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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伊达政宗》
第一章 出生
一
谈到政宗……首先必须谈及嫁入伊达家的最上义守之女义姬。当她派人把产下一名男婴的消息,传到位于山形城内最上氏的探题馆时,已是八月三日的傍晚时分。
当时的山形城,即位于现今山形市西的平夷(平坦之地),标高约一百五十公尺。虽然位于“酉乍”川和“马见崎”川之间,但是并未临近水边。城中的垒壕采取重叠的建筑方式,外形与驿舍极为类似。
这一天,在城内的一间屋子里,城主最上义守正热心地为儿子义光讲解六韬三略。
望子成龙的义守,始终不曾松懈对儿子义光的栽培。然而,身为嫡子的义光却不像妹妹义姬那样,具备了一股战国儿女所特有的豪情壮志。
“你的志气还不如你妹妹!”
这句话已经变成了义守的口头禅。而且,并不是只有义守才这么想。在那个经常必须临深履薄的战国时代里,往往令人觉得生命只是一连串的恐怖、疑惧,因此大多数的父亲都认为,唯有培养儿子坚强卓绝的人格,才是使家业传承不息的不二法门。
不过,如果只是觉得恐惧的话,那么还有逃脱的办法。例如出家,就是一个使生命免于危险的最好方法。
但是从另一个角度来看,人类并不是真的那么容易就可以摆脱一切的。换句话说,人类生来即背负着一种名为无限欲望的烦恼,而与生俱来的宿命,就是要我们不论处在何种危险当中,都必须大步前进。
坦白说,义守之所以一有闲暇就不厌其烦地为儿子义光讲解六韬三略,其实只是希望他能掌握这“恐惧中的欲望”罢了。
对当时的武将而言,六韬三略是绝对不可或缺的书籍。例如源义经就是在戎马生活中,由修行者鬼一法眼传授这些知识。事实上,这是武者所必须涉猎的必胜秘笈,可说是兵法圣经。
这个道理就好像现代的左派主义者,不论了解与否都必须学习马克思主义一样。因此,许多在日本史上威名显赫的大将,如武田信玄、上杉谦信等人,都曾潜心研读此书。此外,毛利元就、德川家康均曾学过,而丰吉秀吉也曾在竹中半兵卫的讲解之下,努力学习这本兵法秘笈。
在这奥羽之地,不论是伊达、最上、大崎或相马,每个人都希望凭着这本秘笈战胜对方。有趣的是,虽然他们所研读的是同一本兵书,但是各家都互有胜负。
“好!今天我们.99lib?就来研究一下将威之卷。在我看来,只要你能得其精髓,将来一定可以战胜你的妹婿。”
义守把书靠近烛台上的灯火,然后斜着眼望向儿子。
六韬上所记载的,是优哉游哉地在江上钓鱼的太公望,于回答武王的询问时,所陈述的兵法奥义。
所谓六韬,共包括文韬、武韬、龙韬、虎韬、豹韬、犬韬等六项,而世人所谓的“虎之卷”,其实就是指虎韬篇。至于三略,则是指上略、中略、下略及计略三者,全书以记载张良的兵法为主。
“将不重则不威!武王问太公望,为什么身为将军者,一定要建立武威、贯彻军令才行呢?”太公望回答道:“所谓将,必须诛大才能成威,赏小才能成明。”
尽管义守不厌其烦地逐句解释,但义光非但不能体念他的苦心,反而觉得父亲太过罗唆了。对于已经二十二岁的义光来说,这些道理即使没有父亲的解释,他自己也能体会得出。
所谓的“诛大”,亦即不容许部下为恶。在上者必须树立典范,否则士气就会低落。因此,当士气低靡时,在上者必须以杀鸡做猴的方式,将表现不好的干部斩首示众,如此才能整肃军纪,重振士气。
至于“赏小才能成明”,则是指当看到部下行善时,即使只是小小的善行,也必须加以表扬,如此才能成为上下所共同臣服的名将。
(难道父亲以为我连这点小小的道理都不懂吗?)
“你知道吗?所谓的诛大……”
“父亲大人,好像有匹快马进城来了!”
“什么?看来你根本没有用心在听我说话嘛!”
“您不是说智者必须眼观四面、耳听八方吗?不知道这次又是哪儿发生了战乱?”
这时,一名侍卫来到了义守的面前。
“主上!米泽城的中野宗时来了。”
“哦!原来是女婿派来的家臣啊!好,快请他进来!”
义守迅速地收拾好案上的书,然后好整以暇地坐了下来,准备接见来自米泽城的使者。
很快地,伊达家的老臣中野宗时一边擦着汗、一边走了进来。
“恭喜大人,城主夫人生下了一名男孩,而且母子均安……”中野以兴奋的语气说道。
原来他此行的目的,是为了传达义守的第一个外孙,也就是后来的伊达政宗诞生的消息。
听到这个消息心中最感兴奋的人,就是义光。
“是吗?这么说我有外甥喽?”
而原本应该最高兴的义守,却只是轻描淡写地说:
“这么说来,一切都很平安喽?”
接着他以严肃的表情颔首说道:
“义光,你先下去!”
话刚说完,他又立刻把脸转向空中,目不转睛地凝视着某处。
“怎么啦?为什么我不能待在这里呢?”
“不许多问!快走吧!我们有要事商谈。”
“可是,我才刚听到这个好消息……”
“我叫你立刻退下!”义光只好低着头走了出去。
二
待义光踏出房门以后,义守仍然动也不动地望着空中,使人弄不清他是要按捺住内心的喜悦,还是为了表现“将军的威仪”。
转念至此,米泽的使者忍不住笑了起来。
“馆主,看你的表情,好像笑一笑就会有损你的威仪似的,今天是你第一个外孙诞生的日子,难道你一点都不觉得高兴吗?”
“嗯!”
“如今伊达家就有如馆主的囊中之物,我想这才是最值得举杯庆祝的事情。”
“等等,我有话问你。辉宗……我的女婿他真的打从心底感到高兴吗?”
“那当然,我家殿下高兴得不得了呢!他不但对未来的少主深具信心,而且认为这是大日如来所赐的孩子,所以特地把他的乳名取为梵天丸……”
“真的?你确定没有其他的原因?”
米泽的使者中野宗时又笑了起来。事实上,当年为辉宗出使山形城,请求迎娶义姬为妻的,正是中野宗时。
从外表看起来,宗时比义守更显得肥胖。原为足利氏同族,后来由斯波氏的姓氏改为最上的义守,一见就令人联想到公卿的风范,而宗时则有如土气的赤熊一般。在他那隆起的肩膀上,扛着肥大的猪头,而眉毛和粗鼻更是显得硕大无比。尽管如此,他的脑筋却相当灵活。
“你先别笑!坦白说,我有一种被你家主子欺骗了的感觉。”
这下子宗时更是笑得浑身乱颤了。
“噢!这,馆主你……哈哈哈……”
“当初就是因为听了你的花言巧语,才害得我那最心爱的女儿被伊达家夺走。”
“哈哈哈……;的确如此,的确如此!”
“公主虽然是我的女儿……但是一旦嫁入伊达家以后,她也会和大多数的女子一样,成为丈夫的同志,更何况如今她又即将生下一个孙子。……不!她已经生下来了。”
“正是如此!如果这个孩子是个很有才干的人,那么我的儿子义光该怎么办呢?在我看来,这个孩子的出世根本就是为了夺去我的家业……如此一来,伊达家会逐渐荣显,而最上家却难逃被灭的命运。”
这绝不是义守开玩笑的话。事实上,最近义守对于把女儿义姬嫁给伊达家的事,深感后悔。因此,对于当初在谈论这桩婚姻时,曾经私下承诺要大力提携他的中野宗时之存在,更是令义守感到忿忿不平。
原先义守并不准备把义姬嫁给伊达辉宗,而是打算在家臣当中挑选一个值得信赖的人作为女婿,以便巩固自己的城堡。虽然义姬是个女子,但是身为父亲的义守深信,将来她一定可以成为义光的左右手,在战场上与男子并肩作战。
然而中野宗时却因为受到伊达辉宗的祖父植宗的请托,而前来为义姬的姻缘说项。
当时这只土气的赤熊以不可思议的表情,对义守露出怜悯的微笑。他认为义守根本不知道自己想要什么,以致连神佛都感到失望。听完宗时所说的话,义守气得从椅子上站了起来,准备掉头就走。
“命运是个非常奇妙的东西,当神佛恩赐给你时,就应该及时把握住才对。”
一听这话,原本准备拂袖而去的义守突然又坐了下来。
“你的话真是奇怪,难道我答应把女儿嫁给伊达家,就是掌握命运吗?再怎么说我也是个堂堂的探题,你的口气未免太无礼了。”
“这绝非无礼!相反地,这是我对馆主一片忠诚的表现哪!”
土熊很快地表明自己的来意。虽然他有幸成为伊达家的老臣,但是并不认为伊达家能够有所作为。由于他的才能仅为祖父辈的植宗所认可,因此他在伊达家一直有壮志难伸之感。更何况,唯一赏识他的植宗已经年迈体衰,而他的儿子晴宗及孙子辉宗,又都不是能在这个乱世里成就大事的人才。因为晴宗为人过于猜忌,而辉宗又对自己太有信心。在他认为,对自己太有信心的人,只适合当和尚或修道者;而性好猜忌的人,则适合在山中独居。
按着中野宗时又坦白表示,原先他是要到小田原或骏府去,但是经不起植宗一再邀请,才答应到丸森城为伊达家效命。事实上,当时就连植宗本人,也对伊达家的前途感到忧心不已。
在这同时,植宗也承认到,自己是绝对无法改变儿子及孙子的才干的。但继而一想,如果他能为这不肖孙子讨得一房好媳妇,不就可以把希望寄托在曾孙的身上,再度光耀祖先的功业了吗?于是他立刻派人四处寻访合适的对象,结果所有的报告都说,最上的义姬是最适当的人选。
“既然如此,中野先生!你愿意为我到山形城去求亲吗?”
植宗的本意,是希望这只土熊能为伊达家逐渐涣散的意志,重新建立振作的希望。当然,他的一片苦心并不能感动这只心存邪念的土熊。
土熊就是土熊,不论做什么事情,都以自己的利益为优先考虑要件。
“我相信馆主在研读六韬三略之际,一定知道奇道与正道的区别。目前奥羽之地的情势相当混乱,我们就以长在山边的粟树作为比方吧,在这附近,可不可能出现所谓的英雄呢?……在来此之前,我得到上天的启示,这才知道事实上英雄已经诞生了。”
外表长得很像土熊的中野宗时一说起话来,竟然能够发挥无比的魅力,成为一个不折不扣的雄辩家。
“什么?英雄已经诞生了?”
“正是!只不过因为他的形体与众不同,所以凡人无法察觉。”
“那么这个英雄到底生在何处?到底是谁呢?”
在义守的追问下,宗时只是摇着他那猪脑袋说:
“难道连馆主这么具有仁德的人,也察觉不到吗?那就是令嫒义姬公主啊!”
“一……一派胡言,我的女儿只是一名女子啊!”
“唉!这只是一般凡人的看法罢了。难道你不知道,女子也可以变作男子吗?据我所知,只要请求汤殿山的修道者为其施法,就可以如愿以偿了。”
于是土熊又以马作为譬喻,大谈他的优生学理论。
在这世上,有一匹举世无与伦比的好马诞生了。对于邻近地区的人们来说,它是天赋异禀的超凡之物;当然,这匹马不可能就此无为而终,因为它具有生下公马与母马的天性。
但是,在这附近并没有足以与它匹配的公马,于是它只好退而求其次。
“我的主君虽然一直隐居在丸森城内,但却非常热心地派人四处寻访名媛。足迹所到之处,包括大内、田山、田村、二阶堂、芦名、佐竹、石川、白川、大崎……但不论他多么努力,却始终找不到这匹名马……”
“我知道你的意思了。”
对于心爱的女儿被人比作马,义守简直气得七窍生烟。
“你所指的女婿,就是伊达家的孩子吗?”
“正是!就当代来说,伊达氏可是自镰仓(赖朝)以来的名家喔!例如植宗主君之前的第一代之朝宗、第九代的政宗等,都是赫赫有名的名马……”
“不要再提马这个字了!当然,要辉宗当我的女婿亦无不可,但是你们必须答应我所提出的条件。既然辉宗还有政景、昭光、盛重、直宗等兄弟,那么你能让他废嫡而来到我这儿吗?”
土熊用手摸摸鼻尖,脸上再度露出了同情的微笑。
三
“在这世上,有很多能做的事,也有很多不能做的事。”
虽然求亲之事是受了伊达植宗的请托而来,但在中野宗时的心里,却希望能利用这个难得的机会,实现自己在奥羽占有一席之地的宿愿。
如果真让辉宗废嫡而来到山形城,那么第一个感到别扭的,当然就是义光。一旦辉宗与义光彼此心存嫌隙,那么自己不就可以坐收渔翁之利了吗?
此外,他也可以向隐居在丸森城的植宗复命,然后把义姬送到米泽城内。当然,如果能让笃信佛教的辉宗相信这是汤殿山神明所赐之子,那就更好了。
对义姬而言,放眼当今奥羽之地,确实没有比辉宗更适当的配偶人选了。因此他相信,这两个人的结合,一定可以生下一名足以傲视群伦的英雄。只要是个英雄,那么不论是跟伊达的姓或跟最上的姓,对土熊来说根本无伤大雅。事实上,他只要能够成为这名新生英雄的调教师,就于愿足矣!
“不论如何,让最上家的公主也能为平定此地的伟业贡献一份心力,才是上上之策啊!如果我们能够获得馆主的信赖,成为贵方的同志,那么就请你答应把义姬公主嫁给我家少主吧!”
对于身在伊达家却不愿承认自己是伊达家家臣的中野宗时,义守认为这实在是一个举世罕见的坏胚子。
(但是,这个坏胚子所说的话倒也颇为真实。)
义守实在想不通,伊达家怎么会有如此怪异的家臣呢?他居然能在堂而皇之地述说主家的恶态之后,又面不改色地为主家开口求亲,或许这就是所谓“狐狸之韬”吧?
(他会不会也欺骗我呢?)
尽管中野宗时毫不隐瞒地述说主家的是非,但是义守并未出言制止。他知道,只要自己一揭穿,中野必然难逃被伊达家斩首的命运;但在此时,他却更需要借中时之手来洒下许多种籽。
“你要说的就是这些吗?”
直到此刻,义守还想再试他一试。看到对方颔领首示意,他的内心突然产生暗杀之计,准备借此试试对方的胆识。
“我当然了解你的话中之意,不过你可真是个无礼的家伙哪!第一,你居然把我的女儿比作马;第二,你居然胆敢在背后批评主家;第三,你居然敢称我最上义守为奇道。由此看来,你的罪可不轻哦!以你这种态度,要想让我答应把义姬嫁给伊达家,那根本就是异想天开。不过,杀了你又怕弄脏了我的大刀,所以我决定让你尝试一下前所未见之事。”
于是他拍手召来近侍。
“时刻已经不早了,先让这个家伙吃点东西,然后把他赶出城去,知道吗?”
义守特别在最后一句加重了语气,意思是要侍卫在中野吃过东西出城以后,暗中把他杀死。
中野宗时身为一名战国武士,对于这句话的意思当然没有不了解的道理。但是,他只是沉默地走出了房间。等他走出房门以后,义守立刻派人召来儿子义光。
“我想以暗杀的方式来试试这个家伙的胆子。如果他应付得宜,那么当然就不杀他。现在,我要你跟在背后,仔细观察他的反应,然后再把详细的情形回来向我报告。噢,对了!我现在就要到义姬的房间去。”
然后义守就大步向义姬那位于北边的房间走了过去。
四
一提到姻缘,首先当然得确定当事人的意愿才行。和哥哥义光相比,义姬的性情比较倔强。虽然是个女孩,却曾两度勇赴战场,逼得敌人弃械投降。喜欢穿着用红皮线缝制而成的锁甲,骑着桃花马在战场里来回奔驰,口中喃喃念着“口兄”文,对周遭群众的敌军视若无睹,毫不犹豫地向敌方冲去,她就是这样一个女子。
“如果她是个男孩的话……”
义姬的英勇,甚至连隐居的大老伊达都忍不住要夸她为奥羽第一人。
“大老的眼光可真高啊!”
隐居于丸森城的大老伊达植宗,不论是在势力或领土的扩展方面,都有相当辉煌的成就。对于最上家而言,这个具有雄厚政治力量的古老世家,的确是个不可忽视的顽敌。
在作战之际,甚至将战场扩及羽黑山附近;战胜归来,听说附近有位绝世美女,便强行纳为妻妾,据说他的妻妾总数在十人以上。在终年征战的岁月里,仍能生下十四男七女……换言之,他的子女多达二十一位。这些孩子除了与大崎、葛西、二阶堂、相马、芦名、田村、挂田等七家缔结姻缘之外,其中还有四位男孩继承麾下的家业,借以巩固自己的势力这就是被视为强者的伊达植宗。
至于他的儿子晴宗,亦即将要成为自己女婿的辉宗之父,则娶了一位名叫笑洼的女子,并且生下六男五女。其中的四男二女,分别与岩城、留守、石川、国分、二阶堂、佐竹等六家缔造姻缘。
然而,据他所得到的消息指出,最近这对父子之间的关系并不融洽。大老对于其子晴宗的做法十分不满,因此两人经常发生争吵。
大老有二十一名子女,而晴宗只有十一名子女,两人子女数的差距,竟然高达十人。从这一点来看,不难想见两人之间魄力的差异。
总之,当晴宗把米泽城让给目前隐居在杉之目城的辉宗以后,伊达家的势力就开始动摇了。
当然,这个情形看在最上义守的眼中,会大大地松了一口气。但是在大老这一方面,眼见伊达家的势力日渐衰颓,叫他如何还能置身于事外呢?于是便有了今日与他家联姻的想法。
最上家不论在家风或外交方面的势力,都有极高的评价,因此与之联姻绝对不致损及伊达家的威名。
(这个大老并不笨嘛!)
自己已经拥有二十一名子女,却还打着如意算盘,希望娶到一房好的孙媳妇。只是他万万地想不到,自己这么完美的计划,居然被中野利用为向上攀升的工具。如果大老知道了这只土熊的如意算盘,一定会气得火冒三丈。
尽管现代人大多对门当户对的观念嗤之以鼻,但事实上它的确有其道理在。
所谓的兵家之道,原就属于奇道,其发想源自一般常识。不过,从战略战术的立场来看,联姻并不是最好的方法。
“借着联姻的方式来取胜。”
基本上,这就是一种政略婚姻的想法,因此如果有人胆敢更进一步把人类比作马,实在也不足为奇。事实上,不论是在相马或南部地区,所有的牧场小厮都知道,唯有让优秀的扎马与种马交配,才能生下好的仔马……。
然而土熊却有不同于众的想法。首先,他把最上家的公主视为女英雄,然后极力撮合她与伊达家的男性配种。这么一来,假设日后真能生下一名英雄,那么他就可以穷毕生之力加以调教,使自己成为名满天下的调教师了。尽管这是一个非常有趣的想法,但仔细想想,人生不就是一种赌博吗?
人类对于亲生子女的训育与调教,总是不遗余力、呕心沥血地去做,却往往忽略了最重要的遗传与素质等问题。殊不知一旦没有好的素质或血统,则不论如何努力,也无法调教出一名真正的英雄。由此看来,奥羽之地所以至今仍然没有英雄出现,主要原因即是由于大家都忽略了身负配种大任的女性之重要……
来到北边的房屋以后,义守看到女儿义姬正在草地里练习射箭。
“女儿啊!我有话对你说,赶快过来吧!”
“父亲大人有什么事呢?”
当时义姬年仅十八,正是花样年华。那被阳光晒成小麦色的肌肤,使她看起来十分健康,长及腰间的黑发毫不造作地扎成一束,闲闲垂在身后。在听到父亲的召唤之后,她立刻放下手上的弓箭,踩着轻快的步伐走了过来。
“确实相当不错!”
在父亲的眼中,女儿的姿色容貌都在上上之选,而且四肢的伸展更是异常圆润、均匀。
这时,连义守本人也忍不住把她联想成一匹年轻的良驹。
“我要谈的是有关你的婚姻大事,我想听听你的意见。”说完以后,他又装模作样地挺起胸膛。
“要跟我谈婚姻大事?对方是谁?”
超乎义守所能想像的,她竟然以极感兴趣的表情回答他的问题,似乎早就在期待这一天的来临。
“对方是米泽城的伊达辉宗。”这时义守的内心突然产生一股寂寞之感。
“原来是伊达家的公子啊!”
“你是不是不感兴趣?”
义姬闻言突然露出一抹微笑,但随即又把视线转向空中。
“你的笑容是否意味着什么呢?是不是因为对方是伊达家的公子,所以你愿意嫁给他?”
义姬仍然侧头望着天空,并未做出摇头的姿势。由此看来,或许她也在等待着出嫁的日子吧?
“不用考虑太多,只要把你内心的想法告诉我就行了。”
义姬长长地吐了一口气。她那不慌不忙的态度,对于已经陷入焦躁情绪当中的父亲,无异是一种挑战。
(女儿毕竟还是想要嫁人的……)
然而义姬接着所说的话,却让义守瞠目结舌。
“我一定得现在回答吗?”
“你的意思是说你还没有考虑,还是根本不愿意多作考虑?”
“直到现在为止,我还在考虑要如何处理伊达辉宗呢!”
“什、什么!?你要处理伊达辉宗……”
“是啊!我们家的人丁单薄,但伊达家除了辉宗以外,还有政景、昭光、盛重、直宗等多位兄弟,而且父亲与祖父都仍健在。为了战胜我们家的义光,很多人都在打我的主意。”
义守用力一拍膝盖,大声说道:
“真不愧是义姬,真不愧是我最心爱的女儿!我从来都没想过你会有如此独到的见解,居然能够识破丸森大老的用心。”
这时,义姬突然将视线由空中调回父亲的身上,并且摇头说道:
“这么说来,真正想要娶我的,并不是米泽城的辉宗喽?”
“是呀!是他的祖父植宗入道。”
义姬的脸色突然大变,但是义守并不了解这个年轻女孩微妙的心理变化。事实上,她的自尊心已经受到了相当严重的打击。这时,义姬又扬眉说道:
“父亲,我愿意嫁到米泽城!”
“你是说,你愿意嫁给辉宗?”
“是的!等到我产下一子以后,我将带着孩子及辉宗的首级回来。”
“你、你说什么?你打算砍下夫婿的脑袋!”
与父亲义守相比,义姬更像一个处于战斗状态中的战国人。
如果是辉宗自己想要娶义姬为妻,那么情况就会完全改观。但由于希望娶义姬的人是祖父植宗,因此问题当然就另当别论了。
植宗之所以想要迎娶最上家的女儿,心中必然打着把义光纳入麾下的如意算盘。了解这一点后,当然最上家也必须有相当的打算才行。
“女儿,今天如果是辉宗本人想要娶你的话,相信你嫁过去以后会比较幸福一点。”
义姬紧咬朱唇说道:
“我一定会极力笼络辉宗的,你等着瞧吧!事实上,这比在战场上把他杀死轻松多了。等到孩子出生以后,我会借故和他大吵一架,然后带着他的首级和重要的人质回来。这件事所需要的时间短则一年,长则两年,但事成之后,一定可以使最上家永保安泰。”
义守不知女儿的计划是否可行,因而只能哑口无言地看着对方。
“你真的愿意嫁过去……”
“是的!你可以告诉对方,我从很久以前就一直暗恋着辉宗,希望能嫁给他。”
“嫁过去以后,你就会怀有辉宗的孩子。”
“希望是个男孩。”
“那当然!可是不管怎么说,他总是伊达家的嫡子啊!”
“我会把这嫡子当作人质,带着丈夫的首级一起回来。到了那个时候,真不知道住在杉之目城的爷爷及丸森城的曾祖父脸上会出现怎样的表情呢?”
义守突然觉得浑身的血液都凝固了。不论如何,弑夫总是一项令人侧目的逆伦大罪呀!即使是在战国,夫妻应该和睦相处乃是一般人认为理所当然之事,如今义姬却打算违背伦常,假装深爱自己的丈夫,以便伺机砍下他的首级……这实在是出乎人们所能想像的惊人之举啊!
然而,义姬却丝毫不考虑世俗的看法,一心想要在和睦的情况下怀孕生子,然后把孩子当作人质,并且割下丈夫的首级……。
(如此一来,伊达家所剩下的,就只有辉宗那老态龙钟的父亲和祖父了……)
光是想像这个情景,就足以叫义守全身的血液凝固。
“父亲大人!对方是出了名的大坏蛋,如果我们不这么做的话……”
如果山形家连假装掉入对方的陷阱、然后伺机谋反的势力都没有,那么又如何能称霸一方呢?想到这里,义姬不禁暗笑对方的如意算盘。
更何况,这也不是史无前例的事情啊!例如嫁与信长为妻的美浓的斋藤道三之女阿浓,不就是如此吗?
素有“蛇蝎道三”之称的美浓守道三,在当时是个人尽皆知的极恶之人;但是,最上义守却不是像道三一样的恶徒,因此他只能默默地看着自己的女儿,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五
最上家与伊达家的联姻之议,最后终于遵照义姬的意见而做成决定。
尽管大势已定,义守却总是坐立难安。至于原本应该已被暗杀的土熊中野宗时,此刻却好端端地坐在山形城的客厅里,仔细聆听义守说明原委。等到真相大白以后,中野突然拍着大腿感叹道:
“这些想要打公主主意的笨蛋,将来一定会悔不当初……”
在人世间,如果没有这类心术不正的恶徒出现,又如何能隐恶扬善,创新世界呢?由此看来,义姬就有如一位手持降魔宝剑降临人世的菩萨,专为斩除人间的罪恶而来。
接下来的一切计划,全部由义姬与土熊共同商议而成。当然,义守也曾加入自己的意见,但却极力瞒着义光。
婚礼之前,中野宗时曾经十六度往返米泽与山形之间,最后并亲自护送义姬的花轿来到米泽城。由于两地的领民并不了解最上与伊达之间的冲突,因此全都带着喜悦的心情,为这桩婚姻献上最真诚的祝福。
紧接着婚礼之后的,是一段人人称羡的甜蜜时光。根据记载,义姬与笃信佛教的夫婿辉宗,曾不惜长途跋涉地从米泽城赶到龟冈文殊堂(东置赐郡)度蜜月。
在龟冈文殊堂里,住有羽黑山的行者长海法印。透过长海法印,这对新婚夫妇虔诚地向大日如来祈祷:
“希望您能赐给我们一个文武双全、忠孝两兼的男孩……”
长海曾经亲赴出羽三山之一的汤殿山勤修起伏的护摩法,并且将浸泡在汤殿山水中的币束带回作为证据。如今,这些币束正被安放在义姬夫妇寝所的屋顶上。
这一夜,义姬梦见一位白发老僧站在自己的床前。
“希望能在此借宿!”白发老僧说。
“什么借宿?”
“希望能在你的腹中借宿,好让我重出人世。”
“在我的腹中借宿……这不是我一个人就能决定的事情,等我和丈夫商量过后再回答你吧。”
翌日清晨,义姬把这件事情告诉辉宗后,辉宗果然喜极而泣。他相信此人必定是个得道高僧(出羽三山的名僧等待再生之日),于是很高兴地答应让他借宿。
第二天夜里,这位高僧果真依约再度来到梦中,准备听取义姬的回答。
“我很乐意让你借宿在我的腹中。”
于是白发老僧将一根币束递给义姬:
“请你好好地孕育它吧!”
言毕立即消失无踪。在当时,修验者通常将币束称为“梵天”。
因为这个吉瑞之梦而怀孕的义姬,终于在永禄十年八月三日破晓时分,生下了一名男孩。到了傍晚,中野宗时奉命骑着快马将消息传到山形城。然后,义守支开毫不知情的义光,与中野在书房展开密谈。
“事情进行得很顺利嘛!”
义守仍然重复相同的事情。
“这个由汤殿山所赐予的孩子,取名为梵天丸。由于这个神童的降临,如今伊达家中可真充满了生气……然而在新的币束之下,不但会使得伊达家的势力更加团结,恐怕连我女儿的信心也会开始动摇吧……”
所谓的币束,亦即梵天,并非指对神明的供物,而是神明寄宿的仓库,也就是神明的根据地。因此,把币束孕育在腹中即等于孕育神,使神诞生。这么一来,所有的家臣都会认为米泽城是神明的根据地。
在民智未开、迷信之风盛行的当时,此种现象极可能形成一股强大的信仰力量,而义姬也会屈服于这股信仰风潮当中,难怪义守深感不安。
这时,土熊中野宗时突然干笑道:
“放心吧!公主并非不可信赖的人啊!更何况,如今她已经深深攫住了丈夫辉宗、公公晴宗及祖父植宗的心了。”
“话虽如此,但植宗是个老谋深算的老狐狸,是个翻脸无情的大坏蛋啊!你叫我怎么放心得下呢?”
“哈哈哈……这个坏蛋是你以前所看见的,如今他早已年迈、衰老,顶多再活一、二年就会撒手西归了。因此我们根本不必将他列入考虑,还是来谈谈先前的计划吧!”
“先前的计划……你是指取下女婿首级的时间?”
“那还早哩!在此之前,我们必须对婴儿充满神秘的诞生方式,赋予更充份的理由才行……”
“难道还有什么不足之处吗?”
“当然有喽!首先,我们必须决定出现在公主梦中的白发高僧到底是何人才行!”
“的确如此!不过,出现在公主梦中的,也许只是普通的白发高僧罢了。”
“也许吧!但事实如何我们不得而知……即使真有高僧再生,也不能剥夺了我们的利益。如果馆主没有更好的计划,那么就让文殊堂的法印来设法吧!”
“法印会接受我们的胁迫吗?”
“他当然不可能接受我们的胁迫。对法印来说,胁迫的手段只会使事情弄僵。不过,只要让他了解馆主对这个孩子是如何地关切,相信他一定会愿意效力的。”
“是吗?那就赶快以我的名义前去拜访法印,并赠他一大笔香火钱,以证明我有随喜的诚意吧!”
“遵命!那么这个白发高僧究竟是何许人,就由法印来决定吧!”
“好,就这么办!尽管我的内心有无限的期待,但是并不想招致汤殿山诸神的愤怒。”
当两人在酒宴间谈妥计划之后,中野宗时随即于翌日携带了黄金十枚与大批的进献品回到了米泽城。
六
整座米泽城内笼罩着一股喜悦之气。
依照当时的传统风俗,产房是污秽不洁的,因此为人丈夫者最好不要进入。然而辉宗却打破禁例,于儿子出生当天,就迫不及待地来到产房内探望他了。
到了第七天,他终于决定将儿子命名为“梵天丸”,并且几度来到妻子枕边向她道谢。
“你辛苦了!这不是一个普通的孩子,今后恐怕还要你多费心了。如今,你已经完成怀胎十月的重责大任,而我也会负起当父亲的责任,好好地教养他。”
辉宗相信这个最上家的公主,是因为深爱自己而嫁到伊达家来,更何况如今公主又为他生下了一名由汤殿山诸神所赐的男孩,因此他内心的喜悦之情,绝非笔墨所能形容。
有关精灵投胎的梦枕传说,在中世纪是相当普遍之事。当然,男女交欢未必就会孕育子女,而是必须配合天地间的灵气,才能受孕怀胎。对于这个说法,当时的人大都深信不疑。
由于梵天丸的诞生确实配合了天时、地利、人和,因此不仅是辉宗本人,就连义姬的贴身侍女及辉宗身边的人,也都不曾置疑。
据说当年秀吉的生母,是因为梦见太阳飞入口中而生下了他……而德川三代将军家光,则是由于其生母梦见金龙进入怀中而生下了他。对于这个传说,甚至连家光的乳母春日局也深信不疑。而这种现象,多少反映出当时的社会情形。
依照惯例,留守的工作由政景担任,护卫的工作则由增田贞隆担任。
在产房打开的三七之日,龟冈文殊堂的长海法印终于来到了米泽城。只见他以庄严肃穆的表情告诉众人,梵天丸乃是由一直深受当地人敬畏的圣德“万海上人”所投胎转世的。
根据民间的传说,万海上人生前一直隐居于仙台城与经峰之间的黑沼泽区,死后则葬于经峰。据说他是一位具有广大神通的活佛,而且深具圣德。更特别的是,他只有一只眼睛。
传说独眼的万海曾经掬取沼泽区内的湖水来清洗身体,因而栖息在黑沼泽区的鱼类也都只有一只眼睛。
一般而言,凡是得道升天的高人,死前必须绝食、禅定,否则就无法保持完整的躯壳。而他们之所以要保持自己的形骸,全是为了便于重新投胎转世。
在战国时代人们的眼里看来,这个拥有广大神通的高僧能够寄住在最上义姬的腹中,成为伊达家的嫡子,即象征着伊达家的家运将会日渐兴盛起来。对于崇拜英雄传说的人们来说,这的确是件不容置疑的光荣事迹。
当然,义姬本身并不相信这种传闻,但是她的夫婿辉宗却丝毫不曾起疑。
在义姬踏出产房之日,亦即梵天丸出生后的第二十一天夜里,在米泽城内(到底该在什么时候带着孩子返回山形城呢?)一直暗中等待良机的义姬,与因为深信奥羽之地已受大日如来慈光照拂而欣喜不已的辉宗,终于在久别之后再度重逢了。
这一天,甚至连马房的小厮都获得主人所赏赐的美酒。而在义姬的房内,由曾祖父植宗、祖父晴宗送给梵天丸的礼物堆积如山。
“真是辛苦你了!”
辉宗再度向义姬道谢,然后挥手将抱着梵天丸的乳母召到面前。
“你看,这个在你腹中孕育而成的梵天丸,多么可爱呀!”
早在孩子出生之前,辉宗就已经选定同族的增田贞隆之妻政冈为乳母。这就是日后歌舞剧“先代秋”中所出现之烈妇政冈的原型。
当然,辉宗并不只是为梵天丸挑选乳母而已。
尽管孩子尚在襁褓之中,但是辉宗却已经聘请岩城宿儒相田康安担任儒学之师。辉宗认为,即使身为武将,也必须研习禅学,因此他特地前往位于米泽近郊夏刹之地的东昌寺拜访康甫,托他代为寻访良师。
既然这个由汤殿山诸神所赐的孩子是万海圣德转世,那么在教育方面就绝对不能草率从事。东昌寺是伊达家的私人寺院,而住持康甫则是辉宗的叔父。
“东昌寺的住持一定会为我们效力的。”
辉宗眯起眼望着凝视梵天丸那沉睡脸庞的义姬。
“如果能够延聘一位大禅师,那么我将不惜耗费巨资,重新建造一座寺院。”
“重建寺院……为了这个孩子吗?”
“是的,我们可以把它当作梵天丸的私人书房啊!我曾经察看过东昌寺附近的土地,发现有两个地点相当合适,因此一待人选决定之后,我就要开始兴建寺庙。”
义姬默默地凝视着孩子。产后的她,皮肤显得更加洁白纯净,而那黑缎似的秀发,更衬托出她那慑人的美。
“先建寺院,然后再迎接新住持……我相信这么一来,高僧们必然不会拒绝我的邀请。坦白说,如果不这么做的话,大部份的高僧都不愿意来到这偏僻的奥羽之地。”
“截至目前为止,有没有比较适合的高僧人选呢?……”
“叔父向我推荐一位曾经在东昌寺住过的高僧,名叫虎哉宗乙。据说他是美浓岐阜人,曾跟随快川绍喜大和尚学习佛法。”
这位快川和尚,就是认为“火也是凉的”而在甲州惠林寺的兵灾当中慷慨赴义的超脱生死大先觉。在他的门下,有两位被誉为“天下二甘露门”的得意门生。其中一位就是虎哉禅师,另一位则是下野云岩寺的大虫禅师。如果能聘请到虎哉禅师担任梵天丸的老师,那么无疑地就可使孩子接受最好的教育……想到这里,辉宗感到乐不可支,忍不住又多喝了几杯,并且滔滔不绝地说着醉话。
(他真是一个好人……)
看来对方一点也不怀疑自己。想到这点,义姬感觉心痛不已。
眼见丈夫兴致勃勃地谈论建庙、招聘老师、建造马场及射箭场的计划,义姬实在不忍心告诉他,这孩子将不会住在这儿。
义姬一直在等待机会取得丈夫的首级,到那时,她将会带着孩子回到山形城。
然后,中野宗时会带领一批叛军进入米泽城内。届时,奥羽的势力分布图就会完全改观了。
“你知道吗?我连服侍孩子的小厮人选都决定好了。”
辉宗似乎有意要博得妻子的赞赏。“来,你也喝一杯嘛!”说完辉宗把酒杯递到妻子的手上:“为我小酌一杯吧!真是辛苦你了。”
如果不是心中另有计划,义姬根本不会接受这杯酒。但是,人是相当复杂、奇怪的动物,因而在酒的作用下,义姬变得比平常更加柔顺、妩媚。不!这或许是由于超越人为的自然微妙意志使然也说不定。
看着义姬仰头喝尽杯中之酒,二十四岁的辉宗以急迫的语气斥退了政冈。
“好啦!时候不早了,你带着梵天丸下去休息吧!半夜里你还得起来好几次呢!”
政冈俯身抱起梵天丸,然后默默地行礼告退了。
按着,辉宗把手放在义姬肩上。由于怀孕的缘故,这对夫妻已经很久没有在一起了。就在这时,辉宗的手突然由妻子的肩上滑落,紧紧抱住对方的身体。
(他一点也不怀疑我……)夫妻俩紧紧地拥抱在一起。
七
所谓人算不如天算,当人类的算计与天意相违时,失败的一方总是前者。事实上,在六韬三略及佛典当中,都曾有过类似的记录。
不论人类如何工于算计,终究不过是自然的创造物罢了。因此,人类的想法当然也就和大自然有所差异。
义姬呕心泣血的作战计划虽然并未失败,但是其中的一角却自然而然地瓦解了。
(人类真是可悲啊……)
总之,在取得夫婿的首级之前,两人仍可尽情享受夫妻之乐。不过,这只是义姬单方面的想法罢了,事实并非如此。
结果证明,义姬终究只是大自然手中的玩物,根本摆脱不了大自然的.99lib.意志。
义姬在丈夫面前展现妩媚的姿态,义姬的身体因交欢而颤动,义姬和辉宗相拥倒在床上,这都是男女自然结合的表现。
结果义姬不但并未割下丈夫的首级,反而还极尽谄媚之能事地讨好辉宗。
这是因为,产后第二十一天的交欢,又使得义姬怀孕了。在生理学上,类似的例子经常可见。事实上,在产褥期间再次怀孕的记录比比皆是。
第二次的怀孕,使得母亲的心理产生了不可思议的变化。此时此刻,纵使母亲本人非常憎恨对方,也不忍心使腹中的孩子离开父亲。
(真是没办法!至少在生产之前……)
对中野宗时而言,他万万想不到义姬居然做出了出人意表的行为,以致整个计划被迫搁浅。
事实上,他早就开始为义姬谋刺辉宗、奔回山形城后的谋叛行动做准备了。
不过,义姬除了极力安抚宗时之外,也只能乖乖地待在米泽待产。十个月后,她再度生下一名男孩,取名为竺丸。讽刺的是,这一次不论是义姬或宗时,都不再特意渲染英雄诞生的传说了。
“中野宗时是否有谋叛之意呢?”
在这个传闻当中,梵天丸日渐成长,而辉宗的汤殿山信仰也丝毫不曾动摇。
在弟弟竺丸即将诞生之际,辉宗已经选出了两名终其一生都必须和主君梵天丸生死与共的侍从。
其中之一是刚出生不久的伊达藤五郎成实,也就是辉宗的堂弟。辉宗认为,唯有同族的人,才能真诚地互助合作。至于另一位,则是选自家中、众所公认将来可望成为伊达家柱石的片仓小十郎(景纲)。
事实上,片仓小十郎即是被选为梵天丸乳母的喜多子、也就是源氏名政冈的同母异父兄弟。
如今,预计当作求学之所的寺院已经动工兴建,寺名也已决定为资福寺。辉宗愉快地想像到,今后这两名小侍卫将跟随自己的儿子在此求学。至于迎接虎哉禅师的问题,目前仍在东昌寺的叔父热心地交涉当中。
在众人翘首盼望之下,虎哉禅师终于在元龟三年(西元一五七二年)来到资福寺,当时梵天丸刚满六岁。由此看来,辉宗早在五年前,就已经展开各项准备工作了。
有关迎接儒学大师相田康安来到米泽城一事,则是在梵天丸两岁之时。
“这位是……?”
因被视为一代宗师而被聘至米泽任教的康安,在看到了被乳母抱在怀中前来迎接自己的梵天丸一行人时,不禁瞠目结舌。
当时梵天丸正在蹒跚学步,而身为其家臣的藤五郎,则还在爬行阶段。至于年纪最长的片仓小十郎,则已经长成一位开始读书、写字的幼童。
“这些就是老师您的弟子们。”
尽管乳母政冈热切地与康安打招呼,但是对方却丝毫没有反应,只是静静地任由泪水布满脸上。
“啊!我真是太感动了!想不到你们竟然不辞辛劳地聘请我来担任如此重要的教育工作;这真是我一生最大的荣幸啊!”
于是这位热心的老师,便从教育片仓小十郎与乳母开始。
当然,除了康安与虎哉禅师之外,辉宗还亲自替儿子挑选了全国最好的武术及珠算老师。
负责教导武艺的老师,名叫冈野助左卫门春时;而负责教导珠算的,则是勘定方的铃木重信。其中,冈野春时还下令小侍卫们带着枪,寸步不离地跟在抱着梵天丸的乳母身后,以保护小主人的安全。
战国群雄当中,能像梵天丸如此深受父亲钟爱的人,可说少之又少。不过,这可能只是因为在辉宗的心里,始终认为政宗就是万海上人投胎转世的缘故吧?
到了十一岁那年,梵天丸由父亲亲口为他执行冠礼;然后在十三岁时,迎娶田村清显的女儿爱姬为妻。由此可如,这位望子成龙之心殷切的父亲,一直在小心翼翼地等待政宗长大成人。
在十一岁行冠礼之时,辉宗为儿子冠上伊达家最值得夸耀的第九代大膳大夫政宗之名,也就是“政宗”。
对于这个长子,辉宗其有双重的期待:在灵性、德性方面是万海上人的再生;而在伊达家的血统方面,则是英雄无比的第九代政宗之再生。
事实上,梵天丸被冠以“政宗”之名,是从六岁那年开始。
在义姬的眼中,笃信佛教的辉宗对梵天丸确实表露出一股不可思议的慈父之爱。
因此她不禁想到:假设自己真能一本初衷,取得丈夫的首级,难道就真的能够夺走梵天丸吗?
梵天丸不但经常被乳母抱在怀中,而且身边总是有片仓小十郎寸步不离地跟着。随着相处的时日渐增,片仓小十郎对小主人产生了深厚的感情,因此只要对方有任何异状,他都可以立刻感受到,并且马上通知武艺师父冈野助左卫门前来支援。
除了武功高手冈野助左卫门之外,相田康安及片仓小十郎也都是难以对付的头痛人物。
既然有幸成为辉宗之子的侍卫,片仓小十郎的学问、武艺自然不在话下;而由于时间的磨练,他要成为一位名将乃是指日可待之事。
对此,义姬感到烦恼不已。
另一方面,次子竺丸却一直得不到辉宗的喜爱。
由于辉宗早已将满腔父爱灌注在梵天丸身上,因而对于竺丸自然兴趣缺缺。
但是,掳获一个不受父亲宠爱的孩子当人质,又有什么价值可言呢?
(我的计划到底有什么漏洞呢?)
如今,龟冈文殊堂的长海法印经常进出米泽城为梵天丸祈福,借以获得大笔的香油钱。
或许正因为如此,所以上天才特别庇佑梵天丸吧?
和乳母政冈怀中所抱的梵天丸相比,依俱在自己怀中的竺丸所受之待遇,简直有如天壤之别。
除了辉宗以外,所有家臣的目光也都集中在梵天丸身上,根本没有人会注意到竺丸。令人感到不可思议的是,正因为大家都漠视竺丸的存在,所以义姬对他反而更加疼爱。
“难道梵天丸真是汤殿山诸神所赐的孩子?”
义姬经常冷眼旁观这个不曾被自己抚养的孩子。
梵天丸之所以未由母亲亲手照料。主要的原因除了辉宗先已有了各种安排以外,自梵天丸开始哑哑学语后,只要母亲一拉他的手,他就会露出想哭的表情,然后迫不及待地钻进乳母的怀中,因此义姬一向认为他只是一个神经质的爱哭鬼。不过,在辉宗及其家臣的眼中,这正是梵天丸异于常人之处。
眼见这种情形,义姬对自己亲手撤下的迷信种籽感到忧心不已。
(如果以正常人的眼光来看,竺99lib? 丸应该比梵天丸更好……)
但是所有的人都已经被迷信蛊惑了心智,根本分不清事实究竟为何了。
在梵天丸五岁那年的春天,义姬又多了一个心痛的挂念。那就是娘家的父亲最上义守和哥哥义光之间,开始产生了严重的摩擦。
这是完全出乎她想像之外的愚蠢举动。自己之所以留在此地受苦受难,还不全都是为了最上家今后的荣光吗?只是,由于自己一时鬼迷心窍,结果不但生下了一个令人头痛的麻烦人物,还使得自己最亲爱的娘家。出现了父子相争的尴尬场面……
这一天,义姬披上丈夫的锁甲,骑着桃花悍马朝山形城直奔而去。
按照原先的计划,她应该是带着丈夫的首级归来才对,但事实却非如此。在山形城内,她默默地看着父亲与兄长,眼中流露出无限的哀伤,结果终于迫使父子俩握手言欢。等到确定父亲和兄长已经和解之后,她才放心地再度骑上快马奔回米泽城去了。
虽然在短短时间内来回奥羽的事迹,为义姬赢得勇妇之誉,但是当她回到米泽城后,却发现城内的气氛相当凝重。
原来一向被人如众星拱月般地捧着的梵天丸,如今却不幸地罹患了疱疮,正由龟冈文殊堂的法印作法祈祷:
这时义姬的内心百味杂陈。
(遭受天谴的时刻终于来了……)
除此之外,还有一件事也令义姬感到十分担心。那就是天谴不但出现在父子相争的山形城里,也会出现在蓄意挑起家臣之间冲突的中野宗时身上,最后甚至会降临在自己的身上。
毕竟,梵天丸是义姬怀胎十月、历经长久阵痛后所生下的孩子,因此她当然也会感到心痛。才五岁大的孩子,居然罹患了疱疮……以他这样的年龄,治愈的希望可说微乎其微。
(如果梵天丸不幸死了,龟冈文殊堂会怎么说呢……?)
而一直把梵天丸视为神明所赐之子的辉宗,又如何承受得了这个打击呢?
义姬脱下锁甲,还来不及安抚正在哭闹的竺丸,就神色匆忙地奔往梵天丸的房间去了。待冲进房内一看,原来孩子的枕边已经设起祭坛,而刚刚祈祷完毕的法印,正探手由法衣袖中取出辉宗所赐的酒来喝着。
“法印,你在我孩子的枕边做什么?怎么这样不谨慎呢?”
听到义姬的斥责,法印只是毫不在意地耸了耸肩膀。
“六根清净、六根清净!夫人放心好了,万海上人不会有事的。”
“什么万海上人……”说完这话,义姬突然感到十分狼狈。
“祈祷,你一定要相信祈祷的效验!”
“是吗?”
辉宗很快地制止了妻子的发言:“根据神明的指示,伊达家正有人企图谋叛。为了预先示警,所以诸神特意将疾病降临在孩子身上,不过这对孩子本身并不曾造成任何伤害。”
义姬以锐利的眼神瞪着法印。
法印会不会因为我的注视而感到不安呢?
然而,法印却巧妙地避开了义姬的视线说:
“主上信仰之深厚,足以召唤诸天神佛降临庇佑少主。从今以后,伊达家必可源远流长、百世不衰。”
“是吗?你说家中有人企图谋叛,到底是谁呢?”
这时辉宗又故意岔开话题,似乎一点也不想知道谋叛者到底是谁。眼见这种情景,义姬又感动得想哭了。这真是一个从来不会心存猜疑的老好人啊!义姬深信终其一生,他都只会相信别人,而不知道在神佛之外,还有许许多多的恶鬼存在。
(梵天丸还是死了的好!)
如此一来,辉宗就能看清楚人类丑陋的一面了。
这是一个多么矛盾的对立场面啊!事实上,这是一场智谋与迷信的斗争。一向以智谋自许的义姬和极度迷信的丈夫并立在儿子的床前,而不知道妻子内心想法的辉宗,竟然觉得自己十分幸福。
(这样的丈夫,怎么可能培育出优秀的孩子呢?)
义姬认为,现在应该是把实情告诉丈夫的时候了。但是她又想到,即使自己毫不隐瞒地说出实情,丈夫也绝对不会相信的。
“寺院已经竣工,虎哉禅师也即将到来,现在该是梵天丸的时代了,不是吗?法印,请你再重新祈祷一次吧!”
义姬再也无法忍受似地站了起来,而乳母政冈也跟在她的身后来到了廊下。
“夫人,请息怒!请你帮帮这孩子吧!”
“连你也……你认为光靠法师的祈福,就能救活孩子吗?”
“是的!人类的生死不是完全控制在神佛的手中吗?”
“你真的认为除此之外就别无他法了吗?不,我绝对不会轻言放弃的。我们可以使用药物,也可以给予最好的照顾啊!你看着吧!如果任由这种情形持续下去,孩子一九九藏书定会发高烧的。”
此时义姬的内心夹杂着各种混乱的情感,除了大声咆哮之外,根本无从宣泄起。
她不知道自己究竟是爱梵天丸还是恨他?到底是希望他死?还是希望他活?……
(这个受人诅咒的孩子还是死了好!)
但是除了感情上的依恋之外,她又想到万一孩子死了,无疑就是神明在惩罚自己……情感与恐惧不断地在她内心交战着。
在父母的矛盾情结之下,政宗梵天丸侥幸地逃过一劫,但却瞎了一只眼睛。
第二章 生命的价值
一
关于政宗的独眼,历来有各种不同的传说。由于相传他是万海上人投胎转世,因此后人认为如果不采用疱疮失明说,就无法获得世人的认同。
奇怪的是,政宗失明的那只眼睛,并非紧闭不开,而是左右都能正常地同时睁开,只是其中一眼没有黑色瞳孔。
据说政宗对于自己的独眼十分介意,因而日后在塑造自己的木像时,曾坚持两眼均必须保持完美。有人认为,政宗的这种举动,是为了求取内心的平衡……但是这些推测,毕竟只是传闻罢了。
当然,没有人会因为自己只拥有一只眼睛而感到喜悦。但是在其少年时代里,并未因此而特别自卑,而且周围的人也不曾因此而轻视他。换言之,政宗依然以悠闲的态度睥睨周遭的一切,并且充份伸展自己的才能。
梵天丸因疱疮而瞎了一只眼睛,而且脸上留下了许多淡淡的斑痕,但却奇迹似地保全了性命。
有一天……
“把孩子抱来让我看看!”
义姬吩咐负责看护的乳母政冈道。于是政冈为年仅五岁的政宗化上淡妆,然后牵着他的手来到义姬对屋的庭园里。当然,片仓小十郎及当时只有四岁的堂叔伊达藤五郎(后来的成实)也如影随形地跟在身后。不!除了小十郎和藤五郎之外,还有被称为枪之助左的冈野春时,也扛着枪、摇晃着他那巨大的身躯跟在一旁。
初秋的空中万里无云,久违了的阳光恣意地照射大地,使得万物展现出蓬勃的生气。在义姬的庭园里,到处开满了芙蓉花,而素有米泽城名物之誉的大百日红树梢上,仍然残留着淡红色的花影。
“或许主母是要他们兄弟一起参加煮芋会吧?”
助左轻声对乳母说道。
“在这么晴朗的日子里,我相信竺丸少爷的心情一定很好。”
气候宜人的秋天总是转眼即逝,而酷寒的严冬不久也将来临了。因此,除了春天的赏花会以外,伊达家习惯利用短暂的秋天,在伴随着霜气的枫树底下举行煮芋会。政冈心想夫人或许就是为此而召梵天丸前来,因而特地为他薄施脂粉,借以掩饰脸上的癞痕。
但是当义姬看到打扮整齐的梵天丸时,脸上的表情居然十分凝重。更令人讶异的是,到处都看不到与藤五郎同龄的竺丸,而且树下也没有任何吃的东西。
“梵天,到我这里来!”
义姬不等梵天丸踏进房内,即自行走到庭院当中拉住梵天丸的手。
接着她便走向最令伊达家人引以为傲的百日红花下。当然,乳母、枪之助左、小十郎及藤五郎等人也都紧跟其后。
待义姬和梵天丸在花下站定以后,其余的随从人员则跪在地上。
“梵天,你还记得这样东西吗?”
义姬张开右掌,朝梵天丸面前伸去,原来她的手中握着一粒葡萄。
梵天丸迷惑地摇了摇头。虽然他知道这是什么东西,但却不知道母亲何以有此一问,因此只好仰着小脸看着母亲。
“这么说来,你是不 77e5." >知道喽?既然你已经忘了,那么妈妈就再告诉你一遍,好吗?”
“好啊!”
“这是你左眼的眼珠。”
梵天丸再次低下头看着母亲的手掌。
“那是因为你爬到这棵树上,结果在掉下来的途中被树枝刺伤眼珠所致。当时你……”
听到这一番话的政冈和枪之助左,都忍不住屏气凝神,年仅四岁的藤五郎当然不解其意,就连片仓小十郎也迷惑地瞪大了双眼。
“我想你应该有点印象了吧?当时你从树枝上取下眼珠,然后拿到我这儿来。”
“哦?”
“你说:‘妈妈,我的眼睛掉出来了……’这原本是母亲送给你的,所以你又把它送回我这儿来。”
“母亲大人!”
梵天丸突然抬头问道:
“当时梵天有没有哭呢?”
“像你这么不孝的人,怎么会哭呢?打从你出生开始,就为我带来无限的痛苦,所以现在我要把你的眼珠吃掉。这原是母亲赐给你的,现在就让它再度回到母亲的肚子里吧!”
“是!”
“那么我就这样把它送回去喽!”
义姬一副煞有介事的表情把葡萄送入口中,并且故意发出夸张的吞咽声。
“没别的事了!政冈,把他带走吧!”
对于夫人这种怪异的举动,政冈和助左都惊讶得说不出话来。
二
子曰:“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敢毁伤,孝之始也。”
当此之际,自岩城礼聘而来的相田康安,已经开始指导梵天丸和藤五郎默读孝经。事实上:早在康安于梵天丸两岁时来到米泽城后,就迫不及待地想要展开教育工作了。
当然,这些年幼的弟子虽然口中念念有词,但实际上他们并不了解其中的意义。不过康安相信,当孩子们的理解能力随着成长而增加之后,自然就会了解其意。由此可知,康安所采取的教育方式,是一种天才教育而非死板的填鸭式教育。当然,每个人的聪明才智都不相同,因此同一章,甚或同一句话的意义,各人的理解程度也会有所差异。在课业方面,政宗是一个相当优秀的学生,据说他规定自己必须每天默读二十页,否则不准吃饭。
但是他始终无法理解,母亲对他所做的独眼训示究竟有何含意呢?
依照常理来看,一个可望成为性格豪迈、顶天立地的武将之人,必须有许多能够符合其身份的轶事传闻,但如今母亲的这一番话,却为他冠上不孝的罪名。这对政宗而言,无疑是一种诅咒、束缚。
根据辉宗的解释,梵天丸之所以失去一眼,乃是因为他是圣者万海上人投胎转世之故。
在这一点,文殊堂的法印不愧是一位具有独到见解的宗教家。除了亲至米泽城拜访清顺执事,请他务必保守梵天丸出生的秘密之外,法印又在翌年亲自拜访资福寺的新住持虎哉禅师,殷切地向他提出保密的请求。根据历史记载,两人是在元龟三年的初秋首次会面。
法印与新寺院的方丈约在秋花丛下相见,于是这场百世难得一见的修行者与禅僧之对话,便在虫声的伴奏之下展开。
“贵僧不远千里而来米泽城,完全是为了梵天的出生,因此法印特来参拜。”
这一天,文殊堂的法印居然一改常态,表现得十分殷勤。当时虎哉禅师虽然年仅四十三岁,但是学问之深,却是法印所无法比拟的。或许正因为如此,他也有一般年轻人少年得志的那股自负、傲慢气势。
在听见法印的开场白后,他只是轻轻地“哼”了一声,视线却依然停留在秋花丛中。
“少主梵天乃是大圣万海上人投胎转世,希望你能把他教育成胸怀慈悲心肠的盖世武将……”
“我不知道你在说些什么!”
“那当然,你怎么可能知道我的意思呢?现在就让我把事实全部告诉你吧!梵天少爷就是修验道的始祖,亦即神变大菩萨的化身万海大圣人所投胎转世,因此他就是神变大菩萨,是异于一般凡人的。”
“哈哈哈……他只有一只眼睛,当然与众不同。”
“真高兴你也承认这个事实。不过,从只有一只眼睛的事实来看,不正意味着日后即将统治天下的瑞兆吗?如今,上天把他的两眼视线合而为一,正是天无二日的最好证明。身处在这动荡不安的战国时代,纵使拥有不动明王的利剑,也必须接受像你这样的名师指导,才能具备护持大日如来(太阳)及如来功德的学问。”
说到这里,法印突然降低音调说道:
“身为一名修行者,我必须向你忏悔,事实上梵天少爷是在其母刻意安排下出生的。”
于是他把义姬下嫁伊达家的始末,一五一十地说了出来。虽然受到恶鬼的驱使,以致凡事都必须唯唯诺诺,但是身为役之行者,法印从来不曾对修验道的祈祷稍有懈怠。令他感到安慰的是,祈祷也的确产生了效应。根据以往的经验,各种不可思议的现象经常出现在护摩修行中。
最好的证明就是,当法印正在思索梵天丸到底是何者的化身时,突然在护摩的烟雾当中,出现了一个清晰、眩目的影像,那就是万海大圣人。
当然,祈祷的效验是无庸置疑的。不过,像万海这样的大圣人,真的会转世成为一个浑身充满罪孽的武人之子吗?这个问题经常萦绕在法印的脑际。就在这时,第二个奇迹再度出现,那就是梵天丸的疱疮。根据法印的说法,当他在梵天的枕边进行护摩时,大日如来又在眼前出现了。
“不必担心,我既然来到此地,就一定能够把他治愈。但是,由于这孩子的祖先个个罪孽深重,因此他必须和万海一样,以一只眼睛做为补偿的代价……从那以后,他将具有和万海一模一样的独眼姿态。”
听完法印的叙述,虎哉禅师不禁一阵愕然,只能呆呆地凝视着对方的双唇。而原先一直挂在脸上的冷笑,早已为苦涩所代替。当法印谈到大日如来不知何故又将梵天丸的眼睛还给母亲义姬时,虎哉突然开口问道:
“你、你说什么?大日如来又出现了吗?”
“是的!”
法印在胸前合掌为什,然后说道:
“夫人把梵天的眼睛吞入腹中;换言之,她要代自己的孩子承担伊达家历代祖先的罪过:真是一个伟大的母亲啊!尽管梵天并不喜欢自己的母亲,但是她却不计前嫌,愿意代子承担祖先所犯下的过错……”
“我明白了!法印,你真是一个相当奇特的人物!看来,我得要好好招待你这位文殊堂的大师才行喔!”
于是虎哉立即吩咐寺僧备酒,两人就在这混合着虫鸣的树荫底下,度过了愉快的一天。
从那以后,这位正直的修验者将提供虎哉各种情报。
“希望你能好好照顾梵天少爷!”
法印不时地叮嘱对方。每当邻近的武家或长者家有丧礼时,这位头上泛着光芒的高僧,必然会亲自前往,为他们诵经超度。在羽黑三山的修行者中,固然有许多意志坚强的年轻人,但是像他如此诚心的人,倒是相当罕见。
“今后我就把这奇妙的币束(梵天)交给你了。”
虎哉宗乙听完了他的话,脸上并未露出不快的表情。虽然当初聘请他来的,是东昌寺的康甫及其侄儿伊达辉宗,但是真正希望把这孩子教养成顶天立地男子汉的人,却是文殊堂的法印。
(修验道的确有其可敬之处。)
原本佛教并没有所谓的恶魔或神,只有生存于天地之间的各种复杂之人类。而授与人类正确的知识,并将其变成一种智慧应用于生活当中,这就是佛教对人们的教诲。凡人只要能够正确地了解,便可以达到所谓“成佛”的境界了。问题在于,虽然这是一件简单的事情,但是并非所有的凡夫俗子都能做到。严格说起来,这就是一种效验、一种利益,必须透过各种磨练,才能有所觉悟。
(真正的利益应该会越来越大……)
如今,上天竟然透过一个平凡的修道者,将修验道的币束及被周遭人们视为神童的教育责任交给自己,这是多么讽刺的因缘啊!
(这个币束将会为自己带来多么繁重的工作呢?)
将文殊堂的法印送出山门之后,虎哉再度凝视着秋空中的明月。在这微寒的秋夜里,月光映照在树梢的露珠上,不时透出一股寒光。尽管人世间有无数的月影,但实际上却只有一个月亮能够照亮黑夜。因此,即使是神圣无比的教育工作,往往也蕴藏着无限的欲望。想到这里,虎哉不禁自嘲似地笑了起来。
三
事实上,虎哉并不是真正的虎,而是一只温柔的猫。不!也许他只是看起来像猫,但实际上却是一只虎也说不定。
怒吼及斥责与其说是为了鼓舞人类的勇气,不如说是为了使人退缩。同理,一只温驯的猫在完全松弛了对手的警戒之后,往往摇身一变成为凶猛的虎豹。因此,人在温和之余,还须适时地咆哮一阵,借以展现自己的威武。
当然,如果本质上就是一只老虎的话,那么即使不大声怒吼,也会虎虎生威,令人望而怯步。在资福寺内,梵天丸的书房已经陆续建造完成。而极受敬重的儒者相田康安也曾数度造访,与虎哉商讨讲授儒学事宜。经过商议之后,两人决定学科方面由康安负责,而虎哉则负责梵天的人格形成教育。
自从虎哉来到资福寺后,辉宗就迫不及待地想把梵天丸送来,然而虎哉却断然予以拒绝。
“我初来乍到,对这个寺院一无所知;更何况等我熟悉之后,还必须去了解乳母及其他家臣……等到这些准备工作都就绪了,你再送他来吧!”
“谨遵圣教!”
在文殊堂法印来访后的第三天,虎哉首次与乳母、枪之助左和片仓小十郎等人见面。至于相田康安,则由于梵天丸之父辉宗对于这次的见面十分慎重,因此也陪同前来。
禅师以温和的声音延请一行人进入书房,并且亲自为他们调配麦茶。
“在少爷来此之前,首先我要向各位说明一件事情。”
对于虎哉那缺乏阳刚之气的温驯语调,枪之助左及小十郎均感到失望。
“我想各位对古老的经文,如自灯明、法灯明等应该都有所了解吧?乳母你呢?”
“呃……是的!我一向……嗯,我是略知一二。”
政冈面红耳赤地回答之后,虎哉颔首笑道:
“我明白你的意思。事实上,不论我们如何诚心,都无缘与释迦会见,只能不断地聆听他的教诲。现在,我要告诉各位一则佛经里的故事。有一天,释迦召集众弟子来到面前,然后告诉他们:‘弟子们,你们必须使自身灯明,必须懂得如何自处,绝对不能存有依赖之心。’‘是……’弟子们回答道。话虽如此,但是他们本身并未其有足以照亮世间的灯明,因此当然必须根据法理、依赖他人才行。所谓的法,就是天地的自然,也就是宇宙间的真实。其他方面尚可以依赖他人,但是在法这一点上,却一定得靠自我修行,否则永远地无法借由自己的灯明看清周遭的事物。”
“你的意思是说,人不能心存依赖……”
“正是!事实上,心存依赖是成就不了大事的。在这纷乱的社会里,每个人都忙着自己的事情,哪有馀暇去帮助别人呢?可笑的是,有些人却因为得不到他人的帮助而变得愤世嫉俗,于是纷争便由此产生:情况严重时,甚至会拳脚相对。一旦拳脚相对的话……”
“就会招致怨恨。”
相田康安接口道:
“大师的意思是:人若不靠自己努力,就无法存在于世间,对吗?”
这时,猫突然摇身一变而成为虎。
“住口,你这多嘴的家伙!是谁允许你到这儿来打扰我的说教呢?你的臆测根本于理不合,谁说拳脚相对就一定会招致怨恨呢?在这芸芸众生当中,也有很多人因慈悲之鞭而感到喜悦哩!”
“对不起,我冒犯你了!”
“我要说的就是,一旦拳脚相对的话,将会使你的手脚感到疼痛……总之,最重要的是不要想依赖他人,凡事均必须借由法灯明努力学习。法句经中曾经说过……自己必须先做自己的主人,然后才能成为他人的主人:自己必先能调适自己,然后才能产生力量。如果一定要恳求的话:那么就恳求自己、砥砺自己。今后我将以此来教导少爷,并且避免一切的打扰。”
“我们都了解了。”
辉宗低下头来。
“现在我要问各位一个问题。一个无法无天的人在一口关系着无数人性命的井中,丢下了一颗大石头,然后就头也不回地走了。由于井水的出口被大石堵住,以致人们面临无水可喝的窘境,请问这时应该怎么做呢?侍卫,就由你来回答吧!”
虎哉用手指着枪之助左。
“我会设法把大石头取出来。”
“那要怎么做呢?”
“首先我会派二、三个人进入井中,然后命其合力搬起石头,再用绳索慢慢地将人和石头吊起……这样没错吧?乳母!”
“到底该怎么做呢?”
虎哉的声音又提高了。
“其实根本不必如此费事,只要找来一群和尚,请他们捻香向上天祷告说:‘石头哟!赶快浮起来,赶快浮起来……’,那么不需沾湿任何人的手,就可以使石头离开井中了。”
小十郎闻言不禁笑了出来。
“方丈,我认为这么做绝对不可能让石头离开井中。”
“没错,小家伙!佛教的教义正是如此,你能够了解这个重要关键,实在非常难得。同理,少爷也和石头一样,并不是你要他浮起来,他就会浮起来。好啦!今天真是辛苦你们了,各位请回吧……”
四
不论是为人师表或为人弟子,都是由于某种奇妙的因缘才能相遇,在这当中,即存在着无限的生命通路。如果伊达政宗的人生没有虎哉宗乙参与。那么他的一生或许不会如此辉煌。当然,虎哉也不可能终老于此。当初若不是东昌寺康甫的一再请求,虎哉根本不会来到米泽城;但也正因为他来到此地,所以才会与政宗衍生不可割离的师生情感。足以令他感到安慰的是,政宗确实吸收了他所教导的一切,而成为功业彪炳的一代名将。
原本人类就和天地自然的大生命一样,皆是同根而生。因此,只要彼此有缘,就可以得到正果;如果无缘,那么就无法遭逢良师,而像枯草般地腐化于尘土当中。事实上,不论是吸取的一方或给予的一方,都是同出一源的。
虎哉于元龟三年(西元一五七二年)以四十三岁的英年来到资福寺后,即一直担任教化梵天的工作,一直到庆长十六年(西元一六一一年)以八十二岁高龄圆寂为止,总计陪伴政宗达四十年之久。
政宗从六岁开始,一直到四十五岁为止,始终都有良师在旁指导。对一个身处战国时代的孩子而言,他实在是一个令人羡慕的幸运儿。由于相处的时日很长,彼此间的影响也相当深远,因此旁人根本分不清两者之间有何差别。事实上,政宗的佛学知识、汉学及五山文学的教养,全都得自虎哉的真传。如果虎哉是位武将的话,那么政宗必然也曾在其薰陶之下,成为一代武将。
此外,两人的气魄与个性也十分类似。如果硬要区分两者之间的不同,那么我们只能说,虎三分、猫七分的是虎哉:而虎四分、猫六分的,则是政宗。
梵天丸政宗初次与虎哉见面的日子终于到来。
这一天,只有枪之助左及两名年轻的侍从跟在他的身旁,乳母并未陪同前来。大体说来,在整个求学过程中,通常都只有梵天丸及堂弟藤五郎、片仓小十郎等三人结伴同行。
“师父,这是父亲要我送给你的。”
梵天丸的怀中抱着一束桔梗花。
“好漂亮的花啊!请代我向令尊道谢!”
虎哉伸手接过花束,然后紧闭着双眼,像盲人般地用手触摸花瓣。这时,站在一旁的梵天丸忍不住讶然问道:
“师父,你的眼睛不好吗?”
虎哉缓缓地摇了摇头。
“嗯,真好,不过,这到底是什么花呢?”
“这是盛开在庭园里的桔梗花,大部份都是深紫色的。”
虎哉又缓缓地摇了摇头。
“怎么样?你看见了吗?”
“是的,我看见了。可是,这和我手捧着它时并没有什么不同嘛!”
“我并没有问你花的颜色。事实上,现在我并不是用眼睛在看它,而是用心。”
“心也能看见花吗?”
“比眼睛所看到的更美呢!你也可以用心来看啊!我相信你一定也会跟我有相同的感受。”
“真的?”
于是梵天丸依言闭上眼睛,模样显得相当可爱。
“嗯,很好,很好!由此看来,你也是一个有心的人,所以你一定要好好地保存本心才行。”
“是!”
“好,现在可以睁开眼睛了。藤五,把这些花放到井边的水桶里吧!”
虎哉把花交给藤五郎后,随即张开双眼,用手召唤小十郎。
由于小十郎已经不是初次会见虎哉,对他的脾气略有所知,因而只是静静地来到师父的面前,等藤五郎从井边回来。
“小十郎!你站在这里,然后用力拍手。”
小十郎依言用力拍手,于是在这充满树香的天井里,很快地响起了一阵拍掌声。
“嗯,声音十分响亮。现在,我有一个问题要问你们,小十郎是拍右手,还是拍左手呢?你们回去好好地想一想,纵使花上几天的时间也没有关系。等到有了答案以后,就到我这儿来,悄悄地把答案告诉我。现在我要到隔壁的方丈寺去,为你们准备习字的范帖,所以你们不必马上回答我。”
于是,这一天的教学活动就此结束。待老师离开以后,三人立即聚在一起讨论,并且实地拍打双手,但是却没有人能找出答案。
当三个孩子带着习字范帖回家以后,虎哉随即把梵天丸送来的桔梗花放入青竹筒中,然后在花前打坐。
在虎哉的眼中,梵天丸似乎过于纯朴。或许是因为大病初愈的缘故吧?他的身体看来并不怎么健康。除了坐时膝盖会不时摇动之外,在走出山门之后的回家途中,他还会数度回头。
如果他只是想要成为奥羽的名门(藤原氏),那么四肢就不需要非常强健。但是做为一名武将,除了掌形必须十分勇武之外,额头也不能过度开展。
一旦额头的宽度超过颅顶部时,即表示此人略带神经质,而且脾气十分别扭:虽然富于计划,但是却欠缺情绪反应。
谈到性格,在此必须补充说明一点。
成为武将的第一要件,不用说当然就是统率力及包容力。有些人会把妥协力与包容力混为一谈,但事实上两者是完全不同的。一种是过于妥协的心,容易流于谄媚;一个谄媚的人,绝对无法获得他人的信任。至于包容心,则是指在出类拔萃、豪迈不羁的性格之中,包含着慈悲心,而且非常小心、谨慎,始终坚持自己的原则,不会同流合污。在人世当中,唯有这种人才能赢得他人的信赖。
(虽然素质良好,但却过于柔弱……)
想来这过于柔弱、纯朴的性格,你是得自其父辉宗的遗传。
(一定要让他多接受磨练才行!)
文殊堂的法印不是说过吗?
“妈妈,我的眼睛掉出来了。”
如果不能勇敢地把被树枝戳伤的眼珠放在掌上,表现出豪迈的一面,那么就无法成为真正的战国儿女。
想到这里,虎哉不禁暗叹梵天之母真是一位不可思议的奇女子。他知道义姬的用意,是要发掘梵天的本能,因此所谓的万海上人,必然也是由这位母亲一手所塑造出来的人物。
(好,我就从培养坚忍性格开始教起吧!)
一待教育计划确定之后,虎哉立即派人送信至辉宗处,表示他将利用二十一天的时间,在资福寺举行霜之接心会。
在这二十一天当中,梵天丸及其侍从均必须住在寺内,开始进行荒疗治(强迫治疗或教育)。
此时,八月出生的梵天丸已经六岁了。但是,当师父要求他住到资福寺来时,乳母却也带着大批的换洗衣物及点心一起来到寺中。当虎哉看到这个情景时:
“梵天少爷,请到我这儿来。”
待梵天丸进入方丈寺后,虎哉立即大声斥责道:
“你居然敢说谎!你看,你不是说这些花是美丽的紫色吗?你看清楚,这是紫色吗?”
说完就用力把花扔到梵天丸的脚下。梵天定睛一看,原来是五天前他送给老师的那束桔梗花。经过五天以后,花不但变成了白褐色,而且都已经枯萎了。这时,虎哉仍然厉声叫道:
“怎么啦?梵天少爷!为什么不说话呢?”
他用那对虎眼凝视着梵天丸,使得对方几乎屏住了气息。
“你为什么不说话呢?说!你为什么要对我撒谎?”
恐惧刹时笼罩梵天丸的全身,于是他不自觉地紧闭着双眼。讵料如此一来,反而使他那原本可爱的童颜变得紧绷起来。
“为什么要闭上眼睛?你这个胆小鬼,居然敢对我撒谎!”
突然,梵天的口中发出了近乎悲鸣的声音。
“是紫色,一直都是紫色!我用心灵之眼来看,它们确实都是紫色的。”
“好!”
虎哉用力一拍膝盖。
“你可以睁开眼睛了。既然你用心灵之眼来看,花还是紫色的,那就表示你并没有骗我。好了,我知道了。”
梵天丸奋力睁开双眼,静静地凝视着禅师,全身仍因过度激动而不停地抖动着。被称为胆小鬼不但使他觉得非常懊恼,同时全身的神经也因而紧绷。
“哈哈哈……”
禅师觉得心底有股想要上前拥抱他、亲他脸颊的冲动。
“对不起,是我不对!你根本不是什么胆小鬼,而是一个很好的别扭者。哈哈哈……”他又再度捧腹大笑起来。
五
大自然自有其意志存在,而且这种意志会与人类的生命结合,然后传送到世间来。不论传送的方式如何,均有其一定的轨道;一旦脱离轨道,那么人类便无法继续在世间生存。
换言之,当人类不能依循轨道而生存时,生命便失去了意义。因为,每一个生命所其有的独特个性,都已遭到抹杀。
“天地之间,唯一能够依赖的,只有自己。”
尽管人类无法脱离既有的传统,但却必须具备突破不良传统的勇气及不违传统而生存的能力。唯有能够了解这一点,才能悠然生存于大自然与人类轨道之间。
不过,在开创调节的能力之前,首先必须进入“孤独之门”才行。
“何谓父母?”
“何谓家臣?何谓敌人?何谓同志?”
“何谓学问?何谓武艺?”
人为什么要睡觉?为什么要吃饭?为什么会听?为什么会哭……这些都有一个通俗化的妥协,但是也各有瑕疵。换句话说,在这个广大无比的智慧袋里,仍然存有许多破绽。
这种禅者的修行,即是完成人格养成教育,达到“不立文字”之境的秘诀。真正的教育,是无法用学问或道理来说明的,而必须在人类的心与心、魂与魂偶然逊遁之时所产生的电击火花间,才能领悟出来。
“明白了吗?”
“明白了。”
禅者把这种以心传心的方式,称为“承法”。不论是传授或继承的一方,都必须以全身全灵相互遇合,才能完成传承的任务。
这和刀枪的短兵相接是不同的。后者会对双方造成伤害,但是前者却有助于培养慈悲之爱。
“少爷,我想你将来会成为一个性格怪僻的人。”
虎哉集中大爱,把自己所知所学倾囊传授给梵天丸。他告诉自己的学生们,疼痛时要说不痛,想哭时则必须笑;热时必须说冷,冷时则反而喊热。
虽然这种教育方式并不符合自然的原则,但是根据虎哉的说法,这才是真正的教育。
疼痛、寒冷、饥饿、“火奥”热等五体五感,是人类与生俱来的感觉。纵使不曾特意教导,也会在出生时即具备这五种感觉。同样地,不论你如何刻意避免,人类的命运始终摆脱不了疼痛、悲伤等情感上的纠葛。
既然已经知道无法避免,那么就必须经由教导,学习如何去克服疼痛、饥饿、寒冷及哀伤。事实上,这就是人类必须代代传承的教育,也就是不自然教育的本质。
“最重要的是,这是造物主托负给释迦的工作。人类的身体,从手脚到五脏六腑,均必须非常强健。如果有一处不够强健或无法了解使用它们的方法,那么就会丧失功能。”
对于梵天丸的教育,儒者相田康安与虎哉和尚之间,曾数度因为意见不合而发生冲突。
康安的教育方式固然过于严苛,但是虎哉和尚却经常用一些不合情理的事物做为比喻,使得对方哭笑不得。一天不工作就一天不能吃饭……和尚带着梵天丸到菜园时这么告诉他。此外,虎哉还要求梵天丸必须赤脚工作。结果,于心不忍的康安特地带了一双义姬亲手缝制的皮靴送给梵天丸。
“梵天少爷,你脚上穿的是什么?”
“是鞋子啊!妈妈怕我在菜园工作时脚会受伤……”
“你已经穿着鞋子啦!把这东西脱掉!”
虎哉接着又说道:
“好吧,好吧!既然是令堂亲手为你缝制的鞋子,那么你就穿着它,直到磨破为止吧!不过我得事先声明,等到这双鞋子破了以后,你就得穿回原来那双鞋子。”
两个月后,这双皮靴的底就磨破了,于是梵天丸只好又赤脚走在菜园中。
“怎么样?还是原来的鞋子比较坚固吧?”
在午休时间里,和尚边喝着麦茶边问梵天丸。这时,只见梵天丸得意地拍着那光溜溜的脚底说:
“嗯,这双鞋可是愈穿愈坚固呢!师父,我想这大概就是释迦佛祖所留下来的魔法鞋吧?”
虎哉不禁苦笑着摇了摇头。
“不要太过饶舌喔!”
他轻声斥责道。
“坦白说,释迦佛祖也会偶有疏忽。虽然他脚上穿了一双不沾泥的鞋子,但有时却忘了洗脚就直接回家了。”
“嗯,他可真是一个别扭的人啊!”
“是的。不过,他却很能体会鞋子的伟大。现在你认为自己的鞋子愈穿愈坚固,但事实上母亲为你做的鞋子,才是真正的鞋子。只是,母亲或许忘了你有一双与生俱来的鞋子。”
这时梵天丸突然笑了起来。
“我想应该这么说吧!女人是十分轻率的动物,有时候她们甚至忘了自己为什么要生孩子。”
“你、你说什么……”
在资福寺求学三年以后,九岁的梵天丸不仅变得黝黑、健壮,而且长高了不少。而那仅存的一只眼睛在望着师父时,总是不时流露出精明、锐利的特质。
六
有关伊达家的历史记载,绝大部份都来自政宗的少年时代。从这些史传看来,对政宗影响最大的两人,莫过于负有守护之责的远藤基信及乳母政冈(片仓喜多女)。
远藤基信并非伊达家世代相传的家臣,其父是一位曾经接受龟冈文殊堂的长海法印及大宝寺执事庆俊法印之教诲、名叫金传坊的修道者。而认为金传坊之子基信颇有才能,并且予以拔擢任用的,是对政宗之出生抱持强烈野心的中野宗时。
最初,基信只是跟在宗时的身旁担任书记一职,但是不久之后,他就完全清楚中野宗时真正的想法了。
身为伊达家的首要重臣,宗时除了不断制造辉宗的祖父植宗与父亲晴宗之间的摩擦之外,对于最上家的父子之争也暗自窃喜,甚至还故意离间辉宗与义姬夫妻之间的感情。
宗时认为,人世只不过是毒素与虚伪的凝聚罢了……不论是主从或夫妇、父子、兄弟关系,事实上都只是巧妙地运用彼此的关系而已。因此,最高的荣誉应该属于最怀的恶徒;而真正的胜利者其实才是真正的坏蛋……这就是宗时的人生哲学。在内心深处,宗时始终认为梵天丸是役之行者投胎转世,亦即万海大圣的再生,所以他希望义姬能按照当初预定的计划,把梵天丸掳回最上家。讵料此时义姬竟又再度怀孕,以致整个计划因这件意外而告失败。
义姬不但无法带着梵天丸出走,反而因为过于宠爱次子竺丸而迟迟不忍离开米泽城。如此一来,中野宗时难免担心她会背叛自己,甚至把预定的计划告诉辉宗。
于是他的歹念再起,并且决定要斩草除根。这一次,他派遣贫穷的修验者之子远藤基信前去暗杀义姬。
“如果找不到机会刺杀义姬夫人,那么用毒杀的方式也可以。总之,你必须尽力博取辉宗夫妇的信任,然后找机会把两人杀掉。不过,如果情况不允许你杀两个人的话,那么就把义姬夫人列为优先考虑的对象。”
接着他又说道:
“你认为如何?想要借着向神佛祈祷而得到正果的人,其实都只是自我欺骗罢了。同样是人,为什么有人一生下来就是当主君的命,终其一生作威作福;而有人却屈居家臣之位,必须一辈子忍气吞声……这样公平吗?因此,我认为每个人都应站在平等的地位,凭自己的计略、手腕来取胜。你看看中央的情势吧!恶名远播的织田信长非但未遭天谴,势力反而日益坐大,难道这就是天意吗?既然为恶之人也可以成为一国一城之主,那么又何必勉强自己去做一个任人欺压的好人呢?”
于是远藤基信带着主君中野宗时所交负的任务,来到了米泽城。但是在接近义姬之前,他就自动把宗时的阴谋一五一十地告诉了辉宗。
原来他并不相信宗时的邪恶哲学,而且认为真正的神佛仍然存在于天地之间。虽然宗时认为其父的行为愚不可及,但是在他的眼中看来,却是极其崇高、神圣的举动。
当时梵天丸年仅二岁,而宗时及其子牧野久仲却已开始进行叛乱的准备。结果,父子俩在与相马作战之际,相继为敌军所杀。由于这次的事件,远藤基信顺利地获得辉宗夫妇的信任,除了拔擢他为伊达氏的家臣之外,还派他负责保护梵天丸的安全。
基信的心中早就做好打算,当辉宗亡故以后,他将追随其后切腹殉主。但在另一方面,他也是教育政宗的一大功臣。为了政宗,他可以肝脑涂地,不计任何后果。
尽管如此,基信对于教导政宗的虎哉和尚之指示,却也从不违背。事实上,他早已拜在虎哉门下,成为真正的佛门弟子。
至于政冈片仓喜多女,则具有与基信完全相反的性质。对于从来不受母亲疼爱的梵天丸而言,政冈就是他的母亲。这个脾气倔强的茂庭周防之女与其同母99lib?异父弟片仓小十郎两人,均是政宗一生当中不可缺少的人物。
无法获得亲生母亲喜爱的梵天丸和政冈之间的关系,就好像德川三代将军家光与其生母浅井氏、乳母春日局之间的情形一样,政冈愈喜欢梵天丸,则义姬愈是生气。
或许她的内心也在暗暗嫉妒政冈与政宗之间的良好关系吧?
不论如何,梵天丸还是在众人的照拂下顺利地成长了。可惜的是,经过这么多年之后,奥羽之地仍然无法摆脱战乱的阴影。在这数年当中,身为父亲的辉宗及其弟弟留守政景,经常奔驰于战场之上,为保家卫国奉献自己的心力。
事实上,自梵天丸两岁,也就是永禄十一年起,辉宗即公开与相马显胤为敌,双方你来我往,终年征战不绝。起初,双方只在小岛浅川作战,结果互有胜负。到了天正二年(一五七四年)五月,战场逐渐扩及东根;两年以后,也就是天正四年八月时,战场又转移到伊具附近。
相马显胤与伊达家原本有深厚的血缘关系存在,据说显胤之妻乃辉宗祖父植宗之女,也就是辉宗的姑母。由这层关系来推算,可知辉宗与显胤之子盛胤乃是表兄弟,而这也正是伊达家对这场战争感到失望的理由。
相马显胤根据岳父伊达植宗的遗言,认为自己有权统领伊达郡的一部份,但是辉宗却不予承认,因而挑起了战火。这场姻亲之战不但造成了重大的伤亡,同时也使得人们对彼此间的信心大失。
在整个作战过程当中,显胤总是带着儿子盛胤一起来到战场,并随时不忘提醒伊达家的士兵。
“我们是伊达家的女婿及最受植宗宠爱的孙子盛胤,凭什么不让我们成为伊达家的家臣呢?事实上,这原本是大老的意思,而我们父子俩只是想要完成大老的心愿罢了。如果身为孙子的辉宗仍然不肯纳我方为家臣,那么岂不是违逆了大老的旨意吗?”
他的这一番话,确实使得伊达家的士气大幅滑落。于是,基层的士兵们开始议论纷纷,心中急切地想要知道实情究竟如何。
面对这种情景,辉宗自然十分希望梵天丸早日陪他同赴战场。毕竟,相马盛胤只是外孙,而梵天丸却是血浓于水的内曾孙,而梵天丸深受曾祖父植宗宠爱的事实,更是远近皆知,因此他希望借着梵天丸来否定祖父的遗言。
“基信,你代我问问禅师,现在让梵天丸上战场是否太早了?”
辉宗有意透过远藤基信的游说,让虎哉禅师答应让九岁的梵天丸陪他同赴战场。
“蠢材!难道你们只想把他训练成一条会打架的狗吗?”
远藤基信在虎哉的怒斥下悄然隐退,从此绝口不提此事。但在另一方面,相马显胤的野心却日益扩大了。
“除了伊达郡外,外公还表示要把信夫郡的一部份送给我们。”
在相马父子咄咄逼人的攻势下,辉宗简直无法招架了。面对如此纷乱的局势,他不禁怀疑祖父生前是否早就料到会有这种情形出现?
为了帮助主公解决困难,远藤基信忧心忡忡地找乳母政冈商量。
“希望你能设法说服禅师让少爷出阵,以便解开目前的僵局。”
这时正是梵天丸十岁那年的岁末,天空中已经开始飘雪了。当乳母政冈来到资福寺时,梵天丸正在阴沉的天空下堆着雪人。
听完乳母说明来意之后,虎哉和尚凝神静思了好一会儿。他颇能体会辉宗的困难,但梵天丸毕竟只是一个十岁的孩子,在战场上又能有何作用呢?
“好吧,我答应让他到战场去。不过在此之前,我必须先为他施行冠礼。”
虎哉略一思索后又道:
“身为名门伊达家的嫡子,如果不举行冠礼就迳赴战场的话,那么将会产生反效果。”
“什么反效果?”
“试想:伊达辉宗带着年仅十岁的孩子同赴战场……这不正好落人口实、提高敌人的士气吗?所以我决定在正月为他举行冠礼仪式。”
“正月……这么说明年就可以上战场喽?”
“还早得很呢!”
虎哉不悦地说道:
“在出战之前,他必须得到杉之目城祖父的祝福,并且通告天下,伊达郡和信夫郡都是属于他的……首先必须站稳脚步,到了战场以后才能发挥作用。”
“你说得对极了。”
“然后还要为他找一房媳妇。”
“你是说为这孩子……”
“你认为太早吗?当然,他看起来还是一个乳臭未干的小孩,根本不适合娶妻。但从另一个角度来看,这样的孩子适合到战场去吗?……既然决定要让他上战场,那么就必须使他看起来像个男人、像个顶天立地的战士。要成为顶天立地的男子汉,当然必须有个妻子。”
“说得也是!”
