁感翻腾。这个焦躁感,是因为主部所呈现的破坏冲动仍记忆犹新九九藏书。换句话说,这就证明了岬所弹出来的音竟如此强烈地在心底回响着。 旋律忽然镇静,接着来到降G大调的中间部。暴风雨过后似的平稳,将怯懦温柔地拥抱起来。 纵然隐含着哀愁,曲子仍静静流泻,而杨只能将身体交给汨汨的乐音。对曲子的分析能力明显衰退了,意志的深处已放弃冷静,命令自己随钢琴的旋律去吧。 从未想过自已会如此地被他人的演奏玩弄于股掌之中。听榊场的演奏时,还有余裕去推测他本身的特异之处,但现在连这个都做不到。有别于榊场能够用大脑直接吸收乐音并加以处理,岬应该也是和自己一样,透过阅讃乐谱、将乐音转换为记号的过程来理解曲子的,但自己的能力怎么差他如此之悬殊。 不晓得观众知不知道这差别有多大。他们应该能指出演奏技巧的不同、琴艺上的差距吧,然而实际上的落差更大。这部分唯有演奏者才能理解,因为声音在传到观众的耳朵之前,指尖就先明显分出高下了。卡卡里洛夫和艾莲会对榊场和岬的演奏技巧如此兴奋,原因就在这里。 突然,心神不宁的主部又出现了。而这次再现,让已经沉稳下来的内心再度骚乱起来。虽然长度缩得比提示部短,但由于之前平静的时间长,相对之下冲击度就显得很大。 内心波涛汹涌,不安一气加速。 未久,回顾了一瞬中间部的主题后,钢琴便慢收敛声音。然后,彷佛精疲力尽的人整个瘫倒似地,这个乐章宣告结束。 “呼!”不由得叹息。以弱音终结的一音,却予人莫名的迫切感。 但,休息没多久,第三乐章,《葬礼进行曲》,缓板,降B小调,四四拍。三段体曲式。 来了,这个乐章——杨不由得调整了姿势。是会将这段《葬礼进行曲》尽情热切地弹奏出来?还是忠实地继承〈波兰的肖邦〉呢?这将决定评审以及观众的评价。 分外悲楚的音声拨动心弦。 反复小三度的低音中,不容分说地,杨被拽进送葬队伍。灰暗的天色低垂,十字架所带领的黑衣队伍逐步靠近。岬左手弹奏的低音已成安魂的钟响。 即便如此,哪来的重力啊?岬以最强音弹奏这个低音,但光是音量,就具有无以解释的重量和吸引力。 接着,感觉心脏被双手拧绞得喘不过气来时,昨天那起炸弹自杀攻击的情景,忽然浮现杨的脑海。 连忙打消这念头,但终究徒劳。无论再怎么甩开,横躺于瓦砾中的市民、惨遭破坏的宫殿,以及被自己抛弃的那个女生身影,全都复活了。从头顶传下来的送葬旋律不容抵抗,杨除了低头面对毙命的死者,别无他法。 有人认为这是为特定某个人所写的,但考虑到《葬礼进行曲》在一八三七年就已经完成,因此将对象视为六年前遭俄罗斯军队攻陷的华沙应该比较自然吧。 然而,经过昨天的事件,岬的演奏让送葬的意味更有切身感。怎么说呢?应该是继承波兰的肖邦后,再吐露出对现实的悲愤吧。 悲痛的旋律化为穿越时空的华沙悲剧,重重狂击听者的胸膛。 好冷。冷得受不了,寒风在心底肆虐。华沙沦陷时,被子弹击毙的市民。 被卷入炸弹自杀攻击中,死于非命的市民,他们的冤气及临死前痛苦的呼喊,在耳朵深处回荡。 被炸飞的四肢,被烧焦的皮肤,瓦解的建筑,血和硝烟的臭味。 幻影带着恶臭在脑中盘旋,终于,杨因喘不过气来而抱紧胸口。 究竟,为何岬的演奏会如此揪心? 为何,一名异国的演奏者会让身为肖邦同胞的自己如此共鸣?难道是岬洋介这个人也尝过和肖邦一样的苦恼吗? 到了中间部,换成降D大调的优美旋律。心中的苦闷稍稍减轻了些。 一道光束从天降至这个暗郁的世界。不过,却幽微得称不上希望之光。那极轻又满是踌躇的倾诉,终究是告慰亡灵的安魂曲。 微弱的伴奏以同样的琶音持续片刻。这是为亡灵的祈祷。数度好似要突然消失了,却又不绝地流淌,一时扬起,未久又依然郁郁寡欢。即便如此,仍充满了引导亡灵升天的庄严,绽放着熠熠幽光。如此微弱的琴音能够传至观众席,绝不单凭轻轻打键而已,肯定加进了极细微的强弱变化。 旁边传来吸鼻涕的声音,一看,一位差不多是妈妈年纪的女性泪眼汪汪。坐在她旁边的女性则是双手抱胸。 支配全场的静谧已经不是紧张感或悲愤,而是出于由衷的祈祷。 不仅其他观众如此,连杨都想双手合十。那位不认识的女生、不知是死是活的女生,她最后接触的人就是自己。强压住就要爆裂的罪恶感,此刻,只想全心全意祈祷她安息。 终于来到再现部,苦闷的主题再次将杨拉进送葬队伍中。先前那道幽光被厚重的云层遮蔽。遍地绵延的废墟。 岬以极强音来描绘这段再现部。传到灵魂深处的强韧打键直接化成肖邦的恸哭来藏书网回激荡。会场变成追悼亡者的地方,岬变成丧家,观众则凝视着他的一举手一投足。 彷佛看得见绷紧的丝线。而拉出观众异常专注力的,只是十根手指。 然而,岬无视观众的反应,只全神贯注于键盘上。奏鸣曲第二号,从第一乐章起就是持续不断如狂风暴雨般的连打,手臂乃至指尖应该相当疲劳才对,但岬丝毫不显疲态。位于灯光正下方却一滴汗也没流。手臂大幅挥动,但表情极其冷彻。 多惊人的意志力啊!自己也成为恐怖攻击目标的恐惧,以及弹奏这首曲子可能招致的反感,岬一概抛诸脑后,全心将自己的奏鸣曲第二号弹出具普遍性的说服力。 肖邦对暴虐的愤怒,肖邦对无辜丧命者的哀怜,全都寄托在岬的钢琴中。 杨绝望了。自己和岬之间,隔着用技巧也无从说明、用知识也无从归纳的辽阔深渊。 忘了什么时候,康明斯基才告诉过自己,钢琴家的资质终究会回到人性上。如果此言属实,就表示杨是在不明白那个人性为何的状态下,和岬和榊场战斗。这样根本毫无胜算啊! 岬所演奏的送葬队伍终于到达远处的墓地,将棺柩深深埋进泥土里,徒留虚无。 但岬的手指不知休息,只停一拍,就又奔跑起来了。 第四乐章,终曲,急板,降B小调,二二拍。一开始就连续齐奏的三连音,故意搅乱人心。 这个乐章只有七十五小节,大部分都是采齐奏方式。调性不明,没主题也没曲式。肖邦自己只写上:“在进行曲之后,左手与右手以齐奏对话。”不过,其实在这个乐章中,小三度的动机是以零零碎碎的方式潜伏着,因此仍可瞥见主题中充满绝望的片断。 不可思议的齐奏反复上下,不久就变成发疯似了的旋律,将观众带进混沌的世界中。 墓地上刮起寂寥的风,将枯叶吹撒在新的墓碑上。最后,如教会钟声似的音,响了三次。 岬的手指一离开键盘,观众席上有几个人起立,开始鼓掌。 明明还有两首曲子待演奏——起立的观众察觉到自己的唐突,急忙坐下。艾莲说的第二次预赛时发生的事,又发生了。 不过,无人失笑,因为大家都知道这是情不自禁的。这段演奏就是完成度如此之高、如此之震慑心魂。 奏鸣曲第二号以乐章为单位完结,因此反而被评为缺乏古典钢琴奏鸣曲的结构感。身为肖邦头号粉丝的舒曼也清楚指出四个乐章的性格迥异。而这点,跟四个乐章中第三乐章单独最先完成不无关系。 不过,这个缺乏结构感的缺点,岬轻易就解决了。他在乐章与乐章之间演奏出持续且非比寻常的紧张感,让四个乐章有了一致性。而这绝非一般的体力和意志力办得到的。 舞台上的岬,看起来更巨大了。 全身爬满鸡皮疙瘩且发颤不止,手心冒汗,心跳紊乱,脑袋迷迷糊糊。 多么精湛的演奏技巧!多么了不起的钢琴家! 自己还要和榊场以及这样的对手拼吗?——光起这念头就心灰意冷了。 然而,岬甚至连沮丧的时间都不给。立刻展开第二首曲目波兰舞曲第七号。 第三章 十月十七日,从比赛会场前往音乐学院的途中,被人从后面叫住。 “杨!”会这么快活地叫人的,只有艾莲了。回头一看,她带着一个男生。 “爱德华·欧尔森……怎么?艾莲,你们认识啊?” “说认识_,应该说是对手吧。我和爱德华在隆·提博和伊丽莎白音乐大赛都较劲过呢。” “这两次比赛都是你赢的说。……嗨,你好,杨·史蒂芬斯,我之前一直想见见你。” 欧尔森的波兰语有些生硬,但他的开朗能让人自然而然卸下心防,也就弥补了语言的不足。阳光爱社交的个性,似乎不只出现在舞台上而已。 “我?” “继承〈波兰的肖邦〉的明日之星……这是一本知名的音乐杂志为你冠上的宣传标语。对我们这种老是被说成和传统的肖邦无关的人,你的存在就像天敌一样呢。” 从欧尔森口中听到这话,特别能感受到波兰的传统对外国参赛者而言,的确是一道屏障。不过,这时候的杨本人是相当质疑的。 “才没那回事。只要听过包括你在内其他参赛者的演奏,就知道这种讲法离谱到家,尤其提到那对日本人拍檔。” 这么一说,欧尔森问都没问就点头同意。 “那两个人,与其说是日本人,还更像是基因突变的生物呢。十八岁的榊场也好,二十七岁的岬也好,都是第一次参加国际钢琴大赛,所以各国的参赛者都没注意到他们。” “可是,还真给那些外界评论说中了喔。新闻炒这么大,总是会有余波荡漾的。” 艾莲拿出来的是进入决赛的名单。 42 瓦莱里·卡卡里洛夫 49 洋介·岬 50 艾莲·莫罗 52 爱德华·欧尔森 53 维克多·奥尼尔 71 曾·立平 73 隆平·榊场 75 杨·史蒂芬斯 进入决赛的这八人将演奏协奏曲第一号或第二号,其中六人会得奖。 “咦,那些外界评论一开始就是预测这八个人喔?” “杨是波兰人的关系,对这种事真的都不在乎呢。但是啊,对我来说可就意义重大了,因为我的出场就是在听完岬的奏鸣曲第二号的隔天,情势最不利了。” “还说呢,隔天算幸运了,因为岬的冲击效应已经缓和多了。排在他后面出场的安德烈·维辛斯基就弹得乱七八糟。” 杨也亲眼目睹了安德烈的惨状。因为是波兰人的关系,在地观众都寄予期待,但排在岬之后弹出来的奏鸣曲第二号,简直惨不忍睹,观众岂止评价差,根本就要可怜起他了。 总之,岬的演奏,在接下来的波兰舞曲第七号和夜曲第八号,都表现精湛。演奏完的起立鼓掌长达十分钟。与其说是参赛者的演奏,倒更像是知名钢琴家的独奏音乐会。 “安德烈吃了闷亏.99lib.只能说是无妄之灾了。而我啊,到比赛之前都还犹豫要不要变更曲目呢。” 艾莲噘起嘴说:“那样的《葬礼进行曲》,太犯规了。结果,排在岬后面弹奏鸣曲第二号的人,除了我以外全都出局了。” “弹第三号的也差不多,这次落选的四个人,全都是排在岬的后面。” 边说,杨也边想起自己演奏时速度也乱掉了。奏鸣曲第三号是肖邦成熟期的作品,比第二号更有结构感,同样都是奏鸣曲,风格却完全不同。两首难以两提并论这点算是优势,但岬的演奏依然不断在耳畔响起,要甩开这层干扰非常辛苦。 “不过,决赛要比的是协奏曲,榊场和岬就未必能像之前那么强了,不,说不定反而对他们不利。” “怎么说?” “以岬的状况,他那太过突出的演奏技巧,有可能没办法和管弦乐团谐调。至于榊场……因为身体上的缺陷,看来是要管弦乐团配合他吧……这是某个评论家的意见啦。” 欧尔森耸耸肩,继续说:“毕竟这只是评论家的意见,结果还没揭晓之前,谁也不知道。不是说,再没有任何比赛像肖邦大赛这样充满不确定因素的吗?” 这点杨也有同感。历届肖邦钢琴大赛中,就有最被看好的参赛者在第一次预赛就出局了,也有反而是没没无名的参赛者在众人的惊异声中过关斩将获得最后胜利。因为除了实力以外,合不合当时评审的口味,还有演奏顺序,都和结果大有关系。 “就那两个人来说,我是觉得比赛的名次并没那么重要。” “喂喂,这可不是参赛者该说的话啊。” “话是没错啦……能够在肖邦大赛中获胜当然是非常崇高的荣誉,至于那是不是每一位钢琴家绝对必要的,我想就未必了。以榊场和岬来说的话,我觉得打入决赛就很有意义了。就算最后他们和冠军擦身而过,但听过他们演奏的人都中毒了,都会想再听一次啊。对一位钢琴家来说,再没有比这更重要的了吧。” 若是在赛前讲这番话,杨恐怕只会一笑置之,然而此刻,他似乎不自觉地点点头。 “我就不行了。先不说波兰什么什么的,要是没拿第一,我老爸是不会饶我的。他认为不是第一的话,就跟倒数第一没两样。” “什么啊?” 欧尔森打心底吃惊似地说:“这是世界性的肖邦钢琴大赛啊。能够参加就已经是种荣誉了说……果然是连续四代的音乐世家,门坎好高啊。” 杨的家世背景似乎比他想的更为人所知,杨本人对此则是烦得不得了。 “那你们家呢?总不会都说参加就是种荣誉,名次什么的是其次这种话吧?” “因为我们家完全不是音乐出身,至少不会说出没赢就不要回来这种的。” “呃,那你们家是做什么的?” “我们家从建国以来就是军人世家。男人就该战死沙场,是我家的家训。我爸、我叔叔和我哥全都穿军服,穿燕尾服的就只有我一个呢。” “怎么会?那你被排斥了吗?” “没啦,还不至于,只是被当异类看待罢了。所以不管比赛拿第几名,他们都不会乐翻、也不会失望,比起你来,我是轻松多了。只是……” “只是?” “这里不断发生恐怖攻击事件,他们都知道了吧。所以很难得地,我收到我爸和我哥的电子邮件了。” “赶快给我回来!之类的吗?” “不是啦,是很认真地写一堆面对恐怖攻击的应变方法。大概是误以为比赛会场周边已经像战场什么的。” 艾莲忍俊不住噗哧出来。现状下,这句话成了黑色幽默,但从欧尔森口中说出来的话,大方笑一笑无妨。 “听到评审主席的声明后,说不定大家都把这里想成战场了,因为那个声明完全就是公开宣战啊。托他的福,现在我们的敌人可不光是其他参赛者而已。” “没办法啊,因为这次比赛从发出声明之前就一直和危险并邻,而且,这也变成新的评审标准了呢。” “新的评审标准?” “看你能不能身处恐怖攻击的威胁中,还保持平常心来演奏。” “这样喔。这么说来,对军人世家出身的我比较有利啰。那么,杨·史蒂芬斯,抱歉啦,冠军我拿了。” 欧尔森表示跟人约了吃饭而先行离开,杨和艾莲就直接往音乐学院去了。比赛期间,音乐学院的练习室优先开放给参赛者使用。艾莲说她这段期间都是在这里练习的。 “啊,你不回家?” “嗯,我想摒除一切杂音。” 比赛结束之前根本不想回家。回家的话,一定又要听维托尔德念些史蒂芬斯家的名誉啦、对波兰的诅咒之类的——。 不,这不过是自欺欺人的表面理由罢了,真正的心声是不想让人看见充满不安的自己。虽然在艾莲和欧尔森面前故作镇定,其实得知自己进入决赛时,心情真是九死一生。自从听过榊场和岬演奏后,就觉得自己弹得呆板又幼稚,之前学到的和赢来的,全成了一场空。 那么,自己活了这十八年来,到底算什么?遵照父亲的命令敲键盘、遵照康明斯基的教导努力揣摩肖邦的这十八年,就只是个悬线木偶吗?之前一直于揶揄日本参赛者是只会照乐谱指示弹奏零失误的机器人,但其实自己才是照别人指示去做的机器人吧? 啊,不行不行不行! 愈想就会愈钻牛角尖。杨决定逃,只能逃进钢琴里。现在,只要不弹琴就会不安到快发疯了。不知所措时,就做平时常做的事来保持平静——落得跟凡夫俗子一样,但现在的杨别无选择。 向音乐学院的柜台借练习室的钥匙。 “我是429号,你是311号吗?那先这样啰,我们彼此加油吧!” 艾莲挥挥手,消失在对面的楼梯上。 女职员在登记借出状况时,隔壁312室的借用人姓名闪入眼帘。 312洋介·岬——。一看墙上的挂勾,312号的钥匙已经拿走了。突然胆怯了。 “抱歉,还有空的练习室吗?” “已经没有了。” 剎时,很想跟艾莲交换练习室,但实在太难为情了,马上打消这念头。况且,她也早就不见人影了。 好吧,算了。就算在隔壁,练习室也有隔音设备。或许多多少少声音会跑出去,但应该不至于引起注意。于是杨心不甘情不愿地拿着钥匙往练习室去。 一进入练习室,便可从窗户看见黄昏景致。天色尚未整个暗下来,但人影稀疏,可以切实感受到市民和学生都因为恐怖活动而尽量避免外出。 隔壁的312室有细微声音传出。只听数小节便明白是钢琴协奏曲第二号。 得知岬和自己选不同的曲子时,杨稍感安心了一下,且和岬是不同天出赛,这样至少不会被拿来相提并论。 明明实力悬殊,但就是不愿被拿来相提并论,这种心情连自己都觉得好笑。但现在先别管那种窝囊,专心在键盘上要紧。 随意听着岬的第二号,但愈听耳朵愈尖,手指怎么也不好好搭在键盘上。 流出来的声音这么小,究竟为何吸引力这么大——终于,杨放弃才刚开始的练习,不觉听得入神了。岬的演奏就是如此具有毒药般的效力。 肖邦的两首钢琴协奏曲皆是他年轻时的作品。当时,有华丽的管弦乐在背后衬托的协奏曲,是进军乐坛最适合的作品形态。原本,第二号是先完成的,但第一号却先出版,才有目前的编号顺序。 这两首协奏曲的差异,简单来说就是规模的不同。第一号蕴涵着对故国华沙的惜别之情,规模较大,第二号则是极其细腻地描绘出浪漫的情绪。 此刻,岬正在弹奏的是第一乐章的序奏过后,转调成第二主题的降A大调部分。旋律之纤细,彷佛岬的运指跃然眼前。 这两首协奏曲都被批评管弦乐进行的序奏部分太弱了。年轻肖邦闪现的才华尚不足以驾驭管弦乐的编曲是原因之一,后来,米利·巴拉基雷夫等人还为管弦乐部分重新编曲(目前的波兰国家版中,就有揣摩肖邦原本意图而恢复编曲结构的演奏会版本,以及只校订从前乐谱的历史版本。) 不过,钢琴独奏部分就足以弥补这个贫乏的缺点,而且在没有管弦乐协奏的状态下,更能听见格外丰富的诗情。 第二号中,色彩浓艳地反映出肖邦对初恋情人康丝丹崔·古拉德柯夫斯卡的爱慕,而岬的演奏也十分贴近肖邦的心情。甜蜜的哀伤与空虚的灿烂。爱人几次就被背叛几次,这种痛切感深深扎刺着听者的心。要用钢琴来表现这种痛楚,杨明显经验与理解都不足。 远东地区的参赛者,为何能如此深刻地理解肖邦呢? 难不成,岬也尝过不下于肖邦所尝过的苦恼吗? 新涌上的疑问也在旋律刺进心底的那一瞬间完全抹除。杨连气恼都忘了,不觉在钢琴声中神往。 然后转为F大调,被称为难关的十六分音符来了。 就在此时。琴音才突然断掉,便响起不和谐的破坏音。 不会错,是什么东西重击在键盘上。真想不到,貌似温厚的岬,竟也会气到抓狂破坏钢琴。 竖耳倾听了一会儿,但就再没声音了。不祥的预感。杨走出自己的练习室,站在三二一号室前面。 试着敲门。 “岬?”出声喊他,但没回应。一搭门把,发现没锁。 杨走进室内,见岬背对这边,趴伏在钢琴上。 “岬!”惊吓地跑上前。虽然脸上没血色,但看不到哪里出血,而且呼吸急促,那就不是死了。 “岬!岬!你怎么了?!”连叫了五次名字,才终于有反应。岬微微张开双眼。 “啊……杨……为什么、你在这里?” “为什么?