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涯在线书库《www.tianyabook.com》 《樱子小姐脚下埋着尸体3》 第一章 九月的头一个星期天,一个称不上秋高气爽的日子,我搭上樱子小姐的车行经市内。 大概是远方有人在烧田,我打开车窗,才吸一口干涩空气,鼻腔便隐隐作痛。然而,这也是属于秋天的芬芳。我迎着风眯起眼,感受这虽不算好闻,倒也令人神清气爽的秋日风情。 “听气象说,明天好像又要下雨了。” 坐在前座的内海先生大概发现我开了窗,头也不回地说。 “希望这次别下太大。之前那场雨,大到我家门前的下水道负荷不了,水一度冒出人孔盖,淹上玄关前的矮阶,吓坏我了。” “就是说啊,那次的确有好几户人家淹水……啊,九条小姐,麻烦过那间超商后立刻左转。” “什么,左转?” 就不能早点讲吗?樱子小姐咂嘴表示。从刚才起,内海先生的导航不是令人措手不及就是慢半拍,也让樱子小姐开起车来比平时还粗鲁。 “啊,请注意行车安全!要是因此被开罚单,我面子可就挂不住了……哦!” 他的身体因为樱子小姐突然99lib?变换车道而一阵摇晃,但语气依旧悠哉。内海先生是个警察,就在我家附近的派出所值勤,有次他收留了迷路的小女孩,我们一起帮那孩子找家,因此而混熟。 正因为身分特殊,即使他正在休假,还是无法坐视认识的人违规。但我觉得,樱子小姐等下要是真被开了罚单,他也脱不了关系……不,根本是他咎由自取,樱子小姐才是受害者。 “唉,拿这种事来拜托你们,我真~的很过意不去。” 我和樱子小姐的烦躁使车内气氛低迷,内海先生大概是想摆脱低气压,刻意拉高嗓子、怪腔怪调地道了声歉。 “你突然跑来打乱我的时间表,已经不是第一次了。”樱子小姐没好气地回道。 “哈哈哈,可不是吗?抱歉抱歉,我实在没有其他人可拜托,而您美丽又聪慧,而且啊,一办起案子,连名侦探都自叹弗如。像之前那一次,可真是——” 樱子小姐明明是在挖苦,他却笑着回应,完全不认为自己有错。看到他接着又动起那三寸不烂之舌,有一搭没一搭地聊起来,我只能苦笑以对。 我坐在驾驶座的正后方,看不到樱子小姐的脸,她现在肯定一脸不耐烦。 “我们可不是去玩的耶,内海先生,请你正经点好吗?”我无奈地叹气。这次,我们是应他邀请才出门,可不是假日出外兜风。 “哦,抱歉抱歉,这么说也是。”内海先生随口道歉。我这辈子还没看过像他这样赔罪有如吃饭喝水般自然的人。 “其实这次跟我朋友有关……前阵子,我朋友突然打电话来,劈头就说出莫名其妙的话。” “莫名其妙的话?” “嗯,什么自己再过不久就要死了。” “死……?” 想不到是如此敏感的字眼。 “我本来以为他生病了,问了才发现并不是我想的那回事。” “该不会是惹上杀身之祸?” 内海先生的态度或许不太正经,不过好歹也是警察,是人民的保姆兼法律捍卫者,我知道他虽然乍看不怎么牢靠,却是个满腔正义又勇敢的人。 “嗯……关于这点,他自己也不清楚。” “不清楚?” “没错,他只强调自己再过不久就会死,我赶紧说一定会帮他,要他不九九藏书管是多么难以启齿的事,都先说来听听吧。结果他说,事情真的不是我想的那样,他自己也搞不清楚。” “什么意思?” “嗯,真要说的话……跟灵异方面有关。” “咦?” 既然没生病也没惹麻烦,到底是有什么原因,能让对方断定自己将死?这诡异到令人发毛的对话,使我突然很想打道回府。今天虽然天气微阴,但蓝天不时从云朵间露面,气象报告也说下雨机率是零,那我宁愿把握时间,骑越野脚踏车享受假日,哪怕只有一时半刻也好。 “听你讲话真累,就不能挑重点吗?” 樱子小姐忍无可忍,一停车等红灯,就搥打方向盘泄愤。内海先生慌了起来,左右为难地看着我,我耸耸肩,并未伸出援手……说得确切点,是帮不上忙。 “呃……是因为狗啦。” “什么?” “就……事情似乎是因狗而起的。” “狗?”我跟樱子小姐异口同声。 “是的,说是有条凶犬最近黏上他,据说那条狗喜欢的饲主不久都会死。” “咦?” 你在说笑吗?我顿时笑容一僵,然而后照镜中的内海先生却是一本正经。 “那位朋友叫做藤冈,从过世的亲戚那儿收留了一条狗,那条狗似乎有些问题,就像凶宅那样。” “你的意思是,那条狗会剋死饲主?而不是在饲主尸体旁留下巨大狗脚印?” “什么脚印?” “没事……” 内海先生纳闷地问。看来他没读过柯南道尔的作品。 “怎么说……听说那条狗在亲戚间流离辗转,饲养的人也相继去世,大家说它不亲人又很阴森,干脆送去安乐死,藤冈觉得这样太可怜了,于是收养了它,没想到……啊,请沿着这条路继续开。” 99lib?内海先生说到一半还不忘引路。车子沿着缓坡,驶向位于旭冈高地的幽静住宅区。 “安乐死……是指送去收容所吗?这样的确挺可怜的。” “是啊,不过那条狗宛如地狱看门犬,又大又吓人,虽说经过训练,不至于危害到人,可是啊……像那样的狗就算退个一百步,我也不会说它可爱。” “地狱看门犬……难不成是大丹狗那类?” “天晓得,我不知道那是什么品种,反正很大就是了。” 其实我对狗的品种也没什么研究,只记得以前看过福尔摩斯影集,〈巴斯克维尔的猎犬〉里的魔犬就是这个品种,光是名字就给人巨大的感觉,让我印象深刻。 就算不是大丹狗,只要大到骇人的地步,缺乏管教的话一定很恐怖,就算偶尔展现讨喜的一面,在大家眼中恐怕也很难称得上可爱。我很喜欢动物,对狗更是情有独钟,但一想到接下来造访的家里有条骇人巨犬,不禁提心吊胆。 “那条狗啊,最近突然开始亲近起藤冈。宠物愿意亲近饲主,本来是值得庆幸的事,可是那种亲近方式怪恐怖的,说是常常静悄悄地跟在后头,就像在监视人似的。”内海先生回头,睁大双眼,神情令人毛骨悚然。“而且,听说前饲主就是藤冈的叔叔,他在过世前说过一模一样的话。” “这……” 饲主相继去世确实骇人听闻,但大型犬和娇小的玩赏犬毕竟不同,向人撒娇时,动作或许比较笨重、不灵活。当然,大型犬里也不乏活泼可爱的品种,像我常去的旭川动物园附近的果园,里头就养了两条拉布拉多犬(分别叫哈尼与卡林卡),总是活力十足,活蹦乱跳的。想想,要是宛如地狱看门犬的大型犬像它们那样来回奔跑,画面不但充满魄力,也很恐怖。 “我想应该只是偶然吧?狗亲近自己的饲主又不是什么奇怪的事,就算觉得它有点阴森,牵扯到死亡也未免太……” 内海先生一阵低吟。 “说到这个,听说藤冈他们家族的男性代代都很短命。” “短命?怎么说?” “他的爸爸三十多岁就去世了,叔叔也在即将满五十岁的时候突然走了,所以他才害怕接下来会不会轮到自己,无法轻忽这种迷信。” “原来如此……” 坦白讲,我对狗诅咒等话题没什么共鸣,不过既然有这样的背景,我能理解对方为何这么害怕不吉之兆。 “胡说一通。” 一直悻悻听着我们讲话的樱子小姐终于忍无可忍,蹦出这么一句话。 “樱子小姐……” “偶然重复几次罢了,人们便以命运这可笑的字眼来解释。只要可能性不是零,任何事都有可能发生,命运简直无聊又愚蠢透顶。” “话是这么说没错……” 可是,那位藤冈先生的亲人与亲戚是真的死了。关于这类超自然话题,我本来是能不信则不信,但也认为世上的确存在着一些科学难以解释的神秘现次。 “这种事就算难以置信,也不该贸然否定。” 我反驳樱子小姐的断言,向内海先生投出求助目光,而他却透过车内后视镜,对着后座的我摇摇头。 “不,其实我也持相同看法。” “咦?” “我本来也不是完全不信这种灵异话题,只是啊……这件事让人无法置信,也不想相信。你们想想喔,要是为了这种理由而催眠自己会死,岂不是很遗憾?藤冈有妻小耶。”眉头深锁的内海先生说完,表情更加紧绷。“所以,我这次才会请九条小姐来调查,搞不好他99lib.的家族短命是有原因的,只要查出那个原因,也许就能避免遗憾。查不出结果也好,这样藤冈或许就会明白,自己只是在杞人忧天罢了。”内海先生随后嘀嘀咕咕地自言自语,“不,非让他明白不可。”深锁的眉头既像在生气,也像是在强忍泪水。 “如果是为了这种事,樱子小姐的确很适任没错……” 但她就是说话不太中听,即便是出于好意,听起来却不像那么回事。希望她到时别劝说不成,反而伤了藤冈先生的心…… “最重要的是,我希望你能像现在这样好好教训他一顿,告诉他诅咒全是胡说八道,要他别再胡思乱想。他的孩子才刚出世不久,当父亲的怎么可以嚷着死不死的,这样太糟糕了……” 内海先生的话声有些走音,我不忍再继续盯着他,于是故意面向窗外,却依然能瞥见他大腿上那双紧握且颤抖的拳头。 我突然自问:自己是否也能像他一样,为朋友分忧解劳、同甘共苦呢? 内海先生向来滑稽风趣,甚至有些不正经。尽管也曾被惹得一肚子火,但我还是觉得笑容更适合他一些。他的笑,总是能自然而然传染给周遭。 唉……虽然我既怕灵异话题又怕地狱犬,唯独今天,似乎别无选择。视线转回窗外景色,我心想这次一定要帮助他,为他解救那位姓藤冈的朋友。 第二章 尽管这事可能攸关人命,前往“受魔犬诅咒的巴斯克维尔家”总教人不免害怕。不久,车子抵达藤冈家,心中的恐惧也逐渐加深。 樱子小姐的车沿着路肩停满车辆的窄坡缓缓而上,不久便抵达一片高地。目的地藤冈家,座落于旭冈景致良好的位置上。旭川并不像札幌,有所谓的高级住宅区,只有掺杂高级住宅的一般住宅区,但神乐冈与旭冈的某些地方(例如这里)绿意盎然、适宜人居,豪宅大屋随处可见。 而藤冈家就是其中之一,占地宽广,屋子也大,却又异于樱子小姐和蔷子小姐那种典雅豪宅,而是带有一种……现代感?要不是黝黑的外墙上嵌了宛若咖啡厅的四方形窗户,看起来还真不像人住的地方,更像是某种研究机构,甚至吸血鬼的黑棺材。鲜明锐利的存在感盖过了左邻右舍,吸收着太阳光,同时在四周洒下漆黑的屋影。 这样说可能不太厚道,但这房子跟诅咒等字眼实在太搭了。话虽如此,我毕竟不懂建筑业界的潮流(甚至不确定潮流存不存在),因此可能只是我孤陋寡闻,看不出它的独到之处罢了。 “这栋房子还真是又大又新……充满了近代风格啊。” 下车时,我向内海先生发表了不痛不痒的评论。 “喔,他过去是关东那边有钱人家的少爷,国中时由于父亲的工作,以及为了调养气喘才搬来这里,后来虽然回故乡了,却对北海道念念不忘,于是就在前几年收掉公司、搬到这里,目前靠买卖股票维生。” “这样啊。” 简单说,这是由住在大都会东京的有钱人所盖的设计建筑吗?我本来只觉得它压迫感十足,直到发现玄关前黝黑的拱门底下,如草皮般铺地而生的小黄花,以及攀在拱门上结了红色果实的藤蔓,才感到如释重负。那开着黄花的应该是黄金钱草,我之前去市公所时,看到门前绿桥通的两旁花圃就种满了这东西,记忆犹新。 “嗨,藤冈,好久不见!” “好久不见,你总算来了。” 还在看花的我,突然听见前方传来人声,于是抬起头。 “哇!之前就听说你盖了大房子,没想到这么气派。” “哈哈哈,哪里,差强人意啦。” 一名男子不算谦虚也不算炫耀地回应,笑脸前来迎接,他应该就是内海先生的挚友,这间房子的主人藤冈先生了吧。藤冈先生穿着一身黑衬衫与黑西装裤,彷佛要与身后的屋子融为一体,浏海微微向上拨,看来自信洋溢……或者说,一种倨傲的氛围。 “内海,你现在还在租房子吗?” “啊?当然啊,我可是连老婆都还没找到。” “真像你的作风。” 藤冈先生哼笑一声,不以为然。他的身高乍看不只一百八,就连比我还要高的内海先生都得抬眼看他。 一旦与他站在一起,内海先生那可比鸡窝的自然鬈,配上号称迷彩纹(我看倒像包袱巾花纹)的卡其色七分工作裤,以及粉红色衬衫,整体更加营造出一股散漫感,显得格外寒酸。 “炒短线真这么好赚?”然而内海先生却满不在乎地回应他,笑眯眯地仰头看着房子。 “我也希望……只是运气好罢了。” 藤冈先生清了清喉咙,喜形于色地回答。看他的模样,显然相信“运气也是实力之一”那一套,看来我无法喜欢这个人……想着想着,屋内走出一名女性,与一条雪白的毛茸茸大狗。 “老公,今天风有点大,不适合在外头谈天,你还是赶紧请大家进来吧。” 比藤冈先生还年轻的女子笑了笑。由称呼来判断,这人想必就是藤冈先生的太太。她穿着轻柔的褐色棉纱连身裙,肩上披件羊毛衫,看来和蔼可亲,与藤冈先生呈鲜明对比。 “哇呜!” 就在这时,一团白色毛球从她身旁窜了出来,险些撞上站在玄关附近的内海先生,把他吓得发出怪叫,差点向后仰倒。 白色毛球的体型介于中型与大型犬之间,洁白无瑕的一身毛,配上两颗乌溜溜的眼珠子,看来可爱又讨喜。狗踏着轻盈脚步朝我奔来,在身旁兜了几圈,最后抬起两只前脚,搭到我的大腿上向我“问好”。 “嗨,你好。” 小时候,我曾因为随便摸邻居家的狗的脑袋而遭反咬,从此学乖,知道绝不能贸然摸狗的头。我于是轻轻地、小心翼翼地将手伸往白狗的下巴,它也仰起头,很享受似地眯起了眼,扬起嘴角对我“微笑”,随后转身奔往樱子小姐。真是个可爱的大家伙。 “真是可爱的——” 我才对藤冈夫妻说到一半,身后突然传来樱子小姐“呜”的短促惨叫。“海克特!”藤冈先生同时斥喝,我连忙回头一瞧,发现樱子小姐跌坐在玄关前光亮的黑色石子路上,承受着大毛球的悉心款待,也就是所谓的狗舔攻击。 我一开始不知所措,以为她真的被狗攻击了,定睛一瞧,随后就被白狗热情的欢迎方式给逗笑了。这条白狗看起来似乎很喜欢樱子小姐,爱她爱得无以复加。 至于樱子小姐,虽然今天依旧是紧身牛仔裤搭配白衬衫,一身中性打扮,但那样两腿开开地蹬着脚,也真教人不知该把眼睛往哪摆。再说,她虽然没有裙底风光外泄的问题,但被狗扑上身,露出了白皙的侧腰。 “唉,真是……” 见内海先生一脸别有深意地望着樱子小姐,我赶忙上前搭救。藤冈先生与太太见我过去,也急急忙忙地朝自家的狗奔去。 “呜呜……” “不好意思,它平常不会这样的……” “看来它很喜欢今天的客人,真是十分抱歉。” 樱子小姐板起脸,接受藤冈夫妻的道歉,同时挽起袖子抹脸。 “原来除了骨头,还有其他东西会喜欢你啊。”我伸手拉起樱子小姐。 “闭嘴。”她嘟嘴轻斥,看到我交出手帕表示道歉,便接下并摊开,不顾形象地大擦特擦了起来。 “所以,嗯……这两位是?” 至此,太太总算好奇起我俩的身分,并瞧着自己的丈夫与内海先生,然而丈夫藤冈先生同样以歪头表达自己的纳闷。 “哦,这两位是九条小姐与正太郎,跟我有点交情。怎么说呢……有点像侦探吧。”内海先生赶紧为我们说明。不知是否对先前差点绊倒的事耿耿于怀,他始终和白狗保持距离,不让它靠近。 “侦探?” “就……你之前不是说受诅咒什么的,我才请她来调查看看。” “呃……” 藤冈夫妻面面相观,狐疑地打量我跟樱子小姐。 “哦,你们误会了,这次是不收钱的,解谜是她的兴趣……总之,他们肯定帮得上你的忙。” “那真是谢谢了……” 听内海先生打包票,藤冈先生面露难色,显然不怎么欢迎我们的到来,但还是礼貌性地点头致意,我也赶紧回了个礼,樱子小姐则是一副事不关己,擦完脸的手帕折都不折,直接还给我。 藤冈先生的太太先是诧异地看着我与樱子小姐,随后喜孜孜地低头望向伸舌喘气的爱犬,再次笑盈盈地面向我们说:“感谢两位专程前来。” “这只狗真可爱啊。” 我随手折起手帕,塞进口袋,摸摸白狗的颈子。软绵绵的滑顺白毛,摸起来舒适极了。 “它叫做海克特。” “海克特?” “跟漱石的爱犬是同个名字。”樱子小姐答道。 “漱石指的是那个‘夏目漱石’吗?” 说到夏目漱石,第一个想到的当然是《我是猫》这本书。我只知道他养了猫,却不晓得他原来也有养狗。 “原来您也晓得?” 樱子小姐还没回答,藤冈先生倒是先替我解惑了。 “那名字取自《伊利亚德》里的特洛伊王子海克特,他虽然被阿基里斯击败,却被后世尊为英雄,是九伟人之一。人家说扑克牌的图样很多是来自九伟人,而钻石J正是以海克特为蓝本。它颈子上的钻石项圈,想必带有那层象征。” 正好摸到项圈附近的我,看着海克特的喉咙,发现黑色的皮项圏正中央,的确挂着一枚钻石型的银色坠饰。 “海克特的第一任饲主是我伯伯,他是个爱书成痴的人,特别喜欢夏目漱石。” 兴奋的语气里,藏着对樱子小姐的观察力与知识的折服。经过这偶发事件,藤冈先生明白樱子小姐的侦探名号并非吹捧,稍微卸下心防,随后便邀我们入内。 海克特潇洒地尾随而去,追过自己的饲主,在玄关停下,抬起单只前脚回头,就像要我们赶紧跟上。 “唔喔!” 为了躲避自一旁硬闯的海克特,内海先生差点又跌倒了。 “它真可爱啊,像云朵一样,轻飘飘的。” “它是萨摩耶犬,一种来自西伯利亚,温驯又聪明的品种。” “喔~” 海克特似乎也知道大家在讨论它,再次扬起嘴角。 “它就好像真的在笑一样。” “我想肯定是。它只要心情好,就会露出这样的表情。”藤冈先生说。 “猫跟狗的祖先虽然相同,但狗不像猫,选择与人类共存,于是踏上一段漫长的驯化过程。一般认为与人类一同进化的历史,促进了它们表情肌的进化。萨摩耶犬是血缘与原始犬极为接近的纯种犬,由于并未掺杂狼的血统,与人类交流的能力也格外发达,事实上……” 樱子小姐本来还打算再说下去,但才刚蹲身要脱鞋,海克特又凑上去舔她的脸,也一并打断了她的话。 “所以,您说的那条凶犬是?” “是的,就是它。” “咦?” 我边掏手帕给樱子小姐,边向藤冈夫妻问道,只见藤冈先生指了指海克特。 “呃?” 我面向藤冈夫妻,再次做了确认,两人神情凝重地点点头。转往内海先生,他也同样点头如捣蒜。 “可是,之前不是说是地狱看门犬吗……” 这次我瞧着海克特,只见它脑袋微倾,乌溜溜的眼珠子也瞧着我,接着又开口笑了。谁能想到这么可爱的模样,竟然是他们口中的地狱犬。 我忍不住朝海克特伸手,近乎粗鲁地搔弄它的喉咙与脑袋。 “内海先生!它明明这么可爱,究竟是哪里可怕了?” “明明就很可怕不是吗!我最~讨厌动物了!” 我心想,夸大其词也要有个限度,声音不由得激动了起来,内海先生却忽然趴到开着的门上发抖。我还以为他又在搞怪,看来他是真的很怕狗。这么说来,他的确从刚刚就跟海克特保持距离。 “话说回来,您说它是凶犬吗?” “噫!” 如此可爱的海克特不过才轻轻一瞥,就把内海先生吓得跳起来。好吧……海克特毕竟不是小型犬,在怕狗的人眼里或许很可怕,可是对我这不怕狗的人来说,它静下来后既乖巧又可爱,怎么看都不像是会为饲主带来不幸的狗。 “是的……我本来也不愿相信,可是它的饲主真的接二连三过世。” “可是,它明明就像小白熊一样可爱……” 听藤冈先生这么说,我不可置信地反驳,而他也点头同意。的确,如果听到它要被安乐死,就算知道它会带来不幸,我也会忍不住想收养它。 “它向来不怎么亲人,从来不曾这样兴高采烈地迎接客人。” “这样啊?” 来到采光良好的客厅里,藤冈先生继续说着。藤冈家不只屋外,连室内装潢都是黑白色调,统一成现代设计,就连挂在墙上的,都是只有黑白灰三色的抽象画。 客厅入口旁挂了一幅署名安迪·沃荷,彷佛墨渍测验的海报。“看起来好像长颈鹿的头骨。”我轻声说道,樱子小姐便转过头,对我微微一笑。 一行人被带领到客厅的沙发坐下。这张沙发乍看舒适,上面却依旧铺了层全黑的皮革。不过,客厅似乎是太太的地盘,举凡沙发、橱柜、墙壁的每个角落,全都挂上了暖色系的布帘,并且摆了好几盆观叶植物。至此,我终于得以喘息,觉得自己总算来到像人居住的地方。 “哦,这不是暖炉吗?” 在沙发上抱起双腿躲着海克特的内海先生,宛如发现新大陆般地说。沿着他的视线望去,另一头的确有个暖炉,但却不是樱子小姐家那种久未使用的沉重炉灶,而是上头罩着漏斗状黑色烟囱的小型暖炉。 “哦,那个啊?我以前一直梦想着家里能有个暖炉。” “对,记得你说过跟父亲住的小旅馆里有个暖炉,说得很开心的样子。” “哈哈哈,你记性真好啊。” 听内海先生提起往事,藤冈先生腼腆地笑了。 “所以我才计划着,要是将来搬到北海道,一定要在家里弄个暖炉。” “只是啊,这东西可麻烦罗。”面露苦笑的藤冈太太接着说。 “会吗?” “因为它要劈柴才能用嘛。”藤冈太太双手交叉在胸前,一副头疼的模样。当然了,暖炉得有燃料才能生火,而要度过旭川酷寒的漫漫长冬,势必得准备大量的柴薪。 “不过呀,房间一旦暖起来,真的是一路暖到心坎里呢。” “是所谓的远红外线效果吗?” 99lib?看来藤冈太太念归念,心中还是很中意这暖炉。后来,我们又听她提到里头可以烤地瓜或南瓜,看她笑得可开心了。 “就像各位看到的,我太太最后也喜欢上它了,为了迎接今年的冬天,我现在可是每天勤劳砍柴,还因此练出了肌肉呢!” 藤冈先生弓起纤细的胳臂,挤出二头肌秀给我们看。 “我先生烟没戒成,常常到院子里抽烟,最近还养成习惯,每抽一根烟,就要劈五根柴。” “要是不这么约束自己,到时又会懒散下来。” 语毕,藤冈先生笑了几声,再次邀我们就座。我们才刚坐下,海克特就像久候多时似的,狗嘴搭到了樱子小姐的大腿上,两颗眼珠子向上瞟着她,希望她摸摸自己。 但樱子小姐并未伸手,而是?99lib.以视线向我求救,我只好替她代劳。樱子小姐其实不怕狗,只是不习惯有人(狗)这样跟自己撒娇罢了,我摸着摸着,她随后也悄悄把手伸进白毛里,不久便肆无忌惮地搔摸起海克特。 “看来它真的喜欢上你了。” “可不是吗?连我都没见过它对我这样。”藤冈先生苦笑。 “不是听说它最近很亲近您吗?” “不……那不叫亲近,简直就像在监视我。它总是不知不觉出现在背后,一声不吭盯着我瞧。” 这的确是挺毛的……这时,藤冈太太从厨房端来咖啡,问我们是否要加糖或是牛奶,那咖啡杯是暖系的褐色素烧陶。虽说夫妻不见得一定要兴趣相投,但两人喜好如此南辕北辙,相处起来真的不会有什么摩擦吗?尽管事不关己,我还是不禁为他们担心。 “那……麻烦帮我加牛奶。” 我才刚说完,一旁的樱子小姐迅速回答“不必”两字。 “咦?” 嗜甜如命的樱子小姐竟然不加牛奶也不加糖,今天吹的究竟是什么风?讶异的我随后发现,原来她谢绝的根本不是那些东西,而是咖啡本身。 “给我白开水就好。” “咦?呃,可是……” “哦,樱子小姐不喜欢咖啡。”见藤冈太太一时愣住,我赶紧替她解围。 “那您平常都喝什么呢?红茶吗?” “不,她喜欢的是热巧克力,红茶得配着甜食才喝得下去,总之就是儿童味觉。” 是吧?我向樱子小姐确认,她鼻头皱了皱,倒也默默点了个头,虽然心有不甘,却无法否认自己的儿童味觉。 “抱歉,我先生跟我都不喜欢甜食。您可能会觉得这体型缺乏说服力,但我只是太喜欢碳水化合物才会变成这个样子。” 藤冈太太诙谐说完,嘻嘻一笑。这时笑出来对她有些失礼,但我还是被她那俏皮可爱的表情逗得嘴角微扬。 “对了,家里还有别人送的苹果,我先生之前为了孩子,网购了一个顶级果汁机,只用一次就收起来了,趁这机会,不如就为您打杯果汁好了。” 藤冈太太两手一拍,像是在佩服自己的好点子。 “我对您说的顶级果汁机有点好奇,能看看吗?” 到人家家里作客,照理说应该要拘谨些,不过受到藤冈太太的快活个性感染,再加上顶级果汁机的吸引力,我于是起身询问,而藤冈太太也一口答应。内海先生大概是觉得少了我这面墙,等于缩短了与海克特的距离,因此并不希望我离席。只见他怯怯地“唉”了一声,沙发上的身子显得更加瑟缩了。 跟着藤冈太太前往厨房之际,我瞄了客厅后方的房间一眼,发现那里原来是为婴儿准备的空间。长得像母亲的小婴儿,正躺在婴儿床里,发出鼻息声酣睡着。 一来到厨房,里头也一样五颜六色,墙壁与橱柜虽是黑白色系,挂在外头的布巾与汤勺却有红有橙,鲜艳缤纷,不难看出藤冈太太的些微抵抗。 “嘿咻……” 她踩着椅子拉开橱柜,打算把装了果汁机的箱子从高处搬下来。面对眼前那摇摇晃晃的翘臀,我最后还是看不下去,主动上前代劳。 果汁机比想像的还要沉重,颜色是红色的(终于不再是黑白色),里头没有搅拌刀片,属于磨臼式果汁机。我单手拿着说明书一边组装,藤冈太太则是在一旁将苹果去蒂、削成大块。 那苹果说是旭川近郊采收的,并没有特别大,色泽也很普通,但藤冈太太一下刀,就能看到果汁化为薄雾从中溅出,酸甜果香弥漫至整间厨房,害我口水流了满嘴。 藤冈太太厨艺似乎不错,熟练地将苹果切完并放进果汁机,而之前以为运转起来肯定很吵的果汁机,竟然比我家的老旧果汁机安静十倍,再加上一旁如牙膏般挤出的果渣,让我一时看得浑然忘我。 不久,她请我试喝一杯,浓郁好喝得令人难以置信,藤冈太太试喝也是赞叹连连,结果我们兴致一来,连冰箱里的凤梨、番茄、红萝卜等全拿出来,替所有人
99lib.