“那么就等到冠礼仪式结束之后,再为他娶妻吧!一旦选好对象,就尽快把她接到米泽城来……相信在这段时间里面,他一定可以逐渐长大成人。即使他尚未长大成人,但只要一有了妻子,人们就会把他当作成人看待。一旦大家都这么想时,无形中就会产生一股战力……因此,上战场固然重要,但是千万不可操之过急,否则反而会使少爷对战争充满恐惧,甚至终其一生都只是一个临战而惧的胆小鬼。”
为了早日上战场,因此梵天丸的冠礼仪式在天正五年正月十五日,亦即刚过十一岁不久就举行了。
七同的感受……
每一位为人父母者,都希望自己的孩子能够在正常的情况下长大成人;然而,迫于情势之无奈,原本年幼的藤次郎却必须提早结束自己的童年生活。对孩子本身而言,这是多么残酷的一件事啊!
一个小大人终于出现在众人面前了。
父亲辉宗以严肃的表情,在小大人“伊达藤次郎政宗”的头顶加上头冠。
“恭喜!”
在家人、来宾的同声祝贺之下,整个元服仪式宣告完成。
紧接着的,是父子一一向重臣们敬酒,并且举行庆祝酒宴。
“恭喜!”
“恭喜!米泽城的年轻大将终于诞生了。”
根据当时的传统,小孩子一旦行过冠礼之后,即表示他已长大成人。事实上,这种成服仪式和现代父母在孩子二十岁时为其举行的成人式并无不同,只不过政宗是提早在十一岁,实际上只有九岁五个月时举行罢了。讽刺的是,虽然众人口中不时交换着恭喜之类的贺词,但是心里并不如此认为。
当然,对于这种违反自然原则之仪式最感懊恼的,莫过于虎哉和尚。
(今后再也无法进行真正的教育了……)
尽管内心感叹不已,但是虎哉和尚并未说出口来。
“少爷!从今以后,虎哉必须把你当成人对待,让你接受每个成人都必须经历的各种磨练。”
在座的人都知道虎哉这一番话的含意,对于已经成人之米泽城年轻大将来说,当然不适合继续留在资福寺内,而且也不能再赤着脚在菜园里工作了。
“但是,我很希望能继续以往的学习。”
于是从这天开始,藤次郎必须每天整理行装,大老远地从米泽城赶到资福寺求学。
但是,这场违反自然的成服仪式所带来之不便,并不仅于如此。随着时代潮流的改变,社会对人们的要求也有所不同。在太平时代里,冠礼仪式通常在十五、六岁举行,然后才论及婚姻大事。但衡诸当时的情势及伊达家所面临的困境,却不容许他们等到梵天丸长大成人。
为了代替出城作战的父亲,刚行过冠礼仪式的藤次郎政宗必须夸示留守的战力,同时还必须在最短的时间内,对家中的政治及经济状况有所了解。
春日里的某一天,当虎哉禅师看到骑着马来到山门前的藤次郎政宗时,不禁被他那身怪异的打扮给吓得目瞪口呆。
原来藤次郎不知从何处找到了一件红底的织锦铠甲,并随意地披在自己那瘦弱的身躯上。
“少爷!你这是学谁啊?”
虎哉瞪大了眼睛问道。
“坦白说,我对你骑着马来感到很不高兴,因为你任由母亲送给你的珍贵鞋子(指脚)日渐衰弱。一旦鞋子的力量削弱了,那么万一要用到时该怎么办呢?”
藤次郎微笑着说道:
“我早就料到你会这么说了。”
“早知道你还这么做?”
“你听我说嘛!这匹桃花马就是我的鞋,穿着它我会日渐成长。”
“那么,你身上穿的又是什么怪东西呢?”
“是伊达衣裳!”
“伊达衣裳?……”
“相传比我早八代的伊达大膳大夫政宗曾经披着它往来京畿大路,因此后代的伊达家人,都会借用这件铠甲,对敌人造成压迫的气势,使敌军魂魄俱丧。”
“是吗?这么说来,你还是符合了父亲的期待喽?”
“是的!我要尽快成长,让父亲觉得我比以前更加成熟。当然,你也可以把它视为一种倔强的表现。”
“不要再跟我谈倔强了。我希望你认清一点,一旦成为大人以后,倔强的程度就必须有所限制,否则就会过于偏执。”
“我知道了,我会尽量注意的。”
“嗯,很好!不过,这件奇怪的红底织锦铠甲配上这匹桃花马,看起来确实相当显眼。我想,伊达家的人或许把这当作孝顺的表现吧?但我还是要提醒你一件事,孝顺固然很好,但是千万不可太过显眼,否则只会使自己成为刺客狙击的目标。当你穿着如此显眼的服装时,刺客一眼就会认出你来,因此如果刺客预先埋伏在路上准备袭击你时,可能连枪之助左也救不了你,懂吗?”
藤次郎轻轻抚摸桃花马的鼻子,然后说:
“但是我认为这双鞋子也很好,因为在逃跑的时候,它能发挥很大的功能呢!”
“你说什么?逃跑!?”
“为了日后着想,有时难免要改变方向来穿它。师父不是说过吗?三十六计中还有走为上策哩!”
“好,进来吧!今天我有些事情要问你。”
“什么事呢?”
“你记得我们初次见面时,老师曾问你们三人一个问题呢?当时,我曾命小十郎用力地拍手。”
“弟子铭记在心、不敢或忘!”
“那么我问你,小十郎拍响的,到底是右手还是左手呢?”
藤次郎再度合眼笑道:
“父亲每天都盼望着藤次郎赶快长大,而我也果然不负众望。如今,我不但了解孤掌难鸣的教训,而且牢牢地把它记在心中。”
“什么?你把教训藏在心中?”
“是的!”
“既然你把它藏在心中,那么想必现在还在那儿喽?现在我要你把它拿出来,放在我的手掌上让我瞧瞧!”
虎哉和尚伸出右手,气呼呼地朝政宗逼近。
八
希望孩子尽快成长的父亲,并不止伊达辉宗而已。
同样的情形,也出现在三春城主田村清显的身上。
如果把辉宗和清显放在一起比较,那么前者似乎比后者幸运多了。因为,伊达辉宗除了藤次郎政宗之外,还有次子竺丸,但是田村清显却只有一个孩子,而且还是个女孩。
三春位于陆奥国田村郡,亦即今之福岛县郡山市东北的三春町。
“当今的镰仓大草纸及田村庄司,是在征夷大将军坂上田村磨、陆奥守下乡之际,留给在此出生的一名子孙,并赠以‘村之庄司’的封号,从此代代相传。此外,本地并不隶属关东,代代拥有自主之意志。”
这就是三春城的由来。
自南北朝以来,坂上田村磨的子孙就和后醍醐天皇方、北田亲房等势力共同负起勤皇的任务。但是,如今这个家世显赫的家族,却只剩下一个女儿。在这个战国乱世里……
“势必难逃被人掠夺、并吞的命运。”
田村家的大臣多半如此认为。因此,为了免于被并吞的危险,他们只好向强者进贡。
“孩子啊!为什么你不是个男孩呢?”
现代人普遍认为,男女双方必须拥有感情基础才能结合,否则婚姻便无法持久。但是对于身处战国时代的人们而言,如果不能拥有一个足以继承家业的男孩,那么就只有灭亡一途。因此,对田村清显来说,只要有人能为他生下男孩,则不论是怎样的女人他都会欣然接受。
然而,他所拥有的,仍然只有爱姬一个女儿。
或许是出自补偿心理吧?清显从来不叫女儿爱姬,而是称她为“爱子”,由此不难了解他内心的期待。
所谓爱子,乃指极受宠爱的孩子,当地人又称为“爱儿”。
一心想要有个男孩来继承家业,结果生下来的却是一个女儿,田村清显心中的绝望可想而知。
更令清显感到失望的是,女儿并不是一个足以驾驭丈夫、守护城池的人才。
如果她具有最上义姬那样的气魄,那么田村清显一定会很快地为她物色丈夫。
到了天正六年,也就是爱姬十一岁时,她已经长成一个亭亭玉立的少女了。
当然,爱姬的才气并不比别人差,而且面貌姣好;性情温柔可人。更难能可贵的是,她还具有一副慈悲的心肠,每当听到他人的不幸时,一双剪水秋瞳里总是盈满了泪水,好像自己就是悲剧故事里的主角似的。
“怎么会有这样可怜的人呢?”
清显对自己的女儿如此像个女孩,感到十分悲伤。因为不论从哪一方面来看,一个完全女性化的女继承人,是绝对不适合生存于战国时代的。
人生在世,并非只要能够排除阻碍而求得生存就已足够,还必须具备忍耐各种挫折的能力,否则一切终将化为虚无。
“爱子啊!为什么你不能表现得像个桀傲不驯的孩子呢?”
就在田村清显长吁短叹之余,突然听说一件足以令他重新燃起希望的传闻。
那就是伊达家的嫡子藤次郎政宗正在寻找联姻的对象。
第三章 雪割草
一
三春的田村清显又被称为大膳大夫,和中国的毛利家属于同支。他们享有和伊达家同等的荣誉,可以自将军的姓名中取一字作为自己的名字,例如植宗的“植”、晴宗的“晴”或辉宗的“辉”。
(由女方亲自上门提亲,会不会太奇怪了?)
但是既然女儿不可能有所作为,他也只好面对事实了。
在当时,借着儿女的婚姻进行政治交易的,并非只有田村清显。生存于战国时代的人们多半认为,婚姻只不过bbr>是一种政治买卖,幸福与否倒在其次,最重要的是求得生存,并且保持势力稳定。当然,在安定之馀,往往还其有扩张领土的野心。
总之,因为只有一个女儿而被讥为“缺乏子嗣”的田村家,不但必须忍受敌人的轻视,而且还必须面对各种不利的情势。
当时,直接表明觊觎清显家之意图者,有边界相邻的须贺川之二阶堂盛行及白川之结城义亲。而暗中蠢蠢欲动者,则有会津的芦名、常陆的佐竹及石川的石川等势力。这些强敌的兵势不断扩增,对清显造成了一股强大的压力。依照目前的情势看来,战争可能随时爆发。
“内匠,我有要事相商,立刻召集重臣们到大厅来。”
清显一声令下,向馆内匠立即召来田村梅雪、大越显光、桥本显德及常盘景正等五位家老在议事厅里共商大计。
“我听说伊达家的嫡子正在择偶配婚,但不知此人人品如何?”
一待主君说完,大越纪伊显光立即摇手说道:
“和伊达联姻的想法千万使不得!我认为与其和伊达缔结姻缘,倒不如选择相马或芦名。”
由于他的语气过于严厉,致使清显面有不娱之色。
“纪伊,你到底有没有在听我说话?”
“当然!我不是回答你了吗?”
“那么,我曾经问你是否要和对方结亲吗?我只问你,伊达家的儿子人品如何,不是吗?”
“我并不了解他的人品究竟如何,但是听说他只有一只眼睛。在相书里,自幼即失去一只眼睛乃是恶运的前兆……”
“住口!既然不知道对方的人品好坏,就不要妄下断语。梅雪先生,你是否听说过有关这孩子的传闻呢?”
“启禀主君,我曾听人提起……据说他是万海上人投胎转世,因而只有一只眼睛。”
“是吗?伊贺,你认为如何?”
清显以严肃的表情看着常盘伊贺景正。
“是的,我也听人这么说过,而且我还听说此人豪胆无比。”
“你是说他的胆子很大?”
“是的。据我所知,他是在五岁那年因为一场意外而失去了左眼。”
“哦?他五岁时发生了什么事呢?”
“他独自溜到庭院里爬树,结果在爬到比屋顶还高的树梢时不慎跌了下来。”
“什麽?他爬到比屋顶还高的地方……”
“是的!虽然侥幸没有摔死,但是他的左眼却被小树枝挑掉。据说当他发现左眼珠被树枝挑掉之后,竟然十分镇定地把它拾起放在手上,然后来到母亲的身边说:‘妈妈,我的眼睛掉出来了……’”
“什么,他说眼睛跑出来了?”
田村清显并不是一名轻率的男子,但是却很喜欢听这类传闻。
他瞪着持反对意见的大越纪伊及同族的田村梅雪,然后下定决心似地说道:
“我决定了!”
按着他又用力一拍膝盖说:
“爱子的丈夫,一定要是伊达家的儿子。”
这时,桥本刑部显德突然高举双手说道:
“主君慧眼独具,为爱子公主觅得如此佳婿,真是可喜可贺啊!”
此话一出,无异杜绝了所有的反对言论。
当然,他是因为察觉到清显希望他这么说,所以才特地选在此时发表意见的。
“哈哈哈……什么独具慧眼,这也没什么嘛!不过,我希望女儿嫁给伊达家的儿子之后,两人所生的孩子能有一个来继承田村家的事业,使田村家的香火历代不绝。各位想必也都知道,自从坂上田村磨公以来,我们家就不曾再出现像他那么勇猛的武士了。但是,根据方才各位的叙述,我确信伊达家的儿子必定是位百年难得一见的勇士,因此我决定要他成为田村家的女婿。好了,内匠!就由你负责去和辉宗商量此事吧!但是我必须特别提醒你一件事,千万不要像一般的媒人那样,尽说些不实的话语;相反的,我要你把一切事情据实以告,不必有所隐瞒。记住,撒谎是田村家最不屑的行为。”
此时,向馆内匠并未察觉自己已经成为撮合这桩政治婚姻的重要人物。
事实上,他仍然沉醉于家中亲芦名派与相马派的嘴巴被人封住的愉悦当中,根本不知道主君到底说了什么。
“你明白吗?内匠!”
“啊?……明白什么?”
二
即使是在毫无秩序可言的战国时代里,田村家的老臣们对于要亲自把主君唯一的女儿,以婚姻买卖的方式送到伊达家一事,仍然感到难以启齿。就连一向粗枝大叶的向馆内匠,也开始变得仓惶、犹豫起来。
“撒谎是田村家人最不屑的行为。”
世上再也没有比这更大的谎言了。但是,由主君的这一句话,他可以体会出加在自己肩上的任务,是多么地重大。更何况,即使被伊达家拒绝了,也必须顾及田村家的面子问题,否则今后如何在社会上立足呢?因此,他事先设想各种可能的情况,然后寻找解决的方案,之后又一再地演练,务求届时能有最完美的结果。
这天,内匠一回到家中,就立刻以水净身,然后坐在佛坛前对着祖灵喃喃说道:
“祈请各方神明赐予弟子智慧吧!”
事实上,内匠并没有特定的信仰对象,而他之所以这么做,只是因为他习惯在神坛前思考解决问题的方法。经过这么久的时间之后,田村一族的血统已经相当混乱,因此祖灵能否听见他的祷告,还在未定之数,但是既然田村大膳大夫对他推心置腹,将如此重大的任务交托给他,他觉得自己有必要向田村家的祖灵说明此事。
“田村家的未来完全寄托在公主身上,因此希望各位神佛能够赐予弟子智慧。”
内匠的祖先原本就不是属于智慧型的人,因此他所能想到的方法也就不甚高明。
但是,在慢慢走向位于米泽城的伊达家时,向馆内匠终于决定了进行的方式。
内匠到达米泽城时,藤次郎政宗正好到资福寺上学去了,因而由老臣远藤基信负责接待。
“我家主君田村大膳大夫始终秉持着一个信念,那就是正直乃为人的第一要件,因此以下我所说的,绝无半点虚假。”
听到内匠这一番话的远藤基信,有点不知所措地摸摸眉毛,然后静待对方继续发言。或许,他是想借着这个动作来掩饰自己的不耐烦吧?
“坦白告诉你吧!三春家的公主,不论是品性或容貌,都可以称得上是天下第一。”
“啊?你说什么?”
“每当她出城时,路上的行人总是对她的美貌赞不绝口。就连家臣们也一致认为,像她这么娉婷可人的美女,的确是世所罕见。”
“那、那又怎么样呢?”
“我的话绝无半点虚假,你可别认为我言过其实了喔!我来此的目的,就是要告诉你们,正因为我家公主是天下第一美女,所以我们也要为她找一个足以匹配的夫婿……”
内匠由于过度紧张,以致原本想要先夸赞政宗的计划,一变而为夸耀自家的公主。
“我家公主琴棋书画无一不精,对于烹饪、茶道更是拿手。最值得敬佩的是,她虽然贵为公主,却从来不曾对家臣们怒目相待。所以,我认为他们两个人非常适合。”
远藤基信具有整军经武的卓越才能,对于几千名士兵作战几天所需要的米粮、多少匹马所需要的粮秣,都能毫不迟疑的计算出来,然而对人情世故却一窍不通。
“对不起,我要打断一下你的话。你刚才说,这位美丽的公主与什么东西很适合呢?……”
被对方这么突如其来一问,内匠的脸色整个都变了。此时,他的内心也许正在低喊“糟了”呢!一向达观、轻率的他,原本是计划要好好夸奖藤次郎政宗一番的,而且当他在城门口徘徊时,还特地默念了几十遍,谁料临到头来,竟然把这些话给忘得一干二净。如今就算要改口,也已经来不及了。
不过,内匠也和向来不肯服输的战国人一样,每当面临窘境,就会充份展现蛮横的习性。
“什么?我刚说的话你都没听进去吗?居然还问我跟什么东西适合?……我向馆内匠是自四道将军以来,少数几个和田村家具有血缘关系的武士之一,因此如果你要赶我出城,那么我就当场切腹自尽,知道了吗?”
“但是,刚才你只说三春家的公主是天下罕见的美女而已啊!……”
“住口!在这之前,我已经说了几十次……不!我说得嘴巴都干了,难道你都没听见吗?”
“你这个人真是蛮横无礼啊!!你说你讲得嘴巴都干了……请问,你到底说了些什么呢?”
“你真是太奇怪了,居然还有脸反过来质问我!不过你要先弄清楚,向馆内匠是绝不退缩的,就算你割下我的舌头,我也不会把方才的话重复一遍,因为我已经说过了。”
“哼!原来如此。依我看来,你用来描述公主的那一番话大概也是胡诌的吧!”
“什么?我才没有胡诌呢!你休想借故结束话题好赶我走。”
“你说的是什么话?”
“好吧!我就坦白告诉你好了。我来此的主要目的,是要跟你讨论两家的婚事。”
“婚事?那么你方才所说的话是……”
“没错,正是谈论婚事!现在我先把大概的条件告诉你,我家公主今年十二岁,因此她的夫婿最好是十三岁。当然他们不可能很快就生育子女,但是我们愿意耐心等待。不过,一旦有了孩子以后,不管是第几个都行,总之一定要有一个孩子来继承田村家的香火。我们的要求只有这点,希望贵方能够答应。”
远藤基信不敢置信地瞪大了双眼。
事实上,他早就知道对方是来谈论婚事的。
不过,他并不赞成这桩姻缘。
(和田村家缔结姻缘会对我方造成损失……)
一旦和田村氏联姻,则无异于与二阶堂、结城公开为敌,同时也会间接得罪会津的芦名及常陆的佐竹,真可谓得不偿失啊!
转念至此,远藤基信开始很有技巧地转移话题。
“我懂你的意思。不过,方才你说贵方所要的女婿是十三岁,但我家少爷只有十二岁啊!”
“不,十三岁!我已经调查得一清二楚了。”
“不,不,不!是十二岁。十三岁的那位,是我家的长公子藤次郎政宗,他的弟弟小次郎(竺丸)才是十二岁。”
“什么?你以为我们要和小次郎……远藤先生!谁说我们要和身为弟弟的小次郎缔结姻缘来着?”
“但是你只告诉我,你们想要一个女婿啊!如今藤次郎贵为伊达家的继承人,怎可能娶三春家那位娇贵、罕见的小姐呢?……”
“住口!”
“我一住口,不就什么话都不能说了吗?既然是要谈论婚事,当然得要两个人谈才行,因此你叫我住口根本不合道理。如果你不想和我谈的话,那么就请回吧!”
“我不回去!你居然敢说我家公主要和十二岁的小次郎结婚……我知道你故意这么说,好叫我死了这条心乖乖地回去。但是你放心好了,我绝对不会中计的。”
就在他扬言要切腹自尽之际,城主辉宗回来了。
辉宗问明详情之后,自然也感到十分生气。事实上,远藤基信之所以搬出小次郎的名字来搪塞,完全是为了顾全对方的颜面,谁知向馆内匠居然无法理解,而且还在他人的城中大叫大嚷,并扬言切腹自尽,企图迫使伊达家答应其要求。这种蛮横的做法。教人如何不感到震怒呢?因此,辉宗告诉基信,如果向馆内匠还是坚持要自尽的话,那么就让他自尽好了。不过,等他死了以后,一定要把尸体丢到羽黑川去,以免沾污了米泽城的土地。
如果这一天不是仲秋的十六夜,那么恐怕向馆内匠的一生便要就此结束了。在这天夜里,米泽城依照往例举办了一场以赏月为主的连歌会。
资福寺的虎哉和尚也在藤次郎政宗的陪伴下来到了米泽城。无可讳言的,这两人的出现无异于拯救了向馆内匠的性命。
“父亲大人!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在政宗与虎哉的追问下,辉宗只好苦着一张脸把事情原原本本地复述一遍。
“真有意思!不过,既然是少爷的终身大事,为什么不让少爷自己去解决呢?”
虎哉认为,这是一次非常难得的机会教育。当他眨着眼把自己的想法告诉众人时,就连辉宗也无以反对。
“大师的见解固然不错,但是可有较好的计策呢?”
“我没有任何好计策,不过这是一次难得的机会,千万不可轻易错过。我认为让少爷去见见这位顽固的武者,让他自己设法打发对方回去,不正好可以磨练他的智慧吗?”
既然虎哉都这么说了,辉宗也只好表示同意。
“好吧!就让你去见见他,设法让他乖乖回去。不过,你要懂得随机应变,千万不可出了差错。”
连圆滑的远藤基信都没辙了,年仅十三岁的藤次郎又能有什么好办法呢?不过,尽管心中存疑,但辉宗还是答应让儿子去试试。
“好吧!如果你有任何好方法,不妨说出来大家商量、商量。现在,你是要基信陪你去呢?还是独自一人……”
“我一个人就够了。”
政宗坚定地回答道。
于是他紧闭着双唇,大步地朝叫嚷声不断的客厅走去。
三
自从踏入客厅之后,藤次郎政宗就不曾再回过头来。
在他踏进厅内的同时,口中随即说道:
“我是政宗!先生远道而来,本人欢迎之至。”
他很镇定地朝内匠颔首为礼,然后说道:
“基信,这件事交给我,你退下吧!”
基信离开以后,立即赶往辉宗的房内,向他报告少爷与内匠会面的情形。不过,藤次郎和内匠到底谈了些什么,连他也无从得知。令人惊讶的是,向馆内匠的吼叫声很快地平息下来,显示双方的谈话进行得非常顺利。然而,经过了良久以后,藤次郎却还是不见归来。
忧心如焚的辉宗不时地对基信使眼色,示意他去探个究竟,但是却被虎哉拦了下来。
“大人,你放心好了,我想他们正谈得高兴呢!现在,我们不如边下棋边等他吧!”
于是虎哉拿出棋盘,和辉宗对弈起来。这时已是日暮时分,辉宗每下一子,就侧头望望基信,整颗心根本都不在棋盘上。
当藤次郎政宗终于出现时,已经接近掌灯时分。
“怎么样啦?藤次郎。”
辉宗迫不及待地问道,而基信也忍不住竖起耳朵。
“他答应回去了。不过,由于天色已经很晚,所以我留他在资福寺暂住一晚,等明天一早再回三春城去。”
“什么?你留他住在资福寺……”
“这样很好啊!”
虎哉静静看着棋盘说道:
“这么说来,三春家的这个莽夫已经被少爷摆平喽?”
“你到底说了什么才使得那个顽固的家伙答应回去呢?”
“没什么,我只是告诉他一个日期:十一月二十八日。”
“什么?十一月二十八日?这么说来,他还会再来喽?”
藤次郎慢慢地摇了摇头。
“十一月二十八日是今年内最好的日子,所以我决定在这天娶亲。”
“什……什……什么?”
辉宗用力把棋子抛向棋盘,然后气愤地站起身来。
“你、你说的可是当真?”
远藤基信苍白着一张脸,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难怪!像少爷这种说服法,再顽固的人也会乖乖回去的,他无奈地想道。此时此刻,只有虎哉仍然不改其镇静的本色,微微笑着说道:
“真是令人佩服!毕竟,并不是每个人都能让对手高高兴兴地回去啊!”
这时,基信爆发似地打断了虎哉禅师的话。
“原来禅师早就知道少爷的决定了!他这么做,向馆内匠当然会很高兴地回去,但是你应该知道,少爷的婚姻大事必须先和父亲及重臣们商量,并且得到大家的认同才行啊!如今他的这种作法,不但会引起家臣们的不满,而且还会招致很大的损失。”
藤次郎的单眼炯炯有神。
“基信,我自有打算。”
“既然你有打算,何不说出来听听?”
“我问你,万一这个顽固的家伙真在此地切腹自尽,那么将会导致何种后果?”
“那会……也许会与三春家成为仇敌吧!”
藤次郎再度慢慢地点了点头。
“三春的田村只是一股小势力,真要打起仗来,我们当然不会输它,但是我不希望特意与之为敌。我之所以这么做,并非为了避免树敌;事实上,我绝对不怕与人为敌,只是我所要树立的敌人,是强大之敌,而不是像田村这样的小敌。这是因为,一旦敌人的势力太弱,则我方兵士的警觉性就会降低。当警觉性降低时,又如何能成就伟大的功业呢?”
基信哑口无言地看着辉宗,又看看藤次郎。
“现在你知道我的打算了吧?我所要树立的,是像织田信长那样的强敌……换句话说,我并不想和田村或相马之类的小势力为敌。在我认为,与其和这些人为敌,倒不如拉拢他们成为同志。”
“可是……你谈的是婚姻啊!你知道吗?”
“我当然知道!既然三春家的爱子小姐一定要嫁给我,而我又可以趁此机会树立芦名、佐竹等强敌,使紧张的情势扩大,那么又何乐而不为呢?”
“芦名和佐竹……但是,难道你没想过,如此一来,很可能会造成强敌环伺的结果吗?”
“那样更好!你别忘了,愈是处在危险的环境里,人的警觉心愈强,愈能成就一番伟大的事业……”
“我完全了解少爷的用意了。”
基信拉拉辉宗的衣袖,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
“你的用心固然良苦,勇气也很令人敬佩,但是如今我们对于相马父子侵略信夫、伊达两郡的野心都无法制止,怎么还能刻意与芦名、佐竹为敌呢?如此岂不是与令尊的心意相违了吗?”
“是的,的确稍有违背。”
“既然知道稍有违背,为何还要这么做?”
“我认为在平定信夫、伊达两郡之前,最好避免激怒三春的田村,以免引起不必要的战争。”
“啊……”
“另外一个理由是,三春家只有爱姬一个孩子。”
“难道你只为了这个,就要和对方结亲吗?……”
“我所以会答应婚事,完全是站在父亲的立场来考虑这件事情。在我看来,既然三春家只有一个女儿,那么把她掌握在手中,不正是最好的人质吗?……这么一来,不但可以控制三春的心,而且能够巩固伊达及信夫二郡……”
“胜负由此可知矣!”
虎哉笑着拍打棋盘。
“就把婚礼定在十一月二十八日吧!如果有人不服,就告诉他们这只是一桩人质婚姻……我想应该不会有其他问题才对!不管别人怎么想,我对这桩婚姻可是举双手赞成喔!总之,少爷能够想出这么成熟的解决方案,真不愧是个见过世面的人。”
“嗯,也好……”
辉宗信步走到摆着佛像的书架前,喃喃说道:
“这一定是大日如来的恩赐……不,也许是文殊的智慧吧!总之,我完全赞同藤次郎的说法。事实上,与其让那个冥顽不灵的向馆内匠在此切腹自尽而激怒了田村清显,不如与之结盟,共同对抗强敌,这才是真正的武士之道啊!”
基信仍然露出不甚赞同的表情,轻轻地摇了摇头……
四
一如原先的计划,藤次郎的婚礼于当年的十一月二十八日在米泽城举行。
根据双方议定的条件,在藤次郎和爱姬所生的孩子当中,必须有一人继承田村家。当然,以当时的情势来看,爱姬和三春势必也会因此而效忠伊达家。从经济效益的立场而言,这桩婚姻不但增强了伊达家的势力,同时也有效地遏制了田村家内部相马派与芦名派的策动。
这种洞烛先机的智慧与决断能力,虽然早在虎哉和尚的预料之中,但是却让父亲辉宗大开眼界。
(这真是藤次郎所做最好的一件事……)
大凡人类之集大成者,最怕遭到年少耽于逸乐之毒害,而虎哉和尚也警觉到这一点,因此特地在婚礼将届之前的十一月中旬,把藤次郎叫到方丈室里。
“少爷,很快你就要和三春家的女儿缔结鸳盟了,但是你明白娶妻的真谛何在吗?”
“弟子不太了解。”
“关于这一方面的事,虽然我很想教你,但很遗憾的是,我实在没有什么可以教给你的。”
“我也是这么认为,所以才一直不敢问你。”
“纵使如此,我还是有些话要告诉你。坦白说,当我还年轻时,也曾想要找女孩子。”
“既然有这种冲动,为什么又放弃了呢?”
“那是因为,我所想要的东西,其实还有很多,例如做学问啦、和释迦佛祖较量、学习书道、绘画及收几名好弟子等。虽然这是世间的贪欲,但是我却希望能够按照次序一一达成,因此对于女子的渴求,也就不断地延后了。”
“师父的意思是说,你到现在仍未放弃吗?”
“那当然!你要知道,欲望并不是那么简单就可以放弃的。所以,等到我不再害怕我的师父时,我打算娶全日本最聪明的美女。”
“你的师父?”
“是啊!就是释迦佛祖。等到我自认为比释迦佛祖还要伟大时,自然就不会再怕他了。到了那时,我会四处寻找一个聪明的女子为妻,然后生儿育女,为世间多制造一些聪明的人类。在我看来,目前生存在人世间的孩子,都只是一群庸才罢了。”
“师父的意思是说,藤次郎也是一个庸才喽?”
“毕竟你还听得懂我的话意。尽管很多人都夸你聪明伶俐,但事实上你却黑白不分。举例来说吧!当有人问些你已经知道答案的问题时,你只会说热水是烫的、冰水是冷的,然而这只不过是些表面的知识罢了。”
“那么师父是说,热水可能变冷,而冷水也会变热喽?”
“正是!当你在寒天里把热水放在户外时,它很快就会变冷;至于冷水,则只需用火加热,就会变成滚烫的热水。同理,人也会因为周遭事物的影响而不断地改变。以铜为例,同样是由铜所制造的器物,但是药罐因为经常被火焚烧而不受重视,而供奉在本堂的金铜佛像,却为人们所焚香、膜拜……换言之,要使你的妻子成为药罐或铜佛,完全要看你的努力程度了……”
“师父请放心!”
“你有何打算呢?”
“在我不再害怕老师之前,绝对不去碰我的妻子。”
“可是,娶了妻子却不能抱着她睡,不是很可惜吗?事实上,只要你经常勉励自己勤于修行,那么即使抱着她睡也无所谓。不过,你所谓的老师是指谁呢?”
藤次郎政宗顽皮地眨眨眼,然后用手指着虎哉。
“噢,原来你怕的是我啊!那么我就再教你一个方法吧!既然你已经娶了妻子,当然就必须和她同床共枕才行。可是你必须牢记一点……虽然同是女子,但不论在何时何地,你都只能和妻子一起睡觉。”
“睡觉就睡觉,还有什么好分的呢?”
“当然必须分清楚才行!你知道吗?和女子睡觉的男人,绝对不能随便躺在其他地方睡觉,否则就是愚蠢之至。因此你必须立下心愿,如果不是和女子在一起,绝对不能睡觉。”
“你说不是和女子在一起,就……”
“是的,这才是男人本色。总之,你务必记住,睡觉时一定要和女子同睡,而且我所谓的女子,就是指你的妻子,懂吗?当妻子不在身旁时,你绝对不能躺在床上或在战阵睡觉,即使非常想睡也不行……你只能坐着假寐一番,绝对不能躺下来。换言之,除了妻子以外,你的睡姿绝不能让其他人看到……唯有贯彻这个心愿,才能使你成为真正男人中的男人……”
藤次郎侧首望着虎哉,脸上露出不解的表情。他觉得师父似乎非常担心自己在三春家的女儿面前表现得过于儒弱,以致受其欺侮。
“可是,有时候我非得躺下来不行啊!”
“我知道,例如在感冒、头痛等情况下,你当然可以名正言顺地躺下来。但一旦你这么做了,将来就很难统率三军。吾师释迦佛祖的睡姿,和涅磐像中所画的一模一样。事实上,他很少真正睡着,有时甚至只是借着坐禅打一会儿盹。因此,只要你能遵守这个约束,那么你就不会害怕我了。”
藤次郎笑着拍拍胸脯。
对于这桩婚姻,虎哉所叮嘱的注意事项,就只有这点而已。
(只有这件事情而已……)
然而,对政宗本身而言,师父的这个训示可真令他终生受用无穷。
据说在他于七十岁死亡之前,从来不曾在家人面前横躺着。换言之,只要房内有其他人在,藤次郎一定会坐起来面对对方,就连死亡时也不例外。这种死亡姿势,和坐着气绝身亡的幕府剑士山钢铁舟及传说中的万海上人之死,简直如出一辙。
五
在十一月二十八日这天,远藤基信奉派来到梁川,准备迎接由向馆内匠护送而来的新娘爱姬公主。
梁川位于米泽城东,自桑折与逢隈川分而为二,战略地位非常重要。在这座小城里,仍然留有伊达家所建的碉堡。
为了避免送亲行列发生意外,辉宗特地派遣基信率领两百名士兵前来迎接花轿。
此时虽未天降大雪,但是四方山头却已微微泛白,而田间、菜园及森林中,也都留有点点残雪。面对如此酷寒的气候,坐在花轿里的十二岁新娘,忍不住微微地颤抖着。
“啊,终于来了!恭喜,恭喜!请各位先喝杯欢迎酒吧!”
基信以大酒杓舀了一瓢酒,然后慢慢地走向花轿,企图一睹新娘的庐山真面目。
向馆内匠连连夸她是日本第一美女,不知是否属实?
“小臣特地献上温酒一杯,还望新娘子笑纳。”
内匠快步走来,一把接过基信手中的酒瓢。眼见对方已经洞悉自己的意图,基信只好尴尬地苦笑着。
“没想到你还是那么顽固。”
“那当然!在见到新郎之前,谁都不准偷看新娘。不过,我会代你把酒送给新娘子的。”
“那就谢谢你啦!不过,我不知道你们是否真心接受我的祝贺。”
“那么我就做一首连歌当作回礼,你看如何?”
“如此风雅之事,敝人当然求之不得。”
于是向馆内匠自怀中掏出数枚水晶球,并且不停地在蓝空下挥舞着。按着,他又不断地来回踱步,并不时地皱起眉头,似乎正在用心思索。
“呃,水晶,水晶……拥有如水晶般的孩子……好,接下来该你了。”
基信几乎忍不住要喷饭了。伊达家写作连歌的风气一向很盛,但是从对方所展现的程度看来,田村家人显然很少涉猎这方面的知识。
“好,让我想想……数珠祈祷万世繁昌。”
“嗯,拥有如水晶般的孩子……数珠祈福万世繁昌……嗯,很好,很好!两者之间的意义完全相通,真是可喜可贺呀!”
(他真的为这桩姻缘感到高兴吗?)
远藤基信对自己的想法感到羞愧万分。看来对方是真心地希望借着这桩婚姻,奠定双方和平、团结的基础,然而我们却只想把新娘当作人质……
在这寒冬的旅途中,一杓温酒的确能使寒意尽去,让冰冷的身体再度暖和起来。当然,花轿里的新娘也因为这杯酒的作用而停止了颤抖。
一行人稍事休息后,接着便由远藤基信取代向馆内匠担任宰领之职。当迎亲行列抵达米泽城时,基信这才发现路旁早已挤满了急欲一睹新娘芳容的民众。
头戴婚冠的新娘子款步通过客厅来到翁姑及夫婿面前,依序向他们致意,然后准备掀开帽子。
在这一瞬间,全城突然弥漫着一股不可思议的紧张气氛。当然,对于即将要揭晓的答案最感紧张的,是身为婆婆的义姬。
这时,义姬同时也是两个女儿的母亲。由于她已经为辉宗生下两男两女,因此当然不可能离开米泽城。
(藤次郎真是个幸运的孩子……)
多年来,这种爱憎夹杂的情绪一直啃噬着义姬的内心,使她感到痛苦万分。另一方面,占据全家人注意力的藤次郎之地位愈稳固,则弟弟小次郎的影子就更薄弱。面对这种无奈的情景,义姬更深信不疑地认为这是神明对她的惩罚。而加深她这种信念的,则是由于后来所生的两个女儿,自幼即体弱多病……当然,最令她不悦的,乃是藤次郎与田村家的婚事。
对于这桩婚事,义姬当然持反对意见。因为不论就血统或家世而言,三春都无法与伊达家匹配。更何况,三春氏曾经藐视义姬娘家的权威,这叫她如何能心平气和地接受这件婚事呢?不过,即使没有这个因素,她也一定会反对到底。事实上,只要是有关丈夫和伊达家的事,她都会彻底反对。为了反对而反对,为了反感而反感,这就是全身燃烧着仇恨的义姬。
在爱姬取下帽子的那一瞬间——
“哇!好漂亮啊!”
义姬身旁的政冈忍不住发出了赞叹声。这决非夸张、做作的表现,而是一种忘我之情的自然流露。然而就在同时,义姬却突然站了起来。
由于这并非意识所能控制的行为,因此义姬的样子显得非常狼狈。正当宾客们议论纷纷之际,义姬突然冲口而出:
“还早!”
那尖锐、刺耳的声音,令人不禁连想到杜鹃的悲鸣。
“还早!还早!这桩婚事最好等二、三年后再说。藤次郎,我不赞成你这么早就结婚。”
由于这桩婚事事先并未征求自己的意见,因而积压在义姬心中的愤怒情绪,终于在此刻如火山爆发般地一倾而出。
“政冈!把三春家的公主带到我房里去。”
说完便转身快步离去了。
面对这突如其来的状况,宾客们都瞪大了双眼。
年仅十三岁的藤次郎,看起来的确不像个大人,但是十二岁的爱姬却已然具有女子的温柔、婉约之美。说早确实是还太早了点,但是对这两个似成熟又未成熟的孩子来说,要他们分开居住是非常残忍的一件事情。
突然,藤次郎挥手示意远藤基信来到面前。
“基信,把我准备好的礼物交给爱姬公主。”
“遵命!”
基信站了起来,然后捧着盖有红布的托盘来到爱姬面前。
“这是少爷送给你的礼物,请小姐过目。”
“谢谢!”
没有人知道爱姬对婆婆的异常举动有何感受,但是当她揭开红布的刹那,却毫无造作地喊道:
“哇!好漂亮喔!”
她的双眸绽放着喜悦的光芒。
义姬的表现已经够旁若无人了,但是这个像洋娃娃般的可爱女孩却犹有胜之,似乎完全无视于他人的存在。
这时,众人的眼光都集中在爱姬及装有藤次郎所送礼物的托盘上。原来盘中装着的,是藤次郎的曾祖父植宗由上洛根来聘请的涂漆师父所制造的大红“玩具”。这是一些美丽、精巧的烹饪玩具,举凡厨房用具,如锅、碗、瓢、盆,大至有盖饭桶,小至纸罩、烛灯等器物一应俱全。
(到底还是个孩子!)
父亲辉宗松了一口气。不过,当他看到儿子送给新娘的礼物之后,对于妻子坚持三年后再谋两人圆房的提议,倒也颇引以为然。
“哇!真的好美!”
“你喜欢吗?”
“喜欢极了,真是谢谢你!”
“喜欢就好!不过,你得每天作饭给父亲、母亲吃才行。”
“你是说用这些……”
“是啊!不过,在你还不太熟练使用这些器具之前,我一定会尽量帮助你的。虽然我们的正式婚礼必须等二、三年后再说,但是我希望你能先熟悉这个城市。”
按着藤次郎又眨眼对爱姬说道:
“爱姬,你仔细看看我的脸。”
爱姬这才将视线由大托盘移到藤次郎的脸上,但是她的脸上并未露出惊讶的表情。因为,藤次郎的长相与父亲清显先前所描述的并无两样。
“在三春城里也有卖达摩吗?”
“当然有!”
“那么,你所买的达摩是不是都只有一只眼睛?”
“是……是的!”
“我也只有一只眼睛。你知道吗?我把另一只眼睛暂时放在母亲那儿,将来要是能够有所作为,那么母亲就会把它还给我。”
爱姬未置一辞,只是微微颔首示意。
(他所说的,原是人世间最痛苦的事情,但……)
对一个十二岁的女孩而言,会有这种想法乃是理所当然之事。
“因此,希望你经常为我祈祷,让母亲早日把眼睛还给我吧!”
“是……是的。”
“还有,你必须记得每天模拟作饭给母亲吃。”
直到这一天,辉宗和基信才真正察觉到藤次郎的成长。
虽说早在谈论婚事之初,虎哉和尚就已经察觉这项事实……但今天换作是他在场,恐怕也会被这些问题搞得焦头烂额呢!
事实上,藤次郎对于母亲偏爱弟弟小次郎一事,早就心知肚明,但是他总是站在母亲的立场为她设想,认为这是母亲教育自己的一种方式。
(母亲一直在等待时机好为我画龙点睛……)
想到藤次郎把母亲收着他的一只眼睛解释成是为了他的幸福着想……辉宗不觉胸口一热,只好假装咳嗽借以掩饰即将涌出的泪水。
“好了,没事了!大家喝酒吧!今晚是少爷和小姐大喜之日,值得好好庆祝一番。现在我希望各位能够抛开一切礼仪禁忌,尽管开怀畅饮吧!基信,倒酒,快倒酒。”
趁着众人不注意时,他偷偷地撩起衣袖拭去泪水。对父亲而言,藤次郎真是一个难能可贵的孩子。
(这都是大日如来和文殊菩萨的恩赐……)
六
三日后,藤次郎在爱姬的陪伴下来到了资福寺。在离城之前,两人首先来到屋外,接受民众的祝福。虽然这一天大雪纷飞、路面积雪盈尺,但是仍然有许多热情的民众站在道路两旁,向这对新婚夫妇献上最诚挚的祝福。
“恭喜!恭喜!”
“春天一到,必然会普降甘霖。”
“愿你们的心灵永远像白雪般纯净。”
此时,伊达辉宗也根据伊达家的惯例,在接受领民们为庆贺长男婚礼所进奉的年贡后,留下来与民同乐。
当两人抵达资福寺时,辉宗的叔父,也就是东昌寺的康甫和尚也在场。
“啊!你们来了,快进来吧!”
两人在康甫的引领下来到客殿,并由虎哉亲自招待茶点。在喝茶之余,虎哉和康甫并未露出欢愉的表情,但在私底下,他们对于这桩姻缘都感到非常高兴。不过,虎哉对于义姬坚持这两个未成熟孩子的圆房之期必须延后一事,也颇有同感。
“恭喜新郎、新娘,贫僧谨祝你们的婚姻如天地之妙味、涅磐之妙音一般,亘古恒常。”
但是,当两人来到书房时,虎哉却突然问道:
“少爷,你知道方才我说的妙味、妙音是指什么吗?”
“弟子愚昧,仅得一知半解。”
“嗯,很好,你很诚实。那么,你是不是觉得很纳闷呢,东昌先生?”
虎哉突然转头问康甫和尚。
“爱永远是爱,憎恨也会变为爱。”
这句话所指的,当然就是义姬。至于其含意,则是指义姬对藤次郎的憎恶表现,不但不会消磨他的意志,反而有助于锻炼其心性。
“但是,有时也会出现完全相反的结果。换句话说,爱会使人堕落,憎恨也会使人堕落。”
“但这句话只适用于他人身上。以母亲为例,在憎恨之中往往含有爱的情怀在内。正因为这种圣洁的情操,天地才得以孕育而生,人类才得以达于至妙之境。”
“我懂了!”
藤次郎用力一拍大腿,恍然大悟般地说道。
“今后弟子一定配合这种至妙不断地努力。”
“很好!”
这是一种顿悟。天地的意志主要乃借由慈爱的方式来表达,而慈爱的表达则来自父母。因此,即使母亲憎恶自己,为人子女者也不能在意;事实上,憎恶只是母亲担心孩子迷失方向的表现罢了。
“如果你真的明白了,那么我要让你见一个人一位云游四海的高僧。”
接着虎哉用力拍手,并且高声叫道:
“出来吧!你可以把自己所知道的天下事,原原本本地告诉少爷,他已经是个大人了。”
“遵命!”
话声甫落,方丈室里随即传来一阵衣物磨擦的悉索声,接着一位年轻僧人出现在众人面前。原来他是一个来自京城的修行僧。在当时,五山的云游僧们经常来回全国各地,接受地方寺院的招聘,然后把京都的消息传达给德高望重之僧侣。换言之,这些云游僧所扮演的角色,即相当于现代的外交官或情报员。
一年当中,通常会有二、三名云游僧前来资福寺拜谒虎哉和尚。
“大师要告诉我的,是什么时候的事?”
“贫僧要说的,是有关上杉辉虎入道谦信死亡一事。”
“据我所知,谦信是在前年约三月三十日亡故。如今,有意并吞天下的野心者又少了一个。”
“还有其他人想要并吞天下吗?”
“正是!据我所接获的情报来看,这些有意并吞天下的野心人士,包括以收复京都为名的将军足利义昭及声势日隆的织田信长。其中,信长虽说已被拜为右大臣,但是却有许多人表示不服,并且愤而请辞。”
“这么说来,有人准备要讨伐义昭喽?”
“那当然!在武田信玄、上杉谦信相继死亡的情况下,这些人自然而然被视为义昭并吞天下的绊脚石。如今,小田原的北条出兵挡住德川家康的进路,而一向宗徒也准备出兵讨伐织田信长。此外,还有传闻指出,自从惑星松永久秀在大和信贵山自尽之后,安艺的毛利也有意出马与信长争99lib?霸。”
“安艺的毛利……那么武田胜赖有何反应?”
藤次郎倾身向前,仅存的一只眼睛炯炯有神地望着年轻的云游僧。
面对如此急迫的眼神,云游僧这才知道藤次郎仍然不脱血气方刚的少年本色。
“根据我的判断,这些人很可能会对京师出兵。以目前的情势看来,在武田、北条及德川、织田两大同盟中,后者的胜算较大。”
“这是因为组织成员不同的缘故吗?”
“不!除了结盟对象不同之外,双方的武力也有很大的差距。毕竟,双方所拥有的火枪(用火绳点火的前膛枪)数目相差太远了……”
“什么?火枪?”
“是啊!由于信长已经下令火枪部队加入作战,因此这场战役的胜负已决。”
按着藤次郎又不断地询问有关作战的事情,似乎非常关心这场战争。
这是因为,他已经把注意力转移到“国家”这个大前题之上,只是他人无法察觉罢了。
“如此说来,织田与毛利之战是在所难免的喽?”
“应该是吧!根据最新的消息指出,新近在织田部将中崭露头角的羽柴筑前(即丰臣秀吉)侍卫大将,正由播磨前往备前、备中,准备讨伐安艺的毛利。”
“信长似乎打算在安土筑城?”
“没错!安土素有‘世界第一城’的美誉,战略地位非常重要……除了其他城堡所没有的九层高楼之外,还有景色怡人的琵琶湖。每当夕阳映在湖面时,整座建筑便沐浴在一片金色的光芒之中,显得无比庄严……”
“所以织田认为掌握此城即可掌握天下?”
“正是如此!”
对于藤次郎所提出的问题,云游僧起初并不敢畅所欲言,只是不时地看看虎哉,似乎希望获得他的指示。了解到这位年轻僧人内心的惶恐后,虎哉于是笑着鼓励他勇于发言。
“现在我要告诉各位一个秘密,据说大约十年前,五山的硕儒即曾预言,将来会有十二个人出马争夺天下。”
“是哪十二个人呢?”
“在这十二个人当中,有些已经寿终正寝,有些已因战败而销声匿迹,目前仅剩下北条、武田、德川、织田、毛利、明智及羽柴等七人。”
“但明智和羽柴不是织田的部将吗?”
“很多人都不解何以四国的长宗我部、九州的岛津未能列名十二群雄之中,却由织田的两名部将雀屏中选,殊不知此乃意味着织田信长无法取得天下。”
“什么?织田无法取得天下?”
“正是!硕儒们曾坦白指出,这是由于信长无法信任他人的缘故。据说在其早年时代,其母曾企图夺去他的性命,迫使他不得不手刃自己的同胞弟弟。这项打击不但使他变得冷酷、无情,而且从此不再信任任何人。”
藤次郎有如被人重重一击般地苍白着脸色。其生母曾试图夺取他的性命……这句话使他的胸口感到一阵疼痛。
“人生在世,如果连其亲生母亲都想夺取他的性命,那么此人必然是天地所憎恶的孩子。在命运的作弄下,有人企图谋反、企图暗杀之事,也就不足为奇了。果真如此,则起兵叛乱、打倒信长的人究竟是谁呢?难道会是这两名部将?”
“也许吧!”
“由于硕儒们是根据各种现象,并配合天时、地利等条件而作出此一结论,故其可信度极高。至于这两个人究竟是谁,据硕儒们表示,除了目前正负责攻打中国的羽柴筑前之外,还包括与织田有姻亲之谊、目前正率兵攻打武田的德川家康。”
“你也认为织田不可能取得天下?”
“是的。此人既然不肯信任他人,当然不会受到神佛的庇荫及万民的拥戴,因此终必会遭遇挫折。”
“所以羽柴和德川会起而谋叛,甚至夺去他的性命……硕儒们是如此认为的吗?”
“这个嘛……既然是预言,就表示也可能不是这两个人。一个人如果连神佛都放弃他、不再庇护他了,那么他有可能从马上掉落摔死,甚至连吃饭都可能被噎死。总之,这是出自五山硕儒们的预言。”
“嗯,经由大师的详细解说,弟子确实受益匪浅。那么,天下会就此趋于太平吗?”
“那当然!事实上,除了五山的硕儒之外,其他的占卜家也如此预卜。也许再过个两、三年,就可以瞧出一丝端倪来了。”
虎哉暗中观察藤次郎的反应。而在另一方面,听到这一番话的爱姬,却痛苦地紧咬双唇:
这个表情非但无损于她的美丽,反而因为出现在右颊上的酒窝而更加惹人怜爱。
七
人类到底是由谁孕育而成的呢?一般人的答案不外是:最初由父母供应食物,由老师传授知识,于是身体自然就会不断地成长。
然而,要将智慧配合个性,使其不断地成长,则必须配合所谓的“天时”。
藤次郎之所以十一岁就勉强举行冠礼,乃是因为父亲希望他能早日临兵对阵。而在十三岁娶妻之后,却因母亲对他的憎恶而以一句“太早了”为由,迫使他与妻子分隔两地……所幸这股憎恶非但没有打垮藤次郎,反而使他加速成长,变成一名年轻有为的青年。
当然,年纪轻轻就和异性交欢的结果,的确容易影响正常的成长发育,有时甚至会使人耽于女色。
从另一个角度来看,正处于青春期的藤次郎眼见美女在前却无法享用,就会设法使自己尽快成长。换言之,爱姬即等于促进其生长的酵素。
不待他人建议,藤次郎本身也希望能早日上阵杀敌,因此他必须使自己成为一个具有活跃生命力的年轻人。
三年之后,也就是天正十年(一五七二年)正月,藤次郎终于与爱姬圆房,成为真正的夫妇了。当时藤次郎政宗十六岁,而新娘爱姬则是十五岁。以当时的社会标准来看,这是非常理想的适婚年龄。
自从两年前安排云游僧到资福寺直接会见政宗之后,虎哉和尚即开始让他广泛接触这类情报。
“少爷,请稍安勿躁!难道你不知道焦躁只会招致失败的道理吗?”
“啊?我的焦躁表现得那么明显吗?”
“是的!你没听说过,悍马想要奔跑之前,总是会不停地啃啮辔绳吗?只是它万万没有想到,如此一来反而会被其他的马抢去先机。”
“真是一语惊醒梦中人,弟子今后一定会多加注意。只是我很怀疑,天下真的会就此太平无事吗?”
“话虽如此,但是我敢确定,日后能够平定天下的,绝对不曾是杀害先师快川大和尚的织田信长。”
“为什么不呢?我倒认为应该是他……”
虎哉缓缓地摇了摇头。
“大和尚不畏个人生死,甚至在临难之前,还以虔诚的心高喊水是冷的,这就是圣僧与武人之不同。毕竟,织田信长因为憎恨武田而放火烧死大和尚的迁怒之举,是无法获得世人认同的。”
“这么说来,事情真会像云游僧所说……”
“是的,所以找希望少爷也能提高警觉。虽然我曾在天正二年,也就是八年前向主上进言,建议他暗中与信长取得联系,但绝对不能因此而感到心安。所以,前几年我再度建议令尊与德川交往;到了今年天正十年,我认为和羽柴筑前守之间也必须加强联络。”
“据我看来,天下大势还未定呢!”
“那当然,一定还会有次大转变的。”
这番对话是在米泽城例行的连歌会上,也就是正月七日当天所展开的。
由虎哉的谈话内容来看,大意是指身为一名武人,如果毫无尊重人命之心及禅让之心,则肯定成就不了大事。毕竟,这是一个人与人必须互相依赖才能生存的世界,如果不能信任他人,则无异于生活在地狱里。生活在地狱里的人们,往往会借着自己的手,创造出无数的恶鬼。
“憎恶的哲学,即是‘砍向他人之刀,必定返回自己身上’,这是不变的天理,而非人力所能主宰。因此,现在我要你闭上眼睛仔细想想,心中是否有憎恨的人?”
“你是说我一定要恨某个人吗?”
“是的。唯有如此,你才够资格上战场去。”
“这么说来,我得憎恨敌人喽?……”
“你应该明白我的意思才对!人的心中所以会有憎恶之情,皆是出自阿修罗作祟之故,任何人也拯救不了。身为一名大将,不能光是想要歼灭敌人,而应设法使敌人降服。换句话说,在战场上所要想的,是怜悯而非憎恶。唯有打破迷梦,帮助对方了解真理所在,才是真正的降敌之道、致胜之要。也就是说,在攻城掠地之余,应该留给战败之人一条活路,否则就不能称为真正的大将。遗憾的是,信长正是那种不肯留人活路的武者。”
这个训诫深藏在藤次郎政宗的心中,对其一生产生莫大的影响。
事实正如虎哉和尚所言,当年(天正十年)六月二日信长果真在本能寺被明智光秀袭击,并且愤而切腹自尽。
在此之前,藤次郎的心情一直十分焦躁。
(绝对不可以太过焦躁!)
虽然他一再地约束自己,但是担心天下就此平定的心情,却使他显得更加心烦气躁。
藤次郎所担心的是,一旦天下底定之后,势必得要遵从某个领袖的指示,而那些只会盲从强权的投机份子,也会很快与中央取得联络,以便及早划分势力范围……如此一来,正义必将永无伸张之日了。
(难道我真的要接受他人的指挥与束缚吗?)
这个年轻人的心中仍然充满了霸气。
不过,在正月七日的连歌会上,藤次郎并未表示要亲临战场。
出乎众人意料之外的是,个性比藤次郎还要焦躁的辉宗,这天竟然意气风发地作了一首连歌:
“明日出兵相竞争”
说出这句颇令人引以为傲的佳句之后,辉宗不禁得意地笑了起来。
“谁能接上联呢?”
这时,远藤基信很快地在纸上写下:
“今日夺魁一枝梅”
看到这句话时,藤次郎当即下定决心。
(好,我已经行过冠礼、也娶了妻子,现在该是我临阵出兵的时候了。但是正如师父所言,既然不能憎恨敌人,那么就只好设法降服他们了。)
主意既定,藤次郎随即向同席的爱姬招手,请她把写在纸上的东西交给父亲。这时,辉宗以为藤次郎所写的是一首连句,因而笑道:
“啊?连藤次郎也写啦?”
但是当他打开纸条一看,脸上的表情却突然变得十分凝重。
原来上面所写的是:
一、十一日展开军事评定会议。
二、头阵由藤次郎政宗亲自率领。
三、确实记录当天报到人数。
天正十年正月七日
藤次郎要求父亲在纸上署名。
辉宗略一思索,随即提笔在中央一行加上了几个字,然后在纸上署名。原来他认为,让初次临兵对阵的藤次郎打头阵并不适合,因而取消了第二项中“头阵……”等字,而改写成“藤次郎政宗初次领阵”,之后才把纸条交由远藤基信等在座的重臣们依序传阅。
对这项决定最感兴奋的,是比政宗小一岁的伊达藤五郎成实。
“哇!终于决定要上战场啦?太好了,我一定要送你一副上好的盔甲。”
片仓小十郎也不停地微笑着,只有虎哉和尚一个人默默地喝着酒。
他知道藤次郎一定是在与自己谈论“即便是敌人,也不可以憎恨”的这番话后,内心有所省悟才会下此决定。
就在这时,义姬突然露出不豫之色。
“为什么上面没有小次郎(竺丸)的名字呢?小次郎都已经十五岁了,请你下令让他领军出兵吧!”
“还早!”
辉宗一改以往遇事犹豫的态度,毅然加以拒绝。
“目前小次郎有病在身,我看还是等到秋天再说吧!何况,让两个孩子同时领兵上阵,似乎不太恰当。”
“可是他已经十五岁了呀!”
“那么就先为他讨个老婆吧!你认为如何呢?小次郎?”
任何人只要一看藤次郎与小次郎的外表,就会发觉两人之间有极为明显的差距。自幼在母亲身旁长大的小次郎,看起来像个富家公子般地娇贵、奢华;在日益成熟的外表下,仍然不脱稚气。
“好,那么我就等到秋天吧!”
小次郎此话一出,义姬也就不便再表示意见了。
在这新年的宴席上,气氛总是十分热闹,家人们暂时抛却一切俗务,尽情地作着连歌。即使是在战国,真心向往驰骋在战场之上的,其实只有心怀壮志的年轻武者。因此,每年一到军事会议召开之际,家臣们的心情总是显得格外沉重。
然而,今年的情形却完全改观。举例来说,自从政宗决定出阵的消息传出之后,表明参战意愿的部将,就比往年增加了许多。
往年参战的部将人数,顶多只有两万人;但是今年在十一日的报到首日,除了拔得头筹的十五岁的伊达藤五郎成实之外,还涌进了大批的报到人潮。当报到时间截止以后,总计人数已经超过了四万三千七百人。
看到这种前所未有的盛况,原先还心存犹豫的辉宗也就无话可说了。
(他真的是大日如来所赐……)
眼见藤次郎如此受人爱戴,身为其父的辉宗突然觉得嫉妒起来。
当时,公开与伊达家为敌的相马义胤,已经和田山义继及大内定纲等势力组成联合部队,准备一等积雪溶化即朝伊达郡进攻。
紧接着,来自梁川的城主伊达宗清及川俣城主樱田景亲的求救信函也相继送达。
在决定天下谁属之前,每个人都想尽可能扩张领土,为自己取得绝对的优势。
正月十一日这天,共有一百零三名部将聚集在米泽城的大客厅里。
辉宗正襟危坐地坐在主席台上,其右为远藤基信,其左则为藤次郎政宗。当全副武装的部将全部到齐之后,主席随即宣布评定会议开始。
就在这时,辉宗突然觉得心中一片茫然。他很意外地发现,当家臣们看到藤次郎也出席这项会议时,眼中都绽放出异样的光芒。
“藤次郎,从今年开始,就由你来担任军事评定会议的主席吧!”
“遵命!”此话一出,俨然具有粗犷、豪迈的大将之风。
第四章 时机成熟
一
东方人所谓的“时机成熟”之“机”字,寓意相当深远。
诚如文字所示,人必须掌握时机,才能创造席卷天下之势,否则终其一生都只能穷居陋巷,没没无闻以终。
换言之,唯有敏捷地抓住机会,配合适当的计划、适切的机宜,才能一鸣惊人。反之,一旦任由机会从指间流逝,则终必成为一名失败者。
当然,时机必须配合天地的作用及人类的智慧,才能趋于成熟。因此,时机并不像柿子红了就表示成熟那样,可以由外表来判断,而必须在事情尚未成型之际,就开始酝酿。
禅家对于“机熟”的掌握,亦称为机用,极为重视。例如在禅的问答方面,就经常探讨有关掌握机会、察觉机会并且即席活用等问题。时机稍纵即逝,因此一定要确实把握成熟的时机,调整自己的气息(呼吸),这就是佛家坐禅的道理所在。
“掌握时机则气正。”
虎哉禅师之所以经常以“时候未到”为由,制止藤次郎蠢动,主要便是为了等待成熟时机的到来。
一旦真正掌握住成熟的时机,即表示此人已经长大成人。相反的,在尚未掌握机用之前就蠢蠢欲动的人,不但会白费力气,甚至可能招致身败名裂的后果。
根据战国时代的传统,男子初次临阵的平均年龄大约是十五岁,像信长和信玄那样十三、四岁就上战场的人,毕竟只是少数。当然,像家康那样直到十九岁才初次上阵,并且充分展现大将之风的人,也不在少数。
总之,太早出入战场而能成大事者,可说寥寥无几。对于毫无责任感的年轻人而言,战场上的妄动,只不过是一种寻求刺激的表现。这种因为寻求刺激而变得好战的心理,往往使得他们在战场上失去了最宝贵的生命。
因此,直到十六岁才初次临阵的政宗,对于作战之前的准备事宜始终抱持谨慎的态度。更难能可贵的是,政宗一直秉持着虚心求教的原则,既不自认为作战奇才,更不敢以领导者自居,始终都以学习的精神聆听重臣们发表意见。另一方面,由于自认时机已经成熟,因此政宗对这次出战充满了信心。更令他引以为傲的是,此次出阵人才济济,除了年仅十五岁、身材却比政宗还要魁梧的伊达藤五郎成实之外,连以顽固著称的侍卫大将片仓小十郎、担任守卫之职的冈野助左卫门也在初阵行列当中。
所有的作战评定终于在正月十一日告一段落。在等待积雪溶化的这段期间,各部队均必须做好战备工作。
一般而言,作战所需准备的粮草,必须足以供应由自己的领地内到攻入他人的领地内为止所需。因此,在出兵之前,首先必须向领地内的百姓征收兵粮。不过在此同时,还必须防范因为征粮而引起的叛乱事件,以免还未出战就先自乱阵脚。严格说起来,战国时代的战争可说是名副其实的“口粮之战”,人们除了在自己的藏书网领地内征收兵粮之外,一旦进入他人的领地,则必须恣意掠夺,借以补充己方所耗损的粮草。
败战之国的百姓,当然无法抵抗入侵的敌军。更可悲的是,除了粮食被夺之外,城内的妇女往往也难逃被凌辱的噩运,有些敌军在扬长而去之际,甚至还放火烧了他们辛苦所建立起来的家园。
面对这种凄凉的景况,无辜的百姓除了仰天长叹之外,又能怎么办呢?
守城遭到敌军入侵的领主,对于这些暴行当然非常清楚。当时有一项不成文的规定,凡是因敌人入侵而必须弃城逃走时,城主通常会划出三天的时间,默许城内的居民或士兵一切掠夺行为。遍布在战场上的尸体及负伤者固然会遭到掠夺,有些暴民甚至预先埋伏在途中,等待撤退的人潮经过时,再下手抢劫财物及妇女。
在那样的时代里,有人专门以贩卖取自百姓或死伤者身上的工具、武器维生,也就不足为奇了。
这种战场之狼,在奥羽之地被称为“卖刀者”。相传后来名闻日本的武士宫本武藏,乃是卖刀者出身。
总之,伊达藤次郎政宗一直等到十六岁那年,才初次见识到这种无秩序时代的纷乱景象。根据报到的人数来看,伊达家的兵力总共为四万二千七百人。藤次郎预备由其中挑选出一万五千名精锐,然后在四月出阵,九月班师返回米泽。以每位士兵每天一升口粮来计算,则平均每天必须消耗粮食一百五十石。而从四月到九月这六个月内,全部消费总数约两万七千石。因之,一旦侵入他人的领地之后,他们势必得要借由掠夺敌人口粮来补充己方所需才行。
当然,如果能够一举击退敌军,那么就会有一笔相当可观的年贡米。一般的战国武者由于必须经常面临大小不同的战役,因而很少考虑到粮食问题。
“基信,你认为只要动用一万五千名兵力就够了吗?”
在军事评定席上决定今年将要经由板古岭进攻大森城的政宗,于回到辉宗的房内之后,突然以犹豫的语气询问基信。不待基信开口回答,其父辉宗随即摇头说道:
“一万五千人……太少了。此次招募的人数将近四万四千人,为什么你所动用的兵力不及一半呢?”
他看着精于计算的心腹远藤基信。
“我想这样就够了!”
基信很快地拿起算盘来计算:
“二万五千名士兵大约需要三万石粮食,以领地内总收成量二十万石的一半十万石来计算,则征粮的比例达三成左右。以本年度的作战计划而言,我想应该是可以了……”
辉宗惊讶地瞪大了双眼,说:
“基信,你怎么能用这种方式来衡量作战呢?”
“啊……?请大人看看算盘上所呈现的数字。”
“住口!难道你忘了梁川的宗清及川俣的景亲都正面临着性命之危、正等待着我军前去救援吗?”
“微臣不敢忘!不过,我已经把它列入计算了呀!”
“你把人的生命也用算盘计算吗?真是蠢材!万一敌人派出两万以上的大军,那该如何是好呢?”
这时,政宗突然笑了起来。
“那么就用一万五千名士兵把对方赶走啊!”
二
对儿子在评定场中的表现颇感欣慰之辉宗,此时也忍不住爆发了惊人的怒气。
“在战场上作战完全是以人命来换取胜利,怎么可以像小商人那样斤斤计较呢?想不到你竟然会把如此愚蠢的想法,灌输给我的儿子。”
“他这么做并没有错!”
政宗以平稳的语气打断父亲的话。
“父亲大人,难道你不觉得基信在算盘上的功力确实高人一等吗?”
“但算盘只适用于生意计算,而战争毕竟还是得要讲求军略啊!你们可曾想过,万一敌军的势力超过两万人,那该怎么办呢?”
“哈哈哈……即使敌人的兵力在两万以上,我们也一定会获胜。”
“此话怎讲?”
“既然敌人无视于算盘的功力,结果当然只有自讨苦吃。一旦相马势动员了两万人以上的兵力,则其根据地必然大唱空城计,这不是反而给予我方可乘之机吗?届时我们可以利用声东击西之计,让敌人误以为我军要越过板谷岭,然后趁其不备,大举攻向相马的根据地。”
“那么,梁川和川俣该怎么办呢?”
“请他们继续抵抗一阵子,等到我军攻占了敌人的根据地后,就可以回头帮助他们了呀!到时敌军发现我方部队突然出现,一定会吓得四处鼠窜……这就是一种战略的应用。”
“嗯!”
“不过,相马父子也非泛泛之辈。我想他们必定也有相当精密的计算,因此出兵的人数可能不超过一万……只要对方的人数超过两万,则此战的胜负便立见分晓。”
辉宗茫然地望着政宗好一会儿,然后又把视线移至远藤身上。
“基信,你也如此认为吗?”
“是的。殿下曾经问我今年领内的粮食是否充足……”
“什么?领内的粮食不足……?”
“是的!目前所有的兵粮只有一万二千石,而殿下希望至少筹募到三万石,否则就不足以供应城内的武备。”
辉宗沈默不语,表情显得十分尴尬。
(光用算盘就可以算出以人命为筹码的战争……)
对于武将而言,低估敌军的兵力是一种相当轻率的作法。
(也好,就让他放手一搏吧!)
也许初次临阵吃了败仗以后,他就不会再这么充满自信了。
“那么,你是不是打算在今年内赶走相马父子呢?藤次郎!”
“正是!父亲花了十年的时间都没能把对方赶出领地……而我则准备以三、四年的时间,把他们收拾干净。”
“你又有什么好的计策了?”
“我打算在这十年之内取得奥羽之地,否则伊达家将永无出头之日。”
“什么?你要取得奥羽之地……”
“那当然!如果不这么做的话,则一旦天下安定以后,我们势必得要屈服于他人的指挥。而根据我的判断,天下将会在十年之内趋于平定。”
“嗯!”
听到这一番话后,辉宗的心情总算好了些。
“你事先就有这番打算,所以才自动请命上阵吗?”
“请命上阵……事实上,我希望您允许我带兵打头阵。因为我所要做的,是自己想做的事。”
“嗯,没错!你的确曾经要求我让你打头阵。不过,为什么你会想要打头阵呢?”
“因为我准备攻打芦名。”
“什么?你要攻打会津的芦名……”
“是的。据我所知,重振芦名家运的盛氏公已在前年(天正八年)去世,而继任的龟王丸年仅两岁,因此可说是讨伐的大好时机,可惜当初父亲大人并未及时把握时机。不过,纵使当时父亲允许我出兵攻打芦名,孩儿也没有统率三军的自信,因为我自己对这一切都感到十分迷惘,既然连主将都感到迷惘,那么在战场上焉能不败?……因此我打算三年后再发兵攻打芦名。”
“这、这就是你的计算吗?”
“正是如此!不过,这场三年后的战役也包括在我的十年计划当中。”
辉宗默然。对于儿子如此精于计算,他突然觉得背脊一凉,但同时又认为儿子足以信赖。
(在这个不知明日将会如何的战国时代里,藤次郎居然订定了十年计划……)
即使是到现在,辉宗仍然抱着过一天算一天的心理……
对年届五十的成人而言,十年只不过是人生的五分之一;但是对一个年仅十五岁的孩子而言,十年计划却占了其人生的三分之二。
(这孩子真是个精于计划人生的武将!)
想到自己的儿子竟是这么一位旷世奇才,辉宗不禁觉得人生真是奇妙。
(或许这样才是正确的吧?像我这种“过了今天,不知明天”的生活方式,永远都只能像无根的蓬草般随风漂流,惶惶然不知所终……)
“你已经决定三年后出兵攻打芦名?”
“是的。在讨伐芦名之余,我还计划攻打相马、猪苗代、大内及田山。我认为,光是去除枝叶而不断其主干的作法,只是徒然浪费时间罢了。”
“话虽如此,但是做起来可没那么容易啊!如果无法顺利将其讨平,则一切的计划都将化为泡影。”
说到这里,辉宗又突然想起藤次郎方才所说的话。
“对了!你知道如何鼓舞士气吗?”
“孩儿明白。事实上,只要解开‘人类究竟为何?’的谜底,自然能够掌握策动、支使他人的要领。”
藤次郎又再度发表了令人匪夷所思的谈话。
(人类究竟为何呢?……)
虽然这不是轻易就能了解的道理,但只要能够解开这个谜题,则取得天下绝非难事。
如果要儿子把解开谜底的秘诀告诉自己……转念至此,辉宗忍不住面红耳赤地搔着头。
“嗯,那就行了。”
辉宗很快地转移话题:
“你可以从实战经验中学到很多道理,不过,我坚持至少要挑选三千名兵力跟随在你左右。在一万五千名士兵当中挑选三千人……如此一来你就可以从容指挥、调度,并充份了解人心。噢,天色已晚,我想爱姬一定正在等你,你快回房休息吧!”
对身为父亲的辉宗而言,世上再也没有比这更令他觉得难堪的了。初次临阵的政宗,居然表现得比久经阵仗的父亲还要冷静,不但精心筹划家中的大小事宜,而且活用六韬三略的道理,仔细地订定十年计划:
(我应该为他的表现感到高兴呢?还是为他的脱离常轨而予以斥责?)
“基信,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待政宗走出房门,辉宗突然扭曲着脸庞询问一向被他视为心腹的远藤基信。
三
从这个时候开始,藤次郎政宗即充份发挥“机用”的才能,但是并未因此而感到骄傲。其师虎哉禅师曾经提出一个问题,要他自己去寻找答案。
这个问题乍听之下非常简单,但愈是深入思考,愈是觉得深奥、迷惘,可说是名副其实的“人生一大事”。
“你很快就要上战场了。”
禅师若无其事地倒茶给来到资福寺的政宗,并且说道:
“一到战场,你必定会看到很多有关生死的问题。有些人勇敢地面对死亡,有些人却害怕死亡;有些人忘却生死而敢于犯上,也有人在面临被斩时陷于狂乱状态;有些人会心悦诚服地听从指挥,有些人则一旦发现即将战败,就仓惶自队伍中逃走。因此我要请问殿下,你到底是为自己而活?还是为他人而活?”
“为自己而活,还是为他人而活……?”
“是的!这是解开人类生死之谜的关键……你可以等到凯旋归来时再回答我。”
“这个嘛……”
政宗原想立刻回答,但是话临到嘴边,却一时为之语塞。
(人类到底是为了什么而来到世上呢?)
一想到这个问题,他突然觉得无从答起。
为自己而活……这是每一个人都有的现实感觉。但是,人真的是为自己而活吗?一旦深入探讨这个问题,则往往只会增添内心的迷惘。因为谁也无法肯定,人类是不是真的只为自己而活。那么,为他人而活又如何呢?……人的生命是由天地孕育而成,然后再经祖父、父母代代延续下来,因此说自己是为他人而活亦不为过……虽然这种论调似乎言之成理,但是仔细想来,却不能令人完全信服。
人类到底为何而活?人类生存的目的是什么?该如何活才是正确的呢?在回答这些疑问之前,首先必须解开“人类到底是什么?”这个根本问题。
(那么,人类到底是什么呢?)
虽说战场上的经历也许可以回答这个问题,但如果不能心怀虔诚的话,则依然得不到任何解答。到了三月二十九日临出兵前往板谷岭之际,政宗很快地面临考验。在政宗所率领的三千人当中,负责带领中军的立花外记突然来到他的面前,脸色显得十分凝重。
“殿下,我有事与你商量。”
当队伍来到桑折梁州的八幡社境内时,政宗下令所有人马在樱花树下稍事休息。这时,外记来到政宗的桌前。
“你有什么难言之隐吗?如果现在不想说的话,那么不妨先休息一下,仔细地思考之后再告诉我。”
(政宗殿下真是心细如麻,居然知道我不能作战。)
想到这里,年逾四十的立花外记慌忙摇手说道:
“没什么重要的事!只是我自十四岁起,就跟随先祖驰骋战场不下数十次,自认表现得还算英勇,如今不知何故却突然觉得畏缩。”
“哦?你觉得畏缩?”
“是的!在越过板谷岭时,我看到穿梭在花丛中的鸟儿、听到黄莺悦耳的歌声,彷佛天籁般地令人陶醉。噢,原来春天已经到了。但是,在我这么想的刹那间,我突然感觉背脊一片冰凉。仔细想想,在我一生当中,从来不曾好好观赏过春天的景色……有的只是不断地杀人、被杀、怨人、被怨,过去不觉得这有什么,但如今却觉得有如置身在地狱一般……每思及于此,我的双膝总会忍不住微微颤抖、内心波涛汹涌……如果就这样上战场的话,势必会影响全军的士气。更何况,今年是家祖父第十七个忌辰,同时也是家父的第十三个忌辰,我希望自己不要步上他们的后尘……这就是令我胆怯的原因……由于我在战场上会成为他人的困扰,因此希望殿下允许我离开部队,平平静静地度过晚年。”
政宗若有所思地凝视着外记。
(这又是另一种典型的人……)
他假装若无其事地说道:
“我了解你的想法,也体会得出你渴望获得休息的心情。”
他深深地颔首为礼,然后拔起腰间的短箭,利用箭头在军扇上写了一首歌谣:
舍弃欣赏春光之孤雁,
寻找无花之巷里。
此时正是风光明媚的春天,一眼望去,春色尽收眼底。到处散落的樱花,映着主仆的身影,却显得十分凄凉。
(既然外记的心意已决,我也不能勉强他!)
政宗想道。的确,每到春天就必须上阵杀敌,从来不能静下来好好观赏春色的生活,确实令人觉得厌烦;但是,在当今的日本,要找一个没有战争污染的地方谈何容易呢?明知如此,却还是依恋着春天……这就是人性的表现。
(让他早日休息吧!……)
问题是,战争并非只发生在奥羽之地啊!如果想要迎接真正的春天,那么就非得作战不可。“好吧!你好好保重。”
政宗在军扇上署名,然后把它递给外记。当外记看到扇上的词句时,双肩突然微微颤抖,眼里则布满了恐惧,脸色也在刹时变得异常苍白。
“怎么啦?外记!”
“老臣深感惶恐!”
“为什么要感到惶恐呢?你可以走了啊!”
“请原谅我吧!殿下。这并不是我真心所想要的。我只考虑到自己的问题,却完全忽略了殿下的雄心壮志……舍弃了有花的世界而憧憬无花的巷里……微臣真是罪该万死,恳请殿下允许我以死谢罪。”
“等等、等等,外记!”
政宗连忙起身夺去外记手中的刀。
在夺刀的瞬间,政宗自己也感到茫然了。
“千万不可在此切腹自尽!你放心地休息一阵子吧!我完全了解你的想法。”
话一出口,连他自己也吓了一跳。自己是否真的了解外记的想法呢?或许太过了解了吧!总之,佩刀被夺的外记突然跪在政宗面前,像孩子般地哭了起来。
(唉!人类真是非常敏感……)
“请让我死吧!我是这么一个不忠、不义之人……”
“不要再说了!如果你真的想死,那么就和我一起并肩作战,不要死在这儿。”
政宗自己也很想哭,但是在战场上怎能哭泣呢?
“好了,我们继续前进!外记跟着我,大家都跟着我吧!”
于是众人又继续朝着大森城前进。
四
对初次临阵的藤次郎政宗而言,战场经验能够让他实地学习到用兵的机用。在实战方面,叔父留守政景的能力比父亲辉宗更强,然而政景却因为没有好的军师提供策略,以致造成许多无谓的牺牲。
所幸跟随在政宗身旁的片仓小十郎景纲,对于应该进攻何处都已成竹在胸,同时为了预防不测,他总是十分细心地准备两种不同的策略以供选择。
小次郎甚至还准备好万一为敌军所败时诱敌的陷阱。他的策略是,假装不敌而仓惶逃走,如此即可解除敌方的警戒,进而达到诱敌深入的目的。
同为初次临阵的伊达藤五郎成实,是个不知恐惧为何物的勇士。当他发现敌军的踪影时,总是会习惯性地闭上眼睛,然后摩拳擦掌一番,而下一瞬间便像箭似地冲向敌人的阵营里。
“……藤五郎,为什么要闭上眼睛呢?难道你害怕敌人?”
对于政宗的质疑,藤五郎毫不迟疑地答道:
“……哼!当然不是。只是,如果我睁开眼睛的话,那么手中的刀一定会立刻朝敌将的大将砍去。假若一开始就砍下敌将的首级,那么战争岂不是就得结束了吗?这么快就结束的战争,有何乐趣可言呢?所以我要闭上眼睛,好好享受一下作战的乐趣。”
享受作战的乐趣……虽然这是一种怪异的想法,但实际上却是一股强大的力量。一旦心中还能存有享受乐趣的余裕,则不论处于何种混战之中,都能够杀开一条血路全身而退。古人所谓“置诸死地而后生”,即充份印证在藤五郎的身上。
“藤五郎,你的能力足以担任先锋之职了。”
经过四、五次的战场体验之后,敌军光是看到藤五郎的身影,就已吓得抱头鼠窜,闻风而逃了。
此次作战的主要目标为大森城,而留守政景则率领三千人进攻小手森,借以牵制敌人的兵力。
至于由辉宗所率领的本队,则负责包围金津城。
当金津城主朝比奈十兵卫狼狈地向相马盛胤告急时,政宗的部队正和相马、田山、大内的联合军展开激战。
在阿武隈川河畔,出现了往年所没有的腥风血雨。此刻,藤五郎成实已是一位英勇无比、锐不可当的先锋了。有趣的是,每当他披荆斩将之后,片仓小十郎总是会慎重其事地检讨他所运用的策略。
尽管如此,敌人仍然曾经数度攻到政宗的面前。所幸在危急之际,负责保护殿下安全的枪之助左(冈野春时)总是能够化险为夷。
“来吧!我已经等你们很久了。”
骑在马上的他以尖锐的声音叫道,按着又运用那高超的枪法撂倒来袭之敌军。
即使面对如此紧急的情况,跨坐在桃花马上的政宗仍然指挥若定。
四月二十六日这天,金津城主朝比奈十兵卫为守城的士兵所杀,首级并被当作投诚信物送给辉宗,至此金津城终于落入伊达势的手中。
辉宗父子审视敌兵所献的首级,内心感慨万千。因为在这场围城之战里,伊达家损失了原田大藏及立花外记等两名部将。虽然立花外记一度想要脱离部队,但是最后仍然决定随军出征,并且与原田先后战死沙场。
“他再也不能好好地欣赏春光了。”
同样是战国之世的武士,命运却有很大的差别。有些人光是躲在草丛中,就莫名其妙地被人取去首级;有些人因为不慎绊倒而被不知名的小兵夺去性命;当然,也有人得天独厚而在战场上立下不少汗马功劳。
(这些受到各种不同命运支配的人,到底为何而来到这世上呢?)
除了命运之外,甚至他们的性格也有很大的差异。
在士兵之中,有些人三日不近女色就会受不了。因此,他们往往趁着夜里担任守卫之便,溜到附近的人家去骚扰妇女。此外,有些人无法忍受饥饿、有些人不能不睡、有些人在冲锋陷阵时脚步迟缓,但一到撤退时则跑得比谁都快;有些人平常看起来非常软弱,但一旦面临战斗,则摇身一变而为强者……总之,每个人都拥有无法预知“命运”及“个性”。
伊达势在取得金津城,并且补充粮食之后,随即发兵包围丸森城。
当时的丸森城主为大河内外记。
虽然政宗的能力备受肯定,但是凡事仍须和身为总大将的父亲辉宗商量。
政宗经常会有父亲所想象不到的“盘算”,在他的眼中,战争是经营一群不可思议之人类集合体的事业。由于这项事业在十年之内已无发展余地,因此他订定了十年计划,并且详细规划这十年内的活动范围。
辉宗清楚地感受到政宗的计划,是在攻下丸森城的六月三日那天。当时,伊达家的部队以破竹之势包围金山城、攻陷金山城,并且取得城内的所有粮食。
伊达势凭着高昂的士气一举攻下金山城,其意气风发之势自不待言。
按照原先的计划,他们在九月上旬才会来到此地。然而如今才只是六月初,他们就已经驱散了入侵伊具郡的敌军,并且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朝相马盛胤的根据地前进。
“藤次郎,看来你所订定的十年计划可望提早实现喔!怎么样,你还满意吧?”
听到父亲的问话,政宗止步望着险峻的阿武隈山脉,然后摇头说道:
“父亲大人,我想今年就到此为止吧!”
“什么?你准备中止这场必胜的战争……现在才六月呀!”
“小梁川盛宗和桑折宗长曾经告诉过我,在六月歇兵才是明智之举。”
“但是你应该配合情势来决定才对呀!既然如今我们可以长驱直入相马领域,一举击溃盛胤,岂可坐失良机呢?难道连这点道理你都不懂吗?”
“孩儿并不如此认为。父亲大人试想:如今百姓们已经播种完毕,按着就要除草、施肥、等待稻作成长。当然,如果乘胜追击,我们一定可以击灭敌人,但是领内的百姓们可就要遭殃了。”
读者诸君还记得天正十年六月三日这天,日本史上发生了哪件大事吗?
原来在这一天,原已天下在握的织田信长遭部将明智光秀袭击,以致在本能寺自杀身亡,而其嫡子信忠亦为二条城所讨伐。经过这番巨变,原已逐渐趋于统一的京师,又再度陷入混乱当中。
当然,藤次郎政宗并未事先料到会发生这次意外。
但是他却因而想到,如果今年还要继续作战的话,那么必然会为百姓们带来更大的痛苦。
“我们暂时休兵在此,巩固方才收复的城池,等到七月再班师返回米泽城吧!否则永远也产生不了战果。”
政宗有着和辉宗全然不同的想法。
如果父亲坚持要乘胜追击,越过山岭攻入相马领域,则必须仰赖此地来补充粮食。反之,如果不能一举歼灭相马氏,那么等秋天一到,势必就得退回山路上了。政宗所担心的是,万一此时遭到敌军追击,那该怎么办呢?
敌人必定会将正值收获期的金黄稻穗全部烧光。就算没有被火烧光,经过一万五千名士兵的践踏之后,百姓们丰收的美梦也曾往刹时化为乌有。
“所谓仁政,就是必须体察民生疾苦。唯有赢得人心,才是真正的胜利……今年此地的收获之丰,是百姓们久已不曾见过的,所以我们必须顺从天意……”
把得自敌军的一万石战利品带回米泽,正好符合远藤基信的盘算。此外,这些原为庄稼汉出身的士兵们,一定也很盼望能够返回故乡。
如此一来,不论是孟兰盆会或秋祭,都可以和领民们一起欢乐地度过,借此博取人民的信赖与赞赏,让他们以“身为伊达领民”为荣……
“我希望在今年的秋天里,所有的将士和百姓们都能体会到天地的美丽、一起感受到胜利的喜悦。而且,我还打算祭拜战死沙场的立花外记等人。”
听到这话,辉宗突然泪如雨下。
“这就是你的想法吗?很好!兵书上有言:‘见好就收’……那么我们就决定今年的作战到此结束,让领民们度过一个愉快的年吧!”
仔细想想,辉宗发现自己对于将士和领民们实在太过苛求了。在其一生当中,他只想到自己的愿望,只知道要夺回被人侵占的领地,以致人们为了满足他的野心而疲于奔命,终年都不得好好休养生息一番。
更令他感到惭愧的是,家臣和族人对他的自私毫无怨言,甚至忘记自己的辛劳而尽量地配合他那永无休止的要求。
立花外记因为听见黄莺的叫声而连想到。
(人生到底是为了什么呢……?)
直到这时,辉宗才体会出外记在作战途中突然萌生厌战之念的心情。
就在信长于本能寺结束自己性命的这一年里,伊达辉宗也首次体会到,休息也是重要的人生大事之一。
“从现在开始,我要好好地过日子了。”
七月九日这天,士兵们站在绿意盎然的田梗上仰望美丽的晴空,以无比愉悦的心情返回米泽城中。
政宗和父亲并辔而行,愉快地接受领民的欢呼。然而直到此刻,他仍然无法解答虎哉禅师所留给他的问题。
(我还是不明白,人类究竟是为自己而活,还是为他人而活呢?……)
五
辉宗决定两年以后,也就是天正十二年八月上旬时,把督家之责交给政宗,而自己则隐居起来。
他之所以做此决定,主要的原因当然是由于政宗已经能够赴战场杀敌。另一个促使他决心退隐的原因,则是因为他发现每当政宗、成实及小十郎这一队人领兵出阵时,伊达家的士气总是为之大振,展现出一股不可思议的活力来。此外,例行的年中行事因而变得豪华起来,使远藤基信做起事来得心应手,轻松多了。当然,战场上的牺牲人数愈少,则战费的耗损也就相对地减少。
总之,伊达家的作战策略,已由辉宗的顽固实战主义转为政宗大胆的外交宣传战法。
今年由于政宗,提早在八月收获期前,就结束了战争。
“这么说来,今年终于可以有一个盛大的秋祭仪式喽?”