我才要问你呢,你到底怎么了?” “不好意思……可不可以帮我把外套右边口袋里的底片盒拿过来。” 外套就放在桌上,急忙把手伸进口袋里,果然有个底片盒。一把抓出来交给岬。岬从盒子里倒出几颗药,放进嘴里。 “……谢谢。你也在这里练习啊?”之前连叫好几次岬的名字,他都没反应,这事让人留了心。 从前听父亲说过,有个熟人因为那种症状而不得不放弃音乐之路。那个熟人的症状跟岬很相似。 “你该不会是……突发性耳聋?” 一说,岬有点吃惊似地回了声:“你很知道嘛。” “我认识这样的人。你是什么时候开始的?” “已经差不多跟它相处十年了。” 十年——说不出话了。意思是在大约自己这个年纪的时候生病的? 突发性耳聋的原因至今未明。发病后若没马上治疗,治愈的机率就很低。发作时会突然晕眩,同时耳朵会听不见,对音乐家而言,可说是致命性伤害。 岬吃下去的药不只一种,而且是放在大小正合手的底片盒中,可见是常备药吧。换句话说,他的症状随时会发作,以致不随身携带常备药不可。 两人之间的交情还没那么好,但同为参赛者,不能不问。 “演奏当中有时也会听不见吗?” “这种状况有程度上的差别。轻微的时候忍耐一下就过了,但现在这种状况实在撑不住。”岬边笑边搔搔头,明明不是说笑的时候。 “如果正在比赛,怎么办?” “还没发生呢,一定是运气不错吧。” “还运气咧!那你不是每一次每一次都抱着炸弹在演奏吗?” “可是,说不定不会爆炸。” 旁观者杨一副着慌的模样,而当事人岬却说得好似不爆炸就安全了。这种超乎寻常的平常心真无法理解。 “你不觉得你这么做很危险吗?先不说日常生活和练习当中,你在舞台上,而且是肖邦大赛的舞台上出丑看看。别说当不成钢琴家,就连老师都当不了,全世界的音乐界很可能会拒你于门外啊。” 然后,岬满脸困惑地说:“真没想到会被你这样年轻的人责备说我是在冒险。” “这是理所当然的啊!来参加肖邦大赛的参赛者,全都是想要靠钢琴吃饭的。听好了,这是肖邦大赛啊,所以全世界的古典乐迷都在看。在这样的大舞台上,绝对不容许出丑。” 气血冲上脑门。这么有才华,却偏偏自己主动选择一条毁灭的路,真被这人给气炸了。绝对不容许这种将优异的琴艺白白燃烧掉的荒唐事发生。 然后,注意到了。注意到自己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已经喜欢这个人、喜欢这个人的钢琴了。不晓得知不知道杨的心思,岬带着歉意似的微笑说:“你,一定背负着各种压力吧。” “……咦?” “周围的期待啦、各种名誉啦,背了一堆不属于自己的东西。你这个瘦弱的身体已经负荷不了的样子。” 口气平稳,却重重打在胸口上。心底最脆弱的地方被刺上一刀。 “我不是音乐世家出身的,所以谈不上能够体会你真正的心情。这是音乐发祥地才有的规矩,也是使命吧。” “你这是同情?” “立场不同,同情就没意义。况且,同情和被同情都令人讨厌不是吗?只不过……” “只不过?” “我没那种牵绊,所以反倒觉得庆幸。自己的音乐是什么?自己到底是个怎样的人?都可以按照自己的意思去追寻。” 这人在说什么鬼话啊。 自己到底是个怎样的人?什么嘛,自己一定就是自己啊——。 然而,不知为何却无法充耳不闻。 “你说的我全都听不仅,我永远都只是我自己啊。” “部,昨天的你就跟今天的你不一样。今天弹奏鸣曲的你,确实已经不是昨天的你了。演奏家,其实应该说人类,毎天都在变的。学问也好、艺术也好、运动也好,只要是追求理想的人,就会每天都不一样。那一定是因为看见未来自己应该成为的样子了吧。” “自己应该成为的样子……” 这么说后,岬有点害羞似地搔搔头。 “到底是什么我也不很清楚,但我敢肯定的是,钢琴家会透过摸键盘来了解自己,然后去找寻自己该走的路。总之,不好意思给你添麻烦了。你的时间也很宝贵的……我已经没事了,请你回去练习吧。”舺说完,再次面对钢琴,甩了两三下头,做一次深呼吸,俯视一长列琴键,双手慢慢覆上键盘,或许还有晕眩的余波吧,他再次痛苦似地叹息。 “别弹了!”杨再也按耐不住,用力捶击键盘。 “既然你都和耳聋相处十年了,应该知道才对,现在是参加比赛的时候吗?不全心全意治疗的话,很可能听力就这么丧失了啊。更何况,你这种状态根本不可能完成必须长时间演奏的决赛。” “不可能三个字是胆小鬼的借口。” “虽然不甘心,但我不得不承认你的钢琴弹得很棒,也很敬佩你以冠军为目标的执着。但你现在状态不佳,不可能赢过那个天才榊场的。” “说别人天才,是懒惰的借口。” “干嘛那么顽固!你刚刚不是才说你没牵绊的吗?这样的话,想逃就逃啊。” “我没有牵绊,但有义务。” “什么?对谁有义务啊?” “我也有学生啊。”眼神忽然温柔了起来。 “我之前说过了,我在日本是当临时讲师。那时候我跟一个女生说,如果自己有武器,与其安稳地活下来,不如彻底战斗。我也对一个男学生说,对自己所选择的事要负责到底。但后来想想,真是太离谱了,因为我根本没教他们,是他们教了我。我现在从舞台上下来的话,那时候跟他们说的话就全变成谎言了。” 说到这里,岬调整呼吸,注视键盘。不久,弹出第一主题。打键之激烈,让杨不由得向后退。 已经没有空隙插话。同样身为演奏者,一眼就能明白,岬已经将全副精神贯注于键盘和踏板上了。 和舞台上的岬判若两人。额头冒汗,牙关紧咬,拼命置八十八个琴键于自己的支配下。那是一副对自己的决定负责,誓死战斗到最后一刻的臭男人身影。 那里存在着看不见的火焰。不小心靠近就会被烧伤似地。再也待不下去,杨便离开了。 决赛时,杨是在第二天十九日出场,和岬同一天。而岬正在隔壁教室练习,因此杨完全没有发呆的理由。 但回到练习室后,杨只是干望着成排的琴键。 脸颊热得彷佛刚刚就在篝火旁边,而指尖却是冻僵了,从肩膀到手指,全部冻僵了。 曾经,康明斯基说过,一名演奏者的生活态度会直接连结到他的演奏技巧。当时对这话没什么感觉,但刚刚目睹岬的模样,终于理解了。岬的钢琴演奏之所以格外有魅力,就是因为岬本身具有很多人求之不得的特质。 近乎执迷不悟的斗志。屡败屡战、百折不挠的不屈精神。 这点和波兰人的民族性完全吻合。正因为如此,听众能与岬的演奏同调、共鸣。 杨仔细反刍岬的话。只要是不断追求理想的人,就会一直改变。 钢琴家透过摸键盘来找寻自己应走的路。多幼稚的话。要是跟父亲说,他一定是嗤之以鼻的。但是,这些话却萦绕脑中不去。试着自问:我也是那个样子吗? 史蒂芬斯家这个荣耀,波兰的期待这个名誉,至今一直深信不疑。他们一直告诉我,继承〈波兰的肖邦〉是自己责无旁贷的使命。然而事实上,这个荣耀已经成为脚镣,名誉已经成为枷锁了?不知不觉间,自己只是被压进他们所塑造的模子里罢了? 果真如此,那么褪下那个脚镣,脱下那个枷锁,把它们打得粉碎,自己的钢琴就能够进一步改变了?自己真正想要的演奏就会到手了——。 然后,不知打哪来的一声“笨蛋”! 问题是你会什么?在称为名门的温室里长大,在有形无形的保护下悠哉弹钢琴,在谁帮你铺好的铁轨上满不在乎一路走来的你,哪敢反抗?! 才开始悸动的心跳,又无力地平息下去。 在矛盾的缝隙间,杨只能自嘲。“坐在钢琴面前,你就是无敌英雄”这个确信已经被岬和榊场粉碎得体无完肤了,同时,这个确信剥落后所外露出来的,只是一个没有智慧也没有经验的脆弱的孩子。 隔壁练习室持续传来岬的钢琴曲,不过,杨那冻僵的手指还是动弹不得。 第四章 阿富汗南部,靠巴基斯坦边境的堪达哈省阿迪卡尔山地。远处传来的爆炸声不绝。 帐蓬中,哈罗德·奥尔森少校凝视远方的浓烟。 无风,因此浓烟的形状维持了好一阵未变。从刚才升起的浓烟形状判断,应该是塔利班安装的反坦克地雷。虽然臭味不会传到这里,但哈罗德好似近距离闻到了硝烟和鲜血飞溅的恶臭。 “报告。IED造成一辆吉普车严重毁坏。” “受灾状况?” “一人死亡、两人受伤。” “等待救护班到达。” “了解。” “救护班,出动!” 切断通信后,哈罗德恨得咬牙切齿。号称史上最强的步枪XM25和突击步枪M16、多管火箭系统MLRS(自走多管火箭炮),然后是陆军主力战车M1A1艾布兰。连这些被视为最新锐的武器都投进去了,在以地雷为主的游击作战前,仍无法发挥万全的威力。彷佛体验到父亲所说的越战恶梦般,一股难以言喻的不安爬上背脊。 寸草不生的荒漠砂地里,爆炸的浓烟取代了树木。哈罗德不仅厌腻了这幅光景,甚至厌腻早已看惯这幅光景的自己。派遣到这里三年了,原本认为会一举歼灭塔利班的,没想到他们的势力日益壮大,如今这边正陷入苦战中。 问题不在战略如何如何,单纯只是兵力不足。即便最新武器齐备,但兵力不足就是没辙。然而,增加兵力就会瓜分掉在伊拉克的战力以及之后的维安人数,因此无法多派兵力到这里。目前加上治安支持部队大约是五万人,但要扫荡如今的塔利班势力,非有十倍的兵力不可。更何况支持部队中,部分部队仅限定进行维安活动,不能算是实质上的兵力。 反而是拖长的战祸造成阿富汗国内经济无法复苏,失业青年都被塔利班招去当兵了。如此一来,敌方的兵力一直在增强中,哈罗德的部队无奈地屈于劣势。 “通往杰曼的路上就像是一大片地雷
区,再怎么绕道都会引爆炸弹。” 一旁的上尉忧心似地咕哝。 “因为那里藏书网原本就是苏联入侵时,以游击战出名的圣战组织所抄的小路啊。据说杰曼那里住着数千个塔利班人,他们占地利之便是当然的。这种事接到作战命令时就知道了。” “怎么办?” “工兵旅现在驻扎在哪?” “堪达哈东南二十公里处。” “快派除爆小组过来。” “了解。” 等待小组到达的同时,得边发现爆炸物边排除地逐步前进。光想就要昏倒了,但要突破地雷区只有这个方法。当然,这种状况下,最好是走斯平布尔达克到杰曼这条最短的路,偏偏这条路上布满了无数地雷。 “只是,依作战命令的内容来看,这种事应该丢给负责维安的支持部队才对啊。” “不行啦。在地雷区爬来爬去,在敌人的枪林弹雨中进行救援这种事,懒得动的那些家伙根本做不来。” 哈罗德嗤之以鼻。虽然不该恶意说友军坏话,但就是看不惯支持部队动不动就找借口逃跑。上尉的愤懑当然能理解。这次的作战命令虽由本国下达,但做这项请求的却是巴基斯坦政府。就算消息再不灵通也心知肚明,这项请求一旦派给支持部队,对危险裹足不前的他们,也只会把球踢回美国陆军这里罢了。 “话说回来,上尉,你觉得把这次的作战全交给那帮家伙,可靠吗?” “当然不可靠。”上尉断然否定。 “烦是烦死了,但如果交给他们,就会让更多人牺牲。而且他们都是自己搞自己的。”当地部队对支持部队有着顽固的不信任感。尤其对波兰的派遣部队更是如此。 三年前的八月,就在接近巴基斯坦边境的村落,发生包括孕妇和小孩在内共八名村民被杀事件,七名波兰兵遭控诉。这七人主张对潜伏于当地的塔利班进行反击,结果不仅杀了村民,连前来阻止虐杀行为的年轻士兵都一并惨遭杀害,这起事件曝光后,就被当成战争罪行报导出来。由于军方高层逃避责任,再加上和士兵们口径一致,导致波兰军至今仍倍受国际谴责。美军其实也屡被控诉误爆或对居民施暴,但还不曾犯下如此惨绝人寰的暴行。 “佩伊·罗打电报来。发现从巴基斯坦边境往西北5.5公里处有两辆巴士。也确认周边有很多塔利班士兵。” “从杰曼过来的路不是封锁吗?” “不,目前并未封锁。”哈罗德浏览国境附近的地图。 被巴基斯坦占领的杰曼是个补给小城,已然成为供应食品、燃料,甚至是走私货给周边小村庄的仓库了。当中就有业者把食品等全部物资塞满整辆巴士,到远方的村落去沿街叫卖。 这类业者就是灾祸下的产物之一。由于普什图人可以在国境内自由进出。普什圈人的这类业者就会组成两辆巴士这种商队,将食品和生活必需品等卖到阿富汗占领的斯平布尔达克去。 只不过,这段路有一半已经被边境附近的塔利班势力包围了。这并非塔利班的原始企图,而似乎是分散在各地的游击部队在美军的压制下被迫集结的结果。因此,打个比喻来说
九九藏书
,业者的商队就如同闯进陌生狼群中的羊只一般。 问题在于这个商队当中包含了很多女子和小孩。包括业者本人在内的二十四人当中,有十五人是女性,有四人是小孩。 商队被困在从杰曼起约六公里处的阿富汗领地上——接获通报的巴基斯坦政府立刻向塔利班要求放人,但对方以在国境附近解除武装会阻碍游击作战为由拒绝。对塔利班而言,他们就是扑火而来的飞蛾。自投罗网的人质哪能轻易放回去。 “事实上,说他们是人质,还不如说是诱饵。那些坏蛋打算反将巴基斯坦政府一军,当我们为拯救人质而试图接近时,他们就可以将我们一网打尽。” 而且,他们的主要武器就是手制的地雷。地雷的杀伤力具双重效果,不仅会直接让人负伤,也会削弱前来救护的士兵人数及兵力。这就是被称为穷人的武器的来由了。然而,被这种穷人的武器搞得天翻地覆的,却是拥有最新锐高科技武器的大国军队,真是讽刺到家了。 “变成典型的游击战了。” “不过,只要突破地雷区,就能展开近接战了。这样一来,XM25就能更派上用场吧。经过这阵子交战,那些坏蛋已经很清楚XM25的威力了。根据佩伊夫在上空侦察的报告,那二十四个人只是被关在巴士上,并没被绑起来,因此我们突破防卫线后,立刻全身而退的可能性很高。” 哈罗德之所以高度信赖XM25,就是因为它虽然是局部战争用兵器,杀伤力却极强。 XM25的射程距离可以从十六到七百公尺,范围极广,不但可以用雷射测距,还能搭载发射控制装置,这样就能瞄准躲在墙壁和战壕里的敌人了。而且,二十五毫米的炸弹能向周围三百六十五度炸开碎片,因而能正确无误且发挥最大效果地歼灭敌人,效力约为5.56卡宾枪或手榴弹发射器的六倍。 “佩伊夫·罗来电!游击部队以高射炮攻击飞机。” 该死!上尉咒骂。 “偏偏有人质在,没法出手。” “佩伊夫·罗,提升高度避开。” “了解。” “少校!” “我不是不相信佩伊夫·罗和机师的技术,但万一误炸巴士的话,就会惨不忍睹啊。” 哈罗德一回头,看见背后一大片断崖。由好几层地层重叠起来的断层中,开了好几个洞口。在哈罗德的军队尚未99lib?掌控之前,这里曾经也是塔利班武装势力的一处据点。 “上尉,除爆小组一到,就立刻出动。” “明知是对方的陷阱,还要自投罗网?” “错。这是因为游击部队不能发挥什么精准度,所以就拿出高射炮来进行佯攻作战。” “那么,这里?” “看看后面的断崖。那里原本是那些坏蛋的据点,洞穴内部有如天罗地网,但对游击分子来说,就像自家庭院一般。我们不知道什么时候会遭受来自那些洞穴的突袭,所以彻底破坏入口后,就朝边境出发。要回敬游击分子,我们这边如果不善用机动力,就会被先发制人了。” “了解。”向部下传达完命令后,上尉突然用疲倦的神情看着哈罗德。那是向来严峻律己的上尉绝对不会让部下看见的表情。 “怎么了?上尉。” “我当然完全本部命令的意思,但,防御打下去就是消耗战。考虑到我们的兵力,这不是正确积极的作法啊。” “但命令就是救出人质。这总比叫我们去把伊斯兰教徒通通杀光要好多了吧。你不觉得战斗的真正目的是要去保护别人的性命吗?” 哈罗德的命令立即执行。考虑到岩盘的硬度,用五门迫搫炮一齐炮击。 中弹后,从心底响起似的轰鸣声中,岩盘崩落了。 当滚滚砂尘平息后,已经完全变形的岩盘浮现眼前,那些所谓的洞穴全都塞住了。这么一来军队南下,也不太可能被从背后夹击了。 不久,寂静又重回荒野。在除爆小组到达之前,还有点时间。 哈罗德用身边的私人计算机进入那个网站。整个画面映出舞台,内建的寒碜的喇叭传出钢琴声。 稍微休息片刻。部属当中也有人听硬式摇滚,而且音量大到可从耳机漏出来。这么点音量的话,应该不会打扰到人吧。 “古典音乐吗?”刚好上尉从旁经过,好生好奇地瞄着屏幕。 “很意外吧?有这种兴趣。” “不会,这很好啊。” “其实我不算是真正的乐迷,因为这个不是职业的演奏。” “不是职业的?” “这是在华沙举办的肖邦大赛的转播啦。” 上尉做出惊愕的表情后离开。这也难怪。先说不是真正的乐迷,却又倾听业余爱好者的比赛,这行为太矛盾了。 如果说出自己的弟弟也参加比赛,而且打入决赛了,上尉会做何表情呢?——虽然捉弄之心蠢蠢欲动,但自己向来表现出对个人隐私毫不感兴趣,因此最好还是闭而不谈。 当年纪差了一截的弟弟爱德华说出自己想走音乐这条路时,只有哈罗德表示支持,已经帮他办好士官学校入学手续的父亲,还有叔叔都气得暴跳如雷,因为欧尔森家男人的手指是生来扣板机的,不是敲键盘的。 哈罗德袒护爱德华的原因只有一个,因为这是他第一次和父亲及叔叔唱反调,是向来对父亲唯命是从的弟弟生平第一次的反抗。哈罗德想要当个象样的老哥自是理所当然的。 哈罗德本身对钢琴毫无兴趣,但在家里听到钢琴声就不觉心安。耳熟能详也是从这时候开始的。 哈罗德被派到这里以后,与弟弟之间只有靠电子邮件连络。他到波兰后所寄来的第一封邮件让人不禁笑出来。 “这里就跟战场一样。”万万想不到这话根本不是在开玩笑——。 就在此时,一通急迫的电报打断了哈罗德的思绪。 “佩伊夫·罗来电。从目标的巴士以南两百公尺,发现敌人的MLRS。” “你说什么!” “型式不明。确定是十二管。” “Fuck!” 不由得啐骂。恐怕是从伊朗拿到的吧。果真如此,那个MLRS是俄罗斯制的可能性就很高。慢慢南下用XM25一举歼灭这个战略,现在不得不改变了。由于对方也拥有火箭炸弹,就不能随便采取近接战。以战略上的常识来看,必须从射程距离范围外改采广域战。 改采广域战更好。因为地区愈大,就愈能使用大型兵器,游击战的效果就愈弱。不过另一方面,人质就有被波及的危险性,拯救也愈显困难。 该怎么办?哈罗德开始构思新的战略。 一开门,看见一名眼熟的刑警站在那儿。 事前什么连络也没有,因此〈钢琴家〉真的吓到了。 “我记得你叫温伯格……” “这么晚了真不好意思,可以打扰一下吗?” 第一个念头是拒绝,但这个人的执拗在前几天被讯问时已经领教过了,就算拒绝,他也一定会编个理由硬阆进来。于是〈钢琴家〉不甚情愿地让他进屋里。 温伯格从身后把门关上。 “要喝点什么吗?” “不用了,我待一下就走。” 