榨了果汁。我对这类家电实在特别没抵抗力。 “刚才两位自称是侦探,那么您是她的小助手吗?” 我像是做化学实验般,将内容物各不相同的玻璃杯排成一列,藤冈太太就在这时突然开口。 “呃……算是吧。” 我赶紧抬起头,端正姿势。现在的我,的确是有些幼稚,看到像我这样的小鬼助手,她想必觉得不太牢靠吧。 “看来内海先生他……是真的很担心阿毅。” 藤冈太太望着客厅,压低音量。她口中的阿毅,指的大概是藤冈先生。 “抱歉,突然跟您提这些,坦白讲……我自己也觉得诅咒根本是无稽之谈,但肯像这样为阿毅操心,甚至登门拜访的,就只有内海先生跟你们……” 说着说着,藤冈太太停下来,揉揉眼角。 对喔,都忘了当初的目的!樱子小姐与海克特发生的插曲虽然缓和了气氛,但海克特可是条不吉的凶犬,藤冈先生则是有诅咒在身,而我们此行正是来帮助他的。 “我们一定会全力以赴,消除您的不安。” 我以尽可能坚定的口吻向藤冈太太保证,她则红着眼睛微笑以对。这段日子,她肯定每天都过得忧心忡忡吧。 “糟糕,再这样发呆,榨好的果汁都要被冰块稀释了。” 突然回过神的她,摘了一张厨房纸巾,沾了沾眼角,故作开朗地说。于是我也点点头,把色彩琳琅满目的玻璃杯放上托盘,端着离开厨房。 还没来到客厅,玻璃杯另一侧传来的氛围,一看就与我们离开时截然不同。 “但我就是相信!” 藤冈先生发出咆哮,往桌子一拍,内海先生则是几乎要站到沙发上,与藤冈先生僵持不下,气氛一触即发。早已占据我的座位,在沙发上亮出肚子、任由樱子小姐上下其手的海克特,被声响吓得竖起耳朵,却被樱子小姐压回沙发上。 “你、你先别激动嘛,我不是质疑你的话,只是以一般观点来讨论,好吗?” 内海先生大概是察觉我跟藤冈太太回来,连忙摆摆手,要藤冈先生坐回位子上。 藤冈先生发现我们回来,便抿着嘴,一屁股坐回单人沙发上。我和藤冈太太就在尴尬的气氛里,默默将果汁端给大家。 樱子小姐的是苹果与凤梨的综合果汁,看到她才喝第一口,就被酸得皱起脸来,我赶紧把自己的苹果汁换给她,但她似乎还是觉得酸,眉头紧皱地小口小口啜饮起来。 “明天是我三十六岁生日,而我父亲就是在这个年纪过世的。” 藤冈先生大概是把那蹙眉样,视为对自己的否定,改以彬彬有礼的口吻向樱子小姐说明。 “可是,医院不也说你身体好得很吗?” “是啊,他上上个月进医院健检过,除了肝脏有些过劳,其他健康状态就连医生都拍胸脯保证没问题。”藤冈太太代替丈夫,回答内海先生。 “我也是啊,医生叫我只要少喝点酒就没事了,哈哈哈。” “这并不好笑!”藤冈先生再度拍桌,探出身子,“我父亲也曾经很健康!连病都不曾生过一次的他,就那样突然走了!我的叔叔——它的上一任饲主也一样,明明好端端的,却没多久就搞坏了身子。” 藤冈先生伸手指向海克特,海克特再次竖起耳朵,从沙发蹦下地面,来到藤冈先生的身旁。 “不管怎样,我都一定会死。我已经做好心理准备,打点好后事了。能听到你这么说,我虽然觉得很宽心——” “无聊透顶。” “樱子小姐……” “你的臆测根本毫无根据,不是吗?” 一直默默聆听的樱子小姐,忍无可忍地开了口,话里掺杂奚落与不悦。我抬起手肘顶了顶她,要她话别说得这么重,但她并没理睬。 “要根据,我有。”话被打断,藤冈先生显得有些败兴。 “喔?” 樱子小姐轻蔑地应了一声,藤冈先生于是起身离席,到架上拿了一本事前准备好的透明资料夹,回到原位坐下。 “请看。” “这是?” 那似乎是一份名单。 “这是我从族谱里整理出来,所有英年早逝的亲戚名单,虽然只溯及前三代,但附上了每个人去世时的年龄与疾患。里头虽然有些人死因不详,有些生前久病缠身,但包括宿疾在内,能找得到的资料全列在上头了。” 几张名单一一摊到桌面上,以免被玻璃杯外的凝水沾湿。我把果汁端到一旁,望向桌面,随即晓得这名单可不只有一两人这么简单。 “这些人不只早逝,病名也形形色色。若是在早年,会比现代人早死也是无可厚非……但我的父执辈与祖父辈,一样有许多早逝的人。看到这些资料,各位还认为我只是杞人忧天吗?” 藤冈先生说话时,眼神注视着樱子小姐,而她只瞥了一眼,便垂下头阅读那份名单,这样的态度看在藤冈先生眼里,不知是肯定还是否定,只见他深深坐进沙发里,双手掩面。 “各位能体会害怕入眠的感觉吗?那种深怕自己一睡不醒的恐惧……我过去也认为这种事无聊透顶,曾得意洋洋的以为,自己不可能受命运摆布……如今不一样了。” 左手留在原处,抬起右手扶额的藤冈先生,那微微走音的声调,如实呈现出他的苦恼,令我这听的人也不禁心痛。对我这每天一觉到天明的人而言,那应该是无可想像的恐惧吧。 “既然是无法摆脱的命运,就只好坦然以对,提前做好准备,让妻儿在我死后,也能过衣食无缺的生活。” “藤冈……” “内海,当初听说你当上警察,我本来觉得很可笑,但也认为那就是你的天职。你是个在紧要关头很可靠的人,所以将来要是有什么万一,希望你能帮助我妻子与女儿度过难关,替我守护她们。” 藤冈先生身子更加前倾,一本正经地盯着内海先生。与先前不同,音色中多了份激情与衷心盼望,让内海先生顿时不知该如何是好。 “你在胡说什么?我可是个光说不练的差不多先生,你这样拜托,我哪承受得住嘛!” 内海先生乍看笑得一如往常,却似乎带了点强颜欢笑的味道。 “内海!我是跟你说正经的!”藤冈先生口气再次激动。 “有、有事的话,我当然会出力啦,可是守护她们,不是你分内的事吗?所以别再说什么死不死的了。” “要是能办得到,我就用不着头疼,也用不着这样拜托你了!” 再次探出身子的藤冈先生这次撞倒了玻璃杯,番茄汁与苹果汁在黑色的桌子上漫开,就像是鲜红的血流,令人看得怵目惊心。抬头一瞧,藤冈太太也是苍白着一张脸。 就这样,我们茫然望着玻璃杯在桌上滚动,任由果汁流窜滴落,唯独樱子小姐有如置身事外般拿着名单,连理都不理。 “美幸,拿抹布来。” 不久,藤冈先生艰涩地挤出一句,藤冈太太这才赶紧奔向厨房,我则从一旁架上拿了整盒面纸,在桌上围出堤防,以免果汁继续流到地板上。 随着果汁在黑白色系的高级地毯上(我不太想这样说,但那看起来很像乳牛纹)滴出红色水洼,原先剑拔弩张的气氛顿时消了气。内海先生本想一同帮忙收拾,随后发现海克特就紧邻在旁,吓得发出哀号、跳回沙发上,把藤冈先生逗得笑出来。 然而当事人(当事犬?)似乎对内海先生没兴趣,并未理睬在沙发上抱膝而坐的他,而是把头靠回樱子小姐的腿上磨蹭。 “看来它真的对你很有好感。”藤冈先生擦完桌子,把抹布交给妻子,同时眯眼瞧着她们。 “可惜它是只阴森的狗,我就是有所顾忌,无法好好宠爱它。” “阴森?” 海克特虽然号称凶犬,却是只可爱的狗,与阴森两字实在搭不上边。正当我纳闷着,藤冈先生苦笑了笑,视线落到空无一物的玻璃杯上。 “我的叔叔生前孤家寡人,加上从事自营业,病倒了也没人知道,等大家发现他时,已经是死后一星期的事了,而它……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这段期间在叔叔的遗体旁陪伴着他,对死掉的动物特别感兴趣。” “死掉的动物?” “倒不是指乱捡尸体吃,但它有时散步到一半,会突然拔腿跑走,跟过去一瞧,就会发现麻雀尸体之类的。” 原来!我这下恍然大悟,转头看樱子小姐,她轻轻耸了耸肩,装得漠不关心,继续抚摸海克特。 “九条小姐,您喜欢狗吗?”藤冈先生突然问。 “我以前养过两只猫,对狗不太熟,但我喜欢它们的骨骼。” “骨骼?” “首先,那粗大的颈椎令人印象深刻……虽说哺乳类基本上都跟人类差不多,不过它们没有锁骨,胸椎与腰椎数量却多过人类,因为有尾巴,尾椎当然也比人类多。” 樱子小姐扳正海克特的姿势,手指依序拂过脖子、肩膀与脊梁,像是在拨弄骨骼般。她的双眼肯定能透视出,海克特毛茸茸的表皮与肌肉底下那些骨头吧。 “请问……” “啊,不、不好意思!” 海克特一副陶醉样,我也对那手指看得入迷,却发现藤冈先生他们目瞪口呆地望着我们,于是赶紧向他们解释: “嗯……樱子小姐的本业并不是侦探,而是标本师,平时会做动物骨骼标本。” “骨骼标本?” “是的,骨头的标本,就是博物馆或学校里看得到的那种。” “这么一说我才想到,以前跟太太去旭山动物园时,看到里头展示了巨角鹿的头骨,还有许多其他的动物。我记得,那好像叫做骨骼橱窗?” 藤冈夫妻显然较一般人感性,听到骨骼标本不但随即理解,也并未显露排斥。话虽如此,他们的知识终究仅止于一般人,对骨骼标本的制作过程并没有深入了解。 “骨骼标本就算放在展览馆里,没兴趣的人一样不会参观,因此旭山动物园将骨骼展示在各种动物的房舍前,希望大家在了解骨骼构造的前提下,观察那些活着的动物,毕竟动物之所以能活动,全都是仰赖支撑在里头的骨骼。” “喔~~” 我也晓得旭山动物园有骨骼橱窗,却不知道原来背后有这层用意在,不禁跟着藤冈夫妻一同感叹。 “除了资料馆里的亚洲象等大型动物,其他骨骼标本几乎都是由园方自制,而我也受邀帮忙过好几次……” 见到樱子小姐滔滔不绝地分享起实务经验,我连忙插嘴打断她。 “没、没错,还常常有大学单位带着动物尸体上门,请樱子小姐制成标本呢。” 我真是的,差点听得入迷,要不是刚刚与脸色发青的内海先生对上眼,一场樱子小姐的骨骼课程恐怕就要开始了。我偷偷掐了自己的大腿,借此自我警惕。 “当然,樱子小姐家里并不是满屋子动物腐尸,不过听说狗的嗅觉比人类强上好几百倍,海克特大概是从樱子小姐身上嗅出那种味道。” 我没提起樱子小姐天天捡拾动物尸体解剖炖煮等具体细节,只向藤冈夫妻粗略说明,而他们也认为这说法有道理,足以解释海克特亲近樱子小姐的举止,恍然大悟地点了点头。 之后,藤冈先生对着樱子小姐与海克特端详了好一会儿,毫无前兆地开了口: “我有件不情之请……等我死了以后,能请您收养海克特吗?” “什么?” “这条狗或许不太吉利,但既然它这么喜欢您,我太太独自一人也不方便照顾这么大的狗……也许会给您添麻烦,但不晓得您愿不愿意当它的下一任主人呢?” 对有个孩子的母亲来说,照顾大型犬或许不是件轻松的事,但突然要人收下一只狗,这也实在是有点…… “我拒绝。” 果不其然,樱子小姐一口回绝,藤冈先生难掩沮丧。 “因为没必要,我根本不信你那套来日无多的说法。” 听她这么说,一旁的藤冈太太像是吃了定心丸般,悄悄吁了一声,而藤冈先生虽感失望,无法接受这样的回绝理由,也只能垂头丧气地点点头。 “关于过世的前几任饲主,他们的资料在?” “哦,他们的资料我也整理出来了。” “喔?” “就是这个。它一开始是我伯伯的朋友养的狗,对方死了以后,伯伯就收养了它,但后来伯伯骤逝,于是又换另一个叔叔收养它……” 大家盯着那汇整得条理分明的印刷纸,藤冈先生所指的地方,上头写着“藤冈辰夫,四十八岁,二〇一二年七月二十日殁,肝硬化”。这大概就是他刚提到的“叔叔”了。 “这条狗从小就际遇奇特。在它还是小狗时,养狗的家庭失火,不只屋主丧命,狗父母与狗兄弟也跟着陪葬火窟,唯独它因为肠炎而住院,侥幸逃过一劫。” 说着,藤冈先生望着海克特,我们大家也陪同望去。海克特只是好奇地微微歪头,朝樱子小姐的掌心舔了两下,像是在问:“有什么事吗?” “我在想,它或许不单是灾厄的化身,还能感应到死亡徵兆,这一次……从我身上嗅出那样的气息。” 藤冈先生望着海克特,双眼像是无底洞般黑不见底。 “我倒不认为狗有这样的能力……算了,我们就来调查调查,你所谓的诅咒究竟是怎么回事吧。” 樱子小姐似乎有什么话想对藤冈先生说,最后还是呑了回去,这样回答他,或许是认为就算再反驳,也只是刺激藤冈先生,讨论不出结果……也或许,她只是懒得再和他交谈罢了。 “那就有劳您了。” 藤冈太太躬身道谢,藤冈先生向我轻轻点头,内海先生见状,也跟着依样画葫芦。我紧张得直起身子,一旁的樱子小姐却跟着海克特一起打了个大呵欠,连遮都不遮一下。 第三章 不知道是不是怕尴尬,藤冈夫妻将资料留给我们后,双双离开了客厅,一个去给小婴儿喂奶,一个则是去当瘾君子。由于家中有个小婴儿,太太禁止藤冈先生在屋内抽烟,他只好来到庭院解瘾。 看着藤冈先生不时咳嗽的背影,我心想他何不干脆别抽了呢?我不是讨厌别人抽烟,只是既然不想早死,就该多保重自己的身体才对吧。 海克特也跟着主人一同到庭院,时而隔着一大片阳台玻璃向我们搔首弄姿,时而追着鸟儿跑,或是一头钻进草丛里。庭院里堆着暖炉用的柴薪,乍看为数众多,但要过冬却还是稍嫌不足。不晓得晚点能不能让我也体验一下砍柴——想着想着,我的视线返回屋内。 总之,留在客厅的我们三人,决定先将资料大致看过一遍。这些资料分为三种,分别是族谱的影本、家族中早逝者的名单,以及海克特的历任饲主。 而我手里拿的,是早逝者的名单,关于殁年、年龄、死因、生前宿疾等内容全都巨细靡遗,因此也是三种资料里最厚的一叠。 “这些人还真的全都年纪轻轻就过世了……”我边翻页边低语。 “嗯……” 凑过来看我手头资料的内海先生也忍不住低应。虽然事前便知道有关早夭的事,但我实在没料到竟然到这种程度,要是再对照内海先生手头那份族谱影本,更是彰显出那份异样感。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命短,藤冈一族代代多子多孙,为数众多的家族里,女性反倒各个长寿,男性却大半活不过五十岁。其中藤冈先生的父亲共有九名兄弟姐妹,当中七名是男性,这些人全都在五十岁以前过世,最小的甚至只有十五岁。 一想到那人跟自己同年,带来的震撼直入心房。再看到死因记载为心脏衰竭,是在棒球比赛途中去世,更是令人加倍感到遗憾。看来他真的走得太突然,到了令人措手不及的地步。 “这也未免……太多了些。”内海先生嘶声低语。单手举起玻璃杯的我点了点头,入喉的果汁,尝起来显得有些苦涩。 “嗯……” 坐在我们对面的樱子小姐吁了一声,表情有点儿闷。 “怎么了吗?” “没什么,只觉得他调查得真是周到。”樱子小姐纳闷道。 “关系到自己的生死,会想查仔细很正常吧?” 只要是能到手的线索,藤冈先生想必是大小都不放过,用尽一切手段,只为了找出摆脱死神的方法。 然而话说回来,这些死因实在太过异常。若大家死因一致也就罢了,如今看了名单,这些人的死因却是各式各样,有意外身亡的,也有因病过世的,缺乏规律性的死法,更不禁使人联想到“诅咒”二字。而种种死因最终通往的,都是英年早逝这个结果。 “死于心脏衰竭的人还真多啊。” 不过这些人倒也不是毫无共通点,里头出现频率最高的,就是心脏衰竭这个病名。 “心脏衰竭只不过是心脏病的总称罢了。”樱子小姐直接答道,瞧也不瞧我一眼。 “也就是说,他们都是心脏病去世的吗?” “不,人死了,心脏本来就会停止跳动。会冠上这病名,有时只是因为死因暧昧不明,无法一概而论。总之,这是个非常万用的病名。” “皮肤病……也有可能成为致命的疾病吗?” 这次轮到一旁的内海先生开口。他伸手所指的那个人虽然死因记载为不明,宿疾方面却详细记载了呼吸器官疾患、皮肤病等问题。 而不只是他,他那因肾衰竭而死的哥哥,以及其他好几人,也同样患有这些呼吸器官与皮肤方面的问题。 “致命的皮肤病吗……较常见的,大概就是皮肤癌吧。”樱子小姐鼻哼一声,贴着椅背坐进沙发里,“较为罕见的……则是一种叫做史蒂文斯强生症候群的病,属于皮肤的过敏症,可因药品副作用而诱发,严重时会致人于死,不过若要说致命原因,呼吸器官疾病才是问题所在吧。但上头没写详细病名,我也不晓得那是怎样的病……” 只见她嘀嘀咕咕地说完,在沙发上翘起修长有致的二郎腿。 “也对,搞不好是肺癌之类的病也说不定。” 这么年轻的人,癌症扩散速度想必也很快。我看着阳台玻璃另一侧,藤冈先生刚抽完第二根烟的背影,只见他往里头走去,随后开始砍柴,发出响亮的声音,同时让我吃了一惊:原来砍柴比想像的容易多了。 海克特从草丛里探出头,奋力抖了抖全身,回到阳台兜了几圈后,大概是看玻璃落地窗凉凉的很舒服,“咚”的一声靠99lib.躺到上头。 “这里写的皮肤病与呼吸疾病,有没有可能是过敏性气喘啊?”内海先生出声。 “什么?” “你们看,里头不是有好几人似乎遗传到类似症状吗?” 他拿起族谱,指给我看。一对照族谱,从我那份名单中难以察觉的资讯,的确变得一目了然。 “他的直系吗?”樱子小姐说。 一看族谱,藤冈先生的伯伯与爷爷等血缘相近的故人,全都患有这样的疾病,除此之外,他们也不乏肝癌等问题,因此倒不见得能直接与死因画上等号,能够确定的,就是这些病彷佛带有遗传性,只出现在特定人的身上。 “这么说来……藤冈先生也经常在咳嗽。” 我想起他在对话途中频频咳嗽的事,而内海先生也点点头。 “是啊,毕竟他国中时就是为了调养气喘才搬到这里。看他如今成了大烟枪,我本来也是挺替他担心……不过,烟酒不就是这么一回事吗?” 内海先生大概是想起藤冈先生快乐似神仙的抽烟样,转头注视庭院,没想到映入眼中的却是海克特,害他明显皱起了脸。 “我姐姐也有气喘,外加从小就患了严重的异位性皮肤炎,苦到连我都看不下去,总是心想要是能帮她分担一些不知该有多好,特别是气喘,发作起来真的要人命,每次都看得我提心吊胆,怕她会不会就那样死了……” 他胡乱搔了搔鸡窝头,双手交扣至后脑合起眼睛,感触良多似地回忆往事。从见到他人有难,愿意分忧解劳这点,不难瞥见内海先生温柔的一面。 “小时候……意思是她现在已经好了吗?” “目前是。不过听说前阵子搬家时,大概是因为尘埃吧,好几年没犯的气喘又发作了一次。这种过敏问题好像有遗传性,她之前怀孕时,还为此操了好久的心。” 我想起之前内海先生带到樱子小姐家的那对可爱双胞胎。他们就跟内海先生一样,生着一头蓬蓬的鬈发,又跟内海先生排排站,害我差点笑场。 “幸好如你们所见,那对双胞胎健康得很,虽然头发跟我和我姐一样,长成这副样子。” 内海先生扯了扯自己的头发笑道,我也不禁跟着笑了。那两个小朋友的确是开朗又活泼,说到头发……内海先生果然很介意自己的发型。话说回来,原来他姐姐也是一样的发型吗? “可是啊,自然鬈是占优势的显性遣传,这对大耳垂也是显性遗传,所以别看我们这样,这些都是十足优秀的基因!你们想想,佛陀不也是自然鬈配上大耳垂吗?” 不知道是不是为了掩饰自己的难为情,内海先生一反先前的正经,回归平常嬉闹的口吻。 “等等,耳垂就算了,佛陀那颗头应该不叫自然鬈吧?” “难不成是去给人烫出来的吗?还是说,他每天早上都自己动手卷?” “不,那样并没有比较好……你应该听过孟德尔定律吧?显性优势指的不是那个意思!” “——婆婆说,欢迎下次再带他们来玩。” 我跟着恐怕会遭天谴的内海先生一同笑着,一旁拿着资料装模作样的樱子小姐突然低语。我想,她一定也是在掩饰自己的难为情,证据是,她从刚刚到现在,都没认真看手头的资料。 话虽如此,我也没必要硬是戳破,因此只是看箸她,嘴角咧得比先前更开。最近我才发现,樱子小姐喜欢小孩,那大概是因为,小孩比起大人纯真许多吧?总之对她而言,小孩是比大人更好打交道的对象。 “不过,遗传吗……”接着,我深吸口气,收起轻松的气氛,回到藤冈先生的问题上。“父母的遗传不容忽视啊。” 我几乎没有关于父亲的记忆,人们却常常说我像父亲。看了照片,我也觉得跟父亲年轻时有几分神似,至于母亲那边的爷爷,我也觉得跟他挺合的,对食物的喜好很相似,心想这应该就是所谓的遗传。 樱子小姐曾说,若是环境相似,喜好也会跟着相似。发现自己跟久未谋面的亲戚拥有宿命般的共通点,或是偶然感受到某种血浓于水、类似心电感应的共鸣,令人觉得“血缘果然将我们连在一块儿”……诸如此类的奇妙体验,我想应该人人都曾经历过吧。 既然这样……莫非诅咒也是会遗传的? “这世上的确存在着短命的家族,有些是致命的遗传疾病所导致,但也不乏难以具体解释的状况。”樱子小姐彷佛看透了我的心思。 “像是诅咒或报应之类的吗?” “我可不相信灵异或诅咒等怪力乱神,令人费解的事或许存在,但那只不过是因为现今科学无法阐明,世界上还有许多事,是我们尙未了解的。”樱子小姐端起被冰水分离成上下两层的苹果汁,一饮而尽,“同个家族,生活习惯也往往相似,得到相同习惯病的风险自然会提升。癌症、糖尿病的基因有较高的机率会遗传给下一代,过敏也不完全跟遗传无关,而藏书网味觉据说也拥有一定程度的遗传性。曾有人研究过黑猩猩,发现各地黑猩猩最能感受出的味觉皆不相同,并认为基因相似度高达九十九%的人类也适用这个研究结果。由结论来看,只要待在同个环境里,人们对饮食的喜好就会有高机率相同,而饮食习惯与健康息息相关。” “也就是说,人们有可能因为几个基因遗传导致短命吗?” “没错。”樱子小姐点点头。 “如果真是这样,只要藤冈目前身体健康,短期内就用不着担心,对吧?” 被内海先生一问,樱子小姐思索片刻,随后轻轻摇头。 “我不是医生,无法断定他是否健康。” “也对啦……” “特别是某些病症,在青壮年人的身上恶化得特别快。”樱子小姐随后补充了一句,内海先生遗憾地垂下肩膀。 “总之,想查出是否有遗传方面的问题,就得接受通盘检查。光凭一般的健康检查,难保不会有什么遗漏。” 这时,一旁传来开门声,随后是爪子踩着地板的喳喳声,以及短促的吁吁声。听到声响逼近,内海先生飞快地缩回沙发上抱膝,白色毛球就在同时冲进客厅。 “海克特,你回来啦。” 海克特先对我投以笑脸,鼻头轻轻搁到我腿上,停了一会儿,随后马上连跑带跳地回到樱子小姐身边。她的双腿已成了海克特专用的枕头。 “查出结果了吗?” 隔了一会儿,藤冈先生也踏着悠闲的步履回到客厅,咳了几声,身上散发出淡淡的、闻起来跟巧克力有几分相似的烟味。 “藤冈,我记得你有气喘对吧?”内海先生问。 “是啊,那毛病到现在都还折腾着我。” 那你何不把烟戒了呢?我想归想,却说不出口。内海先生那句“烟酒就是这么一回事”,其实充满了属于成人的体谅。虽说抽烟喝酒有害健康,但这种事的确没有设限的必要,毕竟人生是属于自己的。 “你叔叔也有这毛病吗?” “这个嘛,我也不晓得。” 内海先生接着问,藤冈先生耸了耸肩。随后,他又问了有关饮食习惯,以及所能想到的各种大小事,但藤冈先生只说“不太清楚”“没印象了”,答不出具体内容。不久,藤冈太太从婴儿房里探头到客厅,她似乎在里头哄小婴儿睡觉。 “老公,你能出门替我买东西吗?”她对藤冈先生招了招手。 “你不能自己去吗?” “可是希美刚睡着,把她出门太可怜了,放在家里又怕醒来没人照顾。好嘛,拜托你啦!”藤冈太太压低音量,向自己丈夫撒娇。“我想给客人做个蛋糕,可是一时糊涂,忘记家里已经没有鲜奶油了。” “啊,您不必这么客气啦。” 我赶紧起身,藤冈太太举起手示意我回座。 “不,不瞒你说,我以前是个厨师,凡有人来作客,就非得把他们喂饱才甘心。”藤冈太太对我说完,再次仰头望着自己的丈夫,“大家这次可是为你而来,应该要好好款待才行。” 被她这么一说,藤冈先生也无法说不,只好带着无奈的苦笑,转过头面对我们。 “各位也听到她说的了,那么,我先出门一趟。” 听到出门两个字,海克特倏地起身,精神抖擞地奔往藤冈先生脚边。它还真是聪明又忠心啊,不只是我,就连畏畏缩缩的内海先生也同感钦佩,说它“真是不简单”。 “谢谢,那么路上小心喔。” 藤冈太太来到客厅门口,带着笑容目送先生离去。看他搭着光看就晓得价格不斐的黑色汽车慢悠悠地驶离车库,藤冈太太这才转身面对我们。 “那么,有什么我能回答的问题吗?” 藤冈太太突然发问,把我吓了一跳。 “他向来不太懂得跟外人聊自己家的事……但我觉得,他只是怕一旦说出去,会害我变得跟他一样下场……真正的他,其实是个挺胆小的人。”藤冈太太落寞地笑了。 “他是从何时开始说自己会死的?”我忍不住提问。 “何时吗?”藤冈太太就像是听了什么陌生的字眼般,纳闷地复诵。“这个嘛……起码是我们认识以前的事了,也许从他懂事以来就是这样?关于我先生的童年,内海先生应该比我更清楚吧?” “咦?” 话题突然转向自己,内海先生吓了一跳,坐直身子。 “他小时候是怎样的人呢?”我再问了一次。内海先生叉起双手,发出低哼。 “嗯……藤冈小时候,该怎么说……算是与众不同吗?还是豁达呢?总之就是不像个孩子。因为他是东京土生土长的都市人,当时甚至有人在背后中伤他,说他瞧不起我们大家。” “哎呀呀。”听到中伤二字,藤冈太太露出尴尬的笑容。 “没想到一跟他交道,才发现那些谣言全是空穴来风,他本人大方又和善,只不过就是有点放不开,那应该叫做……随时武装着自己的心?” “是啊,他实在太常被人误会了。”内海先生说完,藤冈太太笑着点头,“我啊,一开始也觉得自己肯定跟这人合不来,认为他是个装腔作势的讨厌鬼……可是一旦熟了,就发现完全没这回事。” 的确,我对藤冈先生的第一印象也不是很好,但既然内海先生与藤冈太太这样和善的人都打了包票,那么他肯定不是什么坏人,只是容易被人误会——就像樱子小姐那样。 “国中那时啊,有乌鸦的雏鸟从学校后院的树上落巢,老师叮嘱我们不能靠近,否则会被母鸟攻击,结果藤冈看雏鸟越来越有气无力,说‘再这样下去它会死掉的’,我拿他没辙,就跟他一起去救雏鸟。” “咦?那不是很危险吗?” 说到乌鸦的母鸟,可是再凶猛不过了,之前我家附近步道旁的行道树上也有乌鸦筑巢,马上被市公所派人摘除,但乌鸦有在同个地点筑巢的习性,巢一拆完马上又筑了新的,甚至还开始攻击路人,市公所后来不得已,只好把整棵树砍掉,改建花圃。乌鸦,就是这么恐怖的生物。 “一点都没错,母鸟简直气炸了!我们两人被它啄得好惨,搅得天翻地覆,浑身是血,最后好不容易救起雏鸟,送到了兽医院,但……” “还是回天乏术?” 说到这儿,内海先生顿住了,而一直默默旁听的樱子小姐,则是缓缓开了口。内海先生点了个头,眉头因悲伤而深锁。 “听说雏鸟一落巢就等于失去母鸟的庇护,坠落时也早就带来全身性的伤害,兽医说他很遗憾,但雏鸟恐怕已经没救了。”内海先生深吁了一口气,“但藤冈不肯放弃,要兽医想办法救它,只是最后还是没能救回,害他忧郁了好久……老实讲,他那沮丧的模样比雏鸟更可怜,我也实在不希望看到雏鸟死去啊……”内海先生苦笑,“如今回想起来,他从那时就对生死格外敏感,或者说是严肃以对,不晓得那跟他的家族背景有没有关系。后来国三那年,他的父亲死了,我看他异常沉着,就像是抱定了什么觉悟似的。你们今天一提我才想起,或许是有这么一回事。” 说到这儿,内海先生双手交扣到面前,装模作样地伸了个懒腰。提起这段悲伤往事,害他跟着悲从中来,此刻正强忍着泪水。我故意装作没看到他那湿漉漉的双眼,樱子小姐却不懂得看气氛,拿起面纸盒直接送到内海先生面前。 “您的丈夫……真的是个善良的人呢。” 我苦笑地望着不懂察言观色的樱子小姐,一面假装没看见难为情地遮着眼睛的内海先生,并向藤冈太太说道。 “认识当时,他比现在更有侵略性,就像是全身长满针刺。我想当时的他,肯定是很努力想扭转命运,不只私下,他在工作上也一样积极好战,甚至还被大家封为赌徒。” 说到这儿,藤冈太太又笑了起来。赌徒——这绰号一针见血,而他应该也一路过关斩将,才住得起如此气派的房子。 “但就算平时以强势的一面示人,心总有感冒着凉的时候,对吧?陷入低潮的他,看起来总是既憔悴又无助……”藤冈太太深吸口气。 即使知道聊的不是坏话,但背着当事人谈这类私事,总教人良心不安,她此刻想必也是相同心境,只见她一时面露踌躇,最后还是豁出去似地,继续先前没完的话题。 “我啊,是他常光顾的西餐厅老板的女儿。美食跟美酒,能让人卸下心防。我那时帮店里的忙,看他经常愁容满面,觉得无法置之不理,便听99lib.他吐苦水,两人不知不觉就聊开了。”她语带害臊,一点一滴地道起与先生邂逅的往日情事,“就这样,我决定和他甘苦与共,一同为人生奋斗,两人于是结了婚……只不过,男女就算结为连理,彼此依然是陌生人,即使姓氏相同,却不见得能心有灵犀。光是结婚,并不能改变一个人既有的本质。” 她落寞地说完,瞥向位于厨房隔壁,睡着小婴儿的那间婴儿房,我的目光也自然而然地跟随而去,映入眼中的,是深褐色的婴儿床,与几只挂在上头,色彩鲜明的三原色小布偶。 “但小孩却不一样,虽然只是一小片灵魂,却拥有改变人的力量。抱着自己孩子的他,的确有了改变,但我当初以为生下孩子,能带给他活下去的希望,没想到却反而让他……变得畏惧死亡。” “与其像以前那样横冲直撞,变得沉稳一点,不也是好事吗?” “不,”听了我的看法,藤冈太太随即摇头,“从此,他每天为事业奔波,不只玩起股票,甚至开始投资。我问他怎么回事,他竟然说是担心自己将来死后的事,想为我们多留点钱下来。听了这番话,我吓坏了,从前那个奋斗不懈的他,如今竟然……接受了自己的死亡。” “接受死亡……” “他正在做准备……准备一个人赴死。” 我一复诵,藤冈太太抿起嘴唇点了点头,内海先生也气愤地往沙发的靠肘一拍。 “怎么会……他的勇敢,根本用错地方了……”我叹道。 “过去,他收养了海克特,继承一幅号称带了诅咒的凶画,笑称自己才不会因此而死。当时的他明明斗志犹存——直到孩子诞生,一切却变了样。” “凶画?”靠着沙发、一脸索然的樱子小姐听到这儿,突然直起上半身。 “是的,凶画。只是一幅很普通的森林风景画,但因为持有人相继丧命,而被大家视为不祥。但他说那幅画是祖传之物,拥有数百年的历史和一定程度的价值,因此继承下来,但因为跟这个家风格不搭,所以一直收着。” “没挂出来吗?”樱子小姐问。 “是,说是不合喜好,他的品味就如各位所见……” 藤冈太太说完,环视屋内一圏。的确,在这样的屋子里挂上一般的风景画,肯定格格不入。藤冈家展示的画作尽是些磨耗心神、神经兮兮的作品。 “而这次生日将近,又让一切变本加厉,毕竟我公公就是在他这年纪过世的,让他简直像是坐困愁城,尤其是最近这一个月,他的气喘老毛病加重,医生也说恐怕是由于压力过大……” 就在这时,外头传来汽车引擎声,和车库铁卷门升起的马达声,藤冈太太赶紧自沙发上起身。藤冈先生回来了。 “如今,我一个人实在不知该如何是好,今天大家远道而来,真是让我既感激又宽心……真的非常感谢大家!”藤冈太太急忙向我们鞠躬道谢,“只要有个起头就行了,哪怕是撒谎也好,只要给那人施一点魔咒,让他认为诅咒根本不存在,这样就够了。请大家帮帮忙,救救他吧!” 藤冈太太以这句话作结,匆匆回到厨房里,海克特几乎在同个时间点,带着脚步声与喘气声奔进屋内。 “老公,你回来啦。” 藤冈太太算准时机,带着笑脸从厨房现身,像是下厨到刚才似的,而藤冈先生也将鲜奶油和装了蜜李与葡萄的透明盒子交给她。 “哎呀,你还特地到果菜合作社买吗?” “反正又没多远。你之前不是说,给小孩多喂点水果会比较好喝奶吗?” “所以不是为我,而是为希美买的罗?”藤冈太太瞪着先生。 “希美健健康康长大,不是你最欣慰的事吗?” “是这样没错……” 于是两人一边拌嘴,一边进入了厨房。看着那属于夫妻的恩爱模样,反倒令我郁郁寡欢,回头一瞧,内海先生也皱着一张脸,双唇纠结在一块儿。 “既然这样,我们就为他办点仪式吧。” “什么?” “帮他‘破除诅咒’!简单说,就是想办法说服藤冈,让他明白一切只是迷信。”内海先生悄声提议。 樱子小姐摸着沾上室外气味的海克特,对他投以侧目,似乎觉得这主意很蠢。然后,她当我们不存在般,拿起族谱与名单径自读了起来。 “可是,这真的只是迷信吗?”我问。 “啊?” 当然,只要能挽救藤冈先生,哪怕是替他办一场古怪的仪式,我也义不容辞。问题在于说服了他本人,真的就能让他平安无事吗? “如果事情另有隐情呢?你们想想嘛,这些人是真的死了,而且全都是男性,不管怎么想都太巧了。” 内海先生从咽喉深处发出呻吟。大家是以“诅咒不存在”为讨论前提,然而藤冈一族的男性早死却是事实。假如死者有男有女,还勉强说得过去,但却清一色为男性,实在不能用偶然来解释。 “不论你们怎么想,我都不相信什么诅咒。不过遗传性的心脏病确实存在,这是一种‘看似健康的人突然心脏停止跳动’的病。”樱子小姐眯起眼睛,瞧着厨房。 “而且只限男性吗?”我追问道。 “看似健康”这点,的确符合藤冈先生父亲的状况,也能解释为何这么多人心脏衰竭而死。可是英年早逝的全是男性,这又该如何解释呢? “没错。” “咦?” “这种病的奇特之处就在于,它专挑男性发作。”樱99lib?子小姐看着目瞪口呆的我,扬起嘴角点点头,并且探出身子,就像过去那样,迫不及待地等着卖弄学识。“但,有件事我得先弄清楚。” 这时,樱子小姐发现藤冈先生回到客厅,便起身走向他。 “午餐时间到了,美幸说既然外头的风静下来了,干脆邀大家到庭院用餐,难得有这机会,我们不如再开瓶小酒?反正大家今天应该不急着回去吧?要是不嫌弃,也可留下来住个一晚……” “我想看你的手。” 藤冈先生拎着酒瓶,喜孜孜地走过来,樱子小姐把手伸向他。由于事出突然,藤冈先生大惑不解地眨了眨眼。 “什么?” “手。我想看你的指甲,好吗?” “呃……” 这人到底在说什么啊?尽管狐疑,藤冈先生还是将酒瓶交给内海先生,双手伸向樱子小姐。樱子小姐捧起那双手,吹了声口哨。 “这指甲是天生的吗?” “指甲吗?” 藤冈先生望着她,显得更加无法理解,一旁好奇的我也凑过去瞧。藤冈先生手指的血液循环看起来糟透了,简直就像是瘀青,指甲旁更是浮现又黑又粗的血管。 “看到指甲上的线条了吗?这叫做米氏线,是最近才形成的对吧?” “噢……是的,医生说我可能有些贫血。” “有时贫血的确会造成指甲上的纹路,但一般都是纵向的,不会有这种色素沉淀。你这是其他原因造成的。” “其他原因?” 藤冈先生的表情谜上加谜,重复了一次樱子小姐的话,而她点点头,放开那双手。 “你气喘加剧,是这一个月以来的事吧?是不是湿度升高后才这样的?” “这么一说……好像是这样。” “那么,我再问一个问题。”樱子小姐恍然大悟般地点头,准备再次提问。一旁的内海先生似乎很紧张,我甚至能听到他的呑咽声。 “你是不是挂出了那幅画?” “您说的画是指?”藤冈先生回头寻找客厅里的抽象画。 “不是那些,是你继承的那幅凶画。我没猜错的话,你最近挂出了它,而且是挂在妻儿看不见的地方。” “您怎么晓得?” “老公!你不是说那东西不吉利,说要把它收起来吗!” 诧异的藤冈先生艰涩地反问,一旁的藤冈太太则揪着他厉声质问。 “本来是这样没错,后来觉得工作疲惫时看一下可以放松?99lib.心情,于是就挂到书房里了。我要你别进房间,所以你可能不晓得……” 据藤冈太太所言,她以前进书房打扫时,就算只是稍微挪了下东西,藤冈先生就会发怒,因此基本上她从不进书房,由先生负责打扫等事。 “也好歹跟我说一声嘛!” “我没有要瞒着你,只是……” “那不重要,等我们回去后,你们想吵多久都无所谓,现在请你带我去那间书房。” 见到主人们吵起架,海克特急得在两人之间踱步,樱子小姐轻轻摸头安抚它。 “我来破解你所谓的诅咒吧。” 第四章 藤冈先生的书房在二楼。这间房子不只大,设计更具有深度,由长长的走廊贯穿其中,依藤冈先生所言,书房就在走廊最深处,一个大壁橱的正对面。 “我很容易因为杂音而分神,因此把书房盖在远离婴儿房与卧房的位置。” 我们在藤冈先生的带领下前进。藤冈太太此刻嘴唇紧抿,似乎还在为刚才的事生气。 “就是这里。” 不久,藤冈先生站到一扇黑门前,樱子小姐以手势示意他开门,藤冈先生显得有些不悦,但还是依她的指示开了门,准备进屋时,却又被她拦了下来。 “别靠近。” “咦?” “我一个人进去就好。” “呃,可是……” “里头可能不安全。” 樱子小姐说得直截了当,让我身后的藤冈太太听得倒抽一口气。只见樱子小姐瞥了她一眼,戴上随身携带的橡胶手套,伸了伸手指,打算进屋里去。我一见状,急得拉住她的手臂。 “小弟,别碍事。” “不,既然危险,我更不能让你进去。我去吧!” 话刚说完,内海先生便说:“不不不不不……”挺身介入我俩之间,“既然是危险任务,当然要由警察出马!”说完敬了个礼。 “你们这些人实在……” 樱子小姐无奈地瞪着我们,发现我们是认真的,只能轻轻叹气。 “好吧,尽量别吸进东西。” “吸进东西?” “没错,找个手帕捂着口鼻。” 我从口袋里掏出之前借给樱子小姐的手帕,捂住口鼻。手帕擦过海克特的口水,狗臊味比想像中重,至于内海先生,更是连手帕都没带。一旁的藤冈太太看不下去,拿出整盒抛弃式口罩给我们用。 看到我们戴口罩,藤冈先生干脆也跟着戴了。一旁的藤冈太太嘴上没说什么,眉头倒是皱得很紧,似乎不希望自己的先生再这样冒险。 “那幅画就在书桌后面。” 藤冈先生的书房收拾得井然有序,各种文件卷宗全收进文件夹里,黑色笔记型电脑与桌上型电脑各一台,整个房间依然是黑色世界的主宰,就连桌上的地球仪都不例外,是黑白色调的金属制品。 在书房里唯一绽放色彩的,就只有挂在书桌后头墙上的风景画。 “就是这幅画啊?”内海先生问。 “是啊,最早是我曾祖父的宝贝,经过爷爷与伯伯之手代代相传,最后由我继承下来。听他们说,这是好几世纪前的作品。” “好美的绿色啊。” 这幅画很美,美得实在不像凶画,蓊郁森林的一株倒木上,洒下一道日光,鲜明映出满布苔藓的树皮。画里没有生物,只充满了肃穆的静谧,像是能为观者带来一种庄严、祥和的心境。 “那叫舍勒绿,在翡翠绿问世前,绘画的绿色颜料都是使用这东西。这幅画应该是十八到十九世纪间的作品。” “这东西对身体有害吗?” “这是砷化合物。” “咦?砷指的是……砒霜成分的那个砷吗?” 樱子小姐淡淡回答我的问题,我吓得转头面对藤冈先生,而他也脸色苍白地看着我,藤冈太太更是面无血色地搂着海克特的颈子,彷佛随时都会昏过去。 “没什么好大惊小怪的,颜料成分里含砷并不稀奇,它虽然在现代是毒物,从前却是常见的药物,不管裙子的染料或是美白化妆水,里头都看得到它的踪迹。再说,这含绅的颜料,并不是这次的问题所在。” 樱子小姐摇摇晃晃地踮起脚尖,想把墙上藏书网挂着的画取下,我跟内海先生赶紧上前换手。这辈子头一次搬画,超乎想像的沉甸感令人大吃一惊,但这重量恐怕跟画没太大关系,而是来自豪华气派的画框。裱框真是门学问啊,我在电视上看过派年轻演员到意大利当短期裱框学徒的节目,想起那令人敬佩的专业手艺。 我们小心翼翼,把画放到书桌上。由于徒手搬画,此刻我恨不得赶快把手洗干净,但更担心樱子小姐乱来,因此想走也走不开。而内海先生似乎也和我一样,一边盯着樱子小姐的一举一动,身后的手也不停在工作裤上抹着。 “你刚刚说,这幅画以前从来没挂出来过?” “是啊,是最近才拿出来的。” “不是我爱嫌,但你对画的保管未免太过草率,九月是一年当中最多雨的月份,在连日的影响下……” 樱子小姐翻过画。 “啊……” 定睛一瞧,画框内泛着一片白白、毛毛的污渍。 “这是霉菌。画框里面很容易因为结露成为霉菌滋生的温床,帚霉属的室内霉菌,恐怕就是对画下诅咒的罪魁祸首。”樱子小姐先卸下画框的内里,确认霉菌已经侵蚀到画的背面,皱起眉头把画框装回去。接着,她来到房间的窗口,“这只是我的推测,但这幅画恐怕使用了大量砷化合物,只要进入夏天等多湿多霉的季节,就会产生砷化氢。你是不是常常闻到房间里弥漫着类似大蒜的气味?” “听您这么一说……”藤冈先生点点头。 这间前卫的住宅,就连窗户也与众不同。樱子小姐费了番工夫才打开窗户,导入新鲜空气,漂亮的黑发也随风飘逸。 “呼吸器官发炎,皮肤角化……这些都是砷中毒的症状,而你的指甲也证明,砷正侵蚀着你的身体。我曾看过古书记载,砷中毒的人骨带有紫色斑点……怎么样?你叔叔的遗骨上有斑点吗?还是说,那只是从前的迷信?”樱子小姐摘下口罩,深吸着清新空气,随后转过身子,靠在窗边面向我们,“你叔叔死时,也正值东京的雨季,他生前也将这幅画挂在身旁,对吧?” “您说对了……他没把画挂在自家,却挂在工作用的租屋处。”藤冈先生再次点头。 “砷中毒一旦慢性化,除了导致皮肤角化,还会造成呼吸与消化器官病变,九九藏书甚至诱发癌症。另外,毒物造成的中毒对肝肾负担很大,我记得你的叔叔也是死于肝硬化?” “对,叔叔就是因为这幅画才?” “我没验过遗体,无法肯定,但可能性确实存在,事实就是,你身上也出现了砷中毒症状。” “竟然有这种事……” 藤冈先生无力地跪到地面,双手遮面,发出低沉苦闷的呜咽。内海先生手搭上他的肩膀,要他离开房间。 “值得庆幸的是,你的症状还很轻微,只要赶紧把画扔了,或是改变保存方法,接受适当治疗,一切就没问题了。不用担心,你死不了的。” 见到丈夫蹒跚走出房间,藤冈太太抱了上去。藤冈先生脸埋进妻子那垂着柔丝的后颈,紧紧地抱住她。 “总之,这就是你身受的诅咒之一。这次你可得好好感谢朋友与妻子,要是再这样下去,你恐怕就要成为凶画的牺牲者了。” “之一?难不成还有其他的吗?”藤冈太太泣声问。 “是的,也就是你先生的家族。你们家族的男性常常因心脏病过世,我记得你说你父亲向来好端端的,却突然就撒手人寰?” “99lib.是的,没错。家父做了健康检查,出炉结果一切健康,却在两个月后过世了。” 樱子小姐追问藤冈太太与先生,并翻找垃圾桶,把碎纸机裁过的废纸全倒到地上,接着拔出垃圾袋,塞进画并封住袋口。尽管毫无密闭性可言,但应该还是比挂在墙上好多了。 “这只是我的臆测,但他的死因恐怕是所谓的失望病。” “啊?樱、樱子小姐!现在可不是开玩笑的时候啊!”我惊呼。 “我并不是在开玩笑,因压力而猝死的案例的确存在。人受到巨大压力刺激,肾上腺会暂时发达并分泌大量皮质醇,几个月后却会陷入萎靡不振。肾上腺皮质的内分泌一旦断绝,会带来严重的生命危险。”说着,樱子小姐摸向自己的剑突一带,大概肚脐再上去一点的位置,肾上腺应该就在那里头。“此外,大量的皮质醇会大幅提升心血管疾病的发作风险。接下来是我的猜测,你的家族在遗传中,恐怕有冠状动脉方面的问题,例如分布不佳,甚至根本少了一根……这些都不是罕见症状。你那十多岁就过世的叔叔死于棒球比赛途中,冠状动脉就算异常,平时也不会影响生活,不过要是激烈运动,就会给心脏带来重大负荷。” “冠状动脉?”藤冈先生蹙起眉,晃了晃脑袋,“不可能!我跟父亲都做过健康检查,医生也说没有异常!” “很遗憾,凭一般健康检查,是验不出那些问题的。要想查出端倪,只能透过电脑断层扫描,由3D影像来判断,或是注射显影剂,做冠状动脉显影检查。” “竟然有这种事……可是他们全都是男性,这又该如何解释?” 藤冈先生握拳,贴着心脏附近继续追问,樱子小姐耸了耸肩。 “皮质醇的分泌量虽然有个人差异,但男性一般要比女性来得多。女人这种生物,对压力的耐受性似乎异常强大,反倒是男人,有时甚至会承受不住失恋的打击,而死。” 说完,她笑了,而且是不怀好意的笑法,害我这下郁闷起来,心想这可一点也不有趣。樱子小姐肯定不曾体验过失恋的痛苦。 “此外,既然是青壮年男性,想必也有不少工作方面的压力,他们过世的年纪相对较轻,也就不足为奇了。” 的确,我听说男性的自杀率比女性高,统计上约为2:1,而这的确是因为女性自杀动机以健康方面问题居多,男性却是工作与经济方面因素占极大多数。 “工作压力吗……”口罩底下,传来藤冈先生沉重的叹息,“我的父亲……是在一九九一年走的。” 他手扶着额头说道,我不明白这年份的意义,于是等着他的下文,樱子小姐发现我会意不过来,缓缓摇了摇头。 “是泡沫经济破灭的隔一年。” “啊……” 听到这儿,我也不需要更多的说明了。随后,樱子小姐指示我们离开房间,自己也来到外头。 “只要知道原因,就能防范于未然,这就是你的另一道诅咒。这下你明白了吗?这根本没什么大不了,所以用不着担心,你死不了的,什么超自然诅咒,根本是子乌有的东西。” 樱子小姐面对走廊上相依而立的藤冈夫妻说道,只见藤冈太太噙着泪水点了个头,轻抚先生的背。藤冈先生吁了一声,也同样哭着,但想到他这些日子所背负的,就算?99lib.t>哭上一整个月,或许都不过分吧。 “懂了吧?所谓的诅咒追根究柢,就只是这么回事罢了。你的家族或许有短命的倾向,但却不是每个人都早死。人们喜欢将重复发生的巧合穿凿附会,要是你的家族确实有遗传性的心血管异常,那么由机率来看,会有几人因此丧命,也没什么好奇怪的。现实比小说更离奇,即使机率再低,只要可能性存在,就有机会发生匪夷所思的怪象,而种种巧合日积月累,便造就出人们荒谬的妄想,也就是所谓的诅咒了。” 说完,她抽出塞在后裤袋里的名单,随手撕成碎片。走廊窗户吹进的风,让白色影印纸随之飘舞,在地板上卷出小小的漩涡。 “这下明白了吧?你完全没必要放弃自己的生命。” “所以我不是早说过了吗!你是不可能死的!”藤冈太太离开先生,以坚定的口吻说,“诅咒根本不存在!我们会活到长命百岁,看着希美生子生孙,当上曾祖父曾祖母!” “美幸……” 两人热泪盈眶,一旁的内海先生也呢喃道:“谢天谢地,真是谢天谢地。”并流下泪来,看得我不禁苦笑……并从口袋里掏出带有狗味的手帕,交给这教人无法讨厌的善良警察。 “事不宜迟,我们赶紧到医院一趟吧。”不久,哭肿双眼的藤冈太太,笑着拍了一下先生的手臂。 “借我打通电话吧。我叔叔有个朋友是心脏内科医师,这件事交给他准没错,我会一并在电话里说明砷中毒的事。”樱子小姐说完,回头瞧着那幅画,“至于它,可以找画廊商量,看能不能连裱框一同修复。这幅好画要销毁实在可惜,我想一定能找到其他的解决办法。” “也好……不过这张脸实在出不了门,我先去洗把脸。” 藤冈先生举起黑外套的袖口,边拭泪边说,脸上依然泪糊糊的。 “哈哈哈,瞧瞧你哭成什么样子。” 内海先生又哭又笑,笑声有如池塘的涟漪,在众人之间荡开,只有海克特乌溜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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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眼珠子骨碌碌地打转,充满好奇地瞧着我们大家。 第五章 事情告一段落,小婴儿也正好醒来,大家于是回到一楼。藤冈先生去厕所洗脸,准备出门,藤冈太太则是带了小婴儿来到客厅与我们见面,气氛一片融洽。我跟内海先生边喝冰咖啡,边跟抱着婴儿的太太聊些有关最近天气等无关紧要的话题,之所以避谈藤冈先生,大概是因为即使真相水落石出,大家还是怕她有所牵挂吧。 “海克特,没事的。” 不知道海克特是不是不满被主人留在客厅里,在客厅门口前吠个不停,把内海先生吓得浑身发抖,彷佛如临大敌。 “狗太吵了。小弟,叫它安静点。” 拿着话筒的樱子小姐语气火冒三丈。她借了藤冈家的电话,正在连络那位叔叔的医生朋友,此刻却被狗吠声烦得倚在桌边皱起眉头。 “怪我喔……好了,海克特,来这里玩吧。” 不得已,我只好跟藤冈太太要了海克特的玩具。以乳胶编成球状的玩具原本是幼儿用,不过现在似乎成了海克特的最爱。我拿起软球扔了几下,海克特则勉为其难般,慢呑呑地朝球追了过去。 看到海克特跑到附近,内海先生又“呜啊”地惨叫。 “哎唷……内海先生,海克特没那么可怕啦,你也差不多该适应了吧。” “唉……我啊,向来就是对动物不行……光看都要起鸡皮疙瘩……” “竟然怕到这种地步?” 看到他不只蹲沙发,甚至爬到沙发背上打着哆嗦,我跟藤冈太太忍不住笑了出来。 “幸好今天只有海克特在,否则我们家本来还有猫的,今天不晓得上哪儿蹓躂去了,而且卧室还养了蜥蜴呢。” “蜥蜴?” 这下连我也吃了一惊,跟着内海先生同声喊道。 “是啊。当初饲养时,我也吓了一跳,习惯之后发现,其实撕蜴也挺可爱的。”藤冈太太露出淘气的轻笑,“听说那是珍稀品种,每次他喝醉了,都会拿出来给客人瞧。” 既然这样,我或许应该看看那蜥蜴究竟有多可爱,不过内海先生这下真如字面所述,脸色一片苍白。 “下次再来这里,我打死都不要喝酒……” “哎呀,别这么说嘛,这次的事情我们想报答也无从报答起,等阿毅身子恢复了,到时请大家务必再来赏脸,下次一定会准备大餐款待大家。” 藤冈太太以脸蹭了蹭婴儿说,幸福的笑容,让我跟着开心了起来。要是还有下次,一定要品尝看看藤冈太太自豪的好手艺。 “话说回来,这次真是多亏内海先生登门拜访。” “没有啦,我什么也没做,全是九条小姐的功劳……” 内海先生既为难又害羞地搔搔后脑。 “是啊,我很感谢九条小姐帮忙,但她毕竟是您请来的,再说……”说到一半,藤冈太太手遮到嘴边,压低音量,“他说今天有个重要的朋友要来,一大早就充满干劲,忙进忙出的。” “重要的朋友?”内海先生疑惑地眨眨眼。 “是啊,说您是他的死党。” “死、死党?”内海先生吃了一惊,从椅背上滑下来。 “咦,难道不是吗?”藤冈太太看着满面通红的内海先生,轻声笑问。 “不,我想应该没到这地步吧。听他这么讲,我是很高兴啦……只是从没想过,原来他是这样看我的,我以前写信给他,从来没收到他的回音……”说着说着,内海先生垂下头,发出吸鼻涕的咻咻声。“这小子也真是的……死党吗?只不过是国中时厮混了一段时间……那段时光对我来说,的确是难以忘怀……”内海先生带了腼腆的鼻音说道,强装镇定的语声里,听得出藏也藏不住的喜悦。“既然这样,当初干嘛不多跟我连络呢?我直到最近才晓得,原来他早就搬回旭川了。” “喔……” 我忽然想起,在我国中时搬离旭川,那位最要好的童年玩伴,最近彼此也几乎没怎么连络,回家后再寄封信给他吧——想着想着,脑海里突然冒出疑问。 “咦?那……藤冈先生这次为什么会突然打电话给你呢?” “当然是因为我德高望重啊。” “你喔!” 看他那洋洋得意貌,我忍不住吐槽。 “唉,没什么啦。之前啊,我碰巧遇到他带狗出来散步,两人寒暄了一下近况,我说我现在在当警察,把他吓了一大跳,笑说当年最散漫的你,竟然也能当上警察等等。离别时,我们说将来再找一天好好聚聚,而这次他会连络我,大概就是因为这件事吧。”内海先生开怀笑着,在他身后的海克特又在这时发出狂吠,拿着话筒的樱子小姐忍无可忍般地瞪着我们。 “好了,海克特,够了!” 这次连婴儿都被吵醒,让藤冈太太不得不开骂。只见海克特奔到樱子小姐身旁,抬起前脚,搁到她腿上吠叫,就像是拼命在诉说什么。看来它真的非常想找人帮它开门。 “抱歉啊,海克特,樱子小姐正在谈重要的事……” 为了安抚海克特,我来到樱子小姐身,蹲下来对它说话,想不到话还未完,后颈却被樱子小姐一手掐住。 “樱子小姐?” “对啊……为什么是现在?为什么是内海?他总有其他朋友,怎么会偏偏挑这么不牢靠的男人来这儿?” 她换上正经八百的表情问。刚刚看到那泛着红晕的白皙脸颊,我还以为她是在生气呢。 “就……因为我德高望重——” “喂!”我也跟着激动了起来。樱子小姐的神色,说明现在不是说笑的时候。 “就算是德高望重,但为何是现在?有什么必要,非得挑这种节骨眼?” “呃,可能是因为……藤冈先生马上就要到他父亲过世的年纪?”我呑呑吐吐,勉强挤出一句。 “他的家族并非全部死于同个年龄,忌日也各自不一。过了这次生日,也不过是多了一岁,何必这样急着为后事做准备?” “天晓得?” “藤冈人呢?”樱子小姐张望四周。 “对喔,藤冈先生怎么这么久?是去上厕所了吗?”我说。 “哦……他刚刚洗完脸,就去收拾木柴了,说本来以为还会再抽烟,所以斧头跟木柴都放着没收,怕继续摆下去有碍治安,先去把那些东西收起来,算算时间……”内海先生漫不经心地答道。 “也实在太慢了点。”藤冈太太也纳闷起来。 “那个……樱子小姐,这样我很难受……” “不对……” “呃,什么?” 话筒里传来对方的声音,但樱子小姐只是掐着我的颈子,板起脸,面色凝重地思考着。 “樱子小姐,你电话还没讲完……” “不对!我们全被蒙在鼓里了!” “咦?” 樱子小姐随手扔掉话筒,把我撞开。 “怎么了……” “在院子里!”樱子小姐没理屁股硬生生摔上地板的我,对着藤冈太太吼道,接着又说:“内海!跟我来!” 见樱子小姐甩门的同时喊出自己的名字,内海先生察觉事态紧急,追了上去,海克特更从他身旁飞奔而去。我跟屋内的藤冈太太面面相觑,赶紧追在后头。 樱子小姐似乎连鞋都没穿,因此我来到玄关时,顺便为她提了凉鞋。要前往院子,得先绕上半圈路,一来到外头,先行的樱子小姐他们正好消失在转角处。 “藤冈!” 内海先生的呼喊声在庭院里回荡。 “内海先生!” 我连忙绕过转角,发现藤冈先生正蜷缩在用来劈柴的树墩旁。 “呜……” 再向前一步,浓重的血味顿时扑鼻而来。夹杂咸涩与腥气,宛如生铁般的味道,令人喘不过气。定睛一瞧,藤冈先生四周全被染为一片鲜红。 “阿毅!” 抱着婴儿迟一步才赶到的藤冈太太见状,发出近乎惨叫的呼唤。 99lib.“小弟!叫救护车!” 樱子小姐戴上橡胶手套,当机立断吩咐我。我拿出智慧型手机,询问藤冈太太这里的地址,而方寸大乱的她,甚至一时想不起来。我边催促,边按下一一九,电话很快就接通了。 “消防局您好,请问是火警还是急救报案?” “啊,呃,是急救!请派辆救护车过来!” “有人被斧头砍伤了!”樱子小姐喊道。 血味与焦虑令我心跳加剧,声音颤抖。藤冈先生似乎被砍中了腿,膝盖往上一小节的部位,赤红鲜血正大量流出,一旁则躺着一把握柄只差一点就要断掉,前半截向右扭曲,沾满鲜血的斧头。 “内海,把你的皮带脱下来!” “什么?” “止血用的!动作快!” 樱子小姐近乎抢夺地抽下他的皮带,用力绑住藤冈先生的腿。我在电话里说明自己的朋友遭斧头砍伤,正严重出血,听到另一头洪亮地回覆救护车马上到,总算让我稍微恢复冷静。 “他们说救护车马上就来了。” 听了我的回报,樱子小姐却一脸怀疑。近来常有人为了芝麻小事叫救护车,成为社会一大问题,而救护车迟到也时有所闻。我祈祷救护车务必尽快抵达,一旁的藤冈太太则是杷小婴儿紧紧抱在怀里,正抽抽噎噎地哭着。 “幸好斧头并未伤及大动脉,但失血依然偏多,加上这止血法拖久了会导致患部坏死,还是得快点治疗才行……偏偏现在也别无他法。”樱子小姐沉痛地补上一句。 “藤冈,出了什么事?” “我……我的斧头突然坏了……” “不,不对。这不是意外,而是人为造成。” “咦?” 藤冈先生痛苦地回答内海先生,却被樱子小姐一句话给驳回。 “上头除了一道最深的伤口,还有另一道狠不下心、自残失败的浅伤。这男人打算自杀,并佯装成意外事故。” “不、不是……” “足以令斧头折断的瑕疵,使用前不可能不会发现。”樱子小姐斩钉截铁地否定,拾起沾满血的斧头,隔着手套以掌心仔细触摸,“果然没错,斧头的变形方向完全偏向某一边,明显是人为毁损,而且还是由侧面施压的结果。依斧头的使用方式来看,这样从旁折断,怎么想都不自然。” 这么一说,由上而下挥舞的斧头像这样折向一旁,的确是很吊诡的事。 “这人为了自残,并让事情乍看像桩意外,于是折了这把斧头。” “藤冈不可能寻死!对吧,藤冈?” 内海先生赶紧介入两人之间,斥这番话为无稽。然而,藤冈先生没回应他。 “藤冈?” 间隔弹指间的沉默…… “你该不会真的自己下手……” “你是……怎么看出来的?” “老公?” 尽管只是一瞬间,却已足够漫长。藤冈先生最后以嘶哑声,承认了樱子小姐的推理。 “你打从一开始就不欢迎我。”樱子小姐耸肩道。 “没这回事……” “不,你从一开始就以非合作的态度面对我们,一点都不像是害怕并试图摆脱诅咒的人。一开始,我以为你只是把死亡看得很淡,但还是觉得有哪里不太对劲。” 说着,樱子小姐小心翼翼地为藤冈先生救治。露出的白袜、裤子,如今全被鲜血逐渐染为红色。 “另外,你称海克特为凶犬,却还是愿意宠爱它,甚至主动挂出凶画。如果你真的怕自己和前人一样,受诅咒而亡,应该会竭力远离这一切,但你却视其为珍宝,与它们一同度日。这与求生本能背道而驰的行径,让我感到不可思议。”说到这儿,樱子小姐慢条斯理地端详藤冈家一遍,露出一抹浅浅的、感伤的微笑,“人们总是以为黑色是死亡的颜色,其实并不然。在心理学上,黑色代表想变强、想抵抗、想摆脱死亡与恐惧,是试图征服逆境的人,由渴望而生的颜色。黑色象征的并非绝望,而是希望,是‘想活下去’的人们拥有的色彩啊。你明明想摆脱死亡宿命,却又主动接纳了其他‘色彩’,即使晓得它们将招致死亡也不介意,岂不是件矛盾的事?” 这句话紧紧勒住了我的心。我以为他装模作样地用上一大堆黑色……但他并不是在耍帅,而是为了活下去,为了对抗诅咒,无意识地披上名为黑色的铠甲…… “至于其他的……要调查家族的殁年月日,甚至巨细靡遗地列出各种死因,绝不是件轻松的事,而你为了给人看,还特地用电脑排版列印,未免准备得太过周到……我想,你应该打从一开始就打算寻短了,没错吧?”樱子小姐问道。 藤冈先生面无血色的脸庞悄然蹙眉,盯着她好一会儿,随后默默点了点头。 “我猜你是为了让自己像是死于意外,才利用诅咒与家族皆短命的迷信,至于邀请内海来,是为了建立自己并无自杀意图的印象,对吧?你认为他是警察,说话更有可信度,加上那种老实的个性,要骗起来易如反掌。” 樱子小姐苦笑着回望内海先生。 “就算这样,你也没必要干这种蠢事……” 内海先生没能继续说下去,他涨红着脸,一拳打在树墩上,表现出愤怒、焦躁与悲伤。随后,他紧咬双唇,像是在压抑自己即将溢流的情绪。 “我不知该如何是好……”藤冈先生沉沉叹息,潸然泪下,“第一次前往医院,听到自己孩子的心音,我着急了。从来不曾害怕失去的我,觉得不能就这么死去,头一次对自己的死后忧心忡忡。”他抱头俯首,一字一句、一点一滴说了下去,“结果,明明是个门外汉,我却开始接触投资事业,比以前更加慎重,以为这能带来更加稳定的收入,没想到前几个月,财经界爆发丑闻,我的几个投资化为泡影。道北的经济,正陷入空前的危机。” “啊……” 撼动经济的丑闻不是别的,正是我们之前扯上的那案子——一桩因樱子小姐而浮上台面,悲哀的复仇戏码。知道藤冈先生也是受害人,罪恶感压得我难以喘息。 “不知不觉间,我欠了一身债。这事说来丢人,但我已经走投无路了,再这样下去,连下个月的生活费都没有着落。” “这……你为何不跟我商量呢?”发出惊呼的是藤冈太太。关于这一切,她似乎一无所知。在怀里的婴儿难过地哼了一声,不久便转为洪亮的哭声。 藤冈先生望着自己的孩子,充满悲戚与关爱的眼神,是我从不曾见过的。 “说也奇怪,在过去的日子里,我天天担心自己还醒不醒得来,到了最近反倒觉得,要是能一睡不醒,不知该有多好。”他自嘲般地笑了几声,“于是我心想,既然横竖都得死,不如由自己画下句点。但要是自杀的事被发现,保险金也就泡汤了。我……只有病死或意外身亡两条路可选——受诅咒的男人被断斧砍死,真是不枉其名,不是吗?”藤冈先生情绪激动,却只能一边笑,一边有气无力地断续说话。由于大量失血,现在的他已经气若游丝。“海克特大概是察觉到我的决心,最近才一直监视着我,试图阻止我轻生。这样的它,同样成了我的利用对象——就跟那幅画一样。一切都是为了让我像个不幸的男人。我非得因诅咒而死不可。” 不久,藤冈先生收起笑容,如泄了气的皮球般瘫到树墩上。内海先生上前支撑着他,而他虽面色惨白,却意识犹存,对前来搀扶的内海先生微笑。 “藤冈,振作点啊!” “至于砷的事情,倒是不在我的计划之内。我这次的确是为了让人判定为‘意外事故’才找来内海,因为他一定信任我,纵使过程有些不自然,只要有警察作证,大家一定会相信这是一桩意外。” “老公……你怎么会做这种傻事……” 藤冈太太紧紧抱着哭泣的婴儿,当场瘫跪到院子地上。 “我父亲生前挥金如土,我母亲为此辛苦了大半辈子,因此,我不愿自己的妻子为钱所苦——特别是有了孩子以后。现在的我,只剩这方法能养活你们了……”他随后低语,“所以,希望各位别阻拦我。” “为钱所苦又怎样?”至此,脸埋进婴儿腹部的藤冈太太再也听不下去,含糊地说了起来,“你难道就不曾想过相较于缺钱,少了你的日子更难过吗?你以为我当初是为了钱才嫁给你的吗?与其搞成这样,还不如把房子家产全都放弃。只要一家人还在,这不就够了吗?” 抬起头的她,口气铿锵有力,愤怒随着通红的脸庞爆发开来,令藤冈先生一阵畏缩。 “可是……” “我的梦想从一开始,就是与你一同白头偕老。” 藤冈太太深呼吸,明明白白地说道。藤冈先生嘴唇微颤,不久,远方传来救护车的警笛声。 “不妙,等救护车上山,恐怕还要花上好一段时间!” 内海先生乍然起身,牵起藤冈先生的手,试着扶起他,但他只能无力地瘫在树墩上,重复着急促的呼吸,想站也站不起来。 “藤冈,你这个大傻瓜!” 内海先生说完,发出一声吆喝,背起了藤冈先生。 “内……内海?” “这下子,你欠我一辈子人情了!”他背着比自己还高的藤冈先生跑了起来,“然后先不提别的,这里难道不是你温暖的家吗?有老婆,有孩子,你还有什么好奢望的!”救护车警笛声逐渐逼近,车影逐渐放大,内海先生一边跑,一边用开朗的口吻向他喊话,“你可不是乌鸦雏鸟,有属于自己的温暖大巢,哪有人像这样自己跳到巢外啊!” “内海……” 藤冈先生皱起脸孔,双眼已被泪水淹没,点了点头,脸埋进内海先生的后脑。内海先生的脸颊,也被血与泪染得一片斑驳。 他的担忧成真,停在路肩的车辆妨碍通行,救护车正费尽工夫在屋前的道路迂回前进。我之前明明也看到了那些路肩停车,却忘得一干二净,因此不得不佩服起内海先生,心想他这警察果然是货真价实。 见到救护车近在眼前,内海先生背着藤冈先生狂奔而去,而救护人员发现他们,也同样赶了过来。 “他没事了。”樱子小姐沉吟道。“真的吗?”我一问,她便缓缓点头,转身面对藤冈太太。 “是啊,而且不只是今天……未来肯定也是。” 紧抱着婴儿、上气不接下气的藤冈太太,喜极欲泣地笑了。 第六章 藤冈先生卖了所有家产,一切重新开始。我拜托妈便宜租
间房子给他们,而他们似乎也住得如鱼得水,藤冈太太事后还为此传了封简讯给我,说“住起来比之前的家自在多了(*^-^*)”。 由于左邻右舍都是有幼儿的家庭,更让藤冈太太结交了许多妈妈朋友,听说她们下周还相约一起去旭山动物园玩。 藤冈先生的腿虽然没以前灵活,幸亏治疗得当,如今健康状态良好,也重返从前待过的IT业界任职。至于藤冈太太,目前在我朋友鸿上的父亲开的西餐厅打工,一个星期去两天,而鸿上家目前也在徵人,照这样下去,他们应该能提前还清债务。 而之前那个果汁机,他们嫌占空间,把它送给了樱子小姐,因此我最近只要到她家去,婆婆总是兴高采烈地为我榨鲜果汁。然而九条家从藤冈家那儿接收的,可不只有这台果汁机。 “到头来,海克特还是从藤冈海克特,改名为九条海克特了。” “没办法,要它住在狭窄的小公寓,也太为难它了。” 星期天的晴朗午后,我跟樱子小姐以及海克特来到神乐冈公园,闻着不知哪儿传来的烤肉香,手里拿着店里买的霜淇淋,踏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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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缓的坡道,带海克特沿途散步。带有微微蜂蜜香的霜棋淋,尝起来味道好极了。 “不过真想不到,婆婆竟然没反对。” “她一开始的确是面有难色。” “哈哈哈,原来反对过了吗?” 藤冈家的猫送到太太的娘家,海克特则是送到九条家,各自找到新的归宿。 海克特喜欢樱子小姐,樱子小姐喜欢寻找动物尸体,而它也一如藤冈先生所言,总能滴水不漏地嗅出尸臭,总是让樱子小姐心花怒九九藏书放,但也因为这心花怒放,害我们陷入棘手的案件里,不过这又是另一个故事了。 “只要相处在一起,婆婆应该能理解它的可爱之处吧?” “先不提可不可爱,它的确是聪明得无话可说,如今已是婆婆的心肝宝贝,说有它这么一条看门狗TF好。” “樱子小姐,你不觉得它可爱吗?” 被我这么一问,樱子小姐发出低哼,低头看着海克特,说:“还好……了不起就是睡午觉时好用吧,抱起来还算暖和。”口气乍听不太情愿,但我想,她心底一定也很疼海克特吧。 海克特安安分分地走在樱子小姐身旁,不时抬起头瞥向她。我对海克特笑了笑,它也同样回以灿笑。看到樱子小姐吃完自己的霜淇淋,意犹未尽地瞧着饼干九九藏书杯外卷纸,我把自己才吃了一半的霜淇淋给了她,而她也露出笑容。 人家说宠物像主人,而我认为这一人一狗,也许是命中注定要相遇的。我憋着笑,看着身着白色连身裙的樱子小姐牵着海克特散步的模样,觉得这一人一狗真是相似到令人发噱。 欣赏了路旁不知名的蓝色小花,我们找了张长凳坐下,拿出水壶倒了杯水,海克特也就这么灵巧地喝起杯中水。几滴水沾到茸茸白毛上,在阳光下闪闪发亮。 “我要向你道谢。”突然,樱子小姐说了。 “不用客气啦,只不过是霜淇淋罢了。” “我指的不是那个,而是之前那个人,它的前一任饲主。” “什么?” 一时之间,我无法理解她想说什么。 “抱歉……你刚刚说什么?” “我说,我想跟你道谢,”樱子小姐闹别扭般噘起嘴,“别让我一说再说。”她给海克特又倒了一杯水,同时做了个深呼吸。“若不是你当时问起内海受邀的原因,我恐怕探不出他的真正企图。” “喔,那件事啊……” 道谢也太见外了吧。我笑着心想,还以为她这么煞有介事是打算说么,原来只是为了这个。 “这可不是玩笑。”想不到樱子小姐横起柳眉,郑重说了,“要是没有你,那个人现在已经死了。人类只要失血三分之一,就有生命危险,换算为实际量,大约是两公升上下。要是当时没能及早发现,恐怕想救也回天乏术。” “那都是多亏有你的推理……” 樱子小姐轻轻摇摇头。 “不,多亏有你,正太郎,你是这次的头号功臣。” ——“正太郎”。 这是她第一次以名字呼唤我,我的心脏像是要停止跳动,既高兴,又腼腆,想要拔腿狂奔,又觉得有点害臊心痒,那是一种五味杂陈的心情。 “四公分……”不经意地,樱子小姐说了。 “什么?” “你的身高。从最初相遇到现在,你已经长高了四公分。” 樱子小姐手掌搭上自己头顶,接着滑到我头上测量身高。 “答错了,”我咧嘴笑道,“是四点五公分才对,看来你的功力还是不够啊。” “什么?”她噘起嘴抗议,“也才不过少估了〇点五公分……” “我还会再长高的。”我说得自信满满,也认为自己真的还会再成长。最近,我的关节又开始隐隐作痛。“再过一阵子,就换我低头看樱子小姐了。” 目前,我俩的视线几乎齐平,但明年的此时此刻,我应该稍微占上风,由高处瞧着她……应该是,不,肯定是如此。 “是吗?” 我以为听了这番99lib?话,樱子小姐会闹起脾气,然而她扬起嘴角,挑衅的神情就像在说“办得到的话尽管来”。被她这样一激,我这下非得长个十公分让她见识见识不可。就算长高了,还是无法成为第二个在原哥,但我总不能永远当她口中的“小弟”。 “好,冲吧,海克特!” 之前电视上说过,运动有助于长高。我抛下愕然的樱子小姐,抓起海克特的牵绳,和它一同拔腿奔去。 第一章 连下三天的雨,冲走了夏日残暑,街道笼罩在久违的蓝天下,凉爽的空气捎来秋日气息。再过不久,花楸树血红色的果实,将密密麻麻地结满枝头。 每下一场雨,这些秋色都随之渐浓,而我脚下的路途也不例外。这条路
背对永山神社的朱红鸟居,通往大道寺,也通往樱子小姐家,现在这个时节,就连带了点遗世感的古木大道,也跟着尘世一同染上秋色。 走在路上,我的心情极度伤感。我明明不讨厌秋天,为何此刻如此忧郁?走着走着就是不免有种,宛如孩子迷路时的无助感。 这恐怕是因为今天的我跟平常不同,根本不愿前往九条家。现在,我一方面希望能跟樱子小姐聊聊,一方面却又祈祷她人不在家里。仔细一想,上次有这样的心境,恐怕是我头一次去九条家拜访的事了。 从前,我曾把樱子小姐当成罪犯那类危险人物,如今当然不再这么想,但此行却跟当初有点相似——同样是为了揭发她的罪行,也同样愿意相信她的清白。 而今天的九条宅院也彷佛呈现出我的思绪,散发出比平时更加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氛围。正当我举步维艰,妙善寺那尊俯瞰的巨大日莲像则是一脸狰狞,像是在斥责我的犹疑不定。 “……” 在那当下,我心想还是打道回府算了,但最后还是在身后日莲的目送下,马不停蹄地继续前进。 “啊……” 随着九条宅院逐渐逼近眼前,我这才明白,为何自己会觉得今天的樱子小姐家气氛迥异。 “真难得……今天竟然是关上的。” 带点岁月沧桑的木门平常总是开着,偏偏今天却紧紧闭上。我来到门前,试着推了推,果然还是打不开。 “也就是说,婆婆今天也不在吗……”我喃喃自语。之前婆婆就说膝盖不太舒服,也许她们是开车去采买,也可能是上医院…… 我本来打算留下来等她们一会儿,但瞬间打消了念头。 此行打从一开始就不是我愿意的,要是樱子小姐有手机之类,等或不等或许还有点讨论空
间,偏偏她向来不喜欢这类通讯器材。 我曾问过她:“连通讯录都没带,不会很不方便吗?”没想到她却回答:“我只要打过一次电话,就不会忘记号码。”我当下心想哪有可能,又觉得那句话也许不是吹牛,因为她的记忆力的确是每次都教人刮目相看。 “还是改天吧……” 不在的话那也没办法,只好等下次再来了。没错,这不能怪我。虽然蛋糕等于是白带了,但只要由我嗑掉就不成问题……我用各种理由说服自己,转身准备离开。 “不得已,一切都是不得已。” 像是诵经般念念有辞99lib?的我,这次往永山神社的方向迈步。 今天不只去程,就连回程的步伐也莫名沉重。早知道当初就该骑脚踏车来,而不是搭公车……看着朱红的鸟居越来越近,我重重叹气,像是把肺都要吐干了。 第二章 事情得从一个月前说起。 这是在我们学校的校庆:明圣祭上发生的事。欢迎外宾参观的校庆第二天,我人简直飘飘欲仙。 “哇!你今天穿得真正式啊。” 工友堀先生看我一个人等在校门前,上前打招呼,我也开心地点头致意。年资已迈入第二十年的堀先生,每天的工作就是留意校内大小角落,将校园整理干净,让我们有个舒适的求学环境。 “你在等谁啊?家人吗?” “不是家人,嗯……该怎么说呢……” “女朋友?” “不是啦!应该算……普通朋友吧?” 妈今天不会来参加,说是一个人住东京的哥哥之前天气热时得了感冒,延误治疗,拖到成了肺炎住院,妈听到消息后又急又气,因此决定到哥那儿住上一个月。 所以今年校庆,本来不会有任何人陪我参加。我跟樱子小姐闲聊时聊过这件事,倒也没有要她怎样的意思,神奇的是,她竟然在思索了一阵后说:“我就陪你去吧。” 我听了很惊讶,既欣慰又开心。我从来没想过,她竟然会为了骨头以外的东西行动,而且还是为了我。 “反、反正不是那种特殊关系啦。” 我藏着萌生的喜悦,挥挥手向堀先生否认。每当被人问起与樱子小姐的关系,总教我不知该如何回答起,若要找个最贴切的说法,我想应该能称作“师徒”吧——虽然我从来没打算学习有关骨头或尸体的一切。 聊着聊着,我们发现校门前的装饰被风吹掉了,于是拿胶带把它贴好。约定的时间已过许久,迟迟不见樱子小姐现身,我心想她还是老样子,这么欠缺时间感,一方面又担心她要是没来怎么办,但只烦恼了一下子,樱子小姐就来了。 “樱子小姐,你也太慢了吧!我还以为你不来了呢!” “有吗?” “没手机就算了,但我真的觉得你好歹该带支表。” 在阳光下,身着白色连身裙的樱子小姐,即使置身校庆独特的热闹气氛里,依旧显得光采耀人。除了修长体型与窈窕身姿,再配上走路时的优雅步履,顿时成了众人的目光焦点。我就在众所瞩目的优越感里,来到樱子小姐身旁。 “慢着慢着慢着,你们究竟是什么关系?” 我总不能牵她的手,因此只是与她并肩而行,堀先生圆睁一双眼前来追问。 “我们真的只是普通朋友。” 我跟樱子小姐这美女(以不开口说话为前提)凑在一起或许出人意表,但今天日子特殊,我们两人走在一起,应该也不是什么特别突兀的事情。 “我还真没想到你会对校庆有兴趣。我们班今年开了松饼店,要去吃吃看吗?” 比平常更兴奋的口吻,让樱子小姐嫌吵似地捂住单耳皱起眉。 “何必问这问题?” “咦?” “你知道我不会答No才这么问的,不是吗?” 樱子小姐一副不耐烦的样子,懒洋洋地问了。她说得没错,我的确是晓得嗜甜如命的樱子小姐不可能拒绝,却还故意问她。 “因为……人与人的沟通交流,不就是这么回事吗?” “我还以为你晓得,我向来讨厌这种无意义的对话。” 因为樱子小姐参加校庆而飘飘欲仙的我,被冷漠的一句话泼得一头冷水,顿时有如泄了气的皮球。 “这、这我当然晓得,但我就是想跟你聊天,让我问一下又不会怎样。” “跟我聊天,对你又有什么好处?” 樱子小姐没好气地耸耸肩,不甘示弱的我正要回嘴,却发现脚步声朝我们逼近。抬起头往声音方向一瞧,飘飘然的白色人影伸出双手,正朝我俩逼近。 “哇?” 仔细一瞧,那是个穿白色和服的女生,却披着一头垂到前方的长发,胸部到腰间涂上鲜红似血的颜料,光看都教人头皮发麻。 “九条小姐!” “鸿、鸿上?” 像是打橄榄球般扑上来的她,原来是与我不同班的鸿上百合子。听到我喊出姓名,她提起面前长发,笑眯眯地跟我们行了个礼。 “嗨,我还真是一时认不出你是谁……” 鸿上穿着白色浴衣,打扮成传统印象里的“幽灵”模样,再配上那自备的黑色长直发,还真是像样到无可挑剔。不过她的浴衣却是前后反穿,教人分不出是站正面还是反面。 “我的扮演主题是‘头被扭到后面的幽灵’。” 鸿上拍了拍绑在肚子上的黑色衣带。由于是浴衣反穿,后背的衣领翻转到胸前,把她的颈子卡得很紧,而胸口再被衣带束住,更加凸显了她的胸部线条。看来鸿上她……身材比我想像的还要好。 “这……这扮相很逼真啊。”我边说边把眼睛转到别处。 “很像吧?班上一决定要开鬼屋,立刻表决通过由我来扮演呢。” 看到鸿上得意洋洋地挺起胸膛,害我这下更加慌乱。希望她们没注意到我这张通红的脸。 “很高兴看到你那么有精神……”樱子小姐突然低语,鸿上也绽开笑颜。 之前幸亏有樱子小姐帮忙,解决了鸿上奶奶失踪的案子,让她从此喜欢樱子小姐喜欢得不得了。看着鸿上双手拨开浏海开怀地笑,樱子小姐起先显得无所适从,随后便露出平时那和煦的轻笑,纤指替鸿上拨开黏上嘴唇的发丝。 看着她们两人,一股纠结的焦躁感油然而生——那是针对什么,就连我自己也不清楚。 “百合子!来帮忙顾店!” 就在这时,鸿上身后传来女生的呼唤。“我马上过去!”于是她先回道,然后说:“九条小姐,晚点你应该会来我班上参观吧?”接着把长发披回面前,带点羞涩地说。