政宗下令全体将士在秋收之前,各自返城鼓励领内的百姓们。
“这里由我们来控制,大家尽管安心工作。”
伊达势的作战有如疾风迅雷,在从积雪溶化到七月的短短几个月内,就结束了战役,并且负起保护领民之责。此举不但赢得了百姓的信赖,同时也使得饱经烧杀掠夺的土地得以重新恢复。
政宗认为,与其终年作战,不如半年作战、半年巩固领内来得有效率。不过,这个事实对辉宗而言,却是一个全新的发现。
“百姓们可以在丰衣足食的情况下准备来春的作战。”
等到秋祭及收获期过后,士卒们就会开始在山川及河原等处狩猎。当然,这里所谓的狩猎其实就是一种练武演习。令人惊讶的是,这种演习除了练武之外,还兼具强大的宣传效果。
“某某人骑着马横渡最上川。”
“某某人一天之内就射下了六百只野雁。”
“某某人抓住了一头陷于狂乱的猪,然后用力把它刺死。”
这些传闻经由为了祈祷丰收而每天来回各村落的修验僧之口,很快地传遍各地。
米泽的清顺执行及龟冈文殊堂的长海法印,是这个宣传组织的总负责人。这时,他们更加确信政宗就是“万海上人投胎转世”。
“基信,我打算把督家之责交给殿下。”
辉宗的本意,其实是想把一切责任都交给政宗。
“把家交给这孩子,我很放心。我的战略一向只是固守旧有的领地,但是藤次郎并非如此。他的心中经常存有计划,而且料事如神,因此我想现在该是我放手的时候了。”
事实上,此刻辉宗的心中另有打算。
秉性善良的辉宗,总是希望能为自己的孩子多做一些事情。
在辉宗主政的时代,最主要的敌人乃是相马父子。然而,如今政宗早在五月间就把相马氏的势力逐出伊具郡,并且等到当地人民播种完毕之后,才班师返回米泽城。
辉宗知道,政宗之所以不断地举行练武演习,主要就是为了讨伐相马父子背后的芦名氏。
(从初次临兵对阵到现在,已经将近三年了……)
政宗曾经亲口表示,自第三年起就要开始讨伐芦名,而辉宗也有意让他放手去做。就在这时,安达郡(福岛县)的小浜城主大内定纲派来一名使者,并透过儒者相田康安转达主上的意思给辉宗。
“希望伊达先生能将过去两家的仇恨一笔勾销?”
使者有意刺探辉宗的本意,因而假扮成相田康安的弟子,并以向老师请益的名义潜入了米泽城。
听到这个消息之后,辉宗自然欣喜若狂。
大内定纲原为伊达氏的家臣,后来因为不满辉宗采取消极的守势,乃愤而投效芦名。如今,此人因为慑于政宗的威名而自来请罪,这不正意味着奥羽之地即将有一番大作为了吗?
“虽然我隐居在此,而把一切事务交由政宗负责;但在私底下,我仍旧希望能发挥个人的影响力,说服大内定纲等迷途知返的人成为我方之同志。对我而言,也许这是我所能为孩子做的最后一件事呢!”
远藤基信用心地盘算一番,然后回答道:
“很好!”
他慎重地回答。对他来说,算盘就是一切的信仰。由算盘所计算出来的机率,准确度比人类的思想还高。
事实上,辉宗的隐居无异是对邻近地区的一种示威。
政宗自十六岁初次临阵到现在,从来不曾尝过败绩——纵使无法攻城掠地,也能够守住自己的根基。更重要的是,他的战略不但获得了各地农民的感谢,而且在经济上也获得很大的成就。
财力雄厚的政宗命令基信必须做到“七分三分的利用”。由于财富的累积是所有领民们努力的成果,因此政宗坚持三分必须留给领民们享用,而其余的七分则用来购买武器。
当时作战的武器,系以火枪为主。为了收集更多的火枪,基信特地派遣两组商队秘密前往小田原采购。而且,依照预定的时间看来,如今他们很可能正溯着最上川而航向米泽城来哩!
事实上,三分财力的主要作用,即在于繁荣“地方文化”。如果领民不是因为深爱这片土地而努力工作的话,那么就不会有任何发展。因此,首先必须大力整顿市场,多方提倡地方民俗传统。
在这方面,政宗的作风与信长极为类似。事实上,政宗奢华的作风,甚至有凌驾信长之势,因此日后“伊达众”一词,就相当于华美的代名词。
不过,政宗之所以如此豪奢,主要的目的是为了振奋人心,培养攻打芦名的实力,进而使奥羽归于统一。因此,一旦辉宗宣布隐居,就表示他对伊达一族具有相当的自信,亦即意味着伊达家族已经进入另一个新时代。
“我还是把家交给藤次郎吧!”
辉宗的引退,能够使跟随在藤次郎身边的勇将不断地增加,因而连一向擅长精打细算的基信,也找不出任何反对的理由。
“藤次郎!最近我对作战之事经常有力不从心的感觉,所以我决定在十月一日当天,正式把家督的责任交付给你。”
在基信的赞同之下,辉宗立即派人把政宗召至面前。当政宗听完父亲的决定之后,脸上不觉露出惊讶、茫然的表情。
年仅四十一岁、正值壮年的父亲,何以突然做成此一决定呢?
(这也是一种无法理解的人类特质。)
政宗的内心比父亲更为复杂,但是他只是静静地凝视着父亲,然后噗哧笑了起来。
“父亲大人,不要开玩笑了!我想你一定是故意说这些话来骗我的,对不对?”
辉宗惊讶地反驳道:
“儿子!你看我像是会说谎或开玩笑的人吗?”
政宗无言以对,只是不停地笑着。
“你认为还太早了?”
“是啊!父亲大人还这么年轻,为何要轻言隐退呢?是不是有什么事不顺心,所以你才这么说……”
听到最后一句话时,辉宗的内心真是百感交集。事实上,他并不想终老于这座孤寂的米泽城,内心也和大多数人一样,具有统一天下的雄心壮志,但是由藤次郎的话听起来,却似乎暗示父亲畏惧母亲和弟弟小次郎。
“这么说来,你并不想继承家督之职喽?”
“父亲有任何差遣,请尽管吩咐,孩儿绝对不敢推托。更何况,家中除了我以外,还有弟弟小次郎,我们宁死也不让米泽城受人轻侮。不过,目前还是以维持原状较为理想。”
政宗口里虽这么说,内心却知道父亲心意已决,任谁也改变不了。他之所以如此认为,主要是因为母亲和弟弟小次郎的存在。
母亲是政宗心上的一块阴影。
虽然政宗是她怀胎十月所生,但是却一直被她视为日后要来蹂躏最上家的恶魔,因此她把全部的母爱都投注在小次郎身上。基于这点,他不得不怀疑也许有一天母亲会煽动小次郎夺取哥哥的性命。
“父亲大人,孩儿希望你能了解,我想要讨伐会津芦名的心意从来不曾改变。”
“正因为了解,所以才决定要隐居啊!没有父母会置子女于不顾的,当然我也不例外。事实上,我之所以做此决定,主要就是为了让你放手去做。为了伊达家的未来,不论你采取怎样的战略我都没有异议。”
“孩儿担心辜负了父亲的期望……虽然我有远大的志向,却不知道何时才能实现这个理想。万一我遭到不测,那么希望弟弟小次郎能把他的子女过继给我当养子。”
“别说蠢话了!我不想听你谈有关养子的事……”
“依照惯例,未满十八岁是不能继承家督之职的,所以现在谈这些未免言之过早!”
政宗坚决的态度使得这件事只好就此作罢。
当然,政宗坚拒担任家督之职的消息很快地就传进了母亲的其中。
(在即将与芦名作战之际,自家内部却分成两派;这个消息一旦传扬出去,伊达家势必会成为世人的笑柄……)
正如政宗所预料的,这番话果然经由父亲之口而传入了母亲的耳中。当义姬知道政宗因为自己可能战死沙场,所以对继承家督之职感到吃惊时,原先的憎恨突然化为一股浓烈的亲情。
(他甚至还想到弟弟……)
政宗的表现,使得母亲也赞成他继任家督之职。
“既然母亲也答应了,那么从十月一日起,就正式由你来当家吧!”
“可是,这么一来……”
“父母之命不可违呀!虽然我隐居了,但是仍然会从旁协助你的。”
眼见父亲心意已决,政宗也只好接受了。
六
加诸身上的重担,超乎政宗所能想象。十月上旬,前来米泽祝贺家督传承仪式的宾客陆续抵达,而辉宗也以欣喜若狂的心情接受众人的道贺。
不论何时何地,外交辞令都是最悦耳动听的语言。
前来道贺的宾客,包括最上家、田村家、石川家及岩城家的特使。他们不停地当着辉宗的面、夸赞新的当家主人政宗,结果使得身为父亲的辉宗乐得心花怒放。高兴之余,辉宗不但命人搬出他最引以为傲的菊花供众人观赏,而且还以漆器、刀剑、名驹等作为回礼。
在政宗的眼里,这些人都只是像狐狸般地前来试探他的能力如何;然而在辉宗的眼里,却不这么认为。
光是听信传闻而未亲自证实政宗之才干,就贸然表示敬意的人,往往才是最危险的。
(父亲居然愚蠢得看不清事情的真相……)
政宗一如往常般地发挥“倔强”的个性,表现出过人的胆识。
来自田村家的大越显光发现爱姬尚未怀孕时,不禁非常担心。
“不能生育的母马根本毫无作用!如果它不能尽快怀孕的话,那么其地位很快就会被其他的母马所取代。”
正当众人饮酒作乐之际,有些心怀鬼胎的人故意这么嘲笑显光。对于这些不怀好意的戏谑,显光一律回以白眼。
“回去和你的主君商量商量,赶快从家中挑选一名女子送到这儿来吧!”
显光心想,如果主君田村清显听到了这番话,一定会非常感伤。
这时,最上家的花村主膳开口说道:
“必要时,祖父这边可以借给你三百挺火枪。”
这番话的用意,主要是在暗示众人,政宗父子之间的感情并不如外传那么和睦。由于伊达家的火枪实际上只有两百挺,因此当远藤基信听到对方所说的话时,也忍不住大吃一惊。
不过,政宗对亲自前来道贺的田山义继所说的话,更是叫人惊讶。
“听说二本松的松已经分为两股,是真的吗?”
田山义继乃是二本松的城主,在天正二年以前原为伊达家的属臣,如今却与安达郡小浜城主大内定纲结为姻亲,共同臣属于芦名氏。因此,当他听到政宗继任家督之职而亲自前来道贺时……这种毫无节操可言的作风,实在令人忍不住要出言讽刺一番。
任谁也想象不到,义继日后竟然会成为一个祸害,使得好好先生辉宗误入其陷阱而丧命。
虽然自己的作法太过可鄙,但是当田山义继听到对方讽刺的言语之后,仍然激动得全身颤抖。
“不,二本松的松原本就是指田山家的祖先奥州探题。我们是一个固守节操的古老家族,绝对不可能一分为二。”
“是吗?听你这么一说,我就安心了!不,我是开玩笑、开玩笑的!”
正当众人准备结束这个话题时,与义继有姻亲之谊的大内定纲恰巧来到,于是政宗又借机羞辱他一番。
“噢!光听这个声音,就知道一定是大内先生来了!”
大内定纲闻言不由得心中一震,他以为政宗已经知道派遣密使说服辉宗让出家督之职的人就是自己了。
“你想把自己的领地盐松(四本松)当作礼物,借以欺骗家父吗?”
“殿下何以这么说呢?我怎么会欺骗令尊……”
“哈哈哈……你瞧!你的脸色都变了。放心,我只不过是试试你罢了。”
“不!你方才明明说我要把盐松当作礼物……”
“我知道你要说些什么。不过,不管是二本松或盐松,都是奥川地区内变节的松啊!有关你的事情,我都已经调查得一清二楚了。事实上,令尊义纲原来不是臣属于盐松的武部大辅尚义吗?”
“你的意思是?”
“后来他又和石川光昌合谋赶走尚义,并且把他的领地据为己有。”
大内定纲面红耳赤地低下头来。
“之后令尊与石川光昌因意见不合而分裂,于是光昌乃假相马之兵攻打令尊。”
“当时帮助你们的是谁呢?如果不是我的曾祖父植宗,怎会有今日的大内家呢?然而,如今真正依附伊达家的,只有三春的田村,而你却舍弃田村而臣属于会津的芦名。现在,难道你又想要背叛芦名而回到伊达家吗?”
“事实上,我这次前来……”
“难道你要自动请命担任讨伐芦名的向导吗?如果真是如此,那么家父必然会十分高兴,不过我可不这么想。对我来说,不论是松或盐都不在我的眼里。当然,如果你坚持要当向导也可以,不过现在还是乖乖地当我连歌比赛的对手吧!”
在性格方面,政宗暴烈的程度绝不亚于信长。此外,两人之间还有很多类似之处,例如信长对于有“近畿怪物”之称的松永弹正久秀,也曾数度用相同的言辞加以揶揄。
“详细的情形我已经向令尊报告过了,这次我……”
“我永远不会原谅你的!不过,既然父亲已经答应让你住在米泽城中,那么就随你高兴,爱住多久就住多久吧!”
政宗原本只是希望父亲不要受骗,但没想到却因而种下了祸根。
前面说过,大内定纲与田山义继有姻亲之谊。原先他们希望借此机会与伊达家重修旧好,但如今既然知道政宗并不信任他们,则其行动自然也会有所不同。
“殿下,得饶人处且饶人吧!不要再揶揄他了。”
片仓小十郎忧心忡忡地提出忠告。
“我知道该怎么做!事实上,就算现在我相信他,结果依然不会有所改变。只是,我很想知道这个人到底坏到何种程度?”
“bbr>可是,殿下对小浜的定纲……?”
“我知道!这个芦名的间谍每次一到紧要关头,总是会背叛他人。你等着瞧吧!他一定会找机会逃走的。”
加在肩上的督家重担,使得政宗忘记了自己的年龄。在他自己都未察觉之中,内在的激烈斗志不断地涌现出来。
七
大内定纲果真一开始就怀着欺骗辉宗的心理而来到米泽城吗?
即使是在被政宗当众羞辱之后,他仍然在米泽城待了将近三个月。辉宗为他准备的住处,是一栋颇能符合小浜城主身份的豪华住宅,因此只要他肯安心地在此居住,则至少也能待个两、三年。
然而到了正月间,定纲就借机向隐居的辉宗表示,自己有意返回小浜接妻子来此同住。
“希望主上允许我返回小浜,携妻女来此共居。”
当他以试探的语气提出要求时,政宗笑着说道:
“家父知道你肚子里打什么主意吗?”
“肚子里打什么主意……事实上,我只是一名担心芦名侵犯的可怜虫罢了,那敢心怀鬼胎呢?希望你能成全我的心愿,今后我一定竭尽所能为你效劳。”
“你跟家父谈过了?他答应了没?”
“令尊已经答应了。当然,他也承认对一个男人而言,妻女都不在身边确实很不方便。”
于是政宗也就不再表示异议。不过,当父亲让定纲返回小浜之后,他立刻笑着对小十郎说。
“你猜这家伙还会回来吗?我这个独眼龙早就看穿他的诡计,所以他对我可是心存畏惧呢!”
事实一如政宗所料,大内定纲自从返回小浜之后,就再也不曾出现在米泽城了。最令伊达家人感到气愤的是,他不但不知反省自己的行为,反而还在背后诋毁政宗、恣意谩骂。
“那个少了一只眼睛、自称是万海圣德投胎转世的家伙,根本就是一个不懂人情世故的独眼狼。为了报复那家伙加诸在我身上的耻辱,我一定要血洗奥羽之地。”
这番话很快地就传进了政宗的耳里,然而他只是拊掌大笑。
“居然敢拿我的眼睛大做文章,现在总算有攻打芦名的借口了。”
政宗知道大内定纲是因为想要陷害父亲,所以才故意接近自己。由于对方并不是真心归顺,因而回去之后当然会口出恶言。殊不知如此一来,反而成为伊达家指其谋叛,并加以讨伐的借口。
一旦伊达氏出兵攻打定纲,则芦名的军队必然会来救援;这么一来,不就可以达到与芦名作战的目的了吗?
不过,这种计算是否真的正确呢?光靠人类的智慧,未必就能判断出真正的答案。
由于政宗坚持清浊不能并存,因此纵使大内定纲有意返回伊达家,政宗也绝对无法容许其存在。换言之,定纲之所以离开,乃是因为政宗略施小计所致。
政宗认为这样的结果最好,但辉宗却不这么认为。事实上,辉宗对他的背叛感到十分失望。原先他还希望借着原谅定纲以往的罪行,为政宗开辟一条攻打芦名之道,想不到如今却事与愿违。有关芦名氏的内部情形,原为其属臣的定纲当然非常清楚。因此,辉宗认为若能对定纲动之以情,必然有助于掌握茂名势力范围的内部情势,进而帮助伊达氏拟定瓦解芦名内部的策略。
岂料定纲竟然在正月就逃离了米泽城。对辉宗而言,这次的背叛行为已经不再只是面子问题了。
那么政宗对此又作何感想呢?事实上,他认为这是一种策略的运用,而定纲正好中了自己的计策,大肆在各地散播对伊达家不利的评语。然而辉宗却不能坐视不顾,因为他不希望世人受到传闻的影响,认为自己视如珍宝的儿子是个无恶不作的坏蛋。
“基信,我不能再坐视不顾了。你立刻赶往小浜,把是非曲直说个明白。如果政宗想要征服这片土地,那么就必须维护大内家的光荣。你用心地合计、合计,暂且权充一下说客吧!”
“我明白大人的意思!”
于是基信立即赶往小浜会晤定纲。
伊达家这一年内的动向,终于在正月十一日决定。虽然政宗明知定纲不足以信赖,但为了顾及父亲的面子,他仍然将其列入伊达部将的名单里,并假装期待定纲在积雪溶化之前能够尽快返回米泽城……
但是定纲并未把握住这个大好机会。由此可见,弱者的计算与弱者的伦理和一般人有很大的差异。
在逃离米泽的同时,定纲曾派遣密使前往会津,将他此次前往米泽所探查到有关政宗的人品及策略一一向芦名氏报告。
“政宗这家伙根本没什么了不起!他太过年轻、粗暴、自信,虽然曾经夸下海口要在两、三年内攻打会津,但我认为这只不过是痴人说梦话罢了。”
这项报告使得芦名氏大为高兴。
“没什么好担心的!在我的背后除了佐竹氏之外,还有岩城、石川等地撑腰,一定可以击败伊达势的。”
由于有了派遣使者之事,因此他无法再次接受基信的建议。
“事实上,即使我想重返伊达家,家中的人也不会答应。米泽和会津的恩泽孰重孰轻,我想大家都很清楚,因此目前根本不可能舍弃会津。关于这点,希望你能代我向辉宗说明。”
“不过,这可是你的损失喔!我家主人政宗……”
“不,这个话题就此打住吧!虽然我感于辉宗的情谊而有意归复……但是在我眼中看来,其子却远比父亲低劣,充其量也不过是个不懂人情世故的乳臭小儿罢了。我的心意已决,你请回吧!”
眼见基信无功而返,辉宗的内心更加焦虑,然而政宗却发出会心的微笑。
当然,他表面上还是装出盛怒的样子。
“大内定纲到现在还不回来,看来他是想要背叛我们喽?”
然而顽固的父亲却还不肯放弃,甚至派出两名经验老到的家臣,再度前往小浜企图说服定纲。
这一次他所派出的人选,是片仓一门的长老休意斋及原田一门的长老蕉雪斋。
当他们来到小浜拜访城主时,“现在说什么都没有用了。”他斩钉截铁地一口拒绝。
“瓜的藤蔓可能长出茄子吗?那些胆小的伊达家人,怎可能生出勇者呢?自视甚高的伊达氏……生下来的只不过是个乳臭未干的小鬼罢了。如果他是一个真正的勇者,那么就来取我的弓箭吧!”
尽管对方的口气如此恶毒,辉宗却依然不动怒。由此不难看出,辉宗和政宗在性格上确实有很大的差异。
看来政宗身上还是流着较多属于母亲的血液。
很快地,第三批使者又出发前往小浜了。担任这次任务的,是宫川一毛和五十岚芦舟。这一次,大内定纲故意采取低姿态,试图借着哭泣来表明不愿重返米泽的决心。
“虽然辉宗先生如此诚恳地邀请我回米泽,但是我的心意已决。在知道伊达家将要攻打会津的消息之后,我怎么能再回去呢?”
“我们对你已经仁至义尽了。”
“我知道!但还是请你们放弃劝我的念头吧!理由只有一个,伊达殿下是只小老鼠,而会津是猫;在猫和老鼠之间,到底应该选择哪一个呢?我想答案非常明显。”
米泽的使者心想:或许是因为大内氏的周围布满了会津的眼线,所以他才会如此回答吧?
然而,三次派遣使者均无功而返,连辉宗也无计可施了。
返回米泽之后,宫川一毛立即来到政宗面前向他报告事情的经过。
在叙述的过程中,政宗几度流露出气愤的神色。
“很好,定纲居然敢批评我是一只老鼠。”
“正是如此!”
“很好,很好!很快地,这只小老鼠就要抓住畏惧猫威的青蛙大内定纲,让各位瞧瞧它的厉害。”
“大人的意思是要攻打小浜?”
“是的!我一定要讨平这个一再背叛我方的家伙,以展现伊达家的威力。”
这种基于一时气忿而决定攻打定纲的行为,并非政宗一贯的作风。
定纲当然也觉悟到政宗必然会来讨伐小浜,因而除了立刻派人与二本松的姻亲田山义继联络之外,又接连向芦名、岩城、石川等请求援兵。
事实上,政宗只是故意在诸将面前表现出被定纲激怒的样子,其实心中另有打算。
自从由父亲手中接过督家之职后,他就一直希望能在最短时间内订定平定奥羽的政策,并且付诸实行。
如今,积雪已经消退,而出去采买火枪的船也回来了。当城民们看到数量众多、威力强大的火枪时,士气不觉为之一振。
“我们是否要立刻出兵呢?我想,首先最好从攻打小浜着手。”
藤五郎摩拳擦掌,一副跃跃欲试的表情问道,然而政宗却笑着回答他:
“稍安勿躁,藤五郎!凡事都有先后顺序嘛!”
“那么你所决定的顺序究竟如何呢?”
“好吧!我就先告诉你我的决定好了。首先,我这只小老鼠要派遣使者到会津的芦名义广那儿去。”
“你要对他说些什么呢?”
“我要警告他,如果他有任何煽动或帮助伊达家臣小浜定纲谋叛的举动,则一切后果自行负责。我的用意就是要他觉悟到,芦名和伊达之战是势在必行。如今,我这只小老鼠很快就要翻越险峻的大山,一口吞下巨猫了。”
在十八岁继承家督之职以前对相马氏的作战,只不过是扫除辉宗时代旧领地的叛乱势力罢了。而即将在十九岁的春天所面临之这场战争,才是真正表现政宗能力、平定奥羽的首次战役。
“我必须让邻近地区的人们看清楚父亲和我在智略上的差异。但是,藤五郎!我希望你先做好心理准备,今后恐怕我们得要长期作战了。”
政宗不愧是个智者。他满怀自信地准备再度卷入战争的漩涡当中,而且深信自己一定可以获得最后的胜利。
但是在另一方面,正因为过度年轻与自信,所以他距离老师所提问题的解答也就愈来愈远了。
第五章 孤独之龙
一
人类总是会不自觉地耽溺于自己所喜欢的事物当中。例如勇者耽溺于勇,智者耽溺于智,嗜酒者耽溺于酒,爱好女色者耽溺于女色。
天正十三年的政宗虽然过于喜欢卖弄智略,但这也是无可厚非的事情。年仅十九岁的骏马对于蕴藏心中的十年计划即将实践,当然会格外意气风发。
首先,他派遣使者去见会津的芦名义广,要求他拒绝援助小浜城的大内定纲。
当然,芦名氏绝不可能答应他的要求。但是,这就好像在平静无波的水面投下一颗石头一样,目的只是为了使波纹出现罢了。
目前会津的芦名家表面平静无波,但实际上内部却已经发生动摇。
自从素有“中兴之祖”美誉的盛氏于天正八年崩殂以后,由于其子盛兴没有子嗣,因而从二阶堂家迎接盛隆入嗣,以便传承芦名的家业。然而此举却招致家老松本太郎、栗村下总的不满,并愤而起兵叛乱,最后在天正十二年弑杀了盛隆。为了维持政局,重臣们连忙自常陆的佐竹家迎接义宣之弟义广入主芦名,但是此一不幸事件却不断地持续,以致内部派系纷争愈演愈烈。事实上,重臣们并不全是佐竹的支持者,而且每个人都各怀鬼胎。
在这么一个表面平静无波的池面投下一颗石头,无异是要试探义广一族内的信用度。
换作别人,一定也会采取和政宗相同的行动,他在丢下这颗石头之前,首先派人送了一封密函给向来与佐竹为敌的小田原之北条氏。
“我打算从内部颠覆佐竹家,希望阁下大力相助,并请代我将此事知会越后的上杉……”
如果不是亲眼所见,任谁也不敢相信这是出自一个十九岁青涩少年的思想。这种大外交家的灵活手腕,是身为父亲的辉宗永远也比不上的。
政宗本人也知道,想要借着讨伐佐竹之名直接攻向常陆,没有坚强的实力是绝对办不到的。
这就好像打蛇要打七寸部位一样,凡事均必须掌握要点,才能够一举奏效。
因此,这封信至少使得小田原的北条氏大感吃惊。
“伊达家真有如此强大的力量吗?”
如果伊达家真要攻打佐竹,那么我就得尽快采取行动才对……一旦北条氏展露攻势,则佐竹氏当然也就无法顾及芦名了。只要佐竹不插手其中,那么芦名氏内部派系对立的鸿沟就会日益加深……这就是政宗的基本策略。如此卓越的智略,令人不禁想起老巧卓拔的武田信玄。
总之,这是伊达政宗踏出吹嘘人生的第一步。
既然是吹嘘,那么政宗实际所要攻打的目标究竟是谁呢?答案其实非常明显,那就是在去年正月再度背叛伊达家的小浜城之大内定纲。
不过,直接攻打大内定纲乃是愚不可及的举动。由于定纲曾经三度痛斥由父亲辉宗派去促他反正的密使,内心自知必定难逃伊达家的攻击,因而一定会加强守护。
“生气的话就放马过来吧!”
他既然敢夸下海口,就表示已经有所准备。对于一个已经有所准备的敌人,当然不能从正面攻击。
因此,首先必须扰乱其头脑。
这时梅、桃、樱花等都还深埋在积雪当中,看来不到春天,积雪是不会消退的。
春天一到,伊达家的部队随即由米泽出发,迅速地朝会津前进:
“真是令人想不到!伊达家的小老鼠居然大发虎威,直接去打猫了。”
原以为伊达家会立刻发兵攻打小浜的大内定纲,这时总算松了一口气。
应该由板谷岭出杉之目(福岛)来到二本松、小浜的伊达军势,竟然出人意料地朝反方向的桧原南进,难怪定纲会觉得松了一口气。
但是政宗真正的打算却无人知晓。
连他的心腹大将片仓小十郎和原田宗时也忍不住问道:
“殿下,现在攻打芦名会不会太早了点?”
事实上,会成为阻碍的,除了险峻的磐梯山外,还有猪苗代湖。不过,纵使得以平安无事地抵达黑川(若松),则结果又将如何呢?难道佐竹义重及义宣父子会眼睁睁地看着政宗攻打芦名吗?
“还太早呢!”
片仓小十郎所指的就是这件事。
“我们必须视情势而拟定作战计划。依我之见,现在还是先把猫的鱼夺过来吧!”
“猫的鱼?”
“是的!我这只伊达家的小老鼠就要夺去猫最爱吃的鱼,教猫饿个半死。”
“属下不明,敢问殿下所谓的鱼,是否就是小浜城呢?”
“哈哈哈……除了小浜以外,还有芦名家的右手磐梯山呢!你们只需默默地跟着我就好了,其他不必多问。”
到了五月二日当天,政宗终于在桧原口当众宣布要讨伐会津。看他脸上的表情,似乎马上就要抓住一条鱼似地。
原来此时政宗已经透过原田宗时的部下平田太郎左卫门之引介,邀得芦名的重臣柴野弹正担任内应。
政宗决定兵分二路。
“一军从桧原口进攻,由我亲自指挥。至于另外一军,则由原田宗时率领,朝猿仓进攻。”
这就是政宗狡猾之处。以这种方式进攻,再精明的敌人也会因为一时失察而中计。
当然,政宗并不敢奢望一举击败芦名。
(今年计划要攻打的对象,是小浜的大内定纲。)
尽管心中如此计算,但表面上却朝相反方向进攻。不过,这只是为了再次进攻所做的铺路及练兵之策罢了。
原田宗时对政宗的计划一无所知。在充当内应的柴野弹正之引导下,宗时领兵攻入会津之地,但是却遭到敌军顽强抵抗,以致铩羽而归。
经过分析之后,宗时总算找出导致这次失败的原因所在。原来自愿充当伊达内应的柴野弹正,由于对芦名义广抱持强烈反感而成为伊达家的同志,但是介绍柴野认识宗时的家臣平田太郎左卫门却背叛了宗时,并且将此次进攻路线及兵力一五一十地向芦名报告,以致宗时的部队遭到包围。
“怎么样?现在你知道磐梯山的鱼多刺了吧?”
与柴野弹正一起突围而返的原田宗时,受到政宗的嘲弄。
这时政宗正派遣片仓小十郎攻打桧原城,并且命家臣后藤孙兵卫在此待命。
“现在回米泽城似乎还太早了。怎么样?藤五郎,你不介意代我到猪苗代盛国走一趟,看看能不能从当地取得一些口粮吧?”
伊达藤五郎成实接获命令之后,随即派遣家臣羽田右马助前往猪苗代的家臣石部下总家中探查详情。
这就是政宗所谓的铺路。他急于知道,猪苗代盛国是否真心归服芦名义广?
探查的结果,将作为今后拟定战略的参考。
出人意料之外的是,猪苗代盛国对于主上芦名义广极为不满。
“是个有勇无谋的莽夫,根本不懂得安抚将士之道。”
这就是他们对义广的评价。
正因为如此,所以当猪苗得知羽田的来意后,便立刻答应担任政宗的先导,然而其子盛胤却极力反对。
“好,这就够了!既然儿子表示反对,那么要攻打芦名的确不太容易。不过,现在也应该是伊达家班师返朝的时候了。在此我要提醒各位一件事,焚烧稻田而招致民怨乃是愚不可及之事,所以绝对不可发生类似的事情,否则一律加以严惩。好,现在我们就班师回朝吧!”
直到此刻,政宗才初次将自己的本意坦白告诉小十郎和藤五郎。
“你察觉到了吗?藤五郎?”
“啊?察觉什么……”
“先前我不是说过吗?今后恐怕我们得要长期作战呢!”
“殿下的意思是,我们佯装要班师回朝,然后再出其不意地回头攻打会津?”
“不是攻打会津,而是小浜的大内定纲。怎么样?小十郎,你注意到了吗?”
片仓小十郎颇感尴尬地摇了摇头。
“这么说来,我们之所以在此作战,主要是为了把派去援助小浜的芦名势叫回来喽?”
“正是如此!据我所知,今年春天一到,芦名派往支援小浜及小浜支城刈松田、小手森等地的部队就已经出发了。但是,我们并不直接攻打小浜,反而故意让敌人误以为我们要攻打会津;这么一来,一半以上的援军都会立即赶回会津。此时,我们假装无法对抗会津强大的兵力……然由此地班师返回米泽城。”
“嗯,我懂了!”
“这次我们要打破往例,在八月攻打小浜。你知道吗?小十郎!不论我身处何地,我的一只眼睛随时都在观望天下。由于我曾经在六月二十一日派人送了一封亲笔信函给北条氏政,因此我相信北条一定会帮助伊达家攻打佐竹……”
“此话当真?”
“哈哈哈……事情还不止如此哩!这和去年的小牧一战后,原本一步也不肯退让的滨松之德川家康,却连忙派遣使者前去拜访羽柴秀吉的情形一样,唯有自己先站稳脚步,才能够成就大事啊!所以,我们先假装返回米泽城,然后再出兵攻打小浜。”
听完政宗的说明之后,片仓小十郎和藤五郎成实均感到雀跃万分。
“真棒,殿下你真的是棒极了!你的魄力,甚至连北条和德川也比不上呢!如此一来,我又可以驰骋中原,和羽柴筑前一决雌雄了。好,我们这就班师回朝吧!”
二
近几年来,每当伊达势班师回朝后,按着便是一连串的祭祀与狩猎活动。
因此所有的人都认为,今年当然也不例外。
“小老鼠毕竟不敢打猫而夹着尾巴回去了。”
“真是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单眼小子。我看,伊达家的气数也就到此为止了,幸好当初没有跟随他们。”
这里是小浜的卫星城小手森城。此刻,大内定纲正与前来支援的田山义继在花园里饮酒、赏月。
八月十五日当天
伊达势在攻打会津芦名的途中,由于遭到猪苗代之子盛胤的阻挠而无法前进,因此只好怅然而归……不论在何时、何地,人们总是喜欢大肆渲染有关胜利的传闻。
伊达部队的班师回朝,在传到大内定纲的其中时,却被渲染成遭遇重挫而仓惶逃走。
“现在这只小老鼠总算知道自己有几两重了吧?在这世上,还有很多的猫和狗呢!也许猪苗代看起来很像只猪,但事实上却是条非常凶猛的狗。”
“过去二、三年来攻无不克、战无不胜的伊达家,都会?受到百姓们的热烈欢迎,今年惨败而回,米泽城不知会是怎样的情形呢?”
身为主客的田山义继是个昂扬六尺之躯的壮汉,而主人大内定纲则十分矮小。因而这场酒宴乍看之下,有如大人和小孩玩家家酒游戏一般。
“你看这清澄、美好的明月。”
两人诗兴大发,于是由定纲执笔写下诗句。
饮尽杯中明月
“怎么样?该你接下句了。”
就在这时,喧闹的虫鸣刹时静bbr>止,紧接着一阵急促的脚步声由廊下传来。
“属下有要事禀告!金洼的法印刚由刈松田快马赶来,要求面见主君。”
“什么?金洼的……真是个无趣的男人。好吧!把他带到这儿来。正好我刚开始写作连歌,就让法印也来凑一脚吧!”
“遵命!”
很快地带着一名修验者来到两人面前。
“贫僧有要事禀告。”
“别急,别急,你没看到我们正在赏月吗?你这个无趣的家伙一来,甚至连虫声都不再响起了呢!”
喘息未定的法印对定纲的嘲弄毫不在意,只是神色慌张地说道:
“我真的有要事禀告哪!根据最新的消息,伊达家的军队已经由杉之目城朝二本松进发了。”
“什么?伊达家的军队?”
义继猛然放下手中的酒杯,神色显得比定纲冷静多了。
“别慌哪!法师。伊达家怎可能在这个时候出兵呢?更何况途中还有刈松田及针道加以阻拦,因此根本不必担心。”
“不!呃……事实上,刈松田的青木修理和针道的内藤勘助都已经向伊达政宗投降了。”
这个消息宛如晴天霹雳一般,震得两人呆若木鸡。原先计划经由桧原口进攻会津的政宗,不是已因猪苗代盛胤的阻挠而惨败逃逸了吗?……
如今,政宗居然一改往例越过板谷岭直奔而来,使得敌人措手不及。事实上,政宗已在这段期间内暗中将兵力移往杉之目城,并且派遣密使劝说刈松田城主青木修理弘房及针道城主内藤勘助开城投降。
“这是千真万确的事实!最好的证明就是,政宗的岳父田村大膳大夫家的军队目前正在积极行动,随时准备呼应。根据各种迹象显示,这很可能是政宗早就订定的计划,而假装由会津班师回朝只不过是一种障眼法而已。”
听法印这么一说,定纲和义继无不脸色大变地站了起来。连三春的清显都与之呼应……这么说来,小浜的处境比二本松更加岌岌可危了。
“我必须立刻赶回家去确定这项传闻是否属实,先告退了。”
义继离去之后,定纲仍然半信半疑。
(难道这只小老鼠真敢……)
战争并没有一定的规则。所谓“虚虚实实,实实虚虚”,其实就是一种谋略的运用。只是,在政纲眼里只不过是个青涩少年的政宗,怎可能会想出如此完美的策略呢?
(这其中一定发生了误会,一定是……)
大内定纲当然不会忽略旧皮革中可能包藏锐利的新刀之理,当然他始终不认为政宗是个人才。虽然当初辉宗曾经一再地给予忠告,而且很有诚意地对他表示友好,但是定纲却坚持不肯重返米泽城。造成定纲如此坚决的原因,主要就是因为辉宗缺乏魄力的表现。
“我怎么可能追随这么儒弱的人呢?”
由于定纲认为伊达家的人过于儒弱,所以心想这件事一定是个误会。
定纲微笑着对法印举起酒杯:
“你的报告我已经知道了。来!我们喝一杯吧!现在我们来合作一首连歌吧!方才我所做的句子是:饮尽杯中明月……你放心好了,伊达家的小老鼠不会有什么作为的。”
高挂在天上的明光,仍然散发出皎洁的光芒,静静地照着人世间的一切。
三
在进入杉之目城以前,政宗特地命令藤五郎展开小浜攻略的铺路工作。
于是成实乃派遣家臣大町藏人及石井源四郎两人,暗中前往小浜的支城刈松田,说服城主青木修理弘房开城投降。
听到这个建议的青木弘 623f." >房并未立即加以拒绝,只是要求对方让他考虑一晚。
对青木来说,政宗的提议着实出人意表,以致他一时之间摸不着头绪。
政宗所提的建议,大致上可分为四个要点。
“我这个人一向非常倔强,对于边界之人为了争夺方寸之地而相互残杀的行为,根本不屑一顾。但是,我认为奥羽之地必然能够孕育出天下第一的精锐;而我的目标,就是带着这批精锐前往中央,一举平定天下。今年我选择磐梯山作为练武演习之地,而猪苗代及芦名则理所当然地会成为问题。但是不论如何,我仍然希望所有自认为兼有才干和武勇的人,能够追随我前往中央。在此之前,我当然必须先试试哪些人真正具有才干。不过各位尽管放心,我并不是一个喜欢滥杀无辜的人;更何况,杀害一些日后可能对我有所帮助的人,对我并无好处啊!”
换言之,政宗所要强调的第一要点是“伊达家的作战并非为了扩张领土”。
如果想要拥有天下,那么首先就必须积极挖掘人才。但以目前的情势看来,对天下第一等精锐施予训练乃是刻不容缓之事。
由于此时织田信长已死,因此全国各地的势力都蠢蠢欲动,随时准备群起争雄。
而促使政宗下定决心的,是中央的羽柴秀吉、滨松的德川家康及小田原的北条氏。
“赶快平定奥羽之地,以便率领精锐南下,为什么还要犹豫不决呢?”
这就是政宗的第二要点。在此之前,他必须尽快下定决心,并且决定战略及前进路线。若要尽快挥兵南下,则最好由会津出越后,然后再由北陆道出近江,或者经白川通过下野征服东海道较为方便。
当然,也可以经浜街道由常陆出兵,但是如此一来势必会遭到佐竹顽抗而牺牲大批的人力、物力。因此,最好的方法就是征服中央的杉之目、二本松、须贺川、白川等势力,使其成为同志,然后才能拓展南下的道路,这就是政宗的第三要点。
至于第四要点,当然就是希望这些地方势力都能臣服于政宗。
“我绝对不会勉强各位!一个人必须配合其才干量力而为,才能发挥最大的作用。当然,你也可以选择臣服于大内定纲或田山义继,但是如果你认为他们不是很好的同志,那么何不加入我们的阵营呢?”
“政宗真的准备挥兵南下?”
“那当然,这件事早就已经决定了。事实上,隐居的伊达辉宗先生曾多次向大内定纲提出忠告,然而定纲却充耳不闻。主上是位胸怀宽大的年轻大将,他曾多次阻止我们出兵攻打二本松和小浜。因此,我们只是想要借道通过而已,根本无意多作杀戮。相信你也知道,我家主君乃是万海上人投胎转世而成,所以如果能获得愈多具有才干者的帮助,相信一定很快就能取得天下,建立一个和乐、升平的泱泱大国。你愿意终生蛰伏于此吗?在芦名的黑川城周围,已经有很多人加入了我们的行列。我不知道你的想法为何?但如果你愿意追随政宗的话,我可以代他作主,带你前去与他见面。”
藤五郎成实所派遣的家臣大町藏人,原本就是一个精于议论、舌灿莲花的人。
虽然他极力夸大政宗的魅力,但事实上他本人也深受政宗魅力之吸引,因而才会不遗余力地说服对方。
刈松田的青木弘房闻言不由得心中一惊,于是要求对方给他一个晚上达时间好好考虑,并在当晚连夜出城,快马奔往针道城与内藤勘助共商对策。
以他的智慧,根本无法做出任何决定。更重要的是,他根本无法辨认对方所说内容的真伪,因此他想知道内藤勘助对此有何看法。不过,在前往探询勘助的意见的途中,却发生了非常奇妙的变化。
当他走进针道城时,突然像换了个人似地,似乎胸中另有丘壑。
“我还是追随伊达家吧!否则不出数日,他就要来践踏我的城池了。”
于是他摇身一变而成为劝降的说客。
如此巨大的转变,着实令人怀疑他是不是中了催眠术?原来在策马奔往针道城的途中,他已经沉醉在政宗所描绘的远景当中,进而成为政宗的代言者。
“勘助,你仔细想想!大内定纲于情于理都站不住脚……一切终究会归于乌有的。目前,杉之目城的军力旺盛,因此小浜很快就会被伊达家枚平。据说隐居的辉宗知道这件事情之后,曾数度派遣使者前往小浜说服他,企图救他脱离困境,但是大内定纲还是背叛了如此深厚的情谊。由此看来,他可真是天下第一的大傻瓜,而且丝毫不懂义理。一个不知义理为何的人,怎可能生存于天地之间呢?如果我们仍然执迷不悟的话,最后必将难逃被伊达势歼灭的命运。好好想想吧!难道你想和万海上人投胎转世的政宗拼命一搏吗?更何况,假若事情真如他们所言,则你我将来也可以成为大国之君哩!”
在战国时代里,具有催眠师魅力的,包括织田信长、秀吉和家康等人。
成为英雄的条件之一,就是必须具有使人沉醉在自己所塑造的美景当中之能力……现代担任公司老板或律师的人,绝大多数都具有这种能力。
总之,政宗的过度吹嘘终于在这些单纯的东北人心中架起了一座彩虹之桥,并且塑造出一幅美丽的远景。
当然,具有这种特性的人任何时代都有。
例如当日本以伊达众之名对朝鲜用兵时,出现在人们眼前的华丽军装,及设置在仙台的青叶城及青龙山瑞严寺的“帝王之座”,即是应用这种技巧。
这些做法主要是为了让人们产生天子曾经亲临仙台,并且面带威仪地盘坐其上的印象,进而使人信服。
正如先前所预料的,这番说辞果然震慑住青木弘房及内藤勘助,使他们相信自己若不投降就毫无生路。不!不只是投降而已,他们甚至认为自己终其一生都无法离开政宗而生存,故这也可以视为一种信仰的魔力。
当青木弘房来到杉之目城,匍伏在政宗面前宣誓效忠之际,正好是大内定纲与田山义继在小手森城内饮酒赏月之宴前一个月的七月十四日当天。
大内定纲对于此事当然毫不知情。
“今年伊达家的部队一定会返回米泽,所以不久各位就可以好好休息了。这些日子以来,真是辛苦你们了。”
定纲神态自若地送走前来救援的芦名势及田山势,一点也不曾察觉自家内部已经发生巨变。
政宗亲自接见青木弘房,并且取下腰间的佩刀送给青木作为见面礼。
“你就是青木修理?”
“是的,我是弘房。”
“从今以后,你就是我的伙伴。只要我们能够同心协力,相信在战场上必定能所向无敌。现在,我要把贴身的佩刀送给你,请你走近一点……”
弘房不胜感激。
“初次见面就蒙主君恩赐,还把贴身的佩刀送给我……这真是我毕生最大的光荣。”
此时,弘房已经完全被政宗折服了。兴奋、感动之余,他甚至把盐松(四本松)的兵力分布图献给了政宗。
八月二十四日当天,政宗很快地出兵准备攻打小浜,先遣部队甚至已经包围了大内定纲所在的小手森城。
政宗亲自在川俣指挥全军,而攻打小手森城的主力则由原田宗时与藤五郎成实率领。如此一来,即使已经回去的芦名及田山赶来救援,伊达势也可以在城外将其截住,不使他们进入小手森城内支援大内定纲。
虽然政宗的战法不甚光明,但是效果却令人叹为观止。例如,他故意把藤五郎成实藏在第二阵的筑馆内。
“如今他的退路完全被阻,只有投降一途了。”
结果政宗又故意命令守在城门的士兵撤退,让敌军以为有机可乘。
守城大将大内长门及松本与市不知这是政宗的诡计,反而误以为援军已经来到,以致逼使围住城门四周的敌军纷纷撤退,于是当即下令:
“大家冲啊!”
在他一声令下,小手森城的城门全数打开,兵士们一拥而出。
在会津未能立下战功的原田宗时见此机会当然不肯放过,于是立刻下令最叫他引以为傲的火枪队三百人同时射击,自己更是一马当先地冲入敌阵之中,以速战速决的方式,砍下松本与市和助左卫门兄弟的首级。当其杀到城门前时,终于成功地将敌军分隔成内外两个部份。
如此一来。置身城外的敌军立刻陷入了孤立无援之境,小兵们不是竞相投降,就是抱头鼠窜。
面对这突如其来的转变,陷身城内的人们均感吃惊。三天之后,也就是二十七日当天,军使终于竖起白旗,并旋即由里门来到藤五郎成实所在的筑馆。
“怎么?不是才刚开始作战吗?怎么这么快就结束啦?”
十八岁的成实以嘲讽的口吻迎接军使。
“不多流点血,怎么喂得饱阿武隈川的鱼呢?定纲他怎么啦?”
军使是一位名叫石垣勘解由的侍卫大将。面对成实讥讽的口吻,他只是平静地望着对方,然后闭上双眼缓缓说道:
“事实上,通路完全被截断,城内早已绝粮了。”
“什么?才被包围三天就绝粮了?这么一来,你们如何作战呢?”
“坦白说,我家主君大内定纲早就不在城内了。当他发现小手森城被你们团团围住时,就立刻撤退返回小浜去了。”
“什么?定纲已经逃走了?”
“是的。我之所以自动献城投降,主要是希望你能答应让我带领城兵返回小浜。”
“噢?这么说来,你们是不想再战喽?”
“请你秉持着武士的同情心……”
“说什么蠢话?难道你忘了令主人完全无视于我家隐居主君的忠告,甚至夸下海口要我们放马过来吗?”
“这是我方的失策。”
“不!我绝不就此停战!我只杀了三、四个人而已,怎么能让你们就这样回到小浜呢?难道你们想在那儿再跟我方做殊死战吗?现在你还是赶快回到城内,准备接受被杀的命运吧!”
这时,政宗突然出现了。
“这是谁呀?藤五郎。”
“这家伙是定纲的家臣石垣勘解由,特地来此乞降的。原来定纲早就逃回小浜城了,所以他要求我们让出一条生路,让他带领城兵们回到小浜去。”
“噢,原来他是想要帮助城兵啊!不过,我怎么可能让他们回去呢?”
“大将!请你发发慈悲……”
“如果你要回伊达郡的话,那么我可以答应你的要求。现在,我愿意让出一条路,请你们回到伊达郡去吧!”
这时,军使突然匍伏在地痛哭失声。
“所有的人都知道我前来乞降,如果就这么退回伊达郡的话,不就不能和主君定纲同生共死了吗?”
“什么?你们要和定纲同生共死……?”
政宗讶异地倾身向前问道。这是一个晴朗的秋天午后,天空里碧蓝澄净,显得格外安详、平和。
“这么说来,你也知道这场战役大内是必输无疑的喽?”
“正是如此……”
“定纲居然能够有你这么一位家臣,真是幸运极了!好,我就成全你的心愿,让你和他一起死吧!”
“你答应我的请求啦?”
“我会装作没看见,但是你们一定要趁着今晚赶快出城,否则被其他人发现了,可就不妙喽!总之,你自己多加注意。”
“好,我知道了……”
“等你回到小浜以后,请代我劝劝定纲,教他不要再逃了。像他这种只顾自己活命而弃家臣于不顾的男人,是永远不会受人尊敬的。因此,我希望他在临死之前,能表现得像个武士般的勇敢。”
“我会把你的话铭记在心。”
“告诉定纲,政宗不是一只小老鼠,而是一条有血、有泪的龙。还有请他别忘了,龙不但会呼风唤雨,还会攻打黑川城(若松),像田山、大内之类的小猫,根本不把它们放在眼里。事实上,政宗所要争取的,是整个天下,而非区区的奥羽之地。好了,藤五郎!护送军使到城门口,让他走吧!”
“但是这家伙所说的……”
“我知道他说了什么,就让他完成心愿吧!”
政宗说完就站起身来,很快地走到屋外去了。
四
翌日(二十八日)一早,小手森城早已化为一座空城。当伊达家的部队入城之后,政宗当即决定把城交给原田蕉雪看管,而自己则继续朝木樵山城前进。
当伊达的大军抵达木樵山城时,城内的士兵早已人心骚动。在围城的当天夜里,政宗命令全军发出各种哄闹声,企图使对方以为伊达正准备攻打城池。事实上,这只是政宗的一种战略应用罢了,那些震天价响的哄闹声,其实是士兵们在煮饭时所故意制造出来的声响。
然而,当守城的士兵听到如此巨大的声响时,却以为对方已经展开夜袭行动,因而个个吓得抱头鼠窜,根本无心防守了。
这天夜里曾经三度降下骤雨,最后一次是在子时过后。结果等到天亮之后,大家才发现城兵们已减少了将近一半。
“怎么样?藤五郎!是不是只要巨龙一吼,就可以使对手吓得浑身颤抖,纷纷自动请降呢?事实上,我们只需朝天空发射火枪,战争很快就会结束了。”
喜欢斩杀敌人的藤五郎虽然极感不满,但是仍然依照政宗的吩咐,对着天空发射了火枪,表示此城已经落入伊达势的手中。
这时,岳父田村清显特地由三春率兵加入了战斗行列,使得伊达家的士气更加旺盛。政宗特地前来拜见清显。
“稍安勿躁!过度急躁反而会造成无谓的牺牲。由于这次的情势对我方极为有利,因此不妨悠然地进行。”
尽管情势对伊达家十分有利,但是政宗却不肯一鼓作气地直接攻打小浜,反而打算将其周围的小城及城堡一一击溃。在此情况下,等到冬天一到,则再度前来支援大内的芦名援军也会陷入窘境。
正因有此打算,所以从木樵山城移往黑笼城的政宗,特地命片仓小十郎及藤五郎成实、白石宗实、樱田元亲等大将由筑馆城出兵攻打小浜,而自己则率兵攻打大羽内城。
时序已经进入九月。愈接近小浜,敌人的抵抗愈是顽强,以致伊达的军队曾数度在小濑川附近陷入苦战。
“不必太过勉强!万一敌军的攻势过于猛烈,不妨暂时撤退。希望你们记住,撤退绝非耻辱。更何况撤退之后可以改采包抄攻势,结果反而比正面攻击更有效果哩!”
这时已是九月二十五日,而政宗的部队也正逐渐接近小浜附近的岩角城。一旦攻陷了岩角城,则小浜的屏障便告完全解除,而且还阻断了通往二本松的退路,因而可以直接攻打大内定纲的根据地。
进入阴历十月以后,谁也无法预知何时会天降大雪。
“在九月中旬之前,一定要把这件事情处理完毕。”
随着属城的不断增加,父亲辉宗也带着远藤基信前来助阵。政宗心里暗自决定,等攻陷小浜之后,就把这座城池交由父亲掌管。令他颇感欣慰的是,一切都照预定的计划确实进行。
到了九月二十五日,伊达势又成功地攻下了岩角城。当消息传来之后,大内定纲不禁感到吃惊。对一个经常变节的人来说,他不但比一般人更神经质,而且敏感。
“什么?伊达家的部队竟然攻到了岩角?”
由于退路已被阻断,看来大内定纲也只能在小浜城内作殊死战了。于是他连忙命人请来芦名家的援军主将,并且将事情据实以告。
“伊达家的部队已经切断了所有退路。”
“这样下去怎么得了?一旦岩角被夺,那么我们就得像锅中的鱼般地任人宰割了呀!因此我打算率领家臣突围而出,希望你们能用芦名的军力护送我到二本松去。”
这一次定纲逃走的行动十分迅速。眼见冬天的脚步逐渐接近,一心想要返回故乡的芦名士兵当然也希望尽快把定纲送到安全之地,以便早日完成这次任务。
“既然如此,我们这就送你过去。”
因此,当伊达势攻陷岩角城时,大内定纲也已经不在小浜城了。
伊达势万万没有想到,芦名家的部队居然也会不战而退。无可讳言地,这是他们的疏忽。
换句话说,在伊达势占领岩角城的同时,小浜城也已成为一座空城,而定纲则成了漏网之鱼。
九月二十六日当天
“连家臣一并带走,与芦名一起逃往二本松去了。”
由俘虏口中得知此事的政宗,不禁气得咬牙切齿,内心感觉非常懊恼。
“好!既然如此,那么我就改变预定的计划吧!原先我打算今年进攻到小浜为止,现在则必须一举扫平二本松了。”
政宗毕竟还很年轻,因而始终认为舍弃城池、家臣的大内定纲,一定会停留在二本松……然而他的估计却出了差错。原来定纲早已看清田山义继所在之二本松城也岌岌可危的事实,于是又和芦名势一起逃往黑川城去了……
五
对大内定纲的遁走最感吃惊的,莫过于二本松的田山义继。他也知道,获得胜利的伊达势绝不会就此驻守在小浜城的本阵,而会继续朝二本松进攻。
更令他感到忧惧的是,敌人除了伊达势之外,还加上了田村家的兵力。而在自己这一方面,原本和自己站在同一阵线的势力,如今都已成为伊达家的属臣,而且大内的势力已经全部丧失,甚至连芦名家的部队也已经离去。
“如此一来,必然会遭遇重大的挫败。”
如果大内定纲逃到二本松的话,那么义继还可以割下他的首级作为献礼,向伊达势求和,然而定纲却和芦名势一起消失了。
(看来定必败无疑了……)
为今之计,除了投降以外别无他法。
在小浜城这方面,由于城内建有上下二馆,因而辉宗父子乃决定暂时住在此地。其中,上馆称为宫之森,由隐居的辉宗居住,而政宗则在下馆运筹帷幄。
“不论对方肯不肯原谅,我都必须出面请降才行。”
既然要请降,那么与其和当主政宗商量,倒不如和隐居的辉宗商量比较有利。在得知义继有意请降之后,家老新国弹正提出自己的意见,建议他直接请求辉宗原谅。不过,辉宗认为既然已经把家督之职交给政宗,就不应该再插手其间,故而拒绝与他见面。眼见事已至此,义继只好转而请托藤五郎成实之父伊达实元代为说项。
“由于我们与田村家素有宿怨,因而一直与伊达家为敌。但是,前年我们亦曾为伊达家略尽绵薄之力,所以希望政宗殿下能够舍去旧怨,原谅我们,让我们成为伊达家的部下。”
实元和辉宗一样,都是老好人,因而果然把这番话转达给政宗知道。
“什么?义继想要成为伊达家的家臣?”
“是的。由此可见他已经被殿下的威力给震慑住,故而自动前来请降。”
“你告诉他,一切都已经太迟了。如今,只要我一声令下,二本松城立刻就会被夷为平地。不过,如果他是真心想要投降的话,那么就带着大内定纲的首级来见我。”
“可是,定纲已经逃往黑川去了呀!”
“那么我就只好讨平他喽!不论是在小手森或大羽内之战,义继都不可能获胜,所以叫他废话少说,等着领死吧!”
这时,政宗突然又改变态度说道……
“好吧!既然他一直请求我方原谅,那么你就告诉他,从今以后他的领土南到杉田川、北到油井川为界,而且必须交出儿子作为人质,如此我就答应让他成为伊达的家臣。”
这个让步似乎颇令人欣慰的,但事实上,一旦田山义继真的答应政宗的要求,将领地缩小至南到杉田川、北到油井川的范围之内,则仅足以供养义继一族而已。面对如此辛辣的揶揄,义继垂头丧气地陷入沉思当中。
“如何?你愿意成为伊达的家臣吗?”
老好人实元丝毫不曾察觉这是政宗峻拒对方的借口,然而田山义继却已经感受到了。
(政宗根本不肯原谅我!)
这么一来,便只有殊死一战了,但那只是自取灭亡而已……
“我先和家臣们商量、商量,然后再回答你吧!”
义继脸色苍白地向实元告辞,并立即赶回二本松与新国弹正密谈。密谈大约半小时后,义继召来嫡子国王丸恳谈一番,最后终于率领将士三十六人再度来到小浜城。这次他并未会见伊达实元,而是与伊达家老远藤基信会面,正式向他请降。
基信并不知道实元与义继会面之事,因而再度把义继请降之言原原本本地告诉政宗。政宗以罕见的严厉态度斥责基信。
“这些话他早就透过实元告诉我了,而我也已经透过实元拒绝了他的请求。这家伙怎可能诚心投降呢?我看一定又在使什么诡计了。”
诡计……一旦发觉不对,就会立即检讨所有可能,这就是政宗的个性。然而此时政宗并未花费心思去分析义继会使什么诡计,因为他根本不打算原谅对方。
令人意外的是,义继又请出了辉宗充作说客。
从基信那儿回来以后,义继再度与实元见面,并且泪眼婆娑地请求实元帮忙。
“我们只拥有一座小城,因而必须依附其他的强者,才能生存下来。事实上,我们又何尝愿意与人争名夺利呢?但这也是无可奈何的事啊!为了生存,二本松曾两度臣属于芦名及佐竹,如今我们愿意痛改前非,把这里献给伊达殿下,并对天发誓永远效忠伊达。希望你能念在我们诚心悔改的份上,把过去的仇恨一笔勾销吧……”
实元和基信两人一道前往上馆,将义继这番话一五一十地告诉了辉宗。
这时,辉宗再也无法保持沉默了。他让义继在外等候消息,自己则亲自来到下馆会见政宗。“虽然我曾表示不再干涉你的决定,但是古语有言:‘穷寇莫追’,如今既然田山义继已经诚心悔改,你又何苦坚持己见?怎么样,就99lib?t>原谅他吧?”
政宗哑然望着父亲。对于这个从不知怀疑他人的好好先生,政宗实在不知如何是好。正因为父亲的心肠太好,所以部下才会一而再、再而三地背叛他,然而他却不知道记取教训。
“怎么样?你是不是认为我不应该干预你的决定?”
“……”
“这次义继真的是诚心悔改了……难道你认为我的观察有误?”
“父亲大人,我知道了。”
政宗只能说出这句话来。
“父亲大人,你那慈悲为怀的佛心令孩儿深受感动。好,我就再原谅他一次吧!”
“谢谢你愿意听从我的劝告。”
“既然原谅了他,那么就多给他一点领地吧!先前我给他的范围是南到杉田川、北到油井川一带,现在就请父亲转告他,杉田川以南地也归他吧!希望他不要辜负这份恩义,永远真诚地效忠伊达家。”
政宗虽然注重现实利益,但却仍然具备了人子的体贴心理。当辉宗听到他的决定之后,高兴得好像被原谅的人是自己似地,突然一个箭步上前握住了儿子的双手。
“我相信经过这次的教训以后,他一定会诚惶诚恐地效忠伊达家,我会让他了解你的宽容,并且要他永远对你忠诚。”
于是进攻二本松的行动终告结束。田山义继不但在千钧一发之际拾回了性命,而且重新保有城池。
六
田山义继带着礼物再度来到小浜城,是在翌日,也就是十月七日的黄昏。当时政宗正好离开下馆前往盐松近郊附近检视部队,并顺道在附近狩猎而未回城。
当义继抵达小浜时,已是上弦月高挂在霜冷天空里的晚秋黄昏时刻。
伊达家出城迎接的是伊达成实父子,而陪同义继前来送礼的家臣,则有三、四十人之多。当义继得知政宗尚未返回下馆时:
“这次承蒙辉宗先生大力协助,我才得以获得政宗殿下的原谅,并且保有旧领地,因此希望能当面向辉宗先生道谢,然后再回去……”
他谦恭有礼地说。于是藤五郎成实立刻派人至宫之森去,把义继的心意告诉辉宗。
“是吗?他竟然还带了礼物来。好吧!虽然我已经隐居,但是既然政宗不在,我就见见他吧!快请他进来,态度不可太过无礼喔!”
义继带着老臣高森内膳、鹿子田和泉、大规中务等人来到辉宗面前,表示今后愿意听从政宗的吩咐。
“那就好,那就好!虽然目前我是隐居之身,但是仍想和各位喝杯酒,请大家一起过来吧!”既然义继成为新的附庸,那么对田山家的老臣也应该有所认识才行。因此,这天的酒宴便成为理所当然之事。
在席上,义继以令人感动的态度不断地向辉宗道谢。
“若不是您的宽宏大量,我怎能依然保有南方的领地呢?而且小犬也将难逃充当人质的命运。对于您的恩德,田山家人永远铭记在心。”
“哎!区区小事,何足挂齿?大家喝酒吧!”
辉宗照例捧着朱红的酒杯,依序和义继、内膳、和泉、中务等人举杯畅饮。
“你就是高森内膳?我是辉宗,我好像在哪儿见过你喔!”
“谢谢你记得我!”
秉性善良的辉宗,这时已经完全消除了戒心。按照当地的习俗,酒宴上敬酒之际,必须一次连喝三杯,如此三个人敬下来,总共就喝了七、八回合的酒了。等到四个人轮流敬完,辉宗早已醉得不省人事了。
当义继发现辉宗已经面红耳赤、烂醉如泥时,便立刻放下酒杯说道:
“今天蒙你盛情款待,义继铭感五内,希望今后还能再与你同桌畅饮。”
“是吗?政宗不在城内,是我们失礼了,改日定会当面向你赔礼,回家的途中请多加留意。”
辉宗一向不爱托大,喜欢与对方平起平坐,因此特地送义继等人来到玄关处。但是就在众人来到玄关口的那一瞬间,义继的态度却完全改变了。
“不要妄动,你们这些笨蛋!再动辉宗就没命了。”
陪同辉宗出门送客的藤五郎与留守政景见此情状,忍不住高声尖叫。原来义继手中正拿着一把亮晃晃的利刃,抵住了辉宗的胸口。
“你想干什么?不要乱来呀!”
辉宗狼狈万分地看着义继。
“不要乱来……?”
义继冷笑道:
“你看我像是在开玩笑吗?我们只有四个人,而围绕在你周围的人,却丝毫没有察觉我的企图,这不是太可笑了吗?好了!我们走吧!”
等到发觉情况有异之后,立刻涌进了三、四十名伊达家的侍卫,阻断义继等人的去路。
“混蛋!你想干什么?”
“不准妄动,否则辉宗就没命了。走,快走!”
辉宗整个人都吓呆了。这只温驯的猫会突然变成凶猛的虎豹,是他始料未及之事。但是,如果自己不照他所言继续前进,则抵在胸前的尖刀就会刺进胸膛里。
“怎么样?现在知道我田山义继的厉害了吧?”
“你这个忘恩负义的家伙,休想平安无事地离去……”
“如果我不能安全地离去,那么辉宗的性命就会不保。事实上,原先我的目标是政宗,但既然他不在,只好改以辉宗为对象了。现在,我要把辉宗当作人质带到二本松去,你们赶快退开,否则休怪我心狠手辣。不久之后会有两百名田山士兵前来迎接我们,但是在这之前,你们必须保证我等的安全,并且让我们安全离去。”
“混蛋!这么做对你有何好处?你不觉得自己是在自掘坟墓吗?”
“我可不这么认为。纵使政宗再残暴、不仁,也绝对不会眼睁睁地看着亲生父亲被杀。现在我先把辉宗带走,至于其他的事情,以后再谈吧!走,快走!”
原来这就是义继的计划。早在假装投降之前,他就准备把辉宗挟持到二本松当人质,然后向政宗提出议和的条件。
这真是一件可怕的欺骗行为!由于事起仓促,伊达家的人都惊讶得说不出话来。这时辉宗已经站在台阶上,而等在门外的四十名田山家人也立即一拥而上,团团围住四人;一旦让他们走出城门,恐怕马上就会有两百四十个人围绕在辉宗的四周了。
“你们不要再追过来了!只要有人敢轻举妄动,我就立刻一刀杀死他。”
伊达家的兵士们纷纷拿着大刀及火枪追到城门来。大家心里都很清楚,一旦让义继走出城门,就再也无法救回辉宗;但是如果不让他们安全离去,则义继就会杀了辉宗。一股腾腾的杀气,突然弥漫在昏黄的月色当中。
田山家的士兵带着袒胸裸足的辉宗迅速退走。
看来对方似乎打算在途中把辉宗缚在马上带走。
“难道就这么让他们走了?不行!我们一定要设法把辉宗殿下救回来。”
然而,由于担心对方杀害辉宗,因此他们也不敢贸然采取行动。
有关当时那种危急的情景,《成实记》中有以下的记载:
“出了宫之森的伊达士兵并未穿着武装,绝大多数都只是穿着短服,怒视着挟持辉宗的田山势,情势十分危急。”
退走的义继一行人来到高田原。此地原为平石村栗的巢穴,道路两旁有参天的古松相连。借着昏黄的月色,依稀可以看到伊达家人正茫然地跟在田山势后面。
就在这时,突然有人发了一枪。
这声枪响成为一大关键,原本心存顾忌的伊达家人开始猛烈地攻击田山势。无疑地,枪声使众人丧失了理性,完全陷于战斗的情绪当中。
七
在听到枪声响起的那一瞬间,辉宗内心一片茫然。当初若不是自己极力劝说,政宗根本不会原谅田山义继,谁知他竟然恩将仇报,挟持自己当作人质……。
(被带到二本松之后,会发生什么情形呢?)
对辉宗而言,这是他生平仅见的奇耻大辱。辉宗悲哀地想到,自己似乎从来不曾看对人过,大内定纲如此、田山义继也是如此。直到此刻他才知道,虽然人与人之间互相信赖是件好事,但是,这种诚意和人情在战国时代却成为一大弱点,根本无法产生力量,使人成为自己的同志。
在这个“没有人情的世界”里,过度重视情谊的结果,反而使自己沦为人质。
(这么一来必然会使政宗左右为难!)
辉宗不愧是个有情之人……身为父亲的自己成为交涉筹码,必然会迫使政宗受制于义继。转念至此,辉宗突然下定了决心。
正当义继持刀抵在他的背后,逼他不断前进之际,辉宗突然回过头来朝着成实大叫。
“喂!藤五郎在吗?”
“主人,我在这儿哪!”
“不要动,再动我就一刀刺死你!”
眼见辉宗突然回头,义继以为他想趁机逃跑,于是紧紧抓住对方的衣襟,威胁地挥动手中的利刀。
“你再走近一步,我就当场杀了他。”
然而辉宗却对他的恫吓毫不在意。
“藤五郎,我在这里,赶快朝这边发射火枪吧!”
“我不能啊!天色太暗了,我根本分不出你和义继,很可能会误伤了你啊!”
“笨蛋叫你仔细想想,一旦我被掳到二本松去,结果将会如何呢?不要顾虑我的安危,尽管开枪吧!”
衣衫零乱的成实低喊一声,随即奋勇朝敌阵冲去。
“快走啊!再不走我就刺死你。”
“藤五郎,你听到了没?”
成实并未回答,但是紧接着众人又听到第二声枪响。
“啊!”
刹时辉宗和义继都倒地不起了。义继的利刀贯穿了辉宗的胸膛,而子弹则经由辉宗的胸前贯穿了义继的心脏。
经过数秒的宁静之后,众人又恢复了先前的战斗,刹时四周又响起了野兽般的怒吼,到处充满了血腥暴戾之气。
八
根据《成实记》的记载,叁与此战的二本松士兵共有五十余人。由于义继和被掳为人质的辉宗都已惨死,因而二本松的战士们也都失去了斗志。
结果,五十余名二本松众士兵全部被成实及留守政景斩杀了。
但是,到底是谁乘乱发射火枪的呢?……虽然至今仍然没有正确的答案,但是我们可以确定的一点是,实际下令开枪的人必定是成实。正因为如此,所以才会引发往后的许多事端。
这次意外不但导致政宗与成实不合,而迫使成实不得不逃离伊达家,潜居在小田原附近。由于成实射杀辉宗的传言甚嚣尘上,因而政宗乃加以利用,借此命成实担任间谍而潜往小田原。虽然有人认为这是政宗一手导演的苦肉计,但事实究竟如何我们也不得而知。不过,政宗毕竟是一位才智过人的英主……
总之,当政宗返回小浜城的下馆时,城内早已乱成一团。众人争先告诉政宗有关田山义继来访,并且乘机掳去辉宗一事……
(糟了!)
首先映入政宗脑际的,是自己和父亲在性格上的差异。眼见自己帮助过的义继恩将仇报,父亲这个老好人一定感到十分痛心。
(或许父亲已经不在人世了!)
深知父亲个性的政宗,突然有此直觉。政宗痛苦地想到,父亲一定不愿意自己成为人质而拖累儿子。
“义继这个混蛋,如果他敢伤害父亲一根汗毛,我一定要率兵把二本松城踏成平地。”
政宗未及思索,便立刻带着小十郎及枪之助左朝高田原的方向疾驰而去。但是等他到达时,却发现一切都已经结束了。在栗之巢通往权现谷的高田附近,政宗看见成实和政景等一行人抬着放有父亲遗骸的木板,旁边挂着义继那血肉模糊的首级,正缓缓地前进着。
“藤五郎,我父亲呢?”
听到政宗那急切的声音,成实忍不住放声大哭。
“他是被杀,还是自杀而死?”
“是自……自……自杀的。”
“先停下来吧!我要检视父亲的伤口。”
政宗翻身下马,看到父亲的慈颜在月光的映照下,依旧显得那么祥和时,又忍不住悲从中来。他抱起父亲那冰冷的遗骸,无限哀痛地凝视着天际。
“父亲大人,我是藤次郎啊!”
政宗突然歇斯底里地失声叫道:
“请原谅孩儿不孝!今天会让你遭此不幸,完全都是……都是我思虑不周的缘故。”
从未在人前掉过眼泪的政宗,此时却忍不住嚎啕大哭。
政宗之所以如此伤心,乃是因为他认为父亲的死,完全是由自己一手所造成的。若不是自己太过疏忽、太过愚蠢,怎么会把别人的甜言蜜语当作实话呢?如果不是自己太过天真,又怎会相信可以借着恩义来感化狡诈的毒蛇猛兽呢?
直到此刻他才知道,虎哉师父所教导的禅理,根本不适合用在田山义继这种心如蛇蝎的恶徒身上。
如果是大内定纲,或许根本不会记恨政宗对他的揶揄和嘲弄;但是田山义继却把它视为终生难忘的耻辱,并因而产生怨恨。
有时迫于情势所需,人类往往必须勉强自己和具有蛇蝎心肠的人合作;然而自己却自以为聪明、自以为可以踩在这只蛇蝎身上,以致害得父亲被杀……
(是的!杀死父亲的不是别人,而是我这思虑不够成熟的政宗……)
政宗的哭声嘎然而止。
“藤五郎!把义继的首级……擦拭干净,他的脸上沾了太多血。”
“对这个畜生何必……”
“够了!我不想用他那肮脏的脸来祭拜父亲。如果不是生在战国,家父必定能够步上菩萨之道;但是如今却因为他太相信别人,以致丧失了性命。对于这么一个慈祥的好人,怎么能让他看到如此肮脏的首级呢?”
成实信步走向井边,用双手掬水洗净了义继那沾满血迹的首级。
“父亲大人!”
政宗再度哭喊道。接着他恭敬地将义继的首级供在父亲灵前,两眼呆滞地凝视着远方。在这冰冷的夜里万籁俱寂,只有那透着寒光的月亮依旧照射在大地之上。
第六章 人取桥
一
翌日清晨,政宗的怒气终于像排山倒海般地爆发了。
自从父亲的遗骸送回小浜城内的上馆宫之森后,政宗就一直静静地坐在父亲身旁,直到第二天清晨为止。然而,当第一道曙光由天际露出时,政宗已经完全丧失了理性。
(父亲不是被杀而死!他像所有的战国武将一样,是在敌阵当中自杀身亡的……)
唯有这么想,才能使其思绪保持稳定,进而有条不紊地处理善后。
但是在假寐醒来之后……
(啊……父亲已经不在人世了……)
当这个念头窜入脑际时,突然一种前所未有的孤独感袭上心头,而理性又再度为愤怒所取代。
从来不曾享受过母爱的政宗,只有从父亲那儿,才感受到真正的骨肉之情,难怪他会对辉宗的死感到哀恸逾恒。更何况,父亲是为了不使自己左右为难,才会假义继之手刺穿胸膛而自杀身亡,这叫他怎能不耿耿于怀呢?
“义继,你这个混蛋!”
假寐之前的政宗,和现在完全判若两人。将父亲遗骸运回小浜的政宗,所憎恨的是整个战国时代,而不是义继一个人。但是当他醒来以后,那股啃噬心头的孤独愁绪,却将先前的理性完全淹没。此刻他根本没有想到,自己的愤怒会在家臣心中掀起轩然大波。
“藤五郎!小十郎!”
政宗睁开布满血丝的双眼,大声朝门外叫道。他焦躁地在亡父遗骸周围来回踱步,又突然伫足凝视着父亲那覆盖着白布的脸庞及供在其枕边的义继首级。
“把义继的首级挂在小浜城下示众。”
“啊?你说什么?”
成实讶异地反问道。事实上,早在昨夜割下义继首级的那一刻起,藤五郎成实就打算把它挂在城门口示众了。
“我再也无法忍耐了!如果我就这么放过他,岂不成了一个不孝之人吗?”
“这么说来,你要照我所说的那样,把首级……”
“是的!我要你割去他的耳朵、挖去他的双眼,然后枭首示众。按着我要立刻出兵踏平二本松,以泄心中之恨……”
政宗咬牙切齿地说着。他静静地看着父亲好一会儿,然后大步朝门外走去。此刻的他,心中已被仇恨所占满,再也无暇顾及情感了。
“太好了!早就应该这么做了。”
藤五郎雀跃万分地提着首级飞奔而出。
“等一下,藤五郎!”
须田伯耆挡住成实的去路。
“什么事?难道你对殿下的决定有什么异议吗?”
“不,我没有异议。只是,殿下所说的话和昨晚完全不同……”
“我觉得没什么不同啊!好了,别管这个了,你还是赶快准备把主人的遗骸送回米泽城去吧!”
“可是,我觉得还是暂且……”
这次出声制止的是远藤基信。虽然他对主君被杀感到十分痛心,但是并不赞成这种毁尸的暴行,只是他根本无法制止比政宗更憎恨义继的成实。
“不这么做的话,怎么能重振伊达家的士气呢?”
远藤基信和须田伯耆面面相觑,内心感叹不已。
“这也难怪,毕竟我们大将只是一个年轻气盛的十九岁少年啊!”
“不知他昨晚所说的话是否属实?”
正当众人交头接耳之际,片仓小十郎却双手紧抱在胸前,静静地凝视着辉宗的遗骸,一句话也不说。
远藤基信站起身来,在枕边的供桌上添加香烛。
“依我之见,还是暂时封锁主上已死的消息吧!”
“但是这根本就不可能啊!”
伯耆反驳道:
“至少二本松这些敌军的口就封不住。”
“不!即使他们知道主上已经去世,但只要我们不正式对外宣布,一定可以使对方放松警戒。”
基信不以为然地摇了摇头,然后走出房门。将义继的首级挂在城下枭首示众,无异是向敌人宣布伊达军队已经决定在今年之内攻打二本松。但是在此之前,政宗所必须做的,是尽快把父亲的遗骸运回米泽城,举行葬礼才行。
如此一来,敌人就有充裕的时间可以巩固城池了。
基信走到廊下,眼光搜寻着站在晚秋庭园中的政宗之身影。
政宗背对着他,独自站在叶子已经脱落大半的榉木下,静静地凝视着远方的天空,似乎正极力抑制胸中的怒气。
“他毕竟只有十九岁……”
虽然政宗命令藤五郎将义继的首级悬首示众,但是心中的愤怒却依然无法消除。在久经压抑之后,政宗终于忍不住“哇”地一声仰天大叫。
二
人类理性与情感的平衡,果真是以年龄为支点吗?
由于政宗亲自下令将义继的首级枭首示众,再加上年轻气盛的成实对他的怀恨,因此首级很快地就被破坏得面目全非了。
待破坏工作完成之后,成实将挖出来的眼珠、耳朵、鼻子和首级分别挂在城门的四个角落枭首示众。不久,又有人在首级之旁悬挂了一个狗头。
当义继的首级悬挂起来之后,城内军民们的情绪都不禁沸腾起来。此时,即使是向来十分憎恨阴险的义继之人,也对伊达家的残忍性格不寒而栗。
这就是战国时代的统治手腕——唯有示威、压迫,才足以服众。然而,起初坚持要把首级擦拭干净的政宗之心情,却没有人能了解。
到底洗净义继首级的政宗是真正的政宗,抑或挖出其眼珠、割下其鼻子的政宗才是真正的政宗呢?
“两者都是表现人类特性的型态。”
如果虎哉禅师在场的话,或许会合掌这么说吧?总之,此刻政宗的内心已被憎恶的情绪所占据,开始要展开“以牙还牙,以眼还眼”的报复行动了。由于内心充满了憎恨,因此他完全忘了计算报复的结果,将使自己蒙受多大的损失……
挂在城门的首级,令小浜的军民不寒而栗,然而政宗却浑然不觉。经过商讨之后,政宗决定将父亲的遗骸送回米泽城,然后在资福寺举行一场隆重的葬礼。
此外,政宗还决定建造寺庙以供奉父亲的灵位,并在牌位上加封寺庙名称“觉范寺殿受心大居士”。
为了略尽人子之孝,政宗决定在出兵攻打二本松之前,先建造觉范寺以供奉父亲的灵位。至于往后的事情,则不在政宗的考虑之列。
十月十四日之后,政宗一待葬礼结束便立刻束装返回小浜,怒气腾腾地准备出兵攻打二本松。就在这时,远藤宗信突然来了。
“家父基信已经在家中为追随觉范寺殿于地下而殉死了。”
事实上,除了远藤基信之外,须田伯耆及内马场右卫门等人,也都为了与辉宗“在泉下相伴”而切腹自尽了。
(糟了!)
政宗不禁愕然。殉死原是身为武人的义理,一旦主君死了而自己却仍苟活于世,则往往被视为耻辱。这些行为原本可以事先预防的,结果却因自己只顾沉缅于丧父之恸而忽略了这点。
(他们怎么可以在这个时候死去呢……?)
对现在的政宗而言,不论是远藤基信或须田伯耆,都是守护内城的重要支柱啊!然而这些重要的支柱却舍弃孤苦的政宗,为先主殉死……
这都是因为义继的奸计所致。想到这里,政宗的怒气又加深了。此时,他不但决心打破以往避免在冬天作战的惯例,而且完全没有想到伊达士兵自春天以来历经多次战役后所产生的疲劳回到小浜之后,连日疲劳以致两眼充满血丝的政宗立即命令小十郎及成实准备出兵。
对于这项命令,藤五郎成实一如往常般地感到欣喜雀跃,但是片仓小十郎景纲却未立刻领命。
“怎么啦?小十郎!难道你不赞成我为父报仇?”
“微臣不敢……”
“那么就赶快去做吧!葬礼已经结束,而杀父之仇不共戴天,因此我们必须一鼓作气攻下二本松,否则政宗之名将被世人视为笑柄。”
“但是……我并不是这么认为。”
“什么……那么你是怎么想的?”
“如今留在二本松的,并非义继本人,而是他那年仅十二岁的儿子国王丸。”
“你的意思是说我以大欺小喽?”
“微臣不敢!不过,站在国王丸的立场来看,他的父亲和家臣也都被你杀死……因此他必然会视殿下为仇敌。”
“什么?把我视为仇敌?”
“那当然!假若当初殿下能够洗净义继的首级并送还给二本松,那么国王丸必定会感激涕零,然而如今你却把他父亲的首级枭首示众。如此一来,你认为国王丸会怎么想呢?因此,我希望殿下能够平心静气地在小浜城供奉先主,等来年春天再采取行动吧!”
“不行,我不能听从你的意见。如果我们在此等到来春才开始行动,那么国王丸必定会利用这段时间四处请求支援,借以巩固城池。因此,等待对我们并没有任何好处。”
“至少……”
小十郎一反常态地违背政宗的决定。
“至少能使殿下激动的情绪逐渐冷却。”
“我激动的情绪?”
“殿下也许不觉得自己的情绪太过激动,但是我们却看得一清二楚。如今围绕在殿下四周的,除了有意称霸奥羽的佐竹、芦名、相马以外,还有白川、石川、岩城、田山等南线的街道七家。真正与我方站在同一阵线的,则只有田村一家罢了。”
“那又如何呢?我们不是正想多多树敌吗?”
“我的意思是说,如果我们要攻打二本松的话,那么就绝对不只是攻打二本松而已。芦名、佐竹等势力必定会以帮助田山国王丸讨还父亲血债为名出兵攻打我方,借机除去殿下这个眼中钉。”
“小十郎,这么说来你是害怕他们的联合部队喽?”
“不!我所担心的是,一旦对方组成了联合部队,那么殿下就会被钉在这儿动弹不得……对北边势力而言,这是一个出兵的大好机会。而在殿下这方面,届时山形的最上义光、师山的大崎、寺池的葛西等,都会联手出动;如此一来,伊达家的内部必然会产生巨变……”
不待小十郎说完,政宗立刻猛烈地摇头说道:
“不要再说了,小十郎!否则我永远也不会原谅你的。”
根据小十郎的说法,一旦南街道的七家联合起来对抗伊达氏,则舅舅最上义光便会乘机策动北边的军势血洗伊达家,进而导致家中发生骚动。
由于义姬打从心底憎恶政宗,因此义光很可能煽动义姬改由政宗之弟竺丸小次郎继承伊达家……对政宗而言,这才是最叫他感到痛心的事情。
政宗手握刀柄,身体因过度激动而微微颤抖。眼见其心意如此坚决,小十郎也无话可说了。
不过,政宗的表现乃是人之常情。失估之痛未愈便又听到师父基信殉死的消息,再加上母亲背叛自己的打击,一下子全部降临在政宗身上,难怪他再也无法以理性的态度来面对一切。
“我说了殿下不爱听的话,内心真是惶恐之至。”
“不必多言!我已经不再是个小孩子了,我会仔细衡量得失,不会像飞蛾扑火般地卤莽行事。事实上,我之所以要这么做,只是为了试试自己的力量。如果你不服的话,那么就回米泽城去好了。”
“既然殿下有此觉悟,小十郎矢志跟随到底。”
于是当下决定在今年内出兵攻打二本松。
三
不论是谁,终其一生当中都可能数度超出理性的范畴。
例如一向小心翼翼的德川家康,就曾因为失去理性而忽略了武田大军会从三方原进犯的可能,以致留下惨败的记录。只是,当时德川家康已经三十一岁了。因此,年仅十九岁的政宗因为父亲之死而被感情蒙蔽了理智,乃是无可厚非之事。
政宗在父亲葬礼后的次日,也就是十五日当天返抵小浜城,随后立即筹划出兵事宜,等到一切都准备妥当之后,已经是二十五日中午了。
家康的三方原之战因为天降大雪而备尝艰辛;同样的,雪也成了伊达政宗此次出兵的最大阻碍。
在北国,阴历十月二十五日距离降雪时间还早;但是在此地,紧接着初雪之后还有声势惊人的大风雪,而且连下三日不止。
对二本松的军民而言,这次的大雪乃是因为孝子的至情感动了上天,所以特地降下大雪来拯救他们。
当然,这里所指的“孝子”并非伊达政宗,而是十二岁的田山国王丸。
人类的悲痛、憎恶等情感,全都是以自己的感情为主所产生的,因此如果以世人的眼光来看,则往往会有不同的想法。
例如伊达辉宗与田山义继之死,原本应该只是战国武将之间的恩仇,而不需牵扯到双方的家族。更何况两个人都死了,当然更不应该记恨。
然而,伊达的士兵不但割下义继的首级,而且将其枭首示众。由于义继之子年仅十二岁,而将其父枭首示众的政宗却已经十九岁……在双方年龄相差悬殊的情况下,一般人当然偏向于同情弱者。政宗已经借着枭首示众报了大仇,但是国王丸却必须忍气吞声,等待报仇的机会。
“田山殿下才十二岁就得临阵出兵了。”
“自从接获父亲被杀的消息之后,他就已经决心要报杀父之仇了。”
“这场大雪一定可以迫使伊达家的部队退回小浜城。”
连刮三天的大风雪,确实使伊达势蒙受重大的损失。除了积雪妨碍部队前进之外,寒冷的天气更使得冻死的人马不断地增加。
在大雪纷飞之际,不但景物不易辨认,甚至连方向也无法加以区别。
当伊达势无奈地退回小浜城时,正是援军抵达二本松的重要时刻。
由于街道七家已经知道伊达政宗有意称霸奥羽,因此帮助十二岁的田山国王丸报父仇之联合战线,便成为人人都不肯放弃的歼敌机会。
更重要的是,一旦二本松为伊达军攻陷,则上述诸家都会直接受到影响。
“拯救国王丸!”
“不要攻打国王丸!”
由来自各地的反对声浪看来,现在无疑是讨伐被他们视为眼中钉的政宗之大好机会。
正如殉死的远藤基信和片仓小十郎景纲所料,奥羽一带很快地集结了七家的联合军。
来自芦名义广的邀请,使得佐竹义重率先出兵,按着岩城常隆、石川昭光、白川义亲、相马盛胤、二阶堂辉行等人也陆续加入,因而救援军的人数在瞬间增加了许多。到了十一月间,联合军的总数已达三万余骑。他们以破竹之势席卷安积郡、降伏中村村,并且朝着小浜城直攻而来。联合大军的攻势所向披靡。
此时,二本松的士气比义继生前更加昂扬。在老臣新国弹正的拥戴下,年仅十二岁的国王丸身披铠甲出现在城内各处。
“大家好好地守城,距离我们取下伊达小儿首级之日已经不远了。”
为了鼓舞士气,国王丸亲自到各地慰问士兵,并且散布即将打败伊达势的消息。面对如此紧急的情况,即使是一向英勇过人的政宗,恐怕也无暇顾及冰雪消退的问题了。
不难想象此刻田山国王丸一定正幻想着要割下政宗的首级,然后一如父亲所受的待遇一般,将政宗的首级挂在二本松城下枭首示众。
“小儿?他竟敢称我政宗为小儿?”
政宗率领八千士兵由小浜城进入岩角城,并在各地要塞配置军力,是十一月十五日的事。在众多的部将当中,政宗特令桑折宗长、富冢近江、伊东重信等三位大将带领两百挺火枪固守高仓城,而濑上景康、中岛宗休、浜田景隆及樱田元亲等四家老,则负责守护本宫。
此外,玉井城由白石宗实负责防守,而政宗本身则在高仓与本宫之间的观音堂亲自坐镇指挥。至于被视为第一阵线的青田原,则由互理元宗、重宗父子、国分盛重、留守政景、片仓小十郎及原田宗时等人率领四千精锐在此守护。
这是一种如鱼鳞般的防御阵式。
当然,除了这些兵力布署之外,还有一支刚强敏捷的游击队。
不用说队长当然是精悍无比的伊达藤五郎成实。成实率领一千精兵镇守在观音堂的西南方,经常派出斥候观察荒井一带的动静,等待时机成熟。
在敌人这一方面,首先,联合军分为三队,采取齐头并进的策略。先是先头部队由前田泽抵达高仓城的西方,准备进攻政宗本阵;另一队由荒井口出发来到人取桥,准备向成实挑战。至于进兵中央的一队,则临机应变朝左右移动,采游击队般的作战策略。
时序进入十一月后,谁也无法预知白魔雪将军何时会成为敌人或同志。因此,这场皑皑白雪都使双方产生前所未有的压迫感。
两军的战火于十一月十七日首先在高仓城点燃。
来自前田泽的敌人,不断地朝高仓城西方逼进。城将伊东肥前守重信不顾富冢近江宗纲的制止,出城讨伐来袭的敌军。
“如果任由敌军继续前进,那么必将影响到大将的安危,所以我必须立刻制止他们。”
于是他率领有两百名勇士的火枪队及三十名骑兵,一齐冲向敌人的阵营当中。
由于当时的火枪无法连续发射,因此在一起发射之后,如果不能一击中的、歼灭敌人的话,那么就没有太大的效果。再者,如果敌军只有三、五百人,则这种突击策略还可能成功,但一旦敌军人数超过太多,则很容易被对方杀出一条血路。
“快点包抄过去,绝对不许有漏网之鱼!”