温伯格不客气地在眼前的沙发坐下来。 “有什么事吗?” “爱乐厅那件命案有些进展,特地来向你报告。” “报吿、吗?人情上没必要……” “人情义理上,确实没有向你报告的必要,但我想你会有兴趣的。” 突然,〈钢琴家〉的脑中响起尖锐的警报声。 “我不是不感兴趣啦……但老实说,我现在为比赛的事正一个头两个大。而且,再怎么说,这是你们警察本部的事不是吗?” “我都还没跟本部说。” “咦?” “因为还没有确实的证据,而且这也算是我自己个人的事。” “你自己个人的事?” “被杀害的史坦尼斯劳·皮奥特是我的下属。他是个根本不尊敬上司、狂妄自大又死不服输的臭小子。所以说,要栽培一名象样的刑警是很辛苦的。就在好不容易把他培养到可以独当一面时,他却被杀了,害我真有说不出的气愤和惋惜啊。” 语气淡然,但温伯格的愤怒就像针那样扎过来。 是吗?他来这里是自己的独断独行?——〈钢琴家〉不理对方的愤怒,自己倒松了口气。在这种情形下,将私怨摆在公务之前的人,真是太值得感谢了。 “皮奥特对我说的最后一句话,是〈钢琴家〉这个恐怖分子的名字。四月那场总统专机空难事故,皮奥特确信那个犯人就是〈钢琴家〉。” “恐怖分子取名叫〈钢琴家〉,真是太不搭了。” “皮奥特掌握到〈钢琴家〉那家伙的行动,就直接去找他,结果就被干掉了。都是他太小看那个以炸弹恐怖攻击出名的犯人了。” “你这种推断不会太简单了点吗?” “认识皮奥特的人应该不这么认为吧。对这个〈钢琴家〉,我根据从关系人那里收集来的情报,试着用消去法过滤出他的身分来。” “消去法?” “因为皮奥特被杀的现场,不只有一堆关系人,还有一大堆观众啊。无论如何都必须先过滤一遍。” 〈钢琴家〉想起当天的状况。会产生那么多嫌疑人并非自己意图造成的,全是因为那名年轻刑警突然跑来,而不得不做的临机应变。 “一,法国发生爆炸事件时,刚好也在当地的人。因为〈钢琴家〉也在法国干下恐怖活动。二,皮奥特遭杀害时,刚好也在会场的人。三,拥有共通的ID卡,能够自由进出休息室的人。四,本业是钢琴师的人。” 好像还没说完。〈钢琴家〉从小酒吧拿出Mi6d Pitny蜂蜜酒,倒在自己的玻璃杯里。为慎重起见,也倒了一杯给温伯格,但这个不识好歹的家伙只是冷淡地摇摇头。 “过滤到最后,就剩下进入决赛的那七个参赛者……但到这里就卡住了。为什么呢?因为现场几乎找不到足以称为物证的东西来连结出凶手。但是我突然想到,如果总统专机空难也是〈钢琴家〉搞的鬼,那起事故也没有证据啊,所以还得再筛选一下才行。” 〈钢琴家〉的心中开始慌乱起来。 “当局调查坠机现场的残骸,但还是査不出炸弹到底装在哪。可是,搭机前做过行李安检,如果有可疑物品应该会被发现才对。没被发现的原因只有一个,就是总统夫妇的行李不必检查,而炸弹就藏在这些行李中。” 温伯格目不转睛地注视眼前的〈钢琴家〉。 “于是,我找出到过官邸和机场,且在搭机之前接触过总统夫妇的人了。他们大多是政府官员和他们的家属,但只有一个入的身分和他们都不一样。这个人从以前就是夫人的好朋友,法国发生爆炸事件时,他也在当地,皮奥特遇害时,他也到了会场。那个人就是你。” 〈钢琴家〉困惑似地耸耸肩。 “还真有趣啊,但听起来全是情况证据,一点物证都没有。” “没必要物证。只要逮捕〈钢琴家〉,特别应变中心自然不会放过,会调查得……” 说到这里时,温伯格突然说不下去,全身僵硬,身体慢慢倾斜。趁现在! 〈钢琴家〉逮住时机攻击温伯格。身体变迟钝的温伯格毫无招架之力,嘴巴和四肢都被胶带缠住。由于全身像被麻醉般动弹不得,即便不擅长格斗术,〈钢琴家〉也很容易让温伯格就范。从温伯格的胸前取出手枪。最后还是打算让枪来说话吗? “看来你好像很想知道为什么会变成这样吧?” 温伯格的眼中彷佛熊熊燃烧着愤怒和焦躁。 “你以为我会对外来的人不设防吗?你碰到的门把有点湿湿的吧?那是以四乙基铅为底,由俄罗斯军开发出来的神经毒。只要一被皮肤吸收,就会立刻从末梢神经开始麻痹,不必十分钟就能让心肌麻痹,瞧。” 〈钢琴家〉将枪口抵着温伯格的脖子。 “喏?没感觉吧?好像就是这样从身体的边边开始,像石头般失去知觉喔。” 为了对付随时进来的任何人,凡是来者手会碰到的地方,都一定涂上这个神经毒。而自己会碰到的地方,就不忘戴上塑料手套。要是坏人进来奇怪自己为何戴手套,就解释身为钢琴家必须随时保护双手,这种说法泰半都能被接受。 “这么容易就掉进我设的陷阱里,真是扫兴啊。你和那个年轻刑警一样,好像都把我看扁成只会做炸弹的无用之人啊。” 〈钢琴家〉边溜溜地转着手枪边说。眼下的温伯格正慢慢而确实地失去意识中。 “如果这时候朝你头上砰一枪,你就能马上解脱了。但,我才不这么干。我没必要对这么慈悲,况且那样还会让血污染了我的沙发呢。就请你好好享受一寸一寸失去知觉的过程,直到最后一口气吧。” 温伯格两眼猛地瞪大。但,那是临终的最后抵抗了。不久,眼皮无力地半垂,就这么不动了,瞳孔渐渐失去光彩。 十分钟后,温伯格气绝身亡。 〈钢琴家〉将不冰了的蜂蜜酒一口干掉,没理会温伯格,走到桌边。开锁,拉出最下面的抽屉,露出两个接近完成的定时炸弹。取出其中一个。 只要接上启爆装置就算完成的炸弹,看起来就像等待主人回来的爱犬般。 换个角度看,这炸弹还散发着工艺之美。这件工艺品虽是以破坏、杀戮为目的,但比起面目狰狞、大肆屠杀的人类,真要好看多了。 在第二杯的Mi6d Pitny蜂蜜酒中加冰块。这种酒不冰还真不好喝。瞬间窜上脑门的冰凉感,能刺激大脑彻底清醒。 将启爆装置接上炸弹,确认好各个接点的通电状况。打手机过来也立即有反应。 完美。今天已经在预定的时间去了瓦律基公园,确认收讯状况好得不得了。根据天气预报,明天又是好天气,到公园去的人应该很多吧。 瞥了一眼温伯格的尸体。满脸满肚子横肉的中年男子。说是把之前死掉的那个年轻刑警当自己儿子看待,那么这家伙应该也有家人吧。 此时,灵光乍现。想到一个处理这人尸体的一石二鸟之计。 对温伯格并无私人恩怨。就算有,也是他身为波兰人这点罢了。从人的角度来看,其实并不讨厌这种黏液质型的专业人士,不过,也不讨厌善加利用意外灾祸就是了。 安心吧,温伯格主任警部。你绝对不会白死。 第一章 终于明天就要进行肖邦国际钢琴大赛的决赛,却发生了这件事。 上午十点二十分,艾伯特巡查正在瓦律基公园巡逻。由于华沙市区频频发生恐怖攻击事件,首都警察机关自然受到影响,艾伯特他们的巡逻范围和时间,都比发生恐怖事件之前大幅增加,连本来不在负责范围内的瓦律基公园都不得不巡逻了。 原本对巡逻公园这事本身并无不满。艾伯特也很喜欢首都华沙自豪的黄金之秋——这个树木一齐发光发热的季节。而且和市区不同,这里人影稀疏,不可能成为炸弹自杀攻击的场所。 来到肖邦雕像附近。向后方延伸的公园小径旁设有许多长椅,其中一张上面坐着一名男子。这实在没什么大不了,但令人在意的是他的坐姿。与其说坐着,其实是上半背靠着椅子成倾斜状,手和头则悬垂下来。 搞什么?喝挂了吗?——艾伯特轻轻砸嘴了一下。在其他公园巡逻时,也曾碰到烂醉如泥的人,但有种状况最可恶了,就是烂醉的酒鬼吐了满地,把周边搞得恶臭难耐。一想到这情形就觉得真受够了。 为发挥职业精神,艾伯特走近那个人。这种时间在这儿凉快,真羡慕啊,不过,睡在这里可是会着凉喔,还是回家里的床上去睡好吗? 心中默念着台词,站在男人前面。中等身材,一点都不像是流浪汉。 “喂?” 一摇肩膀,头晃了起来,就这么上半身倒在长椅上。 艾伯特终于发现异状。这人脸上不是酒后的通红,而是了无生气的苍白。再看仔细,竟是不只见过一次面的熟人。 “你不是温、温伯格主任警部吗?” 急忙摇他,但温伯格动也不动,没有脉搏也没有心跳,没有体温,瞳孔也黯然无光。 只有一个东西在动。放在温伯格脚边的黑色包包。里面的数位定时器正静静地走过一秒一分。 十点十分。杨走在向来散步走的那条路上,在老地方碰?岬和玛丽。 “啊,早安。”岬面向这边,笑得腼腆。穿过公园的这条路就是音乐学院,岬要去的地方很明显。 “……练习?” “是的,但被她逮住了。” 虽然一脸为难,但岬并没有硬要将玛丽的手掰开的意思。 “玛丽,不行喔。” 杨把手搭在玛丽肩上。自己平时绝少多管闲事,但昨天傍晚看到岬的样子,就不能不插手了。 “他明天要参加决赛,没时间陪你玩喔。” “不要。” 玛丽吐舌头,说:“明天比赛的话,今天一天没练也没差吧,反而跟我玩可以转换心情喔。” “嗯,这话听起来还挺有意思呢。” “你还在说什么鬼话!你、你和我们不一样。不练习就不练习没关系,但要休息!” 不觉声音粗大起来,玛丽吓得躲到岬的后面。 “都那个样子还敢出场比赛,这就是你们日本人的精神吗?” “你知道从前有一句话吧?” “少来!你到底有没有把自己的健康当回事啊。就算不是说今后都不准参加比赛,但至少没比赛的时候要多休息啊。” “唉唉,你简直拿我当病危的人看待。” “差不多吧。” “岬生病了吗?” “玛丽你闭嘴!” “唉……伤脑筋哪。”岬抱歉似地搔搔头。 此时,不远处一阵骚动。三人同时看向那边,就在肖邦像后方一排长椅那附近聚集了一堆人。仔细一看,是首都警察的警车和数名警察。 “啊,是警车!” 好奇心旺盛的玛丽立刻跑过去。杨正希望她放开岬,这下刚好。 “好像又发生了什么事。” 岬担忧似地看着玛丽的背影。而看到这一幕,杨又生起无名火来。为什么这人老是担心别人,最该担心九九藏书的不就是他自己的身体吗? “再发生什么事我也见怪不怪了,拉琴斯基宫发生炸弹自杀攻击时,我就在现场。” “你在现场?有没有受伤?手指呢?” “我和那个恐怖分子距离很远,所以没受伤。” “啊……那真是太好了。” 看吧,才说不要担心别人的。 “管他是军人、政治人物还是钢琴家,只要人在华沙市区,危险就如影随形。在这种情况下,弹琴的人不正常,来听弹琴的人也不正常。” “虽然康明斯基评审主席没这么说,但我想这是对恐怖主义最大的抗议行动吧。就算炸弹掉到眼前,钢琴家也要理所当然地弹琴,听众也要理所当然地前往会场。事实上,维也纳爱乐乐团在炮声隆隆中仍定期举办演奏会,观众也纷纷响应而在枪林弹雨中前往演奏厅。我觉得在这种非常事态中,维持日常生活和日常生活的娱乐才更重要。” “这是宁静的抗议吗?” “每个人都有可以做的事。” 岬定睛注视着杨。那深邃的眼眸似要把人吸进去。 “军人有军人的、政治人物有政治人物的,然后钢琴家有钢琴家的任务。换句话说,这是钢琴家唯一能做的战斗方式。” “那样根本一点意义也没有。难道要用钢琴把战车砸烂吗?” “啊,这个比喻不错耶。” 根本就不是在做比喻。 跟岬说话,总会变成鸡同鸭讲。不是语言不通的关系,而是价值观不同吧。同是演奏家,似乎岬目标中的演奏家类型和自己的相去甚远。 “岬,你到底想要什么?” 一问,岬状似相当吃惊。 “想要什么……是吗?” “什么样的钢琴家都有吧,荣誉的、名气的、有钱的。如果你只是喜欢音乐、只是喜欢弹琴的话,应该没办法这样坚持下去才对。” “伤脑筋哪……这种事,我还真没想过。” 岬打心底困惑似地抱起双臂。 “波兰的情形我不淸楚,但在我们国家,能够靠音乐养活自己或家人的极少。而那极少数的音乐家们,也并非都是叫人瞪大了眼睛的有钱人,所以说,至少不是为了钱吧。” “那到底是为什么?” “那你想要什么呢?” “我的话……” 话哽在喉间,想要的东西好多。名誉、称赞,还有成就感。不过,这些都是比赛开始之前的事了。 名誉说不定是虚荣的,称赞说不定是没意义的,成就感说不定是错觉……那么,你现在想要的到底是什么呢? “说不定,我们都没有所谓明确的目的。当然,目前就是在肖邦大赛中赢得胜利,但这只是一个里程碑而已,因为比赛完我们都还得继续活下去。” 岬沐浴在从枝叶间筛下来的阳光中,灿烂地笑着。 “有一天,我们变得喜欢音乐,变得喜欢弹琴,而且喜欢到离不开它。昨天不会弹的乐句今天会弹了,那么,今天弹不出来的音,明天就弹出来了也说不定。我们只要把指尖和耳朵都磨得灵光,注意每一个音,用心练习,然后在人前演奏,再练习,再于人前演奏……如此下去总有一天,钢琴就会成为我们的武器。” “武器?” “一个人生存下去的手段,就是那个人的武器。” 这样的话,要用这个武器跟什么对抗呢?—正想这么问的时候。 先是一道闪光打进视线的一隅。 紧接着,阵风刮起的同时,爆炸声轰然乍响,瞬间,世界迸裂、燃烧。 破裂、飞散、失火。所有的暴力性噪音合而为一,攻击杨的鼓膜,夺去听觉。强被那个方向拉去的两眼,赫见暴力景象。警车如玩具般,人如玩偶般刮飞。当然不可能安然无恙。翻转落地的车辆严重损坏并起火,倒伏于地的人体底下流出红色液体,还有满地无法判别是人是物的东西横七竖八。 一会儿后,杨终于回过神来,听觉也逐渐恢复,但刺进来的声音又叫人想摀住耳朵。悲鸣、呻吟、怒号、狂啸。一听见爆炸声,公园里里外外的人潮便聚集过来,勉强逃过一劫的警察们抢着收拾事态,却如杯水车薪。混乱持续扩大,火焰继续狂烧,人一个一个死掉。 忽然发现,岬按着耳朵倒在草地上。 “岬!” 想起来了。突发性耳聋的患者,多数只要听到超过一定音量的声音,耳朵就会痛苦难当。 不能随便动他。杨轻轻地拍拍岬的脸颊。 “你还好吗?岬?” 一再对着他的右耳小声说,不一会儿,岬的眼睛才慢慢张开。 “啊……杨,刚刚到底是……” “一定又是恐怖攻击啦。刚刚那堆人当中发生爆炸,人和车子全都乱七八糟了。” “什么?!”岬摇摇晃晃站起来。 “玛丽!” 杨猛然一惊时,岬已经朝那浓烟弥漫的地方奔去。杨也立刻拔腿追赶。 多快的速度啊!明明刚才还倒在地上,此刻岬的双腿简直如阿基利斯般神速。杨拼了命穷追不舍,仍然眼看着距离愈拉愈大。 一接近爆炸中心点,火药和血的恶臭刺入鼻腔。杨怎样也无法挥去拉琴斯基宫的悲剧惨状。炸飞的四肢,脑浆横溢的头颅。那时的光景历历在目,令人翻胃欲呕。 勉强克制住呕吐终于到达现场,满目疮痍比拉琴斯基宫的范围更大更不忍卒睹。那时的死亡人数是十八人,这里一定更多吧。 爆炸中心一看就知道在哪里。浓烟窜升中,地面像蚁狮穴般破了一个大洞,一片木屑、一根断草都没有,洞穴的深度无言地说明爆炸时的威力。 周边尽成人间炼狱。 倒下的人有二十个?三十个? 曾经是人体的零件,而今四分五裂。零件与零件之间,散落着衣服的碎片与烧焦的肉片,当中还混杂着状似内臓的东西。以为是脱落的鞋子,一看,里面有足踝的切断面。原本绿油油的草皮,如今被燃烧的残骸与黑不溜丢的乌血,染成令人毛骨悚然的颜色。 受伤较轻的人们一脸茫然地望着现场。一名右肘以下不见了的男子正在拼命找寻自己的手腕吧。也有妇人紧紧抱着一动不动的同伴身体,发疯似地嚎啕大哭。 还在起火燃烧的警车底下,发现人的脚,但看样子是救不出来了。设在公园小径上的长椅,有几张已经被炸得稀巴烂,狼藉一片。 听见劈哩叭啦的爆裂音,抬头一看,阔叶树的边缘已经烧起来了。再仔细一瞧,树梢上也挂着人的残骸和衣服的碎片。 面对这光怪陆离的画面,杨只觉眩晕。这里,还是那个闲静怡人的瓦律基公园吗? 平安无事的警察和赶过来的市民们一起展开救护行动,无奈那惨绝人寰的样子,令人不知从何着手才好。远处传来警笛声,但到底还有多少是救难队员可以做的事,令人怀疑。 在猛烈的臭气袭来之前,杨先用手帕摀住口鼻。现在,只要吸一口这种臭气,必吐无疑。在悲鸣和怒号的交错声中寻找岬的身影,结果发现他正坐在一株特别高的柳树下。手臂里抱着玛丽。玛丽闭上眼睛,睡着了似地。 “太好了,玛丽没事……” 话说到一半,玛丽的右脚从大腿以下不见了。 “玛丽!”低头一看,从散乱的前发空隙可以窥见她小小的脸蛋。是一张完全丧失血色的脸。 “岬,玛丽她……?” 岬什么话也没说,只是摇头。杨瘫痪似地跌坐在地。 开什么玩笑啊?!刚刚说话还那么神气活现的,而今再也开不了口。 那样富生命力的眼眸,再也不会焕发光彩了。 “……她跑出去的时候,要是加以阻止就好了。” 大吃一惊。岬的嘴里不但吐出溢满悔恨的话语,也似乎喷出血来了。 “别傻了!谁也没想到会这样,我们根本无能为力。” “但,害死这么小的孩子,就是错了。” 岬紧紧抱住浑身是泥和血的玛丽,静静地垂下头。 杨想将手放在岬的肩膀上,伸到一半突然停下。 岬的肩膀颤抖不止。悄悄发出呜咽声。警笛愈来愈近了。 警察和救难队一到,现场益发骚动。轻重伤者看到救兵来了而心安,却又因为紧张感松懈而陷入暂时性的恐慌中。 获报赶来的死者家属个个都恐慌极了。现场严然发生飞机空难事故般,光是收拾遗体就得花上一整天工夫。也有家属忙着和警察分头寻找亡者的部分遗体。 玛丽的母亲于事件发生后第一时间赶到。从岬怀里抱出玛丽的遗体,母亲当场哭倒在地,发疯似地嚎啕了好一阵。岬一直低头致歉。 终于眼泪都哭干了,母亲开始诉说玛丽之前告诉她在公园交到两个朋友的事。 “……她得意地说,到瓦律基公园去,就碰到两个好朋友。我、我先生去世后,我必须工作赚钱,也知道她一个人很寂寞……如果能有认识的朋友陪她玩,我会安心一些……” 这次换杨低头道歉。如果说玛丽来瓦律基公园是为了找朋友玩,那么在岬之前,自己就是那个朋友了。 然而,母亲一句怨言也没有,反而向杨和岬道谢。她安慰他们两人说,幸亏有他们,玛丽并不孤单。然后将玛丽的遗体如宝物般紧紧抱住,再次哀泣。 杨的自责之情不断扩大。 决定为换掉脏衣服而暂时回家一趟。路上,胸口似要爆裂开来。杀死玛丽的当然不是岬也不是杨,可即便如此,仍无法断然地自认与玛丽的死完全无关。 从未如此刻般痛恨人类。比赛的竞争对手、嫉妒史蒂芬斯家的人,甚至是父亲这样讨厌的人不知凡几,但未曾憎恶过他们。就连出现在新闻上的穷凶恶极的罪犯和蹂躏祖国的独裁者,都不过像是哪个故事中的坏蛋罢了。可是,如今盘踞胸中的愤怒,无疑就是现实造成的。 心灰意冷,但胸口灼热。内心深处如岩浆滚滚沸腾。为何又没做错事的玛丽也要被害死?难道思想、宗教上的对立,就要犠牲掉无辜的生命吗?