我发现她额头上有条橡皮筋,定睛一瞧,才晓得原来她连后脑都挂了个面具。 “馆脇同学藏书网,你今天也穿得很好看喔。”随后,她也笑着回应我。 “真的吗?” “是啊,像这样跟樱子小姐站在一起,简直像是正牌的管家呢。” 是的,我今天穿上在原哥送的二手黑西装,配上白手套及平光眼镜,一副十足的管家装扮。我们班这次开的店是女仆咖啡厅,学校当初是女校,后来才转型为男女合校,男生人数比女生少,因此一开始本来只计划由女生扮女仆,谁知道她们一番瞎起哄,最后连男生都得打扮成管家。 但我暗自心想,其实这样好像也不赖。 “怎么说?就是有一种浑然天成的奴才感,真的跟你很配喔。” “等一下,这句话是在夸奖吗?” 什么叫浑然天成的奴才感啊!我忍不住大叫:“鸿上!”但她哈哈笑着对我挥手,转身奔回自己班上。 若把焦点摆在服装上,那面向我们倒退离去的身影,整个就是恐怖片情节。而她后脑戴着的虽然只是小女生爱看的魔法变身画里的女主角面具,空洞的眼孔此刻看起来,却显得莫名阴森恐怖。 “唉,真受不了她……”我嘴里念念有词,不过多亏鸿上出现,让气氛缓和不少,也算是塞翁失马的意外收获吧。 “我们班在这个方向。” 我抓起樱子小姐的手,跟鬼屋前负责接待的幽灵(鸿上)挥挥手后,半牵半拖地带她来到我的班级前,也就是鸿上班级隔壁的隔壁。樱子小姐没回握我,倒也没有拒绝我的牵引。 “欢迎回家,大小姐” 一踏进教室,身着女仆装的女生,与管家打扮的男生,一同上前迎接樱子小姐。看她刹那间惊讶得双眼圆瞪,我边憋着笑,边将她带到靠窗的上座安置。 “那么大小姐,我这就为您做准备,请稍候片刻。” 我手贴在胸前,装模作样地行个礼,而樱子小姐虽感错愕,倒也默默点了个头。以樱子小姐的博学多闻,应该不至于没听过女仆咖啡厅,旭川虽然也有这种店,我敢赌她绝对没去过——别说她了,连我自己都没有。 看来樱子小姐终究适应不了这样的气氛,她看着一旁的女同学摇曳着蓬蓬裙摆,拿着巧克力酱为客人在松饼上画出爱心,表情显得惶惶不安。 樱子小姐是货真价值的大小姐,家里也有真正的佣人(虽说是个老奶奶),我以为她能在这样的环境里处之泰然,看来这想法还是大错特错。仔细一想,这跟身分那类无关,她从来就不喜欢与人共处。 “我会帮你多加一些鲜奶油与巧克力。” 看着面露无助的樱子小姐,我感到有些过意不去,对她轻声说道。樱子小姐点头苦笑,像是想摆脱教室内的喧闹,转头面对点缀得五彩缤纷的窗户,望着操场。 我进入用窗帘隔开的简易厨房里,把松饼盛上纸盘,挤上一大坨鲜奶油,巧克力酱更是淋到不能再多,跟着柳橙汁一同端给樱子小姐。 樱子小姐低头对着呈上来的盘子微笑,吃起了松饼。松饼是事先烤好的,摆到现在又凉又干,尝起来绝对称不上可口,但樱子小姐没有挑剔,让我着实松了口气。 这间简易女仆咖啡厅还算生意兴隆,我虽挂念着樱子小姐,还是得招呼其他客人,到了厨房又被死党今居追问有关樱子小姐的事,还得含糊应付拿此事寻开心的女生们,虽忙得不可开交,倒也得意在心底。扮演管家招呼客人一开始虽然有点丢脸,习惯后其实还挺向意思。 “馆脇,这个麻烦你。” “哦?嗯……” 我端着同学交给我的松饼回到客席,发现樱子小姐已经不在靠窗的座位上。 “怎么啦?” “没有啦,樱子小姐——我的那位客人不见了。” “哦,你说那个漂亮的大姐吗?她刚刚就离开班上罗。” “咦?” 难不成被气跑了?我赶紧离开班上,先到鸿上那儿去问。 “没有耶,她没来我这。” 我一问门前负责接待的鸿上,她便将黑发甩向一旁回答。也对,樱子小姐怎么想都不是会主动参观鬼屋的人。 “不会吧……” 难不成她真的回家了?想着想着,我脑海里突然浮现某个地点,于是拨开人潮,在走廊上跑了起来,把三阶楼梯当成一阶,跨出大步冲下楼,西装还因此发出令人担忧的断线声。 “啊……” 我果然没猜错——与其说是猜,倒不如说她除了这里,根本不会去别地方。 “这个人实在……”我站在教室前叹气。 这里不是一般教室,而是理化教室,今天却成了某班的临时仓库,里头凌乱堆着纸箱,一地的图画纸碎屑,一拉开没上锁的门,樱子小姐人.99lib.就在里面。 “喂!” 我深吸口气,进入理化教室,对聚精会神瞧着玻璃橱窗标本的她喊道。 “怎么了?” “闲杂人等不能进来啦。” “我在看标本。” “这我知道。” 樱子小姐说得理直气壮,但理化教室今天并没有开放给一般人参观。 “就只有这些吗?”而她完全没理踩我的劝阻,不服气地反问。 “天晓得……已经算多了不是吗?” 听了我的回答,樱子小姐更加不悦地噘起嘴。这里是理化教室,不是博物馆,我不晓得一般高中理化教室该有多少陈列品,但跟小学中学比起来,我们高中的标本应该够多了吧。 “这里不像你家,有这些就绰绰有余了。” 兔子、老鼠、燕子的骨骼标本、昆虫标本、鱼类透明标本……我依序指着形形色色的标本,但樱子小姐不知为何,看着它们的眼神带了点失落。 “我们赶快离开吧,要是被老师发现就糟了。” 樱子小姐闻言,明显皱起眉头。 “好啦,我就等五分钟,你看一下。只准看,不准动手喔!” 我知道樱子小姐有多爱骨头,就这样把她拖出教室未免太可怜了,于是伸出五指对她说,但她似乎还是不太满意。 “那就……十分钟吧。十分钟喔?我会用码表计时,多一秒都不行喔?” 我说得斩钉截铁,表明不会再有讨价还价的空间,并从胸前口袋里掏出智慧型手机,设定码表。 “唉……等下回班上一定会挨同学骂。”相较于念念有词的我,樱子小姐倒是兴高采烈,手朝兔子标本伸去。 “不是说了不准动手吗!” “这种陈列法,根本无法充分展现兔子骨骼的美感。” “就算这样,不行就是不行!” 樱子小姐充耳不闻,拿起兔子骨骼标本,先是思考了一会儿,随后轻轻吹去覆在表面的尘埃,重新调整兔子小小的脚和脊椎的位置。 “瞧,跟刚刚比起来,这才像只兔子。” “……” 没多久,樱子小姐就帮兔子骨骼标本矫正完姿势,而我之所以默不吭声,是因为她说得一点都没错,矫正完的标本模样的确更像兔子,或者说,终于有了兔子的样貌。坦白讲,过去的陈列方式,乍看根本看不出是哪种动物的骨头。 “这样摆的确是更好没错,但你不该擅自动手,接下来不可以再这样了!” “知道了,我不会再碰了。” 樱子小姐微耸了下肩膀,看着其他标本,却依旧是一副随时要出手的样子。我边留意她,边注意手机码表,不经意地靠到身后墙上。 “恶……” 突然,身后传来不妙的撕纸声,我赶紧挺直身子。转身一瞧,钉在墙上的人体骨骼示意图不敌我的体重,从钉接处稍微错位撕裂。 我错了,对不起……我在心底道歉,拔起图钉,重新钉回没破的部分。 上臂骨(Humerus)、桡骨(Radius)、尺骨(Ulna)、腕骨(Carpal)、掌骨(Metacarpal)……看着被我撕破的部分,我不经意地想起某事。 “Ulna?” U、L、N、A—— 喔~原来尺骨是这样拼的,日本人为什么会念成Aina啊?我之前好像是在樱子小姐家看到这串单字的吧?当时就觉得很疑惑…… 就在这时,拉门突然喀啦一声打开,对着示意图思考的我,脑袋被纸筒敲了一下。 “你们在干什么!” “矶、矶崎老师!” 定睛一看,有个人拿着卷起的明圣祭导览倚在门边,他是我的班导矶崎老师,教生物,三十一岁单身,在校内被尊称为“王子”。 “别、别这样吓我啦!” “还敢说咧,这里禁止进入,门上有贴公告不是吗?” “我知道,可是……”我支吾其词。 “你们这样会害我挨骂耶。”老师夸张地叹口气,语气带着颓废感,就是这个性,让他获颁“王子”的绰号。身材高姚的他看似纤弱,衣服底下的肌肉却意外结实,属于深藏不露的类型,清秀的长相与频送秋波的长凤眼,至今不知迷倒多少家长会的婆婆妈妈,还有丝绸般的黑发,搭上亮眼的服装。如此型男之所以到现在都还没结婚,说穿了就是因为他太爱自己了。 尽管为人师表(甚至还是班导),他却独爱自己更甚学生,不只上课时会嚷着自己累了想回家,甚至还曾以不想晒黑为由,在运动会当天请假,更听说有人亲眼目睹他走进男子美容院。 “抱歉,我们马上离开。” 我赶紧牵起樱子小姐的手,打算奔离理化教室,矶崎老师却从门口迎面走来,把我们逼回教室。 “这个人是?”他发现里头的樱子小姐,对我耳语。“喔,想说你向来对班上女生没兴趣,原来喜欢的是这种大姐型,而且还是个外貌协会。” “不是啦,她叫九条樱子,我们只是朋友。” “哪方面的朋友?” 樱子小姐是个美女,今天又穿着白色连身裙,一副不折不扪的深闺大小姐样。跟这样的美女在空无一人的教室里共处,的确有些引人遐想。 “哪方面……老师,她可是已经有未婚夫罗。” “是喔,未婚夫。” “所以,我们之间完全不是你想的那样。” “嗯,我倒觉得有没有未婚夫并不重要,你要是真的喜欢她,有未婚夫又有什么有关系?” “蛤?” 老师一脸不解地说。头一次听到有人跟我这样说,把我吓了一跳。 “不过嘛,看她应该有一大票挑不完的追求者,也用不着为了你委屈自己就是了。” 老师不客气地放声大笑。被他说得这么一文不值,感觉真不痛快。 “这我无法反驳……不过老师,你别看樱子小姐漂亮,她可是个缺陷型美女喔。” 我看向樱子小姐,而她毫不关心我们的对话,又把手伸向老鼠骨骼标本。 “欸……樱子小姐!不是说好不动手的吗!” “但我实在看不下去啊!” 我出声喝止,没想到樱子小姐突然激动起来,吓我一大跳。仔细一瞧,她的脸臭到不行。 “像这样随便搁置,这些骨骼未免太可怜了。你以为它们是为了什么而褪去肌肉,以骨骼示人?一切都是为了教育我们,告诉我们生物如何运动、如何支撑身体,绝不是像这样摆在角落积灰尘!” 我真的被樱子小姐吓到了,她毫无疑问是在生气,被这些摆着应景用的标本气得火冒三丈,不但柳眉倒竖,还气到双颊通红,一路红到脖子。 “樱、樱子小姐?” “更何况这些标本各个巧夺天工,你要是以为人人都有办法做到这种地步,那就大错特错了!这是对标本以及标本作者的亵渎!这样讲你懂了吗?” 而矶崎老师似乎比我还要吃惊,听得目瞪口呆。 “呃……樱子小姐是标本师,虽然只专做骨骼标本……” “标本……师?”老师念念有词,随后像是想到什么,突然抓住我的头。 “咦?” “您说得是,我们应该更慎重对待它们才对!” 他自己想跟樱子小姐赔罪就算了,不知为何,把我的脑袋也一起压下去。我完全不明白自己干嘛跟她道歉,但老师就这样维持不动,我想抬也抬不起头。 “不用道歉……我只是希望能有所改善,因为骨骼标本并不是单纯的装饰品。” 说完,樱子小姐要我抬起头,但老师还是不肯松手。 “您是九条小姐对吧?这次除了道歉,我还有另一件事想拜托您……” “有事拜托我?” 樱子小姐看着腰酸脖子痛,不断挣扎的我,无可奈何似地继续问了。 “我想请您帮忙整理。” “整理?”樱子小姐还没开口,我就忍不住反问。 “是这样的,本校过去有位生物老师,还没退休就突然辞死,他长期掌管这间理化教室,窝在资料室里做了许多的标本,那些东西从他死后就原封不动,一路搁置到今天。” 老师说完轻轻鞠躬,终于放开我的脑袋,转身面向理化教室后方,通往器材室的那扇门。 “难不成是那间……闹鬼的资料室?” 听我一说,老师点点头。 “里头当然没有闹鬼,应该只是因为藏了大量的骨头,才出现这样的传闻。” 那是本校七大灵异之一:闹鬼的理化器材室。据说里头的资料室每到半夜就会传出男人的呢喃、女人的啜泣,是学生们眼中的禁地。 “校长一天到晚要我整理那些东西,但凭我一个人哪有办法!要是您方便,不知道能不能帮帮我,和我一起整理它们呢?我也觉得那些标本不该浪费,应该把堪用的整理出来给学生参观。”老师神情凝重地看着玻璃柜里的标本,“不过……我没办法支付酬劳给您,只能以请吃饭的方式来答谢。” 说完,老师又鞠了个躬,眼珠向上瞧着樱子小姐。 “好吧……”樱子小姐思索了一下,随后便答应了。 “您说真的吗?”老师闻言,迅速抬起头,喜出望外。 “不过,我希望把请吃饭改成请蛋糕,就是小弟你之前买的那个。” “喔~那间蒲公英吗?” 这么说来,因为之前妈念我不能老是去樱子小姐家白吃白喝,要我偶尔买点谢礼,于是我就到我家附近口味不错的蛋糕店,挑了几个蛋糕送她。 “那个南瓜蒙布朗真让人回味无穷……到时你帮我去买三个来,而且不能让婆婆知道喔。” 樱子小姐一脸陶醉地说。那家的南瓜蒙布朗确实不错,切成一口大小,带了奶油香的酥脆派皮,叠上同样是一口大小的细致海绵蛋糕,再满满挤上香甜浓郁的鲜奶油和南瓜泥,不管是拆开来吃或是一起吃都各有其趣。除了二层口感的诱惑力,入口即化的鲜奶油也是一大享受,主角南瓜更是无话可说的可口,就算不是樱子小姐,这蛋糕还是会让人有想要再来一个的冲动。 “可是,就算我保密不说,你到时也一定会因为吃不下晚餐而穿帮。” “无所谓,反正东西吃下肚就等于赢了。能吃三个那样的蒙布朗,让婆婆唠叨几个小时都值得。” “真拿你没办法……” 到时岂不是连我都得跟着挨骂?我带着苦笑与些微的不安,回头面对老师。 “老师,你接受樱子小姐的条件吗?” “没问题啊,那家蛋糕店的确不错,我也很喜欢他们的草莓塔。对了,还有那个烤布蕾,我最爱汤匙戳破脆皮的感觉了。” 同样嗜甜如命的老师,深感同意似地点点头,并要我到时负责买给樱子小姐。看来他只负责出钱,并没打算亲自服务。 “就这么说定了。” 樱子小姐灿烂地笑着对我点头。能把玩各种骨头,又能品尝可口的蛋糕,对她来说,肯定没有比这更值得高兴的事了。 “那么,到时我也一起帮忙吧。” 话虽如此,我总不能把樱子小姐一个人丢给老师。再说,我对那间资料室也有一丝兴趣,想知道里头的收藏有多么丰富。 事后回想起来,我不禁觉得,就算是老师拜托,当初也不该蹚这浑水,甚至一开始就不该让樱子小姐进入理化教室。 别忘了,樱子小姐不管去哪里,都有尸体等着她。 第三章 如此这般,校庆隔周的星期六,我、樱子小姐以及矶崎老师再次来到理化教室。 “话说回来……数量还真惊人啊。” “没错吧?所以我才说,靠我一个人根本没辙。” 矶崎老师唉叹一声。不只是他,让历任老师各个视若无睹的这间资料室,可说是超乎想像的混沌,里头不只散乱,更积了厚厚的灰尘,矶崎老师大概是不想弄脏,戴着口罩、头巾与白色围裙,彻头彻尾的全副武装。我心想这打扮也太夸张了,偏偏又意外好看,不得不感叹这世界实在没道理,让帅哥做什么都吃香。 “哇呜,感觉随时都会塌下来……” 平时供教师使用,收纳了各种教材的三坪大器材室里,另外有个五坪大的资料室,里头不只被桌椅埋没,还塞满各种图鉴、木箱等物品,彷佛随时都有可能来个大山崩。 “可是就像九条小姐说的,标本脱离了生物回归尘土的循环,来到这里教育我们,即使只是一小片躯块,我们都该抱持敬意。”老师边说,边打开手边的一只小木箱,里面有副轻躺在棉花上、带有羽翼的生物骨骼,应该是只小鸟。“所以……我们应该悉心整理,好好将它们展示出来。” 老师使劲点了个头,展现自己的决心。他向来喜欢弱小的动物——那些能激起他保护欲的小生命,因此我想,他虽然嘴上说讨厌照顾人,心底应该还是很喜欢学生的。 我们高中生,已经不是傻不隆咚的小孩,不会乖乖听信大人的话,大人们说起话来冠冕堂皇,却很难打动我们。关于这点,矶崎老师向来爱恨分明,有话直说,甚至会找学生大吐苦水,这样的个性让我们深有共鸣。大家常说,我们班充满向心力,正是因为我们有这么一位“矶崎班导”。 “虽然是件麻烦的差事,但也只好跟它拼了,要是再搁置下去,搞不好会遭天谴呢。” “是啊。别担心,我们三人一起来,一定三两下就能搞定。” 不只是老师,我也觉得应该要尊敬遗骨。这想法跟日本的传统观念极为近似,而“死”就是如此特别与敏感,既然骨头是“死”的具体呈现,自然也是一样特别,要是有所不敬,也许哪天会遭报应。 “那么,该从哪里着手呢?” 于是,我看着难以应付的大敌,抱着奋战到底的决心,回头徵询老师的意见。尽管有心要整理,可惜我能力不足,不知该从何下手。 “清册。” “什么?” “我们应该先搬出骨头,建立清册,由你们负责搬运,我来一一检查,有些保存不当的骨骼,可能需要另行修补。我建立清册时,会依照修补与否、教材价值、珍稀度来分类排序,有些骨骼重新封填树脂后,会更适合当教材,因此等下确认时,也可以顺便筛选出那些。你们认为呢?” 樱子小姐驾轻就熟地分析规画。今天,她难得带了常用的小笔电,其他还有用来扫除灰尘的柔软毛刷,以及维护标本的必备工具,全收在她的大提包里。 “就这么办吧。”矶崎老师也颔首同意。 “那么开始吧。” 樱子小姐轻笑道,一如往常拿出橡胶手套戴上,在手腕发出“啪”的一声。听到那声响,我突然有种毛骨悚然的不祥预感,却把它当成是巴夫洛夫的狗那样的条件反射,并没放在心上……虽然事后证明,我的预感是对的。 资料室难以进入,我们只能先从堆在最外头的东西开始搬,以开启后方大型不锈钢橱柜为目标。通往橱柜的道路,一样被箱子堆得水泄不通。 由于樱子小姐只收标本,因此我们得先检查箱子里装了什么。我打开刚刚搬下来的三个三十公分见方的木箱,里头装的全是骨头,看来这位老师生前似乎是打算把骨头先全部取下再慢慢组装,这些骨头虽然是零散的,却以透明塑胶袋依部位分装,收拾得有条不紊。 “数量还真惊人耶!这么多的标本,全都是同一个老师做的吗?” 我打开其他箱子,小心翼翼确认内容物,一边向矶崎老师发问。 “应该是喔,那个老师叫佐佐木,我也只在照片上看过他,听过他的一些事迹。他似乎有些古怪,不太擅长与人交际。” “呃……” 太巧了吧,岂不就跟某人一样? “他每天除了上课,其余时间就是窝在理化教室不停制作标本,就算偶尔不在教室,也多半是去外头捡动物尸体。” “喔……” 果然跟某人一模一样,我不禁噗呲一声。该不会喜欢骨骼标本的人,全都是这副德性?我憋着笑。 “听说某天,他带了头部已经开始腐败的动物来学校,把走廊跟理化教室弄到好一段时间都是臭的。我虽然也很喜欢动物,不过对死的可就没辙了……” “是啊,如果是野生动物,身上搞不好藏了一大堆跳蚤之类的寄生虫。” 当时的状况恐怕很凄惨,但我听到这里,还是忍不住笑出来,因为真的完全跟樱子小姐的情形一样。 “没想到也有昆虫标本。” 不过,那位老师跟樱子小姐最大的不同点在于,他还会做骨骼以外的标本。举凡昆虫标本,或是橡实等树果,各种曾经活着的生物,有的收在箱子里,有的封在玻璃箱里。或许是生物老师的身分,让他不同于只钟爱骨头的樱子小姐。 我同样将这类标本送到樱子小姐那里,问她有没有办法处理,而她倒是出人意料地点头。仔细想想,她毕竟是博学多闻的人,只是对那些东西不感兴趣,但知识却是有的。 除了她,矶崎老师也很懂植物,因此植物类标本便由老师负责处理。他向来喜欢花,甚至每天早上带花到教室,认为自己跟花同立于讲桌前的身影如诗如画。 过了约两小时,我们终于抵达橱柜,里头的东西也一如所料,满满的全都是标本。 “嘿咻……” 我小心翼翼地搬出里头的箱子,叠了几箱,一次搬往樱子小姐所在的理化教室,放到地上时,却因太沉重而摔出声响,“搬的时候小心点!”并挨了樱子小姐的骂。 “抱歉,这次实在有点重……这是什么的骨头啊?” “应该是羊。既然没有角,大概是头母羊。” “羊……那这个呢?” 怪不得这么重。我帮楼子小姐打开下一个箱子。 “这个嘛……应该是狗。让我看看那边那个。” “狗吗……” 我搬来另一个箱子给樱子小姐过目,却感觉有什么东西压在心头,一阵郁郁寡欢。 “怎么了?” “没事……想到这可能是人类宠物的动物遗骨,有点感慨而已。” 我喜欢狗,虽然目前家里没养,最近却常跟樱子小姐家的海克特一起玩。这种属于人类忠实伙伴的遗骨,就是让我莫名排斥、不忍卒睹、觉得反感…… “何必感慨呢?这不也一样是家畜?差别只在于一种是食用,一种是宠物罢了。” 然而,樱子小姐纳闷地眨了眨眼。 “差很多啊。”我苦笑道,“宠物的骨头就是不太一样,会让人想起生前宠爱时的往事不是吗?你现在不就养了海克特,我记得以前还养过猫,对吧?” 我想起以前她跟我提过的事,记忆也与海报上的“Ulna”串在一块。樱子小姐摆在客厅里的猫骨标本,底下贴着的白色标签除了印有猫的学名,旁边还有个用引号框起来的“Ulna”。 “该不会……客厅那具猫骨就是?”我战战兢兢地问。 “没错,Ulna就是我以前养的猫。” 但她只是点点头,对我的不悦浑然不觉,表情就像是在问:“有什么问题吗?” “你……” “怎么了?” “你把自己养的猫做成标本?” “不然还能是谁?” “哪有人这样……” 我自认很懂她,这次却不得不感到晴天霹雳。猫并不是樱子小姐杀的,她绝不会做这种事。但把过去心爱的动物尸体切割分离,用锅子煮熟,挑出骨头漂白,再用树脂组合固定……身为饲主的她,竟然有办法下得了手。 “……” 我一时哑口无言。我并不讨厌樱子小姐,甚至尊敬她,认为她虽然有些令人头疼,却不是什么坏人,但把爱猫制成标本的冷酷与麻木不仁,让我现在除了心生排斥,甚至瞧不起她。 “我不知道猫是怎么死的,但死法并不正常,所以才想确认看看是怎么回事。”樱子小姐似乎也多少察觉我的动摇,耸耸肩为自己辩护。 “确认……” “它当时就已经死了。虽说是解剖,但它并没有因此受苦。” 樱子小姐心平气和,口气一副若无其事,我这听众却感到头晕目眩。 “动物在做成标本前,多半都会先进行解剖,但Ulna的状况是为了调查死因而解剖,顺便制成标本。它是我做出的第一具完美标本,在那之前,我顶多拼凑买来的鸡或猪脚骨,或者偶尔捡到死去的黄鼠狼试着拼凑,却因为太缺乏经验,连形状都拼不出来。” 但把爱猫做成标本这种事,对我来说还是难以接受。 “你不难过吗?” “难过什么?” “解剖自己心爱的猫。” 我怀着某种悔恨、激动的心境,带着湿热的眼眶对樱子小姐问。她沉吟片刻,随后轻叹了一声。 “它死的时候模样很痛苦,我当时的确很伤心。” “就这样?” “不然还有别的吗?” 这下她又纳闷地眨了眨眼。 “把宠物做成标本,难道勾不起你任何回忆吗?例如那对前脚跟自己握过好多次手,那脑袋最喜欢让自己摸……” 但樱子小姐无法理解我的问题,微倾着头,面露难色,左思右想的同时,指尖轻抚手边一只拳头大的头盖骨。 “那是什么的骨头?” “猫的。” 简短的回应,让我顿时语塞,对自己不经意的提问后悔莫及。类似愤怒的躁郁,不断由内心刺激着我。 “我去搬下一个来……” 至此,我也不愿再跟她继续谈下去了。我们意见不同是常有的事,价值观也相去甚远,就算心里早有底,我还是不禁再次对她失望。不论我再怎么与她亲近,以为自己触及内心世界,巨大的隔阂总是会突然竖起,让我痛切明白,自己跟她是永无交集的两个人。 我离开樱子小姐身旁,返回资料室里工作,眼前视线变得模糊,一眨眼便有什么热流自脸颊滑落,但我吸着鼻水,将原因归咎于房里弥漫的尘埃。 不想再跟樱子小姐讲话的心情,让我更加专注于整理资料室,甚至没理会老师的休息提议,一个人默默重复着搬出标本、将图鉴与文档收进橱柜的工作。 橱柜一共有四个,我聚精会神地埋头苦干也得到相应成果。到了中午,老师开始嚷着要吃中饭,我也准备要整理第四个橱柜了。 “再稍微加把劲啦,好歹把这一柜整理完再吃。” 老师虽然“呃”了一声,但我置若罔闻。我想把事情做到一个段落再休息,再加上最后一个橱柜就在桌边,里头的东西也是最杂乱的,等吃饱喝足休息过后,我怕再也提不起劲整理它,那还不如趁现在精神集中时,一鼓作气先搞定。 “不然,老师你先去休息吧。” “你不休息,我哪有办法休息。” 我没理睬一旁叹气的老师,从橱柜里拖出一个纸箱。 “嗯?” 这纸箱明显比之前的都来得重,抬起来的感觉也不太一样。 “这箱是什么啊?” 打开一看,里头装的果然不是骨头。 “书?” 箱子里塞了杂七杂八的物品,信纸文件等物与书随便堆在一起,而且书本除了一般的文库,还掺杂一些装订明显不同,上头写着“旭川诗人会”的会刊与诗集,而其中有本由名为“夏月”的人所写的诗集《无香花》显然久经翻阅,整本书破损不堪。 “老师,有骨头以外的东西,该怎么处理才好?” “我看看。” 这东西我处理不来,只好征求老师的意见,而老师一瞧纸箱后抬了抬眉,手伸进箱子里。 “有诗集、书……这边这封看来是信。” 老师单手拿起几本泛黄的文集,随手翻了几页,一张褪色对摺的照片从中飘落。我捡起那张夹在文集里的照片一看,里头是两名年轻女性,面容有些神似,不知道是不是姐妹。 “吾尸恍若寄生木,肠之上,水芭蕉繁似锦……” 随手翻到背面,上头以娟秀的字迹写了这么一句诗。 “真奇特的诗,这是佐佐木老师写的吗?” 我虽不懂其中意涵,但又是尸又是肠的,显然不怎么普通,那股慑人的气魄,与字迹的印象南辕北辙。 “这应该……不是老师的字。” 矶崎老师也看了照片和背后的文字,然后拿起一张箱子里翻出的明信片。 “你看,字迹跟写这封信的人很像。” “啊,真的耶,原来如此。” 那是一封只署名“夏子”的图画明信片,内文也只有短短一句“别来无恙”,字迹的确跟照片背后的很像,特别是“来”字最后那长长的一撇。 