一声令下,两军立即陷入激战当中。
在观音堂的本阵里观看战况的鬼庭左月入道良直突然高声喊道:
“伊东危险了!目前敌众我寡,恐怕胜算不大。”
于是七十三岁的左月入道立刻率领步卒一百五十人及六十名部众,在转眼间便冲进了敌阵当中。此时政宗不但没有思考的余暇,而且再也不能像以往般地悠然指挥作战。在他眼前的敌人,早已和伊东重信、左月入道的人马展开厮杀,只见到处鲜血四溅,景况十分惨烈。
“千万不能让入道被杀!快,把指挥刀交给入道。”
政宗把自己随身佩带的金黄指挥刀交给近侍,然后驱马奔向敌阵。连总大将都已加入作战,其他的人当然也不能袖手旁观。于是战斗刹时变成一场混战,甚至连政宗的生死也在未定之数。整个情势对伊达家而言,是相当不利的。事实上,如此轻率的作战方法,可说十分罕见。因为在面对如此紧急的情况下,甚至连富冢近江都由城内杀出来了,虽然这是迫于无奈的决定,但是对战争本身来说,并不会因此而转为有利。
十九岁政宗的情绪失控,是导致这场混仗的主因,然而此时他根本无暇静心下来分析利弊得失。自从由城内冲出之后,伊达士兵个个奋勇杀敌,但是敌军却有愈来愈多的趋势。此时,连岩城常隆的五百余骑也加入了混战当中。
枪声、马蹄声及短兵相接的刀剑声,使得天地刹时变成一片阴暗。在这阴沉的冬日里,雪地上沾满了士兵们的鲜血,形成一幅红白强烈对比的画面。
这时,伊达成实也正和由荒井口攻过来的芦名义广之部队展开殊死战。
(观音堂的殿下危险了!)
习于作战的成实,很快就看出情势对伊达家不利。然而他却无计可施,因为不断涌上的芦名军势,早已使他分身乏术了。
终于,伊达家的残兵向高仓城退去了。想必如今他们已经发觉,当前除了紧闭城门死守高仓之外别无他法……
而最先由城内冲出的伊东重信又如何呢?
被称为“战场之鬼”的七十三岁之鬼庭左月入道和富冢近江又如何呢?……
在观音堂的本阵附近,政宗的身影忽左忽右、忽隐忽现,因此连伊达家的人也不知道他是否仍然健在。正当伊达军队在大田原节节败退之际,原本在天际飞舞的雪花也逐渐变为雪片降下,使得人们无法看清彼此的脸孔。然而,在敌军的一阵猛攻之下,观音堂的本阵终告失守。这时,就连伊达家的人也深信这场战役必败无疑。
四
主战场由观音堂附近逐渐移向人取桥。
这时,大部份的伊达军势都已被大批的敌军团团围住,正陷入苦战当中。由路旁伤者敌寡我众的情形看来,胜败已然分晓。
“殿下到底到哪儿去了呢?”
片仓小十郎率领两百名部下沿着桥下的田梗,一边寻找政宗,一边确认敌我的旗印。
敌人的主力为芦名势,而正与其陷入苦战的部队,则是白石宗实、浜田景隆及高野亲兼等人的手下。
“不知这支联合部队能否有效地制止敌军的攻势?”
正当他这么想时……
“报告!”
一名小厮指着桥下说道:
“那不是左月入道先生吗?他已经被敌军杀死了。”
“什么?入道被杀死了?”
“是的。虽然没有看见本人,但是他一向戴在头上的黄帽子就搁在地上……”
小十郎茫然地策马朝小厮所指的方向奔去,结果赫然在枯槁的树荫下,发现了两条人影。
“你们是谁?是入道的家臣吗?”
“是的!我是入道的家臣佃中新助,他是竹藏。”
当其中一人回答时,被称为竹藏的家臣却突然“哇”地倒在田埂上痛哭失声。这时小十郎才发现田埂上还躺着一个人,只是他已经死了。
那个人就是在这场战争中结束了七十余年人生旅程的左月入道。
“入道已经死了!?”
“是……是的。他曾十八次驱散敌人,结果在第十九次不幸被敌军刺死。”
“全部的人只剩下你们两个?”
“是的……我们歼敌两百六十余人……但是铃木式部重安、早川源左卫门所率领的一千名士兵伤亡惨重,而今野彦次郎、同苗小三郎、舟生八郎右卫门等人也相继战死。更令人遗憾的是,入道主上和岩城的家臣洼田十郎在混战当中不幸中枪而由马上摔落……”
“那么,你们怎会逃到这里来呢?”
“入道主上虽然身受重伤,但是却依然不肯放弃,不断地大叫:‘跟随殿下,跟随殿下’,并且拚命向前冲去……我们一直追着殿下来到这儿,才发现他已经气绝身亡了。”
直到此刻,小十郎仍旧不了解佃中新助这番话的含意。
尽管新助不断地叙述左月入道如何奋勇杀敌、入道势如何以寡敌众,但是小十郎所听到的,却只有“追着殿下来到此地……”这句话。
他迅速地翻身下马,探手抚摸入道的额头,赫然发现尸体已经变得十分冰冷。这只已经七十三岁的猛虎,身穿水色法服,头部用黄色的绵帽覆盖住,并未像大多数的战士一样,穿着全副武装。或许他是因为盔甲太重而改穿轻装应敌,只是万万没有想到竟然因此而被敌人刺伤肋腹致死。
“你们带着入道先生的遗骸,赶快离开此地吧!小心一点,千万不可让入道先生的首级被敌人夺去。”
“我知道,我绝对不会让他们得手的。”
“如果我们都能度过此劫,相信一定还会再见面的。”
小十郎纵身上马,调转马头朝桥的方向望去,突然“啊”地一声叫了起来。
他看到一名骑马武者被七、八个敌兵团团围住,正企图冲出重围。
此人穿着武装的身影看起来威风凛凛,但如果没有人伸出援手,恐怕也会遭遇和入道相同的命运……不!小十郎定睛一看,愈发肯定这名武者就是主君政宗……
小十郎景纲突然对着昏暗的天空大声咆哮。
“赶快放开小十郎,政宗在这儿呢!”
他毫无所惧地坐在马背上。
“你们都给我仔细听着。我就是伊达藤次郎政宗,今日为了拜见芦名义广,所以特地驱马来到此地。不久之后,我将取下芦名的首级;不过,如果你们当中有人想要见我,那么就赶快放马过来吧!这一生当中,你们休想再踏上会津的土地。大家等着瞧吧!我一定会取下芦名的人头、我一定会的!”
他挥舞着指挥刀说道。
满腹狐疑的敌军互望一眼之后,迅即拥向这个新出现的伊达政宗身边。
当敌军涌向小十郎的身边时,政宗终于得以自危机当中脱身而出。然而,小十郎的吼声却令他感到十分焦虑,因此他并没有立刻逃走。
在人取桥下,一场新的混战再度展开。
此时天色已经昏暗。在无法分辨敌我、又无路可退的情况下,小十郎意识到此次恐怕难逃全军覆没的下场。
等到政宗逐渐恢复意识时,天色已经完全暗了。
他的身体由两名小兵扶着,手脚已因过度寒冷而毫无知觉。但是尽管如此,右手所握着的血刀却片刻不曾离身。
“这是哪里?”
政宗呻吟道。虽然他很想问身旁这两名小兵许多问题,但却感到力不从心。
“不必担心,我们是自己人。”
有人这么回答。
“自己人……这么说来我并没有被敌军掳去喽?”
“先把血刀移开,设法让自己平静下来吧!”
另一个声音在他的耳际响起。
“现在你正在一个百姓的马房里,这就是我们的本阵。难道你没看到外面有我们的旗帜吗?”
“什么?这么说来,我……”
“现在你连分辨敌我的意识都没有了。”
对方以嘲弄的语气说道,并且用力夺下政宗手中的血刀,把它丢在地上。
火炉中烈焰熊熊,但是政宗的手脚却依然麻痹。在他的身旁有五、六条人影,然而屋内却是一片静寂,甚至连屋外的风雪声都清晰可闻。
“现在战……战况怎么样了?”
“让黑暗来决定吧!快,先把你的手伸出来。”
这时,政宗发现一名僧人正从法衣袖中取出一片雪块,然后把它交给另一个人,两人合力在其毫无知觉的左右手掌和指间不断地摩擦。
“父母所赐的重要手足,绝对不能因为冻伤而任其掉落。”
“咦?你是……文殊堂的法印!啊?这不是虎哉师父吗?”
俯身为政宗脱去脚上破鞋的人影,正是穿着黑色僧衣的虎哉禅师。眼见弟子已经认出自己.来了,禅师却仍一言不发地用力摩擦政宗的双脚。
一种不可思议的沉默不断地持续着。
自己怎么会被带到这里来呢?此处距离方才作战的人取桥到底有多远呢?
人取桥之战的胜负如何?疾驰而来帮助自己解危的小十郎到底怎么样了呢?一连串的疑问在他心里漾开……
“现在是什么时候了……?”
“你想知道是什么时候吗?”
“那当然!此外,我还想知道这里到底是什么地方?是在什么城镇、哪一个百姓家?”
“我不是告诉过你,这是自己的地方吗?像你伊达藤次郎政宗这种不孝之人的藏身处,普天之下就只剩这个地方了。”
“哼!”
“好,行了!至少你的手脚保住了,可以减少你不孝的罪孽。”
在说话的同时,虎哉禅师突然举起双手用力拍打政宗的脸颊。
“啊!”
政宗用双手拊住脸颊。这时,正准备将袖中的雪块丢到地上的文殊堂法印,却忍不住哈哈大笑。
“法印,不要笑得太大声了!”
斥责法印之人不是政宗,而是虎哉禅师。
“到这儿来烤火吧!”
“我可不想再挨您的耳光。我看,我还是在这儿等着烤饼吧!”
在房间的角落里,有三名全副武装的小厮及一名和法印、禅师同行的修验者,正忙着煽火、煎药……
“这家的人呢?”
“没有任何人!”
小厮回答道:
“他们可能逃难去了。”
“马……我的马还好吧?”
小厮露出惊讶的表情,然后默默地摇了摇头。看来,他最心爱的座骑也已经不在人世了。政宗只知道自己掉下马来,然后就什么也记不得了。
尽管手脚已经逐渐恢复知觉,但是记忆却还是一片空白,于是政宗只好把视线移到老师身上。
“师父,你怎么会到这儿来呢?”
虎哉沉默不语,自顾自地把由政宗脚上脱下来的草鞋埋入灰烬当中,然后瞪视着政宗。
“刚才老师说我是个不孝的人。”
“那又如何?”
“但我是为了报杀父之仇……”
“可是你却杀了将近两千人!”
“将近两千人……?”
“正是!根据片仓的统计,我方死亡人数约在三百八十人左右,而敌人则将近一千人。然而,在我看来,真正的死亡人数绝对不止此数,而你居然杀死了这么多人……”
他用力地将火箝丢到政宗的脚边。
“这样你就高兴了吗?难道你是为了杀人而来到这个世上的吗?”
政宗努力压抑内心的激动。
他突然想起禅师曾经问他:“人类是为自己而活?抑或为他人而活?”,然而自己却至今尚未找到答案。
“如果你不是为了杀人而来到这个世上,那么就把令尊、田山义继的性命还来,让那些因你而死的人重新复活!”
听到这一番话的政宗,突然觉得胸口梗塞。
“可是……难道师父你也认为这是一场毫无意义的战争吗?”
“笨蛋!难不成你能让死者复生啊?”
“可是我……”
“不断杀人的人,无疑就是到这世上来杀人的鬼畜之化身。”
“可是,可是我并不……”
“可是你却杀了许多人。你仔细听着,今天之所以演变到这步田地,完全是由你一手所造成的。令尊心性慈悲为怀,当然不希望招致义继的怨恨,然而义继却化为恶鬼来报复他。如今,你也变成了一个被怨恨所蒙蔽的恶鬼到处杀人……怎么样?难道你不承认?”
“可是,那是……”
“假若当初你能沉住气在小浜待到明年,那么这场战事就不会发生了。义继之子有何罪过呢?对于一个没有过错的人,你不但不知宽恕,甚至还故意加深其内心的怨恨,迫使他不得不集结重兵……憎恶会不断地蔓延开来。所谓的堕入地狱之苦,就是在贫穷的心中种下了憎恶的种籽……这是毫无意义的举动,然而你却至今仍然不知悔悟。”
虎哉握拳打在政宗的身上,但是政宗却不曾回避。
疼痛、愤怒、悔恨、寒冷等感觉交织在一起,使得他不停地颤抖着。但即使是在这个时候,政宗丝毫没有这种感觉。如果当初他保持沉默地度过今年,真的就能避免战争吗?对于这个说法,..政宗感到十分怀疑。
“如果不能了解恶魔的诡计,那么你的人生很可能也会变得有如恶鬼一般。但事实上,唯有以天为父、以大地为母,才能孕育人类。令人遗憾的是,你竟然对人类做出这种暴行。”
“假若当初你能洗净义继的首级,然后很郑重地把它送回国王丸的身边,那么国王丸必定会感念你的恩德而诚心归服……如此一来,不但辉宗的慈悲得以发扬光大,同时你的志向也能够逐步实现。”
“除了建庙供奉藏书网父亲的灵位之外,你还想借着杀戮来表现自己的孝心。如果心怀慈悲的辉宗地下有知,必然会对你的愚蠢行为感到震怒。因为你已经化为一名恶鬼,毫无感情地残杀了两千名佛之子;对于一个像你这样的恶鬼,上天为什么要庇佑你呢?既然你已经是个无用之人,不如就在这里切腹自尽吧!至少可以让这个世界重新恢复平静。心存憎恨的人,必须接受万死的惩罚,此乃天经地义的道理。”
“……”
“你快死啊!快点切腹自尽啊!我和法印原是为了引渡你而特地由米泽城赶来,难道你忍心叫我们失望吗?快死啊!你这个杀人狂。”
“啊……”
在虎哉猛烈地抨击下,政宗终于忍不住发出了悲鸣声。然而,虎哉无视于他的悲鸣,依旧抡起双拳打在其身,直到他不支倒地为止。
文殊堂的法印默默地把烧饼埋入热灰当中,其余的人则静观一切,自始至终都不曾开口说话。就在此时,有人发现了政宗的旗印,于是立即冒着大风雪赶了过来。片刻之后,伊达成实所率领的部队已将屋子四周团团围住……
五
等到政宗再度苏醒时,虎哉和法印都已离开了。
围在火堆旁的,是一些全副武装的战士,大家正热热闹闹地吃着烧饼。
在座的人,有原田宗时、伊达元重父子、留守政景及国分盛重。当然,忠心耿耿的片仓小十郎也在其中。此时,小十郎正以担忧的眼神望着政宗,左手则包裹着厚厚的纱布。
“噢,大家都在这儿吗?”
政宗不停地搜寻着房内。
“藤五郎呢?怎么没看到他的人?”
“殿下请放心,藤五郎现在正率兵驱散敌人,很快就会回来见你了。”
“战……战况如何呢?”
“我方大获全胜。不过,这都是片仓和藤五郎的功劳。”
下郡山内记一边回答,一边捧着烧饼、味噌汤走近政宗身旁。
“噢,内记你也平安无事啊?真是太好了。”
“是啊!真是老天保庇。虽然观音堂的战事失败……当藤五郎发现情况不对时,就立刻率领军士赶往人取桥……之后我方就开始反败为胜了。现在先别管战事了,赶快喝点热汤吧!”
“可是,师父虎哉禅师和文殊堂的法印呢?”
“我也不知道他们到哪儿去了。他们只说暂时不引渡你……然后就离开了。”
“这么说我不是在做梦喽?”
“是啊!法印带着十几名修验者送来大批的食物和一大坛酒,我立刻就拿过来。”
这时屋外又响起了人马逐渐接近的声音。
原来是前去追击敌人的藤五郎成实回来了。
“噢,你回来啦!成实。”
“嗯,大家都还好吧?敌人总算如雪崩般地退回二本松去了,否则就只好冻死在这儿喽!”
他边说边朝屋内走来。
“殿下,我们胜了!明天我们就一鼓作气攻入二本松吧!”
十八岁的成实拍掉身上的积雪,然后加入围在火边的诸将。这时政宗才发现,屋内的入口处还有很多军士正忙着升火取暖;然而,军士虽多,但全身毫发无伤者,却寥寥无几。
政宗下意识地把烧饼贴在颊上,无言地凝视着每一位士兵。
“小十郎,今天的作战谁居首功?”
“当然是藤五郎喽!”
“藤五郎,你也这么认为吗?”
“我不知道。不过在我看来,应该是片仓第一。”
“小十郎,拿纸笔来,我要写张战功奖状。”
“在这里就要写……”
“是的,今年的作战到此结束,恭喜你们啦!不过,人取桥的胜利将是我政宗终生难忘的伤痛……不!应该说是我最值得骄傲的事情。然而古人不是说‘见好就收’吗?所以我决定今年的战事到此为止。等这场雪变小以后,我们立刻班师返回小浜。”
“殿下!可是……敌人已经被我们打退了呀!”
成实似乎颇感不服,但是政宗并未加以理睬,依然伏在案上振笔疾书。
政宗在记功奖状上这么写道:
今日九死一生防卫战中,我方能够以寡击众,全赖全体官兵互助合作,本人内心之感谢,绝非笔墨所能形容。据闻敌军不日即将再度进犯本宫,故吾等不可坐以待毙,必须立即赶回本宫守护,并会同留守政景合力巩固城池。
天正十三年十一月十七日
政宗
伊达藤五郎
书写完毕之后,政宗以严肃的表情命片仓小十郎景纲大声宣读。
对政宗而言,军功奖状是针对这场令他终生难忘之战役的一种记录,但是对血气方刚的藤五郎成实来说,却是一道无言的命令。由政宗决定将主张乘胜追击的藤五郎成实留在留守政景身边一起保护本宫,及决定今年的战事到此为止等事实来看,想必经过这次的教训之后,政宗也已经有所醒悟,不想再多造杀孽了。
当小十郎大声地朗读军功奖状之际,年轻的成实则若有所思地摸着鬓脚。此刻,他已经完全了解政宗的意思了。
“大家来喝酒庆祝吧!”
征得众人同意之后,政宗突然高举双手仰天叫道:
“胜利!大家赶快喝酒庆祝吧!不论结果如何,今年可真是名副其实的多事之秋啊!”
“大家干吧!”
深知政宗心意的原田宗时,不待吩咐就把注满了酒的杯子放进政宗的手里。
六
当伊达军出人意表地班师返回小浜之后,敌军的主力芦名军及为其强力后盾的佐竹军,也很快地回到了常陆。
“真是奇怪!”
自从回到小浜之后,政宗就经常探视士兵们的伤势,然后陷入沉思当中。
(当自己的人痛苦时,敌人也会感到痛苦——难道世上的事就只有这些吗?)
虽然曾经预测敌人会在本宫、岩角之间发动奇袭,并因而特地加强防卫,但是敌人却没有这么做。令政宗感到意外的是,当敌人发现自己已经引兵返回小浜之后,竟然也都各自散去。
(到底我能为他们做些什么呢?)
这里所说的“他们”,并不是指人,而是指虎哉禅师称为父母的天地间之神佛。
然而,政宗确实太过多虑了。
到了天正十四年(一五八六)时,由于这是伊达势首次在小浜城迎接新年,因此德川家康特地派遣一位名叫成田政充的汤殿山修验者担任特使,前来小浜道贺。
此人曾在秀吉与家康的小牧?长久手会战中,担任居中议和的角色,并且说服家康次子于义丸(即后来的秀康)过继给秀吉当养子。
“打算让于义丸继承筑前、结城家的基业……因此希望伊达家的殿下能和我们合作。”
政宗依往例以酒宴款待来使。小酌片刻之后,政宗突然侧着头说:
“这是德川先生自己的意思吗?”
“是的,他是这么告诉我的。”
“哦?德川先生居然要把视若珍宝的儿子当作人质……”
“不,您会错意了。于义丸殿下是要当秀吉的养子,而不是人质。”
“对不起,我失言了。原来他要把儿子过继给人当养子,然后继承结城家的基业……”
说到这里,他突然用力一拍膝盖。
“这么说来,羽柴筑前是不是很快就会出兵攻打关东呢?”
“正是如此!届时恐怕伊达家也会受到影响。”
“什么?会影响到我们……这是德川先生说的吗?”
政宗那仅存的一只眼睛散发出强烈的光芒。
(他的意思是说,秀吉可能出兵攻打小田原的北条氏政吗?)
当然,他很希望北条氏能够巩固关八州。
“这么说来,常陆的佐竹会攻打小田原……”
“正是!这么一来,你将陷入腹背受敌的窘境,因此希望你能臣属于我们,接受我方的保护。”
“我知道了!”
“我想你也该了解当前的情势才对!”
“是的,我很清楚……正如德川先生所言,到了年末,佐竹义重会骤然由此地退兵,以致北条方面也会发生重大的变化。对于德川先生的忠告,政宗十分感激。”
如果仔细分析起来,则事情其实相当简单。一旦对方退兵,则小田原的军队就会向此地进攻,而这也正是德川派遣使者前来>的理由……
政宗的心情豁然开朗,天空也好像突然变得一片澄净,大地则展现出春天的气息。天地所散发的光芒,令政宗感动得五体投地。虎哉禅师所谓的“天为父、地为母”,已经在他的心里开花结果。
“啊!有趣、真有趣!请你回去告诉德川先生,我对他的提议感到好笑。哈哈哈………真是有趣!”
使者愕然地望着政宗,但是政宗却依然笑个不停。
“顿悟”这个世人经常挂在嘴边的境界,在政宗二十岁那年的正月五日翩然而至。
(仔细想想,这根本没有什么嘛!)
自从由人取桥班师回来以后,沉重的阴霾至此一扫而空。
政宗很有自信地告诉使者:
“这样吧!你告诉德川先生,政宗这个位于奥羽之地的太阳会先走一步,不久之后春天就会来了。”
“先走一步……”
“这么一来对德川先生必然会有很大的帮助。”
“我会把你的话带到,在此先敬你一杯。”
使者离去之后,政宗笑着召唤原田宗时。
“宗时,你立刻赶回米泽城去,告诉吾师虎哉禅师我准备在十一日召开军事评定会议,请他务必前来。还有,麻烦你告诉他,我一定会重新振作起来的。”
原田宗时了解政宗的心意,于是立刻出发前往米泽。
然而,听完宗时所带来的消息后,虎哉禅师却露出困惑的表情。经过上次的巨变之后,以往围绕在政宗身旁的辉宗及远藤基信、须田伯耆等慎重派的老臣,全都相继死去。
不止如此,连伊达军队当中,最为精锐的伊达藤五郎成实麾下之勇士,也已丧失大半。
因此虎哉对于政宗这么快就要召开军事会议,而且坚持要他出席的决定,感到非常惊讶。
“现在就再度加入作战未免太快了?真是令人担心哪!”
虎哉心想政宗之所以要他前往,一定是为了要他对 79ef." >积雪消退后攻打二本松之事提供建议,因而在前往小浜的途中,他的步履格外沉重。
(好吧!我就再度斥责他是为了杀人而来到世间的恶魔吧!)
十一日当天天寒地冻,甚至连树上都形成了冰柱。
虎哉自十日抵达后,即暂住下馆,直到翌日才前往上馆与政宗见面。
不久,诸将陆续来到,在依照惯例登记人数之后并坐在大客厅里。
虎哉面无表情地通过大厅,来到政宗的身旁坐下,但是却故意不和他打招呼,借以表示对他的作法仍然毫不宽贷。
政宗笑着迎接禅师。
“大家都到齐了吧?好,那么就开始进行军事评定会议吧!”
他的声音里没有了以往那种强烈的口气。
(哼!又想展现他奸诈的本性吗?)
正当虎哉这么想时,政宗又开始吹嘘了。
“当然!正月谈这个问题稍嫌过早,不过我们必须赶快解决左京大夫的叙任问题才行。依我之见,左京大夫的选择方式应该和以往有所不同才对。”
诸将无不全神贯注地凝听着。对于生长在偏僻的奥羽之地的人们来说,位阶和叙任等足以代表身份和地位的头衔是相当其有吸引力的。
“从今年开始,作战的对象也会有所不同。据我所知,中央的羽柴筑前即将与德川成为亲戚,而且很快就要到关东来了。”
“这、这和我们有何关联呢?”
成实侧着头问道。
“当然有关系喽!筑前是个敢做敢当的人,因此只要大家愿意,他一定会大力提携我们。这就是今天所要评议的第一件事……”
听到这里,虎哉忍不住想要高声大笑。
(真是只狡猾、奸诈的狐狸!)
政宗知道如果一开始就提起进攻二本松的事,一定会使气氛变得非常紧张,因而故意谈到有意和即将取得天下的羽柴筑前结为盟友,借以缓和气氛。
“如果筑前派人前来说项,要求和我们缔结盟约,不知各位意下如何?”
“应该怎么处理呢?”
正当原田宗时侧着头苦思之际,片仓小十郎突然笑着说道:
“这些事情就由殿下做主吧!”
“是啊!反正我们又没见过筑前。”
成实也附和道。
“好吧!既然各位要我全权处理……”
“各位觉得怎么样呢?……”
“不论是否真能握手言和,他都必须先送我一匹好马。”
“那敢情好!”
“那么这件事就这么说定了。其次是……”
诸将以为按着所要讨论的,一定是进攻二本松的事情,于是个个摩拳擦掌静待政宗发言。
“其次是……有关亡父的事情。”
诸将都觉得松了一口气。
“虽然如今已经有觉范寺这个寺号,但是却没有庙。这是极为不孝的表现,所以我决定等积雪消退以后,就尽快动工兴建寺庙。”
“这也是一种战略吗?”
“是的。在这段时间里,各位还是回到妻子身边去吧!也就是说,我希望各位在积雪消退后前来米泽帮忙兴建觉范寺之前,先回家好好睡上一觉,多制造几个小孩吧!”
“制造小孩……嗯,这真是一种战略呢!”
“我非常鼓励各位这么做。自从去年失去左月入道后,伊达家又先后失去了彦次郎、小三郎及八郎右卫门等勇将,因此一定要多生些孩子来补充才行。更何况,各位将来所生的孩子当中,也许就有一个是家父投胎转世的呢!总之,大家一定要多多努力。”
在座的人都忍不住噗哧笑了出来,这真是一次前所未见的军事会议啊!
见此光景,原田宗时不禁发出谓叹。
“原田,难道你不想成为左京大夫吗?”
“当然不是!然而,像制造子孙这么重要的大事,我原田却无法办到。”
成实也在一旁帮腔。
于是政宗又提高了声音说道:
“不论是建造觉范寺或制造小孩,都是为了扩展目前的规模。”
“扩大目前的……哦!我知道了。”
“有时我会上京去,偶尔也会有一些尊贵的人到这儿来,因此在米泽城郊所建的觉范寺,一定要非常气派才行。师父,你说是不是呢?”
突然被问到这个问题的虎哉,显得有点慌乱。
“呃,这……”
“师父,我知道像你这么勤俭的人,一定不希望寺庙的建筑过于铺张。不过,如果不建造一座富丽堂皇的寺院,以便接待贵客,那么岂不是要成为天下的笑柄吗……?”
“使伊达成为天下的笑柄……”
“正是如此!而且啊!光是寺庙富丽堂皇,而家臣却个个人丁单薄的话,也会成为天下的笑柄。所以我希望各位能够回家去,努力多制造些优秀的孩子。”
“说得很有道理!的确,光是寺庙富丽堂皇是不够的。”
“那么,今天的会议就到此为止,大家不妨轻松一下吧!”
政宗正准备起身离去时,片仓小十郎景纲突然伸手拦住他的去路。
“大人慢走!请问攻打二本松的事又如何呢?”
“二本松的事情以后再谈,现在我们必须先建造寺院才行。对吧?师父!”
政宗笑着回头看看虎哉禅师,然后很快地离开大厅。在他的背后,猛然响起一阵喧闹声。
七
“怎么可以说这种吹嘘的话呢?……”
来到政宗起居室的虎哉,脸上并未露出愤怒的表情。
“我已经回答老师的问题了。”
“问题?……是什么问题呀?”
政宗先是望着天空,然后示意走近身边的阿茑准备酒菜。
“首先,我想参拜般若波罗蜜多。”
然而禅师却好像充耳不闻般地站了起来。
“这个女人是谁?”
他厉声质问政宗。
“她像只温驯、可人的小猫,是一般人家的小孩。”
“我知道她是人家的小孩!我问她是谁家的女儿?”
“你不是说父为天、母为地吗?她就是生长在其间的饭坂阿茑。”
“哼!你似乎很闲嘛!不过,这名女子和你的妻子比起来,简直像是一只山猫。”
“一点都没错!当我初次看到饭坂时,也觉得她像只山猫。”
“这只山猫也具有佛性吗?”
“我不知道她是否具有佛性,但是我知道她能为我生儿育女。阿茑,赶快请师父坐下来,否则他会一直欺负你呢!”
阿茑非常慎重地对虎哉行了个礼,然后凛然说道:
“在殿下面前不得无礼,赶快坐下吧!”
“哈哈哈……这还差不多。好,我就坐下吧!”
言毕虎哉随即坐了下来,但是却将注满了酒的酒杯置于一旁。
他注视着政宗的双眼闪耀着异样的光芒。
“你这个别扭的孩子,有没有看到净土啊?”
“我一向都看到净土的。”
“少吹牛,你一向都是慌慌张张的。”
“弟子惶恐之至。”
政宗坦然说道。
“阿茑,替师父下碗面吧!”
“遵命,马上就来。”
“师父你……”
“真是个沉不住气的家伙!”
“我终于清醒了。”
“你的意思是说,过去你都是在沉睡当中喽?”
“是的!在梦与现实之间,我只知道杀人,把人埋藏于天地之间。”
“你知道它们的顺序吗?”
“是的。第一是天,第二是地,第三是人,而我则是为了保有天、地、人之位而来到人世。”
“少卖弄聪明!快告诉我,为什么把人放在最下位呢?”
“那是因为没有天地就没有人。事实上,人只是来回于天地之间的过客,一旦把它放在最上位,就会违背了自然法则,因此必须依照天、地、人的顺序……而且天地是永远都爱着人的。”
“那么你要停止杀人了吗?”
政宗笑着摇摇头。
“天地会孕育人,也会杀人。”
“杀生过多的人,有如粪土般一文不值。”
“但是坏人总得铲除啊!”
“好!”
禅师这才仰头饮尽杯中的酒,然后看着政宗说道:
“倒满!把酒倒满,把天地间的丑恶都吞下去吧!从今以后无生亦无死,这才是真人政宗!有你在的地方,才能贯彻天地的意志,达到善根正义之根源。”
“嘿嘿嘿!承蒙师父谬赞,弟子愧不敢当。”
“你这个别扭的家伙!”
“我的别扭还不及师父你呢!”
“那么,二本松怎么办呢?”
“我准备等到八月再来处理。待觉范寺落成以后,整个奥羽之地都会笼罩着一片祥和之气。届时希望老师不要舍弃政宗,觉范寺的开山仪式还得由你来主持呢!……”
“唉!”
虎哉轻轻叹了口气,正张口欲言时,温驯的山猫阿茑却已经用桃子堵住了他的嘴。
“师父,这桃子的味道不错吧?”
“嗯!”禅师静静地看着眼前这名女子。
以才干来说,她当然无法与正夫人爱姬相提并论;但是从气度来看,却绝不亚于爱姬。
“嗯,桃子确实很好吃……”
这个饭坂氏就是后来的伊达秀宗,也就是政宗的庶长子,有名君之称的宇和岛侯之生母……
“这孩子已经懂得如何疼爱女人,也知道把二本松看做成熟的柿子了。嗯!很好、很好……”
当禅师发现自己正在自言自语时,连忙轻咳数声借以掩饰内心的尴尬。
初春的煦阳温和地照着庭院,书房的纸门上清楚地映着梅花的影子。每当微风吹过,纸门上的影子便会款摆腰肢,为这春日的庭院里添加了几许生气。
第一章 滂沱阵雨
一
政宗一生,唯一留下败战记录的是天正十六年(一五八八)的“大崎之战”。至于人取桥之战,虽然一度陷入苦战,但最后仍然获得压倒性的胜利。
从内在意义来看,这两次战役并无不同。但是,人取桥之战所造成的惨烈牺牲,终于使得政宗彻底悔悟,因此进攻大崎的行动,其实只是一种消极的表现罢了。
不可否认的,促使政宗决定攻打大崎的背后因素,与母亲最上义姬(父亲死后即改称为保春院)对他的憎恨有极大关联。
关于进攻二本松的问题,政宗在经过冷静地思考之后,终于做成决定。就双方的实力来做比较,伊达势当然远在田山势之上。然而,居于劣势的国王丸却因政宗的一再挑衅而爆发怒气,于是联合街道七家的兵力进攻小浜,致使伊达势在人取桥附近陷入了苦战。
所幸,自从常陆的佐竹援军由于必须对抗小田原的北条氏而撤退之后,其余的敌军也一一各自退去。
联合众的主力芦名义广和佐竹义重有同族之谊,因此一旦佐竹决定退兵,他当然也就跟着退兵。至于其他各家的势力,原本就是借着芦名的名号打伊达而已;芦名一退,他们也只好跟着退了。
“这些人都是嗜杀如命的恶鬼……”
政宗带着一股刻骨铭心的悔恨,迈进了天正十四年。在这一年里,他除了忙于为父亲兴建觉范寺之外,同时也拟定了进攻田山国王丸所在之二本松的计划。
这场经过冷静思考后所决定的围攻,果然使得田山国王丸及辅佐后主的新国弹正不得不放弃二本松城,狼狈万分地逃往会津投靠芦名氏……
当然,二本松还是依例派出了一名开城使者。此时城内的军民都知道,如果再抵死顽抗的话,那么最后必将遭到屠城的命运。因此,经过会商之后,他们终于在七月十六日开城投降,自此二本松城正式成为伊达家的属地。取得二本松城之后,政宗立即举行父亲死后首次的盂兰盆会,并且由成实担任城主。
在政宗的一生中,这是一次非常难忘的经验。由这次的战役中,他初次体会到行事的缓急会对结果造成很大的影响。不过,真正令他在意的,是母亲保春院与其兄最上义光间的密切联络。
自从父亲死后,母亲对弟弟小次郎的宠爱有增无减,对政宗的政策却一律持反对意见。
当时中央的情势也有很大的变动。在同一个时期里,羽柴秀吉已经建筑了有“世界第一”美誉的大阪城,并被委任为关白之职。其后随着将胞妹嫁与德川家康为妻之事,秀吉统一日本的梦想又向前跨了一大步。反观伊达这方,甚至连生母及其娘家族人都无法掌握得住,这教政宗怎能不感慨万分呢?
武将关白一旦出现,必然会运用实力扫荡周围的反对势力,而且政宗相信,不久之后这股压力就会出现在自己的领地里。
身为战国时人,有些人对战略战术的缓急颇能运用自如,有些人则对社会的演变非常敏感,因而很容易产生焦虑。
正在进退维谷之际,伊达政宗突然决定开始“进攻大崎”。
导致这场战争的主因,乃是由于患有断袖之癖的大崎义隆之男色事件。
大崎义隆居住在名生城,辖下领有志田、玉造、加美、远田及栗原等五郡,与山形的最上义光交往密切。
此人拥有两名宠臣,其中之一名为里见隆景,另一位则是伊场野总八郎。在他人的眼中看来,这两个人只不过是乳臭未干的年轻人罢了;但是在义隆的眼里,他们却是人间罕见的绝世美男子。
两人互相争宠的结果,里见隆景终于萌生杀机,矢志要杀死伊场野总八郎。伊场野总八郎得知消息之后,立即逃离召生城,前往岩手泽(岩出山)向城主氏家弹正吉继求助。
氏家吉继担心大崎义隆会前来讨伐,因而紧急向伊达政宗求救。
“真是愚蠢之至!”
起初政宗只是一笑置之。
但是仔细想想,才发现事情的确比想像中严重多了。
毕竟,对身处于战国时代的人们来说,这种愚蠢的行为表现乃是一种现实人生之反映……仔细想想,在人的一生当中,不也经常发生许多无法用常理来判断的问题吗?
(对于这些现实问题,怎么可以冷眼旁观呢?)
如果要说愚蠢的话,那么所有造成战争的原因,几乎全部是愚蠢的。例如,假若母亲不是那么愚蠢地憎恨自己,或者一直想要光耀最上家的义光之计算不是那么愚蠢的话,自己也就不需如此困扰了。
最上义光因为畏惧政宗而与大崎义隆结交,固然是愚蠢的行为,而大崎义隆之喜好男性,则更是愚蠢之至。然而,一连串的愚蠢行为累积之后为政宗树立了大敌,却是不争的事实。
“好,我就帮助氏家弹正吧!”
政宗口里这么说着,心中却不断地想起这些愚蠢人类所表现的执拗行为,并且认为应该给他们来个当头棒喝才对。不过,政宗仍然希望能改变母亲及舅舅最上义光的想法,早日重拾天伦之乐。
……母亲,为什么你会如此痛恨政宗呢?
……为什么义光一定要把政宗视为最上家的敌人呢?
这些全都是来自无可言喻的愚蠢行为所引发。为了打破迷妄,因此首先必须攻打大崎义隆。
对政宗而言,大崎义隆根本算不上是一个对手……但是就目前的情势来看,似乎唯有如此才能使最上义光知所警惕。一旦义光的心结能够解开,那么母亲就可以得救了。
换言之,为了打开母亲加诸自己身上的憎恨之门,政宗答应了氏家弹正的救援请求。
当然,这是一场不必政宗亲临指挥的战争。于是政宗决定以留守政景为大将、泉田重光为副将,另外由小山田筑前担任军令之职,由小成田重长、山岸修理担任军监,共同率领三千名士兵前往岩手泽援助弹正。
出乎意料之外的是,原以为必胜无疑的战争,竟然为政宗缔造了首尝败绩的记录。自从天正十六年二月二日出兵以来,伊达部队即不断地陷于苦战;直到这时政宗才发现,当初向自己求援的氏家弹正根本不堪一击。
这么一来,原本应该要自我反省的最上义光,反而乘势而起,摩拳擦掌地准备出兵。
战争原本就是如此:由于某种愚蠢的藏书网
因素作祟,以致双方反目成仇,甚至到了不得不刀剑相向的地步。同样地,政宗因为他人的男色纠纷而卷入战局,结果不但重拾天伦之乐的美梦再度破碎,而且反而使得最上义光和母亲保春院更加地看轻他……
“藤次郎毕竟也会有所疏忽啊!”
只知宠爱次子小次郎的保春院,对于政宗的胜负根本漠不关心;不过,对于这次政宗派遣留守政景出马作战却惨遭失败一事,她倒是觉得十分惊讶。
由于这是一个千载难逢的好机会,因此最上义光亟思保春院能够依计行事,使伊达家逐渐纳入其手。
于是在义光所住的山形城与保春院所在的米泽城之间,密使往来十分频繁。在主君义光的授命之下,担任密使职务的鲇贝宗信使尽浑身解数说服保春院。
“主母,虽然藤次郎身为长子,但是他终究无法巩固伊达家的。依我之见,唯有改立小次郎为后嗣,才能与最上家永远保持合作关系,进而巩固双方的势力。”
正因为母亲和舅舅都有这种想法,因此小次郎一心觊觎兄长的地位,乃是理所当然的事。
不知道母亲、舅舅和弟弟什么时候会联合起来背叛我?政宗经常在心里这么想道……
就在亲人联手背叛的内忧酝酿之际,相马与芦名眼见有机可乘,乃决定再度携手合作,一起对伊达家采取攻势……
二
“母亲大人,孩儿有事想求你答应。”
三面受敌的政宗带着弟弟小次郎来到保春院面前,准备开始一项非常艰巨的工作。
对政宗而言,最上义光和大崎义隆并非足以构成威胁的敌人。事实上,只要能够全力以赴,那么在一年内必定可以将其收拾干净。然而,他的目标并不是北边。
已经完成讨伐九州任务的关白秀吉,目前对德川家康采取怀柔政策,因而政宗相信不久之后他就会出兵攻打小田原,进而将势力扩展到东北地区。
所以,政宗无论如何都必须出兵关东才行。
对于这个计划,政宗共有三层顾虑。
第一,如果要征服会津的芦名氏,那么就必须亲自带兵到黑川城(若松城)去。
当然,军队绝不能就此停战返乡。政宗原先的计划是,一旦控制了芦名以后,就以此为踏板出兵关东。这么一来,势必会和水户的佐竹发生激烈的冲突。
因此,征服水户的佐竹氏便被列为第二计划。
除此之外,还有第三计划。
在拟定此一计划之前,政宗就已经在心中画好蓝图,准备等攻打二本松的事告一段落时,就立刻进行。
(我并不是为了杀人而来到世间……)
最好的办法,就是尽力说服佐竹,使其成为伊达麾下,然后再进攻小田原。
一旦决定要进兵小田原,那么就绝对不能甘拜下风,屈服于小田原的北条氏政及氏直。
另一方面,如果关白秀吉也要攻打小田原,那么政宗就必须站在和他对峙的立场,借以确保经营天下的实力才行。
如果北条父子只是愚蠢的杂草,那么自己就应该和秀吉握手言和,双方联手除去北条氏;反之,如果秀吉是个愚蠢之人,那么自己就应该和北条父子合作,给予对方迎头痛击。
总之,进攻小田原的主要目的,是为了要试探秀吉的人品究竟如何。
不过,在进行第三计划之前,还有一些事情急待解决。
由于心中已有腹案,因此政宗首先必须使弟弟小次郎竺丸心生畏惧。
“弟弟,>你听说过有关织田信长与其胞弟信行不和的传闻吗?”
“没有啊!不过,那与我何干呢?”
“当然有关!据说织田信行自幼伶俐乖巧,因此颇得母亲的喜爱。”
“噢!”
“于是他就煽动母亲联合柴田胜家等重臣谋反,企图除去哥哥信长。在不得已的情况下,信长只好含泪杀了自己的同胞弟弟信行。”
小次郎怵然一惊,脸色刹时变得异常苍白。
“当然。你并不像信行那么愚蠢,而我这个哥哥也不像信长那么没有肚量。不过,最近我在家中听到许多传闻,说你准备杀了自己的哥哥。”
“有、有这样的事吗?……”
“是的。如果这件事传进母亲的耳里,她一定会感到十分痛心……让母亲担心并不是我们的本意,因此我希望和你一起去见母亲,让她了解那只是传闻而已,根本不必担心。此外,还要让母亲知道我们兄弟之间感情和睦,让她看看我们相处融洽的样子,知道吗?好了,现在我们就一起去见她吧!”
“呃……好……好吧!”
于是政宗便和小次郎一起来到保春院的面前,并且坚定地表示对母亲有所请求。
当极少来访的政宗带着在母亲的影响之下,一直将政宗视为讨人嫌的毛毛虫般的小次郎一起出现在自己的面前时,保春院不禁微微露出惊讶的神色。
“孩儿打算把米泽城交给小次郎掌管,相信他一定会很高兴地负起守护城池的责任才对。是吧?小次郎!”
“呃、是……是的!”
小次郎支吾说道,随后忍不住发出长叹。
人类之所以会产生反感、憎恶,多半是由于欲望所致。而方才兄长所说的那一番话,就有如刺刀一般,狠狠地刺中了小次郎的心脏。当然,保春院也有相同的感受。
“把米泽城交给小次郎掌管之后,我决定立刻出兵攻打芦名。据我所知,现在正是攻打芦名黑川城的大好时机呢!”
政宗毫不造作地挺胸说道:
“但是,家中的人一直谣传我和小次郎感情不睦,甚至说他有意杀我。如果我和小次郎真的不和,怎么会把米泽城交给他呢?因此我希望母亲能为我们作证,借以澄清外界的流言,对不对啊?小次郎。”
“对、对!我们相处得极为融洽……”
保春院的脸色微微一变。
“政宗,方才你不是要我答应你一件事吗?到底是什么事?”
“我的第一项请求,是希望母亲当有人告诉你这些传闻时,你能够当场严厉地斥责对方。”
“哦?你要我斥责他们?好,那么第二件呢……?”
“第二件是……”
政宗佯装侧着头想了好一阵子,方才说道:
“啊,是这样子的。在我出城以后,大崎义隆很可能会来攻打米泽。万一事情果真如此,必定会使伊达蒙受重大的损失,因此我希望透过山形城的舅父,让大崎了解我们兄弟齐心,让他们切勿前来侵犯。”
“什么?透过最上家告诉大崎……”
“正是!否则等我前脚一走,对方可能就会率兵前来踏平此地。在我攻打芦名时,最感到担心的,就是大崎家会乘虚而入,因此希望舅父能代我说服对方。”
保春院有如被人当胸一击般地呆愣当场。这时她才醒悟到,原来政宗早就知道能够透过鲇贝宗信说动大崎义隆与最上义光的,除了自己以外别无他人。
事实上,她之所以如此憎恶政宗,主要是由于希望小次郎能够成为米泽城主,并使娘家最上家永远保持安泰。
(政宗居然带着小次郎一起前来……)
这是一种精神上的奇袭。面对这个奇袭,甚至连保春院也慌得手足无措。
不过从另一个角度来看,这也可以说是政宗才干的一种表现。
“是这样吗?这真是你的愿望?”
说到这里,保春院首次展露母亲的慈颜。
“虽然我的要求不尽合理,但是我希望在我离家之际,小次郎不要遭到任何攻击。”
“我知道了。放心吧!有关大崎、最上两家与伊达家的和睦,我一定会设法居中斡旋的。”
“真是谢谢你了!是不是?小次郎?”
“当然喽!”
“那么我就可以放心地倾全力攻打黑川城了。小次郎,你一定要好好地守护家园喔!”
政宗就这么轻而易举地避开了与大崎义隆之间的会战。表面上当然是由于保春院的居中斡旋,但事实上,在争战中能与敌人保持和睦,这也是政宗的成功之处。
政宗运用缓急之术出兵攻打二本松,结果终于在两年之后获得成功。在战国时代里,不但愤怒之战会招致众多人员的伤亡,即使是不含愤怒的战争,也往往因为许多错综复杂的愚蠢理由,而使得原本平静的战场掀起轩然大波。不过,由于有过这两种亲身体验,政宗乃得以立于不败之地。
就是从这个时候起,政宗经常挂在嘴边的一句话,是“人生有如过客”。
这句话的意思是说,人生到这世上来走一遭,只不过如同过客一般,终究是无法长久的。和家康的座右铭“任重而道远”一样,这都是超越时代的人生哲学,不论如何物换星移,它都能永远历久弥新。
如果每个人都认为自己只是到这世上来走一遭的过客,自然就可以达到忘我的境界。如此一来,当然就能够保持应有的礼仪,不轻易发怒。换言之,人生唯有保持这种恬淡的心态,才能够进退得宜。
总之,从天正十四年—天正十六年,也就是政宗二十岁—二十二岁之间,可说是他大展身手的重要试练时期。当然,除了政宗以外,藏书网每个人在其一生当中都会有这样的试练时期。唯有通过这项试练考验的年轻人,才能不断地向前迈进。
三
“喂!小猫,我告诉你一件有趣的事。”
这时正是天正十七年。政宗于积雪消退之后来到小浜城,对着正靠在书院廊柱上的饭坂氏阿茑说道。
此时,政宗在各个城堡之间已经拥有正室、侧室共四名妻妾。其中,他只对住在米泽城的正夫人田村氏直呼“爱子”之名,其余三人则一律以动物名称来称之。例如饭坂氏是猫、多田氏是虎,另一个柴田氏则是“鳟鱼”。这是因为她不像鲑鱼那么庞大,但也不像能被猫儿一口吞下的鲱鱼或沙丁鱼,故以“鳟鱼”来称呼她。
当听到新来的婢女称呼自己为“猫夫人”、“虎夫人”或“鳟鱼夫人”时,往往令这些侧室们苦笑不已,但是谁也不知道政宗为什么要如此称呼她们。
“什么有趣的事啊?”
已经大腹便便的猫夫人阿茑问道,随即捧着一碗热气腾腾的甜汤来到政宗面前。
政宗用两手接过汤碗,然后说道:
“你知道吗?女人的嫉妒心真是不可思议!当知道你怀孕的消息之后,米泽城的爱子也不肯服输地立刻怀孕了。”
“什么?主母也……真是恭喜!”
虽然猫夫人阿茑也是一只会嫉妒的猫,但是在言语上她绝对不会露出任何端倪。
“这对你来说,的确是非常值得庆贺的大事。不过,其他的女人好像都还没有……”
“什么?其他女人?”
“是啊!她们好像都还没有怀孕嘛!”
“原来这就是你的嫉妒啊?是的,她们都还没有怀孕。由目前的情势看来,首先生下孩子的人一定是你。能够在这件事上抢个第一,你一定很高兴吧?”
“不!即使我先生下孩子,但万一是个女孩,想必殿下也不会感到满意的。”
“我觉得事情愈来愈有趣了。你知道吗?你说的话竟然和爱子一模一样。”
“什么?主母也这么说?”
“是啊!她希望自己能生个男孩,以便将来继承我的事业。”
言毕,政宗立即把视线移到庭院中的小鸟身上。
“小猫,我希望你能先做好心理准备。万一你生的是个男孩,那么你将会变得非常寂寞。”
“我知道!反正女子生来就必须忍受寂寞……”
“话不是这么说!如果你生的是个女孩,那么你就可以亲手把她抚养长大;但如果是个男孩,那么就不能让你亲自抚养了。”
“这、这是为什么呢?……难道主母也是如此?”
“别忘了,你只是我的侧室。根据伊达家的传统,所有的男孩都是正室的孩子,因此必须由爱子来抚养。”
后来饭坂氏所生的,果然是个男孩。不久之后,正夫人田村氏也产下一女。政宗为长女取名为五郎八姬,后来并且把她嫁给德川家康的第六男松平忠辉为妻。
根据记载,政宗共有十四名子女。至于妻妾人数,则除了正夫人爱子之外,另有七名侧室。
当然,未列入正式记载的女性,恐怕还不止此数。在当时,甚至盛传政宗拥有一名西洋爱妾伴随左右。不过,这些传闻不但并未损及他的形象,反而使他更像一个豪气干云的英雄,更具有大将之风。
根据生母来说,政宗的十四名子女分别如下:
正夫人田村氏:(五郎八姬、嗣子忠宗、宗纲、竹松丸);
侧室饭坂氏:(宇和岛侯秀宗、饭坂宗清);
侧室多田氏:(宗信);
侧室塙团右卫门氏:(宗泰);
侧室柴田氏:(宗高、牟宇姬);
侧室芝田氏:(宗实);
侧室只野氏:(宗胜、姬,下嫁亘理宗实为妻);
侧室村上氏:(千菊姬)。
由此可见政宗的子女以男孩居多,共有十个男孩、四个女孩。此外,政宗也遵照伊达家的传统,将这些男孩交由正夫人爱姬抚养长大。
或许是有感于自己和弟弟小次郎之间的感情愈来愈疏远的缘故,因而政宗一向认为,让兄弟在不同的教育方式下接受不同思想的灌输,往往会使家族走向灭亡之路。
如果生下的是名男孩,那么就会被人从自己手中夺走……想到这里,猫夫人不觉脸色大变。
“殿下,你不肯把孩子交给我亲自抚养……难道你认为我不能胜任吗?”
她幽怨地说道。
“这么说来,你很肯定腹中胎儿是个男孩喽?”
“虽然我不能肯定,但是我却十分了解殿下的心理。”
在猫夫人的面前,政宗再也不是那个威风凛凛的大将了。
这时的他,就像那个在母亲保春院面前脱下盔甲的孩子一样,显得非常温驯。
“既然你都知道了,是否打算回山里去呢?其实,这么做也未尝不可。”
“殿下,你怎么能这么无情呢?”
“并不是我无情,而是事实如此。想想看,你可以在饭坂的溪水中沐浴,捕捉鱼、虾、螃蟹,甚至抚养出一只优秀的山猫呢!”
“这么说来,你答应让我带着孩子一起去喽?”
政宗张口大笑:
“当然好喽!不过,你不妨先去问问将出生的婴儿,看他愿意当伊达家的儿子,还是饭坂的猫?……不!也许他会成为饭坂之熊也说不定哩!”
“也许你会生下一个强壮的女儿,将来长成一只母熊呢!当然,地也可能是一只大虎,或者只是一只猫也说不定哪!”
阿茑气得满脸通红,浑身不断地颤抖着。不过,在政宗的傲气下,她又很快地屈服,再度成为温柔的猫夫人阿茑了。
“就是这样了!”政宗大喝一声,然后头也不回地走出庭园。
“不论是男孩或女孩,都会使父母肩上的责任变得格外沉重。他们担心自己一旦跌倒,将会使子女受到伤害。就拿我来说吧!我也很担心会津的大熊会对孩子们不利啊!”
“殿下!”
“什么事啊?小山猫!”
“我知道了!你放心,我一定会照你的吩咐……”
“就这么决定了!”
政宗大声说道:
“你就听我的话,安心地待产吧!如果我死了,你们还能活在世上吗?所以,如果你生下的是个男孩,那么就把他送到米泽去,然后耐心地在此等我回来。只要我还活着,就一定会在会津朝着这边大吼的。”
四
对政宗而言,天正十七年无疑是他把自己的一生当作赌注、孤注一掷的时期。
根据来自中央的情报,政宗知道秀吉即将出兵攻打小田原已是无法避免的事实。而在自己这一方面,也已毫无后顾之忧,万事皆备了。早在去年,也就是天正十六年的闰五月里,他就曾经出兵帮助夫人的娘家田村氏与相马义胤作战。但事实上,这是岳父田村清显死后内部诸侯纷争的延长。
清显的夫人之所以背叛政宗而投奔相马家,完全是由于受到相马派重臣的怂恿,这和伊达内部的情形极为类似。
对此事颇感意外的政宗,当机立断地予以裁决。六月,政宗在郡山与佐竹、芦名的联合军开战,但不久之后又告休战。到了天正十七年,政宗终于决定等春天来临时,就要放手一搏。
不久之后,北国的春天终于到来。这时,政宗按照预定的计到,故意激怒芦名氏,并且阻断街道筋的岩城常隆与会津之间的通路。
岩城常隆对于这项挑衅行动自然极感愤怒,于是亲自率领大军攻打三春的田村支城,结果果然势如破竹般地从夏目川上游的小野开始,顺序攻陷乡田、原田、鹿股及田村等城堡。而在政宗这一方面,则只是默默地任其为所欲为。
这是因为,固守小野乡支城的田村梅雪,原是田村家中相马派的领袖。换言之,政宗之所以蓄意激怒岩城常隆,目的就是为了利用敌人的军队来削弱宿敌相马家的实力。
更何况这么一来,政宗可以以岩城军队攻打田村领地为借口,名正言顺地发动攻势。
一直默默地暗中观察情势的政宗,终于在四月二十三日发觉时机已经成熟,并决定在五月四日正式出兵。此战的奉行由原田长成担任,至于大将,则依例由伊达藤五郎成实和片仓小十郎景纲共同担任。在政宗的授意之下,藤五郎和小十郎率领二千五百名精锐朝与田村郡相反的阿武隈川西部前进,准备攻打安积郡的阿古岛城。
阿古岛城又名“黑川东馆”,地处会津领域之内,是芦名盛兴特地在猪苗代湖东边建筑的要冲。
正当芦名氏还在为街道筋之争而气愤不已时,政宗却出其不意地朝芦名义广的足胫攻去。
由于事起仓促,因此芦名的城将阿古岛治部大辅甚至还来不及整饬军队,敌人就已经兵临城下了。眼见情势不妙,阿古岛只得匆匆弃城逃跑。
在阿古岛逃走之后,藤五郎成实的家臣远藤骏河很快地便攻进了城内。
而在这时,芦名氏根本都还弄不清楚伊达政宗身在何处呢!
翌日,也就是五月五日当天,政宗又派遣桑折点了斋为战奉行,另外率领四千三百名精兵包围位在阿古岛城之前的高玉城。
高玉城即今以温泉著名于世的热海,当时则位于奥州安达原的内部。由于伊达家所采取的作战方式,是出其不意的奇袭,因此城内的守兵毫无作战准备。
高玉城的城主乃二本松田山义继的同族,名为田山太郎左卫门义直。对于伊达氏的猛烈攻击,义直始终咬紧牙关抗战到底。他之所以这么做,一方面是为了替义继报仇,另一方面则是由于认为国王丸在芦名的庇护下,一定可以有惊无险地度过难关。
当然,田山也是为了祖先和同族的名誉而战。不过,由于敌我的实力相差悬殊,以致太郎左卫门义直不得不亲手杀死妻孥四人,然后在城内力战而死。
随着战事的推展,伊达军正逐渐进逼猪苗代。而芦名氏首次察觉对方的动向,则是在高玉城陷落之时。
来自各地的芦名密使,飞奔而至黑川城。
原已撤消联手护卫的街道七家,刹那间又因政宗的兵临城下而再度面临危机。
首先是岩城常隆离开了原已被他占领的田村氏支城小野乡而来到田村城,因为田村氏已正式和政宗合并。
“战争马上就要开始了。”
当时政宗原本正在大森,神态悠闲地研究兵力布署图;但是当他知道岩城常隆已经逼近三春城时,立刻又发布了两道新命令。
其一是命令不费吹灰之力就占领阿古岛的伊达成实与片仓小十郎带着白石若狭固守三春。至于政宗本人,则率领五千三百名兵力,来到与会津相反方向的相马展开反击。
政宗所采取的反击战术进退有节,威力绝对不亚于上杉谦信,同时还兼具了信长的敏捷作风。
除此之外,政宗还在辗转奇袭之间,命伊达成实劝诱猪苗代盛国加入伊达家的阵营,致使芦名义广在即将兴兵之际,股肱再度遭到重创。
如此卓绝的军事策略,甚至凌驾老谋深算的芦名义广之上,在在显示出他的确是位不凡的武将。
结果正如原先所料,政宗在两边都获得了前所未有的大胜利。
在攻打相马这方面,政宗特命互理重康担任战奉行,于十九日首先攻陷驹峰城,翌日又接连攻陷新地、谷津、小屋诸城。其中,新地由互理重宗之父元宗、丸森城由高野匕歧负责守护。决定了守城人选之后,政宗又继续领兵朝小豆、田冢前进。
战争如火如荼地展开。挟着庞大的军力,伊达军在田冢附近斩杀了相马盛胤的三子高胤,之后又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目标转向中村的本城。
相马义胤果然大吃一惊。原先他一直以为政宗会带兵救援田村,因而早就和岩城常隆连络,准备攻打三春。
但是如今这么一来,他只好立刻引兵返回本城守护,以致攻打三春的计划无疾而终。
另一方面几年以前,猪苗代盛国曾经有意追随政宗,后来终因其子盛胤极力反对而作罢。
因此,当他们知道伊达军已经攻陷阿古岛、高玉两城时,内心不禁感到十分害怕。
伊达军挟着胜利的余威,即刻向猪苗代进攻乃是理所当然之事。盛国知道,在藤五郎成实及片仓小十郎所率精锐的猛攻之下,再加上政宗也将亲自临阵指挥的情况下,除非有奇迹出现,否则自己是绝对不可能获胜的。更何况,纵使自己决心拚死护城,芦名义广的援军也不可能及时赶到。正当人心惶惶之际,成实居然派遣使者三藏轩前来求见。当然,三藏轩之所以膺此重任,主要是由于他与盛国相当熟稔。
“我要见猪苗代盛国先生。”
头上包着布巾,随身只带两名年轻侍者同来的三藏轩,脸上的表情有如赏花一般地非常悠闲。
“现在正是两军会战之际,你到这儿来有何贵干呢?”
“废话少说,我是来为你献上一计的。”
三藏轩缓缓地坐了下来,然后笑着对盛国说道:
“米泽的大将并未忘记数年前的约定,因此他坚持不能攻打猪苗代。”
“呃,你所谓的大将是指政宗公吗?……”
“正是他!前几年你们之间曾有过男人的约定,现在我们正准备攻打芦名,所以特地先来跟你打声招呼。”
“你是说,政宗公只是要通过此地而已,并不准备攻打猪苗代?”
“是啊!不过,以武士的情操来说,你们怎么可能毫不作战就让我方通过呢?”
一言甫毕,盛国突然喜极而泣。
“政宗公的气度远在芦名义广之上,我真是深感惶恐。”
“这么说来,盛国大人还记得当年的约定喽?”
“我怎么敢忘呢?虽然犬子曾经做过许多错事,但是只要有我猪苗代盛国在,就一定会很高兴地开城迎接米泽殿下的到来,并且与伊达家携手合作,共同对抗顽敌。”
“你所谓的携手合作,是指愿意和我们一起攻打黑川城吗?”
“那是当然!此外,我还会递上降表,并且愿意以犬子龟丸充当人质。我的这番心意,希望你能代我转达给殿下知道。”
这么郑重其事的道歉,实在出乎三藏轩的意料之外。更令他感到讶异的是,盛国居然愿意以自己最钟爱的幺儿充当人质,借此表明与伊达势合作的诚意。
事已至此,三藏轩总算可以圆满地达成任务了。原先,三藏轩还准备了一番义正辞严的说辞,同盛国说明政宗与芦名义广的优劣,借以说服对方投诚。孰料三藏轩都还来不及把这番话搬出来,对就已经坦率地表明愿意追随政宗的诚意了。
在盛国这一方面,不但将三藏轩奉为上宾,待之以礼,而且还不断地为前些年其子盛胤的无礼表示歉意。
“伊达政宗公是近世罕见的名将,甚至连奥羽诸雄地无法与之相提并论。如今,既然政宗公有意与我修好,我当然也很乐意为他效犬马之劳;不过,还望殿下大人大量,原谅犬子盛胤先前的无礼。”
说完,盛国便将呈给成实、景纲的降表及充当人质的龟丸一并交给了三藏轩。
于是三藏轩让年幼的龟丸乘着轿子,在二十名士兵的护卫下,悠然地返回阿古岛城。
当驻扎三春的伊达成实与片仓小十郎的精锐部队突然调转马头进入猪苗代时,政宗也已将相马义胤包围在中村城中,并以令人眩目的速度返回阿古岛城。
至此,攻打芦名的根据地黑川城之准备工作,终于告一段落。
紧接着的,就是神出鬼没的野战攻击。
五
芦名义广是在须贺川城接获猪苗代城已经落入伊达势手中的消息。须贺川位于郡山以南,义广之所以来到此地,主要是为了和生家佐竹义重、岩城常隆取得联络,以便联手捕捉兴兵前来的政宗。
然而,政宗的形迹神出鬼没,根本没有人知道他身在何处。有人说他正准备攻打相马,有人说在三春看到他的人马,也有人说他在安达原出现。
“没有关系,反正现在才五月嘛!在今年之内,我一定要把这只野鼠抓到手。”
义广是一位自视甚高的大将,经常自认为奥州第一的名家,再加上生家佐竹氏的显赫威名,更使他目空一切、骄傲自大。
大体而言,凡是生长在武将世家的孩子,对于野战都应该十分拿手才对。以政宗为例,能够在人取桥的大风雪中得胜归来,即证明了他的才干远在一般将领之上。
义广自信满满地认为政宗一定会来到此地,因而将本阵设在须贺川附近,准备来个瓮中捉鳖,将政宗像只“袋中的老鼠”般地生擒活捉。
当然,义广对于政宗必然会为了解救田村而来到三春的说法,是深信不疑的。这么一来,芦名就可与海岸北边的相马、南边的岩城相互呼应,进行其瓮中捉鳖的计划。万一战况不利,也可以就近获得佐竹义重的支援,更何况中央部份还有石川与白川两大势力倾力相助呢!
因此,当他接获岩城常隆已经攻陷三春领内的小野城,而伊达军队也已火速赶到三春的消息时,不禁眉飞色舞地拍着膝盖说道:
“这么一来,我们可真是胜券在握了。接下来的,只要封紧袋口就可以了。”
然而他怎么也没有想到,这只野鼠居然会咬破袋口,一溜烟地跑掉了。不!他只是让对方以为自己已经进入袋中,但实际上却跑去攻击完全相反方向的会津之黑川城。
当芦名义广知道自己这方面的第一线阿古岛城已经陷落时,不禁感到大吃一惊。而当他接获第二阵的高玉城守将田山太郎左卫门刺死妻孥,然后力战而死的消息时:
“太郎左,你未免死得太早了吧?”
惊讶之余带着无限的惋惜。
然而,当他知道第三阵的猪苗代城也已降服于伊达家时,不禁脸色大变,并且当即下令全军严阵以待。
决战之地并非在须贺川附近。
事实上,猪苗代与黑川城之间的距离,远比高玉城近得多。
“野鼠!我一定要让你尝点苦头。”
于是他率领军队通过湖南,沿途毫无所取地回到了黑川城。岂料原本想要倚赖的相马,已被伊达氏封锁在中村城内动弹不得,而岩城也和田村陷于苦战之中。
当此之际,身为芦名的当家主人,如果连自己的根据地都无法保住而被野鼠夺去,那么在面子上实在太说不过去了。
当然,义广也不愿坐困愁城,使自己陷于苦战之中。因此在回到黑川城之后,义广随即发动了总攻击,企图夺回猪苗代城。
如此一来,战场便由原先的须贺川附近转移到猪苗代湖附近了。
在猪苗代湖的北侧,伊达家的军队与芦名家的部队狭路相逢,于是一场激烈的野战由此展开。
这场野战的主要战场,是位于磐梯山下的摺上原。
虽然神色匆忙地率领部队从二阶堂盛义的居城须贺川返回黑川城,但是芦名义广却从来没有想到自己竟然会遭到失败。
“盛国真是岂有此理,居然忘记历代的恩义舍弃旧主,把猪苗代城拱手让给政宗。”
正因为心中积忿难消,所以义广才会立即率兵赶回黑川城,企图一举攻灭背叛芦名的猪苗代。
六
另一方面此时伊达政宗正在阿古岛城的马场里,教导猪苗代盛国之子龟丸骑马。
“双手握住缰绳,当马跑步时,必须配合腰部的跃动,同时还必须注意调整姿势。”
当他看到年幼的龟丸时,总会忍不住联想起幼年时候的自己,因此格外地疼爱他。
“还可以吧?龟丸?如果你学不会骑马的话,就不能回到父亲的身边去喽!假如你很想念父亲,那么就一定得要认真地学习骑马。”
“好!”
“万一摔下来了,可是会死的喔!所以你一定要好好的学习,多加努力才行。”
此时天气虽然晴朗,但由于已经进入梅雨季节,因此仍可看到蔼云低沉,使得远处的山脉难以辨认。
“一旦我学会了骑马,你就会立刻让我回猪苗代吗?”
“是的。不过,从这里骑马到猪苗代至少需要花两天的时间,你认为自己办得到吗?”
“我可以,我一定可以……”
“好,那我们就来试试看吧!准备好了吗?开始跑喽!”
就在这时,老臣桑折点了斋带着一名小厮来到两人面前。在桑折的请求下,政宗命令小厮指导龟丸骑马,而自己则回到大厅里去。
政宗一边擦着汗一边走进大厅。
“主公,芦名义广似乎有意即刻出兵攻打猪苗代喔!”
这时政宗才发现,原来小梁川泥幡斋早就摊开地图在厅内等着他了。
“我早就料到了。老实说,如果他不这么做的话,我还会感到惊讶呢!”
“然而如今猪苗代的兵力单薄,就算把成实、景纲的部队计算在内,兵力也不足五千哪!”
“这点我打从一开始就知道了。”
“不过,从须贺川引兵返回黑川城的芦名氏,兵力据说在一万六千人以上。以一万六千人对五千,这未免太……”
政宗苦笑道:
“我知道,我会调兵遣将的,放心好了。”
“可是,你打算从何处调兵呢?”
“远水救不了近火,所以我决定亲自到猪苗代走一趟。”
这对政宗而言,是一开始就有的打算,因此他故意将八千余骑由相马移到阿古岛来。
“不,千万不行!这么一来,岂不是中了敌人的圈套吗?”
根据点了斋和泥幡斋的说法,一旦芦名义广得知政宗要亲自前往猪苗代,一定会联合岩城、佐竹、石川等势力袭击田村的三春城。
“如此一来,无异于告诉敌人,我们的本阵就在阿古岛。此地正巧位于三春和猪苗代之间,更重要的是,所有的人都想知道殿下究竟身在何处。”
换言之,如果政宗亲自临阵的话,无异于以身诱敌,为田村氏招来危机。因此,对于政宗亲自临阵的计划,大臣们都坚决地表示反对。
当然,这只是理由之一。另一个最重要的原因是,目前伊达家根本没有多余的兵力可以援助猪苗代。
此即意味着,这场战争乃是芦名义广与伊达政宗在有限的智能和兵力上互相较劲。
“难道你要我眼睁睁地看着成实和小十郎被杀,而自己却一动也不动吗?”
“微臣惶恐之至!可是殿下可别忘了,你可是伊达家的命脉啊!为今之计,只好请猪苗代自求多福,让成实和景纲的部队尽快退回此地与我军会合,然后再加以处置吧!”
政宗蹙起眉头,佯装正在认真思考的样子。
虽然他的外表给人一种陷入沉思的印象,但事实上其内心所想的,却是完全相反的事情。
(一切都按照计划进行……)
由于芦名义广突然领兵返回黑川城,因此现在正是取得自己一心想要夺取的摺上原之大好机会。如果现在不及时把握,那么恐怕一辈子都没有机会了。
然而,对于可能突袭此地的敌军兵力,政宗势必得要派出相等的人数才能与之对抗,进而获胜。
“你的意思是说,正因为我是伊达家的主人,所以不能带兵前去救援吗?”
“是的!请主君忍一时之气,为日后做永久的打算吧!”
“也好!不过,首先必须问问藤五郎和小十郎的意思如何,了解他们有没有打败芦名势的自信,如果有自信,那么就请他们留在原地,不必退回来了。”
“确实应该这么做才对!那么,就派布施长成前去吧!”
“很好!”
此时政宗早已胸有成竹。
如果放弃这个一决雌雄的机会,那么就永远不可能讨伐芦名了。如此一来,伊达政宗势必得在中央及芦名、最上的控制之下,做个奥羽的土豪罢了。
到了黄昏时刻,天空里突然下起了倾盆大雨。在滂沱大雨之中,布施长成策马奔向猪苗代城去了。
对于布施长成所将带回来的答案,政宗早已了然于胸。
政宗深信,对于个性刚直的成实及关怀主人的小十郎而言,即使明知自己将会陷入苦战,也绝对不愿让政宗身历其险,亲自率兵前去救援。
(唯有抱着必死的决心,才能战胜敌人……)
这天夜里,政宗下令全军好好休息一晚,然而自己却彻夜未眠等待长成归来。
在黎明将至时,布施长成终于冒着倾盆大雨回来了。久候多时的政宗,迫不及待地来到城门口迎接他。
“他们怎么答复你的?”
政宗急切地问道。
“他们说杀鸡焉用牛刀,殿下只需在阿古岛城坐阵指挥就够了……”
“我知道,我知道!好,我知道了!我这就立刻率兵前去援助他们。”
“这……但是他们说杀鸡焉用牛刀……”
“我知道他们说什么,你这个笨蛋!赶快吹起号角,下令全军立刻朝猪苗代出发。如果我猜的没错,小十郎和藤五郎一定正等着我们的到来……快去办吧!”
“是……是的!不过……”
“废话少说,快出兵吧!大家动作快一点,今天一定要赶到猪苗代才行,因为明天我们就要进攻摺上原了。”
经过一夜好眠的伊达士兵们,置身于安达原清晨的空气里,和着规律的号角声,朝气蓬勃地向前迈进。
七
政宗的决定,与出兵田乐狭间的信长、出兵川中岛的谦信之计算一样,都是事先经过一番冷静的思考才做成决定的。
老臣们以为,根本不需要为了解决他人诸侯内部的纷争而大费周章,却忽略了政宗最大的心愿。
当然,他们也忽略了伊达士兵的士气。
事实上,政宗之所以派遣布施长成前去,目的乃是为了让担任先锋部队的成实和景纲了解到当前情势紧迫,必须有所觉悟。
“援军不会来了。”
这个决心不论是对片仓小十郎或伊达成实来说,都是非常痛苦的。
但是,他们绝对不愿眼见政宗陷于危险而不顾,因此两人均觉悟必须拒绝援军前来救援,而依靠自己的力量拚死一战。
换言之,他们都已决心要背水一战。
但是政宗对阿古岛城的老臣们所说的,却是完全相反的话。
依目前的情势来看,一旦政宗亲自率兵前往猪苗代救援,则佐竹家的兵力势必会从背后攻向三春。如此一来,在政宗离去以后,留守的人就会陷入紧张状态中。
在此情况 4e0b." >下,不论是出兵者、留守者或打头阵者,全都会保持高度的紧张应战。在战术的运用上,其精密、细致着实令人惊叹不已。
事情还不仅如此。
当政宗离开阿古岛城时,甚至还带着当初由三藏轩带来当作人质的猪苗代盛国之子龟丸,准备把他还给猪苗代盛国。
“盛国,你真是太客气了。不过,我并不是一个会夺人之子作为人质的小气男人,所以现在我要把龟丸还给你,请你收回去吧!”
政宗边说边注视着紧抱龟丸的盛国之表情,发现对方的眼中夹杂着惊讶和不敢置信。
这么一来,数以千计的猪苗代兵力和领内土豪千人等,都摇身一变而为决死的勇士了。
因此,当政宗出兵摺上原时,总共拥有一万五千名兵士,和敌军的一万六千人大致相等。不过,政宗却对外宣称拥有两万二千余骑,然后浩浩荡荡地朝磐梯山出兵了。
这是天正十七年六月五日的早晨。
在日桥北丘上严阵以待的芦名义广,将己方的部队分为十三队,然后沿着山道前进,准备对高森用兵。至于政宗这方面,则以猪苗代盛国为先锋,片仓景纲、伊达成实及白石宗实等三将殿后,中军共分为左、右两队,由政宗亲自坐镇指挥,并由浜田景隆担任后卫。此外,还派出一小队在山下埋伏,另外三队则沿着松林前进。盛国与景纲原本打算在摺上原开火,但是却与芦名的先锋富田将监在渡过日桥以后的湖上不期而遇。
两军全部使用火枪作战,双方你来我往,一场白热化的激战由此展开。在一阵枪响之后,湖水早已变成一片嫣红。起初猪苗代与片仓的军队似乎不敌,但是当伊达成实和白石宗实的部队从左右挟击过来之后,芦名势立即显露败迹。
怒气冲天的芦名义广,特地由八之森领军前来攻打伊达家的军队。
首先映入其眼帘的,是担任先锋部队的猪苗代盛国之旗帜。
“混蛋!这个背叛旧主的家伙。”
他忘我地跳了出来。殊不知在白热化的战争之际,统帅并不适合亲自出马。此时的他,就和人取桥之战时的政宗一样,理智早就被愤怒给冲昏了。
政宗与埋伏在松林中的部队,一起冷眼旁观两军对阵的情况。
当义广正准备下令攻击猪苗代势时,伊达成实适时地介入了两者之间。然而,面对理智已为怒气所淹没的芦名义广,成实似乎有点招架不住般地节节后退。就在这时,政宗突然挥舞着手中的指挥刀高声叫道:
“时机到了,大家冲啊!”
一声令下,松林中立即发出了第二波的枪声,紧接着埋伏的军队又由四个不同的角落齐声呐喊,并且迅速地朝芦名军队袭去。
突如其来的倾盆大雨,使得士兵们的内心更加激奋昂扬。而士兵们的吼叫声及刀剑的碰撞声,更使得四周笼罩在一片肃穆的杀气之中。
溃散的军队重新整合,但随即又被击溃。由目前的情势来看,芦名的兵力必败无疑……就在这时,乱军之中突然传来一阵叫嚷声。
“伊达家的士兵们,不要退怯呀!如今生力军已由猪苗代城出发了,我方的兵力将可达到两万二千人,因此我们必须奋力作战,绝对不让芦名势逃走一兵一卒。”
在这场白热化的激战当中,生力军即将参战的消息,使得伊达家的战士们士气大振。
原以为拥有一万六千名士兵即可稳占优势的芦名军队,在发现敌人的兵力居然胜过自己时,内心的惊恐可想而知。于是,站在第一线上的小兵们,纷纷弃械逃亡,再也无暇顾及芦名家的胜负了。
“就是现在!大家赶快冲啊!绝对不要放过任何人。”
伊达家的军队当然不会放过这个大好时机。事实上,不仅是景纲和成实,甚至连原田宗时、白石宗实等人,也都自认为是这场战争的名人。
除了伊达旗下的侍卫大将以外,连心怀感激的猪苗代盛国也感到与有荣焉。
发现芦名军队已经逐渐溃散时,盛国立即下令停止攻势,如幽灵般地消失在山林中。
待察觉到盛国何以消失身影时,敌人早已迅速地逼近日桥附近,准备渡桥退兵了。
然而,此时日桥早已被抢先一步绕道而来的盛国放火焚毁。当芦名军队察觉时,已经陷入进退两难的困境了。
由于正值梅雨季节,因此桥下的水流湍急。随着火势的蔓延,被困在桥上的士兵们纷纷掉落桥下,被无情的大水所吞噬。
借着此一契机,摺上原的决战已由政宗这一方面获得完全的胜利。
芦名军的死亡人数达二千五百人。为了让死者心安,政宗特地于翌日选择一处地方将这些尸体加以掩埋,这就是现在众所周知的三千冢。这一天,芦名义广在七、八名侍卫的保护下,狼狈万分地回到了黑川城。
八
摺上原的大获全胜,使得芦名与伊达均衡的态势为之一变。
首先是固守大盐城的河原田盛次弃城投效伊达,接着横泽齐三郎、河原田丰前、生江主膳、渡边伯耆等著名的武士,也都陆续投到政宗的摩下。
此外,金川、盐川、三桥等三城则在原田宗时领兵攻向桧原时自动请降。至于会津的家老富田美作、平田左近等人,则纷纷派遣使者向进入三桥的政宗乞降。
雪崩之势并不仅限于会津的周围,甚至还波及三春城。挟着胜利余威的伊达势,在政宗的亲自率领下到来……听到这个消息之后,相马及盐城的士气均为之低靡。
处于众叛亲离状态下的芦名义广,由于担心麾下叛变,于是连夜带着三十四名亲信逃离了黑川城,时为六月二十七日。
翌日,政宗不费一兵一卒,便堂而皇之地进入了黑川城。
在战国史上,这是极为罕见的全胜记录之一。
织田信长以奇袭战略在田乐狭间打败今川义元,是在二十七岁那年的夏天;而其致胜的关键,主要是仰赖天候之助。相反地,年仅二十三岁的政宗之所以能够获得胜利,既非由于采用奇袭战略,也不是凭借运气,而是由于事先的精密计划,并且自己择定战场所致。
因此,政宗在入城之际,受到了战士们的热烈欢迎。
当此时刻,政宗也忍不住意气风发地写下了一首歌谣:
是倾盆大雨?
是茅野之雨?
雨呀,雨呀!
无声无息地到来。
这首即兴歌曲一写成,立即被士兵们传诵、吟唱,使得胜利的喜悦达到了顶点。
“大家快来庆祝这次的胜利啊!”
如果这是在近畿附近,那么恐怕就是一场瓜分天下的战争了。
当黑川城陷落的同时,街道七家的命运也已然决定。
十月五日,岩城常隆率先投降,而须贺川的二阶堂氏也在经过一场激烈的战斗之后,于二十六日开城投降。
得知石川昭光弃甲投降的消息之后,白川义亲也在十一月六日自动前来请降。同年十一月十八日,政宗领兵攻打下野那须郡的关和久,并且在此筑城,由伊达成实与白石宗实共同担任守护之职。
翌年春天,政宗更试图以此地作为攻打佐竹领地的最前线,准备一鼓作气出兵攻打佐竹义重。
到了十二月五日,政宗又将居城由米泽移到了黑川城。
这时,任谁也不敢再把政宗视为伊达的小鼠,认为他只会吹嘘。
所有的人都相信他是万海上人投胎转世,同时也是自藤原氏以来唯一的英雄。
不过,所有加在政宗身上的赞美之词,都显得恰如其份。因为,此时政宗所统有的领地,东起三春、西至越后、南迄白川二毛、北及出羽;如果以俸禄来计算,则总数达两百数十万石以上。
而且他的年纪才只有二十三岁……
基于上述原因,难怪天正十八年正月进入黑川城的政宗,会显得格外意气风发。
元旦来临之际,政宗在城内接受诸将的道贺,并且振笔疾书内心感怀于小册之上:
七草皆成手中菜
所谓的七草,当然就是指七位大将。如今,街道筋的七将对政宗而言,都只不过是任其采摘的早春之菜而已。
他的志愿比当初所预定的十年计划,足足提早三年实现。
不过,虽说已经“完成心愿”,但是距离他的目标却仍有一段距离。
紧接着统一奥羽的十年计划之后,当然就是进兵中央的几年计划了。
“殿下,属下有事禀告。”
当元旦的庆祝酒宴结束之后,片仓景纲向政宗提出忠告。
“俗语说一年之计在于春,因此微臣有些话想要告诉殿下。”
“嗯,说得好!那么,你有什么话要告诉我呢?”
“敢问殿下,你认为今年应该攻打哪些敌人呢?”
“今年的主要攻打对象,不用说当然就是佐竹。因此,首先我们必须出兵到那须野原才行。”
“但是我们的敌人并不是佐竹啊!”
“什么?难道有人想侵犯我们吗?”
“是的,最大的敌人已经出现了,希望殿下多加注意。”
接着景纲取出数封他与京畿施药院全宗、富田一白等人来往的信件。
政宗依次阅读:
“芦名氏一再地请求关白秀吉殿下,甚至由于一己之私,而不断地攻评诋毁政宗殿下,谓秀吉殿下宅心仁厚,但伊达家却丝毫不感念其恩德,企图招致秀吉殿下的愤怒。如今,他们更是极力鼓动殿下攻打伊达氏……”
政宗不经意地笑了起来:
“这点小事,何足挂齿呢?”
“殿下切勿掉以轻心,请继续看下去吧!”
“好啊!噢,这是全宗寄来的。”
略加流览过后,政宗不禁发出低吟:
“来春三月,关白殿下将大举出兵攻打小田原。”
这么一来,奥羽之地当然也会遭到池鱼之殃。因此,全宗建议伊达军队尽早投降丰公。
“如果关白秀吉果真在明年三月出兵,那么我们就无暇攻打佐竹了。”
“嗯!”
“除此之外,我们还有一个敌人。”
“啊?除了关白之外,还有其他敌人吗?”
“是的。这个敌人不是别人,而是最上义光和保春院。据我猜测,这两个人一定会震慑于关白的威势,进而改变自己的立场……”
政宗下意识地耸动肩膀。
逃离黑川城的芦名义广会不断地怂恿秀吉,请他以关白的身份来干涉这场战争,这原是意料中的事。
不过,在他干涉之前,首先必须使政宗无法动弹,才能造成既成的事实。同样地,对方的计划也是可以预见的。
问题是,政宗的十年计划比预定的缩短了三年,而且如今也已进驻黑川城,然而秀吉征讨九州的计划,却花费更多的时间。
(今年三月要攻打小田原……)
这么一来,奥羽之地当然也会受到波及,甚至发生激烈的动摇。
“难道秀吉他会招降最上义光吗?”
“或许吧!”
“这么一来,母亲一定认为我背叛了关白殿下……”
“而且她还会认为你是败坏伊达家、应该受到诅咒的孩子。”
政宗面无表情地凝视着天井。
(我生得太晚了……)
这是令他难以释怀的悔恨。
在秀吉与自己之间,共有三十年的差距。虽然三十年只是人生的一部份,但是却足以使时代完全改观。如果自己早生几年的话,或许还可以凭着智慧和才干闯出一番天下,然而如今却只落得招致“不知唯命是从”的非难之词。
“这么说来,今年的敌人应该是关白秀吉喽?……”
政宗下意识地伸出一只手在银炉上烤着,然而心里却屏气凝神地倾听窗外的降雪声。至于站在一旁的片仓小十郎景纲,则两眼眨也不眨地注视着政宗的表情。
第二章 倾吐卧龙血
一
凝视着天空好一会儿之后,政宗突然放下酒杯对景纲说道:
“小十郎,立刻把良觉院叫来。”
“遵命!”
修验者良觉院荣寿原为伊达家的祈祷司,自去年夏末即被派往秀吉处,一直到年末才又回到伊达家来。
小十郎原以为政宗之所以召良觉院前来,是为了当面向他询问有关母亲保春院与最上义光的事。然而,当良觉院进来之后,他所说的却全然不是那么回事。
“良觉院,你有没有什么事情瞒着我呢?”
“属下不敢!事实上,我不但把所有的事都直接向殿下报告,而且也逐一禀告片仓大人……”
“不,有些事情你并没有告诉小十郎。”
政宗手抚着身边的大刀,不悦地摇了摇头:
“你身为伊达家祈祷安泰的祈祷司,但是却把这么重要的大事隐瞒着不告诉我。在我还没有下决心亲手杀了你之前,赶快离开这儿吧!”
“绝对没有这回事……如果殿下有任何疑问,请尽管问我……我绝对不敢隐瞒殿下的……”
“你不会说谎?”
“属下保证知无不言,言无不尽,相信片仓大人也了解我的为人。”
“好,那么我问你,年末你刚从京里回来时,不是告诉我关白的心情很好吗?”
“是真的啊!关白殿下对于芦名义广表明追随意愿,并加入家臣行列一事颇感欣慰;不过,对于芦名被你赶出黑川城的事,却相当震怒。至于以后的发展,我就不知道了……”
“嗯,这点你倒是说得没错,我也听闻了。不过,跟随在关白身边的家臣,除了芦名和佐竹以外,到底还有谁呢?你根本不曾深入调查,就草率地回来复命了。或者,你已经知道答案,却不肯向我表白?”
“这、这……如果殿下问我,我就一定会告诉你。但是我以为殿下早就知道上杉景胜原本是秀吉殿下的家臣……因此他们有意联合上杉、佐竹两家的力量,帮助芦名义广讨伐殿下……我想他可能已经发布了这道命令。”
“只有这些吗?”
“除此之外……还有大崎义隆……”
“还有呢?”
“呃……还有山形的最上义光……”
说到这儿,良觉院的脸色恍然变得异常苍白。
由良觉院的反应看来,想必他对最上义光和保春院之间的关系或多或少都有所听闻了。
这时,小十郎出面解围道:
“良觉院,把你所知道的事全部说出来吧!不必有所顾忌。”
“遵……遵命!不过,这件事是家庭内部的纷争……不!我觉得殿下的运气极旺,应该不会有什么大碍才对!”
“把事实毫不隐瞒地说出来吧!关白一向视我为眼中钉,恨不得我死于鎺国行的名刀之下,因此他心情会这么好,一定是有理由的。我想,你该不会不知道吧?”
良觉院荣寿静默不语,只是用双手捂住眼睛,不停地抽泣着。
“属下真是羞愧万分。据我所知,关白殿下已经决定在亲自率兵攻打小田原之北条父子的同时,一举歼灭殿下,所以他才会显得特别高兴……”
“这是他当面告诉你的吗?”
“不,是施药院告诉我的。而且他还特别声明,殿下是因为心情太好,才会不经意地泄露这个秘密。”
“哼!”
政宗再度把刀放回刀鞘里。
“好了,以后不管有什么事情,你都必须逐一向我报告,这是你身为使臣的责任,千万不要忘了。好,你可以退下了。”
“啊?就只有这样吗?……”
“是的,反正以后的事我也不想再知道了。难道你还有事要告诉我吗?我知道最上义光想要利用母亲的关系,让我在小田原陷落之前死去,殊不知这么一来,伊达家与最上家的仇恨将会与日俱增。而关白就是因为了解这一点,所以才会那么高兴,甚至答应让你回来。”
良觉院不断地发出惊叹声,然后退了出去。
二
良觉院退下之后,政宗仍然默默地拿着酒杯,而小十郎景纲也一语不发。同样身为男人,他对政宗内心的苦闷非常清楚。
(毕竟人生是一个充满了悲伤和烦恼的旅途……)
能够一手摘下七草的政宗,却无法抓住母亲的心。
政宗所表现出来的刚强性格,事实上是母亲保春院的翻版。然而,横瓦在这对母子之间的不信任之墙,却始终无法打破。
母亲保春院追求形而上之美,然而政宗却注重形而下之美。政宗的征服欲与保春院的征服欲性质相同,但是着眼的方向及视野却完全不同。
(这就是男人和女人的差异吗?)