战争的大义、圣战的价值,杨实在不懂,但,就像岬说的,害死那么小的一条生命,怎么想都是错的。 无处发泄的怒火烧熔着杨的心。痛恨恐怖分子,痛恨打仗的人,痛恨煽动战争的人。还有,痛恨僧恶别人的人,包括自己。 回到家,看到维托尔德。 “怎么搞的?杨,弄成那样?” “瓦律基公园发生爆炸。” “爆炸?又是炸弹自杀攻击吗?” “不知道。” 不想多说。但,这种时候为人父母的就是爱东问西问。 “没受伤吧?手指不要紧吧?” “遭殃的是我的朋友啦,不是我。” “朋友?是打入决赛的哪个参赛者吗?” 杨听出话中有些许的期待。 “你的意思是说,如果有其他参赛者遭殃就太好了是吗?” 半找碴似地说,没想到维托尔德的回答更为挑衅。 “可以的话,让那个岬或是榊场遇害,就太谢天谢地了。” “什么?!”果然一把火冲上来。 “那两个当中有一个消失的话,你要赢就更十拿九稳了。” “你是认真的?” “半开玩笑的啦,但也半是认真的。” 维托尔德挥挥手说,根本没注意到杨的怒气。 “就算半开玩笑,也要看事情啊。” “那就拿出不让爸爸开这种玩笑的实力来啊。” “咦,这么说,你承认他们两人有实力啰?” “实力是有啦,但肖邦大赛不是光凭实力就能赢的。如果不能继承〈波兰的肖邦〉,就不能获得评审的青睐。” “你还在说这种话?爸,你只要听过他们的演奏就应该知道啊。岬比波兰人更懂肖邦,而榊场已经超越那个所谓的〈波兰的肖邦〉了。” “超越?那好啊。康明斯基和其他评审可能都一时心动了,但绝对不会把冠军给那个假肖邦。” “在你心中,更高境界的音乐和赢得比赛,到底哪个重要啊?” “怎么还在说这种一翻两瞪眼的事,当然是比赛赢重要啊。” 维托尔德若无其事地说:“好吧,你还小不懂。严峻的演奏、个性化的演奏,从前也出现过非常多。没错,它藏书网们会在那个时代喧腾一时,但不能长久,只是短暂的风潮罢了。而且,他们的演奏也没被继承下来,这就表示,他们的演奏没有被继承的价值。接受新奇永远都是一时兴起的,品味一旦过于个性化,三两下就让人腻了。但,〈波兰的肖邦〉是被继承下来的,而且是永远的。在肖邦大赛中取得优胜,就会成为那个永远的一部分。” 被附身了。杨想。 自己的父亲被肖邦钢琴大赛附身了。大赛原本是年轻音乐家飞向世界的手段,但在这人的心目中,肖邦大赛成了目的了。 “好了,杨,你是后天出场吧,那么今天就专心练习。” “爸,你就只会说这个吗!我刚说了,我才亲眼看见爆炸事件,而且我的朋友死了!” “那又怎样?你不是没事吗?” “我好难过!” “那是因为你的心还很脆弱。一个训练有素的钢琴家,即使父母死了,也不会让人感觉他的演奏受到任何影响。” 杨不由得走到父亲身边,双手自然握起拳头。 “不是死了而已,是被炸弹炸飞,而且一只、一只脚没了。还这么小的小女生……” “你说是你的朋友?” “我去公园时都会和她聊天。虽然没聊什么,但都能转换心情。她、她又没做错什么,偏偏……为什么玛丽非死不可啊?” “别说傻话了。战争就是这样啊。更不必说目的就是想把一般人也给拖进去的恐怖活动。战争的终极目标就是把对方斩草除根,所以把不是战斗成员的女人和小孩全都杀,就可以达成这个目标啊,这样就没有下一代,也没有可生产下一代的肚子了。” “……你、你还真会把话撇得这么像是他家的事。” “本来就是他家的事啊。那个叫玛丽的小孩,不过是你到公园时会和她聊几句的人罢了。” 维托尔德瞥了一眼杨的拳头,用鼻子哼了一声。 “管他战争还是恐怖攻击,只要不发生在我们身上,就是他家的事。更何况,你一个人就算再怎么气不过,战争和恐怖攻击也不会就此消失。你弹钢琴战争就会结束吗?就要让伊斯兰教徒全都改信基督教吗?听好了,杨。音乐家和战争最扯不上关系了,既然扯不上关系,那么别理它最好,对于在战场上在恐怖攻击中死掉的人,你什么也不能做。” “我和死掉的玛丽不是没关系。” “唉,忘了吧。就为她祷告一下,然后专心练习。有时间为死掉的人胡思乱想,还不如多把一小节给练熟来。其他参赛者这时候一定都在加紧练习吧。” “……我连、连悼念死者的时间都没有吗?” “我没这么说,只是,现在不是时候。你现在还有比悲伤和祈祷更要紧的事。我之前已经跟你说过很多次了,但你每次说完就忘,我现在再说一次。” 维托尔德紧紧抓起杨的拳头,举到胸前。 “肖邦国际钢琴大赛五年才举办一次。光要出场就够难了,能够打入决赛的只有一小撮人而已。你可知道全世界以钢琴家为志的人有多么渴望拿到冠军吗?而你现在马上就有机会拿到了,却在到手的前一步为了别人的事闷闷不乐,真是愚蠢到极点。” 杨想挣脱握在拳头上的束缚,却无能为力。维托尔德好似并未特别用力,但就是连一根手指都动不了。这才想起父亲的握力强劲,杨又惊又急。 “这只手,不是用来和别人握手的,也不是用来扣板机的,不是用来高举呼口号,也不是用来合十追悼。这双手的存在目的就是弹钢琴,这就是钢琴家的手指。” “放开!” “钢琴费、练习费、念音乐学院之前的学费。把你养到这么大,你知道要付出多少金钱和心血吗?普通家庭的普通小孩娜能享有这种投资?全是因为你是史蒂芬斯家的人。战争?恐怖活动?犠牲者?这些和我们史蒂芬斯家一点关系都没有,当然也和你没关系。” “拉琴斯基宫的恐怖攻击,然后是今天的恐怖攻击,全都是在我眼前发生的,难道我被爆炸、炸飞了,你也无动于衷吗?” “不,你不会有事的。” 维托尔德眉开眼笑地说:“你绝不会被牵连进去的。” “你怎么敢说?” “因为你被保护着。杨,死神和恐怖分子都会避开你。” “放开我!”用力扭动拳头。应该是怕弄痛杨吧,维托尔德干脆放手。 “你编了一大堆理由,结果只是把我当成复兴家族名誉的道具而已。” “但是,在这之前,是你一直利用我们家族名誉过来的。要否定家族名誉,就先知道自己的无能。” “不用你说我也知道自己无能。我连那么小的孩子都救不了。” “别说大话了,一个连爸爸的手都挣脱不开的小孩,还想去救别人的命,这种想法也太不知天高地厚了。去,练习室都准备好了,前天也帮你跟管弦乐的音调好了,从现在起到明天,要练到满意为止。” “我会练,但不要在这里练。” “你说什么?” “你也知道钢琴家的神经有多敏感吧!跟这样对待自己的人在同一个屋檐下,怎么可能好好练习?要练的话,我要在音乐学院练,那里不会有杂音。给我换洗衣物就好。” “说不定也对。” 维托尔德大大地点头后,就让路给杨。 “那,你赶快拿着换洗衣物回音乐学院去。先说好,音乐学院就像我的后花园,你人在不在练习室,我随便一查就知道了。” “随你便!” 对杨来说,这是努力挤出来的逞强话,但维托尔德似乎无关痛痒,悠哉地坐在沙发上。 回到自己的房间,脱掉被烟尘弄脏的外套和长裤,选好适当的衣服后便立刻出来。这个家再待下去,说不定会气起来把家具和钢琴都砸烂。看都不看父亲一眼就出门了,活像逃出家门似的,尽管倍觉可耻,但也明白言词上、臂力上,自己都赢不了父亲。 乱糟糟地往音乐学院跑去。边跑边觉得自己就像一个吵架吵输了的小鬼。 一到音乐学院,从柜台拿了练习室鎗匙就走。311号室。岬已经从公园的爆炸现场回来了吧。不,不管了。先关在自己的练习室再说。只有自己的练习室,只有自己的壳里。 走进练习室,上锁。 只有中间摆着一架钢琴的练习室。只为弹钢琴而盖的练习室。 没有其他可以让人静一静的地方。杨在钢琴前坐下,随意掀开琴盖。 凝视八十八个琴键好一会儿后,心情总算一点一点平复了。真是个势利鬼。忍不住在心里直反驳父亲的话。可另一方面,一碰到键盘,那个熟悉的自己就回来了。这些手指是为弹钢琴而存在的——或许维托尔德说的没错,因为根本无法想象这些手指会去耍刀弄枪。 不过,这些手指可以将愤怒传到键盘,将哀伤化为旋律。 杨坐挺了背脊。 像是把一切全托付在指尖般,双手覆在键盘上。 杨选择的是钢琴协奏曲第一号E小调。据说肖邦离开波兰之前完成的这首曲子,融入了对波兰的诀别与自己展翅高飞之意。 诀别与髙飞。是巧合吗?这个主题正适合现在的自己。 除了弹钢琴,自己什么都不会。没关系。现在责备过去的自己也没用,但,可以一刀两断。之前练习的时候,这首协奏曲第一号也是沿袭〈波兰的肖邦〉的演奏技巧,静稳、高雅、浪漫——不过,这些都结束了。去他的静稳,去他的高雅。如果这是一首诀别的曲子,就让旋律哀切个够吧,如果有痛苦,就把痛苦传到键盘上吧。就将闷烧于胸的怒火与悲泣,全都化为歌曲尽情吐露出来吧。就把人在眼前死去的愤恨和救不了人的窝囊,全都透过钢琴吶喊出来吧。如果连这都做不到,还算什么钢琴家呢? 深呼吸一下,杨全心全意地敲下第一键。 第二章 十月十八日,肖邦钢琴大赛决赛第一天。这天的出场顺序依事前协议决定如下:
演奏者演奏曲目
瓦莱里·卡卡里洛夫协奏曲第一号
维克多·奥尼尔协奏曲第二号
曾立平协奏曲第二号
俄罗斯二人组的演奏和第一次预赛时予人的印象差不多。浪漫主义这种有点过头的情感表现方式,姑且不论评审的评价如何,倒是大大娱乐了杨。当初会场飘散的反俄罗斯气氛经埋没在陆续发生的恐怖攻击事件中,因此观众倾听罾的演奏时,似乎已能不带成见了。 此外,虽然是亚洲人,但立平轻易就能演奏出波兰的肖邦,他的协奏曲第二号也相当出色。波兰观众对中国参赛者的偏见,可以说因为他的演奏而完全摒弃了。而且,立平本人讨喜的长相也加分不少,据说还成立了粉丝专页。无论如何,如果因此能让他的粉丝增加就太好了。杨真心认为。 现在听别人的演奏,已经不会再用吹毛求疵的态度来听了。完全不会排挤也不会揶揄。 维托尔德的话固然令人听不下去,但其中有些确实说的没错,例如全世界只有极少数的参赛者能够打进肖邦钢琴大赛的决赛。且不论谁将获得最后优胜,能够打进决赛的这八个人,都各自展现出精湛的演奏技巧。机会如此难得,既然人在这里了,岂有不好好享受的道理。 自从弹奏肖邦以来就不时充斥耳畔的〈波兰的肖邦〉,在昨天一个晚上变形为可疑之物。而且在变形的过程中,还展现出不同的音乐风景。如今,杨已经能够不带夹杂物地倾听他人演奏的他国的肖邦了。 不——有夹杂物。 昨日的光景仍烙印在视网膜中,从未淡去。公园里散乱的尸体、翻滚后起火的警车,还有躺在岬怀里渐渐变冷的玛丽。如一场恶梦,却是现实世界中的一场不幸。 这名恐怖分子的手段是截至目前最卑劣的。被当成诱饵的是也曾向杨侦讯过的警部,名叫温伯格。据说,恐怖分子先将他的尸体放在公园的长椅上,然后趁警察相关人员和爱凑热闹的人聚集过来时,引爆炸弹。 根据警方公布的资料,死亡人数为三十二名、轻重伤人数五名。受伤人数少,正说明事件之悲惨。而且并非是自杀炸弹攻击,听说已经在现场的残留物中找到使用定时炸弹的证据。警方根据那个残留物,断定犯人就是被通称为〈钢琴家〉的恐怖分子。 瓦律基公园暂时封锁,周边的警备网倍增。由于从地方警察署紧急调派人员过来,还惹出下次会轮到地方治安出问题这个不好笑的话题来。 然而,亲眼目睹灾难的杨自不必说,得知消息的观众们今天仍跑到爱乐厅来。当然,掩不住紧张神情的人不少,但大家仍然坐在观众席上。虽然不像岬说的维也纳爱乐乐团那般,但这表示,波兰人在这种时候果然顽固到家吧。 反正,那场灾难是不可能忘记了,玛丽死去的容颜也不会从脑海中消失。那么,还是弹琴吧。 三人演奏结束后,所有观众走出表演厅,而杨走向休息室。接下来要为明天的演奏和管弦乐团进行调音。杨排在艾莲和榊场后面,是第三位出场。 一眼瞥见刚刚在舞台上和指挥安东尼·维特商量的艾莲。经过昨天那番体验后,真有恍如隔世的感觉,但艾莲依然五官秀丽、双眼细长,不觉心安了。就在那起事件之后,艾莲的内心应该也在和恐惧对抗才对,但她丝毫未露出那种神情,可见个性相当坚强。 这样的话,自己怎能这么胆小——杨将嘴唇抿成一字形,开始进行想象训练。 隔天十九日,决赛第二天。 艾莲第一位出场,她选的曲子是协奏曲第二号。这首曲子蕴涵的优美与感伤,很适合她的演奏技巧,因此她表现得游刃有余。和管弦乐团搭配得没话说,观众的反应也相当不锴。艾莲本身似乎也颇为满意,演奏完那一瞬间,露出了会心的微笑。 只不过很可惜,观众的关心都集中在下一位参赛者:榊场隆平的演奏上。 从第一次预赛开始,榊场就因为身体上的残障,以及与残障恰恰相反且惊人的演奏表现而赢得话题,现在可说是肖邦钢琴大赛的主角了。海内外的音乐记者们都聚焦在他身上,日本的电视台还为了制作他的专题节目专程从日本派人过来。如此引起骚动,一般人都会变得神经质,但或许得幸于眼盲,榊场似乎不太在意。 由于接在榊场后出场,杨在舞台边待命。虽然在休息室透过屏幕也看得到,但显然他想近距离观赏。这样的话,当然一开始就待在这里最好。 “第二位演奏者,隆平·榊场。曲目是钢琴协奏曲第二号F小调作品二十一。钢琴是史坦威。” 来了。榊场抓着引导员的袖子,站在舞台上。 “隆平·榊场。日本。” 广播一起,立刻涌现怒涛般的掌声及欢呼声,气氛宛如榊场隆平的个人演奏会。 在引导员的带领下,榊场走向钢琴。岬说过,盲人要是突然被抓手或抓袖子会不安,因此这种由榊场抓引导员袖子的引导方式是常识。 杨屏声敛息地凝视榊场的动作。爱德华曾说,榊场的问题在于眼睛看不见,不知能否与管弦乐团同调;而杨关心的是榊场能不能与肖邦的心情同调。杨认为,初恋、憧憬、爱慕这类情愫,一开始当然来自视觉,看不见对方就难以懐抱具体的感情。眼盲的榊场究竟能将这种情愫表现到何种程度,是演奏内容的重点。 第一乐章,庄严的,F小调四四拍。奏鸣曲式。 一开始由管弦乐展开漫长的序奏。预告苦恋第一主题,以及由双簧管提示的降A大调第二主题。这部分由长笛,然后是第二小提琴承接下去。原本管弦乐的编曲被批为贫弱,但在安东尼·维特所率领的华沙爱乐乐团的高水平演出下,丝毫不觉有此缺憾。管弦乐立在颤巍巍的平衡上,好一阵,杨将自己委身其中。 肖邦在这首第二号之前,已经写出〈改编自《请伸出你的玉手》主题的变奏曲〉,以及〈克拉科维亚克〉这种以管弦乐为背景的钢琴曲,并且赢得好评,但据说当时胡梅尔和菲尔德都是以古典形式的钢琴协奏曲获得成功,而肖邦自己也一直想写出以三段乐章构成的协奏曲,因此才有这两首协奏曲的诞生。 长达两分钟以上的序曲接近终了时,便由钢琴独奏承续。榊场敲下的第一键就打进了杨的内心深处。充满哀愁与绝望的主题中,听得见肖邦悲痛的吶喊。榊场切切吟咏出凡是经历苦恋的人就会心痛似的旋律。钢琴孤伶伶地独舞,管弦乐谨慎地亦步亦趋。 接着是华丽的过渡乐节。旋律徐徐上升后,立刻移至第二主题。彷佛深爱孤单似地,钢琴哀凄、管弦乐甜美,一同描绘出旋律,好似在诉说悲伤是爱人才有的特权。随着开始起伏的旋律,管弦乐如波浪般来回推移。总得设法将爱慕之情让对方知道啊,犹豫又苦闷的心真难受极了。 杨在演奏前抱持的推断完全撤回了。没亲眼看见心仪的对象就难以表现出爱恋的情愫,根本就是无聊的偏见。明明跟自己同年,榊场这股哀切的表现力是打哪涌出来的呢? 开展部以夜曲的曲调开始,随后提示出两个主题。 这部分的纤细度,榊场也表现得极其绝妙。虽是即兴式的过渡乐节,但不激奋也不踌躇,唱得自然而然。由F大调开始的十六分音符会让左右手呈不规则运行,因此被视为难关,但榊场的演奏毫不令人感到任何技术上的困难,完全震慑听者的心。 忽然意识到了。就算榊场少有恋爱的经验,但应该尝过无数绝望的滋味才对。不直接接触就不知道形状为何。是动着的还是静止的?动的话,又是动多快呢?最致命的就是色彩了。榊场天生眼盲,根本没有颜色的概念。没有去认识红色是什么颜色的基本概念,因而也没有明暗的概念。他的成长经验,就是一个一个去认知到如此不堪的窘境。多么残酷啊。本来,每个人都会因为新发现而欣喜,但他的成长历程,就是一次一次地绝望下去。 可怕的是,自己根本无法想象这样的人生。因为,就算必须体验跟自己毫不相干的地狱和绝望才能有如此深刻的表现,自己也绝不愿代替榊场去承受这一切。 冷不防,管弦乐扬起高音。短暂的间奏后,钢琴立刻承接下去。受不安驱迫的旋律紧紧缠住胸口。真希望快点脱离这苦海啊。然而,这个希望又让听者中毒了,让人又想咀嚼这股酸楚而听得入迷。艾莲曾说,榊场的演奏会让人中毒,指的一定就是这个。 进入再现部,管弦乐再次风起云涌,合奏第一主题的前半部,然后钢琴承续后半部,进入第二主题。榊场的钢琴犹如长出翅膀般轻盈,边弹边反复上下。等候中的管弦乐渐次扬起,可以说这是两者的首次对奏。能否与管弦乐同调?根本是杞人忧天。听起来是管弦乐紧跟着榊场,可事实上两者若不能同步,是无法达到此般一体感的。榊场与管弦乐团全都绷紧了神经,敏锐地捕捉对方的毎一个音、毎一次呼吸。 不久,榊场以华丽的琶音和重和弦的颤音将旋律交给管弦乐后,管弦乐甚至散发悲怆感地强力冲进大合奏。 呼!会场叹息声四起。与享用珍馐美馔后发出的赞叹是一模一样的。杨也不由得松懈下来,一回神,才发现自己的背已经离开椅子向前倾。这是全神贯注于榊场的演奏之故。 第二乐章,甚缓版,降A大调四四拍。三段体曲式。 如在薄霭中出现般,钢琴开始歌咏主题。宛若飘浮于天际的梦境中,杨想起了艾莲的脸庞。在幸福感的围绕中想念她。 这段乐章先其他乐章完成,但动机再明白不过了。一如肖邦在给友人泰厄斯的信中表明,这个乐章就是在表达对康丝丹崔·古拉德柯夫斯卡的思慕,浓浓洋溢着肖邦的依恋。 “我好悲伤啊。我似乎发现了我的梦中情人。这半年来,我每晚都梦见她,却和她连一句话都没说过。思念啊思念着她,结果谱成了我的协奏曲的慢板乐章。”——肖邦这份爱慕之心,是情宝初开的人所共有的吧。因此只要听这首曲子,就会产生共鸣而不觉陷溺其中了。 甜美的主题反复三次,每一次都因颤音和过渡乐节的装饰而益发复杂。音量逐渐拔高,乐句愈来愈热情了。钢琴背后,有管弦乐悄悄支撑着旋律。 出于战略性的理由,杨选择了协奏曲第一号,但现在他觉得弹这首第二号也不错。喜欢一个人的甜美与酸楚,如今的自己应该有办法透过钢琴表露出来了。 不意间,钢琴转为悲剧,管弦乐也担忧起来。独自在深夜徘徊的孤单与失措,抓挠着胸口好不茫乱。爱恋与背叛的不安侵蚀着内心。 