那佐佐木老师的字迹又是?我虽然想查证,但纸箱里装的显然是私人物品,随便乱翻不太妥当,而矶崎老师大概也这么想,把明信片放回原位后合上纸箱。 “那这本又是什么啊?” 我赶紧拿起老师刚拿出来,忘记放回去的文库小说。没了书皮,被太阳晒得又黄又旧的文集,上头写着“寄生木,德富芦花”。 “我也不清楚内容,记得是个以旭川为背景的故事……等等,之前校外教学去北镇纪念馆,你没看那个展览墙吗?” “北镇纪念馆……是指自卫队的那个吗?我那天感冒没参加,所以没看过。” 老师突然提及此事,说纪念馆里有个区块,以展览墙介绍与旭川有关的作家,可惜我那天因为感冒没参加校外教学。北镇纪念馆就在护国神社再过去,须田博球场旁边不远处,我跟爷爷偶尔去看火腿斗士队的球赛时会经过,但就只是经过,不曾进入。那地方离我家太远了。 “对喔,我都忘了。大家那时还笑说,你一定是远足前高兴得睡不着才感冒。” “我又不是小学生,那次只是单纯夏天着凉。” 一想到保存旭川历史的纪念馆由自卫队所管辖,我不禁觉得,旭川真不愧是以军事都市崛起的城市。 “我虽然没看过那本书,但内容似乎是真人真事改编的恋爱悲剧。我对这种故事实在没什么兴趣,老实讲,别人的恋爱关我什么事?” “嗯,我也不太喜欢……”我边说边翻了几页,不愧是早年的作品,对我来说太深了。 我并不特别讨厌恋爱小说,但也不会特地去看那类文字。这本书虽然勾起了我的兴致,但听老师说内容悲情,再看到这艰涩的文体,顿时浇熄了我的兴致。 “他是这作家的粉丝吗?” “谁晓得?既然这些属于私物,还是交给他的家人吧,里头应该有些重要物品。” “也是。” 我看着封底,发现上头草草写上“在春光台”几个字。既然是心爱的书,就别在上面写字嘛……我这爱书的人边想,边把这本《寄生木》放回纸箱里,叠起箱盖,封牢箱口,搬到旁边搁着以免挡路。 “我们还是先吃饭好不好?”老师喘口气说。 “好吧。” 打开这个纸箱,也耗尽了我的专注力。我叹了一声,来到樱子小姐所在的理化教室,而她正聚精会神忙着打清册,所以我们又等了将近十分钟。 今天的午餐是婆婆的特制便当。一提到炸的,其他地方的人多半想到炸鸡肉,但在北海道却有各种不同版本,其中炸章鱼脚更是与拉面沙拉并称家庭居酒屋的必备菜色。提到家常菜,我认为最具代表性的是炸羊肉跟炸鲑鱼,虽然这两样说穿了,就只是裹上面衣的炸物,却是很可口的一道菜色。 而今天的便当菜里就有炸羊肉,做法只是拿腌过的羊肉裹上太白粉后油炸,不但步骤简单,炸时不必用太多油,也不需要什么事前准备,因此我妈也常做,.99lib.在我家比炸鸡肉更常见。 切得比鸡肉更薄、腌渍入味的炸羊肉,即使放凉也一样好吃,虽然酱料过油后的独特焦香里掺杂了一丝羊肉特有的臊味,对喜欢羊肉的人来说却是种享受。这样的炸菜刚起锅时最酥脆可口,放久后油脂渗入面皮里,软软的口感也别有一番滋味。 咬一口炸菜,配上一口饭团,合起来真是人间美味,特别是婆婆的饭团,咸味与紧实度都恰到好处,一入口便自然松解为粒粒米饭。 好一段时间,我都沉浸在炸菜、饭团、炸菜、饭团的循环里无法自拔,恨不得午餐时光能永远持续下去。 不只是我,矶崎老师也赞誉有加,至于樱子小姐,只应酬性质般动筷夹了几下,便回头制作清册,让人怀疑她到底吃过了没有。我猜,她大概只是想把肚子留给之后的蛋糕。嘴上说归说,她心里还是很怕婆婆发火的。 “如何?” 而她那份继续留着也是浪费,我只好拿起第四个饭团,来到樱子小姐身旁看着萤幕问,这才想起自己在跟她冷战,出口的话却已无法收回。看来人在酒足饭饱时,真的很容易掉以轻心。 “除了美妙,没第二个字可形容。” 我是来问进度的,但樱子小姐显然会错意了,只见她心满意足地眯起眼,将滑鼠上下滑动展示她的成果,也就是那串标本清册。 “能读这间学校,你应该感到骄傲。” 樱子小姐一脸陶醉,兴奋得脸颊泛红,歌功颂德般地对我说。 “我会的。” 你够了喔!我虽然傻眼,一看到樱子小姐的开心样,先前的愤慨又逐渐淡去。 本来打算吃完饭后放松一下,看到樱子小姐这么认真打清册,想摸鱼也摸不下去,只好跟着矶崎老师随便喝几口饭后茶,便回到自己岗位上。 第四个橱柜实在棘手,加上文档众多,瞎忙一番之后,我发现这些不是我能应付得来,只好从原先的橱柜转战其他位置,整理那些塞进桌下和堆到书概上的东西。遇见那个箱子,则是在将近下午四点,杂物已大半收拾完的时候。 蹲在地上整理东西的我,忽然注意到一旁的大木箱。 “这件还真大啊。” 我记得这箱子本来放在第三个橱柜上,事前说大件物品留到最后再处理,加上箱子又摆在高处,因此直到刚才都没去动它。这东西迟早得处理……我边想边试着打开它,发现原来上了锁。 “咦?” 盖子发出喀喳声,拒绝我的开启。锁起箱子的是传统的挂锁,这个木箱也不同于其他箱子,沉重而古老,还刻上类似家徽的印记,就像是小一寸的旧式衣箱。面对这上了锁的箱子,除了撬开锁,我实在想不到其他方法。 “老师……能来一下吗?” “嗯?” “那个箱子锁住了。” 我告诉老师衣箱的事,他也不知该如何是好。为防万一,我问樱子小姐有没有在先前搬出的东西里看到什么钥匙,她说没看到,随后也来到资料室。 “嗯……只好原封不动交给他的亲人了。”老师低语。 “不知道装在里头的是什么?可能也是骨头?” 如果是骨头,他亲人收了也头疼吧,从大小来看,这箱肯定是大型动物的骨头。 “可是就这样撬开也不太好。” 正当我们议论着,蹲到衣箱前的樱子小姐,竟然把原先锁着的箱盖掀开了。 “樱子小姐?” “怎么了?” “还问咧……” 樱子小姐望着呆然若失的我与老师,轻耸肩膀。 “我爷爷生前常搞丢钥匙,这种老锁其实构造十分简单,只要掌握诀窍,任何人都能轻松打开。” 她不知何时,手里掐了根大头针。 “就算这样……” 未经同意就把上锁的东西打开,真的没问题吗?我跟矶崎老师面面相觑,但樱子小姐没理我们,毫不客气地往箱内一看。 “……” 很快地,樱子小姐发出一声叹息,随后从箱里取出几枚小骨片,一一排到桌上。 “怎么了吗?” 在那当下,我听到她的叹息,想说尘封在箱里的肯定是什么精美标本。 “这、这是……” 跟着老师探头往箱内一瞧,我却被吓得一时停止呼吸。 “人、人、人、人骨?” 矶崎老师更是一屁股摔到地上,浑身直打哆嗦。 “没错,它拥有颏骨(下颔骨),所以不是猿猴。颏骨是人类特有的部位,就连DNA与人类最相近的黑猩猩都没有。” 樱子小姐丝毫没受惊,语调甚至有些高亢,充满慈爱地拿起头盖骨,轻拂下颚的突起部。白色骨粉离开干涩的遗骨,飘舞在空气中。 “啊……怎、怎么会……”我的双腿跟着失去力量,“怎么可能……”我简直无法置信。 “竟然连人骨都有……这未免太……”矶崎老师也同声低吟。 我们已经见识了满屋子的骨头,深刻感受到佐佐木老师对骨头的热情。看得出矶崎老师觉得他太走火入魔,但我因为先认识了樱子小姐,虽然觉得这人古怪,却又有种亲切感。 但要是他连人类骨骼标本都做了,这就未免太踰越常轨了。樱子小姐排在桌上的骨骼看来是脚趾骨,重现于桌上的脚底板形状,让我看得一阵头晕目眩。 “别这么说,要是眼前有那东西,我也会有股冲动,想把它变成标本。” 樱子小姐拿着头盖骨,转身望着惊愕又心慌的我们,不当一回事地说了。 “‘那东西’是指……” 她指的应该就是人类的尸体。的确,以樱子小姐的个性,难保不会真的动手,但人类跟猫可是不一样的——即使两者同为生命。我刚刚认为把自己养的猫制成标本,跟杀了自己的猫同罪,看来这想法是不对的,因为,杀人跟把人制成标本的罪状并不一样。 再说,老师他是怎么得到这具遗体的?就算不是犯下杀人,而是从某处弄到死人,少了一个人,事情不可能不闹大。如果他设法摆平了一切风波,反倒让事情更加弥漫着犯罪气息。 就算获得当事人同意,对方大概也是自己认识的人吧?我不认为有人会答应让一个素昧平生的人,对自己的尸体上下其手,也就是说,佐佐木老师亲手把自己的朋友化为一堆白骨。 “这未免太异常了……”我艰涩地挤出话语,“不管有什么理由,对人类遗体下手,都太反常、疯狂了。” 听我这么说,樱子小姐蹙起眉头。 “小弟,如果今天对象换成法医,你还说得出相同的话吗?” “咦?” “为了倾听死者之声,获得真相以伸张正义,法医也会对尸体下手,当中同样带着来自求知欲的冲动,即使如此,你依然认为他们的所作所为不正常吗?就算佐佐木老师做了人类标本,跟法医所做的又有多大差别?” 樱子小姐心平气和地点醒我,话里却听得出一丝愠怒,我这才发现自己连带侮辱了她最尊敬的叔叔。然而,纵使樱子小姐说得有理,我还是难以接受把人类制成标本的行为,于是垂下了头。 “而且……这应该不是佐佐木老师自己下手的。” “为什么呢?” “接下来是我的推测,你看,这头盖骨上看得出有热血肿,这样的徵状偶尔会发生在脑溢血的人身上,但通常都是在火葬时,头部受到火焰直射所造成。” “火葬?”她要我看,但我根本不想看。对于她提到的火葬,我则是有些疑问,“咦?火葬不会烧得这么完整吧?我奶奶那时烧出来的骨头比这更小更碎,几乎都化成灰尽了。” 奶奶过世至今不到三年,那段对抗病魔的日子,以及葬礼时的种种,如今依旧历历在目。医生宣告死亡的当下,我感觉自己彷佛失了魂。当时的悲痛,以及看到奶奶火葬结束后,化为小骨片的失落感,我想我一辈子都不会忘记。 “是啊,近年来的确是这样,特别是卧病在床的年老妇女,骨骼又更脆弱,在最近火葬场的强大火力下,当然是面目全非。火葬这种事,虽然没办法依每个人调整火力,但也只能转念想想,总比烧得半生不熟要好多了。” 的确,收到火化不完全的遗体,同样教人看得不忍心,我能体谅火葬场无法微调火力,可是,身为往生者家属,看到自己的亲人连遗骨都不留原形,实在是有无尽的伤感啊。 “这骨骸的主人应该还没那么老迈,但同样是女性,这点可由尾骨上方的耻骨下角来判断——欸,跟你的宝贝学生解释一下。” 突然被樱子小姐点名,矶崎老师苍白的脸转向我。他似乎很不舒服,手捂着胸口,拉下口罩大口喘气,试着调整呼吸。 不知道是为了樱子小姐,还是为了我,又或者是为了生物老师的面子,矶崎老师最后还是忍着人骨带来的恶心感,对着我轻扬嘴角,似乎是在装笑脸。 “是……男性的耻骨下角约为七十度,但女性是九十度。” ——答对了!樱子小姐弹响手指回应。矶崎老师皱起脸,抽动嘴角装出笑容,但似乎比刚才冷静了,起身拍拍屁股上的灰尘并梳理浏海。 “由骨盆来看,这是女性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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骨,而且可能生过孩子。至于年龄……耻骨交接处留有模糊的平行线,估计约在二十五到三十岁之间。” 樱子小姐左手拿着头盖骨,腾出的右手忙着检查骨盆。大概因为是人骨,不必分部位也能看得懂,因此这具骨骼是杂乱无章地收在木箱里。 樱子小姐从箱里取出各种骨头,开心微笑,就像小孩从玩具箱里找积木那般轻松自在。 “你知道这黑色部分是怎么回事吗?” “我怎么可能知道!”我没好气地答道。 “这么干净的遗骨,应该不是死于火灾,但也不是以一般制作标本的方式取出,而是以适当的火力、经长时间火化而成。另外,此人生前似乎罹患癌症,而且还撑到了末期,这炭化的黑色部分就是癌细胞扩散的痕迹,我认为这遗骨是数十年前火葬技术尙未发达时留下的,所以才看得出这些细节。” 我本来对她把玩骨头的行径哑口无言,听了这番讲解后才松口气,知道她其实是在分析骨头。 “也就是说……这是火葬后的遗骨,只是没供在坟内,被老师收进箱子留在身边,是吗?” “我认为是这样。”她点头。 “所以,这并不是刑案?”老师也松了口气。 听大家这么说,我总算放心了。就算如此,把人骨收在这种地方,也未免太过反常。 “小弟,电话给我。”我杵在骨箱前茫然若失,樱子小姐语带叹息,手伸到我面前,“我们还是报警吧,这骨头总不能继续放在这里。” “唉,这下麻烦了……” 听她这么说,老师这下脸皱得像个苦瓜,泫然欲泣地说要去报警,离开教室走进教职员室。我本来还担心他会不会就这样开溜,结果他还真有此打算,却被训导主任拦下来臭骂一顿,又垂头丧气地走回来。 第四章 星期六的宁静校园,很快就掀起轩然大波。当天在校的老师听到消息后全都跑来,在狭窄的资料室里七嘴八舌,警察也在随后赶到,我们三人虽接受侦讯,不过就如樱子小姐所说,骨头的确是过去的东西,警方随即判定此事无关刑案,但我们之前分门别类整理好的骨骼与文件,全被警察暂时扣押,一日辛苦也化为泡影。 这件事虽然上了电视,但报导类别并不是社会新闻,而更接近奇闻异事,详情则由于家属要求而未公开,就连我们这几个第一目击者都没能知道太多。 过了两个星期,我总算知道,那具遗骨究竟是谁。 “女佣?” “听说是这样。那人叫曾根夏子,是负责照顾佐佐木老师他姐姐的贴身佣人。佐佐木老师家,以前好像是大商家。” 放学后,矶崎老师跟前来教职员室报到的我,分享这个警察不经意透露的讯息。 “夏子……小姐?” 她就是写那首诗的人吗?我想起写在照片上,那带尸又带肠的血淋淋诗句。不晓得她跟佐佐木老师是怎样的关系。 “再下去是家属间的私事,因此警察也无法透露更多。既然不是刑案,我们也不该再深究下去。虽然有些耿耿于怀,但也只好把它忘了。” “就算不是刑案,那好歹也是在我们学校资料室里发现的,多告诉我们一些内情又有什么关系?” 新闻报导也提到遗骨没有外伤,认为女性应该是病死的,既然无关犯罪,事情也就与我们再无瓜葛,而是属于佐佐木老师的私事。 话虽如此,要我二话不说直接到此为止,实在强人所难。我真的好奇得不得了,为何佐佐木老师要把女性遗骨藏在这儿?莫非他也跟樱子小姐一样,爱骨头爱到不能自已,所以才没将她下葬? 矶崎老师显然也无法释然,神经质地拨弄着浏海,最后还是哼了句:“不过也没办法!”并伸手往自己大腿一拍。“好,既然警察把标本送回来了,我们继续资料室改造计画吧!” 老师说完便起身,抓着我的双肩翻转一百八十
度,边按摩肩膀,边把我推向教职员室门口。 “我当然会帮到底,要是事情悬在那边,我自己也觉得浑身不对劲。”我无奈地苦笑,乖乖让老师推到走廊上。“啊,不过樱子小姐说她最近比较忙。” 矶崎老师满怀遗憾地“咦~”了一声,毕竟她可是主力帮手,少了她影响重大。 “她最近在弄一个复杂的标本,连跟我都没怎么连络。” 我跟樱子小姐并不是一般的“朋友”关系,因此我极少主动拜访她,都是她打电话来我才过去,那也许一星期一次,也许隔了两、三星期才一次,也搞不好隔天就又打来,没什么规律可循,因此她人忙到没空找我,倒也不是什么稀奇事。 然而距离上次,已经过了快两星期,我想她也差不多要打来了。 “不过,有那份接近完成的清册应该也够了。这次真得感谢你的朋友。有清册没清册,整理起来真的差太多了。” 幸好樱子小姐效率极佳,在我们发现女性遗骨前,就先把所有搬出的标本编上号码,勾选种类、雌雄、保存状态、珍稀度等巨细靡遗的项目,并在清册上加注“欠缺肋骨”“建议制成包埋标本”等短评。 在警察归还标本前,老师已经靠这份清册,事先评估标本该如何收纳,该不该用新收纳盒装……而我接下来得做的,就是先一一核对归还的骨骼标本,将还没列册的标本填上,再将它们一一收进正确的地方。 这差事绝不轻松,但老师除了请樱子小姐吃蛋糕,还答应另外带我去吃顿烧肉吃到饱。我嘛,一扯上吃的,就是毫无招架之力。 于是这个星期,我每天放学后就陪着老师一起忙,期间樱千小姐并没有来电。忙到第三天,我拿着清册跟警察送回来的骨头核对时,才察觉到有些蹊跷。 “嗯?” “怎么了?” “没什么……警察送回来的骨头,全都在这边了吗?” “是啊,有问题吗?” 我拿着清册,把标本依序排在理化教室的桌上,却发现少了具应该要有的骨头。 “奇怪,猫骨不见了。” “猫骨?” “对,我记得里头有一具猫骨。” 老师纳闷地歪着头,拿走我手头的清册,我则是把标本重新检查一遍,还是没找到那具猫骨。 “不对耶,真的少了一具。我们要不要问问警察?” 但老师长长“嗯~”了一声,搔着侧脑,聚精神地盯着清册,随后抬头对我说: “反正有这么多标本,也不差一具猫骨,再说我看了清册,里头并没有猫骨这一项啊?” “咦?” 我赶紧抢回老师手上的清册。 “怎么会这样?咦……不对,怎么可能……” 我的指尖在清册上逐行划过,上头有狗、黄鼠狼、羊、蛇……但就是没有猫这一项。 “没道理啊,当时不只我看到,连樱子小姐也——” 说到这儿,我的思考突然暂停。 “樱子小姐怎么了?” 一阵凉意爬过心头。 “难不成……” 樱子小姐当天对佐佐木老师的标本赞不绝口,也非常享受浸淫在标本堆里的乐趣,而佐佐木老师的收藏如此丰富,肯定有几具是她没有的。负面的想法,开始在我脑中发酵。 “老师,这些标本的数量对吗?你还记得整理时一共搬出几具?” “数量?呃……这我不晓得,又没数过。” “这样啊……也对。” 我们三人当中,只有樱子小姐晓得确切数量与种类,若清册与实际数目不符,别人不可能看得出来。 “不会吧……” 樱子小姐的九九藏书道德观是很与众不同,但应该不至于干偷窃这种违法勾当。但……如果眼前的东西是她最爱的骨头呢?她以前曾经想把野外发现的人骨占为己有,这次会不会偷偷把想要的骨头从清册里删除,收进提包里带回家了呢? 那天只有她一人在理化教室,只要想偷,有的是下手的机会。再说,她那天带了许多东西来,回家时还是在混乱之中离开的,我甚至不记得她的提包有没有异状。 “怎么了?” “咦?没事……应该是我搞错了。” 我笑着跟一脸狐疑的老师打哈哈,继续先前的工作,却无法专心而频频出错。自己最尊敬的人也许知法犯法,我从来不晓得,这时候的心情竟是如此沉重。 能坚持正义并指出邪恶,是难能可贵的事,可惜我并没有那份坚强,明明知道包庇犯罪等同共犯,却没有勇气把樱子小姐也许偷了学校标本的事告诉矶崎老师。 我同时说服自己,也许猫骨打从一开始就不存在,只是樱子小姐误认或口误,而当初误以为是猫骨的骨骼,其实就躺在这堆标本里。 真相如何,还是得跟樱子小姐才晓得。要是她真的偷了猫骨,到时可得要她好好道歉不可……不对,事情闹大了反而麻烦,还是在老师发现前,由我偷偷还回去就好,虽然这招还挺卑鄙的。 我忧心忡忡并忙着工作,老师就在这时提起明天得开教职员会议,无法整理,要我如果有时间的话,依约去替樱子小姐送蛋糕。 这请托来得一举两得,让我有了到她家拜访的借口。或者说,这成了我决定去她家一探究竟的一道助力。 如此这般,隔天——也就是今天,我来到樱子小姐家。感觉她这阵子就是因为偷了骨头而心虚,刻意躲着我才一直没打电话来,为了以防她临阵脱逃装作不在家,我事前并未电话通知。 但其实我的心底,也或多或少希望她别在家。因为我自己也想见她。 要我跟她兴师问罪,实在太可怕又太过煎熬,我不愿相信她真的犯罪。她常说真相似骨,但骨头是恶心的,是我最讨厌的……挖掘他人秘密,更是令人倒胃口的行径。 看到她不在家,我着实松了口气,又觉得不该就此作罢,只好扛着令人窒息的焦虑感,离开空无一人的宅邸,搭着行经环状线的公车回家。这只是在拖延问题,这时应该要速战速决,不能再拖下去……我不断在心中默念,一次又一次地差点按下下车铃。 但就是办不到。我终究是如此软弱。 理应可口的蛋糕,如今却教人食不下咽。当晚,我难得没吃完晚餐,保持好几年的完食纪录终止,还让刚从东京回来的妈妈忧心忡忡,以为这次是不是轮到我生了重病。 第五章 即使再忧郁、再烦恼、夜再怎么黑,太阳终将升起。为了樱子小姐的事烦恼整晚的我,沐浴在热水澡与蓝天下,困倦的眼袋与心总算稍获纾解。 放学后,我一样忙着整理资料室,不同的是,接下来还得到樱子小姐家,因此得尽快赶完进度。有了个绷紧自己的目标,我接下来一忙就是一个小时。 “咦?老师,这之前不是说要交给他的家人吗?” 所有标本已列册完毕,除了老师挑出的其中一部分,剩下的全都可以收回橱柜了,我打开橱柜正要进行,却发现里头还有纸箱在,也就是装了诗集的那一个。 之前听老师说,会将它交给佐佐木老师的遗族,因此我完全没料到,它竟然还躺在这里。 “关于那件事啊,家属说没办法来领。” “咦?” “那位家属因为生病行动不便,没办法来这里领东西,我说那由我送去好了,对方又说这样实在过意不去,要我直接将它处理掉。” 提及此事,老师倏地皱眉。这东西继续留在这里,对我们也是种困扰,但对方既然有病在身,只能说是无奈。可是,如果就这么把往生者最珍惜的东西扔了,总觉得晚上睡觉会睡不安稳。 “不然由我负责送去好了?” “咦?” “这搞不好是什么宝贝,如果对方的不要,等到时再丢掉也不迟。” 思考了半晌,我跟矶崎老师提议。 “我是无所谓啦……” 矶崎老师后来似乎把箱里的东西整理过一遍,如今只剩书、信、明信片、照片等物,以及一副眼镜,应该能勉强收进提包里。 “坦白讲……我很想多认识佐佐木老师,知道他是个怎样的人。” 我也一样好奇。他为什么要把女性遗骨藏在这里?要是知道原因,我也许能对樱子小姐有更深的了解。再说,解谜可是樱子小姐的拿手绝活,以这件事为饵,应该能钓出樱子小姐,可谓一石二鸟。 “那好吧……只要别给对方添麻烦就好。或者说,只要别抱怨到我头上来就行了。” 老师双手抱胸一阵低吟,最后把箱子推到我面前。得到许可的我才刚庆幸,老师随后打电话跟遗族商量此事,却被打了回票,白高兴一场。 带着失望继续工作的我们,不久接到了回电,对方自称是佐佐木老师的姐姐,内容大致是对方改变心意,愿意接受我的拜访。后来,我跟对方相约明天星期六上午见面,并提前结束今天的整理工作。因为,我还有其他事得安排。 一来到九条家,樱子小姐臭着一张脸前来迎接。 “什么事?” “这是之前说好的蛋糕。” 我把老师交代的南瓜蒙布朗连着纸盒交出去,樱子小姐默默收下。看她惺忪睡眼,最近似乎真的很忙。一收下蛋糕,她一语不发就要关门,我赶紧伸出脚卡住门。 “那个……除了蛋糕,我还有件事想拜托你!” “什么事?” “请陪我一起把佐佐木老师的私人物品交给他姐姐。” “这与我无关……” 当然无关了。更何况我每次带她去别人家,从来没好事发生。 “可是,那些东西由我一个人搬实在太重,加上对方又住近文镇,离这里有段距离。” 再说,佐佐木老师同样爱骨成痴,要是樱子小姐在,或许会比较有话聊。 “所以,拜托。” 我再次低头请求,但她只是盯着蛋糕盒,简短地拒绝了我。 “樱子小姐,你难道不好奇吗?这一点都不像平常的你喔。” “好奇什么?” “就是佐佐木老师的事啊。他为什么要把认识的女性遗骨留在身边?这怎么想都不单纯啊,会不会有其他内幕?” 我抬起头,和樱子小姐四目相接,但她很快别开眼。 “我对这件事很纳闷,所以,请你明天陪我去一探究竟吧。” “可是我还有其他事,明天得跟婆婆——” “我的事用不着担心,难得少爷主动邀约,您就跟他一起去吧。” 就在这时,原本在庭院洒水的婆婆,从我身后缓缓现身。樱子小姐一副大事不妙般,目不转睛地盯着婆婆,但婆婆只是淡淡写地说:“吃完晚餐才准吃。”没收了樱子小姐手里的藏书网蛋糕盒。 “好吧……那就明天见。” 看着婆婆离去的背影,直到走进客厅里,樱子小姐才百般无奈地重叹一声答应,十足的不情不愿,害我觉得自己像是干了什么坏事般内疚。 话虽如此,遗物还是不能不还,我也得问樱子小姐猫骨的事。隔天星期六,我来到相约的速食店等樱子小姐。 樱子小姐还是老样子迟迟不到。我看着眼前一身小丑打扮的店铺招牌角色,坐在板凳上仰头笑得不可一世的模样,差点就要拿他当出气筒。 最后,樱子小姐晚了将近一小时才到。她今天穿着牛仔裤配衬衫,跟平常一样率性。 一看到我,她默默开了车门,问了目的地并设定汽车导航,两人至此再无对话,偏偏今天的迪亚贝尔阁下不像平常那样放声嘶吼,而是唱着四平八稳的抒情曲,我心想这家伙不愧是恶魔,没有一丁点察言观色的概念。 “樱子小姐……你最近是不是躲着我?”在枯等多时带来的恶劣情绪推波助澜下,我终于忍无可忍地问了。“是我做错了什么吗?还是说,有什么事尴尬到让你无法与我共处?” 樱子小姐并未立刻回答,沉默了许久,直到车子停下来等红灯,才沉沉回应。 “那不是你的错,事情不是你想的那样,我只是……有点疲惫罢了。” 我不认为事情这么简单,却没继续深究,但又无法就此住口,同时起了坏心眼。毕竟,我今早就打定主意,非得问她这件事不可。 “对了,听说之前那具猫骨不见了,你知道在哪里吗?” 趁着红灯还没转绿,我分秒必争地问。 “猫骨是指?” “学校的猫骨。” “我哪晓得什么猫骨。”樱子小姐这次答得有些抢快。 “不对喔,你之前跟我聊猫的事情时,的确说过有猫骨。” 号志灯由红转绿,车子也再次前行。 “那……大概是我搞错了,把其他动物的骨头误认成猫骨。” 樱子小姐先是一阵沉默,对着汽车导航装模作样地瞥了一眼,口吻听起来之所以僵硬甚至做作,难道是因为我一开始就先入为主地视她为嫌犯所造成? “可是,你应该不可能犯这种错吧?” “不,我也是会搞砸事情的,像昨晚组装蛇骨时,我就不小心把肋骨弄断了。” “是喔……” 樱子小姐极力辩解完,再次默不坑声。我们接下来还有其他事得办,要是现在打破砂锅问到底,坏了她的心情也不好,因此我决定暂时搁置此事。 今天的目的地,是近文区附近的一间私人养老院。听说是养老院,我本来以为是个像医院的地方,到了现场才发现,这里就跟一般集体住宅没两样,橘红色的砖墙,给人和煦的第一印象。 来到柜台处说明来意,挂着笑容的小姐亲切地说“恭候多时了”,并为我们带路。 “春间女士,您的客人来了。” 沿着明亮的走廊前进到转角处,小姐敲了敲一旁的房门。 “请进。”门后传来模糊的人声。 “打扰了,嗯……我是之前跟您通过电话的馆脇……” 负责接待的小姐为我们开门,我在门口自我介绍完,床边坐轮椅的妇人转身,向我们点头致意。 “感谢您今天专程前来……” 名为春间的妇人迎向我们,接待小姐说了声“您慢聊”便离开了。她就是佐佐木老师的姐姐吗?总觉得好像在哪儿看过。 “我是佐佐木敦郎的姐姐,名叫春间小雪。请原谅我坐着与你们交谈,我的脚天生有些毛病。”春间女士轻抚布巾裹着的右膝,“如各位所见,我平时得有人照顾才能度日,凭我一个人实在是不克前往。起初怕给您添麻烦,才横下心请您直接处理掉……您愿意为我跑这趟,实在是不胜感激。” “别这么说,反正我只是个闲学生,突然来打扰您,我才该说抱歉呢。” “哪里,没什么东西可招待,不过真的很欢迎各位。” 说完,春间女士又行了个礼,半白的银灰发丝随之摇曳。我不知道她的确切年龄,但看起来大概六十到七十岁上下吧?她穿着淡米色的罩衫,配上绣着小花图样的苔绿色长裙,凉鞋上的花样虽然与裙子上的不同,但也同样是花朵图案。 我心想这位女士还真时髦,樱子小姐就在这时惊呼一声。 “真罕见的脚。” “嗯?” “我说你的脚。这是日本绝无仅有的方形脚,而且食趾最长,拇趾中趾第二长,无名指又与小趾等长。这种脚叫凯尔特型,非常难得一见。” 樱子小姐吹了声尾音上扬的口哨,指着春间女士的脚趾,我这时才发现,这位女士的脚板的确不太一样,看起来方方正正、凹凸不平,不像我的这么尖。 “原来脚板也有分种类吗?”我忍不住问。 “是啊,日本人几乎都是拇趾最长的埃及型,不然就是食趾最长的圆弧状希腊型,属于方形的罗马型、德国凯尔特型不多见,其中凯尔特型更是可遇不可求。” 原来如此,我的食趾最长,应该属于希腊型吧。 “这是人们调查罗浮宫的希腊雕像等古物所分类命名的,日本人在过去几乎都是埃及型,不过希腊型最近似乎逐渐增加。” “喔……” “您对这些事还真了解,我弟弟生前也常跟我聊起这些事。” “我叔叔也是,他最喜欢看人们夏天穿上凉鞋的脚……其实我也挺喜欢的。”樱子小姐微笑补充。 一开始带着戒心的春间小姐,发现樱子小姐的兴趣似乎跟自己弟弟相似,房内气氛顿时轻松许多,让我觉得终于能跟她拉近距离了。 春间小姐跟弟弟应该感情不错,能够珍惜并理解自己那与众不同的弟弟。 “所以,关于这些东西……” 也该进入正题了,我从提包里拿出一件件遗物。可以的话,我很想把整个纸箱原封不动搬来,但对没车可开的我来说,纸箱可是件不小的行李。 “哎呀!这不是《寄生木》吗?”书本一放到桌上,春间女士轻声惊呼,“原来它一直在我弟弟那里。”春间女士怀念地眯起眼,拿起那本书,也就是那位芦花的作品,“它原本是我的藏书,小夏她也很喜欢,我们经常一起读呢。” “您说的小夏……该不会就是……” 我不敢把话问得太白,不知该如何启齿。总不能大剌剌地问,那个人就是我们发现的遗骨对不对? “那副女人骨头吗?” 然而不会看气氛的樱子小姐,还真的就这么大刺剌地问了。 “没错……就是那位曾根夏子。她以前是负责照顾我起居的佣人,也是我唯一的挚友。” 春间女士顿时蹙起眉,落寞地笑了笑。我们的问题与其说是触怒了她,更像是勾起她的伤心往事。 “原来……是您的挚友吗……” 不断取出遗物的我,翻到那枚对摺的相片,正打算交给她,却看到那令人不安的诗句,不知怎地,便悄悄打消了主意。接着,我马上想起,照片上的其中一名女性,原来就是年轻时的春间女士,难怪我刚刚会觉得她面熟。 “请问……就这些了吗?” “咦?啊,不不不,还有……” 暂停动作的我,发现春间女士的眼神带着某种期盼,顿时手忙脚乱地将照片以外的诗集、明信片等接连取出。 “就这些了……”我将最后的眼镜放到桌上。苦思到最后,照片还是被我塞回包包深处。我并不晓得夏子小姐是为谁撰诗,用意为何,但就是有种预感……觉得那像是对春间女士的怨言。 撒谎的愧疚感,害我笑得十分僵硬,春间女士不知是否看破我的谎言,不悦地皱眉,打着桌上遗物,似乎觉得里头少了什么该要有的重要物品。 “呃……除了这些,老师还有留下衣服和上课用的东西,您也要吗?或者是……旧照片之类?” “不……” 我胆战心惊地试着提起照片,春间女士却摇摇头,一阵思索后轻轻苦笑。 “也对,是我糊涂了……怎么会去期待那种根本不可能存在的东西呢。” “抱歉,若您不介意……能告诉我那是什么吗?” “我以为……里面可能会发现骨骸。” 经我一问,春间女士垂头想想,一副难以启齿似地说了。 “喔~骨头的话的确很多。” 原来她是指骨头啊。我跟樱子小姐面面相觑,恍然大悟。如果是骨头,要多少有多少,她要找的是哪种动物呢?难不成佐佐木老师跟樱子小姐一样,把自己家的宠物制成了标本? “您要的是什么骨头呢?请尽管吩咐,我为您带来。我们已经把理化教室的标本都列好清单了。” 我一说完,春间女士却面露怪异的神色,等了许久才吐出下一句话: “那是……一具……小孩的遗骨。”她难以启齿地说。 “咦?小孩是指……动物的小孩吗?” “不,是人类的——婴儿的骨骸。” “呃……”我一时无语,“这……应该……” 没这东西对吧?我脸颊抽动,瞟了樱子小姐一眼,她对我耸了耸肩。 “抱歉,我们没看过那样的东西……” 的确,既然有女性遗骨,再找到第二具、第三具或许也不奇怪,但春间女士的问法并不像是乱蒙的,而是心中有底,知道什么才这样问。 坦白讲,我很犹豫该不该跟她问个清楚,但樱子小姐还是一样不懂察言观色,挤到我面前问:“那骨头是谁?” 只见春间女士犹豫不决,彷佛说也不是,不说也不是。这事听起来并不寻常,我能理解她的心情。后来,不知是觉得不该继续隐瞒,或是真的很惦记那遗骨,她最后还是把心一横,深吸一口气说: “那是好久以前的事了……是我跟夏子的秘密。不过,反正我也已经一脚踏进棺材了,夏子应该会原谅我吧。”春间女士长吁一声,“大约在我十七岁那年……夏子她未婚怀孕,生下一个孩子。” “难不成是……” “不,孩子的父亲并不是我弟弟,这点我能保证。我弟弟深爱夏子,夏子却不然……不,我看不透她的心思,不知道她是怎么想的,唯一能确定的是,她不曾踰越自己的身分。” 我先入为主地认为,既然骨头有可能在理化教室,那么父亲肯定是老师,但还没说出口,就先被春间女士否认,并听见老师对夏子小姐怀抱的情感。 他把心爱之人的遗骨留在身旁,就像樱子小姐把爱猫的标本摆在客厅里一样——沉闷的不适感,再次涌上心头。 “我们家曾是一大商家,直到我弟弟二十多岁才关门大吉。夏子是生父不祥的私娼之子,并不是配得上我弟弟的人。夏子是不会骗我的,因此我确定孩子的父亲另有其人。”春间女士话匣子一开,缓缓道起往事,“她直到肚子隆起,才发现自己有了孩子,烦恼地一天过一天,孩子也一天天成长,结果某一天,夏子突然阵痛。我因为脚的毛病,离开老家住在远处,平常没什么人会上门,而夏子就在我的房里生下孩子。” “在房间里生产?” “是,这么做虽然危险,但生产这种事在过去,都是请产婆到家里接生的。” 但由毫无经验的人来接生,也太危险了吧?不过话说回来,那种一个人偷偷在家生小孩的新闻,如今也时有所闻。生下的孩子,下场往往都很凄惨。 “所以她们两人……夏子小姐跟孩子都平安无事吗?”我感到不安,春间女士摇了摇头。 “那孩子非常小,应该是个早产儿,也可能是胎死腹中才被生下。总之,孩子没任何哭声,出生就没有生命迹象。他毕竟是个私生子,这么说可能不太厚道,但……我真庆幸他是个死胎。” 的确,夏子小姐肯定也不想怀这个孩子,既然如此,当初又何必要……但不论有什么苦衷,把死亡视为值得庆幸的事,未免太自私自利。 “就算他是个孽子,这毕竟是件伤心事。幸好夏子产后安然无恙,哭着把自己的孩子带去埋葬了。”但春间女士并非麻木不仁,双手盖了下脸,带着哭红的眼睛说下去,“漫漫长夜过去,后来,面色苍白的夏子终于回来,却说孩子埋是埋了,却被弟弟撞见。幸好我弟弟守口如瓶,不曾向人提起。”春间女士再次双手掩面,“但是,本该继承家业的弟弟后来说想当老师,被父亲逐出家门后,还是没跟夏子修成正果。我想当时那件事,肯定给两人的感情带来裂痕。不只是他,我后来也跟夏子有些尴尬。后来,我下嫁的事一决定,她也就此离开我了。” 春间女士努力讲完一个段落,开始轻声啜泣,我跟樱子小姐只能默默旁观,等她心情平静下来。我本来想说干脆回家算了,但又觉得挺尴尬的,最后还是作罢。 “不过看样子,弟弟还是无法忘记她。”不久,春间女士拿起手帕抹了抹眼角,感慨地继续说,“夏子的奶奶本是中岛游廓的娼妓,母亲也以私娼为业,年纪轻轻便离开人间,夏子死时无依无靠,也不知道生父是谁,因此只剩我们能接收她的遗骨。” “游廓?” “你年纪轻,听了也许会吓一跳,从明治到昭和时期,第七师团迁来后,旭川曾经有过一条国营的娼妓街。” “您说在旭川吗?” “是啊。” 所谓游廓,是艺妓所在的声色场所,我曾在漫画改编的电影或电视剧里看过,大概晓得是怎样的地方,但却以为那只存在于江户等具有历史的都市,不晓得原来旭川这种偏远地区也有过。 不过,我前阵子才听酒醉的爷爷说,类似的特种营业直到近年都还存在于旭川,例如市内曾有所谓的“特饮街”,高架桥下也曾有挂着饮食店招牌的“那种店”。 “就如各位所见,我行动不便,父母当时也早已去世,夏子的遗骨落到了弟弟手边,所以我在猜想,他会不会也把那孩子的骨头跟夏子的放在一起保管。” 说到这里,春间女士才想起我们从刚刚站到现在,赶紧请我们坐。不过,我并不想在这样的气氛里久留,婉拒了她的好意。 “到头来……我没有儿女,丈夫也先一步辞世,只能像这样孤单活着,每当独自一人,我都会惦记起当时的孩子,想着他多么可怜,如今又身在何方……”春间女士把《寄生木》揣在怀里,落寞地瞧着窗外。“如果可以,我真希望能让他跟着夏子与我们同葬……可惜看样子,他似乎不在学校里。” 春间女士不舍地说,樱子小姐却毫不留情地再次强调:“没错,不在学校里。” “樱子小——” 这种事不用刻意强调……我正打算责备她,她却抬手打断我的话。 “但,也许在其他地方。” “真的吗?” 春间女士探出身子,激动问道,《寄生木》也因此滑落,发出干涩的书页声掉到地上。 “寄生木。”樱子小姐弯腰拾起书本。 “寄生木?” “春光台公园,有个寄生木的石碑。”樱子小姐亮出封底,上头写着“在春光台”四个字。 第六章 我们离开春间女士的养老院,驾车前往春光台。穿过地下道,在通往末广镇的途中转弯,春光台公园随即映入眼帘。 途中我们开过头,与停车场擦身而过,不过确认汽车导航,能停车的不只这里。樱子小姐的车在运动公园正前方右转,道路右侧出现大片树林,左侧则是一般住宅区。 “我平常几乎不会来这地方。”这种地方真的会有什么石碑吗?我看着沿途景色,不禁忧心。 但樱子小姐对这一带似乎并不陌生,不久就找到新的停车场,我们也在此停车下到外头。在背着背包的樱子小姐带路下,我们沿着树林走了一会儿,便看到刻上红色箭号,写着“寄生木之碑,水芭蕉群落”的路标,以及一条小径。 “原来是海芋……” “没错,这里每到早春,就会开满海芋的白花。” 樱子小姐简短说完便踏上小径。海芋是开在水边的花,这里不愧是海芋的生长地,路旁尽是清澈水滩,弥漫着泥土芬芳,森林的气息浓重到简直不像是市区,让我不禁惊叹。 “往这里。” 我们沿着坡道向下,不久来到岔路口,那儿也立了路标,亲切为人指引通往寄生木碑的道路。随后,我们登上竹林与白桦夹道的山坡,由于前天才下过雨,地面显得有些湿滑。 “小心别跌倒……啊呜!” 我正打算叮咛走在前头的樱子小姐,没想到自己却先跪倒在山坡路上。 “你……刚才在对谁说话?” 樱子小姐伸出手,拉起跌倒的我嘻嘻一笑,不嫌脏地替我拍掉膝盖上的泥土,一边拍一边憋笑,最后终于忍不住放声大笑。 “干嘛笑成这样……” 本来又气又窘的我,看着樱子小姐笑个没停的模样,不知怎地也觉得一阵好笑,最后跟她一起大笑起来,甚至把鸟儿吓得振翅飞去。 距离上次看到樱子小姐笑得如此开怀,不知道是多久以前的事了。我还是喜欢她的笑脸,也喜欢像这样跟她一道出门(虽然常常会遇到坏事)。 “话说回来,我都不知道原来这地方有个石碑。” 登上山坡,道路岔成T字形,我们沿路标右转,这次地上终于是平整的路面。在这白桦与竹林摇曳的路上,我俩自然而然并肩而行。 “那是茶腹鳾,刚刚那声则是青头雀,要是运气好,还能遇到赤啄木。” 她边听啾啾鸟鸣,边为我介绍。我知道赤啄木顾名思义是啄木鸟,却不知道原来这种市区里也看得到它。 不久,前方出现长凳,道路即将抵达尽头。看到一旁有路向下,我以为该继续前进,樱子小姐却伸手指向长凳的另一头。 “就在那里。” 那是个规画为圆形的休息区,我发现旁边立了个石碑,并眺望着这些长凳。 “啊……” 石碑上只刻了“芦花寄生木之碑”等字,孤单又凄凉,唯有树缝间映入的旭川街景,勉强能作为安慰。 “这里还真是安静又冷清啊……” “总比闹哄哄要来得好。”樱子小姐说完,把背包放到几乎可充当桌子的大型板凳上,走到石碑旁巡了一下,发现石碑四周全铺了路面。她思索一会儿,目光转往石碑不远处的白桦上。 “拿铲子来……” “怎么了吗?” 我照她所说,取出背包里的折叠铲。 “看了才晓得。” 只见她熟练地组合好铲子,往白桦的根部一铲,我连忙抬头一瞧,发现这棵树由根部一分为二,彼此相背,生出属于自己的枝枒。 “这棵白桦……总觉得莫名的悲戚。” 记得《寄生木》是一出恋爱悲剧,而石碑一旁长了这样一棵树,实在是充满了暗示,也连带让我想起佐佐木老师与夏子小姐。接着,樱子小姐拿起铲子挖起白桦的根部。 “让我来吧。” “为了不被野兽挖出来,当时应该埋得很深。” 底下埋着什么,我想都不敢想。然而这毕竟是粗活,我烦恼了一会儿,最后还是决定跟樱子小姐换手。铲子头部有些松动,要深掘应该是件苦差事。 “小心点,那可是婴儿的遗骨,若当时直接下葬,可能一个大意就看丢了。” 既然这样,我看等挖到一个程度后,再让樱子小姐来好了。我边盘算边挖土,挖不到五分钟,铲尖便敲到硬物。 “啊。” “怎么了?” “这是……” 这冲击感并不是骨头,而是属于更坚硬的东西……对,是金属的碰撞声。我抛下铲子,改以徒手挖土,一个方形金属小箱,由带着湿气的土中现身。 “果然……不是骨头。”我拔出箱子,拨去泥土,交给樱子小姐。 “音乐盒?” 那是长约二十公分的箱子,看来是故障的音盒,锈断的发条部分被泥土填满。樱子小姐不怕脏,挽九九藏书起衣摆擦拭箱子,白皙的肚皮被我看得一清二楚。 音乐盒内部也是个小珠宝盒,樱子小姐缓缓打开盖子,盖底有面裂开的镜子,箱内覆上一层红布,似乎是双层构造。 “樱子小姐。” “嗯。” 喀的一声,樱子小姐卸下上层。 “……”我顿时屛息静气,“这也是火葬过的吗?” “不,不是,里头既没有细小的骨片,骨头也未经漂白,我认为应该是有人挖起埋在地下的骨头,收进这盒子里的。” 樱子小姐淡淡回应。 音乐盒里,装满小小的人骨。 “原来真的有啊……” 樱子小姐并未理踩我的惊讶,找张长凳坐下,轻轻取出盒内骨头一一过目。我将视线别向一旁,与其说是因为恶心,感伤的成分也许更多一些。 “嗯?” “怎么了?” 樱子小姐停下动作,拿起一枚圆圈状的骨头。看到那只比头盖骨小一些的骨头,我纳闷地心想,那会是婴儿的哪个部位? “这不是婴儿的骨头……我猜应该是资料室里发现的,那位夏子的腰椎。” “腰椎?那东西为什么会在这里?” 樱子小姐垂着头,端详这块费解的遗骨。过没一会儿,她突然笑起来。 “樱子小姐?” “乳房吗?原来如此!” “乳房?”我眨了下眼。 “mammillary process,乳状突。所谓腰椎,是由各椎骨连结而成,每块椎骨上,都带有五根突起,乳状突则相当于手指的食指与无名指位置,在拉丁语里甚至直接称为‘小乳房’。” 樱子小姐露出微笑,轻抚掌中那块骨头。 “意思是……” “这应该是佐佐木老师放进去的……真像他会做的事。” 给化为骨骸的婴儿一个骨头的乳房——这的确是对骨骼了若指掌的老师会做的事,为免婴儿孤单寂寞,属于他特有的关爱方式。 “也就是说……夏子小姐死后,佐佐木老师挖出婴儿的遗骨,装进音乐盒里,然后重新埋回原地吗?” “应该是。” 樱子小姐把骨头收进音乐盒,打算盖上盖子,却又突然有了新发现,手再次伸回音乐盒内。 “竟然有这种事……”她喃喃道。 “怎么了?” “没事……” 樱子小姐沉沉答完,轻掐起小小的白骨,排到音乐盒内褪色的红绒布上。属于婴儿的那块骨头实在太过细小,彷佛随时都会风化于空气中。 “他的拇趾……跟第三趾等长。” “第三趾?” 我听不懂樱子小姐在说什么,只知道她正陷入苦思,蹙起眉凝视遗骨。 “所以……那有什么问题吗?” “没事……我们还是先回去找那位女士吧。” 樱子小姐把背包跟沾了土的铲子交给我,自己将音乐盒抱在怀里,快步沿着原路折返。驾车折返的路上,樱子小姐不发一语。 我们一回养老院,春间女士看到樱子小姐的音乐盒便睁大了眼,似乎预料到是怎么回事。 “真的找到了?”她滑着轮椅赶来我们这儿。 “你在找的就是这个吧?” “啊……” 春间女士发出不成声的悲叹,伸手接下音乐盒,打开盖子瞧了一眼便盖上盒盖,将其紧紧搂在怀里。 “这下子……这下子,我就能将他们葬在一块儿了。” “是啊,他先下葬,以后亲生母亲再去陪他。” “咦?” 春间女士发出颤抖的呜咽,樱子小姐轻轻点头说道,这句话却让对方倒抽一口气。 “你、你说什么?” “我有说错吗?反正你将来也会葬在那儿不是?” “樱子小姐,你刚说亲生母亲,可是那婴儿是夏子小姐当年……” 听了樱子小姐的话,我也是同样一头雾水。 “不,不对。” 樱子小姐断然否定。春间女士交扣的手指正惶惶不安地颤抖着。 “之所以这么说,有好几个原因。” 樱子小姐擅自拉了张椅子,一屁股坐下,跷起长腿瞧着春间女士。而另一头,春间女士逃避似地垂下头,藏起悄悄转白的面容,不敢迎向樱子小姐的目光。 “你之前说,那个夏子在你房里生孩子,然后自己去埋了死胎。她埋葬的地点不见得是在春光台,但挖坑对刚生完孩子的人来说未免太过吃力,弄不好的话,甚至可能危及性命。” 有道理。我这男生刚刚只挖了一下树根都觉得有点累了,让一个刚生产完的女子去埋葬,想想的确不太可能。 “另外,夏子的母亲与奶奶既然都是风尘女子,应该会晓得怀孕的处理方法。从骨盆来看,夏子也的确有过几次怀孕经验。总之我想说的是,她完全没必要到你房间生产,但你却说孩子在那里出世,也就是说……其中99lib?必有隐情,让生产非得在那儿进行不可。” 春间女士依旧低头不语,虽然没点头,却也没否认樱子小姐的话。 “我并不是要说三道四,也不认为婴儿是你们杀的,因为上头乍看并无外伤。未满三十二周的胎儿肺功能尙未健全,无法自力呼吸,因此那应该不叫生产,只是腹内死胎遭排出。婴儿能不能平安诞生,也要看他自己的意愿,不是母体能决定的。” 春间女士肩头一颤,扶在腿上的双拳紧握。 “因此,我不是要怪罪你,只是想知道真相罢了,因为我向来不喜欢被人欺骗。生下孩子的并不是夏子,而是你,对吧?” “……” “那孩子的脚趾,和你一样是凯尔特型。虽然父母的脚型不见得会遣传给下一代,至少夏子她的拇趾比其他都长,属于埃及型。” 春间女士握拳的力道大到让拳头泛白,一时鸦雀无声。在凝重的沉默里,只剩屋外的喧嚣,从开着的窗户细细传来。 “凯尔特型脚确实罕见,不过也有可能是这地区较多这类遗传,你们也只是偶然脚型相同。但由机率来看,我宁愿相信孩子的脚型来自母亲——也就是说,你才是那孩子的亲生母亲。” “您说对了……”终于,春间女士长长地叹了一声,“我的父亲和弟弟,全都是一样的脚型。”接着,她带着认命的表情抬起头来,心平气和地道起往事: “夏子和我真的情同姐妹。我虽然知道她的身世,但因为彼此年纪接近,我又是个行动不便的人,因此父亲一带她进家里,我们没多久就熟稔起来,过着人生当中最幸福美满的日子。” 轮椅发出唧唧声,春间女士来到窗边,把窗户关上一半,不让风灌入屋内。 “夏子每天勤奋照料我的起居,把我的身体当成自己的那般疼惜。我们就像是生命共同体,光是视线对上,就能明白彼此的心意。这个音乐盒曾是我的宝贝,后来送给了夏子当礼物。” 春间女士满怀怜爱的目光落到音乐盒上。西下的阳光照耀下,放在病床桌上的音乐盒发出微光。 她推着轮椅,发出唧唧声慢慢回到床边,用毛巾擦起音乐盒上的泥土,并且在擦拭声、桌子的轧轧声等规律声伴随下,点滴倾吐自己的往事。 她说,自己爱上了父亲偶尔前来拜访的朋友。是夏子小姐代笔,为她写出动人的情书。在夏子的穿针引线下,两人悄悄孕育爱苗。不久之后,春间女士在父母强迫下与他人相亲,并且得知情人原来有自己的家庭,却在分手的同时,发现腹内竟已有了小生命…… “一路撮合我们的夏子,恐怕也感到很愧疚。我们烦恼着该如何是好,我某天却突然阵痛,夏子为我接生了孩子,就连血迹斑斑的房间,以及死掉的孩子,也全都替我处理了。” 樱子小姐双手在腿上交扣成三角形,很难得地静下来倾听春间女士的话。孩子果然如她推理,是春间女士生下的,因此夏子小姐才得以立刻埋葬孩子。然而像这样对我们揭露自己的过去,对她又有什么意义在呢? “夏子为了袒护我,不惜切断与我弟弟的感情。但我下嫁的那一天,夏子也离开了我身边。”春间女士的声音发颤,“回首,我发现只剩孤独陪伴自己,这样的下场,或许也是咎由自取吧。”春间女士落寞地说完,瞧着佐佐木老师留下的遗物与音乐盒,眼泪簌簌流了下来。我不知该说什么好,老套的安慰在此毫无意义,说了恐怕只会失礼,凭我的历练,却又找不出其他不一样的说法。 不只是我,樱子小姐也同样不发一语。我俩就这么默默坐在椅子上,直到房间因夕阳西下而黯淡下来为止。 回程的车上气氛凝重。 我感到郁郁寡欢,消沉提不起劲,没什么心情再问樱子小姐有关猫骨的事。 “到头来……佐佐木老师到底是为什么没把夏子小姐的遗骨埋葬啊?” “你认为呢?” 一阵沉默后,樱子小姐反问了我。 “我也不知道。一开始,我以为他只是太喜欢她,可是既然这样,当初就别轻易放弃,努力追求不就好了吗……” 直到最后,佐佐木老师的形象依旧难以捉摸。他究竟是喜欢骨头才没埋葬,还是喜欢夏子小姐而舍不得埋葬呢? “这就是你的坏毛病。” “什么?” “真相不见得只有一个。”樱子小姐侧目瞥了苦思不解的我。 “这句话是什么意思啊?” “挖起婴儿骨骸的,十之八九是佐佐木老师,而他不可能没发现婴儿的脚趾。” 说来也是,连樱子小姐都注意到那脚型,当时刷掉泥土、将遗骨整理干净的佐佐木老师,更没道理看漏——更别说,他还是个生物老师。可是,这跟佐佐木老师他们的感情无疾而终,又有什么关系呢? “你还不懂吗?他察觉到脚趾,却把夏子的骨头一起收进去,代表他一直误以为夏子是孩子的亲生母亲。关于那脚型的罕见度,他是晓得的,但看到婴儿的脚型,他却没怀疑自己的姐姐,这点你难道不觉得奇怪吗?” “这么说来……好像也对。” “春间夫人说过,这脚型是来自藏书网父方的遗传,因此佐佐木老师恐怕认为,夏子小姐的父亲,其实就是自己的父亲。” “咦?可是夏子小姐她没有爸爸——” 说到这里,我总算恍然大悟。对啊,夏子小姐生父不明,谁也无法证明这句话的真实性。也许佐佐木老师他们的父亲,跟夏子小姐的母亲有过什么暧昧也说不定。 “哦……原来如此。” “春间夫人自己都说过夏子跟她很像,其他人肯定也这么认为,而她来到佐佐木家的原因,也能以这说法解释得通。我不知道真相如何,但老师应该就是这么认为的。我们刚看到的婴骨还留有原形,但遗体要是未经火葬直接入土,最终也会化归土壤,所以我认为,老师应该过了好几年才挖出婴儿,并且在那时确定,夏子与自己有血缘关系。” 接下来用不着我再解释了吧?樱子小姐瞥了我一眼,随后把车内音响调大声,听起她的迪亚贝尔阁下。 “原来如此……一切都是有原因的……” 多么哀
99lib.