一心希望家门繁昌的政宗,当然不会无视于最上家的存在。然而保春院却一直认为,政宗将会成为消灭自己娘家的敌人。
事实上,她已经完全被栖息在内心的憎恨之鬼所征服了。
最上义光亦然。当义光与父亲义守相争之时,政宗成为外祖父义守的同志。从此以后,义光憎恨政宗、警戒政宗,甚至发誓终其一生都不会原谅他。
这种受到诅咒的骨肉之间的憎恶,到头来却被关白秀吉加以利用。
一旦政宗的势力及于关东地区,秀吉当然不会坐视不顾。但是,秀吉在得意之际,却没有想到政宗的母亲与义光之间,已经有相当密切的联系。
“殿下,你的酒大概已经冷了吧?”
景纲终于打破沉默说道。
“果然如你所言,酒都已经冷了。”
政宗重重地叹了一口气,然后仰头干尽了杯中的酒。
“政宗的一生当中,拥有四件难得的宝物。”
“四件难得的宝物?那都是些什么东西呢?”
“拥有宰相之才的片仓小十郎即是其中之一。”
“殿下谬赞了。”
“第二样是临事不惧的旗下侍卫大将藤五郎成实,第三是功力不亚于远藤基信的算盘高手铃木元信……元信只花了半年的时间,就获得了会津的民心。他不但擅长调配军用资金,同时从检地、俸禄分配到开发金山等,手腕之灵活绝不逊于远藤公。此外,还有诚实老巧的重臣们及军目付(军监督)五人,他们也都非常忠诚地跟随着我。有了这些英才的辅助,将来我一定能够治理天下……”
说到这儿,政宗仅有的一只眼睛突然变得通红。
(话虽如此,但是母亲和最上义光却……)
虽然很想这么说,但由于情绪过于激动,以致几度欲言又止,只能任由伤心的泪水夺眶而出。
“殿下,我为你温酒吧!”
“好吧!谢谢你了。”
当景纲重新斟了一杯酒递过来时,政宗忍不住微微笑了起来。
“今天的事不可向任何人泄露哟!小十郎。”
“什么?不可泄露……”
“反正四月一到,我们还是照原定计划出兵。不过,当关白也出兵时,我们就必须有所觉悟才行。可以预见的是,秀吉必然会以帮助芦名为由,集结上杉、佐竹的兵力来讨伐我。这么一来,我就不得不和关白在才干上一较长短。虽然起步较迟,但是我绝对不会轻易退怯。”
“我想关白大人一定也会这么想的。”
“真是有趣!或许生命就是这么回事吧?总是要争个你死我活才肯罢休。只是,这一次不知道是奥州的别扭小子获胜,还是尾张的大将技高一筹?唯一可以确定的是,这场比赛是绝对不会无聊的。”
小十郎景纲只是故作神秘地点点头,一句话也不说。
在秀吉的秘密活动下,不只是上杉景胜及佐竹义重,甚至连大崎义隆和最上义光也都臣服于他。
只不过,这些事情早已在政宗的预料当中。政宗知道,一旦义光和保春院暗杀自己之后,必然会把伊达家的家督之职交给小次郎,借以保持旧有领地的安定……。
打从一开始就希望多多树敌,并且是在强敌环伺之环境下成长的政宗,如今已经是个年仅二十四岁就拥有两百数十万石俸禄的领主。不过,最令他感到呕心的是,这一次环伺在自己四周的敌人,除了关白秀吉以外,居然还有自己的亲生母亲及舅父。
“小十郎,我觉得生命愈来愈有意思了。”
“这不是你所希望的吗?”
“当然喽!要活得像个男子汉。相信在不久之后,情势必然会有很大的转变。”
于是政宗又开始活跃起来。
根据政宗的计划,今年自正月以后的行事依旧一如往年,等到积雪消退以后,就要立即展开战斗。
元旦当天,城内开始鸣枪、吹号角。
三日,政宗冒着风雪带领士兵们在野外狩猎。
四日,政宗下令从位高权重的家臣到微不足道的小吏,都必须写下贺词,然后一起举杯庆祝。
五日,开始射击练习。
七日,依照惯例举行连歌会。
八日,举行心经会。
十一日,展开以和谈为主的政治会议。
十四日,举行能之乱舞。
十八日,忏法。
二十二日后的七天之内,举行所谓的护摩供,一直到月底为止。
以上所述,即是伊达家整个正月里的行事。
事实上,从元旦鸣枪、吹号角的仪式开始,伊达家的军民们就已经充满了斗志,随时准备上阵杀敌了。
三
在这段期间,秀吉当然也曾数度遣使前来责问其攻打黑川城之举,并催促政宗叁与上京之战。
“难道你只是因为个人的私愤、私情,就把秀吉摩下的芦名义广逐出黑川城吗?”
“秀吉殿下已经决定在今年春天出兵攻打小田原,如果你没有异心的话,就赶快上京参战吧!”
对于使者的催促,政宗似乎充耳不闻。不过,他仍然指派远藤不入斋及上郡山仲为两位老臣上京。
“政宗并没有任何异心。只是,芦名义广既然帮助田山义继,政宗为了报杀父之仇,当然只有起而讨伐他了。这番苦衷,还请浅野长政先生代向秀吉殿下加以说明,请其谅察。”
当然,请托之余,免不了要以厚利作为报酬。事实上,除了浅野长政之外,就连秀吉的养子秀次及前田利家等人,也都收到了骏马及产自白泽金山的砂金一袋等厚礼。
如此一来,当情势对伊达家不利时,这三个人就会替政宗说话,进而动摇秀吉的决定。
“关白会接受这种说辞吗?”
连藤五郎成实都不禁担心地问道,然而政宗却得意地笑了。
“关白有关白的想法,政宗有政宗的想法,当然不可能使双方的想法互相吻合。”
“这么说来,你是故意要树立敌人喽?”
“你怎么会说出如此愚蠢的话呢?……我根本不必特意树立敌人,因为对方一开始就把我当作敌人了。不过你放心好了,我只是要试试关白的才干罢了。”
这番话绝非二十四岁的政宗自我吹嘘之辞。政宗深信,一旦自己与秀吉发生冲突时,最上义光和母亲保春院一定会把自己的首级当作礼物送给对方。因此,尽管秀吉不断地催促自己参战,但心里却十分清楚政宗绝对不会出兵。
“成实、小十郎,今天我所说的话,你们务必要牢记在心才行。洋洋自得地号令日本国内的秀吉,如果不能做出一番惊人之大事业的话,岂不是反而成为日本之耻吗?”
“这么说来,殿下也想做出一番惊人之举,让关白大吃一惊喽?”
“是的。伊达藤次郎政宗除了天朝以外,绝对不会成为任何人的家臣。我为父亲所建造的菩提所,原是欢迎天子的宫殿,并非专为馅媚关白而建。因此,等到樱花盛开以后,我们就毫无顾虑地出兵吧!”
随着积雪消退而展开的作战,是从征讨相马与佐竹义重、义宣父子的两面攻击开始。
相马义胤、佐竹义重向关白秀吉施以臣礼自不待言,而秀吉也同样对政宗发布要他进攻小田原的命令。如果此时仍旧坚持不肯出兵的话,那就无异于正面向秀吉挑战。
根据政宗的计划,攻打相马时,将结合去年降服的岩城常隆之兵力;攻打佐竹时,则与小田原的北条氏直、氏照联手,并结合白川的结城睛朝一起出兵。由这番布署看来,战况的惨烈可想而知。
“这真是有勇无谋的计划……”
“这么做岂不是故意与关白殿下为敌吗?”
老臣们在惊讶之余,纷纷提出谏言。不过,在所有的人当中最感到吃惊的,莫过于舅父最上义光和母亲..保春院。
“我看藤次郎简直是疯了!这么一来,我们也不得不舍弃他了。”
狼狈万分的保春院连忙写了一封简短的信函,然后派遣密使火速由米泽城送往山形的最上义光手中。但是,从最上义光那儿带回来的回答,却更教她震惊不已。
原来政宗除了攻打佐竹和相马之外,还威胁大崎及最上两家,命其必须在今年春战之际派出援军,否则绝不放过他们。
“如果不派出援军的话,我们就必须有所觉悟,毕竟政宗并不是一个乡巴佬啊!等他一举铲平相马、佐竹之后,必然会在班师回朝之际、取下你我二人的首级。”
听到这个消息以后,甚至连一向好强的保春院,也吓得不知如何是好。这时的她,几乎可以肯定因为攻下黑川城而变得狂妄自大的政宗,确实已经发疯了。这是因为,虽然他轻而易举地将芦名义广赶出黑川城,但是想要战胜佐竹父子,却不是一件简单的事。更何况,他根本忽略了佐竹的背后还有关白秀吉为其撑腰呢!
“小次郎,母亲已经下定决心了。不过,毕竟你也已经不是小孩子了,所以如果你有任何想法的话,不妨提出来我们一起讨论。”
当保春院与留守米泽城的小次郎竺丸谈话时,心中早已下定了决心。
(现在再也不能让政宗继续活下去了……)
“在这世上,没有比疯狂更可怕的了。就像你的哥哥吧!明知自己根本不可能战胜关白殿下和佐竹父子,却还洋洋得意地朝北进军。如此一来,就连最上家也会毁于这狂人之手。”
在母亲身边长大的小次郎,自然凡事都以母亲的娘家为第一考虑。不知从何时开始,小次郎不再是伊达家的子孙,而是最上家最重要的孙子了。
“看来我们的计划必须有所变通才行,如果母亲大人也有相同的想法……”
“我能借你之手杀死你的哥哥吗?”
“为了解除家中的危机,也只好这么做了。”
这是一段令人心酸的谈话。然而,这番对话却是在各种条件齐备的情况下而产生的。
在母亲与弟弟那充满仇恨的心里,只有一只眼睛的政宗成了受到诅咒的孩子。已经失去父亲,又始终无法获得母爱的他,如今竟然被自己的母亲和弟弟暗中设下阴谋,企图置他于死地,这真是人世间最难堪之境了。
主意既定,保春院随即以观赏奥羽第一名家芦名氏代代相传的居城是何模样为由,向政宗提出到黑川城拜访的请求。
如今这座城堡已由自己的儿子担任城主,因此保春院的要求乃是人之常情。
更何况,儿子很快就要在今春出兵关东,身为母亲的她,希望在儿子出战之前亲自献上祝词,乃是理所当然之事。保春院深信,有了这些冠冕堂皇的理由,任谁也不会怀疑她到黑川城的真正目的了。
再者,知道母亲有意拜访黑川城之后,弟弟也希望陪同母亲前去,一方面叙叙旧、一方面增广见闻,这个理由在表面看来并无不当之处。
于是在三月十日这天,政宗以无比欢欣的心情迎接母亲和弟弟到来,并将两人安置在黑川城内素有西馆之称的西之丸。这时,城内的樱花正当盛开时节,到处一片姹紫嫣红,显得好不热闹。
对政宗而言,这个在其生命中最为珍贵的稀客之到来,确实令他感到欣喜莫名。再加上第三天时,由关白秀吉所派遣的使者一行也来到了黑川城,于是刹时之间,整个黑川城变得金碧辉煌,到处洋溢着欢乐……
四
从关东以北的诸大名处,各种情报、阿谀奉承之词及表示追随意愿的信函,如雪片般地涌至秀吉处。
因此,秀吉对于伊达政宗桀傲不驯的行为知之甚详。
“政宗这个不听号令的家伙,待我攻下小田原城以后,一定立即挥军攻入黑川城,割下他的脑袋。”
秀吉之所以会夸下如此豪语,乃是理所当然之事。不过,当他发动攻击之际,一定要有人充当内应才行。当然,最适合的内应就是政宗的生母保春院及舅父最上义光;有了这两个人作为内应,难怪秀吉敢夸下豪语。
当然,即使没有舅父及母亲充当内应,凭秀吉的实力,要踏平一、两座黑川城乃是轻而易举的事。
秀吉参拜天皇,接受天皇赐予的节刀,然后领军浩浩荡荡自京师出发,是在三月一日当天。
赐予节刀东征的意思,即充份授权给秀吉,如遇有违抗其军者,即视之为叛贼。由于在名份上已经站住阵脚,因此刚刚征讨九州完毕的秀吉之实力,乃是一股前所未见的大势力。
接到命令的诸大名,纷纷在两个月内展开行动,大举向小田原集结兵力。
自从蒲生氏乡于二月七日自伊势的松坂城发兵开始,十日德川家康也从骏府出兵。此外,前田利家由金泽出兵,而上杉景胜也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率领先锋部由春日山城向小田原出发。
到了二十日时,秀吉的养子秀次亦由近江的八幡山城出兵;至于细川忠兴,则于二十五日率兵从丹后的宫津城出发。
除了陆上之外,水军也一并展开行动。首先是四国的长曾我部元亲、伊势的九鬼嘉隆和加藤嘉明、胁坂义治等人,率领了一批声势浩大的船队,由远江的今切港出发,集结在骏河的清水港。
另外,由浅野长政、宇喜多秀家、真田昌幸、松平康国、松平家忠等各方面集结于小田原的兵力总数,高达百万之多。
放眼整个日本国内,对于秀吉的总动员令无动于衷的,似乎只有伊达政宗一人。
三月十三日这天,秀吉仍然假意派遣使者前来黑川城,催促政宗赶快接受号令。当然,秀吉之所以如此,并不是因为他把政宗视为一大烦恼问题,而是为了顾全自己的体面,同时也是应对政宗颇多赞语的浅野长政之请求。
浅野长政曾上书秀吉,表明自愿担任催促使,并且负责视察箱根以东状况的意愿,因而得以来到会津。经过一番观察之后,他对这个年轻的独眼龙产生了好感,所以拚命地在秀吉面前为他说项。
不过,当浅野长政一行人来访时,政宗却以必须陪伴母亲为由,尽可能地加以拖延。结果,此举反而使母亲保春院更加吃惊、不安。
(这个夸大妄想狂,难道还想激怒秀吉的使臣吗?)
原本她想亲自秘密地会见使者,把自己的计划……但是却又心存顾忌。而在政宗这一方面,依然不改以往镇静的神色,自顾自地大吹法螺:
“母亲大人,秀吉已经派遣使者来叁拜我了。我当然知道他们的来意为何,不过我并不会立刻把他们赶走,还是任其轻松地在这儿待一阵子吧!”
政宗一边派遣近侍前去西馆安抚母亲,一边以毫无所知的表情迎接浅野长政。
浅野长政乃是秀吉的连襟,与秀吉的正夫人北政所有姻亲之谊。事实上,北政所宁宁的胞妹弥弥,就是浅野长政之妻。
虽然这是两人初次见面,但是浅野长政在来此之前,就已经对未曾谋面的政宗深具好感了。
当然,这都是由于伊达家的重臣们及和五山长老们一直保持密切联系的虎哉禅师之大力宣传所致。
“伊达辉宗的儿子,是百年难得一见的珍贵之龙。这个孩子在幼年时,因为一次意外而导致一只眼睛失明,然而这个不幸非但未曾消磨他的意志,反而使他萌生睥睨天下之志。由于此人颇具才干,因此我相信将来一定可以成为羽柴殿下最得力的左右手。”
对于战国时代的宣传,一般人都相当重视。事实上,这也可以说是一种变相的胁迫手法。
围绕在秀吉身边的重臣们,以前田利家和浅野长政最能接受这个宣传。
然而,初次见到政宗的浅野长政,脸上却明显地露出失望的表情。
这是因为,政宗的身体孱弱,既没有迷人的风采,也没有慑人的威仪,而且还是只独眼龙哩!浅野长政不禁暗想:纵使他真是只龙,顶多也只是一只土龙罢了。
“噢,原来你就是伊达大人啊!”双方互相客套一番之后,“在京师大阪一带,盛传许多有关伊达大人的事情。由于大家都称你为独眼龙。因此自然而然会令人联想到翱翔于天际的巨龙。”
长政一言甫毕,政宗随即扬声大叫:
“哈哈哈……那些平凡之徒都是这么想的。事实上,关白殿下不也是个猿面冠者吗?他具有睥睨天下的大志,但是形骸却和山猿没有两样。我想,凡是受到神佛眷顾的人,大概都有一副异于常趣的相貌吧?”
对于政宗将自己贫弱的面貌与秀吉相比之举,就连一向温厚的长政,也不禁感到气愤不已。
“据闻在奥羽之地,伊达家乃是数一数二的富裕之家,但是以政宗大人的贫相看来,传言恐怕有误吧?”
或许长政也听到了小次郎有意从背后狙击政宗的传闻,因此才会出言加以讽刺。然而,政宗却丝毫不以为忤地继续面带微笑。
“我觉得这样很好啊!”
“什么?很好……?”
“正是!每当我坐在镜前梳理时,也会产生和浅野大人一样的想法,认为自己具有一副象征福德不会加深的贫乏之相。”
“噢?你自己也注意到这一点了?”
“是的……不过,这和我的祈祷司良觉院占卜所得之结果完全不同。”
“完全不同?”
“也就是说,人必须了解自己的缺点,并且设法忍耐,才能够找出真正的原因。”
这时,好好先生浅野长政颇感兴趣地问道:
“哦?是什么原因呢?”
“事实上,这是由于我获得太多金银珠宝的缘故。此外,我还有很多极为优秀的家臣呢!正因为我已经拥有了金银、人才等物,因此自己本身当然必须有些缺点。”
“哦?你拥有很多好东西?”
“当然,当然!自从我继承家督之职以后,原本不曾出现任何宝物的金银山,却不断地喷出黄金、白银,并且还有难以胜数的砂金。如今,甚至连白泽金山也不断地出产砂金哩!稍有财物的人,外表看起来往往显得非常富裕、肥胖,但是大富翁却正好相反。换句话说,正因为金银太多,所以才会如此消瘦。事实上,关白殿下也属于贫弱之相,不是吗?关于我对相貌的说法,不知长政先生可能了解?”
浅野长政满脸通红地低声嗫嚅着。一谈到人相的问题,他就无辞以对了。
不过,夸耀自己是由于拥有过多的金银,以致出现贫相,未免也太过吹嘘了。
(毕竟他和关白殿下也有许多相似之处……)
“或许真是如此吧?太多的金银迫使你不得不多加注意,所以才会变得如此瘦弱。事实上,关白殿下在大阪城内的山里丸,也辟建了一间黄金茶室。好了,有关金银的话题,就到此为止吧!现在我们先来谈谈有关军事的问题。敢问伊达大人,外界盛传阁下有意攻打由天皇亲自授予节刀东征的关白殿下及其家臣,此事是否当真?”
“当然没有这回事!假若浅野先生有空的话,我希望能带你到米泽去叁观、叁观。在米泽城郊一带,有我为亡父所建造的菩提所觉范寺;我相信等你到了那儿一看,就可以一目了然了。事实上,那也是我准备要献给关白殿下的。”
“哦?你大可不必如此夸张。根据前日大人的说法,你本身树敌颇众,因此你休想随便编个理由来诓我,好让我回去报告殿下。现在,我希望你能好好地回答我。”
“是啊!我是打算好好地回答你啊……”
“住口!令尊的菩提寺和殿下这次东征有何关联呢?”
“那是因为,我甚至还特别建造了一座宫殿,以便供奉天皇所赐予殿下的节刀……我在宫殿里刻了十六瓣菊花的印章,借此略尽人臣之本份。关于这点,相信关白殿下看了以后,一定会由衷地夸我精尽至极。”
“什么?你特地建造了供奉节刀的宫殿?”
“正是如此!”
政宗昂首回答道。然而,事实上这是一个天大的谎言。虽然这的确是为了供奉节刀而兴建的宫殿,但是并不是为秀吉所准备的。不过,由于浅野长政始终一厢情愿地认为节刀即是秀吉,故而很高兴地接受政宗的解释。
“嗯,这真是一件值得赞许的事。你居然在米泽之地为殿下建造了一座宫殿,真是用心良苦……听你这么一说,我也就安心了。不过,我还有两个疑问始终无法解答,可否请你略加说明呢?”
“哦?到底是什么事呢?”
“有关政宗大人想要讨伐佐竹义重,并且已与小田原的北条氏直取得联络,希望他作为内应的传闻甚嚣尘上,大人对此有何解释呢?”
“我只要用一句话就可以解释。”
“噢,是哪一句话?”
“那就是谋略!”
“什么?谋略……?”
“这就是六韬三略的应用呀!所谓兵道之道乃是奇道,这点想必大人也应有所耳闻吧?”
“我当然知道,但是……”
“既然如此,我就不必多做说明了。小田原的北条父子不了解我的实力,因而与殿下为敌,招致今日之祸。但是,有关他的实力究竟如何,我却必须深入探查才行。”
“你是说,你派人进小田原并不是为了充当内应,而是为了一探对方的虚实……”
“正是如此!而且,根据我所得到的情报显示,北条父子认为只要有我帮助,就可以把殿下的大军困在箱根的险峻之地。不可否认的,这真是非常奇怪的想法,……关于这一点,希望你能代我当面向殿下报告。”
尽管政宗的外表贫弱,但是却辩才无碍,不论对手是谁,总是能使其折服,当然浅野长政也不例外。
就在这时,浅野长政突然拍着膝盖感叹道:
“我完全了解了,这就是你的计谋,对不对?真是太好了,我一定会把你的心意转达给殿下知道。至于第三件令我大惑不解的事,则是打自去年冬天开始,殿下就不断地命你即刻领军参战,可是为什么至今你仍拒不从命呢?希望你能回答这个问题。”
“这、这真是一大难题……”
政宗佯装为难地偏着头说:
“关于这一点,我当然很乐意向浅野大人据实禀告。在这奥羽之地,有谁不愿成为殿下的麾下使臣呢?”
“就是你呀……而且你这么做已使殿下相当震怒……”
“等等!我想请问,其他矢志追随殿下的人,现在全都派兵到小田原叁战去了吗?”
“不,他们尚未加入作战行列。不过,这和你又有什么关系呢?”
“当然有关!事实上,太早出兵对作战并无任何帮助,甚至反而会因遭逢大雪以致无法动弹哩!如今桃花、梅花及樱花已经布满山野,川上积雪消退以致水势浩大,但是在此之前,雪势大得甚至叫人无法睁开双眼……只要问问殿下身旁生长于雪国的军目付就可以知道,连谦信入道这么好战的人,也会往大雪纷飞之际留在春日山城冬眠……在这种情况下,我想没有任何人会贸然出兵的。”
“嗯!”
“因此,光是斥责我一个人,似乎不太合理吧?”
一听政宗此言,浅野长政颇表赞同地点了点头,然后首次伸手拿起桌上的酒杯。
经过一番恳谈之后,长政终于不再把政宗视为仇敌了。而且,随着了解程度的加深,他对政宗的才干愈来愈感到佩服了。
但事实上,只要深入玩味政宗的解释,就会发现那只不过是些巧妙的外交辞令罢了。
有关在觉范寺刻上菊花纹路的宫殿,其实是为了向邻近地区夸耀伊达家代代勤皇的英勇之举,绝非专为秀吉而建。至于针对浅野对伊达家与北条氏直联系的质疑所做之解释,则根本就是哄骗小孩子的谎言。
在政宗的心里,只要一发现秀吉方面有任何可乘之机,他就会毫不犹豫地由常陆挥军下野。
关于第三项针对不服从命令出兵的解释,则更是诡辩中的诡辩。在这个任何人都无法动弹的雪季里,整个奥羽之地当然并不只有政宗一个人尚未出兵。因此,政宗针对浅野之指责所做的解释,根本就是多余的。
总之,政宗在这次的交涉中可说大获全胜。
眼见浅野长政举杯饮酒的那一刹那,政宗突然觉得一股胜利感涌上心头。
“好,我已经完全了解了。关于伊达大人的心意,我一定会据实禀告关白殿下的。”
自始就对政宗深信不疑的长政,此时更是满心喜悦地开怀畅饮。政宗默默地看着他,心中突然浮现父亲辉宗的身影。
(他是一个不该欺骗的人,但是我却欺骗了他……)
对方自一开始就对自己抱持着好感、信任而来,就好像父亲虽然曾经被大内定纲欺骗,却仍对其深信不疑一样……
长政对政宗的解释表“了解”,甚至愿意代他向秀吉报告的表现,简直就是辉宗这种好人的翻版……
然而,他很可能因而遭到秀吉斥责,甚至招致切腹自尽的后果……
正沉醉在美酒之中的长政,对于政宗内心微妙的情感变化当然毫无所觉。
“相信不久之后,伊达大人也曾向小田原出兵的,对不对?至于有关米泽寺的问题,你尽管放心,我一定会当面向殿下解释清楚的。不论如何,伊达大人的确是条名副其实的人中之龙。”
五
浅野长政一行归去之后,北国的山野迅即换上了花花绿绿的春衣,使得大地更加春意盎然。
在这大自然的变化中,黑川城由里到外也发生了很大的改变。
直到政宗表明根本无意派兵叁与小田原之战,并且将秀吉的催促使遣回时,老臣们这才相信,原来政宗果真一心想要攻打相马和水户两家。当然,政宗的决心使得老臣们大为震惊。不论是谁,都无法当面反驳政宗的决定,因此老臣们只好迂回进行,纷纷向片仓景纲和伊达成实反映意见,甚至向陪同保春院前来的弟弟小次郎竺丸诉苦,希望他们能够挺身而出,说服政宗改变想法。
可想而知的是,小次郎绝对不会对自己的哥哥提出谏言。相反地,他衷心期待老臣们对政宗的反感能够与日俱增。
政宗假装对周遭的反对声浪浑然不觉,依然故我地进行其预定的计划,并且经常派遣密使往来北条氏处。在他的内心深处始终相信,只要伊达势和北条势能够同心协力,就一定可以迫使关西的势力退怯。
在日日喧腾、哗闹的气氛下,片仓小十郎景纲终于忍不住于三月二十三日当天,同政宗提出召开重臣会议的请求。
“殿下,由于你的决定,这个家已经四分五裂了。敢问殿下,到底你的本意是要向何处出兵呢?我希望你能当着全部重臣的面前,给大家一个明确的答案。”
政宗闻言不由得轻轻地笑了起来。
“老实说,我自己也还没决定哩!总之,先看看事情的变化再说吧!”
“光靠观察变化是不能决定任何事情的。到底殿下是想要讨伐佐竹,还是攻击相马,一定得有个明白的表示才行啊!如今甚至还有谣传指出,殿下有意北向攻打大崎,待凯旋归来后,再一举歼灭山形的最上家……希望殿下能在诸将面前,对这些传闻予以澄清。”
这时,政宗脸上的笑意更浓了。
“好吧,那就赶快召集众人到这儿来吧!坦白说,我认为关白殿下的军事动员之举,只不过是故意虚张声势罢了。对于这个揣测,只要看看先例就可一目了然了。例如在田乐狭间之战发动攻势使人大吃一惊的织田信长,不也正是这么做的吗?由目前的情势看来,如果不这么做的话,恐怕就无法达到目的了。这么一来,人生就永远只是一张白纸而已。”
“殿下请勿说笑,赶快回答我的问题吧……”
“我不是在开玩笑!我已经说过了,这场战役就像张白纸一样,希望大家都能相信我所说的话。当然,我会遵从众人的决议来行动;不过,你想如果信长在田乐狭间之战的态度软化了,那么结果又会如何呢?”
片仓景纲看着政宗,用心地思考着。
“在田乐狭间的织田大人……”
“正是!一旦他的态度软化了,必然会丧失率先冲入敌阵的勇气。”
景纲突然拍膝大笑。
“我了解了!殿下放心,我会立即召集众人到这儿来的。”
“现在你知道我所谓的白纸是指什么了吧?”
“我完全了解了。”
当家臣们全都聚集在黑川城的大厅里时,政宗随即宣布召开战事评定会议。令人惊讶的是,家臣们一改常态,纷纷踊跃地抒发个人的见解,真可谓议论百出。
“各位想必都已知道,关白不日即将进攻小田原了。为了这场战役,他几乎动员了全国各地的大名,所集结的兵力在百万以上……而且,关白也不断地遣使前来,催促我方出兵。虽然殿下并不引以为意,认为这只是近邻之战,但是却不知各位的想法如何?因此希望各位捐弃成见,把这些事情当成一张白纸,重新加以考虑,然后把自己心中所想的,毫不隐讳地表达出来。”
不待片仓小十郎景纲说完,伊达成实就已经耐不住地挺身说话了。
“我早就等着这一刻了,没想到在战场上威风八面的片仓,居然也会变得如此儒弱。要我们把所有的事情都视为白纸,当作从来都没有发生过一样……事实上,这样的时机早已失去了。”
“为什么你会如此认为呢?”
“你应该知道才对呀!关于我们打算与关白为敌、和北条父子合力作战的事,想必关白殿下早就知道了。因此,如果现在我们向他投降的话,他一定不会原谅我们的。与其投降被拒,倒不如贯彻初衷,作战到底,如此反而还有可能活命呢!”
成实激动得满脸通红地说道。
“不、不、不!”
这时慎重派的原田宗时也发言了。
“秀吉虽然只是个粗鄙的匹夫,但却已经掌握天下,并且受命为关白。既然他是以关白的身份来催促我军出阵,一旦坚不从命,那么他就会以讨伐叛贼为名,一举击溃伊达家。”
“但是,原田先生,方才我不是说过吗?如今早已错过帮助关白的时机了呀!如果到现在才想参战,那么岂不是反而中了对方的诡计吗?这么一来,殿下很快就会变成俘虏,而伊达家的灭亡也近在眼前……一旦你表现出投降的意念,则关白必然会趁着出兵小田原之便,先发兵攻打我们,然后再去讨伐北条氏。”
“不,我们还是先听听其他人的智慧……为今之计,只有集合众人的智慧,共谋良策才行。”
“如果有计策的话,我就不会说已经丧失良机了呀!如今除了出兵援助北条氏的死中求活之计外,别无他法了。”
“这么说来,成实大人是认为北条一定会获胜喽?”
“那当然!不过,战争这种事是很难预料的。当然,并不是掌握大军就能获胜,同时还必须靠士气、斗志、人心和力量才行。”
由于成实的论点过于强硬,因而使得议论一发不可收拾。
综观所有家臣的议论,大致可以分为两派,亦即成实的主战派和原田宗时的慎重派。然而,要将两派理论实际运用在战场上,并且消除秀吉的愤怒,则又需要其他的良策,于是其间又有人提出各种不同的看法。由于秀吉对政宗的抗不从命极表愤怒,甚至扬言一待打败小田原之后,就要立刻对黑川城用兵,取得政宗的脑袋,因此要归纳出各方的意见做成结论并不简单。
“那么你的意思是说,我们就眼睁睁地看着殿下被人俘虏喽?”
“那么你是认为我们应该乖乖地待在城内,等着秀吉前来攻打我们喽?”
正当两派坚持不下之际,政宗却紧闭双眼,一语不发地坐在一旁。当然,景纲也未发表自己的意见。
无法忍受喧闹的留守政景,终于挺身发言,这才使得当天的评定会议暂时宣告落幕。
“各位,各位,对于如此重要的大事,我认为必须慎重地思考之后,才能做成决定,因此今天的会议就到此为止,请大家回去仔细想想,改日再做决定吧!”
当众人决定明日再度召开评定会议而走出大厅时,已经将近日暮时分了。
此次众人在评定会议上所提的意见相当纷杂,唯一相同的一点是,大家都强烈地感受到关白秀吉所带来的强大压力。
也就是说,现在正是伊达家面临危急存亡的紧要关头之际。
六
“小十郎,今天真是辛苦你了。”
在将近黄昏的时刻,政宗独自悠闲地来到小十郎景纲位于大手门内的长屋里。
“好香喔!我好像闻到一股枫叶的味道呢!”
这时景纲刚在小厮的服侍下用完晚餐,正舒适地坐在桌前喝着麦茶。
“怎样?对于家中的气氛,你已经有所感受了吧?”
“是的。我想,大致上可以分为主战论和慎重论,两派势均力敌,不分上下。”
“不,在我看来应该是匹六波。而且,即使是坚持与关白作战的人,也都不认为我们会获胜。这就表示,几乎有四成以上的主战论者,是抱持着必死的决心。”
“殿下所撒的谎,会不会太夸张了呢?”
“不,我认为还不够呢!以目前的情况看来,我觉得还得大力吹嘘一番才行。换言之,必须使那些认为关白不值一顾的人再增加二、三成才行。”
政宗意态悠闲地坐在景纲面前,然后自怀中掏出一封信来。
“明天一早把这封信交给守屋守柏斋,请他即刻送到小田原去。噢,对了!你要不要先看看信的内容?”
“什么?在决定评议之前……?”
景纲边说边接过信来,很快地看了一遍。
“啊?这是要给关白的近臣前田利长(利家的长男)的信?”
“是啊!因为我担心浅野可能会遭到误解。不知怎么回事,每当我看到浅野时,总是会不由自主地想起我那好好先生型的父亲。”
“这点倒是很令人惊讶!不过,你怎么会有这种感觉呢……?”
“他们的性格十分类似。从来不会怀疑他人的浅野,很可能因为我而招致关白的怀疑;果真如此,那么他的处境就相当可怜了。所以,这次我决定以前田利长做为对手。”
“你故意写信告诉他,你已经决定对小田原出兵?”
“是的。我在信内所写的,是表明愿意为关白打后阵的意愿。我相信关白看了这封信后,一定会更加生气。”
“嗯!”
景纲再度看了一遍,然后把信递给政宗,问道:
“殿下,难道你一点都不畏惧关白吗?”
“当然不怕!我不是问你,如果织田信长在田乐狭间战前胆怯的话,后果将会如何吗?”
“因此,为了这次出兵,你必须事先做好万全的准备。这封信不论是寄给浅野大人或前田大人,由于他们都对关白殿下心存畏惧,所以一定会极力地为你隐瞒。”
“哈哈哈……任何事都逃不过你的法眼。是的,表面上我故意使人认为我很惧怕关白,因此这场战争我方可是必胜无疑。”
“我们真能战胜关白?”
“是的!我想你也应该注意到了,关白已经五十五岁了,而我才只有二十四岁,不是吗?”
政宗以玩笑的口吻说道,然后又立刻站到景纲的面前。
“所谓人生五十年……秀吉已经多活了五岁,可说是个老人了。相反地,同样是活五十五的话,则我政宗还有三十一年可以运用哩!所以说,如果我放弃这次大好机会的话,那么真可说是伊达家的一大损失。”
“关白能容忍你的计划吗?”
“你也知道,纵使秀吉不来征讨我们,他也不可能活得太久。单从年龄来看,我们是必胜无疑的。更何况,觉范寺的虎哉禅师曾经一再地告诫我,我并不是为了杀人而来到这个世上,所以我自始就不打算和秀吉正面作战。”
说完政宗转身咧齿一笑,随即大步走出庭院,然后又回过头来说道:
“明天的评议会就这么办吧!”
“遵命!”
“嗯,由这暗夜里飘散的枫叶香气和低垂的云层看来,明天可能会下一场大雨喔!小十郎。”
政宗的话还末说完,身影就已经消失在往本丸的方向了。
七
政宗对于今年在雪消之前的行动之深谋远虑,远超过片仓景纲所能想像。
(殿下真是一个可怕的对手……)
在三月二十四日的评定会议上,政宗制止了主战论者的反对声浪,决定出兵小田原。如此强硬的作风,使得景纲对政宗的复杂性格不得不另眼相看。
尽管景纲也注意到政宗和秀吉在年龄上的差距,但是如果政宗的决定过于草率,那么他还是会毫不犹豫地提出谏言的。
“别忘了对方的容忍是有限度的,他们一定会先……”
较晚来到这个世上,并非绝对不利的……政宗不但有这个想法,而且事实证明,他的智谋早已超过其年龄所能达到的程度。
自一开始,政宗就不打算让伊达家的军力与秀吉的部队正面发生冲突。因为他很清楚,一旦两者在战场上发生激烈冲突,那么实力雄厚的秀吉终会恢复元气,但是自己却会遭到致命性的损伤……既然已经认清这个事实,照理就应该采取低姿态,答应追随关白左右才对。不过,政宗却反其道而行,故意不断地激怒对方。
不论是攻打相马、驱散佐竹或踏平大崎,都是违背关白号令的作法。因此,政宗想要乘机有所作为的企图心,很可能为伊达家带来相当悲惨的下场。
对于政宗这种旁若无人的态度和行动,不仅是关白秀吉怒不可遏,甚至连相马、佐竹、大崎、最上等势力也将其视为逆上之举,并因而感到义愤填膺。
殊不知,这就是政宗的目的。当四周的敌人都对他怒目相对时,他当然必须全神贯注地留心敌人;如此一来,他就可以名正言顺地拒绝派兵攻打小田原了。
“按照原先的决定,我很快就会带兵前往小田原了。”
于是政宗将主力留在奥羽,自己则选择一个适当的时机,带兵前往小田原去了。
对于他人对其叁战人数稀少且出阵较迟的指责,政宗总是振振有辞地予以反驳。
“但是,一旦秀吉看穿了你的诡计,必定会极为愤怒,甚至命人取下你的首级……到了那时,你该怎么办呢?”
了解了政宗的计划之后,景纲平静地反问政宗有无预做最坏的打算。这时,政宗从怀里掏出父亲留给他的短刀,笑着对小十郎说道:
“真到了那个时候,我就再也不能保持沉默了。你放心,我不但会举刀刺向自己的胸膛,同时也会给秀吉一刀的。好啦!不要再问些无聊的问题了,小十郎。”
景纲闻言不由得全身毛骨悚然。
原来政宗的本意,是想要设法与秀吉直接会面,然后趁机刺杀对方。
出兵小田原的作法固然称得上是神机妙算,但是政宗实际上却是心怀忐忑地出兵,希望自己能够接近秀吉的身边,在不费一兵一卒的情况下,一刀刺死对方。
主意既定,政宗当即命人送信给秀吉,告诉他伊达势已决定在四月六日出兵。之后,即忙着为领内诸城的守卫布署兵力。其中,黑川城由伊达成实固守。二本松城由柴田宗义、石母田景赖、大条宗纲等人负责固守。相马境内之驹岭由中岛宗求负责固守。山形境内由留守政景固守。三春城由田村宗显负责固守……布置妥当之后,政宗随即带领了解整个计划的片仓景纲、白石骏河、片仓以休斋及会津、岩濑的降臣等百余骑从黑川城出发。
尽管口头上说得冠冕堂皇:“要当小田原之战的后援”但是仅率领百余骑参战,人数未免太过稀少了!
“如此一来,不是反而使关白更加愤怒吗?”
在出发的前一日,也就是四月五日午后,甚至连景纲也注意到这件事而加以询问,然而政宗却只是轻轻地摇了摇手。
“你不了解!这样已经够了,毕竟我只是想要试试秀吉的才干而已。不过,目前还有一个问题急待处理。”
“殿下是指保春院和小次郎?”
“正是他们!如果只是对付一般人的话,那么我根本不需要援助。”
“殿下有何打算呢?对于伊达家今日所面临的危机,小十郎愿尽棉薄之力,请殿下尽管吩咐。”
然而政宗却沉默不语。关于这件事,虎哉禅师、东昌寺的康甫及龟冈文殊堂也都极表担心,并且经常谈论此事,但是这并不是一个能够轻易解决的问题。
“你不必为此事烦心,他们毕竟是我的亲生母亲和同胞兄弟,因此在我即将出阵之际,他们应该不会轻举妄动才对!”
正当两人在起居室里谈话之际,刚刚接获消息,得知政宗即将于明日率兵朝小田原出发的保春院,突然派了一名她由米泽带来的侍女前来。
“为了祝你此次出兵顺利,保春院特地亲自下厨,为殿下准备了许多好菜,希望能与你畅饮一番。”
“哦,这真是太好了。”
政宗毫不掩饰内心的喜悦,欢声叫道。
“事实上,应该是我去向母亲请安才对,怎么反而让她为了我而大费周章呢?请你回去转告母亲大人,我很乐意接受她的邀请。”
“遵命!喔,对了!小次郎殿下也会同席,殿下有事的话尽管交代他。”
“那敢情好,我有很多事要请小次郎帮忙呢!好了,你先回去告诉母亲大人,等我把这边的事情料理完毕之后,立刻就去见她。”
一待侍女离去之后,原本脸上洋溢着欢笑的政宗,脸色却突然变得阴睛不定,并且再度陷入沉思当中。
八
政宗的聪明才智,和所谓的“谋将”可说不相上下。更重要的是,他从来不会将自己的思想表现在言语或行动上,总是给人一种讳莫如深的感觉。
在另一方面,他甚至也能掌握秀吉和家康的动态。
由此看来,政宗之所以会斩杀与自己有血肉之亲的弟弟小次郎,完全是由于对方一再恶意相逼所致。
事实上,不论是秀吉或政宗,都不是对骨肉之亲无动于衷的冷酷之徒,但由于两人都有强烈的孤独感,因而才会造成骨肉相残的悲剧。
这天夜里,政宗依约来到了西馆。
“母亲要招待我”对他而言,这是史无前例的事情,因而使得他格外地喜形于色。
然而,父亲辉宗的死,却也使他得到了一个惨痛的教训,那就是:对他人的怀疑永远不会嫌多。
平心而论,每个人都有良心,即使是坏人也不例外。当良心受到召唤时,自然就可以变成佛心。不过,这必须具有强大的指导力,否则良知就会被邪念淹没。由此可知,每个人都必须有此反省与觉悟,才能激发自己的良心。
因此,满怀喜悦的政宗,仍旧抱着怀疑的态度出现在母亲面前。在他乍见母亲的一刹那间,突然发觉母亲似乎在一夜之间老了许多。
(母亲的内心一定相当凄苦。
对于久未来到黑川城的母亲和弟弟之想法一无所知的政宗,以为母亲仍然挂念着家运的兴衰,因而特意在言语之间加以安慰。
“母亲大人,非常感谢您的招待,孩儿明日一早就要出兵前往小田原了。”
“我已经知道这件事了。在往后的日子里,你将会忙得不可开交,所以今天我们不妨多喝点酒,一家人好好地聊一聊吧!小次郎,还不赶快为哥哥斟酒!”
母亲的态度显得非常慈祥。
(如果一、二年前地也能这么待我的话……)
政宗突然觉得胸口一热,于是仰头喝光了杯中的酒。
当小次郎再度拿着酒瓶过来斟酒时,政宗发觉他的内衣袖子似乎太短了。
“小次郎,你看你的手臂都露出来了。老实说,你这么辛辛苦苦地来到黑川城,到底有什么目的呢?”
“我是奉母亲之命陪她前来的呀!”
在小次郎脸色大变之前,保春院连忙转移话题:
“哥哥明天就要出城了,如今城内只剩下芦名家投降的旧臣混杂其间,所以我想万一有事的话,小次郎可以代你处理……放心好了,我并没有在酒里下毒。小次郎,你先替我把酒斟满吧!”
听母亲这么一说,政宗突然对自己的胆小感到可耻。不过,他之所以会如此小心翼翼,完全是由于和母亲、弟弟并不亲近的缘故。
小次郎缓缓地为母亲斟酒,但是保春院却仰头一口气把杯中的酒喝尽。
“殿下可以安心地喝了。”
“孩儿真是非常感谢母亲的厚爱。”
“殿下,你打算带领多少兵力前去参战呢?”
“大约一百多人……”
发现自己正在泄露军事机密时,政宗警觉地停住了口。
“呃,大概是一百多名大将,再加上一百多名士兵吧?……”
“你出动了如此庞大的军队,相信关白殿下也会很高兴的。如果母亲还年轻的话,就可以陪着你一起驰骋沙场了。”
说完便豪迈地笑了起来,然后命侍女把菜端上来。
“这些都是母亲亲手做的料理,要趁热才好吃。来吧!小次郎也陪你一块儿吃。”
听到母亲的话后,小次郎立刻依言坐在政宗左手边的位置上。根据武者伴食的传统,坐在左下方即意味着此人绝无伤害主上之心。
(他这么用心要证明……)
政宗舀了一匙母亲亲手调制的羹汤送入口中,发现其中有自己最喜欢吃的豆腐。接着,他又挟起了一片山鸟肉,但只嚼了一、二口后,就发觉情况不对。
一种名叫月见茸的毒茸香味弥漫在他的齿间。
月见茸是一种形状与椎茸极为类似的植物,身上含有磷,因此在黑夜里看起来,总是像满月般地闪闪发光。
(糟了!)
政宗惊讶地站了起来,摇摇晃晃地来到屋前,努力地想要吐尽残渣,然而却因过于慌乱而不自觉地吞下了几片毒茸。眼见情况危急,他连忙取出揣在怀中的解毒丸服下。
“哥哥,你还好吧?”
小次郎的手搭在他的肩上,颇表关切地问道。
这时,不断产生的剧烈腹痛,使得他的身体卷缩成一团。
在转身的那一瞬间,他愕然地发现母亲的脸上居然带着僵硬的笑容。
(母亲真是一个魔鬼吗?……)
政宗毫不犹豫地夺下蹲在自己身旁的小次郎腰间所佩之大刀,然后用力地砍了过去。
“原谅我,小次郎!”
小次郎惨叫一声,随即由屋前滚落庭院中。
“母亲……我不能杀害母亲,因此只好杀你。请原谅我吧!小次郎……”
当白石骏河及大条宗纲听到小次郎的悲鸣而赶来时,政宗已经昏厥了。
如果不是随时带在身上的解毒丸,恐怕政宗的性命就要到此结束了。
由于小次郎已死,因此在政宗的指示下,所有的过错都推到小次郎一人身上。
“母亲大人对于这件事毫不知情……”
这次的意外中毒事件,固然使得政宗可以更加名正言顺地拖延由黑川城出兵的时间,但是秀吉派来催促他出兵小田原的特使,却从来不曾间断过。
和以往一样,政宗对于秀吉的催促根本无动于衷。相反地,他仍然好整以暇地静待体力恢复,然后才在四月十五日由黑川城出发。
不过,他只走到南会津的大内,就又立即引兵返回黑川城了。
回来一看,母亲早已离开了。
或许她是因为受不了这种气氛,所以才会想要逃走吧?尽管她对外宣称要返回米泽,但是不用想也知道她一定是逃回山形的哥哥家去了。
如今,既然保春院的事已经处理完毕,那么就只剩下出兵小田原的事了……
在秀吉身边的重臣当中,浅野长政、和久宗是、木村清久等人甚至比政宗自己还要着急,不断地捎信来催促他:
“现在你必须配合秀吉殿下的出兵,而不是配合个人的问题。”
于是政宗在五月九日再度由黑川城出发,首先来到米泽,然后从西置赐郡的小国穿过越后、信浓,终于来到了小田原,这时已是六月五日。
“由于憎恨政宗的人到处都是。因此必须绕道而行。”
但是,这个延迟到来的理由,是否真能为秀吉所谅解呢?
“等我们到达以后,战争不早就结束了吗?”
在通往越后的途中,片仓景纲不解地问道,然而政宗却仍态度悠闲地望着夏山。
“你知道吗?我就是故意等到这个时候。”
“等到战争结束?”
“正是如此!你想,如果我们在战况最激烈的时刻抵达,那么对方一定会更加生气、更加憎恨我们。”
“殿下的意思是……”
“不要太过心急!等到获胜之后,关白的心情一定很好,因此若是在那个时候到达,说话就比较容易得多。你别忘了,政宗此行的目的,是为了观察秀吉的才干,可不是去打仗..的喔!”
当政宗一行抵达箱根时,秀吉的军队已经越过岭口,正开始攻打小田原,不日即可攻陷城池……当然,盛怒当中的秀吉绝对不肯和他见面……
第三章 两雄竞智
一
据说秀吉在盛怒之余,愤而决定将最后到达的政宗一行人扣留在小田原附近的底仓……不过事实是否真是如此,则不得而知。
按照常理来判断,如果政宗真的遭到扣留的话,那么包括片仓景纲在内的随行人员,必然都会抱着必死的决心,坚决反抗到底才对。
因此遭到扣留的说法可信度不大。
事实上,当政宗抵达时,石垣山城尚未攻下,而秀吉的本阵也已移至箱根的汤本,于是他优哉游哉地通过底仓,准备前往汤本。
关于战场附近的兵马活动状况,秀吉不断地接获来自各地的报告。当秀吉知道政宗迟至此刻才到,而且只带了百余人前来时,不禁感到十分愤怒且惊讶。
“这个家伙到底把战争看成什么?不论如何,等他到了以后,我一定要立刻取下其首级。”
这时,连一向对政宗颇具好感的浅野长政也不禁为他感到担心。
于是长政立即派遣密使前往底仓,警告政宗秀吉对其延迟到达一事极感震怒,要他设法化解秀吉的怒气。
事实上,此事在德川方面的历史也有记载。根据种种迹象看来,在秀吉派遣责问使到达底仓之前,政宗与家康的次子,也就是秀吉的养子结城秀康已经会面。
当时,结城秀康仍然留着辫发,是一个乳臭未干的小伙子。
“关于取下政宗首级一事,孩儿愿意代父亲效劳。”
秀康曾经这么坚定地对秀吉表示道。
“哦?这样也好!对方是名年轻武者,你于义(秀康)也是个年轻武者,两人不妨好好地较量一番。”
秀吉的愤怒之所以能够暂时平息,和长政的居中斡旋有很大的关联。
“嗯!让于义大人和政宗一较高下,确实是件很有趣的事情。”
秀吉的愤怒因而得以暂时平息。这时,战争已经变成了拖延战,于是长政特地由都城北政所处把淀君接来,并且把本阿弥光悦、后藤光乘、擅长下棋的庄林入道、擅长打鼓的通口石见、擅长茶道的千利休及舞师幸若太夫一并召来,为秀吉解闷。
生性急躁的养子秀康,见到了深具叛逆性的政宗,会发生什么事情呢?相信场面一定十分有趣。
令人惊讶的是,意气风发地跃马疾驰的秀康,却在傍晚时分垂头丧气地回到了本阵。
“启禀殿下,那家伙真是一个不可思议的人!”
言下之意,似乎政宗并未败在其手下。
原来当秀康抵达底仓时,政宗正在绝壁附近的溪流中边洗澡边哼着歌。
“出来,政宗!你这可恨的家伙,还不赶快出来领死?”
秀康大声吼道。
“到底是哪个家伙敢这么出言不逊?”
政宗看也不看对方一眼,仍然悠闲自在地洗着藏书网澡。
“我是结城秀康!你该听过这个名字吧?”
“噢,当然听过!害你这么辛苦地大老远赶来,照理我应该上去和你打个招呼才对!不过……哦,你要不要下来一起洗啊?”
政宗以为秀康是秀吉的代理人,代表他到这儿来夸奖自己“到得正是时候”。
虽然自己到得较迟,但是只要秀吉能在奥州露面,则一切事情都可顺利进行。更何况伊达家的精锐都已安置在各个重要关卡,保证可以使关白高枕无忧,因此他相信秀吉一定不会多加责怪。
“小田原什么时候开城呢?”
“什、什么啊?”
“我想,以关白殿下的威名,顶多再一个月就可以攻下了吧?现在,我很希望和殿下最钟爱的公子在水中互相看看彼此的睾丸,想必一定非常有趣才对!快点下水来吧!让我们赤裸着身躯、毫无心机地洗个痛痛快快的澡!”
听完秀康的叙述之后,秀吉气得额上青筋暴起。直到这时他才知道,原来秀康什么事也没做,只是被政宗嘲弄一番,然后就灰头土脸地回来了。
(真是个笨蛋!)
“于义,难道你就这么夹着尾巴跑回来了?”
“什么!我还跟他挑战一番之后才回来的。”
“是吗?那么你是如何对付那家伙的?”
“找他脱下全身的衣服,赤裸裸地跳到水里去了。”
“很好!那么,你一定让他吃了一顿苦头喽?”
“没有,因为我和他打赌输了。”
“什么?打赌?”
“是啊!跳进水里以后,我才知道除了政宗以外,还有一条大约四、五尺长的黄颔蛇。”
听到这里,连秀吉也忍不住笑了起来。
不,不仅是秀吉本人,就连当晚一起陪秀吉吃饭的浅野长政、前田利家和本阿弥光悦等人,也都忍不住齐声大笑。
“这么说来,水里的客人除了你和政宗之外,还有黄颔蛇喽?”
当光悦这么问时,长政也迫不及待地发问了。
“你们打赌……到底赌些什么呢?”
在众人的追问之下,秀康终于结结巴巴地把事情经过说了出来。
原来两人在池中发现黄颔蛇后,认为这个不速之客打扰了他们,于是两人打赌,看谁能够不用手去碰,就把蛇赶走。
秀康心想,自己有两个眼珠,而政宗只有一个,只要目不转睛地瞪着那条蛇,一定可以使它退却。于是秀康瞪大了双眼望着黄颔蛇,并且故意靠得很近,然而蛇却一动也不动。
“好,现在看我的了。”
政宗若无其事地站了起来,轻轻地用毛巾托住自己的龟头,然后来到不速之客的面前。
“黄颔蛇!你看,这就是我政宗的男性象征,你快来看看啊!”
他边说边轻轻地把龟头置于水面上,并且慢慢地接近黄颔蛇。
就在这时,黄颔蛇似乎大吃一惊般地猛然抬起了头,然后就扭动着身躯飞也似地往岩石的方向逃走了。
“你知道黄颔蛇为什么逃走吗?”
事后政宗问道。
“因为黄颔蛇的嘴巴是横向裂开,然而男性性器的开口却是纵向裂开,所以当这个家伙看到一个从未见过的嘴形出现在自己面前时,当然会大吃一惊……”
这时,秀吉的怒气又再度爆发了。
“于义,你退下吧!”
“遵命!”
“连这种事都会赌输,真是个不懂男欢女爱的毛头小子!好了,退下去吃饭吧!”
一待秀康退下之后,厅内再度响起了爆笑声。其中,秀吉笑得比任何人都要大声,简直可以用“人仰马翻”一词来形容。
二
翌日一早,秀吉又派遣使者来到底仓。
秀吉内心的愤怒,有如烈火一般地熊熊燃烧着。政宗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家伙,竟敢侮辱堂堂的关白殿下,也不想想单是姗姗来迟一事,就足以命他切腹自尽,居然还敢邀功,简直就是不知死活嘛!
“这个无法无天的家伙,碎尸万段都还便宜了他呢!所以我决定先让他见识、见识我这壮大的军容,然后再把他绑赴石垣山处以磔刑。”
事实上,这只是秀吉的戏谑之词罢了。秀吉比任何人都喜欢奇杰、欣赏奇智,当然不会就此杀了政宗。不过,秀吉他因而感到备受威胁,因此这次派来的使者阵容之庞大,可说是史无前例。
在使者当中,包括秀吉的外务大臣施药院全宗、前田玄以和色部右兵卫入道是常、稻叶是上坊、浅野长政、前田利家、利长等秀吉身边的智囊团全部露脸。面对如此庞大的阵容,如果是胆量较小的人,很可能以为秀吉是为了惩罚自己犯上的举动,所以特地派遣他们前来处置自己。
对秀吉而言,他之所以决定派遣如此庞大的使者团,一方面是想报复政宗戏弄年轻的秀康,另一方面则是为了试探政宗的人品。
在迎接这支包含七名成员的上使团时,除了政宗之外,自片仓景纲以下的家臣们无不骇然色变。比较悲观的人,甚至认为底仓就是制裁伊达家的法庭。
究竟应该乖乖地接受制裁呢?还是抱着必死的决心先下手为强?
这天清晨,当政宗正在借住民家的内庭之岩上坐禅时,景纲突然神色慌张地来到他的身边。
“殿下,今天我们是不是要穿着亡服迎接上使呢?”
他轻声问道,然而政宗却没有回答。根据景纲的看法,关白是人,我们也是人,因此只要政宗殿下能够及早下达命令,那么事情就仍有可为。纵使军力不敌对方,但是却可以趁机将使者扣留起来当作人质,借此作为与秀吉谈判的筹码。
“怎么样?殿下!今天是决定大家命运的日子,不过在你尚未有所指示之前,我是不会轻举妄动的。”
这时,在重重护卫之下,上使一行人已经到达了。景纲小心翼翼地将他们安置在民家的客厅里,然后匆忙赶到内庭,赫然发现政宗还是坐在岩上打禅。
“殿下,上使们已经来了。”
政宗依然一语不发。在阳光的照射下,岩上的树影映照在政宗的脸上,使其表情显得相当肃穆。
“殿下,请你赶快下达指示,到底是要采取行动呢?还是好好地招待他们?不过在你做成决定之前,我必须先向你报告上使团的成员……他们是浅野长政、施药院全宗、前田玄以、色部入道、稻叶是上坊及前田利家父子等七人。”
听完片仓的报告之后,政宗突然睁开眼睛。
“小十郎,一共只有这些人吗?”
“什么只有这些人,这已经是非常庞大的阵容了呀!坦白说,小十郎这辈子还没见过这么庞大的使者团呢!”
“是吗?放心吧!这些人就跟我们的同志一样……哈哈哈……关白毕竟还是一个可以商量的人。”
“你说他可以商量,是根据自己的判断吗?”
“是啊!如果是个愚蠢的人,就不会这么做了。这么一来,我就可以安心了。你知道吗?虽然现在我坐在岩上,但是却看到一根币束浮在空中,不用说那一定就是万海上人。我清地听见万海上人告诉我:政宗啊!你是我的化身,因此关白一定不会毫无理由地把你杀了……”
“什么?万海上人他……?”
“是的。他说伊达政宗是当今日本最优秀的男人,因此一旦秀吉不能了解损益得失,而将可用之材杀掉,那么他就根本不配当关白。仔细想想,事实不正是如此吗?”
当政宗看到使者脸上的表情时,立刻就明白秀吉的真正用意为何了。
在这些使者之中,施药院全宗经常收到政宗所赠的满袋砂金,而浅野长政、前田利家甚至和政宗结为莫逆之交。至于前田玄以和色部入道,则压根儿就没有杀死政宗的念头。
(嗯!毕竟他还是希望我活着……)
当然,心思敏锐的政宗对于这一行人所要责问的内容,早就一清二楚了。那就是:
为什么要追讨芦名,夺取会津一带呢?
既然奥州诸藩都是你的亲戚,为什么要夺取亲戚的领地呢?
对于这些问题,政宗早已准备好了一番说辞。但问题的症结在于,自己必须将这些夺来的领地归还多少?
“芦名义广、佐竹义重及岩城常隆等人,均曾帮助累代为伊达家臣的大内定纲谋叛,并且杀死家父。如果我轻易地饶恕了这种不义无道的行为,那么今后的奥羽之地,将会陷于昏暗当中。为了关白统一日本的大业着想,政宗当然希望能够在这片小小的天地中,尽快完成平定奥羽的工作。”
听完这番言词恳切的剖白之后,浅野长政及前田利家都深受感动。这么一来,谈话就变得较为顺利了。
“不过,你到达的时间未免太迟了?”
面对浅野长政的责问,政宗只是摇头苦笑道:
“如果我太早出兵的话,则奥羽之地仍是一片混乱,如此岂不是反而耽误殿下回京的时间吗?为了解决这个难题,我特地把大军留下来守护城池,而自己则带着一小批人马赶来。总之,我是为了防范不法之徒从中阻挠,所以才会这么晚到的。到底是带着大军急忙赶来参战,而不管后果如何好呢?还是带着少数的兵力迟迟来到,但是却将殿下日后所可能遭遇的难题事先处理完毕好呢?对于这点,希望各位能够慎重地思考一番。”
“这么说来,伊达大人是愿意将黑川城归还给关白殿下喽?”
开口发问的人是前田利家。由于这个问题的答案攸关上使们的面子,因此大家都屏气凝神地静待政宗回答。
如果政宗能够很干脆地表示连会津也一并“归还”,那么秀吉就没有理由要惩罚他了。
“归还……?”
政宗佯装不解地侧着头喃喃念道。
“至少你总要把会津交出来吧?”
“我倒不这么认为!敢问各位大人,殿下此次出兵东征,不是奉了天皇的敕令吗?”
“是啊!殿下的确是奉旨东征。”
“既是如此,那还谈什么归不归还呢?伊达家原本就是尊王之家,如今只不过是借住王土的一部份而已。既然关白殿下是奉了天皇的旨意东征,那么领土就不该称为归还,而是奉还才对!”
“好吧!那就说奉还好了……对于奉还领土一事,你该不会有异议吧?”
“当然没有!就是因为这样,所以我才特意留下军队在那儿整理秩序,以便迎接殿下前来。”
利家与长政互望一眼,不自觉地松了一口气。同样身为战国人,两人深知很多人对于牺牲了许多家臣的性命、流血、流汗所得来的城池,都抱持着绝对的占有欲,宁死也不愿意轻言放弃。但是政宗却毫不吝惜地愿意奉还土地,而且由其语气听起来,似乎他一开始就是为关白而进行这场战争似地。
(政宗真如浅野所言,是个不可多得的人才啊!)
前田利家暗自佩服不已。
这个单眼年轻人的懊恼及愤怒,到底是基于何种计算而按捺下来呢?在座的使者们没有一个人知道答案。
(你们等着瞧吧!)
政宗经常在心中告诫自己:
(五十五岁和二十四岁相比……只要咬紧牙关忍耐下去,最后的胜利非我莫属。)
长政和利家两人此时都已年逾五十,但是对于眼前?这位年轻人的胸襟却无法揣度出来。
“总之,我等一定会将伊达大人今天所说的话,一五一十地转达给殿下知道。至于目前,你还是先在这里等候消息吧!”
使者们下达闭居在此的命令后,随即启程返回本阵去了。
听完使臣们的报告之后,秀吉又忍不住捧腹大笑起来,显出一副乐不可支的表情。
三
在目前所能看到各种版本的《政宗传》中,大都记载政宗于六月七日在底仓会见七名使者;至于秀吉正式将政宗引见给各诸侯,则是在六月九日。
但是,在家康之家臣内藤清成所写的《天正日记》中,则有完全不同的记载。
根据内藤的记载,政宗在九日被正式引见之前,事实上早已秘密拜访过家康,甚至曾与秀吉会面……
陪同政宗前往家康本阵的,是家康的亲生儿子、秀吉的养子结城秀康。据闻,秀康曾两度居中撮合政宗与生父会面。
三人谈话的内容如何,外人不得而知。不过现在我们所要叙述的,是政宗在家康及秀康的陪同下,秘密地前去拜访秀吉一事。
事实上,坊间盛传政宗与秀吉初次在石垣山会面一事,只不过是一种戏剧性的文字宣传罢了。
由于秀吉本身就是一个喜欢作戏的人,因此说这是一种戏剧性的宣传手法并不为过。例如,当初他在大阪城与家康初次见面时,就曾使用类似的手段。
在天下诸侯齐聚一堂的大阪城之大厅里,秀吉特意当着众人面前邀请家康加入自己的阵线。
“家康!外界盛传你有谋叛殿下之心,虽然我并不相信,但是传言甚嚣尘上,因此我想如果你肯加入羽柴家的阵营,为我打头阵,那么谣言就会不攻自破了。”
在此情况下,家康只得表示欣然接受。
因此,当秀吉于九日初次与政宗会面时,自然又想如法炮制一番,于是故意用手杖敲打政宗的脖颈,并且厉声说道:
“你的确是个聪明的家伙,竟然懂得选择好时机才来到这儿。不过,如果你再晚一点儿到的话,那么性命可能就不保喽!”
据说政宗听到这番恫吓的言语之后,果然吓得浑身发抖,不过这也只是传闻罢了。至于本书所采用的资料,主要取材自《天正日记》一书。
时为六月六日的深夜。
曾在秀吉面前披露黄颔蛇之赌这个奇闻妙谈的结城秀康,在距离本阵不远处的内藤清成之屋内,安排生父家康与政宗见面。
“还好我们的技巧高明,殿下总算不再生气了。”
秀康说道。
家康似乎正陷入沉思当中,脸上的表情有如木偶一般,教人猜不出他的心里在想些什么。刚开始时,他并未介入两人的谈话当中。
“这么说来,黄颔蛇的故事很有帮助喽?”
“那当然!当我走到廊下听见背后响起一阵爆笑声时,我就知道他不会再生气了。”
“不过,也许他只是故意做给你看罢了,我们千万不可太过大意。”
话虽如此,政宗对于自己的杰作仍然感到十分得意。事实上,今晚已经是第三次和这对父子秘密会面了。
“不论是父亲或殿下,都不可能活得很久,因此不久之后,就是秀康和你的时代来临了。有鉴于此,我们这些年轻人必须互助合作,才能继承祖上的家业。”
在家康的眼中,后来因为耽于逸乐而招致失败的结城秀康,一直是个“无法令人放心的孩子”,有着非常顽皮的一面。
“只要说服了家父,今晚我们就可以采用奇袭战略攻打殿下。”
“可是,德川大人会答应这么做吗?”
“这么做才是真正的男子汉,对吧?父亲!”
家康仍然面无表情地坐在一旁,默默地听两人谈话。
年已四十九岁的家康并未露出不悦的神色,只是静静地看着这两名年轻人,心中似乎有所期待。
“要想在半夜里前去攻打殿下,可不是寻常人所能办得到的喔!”
“我们的黄颔蛇不是已经发挥功效了吗?”
“那么,我们化妆成女子,你认为如何?”
“不,这个方法不好。既然化妆成女子,就一定要是绝世美女才行,单眼女子是不会有人喜欢的。”
“嗯,没错,一定要是美女……”
“你看这个方法如何?由我去刺杀殿下!”
“什么?你去刺杀殿下……”
“是啊!我去刺杀殿下,然后你就可以逮捕我,并且把我带到关白那儿去。这么一来,我不就可以顺利地谒见关白了吗?”
一言甫毕,秀康随即拍膝叫好。
就在这时——
“今晚的谈话到此为止。”
家康突然开口说话了。
“他们到底还是个年轻人……”
对于这个根本不可能实现的计划,两个年轻人却还兴致勃勃地聚在一起商量。家康内心的感慨虽然没有说出来,但是却一览无遗地表现在脸上。突然,他像是再也按捺不住似地站起身来。
“你们两个准备好了没?万一去晚了,殿下会不高兴的。”
“这么说来,你愿意带我去谒见殿下喽?”
“不错,我是要去谒见殿下,但是并不是为了你,而是为了殿下。不论如何,我希望他能平安无事地接受奥羽……好了,动作快点!”
家康与秀康随即穿戴整齐,然后带着政宗来到秀吉位于汤本的本阵。当一行三人抵达时,秀吉正和如夫人淀君一起喝着睡前酒。
如果是其他人,秀吉当然不会接见;不过,由于来者是家康和政宗,因此他也只好破例了。
此时陪侍在旁的,只有淀君和两名小厮;至于警戒的任务,则由荒小姓的黑田负责。
“启禀殿下,家康大人来访。”
秀吉答应接见之后,又连忙制止正欲起身退下的淀君。
“反正已经来不及了,你就干脆留下来吧!伊达小子到底是个怎样的家伙,就让大家瞧瞧也好。啊!胡子,快把我的胡子拿来。”
秀吉用胡子遮住了满脸的笑意。
在其心目中,似乎不戴上这把胡子,看起来就不是那个威风凛凛的秀吉。
家康、政宗、秀康鱼贯走进屋内。当家康双手握拳为礼时,秀吉突然怒吼道:
“这就是伊达家的小鬼啊?他真的把我这堂堂的关白殿下当作黄颔蛇吗?”
“臣惶恐之至!”
政宗打从心底觉得纳闷。
家康的面相看起来像东北的百姓爷,而秀吉的面相则像汤殿山的修验者或在村中来回奔走的和尚一般。
陪伴在这个戴着以熊毛制成之假胡须、瞪着一双金壶眼的男人身旁的淀君,态度十分拘谨,而那张由手工精细的刺绣服中露出的脸庞,则宛如狐狸的化身一般。
(这就是令关白殿下神魂颠倒的日本第一美女吗?……)
原本对自己抱有强烈自卑感的政宗,此时突然获得了解脱。因为他发现,自己的妻子爱姬看起来比淀君更像一个气质高贵的贵妇人。
事实上,这也正是日后促使政宗将爱姬送到秀吉处充当人质的原因……
在秀吉这一方面,对于这个乡巴佬似的伊达小鬼也根本看不顺眼。
不仅因为他丝毫不畏惧自己,同时也是因为他对包裹在绫罗绸缎中的日本第一美女不曾表露出赞叹的神色,所以他格外感到气愤。
“于义,这是你的杰作吧?”
秀吉瞪视着秀康。
“你因为黄颔蛇打赌输了,所以答应带这个小鬼来见我,是吗?”
“殿下果然料事如神。”
“你不怕我一生气,就把这小鬼的脑袋割下来吗?”
“我当然害怕!不过万一你真的这么做了,那么事情就很麻烦了……”
“什么?为什么会麻烦呢……?”
“因为时间稍纵即逝,必须分秒必争才行。以年轻的殿下鹤松丸为例,当他到了我们这个年纪时,我和伊达都已经年届不惑了。”
原来此时秀吉刚刚喜获麟儿,这就是他的长子鹤松丸。由于鹤松丸年纪尚小,因而秀吉当然不会把他带到军队里来,但是对于他的安泰与否,不论是秀吉或其生母淀君,都无时无刻不在悬念着。
“你的意思是要我为了鹤松丸,而原谅伊达这个小鬼吗?”
“正是!即使不是为了我能有一个很好的谈话对象,也希望你能为年幼的殿下而这么做。”
“嗯!”
“殿下不是经常教导我们,不要随便杀人,对有可用之材要……”
秀吉伸手制止秀康发言。
“怎么样?家康大人!最近这些年轻人可真不得了哇!”
家康默默地低下头来。
“好吧!为了于义和年幼的殿下,我就原谅你吧!小鬼,到我这儿来!”
“臣惶恐之至。”
“不过你可千万记住,我对你的一切计划都了若指掌喔!据我看来,你似乎准备大力借助于义大人,对不对?”
“正是如此!”
“身为男子汉,就当恪守有借必还的道理。来,让我看看你感恩的眼光吧!”
一提到眼光,政宗突然觉得毛骨悚然。
(现在毕竟还不是自己担任主角的时候……)
光凭眼光就让人看清内心的想法,这是多么可耻的一件事啊!
“你看我这种眼光还可以吗?”
“我并不喜欢,不过算了!来,过来拿杯酒喝吧!”
就在这时,家康突然走了过来。只见他肥胖的身躯挡在政宗面前,然后又默默地将手掌摊开在政宗的胸前。
在一刹那间,政宗吓得脸色大变。双方对峙了几秒钟后,政宗默默地伸手自怀中取出从离开黑川城后,即随身携带的九寸五分之兼光匕首,无奈地交到家康的手中。
“哈哈哈……”
秀吉放声大笑。
“很好,既然你都把刀交给家康大人了,那么我也把这个除掉,让你看看秀吉的庐山真面目吧!来,到这儿来!让我们丢掉一切束缚,以男子汉的真面目相对吧!”
于是秀吉摘去了熊毛制成的假胡须,把酒杯递给政宗,然后又旁若无人地大声笑了起来。
四
家康把政宗的短刀交给秀吉,后来秀吉又把它当成礼物,送给了北政所。不久之后,北政所特地命本阿弥光悦为这把雕有龙形纹路、从未沾染过鲜血的九寸五分匕首打造一副刀鞘。
“殿下的性命因而获得解救,真是可喜可贺之事。”
这把刀后来又送给了亲戚浅野家。
在尚未会见七名使者之前,政宗一直为自己所做的两件错事感到自责。
其一是后悔不该受家康诱导,而冲动地将从黑川城带来的短刀献了出来,另外一件则是不该毫无心机地喝下秀吉赐给他的酒。
对一个男人来说,将藏在怀中的短刀交出来,即意味着已经舍弃行刺之心,更何况他还接受了对方所赐予的酒……这就表示他已经完全去除敌意,衷心地向对方请降了。
(然而问题并不仅仅如此……)
这些事情使得政宗的思绪更加混乱,只好彻夜不眠地坐在岩上参禅打坐……
当家康伸出手掌时,为什么政宗没有佯装不知而予以拒绝呢?他交出短刀的举动,岂不证明他对秀吉隐含杀机吗?
虽然当时秀吉表现出心情愉快的样子,但是也许一等政宗离开之后,他就会对浅野长政、前田利家及施药院全宗等人大发雷霆:
“你们的眼睛都长到哪儿去了?政宗根本就是来刺杀我的嘛!”
这么一来,家臣们只好干脆一不做、二不休,一举擒下把主力留在领地、自己只率领一百余骑前来刺杀秀吉的政宗。果真如此,任谁也无法帮助政宗逃过这次危机了。
(除了浅野和前田之外,还有德川……)
总之,把短刀交出来的作法无异是自掘坟墓。
但是,如果坚持藏住短刀而被家康搜了出来的话,那后果更不堪设想了……
不论如何,只要看看来使的神情,就可以知道事情的发展如何了。
秀康当然不在话下,而秀吉和家康看起来也不像自己所想的那么阴险。
(这件事只要借助秀康之力,就可以摆平了。)
基于这层因缘,政宗在后来的关原之役中,曾特地派兵为被迫留在宇都宫城充当上杉俘虏的秀康解围,借以报答秀康当年拔刀相助的大恩。总之,等到事情逐渐明朗化后,政宗才总算松了一口气,并且重新恢复以往的大胆作风。
“你就待在底仓静候消息吧!”
使臣们下达秀吉的指令之后,随即准备打道回府了。
“呃!我有件事想请前田大人帮帮忙。”
政宗很快地叫住利家。
“噢,有什事吗?”
“听说你的阵中有位来自京师的茶道名家利休居士,是真的吗?由于待在底仓也无事可做,因此希望前田大人代我向殿下求情,请他答应让我和居士会面,以便向他请益茶道,好吗?”
政宗提出这个请求自有其道理。事实上,他早就探知秀吉的胞弟秀长和素有“大阪城的大番头”之称的千利休走得很近,因此特意想要借着学习茶道来接近其他人。由此可见,他的确是个诡计多端的家伙。
“哦?连一天都不肯无所事事地过,嗯!真是一个懂得上进的好青年。你说你想举习茶道,是吗?”
“是的。而且我希望能够会会京都、大阪的各诸侯,与他们交换彼此的心得,互相切磋、琢磨。果真能够如此,那么我就是死了,也了无遗憾!”
利家忍不住发出赞叹。事实上,他对这个年轻人能够懂得把握机会,用心学习风雅之道一事,感到非常欣慰。
“你放心,我和浅野大人都会代你向殿下提出请求,并且亲自和居士商量,你就安心地等着奉召吧!”
五
待使者一行人离开之后,政宗立即把景纲及其他家臣召至面前,得意地笑着对众人说道:
“前田利家的为人相当不错。起初他只是叫我待在这儿,等到我说出有意学习茶道时,他又立刻改口,要我耐心地等待奉召。哈哈哈……这么一来,事情总算拨云见日了。正如前日大人所言,我将一边学习茶道,一边等待奉召,哈哈哈……真是太妙了!”
因此,有关政宗在九日初次谒见秀吉时,吓得浑身发抖的传闻,恐怕只是个谣言罢了。
九日这天,政宗在前往会见秀吉之前,又因一时兴起而玩了些小花样。
他一边跳舞,一边将事先准备好的道具拿了出来。
政宗猜想秀吉一定会在汤本的本阵里接见自己,于是便将三袋砂金运至该处。
“这是我对殿下的一点心意,希望你能借给我三个大盆。”
他对黑田长政说道。
此时秀吉尚未入座,而两侧则有德川、浅野、前田、池田、大谷等重臣依序坐下。
(现在胜负已分,是我占上风了。)
政宗心里这么想着,因而一点也不感到害怕。
等到小厮们搬来三个大盆之后,政宗立即将三袋砂金全部倒入盆中。
三个袋子的重量都在四公斤以上,因此当砂金倒入盆内时,众人的眼前立即出现三座亮澄澄的黄金小山。
政宗再度拍拍袋底,使得灿烂的金粉洒落一地,甚至连地板都变成了金黄色。
“这是我送给殿下的一点小礼物。”
意识到诸侯惊叹的视线后,政宗又得意地拍散沾在手上的砂金粉。
在座诸人不禁发出了叹息。
(从未见过有人把黄金视如粪土一般……)
“这是伊达家一点小小的心意,还望殿下笑纳!”
政宗一直以为秀吉会在此地出现。当然,如果他果真出现的话,必定会像从前那样,自始至终散发出威仪。不过,今天政宗并不打算对抗秀吉,而只是要吓吓诸侯们而已。
结果,他获得了很大的成功。
“伊达大人真不愧是富家子弟,出手真是大方哪!”
这就是为什么后世之人喜欢把讲究豪华、气派的人,称为“伊达者”的原因所在。
不过,秀吉也是一只非常狡猾的老狐狸呢!事实上,这场好戏从头到尾他都不曾出现。
“殿下现在正在普请场,请各位陪同政宗大人一起前往吧!”
文牍大村幽古奉命把这消息传给浅野长政,于是众人望着黄金山,依依不舍地站了起来。
由于事情来得太过突然,政宗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不过,他的确听到幽古告诉浅野“带他过去”。
“小鬼,你以为方才所表演的那一手,就能玩弄我这个擅长演戏的秀吉于股掌之中吗?”
想到秀吉正在某处得意洋洋地嘲笑自己,政宗不觉头上一阵酣热。
“请大家到石垣山去吧……”
在浅野长政的催促下,政宗紧咬双唇,默默地走了出去。从某些方面来看,政宗的个性与秀吉可说十分类似。然而,两个性格过于类似的人,是永远无法和平相处的。
(秀吉!你这个老奸巨滑的家伙,总有一天我会让你尝尝我的厉害。)
就这样地,会面的地点由本阵移到了石垣山,而两人之间也产生了一股不可思议的警戒和憎恶,同时还夹杂着佩服及敌意……
六
正如先前所言,两人在石垣山上的首次正式见面,完全是秀吉一个人的表演。
这一天,秀吉仍然戴着熊毛制成的假胡须,身上穿着绫罗绸缎,傲然地站在山顶,目不转睛地看着政宗爬上山来的姿态。
“政宗、政宗,我在这里啊!”
他像对待婴儿般地召唤脸色苍白、怒不可遏地从马上下来的政宗。
在人世间,有些人天生就会吹嘘,而秀吉更是其中翘楚。他知道今天政宗必然会对自己百般顺从,因而故意戏弄他,借以从中取乐。
由于政宗到得稍迟,因此秀吉又用手杖敲打他的脖颈处。
“这些人的作战好像在山里玩游戏一般。”
他一边揶揄,一边带着政宗来到山的另一端。
“你看,这才是真正的作战!这些就是我的布阵,你仔细地看一看吧!”
在秀吉的指引下,政宗发现从摄取口到酒勾口的德川阵势开始,依序有秀次、宇喜多、池田、丹羽等诸侯的兵力,团团围住了小田原城。
“政宗,我要让你瞧瞧什么是真正的布阵方法。”
事实上,这也可以说是秀吉对政宗的一种恩德。在附近的水面上,每天有数百艘军船往返于清水和小田原之间,同时陆上又集结了大批兵力。在陆上、海上都已造成封锁的情况下,只要能够攻下石垣山城,那么小田原城就会不攻自破了。
“但是,我不能每天无所事事啊!所以我跟随利休学习茶道、听听通口石见的大鼓,借以打发时间。”
一言甫毕,秀吉好像又想起什么似地接着说道:
“听说你也想要学习茶道,是吗?嗯,对乡下人来说,这的确是非常难得的技艺。这样好了,明天你就开始学起吧!其实,茶道的秘诀就在于把茶杯送到嘴边喝下去就好,根本不必特意学习。”
“敢问殿下,你有几位夫人呢?”
“听说你的妻妾们有的叫熊、有的叫虎,是真的吗?”
“毕竟你还年轻,如果想要多多制造孩子的话,那么不妨服用有虎精丸之称的老虎睾丸,效果非常神奇喔!我从界之小西那儿得到了虎精丸,并且将其送给小犬,希望日后他能变得虎虎生风,更加强壮。”
“咦?你怎么只有一只眼睛呢?这样会不会对你造成不便呢?”
除了讨论战法以外,秀吉如天马行空般地想到哪说到哪,恣意地戏弄政宗。虽然他的话题丝毫不着边际,但仔细听来,却全都是一些骄傲、自满的狂妄之辞。
原先不管秀吉说什么,政宗都非常温驯地回答“是的”、“遵命”,但是当对方问到他的眼睛时,政宗却一本正经地回答道:
“这只眼睛被我在无意中吃下去了。”
他也开始吹嘘了。
“什么?你把眼睛吃下去了?”
“是的。因为树枝把我的一个眼珠挑了出来,为了不浪费美味,所以我就把它吃了。”
“噢、噢?我只听说有人吃睾丸,却从来不曾听说有人吃眼珠呢!”
秀吉皱着眉头斥责他,然后两人并肩在崖下小便。
“政宗,毕竟我们还会并肩在关东之地小便呢!我曾听说两个男子同时爱上一名女子的事情,在奥羽之地也有这种情形吗?”
“从来没有!奥羽之地女子甚多,有如黄莺之谷一般。”
“噢?这么说来,这些黄莺都很会叫喽?据我所知,这附近的黄莺能够一直鸣叫到秋口,它们的啼声有如笛音般地清脆、悦耳,就像我 73b0." >现在正在练习的横笛一样。”
秀吉这种不着边际的洒脱态度,正是促使政宗无法心服的原因之一。
不论如何,这天的会见使得秀吉在政宗的心目中份量大减,成为一个无足轻重的小人物。
对于政宗这只猛虎,秀吉竟然不在本阵接见,反而把他带到这个荒凉的山上,并且当着诸侯的面,用手杖敲打他的脖颈,这种轻率的行为,使得政宗相当气愤。
当一个人遭受威胁时,斗志往往会更加昂扬。
政宗毕竟还很年轻,因此假若秀吉对待他的态度,能够比其预想的更加慎重、有礼的话,也许就能稍稍缓和他的背叛之心。
然而事实却正好相反。
(这么一个只会恶作剧的大爷,却能坐在权力的宝座上,戴着假胡须虚张声势、故作威风……)
家康的钝重固然令人感受到一股沉重的压力,但是秀吉的举动却稍嫌轻浮。前田利家和浅野长政都是好人,自己实在不该欺骗他们……二十四岁的政宗不停地在内心里自我交战着。
(毕竟我还是生得太迟……)
少年时代的感叹又再度苏醒过来。
或许政宗天生就是一个满身傲骨、独断独行的人吧?不论他出生在哪一个时代,都不会对某人表示心服的。
不论如何,石垣山的会见总算平安无事地度过了。十天之后,秀吉再度以茶款待政宗。由于政宗已经答应归还黑川城,并将其置于奥州的管辖之下,因而伊达家的安泰终于获得了保证。
对于这个结果,自片仓景纲以下的家臣们都感到十分满意,但是政宗的内心,却依然充满了不满的情绪。
(现在见到秀吉也好!)
他猜想秀吉一定会派遣心腹大名镇守黑川城,借以牵制伊达家的势力。
(他会选择谁呢?到底有谁能压制住伊达政宗呢?)
在将“奥州的伊达政宗”之印象鲜明地印在诸侯的脑海中后,政宗终于在十四日由小田原出发,再度踏上归途。
七
踏上归途以后,政宗的叛意与日俱增,对于戴着假胡须、作风狂妄的秀吉更是肆无忌惮。但是,秀吉的强大军势却使他觉得缚手缚脚,内心充满了一种深沉的无力感。对于自己的这种感觉,政宗当然十分生气。
忍耐、忍耐……秀吉一定会比我早死,到了那时,胜利就非我莫属……尽管政宗不断地自我安慰,但是心中的懊恼情绪却一直无法消除。
更令政宗耿耿于怀的是,秀吉居然在诸侯面前称自己“小鬼”;不过,政宗也因而更加肯定自己的能力远超过秀吉。
(虽然我是瞎了一只眼睛的吹牛大王,但是秀吉这个吹嘘天才,却是名副其实的睁眼瞎子。)
战争技巧高明、幸运与否,和人类的价值并不一致。想到家康、长政、利家和利长等人必须追随像秀吉这样的吹牛大王以求得生存,政宗突然觉得非常厌恶。
回到黑川城时,已经是六月二十五日。眼见主君平安归来,原本忧心忡忡的重臣们全都兴高采烈地围住了他。
“殿下平安无事地归来,真是可喜可贺啊!”
“甚至连关白也不得不承认殿下的威力。”
“哇,真是太好了!关白特意安排殿下参加茶会,把他当自己孩子般地对待哩!”
听到片仓景纲和白石骏河对众人的解说,政宗不禁摇头苦笑不已。
(这哪像是对待自己孩子的方式呢?)
事实上,他根本就是把自己当耍猴戏的猴子一般对待。
等到秀吉攻陷了小田原城之后,必然会意气风发地来到奥羽之地。届时,恐怕除了黑川城之外,他还会夺去自己在会津、米泽的旧有领地呢!
(为了自保,我必须另订新的计划。)
好胜的性格,再加上不断锻练的倔强癖性,养成了政宗不甘于苟且偷安的特质。他知道唯有锐利地洞悉事物的本质、丢弃不合时宜的知识,才能使自己立于不败之地。
“好,我已经定好计划了。”
“愿闻其详!”
“首先我要声明,政宗绝对不把愚蠢之人当成对手,也不是为了杀人而来到这个世上。”
“这点我非常了解。”
“总之,一切都必须果断地加以处理。我想,自从我领兵作战以来,所攻占的领地、领民,应该比以前增加了不少吧?不过,我已经决定把这些领地、领民,全部还给关白……”
看到政宗此刻的样子,片仓景纲和休意斋都不禁觉得毛骨悚然。因为出现在他们眼中的,是一种类似不动明王的愤怒之相。
景纲并未追问政宗尚未说完的话,但是他知道政宗的心里正有一种悲凄的觉悟……想到这里,他猛然醒觉不久之后,关白就要到黑川城来了。
翌日政宗已经恢复平静,并且宣布将把政厅移至米泽城。
当秀吉抵达之后,他会立即交还黑川城,然后毫不留恋地率兵返回米泽——至少要让对方觉得他一点也不留恋——这就是政宗倔强的地方。
但是尽管如此,他的内心仍然余怒未消。
事实上,政宗早已暗自决定,万一秀吉新任命的领主不能好好管理此地,以致领民过着比自己统治时还苦的日子,那么他无论如何也要把这个家伙赶走。
“问题是,哪里有肯为领民着想的好领主呢?”
能够回答这个问题的人,绝对不会是秀吉,而是领民本身。
“小十郎,我竭尽所能地扩展领地,目的就是为了让百姓们能够安居乐业,过一段平静的日子。然而如今一切的努力都将功亏一篑,我们很快就必须回到米泽去了。不过,在离去之前,我要你告诉所有的领民们,如果新领主的统治无法使他们安心的话,那么政宗愿意为其后盾,全力支持他们,同时也请他们原谅我不得不将领地交给关白。”
片仓小十郎连忙制止道:
“这不是故意煽起暴动吗?”
“正是如此!我要把这场暴动当成礼物,送给即将到来的关白,让他知道究竟是他所派的领主较好,还是我的作法正确?唯有互相较劲,才能促进社会的进步。”
“可是这么一来,伊达家……”
“不必多言你就假装我们已经死在箱根,不就得了?人生在世,总得做对一、二件事才行啊!”
这就是政宗的计划:虽然把夺得的领地全部还给秀吉,但是却蓄意煽动领民们评估新领主的能力,并且散播暴动的种籽。
尽管知道这种作法会引起极大的骚动,然而重臣们都了解政宗的个性,任谁也改变不了他的决定。
“赶快把道歉信函送交领民们吧!”
等到小田原城在七月陷落之后,整个北日本的势力分布图又有了巨幅改变。
经过一番苦战之后,北条父子终于在七月五日决定开城投降。
进入小田原城后,秀吉随即命令北条氏政、氏照及重臣大道寺政繁、松田宪秀等四人切腹自尽。至于正式接收此城,则是在七月六日。值得一提的是,家康在入城以后,就立刻将守城的将士编入自己的阵容,借以增强德川家的兵力。
据闻氏政和氏照是在九日出城,暂居于医师田村安栖(斋)家中,并于十一日切腹自尽。在整个北条家族当中,只有氏政之子氏直(家康的女婿)得到帮助逃往高野山,侥幸地保全了性命。
七月十四日当天,秀吉在决定将家康由骏、远、参移封关八州后,终于得意洋洋地自小田原出发,准备前往奥州之地。
秀吉在获胜之日,已经完成了道幅三间的铺路工作,因此在由小田原出发赶往奥州的途中,特地由藤泽来到镰仓,前往鹤冈八播宫的白旗庙参拜。
白旗庙所供奉的,是赖朝的木像。
“殿下特地前来参拜,赶快开门迎接!”