不仅呈现甜美,还能尽书爱一个人的忐忑,这种才华只有肖邦独有吧。正因为做这首曲子时肖邦正值青春年华,才能表现出如此的纯真之情。于是,杨的灵魂也不容分说地硬被青年肖邦拉去了。 未久,不安静静地消散,钢琴转为平稳的节奏。管弦乐也静下来,只让独奏的钢琴声为表演厅带来安宁。 聆听榊场的演奏,会让人错觉就是在听肖邦本人演奏。换句话说,丝毫感觉不到演奏者的个性或习惯。这一定是榊场不透过乐谱而直接理解乐曲的关系吧。不靠一连串的音符和记号,而是直接在脑中处理音素、旋律和节奏就能如实演奏出作曲者的意图。这点并不令人意外。说难听点,能将身体上的缺陷成功转变成优点,根本就是音乐之神搞的鬼。 究竟这是怎么样的一种情绪啊?光是钢琴独奏就能把人的灵魂紧紧攫住,难怪这段乐章能够获得李斯特等所有作曲家与演奏家的赞赏。而在榊场的钢琴面前,连华沙藏书网爱乐都要相形失色。拘谨的管弦乐好不容易才撑住协奏曲的性格,让榊场居于陪衬。但对奏时,即便次数不多,主导权仍常常在榊场这边。他那具有超乎音量的压倒性存在感,驱逐了管弦乐的声音。 迎向终结部的尾奏,这种关系仍然持续。管弦乐继续弱奏,而钢琴留下高扬的琶音后,优雅地消失。 会场的空气再次放松。杨不觉吐出宛如自美梦中苏醒般的叹息。 不过,无法就此完全放松,因为如惊涛骇浪般的最终乐章扬起了。杨立即挺起才刚躺下的背脊。 第三乐章,活泼的快板,F小调三四拍。轮旋曲式。 先由钢琴提示克拉科维亚克风格的主题。克拉科维亚克是波兰民族舞蹈的一种,象征这段乐章的曲想。乐谱上注明着semplice ma graziosamente(简明但优雅地)。琴弦弹出单纯却速度轻快的节奏。不过,这段圆舞曲的目的不在舞蹈,其实是专为展现演奏者技巧而做的。证据就在于,原本应该绚烂豪华的管弦乐团,在这里也只是谨慎地覆上,整段乐章几乎都是钢琴的独擅胜场。 钢琴奔驰,活蹦乱跳。以连续的过渡乐节开始,搭上马厝卡舞曲的节奏,展开令人目不暇给的曲想。 然后,从第六十五小节起,演奏出降A大调的第二主题。八分音符、三连音的过渡乐节不断出现,而且一次比一次华丽,一次比一次紧张。这里是第三乐章的高潮,榊场不但不辜负听者的期待,甚至给出超乎想象的妙音。 钢琴无视于管弦乐,径自缓缓爬升。早就知道这不是为舞蹈而做的圆舞曲,但身体还是蠢蠢欲动,大概因为这节奏是根据波兰民族性而来的吧。由此也可窥知榊场的特异之处,他竟然能轻易领会到只有波兰人才懂得的马厝卡舞曲节奏。不,不是领会,他在听到那个节奏时,就已经将它纳为囊中物了。 到这里看来,重现波兰的肖邦,无疑和将波兰的肖邦作废是同样意思了。 杨已经丧失了敌忾之志。自己与榊场的演奏技巧天差地远,想要与他并列根本是自己的无知。如今觉得参加肖邦钢琴大赛很棒的地方,早就超越父亲维托尔德和恩师康明斯基的企图,而是庆幸自己能够遇见这类独特的参赛者。他们的钢琴演奏让人大开眼界,要是没听他们的演奏,自己肯定只会成为波兰的井底之蛙。 第一主题再现,榊场的演奏愈来愈热情:驰骋的琴音,渐次高扬的旋律,殷殷期待即将到来的尾奏……会场的温度确实上升了。 在第四百零六小节时,法国号二度吹响号令,以此为信号,开场小号高亢地奏起,钢琴立时进入最后冲刺,充分运用技巧的过渡乐节刻画出节奏。 此刻,杨甚至忘了呼吸。一瞬的空白后,钢琴一气飙上去,结束乐章。剎那,会场整个膨胀。 掌声与“Bravo!”藏书网欢呼声化为汹涌波涛吞没舞台上的榊场,比第一次预赛以来任何一场演奏都更为震天价响。 这一刻,远东地区的,而且是盲眼的这位青年,将长年君临大赛的波兰的肖邦成功降服了。肖邦钢琴大赛私下订定的潜规则已遭灰飞烟灭。康明斯基主席和讨人厌的评审们,面对此般无与伦比的演奏也不得不举白旗吧。而且波兰观众都对这个事实大呼快哉。 很可能,下一代的古典音乐界都会绕着榊场打转。这是无庸置疑的吧。 但,杨并未于心不甘,不,毋宁感到畏怖。榊场再如此修练下去,会变成怎样的钢琴家呢? 掌声仍未停止。榊场被二次、三次唤回舞台中央,掌声依然不息。 杨一边拍手,一边懊恼自己竟还没跟榊场讲过话。如果两人聊过天,这个拍手的意义就不同了吧。 长达十分钟的要求谢幕后,会场终于恢复宁静。 当榊场出现在通道时,杨不由得叫他的名字。 “隆平·榊场!”榊场吃惊地转向这边。 “我是参加比赛的杨·史蒂芬斯。你的演奏真棒。” “谢、谢谢。” “可以跟你握手吗?” 伸手出去,轻轻搭上他的手掌。然后,榊场腼腆地握住了。凹凸生硬却温暖的手。 “谢谢。” “我才要谢谢你。” 好似有点困惑,榊场在引导员的带领下往休息室去了。 不可思议的是,握手竟让盘踞内心一隅的乌云烟消雾散了。 来吧,关键时刻。杨注视着坐阵舞台的钢琴,“第三位演奏者,杨·史蒂芬斯。曲目是钢琴协奏曲第一号E小调作品十一。钢琴是史坦威。” 一次深呼后,杨站上舞台。那些食古不化的传统全都吃屎去吧。 我要把这几天领悟到的全都倾注在这首曲子里。不惜一切。绝不做作。 “杨·史蒂芬斯。波兰!” 热烈的欢声再次涌现。这是因为在榊场那般的演奏之后,观众对祖国的参赛者抱以过大的期待。 但,已经不想和榊场竞争了。该竞争的是别的东西。 坐在史坦威前面。熟悉的漆黑大块今天格外不同。一定是要陪我一起演奏出别于以往的肖邦吧。 杨疼爱地轻抚键盘后,指挥安东尼送眼神过来。随时都可以喔。 安东尼点一下头,转身面向管弦乐团。 第一乐章,庄严的快板,E小调三四拍。协奏曲风格的奏鸣曲式。 倏地,E小调壮大的序奏开始了。厚重且悲怆,近距离聆听,宛如惜别之歌。由小提琴以强音拉奏的旋律,以及以富表情的连奏优雅演出两段乐节所形成的第一主题高亢地响起。这段旋律令人想到莫扎特或贝多芬,曲想益发高昂。 接着,E大调的第二主题是以弦乐器演奏出如歌唱般的甜美曲调。杨将这段解释为肖邦生活在祖国时的美好回忆。回亿与惜别,而后即将到来的则是新希望。99lib. 协奏曲第一号的管弦乐序奏长达四分钟。这段时间,杨则一边倾听管弦乐的演奏,一边反刍这几天来发生的事。 恐怖攻击事件、见识到与自己出身不同的钢琴才华、与父亲决裂,还有玛丽的死。 不可能忽视,也不能忽视。政治人物的话,就会胸怀大志吧。画家会作画、小说家就会写文章来表现愤怒吧。杨的话,就是钢琴。这是比自己更善辩、更善于抒发情感的道具。那么,就将自己最真实的情感交付给这个漆黑的大块吧。 管弦乐再次演奏第一主题。这是引导钢琴的信号。杨以承接这个旋律之姿,进入独奏。 加进和弦的两手八度极强音。这段旋律仅维持十六小节,但正因为如此,非威风凛凛地讴歌不可。 背后的管弦乐温柔地拥抱惜别的哀伤。 即便如此,杨的灵魂仍无法镇静下来。手指自行寻找去处并疯了似地狂跳。混乱如麻的心弹拔着琴键。 管弦乐一缠绕过来,杨就重复上行下行并加进装饰音。 法国号进来后,就移转到E大调的第二主题。旋律充满怀旧之情,优雅却痛苦。杨连续弹出轻盈且快速的过渡乐节。 感觉到手指跑得比平常更快。昨天排练时,速度也快到让指挥和管弦乐团困惑了一下。不过,安东尼并没有把它当成年轻人的急躁,而謓管弦乐配合杨的速度。 旋律时而躇踌不前,时而悠然自得。这个时间差的波动,为乐曲注入了生命。不久,杨的钢琴达到沸点以上,以重和弦的颤音加速。于是,管弦乐也呼应似地咆哮。接下来,由管弦乐持续进行间奏。 华沙爱乐是技艺纯熟的乐团,只听几段乐句,就能推估出独奏者的功力。即便是打进肖邦钢琴大赛决赛的参赛者,从他们的标准来看,演奏仍是稚
?99lib.
拙的。不过,杨一领受他们的演奏就明白了,他们是来真的,他们是真心要与鲁莽的自己同调,而且体认到自己打算抛开过去风格的企图。那么,就依自己的信念冲吧。 管弦乐缓和下来,杨便再次承接起旋律。接下来是开展部。一边处理第一主题的后半部,一边驱使重音、音阶及琶音,重复转调。 探问似的旋律,增大的紧张感。杨的手指一瞬不停地描绘出声音的立体螺旋。自急峻的陡坡疾驱而下的琶音。左手以半音阶下降伴着引申的属和弦,右手同时以琶音搭上。这段乐章最艰难之处就是这里了,而杨以前所未有的气势攻克这座山。 到了再现部,又和管弦乐轮流,由管弦第一主题的前半部,杨的独奏担当后半部。不论哪个主题,都是由管弦乐前导,钢琴独奏承续,如此反复来进行变奏,而这种结构方式让乐章取得了平衡。 杨所弹奏的旋律在静谧中仍维持相当的紧张感,让手指抚慰似地在键盘上奔跑。 不意,玛丽的容颜浮现。 玛丽为什么非死不可?明知道这是毫无道理的,却莫可奈何。我到底在逞什么大人威风啊?我连那么小的小孩子都保护不了。不,不只有玛丽,还有那些横流的鲜血、枉死的生命。这些就在眼前发生,自己却除了呕吐、颤抖,什么都不会。 哀痛枉死的生命。气愤自己的无能。 杨的手指被用力推着狂奔。激动的过渡乐节。不只用耳朵,而是用全身去感受管弦乐的每一个音。 然后,以重和弦的一击颤音,在庄严的大合奏中结束了乐章。 乐音断了,但余韵缭绕。 不知是不是被杨的暴走吓呆了,观众席听不到半点声音。 管它的。这是新生的杨·史蒂芬斯的钢琴演奏。 第二乐章,浪漫曲,甚缓板,E大调四四拍。夜曲风格的浪漫曲。 装了弱音器的小提琴拉奏宁静的十二小节。不敌诱惑般,杨开始吟唱。这段一如肖邦本人在书信上说的:“……浪漫的、静稳的、半是忧郁的心情,我希望予人的感觉,就彷佛凝视着某个能唤起无数美妙忆念的地方似的,一如在美丽的春宵对着月光遐思。”是抒发甜蜜回忆的乐章。 以重音装饰犹豫不决的旋律,再加进小提琴与低音管的助奏。 杨的手指在键盘上滑行,爱抚似地。月光下遥念心爱的人,想与爱人见面的流丽曲调。 从前只有轮廓朦胧的身影,而今化为艾莲的美丽容颜。尖尖的嗓音、无畏的态度,以及无处不美的钢琴——这些全是艾莲,少一个都不行,都这么惹人疼爱。 弹钢琴的人,无论男女,全都是竞争对手,因为排斥大于共感,欲脱离更甚于接近。 然而,却为她着迷。一定是一直渴求她的演奏的缘故吧。互相吸引,理解、合而为一,于是彼此的演奏更为盛大——若能如此,该有无比幸福啊。 小提琴拉出两小节的间奏,杨则加以装饰主题,进入了中间部。 激动地弹出晦暗忧伤的主题,以极强音切切髙歌。这个乐音能让艾莲听到就太好了。听到你的演奏,我的心是如此丰收满盈,我的感激之情,希望你能接受啊。 低音管又回来助奏。杨插进下行的装饰乐段,似困惑又似悠游地刻画着旋律。 管弦乐再现主题来呼应。杨以音阶及琶音所构成的三连音加以装饰,同时让琴音沉静下去。 最后一个弱音恰似丝线一拉,消失了。掉一根针都听得清清楚楚似的静默,无边地扩散。 依然无法窥知观众的任何反应。管弦乐的每一个人都只是屏气凝神地盯着指挥棒头而已。 第一次遇上这种反应。随心所欲吐露情感后,就会得出这样的结果吗?极力抛开气质后的演奏,就会得到这样的反应吗?的确,在榊场压倒性的演奏面前,反映出自己凄惨的失败状也没什么好奇怪的。 许多打进决赛的人会过于紧张而忘我地暴走,他们一定认为我也是那种人。 有点沮丧,但不后悔。 第三乐章,轮旋曲,甚快板,E大调二四拍。轮旋曲式。 管弦乐开始十六小节的序奏后,杨轻快地舞出主题。这个主题直接就是克拉科夫地方的克拉科维亚克民族舞蹈。 泼辣,然后典雅。观众的无反应反倒令人舒畅。手指还精力充沛着。 坐镇于酒吧中央的钢琴。一弹,爽朗的客人们就翩翩起舞。能让多少人站起来跳舞,正可看出演奏功力。 杨在这里卯上全劲,一个乐句一个乐句地追赶过去。八小节的主题重复三次,每次重复时,都会变成加上各种装饰后的过渡乐节。 波兰的民族性是强韧中带着爽朗。是在过去的悲剧上向前挺进的强韧。而这个轮旋曲正象征这两种气质——又跑又跃、又屈又伸、又转又跳。 手指刻凿节拍,节拍刻凿时间。时间慌张地跑出去后,溜溜地回旋。 管弦乐的间奏插进来后,钢琴之舞便愈跳愈快。杨驱驰手指到极限,双手的第二关节纷纷告饶,但脑中鸣响的节奏不容它们停下。音量维持在极强,一瞬未曾下降。 速度一旦变缓,就开始A大调的齐奏,但这不过是个小憩,之后齐奏就又加快了。 全未演奏主题的管弦乐,只是在旁边关注钢琴的独自奔跑而已。 无论钢琴跑到哪,管弦乐都一路追随,但,杨以甚至要甩掉这个追随者般的气势,猛劲疾驰。心灵与肉体都接近沸腾。杨定睛看着终点,准备全力冲刺。 音阶与分散和弦令人眼花撩乱。杨停止呼吸,从这里直至终点都不换气,太麻烦了。 全神贯注于指尖。狂奔的节奏。往上冲的旋律。管弦乐就要靠过来。 然后,两者一起迎向顶点结束乐曲。杨手臂高高挥起的那一刻,安东尼的指挥棒恰好落下。 在吐气之前,如山崩地裂般的轰声突起——是欢呼声。已精疲力竭的杨,耳朵猛遭鼓掌劈将过来。 杨一脸愕然,彷佛大梦初醒地看着指挥台,安东尼貌似疲倦地轻轻拍手,乐团团员们全都笑逐颜开地看向这边。 再看向观众席,视线所及的人几乎都站起来了。好多人大声喊着:“Bravo!” 想起身,却一时没力。腰部以下麻痹了似地不听使唤。即便如此,还是强撑着钢琴边缘歪歪扭扭站起来后,掌声更加惊天动地。 一站直,灯光好刺眼啊,令人有点头晕目眩。 此刻才恍然大悟。这是因为从未如此将全身心投注于一首乐曲之故。鼓掌及盛大的欢声打击着皮肤。 不知评审对刚刚的演奏评价如何,更不知人在天堂的弗雷德里克·肖邦会如何打分数了。但是,杨已心满意足。 第三章 诺米克·哈拉谢维奇的短评 决赛第二天的发展叫人意外。首先,艾莲·莫罗的选曲极为正确。她的优点是如玻璃工艺般的纤细以及如白瓷般的优美,这两项优点正适合协奏曲第二号的曲想,就这层意义上,她的演奏一如观众的预期,尤其第二乐章的主题甜美,好几次彷佛得以窥见梦幻世界。只不过,此般柔美娴雅,在接下来的光辉灿烂之前,仍显黯然失色了。隆平·榊场和杨·史蒂的演奏令人刮目相看。榊场的第二号展现出超乎十八岁的成熟度。第二乐章在优美中蕴藏着哀切与焦躁,而榊场透过深刻的思考加以领略后,与管弦乐同调得天衣无缝。有人称他为下一个世代的一流演奏家,但笔者不这么认为,因为他现在就已经是一流演奏家了。不过,若提到这天最大的爆点,就非史蒂芬斯的觉醒莫属了。这位也是才十八岁的年轻参赛者,竟会在决赛的舞台上大变身。一直以来,他都是一副继承传统的肖邦的模样,却突如其来变得相当具攻击性。自由奔放中带着纤细,热情洋溢中也有精算出来的轻重缓急。气质犹在,但技巧性的部分,让人觉得他想和已经厌腻了的固有演奏方式一刀两断。这个改变会对评审产生如何的影响,必须等到二十日的结果揭晓才能知道,但是,假设史蒂芬斯没有获得优胜,波兰的肖邦迷也无须灰心丧志,因为比起比赛获胜,我们波兰人已经得到更可贵的东西了。 (十月二十日的快报) “……什么嘛!” 艾莲噘起嘴唇气呼呼地拿出报纸。杨已经读过诺米克·哈拉谢维奇的短评了,因此面对艾莲的不满,也只能不好意思了。 “你别对我板着脸嘛,又不是我的错。” “还说呢。偏偏在决赛的最后关头弹得那样,我在观众席都听到瞠目结舌了。是这几天发生了什么事吗?” 关键明显是由于玛丽的死,但并不想说这些。 “……我也不知道。” “谢谢你啊,和你同一天比赛的我,没想到竟然变成你的陪衬了,真气死人。” “呃,抱歉。” “我说啊,现在不是道歉的时候,你应该神气地抬头挺胸才对啊!还要我提醒你太残忍了吧?!” 艾莲狠狠瞪了一眼后,嘴角就不再气嘟嘟了。 “话说回来,能够见证前途看好的钢琴家诞生,还是很开心呢。” “谢啦。” “那么,你还在意比赛吗?” “比起比赛结果,我更在意的是今天的演奏。” “我也一样喔。是因为岬,对吧?” “嗯,但不是以同为参赛者的身分,而是以粉丝的身分。” “粉丝?” “我是他的钢琴粉丝。” 不理会有点吃惊的艾莲,杨径自安坐。有一半是认真的,不过,有一半是因为担心岬。 决赛最后一天只有欧尔森和岬,因此借用艾莲的话,今天的欧尔森变成来陪衬岬的。虽然只跟他说过一次话,但欧尔森似乎也和艾莲一样,能对这种事一笑置之吧。 不一会儿,广播了。 “第一位演奏者,爱德华·欧尔森。曲目是钢琴协奏曲第二号F小调作品二十一。钢琴是河合。” 同一时间,于名古屋市中区的名古屋市青少年文化中心。一楼大厅设有一个大型屏幕,城户晶紧盯着画面。 “爱德华·欧尔森。美国。” 紧接着,镜头带出一名身材硕长的美国人。尽管舞台非常大,欧尔森还是从容地向观众打招呼。 看着网络直播的肖邦钢琴大赛,晶认为欧尔森的选择是正确的。以他的演奏风格来看,第二号确实比第一号更适合。 “啊,开始了?”下诹访美铃从背后过来。 “还没啦,岬老师是第二位出场。” “钢琴协奏曲第二号……有三十分钟呢。那排练完再来看刚刚好。” “我说啊,你该不会是想草草结束吧?不行啦,就算是招待演奏,今天也有其他的乐团成员在啊。你这样打混摸鱼,人家以后就不找你了。” “要这么说的话,那就多付点演出费啊。你还不是一样也想看岬老师的演出?” “这个嘛……” “就这么办。没关系啦,我们专业级的就正式演出再好好表现就行了。” 美铃的傲慢不是今天才开始的,但还是很不习惯。不过,就算习惯了,问题还是不会改善。 “这可不是最近的那种市民演奏会,是名古屋国际音乐大赛喔,要更卯足全力……” “你最近变得好啰嗦喔,这样以后都没人要听你碎碎念了。你要学学岬老师,讲话字字句句切重要点。” “你拿我跟岬老师比,比错人了吧。” 这么一说,晶倒想起岬老师说话的样子来了。沉稳且优雅,但绝不容许逃避或懈怠。虽然受教的时间很短,但有他的教导才有今天的自己。 “希望老师……会赢。” “希望?错,是一定会赢!绝对会赢的!” 美铃傲然挺胸。 “没赢的话,我就到机场的入境大厅去骂死他。” 这个女中豪杰又在这种地方大声嚷嚷这种事——晶慌张地东看西看,发现稍远处有个高中女生站在那,也注视着屏幕。 “啊?!”美铃意外似地叫了一声。 “天啊,你、出来了?” “下诹访……” 转向这里的那张脸也是一副很意外的表情。她是个长得很可爱的女生,但声音好粗哑。仔细一看,从连身洋装露出来的手和脚,满是手术过后的痕迹。这种不搭调引起晶的好奇。 “干嘛来这里?” “我也参加了,那个比赛。” 美铃用鼻子哼了一声,不知为何尴尬似地将视线从她身上移开。 “嘛,对你来说,轻而易举吧?加油喔!要是没赢的话,我就在舞台上骂死你。” 难得话中不带刺,于是偷偷一问。 “下诹访,你的刀子嘴怎么钝啦。你们是什么关系啊?” “……真不想说,她是我的头号敌人啦。” 丢了这么一句,美铃便匆匆离开了。那个女生还在紧盯着屏幕。 “你认识岬老师吗?” “他之前教过我弹钢琴。” “咦?老师不只在音大教喔。怎么样?他很温柔却很严格吧?” “嗯,非常。” “总觉得好不真实喔,岬老师现在人正在肖邦大赛的舞台上。” “嗯,但我一点都不觉得他离我好远,就连现在,都好像听到他在旁边说:‘去吧,我的好学生!’” 突然好怀念啊。真想再跟这个女生说说话的,偏不巧排练的时间到了。 “那我先走啰。” 说完转身时,余光瞥见她腋下夹着一本乐谱。 德布西的《快乐岛》。 然后从远离的背后,晶听到这样的呢喃:“老师……我回来了。我还要再弹德布西。” 演奏一结束,欧尔森拨了拨前额的乱发,回应观众的鼓掌。面对尖叫声仍能规规矩矩地挥手致意,完全要归功于天生的服务精神吧? 演奏内容仍是欧尔森式的阳光且浪漫。他当然意识到接下来出场的是岬,但仍然散发出奔放感,丝毫不觉得他受到影响。 “好个跟压力无缘的人啊。真想看看他心臓到底长怎样。” 艾莲半吃惊似地表示佩服。 “因为他出身军人世家嘛,胆量一定不输祖先的。”两人聊着聊着,欧尔森从舞台边消失了。 “第二位演奏者,洋介·岬。曲目是钢琴协奏曲第一号E小调作品十一。钢琴是史坦威。” 然后,岬出现。 平时飘逸的沉稳气质不见了,表情犹如前赴战场的兵士般,甚至流露出悲壮感。 “看起来好像很不安耶。” “不安?” 艾莲这么看的吗?——不过,看起来的确很不安没错。 “洋介·岬。日本!” 岬在椅子上就座。只和指挥安东尼交会一瞬眼神,安东尼便立刻挥起指挥棒。 长达四分钟的壮大序奏。岬如雕像般,一动也不动地凝听管弦乐的声音。不在舞台上,而是像这样在观众席上客观地听,的确有种管弦乐在肖邦的协奏曲中已经沦为附属品的感觉,即便优秀如华沙爱乐乐团和安东尼,也无法媲美钢琴演奏部分的玄妙。那么,在此般贫弱的管弦乐衬托下,岬会演奏出怎样的肖邦呢? 管弦乐第二次演奏第一主题,然后由岬承续下去。 极强的双手八度音。 如鱼叉般深深刺进杨的胸膛。 啊,又来了。 岬握着射出来的鱼叉的另一端。被刺得这么深,接下来就只有任岬拖行了。 在拘谨的小提琴前,岬吟咏起惜别诗。杨的心在此刻痛了起来,多么哀凄啊。岬的钢琴在恸哭,发疯似地彷徨于荒野中,仰天号泣。 和杨的感情表现度不同。宛如有志朝演艺圈进军的素人和专业舞台演员之间的差别。因为选择了同一首协奏曲,这个落差便会在细部显露出来。岬射出的每一个音都有生命,生生摇撼着听者的心,每一段乐句都带着具冲击力的故事性。 管弦乐搭上后,岬的钢琴就急上急下。不知不觉,杨意识到自己完全被旋律操弄,不能自已。这就是岬的演奏技巧中的毒药性。不论如何做好准备,不论如何抗拒,一旦他的音符进又耳中,就会不容分辩地被拽进那个世界,然后任由摆布。他的琴音既非高贵也非优美,而是直接刺激到人心最根源的哀痛,因此不论男女老幼,只要接受岬的演奏,就会想一听再听。 法国号进入,岬奏起第二主题。一边弹出高速的颜音,一边为乐句加温。观众的反厅一目了然,表演厅里的每一个人都屏神敛气地凝视着岬,彷佛等着看这个钢琴演奏最后会到哪里似地目不转睛。 就在管弦乐益发高昂的这个乐句时,发生了异变。 原本应该是管弦乐缓和下来后,钢琴再承接起旋律,但此时莫名其妙地,第一个音的时机错了。 锵!一敲下这个不协和音,岬的头就摇摇晃晃起来。觉察到不对劲的观众们,虽然不明究理,仍紧盯住岬的一举手一投足。就在头差点要碰到键盘的剎那,及时撑住了。 杨不由得两手用力握住。 突发性耳聋发作了。 怎么偏偏在这种时候发作! 进入钢琴独奏后,岬依然表现不稳。杨了解内情,很知道岬目前九九藏书的困境。在一边耳朵听不见的情况下,拍子和音量都抓不准,因此连独奏都不能如愿进行。 走钢索似的钢琴独奏终于被管弦乐覆盖上去。安东尼拼命想配合岬的独奏,但钢琴本身就不稳定,因而始终难以同调。不论这首曲子原本的结构多么重视钢琴独奏,但表现这么乖离,还谈什么结不结构呢。 从观众席都看得出岬在极力挣扎。拼命撑开手指欲捕捉音符,但硬撑的手指滑出来的音却完全失控。这人正以极不相配的焦躁表情奋力张开双手,而那样的手却只抓住虚无而已。 别再弹了。 杨几乎要脱口喊出来。这根本是个酷刑,以岬目前的状态,不可能好好弹完一首曲子的。 痛苦得表情扭曲,头再次晃下来。 然后,精疲力尽似的,岬双臂无力地下垂。 安东尼也静静地放下指挥棒,管弦乐的每个人都放下乐器。 所有声音消失了,整个表演厅突然鸦雀无声。 杨虽然心痛,但也松口气了。因为实在不忍再看到岬凄惨可怜的模样了。能打进决赛,岬那压倒性的演奏技巧就不只波兰人看到,全世界都看到了。姑且不论肖邦钢琴大赛的成绩为何,岬洋介的名字厅该会烙印在全世界乐迷的心中才对。 岬洋介会成为肖邦钢琴大赛的传奇,这样就够了。 就静静地从椅子上站起来,至少挺起胸膛地退场吧——正这么希望时。 岬抬起低垂的头,慢慢举起无力垂下的双臂。手在键盘的位置上,静止不动。 不会吧?! 还想重新弹这第一号吗? 杨反射性地差点站起来。 安东尼和管弦乐圈全都吃惊地看着岬的指尖。 别弹! 别乱来啊,别再让自己丢脸! 然而,杨的希望落空了,岬的手指温柔地按下第一键。 缓缓进行的十二拍子。 不对。杨顿时恍然大悟。 这不是协奏曲第一号。这段乐句太有名了,即使不是古典乐迷都一听就知道。 夜曲第二号降E大调。 月光下,静静地思念爱人般的甜美曲调。在开头的降E大调主题上边加装饰饰边一点一点地变换音型。岬的琴音听起来与其说是夜思,更像是追忆往昔。 为什么?杨自问。就算是任性地自暴自弃好了,为什么选一首这么简单的曲子?如果去掉左手伴奏时第一拍和第二拍的大跳跃,以及复杂的和弦,这可以说是一首适合初学者的曲子。不过,重启演奏的岬,表情不见半点犹豫。他是在某种确信下编织出旋律的。的确,以岬的技巧来说,即便一边耳朵听不见,也不至于弹不出来——。 啊。差点叫出来。 这首夜曲,正是杨和岬在瓦律基公园初次碰面时,玛丽要求弹的曲子。 一定是的。杨坚绝相信。此时此刻,岬是为了玛丽而弹奏这首夜曲。他把自己的舞台让出来,用来追悼玛丽。 岬用比乐谱指示更慢一点的速度来弹奏。 根据当时肖邦的学生兰兹的说法,肖邦的指示是〈虽然要表情丰富地咏唱,但不可耽溺于情绪中〉。不过,速度慢到这种程度,遵不遵守这个指示已经无所谓了,只想充分倾诉情感而已。 左手刻画相同的节奏,右手弹出旋律。原本应该很单调的,但持续加上装饰,就会让这首曲子呈现如万花筒般的色彩的手指发挥了功力,将这首单纯的夜曲,描绘出超越通俗性的哀伤。 杨的心中倏然浮现玛丽的容颜。天真的笑靥与直爽的语气。岬正唱着安魂曲,献给这位已经不在人世的小女生。为了安慰被蛮横暴力夺走的幼小灵魂,这首曲子弹得净是优美、净是平安。 这是一首结构极为简单的曲子,除了最后两段乐句以外,全部皆以四小节的乐句构成,尽管如此,岬所编织出来的琴音仍然挠乱着杨的心。 岬那渗出血似的悔恨,伴随痛苦传到这边来。那似散未散躇踌满怀的乐句,听得出对亡魂的依依哀悼。 心痛如绞。 不知不觉,杨双手合十。祈祷玛丽的灵魂能升上天堂。 应该是以弱音弹奏的乐句,却传到大厅的每一个角落。坐在身边的艾莲和其他观众虽然都为这突来的变更曲目而一时意外,但不觉间也都委身于岬的夜曲中。毫无一丝丝骚动或咳嗽声,静谧如水的大厅里,只有史坦威的祈祷流泻。 冷不防,音量提高至极强。 杨的体温也跟着上升。 不过,那不是顶点。 岬向上疾驰至最强音。上达天际似的高音贯穿身体。 强劲的打键狠狠地撞击胸口。彷佛在控诉:不要忘了悲剧,绝对不能忘记!那声音已然是玛丽的声音。 琴音渗进心的皱褶里。无从抵抗,杨能做的,就是细细品味内心满溢乐音的感觉。 视线逐渐歪歪扭扭。注意到时,热热的东西已经快溢出来了。连忙用手擦掉。别那么没用,哪有听个夜曲就哭的。 即便如此,视线依然摇晃不定,甚至还模糊地融化了。 “先遣队,中弹!受伤者一名。” “步枪队,待命。不能前进!” 妈的!哈罗德少校在心里啐骂。 “两分钟后出动支持,现在按兵不动。” “了解。” 从报告的声音后方可以听见断断续续的开枪声。光是这样,就能把现场的紧张气氛热辣辣地传过来。根据报告,数名塔利班兵突然从砂地里的战壕冒出来,袭击先遣部队的吉普车。难怪在上空进行侦察的佩伊夫·罗都无法先行确认。原本打算倘若机会来了,就能将敌军团团围住,切断他们的粮道,还能进一步交涉释放人质,但这下计划得后退一步了。 下一步棋其实早就想好了。进行包围是原本的A计划,退路则只有两条。一条是引诱敌军的猜疑心,另一条就是连这个也做不到。如果以压倒性的武力强攻,塔利班应该会不敌而败走。不过这样一来,他们会如何处理人质就变成不确定因素,因此令人犹豫再三。 哈罗德走近自己的笔记本电脑。画面上,弟弟爱德华刚演奏完,正在向观众微笑致意。 就在爱德华的协奏曲演奏完前一刻,战争又开打了。哈罗德的军队获得除爆小组支持后,就挺进到距巴基斯坦边境五公里处,就迟迟无法前进了。虽然用轻型武器持续进行小规模战斗,可前线仍陷入胶着状态。即便载着人质的巴士近在前方六百公尺处,但塔利班就在巴士后方布阵,他们有MLRS,而且一直都架在可以破坏巴士的位置上。 那么,该怎么办——。 突然,从笔电流泻出来的夜曲把哈罗德定住了。原本打算爱德华演奏完就立刻关掉画面的,此刻身体却被紧紧缠住般地动弹不得。 画面上是一个五官端正的东方人正在弹钢琴。记得爱德华说决赛的选曲是从两首协奏曲中任选一首的,到底出了什么意外啊? 还有,怎么回事?应该早就听惯了的简单旋律,竟会如此切切地压迫胸膛。 “军队再继续前进的话,那些坏蛋一定会对人质下手的。” 一旁的上尉没趣似地说:“但是什么都不做的话,他们就会带着MLRS前进,然后对我们这边投挪六百四十四个子炸弹吧。” “反正人质被抓的时候,就知道情势发展会对我方不利了。” 进退失据。而在进退失据时,人质的性命仍暴露在危险中。一举歼灭敌人这种话说得容易,但这回的任务是拯救人质。 难道没什么妙计吗?——动员所有脑细胞拼命想破头时,从笔电流出来的夜曲仍然滑进心坎里。若在平时,一定会下意识切断音乐的。然而,音乐竟会流进正在构思战略的脑袋里,这还是第一次有此体验。虽然没办法像弟弟那样分析音乐,可这种乐音一定是直接诉诸人的内心深处吧。即便想挥开,琴音依旧轻易穿透遮蔽板,抓住了听者的灵魂。 哈罗德的心中浮现故乡的老家情景,也浮现出父母和爱德华的身影。作战中从不曾出现的乡愁竟油然而生,哈罗德一时惊慌失措。 “……该怎么说……很奇妙,这钢琴声会让人想见到思念的人呢。” 上尉以不可思议似的口气咕哝着:“我想起了我和我爸在纽泽西的河边钓鱼的情景了。” 从这个叼着子弹生下来的硬汉嘴里说出这样的话,真叫人有点意外。 “这还是第一次听你说这样的话呢。” “哈哈哈,连我这种人,在故乡也有一些值得留念的东西呢,可是,也有像债务这类不愿想起来的东西啦。” 忽而念头一闪。 愚蠢的想法。向上呈报的话,会被一笑置之的烂点子。但,前线的指挥权就在自己手上。再说,作战的宗旨不是战斗而是救出人质的话,扰乱行动应该是在容许范围内的。 “上尉,佩伊夫·罗那里有装载扩音器吗?” “扩音器、吗?有,应该有才对。” “还有一个,有可能切进敌军的无线电吗?” “嗯,一整天都窃听,应该是有可能的。” “放音乐吧。” “咦?” 上尉皱起眉头。这是理所当然的反应。哈罗德心想。 “转播这首钢琴藏书网曲,从佩伊夫·罗和敌军的无线电播出去。立刻行动!” “目的是?” “瓦解敌军的战斗意志啊。你大概没看过‘现代启示录’吧?” “那是更英勇的曲子不是吗?” “反正都是音乐。总比在这里什么都不做地吸手指好多了。” “……了解。我传令下去,叫佩伊夫·罗和无线电单位放这首钢琴曲。” 不知是呆掉了还是在揣测长官的意图,大尉复诵命令时,并没有向来的不爽。 哈罗德的命令立刻执行了。 即便相距达六百公尺,佩伊夫·罗的扩音器播放出来的夜曲依然传至耳边。是播放器的质量太好了吧,从上空扩音出来的钢琴声,那微妙的缓急没被破坏也没被埋没;非但如此,由于扩音的范围很广,夜曲第二号的弱音都能清清楚楚地倾泻下来。 不可思议的光景。 在荒漠,在浓烟四起的战场上,夜曲的琴音萦绕着。 钢琴的音量变成极强,再变成最强时,哈罗德的脑海中又浮现家人的脸庞。父亲是个地道的军人,认为哈罗德进入士官学校是理所当然的,但母亲似乎一直到最后都有怨言。当告知要被派往阿富汗时,母亲便说:“哪个妈妈会高高兴兴送儿子上战场的?”而一个人直生闷气。 爱徳华依然一边弹钢琴一边半带嫉妒地说:“果然哥哥才是我们欧尔森家的荣耀啊。”可另一方面,他也说:“比起枪声,我跟这个声音比较合。”似乎对自己所选的道路一点都不后悔,哈罗德这才放心了。 啊,对了。这么说来,自己入伍时,爱德华弹的就是《军队波兰舞曲》,还说:“等你回来,我还要弹给你听喔。”母亲坐在一旁,只是低着头不让人看见她的脸。后来她突然握住哈罗德的手,不说一语地将手贴在自已的脸颊上,脸颊都濡湿了。 到底怎么回事啊?一听这首夜曲,早该遗忘了的记忆又一个一个苏醒了,且直抓挠着胸臆,却一点都不难受。是这首夜曲本身就有如此的要求力?亦或是那个东方人的魔术呢? 益发优雅平安的乐音倾泻于战场。遥远的欧洲出产的钢琴曲,正乘着风传送到这片伊斯兰土地上。 等等,乘着风?哈罗德终于意识到这个违和感。 目前战场上传出的只有夜曲第二号和风的声音而已,在这之前听到的枪声和炮击声,不知何时不见了。 哇靠。怎么会有这种事?! “上尉,怎么没听到枪声?” “……对喔。” “一定发生什么了!呼叫佩伊夫·罗。” “马上连络。” “这里是佩伊夫·罗。” “我是哈罗德。快报告状况,枪声和炮弹声怎么停了?” 好半晌没听见佩伊夫·罗的声音。 “怎么了?佩伊夫·罗?” “这……好奇怪。包围着巴士的塔利班兵全部看着上空,枪都放下来了……啊!” “怎么了?!” “载人质的巴士开始动了!虽然很慢,但两辆都在回转,朝着杰曼的方向。” “敌军的动向呢?” “没有、反应。” “你说什么?” “看不出敌军有接近移动中的巴士,或是有打算攻击的意思。” 哈罗德不由得和大尉面面相觑。 “再报告一次。” “看不出塔利班有战斗或是拘禁人质的意思。搭载人质的两辆巴士已经在无任何阻挠的情况下离开现场了。而且距离愈来愈远。再重复一次。看不出塔利班有攻击的意思。” 上尉半是茫然。 “少校,这是什么魔术啊?” “不是我。”哈罗德指着计算机画面上的东方人。 “要问就去问他。” 战场上,枪声中断了约莫五分钟。这五分钟,已足够二十四名人质逃脱了。 音量一提高到最强后,立刻又降下来,但琴音从未间断。E大调的旋律一再加速,音型却完全没跑掉。 已经脱离作曲者要求不可感伤的这个意图了,岬所演奏的夜曲第二号似乎勾起听者种种的思念。坐在身边的艾莲自不必说,其他观众也彷佛神往于各自的回忆中。 不久,夜曲展现最后的昂扬。匍匐在地似的旋律再度跳跃,变成极强音。杨只能关注岬的钢琴究竟要去向何处了,带着切迫感的尾奏。细碎的打键增加紧张感。 然后是最后的三小节。音符静静消失,最后一个音溶化在空气中。 岬满足似地点了一下头,霍地起身,转向观众席轻轻一鞠躬。脸上不见失意或后悔,反而浮上了总是掳获人心的微笑。 杨踢了下椅子地站起来。回应岬心情的方法,只有这个了。忘了同是参赛者的立场,极尽可能地大声吶喊:“Bravo!”这是个开端。 全场纷纷起立欢呼,片刻后又热烈鼓掌。不是同情也不是安慰,而是真情挚意的温暖的掌声。这首夜曲并非正式的指定曲,却赢得如此的反应,真是始料未及。 走下舞台的途中,岬又被观众的喝采声定住了,他一脸意外地环顾观众席后,再次鞠躬。与其说是称赞,毋宁为共鸣,这样的欢呼声之后仍持续了好一阵。 全体参赛都演奏完毕后,一股舒畅的紧张感如涟漪般在表演厅扩散开来,因为评审结果就要公布了。 包括杨和艾莲,八位决赛者都在舞台边集合,等待这个瞬间的到来。 参赛者的紧张之情一目了然。就连好似天不怕地不怕的欧尔森,也显得心神不宁。 另一方面,杨倒是有观察其他七人的闲工夫。并非他有自信,而是因为自己很清楚,那样的演奏好的话会得奖,不好的话就会出局,而且他对获胜与否已不像从前那样耿耿于怀了,就连对父亲维托尔德的顾虑也全都没了。 康明斯基等评审们终于现身舞台了。场内的骚然如退潮般散去。接着,康明斯基拿起麦克风。 “在座的各位嘉宾,让您久等了。现在要公布肖邦国际钢琴大赛的得奖者。既然是比赛,排名是理所当然的,不过,进入决赛的这八位参赛者全都才华出众,不论名次如何,他们都是即将在音乐界撑起一片天的年轻钢琴家。我们能够在特别座聆听他们的演奏,真是太幸福了。尤其这次场内场外都发生了各种问题,情况甚至危及到比赛是否中止。而我们能够继续举办下去,都是承蒙大赛相关人士以及爱好肖邦的各位的热烈支持。各位已经证明出爱音乐的心足以对抗暴力。我谨代表评审委员向大家致上深深的谢意。” 这是一种胜利宣言。不期然地,观众席响起掌声。 “现在公布比赛结果。第六名,爱德华·欧尔森。” 咦?欧尔森叫了一声,急急忙忙飞奔出去。彷佛没料到自己会得奖似的。 “第五名,瓦莱里·卡卡里洛夫。” 卡卡里洛夫用鼻子哼了一声。这不是不满,反而是接受的表现。 “第四名,艾莲·莫罗。” 艾莲也“啊!”了一声,听起来像是比她自己的预期还要好似的。 “恭喜你,去吧!”杨轻轻推了一下她的背。艾莲害羞似地笑了笑,就小跑步到舞台。 “第三名,曾立平。” 被叫到名字的中国人弹了一下手指,这是结果一如预期的表示吧。