凄的真相。 就算如此,把心爱之人的遗骨藏在房间,以及挖出婴儿遗骨的行为,也未免太违背常理了。我虽然不懂,但樱子小姐肯定能体会吧。看着若无其事握着方向盘的樱子小姐侧脸,我心想,自己就算能摸透她的行为,应该也永远摸不透她的心吧。 第七章 隔天,我取消原本跟朋友的约定,来到买物公园。 看到“请勿喂食鸽子”告示板不知被谁遮掉一字而成为完全相反的意思,我笑着来到专用停车场,停妥脚踏车,前往车站前的大书店。 那天晚上回家后,我对《寄生木》的内容好奇不已,因此今天特地跑来。一进书店,我自知没本事找出那本书,于是直奔店内书籍查询机,萤幕显示的查询结果,却要我直接洽询店员。 “咦,没有吗?” “真的很抱歉,.99lib.您若有意购买《德富芦花全集》,我可以为您调货……” 一到柜台,对方却说店里并没有《寄生木》这本书。 “全集……意思是,那一共有好几本吗?” “是的,全套应该有二十本以上,而且无法单独拆卖。” “二、二十本……” 既然一次得买一套,没交出万圆钞恐怕是别想带走了。 “不好意思,我看还是算了。抱歉打扰您……” 实在买不起的我只好离开,临走前,不忘跟特地用电脑为我查询的好心店员道谢。看来一般的文库版,已经绝版不再发行了。 我也想过去找春间女士借,却总是提不起劲。死心的我跨上脚踏车准备离开,突然想到矶崎老师说过,校外教学时的那面《寄生木》展览墙。 “对了,还有北镇纪念馆。” 虽然那地方离这儿有点远,倒也不是脚踏车到不了的距离。 今天不热也不冷,是温和宜人的阴天,骑起车来一路畅快,路程也不如想像的辛苦。比预估时间更早抵达目的地的我,只担心今天会不会是休馆日,幸好门前迎接我的是一面白底红字的“开放中”告示,而且入馆参观似乎免费,对我这学生是一大福音。 进入那红砖建筑,里头氛围也跟一般纪念馆不太一样,不只贴上的全是自卫队的海报,入口的商店卖的也都是些迷彩包,以及Blue Impulse的DVD,就连柜台小姐都穿着卡其色外套,大概是自卫队的制服。 进门不远处的大萤幕,播放的依旧是无关历史的自卫队相关内容。既然这里是陆上自卫队旭川驻屯地里的纪念馆,有这些东西也无可厚非,却让我看得有些不安,心想这地方真的有《寄生木》与芦花的资料吗? 一来到馆内展览点,疑虑顿时烟消云散。 北镇纪念馆里收藏了旭川经前人垦荒,再由迁入的第七师团将其发展为军都的诸多历史。在北方严峻的大自然里开垦的辛劳,以及移民的生活点滴,受徵召而为国捐躯的人们生前的种种忧苦与坚决,全都赤裸裸地呈现于此。 这些何以如此撼动人心,我想大概是因为,它们大多是故人的遗物吧。这些展览品并不是完好无缺的新品,而是曾经有过主人,带有生活中的使用痕迹,样样予人身历其境之感。 除此之外,里头也有刀、枪等,只为了夺取人命而存在的武器。我毕竟是个男生,对那光泽一时热血沸腾,随后想到,那些东西或许曾在实战中浴血,就不忍再看下去而转身离开。 最让我震惊的在于,这些展览物全是近代物品,年代并不久远,有的甚至只有百年上下。展览的脚踏车绽放着黯淡光芒,跟我们现在骑的差不了多少。 为了开拓、戍卫北海道而编成的第七师团——北镇部队,在旭川历史上占有一席之地。他们在一九〇〇年迁入旭川,也改变了旭川,让当初不到四千的人口,在十年后增加至四万人,变化是显而易见的。 看着这些旭川的往日身影,我对今昔变化之大感到惊讶,从一楼上到二楼,再从二楼逛回一楼,这才想起似乎没看到自己要找的《寄生木》展示区。我心想该不会是矶崎老师记错了,正要离开,就在这时,发现入口小贩卖部里,原来设了图书展示区。 “什么啊,原来就在门口附近……” 我心想还好自己眼尖没错过,同时来到展示区。那里除了各种与旭川相关的书籍,还有一面“第七师团与文学”的展示墙。 “有了,《寄生木》……” 墙上除了列出与第七师团有关的文学家,例如伊藤整、井上靖、森鸥外等名字,旁边另有一大面芦花展示区,上头除了说明文字,更展示了他移居北海道当时使用的茶器、扇子等日用品,以及好几本着作,《寄生木》则占了其中最大的版面。 根据上头的文字,芦花虽然是与旭川有关的作家,但本来似乎是东京人,因为接到实际待过第七师团的青年请托,希望他将自己的半生传记集结成册,因此才有了这本《寄生木》问世,并成为与旭川有关的作品之一。 “饮弹自尽……” 名为善平的人生来坎坷,年纪轻轻便尽失一切,最后以手枪自我了断——我想起二楼展示的那把旧手枪。 “你对这本书有兴趣?” “咦?” 听到说话声,我才发现自己身旁不知何时,来了一位军装挺拔的伯伯。 “啊……呃,我只是对内容有点好奇,到书店想找书却发现绝版了,所以才会来这里。” “是啊,毕竟这本书意境很深,不是什么好读的作品。” 前来攀谈的应该是这里的馆长,他先要我在原地稍候,随后带了本书过来。那本书里不只有《寄生木》的故事,还记载了作为主人翁蓝本的那位青年半辈子生平。 “这本书应该比较浅显易懂,就借你带回去吧。” “咦?真的可以吗?” 事发突然,我惊讶又恭敬地道谢。后来提到校外教学那天请假的事,馆长甚至带我参观了一遍,似乎把我当成是勤学的高中生。 来到二楼,我问了有关手枪的事,他说那把是后来的新款枪枝,善平用来自杀的比那更旧一些。 “你去过春光台了吗?” 馆长离开手枪展示橱窗,来到另一侧的刀剑橱窗转身问道。 “啊……是的,那里风景秀丽,可惜有点冷清。” “那里有一首芦花作的诗,‘吾立春光台,忆断肠后生,秋风徒瑟瑟’。” “肠……” 芦花和肠……看来夏子小姐的诗就是仿自此诗。这首诗真是每次都让人毛骨悚然。见我皱起眉头,馆长似乎看透我的想法,缓缓摇头说: “不是的。你可能因为善平是自杀死的,就觉得这诗听起来骇人,但其实善平是死在故乡宫古,这首诗也不是你想的那样。” 我的脸映在光亮的刀身上,眼睛诧异地眨了两下。 “诗中的断肠,指的是别离的苦楚与哀伤使人悲痛万分,到了肝肠寸断的地步。” “咦?” “芦花想必很喜欢善平这个人,在碑前忆起善平抱恨而终,回顾他一路走来的人生,于是以断肠二字来表现这份凄苦。” “肝肠寸断……” “我认为他肯定是个诚恳率直的人,让芦花也不禁为他的坎坷境遇抱屈……怎么了吗?” “啊,没事。” 看到我着发愣,馆长纳闷地问,我赶紧回神兼回话,肋骨底下的心脏却不安分地鼓动着。 听完馆长的导览,我离开北镇纪念馆,跨上脚踏车踩起踏板。回程的天气远比来时要冷得多,我中途决定绕路去买个鲷鱼烧。那间店历史悠久,最早是在旭川车站前,还记得小时候天冷等公车时,奶奶总会买给我吃。 “有什么不必等的吗?香蕉烧或鲷鱼烧都可以。” 只要是旭川市民,没人不爱这里的鲷鱼烧,另一个香蕉烧说是旭川人的精神食粮都不为过,大家一买就是二十甚至三十个,鲷鱼烧更荣登我家冷冻库里的常备品,足见这间店有多受欢迎。因此,这家店的东西不是想买就立刻有,有时甚至还得先电话预约。 “鲷鱼烧的话,现在有两个。” “喔,那就都给我吧。” 今天很幸运,刚好有两个现成的。 “好烫!” 暖和的食物同样能温暖心房。一离开店铺,我赶紧拿了一个刚出炉的一口咬下,又甜又带着微咸的豆馅从缺口处鼓起,但偏薄而烤得香脆的外皮并未过九九藏书度彰显存在感,而是稳稳承接着豆馅,与其相辅相成。 我不怕舌头烫伤,一口接着一口,没几下就吃完了一个,本来打算继续吃第二个,想想好歹也该好好品尝剩下的这一个,于是到超商买了茶饮,来到银座仲见世大道前,找张长凳坐下。 “……” 我小心翼翼不让鲷鱼烧弄脏手,并从包包里拿出借来的《寄生木》,掀开阅读。这确实是个悲哀的故事。 内容由主角的父亲蒙冤入狱开始,而主角有幸得到某位将军的资助,得以读书识字,后来爱上了被将军视为继承人的上校之女,两人进展到订婚阶段,却由于种种原因,让女方家属最后解除了婚约。 主角善平后来进了士官学校,分发至第七师团,不久战争开始了,命运依然没善待他,尽管跟未婚妻相思相爱,却不被周遭人们所接纳,付出的努力尽成流水,最后善平受了伤,罹患结核病,回故乡拿起手枪饮弹自尽。 他的一生有太多徒劳,承受太多的苛待。读着读着,我想起名为夏子的女子。 我拿出收在提包里,之前没交出去的那张相片。善平自认此生是由将军这棵巨木撑起,把自己譬喻为槲寄生,而这样的人生缩影,跟夏子小姐有几分相似。也许就是因为这样,让夏子小姐对这本书颇有共鸣——在她们心目中,《寄生木》应该具有某种特殊意义。 “断肠……” 我想起芦花的诗。我之前把夏子小姐的诗当成怨怼,但如果那只是参考了芦花的诗,以肠字代表肝肠寸断之意呢? 吾尸恍若寄生木,肠之上,水芭蕉繁似锦。 ——虽然我的一生就像槲寄生那样身不由己,但这份哀伤之上,如今已花开遍地——开花一词,似乎是指她的人生不全然是伤悲。我虽然就要死了,既难过又不甘心,但一切都已过去,今后请别再为我牵挂了——这或许是夏子小姐留给春间女士的遗言。 “我得还给她才行……” 这星期已迈入十月,日落时间不比初秋,恐怕不久就要天黑了。 但我还是跨上脚踏车,认为不该久拖。 见我突然登门拜访,春间女士吓了一跳,但并没请我吃闭门羹。我先为昨天没交出照片的事向她道歉,随后交出照片。读了夏子小姐的亲笔诗,春间女士再次潸然泪下,泪光在我看来,似乎比昨天多了一分暖意。 第八章 过完周末的星期一,我又来到资料室。老师说他晚点才到,要我先把里头收拾一下,而在整理之前,我又试着找了一次猫骨。 “还是没有吗……” 找了一遍,还是没看到类似的骨头。樱子小姐为什么要偷学校标本呢?而且偷的还不是什么稀有动物,是自己手头上早就有的。 “啊,糟糕!” 我漫不经心地靠到理化教室的墙壁上,背后又传来不妙的撕纸声。没错,我又把那张人体全身骨骼示意图给弄破了,而且这次更惨,一路撕裂到手臂部分。 我赶紧拆下示意图海报,用胶带将它贴好,可是由于一时心急,把尺骨跟挠骨那边贴歪了。 “只是一点歪,应该没关系吧……” 我本想重贴一次,又怕撕下胶带会把海报伤得更严重,想想还是算了。海报上除了尺骨“Ulna”的U字被纸的毛边遮到,其他地方倒是没什么问题,于是我将海报重新贴回墙上,心想这样矶崎老师应该能够谅解。 “——Ulna?” 我重新审视墙上的海报,看着令我耿耿于怀的U字,突然察觉一件事:樱子小姐的猫就叫Ulna——尺骨。为何是叫做耻骨,而不是大腿骨之类的? “难不成……” 灵光乍现的某种假设在我脑中成形,种种迹象也逐渐串成一线。 就在我发愣时,手机铃声突然响起,我吓得连忙从口袋里掏出手机,动作像是杂耍般连抛带接,抱着一丝期待接通电话,可惜打来的并不是樱子小姐,不过却是在原哥。看来这是个大好机会。 一小时后,从学校匆匆出发的我,正在前往永山的路上,目的不用说,是为了去找樱子小姐。照理说,我应该事先打电话再去,唯独今天没这必要,因为就算她不在,我也会等到她回家为止。 今天九条家门是开着的,婆婆正在门前打扫。 “哎呀,少爷你来了,小姐她人在客厅里呢。” 我跟笑容满面迎接我的婆婆点头致意,直到进入九条家里,才发现她今天并没有送我进屋,就像是越来越不把我当客人,而是当成自家人般。这虽然是值得开心的事,但我今天情绪高涨,在那当下完全没发现。 樱子小姐坐在阳台边的骸骨椅前,悠然自得地吹风读书,然而那张千金小姐的外皮底下,装的毕竟是樱子小姐,放在腿上的书当然也不是纯文学或故事书,而是人骨图鉴。 在她脚边翻着白肚,任由她搔弄的海克特率先察觉我的到来,狗爪发出喳喳声翻身而起,她也跟着抬起头。见到我突然现身,她无比惊讶地连连眨眼,图鉴藏书网也掉到地板上。 “我有件事想请教你,所以就过来了。” “你也来得太突然了,我等下还有其他事得做。” “那我问完事情就回去。” 我捡起图鉴,婆婆就在这时进屋,说要为我们泡茶,我回答:“我马上就要回去,所以不必麻烦了。”但她接着又问我肚子饿不饿,直到樱子小姐抬手示意退下,婆婆才可惜似地皱了皱脸,回到庭院打扫。 “所以,是什么事?” 海克特在一旁转来转去,跟我讨摸,见我没反应,改咬了颗球过来,努力吸引注意力,希望我能陪它玩。樱子小姐先是叫它“坐下”,接着才询问我的来意。 我摸了摸海克特可爱的脑袋,打开手里那本来得正是时候的图鉴,翻到手臂那一页,放到樱子小姐腿上。 “我一直在想,为什么要叫做尺骨。” “什么尺骨?” “就是你的猫Ulna的名称由来,为何不是上臂骨,也不是大腿骨,而是尺骨?你说过事出必有因,就像动物都有骨骼一样。” “……” 樱子小姐蹙起眉,但我没放在心上,继续说下去: “资料室里少了一具猫骨。我本来以为会不会是警察搞丢了,想了又想,发现那天除了警察,还有其他人能趁乱带走骨头,加上清册里竟然也没有猫。后来,你说猫骨并不存在,是你一时搞错,但我认为有关骨头的事,你绝不可能犯这么严重的失误。” “不,我偶尔也会——” “是的,也许会犯错,但这次应该不是……回归正题,既然该在的骨头消失,而且也不在清册上,那么犯人就是制作清册的人,也就是樱子小姐你。我不认为你会把学校公物占为己有,一定是有什么原因,让你不得不这么做。我本来不明白那会是什么——直到我看见学校里的人体骨骼示意图。” 我伸出指尖,往图鉴上的白色手臂敲了一下,樱子小姐跟着垂头望去。 “尺骨就是手肘到手腕之间的其中一根骨头——两根里的其中一根。手肘到手腕之间的骨头,其实是成对的,所以尺骨的旁边非得有桡骨Radius在。佐佐木老师因为拉丁语,在音乐盒里放了块腰椎,而你就跟佐佐木老师一样,用骨头为猫命名时也带了什么含意,是吗?” 樱子小姐什么也没说,我也看不到她的表情,但那对睫毛正微微发颤。 “我猜,如果你的猫叫做Ulna,那么应该还会有另一只名叫桡骨……Radius的猫。到这里,我应该没说错吧?” “继续说……” “可是,这个家里只有一具猫骨,而你不知为何,偷了学校里的猫骨标本。若只想要猫骨而不计来源,你大可不必偷学校里的东西,为何非要学校的猫骨不可呢?答案只有一个:你偷的那具猫骨,其实就是Radius的骨头。” 海克特大概以为我在欺负樱子小姐,往我手背舔了一下,乌溜溜的眼珠子正诉说着“不可以吵架”。我摸摸海克特的头,要它不必担心,但我跟樱子小姐的对话,可还没结束。 “如果你带走的骨头是Radius没错,接下来的问题就是,为何它会在那里?那有可能是你捐赠的,可是它过去一直放在资料室里,于是我跟在原哥确认过,还问了工友堀先生。堀先生已经当了二十年工友,明圣祭那天看到我跟你,讶异地问我们是‘什么关系’,我那时以为他是对我身旁有个美女姐姐感到惊讶,看来并不是这样。他看过你,知道你是谁,所以才纳闷你为何跟我走在一起。” 彷佛投降的叹气声,从樱子小姐的唇间吐露。 “樱子小姐,你是我的学姐,是我们学校的校友。” 她没有否定,而是合上图鉴,发出“砰”的一声。 “明圣高中在十多年前还是女校,到你就读的那时也是。虽然不算贵族学校,但既然是女校,你会就读也很合理。而且……你当时的生物老师就是佐佐木老师,没错吧?” 说到这里,她先是伸手打断我的话,接着不明就理地笑了起来。 “答对了……99lib?不错嘛,小弟,想不到你也有这么精湛的推理。” “不知道是谁,把这样的推理病传染给我。” 樱子小姐拍了拍手,却对我的话摇摇头。 “是吗?你只是缺乏洞察力,但天生具有观察力。你不是常常盯着那些微不足道的事物吗?也许跟我比起来,你更有当侦探的天分也说不定。” “咦?” 说完,她挥手要我继续说下去。也对,我的推理还没完呢。 “啊,呃……你认识佐佐木老师,而且应该跟他很熟,所以没乱动当时发现的那具人骨,算是你对他的尊敬吧?而且你称他‘佐佐木老师’,而不是像平常那样随意称呼,仔细一想,这同样是件很罕见的事。” 樱子小姐慢条斯理地点个头,嘴角扬起一抹宁静祥和的浅笑。 “我不是说过,在做标本前,得先进行解剖吗?除去多余的部分,是事前的必备手续。这个技法就是他教我的。除了这个,他还教我如何到森林寻找动物亡骸,如何取骨并且组装。我跟他都不爱说话,两人不曾有过非必要的交谈——废话本来就没有多说的必要。我们唯一有的,就是面前的骨头。我对他的私事并不清楚,但……他真的是位好老师。”她要我稍等一下,自己则到二楼,带了一只木盒下来。“想不到整件事会被你揭穿……” 她把那眼熟的木盒放到桌上,慢慢掀开盒盖,里头躺着的小骨骸,跟摆在客厅里的猫骨一模一样。 “你就是为了它,才参加校庆的吗?” “不,我是打算去看看它,并没有想过要把它带回来。” “那为什么后来……” “它需要修补,但我不希望由他人经手,想自己亲手修复。我当初并没有隐瞒的意思,只是因为来了警察和其他人,没机会跟你们报备。” “那,你为何没把它列入清册呢?” “我不希望它以残缺的样貌示人。这具标本对我来说意义非凡,若是不能完美呈现,那还不如将其销毁。这是我身为标本师的坚持。” 身为标本师的坚持——一想到她对标本投注的心血,我也稍微能理解这句话。她不愿标本以不完全之姿示人,这并不是推托之词,她对标本向来要求至臻完美。 “所以,Radius没办法修复了吗?” “不,”樱子小姐又吁了一声,这次听起来更像是叹气,“因为你……” “什么?” “你当时提到了猫的生前。我本来觉得那只是无聊的废话,但又不知为何,想起它们生前的事,想到Ulna和Radius以前总是相互依偎,感情好得不得了……简直是无聊透顶。” 我讶异得连连眨眼,她则尴尬似地耸了下肩。 “东西死了,就只剩下骨头……不再具有任何情感。但那一刻我突然希望,它们能再次团圆……不,也许不是因为你,而是受到资料室里的人骨,以及春光台发现的骨骸影响。因为就连佐佐木老师,都从骨头里发掘出特别的情感。” “樱子小姐……” “总而言之……我不想还回去了,想把它永远留在身旁,让它像从前那样与Ulna作伴,因此才对你撒了谎。这骨头本来就属于我,物归原主哪里不对了?” 这下她耍赖似地把话说完,噘起嘴闹起别扭。 “你一开始直说不就没事了吗?” “不行,要是那么做,不就跟那些感情用事的傻瓜没两样吗?我不需要多愁善感,那种感情只是没用的东西,就连狗都还更懂得自我克制。” 樱子小姐瞧向海克特,而衔着球端坐的它,从头到尾没挪过半步,只有口水从松垮的黑色嘴角流下来。我们默默望着海克特,随后不约而同大笑出声。 “所以,你这次成为傻瓜做了傻事,有什么心得感想吗?” “你还真是不留情面。” “不然怎么有办法跟你奉陪呢?” “你说什么?” 樱子小姐又闹起别扭,但海克特似乎很高兴看到我们笑,兴奋地扑上樱子小姐的大腿,对着她的手臂与下巴猛舔,顺便把她的火气也一起舔掉了。狗真是神奇的生物。 “下雨了……” 等海克特静下来,我们也笑得差不多,樱子小姐看着阳台,轻声说着。不知何时下起的雨,将庭前褪了色的绣球花打得轻轻摇摆。 “那天也是雨天,我抱着死掉的Ulna与Radius手足无措。它们的症状像是中毒,婆婆虽然没说什么,大概也认为是有人看我们不顺眼才下此毒手,恐怕已经没救了,因此不让我带它们去医院。我看着怀里的它们慢慢咽气,烦恼到最后直奔学校,佐佐木老师什么也没过问,直接为我解剖它们……他就是这样的一个人。” 樱子小姐侃侃道起过去。知道她是在和我分享宝贵的昔日记忆,一股热流自心中涌现。 “那天之后,老师也细心指导我,说要让我将来一个人也能做出好标本。他真的是个出色的标本师,我在他心目中,也是唯一的得意门生。” “看来那标本充满了回忆……是一切的源头啊。” “老师从不多谈私事,唯独有一次……他提到自己的伴侣,说她是个不得结为连理的对象,还说她虽然已经往生,但死亡让她得以来到自己身边,两人终于能永世相伴。如今回顾这番话,我想骨头恐怕从那时候就在了。” 樱子小姐的指尖再次轻抚猫骨。我摸着海克特,不禁有些嫉妒这位佐佐木老师。 我不觉得樱子小姐能像正常人那样爱上别人,但佐佐木老师在她心目中,应该占有一席之地——一个专属于他们,彼此惺惺相惜的世界。那样的世界,恐怕是我一辈子也到不了的。 “对他而言,死是永恒的安宁,万物最终的姿态。毫无疑问的,他过得很幸福。” 樱子小姐轻吁一声,叹息里掺了甜美与感伤,听得我焦躁难耐。现在站在她面前的可是我,不是其他人啊。 “关于Radius,你不必还回去了。” “什么?” 她大概以为既然事迹败露,东西肯定也得还给校方,听了我的话顿时目瞪口呆。 “我已经跟矶崎老师讨论过这件事了。我们学校的狐狸骨骼标本,是用被车撞死的狐狸做的,因此肋骨部分有残缺,我记得你那里有好几具狐狸骨收藏,只要你愿意捐一具完整的给学校,老师说那具猫骨就归你所有。” “小弟……” “你从学校带回来的骨头应该只有这具吧?真是的,当初老实说一声,就不用搞得这么麻烦了。这笔帐先记下来,改天你一定要好好报答我才行。” 听我说完,樱子小姐嫣然一笑。那完美的笑容威力强大,彷佛连日的苦恼与辛劳,瞬间都值回票价了。 “既然事情说定了,就别再把它关在箱子里,立刻来组装看看吧,我也会一起帮忙。” 我轻咳一声,掩饰自己的难为情。听我一说,樱子小姐于是叫来婆婆。 “帮.99lib.小弟泡杯红茶。” “已经泡好了。” 她一脸意地说完,端着刚泡好的红茶与布朗尼,送到我们面前。婆婆不愧是婆婆,真是太周到了。 “现在回想……那时候就有好多的疑点,首先,你参加校庆就已经不太对劲,更不可能在发现人骨后老老实实地报警。” “这么说的确是。要不是那是属于老师的骨头,我还真想把她连同Radius的骨头一起带回家。” 樱子小姐笑着说道,显然一点都没学乖。 “樱子小姐!” “哈哈哈……” 我对毫无反省的她感到傻眼,但想到她恐怕一辈子都是这样,也只好在心底举手投降了。算了,反正樱子小姐爱骨成痴,也不是今天才开始的。 “小弟,你瞧。” 樱子小姐仔细将骨头排在桌上,不可思议的是,它看起来已不像放在学校时那样令人反感。 “猫之所以驼背,是因为它们是肉食性,肠子比一般动物要来得更短,用来支撑内脏的脊椎跟草食动物比起来……” 在红茶与布朗尼的香甜气味里,樱子小姐的“教学”开始了。再这样下去,我搞不好哪天也能成为跟樱子小姐一样的标本师,到时论起辈分,应该算佐佐木老师的孙徒吧? 我边想着这些,边陪樱子小姐组装Radius,但最后还是发现,我真的恨透了骨头这玩意儿! 第九章 “呼~真是换然一新!” 矶崎老师的欢呼,回荡在理化教室里。 “虽然出了一连串的事……不过能将它整理完真是太好了。” 放眼望去,理化教室那积满灰尘的展示橱擦得一尘不染,经过重新安排,里头排满了密密麻麻的各种标本,资料室里也收纳了各种重新装箱,分门别类的标本,一旁还有清册可99lib?查,想要什么随时都能找到。 收拾得整整齐齐的标本,看来颇为壮观。我跟矶崎老师昂然欣赏着眼前这番成就,同时再次体认到樱子小姐的厉害。这视觉震撼虽然是拜老师的标本所赐,但能将这些东西分类得有条不紊,樱子小姐同样有两把刷子。 “我跟校长提到标本,他说既然有这些东西就别浪费,愿意请人到理化教室为我们装潢出一间展示室呢!你有空帮我跟九条小姐说一声,请她到时务必再来指导我们。” “我想她一定会很乐意的。”我边说边笑。这种事她是绝对不会错过的。 老师也开心地点点头。尽管发生了那样的事,矶崎老师非但没生樱子小姐的气,甚至对她产生某种,怎么说……同类的亲切感?我心想,难不成生物老师各个都是胎,一面环视资料室,突然想起了某件事。.99lib. “怎么了?” “没事……只是觉得这橱柜实在有够高。” “是啊,才能塞得了这么多东西。” 怎么了吗?老师也以询问的视线望去。99lib.我们看着的,是资料室那又高又大的橱柜。要说它有多高,除非踏着椅子或梯子,否则拿不了堆在上层的东西。 “有件事一直让我耿耿于怀,想不透是怎么回事。” “什么事?” “那箱骨头……并不是我搬下来的。我一直以为当时有人帮我搬,却想不透那个人到底是谁……” 老师起初听得有些纳闷,脸色随后逐渐僵凝。 “矶崎老师……不是你替我搬的对吧?” “呃、嗯……” “校园……七大灵异……” 我跟老师打起哆嗦,有如孟克名画〈呐喊〉般感到颤栗。关于这件事,我实在推理不出答案。 “这么一说我才想起,照片里的佐佐木老师,身高还挺高的啊……哈哈哈。” 矶崎老师抽着面颊,发出干笑。这明明一点都不有趣,但我除了陪笑,还是只能陪笑。 “哈哈哈哈哈哈……” 从经过整理而重.99lib.t>见天日的资料室窗户,可望见外头转黄的银杏树。白昼渐短的校园,如今已尽数染上秋色。天涯在线书库《www.tianyabook.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