以为秀吉是为了祈求武运长久而来的执事人员,忙不迭地打开庙门迎接赫赫有名的关白殿下。
秀吉缓缓地走向木像,然后极其虔诚地跪地膜拜,口中则不断地喃喃念着“赖朝君”!
行礼过后,秀吉一边捻着胡须,一边对木像说话。
“在整个日本史上,能够在一代之间平定天下的,恐怕只有你和我了。可是,你是著名的源氏嫡流,而秀吉却是道道地地的草莽武夫,因此对于自己能够成就和你一样的伟大事业,内心格外感到欣慰。自今而后,你和我都是一样的了。哈哈哈……”
再次顶礼膜拜之后,他便取道藤泽继续朝奥州之路前进了。
秀吉并未说出自己有何打算。不过,由于家康已经顺利地抑制家臣的不平,接收了江户城,因此虽说并未出兵,但是却已经使得各地的大名闻风丧胆。
秀吉到达宇都宫城时,已经是七月二十六日。
“伊达家的小鬼会遵守诺言,很快地交出会津吗?”
秀吉在与策马陪伴在轿旁的大谷刑部吉隆之谈话间,不时流露出对政宗的怀疑。
毕竟,政宗只不过是个二十四岁的年轻人罢了,怎么可能轻易地将牺牲了许多重臣的性命所换来的领地放弃了呢?
“只要他有一丝丝犹豫,我就不会放过他。”
然而,当他到达宇都宫城时,却发现政宗正率领着最上义光在城门迎接自己。
“噢,是政宗啊?竟然摆出这么大的场面来迎接我,真是愧不敢当。不过,这次你总算带着家臣前来了。”
秀吉故意对他冷嘲热讽一番。
“是啊,我带来了片仓景纲等几位家臣。”
“在城外,凭这几个人当然不能对我怎样,不过,我猜城中可能埋伏了二、三百人吧?”
“臣惶恐之至!政宗敢对天发誓,绝对不会对殿下有任何不良企图。事实上,我只是带了数名家臣来迎接你,希望你住到城下的禅寺去。”
“是吗?好吧!那么稍后我再见你。”
之后秀吉便进入城中,接受诸大、小名的行礼。至于担任行列奉行的大谷刑部吉隆,则带着两口加了封印的箱子进来。
“刑部吉隆,这箱子里放了什么东西啊?”
“是伊达政宗为了让殿下在处置时有所参考,特地在很短时间内准备好的东西。”
“我问你那里面到底是什么?是不是又是那小鬼送我的砂金呢?”
“左边这个是旧芦名领地的总图、目录、各村的耕地地段别、年贡比例等帐面文件,右边这个则是旧米泽伊达家历来的一切书面文件。政宗把这些交给我,表示要任由殿下处置。”
“什、什、什么?”
对于政宗这种先下手为强的作法,甚至连经验老到的秀吉也不禁啧啧称奇。
他不但把新近夺得的领地全部割让出来,而且还附上了详细的地图、段别、检地及人别帐等资料。
他竟然事先把一切都安排好了……不!不只是先前所答应的旧芦名领土,连伊达家的米泽领地也毫不犹豫地交出来,这真是令人叹为观止的明快作法。
“政宗他……居然把到嘴的肥肉都吐了出来?”
“正是如此啊!他的这种爽快作风,连我刑部也不得不竖起大拇指了。”
“嗯,他的作风确实出人意表。好吧!把这个放有旧芦名领地的箱子当场打开来看看。”
“遵命!”
“怎么样?一切都整理得很好吗?”
“是的,从地图到收获的石数……不!还包括领民人数、职业别等人别帐目,全都整理得清清楚楚放在里面,真是教人不敢置信哪!”
这时,连大谷刑部吉隆都对政宗佩服得五体投地了。
“光看这些帐目,就可以推算出五谷、漆、蜡的收获量了。由此可见,他必然事先经过一番详细的调查。”
“笨蛋,不要光是站在那儿佩服别人!一旦让别人看穿了你的心意,将来如何去驾驭对方呢?”
“那么,另外这个箱子的封条是否……”
“等一下!”
秀吉连忙制止道,然后抬头凝视着天际。
“真不愧是个狡猾的小鬼,居然连到嘴的肥肉都舍得吐出来。不过,他之所以肯冒险这么做,一定是为了揣测我真正的想法。”
“啊……?”
“把另一只箱子原封不动地还给政宗吧!让他还是统治旧有的领地,不过你可以告诉他,我这么做必然超乎他的想像,所以我还是胜了。”
依秀吉的个性,他当然一定会这么做。
(这个小鬼毕竟只是一个器量狭小的男人)
一言既毕,秀吉不禁藏书网得意地笑了起来。
大谷刑部用力地点点头,很快地派人把箱子运走。
八
“怎么啦?小十郎!你看起来很寂寞的样子。”
“是有点寂寞!不论是倾盆大雨或蒙蒙细雨……总是令我回想起当年雨中的作战。只是,如今大雨似乎已经停歇了。”
就在这时,一口箱子被秀吉原封不动地退了回来。但是,当初费尽苦心才到手的芦名领地,却被秀吉不费吹灰之力地夺走了。
“听说新任会津领主是蒲生氏乡?”
“嗯!”
“蒲生氏乡是信长的妹婿,据说其智谋出类拔萃,看来关白似乎有意借他来压制殿下……”
“你认为我会因而无法动弹吗?小十郎?”
“当然不!我想,毛毛雨总会变成倾盆大雨的。”
“你不了解,我的手脚并非秀吉所给,而是上天所赐予、能够自由活动的手脚。”
“我当然知道这点,但是我们也不能因而轻举妄动啊!难道你不晓得,凡是在这次战役里不曾出兵的诸侯,如大崎、葛西、白川、石川、田村等,领地都被没收了吗?”
“是大谷刑部告诉你的?”
“是的。除了没收以外,秀吉还决定将他们纳入明智光秀的家臣木村吉清、清久父子的统治之下。和他们比起来,我们似乎幸运多了,至少伊达家旧领的安危,仍然是由殿下负责……”
“是吗?木村父子居然要在背后控制大崎和葛西!不过你放心好了,他们维持不了多久的。”
“啊?你说什么?”
“我说秀吉的天下不会长久了。”
“可是,他是那么有才干的人……”
“光是才干还不足以使家族兴隆。你看,秀吉对于木村父子背叛主君明智的行为不加追究,反而将其视为功臣而赏以高爵厚禄,这不是在鼓励臣下谋叛吗?”
说到这里,政宗突然想起什么似地笑了出来。
“什么事这么好笑?”
“我只知道说别人,却忘了自己也做过同样的事。”
“你做了什么事呢?”
“不论是蒲生或木村,当他们兴高采烈地来到新领地时,迎接他们的将是百姓们的暴动。而导致这场暴动的种籽,却是我一手洒下的。”
“那又怎么样呢……?”
“没错,我是为了让领民们过得更好……但是却使领主倍感困扰。小十郎,我想你不得不承认,政宗其实也有邪恶的一面。”
“一个十全十美的完人,怎可能生存在这个世上呢?”
“你也注意到这一点了?”
“注……注意到什么?”
“别装蒜了!我是指我欺骗关白的事。”
“不……我什么都不知道!”
“你知道的,你这个可恨的家伙。我曾经仔细分析过关自的个性,所以故意把文件箱子分成两箱。”
“是啊!你的确把文件分成两箱,而且还是由我亲自把它们交给大谷刑部的呢!”
“在贴上封条的一只箱子里,我只写上了旧领地。丢掉会津固然可惜,但这也是无可奈何的事。不过,秀吉真正想要的地方,我并没有全部献给他;换句话说,相马郡仍然在我们的旧领地之内。”
对于政宗的回答,景纲一点也不吃惊,似乎一切早在他的预料当中。
“问题是:谁能把这些地区治理得很好?谁能够真正顺乎天意呢?这些都是我们必须考虑到的。”
“我知道!明天我会去拜见秀吉,并且特意表明追随的意愿,我相信他一定会非常高兴的。不过你要知道,这次我可是为了百姓才这么做的。”
“我知道!”
翌日,政宗又被秀吉召去一起喝茶。
看秀吉的表情,似乎对于政宗将芦名领地的一切文件整理得井然有序地交出来一事,感到非常高兴,并且认为自己已经大获全胜。
“刑部都告诉我了,政宗!听说你很快地交出黑川城,而且只派了几个人在那儿留守。”
“正是如此!政宗最大的希望,就是让殿下不必耗费一兵一卒,就能统有整个奥羽之地。”
“我觉得你的才干远在一般年轻人之上,值得好好..地栽培。尽管诸侯当中有人认为,如果我帮助了你,就无异是纵虎归山,但是却被我大力斥责一番。”
“多谢殿下的厚爱!”
“既然身为老虎,就必须多吃虎精丸,否则怎能生出强壮的孩子呢?所以,你这只老虎也要好好地保重自己才行。”
在得到了政宗所交出来的肥肉之后,秀吉也在酒宴上投桃报礼一番,使得政宗大为吃惊。
秀吉送给政宗的礼物,包括一件缀有美丽花纹的铠甲、熊毛制成的头盔及军扇。
“政宗啊!从今以后,在整个日本国内,只要你穿上了这身衣饰,就可以大摇大摆地四处走动,绝对没有人敢阻拦你。像你这样的年轻人正合我意,所以我要把这些东西送给你。好啦,现在你可以大摇大摆地走了。”
“多谢殿下赐给我这无上的光荣。”
这是秀吉初次对政宗说出要他追随自己的话,而片仓景纲也在得到军刀之后,默默地退了下去。
于是,秀吉终于在八月九日进入了会津的黑川城。
第四章 黄金十字架
一
在八月九日进入黑川城的同时,秀吉一气呵成地裁定了对奥羽诸大名的处分。
由于不曾派兵参与小田原之战,因此大崎、葛西、石川、白川及田村等家的领地一律遭到没收。
此外,会津、岩濑、安积等旧芦名领地,共四十二万石赐予蒲生氏乡:大崎、葛西两氏的领土,则正如传言所指,交由背叛明智光秀、为秀吉策划战略的木村吉清、清久父子统治。
赐予木村父子的大崎、葛西两地,每年的俸禄约有三十万石。原本只统有三、四万石领地的木村父子,何以承受秀吉如此盛重的封赏呢?这个疑问在众人的心里不断地扩散。
为了让家臣们了解自己施予厚赐的原因,秀吉特地将木村父子召至黑川城,并且当着蒲生氏“今后你们父子俩必须对忠三郎(蒲生氏乡)视之如父,并且像尊敬我一样地尊敬他,凡事都必须先和我们商量之后才能有所决定。”
“遵命!”
“从今以后,你们的俸禄所得,一律不必纳入上都。有关上方的一切供需,你们都不必负责,只要专心治理辖内一切事宜即可,知道吗?”
父子俩欣喜若狂地离去之后,秀吉对氏乡说道:
“忠三郎,万一秀吉突然在这一、两年内得病不起,你认为有谁能够取代我而夺得天下呢?”
氏乡瞪大了双眼,侧着头用心思索。
在战国武将当中,这个以织田信长的女婿而闻名之年轻人,其实是个相当优秀的俊才。
信长在欣赏他的才能之余,甚至决定将十二岁的女儿嫁给他。
“我的小女婿!”
“我的小女婿!”
这个信长眼中的小女婿,终于在十四岁那年,成为近江的日野城主。
忠三郎氏乡原是近江源氏佐佐木义贤的家臣、以蒲生郡地名为姓的地侍蒲生贤秀之子。
此人不但头脑清晰、大胆且富有谋略,同时对于战术运用的技巧也十分高明。当一向对他爱护有加的信长在本能寺切腹自尽以后,氏乡即追随秀吉攻打明智、征伐九州,并在与熊井越中守之战里获得英勇之名。
天正十六年,他奉命在伊势的四五百森建筑松坂城,领有十八万石。此次复因攻打小田原有功,一跃而领有四十二万石,成为会津的藩主。
他的年龄较政宗长十一岁,今年为三十五岁。如果是一般的人,必定会对这突来的好运欣喜若狂,但是蒲生的内心却一点也不感到高兴。
身为一名俊才,他对自己具有强烈的自负,因此他认为秀吉是因为害怕自己的才智,故而把自己安置在这荒凉的北边。
(原想藉着秀吉及身为织田姻亲的力量,取代岳父而号令天下,想下到如今竞被流放到这个穷乡僻壤之地……)
他知道自己之所以被派在此地,是为了压制伊达政宗这只奥羽的暴牛,并且监视移封关八州的德川家康。
如今,虽然秀吉故意以平淡的口吻问他“如果自己死了的话”但是忠三郎氏乡知道,无论如何绝对不能以轻率的态度来回答。
“不,我只是打个比方罢了。你是一个很有才干的年轻人,因此我想知道在有才干者的眼中,真正的大人物是什么样子的?”
“那应该是……我想首先应该是前田利家大人吧?”
“噢,是前田?那么,你觉得德川如何?”
“就统治天下而言,德川大人有一个很大的瑕疵。”
“哦?他有什么瑕疵呢?”
“他很吝啬!太过吝啬的人,是无法获得人心的。”
“那么伊达小子呢?虽然他只是一个年轻人,但是看起来却有大将之风。”
氏乡笑而不答。对于政宗这种微不足道的小鬼,秀吉居然会把他视为问题,这简直就是滑天下之大稽……所以故意不肯正面回答。
“忠三郎!”
“在!”
“你认为我把他和德川大人相提并论很荒谬,是吗?虽然政宗看起来像个微不足道的家伙,但实际上却是能够威震八方的独眼虎……一旦让他站了起来,必然会向各方扑去,届时要抓住他可就难如登天了。”
“关于这点,请殿下尽管放心。”
氏乡满怀自信地笑着。
“对付这只独眼虎,有我就足够了。”
“对于我的分封,各地的百姓们必定会心有不服而起来暴动。事实上,我之所以将无法统治他们的木村父子留在此地……目的就是要试试伊达的胆量。”
“我不太了解。”
“意思就是在老虎面前投下饵食,知道了吧?”
“经你这么一说,我总算完全了解了。独眼虎故意煽动百姓们暴动,藉以打击木村父子……你的意思是这样吗?”
“是的!这就是为什么那只独眼虎愿意乖乖地把黑川城交给我的原因。怎么样,现在你知道我任命你为黑川城主的用意何在了吧?”
氏乡沈默不语。
(他当然知道秀吉的想法……)
如果木村父子是秀吉故意放在伊达政宗面前的饵食,那么氏乡就是用来驯虎的猎师……
但是从另一个角度来看,意义却全然不同。
事实上,秀吉眼中的老虎不是政宗,而是蒲生氏乡。秀吉始终认为,氏乡会结合近江及伊势一带的织田旧臣、同族,所以才把他流放到这个连中央都不想管的穷乡僻壤,由伊达政宗负起监视之责。如此一来,伊达摇身一变而成为猎师,而被狙击的老虎,则是蒲生氏乡。
(真是巧妙的计划……)
大多数的人都认为蒲生氏乡是秀吉的心腹,殊不知这种想法其实是很大的错误。
事实上,氏乡和伊达政宗一样,永远不会对秀吉表示心服。换句话说,他自己也具有夺取天下的野心。
关于这点,只要看看他在后来奉命出兵朝鲜的上京旅途中,经过那须野原时所做的一首歌谣,就可以一目了然了。
这首歌谣中有两句词是这样的:
世间何处有藏我之原?
满怀抱负未展已经年。
看着那须的炊烟,内心的不平溢于言表。
根据记载,氏乡是在文禄四年(一五九五)二月七日,以四十岁的英年猝死。有关其死因的传闻很多,最普遍的说法是秀吉命利休门下的茶人濑田扫部在氏乡的茶中下毒,至于是否属实,则不得而知。此外,据说在氏乡死后,秀吉曾在其砚箱底发现了以下的文件:
“希望朝鲜改朝换代,故不日即将率领大军渡海前往朝鲜,建立大明国,待事成之后再挥军归来……”
对氏乡而言,移封会津这个陌生的雪国无异是明升暗降,因此自然不会感到高兴。更何况,他一向自认是个天之骄子、不世出的英雄……
二
“万一独眼虎果真飞奔而去啃食木村父子这对饵,那么我是不是要立刻加以制止呢?”
氏乡以平静的语气问道。方才在木村父子面前,秀吉还言之谆谆地要他们视氏乡如父,凡事大家一起商量:但是仅仅一转眼间,他又坦承不讳地向氏乡表示他们只是“一个饵食”罢了,这种表里不一的作法,确实令人心寒。因此,氏乡这句反问的话语,与其说是徵求秀吉的意见,倒不如说是对他的一种嘲讽。但是,秀吉却毫不以为忤,依然镇静地回答道:
“那就得视情况而定了。这是战国的策略……以我个人来说,事实上我很希望你能掌握奥羽之地。”
“噢?真正地得到……”
“是呀!也许必须经过一番激烈的竞争才行,但我相信你一定可以办得到的。从现在起,你必须实行严格的检地工作,原本以三百六十坪为一段步的传统制度立即废除,改采三百坪为一段步的新制……不过,这么一来必定会引起百姓对新领主的反感,进而发生暴动,所以在实行检地制的同时,必须严格实行收刀的工作。”
“收乃是为了防止百姓利用武器进行暴动?”
“忠三郎,这似乎不是你该问的问题喔?”
秀吉不禁笑了起来。
“所谓的收刀,并不是要你特意去搜索百姓家中的一切刀械,事实上我也不打算这么做。”
“殿下……你说你并不想这么做?”
“我的目的是要促使他们挥动心之刀,也就是煽起他们的反感,你知道吗?实行检地制度以后,随着段别的增加,年贡也会增加,再加上收取他们的所有武器,我相信再温驯的百姓,也会起而叛变。如果没有这些叛乱的话,那么真正有才干的人永远也没有出头的机会。”
秀吉以这种似理又似非理的言论来煽动氏乡。
根据秀吉的计划,首先必须引起百姓们的不安及不平,进而发生暴乱。对于这场暴乱,木村父子当然没有加以平定的能力,因此必须求助于氏乡。这时,就可以假借任何藉口来讨伐伊达了。如此一来,奥羽很快就会完全落入氏乡的掌握之中。
“但是你可不能像以往那么冒失,认为只要把不服的人斩首示众,就可以使百姓顺从。事实上,换作是我,也不能任由你这么胡作非为。总之,你必须以百姓的暴动作为踏脚石,区分出有才干和没有才干的人。还有,你尽管放手去做,别忘了你的背后还有我呢!”
氏乡不难想像,秀吉可能也对政宗说过同样的话。
(这么一来,事情可就变得很复杂了……)
氏乡这时才猛然醒觉,秀吉之所以把自己从中央流放到如此偏远的地方来,和伊达政宗互相较量,目的就是要让政宗把自己钉死在这儿,藉以破坏自己统一天下的计划。
(凭我蒲生忠三郎的智慧,怎可能看不出这一点呢……?)
但是知道归知道,表面上他还是得要装出一副欣然从命的样子,因为这也是武略的一种。
“真是非常感谢……蒲生氏乡对于殿下的隆情厚意铭感五内。”
“你都了解了吧?这么一来,我就可以放心地回到鹤松丸的身边去了。对于这次的事情,我希望你能以不流血的方式,成功地完全掌握奥羽之地。”
“那么接下来就是策动暴乱喽?”
“正是如此!当然,最好的方法就是严格执行检地和收刀的工作。”
“遵命!”
“我知道政宗有一房妻子。由于目前仍需藉肋政宗来维护旧领地的安定,因此我不能扣留他,不过我可以带着他的妻子回到京里去。”
“殿下指的是娶自田村家的正室吗?”
“正是她!我知道田村的独生女儿名叫爱姬,还听说她长得非常美丽。”
说到这里,秀吉更是忝不知耻地叹息道:
“若是在从前,只要打了胜仗,那么对方就必须毫不考虑地献上自己最美丽的妻子:不过,你可别把我想成是那种好色之徒。忠三郎,你以为我是因为喜欢政宗的妻子,所以才要带她走吗?”
“啊……”
“事实上,我是为了大家、为了以后,所以决定把她当作人质。总之,以后我们一定要保持密切的联络才行。”
“我知道!”
“哈哈哈……现在你也是一个拥有四十二万石的大领主了,不妨在新领地里找寻你所喜欢的猎物吧!如果想要生儿育女,就必须趁着年轻赶快进行。听说这个附近的女子皮肤白皙、姿色绝佳,我想一定会有很多合适的对象的。哈哈哈……”
三
现在我们再回过头来看看米泽城的情形。藏书网
在这个城里,以前还有母亲和弟弟同住,但现在却只剩下正室爱姬及刚出生不久的五郎八姬。
由于饭坂氏生下的婴儿不幸夭折,因此政宗目前的血脉,只有五郎八姬一人。于是乎当夫妻面面相对时,每次都会重复同样的话题:
“如果这孩子 662f." >是个男孩的话……”
对于这件事,爱姬夫人的感叹比政宗更加深刻。如今,她的娘家田村氏不论是城池或领地,都已经全部献给了关白,血统可说完全断绝了。
“不论如何,我一定要让政宗的子孙绵延不绝……”
身为丈夫的政宗曾经一再表示,正夫人所生的头一胎一定要是“男孩”,否则就没有任何意义。
(如果头一胎生的是个男孩的话,那么接下来的男孩就可以继承田村氏的家名了……)
但是由于生下的第一个孩子是女儿,因此第二个孩子当然不能过继给田村家。总之,自己必须先为伊达家生下继承人,然后才……
在夫人返回米泽城之前,曾经特意前去拜访文殊堂的法印,并且向汤殿山诸神祈祷:
“希望诸神保佑,让我生下一名才干不亚于殿下的男孩。”
然而,这个希望却相当渺茫。想要生下能够继承伊达家业的聪明孩子……这个孩子如果是由侧室所生的话……每当思及于此,爱姬的内心就会十分难过。
当然,每次想到这些事情都会令她面红耳赤。
(我所生的孩子,才干能比得上殿下吗?……)
这个矛盾的希望,使得她浑身散发出一股不可思议的美感。
“从来没见过像主母这么美丽的女子!她不仅美丽,而且还十分温柔,简直就像一个不食人间烟火的仙女。”
相对于爱姬的平易近人,已经逃回山形隐居的婆婆义姬就显得十分严苛,因而绝大多数的女侍都对她心存忌惮。
最近,爱姬由于体臭的情形十分严重,因此经常随身带着香花,藉以驱散那股熏人的异味。
武士就要有武士的样子……换句话说,女人就得要有女人的样子,必须深居简出,恪尽女人的职责。
“在养育公主之余,利用空闲写写连歌、敲敲小鼓、操琴、吹笛倒也无妨。”
在欢乐的气氛中,夏天很快地过去了。然而就在此刻,秀吉却突然下达旨意,命令政宗的正室爱姬夫人进京充当人质。
当时政宗二十四岁,而爱姬为二十三岁。
才刚体会夫妻之情,却马上就要面对东西相隔的思念之苦,就算是自认为英雄的政宗,也不禁愀然变色。
“不能以其他人当作人质吗?”
秀吉原以为政宗一定会提出这样的请求。
然而政宗却非常爽快地一口答应了。
“我知道了!政宗今年才二十四岁,在三十岁以前,我会忘掉妻子的事情,奸好地闯出一番成就。更何况在当今的日本国内,再也没有比把妻子交给殿下保护更安全的了,我相信爱子一定会很高兴地上京。”
尽管政宗嘴里这么说着,但是当他出现在悲痛欲绝的妻子面前时,却仍忍不住一阵鼻酸。此时爱姬已经由政宗之乳母政冈的口中,得知使者所带来的命令,因而双眼早已哭得红肿。
看到这种情形,政宗忍不住又是一阵心酸。
“乳母,把公主抱走,这儿没你的事了。”
“遵……遵命!”
待政冈会意地抱着五郎八姬离去后,政宗随即与妻子并肩坐下。
“爱子,你为什么悲伤呢?”
“这……我听说关白殿下给你出了一个难题……”
“什么?难题……什么难题呢?”
“他要把我当成人质,押到京里去。而且我听说他已经派遣使者前来,下达此一命令了……很快地我就必须被迫离开殿下的身边了。”
这时,政宗突然用手指着夫人右颊上的酒窝。
“你说什么啊?难道你是因为必须到京里去而这么悲伤吗?爱子?”
“殿下,难道你一点都不难过?”
“我怎么会因为你到京里去而感到悲伤呢?像你这样的女子,如果就这样终老于此地的话……那才是我的悲哀呢!”
“什么……殿下,你认为即使我不在你的身边也无所谓吗?……”
“等等,等等,爱子!”
政宗用双手捧着夫人的脸颊说道:
“你不在时,女儿就交给政冈抚养,你就安心地在京里等我,好吗?此事对田村家和伊达家而言,都是可遇不可求的大好机会哩!”
“什么……你竟然这么说?”
“你静下心来仔细想想,单就智慧而言,我自信比关白略胜一筹,因此我决定让他把你当作人质带到京里去……这正意味着我的好运即将到来。”
“我不要听你这些话!也许关白根本就是一个好色之徒……既要我离开殿下,又出这么一个难题给我,你到底把我当成什么呢?”
政宗轻轻地按住她的双唇,然后缓缓地摇了摇头。
“我挚爱的爱子……我不是告诉你吗?我的智慧远胜过关白……不久之后,这个地方就会因为暴动而变成一片慌乱,届时我和关白都必须采取因应措施,以便平息这场暴动。如今,关白故意将织田信长的女婿,也就是桀傲不驯的蒲生氏乡从伊势赶到会津,目的就是希望我们之间会发生冲突。对于关白的心意,我只能察觉到此,至于接下来的计划,我就不得而知了。更令人不解的是,他居然把相当于三十万石收获量的土地交由木村父子管理……所有的人都知道他们一定不能妥善管理该地。不过,关白这么做并不表示他是一个大呆子,如果他真是那么愚蠢的话,绝对不可能拥有今天的成就,你了解吗?”
“那、那又怎么样呢?”
“我……为了对付我,关白故意在我和蒲生氏乡之间,投下了木村父子这个饵……不论是我或蒲生为了争这个饵而死去,都可以使殿下少去一个麻烦。”
“啊?居然会有这种事……?”
“这就是战国的可怕之处。你知道吗?下是光靠直接作战就能消灭敌人的。在不沾染任何血腥的情况下,让对手因争夺饵食而自取灭亡,这才是上上之策……只是,有一件事我始终无法了解。”
“什么事呢?”
“那就是:关白虽然投下了饵,但是他到底认为谁会获得胜利呢?”
爱姬的眼裹突然闪烁着光芒。
她毕竟是勇将田村清显的女儿,因而对丈夫所说的话,当然也能感同身受。
“你了解了吗?爱子……关白并不是一个大儍瓜。相反地,他投下饵让我和氏乡鹬蚌相争,到时只要有任何一方倒毙,他都可以坐收渔翁之利……这个世上绝无双雄并立的道理,龙虎相争的结果,总是有一方会曝尸荒野。为了使对方倒下,往往必须订定许多计划:然而这次的相争究竟谁会获胜呢?是伊达政宗?还是蒲生氏乡呢?……哈哈哈……我很了解关白真正的用意,不过我相信最后获胜的,一定是我……这么一来,我就可以讨回人质了。你想,如果我是倒下的一方,凭什么去向关白讨回人质呢?”
“啊!”
“懂了吧?总之,你安心地上京去吧!我一定会跟着你后面上京去的。不论如何,我绝对不会让你独自留在京里的。运用你的智慧好好地想想这件事吧!我第一次想要在小田原伸展抱负,结果却遭到阻碍,甚至连黑川城都被夺了,因此这一次我一定要赢。关白是人,我也是人,只要肯努力,必然可以战胜他的。如今,第二次的胜负之争马上就要开始,而你就是我在这场战争里的尖兵。有了你在京裹为我侦测敌情,我更有自信能打赢这场争夺战,更何况这个机会是关白自己制造出来的,所以我当然不会感到悲伤。”
爱姬放在丈夫膝上的手不觉微微颤抖着。
此时的她,也已感染到丈夫不屈不挠的性格。
“你不要把自己想成是个人质,只要想不论我在何处,都会想尽办法攻入京城去救你就行了。你耐心地等我吧!等我抵达京师以后,一定会在那儿占有一席之地的。到了那时,陆奥的政宗就会摇身一变而成为日本的政宗了,懂吗?”
“是……是的。”
“你要暂时忍耐一下,让关白看看陆奥女子的强韧性格吧!”
“我会照你所说的去做。”
“好,在关白从会津出发之前,我会很高兴地送你出门。”
在蒲生氏乡的眼中,伊达政宗固然是个微不足道的对手,同样地,伊达政宗也不认为蒲生氏乡是个能够与之匹敌的对手。
四
拥有葛西、大崎旧领十二郡的木村吉清,进入了今之宫城县北的登米郡之登米城后不久,领民即开始骚动。
随后,嫡子清久也进入了志田郡的古川城。由于木村父子是突然窜起的大名,因此家臣人数稀少,真正具有才干的人更少。
这个拥有三十万石的新大名,其财富之多,足以与后来的彦根藩、毛利藩相匹敌,但是人手缺乏却是一大致命伤。在其家中,甚至连小厮都可以成为侍卫,而素行不良的囚犯也可以成为官员。
如果他能从此加强整饬家风、训练人才的话,那么事情仍有可为,只可惜木村父子并非睿智之才。
这个在一夜之间崛起的大名,在接到秀吉检地和收刀的命令之后,随即雷厉风行地执行任务。由于其作风过于强悍、严苛,以致百姓们怨声载道。
当归心似箭的秀吉回到自己昵称为“小殿下”的儿子鹤松丸身边时,前脚才一离开黑川城,木村父子的领地内就发生了血腥暴动。
面对群情激愤的领民,木村家的侍卫不但不懂得善加安抚,反而还作威作福地大力镇压。这种不智之举,无异是在火上浇油一般,使得事情愈演愈烈。
在加美郡的中新田裹,新领主吉清任命传马役的决定,是引起这场暴动的导火线。
严格说起来,引发暴动的人并不是百姓,而是不甘领地遭到没收的葛西、大崎旧家臣,以中兴家主为号召,在背后煽动领民们暴动。
“大家仔细听好!新领主竟然实行严格的检地制度,划三百步为一步段,与原来的三百六十步足足差了六十步之多,但是每年却必须缴纳相同的年贡……相当于增加了三成以上的年贡。此外,他还假借制造锄锹等农具的名义,把我们的一切兵刃收走。想必各位都看到了,凡是对年贡有所不平的人,都被拉去斩首了,如今他还要来搜刮我们的兵器,企图让我们在手无寸铁的情况下任其摆布。各位,如果我们真的把兵刃交出去,那么就永无翻身之日了。所以,各位赶快把刀藏起来,绝对不能交给他们!”
在日本史上,秀吉的检地制度的确是一大创举,但是将日本传统的三百六十坪(步)为一段步的段别制改为三百坪的作法,却是一大失策。
所谓的一段步以三百六十坪来划分,是由一坪土地所收获的米、工作者一天的食量为基准来计算,又因一年有三百六十天,故决定为三百六十步。
实行三百坪的新检地政策,使得当时的百姓感到混乱,这也是引起暴动的主要原因之一。
当然,这个要素是在煽动者的巧妙运用下而产生效果的。
“新领主要我们六十天不能吃饭。如果藏书网只有十天或十五天也许还能忍受,但是整整六十天无饭可吃,岂下是要将百姓活活饿死吗?所以我们一定要自救才行!各位,赶快把刀藏起来,千万不能交给他们!”
后来当暴动发生,百姓们纷纷从床底下或天花板拿出预藏的刀械与木村家臣对抗时,吉清自然感到十分狼狈。不过,这次聚集的三十余名百姓由于势力单薄,因此很快地就被制服,并且一律遭到斩首示众的命运。
清久对于这场骚动感到十分惊讶,因而离开了志田郡的古川城,来到父亲所在的登米城,共同商讨如何处理善后。
殊不知在政局不稳的情况下离城他去,是大不智的做法。因此,当他抵达父亲所在的登米城时,古川城也落入了暴民之手。
十月十六日当天,起于玉造郡岩手泽的另一股暴民,群起而攻陷岩手泽,并且趁着木村清久出城之际,占领了古川城。
紧接着仙北郡(秋田县)、田川郡(山形县)及和贺?稗贯(岩手县)等地,也相继为暴民所攻陷。
如此一来,突然崛起的新大名木村父子更是显得狼狈万分了。不久,离开父亲居城准备赶回古川城的清久又在中途遭到暴民袭击,只留得一条小命逃进了佐沼城。于是,暴民们又将目标转向位于北上川畔的佐沼城。
这时,父亲吉清所在的登米城,也即将为暴民所攻下,于是弃城逃往佐沼,父子一起坚守城池,并紧急派人向会津的蒲生氏乡求援。
“关白殿下说你就像亲人一样值得信赖,因此请你即刻派兵前来救援。”
氏乡当然不能置他们于不顾,因此他暗自决定,一旦木村父子的情况危急,就派遣伊达政宗担任先锋,负责平定奥羽之地。
时序已经将近十一月了,大雪随时都可能开始降下。虽然现在并非攻击的最佳时机,但仍必须做好出兵的准备工作。
“用木村父子当饵力量也未免太薄弱了。”
尽管已经出兵在即,但氏乡却仍耿耿于怀。更何况,即使命令伊达>藏书网士兵担任先锋,他们真会遵照他的指示去行动吗?如果对雪地作战十分熟练的伊达军突然向并不熟悉这片土地的自己采取突袭战略,那么后果就不堪设想了。
为了预防万一,他下令全军严阵以待。
接着,他命同族的蒲生乡可、小仓丰前、上坂兵库及关万铁等智勇兼备的猛将留守在会津的黑川城,而自己则率领征伐军前往佐沼城平息动乱。
征伐军的总数为六千二百骑,从第一队开始共分为十大队,一行人浩浩荡荡地于十一月五日出城。
不巧的是,大军甫一出城即遇到了大雪。
当初政宗在南下攻打黑川城之前,曾多次派遣密使调查当地地形,然后才展开行动。然而,氏乡却在完全不了解当地地理环境的情况下,就贸然挥军北上,再加上大雪来袭,以致部队无法前进。
五日夜里,大军住宿在猪苗代城,之后又花了两天的时间,才终于抵达二本松城。对于这一连串的意外,氏乡当然颇为吃惊。
更令他讶异的是,原本应该前来迎接他的伊达政宗,却派了一名使者前来告诉他,自己已经率领一万五千名大军在饭坂等他前去会合。
“什么?他率领一万五千名士兵前来?”
“是的!伊达大人认为既然来不及在此迎接你,倒不如先行赶去。他相信凭他一个人的力量,就可以平定这场暴动……请你安心。”
当使者把这番话转达给重臣蒲生源左卫门时,甚至连这位才智、谋略均高人一等的勇将也不禁吓得冷汗直流。
对政宗而言,二本松城是一个令他终生难忘的战场,因为他最挚爱的父亲,就是在这场攻城战中丧生。想到这点,蒲生氏乡不禁忧心仲忡地考虑着,万一在这个人生地不熟的地方遭到一万五千名士兵袭击,恐怕蒲生的军队就要全军覆没了。
“哼!这只独眼虎到底在玩什么花样呢?”
直到此刻,氏乡才察觉到原来政宗比那些暴民更可怕。就在这时,木村父子又派使者来了。
“请大人立刻出兵救援吧!围城的暴民人数不断地增加,再不出兵救援,恐怕就要守不住了。”
“无论如何都不能弃木村父子于不顾,一旦让政宗把功劳全占了,那么我岂不是威名扫地、颜面尽失了吗?”
于是氏乡又在七日由二本松出发,并且派出斥候至各处侦察敌情。
暴动的风潮如瘟疫般地蔓延各地,甚至连政宗所领的黑川郡也受到了感染。
如此一来,两者之间的关系愈形复杂。这时只要稍有差池,立刻就会使得同志倒戈相向。同理,伊达政宗也必须对秀吉保持警戒。一旦蒲生势力为暴民所瓦解,则“蒲生家的兵力怎么这么弱呀!我们根本都还没有出手呢!嗯,这些老百姓真是了不起……”
也许政宗会洋洋得意地这么说也未必可知。
“总之,目前绝对不能贸然前进,必须先仔细地观察暴乱的情形再做打算,否则必将招致失败。”
于是年长的蒲生氏乡到达宫城郡的松森以后,就下令军队驻留当地,以便重新检讨情势。
十一月十三日,伊达军队已经进入黑川郡的下草城。
“我先去拜访政宗吧!如今外界居然说我怕他……这些传言对我来说,真是莫大的耻辱。”
毕竟,讨伐暴民的主将是蒲生氏乡,因此他先派遣手下的旗武士先到下草城去见政宗,而自己则在稍后离开了位于松森的阵屋。
陪他一同前来下草城的,有蒲生源左卫门、町野左近将监、佐久间久右卫门、胞弟源六、绵利八右卫门等勇士及同族的猛将蒲生四郎兵卫。
当时身在下草城的伊达政宗,并未穿着轻便的铠甲。
当近侍报告氏乡到来时,身穿平常服饰的伊达政宗,眼中突然露出了恶作剧的神色。
“哦,他终于来了。赶快准备茶点待客,不过只准氏乡大人独自前来见我。”
下达命令之后,他自己却忍不住笑了出来。
对于颇受织田信长赏识的蒲生氏乡,政宗早就有试他一试的想法。
就在这时,门前突然传来了争执、怒吼声。
“噢,连他的家臣也发怒了?真是一群胆小鬼!”
政宗面带微笑看着近侍脸色苍白地飞奔而来。
氏乡并未独自进来,相反地,他的家臣们簇拥着他,眼看就要破门而入了。
原来是家臣们担心氏乡的安危,因而团团围在他的身边,以便保护主君的安全。
“你就是伊达大人吗?我是蒲生氏乡。”
这时政宗突然捧腹大笑。
“请进,请进!原来蒲生大人拥有如此忠心的家臣,真是令人羡慕啊!换作是我的家臣,当我告诉他们我要在茶席接待客人时,他们一定会全部离去,只留下我一个人在此。原本我打算泡一壶利休居士最喜欢的休闲茶与你共享,如今不知你的家臣们是否也要同座呢?”
这番话与其说是侮辱,不如说是刻意揶揄。聪明如氏乡当然听得出政宗话中的嘲讽之意,于是气得脸色大变,厉声叱责紧跟在其身边的随从。
“你们不必陪我到茶席去,在这儿等着吧!”
“这样最好!来,由我带路!”
事实上,政宗对于茶道并不十分熟练。虽然曾经跟随利休居士学习茶道,但由于时间很短,因而只学得其中的皮毛而已。
“我想知道暴乱的情形究竟怎么样了?为什么这些向来温驯的百姓会有这么多的不满,甚至发起暴动呢?他们的势力如何?在背后煽动的人是谁?我竭诚希望对此地知之甚详的你,能够给我一些答覆。”
刚喝完一口茶后,氏乡立即提出问题。
政宗侧着头说出了令人意想不到的答案。
“坦白说,我对这些事情根本一无所知。想必蒲生大人也已知道,在这奥州之地,从里正到百姓几乎都是亲戚,大家一起生活、一起嬉戏,日子一向过得十分和乐,因此过去从来不曾发生这样的事情……不过,根据传言指出,幕后的煽动者是名戌年生的男子。就我所知,关白殿下好像是申年生的吧?”
“你、你说什么?”
“我的意思是说,也许是因为狗和猴子的个性不合,所以才会发生这场暴动吧?总之,外界有这种传闻就是了。”
这种莫名其妙的回答,使得氏乡不禁哑然失笑。
(真是一个狡猾的家伙……)
正当他这么想时,胸口突然觉得非常难过。
或许是因为方才情绪激奋,再加上空腹喝茶的缘故吧?
“这么说来,你一点也不了解混乱的情形喽?”
“是的!”
“既然你不知情的话,再问也是枉然,那么我这就告辞了。对于那些滋事的暴徒,我一定会……”就在这时,一阵恶心感再度袭来,迫使氏乡很快地从座位上站了起来。
来到家臣们的身旁后,氏乡立即吩咐侍者:
“拿水来!”
接着又从小药盒中取出西大寺(宝心丹)服下。
见此情景,家臣们无不大惊失色,以为氏乡在茶屋内不慎被政宗下了毒。
待蒲生一行人回去之后,政宗再度捧腹大笑起来。
“哎呀呀!我特地拿上好的浓茶来招待他,想不到却反而招致在茶中下毒的恶名,真是可叹哪!不过,由此我终于知道蒲生氏乡绝对不会是一个有大作为的男人。当然,如果他认为喝茶也会中毒的话,那么又怎可能连续作战两天而不倒下呢?”
事情正如政宗所料,有关他在氏乡的茶中下毒之传闻,很快地在两家之间散播,而且很多人都对此传闻深信不疑。
五
氏乡于十五日离开松森之后,随即打破和伊达政宗共同作战的约定,独自率兵攻陷了玉照郡的名生城,并且从此闭门守城、足下出户。
他之所以这么做,当然有其理由。
原来当蒲生氏乡于十四日在政宗天衣无缝的巧妙安排下,从下草城返回松森时,才知道阵屋里正有三个意想不到的人在那儿等着他。
这三个在氏乡外出时来到松森的访客,竟是政宗的家臣。尽管留守的蒲生家臣告诉三人氏乡已经前往下草城,但是他们却坚持要见到氏乡本人,才肯说明来意……
“什么?政宗的家臣……”
氏乡神情凄苦地摇了摇手。
“我已经受够那家伙的气,再也不想和他有所接触了。你们去问对方到底有何贵干,如果还是坚持不说的话,就请他们回去吧!”
氏乡以坚决的态度告诉刚与自己一同由下草城回来的重臣蒲生源左卫门。
不久之后,源左卫门再度进来将三名使者的姓名二报上。
“来访的三名使者当中,有一人名为须田伯耆,在伊达家担任非常重要的职务,另外两人则为山户田八兵卫及牛越宗兵卫,是伊达家数一数二的勇将。”
“什么?须田伯耆……他真是这么自我介绍的?”
“是的!怎么,殿下你认识伊达家的家老?”
“我听说伊达家的须田伯耆在辉宗战死后不久,就和远藤基信一起殉主自尽了,如今此人既然自称须田伯耆,可能是伯耆的儿子吧!”
尽管心中颇感好奇,但是氏乡依然不想立刻接见他们。
氏乡心想,伊达政宗虽然口出狂言、态度无礼,但最后还是派了重臣前来,要求与蒲生势联合作战。
(他不这么做也不行!)
源左卫门暗想道。
毕竟,受关白之命讨伐暴民的,是蒲生氏乡,而伊达政宗只不过是奉命担任向导罢了。
当向导不能和主将配合时,固然会使对此地之地理环境不甚熟悉的蒲生氏乡感到困扰,但政宗本身也会因为未能从旁协助而遭到关白的指责。
因此,在氏乡前去拜访政宗的同时,他也派遗使者前来修好,以便双方能够互助合作。
“对不起,让各位久等了。我是蒲生家的家老蒲生源左卫门,主人氏乡因为身体不适而无法见客,各位不妨把事情告诉我,我一定会代为转达的。喔!听说三位当中有位大人名叫须田伯耆,但不知是哪一位?”
“我就是伯耆。”
三名访客当中最矮的一名男子挺身回答道。
“事实上,我们的确是有非常重要的大事要当面禀告氏乡大人:不过,既然你是蒲生的家老,那么告诉你也无妨。总之,我们三个人的性命都交在你们的手中了。”
源左卫门不禁屏住了呼吸。看样子,这三个人并不是政宗所派来的使者。
实际上,他们就是专门贩卖秘密情报的情报贩子。所不同的是,他们不单只是贩卖情报而已,甚至还把自己的身家性命也一起献上。
“哦?这么说来,你们是情报贩子喽?”
“正是!”
“虽然我不知道整件事情的来龙去脉,但是在伊达家的族谱之中,须田伯耆也算得上是个响叮当的人物,为什么会沦落到贩卖情报的下场呢?”
“那是因为当家的政宗公未能礼遇我的缘故。想必你也知道,家父伯耆已经为上一代的辉宗公殉死了……”
“那件事……”
源左卫门原本想说自己早已知道,但又害怕一时失言,于是连忙尴尬地摸着自己的眉毛。
政宗毕竟只是一个有勇无谋的年轻人。
(竟然会粗心到让家臣成为情报贩子,届时反咬自己一口……)
转念至此,他突然想起什么似地问道:
“既然令尊是个为主上殉死的忠臣,你又怎么会来扯政宗大人的后腿呢?”
“大人有所不知!政宗殿下对远藤大人的儿子敬如宿老,但是对我却是百般刁难,这叫我如何忍受得了呢?”
“噢,真是令人遗憾!这么说来,你是想要请求我家主人居中说项,好让政宗公再度重用你们喽?”
“不,你误会了!伊达政宗根本就是故意陷害蒲生氏乡,事实上,他才是这次暴动的幕后指使者。”
源左卫门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朶。常识告诉他,纵使伊达政宗喜欢玩弄谋略,也不可能使自己陷入如此危险的情势当中。
“你说什么?幕后的指使者是政宗大人?政宗大人才是我们真正的敌人……不!如果他真是我们的敌人,那么不就是背叛关白的叛徒了吗?”
“正是因为如此,所以我们才舍弃政宗前来投靠蒲生殿下啊!”
“我还是不敢相信……很抱歉,你们必须提出充份的证据来证实自己的情报。如果没有证据的话,那么很遗憾的,我必须把你们三位送还给伊达大人。”
“当然有证据,否则我们怎么会来呢?喏!证据就在这儿,请你过目。”
“啊!这是伊达大人的书信。”
“我们一共带了三封,每一封信都有政宗的亲笔签名。这些 5168." >全都是寄给葛西、大崎旧臣的书信,其中一封甚至指名要他们包围木村父子所在的佐沼城。由此即可证明,这次的暴动完全是由政宗一手所策划的。”
“嗯,这可不是件容易的事……”
“至于另外一封,则是指示他们将氏乡大人引到名生城,然后假暴民之手加以杀害。”
“等等!这怎么可能呢?好吧!伯耆大人,就算伊达家想要杀害木村父子及我家大人,而且获得成功,那对伊达家又有什么好处呢?关白殿下绝对不会允许这种事情发生的。”
“这全是由于政宗太过异想天开所致。政宗就如外传一般,是个奸恶非常明显的人。由于憎恨,他不但杀死了自己的弟弟,甚至还赶走了母亲。另一方面,他对好不容易才得到的黑川城却必须拱手让给氏乡大人一事,也极感愤恨不平。事实上,这次暴动早在关白殿下来到黑川城以前,就已经计划好了。我们每天跟随在其身边,对他的计划可说知之甚详,因此敢以性命担保,此事绝无半点虚假。”
事已至此,源左卫门也就不得不相信了。
“好吧!我立刻就把这件事向主君禀告,你们先在此稍候一会儿。”
说完源左卫门便丢下了三人,神色慌张地来到氏乡处。他知道氏乡的手中,有四、五封政宗的来信。
他很快地从文件库中取出政宗的信函,然后与伯耆带来作为证据的书信进行比对,结果发现花押和笔迹完全相同。
“那么这是真的喽?源左?”
这时,氏乡的声音也不禁颤抖。当然,这并不纯粹是因为害怕政宗的缘故。
(这个小鬼居然敢设下诡计,要我命丧此地!)
不知从何时开始,蒲生氏乡也对伊达政宗充满了憎恨。
“好,把那三个人留住,明天一早我就在政宗毫不知情的情况下,出兵攻打名生城,然后暂时固守该城。不论如何,松森是无法抵挡伊达势的一万五千名士兵的。”
翌日子五旦,蒲生势随即发动猛烈的攻势,一举攻下原已落入暴民之手的玉造郡名生城……
六
自从政宗把领地献给秀吉之后,名生城即交由木村清久的家臣川村隐岐掌管。当时,甚至连旧柳泽城主柳泽隆纲,也已经被川村隐岐赶走。
这一天自早上开始就不断地大雪纷飞,不多时就已积雪盈尺了。按照常理来说,在此季节出兵绝非明智之举,然而氏乡却毫不考虑地决定兵分二路,展开平息暴乱的作战。其中一路负责防备伊达部队的奇袭,另一路则负责攻打名生城。
这是一场相当艰难的战役。当城池被蒲生势攻陷之后,城内的男女老幼全被斩杀,光是取下的首级就有六百八十几个。当然,蒲生氏在这场攻城战中也付出了惨痛的代价。不可讳言的,町野新兵卫、道家孙一、粟井六右卫门等勇士的战亡,使得蒲生家的实力大受影响。至于当时年仅十五岁、后来与出云的阿国同以艳名著称的名古屋山三,即是在这场战役中开始崭露头角。
就这样的,名生城在一天当中即落入了氏乡之手。进城之后,氏乡当即决定以此地作为要塞,静观往后的发展。
蒲生势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攻下了名生城,多少使得政宗的自尊受到打击。
(蒲生势到底在做些什么?)
这时整片大地早已被大雪遮蔽,因此政宗一直认为如果没有伊达军的协助,对方绝对无法动弹。诅料如今他们竟然采取行动,并且单凭一己之力,就攻下了奥羽最著名的名生城。
根据密探所传回来的消息,才知道原来是由于须田伯耆不满政宗对其父之殉死未曾加封,因此愤而将情报卖给氏乡,并积极说服氏乡单独行动所致。
“殿下,现在该怎么办呢?主母已经被送入京里当人质,难道我们就这么算了吗?”
听到小十郎的诘问,政宗一时为之语塞。
氏乡攻下名生城时,伊达军队并未提供任何援助。更何况,氏乡在获得须田伯耆所提供的情报后,必然会向秀吉报告此次暴动的幕后策划人为政宗。这么一来,秀吉在盛怒之余,势必会派遣大军前来讨伐自己。
事实果然正如政宗所料,秀吉在接获氏乡的报告之后,立即派遣秀次(秀吉姊姊之子,收为养子)与家康率兵前去援助木村父子,并且协助平定暴乱。
“政宗果然怀有异心!”
诸如此类的谣传迅速地传遍各地,甚至还有人说被送到京城当人质的政宗夫人,其实是个冒牌货。
军监浅野长政很快地赶到了二本松,准备着手调查事情的真相。但由于氏乡手中握有来自须田伯耆所提供的书信作为证据,在铁证如山的情况下,使得政宗谋叛的传闻愈演愈烈……
“我们是不是做得太过火了?”
“小十郎,你也这么想吗?”
“殿下,难道你不这么认为?”
“我当然不这么认为……”
“我不了解你的意思!”
“小十郎啊!事实上我并不害怕关白或氏乡。”
“这么说来,你已经有好的对策喽?”
“既然同样是人,就一定可以想出办法来对付的。对方只不过比我多了一只眼睛而已,其他在思考方式、拟定计划等方面,我相信应该没有太大的差别才对。”
小十郎仍然不解其意。只见他狼狈地望着政宗,似乎在祈求他说出答案。
“可是,在京里的主母……”
“这样吧!你先帮我写封信,告诉她我最近就会上京,要她多多保重身体,不必理会世间的传闻。”
“那么,浅野大人该怎么处理?”
“这次暴动之事与我何关?浅野大人一向待我很好,何况他又是为了天下的安定而奔走,因此我希望能够让他安心……你就把我的意思告诉他吧!对于这么仁厚的长者,我实在不忍心让他遭受任何痛苦。”
“不忍心……殿下,要是你有疏忽的话,别人也会这么对你吗?别忘了,伯耆已经把你所做的事情全部告诉对方了。”
“小十郎,你的话很有道理嘛!没错,对于背叛主人、投奔氏乡的家臣,是没什么义理可讲,但是浅野却必须在雪季里奉命出兵,这下是很可怜吗?……更何况如今氏乡又因害怕我的兵力而躲进了名生城。这么一来,关白会派谁出兵呢?”
“我想可能是德川大人或是秀次……也许两者同时出兵。”
“我也是这么想。嗯,我已经决定计划了。首先,我要派一名使者去见蒲生氏乡。”
“殿下准备对他说什么呢?”
“问他为什么不守约定,独自出兵攻打名生城呢?然后指责他只知道攻打名生城,却忘了解救陷在佐沼城的木村父子才是当务之急。最后再告诉他,如果还想继续跟我合作的话,就赶快到下草城来。”
片仓景纲愁眉深锁,不停地摇头。
“听说蒲生势在这次的攻城战中,损失了很多优秀的家臣,你想蒲生大人怎么可能出城来呢?”
“我当然知道,所以才特地派使者去啊!总之,你尽管照我的话去做吧!”
景纲默默地看着政宗,一点也不了解他的葫芦里到底卖些什么药。
事实上,政宗确实和这次的暴动有关,只是他万万没有想到竟然会有家臣因为对他下满而向氏乡告密。
(这不是用普通的方法就能解决的事。)
更何况,现在根本不是责怪氏乡破坏约定、独自攻打名生城的时候。
(要让因为害怕自己而躲进城内的氏乡出城,根本就是异想天开……)
“你还不明白吗?小十郎!”
“是的。对于殿下的想法,我……”
政宗笑得两眼眯成一条直线。
“这也难怪!当我听到伯耆出卖我时,也一样感到有点惊讶。”
“有点惊讶……你是说现在你已经不再吃惊了?”
“是的!这个问题根本不必多做考虑。不论是关白或氏乡,都是我统领天下的一大阻力,但是他们是人,我也是人,所以一定可以想出办法来的。好了,废话少说,赶快派使者前往名生城,并且立刻准备出兵吧!”
“我知道了……我知道了!殿下是要以氏乡不肯出城为由,出兵攻打名生城……对不对?”
“哈哈哈……小十郎,你的智慧毕竟还不够!像氏乡这种人,只要吓他一次就够了,而现在他已经有如惊弓之鸟了。”
“那么我们要攻打何处呢?”
“你应该知道的嘛!现在我们必须亲手救出木村父子,奸叫他们知道,伊达的武勇并不亚于蒲生。”
听完这番话后,景纲这才站了起来。
他已经完全了解政宗的计策了。
当氏乡因为对政宗保持警戒而闭城不出时,伊达势出兵救出木村父子,就是对蒲生势最好的打击。
“那么就赶快派遣使者前去吧!”
“嗯,我这就去分派使者,并且通知各部队准备出发。这一次我们一定要好好表现一番,让氏乡不得不刮目相看。”
政宗这才放弃打坐,以轻松的心情换上武装。
七
这场讨伐暴民的战争,变成了蒲生氏乡和伊达政宗比较才干、胆识的工具。
氏乡是备受织田信长赞赏的秀才,而伊达政宗则是能够感受父亲的善意、并且由虎哉禅师一手所培养出来的俊逸之才。
当然,纵使政宗顺利地救出了木村父子,这件事也不会就此结束。
至少,他被指为策划此次暴动的幕后指使者一事,必然会引起秀吉的猜忌。更何况,氏乡一定早就把证据交给了秀吉。
令人不解的是,政宗对于此事奸像完全不在意似地。尽管如此,知道整件事情来龙去脉的老臣们,却一致认为必须同心协力制止暴乱,才能为主上解围。主意既定,他们开始卯足全力去攻打志田郡的师山、中目等地。
当大军团团围住粟原郡的宫泽城时,大地已经被皑皑白雪覆盖成一片严冬的景象了。
宫泽城的守将为岩崎隐岐。
前面说过,暴动的中心并不是百姓,而是在背后煽动百姓的逃狱囚犯及里正。出乎政宗意料之外的是,这些人的反抗比他当初所想像的还要激烈。
由于木村父子的无能,使得这些暴民误以为自己已经获得胜利。再加上他们亲眼目睹横征暴敛的新领主在短短的时间里就被自己打败,于是更加肯定这些平日作威作福的领主们根本不堪一击。
如此一来,原本手无缚鸡之力的百姓,也纷纷拿起武器,成为凶恶、狠毒的武者。
然而,当伊达军队出现时,他们又再度恢复了冶静。毕竟这是一支训练有素的军队,连受过正式军事训练的武者都对其心存顾忌,更何况他们只是一群乌合之众呢?
因此,在没有遭到顽强抵抗的情况下,师山及中目很快地收复了。不过到了宫泽城时,情况却又完全下同。
这股以囚犯为主的反抗势力,使得伊达军队极感头痛。
政宗并不希望牺牲太多人的性命。他知道在这些暴民当中,不论是百姓或囚犯,都只是一群为命运所拨弄的可怜人罢了。如果不是为了求生存,谁会放着安乐的日子不过,而甘心沦为暴民呢?
“乖乖地开城投降吧!”
“我很了解各位内心的不平,请你们赶快各自返家等候吉报吧!”
大部份的百姓都会接受政宗的劝告,自动放下武器重返家园,但是囚犯们则不然。长年累月的牢狱生活及社会大众的歧视,致使他们变得自暴自弃。
对于这个出入意表的棘手问题,氏乡在派人前往二本松通报秀吉的军监浅野长政时,特地加以渲染:
“政宗的异心早已一览无遗,如今在宫泽城甚至遍布其心腹,因此必须加紧攻击才行。”
另一方面,甚至连政宗的部下也对久久无法攻下宫泽一事感到焦急了。
“看来还是得要加强攻击才行。”
在一阵猛攻之后,伊达势终于在二十四日攻下了宫泽城。接着,伊达部队挟着胜利的余威,继续向木村父子所在的佐沼城出发。
由于宫泽城的最后攻击战况十分惨烈,因此包围佐沼城的暴民们一听说伊达军队来了,便纷纷放下武器作鸟兽散。
政宗由于考虑到往后的发展,于是立即派遣使者前去名生城催促蒲生氏乡出城参战。
当然,氏乡并未应其催促而出城。相反地,随着一连串发生的事情,他对政宗的疑心愈来愈深了。
于是木村父子就在政宗的孤军奋战之下给救了出来。惊魂未定的父子两人,对于政宗戮力相救的感激之情,自然不在话下。
但是真正的问题却发生在收复佐沼城以后。包括片仓景纲在内的伊达重臣们认为,既然木村父子是由伊达部队独力救出,当然就应该把他们带回米泽城保护,未料木村清久却要求回到住在名生城的氏乡处。
“关白殿下曾经一再吩咐我们要把他当父亲一样地对待,所以我们还是要去投靠蒲生大人。”
如此一来,伊达家的重臣们自然感到忧心忡忡。
一旦把木村父子送回名生城,岂不表示连这对被伊达军队救出的父子,也认为政宗藏有异心吗?
“木村父子是唯一能够证明我们没有背叛意图的证人,绝对不能交给氏乡。”
政宗闭目沈思了一会儿,然后说道:
“不,还是把他们送回名生城吧!”
“这样做不太好吧?敢问殿下,为什么你会有此决定呢?”
“因为这对父子想到那儿去呀!如果我们不让他自己决定去处,那么我们帮助他就没有任何意义了。”
打从这个时候开始,政宗的计划就经常与家臣们的意见冲突,而他的见解也总是与众不同。
“殿下真的要这么做吗?……”
“放心吧!把一切都交给我,这种小里小气的作风,和我的个性下合。”
于是这对父子便如其所愿地被送往名生城,而蒲生氏乡仍然坚持不肯出城。
就在这时,二本松的军监浅野长政突然遣使来见政宗:
“立刻到二本松来,我有话要问你。”
长政所派遣的使者为浅野六右卫门。
毕竟事情已经发展到不能单靠长政对政宗的好感,就可以轻易地解决的程度了。
然而政宗却毫下在意地率兵返回米泽,并且派人送了一封解释信函至二本松。至于自己,则亲自督促木匠在其房内钉了一具十字架。
这时正月已经近在眼前。
“这是要装饰哪里呀?”
“这是磔柱。”
“为什么要做这种东西呢?这是不祥之兆啊!”
“这有什么不吉祥的呢?反正我这个别扭的政宗,很快就要被处以极刑,死在这个磔柱上了。既然要死,与其死在白木上,不如先用金箔纸贴好。”
家臣们惊愕地望着政宗,而他却毫不在意地微笑着。
“事情很快就会明朗化了。不久之后,我就要进京去看爱子,并且把这个磔柱一并带去。如果连一个小小的磔台都要关白帮我做的话,那我岂不是太可怜了?”
就在这时,二本松又再度派遣使者前来。
蒲生氏乡依然待在名生城纹风不动,而政宗则将已经贴上金箔纸的磔台,放在房外的走廊,等待另一场风暴的来临。
第五章 人生胜负
一
当政宗把夫人爱姬当成人质送往京城时,内心对秀吉丝毫没有惧意。
(凭关白的智略,根本不值得害怕。)
至于政宗本身,则一直在等待进京的机会,打算藉此晋身中央。
为了不让他人察觉自己的野心,政宗故意把妻子送往京里充当人质。除此之外,他还处心积虑地想在自己和氏乡之间制造一点纠纷。
“请政宗亲自上京来向我解释。”
这是政宗最终的目的。
对政宗而言,他最大的心愿,就是事情能够按照自己的计划顺利进行。
事实上,蒲生氏乡之所以固守在名生城,完全是由于害怕政宗对其不利而疑心生暗鬼所致。
不过,尽管原因已经相当明显,却苦于没有因应的对策。
被秀吉派往二本松的军监浅野长政在得知政宗有意上京的意图后,当即要他安心地返回黑川城,并且保证一定助他一臂之力。
“伊达政宗确实怀有异心。”
他故意向秀吉提出这样的报告,以便为政宗制造上京的机会。
另一方面,氏乡的推波助澜也产生了很大的效果。
于是,政宗一边在米泽城打造黄金磔柱,一边极力安抚氏乡。
“政宗对蒲生大人怎敢怀藏异心呢?如今,我已经救出了木村父子,所以你大可安心地离开名生城,返回黑川城去。关于政宗的一片忠诚,浅野大人知之甚详。”
浅野长政把政宗的这番心意转达给驻守名生城的氏乡之后,依然未能解除他对政宗的戒心,甚至还提出了十分严苛的条件。
“如果伊达大人真无异心的话,那么就请他派遣人质前来,和我一起返回黑川城。”
“哦?由谁来当人质比较适合呢?”
这么一来一往的对话,即显示出氏乡与政宗之间的优劣。
“交出国分盛重及伊达藤五郎成实两人作为人质。”
在氏乡所指定的两名人质当中,国分盛重是宫城郡千代城的城主,同时也是政宗的叔父,至于以勇猛著称的成实,则是政宗最得力的左右手。一旦交出了这两个人,无疑将使政宗的实力大受影响。
(如果政宗胆敢拒绝的话,那么秀吉必定会派遣秀次和家康率领援军前来,助我攻打伊达势力。)
政宗当然十分清楚氏乡的如意算盘。
“哦,这么一来蒲生大人就可以安心地返回黑川城了吗?那还下简单,即使他们两人心有不满,我也会毫不犹豫地把他们交出来。”
政宗如此爽快地答应其要求,反倒令氏乡感到非常迷惑。
身为信长的女婿,而且又是最受关白重视的重臣,氏乡当然不可能永远躲在名生城内。更何况,氏乡因为害怕伊达政宗而下敢返回本城的传闻,早已传遍会津一带了。
于是氏乡只好接受国分盛重及伊达成实等人质,并要求政宗保证其在返回黑川城的途中平安无事。当然,一等他回到黑川城后,就必须立刻释放人质。
(如此一来,一切终于尘埃落定了。)
如果事情真的演变至此的话,那么可能连贴有金箔的磔柱都忍不住要哭泣了。所幸的是,氏乡对伊达的控诉仍然存在。
换句话说,氏乡呈给秀吉、指控政宗在幕后煽动此次暴乱的檄文,仍旧送达秀吉的手中。
“既然有这么充份的证据,他一定会命我上京接受调查,直到把我身上的油全部榨乾为止。”
秀吉除了顾全自己的面子之外,一定也想再次试试政宗的胆识。
“平定暴乱固然值得嘉许,但是仍有许多疑点必须等你亲自上京来解决。为什么要和代我管理东北的氏乡对抗呢?真是不知好歹的家伙!”
继秀吉的朱印状之后,京城的和久宗是带来了秀吉已被激怒、并且命他立刻上京解释的手谕。此外,德川家康也建议他在正月五日上京一趟。
然而政宗却只是微笑地望着金碧辉煌的磔柱,好整以暇地表示,必须等到正月的行事全部作完以后才能上京。
对于成熟时机的判断,政宗有超乎常人的异禀。他知道,如果此时贸然进京的话,那么必将在自己的一生当中留下永远无法弥补的缺憾。
在京中,各种谣传满天飞舞。
“政宗的夫人根本就是一个冒牌货。”
“他竟敢利用巧计来欺骗关白殿下,气魄真叫人折服。”
“就是嘛!跟他比起来,蒲生大人简直连个屁都不如。你看,如今所有曾经被暴民攻陷的城池,都再度挂上了伊达家的旗帜。”
“不,不只旗帜而已,所有的城池都配置了政宗的火枪部队哩!”
“纵使如此,凭他要和关白殿下为敌,还是稍嫌年轻了点。以他现在的所作所为,再宽宏大量的关白也无法容忍。”
“是呀!正是如此。政宗这次所做的事情,的的确确激怒了关白,因此上京之后,很可能会被处以磔刑。”
“那么这个冒牌的政宗夫人该怎么办呢?”
“不管怎样,这次必然会引起一场大骚动。”
尽管和久宗是已经把这些传闻一五一十地告诉了政宗,但是政宗却丝毫不为所动,依然坚持要按照惯例举行正月行事。
十四日当天,能之乱舞在热闹的气氛中结束。到了十八日这一天,政宗于忏法之后前往觉范寺向父亲的灵位行礼膜拜,然后又转往资福寺与虎哉禅师清谈。
“怎么样?你对自己所做的事都能了解吗?”
“是的,弟子完全了解。”
“噢?那么你为什么要做一个贴上金箔的十字架呢?这么做有什么特别的用意吗?”
“没什么!我只是把它当成攀登天国的梯子罢了。”
“可以攀登天国,当然也可以靠着它小便?”
“不!那是因为我想关白一定会问我,打算在什么时候爬上这部梯子。而且他还会告诉我,如果我不这么做的话,恐怕这辈子再也踩下到大地了。”
“噢?这么做以后,你的脚就可以踩到大地了吗?”
“正是如此!我本来就生长在这片大地之上,因此双脚当然离下开大地喽!”
“这样就奸!对了,你是否觉悟到人生就是磔台的道理呢?”
“不!背负磔柱踏上旅程才是真正的人生……我终于领悟到了这一点。更重要的是,如果不带着它一起走的话,人类将会变得更卑微。”
“哦?你认为人生就是负梯之旅?”
“是的。不过,到了该爬上这个梯子的时候,就应该靠自己的力量爬上去,绝对不能依赖他人的帮忙。有了这个觉悟,自然就能够为自己开创新机……这正是你对我的教诲,不是吗?”
“你的意思是说,你现在正在进行攀登黄金十字架的工作吗?果真如此,那当然很好。不过,即使你将关白视为粪土,也必须记住一点,那就是虽然你并不怕他,但是也不要憎恨他。你们两个人同样都走在人生的旅途当中,因此必须拥有开阔的胸襟,开诚布公地谈谈较好。”
“弟子谨遵师父的教诲。”
“好,那么你打算什么时候出发呢?”
“等到传统的七日护摩结束,也就是这个月的月底时再出发吧!”
当政宗背着事先准备好的磔台由米泽城出发时,已经是一月三十日了。这时,原本飘降的大雪早已停止,在一片和煦的阳光中,透露出春天的讯息。
二
在前往京师的路上,政宗对于秀吉的愤怒已有充份的了解。这一次和小田原之役不同,再也不能运用巧计来平息秀吉的愤怒,因而不免使政宗产生时不我予的感叹。如今,甚至连奥州的独眼龙也不知道这辈子是否会就此结束……在各种谣传盛行之际,政宗也已经有所觉悟了。
不论从哪一方面来看,背负着自己制作的磔台上京去,都是非常目中无人的作法。
更何况这并不是寻常的磔柱。光是它那金碧辉煌的外表,就足以令观者为之侧目了。
“像政宗这样的人被钉死在白木磔台上,确实十分可悲。”
令人吃惊的是,即将赴死的政宗居然把沿途所猎到的鹰收集起来,准备献给秀吉。
这种又像是游山玩水、又像是猎鹰的赴死方式,的确是前所未见。
“殿下到底在想些什么呢?”
“或许是因为自觉生还无望,所以想要轻松地享受这最后的旅游吧?”
“或许他根本就是自暴自弃呢!”
“像他这样不是很好吗?带着磔柱、以轻松的心情向死亡之路迈进,这种把生死置诸度外的胸襟,可是相当少见的喔!”
事实上,气派、豪华的并不只是磔柱而已。在上京的队伍中,甚至连背负磔柱的小厮,全披上了大红披风,而且从马铠、大刀到火枪,无不显得格外光鲜亮丽。至于交通工具方面,除了供政宗换骑的骏马一匹之外,还有驮马三匹。其中的一匹,甚至还拉着一只铠柜。
政宗手持团扇,优哉游哉地缓缓策马前进。
“看他的神情,宛如要出兵作战一般。”
“总之,他看起来十分气派。”
“不过像他这种作法,只怕会使关白更加生气呢!”
“反正他都已经觉悟到自己必定难逃磔刑,又有什么好怕的呢?”
在当时,各主要干道上都埋伏着许多间谍与密探。因此政宗这种旁若无人的进京方式,早已越过箱根传进了居住在聚乐第的秀吉耳中。
根据密探所传来的消息指出,政宗自米泽城出发之后,首先经由岩代的杉之目前往二本松会见浅野长政,并且轻闲自在地向领民们夸示他的英姿,故而这趟旅程将会耗费很长的时间。
“什么?政宗这个小鬼居然带了黄金的磔柱前来?”
秀吉不禁大吃一惊。
“政宗竟然把我的喜好摸得一清二楚,真是可恨!”
对于一个自忖必遭磔刑,却还千里迢迢地带着磔柱前来赴死的人,秀吉当然很难下手杀了他,否则必然会使人认为自己的器量太小,进而招致怨怒。
“好,我在中途就把他斩了,看他还能玩些什么花样?无论如何,绝对不能让他背着黄金十字架进京来。”
事实上,此刻秀吉也正遭遇到一些打击,因而在镰仓八幡朝拜赖朝木像时的那股风发之气,早已荡然无存。
最令他感到忧心仲仲的是,被自己视若生命的儿子鹤松丸的身体太过孱弱,令人不禁怀疑日后是否能够成为继承家业的勇将。就拿现在来说吧!刚在正月满三岁的他,三天前竟然因为一场小小的感冒而导致咽喉肿大,高烧不退。
“小殿下啊!赶快好起来,父亲带你去骑马,好吗?你瞧,这是马喔!”
秀吉把特意命人打造的木马放在儿子的枕边,准备等孩子的热度退了,就带他去骑马。至于生母淀君,当然更是衣不解带、片刻不离地守在一旁。
每当家中有人遭到病痛时,女人总是会自然而然地产生“一定有什么东西在作祟……”之类的迷信。
“一定是因为殿下在战场上夺去了太多人的生命,所以才会使鹤松丸变成这样。”
听到这番谬论的秀吉,自然极感愤怒,但是妻子们却十分热中地四处许愿、祈祷。就在这时,秀吉之弟大纳言秀长突然以五十一岁之年死去……
时为正月二十三日。
对秀吉而言,胞弟羽柴秀长的死,是其一生中永远无法磨灭的重大打击。
事实上,让秀吉拥有如此旺盛人气的幕后功臣,正是他的同母异父弟弟秀长。秀长和千利休是秀吉最得力的左右手,举凡有关情报整备、人事任命等事,都能给予秀吉最好的意见,其重要性甚至远在妻子之上。
“竟然才五十一岁就死去……”
秀吉哀恸欲绝。
虽然秀长早在去年就已经染病在身,但是经过延医诊治之后,病况似乎已经好转了。诅料正月八日当天却又再度发作,而且病情迅速恶化,似乎随时都可能死去。然而,即使是在这个时候,秀吉也还不肯放弃。
“你是神佛所赐的孩子,怎么可能早死呢?我立刻到春日神社向诸神祈祷,相信你一定很快就会痊愈的。”
在秀吉的命令之下,寺庙自八日当天即开始诵经念佛,十一日进行祈祷仪式,十三日由金春大夫、道智五郎、二郎等三人主持祈祷法乐之能事,然而秀长还是在二十三日撒手西归,永绝人寰了。
这时,谣言又纷纷四起。
有人说秀长之死,是由于他在担任大和领主期间,没收了许多古老寺庙,因而遭到天神地只的冥罚所致。
诸如此类的谣传固然会腐蚀人心,然而其影响却不若伊达政宗所掀起的旋风那么强烈。
“我绝对不会让这小鬼进京来的。身为堂堂的关白殿下,岂能让他骑在我的头上?治部,你跟我一起来,我们要在尾张杀了他。”
事实上,秀吉是因胞弟死亡而觉得悲痛,所以才不想留在京里的。很快地,秀吉来到尾张的中村,向祖灵祭告么弟之死,并且合掌向祖先忏悔。
“治部,我想留在此地狩猎散心,不想到清洲城了,你负责把政宗那家伙带到我跟前来吧!”
在闰正月的二十七日这一天,政宗在到达名古屋之前,被石田治部少辅三成半途拦截带往尾张,这时距离他在正月三十日由米泽出发之时,已经过了二十八天。
当时清洲城乃是尾张中纳言秀次(即后之关白秀次)的居城,因此秀吉当然非常安心地在此停留。
三
政宗并不知道秀吉已经来到清洲,仍然命人背负着十字架,准备离开鸣海,但是中途却被一名骄傲自大的短小型男子阻断了去路。
此人就是石田三成。三成虽然是秀吉的宠臣,但是真正如愿以偿成为秀吉最亲信的重臣,则是在秀长死后。
他率领着三十名骑兵挡在政宗一行人的面前。
“这支作风怪异的队伍,究竟是由何人所率领?”
身披闪亮外衣的石田三成,以洪亮的声音喝问道。
这种高声叫喊的习惯,是战国人在临兵对阵之际,用来威吓对方的重要方法之一。
“哇!这个看起来像个小孩子的人,声音蛮大的嘛!”
政宗丝毫不为所惧地嘲弄对方。
每个人的感情都有最脆弱的部份,三成当然也下例外。正因为他和别人站在一起时,确实显得十分矮小,所以当别人喊他小男人时,他总是非常生气。加藤清正深知石田三成的这个弱点,因此经常称他为“小人”。的确,和身高六尺的清正相比,三成确实像个孩子一样,尤其当两个人并排站在一起时,这种情形更是格外明显。
政宗并不知道三成的弱点,然而这句无心的嘲弄,却使三成气得满脸通红。
“不用回答我也知道你是谁,这个十字架想必就是磔柱吧?”
“正是磔柱!”
“那么马背上的磔柱呢?”
“我又不知道你是谁,为什么要回答你的问题呢?”
“那么我就告诉你吧!本人乃是奉关白殿下之命,特地为捉拿叛徒伊达右京大夫政宗而来的石田治部少辅三成。现在你赶快乖乖地回答我的问题,否则休怪我对你无礼。”
“哈哈哈……把伊达政宗视为叛徒是出自你的独断呢?还是关白殿下也如此认为?在尚未查明事理之前,就要一刀杀了我,这怎能叫人心服呢?”
“什么?你说关白殿下在尚未查明事理之前……”
“是啊!我是否有罪,必须等到面见殿下,才由他来定罪。如果殿下认为我有罪,那么我会自己走上磔台赴死,绝对不会麻烦你这个小鬼的,懂吗?”
“什么?你又把我当成小孩?”
“对了,方才你自我介绍是石田治部少辅,那么你就是最受殿下宠信的重臣喽?对于像你这样的红人,政宗当然不能坐在马上和你谈话,否则岂不是太无礼了吗?好,我就下马来和你谈谈吧!”
政宗慢条斯理地翻身下马。
“你瞧,铠柜里面放的是这个。”
政宗命小厮打开铠柜后,三成不禁大吃一惊,原来里面所装的,是秀吉最喜欢的手工精细之大铠甲及熊毛制成的头盔……。
政99lib.t>宗悠然自得地打开手中的团扇。
“如何?你见过这些东西吧?这是关白大人赐给政宗的礼物。关白曾经告诉过我,只要我一穿上这些东西,就可以大摇大摆地在日本国内到处行走。由此可见,关白殿下一向视我为效忠日本的大忠臣。这次殿下突然命人召我紧急上京,于是我也就急急忙忙地赶来,至于大人召我前来的用意,别说我不知道,恐怕连石田治部大人也不见得清楚吧?可是你却贸然地命令小童阻道,这种行为一旦被殿下知道了,必定不会轻易饶过你的。我认为如果殿下对我不高兴,那么我会自己走上磔台受刑,这是武人的觉悟,也是身为武将的基本修养。另一方面,如果殿下有用得着我的地方,或者要我参与作战,那么就算必须深入唐天竺去,我也不会有任何犹豫,所以我才特地把殿下赐予的铠甲一起带来。孰料你却命人阻道,这不是故意把殿下的命令放在脚下践踏吗?现在你该有所觉悟了吧?”
这不但是一种威吓手段,同时也是战国人最擅长的吹嘘法。
所谓的豪杰,往往有他们自己的主张。例如,他们鄙视客套性的虚礼,而喜欢运用威吓之类的话语来试探对方的胆识。
在政宗说完话的一刹那间,石田三成脸部的表情变得相当复杂。脑筋运转不若政宗那么灵活的三成,果然因为政宗的一席话而感到心情沈重。
(这家伙看起来不像是在吹牛!)
对方洒脱的神态使三成自觉受到伤害,于是也立即打开手中的白扇。
“最近我听了很多关于你的传闻。伊达大人,我想你是因为自知已经激怒了关白殿下,所以才特地带着磔台前来吧?”
“你也听说这件事啦?坦白说,这可是我不惜身家性命所换来的金看板呢!”
“万一必须出兵,你将身先士卒带兵前往唐天竺,所以才事先准备好这些东西?”
“阁下真的是石田三成大人吗?”
“事实上,我也很想知道你是不是冒牌的伊达大人哪!老实告诉你吧!伊达大人,目前关白殿下正在清洲城内的尾张之地猎鹰。”
“真的!?那真是太好了。这么一来,我总算可以亲自把这些鹰呈献给殿下了,希望他会很高兴地接受。”
“我会把你的意思转达给殿下知道。”
于是两人相偕进入了清洲城。
此时清洲城的城主秀次正驻守在宇都宫内,以备在必要之时和家康共同担任蒲生势的后援部队,因此便由负责留守的富田一白出面迎接伊达政宗。
入城之后,三成随即来到秀吉的面前。
“微臣已经遵照您的吩咐,把伊达政宗带来了。当然,在来此之前,我已经仔细地调查过他了。”
他扼要地说明道。
“噢?他有没有乖乖地跟你来呢?”
“那当然!在我的巧计之下,不论是老虎或猫,都会乖乖地听命于我的。”
“真不愧是治部大人!好,你去告诉一白,先让政宗在客厅里好好地思考一会儿吧!不过我实在忍不住要怀疑,政宗真的只是一只猫吗?”
秀吉满心欢喜地戴上用熊毛做成的假胡须,苦心思索待会儿用来叱责政宗的话语。
长久以来积压在心中的郁闷,正好藉着政宗来发泄。不过,秀吉并不想在言谈之间,流露出太强烈的憎恶或愤怒。
换句话说,秀吉与政宗的会面,其实是一场非常激烈的心理作战。
尽管秀吉派人召政宗上京时,内心的愤怒的确有如濒临爆发的火山一般,但是当他得知政宗背负着黄金磔柱前来时,不禁得意地想道:
(这家伙现在也无计可施了吧?)
对于自己能把政宗逼到无计可施的困境,秀吉当然十分高兴,于是心中的愤怒不知不觉地缓和下来了。
然而秀吉却没有察觉到,事实上这也是政宗的计策之一。
善于运用巧计的政宗,就好像一位技巧高超的催眠师一样,其邪恶甚至凌驾于秀吉之上。
不论如何,此时秀吉的怒气已经暂时平息了。
秀吉由箱中取出所谓的证据——氏乡指控政宗为此次暴乱之幕后指使者的檄文及政宗曾经寄给自己的书信——仔细地加以比对,然后忍不住笑了出来。
这些书信的笔迹完全一样,甚至连鹡鴒形的花押也丝毫没有任何差异。
(这个目中无人的家伙,这回看他如何巧辩?)
想到这里,秀吉的心情终于豁然开朗了。
四
另一方面,在大厅里招待政宗的富田一白,却显得忐忑不安。由于受到传言的影响,一白始终对政宗抱持极大的好感,而且很希望能够帮助他……但是想归想,政宗的态度却给他一种目中无人的感觉。
“大和大纳言已经去世了。”
听到这话以后,政宗连忙摇了摇手说道:
“千万不要在殿下面前提起此事,反正人都已经死了,再悲伤也无济于事。”
接着他又模仿秀吉的口吻说道:
“唯有等到天下统一之后,才能做锦上添花之事,否则便难收画龙点晴之效,因此我特地前来为殿下尽忠。”
一白闻言不禁愕然,只好藉着三成来提醒政宗他正身陷危险当中。
“治部少辅认为必须想出好的对策才行。”
“什么?洽部少辅要想出好的对策……他做了什么错事吗?”
“不,做错事的下是治部大人。”
“哦?那么到底是谁呢?”
“当然是伊达大人喽!”
“什么?是我……哈哈……你不必为我担心。”
“但是你有所不知,蒲生大人已经先你一步上京,并且与殿下见过面了。敢问伊达大人,为什么你不早一点上京来呢?”
“哈哈哈……多谢你的好意,你真是一个心地善良的好人。不过,运用小伎俩是政宗最不屑的行为。”
“那么,你认为殿下会原谅你吗?”
“富田大人!我认为光是获得殿下的原谅还不够,毕竟到处都会有人进谗言呀!我自认对天皇及关白一片赤忱,因此这次若是得下到殿下的襃奖,我绝不回去。”
“获得褒奖?”
“是啊!据我所知,诸大名在京里的聚乐第内,都拥有关白殿下所赐的宅邸,只有我仍然一无所有。因此我希望殿下能赐我一栋宅邸,并让我在新邸会见妻子,然后我才会回去。富田大人,希望你能把我的心意转达给关白知道,好吗?”
对于政宗突如其来的请托,富田一白根本不知如何回答是好。
“富田大人,在这个乱世里,任何地方、任何时候都可能发生战争,而我之所以千里迢迢地带着磔台来到京里,为的是要让各位了解,我并不是一个胆怯、卑微的懦夫。同时,我也要让大家记住磔台所带来的教训,这才是真正的武将该做的事。把一切事实公诸天下,才是最正确的做法……这不是很有趣吗?”
“那么伊达大人如何效忠殿下呢?”
“为了殿下,我甚至自愿领军前往唐天竺。”
“你自愿去唐天竺……”
富田一白颇为不安地从椅子上站了起来。他对政宗丝毫没有悔悟之心,甚至还希望获赐新邸、在宅邸会见外界盛传为冒牌夫人的妻子才肯回去的表现,感到相当迷惑。
(既然我下能只字下提此事,不如及早告诉殿下……)
主意既定,一白很快地来到秀吉的房内,因而使得他和政宗会面的时刻,又往后拖延了一会儿。
虽然秀吉曾经说过让政宗待在客厅里好好地想一想,但实际上在仔细思考的,却是秀吉本人。
当秀吉在一白的陪同下出现于客厅时,伊达政宗已经坐在椅子上睡着了。
即将西落的夕阳,使得渺无人迹的客厅更加暮色沈沈,而政宗的鼾声则清楚地传遍了房内各个角落。
三成连忙上前摇醒政宗,而秀吉则佯装生气地怒喝道:
“政宗,你……你……真是太无礼了!”
政宗这才大梦初醒般地睁开双眼。
“政宗,你居然连殿下到来都不知道,只顾着坐在那儿打盹,真是该死!”
“我只是闭目沉思而已,并没有真的睡着啊!”
“但是我明明听到你打鼾了。”
“不,那不是打鼾!”
“那么是什么呢?”
“那是龙的呼吸。”
“龙的呼吸……”
秀吉几乎忍不住要噗哧笑了出来,但又不想让政宗察觉自己在心境上的改变,于是只好假装捻着胡须,藉以掩饰嘴边的笑意。
“这么说来,你自认为是一条龙喽?”
“是啊!不但是龙,而且还是世所罕见的独眼龙。”
“政宗!”
“在!”
“你真的抱持觉悟之心前来见我吗?听说你还带了磔台来?”
“我随时随地都抱持着觉悟之心,这是伊达家代代相传的遗风。为了天皇、为了殿下,我经常勉励自己要有攀登磔台的觉悟。甚至我还为了将自己的心意昭告天下、使人心奋起,因此特地命令小厮沿路背着磔台前进呢!”
“哦,你又开始狡辩了。那么,你是不是打算把它立在京里呢?你已经选好竖立磔台的地点了吧?是川原的刑场?还是鸟边山呢?”
“我只是用它来装饰而已,并不是真的想要立起来。”
“哦?你打算把它装饰在京城的何处?”
“当然是在聚乐第……”
“什么?聚乐第中并没有你的宅邸啊!”
“所以我希望殿下能赐给我一栋宅邸啊!果真有幸蒙殿下恩赐宅邸,政宗必将殿下赐给我的熊毛头盔及铠甲装饰在新居里面,向天下的大名们展示殿下的德泽。”
面对政宗如此狂妄的态度,原本认为彼此间的对话十分有趣的秀吉,也忍不住勃然大怒了。
“政宗!”
“在!”
“这种手法已经太老旧了。想必你也知道,我是因为你有意谋叛所以才命你上京的。当你带着磔台前来时,我还以为你已经有所觉悟,想不到你竟敢要求赐宅。你死了这条心吧!我不但不会赐给你任何位于聚乐第的住宅,而且还准备在鸟边山为你建造一座墓地。如果你是特地做了磔柱来参见我的话,那么你应该多造一根涂有朱漆的柱子,知道吗?笨家伙!”
“哈哈哈……”
政宗放声大笑。
“我听说京里盛传被送去充当人质的政宗夫人,是个冒牌货,难道殿下真以为政宗是这么小气的男人吗?……这真是非常奇怪的事!哈哈哈……”
“不要笑了,我都快被你吵得耳聋了!”
“耳聋的应该是我才对!打从南北朝以来,奥州的伊达家就是世代闻名的武将,而我交给殿下作为人质的妻子,则是征夷大将军田村家的血脉,希望殿下不要看错了。”
“什么?我看错?”
“是的!如果我没有效忠殿下之心,那么就算你当场杀了我,政宗也绝对不敢有半句怨言。事实上,我之所以愿意交出妻子当作人质,主要就是为了证明我对殿下俯首称臣的诚心。假若我真如传闻所言,以冒牌妻子充当人质的话,那么我将如何向后代的子子孙孙交代呢?因此我愿意以祖先的名誉及后代子孙的福祉向殿下保证,政宗绝对不敢存有二心。”
“嗯,你的口才确实令人折服。好,那么现在我就静下心来,好奸地听你辩解吧!”
“正因为我对殿下心无二志,所以才敢堂而皇之地前来见你。如果殿下不肯赐给伊达政宗聚乐第内的宅邸,那么我是绝对不会让步的。”
“这家伙真是愈来愈狂妄了!治部,你把有关政宗谋叛的证据全部拿出来吧!”
“遵命!”
此时连三成也不禁吓得脸色苍白。如果连三成也认为政宗的表现太过放肆、狂妄的话,那么秀吉的愤怒就不难想像了。
政宗不但经常称身材矮小的三成为“孩子”,而且对没有家世背景的秀吉动辄以其祖先的名誉及子孙的福祉为担保,藉此夸耀自己的家族。对秀吉来说,这简直就是天大的侮辱。
对于如此无礼的人,纵使明知对方已经抱着必死的觉悟前来,秀吉也绝对不可能原谅他的。
因此,三成认为政宗很可能会被当场斩首。
捧着引发问题的檄文和信件来到政宗面前的三成,两眼布满血丝。
“伊达大人,这是你教唆领民发动暴乱的信件,这是伊达大人寄给殿下的书简,两者不论是笔迹或花押,都完全一样,因此请你尽快对主上说明吧!”