曾立平挺起胸膛往舞台灯光的方向走去。 “第二名,隆平·榊场。” “喔!”的声浪从观众席涌出。榊场本人在那一瞬间也开心地笑了,然后频频拉着身旁岬的衣襬。 “恭禧你,榊场。” “谢、谢谢。” “你能自己走过去吗?” 岬一问,榊场思考了一会儿说:“能。” 回答后,就踏出一小步。像幼儿般颤巍巍的一步。尽管如此,榊场还是以欢呼声为指南针,确实走上舞台了。。 “为什么让他一个人去?总觉得好危险喔。” “就是因为觉得危险啊。才十八岁就荣获肖邦大赛第二名,回到日本后,他就会成为轰动人物了吧,当然也会有各种杂音随之而来,希望他不要被那些杂音困扰,现在就必须一点一点训练他自己走去面对。” 岬瞇起眼睛说。此时,杨有点羡慕起岬在日本的学生了。 然后,康明斯基报出了这个名字。 “第一名,杨·史蒂芬斯。”怀疑自己的耳朵。停了一拍,观众席翻腾起海啸般的欢声。 明明情感表现得那样露骨的——第一名? 心跳数唐突地飙高。脑中一片沸腾,完全搞不清状况了。 “恭喜你。”岬的轻声恭喜,才把杨拉回神。 “你的钢琴演奏受到最高肯定了,相信在天堂的肖邦也一定很满意。” 看来既不是梦也不是在开玩笑。胸口热起来,感觉身体轻飘飘地。 “去吧,大家都在等你呢。” 从岬.99lib.所指的方向看过去,有眩目的灯光和其他参赛者的身影。那是荣光的所在。 然而,杨欲跨出,却又裹足不前。 回头一看,岬依然挂着一贯沉稳的笑容。 尽管展现出那样具压倒性的琴艺,岬却一个奖都没得。这么说来,胜败的确有一定的运气,而且好像正式比赛都会大爆冷门。再想到比赛中途有人临时变更曲目,运气之说就更理所当然了。 但,杨仍然无法释懐。原因是,比起披露自己的演奏技巧,岬更表现出高贵的气度。 “去吧,快点。” 岬又说了:“去接受大家对你的祝福吧,这是你应该做的。” 为什么你能够如此祝福别人99lib.呢?——话到了喉间,终究吞下去了。现在不是问岬这话的时候。 被岬推出去似地,杨终于跨出舞台。 波兰人夺得最后优胜,令观众欣喜若狂。达到沸点的热气涌上舞台。 “恭喜你,杨。”康明斯基伸出来的手很温暖。 “你太棒了。我以你为荣,我们国家也以你为荣。” 恩师的脸突然朦胧起来,热泪盈眶。 第四章 隔天,二十一日。杨等得奖者全都聚集在瓦律基公园内的特设会场。万里晴空无云。风也干燥得刚刚好,令人神清气爽。 这次,颁奖典礼与得奖者联合音乐会都将在这里举行。在这个季节,瓦律基公园经常成为户外演奏会的会场,因此毫无违和感。不,肖邦很喜欢瓦律基公园的自然景观,要演奏肖邦的乐曲,或许这里正是最佳地点了。 另一方面,也有些身影明显与公园不搭调。就是为数众多的警察。由于科莫罗夫斯基总统将莅临颁奖典礼,现场警备森严也是必然的做法,但还是大杀公园的风景。尤其对杨来说,公园加上警察,这个组合叫人不得不想起玛丽被无辜连累的那起事件。 “戒备这么严密,真是莫名其妙呢。明明是演奏会,搞得像高峰会谈似的。” 艾莲厌烦地环顾四周。 “说不定警察的人数比观众还多。” 杨听说,有人对于在发生过恐怖攻击事件的地方举行演奏会有异议。不过,最后是不会在同一个地点发生第二次这个意见被采纳了。最重要的是肖邦协会相当坚持,他们认为正因为这里曾发生悲惨事件,才更希望在这里以音乐抚慰亡灵。 大家在以三角钢琴为中心的会场等待,不久,总统一行人抵达。在康明斯基评审主席的前导下,科莫罗夫斯基总统现身了。两侧有总统侍卫贴身护驾,而且周边全被警察人墙团团包围,气氛相当严肃,总统本人则是笑容可掬。 杨对政治无感,那些官员的名字一个都不知道,可想到要从一国元首手中受奖,还是紧张得不得了。又想到会不会只有自己这么紧张兮兮,于是往后一看,艾莲、爱德华,还有后面的卡卡里洛夫和立平都笑得好僵,便稍微安心了些。一派平常心的就只有榊场了。 然后,看到榊场旁边的岬。虽然他不是得奖者,但好像是陪榊场来的。 “岬来了。” “我不敢看。” 艾莲把头低下去说:“大概是被榊场拜托,没办法只好陪他来了,但岬应该觉得如坐针毡吧。好可怜喔,我不忍心看耶。” 在华丽的开场小号吹奏下,颁奖典礼终于开始了。 康明斯基率先站在台上。与天气同样爽朗的表情令杨放松不少。比赛期间自己产生了许多困惑,最终还是夺冠了,想到可以就此回报康明斯基的师恩,自然笑逐颜开。 然而,就在康明斯基一开口时,特设会场的彼方突然爆炸声轰然作响。杨反射性地肩膀一抖。声音虽然遥远,会场仍然大大骚动起来,哀号和小孩子的哭泣声四起。 “又是恐怖攻击吗?!” “在宫殿那个方向。” 警察队的动作十分机敏,立刻排山倒海似地往爆炸方向奔去,那样为数庞大的队伍转眼无影无踪。 观众得知事发地点虽在附近,但不致大难临头,便恢复镇静。康明斯基一脸苦笑地靠近麦克风。 “看来这场大赛连到最后都要遭受恐怖攻击的操弄了。那么,我们更应该保持平常心直到最后不是吗?可话虽这么说,刚刚这一吓,害我要说什么全忘光了。” 会场传出微微的笑声。多亏康明斯基,气氛缓和多了。 “忘了要说什么,对我对在场的各位都是好事。那么我们就赶快来颁奖吧。恭请总统移驾到这边来。” 盛大的掌声中,总统站上颁奖台,与康明斯基握手。 来了,来了。就在杨挺直背脊时,第二起突发事件发生了。 一道黑影自杨背后窜出,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挤过杨身边一气冲上台。 黑影攻击康明斯基。由于总统侍卫离总统有段距离,剎那间被攻其不备,来不及应变。黑影转眼间就按倒康明斯基,并将他的左手往上扭。 杨觉得是场恶梦,没想到那黑影竟然是岬,而且岬扭住的手上正握着枪。 “你要下手的话,只有趁这个时候了。” “放开!” “我不会再让你滥杀无辜了。刚刚那个爆炸,是你为了稀释警备人力所做的佯攻作战。不!真要说起来,你制造的每一起爆炸事件都可以算是佯攻作战,目的就是为了这一刻。你先将警备队伍的注意力转到炸弹上,然后就可以在近距离内趁人不注意时确实射杀。这就是你的计谋吧。” 总统侍卫将脸色大变的总统团团围住。其中一人靠近岬欲将他制伏时,他立刻把扭住的康明斯基的手高高举起。 “你们知道这把手枪的意思吗?他就是〈钢琴家〉。” “你说什么?!”杨惊恐地抢到岬身旁。 “你说老师是恐怖分子?!你有什么证据?” “证据就是这把手枪,但更应该看的是这个。” 岬抓出康明斯基的右手。手背上有些微的红色纹路。那是之前刑警在比赛会场被杀那一天,在混乱中被谁抓伤的。 “我听温伯格警部说,那天到会场而且可以进出休息室的一共有一百二十二人。而〈钢琴家〉到过法国的话,那么这当中也到过法国的有十八人,就是扣掉我的七名决赛者和包括康明斯基主席在内的十一名评审。我借口说要握手就一一确认了这十八个人的手,发现手上有受伤的就只有康明斯基主席和榊场而已。但榊场当天并没有换衣服,这点足以证明他不是凶手。” 根据岬的解释,由于榊场眼睛看不见,如果是近距离杀人,就必须顾虑到会被溅血而更换衣服。就算这样,那么岬频频和相关人士握手的理由是为了确认手上没有没受伤,这点又是为什么呢? “等等,岬。你以手上有没有受伤来判断老师和榊场是不是凶手,这点又是根据什么?” “这是因为〈钢琴家〉把皮奥特刑警的手指切断了。皮奥特刑警发觉〈钢琴家〉的真面目后被找去休息室,和康明斯基主席对峙时一定有所警戒吧。对方突然拔出手枪想要趁其不备攻击,而皮奥特为了抢下武器就压制对方的手。手背上的伤痕就是那时候抓的。所以说,皮奥特刑警的指甲里一定有对方的皮肤碎屑。” 啊。只要将那些皮肤碎屑送DNA化验,再和手上有伤痕的人一比对,就能立刻锁定凶手了。 “所以凶手必须回收那些留在指甲里的皮肤碎屑。但是,如果只是切掉抓伤自己的手指,目的恐怕会被拆穿,因此故弄玄虚把十根手指全切断了。搞不好那些断指已经趁乱丢进会场里的厕所冲掉了吧。是不是这样?康明斯基主席?” 岬俯视康明斯基,他正气得歪起嘴角。那是杨见都没见过的邪恶嘴脸。 “多薄弱的推论啊,岬,你又没有关键的证据。” “你说的没错。所以我即使推断你就是凶手,也没办法指出来,只有像这样等待你直接行动了。” “既然你没办法指出凶手,干嘛还多管闲事,对你来说,这不过是别的国家的事,不管死了多少市民、死了多少刑警,都和你没关系吧。” “你的炸弹夺走了我一位很重要的朋友的命,怎么可以说没关系。” 从对话内容判断出该制伏的对象是哪边了吧,四名侍卫改为逮住康明斯基的身体。总统战战兢兢地靠近已无反抗能力的康明斯基。 “一时真叫人难以置信。发表声明要大家不向恐怖主义屈服而感动人心的人,竟然就是个恐怖分子……” “康明斯基主席一定用尽了心思,恐怕他也极力想避免肖邦大赛因为自己的恐怖攻击计划而停办。那个声明的主旨只有一个,就是让比赛继续进行下去。因为只有这个颁奖典礼才有机会近距离接近总统了。” “这么说来,一连串恐怖事件的最终目的就是为了暗杀我?” “最终目的确实如此吧。因为前总统丧命的那场专机空难事故,警方之前似乎也是把它当成〈钢琴家〉所为来进行调査。不过,我认为并不是光为了置总统一人于死就不惜犠牲掉数十个同胞的性命,而是和其他的恐怖分子一样,在康明斯基主席的眼中,一般市民也不过是活活的犠牲品罢了。” “为什么?” 总统俯视着身体动弹不得的康明斯基,质问:“列赫·卡辛斯基和我对你做了什么吗?” “因为你们都是波兰的总统。你们杀了鲁道夫,杀了我唯一的儿子鲁道夫。” “鲁道夫?” “别说你忘了。三年前,在巴基斯坦边境的村落,发生七名波兰士兵虐杀村民的事件。结果连阻止这件事的我国年轻士兵也一并惨遭毒手。那个被我军疯狂折磨致死的年轻士兵,就是鲁道夫·康明斯基。” 总统的表情霎时僵住。 “就算被美军告发而事情曝光了,但军方单位和政府仍然隐匿情报,为了顾及军方和国家的体面,对那七个人的处分只是敷衍了事而已。鲁道夫被以单纯战死对待,甚至政府还对我施压,恐吓我如果想保住音乐学院校长的位子,就得乖乖闭嘴。我的儿子被二度杀害了啊。一次是被我们国军,另一次就是被你们,被波兰这个国家。” 康明斯基的眼里泛着昏暗的幽光。 岬沉痛地接下去说:“因为前任总统的死,维安比从前更加滴水不漏。就算他有音乐学院校长这个头衔,也不能轻易地接近官邸。在这种情况下,康明斯基主席能够接触到总统的,就只肖邦大赛颁奖典礼这个绝无仅有的机会了。” “你会堕落成恐怖分子,说穿了就是为了报仇?” “报仇有什么不对。不然你们派兵到遥远的异国去,又是为了什么?简单说,还不就是为了国家的面子和利益,不惜去随机杀害和我们不同肤色的人吗?你根本就没资格嘲笑我的报仇。” 康明斯基朝总统脸上吐口水,但不巧没吐到。总统用那双把康明斯基鄙视成蝼蚁的眼睛往下一看,急得猛抖动长裤的下襬。 “带走。这是第一级的国家叛乱罪。” 康明斯基被一群人架走了,经过身旁时,杨忍不住叫他:“老师。” 康明斯基仅瞥了杨一眼,无言地落寞一笑。 这样最好。无论现在康明斯基说什么,自己肯定想哭。 望着离去的恩师背影,杨的视线一隅映入了那张脸。 怎么会来这里?——^忑不安地朝那人的方向跑去。 维托尔德在特设会场的角落,好似故意混在人群中看着台上。 “爸,你来干嘛?” “儿子得到肖邦大赛冠军,我这个当爸爸的来参加颁奖典礼是应该的吧。” “可是,以你的身分,应该坐在最前排啊,干嘛一副偷偷摸摸的样子。” 说到这,杨突然意识到。 “爸……你、你知道!你知道〈钢琴家〉就是康明斯基老师?!” “嗯,我知道。” 维托尔德眉毛动都没动地说:“我每天都跟在他后面,就为了拜托他以评审主席的身分罩你一下,结果你知道怎样,康明斯基去到哪里,那里就发生事件或事故。我因为知道那家伙儿子的死受到国家不合理的对待,所以稍微猜得出来那家伙就是恐怖分子。” 或许是亲眼目睹康明斯基已经被当犯人带走了,维托尔德毫不掩饰他的冷酷。 “你斩钉截铁说我被保护着、不会
99lib.
被事件卷进去,就是这个原因啰?” “是啊。因为我也知道康明斯基一直把你当他儿子看。我猜那家伙不管干什么破坏活动,都不会让你受到伤害的。事实也果真如此。” “你既然知道,为什么不阻止老师?” “阻止也没用吧。” 维托尔德佯装一副无济于事的样子,但杨从父亲的话中听出了虚伪。 “你拿它当交换条件?” “……什么?” “你是不是拿老师是恐怖分子这件事,和我的比赛成绩做交换?!” 疑念说出口后,内心便刷地黯黑,感觉直到刚才都还抱持着的光荣感,已被敲得支离破碎了。 “你担心这个吗?杨。如果你担心这个,那我告诉你,安啦。当然我是考虑过啦,但都还没提出交换条件,康明斯基就把第一名给你了。” 父亲的话到底能相信到什么程度,已经搞不清楚了。比赛结果公布时,康明斯基握着自己的手,他手上的温度还比较可信。 “所以,你拿冠军是实至名归的,可以抬头挺胸。” “多谢啦,我高兴得都快哭了。”说完,维托尔德慢慢张开双臂。 “杨啊,这下你就是我们史蒂芬斯家的骄傲了。我们一起回家吧,然后举杯庆祝。” “你一个人爱怎么举杯就怎么举杯,我绝不再回去那个家。” 杨背对父亲,是啊,早就该这么做了。 “杨!”维托尔德的声音在背后连连响起,但终究未再回头。 翌日,杨来到华沙肖邦机场,站在通关检査处。 “那么最后,你找到房子了?” “嗯,房间很小,但只要放得下钢琴就行了。” 杨回答后,岬才终于完全放心的样子。 “你的话,一个人也没问题的。” 真的,为什么这人总是挂念着别人——。 “那你呢?接下来有什么打算?” “唉,回国后,不再找个代课老师的差来糊口不行了。” “我有两个遗憾。” “啊?” “康明斯基老师变成这个样子,老实说,我现在一点都看不出这个冠军有什么价值。” 自己最后能拿到冠军,一定是康明斯基的影响力作祟吧?这个疑念至今仍挥之不去,只要挥之不去,冠军就只会是假的。 “这是我个人的看法。不能为自己的学生打分数这点,协议中规定得很严格才对,所以康明斯基主席不可能将自己的意见强加进去。你荣获冠军是实至名归的,这点我可以向你保证。” 岬轻轻搭着杨的肩。 “公认的冠军不应该自我鄙视,否则就是侮辱公正的评审了。你、榊场和艾莲,能够进入决赛的人都是才华出众的,我觉得这是康明斯基主席真正的心声。” “可是……” “如果你这么不相信冠军头衔也没关系,但一定要相信自己的能力。你应该更爱自己的。” “更爱自己?” “没错,要爱你自己,要爱你自己的音乐。非这样不可,否则就会逃避现实。” “……这就是另一个遗憾啊。” “什么?” “为什么你不是波兰人。如果你是波兰人,就有可能当我的老师了。” “那不就师生一起参加肖邦大赛了?”岬一说,杨被逗得笑出来。 此时,搭机的广播响起。 “谢谢你。”岬拉着推车,低头行礼。 该道谢的是我才对——正想这么说时,岬已经转身朝登机口的方向去了。 这人怎么都不会犹豫不决或依依不舍似的。 “保重!”杨朝他离去的身影大喊,岬只是挥挥手。 要是能再见面就好了。边想边走到一楼大厅,大型屏幕的画面突然切换。 “最新消息。就在刚刚,巴基斯坦总统扎尔达里向全世界发出紧急通讯。” 巴基斯坦总统的紧急通讯?杨停下脚步。 屏幕切换成粒质粗糙的画面,映出戴着眼镜神情愉悦的国家元首。 “我是阿西夫·阿里·扎尔达里总统。肖邦大赛的决赛者洋介·岬,你在收看这则讯息吗?” 突然出现岬的名字,叫人目瞪口呆。 “我必须向你郑重致谢。二十日那天,我们巴基斯坦民99lib?众有二十四人在阿富汗占领的地方不幸成为塔利班的人质,于是我向美军请求救援。就在美军犹豫是否对敌人进行攻击时,你所演奏的肖邦乐曲在战场上传开来。虽然只是短短五分钟的演奏,但在这五分钟内,炮击和枪击全都停止。也就是说,塔利班在你的钢琴旋律传播开来时,一发子弹都没发射。没错,一发都没有。托你的福,二十四名人质就趁那个空档成功脱逃了。” 总统的语尾略略颤抖。 “多么不可思议啊。不过,这就是音乐的力量吧。岬,我听说大赛的评审们并没有给你任何奖项,但是,你的音乐的确为我们带来了奇迹,因为你所演奏的夜曲救了二十四条人命。既然评审没颁奖给你,就由我们来献上最高的谢意和荣耀吧。真的非常感谢你,岬。衷心祝福你的音乐与永远的肖邦灵魂常在。” 没看到最后,杨就回头跑。 拼了命地跑。 穿梭在旅客之间,拨开人群,全力冲回去。 一定要让你知道。 什么是实至名归? 这句话该用在你身上才对。恐怖活动的威胁让警察和参赛者们全都束手无策,而唯一能够对抗疯狂的战争的,就只有你的夜曲。 你才是真正的优胜者。 杨终于跑到通关检查处了。 然而,再怎么寻找,都不见岬的踪影了。 第一章 “所以说,为什么受邀来演奏的钢琴家非搭电车不可!哪有不派辆出租车来接的?耍我嘛,真是的!” 在乘客寥寥无几的电车中,下诹访.99lib.美铃大声嚷嚷。和她中间隔一个人的入间裕人露骨地皱眉。 “唉哟,口水都喷到人家了啦,琴盒要是融化了怎办?” “为什么我的口水会让它融化?那不是碳纤做的吗?” “你的口气里面有种酸臭味,所以你的口水一定是强酸的。别说碳纤,说不定连铅都会融化呢。” “哦?那么废的盒子,干脆现在就把它砸烂算了。” 体格魁梧、扎一束马尾的美铃,和身材纤瘦、讲话娘娘腔的入间,已经进行这样的斗嘴超过半小时了,而且这场演出也已经受到同车乘客太多注目了。 “那个,拜托一下,你们两个安静点好吗?” 夹在中间的城户晶一副烦死了的样子。 “反正下诹访你又不必像我和入间一样必须扛着乐器走,这不是很好吗?而且会场就在车站前面,走没几步就到了。” “问题是在对待方式。怎么可以叫受邀的演奏家搭名铁的普通车呢?” “受邀?你在说什么啊,是因为其他钢琴家都没空,人家才找你的。” “你说什么!!” “这是事实啊,小富士子·赫明。” “你再说一次看看,你这个爬虫类系的死娘泡!” “啊啊啊,不要吵了好吗……” 晶大大吐了一口气。自己都99lib?故意坐在他们中间了还吵成这样。乐团负责人事的人,到底有没有在管演奏人员合不合的问题啊? 