“既是相同的来源,当然不会有所差异喽!好吧!让我仔细瞧瞧。”
“你好好地看一看吧!”
脸色苍白的富田一白将视线透过秀吉的腋下,偷偷地望着政宗,内心虽然焦急万分,但却苦于无法开口表示意见。
秀吉悠闲地坐在椅上,双肩不停地微微颤抖着。
五
“嗯,确实十分类似。”
在座诸人的视线,均不约而同地集中在政宗身上。只见政宗非常冷静地比对笔迹,然后又聚精会神地凝视着鹡鴒花押。
“怎么样?这是完全相同的东西吧?”
无视于三成的询问,政宗慢慢地把信纸举高,透过光线耐心地比对着。
“能够写出这种字体的人,除了我之外,还有自伊达家中出走的须田伯耆之子。”
“什、什么?你是说这不是你的笔迹?”
“是的,治部大人,这的确下是我的笔迹……更何况,我从未说过这是我写的。”
“可是,你不记得你刚才说过,这些信不论是笔迹、墨色、甚至连花押都是一样的吗?”
“如果真是我写的话,我就不会来到此地了。在这两封信中,有一封是真的,另外一封则是假造的。当然,我会针对这点详加说明,不过首先请你把这些信还给殿下。”
“什么?你竟敢这么说?”
“是的!假造就是假造,怎可能以假乱真呢?对于其中的真假,我自然能够详细地分辨出来,请你先把这个交还给殿下吧!”
言毕,政宗慢慢地把视线移到秀吉身上。
“殿下,我不记得自己曾经划过这个花押,不过这的确是我的花押没错。”
秀吉支吾以对:
“我明白了!你的意思是说,花押是真的,但笔迹却是假的,是那个……须田伯耆的儿子模仿你的笔迹,并且盗取你的花押盖上去……这就是你所要说的吗?”
“正是如此,殿下果然料事如神!”
“你认为单凭这个解释,就可以解决所有的问题吗?你想,我会同意你的说词,并且送给你豪华的宅邸吗?”
“殿下,有些事情可能你还不太明白。这个名叫须田的人,是伊达家已故家臣伯耆的儿子。身为父亲的伯耆在家父辉宗战死之后不久,也跟着自尽殉主,可说是个忠义之士……由于其子才干不若乃父,因此我并未将其纳为重臣,放在身边加以任用。孰料此子竟然因而心生怨恨,背叛伊达而前去投靠蒲生大人。而他所带去的礼物,便是这些檄文。就我所知,此人模仿政宗笔迹的技巧十分高明,更何况他到我的房内盗用鹡鴒花押亦非难事。待其诡计得逞之后,这些书信就辗转送到殿下的手中来了。”
“你是说,我根本不必在意这些东西?”
“正是如此!世间谣传我和蒲生大人为了试探对方的胆识,因而不断地发生争执。甚至还有人言之凿凿地指出,殿下命令蒲生大人率兵讨伐暴民,而我必须从旁协助一事,令伊达势心生不满,故而在幕后鼓动群众发起暴乱。至于蒲生大人,则是由于一时不察而受人利用,特意把这些书信送给殿下过目,而他本人则逃到了名生城,不论我如何求他出兵助我救出木村父子,他都丝毫不为所动,坚持不肯出城……此事姑且不提,但是我希望殿下能再次仔细地辨认这两封书信,以便还我清白。”
“什么?你要我像你一样,透过灯光来看吗?”
“是的!这么一来,自然就可以一目了然了。在我寄给殿下和浅野大人的书简上,花押的鴒眼全部都是开的,但是须田之子交给蒲生大人的书简上,花押的鹡鴒眼却是瞎了的。”
“你说什么?……噢,我看出来了。这些书信的鹡鴒眼上,都有用针穿过的小孔,而檄文上却没有。”
“为了防范小人陷害,我对于自己亲笔所写的书信,必定会在不易为人所察觉的部位做点手脚,那就是在鹡鴒眼上开洞。笔迹固然可以模仿得唯妙唯肖,但是鹡鴒眼的有无,整个伊达家中除了政宗之外,绝无第二个人知道。”
“嗯!治部,你看,这上面的鹡鴒果真没有眼睛。”
“可是,我觉得还是非常可疑……”
“住口!在怀疑之前,你应该先仔细地调查……”
话未说完,秀吉自己却忍不住笑了起来。
截至目前为止,他还是比较喜欢自问自答的方式。
(正如三成所言,这家伙确实非常难缠……)
经他这么一说,事情就非常明显了。由于害怕遭到小人陷害,因此打从很久以前开始,凡是正式的文件,他都会用针在花押的鹡鴒眼上穿洞……一般人是不会如此小心谨慎的。
“的确如此!”
秀吉再次把两封书信放在眼前,小心翼翼地检视着:
“这么一来,真伪就立见分晓了。来人,把这个拿给蒲生看,然后叫他立刻离开此地,永远别再出现在我的面前。”
“遵命!”
“我还听说你不但独力救出了木村父子,并且把他们送到名生城去。可惜的是,蒲生因为对你的疑虑尚未消除而不肯出城,甚至要求你必须交出人质作为保证,是真的吗?”
“确有此事。不过,我终究还是答应了他的条件,以叔父和从弟为人质,这才让他安心地回到了黑川城。我之所以要这么做,目的就是为了证明自己绝无背叛殿下之意。”
“经你这么一说,我也觉得蒲生实在太过份了。难得你在受尽误解之余,居然还制造磔台……”
“这是身为武者应尽的义务。”
“政宗!”
“在!”
“你认为有什么事能瞒得了我吗?”
“微臣不敢!我……”
“好了,我知道你的心胸非常光明磊落,不过你的言行举止,却无一不像时下正在流行的不良少年。”
“我绝对不是不良少年……我从头到尾都是个标准的伊达者。”
“治部,你听到了没?政宗自诏为标准的伊达者呢!好,秀吉也不是一个扭揑的人,所以我决定买下这个磔台。”
“希望殿下能以聚乐第的宅邸和我交换。”
“所请照准,那么下次我们就在你的新屋里见面吧!下过,你可别因为这次赢了我就沾沾自喜喔!好了,现在先用白布把磔台包起来,等到了聚乐第以后,务必要态度恭谨地把它装饰起来。当然,你也可以在诸大名面前展示自己的杰作,并且告诉他们用针穿洞的故事。”
说到这里,秀吉突然仰头笑了起来。
“藉着用针穿孔捡回了一条命……这家伙真不愧是个伊达者!哈哈哈……”
六
秀吉与政宗的胜负之争,出乎众人意料之外在祥和的气氛中揭晓。在和谐的气氛下,双方畅所欲言、互相满足彼此的好奇,可说是一场充满禅味的胜负之争。
虽然竞争的对手只有两个人,但是战况却十分激烈。双方在言语上虽有矛盾之处,但由于人类的“心”具有下可思议的作用,因此相互之间依然能够了解。
不过,即使是在今日,有关政宗和此次暴动之间的关系,仍然是一个无法解开的谜。
如果秀吉一开始就认定政宗与暴动有关,那么就不会去注意鹡鴒眼上有无针孔的问题了。如此一来,政宗当然也就没有机会自我表白了。
不过,尽管秀吉已经原谅了政宗,但心中却始终还是半信半疑。事实上,他一直认为这是政宗的诡计。对于这么有才华的人,如果不能好好加以活用的话,岂不是太可惜了吗?这就是秀吉真正的想法。
总之,呈现在诸大名眼中的,是双方已经将问题解决,并且一前一后抵达京城,在聚乐第里展开了第二幕戏。
这时,戏剧大纲及角色都已经排定了。
“希望你不要再怀疑我了。我的花押虽是鹡鴒状,但凡是有关军事方面的文件,我都会在其眼上穿洞。喏!请你看看这封信,鹡鴒眼上并没有眼洞,对不对?”
在蒲生氏乡的席位前,政宗谦和有礼地低下头来。
“你可以把政宗平常往来的书信拿来比对一番。”
仔细比对之后,连秀吉也忍不住赞叹出声。
“嗯,的确如他所言一般!虽然政宗一度涉嫌重大,但是如今证据确凿,谁也不能再怀疑他了,知道吗?政宗,所有的疑点都已经澄清了,真是恭喜你呀!不过,由于救出木村父子乃是大功一件,因此我决定在聚乐第内为你建造一座新宅。来人哪,快把浅野长继召来……。长继,我要你接到命令之后,立刻为伊达大人建造一座宅邸。另一方面,如果政宗在此时踏上归途,必然会遭遇大雪,因此你必须加紧赶工兴建,让他在99lib?回家之前能够看到新宅落成。至于敍任之事,我会面奏天皇。”
一切都如政宗的计算……
三月二日,政宗敍任为从四位下、兼任越前守,并且获准冠上羽柴之姓。
于是这位新任的羽柴越前守政宗,在飘着新木香味的京里新宅苦笑着对夫人说:
“爱子!现在我变成羽柴了。这一阵子让你在此受苦我很过意下去,但是我不是告诉过你,我一定会在聚乐第里享有一席之地的吗?你瞧,我已经办到了!如今在京里,谁下说我是全日本最气派的伊达者呢?总之,一切都辛苦你了、辛苦你了……”
天正十九年二五丸:对政宗来说,是地位和实力逐渐趋于稳定的开运之年。相反地,对一代英雄丰臣秀吉而言,却是超越命运的颠峯,逐渐步入晚年的凋零期。
伊达政宗于五月二十日回到米泽。
早在京中之时,他就已经看清这一点了。
最令政宗无法释怀的是,二月二十八日这天,自秀吉身边被流放边境的千利休奉命切腹自尽。
距离于正月二十三日病逝、对秀吉影响至深的大和大纳言秀长之丧不到一个月,秀吉就将其最亲近的朋友杀害了。
(此人终究没有可取之处……)
利休纵有冒犯秀吉之处,但毕竟不是拥有强大军力的大名,而是一个深谙茶道的居士罢了,又何必非要赶尽杀绝不可呢?更何况,利休不论是在掌握边界情报或辅佐秀吉方面,都是一个不可多得的人才呢!
既然不必担心他会谋叛,那么又何必一定要置他于死呢?
根据密探所传回来的消息指出,导致干利休被杀的主要原因,是因为利休在紫野大德寺山门的二楼,肆无忌惮地雕饰自己的木像,根本不把秀吉放在眼里,因而使得秀吉大为震怒。此外,利休甚至还在木像身旁雕上了鹤与龟,此举无异是要把秀吉踩在脚下,结果当然会招致秀吉的愤怒。
另一方面,自从秀长死后,许多不希望利休继续待在秀吉身边的人,也趁机巧立各种名目来陷害他。
(不希望利休待在秀吉身边的人……到底是谁呢?)
政宗直觉地认为,原本应该已经结束的“战国时代”,恐怕又要死灰复燃了。无可讳言地,这个发现令他感到非常吃惊。
根据政宗的分析,认为利休留在秀吉身边对自己最不利的人,首推同为堺地出身的小西行长,其次是继秀长之后,成为秀吉身边第一权臣的石田三成等两人。
值得注意的是,这两个人的野心完全下同。
行长是切支丹的信仰者,与向来主张茶禅一致的利休,在信仰方面即已处于对立之势。在现实事务上,行长经常透过壹岐、对马和高丽进行贸易之事,早已在利休的掌握之中,因此他认为利休是一大阻碍。
此外,他对利休认为乐长次郎的茶碗是日本最杰出的艺术作品,进而指责自己将其以便宜价格给高丽的作法相当不满,因而只要一有机会,总是毫不留情地大力抨击利休。
“利休居士属于清寂和敬之人,平日极讲究生活情趣,因此连普通瓦师所烧的便宜茶碗,他也会将其视为天下罕见的逸品。在他眼中,几乎所有的物品都像黄金一样,值得人们费心收藏。”
听到行长的议论之后,一向缺乏审美观念的秀吉也深有同感。
“的确如此!事实上,他只不过是个守财奴罢了。”
本性单纯的秀吉,轻易地就相信了行长的话。
至于石田三成的想法,就更加复杂了。
(也许此人的想法和我一样,认为关白是人,我也是人!)
也许他是一个自尊自大的人……政宗暗想。
大番头秀长的死,无疑是身为秀吉近臣的自己,取而代之处理一切事情的大好机会……由于怀有这种企图,因此三成对于秀吉身边的事情,都会本能地特别关心。
(这是属于阴谋型的人。)
想到这里,政宗不觉摇头苦笑。事实上,自己不也是这种类型的人吗?
(蛇蝎自有其钻营之道!)
秀吉真正在乎的,只有他那不知能否养大的三岁嫡子。因此,只要能够巧妙地运用其父子关系,那么就算不直接掌握天下,也能够以其子为傀儡,在幕后操纵自如。
这么一来,经常口不离禅道、茶道、希望秀吉清心寡欲的千利休,当然也会成为三成实现梦想的阻碍。
(这样的人还是及早处理为宜!)
随着利休之女被送出京城一事的发生,有关秀吉和利休不和的传闻,有愈演愈烈之势。
不过,最教政宗感到吃惊的是,类似这样的阴谋和思想,居然仍普遍地残留于天下。
(也许我出生的时机并不太迟,否则我可能会遭到更大的压力,毕竟统一天下不是一蹴可及的……)
这次上京倒也不错!政宗心里暗想。
至少目前天下大势未定,而且在三成及行长的策略,还有足供自己发挥的余地……这么一来,自己势必得要重新估量天下大势才行。
正当政宗这么打算时,奥州却突然送来一则十万火急的报告。
原来是南部信直派遣其子利直上京,向秀吉报告九户政实兴兵叛乱之事。
这次的叛变无异是暴民暴乱的持续,因此镇压此次叛乱的责任,当然与政宗脱不了关系。
除了首先派遣前田利家父子前去打探消息之外,秀吉立刻下令养子秀次、江户的德川家康、会津的蒲生氏乡、米泽的伊达政宗及越后的上杉景胜等五人,联手出兵镇压。
另外,还有一件事也叫政宗感到十分惊讶。
那就是:认为日本已经完全平定的秀吉,竟然在三月二十日当众宣布计划经由朝鲜半岛进攻中国的明朝。这个计划一经提出,立即受到部份大臣的强烈反对,并且纷纷发表谏言,然而秀吉却依然坚持己见。
对于出兵高丽一事最感狼狈的,莫过于小西行长及宗对马守两人。为了扩大与朝鲜的贸易,两人故意揑造事实,让秀吉误以为高丽王已经完全臣服于自己。
如果利休还活着的话,当然会把事情告诉秀吉,并且极力劝谏,然而事实却非如此。
事实上,高丽王之所以臣服于秀吉,完全是迫于明朝的势力,而不得不对日本表示忠诚,但是秀吉对此却全然不知。
“既然高丽王已经臣服于我军,那么就由他担任向导,带领我们前去攻打明朝吧!这真是一件有趣的事,看来日本已无可攻之地了。”
小西行长及宗对马守所希望的是贸易而不是战争,因此他们感到狼狈也是理所当然之事。不过,暗地里煽动秀吉以达成自己理想的人,也不在少数。
当从利家的口中听说此事时,政宗直觉地问道:
“这是不是治部大人的主意?”
利家虽未明白地予以承认,但是也未加以否定。
“在新旧近臣交接之际,新继任者难免会想要做一番轰轰烈烈的大事。”
政宗当然了解这个道理。为了显示自己的存在,纵使必须冒险,也值得一试,因为唯有展现新局,才能获得王上的重用及其他近臣的信服。
(所以治部才竭尽所能地促成攻打高丽之事!)
这么一来,京都再也没有安闲之日了。如果现在不立刻回国平定奥羽的话,那么就势必得要率兵攻打高丽了。
更何况早在上京之前,政宗就曾明白地表示,愿意身先士卒为秀吉作战,因此平定叛乱的任务当然也就不好推辞了。
于是政宗在五月初从京城出发,二十日到达米泽,然后赶在秀吉的命令抵达之前,很陕地召集重臣,准备出兵平定九户政实之乱。
七
秀吉征讨九户政实的命令,于六月二十日正式下达伊达家,然而伊达军早在六月十四日便由米泽出发,向贺美郡的宫崎城开始进军。
(战国时代到底仍未结束!)
由于早在京里就已切身感受到这股情势,因此政宗内心的失望可想而知。
于是他一回到米泽之后,立即召开军事评定会议,决定由大崎开始征讨葛西,首要目标为宫崎城,然后依序扫除其余的叛乱势力。在军力布署方面,除了留下伊达宗清、国分盛重两人固守米泽之外,政宗将亲自率领片仓景纲、亘理元宗父子、留守政景、伊达成实、原田宗时、鬼庭纲元、滨田景隆、后藤信康、高野亲兼、中岛宗求、佐藤宫内等主力部队共两万一千余骑出城。
对于这次的作战,伊达家可谓精锐尽出。当然,如此庞大的出击阵容,除了吓阻叛乱势力的作用之外,对邻近诸家族的示威作用更是不在话下。
然而,这场战争却也使得政宗终其一生都无法摆脱其所予人的残忍成性之印象。
基本上,人取桥之战是一场不杀人就会被杀的战争,然而这一次的暴乱行为,却是由于他在背后推波助澜所导致的结果。因而在面对暴徒之际,政宗的内心一直十分犹豫,不知道自己是否应该采取宽容的作法。
六月二十四日当天,政宗在围攻宫崎城时,即出现了两次失误。
其中之一,就是政宗根本不该率领大军前来。原先政宗以为,当这些不算敌人的暴民看到大军前来时,一定会吓得立刻投降。如果是在正常的情况下,这种估算当然没有错误。
孰料这种威吓及自负的心态,却撼动不了守城的城兵们。
“难道他们和我所想的不一样?”
即使是长仅一寸的虫,也会有五分的胆识。藉着战火,往往会使对立的两军所累积之仇恨逐渐升高,甚至超过理智而在瞬间爆发开来。
令人惊讶的是,宫崎城内不但配备有最新式的火枪,而且枪口一致对准了城外的伊达军队。
尽管如此,政宗还是觉得对手的实力不值一顾。
事实上,此次并非只有政宗一人奉命出征,不久之后,秀次、家康、氏乡及景胜等人也将率兵前来,因此暴徒终必失败的结果是无可置疑的。只是政宗私心以为,如果能够经由自己而使得对方投降,那才是最理想的结局。
遗憾的是,这是政宗的另一个重大失误。在伊达势的强力攻势下,暴民的反抗日趋强烈,致使率先发动攻势的伊达士兵伤亡惨重。除了损失右翼大将滨田景隆之外,还牺牲了一百多名勇士,这个结果使得政宗不禁愕然。
面对这种情况,再冷静的人也会失去理智,变成一个只知杀人的战场之鬼。
(战国时代并未远去!)
此一感慨使得猛将政宗的愤怒陡然爆发了。
“敌人并不只有这座小城,赶快踏平他们,继续前进!”
于是这场原本可以轻易结束的战争,却因为政宗的憎恨而变成一场充满了血腥、暴戾的总攻击。
这么一来,胜负即立见分晓了。
在伊达势的猛攻之下,宫崎城的城将笠原民部终于在日落之前竖起白旗,并且派遣使者出城表明投降的意愿,然而此时政宗已经不打算原谅他们了。
“不准停止攻击,继续一鼓作气地踏平他们!”
在一阵混乱当中,城将笠原民部趁机逃往羽州的由利,于是宫崎城终告陷落。
据说在这场战役里,光是敌军的首级就有一百八十一个之多。更骇人听闻的是,政宗居然将这些首级上的耳鼻割下用纯酒浸泡,然后派人送给秀吉作为献礼。
政宗之所以要这么做,固然是为了向秀吉显示自己的勇猛,但是身为虎哉禅师的弟子,这种作法未免有失人道。
“殿下终究还是为了杀人而来到世间的。”
事后虎哉如此责怪他。所幸经过此次宫崎城之战后,在往后的佐沼城之战中,政宗终于又恢复了冷静。
据说秀吉在接到政宗的纯酒泡鼻之礼物后,立即派遣了山中橘内、木下半助等两位使臣前来,大大地褒奖了他一番。
“东下仅仅数日,即立此大功,令人对阁下之神勇极感钦佩。今特遣尾张中纳言(秀次)及德川家康相偕东下,希望汝等携手合作,早日平定乱贼。”
在战争之际,绝对不能心存犹豫,否则必将招致意想不到的严重后果。身为沙场老将的政宗,当然了解这个道理,然而他的内心却还是无法避免地深感后悔。
佐沼城很快地被伊达势攻陷,而正在登米筑馆的政宗,则以冷静的态度,不断地劝导仍在负隅顽抗的葛西、大崎等地的暴民开城投降。
“请大家赶快自各城撤退前往桃生郡的深谷等候命令。尾张中纳言不日即将东下,为了保全各位的性命,希望你们能早日停止这场毫无意义的叛乱……”
另一方面,蒲生氏乡则以破竹之势,接连攻陷九户政实之家臣陆奥穴井田、根曾利、陆奥福冈等人所领诸城。
九月八日这天,在军监浅野长政的命令下,为首称乱的九户政实被斩首示众,叛乱至此终告敉平。
就在同时二乐里的秀吉却遭到一生当中最大的打击。
秀吉所挚爱的独子鹤松丸于八月五日当天,终于不治死亡,结束了只有三年的短暂人生……秀吉刹时变得失魂落魄。
“我的一生就这么结束了。”
自从爱子死后,秀吉再也不曾戴上假胡须、威风凛凛地取笑众豪杰,只是不停地用脸颊磨擦爱儿的尸体,伤心欲绝地放声大哭。当他亲自护送爱子的灵柩来到东福寺后,突然当着众家臣的面动手割下发髻。
“关白殿下已经失去当年的壮志豪情了。”
“也许他会万念俱灰而出家呢!”
周遭的人们在暗地裹窃窃私语着。此时的秀吉,看起来就像一个精疲力竭的垂死老翁,丝毫没有平日那种意气风发的神情。
有时他会放声大哭,有时则一个人独自前往清水寺,默默地待上半天,一句话也不说。
等他再度有所行动时,却是前往有马温泉,并且直到八月二十五日才返回京师。此时的秀吉,似乎全然忘记了自己的身份及政治责任。
不过,此间所发生的事情,并未传入奥州。
因此,诸豪势们仍然毫不懈怠地实行秀吉以往所下达的军令。
在接获秀吉的命令之后,中纳言秀次、德川家康、浅野长政、石田三成等人,分别率兵于八月二十一日抵达二本松。
政宗立即带领片仓小十郎景纲等人前往那须野迎接他们,并在到达二本松以后,为大崎、葛西的遗臣及暴民们请命。
原先秀次并不答应政宗的请求,但是经不起他的一再劝说,最后终于同意让泉田重光以下二十名囚犯切腹自尽,然后此事便告结束。
可是,暴动虽然已经圆满落幕,却仍然有其他的问题在等着政宗。
在秀吉的命令下,石田三成将木村父子及葛西、大崎等奥羽之地重新分配。
其中,原为政宗旧领的长井、刈田、伊达、信夫、二本松、田村、盐松等地,全部归于蒲生氏乡:至于政宗,则领有葛西、大崎等旧领及黑川、宫城、名取、柴田、伊具、宇多郡等地。
这次的改封看起来好像是秀吉的恩赐,但实际上却是左迁。
这种明升暗贬的遭遇,德川家康早已体验过了。当初秀吉就是把他从父祖代代辛苦经营的骏、远、参之地,移封至一片荒漠的关八州。
(一旦伊达氏把父祖发祥之地的伊达让给蒲生,将已经住惯的米泽城拱手让人,那么又该在何处重建城池呢?)
政宗首先想到的,是伊达和奥州的黄金从此不再属于他了。根据坊间的传闻,会津的磐梯山是座宝山,遍地都是亮澄澄的黄金……
然而,如今这座蕴藏无数黄金的金山,却很快就要自政宗的眼前消失了。
(看来关白是故意在扯我的后腿!)
当然,这也可能是由于蒲生氏乡的策动所致。但不论如何,政宗对于这个充满讽刺意味的转封,确实感到相当无奈……
当石田三成在二本松将此事告诉片仓景纲时,他习惯性地抬头挺胸说道:
“这是殿下的美意,赶快致谢吧!”
他表面上露出灿烂的微笑,内心却不断地暗駡:
“真是小人作风……”
这个关白的代言者,如今就坐在政宗的面前。此外,秀次、家康及浅野长政等人,也都率领了大军前来。
“殿下真要我们把根深柢固的家园、已经住惯的米泽城拱手让出,把我们赶出当地吗?……”
后世之人所以能够原谅政宗背叛秀吉的行为,即是由于这个因素所造成。
眼见事已至此,政宗不得不对天下的情势重新加以估量。
第六章 天地演出
一
米泽城及其周围的旧知行,大约有七十二万石,而新领地却只有五十八万石而已。
“辛苦奋斗的结果,反而平白减少了十四万石,这不是太可笑了吗?”
更何况蒲生氏乡的会津领地共有七十万石,因此政宗内心的妒恨可想而知。
“羽柴越前守又算什么呢?只不过是一堆泡影罢了。”
目前正在二本松的军监浅野长政,对政宗一向十分友善,因此这次改封领地之事,必然是秀吉身边第一号宠臣石田三成所施的诡计。
“我恨不得扭断这个卑鄙小人的脖子!”
正当政宗..的叛意日益强烈时,浅野长政突然派人送来了一封信。
原来是当时正在岩手泽城的德川家康希望和政宗会面,所以长政特地写信问他是否有意前往。
岩手泽自古以来即是玉造郡内的五道之一,距今之仙台约有十三里,是昔日大崎家臣氏家弹正的居城,同时也是山中的要塞。
家康是为了平定这次的暴动而来到此地,并在进入了居城之后,决定将部队驻留在此。
“好,既然德川大人有意见我,我当然会去!”
根据记载,家康和政宗曾在京都及箱根等地私下会面。
性格刚毅的政宗,并不欣赏家康那种沉闷的个性,但既然对方已经正式提出邀请,他也就不便拒绝了。
(这只土龙到底想做什么?难道他想趁机恐吓我吗?)
继而一想,由于家康是秀吉的义弟,因此不论自己有何想法,都可以藉他而传入秀吉的耳中。
“此次承蒙关白殿下的厚爱,不但允许我冠上羽柴之姓,而且还任我为越前守,政宗的内心十分感激。不过,我想与其待在这穷乡僻壤的奥州一隅,倒不如前往越前一国,展现实力以巩固京师的背后,不知德川大人认为如何?”
政宗很想知道家康听到这一番话后,脸上会出现怎样的表情。
事实上,当时的治安并不安定,而且各地都潜伏着暴民及败兵。
纵使暴动已经平息,但是土地和人心却无法立刻从荒废当中恢复过来。
“我不想被人视为胆小鬼,因此只要带着二十名手下前往即可。我相信不论对方说什么,我都能够立即回答的。对了,小十郎,你是一定得要陪我同行的。”
主意既定,政宗立即朝岩手泽城出发,并且以轻松的心情欣赏沿途的景色。
根据《大八洲记》的记载,岩手泽城崭岩壁立,有玉照川流经其间,故白石突出、多隧道,交通极为不便。
然而,家康却不知何故而大力加以修复。
在踏进城门的那一瞬间,政宗突然觉得眼花撩乱。
(这看来有如《太平记》中的千早城嘛!)
这座原为氏家弹正所固守的居城,如今已经耳目一新,成为非常坚固的堡垒。
“嗯,德川大人到底是奉了谁的命令而把这座城加以改造呢?”
政宗向全副武装前来迎接他的士兵问道。
“欢迎光临,我是榊原康政。”
“哦,你就是在小牧之战好好修理了关白一顿的那个榊原吗?久仰,久仰!噢,对了,是谁命令你督造此城的?”
“当然是家主人家康喽!家主人认为,此城的地势险要,只要好好地加以修复,那么纵使有大军来袭,至少也可以支持两年。”
“嗯,德川大人真是深谋远虑!不过,通常我们一次的战役,只要三天就可以结束了呀!”
政宗极力掩饰心中的惊讶。
“请榊原先生代我通报德川大人,羽柴越前守政宗来访。”
政宗故意不提伊达而采用羽柴的名号。
当然,政宗自称为羽柴于礼并无不合。
正因为榊原康政一直露出“这个小鬼”的不层表情,所以政宗才故意使用羽柴的名号。不过,榊原表面上依然表现得相当殷勤地引导政宗来到家康的面前,丝毫不知道自己的表情已经泄露了内心的想法。
“伊达大人,你终于来了!”
家康的外表和以往一样,依然显得十分肥胖。那毫无表情的面孔、庞大的身躯及突出的腹部,使他看起来有如世俗的土豪一般。
“首先我要恭喜你,又获得关白殿下的加封了,你的运气可真叫人羡慕哪!”
家康似乎完全不曾察觉政宗的愤怒似地向他道贺。
政宗不觉露出无奈的神色。
“真是奇怪!这次的加封使得我的俸禄由七十二万石减少为五十八万石,怎么还会值得恭喜呢?我倒想听听德川大人何以有此一说!”
家康的脸上仍然毫无表情。
“伊达大人,像你这么伟大的发明家,我想根本不必我来多作解释。你想,人的一生当中能有几次好运呢?你的幸运可说完全来自先祖的庇荫,所以才更值得恭喜啊!”
家康的原意是说,政宗不论在何种地方都能生存,然而此种说词却使他原本已经平息的怒气再度爆发开来。
二
“我想,这应该不是德川大人真正要说的话吧?老实说,我认为这是石田治部少辅所施的诡计。”
“噢,为什么你会认为是治部少辅呢?”
“那个家伙没事就喜欢玩弄小把戏,更何况他可是关白身旁的第一红人哪!”
“我不得不再次请问你,治部少辅和这件事有何关联呢?”
“什、什么?是那个小人亲口把这件事告诉小十郎……”
“没错!这件事的确是由治部少辅传达给你的家臣,但实际上却是我出的主意。”
“你、你说什么?这是德川大人你的……”
家康徐徐地颔首为礼。
“你看,这是关白在六月四日派人送来的信,要我代他处置奥州的领土。”
家康依然面无表情、不露痕迹地说:
“我之所以这么做,绝对不是因为讨厌伊达大人,而是基于年龄差距的考虑。此外,我也是为了你才整理这座城池的。当然,我在这么做之前,已经事先徵得了关白殿下的同意。怎么样,这座城并不亚于米泽城吧?……”
政宗默默地环视大厅。看来,家康似乎认为让政宗自米泽移到岩手泽城来,政宗一定会非常高兴才对。
“这真是令人惊讶!不过我很怀疑,当初德川大人由骏、远、三的父祖之地迁移到江户时,是否也因为觉得自己非常幸运而大肆庆贺呢?”
“是的!的确,刚开始时大家都极力反对、感到不安,然而现在他们却认为这是由于神佛加护所致。”
“神佛加护……”
“正是如此!坦白说,我并不像你那样才气横溢,因此凡事总以平安无事为第一要件。而且,我的人生哲学是:尽可能不出力就能解决一切。由于神佛了解我的心意,所以才给了我这个经营新领地的机会。经过我努力开垦的结果,如今关八州已经成为两百数十万石的大领土了。”
“愿闻其详!”
政宗颇感好奇地追问道。
“你的意思是说,当我被人从米泽城赶出来,移居到这处处不便的岩手泽城时,也必须努力开垦喽?”
“嘿嘿嘿……”
家康这才笑了出来,不过仍是一个十分内敛的笑容。
“伊达大人,看来你对自己并不是非常了解嘛!”
“你、你说什么?”
“这也是无可厚非的事,毕竟你还年轻嘛!我不知道你究竟是虎还是龙……但我可以确定你绝对不是一匹顺从的马。”
政宗无言以对。他不知道家康的这句话是襃或贬,因此只能保持沈默。
“一旦让你得到会津,那么你就会食髓知味,摇身一变成为会吃人的老虎。我告诉关白殿下,如果把这只会吃人的老虎放回原来的渊薮,也就是米泽城,那将会是最愚蠢的决定!”
“哦?”
“会吃人的老虎,不可能乖乖地待在自己的渊薮里睡觉,总会伺机而出,甚至跑到会津吃了蒲生。当然,蒲生绝不会乖乖地任由老虎啃噬,因为他具有非常强烈的自负。两者对抗的结果,奥羽势必无法治理得当,所以我决定给这只虎一项新工作……我是根据自己的经验才向关白提出建议的,希望你能接受。”
政宗惊讶地侧着头,口中不断地嘟嚷着。
从家康的语气可以知道,他认为这是一件值得庆贺的事,当然自己也必须表现出感谢他的态度才对。
“这么说来,德川大人是在为我着想喽?这真是一个奇妙的想法。你故意让关白殿下把我从米泽城赶出来……也就是故意把我的俸禄从七十二万石减为五十八万石,竟然还说是为了我好?”
“正是如此……”
家康毫无愧色地点头称是。
“不过根据我的判断,虽然你的领地不及蒲生,但是收入却可以达一百二十万石以上。”
家康的怪诞言论,使得政宗一时无法领会。
“你说什么?收入会从五十八万石变为一百二十万石?”
“我已经奉关白之命详细地调查过了,蒲生的七十万石已包括石田和大谷的收获在内。虽然目前改采一段为三百步(坪)的新制度……即使是在这个小气的规定下,你的新领地仍然有发展的余地。尽管表面上看来只有五十八万石,但是大崎的耕地十分辽阔,只要努力耕耘,一定很快就会达到百万石以上。据我估算,甚至可能超过一百五十万石哩!”
“这、这个计算也是自一开始就……”
“那当然!对于你这只会吃人的老虎,我当然得让你感到满意才行。”
家康一副事不关己似地笑了起来。
“如果奥州不能治理得当,那么我也会感到非常困扰。目前我所管辖的关八州,收获量已经达两百五十万石了。怎么样?伊达大人!这个岩手泽城在我的授命之下,已由榊原康政奉命督造得有如铜墙铁壁一般,今后即使有敌军大举来攻,你也可以安枕无忧了。当然,我并不是要你终老于此,不过我希望在往后的十年之内,你能静心地在此历练人生。你还年轻,一定要有长远的打算才行。”
“噢!”
“更何况,此次宫城郡系由东海展开,我相信凭你的才干,一定可以开创更多的财富才对。事实上,此地从山到海,都蕴藏着无穷无尽的宝藏,其中单是葛西的金山,就已胜过以往你所拥有的财富了。所以,我认为你从米泽城移到此地是一件可喜可贺的事情,不是吗?”
政宗的视线由家康的身上移向渺茫的虚空。
和蒲生的七十万石相比,自己只拥有五十八万石的事实始终令他难以释怀。
(不论如何,检地终了仍有七十万石的俸禄,和虽然有山、有海,却只有五十八万石的土地是无法相提并论的……)
但是,家康不但对此地极为赞赏,并且不辞辛劳地为政宗重建城池,他的目的到底是什么呢?
“我知道了……你把我当作已经识得人味的食人虎,所以千方百计地想要把我踩在脚下?”
“你有这种想法,就证明了你还太过年轻。年轻人多半勇猛有余、经验不足,所以我希望你能利用这十年的时间,好奸管理民政,使万民归心,如此才能造就成为明君的才干……如果你能这么想的话,就会对这份幸运及我为你筑城的辛劳表示感谢……”
“这么说来,如果没有奥州这些事情,德川大人也会安心地经营关八州喽?”
“那当然!人与人之间必须互助合作,光是一个人精打细算是没有用的。同理,如果人与人不能互助合作,那么如何能战胜敌人呢?要知道,技巧拙劣的战略,只是徒然招致失败罢了。”
政宗再度沉默不语。
在此地向家康低头固然令他感到懊恼,但是对方所说的话,和虎哉禅师经常告诫他的“你并不是为了杀人而来到世上”一词,却有异曲同工之妙。
(这场胜负的感受,和关白之间的胜负之争全然不同。)
政宗再度蹙起双眉,慢慢地将视线移至家康身上。
三
家康的作风与秀吉完全不同。秀吉有如经过千锤百链的金钢一般,敲打时会有铿铿的声音。
至于家康,则有如躺在山腰的巨木一般,即使用斧头去砍,也只能伤及其表皮而不会及于内部。换言之,没有人知道它是坚硬的举木、樫木,或是质地柔软的朴木、桐木?
根据结城秀康的说法,家康年轻时候的作风相当粗暴。事实上,后人只需根据秀康本身的粗暴程度,就可以知道其父绝对不会是一个温驯的人。
在小牧?长久手之役里,秀吉之所以不断地遣使和家康讲和,原因不外乎是欣赏这条大鲶鱼,希望能够借重他的胆识为自己效劳。
(现在最好的作法,就是顾全家康的颜面,乖乖地移到岩手泽城来。)
政宗的性格与秀吉比较接近,因此每当与秀吉交手时,总是会激发一股不可思议的斗志,使得智慧如泉水般地不断涌现,但是在家康面前却适得其反。家康就好像涂在身上的树汁一样,经常令他觉得全身发痒。
“这么说来,在往后的十年间,德川大人会全力巩固关八州,缔结不战条约喽?”
对于政宗的讽刺,家康竟然毫不在意地点头说道:
“我的说法也许你还不太了解,不过我认为最重要的,是大家都必须好好地活着才行。现在,先让我带你仔细99lib?地参观一遍,然后就把这座城池送给你。”
直到此刻,政宗仍然无法平息内心的愤怒。斗志必须由两个人你来我往才能引发出来,然而家康却表现出一副无动于衷的样子,使政宗不禁气得咬牙切齿。事实上,他对家康的一切攻击,就好像拳头打在萄薯上一样,丝毫没有任何反应。
但也正因为这些缘故,所以使得家康和政宗的一生产生了奇妙的关联。
政宗终其一生都不曾对家康表示心服。不,不仅是家康而已:事实上,他对秀吉也是同样的不肯服输。严格说起来,政宗永远也不会心服于他人,是只具有强烈自尊的龙或虎。因此,家康对他的批评是非常恰当的。
“是吗?我真是已经尝到人味的食人虎吗?……”
政宗对这个批评丝毫不以为忤,因为他已察觉到自己经常都想要吞噬对手。
(未来的路还很长,不如先巩固自己的实力吧!)
在当晚的祝宴上,榊原康政和片仓小十郎交谈甚欢,形成了一幅非常有趣的画面。尽管与会的众人都在装疯卖儍,但是私底下却已经充份地认可了对方的实力。
后来,政宗将长女五郎八姬嫁给家康的六男忠辉为妻:而家康在临终之前,甚至将后事托付政宗。
就这样地,政宗决定移居岩手泽城,而家康、长政、秀次及石田三成等人,也迅速地率兵离开奥羽之地。
不幸的是,这一年的地方收入可谓相当贫乏。天灾接踵而至的结果,使得暴民再度四出为乱,在天灾与人祸的恶性循环之下,该年的收获量竟然不及原来的三分之一。
然而,即使是在如此艰困的时刻,政宗也必须忍痛从米泽迁至此地。
九月二十三日,政宗将米泽时代的大町、立町、东町(肴町)、南町、柳町、新町等六町的町民,全部移至岩手泽城来。
在迁移町民的同时,政宗将岩手泽城改为岩出山城,并且自是日起重新划分各町的范围。
除了划分各町的范围之外,由于大多数的家臣都是由旧领地迁徒过来,因此也必须重新划分领地才行。当家臣们发现自己不再拥有二、三千石的年收入时,无不哗然。
在迁城的期间,猫夫人、也就是政宗的侧室饭坂氏再度产下一子,即政宗的庶长子兵五郎(后来的宇和岛侯秀宗)。就在同时二乐都突然传来了最令家康和政宗担心的出兵高丽之命令。
在凝视着正月里的第一场大雪时,政宗突然觉得前途一片茫然。
迁城的工作尚未结束,大雪却已经降临:刚刚喜获麟儿,却又必须马上准备出兵……一连串接踵而来的事情,使得政宗根本无暇分心去经营这片新领地。
(那只大猿(秀吉)是不是疯了?)
在政宗所接到的命令当中,还指出秀吉已将关白一职让予秀次,自己则担任太阁之职,并且正式宣布明年就要率领大军前去攻打明朝,因此特命政宗立即率领一千五百名士兵上京。
对于这突如其来的命令,政宗当然感到惊讶不已。
四
(人类并不是为了杀人而来到这个世间。)
这句话和人类并不是为了作战而出生一样,具有异曲同工之妙。
但是,已经持续了百余年的战争,一旦突然平息下来,往往会使人感到难以适应。这种异常的心态,很明显地是源自一种倒错的感觉。
当人们不再认为和平是寻常之事,而战争是异常行为时,就会陷入一种互相杀戮、直到彼此同归毁灭为止的恶性循环里。
(一切都没有改变,战国时代依然持续……)
战国时代仍然持续的事实对政宗而言,是非常有趣的事情。
与其固守城池、计算年贡米,还不如策马奔驰于沙场,较能感受到人生的意义。
然而,自己所要面对的,是相当浩大的战争场面,届时这些家臣及领民们,不但家园可能被毁,甚至连性命也难以保全。
(当今之计,必须多为这些百姓们考虑才对……)
当今的日本,因为秀吉而得以暂时维持和平。更何况,即使有人起而叛乱,其武力终究无法敌得过秀吉。
因之,只要秀吉愿意停战,日本国内就可以维持安泰……遗憾的是,秀吉却不肯停止战争。
秀吉之所以汲汲于征战,主要是因为其独生子已死,在自觉老来无人可以继承家业的情况下,自然会对人生的意义重新予以评价,而讨伐明朝的决定也就此产生。虽然不论从哪一个角度来看,秀吉的想法都是大错特错,但是他的心意却相当坚决,任何人也改变不了。于是,曾经来到的和平,又再度远离了人们。
换言之,秀吉的天下至此结束,时间又再度回到信长那种倒行逆施的制霸时代。
政宗怀着复杂的心情,自元旦起即忙着展开一连串的军事评定会议。
“想必各位都已经知道,秀吉已决定自今年春天开始,将关白一职让予秀次,自己则担任太阁一职。此外,太阁殿下也已经决定要兴兵征讨明朝,所以要我率领一千五百名士兵即刻上京,以便参与此次战役。对于这点,我想听听大家的意见。”
家臣们大多表情凄苦、沉默不语。如今,京里还有政宗的正室爱姬及长女五郎八姬被留作人质,因此绝对不能贸然拒绝秀吉召其上京的命令。但是在另一方面,他们也不想这么快就领兵出发。
“怎么?大家都没有意见吗?”
“不!此事事关重大,臣等不知如何开口。”
率先开口的,是正为如何处理新领地之财政感到头痛的屋代景赖。
“关白殿下的这个决定,势必会使人心惶惶……不!现在该称他为太阁殿下……我很好奇,这个太阁殿下是不是一个战争狂呢?”
“也许是吧!”
政宗颇有同感地点点头。
“但是,即使他是一个战争狂,却拥有权力这项武器,那么大家有背叛其命令的勇气吗?”
“恐怕没有……”
片仓景纲慌忙地打断他的话:
“我们并不想背叛太阁殿下的命令,但不知是否能够延缓出发的时期?我看,这次的评定会议就由这一点开始讨论吧!”
“小十郎,你认为谋叛绝对不会成功,是吗?那么,藤五郎你又有何看法呢?”
“我对此感到十分气愤。”
成实咬牙切齿道。
“一旦进入冬天以后,此地就会降下大雪,更何况我们才刚由米泽城移到这儿来,大家都还居无定所呢!怎么还谈得上出兵打仗呢?这些事情殿下应该都知道才对呀!然而他却命令我们即刻出兵,这分明就是在为难我们嘛!”
“这么说来,你是决心要谋叛喽?”
“不!我……”
“那么,你是赞成延期出发喽?”
“所以我才说我很生气嘛!如果我们延期出发的话,很可能会导致小田原事件再次重演。更何况在没有充份理由的情况下,延迟出兵必然会遭到惩处的。叔父,你的意下如何?”
突然被问到的留守政景,表情茫然地摇摇头。
“截至目前为止,在殿下的计策之下,我们都平安无事地活过来了。但是,如今我们一方面要在此地重建新势力,一方面还得在雪中进军,其中的困难可想而知。不过,由于太阁殿下只要求我们率领一千五百名士兵,因此除了即刻出发以外,别无他法。”
“我也赞成大人的看法。我们之所以能够多次度过危机,完全是凭藉着殿下的智略,因此我认为还是遵从殿下的指示较好。”
一待白石宗实说完。
“那很好!”
“的确,除此以外别无他法。”
石川昭光、原田宗时及亘理重宗等重臣,也纷纷表示同意。
“是吗?这么说来,大家对于我的决定都不会有任何异议喽?”
“臣等毫无异议。”
“那么,我们就决定在这个月的五日由岩出山出发。”
“五日……殿下你是说五日?”
“正是!我们必须在五日之前选出三千名兵士,然后前往京师。”
“三千……命令只要求我们拨出一千五百人,为什么需要这么多呢?”
片仓景纲狐疑地问道,然而政宗却昂然答称:
“你的思虑仍嫌不足!放心好了,把一切都交给我吧!你知道我不喜欢用相同的藉口,两度拒绝别人。”
“殿下所谓相同的藉口是……”
“在大雪中行军必定会延迟到达的时间,而且如果只率领一千五百名士兵出发的话,中途可能会折损一部份兵力……假若我笨到以此为藉口的话,那么势必会被秀吉这只大猿反咬一口。”
“可是,当你率领三千大军前往时……”
“我已经详细地考虑过了。在这片旱灾频仍的新领地上,只需留一千五百人负责生产粮食即可供应领内所需了。”
“的、的确如此……”
“我的想法和各位略有不同。首先我要请问各位,你们认为太阁这次讨伐明国的行动会成功吗?不论如何,我们必须事先有所觉悟才行。”
听到这裹,景纲再也按捺不住地挺身发言。
“明军的实力如何我们不得而知,但是我认为我军绝对不可能轻易地获胜,因此我们必须尽可能控制士兵的人数……”
“等等!你认为我们不会轻易地获胜吗?”
“正是如此!”
“那么,认为太阁军能够轻易战胜,及早结束战争的人请举手。”
然而却没有人举手。
这时政宗突然露齿一笑。
“正是如此!事实上,当我还在京里时,就已经仔细考虑过这个问题了。据我所知,太阁是因为认为高丽王已经臣服于他,所以才想要以对方为向导,尽快出兵攻打明朝,不过这个判断却是错误的。”
“哦,殿下又是由何处来证实此事的呢?”
片仓景纲一语道破了问题的症结。
“利休居士死后,我亲自向与他交往密切的茶道中人今井宗薰查证得来的消息。”
“哦?是宗薰大人?那么,他对边界的大小事情,想必都了若指掌喽?”
“正是如此!而且,德川大人也接获了相同的情报。我想,当宗薰大人诚恳地把这个消息告诉德川大人时,德川大人一定气得咬牙切齿。原本应该担任向导的高丽王,看来似乎会先渡海攻打日本军呢!”
“的确如此!”
“怎么样?现在各位可以了解为什么原本我只要率领一千五百人出征,现在却要增加一倍人数的用意吗?”
“呃,我们……”
“连小十郎也不知道吗?哈哈哈……”
政宗放声大笑。
“好,我就坦白告诉你们吧!太阁虽然只说要我率领一千五百人出征,但是如果我带去的人数不足一千五百人,而且又延迟到达的话,势必会遭到斥责,甚至故意命我去打头阵呢!”
“哦,这么一来可就糟了!”
“可是,如果我们率领三千人,而且又提早上京,但是秀吉却仍命我们打头阵的话,那该怎么办呢?”
“嗯!”
“这三千人一定要穿着与众不同的武装去见大人才行。我要让世人见见我这食人虎的样子,我想可能连太阁也会大吃一惊呢!”
“以怪异的装扮去见秀吉,会有什么好处呢?”
“哈哈哈……这就是重点所在,你们必须牢记在心。当我们穿着在太阁眼中看起来十分豪华的武装时,自然就不会被派去打头阵。要知道,光是三千名士兵的服装就够叫人眼花撩乱了,而太阁一定想要自己率领自卫队先行渡海。不过,万一太阁殿下并不这么想而要我们打头阵的话,那么伊达士兵势必会成为高丽军的俎上肉,这点各位了解吗?”
在座诸人均异口同声地表示赞同。
“殿下所谓的奇异服装,到底是什么样子呢?”
“事实上我已经计划好了。成实,这件事就交由你去办吧!首先,我们必须准备三十根印有太阳的旗帜,然后是火枪百梃、弓五十张、长枪一百支……”
“那么,骑兵共有多少人呢?”
“大约只要三十骑就行了。不过,同时还必须准备相配的马铠才能相辅相成。这些士兵所穿的铠甲,必须以豹、虎、熊皮制成,并且装饰以孔雀羽毛:此外,所有的骑兵都必须配戴黄金制成的大、小刀。”
“佩戴黄金制成的大、小刀?”
此时,甚至连成实也不禁瞠目结舌。
“是的,除了骑兵之外,连扛旗帜、火枪、弓箭的小厮,也必须穿着黑色的服装、前后并镶上金星、腰间且佩戴大刀及银、红相间的刀鞘。重信,快把我命你督造的刀鞘拿来。”
“遵命!”
当与屋代景赖一起留守岩出山城管理民政的铃木重信拿着刀鞘出来时,在座诸人无不目瞪口呆。
刀鞘早已没有了刀鞘的形状,而是一面涂银、一面涂朱的棹棒型。带着这些棹棒型刀鞘的士兵,头上一律带着三尺高的金色尖帽。
即使是习惯了奇装异服的演艺人员,恐怕也不敢穿着如此怪异的服装出现在众人的..面前。
“殿下真要以这样行列去参战吗?”
“是的。我已经画好图形,大家过来看看。”
于是政宗将一幅画有一列难得一见之士兵行列之图画在众人面前摊开。
“咦?这些骑在马上的士兵为什么都背着像竹竿一样的长刀呢?”
“哇!它们到底有多长呢?”
“共有九尺。这么长的大刀有如风车一般不断地摇晃,而且还有打着太阳形状的旗帜奔入明军之中……光是想像此种情景,那只大猿就不会让我们出兵了。”
看到如此怪异的装扮,留守政景突然觉得这场战争过于荒谬,于是再也无法保持沈默了。
“殿下,这不是太不合乎战争之道了吗?”
政景蹙眉说道。
“正是如此!不过,对付疯子怎么可以使用正道呢?”
政宗若无其事地说道。
“根据禅道,一般人若是存有正气,那么即使略显疯狂,我们也必须以正道对待。但是丝毫不顾国内已经兵疲民困,一味地想要出兵明朝、树立敌人的战争,就称不上是正道了。既然对方已经疯狂,那么唯有以更疯狂的作法,才能够加以制止。放心好了,只要我们做好充份的准备,那么纵使即刻上京,也不必前往高丽作战。”
“嗯……殿下的智慧的确远在太阁之上……”
“哈哈哈……如果不这么做的话,则会遭受重大的损失。好,就这么决定了。出发的日期定在五日,在到达京师以前,一定要把这些军装做好,知道吗?”
所有的家臣都不再表示异议。
五
政宗的做法乍看之下非常大胆,但实际上却非常细心。正如原先所预定的,伊达军队于五日由岩出山城出发。当然,在出发之前还曾特地举行了一场暖身运动,也就是在黑川郡的七之森举行狩猎大演习。
这个做法,当然是为了向新领地的民众示威,同时祈求出兵期间城内事事安泰,并且兼具了鼓舞士气的作用。
这次狩猎的结果,共猎得猪三百头及无法胜数的雉、山鸟。除了供奉军神之外,其余均用盐巴腌起来,作为此次出兵的粮食,然后便展开了冬季行军之旅。
政宗带领着比命令多出一倍的三干名士兵,于二月十三日抵达向岛邸,并且立即参见太阁秀吉。
“什么?政宗带了三千名士兵前来?”
秀吉非常感动地问道。
“是吗?真不愧是聪明的独眼龙,竟然带了比命令多出一倍的人来。”
秀吉喜形于色,但立刻又侧着头思索。
“这不是太奇妙了吗?治部?”
“正是如此!真不知道他在想些什么?”
“嗯,他这次上京的行动非常迅速,明天就让他到官邸来见我吧!”
秀吉边说边用眼角望着三成微笑道。
“我看这其中一定有问题!”
三成再度低下头来。
根据常理来判断,只要求一千五百人却带了三千人前来,这无异是对主上忠诚的表现。
但是,秀吉却认为这是政宗的另一场恶作剧。
事实上,秀吉本身就是一个喜欢恶作剧的人,虽然他自以为做得天衣无缝,但是所有的人都知道他必须藉此排除内心的孤独及自卑感。
秀吉的心思,在这次的征明军役里表露无遗。
“平定日本之后,接着就要讨伐邻近诸国……”
除了秀吉以外,许多生在中世纪的豪杰之士也都曾经夸下这类豪语,如足利义满、织田信长等人。至于秀吉本人,则在攻打高松城时发此狂言。
当然,如果没有周详的计划,则不论是谁都无法实现这个梦想。
事实上,秀吉之所以能将此梦想付诸实行,完全是由于老来独子鹤松丸不幸死亡所造成的影响。
虽然鹤松丸已死,但是秀吉的生命却仍然残留着能源,他绝对不是那种任由自己沈醉于悲伤当中、离群索居的人。
(好,我一定要尽仅剩的精力,做一番前所未有的大事!)
秀吉的性格刚毅、爽朗,而且在战场上从未尝过败绩。
仔细想想,这次政宗会在武装方面如此耗费心力,原也是无可厚非的事。
前面说过,他已经将干利休所建立的情报网,完全掌握在自己的手中,因此当然知道高丽王不会为其效劳。
然而,当伊达政宗到达京城拜见秀吉时,后者对他的计划仍然一无所知。
反之,在日本国内,只需留下一名具有才干的武将固守当地即已足够,因此如今已经成为关白的秀次,也就顺理成章地留在京城里了。
当然,如果战况顺利,而天子也移居明朝的首都北京的话,那么其下的臣子就可以在扬子江附近的宁波筑城。如此一来,就可以利用地形之便,分别出兵攻打现今之越南、柬埔寨、老挝、泰国、缅甸及天竺等国了。
在此情况下,日本人就可以成为各国的大名了。
因此,秀吉才会倾全力进行此次的侵略。
“即使是太阁,其想法有时也会出错。”
秀吉自认为意义非凡的“人生之意义”,却成为后人批评他的原因之一。
如果老年得到的鹤松丸仍在人世,那么他当然不会如此贸然地采取行动。但由于爱子已经夭折……因此他早巳不再顾及种族保全的问题。这种由绝望所产生的野心,是一种超乎常理之外的脱轨表现。
由于有了这层想法,因此当时的秀吉认为“发现人物”是人生的一大乐趣。
一般的小老百姓看到他,也许会说:“这是中国哪一省的王啊?”,但是大名们却会认为他是“来自安南的王吧?”……
尽管如此,秀吉对于违反带领一千五百名士兵的命令而带领三千人上京的政宗,仍然不敢掉以轻心。
(这个年轻人或许想要统治大明国的半壁江山呢!)
在当时,居下位者只要稍有不慎,往往就会被指为有谋叛的企图。
以秀吉望向三成的眼神为例,事实上即包含了警戒及恶作剧的意味。
秀吉恶作剧的对象,当然不只限于政宗,甚至连许多著名的勇将及陪臣,也经常遭到他的冷嘲热讽。
“他真是一只狡诈的猿猴。”
当秀吉这么说时,事实上对于世人为他冠上“猴子”一词早已知之甚详。更令人吃惊的是,他居然还为此而特意养了一只猿猴。在秀吉的精心调教之下,这只猿猴除了主人的命令之外,绝对不会听从他人的指令。当秀吉把棍子递给它时,则不论在其身旁伺候的是大名、公卿、豪杰或女性,它都会飞扑至对方身上,毫不留情地用棍子敲打对方的头。
被打的人忌惮太阁之威仪,根本敢怒不敢言,只能苦笑着任由泼猴肆虐,而秀吉则兴高采烈地在旁观赏这幕闹剧。
“这真是奇怪的事……不过,如果这只狡诈的猿猴胆敢做出对我不利的事情,我只要闻一闻其味道就可以知道了。虽然它可能是一只狡诈的猿猴,但也可能只是一只任人摆布的猿猴罢了。”
秀吉特别喜欢看政宗忍耐其傲慢的愤怒表情,并且以践踏其才干为乐,因此他决定再度恶作剧一番。
他决定明日午后再次试试政宗,看他到底能够忍气吞声到什么时候?
诅料政宗早已从茶道众今井宗薰的口中,得知这场即将上演的恶作剧了……
六
政宗于十三日到达京城,并且首先去巡视会见秀吉时的城郭。
当时,伏见城的后方尚未建造完成,然而在向岛有“聚乐第别墅”之称的向岛第,却已经竣工。诸侯当中,只有前田、德川等人蒙秀吉恩赐宅邸。
政宗将部队屯驻于伏见的木幡山附近,等候接下来的命令。
(只有三千名士兵而已,根本不需要大惊小怪!)
此次随同政宗前来的,除了石川昭光、伊达成实、片仓景纲、留守政景、原田宗时、白石宗实、亘理重宗、鬼庭纲元等能够以一当十的大将之外,还有田手义宗、高野亲兼、远藤宗信、富冢信纲、泉田重光、桑折宗良、石母田景赖、柴田宗义等人,再加上马上的三十骑均手持长约九尺五寸(约三公尺)的大刀,因此声势看起来十分浩大。
如果伊达政宗一开始就被喜欢恶作剧的秀吉嘲弄一番,那么此次出阵的舞台效果就会大打折扣。
(那只大猴子一定会故意戏弄我……)
既然是同一类型的人,对于对方的行为当然会格外敏感。为了预防万一,政宗严命士兵必须尽量避免与其他前来拜谒的诸侯势力发生纠纷,自己则首先前往狂言方的长屋拜访茶道众。
政宗以一小袋砂金做为见面礼,然后向茶道众问道:
“我来自山中,因此只能以产自奥州的砂金来表达我的一点心意。对于这次攻打明国的行动,不知阁下有何高见?”
要掌握人心的秘诀,莫过于登堂入室请问对方的意见。因此,当政宗来到观世左吉的长屋时。
“好久不见了,观世先生。刚才我好像听见你在打大鼓,是吗?”
接着政宗又说道:
“真是奇妙的声音啊!”
“你说奇妙的声音……对我来说,却是非常可怕的声音。”
“有那么可怕吗?不过,你的鼓声似乎在告诉我们些什么?”
政宗一边说着,一边将耳朶贴近大鼓。
“好,谢谢你,我会特别小心的。”
左吉瞪大了双眼问道:
“鼓对你说了些什么……?”
“它说当我明天拜谒太阁殿下时,可能会发生一些令人意想不到的变化,所以要我先做好心理准备。”
这时左吉低声嘟嚷道:
“伊达大人,不瞒你说,殿下明天将要命你去接近那只傲慢的猿猴哩!”
“哦?是那只名叫丹波守的猿猴吗?”
“是的,而且他们想……”
“我知道了!不过,我想请你先不要把这件事告诉其他人。还有,这只猿猴到底是谁负责饲养的呢?”
“是一位名叫与吉的小厮。”
“他的长屋也在向岛吗?”
“不,是在川端长屋的尽头。不过,即使你找到了他也没有用……”
“是吗?不论如何,这是名器对我的忠告,所以我打算先去向那只猿猴致意。请问左吉先生,这只丹波守到底喜欢些什么?”
“它喜欢吃胡桃,而且最好是洒点盐……它的嘴甚至比人还挑呢!”
“我知道了,真是谢谢你!噢,对了!你能帮我准备一些胡桃吗?”
“遵命!”
在左吉命令门下调配送给猿猴的食物时,政宗则以悠闲的神情打着大鼓。
不久,左吉将为猿猴调配的食物递给政宗,而政宗则将一袋砂金递给左吉,并且说道:
“这是产自奥州的砂金。”接着又说:
“事实上,我也有一只猿猴想要送给太阁,相信一定可以和丹波处得很好。我想,如果有机会的话,不妨让它们见见面吧!”
“好,当然好!可是……”
“你不必担心!我只是把猴子最喜欢的胡桃送去,很快就会回来的。”
“那就好,我带你去吧!”
前去一看,果然是只限露凶光、癖性不良的波斯猴。
“与猿猴初次见面时,仅限于两个人,而且你最好离它远一点。”
政宗自怀中取出事先准备好的胡桃。
“丹波大人,你的心情看来不错嘛!”
猿猴发出了猫一般的笑声,两眼笔直地瞪视着政宗,并且不停地耸动鼻子凑近身来。
它似乎根本不把政宗看在眼里,而只是目不转睛地看着政宗手中的胡桃。就在它伸手过来时,政宗的白扇突然动了一下,然后“叭哒”一声,猿猴的头被用力地敲了一记。就在同时,猿猴突然颤抖着身体跳了开来。
“怎么样?会痛吗?你这只不知教养的泼猴!”
猿猴瞪大了双眼摸摸隐隐作痛的头部,然后又不自觉地往后退去。
“来,给你一颗胡桃,快过来吃呀!”
政宗把胡桃抛了过去,猿猴接到以后,迅即投入口中。看来当它面对自己最喜欢的食物时,就什么也不管了。而且,当它吃完口中的食物后,便又伸出双掌,慢慢地靠了过来。
当它快要接近政宗时,“叭嚏”一声,白扇又敲在它的肩上了。
敲一记之后再给它一粒胡桃……不久之后,猿猴的表现已经和以往截然不同了。此时的它,已经学会了乖乖地低下头,似乎觉悟到如果想要吃到自己喜欢的东西,就得乖乖听命才行。
“很好、很好!你表现得不错,所以我还要再让你吃一颗。至于剩下的,就等到明天再给吧!”
政宗将剩余的胡桃让这只满脸不舍的猴子仔细看过之后,便揣在怀中站了起来。
七
在向岛别墅迎接政宗的秀吉,心情显得格外愉快。
“政宗,你到得很快嘛!不错,不错!”
“殿下的心情似乎很好……”
“那当然!虽然我只命你率一千五百名士兵前来参战,但是据说你总共带了三千人前来。”
“是的。如果这只是国内的战争,那么我就不会带这么多人前来。但由于是对他国的战役,为了避免丧失国家的威信,所以才特地多带些人来。更何况,当士兵们知道这是奉殿下的召唤时,无不争先恐后地前来报到。由于他们都是能够以一当十的勇将,因此声势之浩大自然不在话下。不过,我还是很担心殿下会对我的行为感到愤怒。”
“我怎么会生气呢?你做得很好,应该得到奖赏才对呀!”
“那真是谢谢殿下的厚爱。对了,是不是这两、三天内就要出兵了呢?”
“两、三天……哈哈哈……你不必故意表现得如此英勇,名护屋的城和船只都还没造好哩!我相信当大明国听见我军即将来袭的消息后,一定会闻风丧胆的。你先稍安勿躁,我准备三月一日才从京都出发。三月一日对我而言,可是一个幸运日喔!天正十八年(一五九零)的这一天,我手持节刀讨伐九州,翌年(十九年)也是在三月一日这天,率兵征伐小田原,因而这场第三次在三月一日出发的战争,一定也会获胜。对了,我打算派你到安南国或天竺去,如果你有任何意见,不妨先告诉我。”
“我说了你就会答应我的请求吗?”
“那当然,我会作为日后的参考嘛!”
“我曾经看过世界地图,因此希望殿下在派我到天竺之前,能先让我到南蛮去。”
秀吉不禁笑了起来。
“我早就知道你会提出这样的请求。不过,老实告诉你吧!政宗!这次出征我们可能只打到天竺,更何况如今船只仍然无法配合,一切都还在未定之数呢!”
说到这里,秀吉看看站在身旁的石田三成。
“三成,政宗难得到得这么早,赶快命人准备酒菜,我要好好地跟他喝一杯。”
“遵命!”
“此外,我还要丹波跳舞为我们助兴,好吗?政宗?”
“那真是太好了。”
“希望下次你来见我时,也能像猴子那样表演曼妙的舞蹈。你是后学,所以一定要特别用心观赏才行。”
“遵命,我一定会用心观赏的。”
“观赏完舞蹈之后,先和大谷刑部一起商讨国事。至于士兵们,则让他们分别住在聚乐第周围的寺庙,然后你就可以和尊夫人会面了。”
想到当猿猴敲打政宗的头时,其脸上的反应,秀吉的心情不觉更加愉快了。
然而,当杯盘摆设妥当,而丹波猴也被带出来时,气氛却和秀吉原先所想像的下同。
政宗很快地仰头乾尽杯中的酒,展现出威风凛凛的样子,而猿猴则畏畏缩缩地偷看着政宗,纵使旁人将舞扇递给它,它也不肯接过来。
它看到政宗手上拿着昨天的白扇,突然记起政宗的怀里还有胡桃。
“丹波,你在做什么?”
秀吉怒不可遏地站了起来。
一旁的三成不禁瞠目结舌。
在无计可施的情况下,三成拍拍丹波的屁股。这时,丹波突然朝政宗的方向奔去,然后蹲在政宗手够不到的地方,脸上露出渴求的表情。
“这只猿猴今天怎么搞的?快把它带走!”
“啊……?”
政宗左手拿起第二杯酒,右手仍然紧握白扇。
“看来这只猿猴并不想接近我,难道它也看得出来我是一只会吃人的老虎吗?”
秀吉虽然喜欢恶作剧,但是这一次却轮到政宗占上风了。
他的脸上露出艰涩的表情,沉默地看着三成把猿猴带走。
就在这时,秀吉突然察觉到政宗一定对丹波猴要了什么花样。
(这个家伙到底对它做了什么……)
八
人类固然不能无视于他人而生存于世间,但人际关系是否能够圆满地处理,则端视能力之有无。
如果欠缺这种能力,则任何事都会被敌人洞烛机先,进而使自己濒于毁灭边缘。
像信长对待明智光秀、吉 826f." >良上野介对待浅野长矩的方法……诸如此类的例子不胜枚举。
不久之后的某日,政宗在秀吉所赐的屋内,奉上茶点招待秀吉。
“怎么啦?政宗!你和加藤清正、上杉景胜、佐竹义宣等人,相处得似乎不太融洽嘛!既然新邸已经完成,何不邀请他们前来一敍,以便改善关系呢?”
看来秀吉似乎很希望政宗能够召开茶会。
“遵命!你看,这是利休最喜欢的茶室!我打算在此招待他们三人及浅野长政:当然,殿下更是务必得要赏光。”
“哦?你也要招待我吗?”
“是的!如果有殿下在场,我们就不会发生争吵了。”
“也好,相信那天大家一定能够相处得非常愉快。”
事实上,秀吉乃是抱着看好戏的心情,想要知道政宗这个不易与他人和睦相处的别扭家伙,到底会以何种态度在茶室里招待其敌人。
现在是最适合食用小菜的季节,因此宴席上自然少不了一道鹤肉熬炖而成的小菜,及一碗热腾腾的羹汤。
当天的客人包括加藤、上杉、佐竹等人,均为各执一方、互不相让的武者。
他们对于讲究泡法的茶道极不耐烦,一心只希望主人早点上酒。
等到羹汤上桌之后,在主人政宗的示意之下,小厮很快地端上酒来。久候多时的众人,纷纷端起酒杯,迫不及待地把酒送入口中。
突然“噢……”地一声,三人均扭曲着面孔,露出痛苦的表情。原来他们认为不太烫的酒,居然温度奇高,几乎把他们的舌头都烫熟了。
秀吉和浅野并未喝酒,所以不知道三人何以会有这种反应。
政宗殷勤地再度为他们斟酒。
“今天的天气略寒,所以我特地命人把酒烫了一下。听说各位都是酒中豪杰,因此我谨以这杯水酒聊表寸心,希望各位尽情享用。”
已经有过一次被烫经验的加藤等人,当然不可能再重蹯覆辙。
“不,我们已经喝够了。”
“不,已经够了……”
三人狼狈不堪地藉故逃开。
事后秀吉忍不住捧腹大笑。
“哎呀!今天的主人政宗……真是拿你没办法!这么一来,他们更不可能与你言归于好了。你真是天下第一别扭的家伙。”
绝大多数的战国武将都认为,一旦被他人骑在头上一次,就再也没有翻身之日了。事实上,这也就是导致这场恶作剧的主因。但是,根本不去了解酒的温度是否过高,就毫不犹豫地狼吞虎咽,以致自己受窘的结果,却不能一味地责怪他人,而必须好好地自我反省一番。唯有能够掌握这种微妙的心思变化之人,才能够战胜他人;换言之,不是技巧高明的人,绝对做不到这一点。猿猴的事件,甚至连秀吉都忍不住感到生气。在经过调查以后,才发现政宗确实于前一日去看过猿猴。
“这家伙真是心思巧妙至极,任何小地方都逃不过他的手心。这次算他幸运,又巧妙地逃过一劫。”
不过,猿猴终究还是无法了解政宗的伎俩。
出乎秀吉意料之外的是,当被视为会为他带来好运的文禄元年(一五九二)三月一日终于到来时,他却无法准时由京师出发。
那是因为他在两天前不惯染患眼疾,以致无法一展马上雄风。
这一天到来时,可说已经万事俱备,因而更使秀吉感到遗憾。除了发动城民百姓欢送远征军出城之外,甚至连由公卿百官陪同,天皇阅兵用的看台都已经搭建完成,就等着这一天的来临。事实上,在“太阁的大计划”当中,首先必须进行的是对高丽出兵。为了方便日后的作战,担任先发部队的加藤清正已于三月四日由肥前的名护屋向壹岐出发。到了三月十二日,壹岐、平户、有马、大村的士兵也在小西行长的率领下,准备渡过对马海峡。
当然,军队的部署早就已经安排妥当。
第一队:小西行长、宗义智、松蒲镇信
第二队:加藤清正、锅岛直茂、相良亲房
第三队:黑田长政、大友义统
第四队:岛津义弘、毛利秀元、高桥之种
第五队:福岛正则、长曾我部元亲、蜂须贺家政
第六队:小早川隆景、立花宗茂、毛利秀包
第七队:毛利辉元
第八队:宇喜多秀家
第九队:织田秀信、羽柴秀胜
此外还有水军九鬼嘉隆、加藤嘉明、藤堂高虎
至于德川家康、前田利家、织田信雄、上杉景胜、蒲生氏乡、伊达政宗、佐竹义宣等人,则留在肥前的名护屋成立参谋总部,藉以巩固秀吉的大本营。而原先决定三月一日出发的秀吉,也已经延到三月二十六日才动身。当然,如果秀吉没有罹患眼疾的话,伊达的军队就必须先行渡海。
伊达军队及秀吉麾下的日本总队不断地延迟出发的日期,一直到三月十三日才终于从京里出发。
这一天,病体初愈的秀吉坐在搭建好的看台上,接受百姓们的欢送。
当日的先头部队是第一军的前田利家,其次是第二军的德川家康,伊达政宗为第三军,紧跟在前田、德川两将之后。
如果政宗只率领一千五百人而不是三千名士兵前来的话,那么恐怕将不会占有如此高顺位的席次。
秀吉满心喜悦地观赏阅兵仪式。当军队由聚乐出发、通过上杉景胜的宅邸前抵达三条回桥时,沿途的民众欢声如雷,构成了一幅撼人心弦的画面。
前田部队通过了,德川部队通过了,然而市民的欢呼却仍未到达顶点。虽然士兵们个个英勇无比,但是此去生死未卜,因此即使是在路旁欢送的百姓们,也忍不住感到辛酸。
(纵使我方军力强大,也不一定非要征伐高丽或明国啊……)
然而,当第三军的伊达部队出现时,原先低沉的气氛却一下子变得热烈起来。
前田及德川军队所看不到的意气风发之气势,居然出现在伊达军队的身上。
率先出现的第一队,是扛着画有太阳形状的旗帜之大旗队。在春阳的照映下,街道刹时变得十分明亮。
手持大旗的士兵所穿着的服装,也使得众人的眼前一亮。
士兵们身上所装饰的金星,更是随着身体的摆动而闪闪发光。
第二队是火枪百梃。
第三队是长弓五十张。
第四队是长枪百支。
其中,手持长箭的士兵,头上一律戴着直径八寸、长在三尺以上的金色尖帽,身上则佩戴着附有朱鞘的大刀及银鞘的小刀。由于帽子的长度相当大,因此这些士兵看起来有如来自巨人国的巨人兵团一般。
至于第五队,则是能够以一当千的三十名骑兵。
这些士兵身披黑色钟甲、乘坐高大的骏马、手握粗大的繮绳,黑衣上一律装饰着缤纷灿烂的孔雀羽毛。
此种奇异的色彩组合,令人不禁连想到毘沙门天的行列。
在行列当中,原田宗时、远藤宗信及后藤信康等七人的背上,均背有长九尺五寸的大刀,而且自刀的中段以下用金锁将其固定在马鞍上。
走在队伍后面的政宗,身披熊毛战袍,手持团扇,看起来有如魔神一般。
政宗的军队为大地描绘出斑阑的色彩,也使得群众的欢呼声响彻天地,甚至连秀吉也不禁忘我地从椅上站了起来,口中不停念道:
“那家伙……那家伙……”
他浑然不觉眼中已经溢满了泪水。
“那家伙……他所率领的军队将跟随着我……在北京制造出惊人的气势。”
当然,此时秀吉仍想亲自领兵渡海,而对政宗内心的计算毫无所觉。
政宗眼见自己的策略获得成功,内心窃笑不已。
(秀吉必然十分欣赏这些军装,因此不会要伊达军队渡海的……)
纵使秀吉能够很快地渡海,这次的战役也绝对不会太过轻松。由于已知必将陷入苦战,因此前田利家和德川家康均极力劝阻秀吉渡海……这么一来,军装出类拔萃的伊达部队,就会像玩具军队般地留在秀吉身边,不必上战场作战了……
秀吉并不了解政宗的计策,仍然尽情地挥舞着手中的摺扇。
于是,热情的群众及已经卷入其中的秀吉,全都和伊达的军队一起站在舞台上,成为搭配政宗演出的配角。
第一章 伏见对决
一
有关秀吉征服大明国计划的失败,在此省略不提。
好像是在预告其失败似地,秀吉原本预定在一向能够为他带来好运的文禄元年(一五九二)三月一日出发,结果却因为突然罹患眼疾而致无法成行。
当他终于能够由京城动身出发时,已经是三月二十六日。待抵达位于名护屋的本阵时,已经是四月二十五日了。这时,由小西行长所率领的第一队及加藤清正的第二队,正以破竹之势进攻高丽的首都。
经过一轮猛攻之后,小西行长终于在五月二日攻下京城。换句话说,日本军在秀吉到达后的短短一周内,就攻占了敌人的首都。
不过如果仔细衡量当时的情形,则此一结果乃是理所当然之事。
在朝鲜方面,由于事先并下了解日本的意图,因此特地派遣巡察使到与日本比较接近的庆尚、全罗、忠清三道了解实地情形。
“听说日本军队不日即将来袭,因此必须事先做好巩固海边城池及防备的工作。”
虽然下达了警戒命令,但是实际上他们并不认为日本军队真的会发动攻击。
不过,来自日本方面的传闻却全然下是如此。
“有意在明年春天假贵国道路进攻明国,届时还请多多包涵与协助!”
这是去年六月宗义智对朝鲜王所说的话。
由于一直与朝鲜展开秘密贸易,并且希望因而获取更多利益的对马之宗义智,和商人出身的亲戚小西行长都不希望这次的战争破坏双方所建立的贸易关系,同时又不想让秀吉察觉他们从这些秘密贸易中所获取的优厚利益,因此只好不停地对己方和彼方撒谎。
当时的朝鲜,与明朝有非常密切的往来,但是与日本的关系却相当疏远。
因此,坦白告诉朝鲜要借其道路攻打明朝,只是日本事先必须要有的一种招呼,也就是外交上应有的礼节罢了。
然而,明朝的兵部却不知从哪儿获得了情报,于是立即派遣使者前来诘问高丽王。
“听说朝鲜计划在日本兴兵攻打我国之际,担任其向导,此事是否属实?”
大惊失色的朝鲜王立刻派遣韩应寅为使者,兼程赶往北京提出解释。
“这真是天大的误会!事实上,敝国虽未与日本结怨,但是关系也并未特别亲密,怎么可能答应做其先锋呢?就算真有此事,我们也一定会事先通知你呀!这么一来,贵国不就可以事先做好万全的准备了吗?”
眼见事情演变至此,朝鲜当然不敢贸然答允。但是为了巩固自己的实力,他们只好对当地的民众课税,准备重新整建靠近日本的沿海诸城之防务。对已经习惯太平生活的民众来说,这个消息使得他们感到惊惶失措,是不难想像的。事实上,不论处身何种时代,每个人都希望自己能过着安和、太平的日子。
“日本军真的要攻打我们吗?……为什么呢?难道他们只要随便编个藉口,就可以堂而皇之地侵凌他国吗?”
正当朝鲜人民还在议论纷纷之际,由小西行长、宗义智、松蒲镇信、有马晴信、大村喜前、五岛纯玄等人所率领,全部兵力为一万三千七百人的第一队已在釜山登陆了。当率领总兵力为两万八百人之第二队的加藤清正、锅岛直茂、相良赖房听说小西已经占领釜山时,立即表示道:
“我们得要加紧行动才行,绝对不能落后他们。”
于是当即决定由东岸登陆,开始展开攻击。加藤等人深知,如果不能迅速地攻下敌人的城池,那么不但在小西行长及宗义智等人的面前会颜面大失,同时对秀吉也无法交代。
尽管小西行长对朝鲜王表示要“借道”,但是在秀吉面前说的,却是“朝鲜王素来仰慕殿下的威名,因此自愿为我军引路。”换言之,他对两方都在撒谎。
因之,一旦登陆以后,即使朝鲜王不肯引路,也必须立刻展开攻击,否则谎言迟早会被拆穿,进而背上欺骗秀吉的罪名。
不过,他们仍然希望登陆之后,能够说服朝鲜王答应“借道”,以免这个漫天大谎被秀吉察觉。
所以当他们于五月二日攻占京城之后,就立刻派遣宗家的家老柳川调信担任使者,前往临川江向朝鲜军提出议和的条件。
然而朝鲜军却拒不答应。虽然他们对日军所展现的庞大军力心存畏惧,但是对于日军毫无理由便出兵攻打本国的举动,却十分不谅解,因此在感情上无法向日军屈服。更何况,他们的背后还有明朝可以提供武力协助,所以当然不可能轻易成为日军的同志。更令朝鲜军有恃无恐的是,逃到平壤的朝鲜王已经向明朝紧急求援,相信援军很快就会到达了。
不论如何,这种毫无理由就开打的战争,实在是相当罕见。
令人觉得讽刺的是,小西行长和宗义智等人原本是为了独占贸易利益而不得不追随秀吉,并且竭尽所能去刺激秀吉性格中的梦想癖,结果终于引发了这场对谁都没有好处的大战。
在情报网路不全、缺乏正当名义的情况下,所有的正义、信义、人情都已烟消云散,这就是典型的中世纪之战。直到今日,每当韩国人民谈论这场战争时,仍然会忍不住冷汗直流……
由此笔者认为,当初就是因为神佛不希望秀吉引发这场战争,所以故意让他罹患眼疾,使其无法在“幸运的三月一日”出兵。
“对于这场会为人类带来黑暗的战争,希望你能多加考虑。”
如果秀吉具有聆听神言佛语的耳朵,那么一定可以听到神佛们正殷切地这么告诫他。
事实上,在明朝的援军到达之前,小西行长率兵攻打平壤的战争,并不符合公平的原则。
六月十六日,行长终于占领了平壤。
就在这时,秀吉又遭逢了人生最大的不幸。当他在名护屋的本阵里得知日本大军已经占领平壤时,却突然传来母亲大政所病危的消息。
纵使是一手挑起战火、对人类的生死无动于衷、生性残酷的秀吉,也对母亲病危的消息感到哀伤,恨不得立刻就飞回大阪去。然而,对步行时代的人们来说,名护屋和大阪之间的距离,实在是太过遥远了。
大政所还来不及等到秀吉赶回大阪,就已经于七月二十二日撒手西归,结束了她长达八十年的一生。一周之后,兼程自战场返回大阪探视母病的秀吉,在得知其母已死的噩耗后,终于在悲伤之余不支倒地。
秀吉的倒地不但使得战局急速恶化,同时也间接影响了伊达家今后的命运。
二
刚刚遭逢丧母之恸的秀吉,又接到了七月八日水军大败的消息。驻扎在闲山岛附近的日本水军,由于遭到朝鲜海军大将李舜臣的袭击,以致七十余艘战舰全部付之一炬。对秀吉而言,这是继丧母之痛后的另一项致命的打击。
但是为了顾全颜面,秀吉却不得不硬拚到底。
由于出发前的情报收集工作做得太过草率,因此虽然率领了将近二十万的大军渡海,但是却不能如当初所预料的一般,轻而易举地征服明朝。在察觉到此一事实之后,秀吉当即决定改弦易辙,首先平定朝鲜,为自己建立一个足以巩固实力的据点。
主意既定,秀吉立刻派遣石田三成、增田长盛、大谷吉继等三位心腹大臣前往朝鲜,负责一切行政、军令的执行与监察任务。
殊不知此举实际上是一大失败。
派遣三位参谋来到战场的作法,无异是组成了一支代表中央的督战队。秀吉的立意虽美,却万万没有想到这支督战队竟会引起实施部队的反感。
不过,各位只要仔细想想,就会知道这其实是任何时代都无法避免的战争情结。
事实上,后来石田三成之所以会遭到七将领(加藤清正,黑田长政、浅野幸长、福岛正则、池田辉政,细川忠兴、加藤嘉明)的仇视、诋毁,关原之役固然是原因之一,但是因为朝鲜督战而导致双方反目成仇却是最主要的原因。
当然,这种内哄现象对战局是相当不利的,因此小西行长终于在文禄二年的正月六日,自天寒地冻的平壤连夜退却的消息传出之后,并未引起太多人的惊讶。而在秀吉这一方面,眼见京城已经无法继续固守下去,于是只得在三月十日悄悄地发布了撤退命令。
当撤退命令于四月七日送抵京城时,战局已经恶化至不可收拾的地步了。此时,甚至连伊达部队也无法继续留在名护屋了。
三月十日当天,在发布自京城撤退的命令之后,秀吉随即在名护屋城召见伊达政宗和浅野长政两人,命他们立刻渡海出征。
“其他的人都无法收拾残局,所以我命他们暂时从京城迁往南朝鲜,以便重新整军出发。在这段时间里面,我想正好让敌我双方见识见识独眼龙的勇武。”
事已至此,政宗当然不能再露出为难的表情。毕竟,在过去的一年内,当别人都在战场上疲于奔命时,他却整天无所事事地待在内地。不过,依目前的情势来看,如果运气不好的话,那么恐怕大军在抵达平壤之前,兵力至少要折损一半以上。
“我衷心期待的时机终于到来了!殿下放心,我会先和浅野大人父子仔细商讨一番,然后立即渡海。”
尽管表面上表现得非常乐意,但是政宗的心里却暗暗叫苦。
在秀吉身边的部队,除了伊达势之外,还有德川、前田及蒲生势,然而秀吉却指名要政宗和与他关系良好的浅野幸长联袂出兵,实在令人不得不起疑。不过,以政宗的聪明才智,只要稍加思考,便不难想出是三成在从中搞鬼。
政宗之所以憎恶三成,绝不纯粹是基于感情因素,而是因为双方都是具有敏锐直觉的俊才,所以对对方的性格、癖好等都非常了解。
三成固然知道政宗天生傲骨、卓然不群,而政宗则认为三成是:
“一个不折不扣的小人,表面上对秀吉唯命是从,内心里却对他嗤之以鼻。”
同类之间往往具有不可思议的相知能力,因此三成对于伊达政宗和德川家康往来密切一事,自然保持着高度的警戒。
在任何人的眼中看来,这都是理所当然的现象。因为,家康具有仅次于太阁的实力,而政宗则具有机略纵横的叛骨。
一旦两人的势力联合起来与秀吉为敌,那么必将导致丰家天下的覆灭。
“把其中一方派往战场,是隔离他们的最好办法。”
三成有这种打算,而政宗也能立即感受到他的想法。
出乎三成意料之外的是,自己建议秀吉派遣浅野长政父子和伊达势一起渡海出征的做法,反倒正中政宗的下怀。
就奉行资格来看,浅野长政的地位远在三成之上。长政一向相信政宗的实力,因此他认为政宗一定会膺选攻敌的重任,对于三成的存在及其计划则全然不知。
“真是一个心机颇深的家伙,我一定得让他见识见识我的厉害才行。”
于是政宗与娶了关白秀次之妹为妻的浅野幸长(当时名叫长庆),联袂于三月二十二日自名护屋出航。
在战略布署方面,政宗命鬼庭纲元在名护屋固守营地,又命担任先锋的原田宗时、富冢信纲、伊达成实、留守政景、白石宗实、片仓景纲诸将与浅野势同一船队,自己则率领田手义宗、亘理重宗、桑折点了斋、远藤宗信、高野亲兼、石母田景赖、柴田宗义等大将,组织了另一支船队。
出帆之时原是晴朗的好天气,诅料离港不久即遭遇了大风暴。在无法前进的情况下,政宗只好下令将船只泊在壹岐的风本,一方面躲避风浪,一方面检讨战况。
由于日本方面的船只不足,因此这是最后一批开往朝鲜的援军了。
另一个令秀吉感到头痛的问题是,如果将船只用来运送军队的话,那么就不能运送兵粮;反之,如果先运送兵粮,则势必无法运送援军。
此外,随着战场上死亡人数的增加,更为当地居民带来了可怕的疫病,使得罹患的百姓不断地增加。至于舟子们因为失去赖以维生的船只而致冻死、饿死者,更是不计其数。
因此,逃到内地的军夫及下级武士为数众多,而且大半藏匿在大阪、京都等大都会里。眼见兵力日益流失,秀吉乃在四月三日下达命令,严令各地官府在各港湾及主要道路设立关卡,以便羁捕弃职逃亡的兵士。不过,奉命渡海征讨朝鲜的伊达、浅野军队,却一直等到船队抵达风本及对马的国府以后,才听说了这些事情。
“看来这将会是一场前所未有的苦战!”
当船只停泊在风本时,政宗特地来到浅野幸长的船上,苦笑着对幸长说道。
出乎政宗意料之外的是,幸长竟昂然地摇头说道:
“这是什么话?凭浅野和伊达家的实力,再加上前田利家和蒲生氏乡也很快就会渡海而来,我相信敌人一定会闻风丧胆,夹着尾巴逃跑的。”
“什么?谁告诉你前田和蒲生的军队会紧跟在我们后面出发呢?”
“是治部大人啊!治部大人一向最了解太阁的想法,所以……”
“等等!既然是石田治部告诉你的,那么必然是个谎言。”
“什……什么?你说治部大人对我说谎?”
“是啊!难道你还不知道吗?纵使前田和蒲生的军队有心渡海,也没有船只可用啊!而且以目前的情势来..看,兵粮比援军更为需要,因此太阁殿下已经决定暂缓运送援军……”
“这么说来,治部大人根本就是在欺骗我们喽?”
“他的确是欺骗了我们。由于船只不足,太阁殿下决定先运送兵粮……”
“这个畜生!竟然敢欺骗我……”
比父亲长政更加勇猛的幸长,怒气冲天地说。
“我知道了!难怪加藤主计头经常告诉我,治部是个名副其实的小人,并且提醒我要特别提防他。”
“不过,这也没什么关系啦!总之,现在是我们展现实力的大好机会,绝对不能平白错过。”
“嗯!我们真是最后一批渡海的军队吗?”