晶和入间自音大毕业后,很幸运地进入当地的交响乐团就职,可话虽如此,乐团团员的生活未必轻松。薪水的基本来源是演奏会收入,但演奏会并非每天都有,而且要是无法招来观众,收入自然就减少了。光是表演厅的租金就要一百五十万到二百万日圆,再扣掉广告费、宣传单的印制费等各种费用,弄个不好迁可能亏损呢。 此外,地方的乐团虽然多半采取以自治团体与地方企业为主体的第三部门经营模式,但由于长期不景气,一旦经营母体减少补助,甚至可能出现减薪的窘境。因此,乐团除了定期演奏会以外,也会接受公演的请托来维持生计。这次,晶他们受邀参加的招待演奏就是公演的一种,属于高中生以下市民参加的音乐会。而且,当时主单位要求要有一名钢琴师,但钢琴并非乐团经常使用的乐器,因此并未雇用专属的钢琴师,于是,晶就动用了他所知的人脉,找到了演出酬劳最低、但演出效果最高的美铃来帮忙。 晶认为入间的小提琴和美铃的钢琴都是最棒的。但是,两人的个性却是最糟的。更惨的是,根本水火不容。 而且等一下,自己居然要跟这两个人在观众面前演奏协奏曲。这就是新手的惩罚游戏吧——晶再次深深叹息。 作为会场的多用途表演厅位于车站正对面。随意看看一楼大厅的公布栏上,发现大表演厅除了音乐会以外,也用于电影、戏剧,最后还用来当作插花展览的舞台。说好听是多彩多姿,说难听就是大杂烩,之所以用途如此广泛,追根究柢全是蚊子馆政策造的余孽。不好好考虑事业收益就盖出过分气派堂皇的建筑物也就算了,还每每由于收入不敷维持费、人事费等支出,而不得不将会场提供给各式各样的文康活动,尤其素人等级的文康活动更是不划算,就这么一再恶性循环了。 这次,邀请晶他们前来表演的是当地的钢琴老师同好所主办的家庭音乐会,宗旨是为了促进小区交谊,但简单说就是钢琴练习的成果发表会罢了。 晶希望至少这个音乐会要认认真真举办,但这个卑微的愿望,在进到休息室后就粉碎了。休息室里简直变成了七五三节的神社。盛装飘逸的小女孩们像无头苍蝇般转来转去,比小孩更亢奋,浓装艳抹的妈妈们则是展开暗潮汹涌的较劲。 “喂,时本太太,听说了吗?会场的钢琴是山叶的。” “哎呀?那真是伤脑筋啊,我们家小佑一直都是用史坦威练习的,要是触键感觉不一样该怎么办?” “拜托,还史坦威咧。那些小鬼用玩具什么城卖的钢琴就够了吧……干、干嘛啦,晶,你拉什么拉啊。” “下诹访,你太大声了。” “学琴的孩子不会变坏”。就像这句广告词说的,这里的妈妈们几乎都没打算把孩子培养成钢琴家,只是当成一种艺能陶养而已。 可,话说回来……。晶心想。如果认为会弹钢琴、会拉小提琴有助于情操教育或人格形成,那就大错特错了。即便钢琴弹得多流利,残忍的小孩依旧残忍,就算小提琴拉得多优美,小孩的心也未必是美的。演奏精彩却人格不全,现场就有两个例子了。 晶拉着美铃的衣服朝舞台走去。他们的演出是在下午场的第一个,因此现在必须一起调音。其他参加者好像昨天就来这里练习了,但晶他们就没办法,尤其美铃还不得不弹才第一次摸到的钢琴,更是吃亏。 然而,舞台上已经被人先占了。 “不行啦,真!那里手指又滑掉了。” 性急的妈妈双臂叉在胸前,前面是一个十岁左右的男孩,正拼命敲着键盘。那样的弹法的确只能算是敲键盘,没连奏也没断奏。仔细一听,他弹的是《贝多芬交响曲第九号》第四乐章的管弦乐部分改编成的钢琴曲。是很适合初学者没错,但这个名叫真的小男生似乎连弹这个都太难了。 不,还谈不上困不困难,他根本就没弹出旋律。音程和调子都跑了。晶还半认真地怀疑是不是钢琴的调音不准。 “再这样下去该怎么办?听好,你好像对爸爸的工作很有兴趣,但我不想让你继承金属精炼那种工作,因为你身上流着妈妈的血液。来,那个地方再来一遍。” 从那口气,不难听出她对丈夫的工作很反感。 心想又要毒舌了吧,一看美铃,意外地她只是静静皱着眉头,再看入间,这家伙正呆呆望着天花板。看来,包括晶在内,这三个人都因为身上流着音乐家的血而多少身不由己吧。 “妈妈去跟老师打声招呼就过来,这个地方,你要好好反复练习。” 妈妈说完一走,真就把手移开键盘,怯生生地东张西望起来。 少鸡婆!这样的声音在脑中响起,却无法坐视不管。因为,那个人——曾经给自己勇气去迎向挑战的老师——的话,一定会这么做的吧。 晶走近真,把手搭在他肩上。 “演奏之前,最好不要想太多喔。” 突然转过来的脸,立刻刷红了。 “那么怕你妈妈吗?” 本想故作开玩笑状,但真不服气似地嘟起嘴唇,然后摇摇头。 “我怕的不是妈妈啦。” “咦?那你怕什么?” “哥哥,你不知道吗?这里,会跑出来喔。” “会跑出来?什么啊?” “这个。” 真把垂下的两手往前伸直。 “从前,有个女钢琴家在这里演奏时,弹到一半就死翘翘了,听说从那时候起,就常常跑出来。” 第二章 觉得可疑,于是拐弯抹角地问过表演厅的人,才知道真说的确有其事。 “表演厅首次公演时请了本地出身的钢琴家来。在演奏贝多芬的钢琴奏鸣曲时,不知道是心臓病发作还是什么的,就突然死了。从那以后,跑出来了这种传言就满天飞。” 美铃才在哇啦哇啦抱怨钢琴有点倾斜,听了晶的话后,剎时大惊失色。 “白、白痴啦。那不是跟学校常有的鬼故事一样吗?” “嗯,可是呢,毕竟有人真的死掉了,所以跟那种瞎掰的鬼故事还是有点不一样喔。” “蛤?连你也信?” “我们家信仰很虔诚的,而且如果有音乐之神的话,不相信有幽灵不是很不公平吗?” 美铃使劲地甩头。 “才没不公平、才没不公平。说不定有神,但绝对没有幽灵!根本就是疑心生暗鬼!错觉!迷信!” 哈哈哈,有钢琴亚马逊女战士之称的下诹访美铃,弱点就是这个?——实在太意外了,差点脱口而出,但之后铁定死得很惨,而必须强忍住。也想示意入间叫他闭嘴,但他就只是板着一张脸。 “入间……同学?” “人家呢,最讨厌那种不科学、胡说八道的事了啦。” 入间似乎不想多谈而别过脸去。 终于,表演厅的灯光稍微暗下,在大家耳熟能详的动漫主题曲中揭开音乐会序幕。以年纪小的优先,这种节目安排也是莫可奈何的,但美铃早就在舞台旁边发起牢骚了。 “可悲啊,像我这样的钢琴家竟然要跟这些小鬼瞎搅和……” “下诹访,你再大声点!” 早就跟她说过了,但美铃的愤懑也不是不能理解。因为这种程度根本谈不上演奏技术,只是场游戏罢了。当然有人说,既然是小朋友,就睁只眼闭只眼过了,但演奏者本人应该知道自己的斤两才对。如此不管三七二十一地硬把人推上台,根本不叫演奏会,而是父母亲的虚荣心大会。有过这种糟糕经验的孩子不可能喜欢音乐的,要是造成反效果的话,还不如不办这种活动比较好。 “可是,就是要把钱从这种父母的口袋里流到音乐业界这边来啊。” 似乎看穿晶的心思,入间咕哝说:“尤其古典音乐更是这样,完全就是个金字塔型,必须从宽阔的底边把钱吸上去滋润顶点。所以说,这样的父母是绝对有必要存在的。” 节目进展得很顺利,轮到第四号时,他的名字被叫出来。 “四号,成濑真。曲目是贝多芬的《第九号交响曲》钢琴版。” 真走到舞台的,表情和刚才一样怯生生、笨拙的行礼,调整椅子高度。就在手指放上键盘时,晶他们都看到了不可思议的东西;谱架下面,刚好在真的眼前,突然出现了发光体。 “呜哇哇!”真大叫一声,连忙从椅子上跳起来后退。 那是千真万确的鬼火。鬼火从谱架下面咻地往观众席移动。 不过,才以为会飞到观众席去的瞬间,鬼火便在空中倏然消失了。 观众席悲鸣连天。小朋友的号啕声和妈妈们的惊叫声构成不协和音撼动全场。 不自觉地跑出去。晶跑向一屁股坐在舞台上的真。 “你还好吗?”真只是不住地点头。晶走近钢琴,一看鬼火跑出来的地方,吓了一跳。 谱架的下方湿答答一片。观众几乎是排山倒海地挤向表演厅出入口,节目被迫中止。 “这种地方怎么会有鬼火?!” “这种可怕的地方,还是赶快出去!” 手忙脚乱的妈妈们对着仓惶赶来的馆长说。幼儿的哭声依然不止,表演厅的骚动看来不会平息了。 “我就说不想来嘛!今天是坏日子、坏日子。” 大概也不想落单吧,美铃边骂边紧挨着晶的身边打转。 晶也觉得毛骨悚然,但鬼火已经消失了,现在并没那么害怕,反倒更在意要怎么收拾眼下的问题。 “我说啊,就这样把音乐会停了,实在不妙耶。” “什么?” “我们自己掏腰包专程跑来这里,演出酬劳都还没拿呢。至少也等我们演奏完鬼火再出来啊。藏书网” “……你的神经还真大条啊!” 被美铃这么一呛,自己也站不住脚,但从学生时代起,早训练出为了挣生活费而天不怕地不怕的豪胆了。 “神经虽然大条,但胃袋变小了啊。这场演奏会不能想个办法继续下去吗?” 有此一说,鬼火是单纯的?99lib.自然现象。人体中含有磷,尸体在分解的过程中,磷酸中的磷就会发光,也有种说法认为这是放电所引起的电浆体现象。不过,这里又不是坟墓,也不具备突然产生电浆的特殊要件。就算跟观众说明了,这种半吊子的解释方式能够说服多少人,还是个大问题。 那么,让爱辩的人来说这些,多少会有效果吧?……这么一想,便找起入间的身影,发现他正在讲手机。 冷不防入间视线移过来,还将手机递出。 “换你。” “我?谁啊?” “你讲了就知道了。” 干嘛这么突然。晶说完接过手机,传来熟悉的声音。 “嗨,城户同学,好久不见啊。” 一瞬,张口结舌。 是忘不了且非常怀念的那个人。 “岬老师!” “刚刚听入间同学稍微讲了一下,情况好像挺麻烦的。” “唉哟,那个……真是伤脑筋啊。” “听说音乐厅突然出现鬼火了。能不能跟我说清楚一点。” 岬的要求,不能不照做。于是晶将演奏会开始到发生鬼火的情形巨细靡遗地向岬报告。电话那头沉默了好半晌,终于响应出来的话让晶大吃一惊。 “那个叫做真的小朋友,他爸爸是不是在金属精炼或者核能相关的公司上班?” 手机差点掉下来。 “为、为什道这个事?我明明一句都没说啊。” “啊,果然。那么,他的钢琴也不是弹得很好啰?” “是没错啦,但这个跟他爸爸的职业有关吗?” “我解释给你听……城户同学,你们现在想怎么做?” “如果能够没事继续进行音乐会就好了。” “这样啊。那么,你就照我现在告诉你的方式去做好吗?” 第三章 “各位,请听我说!” 晶站在口上大声一喊,闹哄哄的会场突然鸦雀无声。 “没想到发生了这么不得了的事……因此,我们现在想要做点事来消灾解厄。请各位先回到座位上。” 虽然人人一副狐疑的模样,但都被晶那不慌不忙的口气吸引,于是出口附近的观众慢慢回到座位上。 “根据传言,曾经有一位钢琴家不幸在这里往生。如果那样的话,我们就要进行针对这位音乐家的驱邪仪式。现在我们要演奏一首小提琴奏鸣曲。作者在写这首曲子时出现了听觉障碍,按理说他本人应该处在绝望深渊的,但这首乐曲的曲调却充满了希望。我认为一定是因为作者知道,希望才能克服恐惧的关系。” 说得慢条斯理却声音宏亮——依照岬的指示这么做,果然观众席的喧闹逐渐淡去。 “这首乐曲非常有名,相信各位一定知道吧。就是贝多芬的小提琴奏鸣曲第五号《春》。我们要演奏第一乐章。” 之后才要演奏的入间已经站在钢琴旁边待命了。此刻背脊刺痛似地,明显感受到美铃确认小提琴就定位而投来的目光。 晶扭过头去给美铃一个眼神后,开始拉弓。第一乐章,快板,F大调。奏鸣曲式。 没有前导没有序奏,直接由小提琴主奏出十小节的著名主题,将春临大地、欣欣向荣的氛围化为旋律。下行级进的音型。虽然只有十小节,就让整个表演厅气氛为之一变。 美铃的钢琴弹出流水潺潺。擅长激烈弹奏的她,这回刻意抑制触键来配合小提琴的音量。由于贝多芬本身不熟悉小提琴之故,《春》虽然是一首小提琴奏鸣曲,旋律和节奏却由钢琴主导。打键强劲的美铃若不紧跟着晶,整首曲子就会失去和谐了。 要演奏成间奏曲喔。岬做了这样的指示。间奏曲就是在乐章与乐章之间,为舒缓观众情绪而将之前的曲调做一改变的旋律。现在观众们因鬼火出现而骚动不安,为安抚他们,这段算是不合时宜却温和优雅的旋律,的确是最恰当的间奏曲了。 你们的演奏要将现场沉滞的气氛一扫而空。没问题的。现在的你们绝对办得到——岬斩钉截铁地打气。 钢琴如水,小提琴如切。 小提琴吟唱一段,钢琴便重复那段旋律。这段轮流演奏的轻妙与愉悦,正是这首曲子的魅力所在。平时性格各方面都合不来的两个人,正透过乐器进行心灵对话。 移至第二主题时,顺序倒过来了,改由美铃的钢琴开始。比第一主题更强劲有力的和弦连击。这次换成晶跟随着美铃而提高小提琴的音量。两种乐器编织出的旋律划破沉郁的空气,直驱天际。 晶由衷希望能将演奏与编织乐音的喜悦传达出去。希望能让这些手指还很短的演奏者们知道,音乐一点都不痛苦,音乐充满了快乐。 配合演奏的音量,晶反复移动身体的重心,美铃也是不断调整姿势。两者都是纤细且耗费体力的作业,但所演奏出的旋律轻快地回荡于拥挤的表演厅中。 小提琴与钢琴轮奏、对唱。两人边嬉闹边驰骋过熏风吹拂的原野。 一方面全心投入演奏,另一方面皮肤也感受到来自会场暖暖的气息。已经没有害怕和困惑了,全场洋溢着想要享受音乐、共有音乐的心情。 进入再现部之前,音量下降。这里与提示部相反,由钢琴先行。主题虽然经过变调,但轻快依然。 美铃的键盘支配力极具压倒性。她完全征服了八十八个琴键,让它们如仆人般唯命是从,时而恣意激情,时而冷静内敛,清清楚楚刻划出情感的细致微妙。以前那种独善其身式的演奏技巧已经销声匿迹了,如今正全心全意竖耳倾听他人的乐音后伸展双手。 曾经在音大的定期演奏会上弹奏拉赫曼尼诺夫的钢琴协奏曲后,美铃的演奏技巧更具变化性了。从那时候起和她合奏过几次,每一次都能感觉到她与别人的亲和性更高了。日常生活上那副唯我独?99lib?尊的德性依然故我,但音乐上取得和谐这点,晶毫无不满。 这也是音乐的力量。以旋律为媒介,将思想、信念、个性都格格不入的人聚在一起。然后,大家忘不了一起玩音乐的快乐,以致音乐家们今日依然乐器不离手。 过了再现部,即将进入终结部了。晶点燃保留下来的所有能量。 旋律细细地刻划下去,晶与美铃之间的紧张感高升。 看不见彼此,但知道要跑哪里,也知道要往哪里跑。 两人用着只有同样身为演奏者才明白的乐音交头接耳。 更亲密地,更远地……晶的小提琴一伸出手,美铃的钢琴就紧紧握住那只手。 一起走吧!两人朝向终点,开始奔跑。奔上急峻的陡坡,对着天空高歌。 然后又屏声敛气地窃窃私语。音量变小后,又如暴风雨般狂响
。 晶将弓拉到极限的同时,美铃双手高高挥扬。 停了一拍后,会场涌现盛大的掌声。 之后,换入间演奏完两首曲子,晶他们就从舞台旁边退出。从现场的氛围看来,音乐会似乎将继续进行下去。 真伫立在舞台旁边。好似一直待在这里听晶他们的演奏。 晶走近真,蹲下来看着他的眼睛。 “怎么样?我们的钢琴奏鸣曲?” 真没开口,但看得出瞳孔深处闪着亢奋的光芒。 这样就成功了。 “我跟你说喔,你还这么小,根本不必硬要自己拼命去做不喜欢的事。但是,我希望你不要讨厌音乐。如果你觉得刚刚听到的钢琴奏鸣曲很棒,就自己好好练习,把它弹出来吧。如果你会弹了,你的将来肯定很不一样喔。” 真点了一下头,笑咪咪地跑开了。 “好老派的台词喔,你不是演这种角色的料啦。” 入间一脸冷笑地插嘴进来。 “你说的没错。全部都是从岬老师那里现学现卖的。啊,对了,手机再借我一下我要跟老师报告。” “刚才那通就是从人家这边打过去的……很贵呢。” 什么很贵?当时并不知道。 “岬老师,我是城户。谢谢你,成功了,总算让大家都平静下来了。可是,真的是真搞的鬼吗?” “嗯,那样的机关一定要近距离才做得出来,如果舞台上只有他在的话,结论就是他了。” “是什么把戏啊?” “就只是简单的化学实验。我记得下诹访说钢琴有点倾斜。真应该是之前练习时就发现了。所以他把九九藏书藏在口袋里的冰块放在谱架下面,然后正上方的聚光灯一照,冰块就溶化而往倾斜的方向流去。虽然只会形成一道细细的水流,但他在水流的前面放了金属钠的碎片。” “金属钠?” “钠的比重是0.97,化学性质非常活泼,会和水产生剧烈反应,一碰到水就会释放出氢,同时也会释放热来燃烧氢。但它的比重比水小,所以会浮在水上,靠着燃烧的热能在水面跑。从观众席看起来,就像是鬼火在跑一样吧。” 谱架下面湿成一片,就是这个原因啊? “可是,为什么你光这样就知道真的爸爸是做什么的?” “因为金属钠有限制用途,只能用来当做快滋生反应器的冷却剂,或是用于金属精炼上。而且碍于消防法规,一般在市面上是买不到的,能够拿到的话,应该是从金属精炼工厂偷来的小碎片吧。” “那么小的小鬼头,居然有这种专业知识。” “如果老师够用心的话,在小学也会做这种实验喔。我小学时就做过。而且如果他用的是他爸爸工厂里到处都捡得到的碎片,那么很可能他平常就都拿来玩了。从他妈妈的口气听来,他对他爸爸的工作很有兴趣不是吗?” “这么说,他的动机是为了阻止音乐会进行啰?” “我觉得应该只是他自己不想演奏吧。为了父母的虚荣心,被迫上台去弹不喜欢也不擅长的钢琴,这种痛苦你也想象得到吧。” 有学生为了不想考试,就打电话到学校谎称放了炸弹——和这种情形是一样的。 “就算是恶作剧也太过分了点,但好像没人受到伤害吧,只要能好好开导那孩子,就没必要报警了。那么,你开导他了吗?” 不敢说。但宁愿相信他已经把晶的话听进去了。 “我跟他说,希望他不要讨厌音乐……这部分他好像有听进去。” “那就太好了。那么,我们下回见啰。” “呃,老师……” 话还没说完,电话就断了。 这时美铃从背后靠过来。 “怎么不给我讲啦!机会难得,一定要说点什么的。” “你想跟岬老师说什么啊?” “你……该不会不知道吧?” “什么啦?” “老师要去参加肖邦大赛,现在正在去华沙的路上啊。” 岬要参加肖邦大赛这件事固然令人震惊,但华沙这个地名更让人在意。 “所以说,刚刚的国际电话费,之后你要付清楚喔。” 在入间不怀好意的目光注视下,晶回想着刚刚大概讲了几分钟电话。恐怕,今天的演出酬劳又要倒贴出去了。 (全书完)天涯在线书库《www.tianyabook.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