“正是!如今前线全军的命运都掌握在我们的手中,因此我伊达政宗一定会努力一拚。”
“好!幸长也会全力支持你的。”
一切正如政宗所料。
秀吉果然在四月十一日下旨,命令正等待出航的前田利家暂时停止渡海,并将此项命令传达给当地部队知道。
在送达的文件当中,秀吉写道:
“目前暂时中止输送军队,船只以运送兵粮为第一要务。”、“基于先前失败的教训,本人发现唯有先做好筑城的工作,才能防止敌人逃脱。”、“派遣二十名医生前往。”及“在韩的船舶立即送还内地”……这些文字虽然简单,但字里行间却透露出秀吉的信心,已经遭到重大打击的讯息。
在这股不安的气氛当中,伊达政宗所率领的船队紧跟浅野部队之后,于前述文件发出的两天后,也就是四月十三日当天,终于通过对马海峡在釜山登陆。
三
对政宗来说,这场出乎意料之外的战争,并不是全然没有任何意义的。
事实上,在登陆釜山的那一瞬间,他就已经觉悟到自己必须背水一战了。
在他抵达的同时,原本固守京城的日本军已经开始撤退,而敌人的战斗意志却因而更加昂扬。
“照目前的情势看来,日本军队恐怕会被追得无路可逃。”
导致日本军不得不自京城撤退的原因,主要是由于粮食不足。不!正确的说法应该是:集中于釜山的兵粮无法运往京城。
刚刚登陆的政宗,在听见敌我对阵时的呐喊声后,立即明白己方的士气已经十分低落。
事实上,在敌军的强势呐喊声中,政宗根本听不到日本军的声音。
当然,在异国情绪蔓延的影响之下,这也是无可厚非的事情。
(不过,如果任由他们继续散漫下去的话,那么谁也别想活着回去了!)
政宗并不是一个徒具傲骨的武将,因此他对家臣们甫一登陆就想要立刻冲入敌阵的做法,并不表赞同。
“现在正是决定胜负的关键时刻,我们必须先经过详细的战事评定,然后才能采取行动。”
在此起彼落的呐喊声中,首先必须填饱士兵们的肚子,之后才能召开军事会议。
“敌人并不只有明军和韩兵,因此绝对不能妄动,否则只会招致无谓的牺牲。”
“这么说来,你是要我们等待军监的指示再采取行动喽?”
蠢蠢欲动的原田宗时不耐烦地问道。
“什么?军监……坦白说,这个军监可真奇怪呢!此次出兵,太阁殿下对伊达和浅野两家的部队都抱持着很大的期待,冀望我们能够一举挽回颓势,所以我们必须先在当地建立据点,然后才能进行持久战。”
“这点我们早就知道了。”
“然而,此地却有许多包藏私心的苍蝇在四处飞舞着。对于这场战争,他们根本没有竭尽全力,可以说是名副其实的胆小鬼。”
“有私心的苍蝇……你的意思是?”
“难道你一点都没有察觉吗?这些包藏私心的苍蝇为了个人的利益着想,无不希望我和浅野父子均战死沙场……”
“真有这种人吗?”
个性耿直的田手义宗颇感惊讶地问道。
“当然有喽!事实上,石田治部大人正好就是这种人。”
一言甫毕,桑折点了斋突然若有所悟地开口说道:
“我知道了,治部大人一向将浅野父子视为眼中钉。这不但是因为浅野大人与太阁殿下的情谊深厚,同时也是因为浅野大人十年如一日的忠诚使得太阁将其视为第一功臣,再加上其子幸长大人又成为关白秀次的妹婿,因此只要有浅野父子在太阁的身边,治部就永无出头之日。”
“这么说来,他连和浅野父子关系良好的我家殿下,也一起憎恨喽?”
“真是如此吗?殿下!”
政宗下意识地用手摸摸鼻尖。
“我不想说出对方的名字。不过,对于这种具有私心的苍蝇,我们绝对不能让他好过。他不但想要乘机狙击我军,而且还想伤害浅野父子,因此故意派我们来打这场艰苦的战争……对方居心叵测,我们一定要多加小心才行。”
“那当然!”
“好,就这么决定了。”
政宗用军扇一拍膝盖,然后很快地站了起来。
“啊?决定什么?”
“军事评定会议已经有结论啦!比我们早一步登陆的浅野军队,目前正朝金海城出发:不过,一旦到了金海城后,我军势必无法向南撤退与之会合。此时,敌人必定会全力猛攻,而浅野父子则会拚死守住金海城。我这么一说,各位可以了解了吧?”
“殿下,你打算去解救苍蝇吗?”
“正是如此!既然这只苍蝇把我和浅野父子视为障碍,我们就更应该联手建立大功让对方瞧瞧。这么一来,这只苍蝇就不得不向我们俯首称臣了。另一方面,我们也可以因而免去守城之苦啊!”
毕竟,此次伊达军队渡海前来的目的,是为了援助正与高丽军陷入苦战的日本军。
因此他们可以不必等待正在当地担任参谋的熊谷直盛及垣见一直的命令,就直接采取行动。
换言之,只要政宗认为重要据点有危险,就可以如疾风迅雷般地采取行动,以免延误大局,确保当地的安全。
“现在各位都了解了吧?根据我的猜测,禀性善良的浅野父子在全力进攻金海域之际,必定会陷入苦战。不过,对日本军而言,金海城是非常重要的据点,所以我们必须尽快赶去支援浅野军。”
这时,为人正直的石母田景赖突然问道:
“金海城真有这么重要吗?”
“笨蛋!如果不重要的话,浅野父子怎么会急着想要攻下它呢?”
“说得也有道理!不过,为什么他们要飞奔而去,以致陷入苦战呢?”
“你怎么会有这么多问题呢?如今在这片土地上,有哪个地方不陷入苦战的?难道你没有注意到,我们也即将陷入苦战吗?”
“嗯,说得也是!”
“奸啦,就决定这么办吧!总之,我们绝对不能在这陌生的国度里,成为迷途的羔羊。”
大体而言,政宗的策略十分机警、具有先见之明,而且相当合理、具备了政治性。
(三成能够做到这一点吗?)
当天夜里,政宗带领着军队迅速地朝金海城前进。
四
智者的智能,能够敏锐地步入合理的轨道,就好像预言家能够预知未来一般。
伊达政宗甫一踏上敌人的土地,就立刻马不停蹄地朝金海城进发。
(在这片土地上,到处都充满了危险……)
既然已经来到战场,则必须和与自己心意相通者的部队联合起来,才能考虑后退之策。
截至目前为止,一切都在政宗的预料当中。一名竹岛城的金海城,位于洛东江西支流的右岸,南、北、西三面环绕着一片广大的水田,是朝鲜重要的谷仓地带。因此,只要能够攻占此地,那么日本军就可以获得最后的胜利。然而,浅野部队由于遭到敌军的奇袭,目前正陷入苦战之中,情况相当危急。
“怎么样?我的直觉很准吧?如今只要能够顺利救出浅野父子,就可以很快地班师回朝了。”
政宗得意地说。
经过一番仔细地思考之后,政宗决定悄悄地绕至敌军的背后,给予围困浅野军队的高丽军致命的一击。
此一奇袭战略果然获得了很大的成功。因为将日本的救援军围困在城内而意气昂扬的高丽军,完全没有料到另一队救援军(伊达军)竟会发动奇袭。在一片混乱当中,只听见高丽军的悲鸣声此起彼落,很快地就呈现出败象了。
“好,武神也成为我们的盟友了。现在大家奋勇驱敌,一举救出浅野父子。”
这就是政宗的全部计划。由于知道浅野父子必将陷入苦战,因此他一登陆,就毫下犹豫地率兵赶往金海城。就这一点来看,他的信义及战功都是令人佩服的。
根据统计,此战所砍杀的敌军首级,共有两百二十个。
政宗十三日登陆,十八日即立下战功,使敌人闻风败走的消息传抵名护屋后,秀吉的雀跃之情可想而知。
“真不愧是伊达家的子孙,居然一次割下了两百多个敌军的首级!来人哪,立刻把这张感谢状送去!”
凡事喜欢夸大的秀吉,此次当然也不例外。只见他火速地召来笔吏,然后滔滔不绝地口述感谢状的内容。
接获釜山战果报告表后,得知弹正(浅野)父子因无法抵挡敌军的攻势而陷入险境,幸经你大力协助,乃得反败为胜。在当今的日本国内,你的才干无人能比,你的高名凌驾于所有诸侯之上。正因为我了解汝之才干,故赐予汝如此崇高之令名。
文禄二年六月八日
秀吉朱印
羽柴伊达侍从殿
秀吉的战略经常与政宗不谋而合,因此这次的胜利,使他感到格外高兴……
就性格而言,秀吉的确相当欣赏政宗。事实上,他们就好像两匹性格、癖好相同的马一般,所以秀吉当然忍不住要夸奖政宗。至于政宗这一方面,来自秀吉的夸奖并没有使他冲昏了头。在金海城一战而霸之后,政宗随即和浅野父子联手进向蔚山,一举割下了八十三个敌军的首级,充份发挥了猛将的威力,并且确保了补给路线的安全。
(长年在外征战任谁都会受不了的。)
唯有先立下战功取悦秀吉,然后才能透过浅野父子,说服秀吉早日召其返回内地,因此一开始的攻势一定要锐不可当才行。
政宗在滞韩期间,曾先后寄了两封信回日本。其中一封是给移居觉范寺的虎哉禅师,另一封则是寄给逃到最上义光处的母亲保春院。
虽然曾经想要毒杀自己,但她毕竟是自己的亲生母亲……不过,由政宗居然不计前嫌,愿意写信给意图毒害自己的母亲来看,他必然正为浓烈的乡愁所苦。
在给虎哉禅师的信中,政宗特地附上了一首诗,大胆地披露内心的想法:
何知今岁棹沧海,
高丽大明属掌中。
函剑囊弓为治国,
归帆应是待秋风。
他很明白地告诉虎哉禅师,自己可望在秋天时回到国内。
令政宗感到不可思议的是,虎哉禅师竟然也回了一首诗给他。
何止学兵谙孙武?
杜诗韩集在胸中。
吾公渡海归何晚?
恨杀禅窗日暮风。
不久之后,政宗又在晋州城之战生擒敌军数百名,功绩彪炳。这次的胜利,不但为他赢得了赞赏、高名,同时也使得他如愿以偿地获准在该年的九月十二日自釜山出发,打道回府。不过,这一切早已在政宗的预料之中——包括这一次的胜利作战。
当然,人生的吉凶祸福并不完全依照人类的想法和计算,有时也会出现相反的情形。
(怎么样?石田治部大人,现在你知道政宗的厉害了吧?)
满怀得意之情返回京都的政宗,迫使石田治部少辅三成不得不以全然不同的观点,重新加以估量。
然而政宗对此却似乎毫无所觉。这一年的八月三日,原本是导致秀吉对外征伐之主因的鹤松丸夭折之悲哀,已为爱儿阿拾(秀赖)诞生的喜悦所取代。对政宗等人而言,秀赖的诞生,成了一种不可思议的宿命关键。
五
此时,甚至连政宗都认为自己之所以能够提早返国,全是由于阿拾的诞生使得秀吉龙心大悦所致。但是他万万没有想到,这可能只是一个欲置自己于死地的陷阱。
当政宗抵达伏见城后,秀吉立刻斩钉截铁地告诉他:
“你必须留在京里。”
由于阿拾的诞生,再加上与明朝已经开始议和,因此秀吉非常高兴地颁布这个命令。
秀吉认为,如果政宗能够暂时待在京里,将其由农村所培育成的逸才转化成都会风格,则以后便可委任他做更多的事情。
事实上,一直到文禄四年的晚春为止,政宗总共在京里停留了一年半之久。无可讳言的,这段期间对其往后在建造仙台的街道及经营方面,提供了非常宝贵的经验和教养。
自从回到京城与久别的妻子重逢之后,温馨的亲情,使得他更加怀念母亲。
母亲保春院逃往最上家距今已经将近四年,而政宗也已经二十七岁了。
以男人的一生来说,迈入二十七岁以后,已经从无邪的青春,逐渐地能够思考人生的真谛了。此外,在思想及智慧方面,也都已经蜕变为成熟的大人,故可以说是人生的一大转捩点。
所有战策都能如预期般地进行,而且能够依照原先的估计活着返回故国的政宗,暗暗地告诉自己:
(我必须原谅母亲才行!)
在踏上国土的那一瞬间,这个想法蓦然映入他的脑海中。不过,早在政宗还在朝鲜作战时,他就已经在写给母亲的信中,透露自己的心意了。
身处战地的政宗,特地利用遭其放逐的家臣粟野木工助将其对母亲的思念和悔恨,转达给保春院知道。
当年木工助由于受到保春院的要胁而参与暗杀政宗之阴谋,后因计划失败而遭到放逐。
后来木工助前去投靠关白秀次,并且决心痛改前非,于是把全部的事实毫不隐瞒地告诉秀次。
(透过木工助的帮忙,也许能让母亲回心转意,重返家园共享天伦之乐。)
因为心中怀有这种想法,所以政宗一抵达伏见城后,就立刻前往聚乐第拜访木工助。
当然,现在的伊达政宗并不是功迹显赫的大将,而是一个思念母亲的儿子……当他以此姿态前往木工助的长屋时,才知道木工助正陪着关白秀次前往嵯峨野狩猎。
经仆人这么一说,政宗才注意到今天果然是个风和日丽的日子,于是他也不加思索地策马奔向嵯峨野。
殊不知,这正是使他陷入穷途末路的原因之一。
这时,在嵯峨野上的狩猎活动已经结束,众人正开始进行野炊。眼见隆冬将至,大家都格外珍惜这即将逝去的秋日,围绕在气宇轩昂的秀次周围,准备开怀畅饮一番。
既然有酒,当然也就少不了女人。
“阿方,起来为大家舞一段吧!让你曼妙的舞姿为这将尽的秋日,画上完美的休止符吧!”
阿方是关白秀次的爱妾之一,也就是当家康得知信长在本能寺遭到奇袭的消息,准备由堺率兵赶回三河时,为其引路的伊贺的多罗尾彦七之女。在从伊贺甲贺返回近江的途中,秀次因为身旁无人陪伴,故而纳其为妾。
当这位娉婷的女子在枯草地上婆娑起舞时,政宗突然策马狂奔而至。
在政宗呼喊粟野木工助之前,秀次已经察觉到他的到来了。
于是关白大声地叫唤粟野木工助,准备探询政宗的来意。而来到关白面前的木工助,也毫不隐瞒地道出政宗前来的消息。
“什么?是伊达大人来了?很好!最近我也要到高丽一趟,正好可以趁机问他一些当地的情形,快叫他过来吧!更何况他还拥有三国第一的大功勋呢!绝对不可以怠慢,知道吗?”
话刚说完,满身酒意的秀次突然站起来抓住了政宗的手。
关白秀次曾数度奉秀吉之命前往奥州,因此和政宗并非初次见面。对秀次而言,只比自己小长一岁的政宗,是个很好的对手。
殊不知虽然两人的年龄只差一岁,但是在思虑方面却有天壤之别。
事实上,当今春秀吉派遣政宗出征之时,也曾对关白秀次下了一道命令。
“这正是我期待已久的大好时机!如今,高丽不日即将到手,而我也很快就要前往京城成为高丽王,这不是很好吗?”
因此他乃藉着日夜不断地狩猎,以达到练武的目的。
正因为他有此打算,所以才会有意无意在召唤家臣及饮酒之间,流露出野战的枭雄姿态。
“怎么样?依你之见,我军何时可以攻至明朝呢?在我的家臣之中,有人认为明朝并不如想像中那么不堪一击……你听听!他们说的是什么话嘛……”
政宗突然觉得胸口一阵疼痛。如今甚至连秀吉都知道这场战争造成了多大的损失,因此特地派遣小西行长前去谋求议和之道,然而关白却仍坐在阅兵台上,一心想要追随太阁最初的谎言及梦想……
“伊达大人,你的想法如何?……”
具有猛将气概的关白,突然降低了声音,脸上露出孤寂的表情,先前的意气风发一扫而空,像是换了一个人似地。
“如今太阁已经有了阿拾,我……我还是赶快到高丽去吧!免得让父母痛苦……”
接着他又想起什么似地说道:
“你不是也和令堂分开了吗?我衷心地祝福你们母子能够早日重聚。”
他的眼中满是泪水。
尽管彼此的年龄只差一岁,但是秀次的客气及热情,却是青年特有的单纯表现。
六
阿拾的诞生,使得关白秀次的内心蒙上了一层阴影。
直到此刻,政宗才知道年仅二十六岁的秀次,在性格上固然有其粗暴的一面,但是却仍不失单纯,同时也知道他将因为自己的性格而终生受苦。
正因为他无法冷静地分析目前太阁所面临的难题,而一厢情愿地认为秀吉一定会将太阁之位让给阿拾,所以才会急于前往高丽,成为高丽王。由此看来,他真是一位完全不懂得人情世故、只会活在童话里的人情世界当中之年轻人。
对于阿拾的诞生,政宗当然不可能毫不关心。从人类生存的意义及本能来看,秀吉必然会为自己老后的生活和阿拾的未来着想,尽快终止这场毫无意义的战争。当此之际,只要他不再执着于面子问题,就能够让大军班师回朝,使整个事件结束。
然后他就可以和昔日的院政一样,在与阿拾共享天伦乐趣之余,一边从旁协助、监督关白秀次。待阿拾长大之后,再视其才干决定关白之职由谁担任。
当然,秀次也就是因为想到了这一点,所以才会感到吃惊。
(在重臣当中,到底有没有人把实际的情形告诉他呢?)
事实上,秀吉本人既已决定参加这次的远征,当然不可能将秀次送往朝鲜。如此一来,如果秀次能够想到如何孝养太阁的问题,负起督造船只、安抚出征大名及留守之家臣们的责任,而不是一味地耽溺于狩猎及野炊之乐,则情况自然又会有所不同了。只是,为什么没有人注意到这一点,并且提醒他呢?
这些人虽然名为家臣,却对主君的事情毫不关心,甚至把它们视为别人家的事情,表现出非常冷漠的态度。
令政宗颇感意外的是,外表看起来凡事漠不关心的秀次,竟然会在把酒酣饮之际,为自己和母亲保春院的事情一洒同情之泪,并且给予最真诚的祝福。
“关于你的事情,木工助都已经告诉我了。我想,所有的母亲都是爱自己子女的,不是吗?”
政宗低头沉默不语。
不知是不是因为酒醉的缘故,秀次居然也会表现出感伤的一面,这真是太不可思议了。
“家母对我也有很大的期许。你也知道,家母是太阁的亲姐姐……因为我有这么一位成就惊人的舅父,所以家母对我的期望也就相对的提高,总是希望我凡事都能胜过舅父。只可惜我的资质平庸,以致她经常对我感到失望……她对我的失望,逼得我曾数度想要上吊自杀……”
说到伤心处,秀次忍不住低声抽泣着。
“殿下,我了解你的心情。家母也是因为对我期望太大,所以才会对我的许多作法感到不耐烦。”
“你真的了解吗?……那真是太好了……这么说来,你会到最上义光那儿把母亲接回来喽?”
“是的!我打算回到领地之后,就立刻这么做……”
“不论如何,如果你和最上大人不能和睦相处,对我关白秀次而言,总是一大损失。”
“我知道,谢谢你的关心!下过,请殿下放心,我和最上大人毕竟有甥舅之谊,我不会逾份的。”
“是吗?是吗?……好,既然如此我也就放心了。”
话刚说完,秀次似乎又想起了某件事情。
“噢,对了!还有一件事。”
“还有什么事呢?”
“是有关木工助的事。据我所知,木工助是一个秉性善良的人,当初若非令堂大人的胁迫,他绝对不敢对你做出如此可怕的事来。”
“殿下是要我原谅木工助吗?”
“正是如此!我以关白的身份向你提出这个请求,想必你该不会拒绝吧?不论如何,这些人总是bbr>?因为爱你,所以才会犯下这种错误的。既然你已经原谅了母亲,为什么不能原谅遵从其命令而行事的人呢?”
“好,就如殿下所言……”
“如果你不肯原谅木工助的话,那么我将感到非常遗憾。木工助留在我这儿只是浪费人才,所以我决定把他还给你。怎么样?你了解我的心意吗?”
事实上,即使没有秀次居中说项,政宗也早就打算要原谅木工助了。如今既然秀次当面提出,则不但自己有个台阶可下,同时也顾及了秀次的颜面,政宗当然十分乐意地接受了。
“既然如此,我这就命木工助回到你那儿去。这么一来,我就可以了无遗憾地渡海了。”
虽然最初是想向政宗请教一些有关高丽的事情,但是这一天两人所谈的,却全是一些互相体恤的人情话。
两人分别之后,政宗随即听到了许多令人不悦的传闻。
原来秀吉身边的近臣们对秀次的风评并不好,甚至经常故意在秀吉面前诋毁秀次。
“这个年轻人好勇斗狠,态度暴戾,行为举止根本不像是个关白。”
“如今的关白大人喜欢一些卑俗的游乐,而且荒淫无度,和太阁殿下苦心营造之日本第一的聚乐第风格,可说是格格不入。”
“关白殿下任性、放浪,我真担心有朝一日他会成为太阁殿下的阻碍……”
在一片诋毁声中,只有向来对政宗不怀好意的石田治部少辅,始终没有开口表达自己的意见。
而政宗则佯装无心地诱使他表明心迹。
“伊达大人,你的看法呢?”
正如政宗所料,石田果然上钩而反问道。
“我想殿下应该能够体会太>99lib?阁要他渡海的苦心。”
“等他到了高丽以后,也许立刻就能当上高丽王哩!”
“不过,这毕竟是出自太阁殿下的命令啊!”
一等政宗说完,三成立即若无其事地笑了起来。
“这个孩子的想法太过单纯,因此一定要把太阁殿下的苦心明说,他才会了解。但是,你看看他现在的表现:妻妾超过三十人、经常在比睿山狩猎、日夜笙歌燕舞、通宵达旦地饮酒作乐,并且藉酒装疯、随意挥刀砍人,这未免太过颓废了。如果让栉风沐雨、苦心经营盖世大计划、指挥大军的太阁殿下知道关白的生活方式,不知会有多么痛心呢!”
政宗好像被人当胸一挝般地,只觉胸口一阵刺痛。
(想不到三成竟然如此讨厌关白……)
尽管他察觉到这一事实,但是却不知道自己已经惹祸上身了。
政宗带着揶揄的笑容,起身向三成告别。
“我想太阁之所以选择秀次继任关白,自然有其道理,我们大可不必在此妄加猜测,以免落人笑柄。”
七
到了文禄三年,秀吉仍然无意召回驻守朝鲜的日本大军。
当政宗停留在韩国的期间,原本已经有点眉目的日、明议和之事,后来却不知何故无疾而终。
更令政宗感到疑惑的是,各类奇怪的传闻不断地在边界散播开来。
传闻指出,由于高丽反对明朝与日本议和,因此特地派遣使者携带大批贡物前往北京,企图阻止双方达成协议。高丽军民深信,自己一定能够战胜日本……这些传闻一旦传入了秀吉的耳中,当然会使他怒不可遏。
另一方面,秀吉当然也对这些传闻感到非常苦恼……根据和家康交情深厚的边界大商人今井宗薰的说法,秀吉的确为了这件事而头痛不已。他说:
“心思敏锐的太阁殿下,当然也知道这一点。当他发现征明的计划已转为征韩时,内心的痛苦可想而知。”
政宗前去购买茶叶,结果宗薰在他最引以为傲的茶室里告诉了政宗这一番话。
像秀吉这样的大人物,虽然勇于承认征明计划的失败,但是对于千利休这么重要的情报的提供者,却毫不珍惜地命其切腹自尽,以致让小西行长及宗义智等人有机可乘……
“伊达殿下,我想今年春天将会有很多的事情发生,至少会举行一场大规模的赏花会。”
“大规模的赏花会……?”
“是的。这是日本与太阁之间的饯别宴……”
“你的意思是说,太阁此次前往高丽,是抱着必死的决心喽?”
“必死……或许情形没这么严重吧?但不论如何,这次的高丽之行终究会对他的性命造成威胁的。”
“嗯,那么日本的情形又会如何呢?”
“我认为……”
宗薰小心翼翼地环视四周,然后低声说道:
“阿拾可能会和关白秀次的女儿订立婚约。”
“也许吧?不过,他们还只是婴儿,这些事将要托付给谁呢?”
“当然是德川内府喽……相信前田大人也会赞成这么做的,一旦国内的事情都已交代清楚,太阁殿下就可以安心地前往高丽了……反正只要等到今年春天,一切都可以明朗化了。”
宗薰十分了解太阁的个性,知道他绝对不是一个甘心承认失败、乖乖地躺在床上等死的人。换句话说,秀吉最大的心愿,就是能在众人面前展现其豪勇。
“如今,这个不世出的大英雄却即将随着樱花凋零,一起从日本的土地上消失。”
宗薰认为,秀吉之所以会选择赏花作为饯别宴的形式,目的就是要告诉众人,他将永远地离开日本。
“既然要赏花,那么全日本第一的赏花名胜是……”
政宗略加思索后即脱口而出:
“吉野山!”
宗薰应和似地笑了起来。
“正因为这可能是秀吉今生当中,最后的一次赏花大会,所以他才希望能再次欣赏素有日本第一美誉的吉野山樱花美景。”
“的确如此……”
在此之前,政宗只知道宗薰是个非常有趣的人,却没有想到他的思虑居然如此缜密。
也许是因为和秀吉有生意上的往来吧?宗薰对其心境真可谓了如指掌。
(他会不会和秀吉一样,因为喜欢吹嘘而招致失败呢?……)
根据宗薰的说法,秀吉是因为不愿意以失败者的身份出现在国人面前,所以才会选择前往高丽,以便从日本消失。
(我也有可以隐遁的地方吗?)
政宗苦笑着回到自己位于聚乐第的家中。不久之后,政宗果然听见秀吉亲口说出准备“到吉野赏花”的计划。
原来秀吉打算二月九日先在大阪城举行一场盛大的本能乐,并且命政宗陪侍在旁。
“今年春天我要到吉野的高野山去,你也一起来吧!”
在伏见的向岛第裹,秀吉以兴奋的语气告诉政宗。
“殿下的意思是说,今年春天要到吉野去赏花吗?”
“正是如此!不过,除了赏花之外,你也可以说是拜神或供佛。”
“那么,还有哪些人会陪您前去呢?”
“关白当然是其中之一,此外还有内府、大纳言等人,也都会和我一起前往吉野赏花。”
“这么说来,你也打算让我一起去喽?”
政宗抬头挺胸,两眼闪烁着耀眼的光芒。
不过,与其说他是因为能够前去赏花而兴奋,倒不如说是对宗薰感到敬佩。
(宗薰的见解的确精辟入里……)
不可否认的,这个发现使得他大吃一惊。
(既可以说是赏花,也可以说是拜神……)
最后的“供佛”一词,却牵动了政宗的心灵。原来秀吉是要先为自己举行葬礼……或许这就是秀吉此行真正的目的。
当然,秀吉并未直接回答政宗的问题。
“听说你和治部处得不太融洽?”
“噢……殿下是指石田治部少辅吗?”
“此人的智慧颇高,你最好不要与之为敌,懂吗?我想也许你有别的计划,不过我希望你能和内府、大纳言等人一起陪着我。”
“真的吗?”
“那当然!我知道你有更远大的志向,但是我希望你不要表现得太像我。”
接着秀吉又继续说道:
“对你,我真的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才好!你实在太像年轻时候的我,事实上……”
秀吉的眼中突然流露出激赏的神色。
此时的秀吉,正在导演一场瞒天过海之计。
八
对秀吉而言,文禄三年是个令他疑惑、苦闷的一年。
他到吉野赏花的决定,虽然出乎政宗的想像,但是却在宗薰的预料之中。
自二月二十五日从大阪出发前往吉野以来,关白秀次及家康、前田三人即寸步不离地跟在秀吉的身边,而此行之主要目的似乎是听秀吉说话的政宗,也获准坐在三人的身旁。当秀吉说话时,有时甚至会故意支开浅野长政或石田三成等人:如果以当时人们的评语来看,则这也只是因为政宗是新近得宠的武士罢了。
(也许秀吉是想藉着这次旅游,好好地给关白秀次来个机会教育吧?)
因此在这次的旅途当中,秀吉严厉斥责秀次的场面屡屡发生,但却从来不曾提到让阿拾娶秀次之女为妻的事情……至少政宗本人从未听过。
事实上,秀吉早已意识到高丽之战不会这么轻易地结束。但是先前既然已经夸下海口,如今也只能打落牙齿和血吞,勉强装出毫不在意的样子来面对一切了。也就因为如此,所以愈是接近吉野,秀吉就愈希望生活上能多加一点色彩。
当然,京坂一带的诸大名们也都带着女眷,穿着绫罗绸缎制成的华服加入了赏花的行列。
“这是太阁精心筹划的赏花大会,相信一定可以名留千古才对!”
自二月二十七日到三月一日这段期间,在数千株盛开的樱花树下,所有的家臣们都暂时抛却俗世的烦忧,尽情地享乐、嬉闹。
吉野的赏花大会结束后,秀吉又意犹未尽地在京城举行了一次别开生面的赏花之旅。那就是在渡过吉野川上山之际,秀吉特地在入口处搭建了一排供诸侯使用的茶亭,并且由茶亭的主人亲自率领最令其引以为傲的小厮和侍女招待客人。
平常就很喜欢做怪异装扮的秀吉,这一天更是极尽怪异之能事,令所有人的目光都忍不住集中在他的身上。他戴着惯常的假胡须、手持一把缀有猩红穗子的唐人伞、腰间佩着一把附有金鞘的短刀、肩上则披着一条金栏大巾,并且薰上茗香,使得芬芳的香气不时飘散在各个茶亭之间。
每当秀吉进入茶亭时,倒茶的侍女总是异口同声地赞道:
“哇!好香的味道啊!”
边说还耸动着那娇俏的小鼻子。
“奸像满山的花全都盛开了似地。”
这时,秀吉会装模作样地捻着假胡须,然后一本正经地作揖行礼而去。
“这股香气就是茶资,你们拿去吧!”
之后秀吉对政宗说:
“我拥有这世上最高贵的薰香……所以我用这股薰香当作茶资。现在,你也应当放些不失风雅的茶资在这儿,不要再用那些充满铜臭味的奥州砂金了。”
“遵命!”
这一天,政宗特地装扮成要前往吉野之大峰山参拜的和尚。
他的头上戴着桧木皮制成的斗笠、手持挂有铃铛的金刚杖,法螺贝由家臣平田五郎拿着,腰间则挂着二十吊钱。
“我就以这个为茶资吧!”
他从一吊钱中取出数个铜板来。
“噢,你这个修道者是因为知道今天太阁要在此赏花,所以特地前来的吗?”
“正是如此!虽然修道者的生活十分清苦,但是我们却很希望能够自由自在地陪伴在太阁身边。”
所有看到政宗的人,都以为他是真的要到深山里参神的修道者。
在整个赏花过程中,政宗始终追随着在增田长盛之茶亭前的太阁一行人。
太阁在装扮成武将的菊亭晴季、装扮成卖书人的家康及装扮成卖香包小贩的利家等三人陪同下,正坐在茶亭里休息。
政宗佯装不知地自茶亭前经过。当他的身影经过茶亭时,家康和利家都没有察觉到他,但是秀吉却注意到了。
秀吉很快地站了起来,挥舞着手中的团扇。
“欵!这位大师,可否请你到这儿来一下?”
他招呼道:
“我们是这家茶店的伙计,你有什么事尽管吩咐吧!本店的茶价分有各种等级,而且种类繁多,只要你叫得出名字的,我们应有尽有。”
“哦?”
政宗回头对平田五郎说道:
“此地离大峰山还有一段距离,不如先在这里休息一下吧?”
于是他又转头对挥着团扇招呼自己的秀吉说道:
“我们不想喝茶,只想来一壶烧酒。”
“什么!?你们要喝烧酒?”
“是的!五郎,你吹贝吧!”
一言甫毕,平田五郎立即态度恭谨地吹起了法螺贝。在一阵悠扬的乐声当中,只见花瓣不断地飘落地面。
这时家康和利家方才注意到此人竟是政宗。不过,往来于茶亭之前的女侍和小厮们虽曾伫足观赏这一幕,但是却没有人发现这名和尚就是政宗所扮。
待平田五郎吹完之后,政宗突然来到秀吉的面前,伸手挡住他张开的扇子。
“我看你并不像是这家茶店的伙计,而是一位奇人。如果你希望驱散占据此地的恶魔,那么就给我一点斋钱吧!”
就在这时,突然有名女子尖声叫道:
“啊!他居然敢这么对太阁殿下说话……”
她以为政宗真是一名和尚,因为不认识秀吉而欲向他强索酒钱。
秀吉的双眼蓦然变得通红。
“哦?你真的能为我驱散恶魔吗?”
“是的!”
“好!那么我不给你斋钱,但是店里的酒却可以任你尽情享用,只要你喜欢的话。至于下酒菜嘛!就是这股香气……”
他用力挥着腰间的大巾,使得家康和利家都忍不住捧腹大笑。
“今天的赏花大会,可真是让我开了眼界,想不到无情的花朵竟然也会变得如此盛情。”
利家说完之后,秀吉也忍不住笑了起来。
“店家,快拿酒来!今天所有天下奇人都共聚一堂,实在非常难得。不过,真要称得上天下第一的奇人,则非我和政宗莫属。政宗,你真是一个诡计多端的家伙!哈哈哈……”
九
秀吉和政宗之间,的确有许多共通点。不论是战略的运用、喜欢吹嘘的性格、脾气或意欲凌驾万人之上、宁死也不肯服输的个性等,都非常的相像。
因之,如果一直只有他们两人单独相处,则其关系将会如鱼得水般地融洽。
当此之际,如果秀吉将与政宗同年龄的关白放在一起比较,则恐怕会忍不住一掬伤心之泪吧?
在今天的赏花会中,关白并未随同太阁一起上山。因为他认为在太阁内心劳苦的情况下,自己似乎不宜在众人面前表现出和政宗相处和睦的样子,以免更加刺激太合。
“今天的奇人当中,以我和政宗为天下第一。”
基于这点,秀吉遂将心中无法向他人倾诉的孤独及苦恼,一股脑儿地告诉政宗,而政宗也因而获准参加一场聚集了许多能人贵胄的歌会。
尽管政宗生性好强,但他毕竟是个乡下人,一定不会写作和歌……秀吉心中又萌生了想要揶揄政宗一番的念头。
然而,事实与他所想的正好相反。自从父祖以来,连歌一直是伊达家最引以为傲的得意技巧,因此政宗早在孩提时代,就已经开始写作连歌了。
在歌会上,政宗一口气发表了“花愿”、“不会吹散花儿的风”、“瀑布上的花”等三首连歌,有意无意地触动秀吉的心弦。
花愿
同是藏在内心深处的愿望
托付在随风飘零的花瓣上
不会吹散花儿的风
远见花间飘香
微风不吹枝头
瀑布上的花
随着吉野山瀑布流逝的花办
踏着轻快的脚步随波而逐流
政宗想要藉着这次的赏花大会,了解秀吉真正的心意。如果事情真如宗薰所料,那么他将会为这位英雄一掬同情之泪。
然而直到现在为止,秀吉的表现忽真忽假,使得他根本无法掌握。
但不论如何,这次的赏花会终究是让政宗开了一次眼界。
从包着金箔的十字架到穿着奇装异服的伊达士兵之出征、在朝鲜建立三国第一的功勋……再加上现在的赏花之宴,政宗的各种表现,无一下是为了观察秀吉的苦衷。
“微风不吹枝头。”
这是暗指自己了解秀吉内心的苦闷。
“真不愧是伊达家的子孙!如果他早生几年的话,那么我这太阁就不可能如此轻易地取得天下了。”
在返京的途中,秀吉特地在高野山的青岩寺住了一宿,以便与关白秀次会谈。没有人知道他们谈了些什么,但是回到伏见城不久之后,秀吉即宣布将在伏见城举行一场大普请。
在这段期间里,秀吉到底在想些什么呢?
虽说在伏见建造一座下亚于大阪的新城,是为了迎接来自明朝的议和使节,并且压抑奉命出征之诸大名内心的不平;同时,对留在内地的诸大名课税以便进行普请的作法,也相当合理:但是这真的是秀吉的用意?或者只是一种巧妙的障眼法呢?
在这期间,又发生了一件出乎众人意料的大事,令人兴起“世事难料”之感。那就是秀吉为了压制伊达政宗而封在会津的蒲生氏乡,竟在文禄三年过后不久,以四十四岁之壮年去世。
不论是对政宗本身或对维护整个奥羽的治安而言,这都不是一件可以等闲视之的小事。
(蒲生的儿子还太年轻……)
到底谁会被封到会津来呢?
已经移居岩出山城的政宗,当然不可能再回到自己的领地去了。
政宗向秀吉提出归国的请求,是在文禄四年的二月七日,也就是蒲生氏乡死后不久,众人的话题正围绕着会津打转的时候。
当时秀吉的心情显得十分愉快。
“嗯,这次筑城你的确费了不少心力,也该好好休息一下。好,等雪消之后你就回国一趟,到领内各地去巡视一番吧!”
秀吉毫不考虑地答应了政宗的请求。
文禄四年四月二十三日,政宗终于回到了睽违已久的家园。
在二十六岁那年的正月自岩出山城出发的政宗,一直到二十九岁的初夏才又再度踏上自己的领地。
在这三年当中,他学到了许多东西,心智也随着年龄而成熟了许多。当他踏上故乡的土地时,最想做的一件事,就是从最上家把母亲接回来。
此时的政宗,已经不再像以前一样徒具智略,而能够冷静地分析太阁的人生,并且具有容人的气度。
但是——
回到岩出山城不到两个月的时间,伏见城的秀吉就派人送来一道命令,召他即刻上京。
这并不是寻常的诏命。原来当政宗离开伏见城不久之后,情势就急转直下,而且根据关白秀次的亲信所透露出一个令人震惊的消息:
“秀次谋叛!”
于是秀吉便以莫须有的罪名处决秀次,甚至也为伊达政宗按上谋叛者的罪名,因而命他即刻上京。
“什么?是伊达政宗煽动关白谋叛?”
据说关白在被召回伏见城后,就立刻遭到逮捕,而且奉秀吉之命在七月十五日……也就是盂兰盆会当天,在太阁一行人于吉野赏花会后返京途中所寄宿的高野山青岩寺内切腹自尽……
(关白真的做出谋叛这种大逆不道的事吗?)
当政宗获准返国时,秀次曾在饯别宴上赠给他少许白银,并且是由使者粟野木工助转交,因此其中的情形究竟如何,政宗实在无从得知。
在滞留京城的这段期间,任何人都会认为秀吉对政宗确实另眼相看,诅料政宗返回故土仅仅二、三个月,他的态度就完全改观了。不仅如此,他甚至还出了一个天大的难题,令政宗感到左右为难。
(我知道了,一定是治部那家伙从中搞的鬼!想不到治部竟然如此嫉妒我。)
事实上,秀才原本就是喜欢嫉妒的。但是,如今治部却不分青红皂白地把他扯进关白的谋叛事件里,这未免太过阴险了呢?
想到这里,政宗不觉气愤填膺,全身颤抖不已。
第二章 蛟龙弄玉
一
回到阔别已久的领国不及两个月,秀吉对政宗的信赖就完全丧失了。
当初,秀吉不但极力夸赞他有三国第一的武功,甚至还写下了感谢状,而他本人也曾亲口说道:
“这段时间你辛苦了,不妨回到领国去看看藩政的情形吧!”
直到此刻政宗才蓦然醒悟,原来秀吉当初所表现的体贴及慰劳之情,其实是为了让政宗离开京城,好让他们有足够的时间准备陷阱。
能够证明政宗清白的人,除了关白秀次以外,还有他的重臣们,但是如今这些人都已经伏诛。
(他的技巧真是高明啊!)
在愤怒逐渐平息之际,政宗突然觉得全身毛骨悚然。
原来在他还未察觉之时,秀吉就已经竭思弹虑地在筹划这项阴谋了。
当然,政宗的粗心大意,也是导致这项阴谋能够得逞的主因。不过,或许秀吉本身也是这项阴谋中的受害者之一,只是他自己尚未察觉罢了。
秀吉固然憎恨自己的外甥关白秀次,但是他的心里却相当清楚,秀次根本没有企图谋叛的胆识。
因此,虽然他以谋叛罪名处决了关白,但是内心却认为伊达政宗才是真正的主导人物,于是以共犯之名命他立刻上京接受调查。
下达此一命令的人,也就是本身亦为受害者之一的秀吉,和政宗一样,都陷入了一个他人精心设计的巧妙陷阱当中。
(这一连串的意外,将使事情变得下可收拾。)
虽然情形和以往并无两样,自从政宗回国以后,上京的命令就奸像如影随形般地很快送达……但是此次与其说是不希望让政宗回到自己的领土上稳定下来,倒不如说是暂时让他离开秀吉的身边,以便乘机进谗言来破坏太阁对政宗的信任……这才是设计此一阴谋者的真正用意。
这么一来,政宗的嫌疑就是跳到黄河也洗不清了。如果秀次及其重臣仍在人世,那么政宗就可以要求对质,并且举出有力人证,然而如今他们却已经全部被杀。
“政宗也是同谋!”
这就是最后的结论。
唯今之计,如果想要解释的话,就必须尽早出发,否则一旦上京太迟,则必使得事情更加恶化。不过,在毫无准备的情况下贸然上京,岂不是正好中了对方的阴谋吗?
事实上,既然秀吉杀死了纯真的秀次,则其心理上……想必也已经陷入了半疯狂的状态。
“秀次绝对没有谋叛的智慧,因此一定有人在其背后煽动,而这个煽动者就是那狡猾的政宗!”
一旦秀吉有了这种先入为主的想法,那么必然会把一切责任推到政宗身上……这个计划真是天衣无缝、滴水不露啊!
于是政宗暗中派遗铃木重信到资福寺去,将虎哉禅师请到岩出山城来。
“京里的太阁派人送信来,命我即刻上京。”
由于房内只有师徒二人,因此政宗毫不隐瞒地将遭到怀疑的经过,一五一十地告诉了禅师。
听完政宗的敍述之后,禅师面不改色地说:
“那么,殿下打算何时出发呢?”
他以平静的声音反问道。
在一刹那间,政宗突然觉得全身汗毛直立。
依照禅师的话意来看,他是要自己立刻上京一趟,然而政宗并没有为自己开脱的自信。更何况,尽管自己曾一再强调自己和关白谋叛事件没有任何关系,但是对方却丝毫不肯相信。
禅师在政宗的脸上发现了困惑的表情,于是改以严肃的口吻,斩钉截铁地说道:
“这是他们特地为你做好的美食,再不赶快去的话,恐怕就要腐烂了哟!”
“特意为我做好的美食……师父,这是你的看法吗?”
“那当然喽!殿下你不也常说,人生就好像被人招待旅行一趟的过客一般吗?”
“但是……”
“既是客人,当然没有挑剔菜肴?是否合乎口味的权利。换句话说,不论是多么难吃的菜,你也必须甘之如饴。反正只要你的肚皮够强壮,就下必担心会食物中毒了。不过……”
“不过什么?”
“如今正值盛夏,天气十分燠热,东西腐坏的速度往往很快。所以啊!你要是不赶快去吃的话,到时可真的会食物中毒喔!”
“嗯!”
“现在你不妨先巩固自己的肠胃,然后尽快出发。放心好了,即使真的有阴谋,那也是出自人类的常识……既是常识,往往会像破网一样,存在着许多漏洞。”
如果是在平常,政宗一定会击掌叫好:但是此次事关重大,因而使得他的心情格外沉重。虽然他知道禅师的意思是要他先行出发,途中再慢慢地想办法,否则一旦出发太迟,则会引起更多不必要的麻烦,但是他却仍然犹豫不决,不知道是不是应该这么做。
“师父的意思是要我不论如何先出发,到时再碰碰运气喽?”
“如今你除了这么做以外,别无选择了呀!别忘了,你的妻子还在京里,而且猫夫人、公主及刚出生不久的兵五郎也在那里,如果去得太迟,只怕对方会把陷阱加在他们的身上啊!这么一来,你也不得不自投罗网了。”
“嗯,看来我只好去碰碰运气了。”
“不!不是去碰运气,而是去破坏对方的运气。”
禅师以泰然自若的神情说道:
“嗯,蜩虫的叫声居然也这么动听呢!”
边说边眯起了双眼。
二
经过与虎哉禅师的一番详谈之后,政宗终于在七月底时,再度离开岩出山城向京师出发。
正如他所预料的,当时秀吉的情绪显得十分焦躁。
有关政宗离京后的情势演变,早已由留在京里的留守政景处,源源不绝地提供所有的情报。
但是……当政宗于中仙道接获政景传来的消息,得知秀吉居然于八月二日将毫不知情的秀次之妻妾三十四人及四名儿子押赴三条河原斩首时,不禁浑身战栗不已。
当骨肉亲情转变为憎恨时,人性中残暴的一面也就毫不隐瞒地表现 51fa." >出来了。诸如此类的例子,政宗自己也曾亲身体验过。
然而,在政宗回国之后,太阁的所作所为居然有如此巨大的改变。
“他竟然会做出这种事……”
呈现在眼前的事实,令政宗感到心寒。
七月十五日当天,秀次在高野山的青岩寺被福岛正则、福原直高、池田秀氏等人所率领之一万多名士兵团团围住,毫无辩解余地地被迫切腹自尽。
只比政宗年轻一岁的秀次,一直像玩偶般地为其伟大的舅父所操纵,如今甚至还来不及长大成人,就匆匆地结束了他的一生。更令人惋惜的是,继秀次之后,驻守在东福寺的隆西堂、雀部淡路守,以及当时在京里风评颇佳的山本主殿、山田三十郎等两名十九岁的少年和年仅十七岁的不破伴作等人,也分别被秀吉处以极刑。
除了重臣们相继被处死之外,更令众人感到意外的是,秀吉居然连秀次的妻孥也要一并斩死。
事实上,在太阁计诱关白秀次前往伏见的当天夜里,同时也命人至聚乐第逮捕其妻妾,并且迅速押赴德永寿昌的官邸里……
负责执行此次任务的,是五奉行之一的前田玄以和田中吉政。根据传闻指出,原来秀吉是打算把她们押往丹波的龟山,但八月二日却不知何故突然改变主意,迳自把她们带往三条河原就地处决了。
为了处死这些无辜的妇孺,秀吉特地命人在三条河原上挖了二十四个洞窟,并且在三条桥下筑了三座大冢,然后将秀次的首级朝西放置。
当看到秀次的三十四名妻妾及四名遗孤被以非人的手段砍下首级时,围观的群众无不紧闭双眼、默默地一掬同情之泪。有些人甚至为她们诵经超渡,并且把小旗埋在河滩上。
对此残暴作风感到愤怒的百姓,当天夜里在城内各处贴上了许多标语,上面写道:
天下是天下人的天下,关白之罪应核依照往例,由关白一人独自服刑,其罪不应及于妻孥。然而,如今太阁却让她们背负莫须有的罪名就死,以致灵魂永世都不得自由,这种作为岂能称为政道?为恶之人必遭天谴,相信因果报应终会降临其身……
因果循环
报应不爽
由这些慷慨陈辞的标语可以知道京都的百姓并非全然麻木不仁,而他们的愤怒也逐渐蔓延到了政宗的心中。
政宗并不认识秀次的三十四名妻妾,但是由粟野木工肋的口中得知,其正室名为一御台,并且生有四名子女。
一御台是曾和政宗一起在吉野赏花的菊亭晴季卿之女,据说年纪比秀次稍长。至于她所生的子女,则分别是:
嫡男仙千代丸(五岁)
二男百丸(四岁)
三男于十丸(三岁)
长女一之姬君
由于秀吉担心一旦留下这些血脉,则其长大成人后可能会找阿拾(秀赖)复仇,因此乃毫不留情地将其全部斩杀,以便永绝后患。
在三十余名妻妾当中,最可怜的莫过于第十一个被斩首的于伊万。由政景的口中,政宗得知于伊万竟是自己的表妹。
原来于伊万就是最上义光的女儿,与前来奥羽的秀次一见锺情,最后并且嫁给了他。
不!应该说是秀次对她一见倾心。当那时年仅十一、二岁的于伊万捧着茶盘出现在秀次的面前时,“嗯,这个小女孩长大后必然是东海第一美女。”
两年之后,秀次假装不经意地问道:
“对了,令嫒今年几岁了?”
他问来到京城的最上义光。
“小女今年已经十四岁了。”
义光未加思索地答道。
“我有意纳她为侧室,像她这样的美女……”
既是关白的请求,义光当然不能拒绝,于是只好立刻派人接于伊万上京。
然而,当年仅十四岁的于伊万抵达京城时,秀次已经被囚在高野山了。
当时正在伏见城的淀君得知此事之后,特地来到秀吉面前,为于伊万请命。
“什么?她连秀次的面都没见到?那么她是真的不知情喽!好吧,就照你说的饶了她吧!”
于是淀君立即派遣使者快马奔往位于三条河原的刑场,制止行刑人员对于伊万用刑。
然而,在刑场监督行刑的石田三成却告诉使者:
“你来迟了一步,行刑已经结束了。”
得悉噩耗的政景,连忙将于伊万被排在第十一顺位斩首的稍息传了回来。
(这真是一件惨无人道的事情!)
人类一旦踏进了不顾情理的血池地狱,则结果往往会变得更加慌乱。
事实上,一个曾经中毒过的恶鬼,可能存在于每个人的心中。
“政宗还没有来吗?好,我就把他的妻、子全部抓起来斩首示众。”
在狂乱的状态下,秀吉很可能会做出此一决定,因此虎哉禅师才会希望政宗赶快出发。
虽然政宗也了解这一点,但是这并不能减轻他内心的焦虑。
八月十二日当天,在京内百姓仍然对三条河原的处刑闻之色变之际,政宗终于抵达京城。而他第一个拜访的对象,却是施药院全宗。
尽管已经到了京城,但是政宗却依然脑中一片空白。他不了解对方到底有何打算,也找不到任何门路可以打通关节,因此根本无法想出能够有效消弭祸源的对策……
三
“咦,你到得很早嘛!”
施药院全宗以无比惊讶的表情迎接政宗。
原先他以为政宗抵京的日子,最快也要在八月二十日以后。
“相信你也已经听到外界的传言了。哎!谣言真是可怕。先是有人说关白的谋叛与你有关……如今却愈传愈可怕了。”
“哦?到底变成什么情形呢?”
“大家都说,真正主张谋叛的,其实是你本人,认为是你趁机煽动因为阿拾出生而心情郁闷的关白。”
“哼!真是一派胡言。那么,太阁殿下也如此认为吗?”
“虽然这个传言过于夸大,但是你该知道关白并不是一个非常贤明的人……”
全宗禀性善良,而且一向都非常照顾政宗。然而,政宗却从全宗的话里,知道对方的计划果然设想得十分周密。
如此完善的心理作战,是政宗从未遭遇过的。
所有能够证明自己无辜的证据,都被对方堵死了。更可怕的是,对方不但完全掌握了太阁在人性上的优点、弱点及骨肉亲情等感情的发展经过,而且巧妙地将其融入陷阱当中,使得政宗根本毫无反击的余地。
太阁认为自己的外甥虽然愚蠢,但是却绝对不可能背叛自己。
更何况,秀次的生母日秀是他唯一还在人世的亲姊姊。因此秀吉告诉其姊:
“一定是有人在背后怂恿他。”
而这也正是秀吉本人的想法。
秀吉在某些地方和信长极为类似,虽然处事果断、残酷,但基本上仍不失为一个善良而富有人情味的人:虽然在战场上杀人如麻,但是却从来不恨人,故可以说是一个充满矛盾组合的战国英雄。
正因为他的性格鲜明,所以很容易为人所掌握,并且针对其特点设计了这项阴谋。
筹划这项阴谋的主角,当然就是石田治部少辅。不过,除了治部以外,还有谁会欺骗秀吉呢……?
(一定还有其他实力强大的人与治部联手……)
政宗首先将母亲保春院和粟野木工助的事情,一五一十地告诉了施药院全宗。
木工助是父亲辉宗特地为政宗之弟小次郎聘请来的师父,后来由于身为母亲的保春院偏爱小次郎,因此他也加入了毒杀政宗的计划。
事发之后,木工助遭政宗驱逐出境,于是辗转投入关白的门下,并且决心痛改前非。关白深知其内心的悔恨,因此特地居中斡旋,希望政宗答应让他重回伊达门下。
“只是如此而已!我敢向天地神明发誓,除了这件事情以外,我和关白绝对没有任何牵连。”
依目前的情形看来,最好的方法就是尽快找到一些知己,因此这时政宗的语气格外地认真、诚恳。
听完政宗的敍述之后,施药院不觉长叹一声。
“原来如此,我完全了解了。不过,你还是很难洗脱谋叛的嫌疑。”
“谋叛的嫌疑……?”
“正是!太阁殿下认为,除了粟野事件之外,一定还有其他因素促使你计划此一阴谋。”
“是谁在旁蛊惑他的呢?”
“当然是淀夫人喽!”
“哦?太阁怎么会相信淀夫人所说的话呢?”
“那是因为太阁殿下深信,自从当初他将蒲生封于会津之后,你就一直怀恨在心……”
“怎么又会扯上会津的幽灵问题呢?”
“为什么不呢?他们认为,你必然会找机会一吐胸中的闷气……因此这段期间你所遭遇的一连串事情,都被联想成别有用心。比方说,他们一直认为当初是你和母亲保春院合谋,联手杀害了弟弟小次郎……”
“等等!你是说,他们认为我和母亲联手杀死弟弟……”
“是啊!因为令弟对太阁心悦诚服,极力主张要追随殿下,所以你和令堂便联手杀死了他。”
政宗不禁哑然。
“这么说来,他们认为木工助是帮助我和母亲杀死小次郎的共犯喽?”
“或许是吧?毕竟,伊达大人的才智之高,是有目共睹的。而且你行事向来周密,甚至连花押上都会穿上针孔……因此在杀死小次郎后,不论是驱逐木工助或让母亲逃回最上家,全都是做给外人看的,真正的目的则是要使木工助潜伏在关白的身边。换言之,你故意在关白身旁安置了一名亲信,藉着朝夕相处的机会,鼓动关白起而谋叛。”
政宗闭上双眼,两手用力地紧握住。
对方的陷阱设想得如此周密,甚至连政宗都自叹弗如。
“除此之外,还有别的事呢!”
全宗以同情的口吻说道:
“阿拾的诞生,正好让你趁机鼓动已经陷于狂乱的关白起兵谋叛……证据之一,便是伊达大人曾经在某个狩猎场上与关白殿下密谈。此外,据说石川五右卫门也曾经和伊达大人有所交涉。”
“什么?连石川五右卫门这个盗贼也被当作证人?”
“是的。据说在你的精心策划之下,五右卫门乃奉了关白之命,潜伏在伏见城内搜集情报。”
“哼!太阁殿下相信他们的说辞吗……?”
“这是淀夫人说的,太阁当然深信不疑。”
“那么,到底是哪个家伙让淀夫人相信这种说法的呢?”
“我不说相信你也应该知道。总之,这是一个精心设置的陷阱,恐怕你是很难解释得清了。”
“你对政宗的关爱,令我十分感激。不过,今天的谈话绝对不能传入秀吉殿下的耳中……嗯,看来一切都已经太迟了。”
在与全宗会谈之后,政宗深觉若非自己太过粗心大意,也不致使事情演变至不可收拾的地步。
如今,所有被对方用来诬陷自己的人证,如秀次、五右卫门、小次郎及蒲生氏乡,都已经不在人世,使得政宗根本无从辩起。
当然,现在若是再随意妄动,则无疑是给对方攻击自己的机会。
“就这么办吧!请你告诉太阁殿下,就说我马不停蹄地赶到京师之后,特地来到你的府邸,向你表明内心的惶恐,并且希望获得殿下的谅解。”
“我知道了!明天一早我就去见殿下。”
“此外,还有一件事想拜托你,能否请你派人将留在聚乐第府中的留守政景找来呢?”
“没问题,我立刻就派人去。不过,对于家中一统的问题,你是不是有所计划呢?”
说到这里,全宗突然压低了声音:
“不如这样吧?你不妨将家督之职让给兵五郎,然后向殿下表示有意隐居。”
“这件事等我见到政景以后……”
政宗着实委决不下。事实上,全宗根本不了解他内心的想法。
(我这奥州第一的食人虎,真的就这样被石田锁得死死的吗?……)
四
全宗之所以建议政宗隐居起来,是因为他认为除此之外,已经没有任何方法可以救得了政宗。
然而,猫夫人所生的兵五郎,目前实岁也只不过是个四岁几个月大的幼儿罢了……
(毕竟,关白一家人的遭遇,未必就会发生在我的身上……)
一般而言,解决问题的方法不外两种。一种是鼓起勇气斩除祸根,另外一种则是抽丝剥茧,对所有的疑问耐心地一一加以解答。
然而,依目前的情况来说,两者的通路都已被对方堵死,根本无法采用。
即使真的派人前去刺杀石田三成,根绝促使淀夫人传话的根源,却可能导致反效果。
“事实真是如此吗?”
结果反而加深了秀吉的疑念。
另一方面,如果想要采取抽丝剥茧的方法,则苦于没有充裕的时间。
令人担心的是,一旦这个问题延宕过久,则太阁甚至可能连自己的胞姐都会斩杀,更何况是政宗一家呢?
“连关白都杀了,政宗有什么舍不得的呢?”
如此一来,爱夫人、猫夫人、兵五郎和五郎八姬等人,就会遭到和关白的妻子们相同的命运。
事实上,这个阴谋的最终目的,就是要置政宗一家人于死地。
在全宗的通知下,留守政景匆匆赶到。当政宗看到叔父出现在自己的面前时,只得勉强一笑。
“政景,人生真是到处都布满了陷阱啊!”
“殿下!这时候你还笑得出来啊?”
“哈哈哈……放心吧!政宗生来就是一副不死之身,不会这么容易就被人烹醢的。”
“这我当然知道。就我所知,如今甚至连一向和治部少辅关系良好的前田玄以,也对伊达家抱持同情的态度。”
“你看,如此一来我们不就可以打开一条活路了吗?明天一早,你先到伏见城的官邸去见德川大人吧!”
“拜见德川大人?殿下你的意思是要依靠他……”
“依靠……我才不会去依靠他呢!”
政宗大声说道:
“我伊达政宗即使身逢灾难,也不会去依靠神佛或其他人,这一点你不要忘了。”
“是……那么,我该对德川大人说些什么呢?”
“我之所以派你前去和德川大人交涉,就是要你告诉他,石田三成已在伊达家最重要的生命之井当中,丢下了一块巨石堵住泉水涌出的出口,以致我们面临无水可暍的窘境。”
“无水可喝?你的意思是说,我们可能会死……”
“正是如此!为了求得生存,我们必须除去这块巨石。但是由于人手不够,因此需要找其他人帮忙。”
“殿下是指德川大人吗?”
“你不必担心,德川家也有需要我们帮忙掘井的时候呢!到时,恐怕他非得找我帮忙不行了。”
留守政景不可思议地眨了眨眼,然后抬头望向政宗。
“殿下,你和我们的父祖一样,始终都保有不肯服输的决心。”
“我很高兴自己能和先祖有相同之处。总之,我并不想依赖他人,因此你可以问问对方,究竟有没有帮我挖井的打算。事实上,我只需根据德川的答案,就可以知道他的才干了。”
“嗯,我知道殿下的意思了。你是要我绝对不能向对方摇尾乞怜,而是尽力游说对方成为我们的同志。不管怎么说,政景终归是伊达家的血脉,因此我绝对不会低声下气地请求对方,让殿下蒙羞的。至于往后的事,殿下到底有何打算呢?”
“我会乖乖地坐在这儿。你也知道,放在刀俎上的鲤鱼是动弹不得的。”
“的确如此!殿下毕竟是个聪明人……不过,我还有一件事必须请问殿下。”
“是有关把督家之职让给兵五郎的事吗?”
“啊?殿下,连你也这么认为……”
政宗摇头苦笑。看来全宗和前田玄以早已共同讨论过,并且一致认为这是政宗唯一的生存之道。
“仔细听着,政景。俗话说三十而立,我今年尚未年满三十,连立都不曾立过,怎么可以就此隐居呢?”
“嗯!”
政景低声嘟嚷着。直到这时他才知道,原来政宗并没有隐居的打算。
(但是,如果能因此而保全性命……那就又另当别论了。)
尽管心里这么想道,但是政景依然遵照政宗的吩咐,于翌日一早朝伏见城的向岛出发。
家康故意让政景苦候良久才出现在客厅里,并且露出不悦的表情。
“让你们这些人辅佐政宗,真是一大错误。至今我才明白,不管主君有多么杰出,一旦周围没有贤臣辅佐,则终究无法立家。我先警告你,不要在我面前诉苦。”
“这么说来,你已经……知道我家主人的计划喽?”
“我不知道!不过,即使我知道也不会告诉你。很多事情只要不说出来,就不会引起问题。”
“事实上,主人之所以要我来此,是为了告诉你,有位狡诈的家伙在伊达家最重要的生命之井中丢下了一块巨石,正好堵住了井水的涌出口。”
“既然是重要的生命之井,你们这些为人家臣的就应该尽全力保护才对呀!”
“是……是的!的确是我们这些家臣的疏忽……”
“对不起,我很忙。”
家康打断政景的话:
“现在我根本没有多余的时间帮忙伊达家掘井。请你转告政宗,家臣的疏忽就是主人的疏忽,所谓强将手下无弱兵,请他千万不要忘了。现在我已经完全了解你的来意,而且也告诉你我无能为力了,是不是可以请你离开呢?坦白说,伊达政宗想要向他人求助的表现,更加证明了他是一个胆小鬼,同时也使我更加地看轻他。”
留守政景不禁面红耳赤。虽然此行的确是来向家康求助,然而对方拒人于千里之外的高傲态度,却使他非常生气,因此乃决定采取高姿态。
“家康大人,你误会了,我并不是来求你帮忙的。”
“即使你真的请我帮忙,我也无能为力。”
“我家主人曾经说过,只要看你的回答,就可以知道你的才干了。因此,方才你所说的话,我会一字不漏地转达给主人知道。”
“很好,事情本来就是如此,我只是一个旁观者而已。更何况,既然主人是胆小鬼,家臣也懦弱无能,那么又怎能奢望获得他人的帮忙呢?”
家康大笑数声之后,接着又以略带嘲讽的语气说道:
“我曾经听说伊达家有很多优秀的家臣,然而事实却非如此。眼睁睁地看着主人遭到流放的命运……这些家臣的胆怯作风,实在令人无法苟同。”
留守政景忍不住气呼呼地站了起来。
(罢了!这么冷酷的人,怎能冀望他会帮助我们呢?)
政宗固然自负、倔强,但是这一次所遭遇的困境,却非得请求他人协助不可。令人意想不到的是,家康不但不肯伸出援手,而且还展现出人性中最丑陋的一面,真是令政景觉得齿冷。
五
在京内各处,正盛传着各种传闻。
有人说伊达政宗之所以迅速进京,并不是因为害怕被秀吉治罪,而是来指挥留在京师的一千多名家臣群起暴动,焚烧京师的街道,救出其妻孥,然后堂而皇之地班师返回奥州。
因此,他一返回京城之后,就住进了施药院法眼的家中,精心筹划一切事宜。然而,当秀吉派遣诘问使前田玄以、寺西筑后守及岩井丹后等三人于八月二十日前来调查详情时,政宗却表现出截然不同的态度。
“我和关白谋叛之事没有任何关联。”
但是一等使者离开之后,政宗随即命人锁上大门,然后在聚乐第的大宅裹制造火药,准备谋取秀吉的性命。
诸如此类的传闻,下停地在街头巷尾之间流传着。
事实上,这类传闻之所以产生,是由于伊达军在出征高丽之前,华丽军列的记忆仍然深印在人们脑中,而且又在战场上立下了三国第一的功勋,因此一般的老百姓自然而然地对其威力感到敬畏。
传闻并且指出,这些以精悍闻名的伊达众,正聚在藩邸里闭门演练战技。
“当大门打开的那一瞬间,也就是京师失守之时。”
有些人甚至言之凿凿地表示,亲眼看到有好几挺大炮偷偷地运进了宅内。也有人说,宅内有许多头戴尖帽的枪队,日夜不停地演练突击战术。
还有人说,政宗运送了大批的兵粮进入宅邸内,而先前借住在他处的藩士,也陆陆续续返回其身边。
当然,这些传闻也传进了五奉行及秀吉的耳中。
当时,秀吉已经决定好处分政宗的方法了。他准备把政宗流放到五岛列岛,然后让年仅六岁的兵五郎继承每年二十万石的家督之职,并且充当人质,上京陪伴与其年龄相近的秀赖。
(那么,伊达家中该由谁来治理呢?)
在尚未决定人选之前,秀吉打算让前田玄以或施药院全宗全权负责。
石田三成对此当然极力反对,不过当时的秀吉,并没有老到足以成为三成之傀儡的地步。
“政宗毕竟是奥羽名家,因此一旦令其家臣四处逃散,则日后反而可能酿成麻烦。”
另一方面,原本认为政宗必然难逃流放隐居命运的家臣们,在政宗抵达之后,却突然由意志萎靡而变得奋发昂扬。
(政宗一定有什么企图!)
因为很多人都有这种想法,所以在传言四起之际,京里面的百姓们纷纷变卖家产逃出城去,似乎想把此地拱手让人。
“快把江户的大纳言找来,我相信他一定掌握了某些情报。”
在前田利家、宇喜多秀家、毛利辉元、小早川隆景等人的连署下,秀吉终于颁布“御旨”,火速地召家康前来。
家康仍然不改其面无表情的本色来到秀吉面前,但却出人意表地率先开口说话。
“殿下,市中有关伊达徒众的传闻,你都听到了吗?”
“嗯!我就是想听听你的意见,所以才特地召你前来的啊!那么,传闻是否属实?”
“大概是真的吧?据我所知,那些一身傲骨的伊达家臣们,都已经来到京里了。”
家康指的,乃是片仓、藤五(成实)、留守、亘理、国分、白石、原田、石母田等人。
“这些拥有五万石以上的大名及足以指挥两千人以上的勇将,总数约在十九人左右。”
“这么说来,你也认为他们打算在京里制造暴乱,乘机将京城夷为平地喽?”
“不!我绝不会让这种事情发生的。”
家康斩钉截铁地说道:
“一旦让他们簇拥着政宗返回奥州,则我们势必得要立刻中止对高丽用兵才行。”
“什么?你认为伊达真有这么大的力量吗?”
“正是如此!所谓强将手下无弱兵,伊达的家臣绝对不会眼睁睁地看着政宗被流放到外岛去的……一旦其家臣们决定返回奥州,则势必与太阁的部队发生冲突。可想而知的是,这场战争必定比攻打小田原之役难上数倍,同时我们还必须应付国外的战争……这实在是很难兼顾到的。”
“嗯!这么说来,你认为他们都是抱着必死的决心喽?”
“正是如此!据我所知,他们的内心都感到非常气愤。”
“那么依你之见,该如何收拾善后呢?”
“只好饶恕政宗,让事情尽快结束喽!”
“大纳言!”
“在!”
“这好像不是你会说的话嘛!为了高丽之战,我就一定得要颁旨赦免这个存心拆我台的家伙吗?这未免太不合情理了。”
“这的确是不太阁乎常理,不过殿下可别忘了,现在生气的人是政宗啊!由他一接到你的诏令就立刻上京的表现,显示他希望能洗清自己的嫌疑,而且他的一族侍从家臣都抱持着必死的决心而来,更何况目前并没有足够的证据能证明政宗的确涉有重嫌。”
“什么?连你也认为政宗并未煽动关白?”
“臣惶恐之至。不过,像政宗这么绝顶聪明的人,怎么可能背叛殿下,自取灭亡呢?”
秀吉慢慢地咀嚼这一番话。
(甚至连家康都认为政宗是无辜的……)
想到这裹,他有如被人浇了一盆冷水似地。
“这么说来,大纳言,你认为政宗是无辜的喽?”
“殿下,我想你也不认为政宗会如此愚蠢吧?像他这种凡事小心翼翼、精打细算的人,怎可能做出此一错误的决策,使自己陷入万劫不复之地呢?”
“嗯!”
“因此,为了天下百姓及后世子孙着想,我认为殿下应该放他一马。”
“可是……大纳言,这恐怕很难吔!”
“为什么呢?”
“如果我饶恕了他……岂不表示我的想法有错吗?”
家康忍不住咧嘴笑了起来。
“父母经常会过份苛责子女,但是也会藉着各种不同的形式来原谅子女。既然你不可能中止高丽之战转而攻打伊达家族,那么何不展露父母般的慈颜,原谅政宗呢?如果殿下愿意的话,家康自愿负责处理此事。”
“哦?这么说来,大纳言愿意当着诸侯面前代政宗请命喽?”
“不、不!”
家康忙不迭地挥动那熊一般的大手。
“现在并不是家康为他请命的时候,所以我不会这么做的。不过,我会想出一个可以让殿下顺理成章地原谅他的方法。”
“好,那么一切就拜托你了,大纳言。”
一旦事情明朗化后,秀吉也变得大方起来。
“你好好地安排一下,务必让其他的奉行都成为你的证人,知道吗?大纳言。”
家康郑重地行了一礼,然后转身离去。
六
在伊达位于聚乐第的宅邸里,家臣们全都抱着必死的决心,因此士气显得格外昂扬。
尽管传闻指称伊达众计划焚毁京城,然后堂而皇之地返回领地,但是事实上他们并不准备这么做。
如果真的有意烧城,则恐怕连大阪城也无法幸免,然而他们真正想要做的,只是放火烧毁聚乐第附近的藩邸罢了。当然,如果先前的谣传属实的话,则恐怕石田三成会比秀吉更加慌张。
“这么一来,也许能找出一些妥协的办法。”
“既然把生命都豁出去了,还有什么可担心的呢?”
不过,在政宗到来之前,他们的想法完全不同。原先大家都抱着消极的态度,认为凡事能忍则忍,只求平安就好,但是如今由于生命受到威胁,因此立场完全改变。
不可否认的,促使他们下决心不依赖他人的主要原因,是由于遭到家康无情地拒绝。
“这只奸诈的狐狸!现在,既然先前的希望已经落空,大家还有什么好办法呢?”
直到此刻,留守政景仍然对家康的做法感到气愤。但是当他把自己的想法说出来时,却遭到政宗严厉的斥责。
“政景,不要一副愁眉苦脸的样子,我们原本就不打算要倚靠他人的呀!正如那只狐狸所言,今天的事完全是因为我们自己的警觉性不够所致。那个家伙虽然蠢笨,但是做事却非常谨慎、小心。”
虽然嘴里这么说,但是对于自己被讥为胆小鬼一事,政宗却始终无法释怀。
(既然对手是太阁殿下,那么即使没有他人的帮忙,我也要一举成功!)
对于政宗的表现,连京童们都忍不住击节赞赏:
“真不愧是伊达家的子孙!”
但是在喝采之余,却又不禁为他的未来惋惜。当此之际,所有的人都认为伊达众将会自京中消失。
不过,一旦有了必死的决心之后,则情形就完全改观了。在不想依赖他人、也不愿意有人介入的情况下,自然能够利用现有的条件打开活路。毕竟,以秀吉目前的情况看来,根本没有余力在征伐高丽的同时,出兵攻打奥州。
(连我都没有想到这一点,难怪家康要说我粗心、胆小了……)
经过一番省思之后,政宗开始搜购火药的材料,并且正如传闻所言一般,开始闭门制造火药。
至于传闻所谓政宗命人运来了数挺大炮,则完全是空穴来风。事实上,人们口中的炮弹,其实只不过是个纸糊的酒桶罢了。
政宗一共做了将近二十个纸糊的酒桶,准备在从聚乐第撤退的夜里,向天际发射五彩焰火。
“伊达军队趁着黑夜,乘着云雾凭空消失了。”
如果不以如此浩大的声势撤退,则很难平息政宗内心的怒气。
当然,如果这个计划真能付诸行动,则伊达政宗便是烟火的始祖了。事实上,这种制造彩色火药的技巧,是政宗自一位在边界遇到的南蛮传教士那儿学来的。
此时政宗已经领悟到,如果只是一般常识内的思考,那么绝对不会做出惊人之举。同理,如果只是遵循虎哉所传授的禅道或自己盘坐悟道所想出来的方法,则往往只会使事情变得更糟。
就在他们忙着准备制造火药之际,聚乐第里突然发生了一件非常奇妙的事。
那是在九月二十三日的早晨。
一早就在宅内巡视的留守政景,突然神色慌张地跑到政宗父子的房间里来。
“殿下,治部又在要诡计了。这一次,他竟然把高牌竖立在门前。”
“什么?高牌……”
“殿下请过目。他说这家的主人伊达政宗和最上义光合谋,准备夺取天下……”
“什么?说我和最上义光合谋……”
对政宗而言,这是最令他感到痛心的话。
事实上,政宗目前和最上义光并没有联络。不过,等他回到奥州以后,他自然就会这么做。
这不仅是因为母亲保春院的事情进行得非常顺利,同时也是由于义光对女儿应关白秀次之请而上京,结果却连秀次的脸都还来下及见到,就被处死在三条河原一事极感悲愤之故。
(直到目前为止,治部仍然不断地在讨好阿拾和淀君……)
盘据在义光内心的反感,使得他愿意尽释前嫌,和政宗携手合作。
政宗自政景的手中接过高牌,脸色怵然变得苍白。
(他为什么这么执拗呢?……)
既然会在伊达家门前设立高牌,那么想必在京城及伏见等地也竖立了相同的东西。
(如今,甚至连最上家也卷入其间……)
如此一来,岂不阻断了和母亲和解的管道,使双方的谈话无法顺利进行了吗?
面对这种情形,连政宗都不得不承认对方的奸智的确高人一等。
令人气恼的是,对于三成咄咄逼人的作法,自己居然没有反击的余地。
唯今之计,为了不显得太过怯懦,伊达家也必须竖立高牌才行。
“真的要这么做吗?”
如果真要站在责备的立场,则责备的话语永远也说不尽。既然对方可以诬陷政宗意图割下秀吉的首级或毒死阿拾,则伊达家人当然不能继续保持沉默。
但是,在还来不及针对这些不实指控一一加以澄清之前,伊达家就已经被逼得走投无路了。
“最上家自有最上家的智慧,赶快把这块高牌折断,千万不可让其他人看到。反正,我们已经决定好要怎么做了。”
在斥责政景的同时,政宗的脑海里不断浮现保春院和义光愤怒的姿态。
七
伊达家的内部,多半属于作风踏实的稳健派人士。
此外如片仓景纲,则是属于智慧型的人物。至于中岛宗求、汤目景康(后来的津田景康)等人,则认为政宗应该针对外界的谣言提出辩解,藉以消除太阁内心的疑惑。
问题是,虽然政宗有心消除太阁的疑惑,但是由于有人在一旁进谗言,以致真实永远无法传进太阁的耳中。
由于无法晋见太阁,因此,这些谨慎派的人士只好每天带着诉状在市中徘徊,希望能够遇到太阁外出,以便将诉状直接交到秀吉的手中。
结果皇天不负苦心人,中岛宗求及汤目景康两人终于?t>在九月二十二日当天,实现了他们的梦想。这一天,当两人发现秀吉乘轿准备外出狩猎时,即偷偷跟着舆轿来到了津田原。
“殿下,我有事情要求你,有事情……”
汤目景康将绑在竹竿上的直诉状递给了秀吉的护卫长。
这时秀吉突然下令停轿。
“哦?原来是伊达家的家臣,你们对主君的忠诚的确可嘉。”
虽然有人说秀吉对于汤目两人拦路告状之事大为震怒,不过以秀吉喜欢演戏的作风来看,应该不会表现得如此缺乏风度才对。
当汤目和中岛两人把直诉状交给了秀吉之后,由于并不知道结果如何,因此并未向政宗报告。
殊不知政宗早已由其他人的口中得知此事,只是因为知道他们的出发点完全是基于一片好意,所以就故意装作不知、也不想多加询问。
二十二日早晨在伏见城的大内,当秀吉正在聆听侍卫朗读昨日(二十二日)由伊达家臣处送来的诉状时,德川家的布施谷久兵卫、牧野主水及水竹仲左卫门等三人奉了家康之命,特地送来一样东西让秀吉过目。
“什么?江户>的大纳言派人送东西过来?好,先让他们在庭院裹等着吧!”
秀吉认为家康必然已经想出解决政宗之事的方法,因而心中不免怀有期待。
当三人的身影出现在庭院裹时,首先映入秀吉眼帘的,是布施谷久兵卫拿在手上的全新白木高牌。
(嗯!这其中必然暗藏家康的计谋。)
秀吉故意蹙起双眉来到三人的面前。
“希望殿下看了以后心情更加开朗……”
然而秀吉却对三人说道:
“我一点也不觉得高兴!”
他高声怒吼:
“今天早上我一点都不高兴!咦,这是什么高牌啊?”
“启禀殿下,这是竖立在德川家门前的牌子,所以大人特地命我等送来给你过目。”
“读给我听吧!我的眼睛已经不行了。”
“遵命!这高牌上面写的是……”
布施谷久兵卫举起高牌,由木野主水高声朗诵。
“伊达政宗和羽前山形的最上义光合谋想要取得天下,真是罪大恶极!”
“就只有这些吗?”
“是的!不过,后面还记载有文禄四年九月二十三日等字样……”
“这没什么好奇怪的嘛!为什么大纳言要把它送给我看呢?”
“大纳言认为这其中必有隐情,因此命我们即刻送来请殿下过目。”
秀吉脸色阴郁地说道:
“这只老狐狸想的就是这个计策吗?他自己怎么不来……”
说到这儿,他突然忍不住似地放声大笑。
“哈哈哈……原来如此,原来如此,我知道了。这种专门用来欺骗小孩子的高牌,恐怕连大纳言也会感到十分吃惊吧?”
“是的!我家主人认为有人要狙击天下,因此他绝对不能坐视不管……”
“哈哈哈……你告诉大纳言,请他放心吧!这种专门欺骗小孩的高牌把戏,我怎么会看不出来呢?不过,他还真是一个心思细腻的人。我想,这一定是憎恨政宗的人所耍之小伎俩。由此看来,先前对政宗的所有指控,必然也是为了报复私怨而凭空捏造的,现在我终于完全了解了。你们回去告诉德川,我并不是会轻易被小人蒙蔽的人,如今我对政宗的疑虑全都解开了。”
三名使者抬头望着秀吉,表情愕然。但是秀吉却仍毫不在意地大笑不已,并且猛跺地板召唤茶坊主。
“坊主,立刻将玄以、施药院全宗、寺西筑后及岩井丹后等人全部叫来,我要派他们到伊达家去。什么?筑后和丹后都不在……真是些愚蠢的懒惰者。如果他们再继续怠惰下去的话,恐怕就要变成狐狸的饵食了。赶快派人把他们找回来,就说殿下非常生气。哈哈哈……这样就行了。好,把高牌放在这儿,让其他人也来看看吧!”
不论如何,秀吉依然对政宗抱持着好感,所以才愿意原谅他……
八
反观一手策划此事的家康,则不曾再进一步表示任何意见。
不过,根据后来的考证,据说竖立这块高牌的人,实际上是受家康之命去做的柳生但马守宗矩。
当时宗矩正负责教导称为又右卫门的秀忠兵法,是家康的亲信大臣之一。由此下难想见,他的智略必然来自于家康。当然,也有人认为这纯粹是宗矩个人的行为。
后来当政宗在江户家中举行能乐表演,招待代替二代将军秀忠前来的宗矩时,宗矩慨然表示:
“真不愧是陆奥名曲,今日有幸聆听,实乃本人之福也。”
这次拜访政宗之行,宗矩还带了一位名叫村田弥三的家臣前来。弥三乃柳生家的男子,其剑术系由素有“绝世名人”之誉的宗矩之父石舟斋亲自传授,是一个对石舟斋、宗矩、十兵卫三代忠心耿耿的老臣。
由此想来,他一定就是奉了宗矩之命到处竖立高牌的那个人。因此,政宗特地命人送来一个大钱瓶,然后说道:
“你可以把手伸进去抓钱。”
他告诉弥三。在这个瓶口直径为七寸五分的瓶中,装了许多小颗粒状的二分金。
弥三诚惶诚恐地把手伸进瓶中,等到手伸出来时,瓶内已经空无一物了。
对于他的惊人抓技,甚至连政宗都不禁瞠目结舌。
“哇!柳生家的人手掌真大!”
不过,真叫人感到惊讶的,则是以后所发生的事情——
翌日(二十四日),来自伏见城的太阁使者很快地来到了伊达家。
在前田玄以、施药院全宗、寺西筑后及岩井丹后等四人说明来意之前,伊达家人以为最后时刻已经到来,因此每个人都换上武装,来到门口迎接使者。
但是,当他们打开城门迎入奉行等人时前田玄以却迫不及待地开口说道:
“恭喜、恭喜!伊达少将的嫌疑已经全部洗脱了。”
此言一出,在场者除了政宗以外,其余重臣无不瞠目结舌、面面相觑……
“虽然嫌疑已经洗脱,但是由于传言指称贵府与关白谋叛之事有所关联,以致家臣们心生不满,因此太阁希望这些重臣们能够交出连署的誓书,表明永世不忘殿下的恩德。”
“这么说来,我不必隐居,也不会被削减封地喽?……”
“是的!既然已经证明你并没有异心,当然必须免除一切的刑罚。”
接着他又继续道:
“大人为了你们,可是费了不少的心力喔!”
他所说的大人,当然就是指德川家康。不过,当时伊达家的重臣们并未察觉到这一点。
他们认为,政宗这次之所以能够平安归国,完全是由于前田玄以及施药院的大力协助。
“由于局势不稳的传言不断地在市中流传,因此希望你们能打开家中的大门,澄清外界的疑虑。”
“遵命!”
就在当天,重臣们交出共有十九人连署的誓书。
起请文如下:
一、世间对政宗不利之传闻,自前年迄今已曾数度发生,然殿下均能加以宽贷,实令政宗不胜感激。此次有关唆使秀次公谋叛之传闻,殿下仍能一本毋枉毋纵之初衷,深入调查并且不予计较,致政宗得以全身而退,家臣们对此恩德永志不忘。
二、为表示对殿下之感谢,今后凡是殿下所降之旨,吾等必当戮力以赴,至死方休。
此外,对兵五郎殿下也愿本着效忠太阁之心,永速服膺其领导。
三、吾等誓言世世代代不忘殿下之厚恩。
右列各条如有违背,愿意接受上天的惩罚,纵使五雷殛顶、永世不得超生,也绝无怨言。
文禄四年九月二十四日
在此誓书上连署的重臣,包括石川中务义宗、伊达藤五郎成实、留守上野介政景及片仓小十郎景纲等十九人。
监督签名者,是施药院法眼、民部卿玄以法印、寺西筑后守及岩井丹后守等四人。
当四名使者以喜悦的心情带着誓书回去之后,政宗随即下令打开官邸大门,刹那间府内上下充满了热络的气氛。
在他们抱持着必死的决心之后,从来不曾想过事情会演变至此。
“直诉果然有效!”
“是啊!太阁毕竟还是非常同情我们。”
直到此刻,汤目民部景康和中岛伊势宗求才终于鼓起勇气,把当初向秀吉呈递直诉状的事情告诉政宗。
待两人告退之后不久,政宗的表情突然变得晦暗无比。
(真是这样吗?真的有效吗?)
也许真是如此吧?不过,世间之事是没有一定道理可以追循的。
(我必须再仔细想想,才能明白事实的真相。)
虽然事情已经过去,但是当天晚上政宗却仍无法安然就寝。
翌日一早,施药院全宗再度来到,并且告诉政宗一件令他极感震惊的事情。
原来秀吉已经奏请天皇册封政宗的长子兵五郎为从五位下的侍从,正式成为秀赖的侍卫。此外,并且为他举行元服仪式,赐予秀吉之“秀”字,名之为秀宗。
“这么一来,你就可以完全安心了。秀宗待在秀赖的身边,相信一定可以过得很好。”
对猫夫人所生的兵五郎而言,这种安排的确非常理想。不过,他只是一个未满五岁的孩子,怎么可以被当成人质呢?虽说他在名义上是从五位下的侍从官……到底秀吉对他有何打算呢……?
(这和太阁的智慧似乎不太相同……?)
“伊达大人,听说你因这次的事情而对殿下有所不满……有人这么告诉我,但是我们自认为把事情处理得很好,因此当然不会这么想。”
“等等!法眼大人,你说有人告诉你我对殿下有所不满……是谁这么说的?”
“是江户的大纳言。”
“什么?家康大人说我对殿下有不满之处?”
“是的!对于这次事件上的处理,表面上你显得极不信任,所幸由于家臣们的忠诚表现,才使你获得太阁的宽恕。此外,在家臣所写的誓书上并没有你的签名,因此家康大人认为你必然有所不满。”
“家康大人真的这么说吗?”
“我为什么要骗你呢?大纳言认为你不肯服输,所以才靠家臣向外求助,因而他也颇感不满。至于你嘛!是否真有不满的表现呢?”
全宗咄咄逼人地质问政宗。
“嗯!”
政宗支吾道。
全宗的这一番话,终于使他顿悟自己无法豁然开朗的原因。
当然,事实并不是像全宗所说那样,是由于自己好胜心强、不肯服输所致。实际上,问题的症结在于此次事件完全是由家臣为他承担一切过错,以致形成上下颠倒的情势。如果这种有违家风的作法继续存在伊达家的话,则必将引起家中的骚动……政宗本人也注意到了这一点。
“主人所遭遇的不幸,竟然必须由家臣出面道歉,藉以保持安泰……”
这么一来,家臣们必定会无时不刻地监视、批评主人,以“我们家的大事”为藉口,造成以下克上的事实。
“这么说来,德川大人完全了解我的不满喽?”
“啊?那么你是真的有所不满喽?”
“是的!不过事实正如德川大人所言,这封誓书原该以政宗的名义递呈太阁殿下,如有必要,再由家臣们副署才对!”
“那么,你对太阁对令郎任官的照顾有何感想?”
“我非常不满!”
政宗直言无讳。不过话一出口,他就察觉到自己的这番话,必然又会使对方心生警惕。
“让这么小的孩子任官,而且又赐予秀吉殿下的秀字,是不是想要令其操纵家臣,藉此赶走政宗呢?如果我猜得没错,让兵五郎任官一定是治部少辅的建议吧?”
“正是如此!治部大人对于你能洗脱嫌疑一事感到非常害怕,因此想要藉此向你示好。”
性情纯良的全宗,认为世界上根本没有恶人。
然而政宗却不这么想。事实上,他知道石田三成之所以要这么做,并不是为了表示友善,而是希望争取更多的时间重新武装自己。
他不仅是要以兵五郎为人质,同时还想利用兵五郎担任秀赖侍从的这段期间,瞒着伊达家的家臣们,达到操纵兵五郎的目的。
换言之,他仍然处心积虑地想要陷害政宗。想到这里,政宗突然暗叫一声:
(等一等!)
他抬头望向虚无的天空。
(家康居然连这么细微的小节都能注意到,而且了解我的想法,知道我心有不满,他到底是个怎样的人呢?)
打从心底冒出的一股寒意,使得政宗浑身战栗不已。
原来像自己一样足智多谋的人并不少。
太阁就是最好的例子。当他在仔细衡量奥羽之乱及征韩之役的利弊得失之后,便当机立断地挣脱三成所精心设置的陷阱。
然而,三成却仍毫不气馁地继续编织下一个陷阱。而比三成更厉害的是,“政宗对殿下有不满之处。”
对政宗的想法了若指掌、对政宗的动向能够完全掌握的人,除了家康以外不作第二人想。
“嗯!”
年近三十的政宗想到自己的年龄,不禁又是一阵叹息。
(政宗啊!政宗!尽管你曾自诩为食人虎,但事实上却只不过是个尚未成熟的家伙罢了,你知道吗?……)
第三章 天下风船
一
太阁再度于伏见城召见政宗,是在四日后的九月二十八日。
向来喜欢大吹法螺的秀吉,这次对于赦免政宗一事,不知道又要吹嘘些什么了?当然,如果不能针对其吹嘘加以反驳,趁机报一箭之仇的话,则无法平息政宗心中的怒气。
当然,如果石田三成也在太阁身边的话,那么政宗希望自己能趁机掌握对方的想法,然后予以重重的一击。怀着雪耻的决心,政宗斗志昂扬地来到了伏见城。
在等待秀吉召见之时,三成来到政宗的面前。
“伊达大人,恭喜你呀!”
他以明快的笑容向政宗打招呼:
“这次的事情,有人暗中为你出了不少力哩!关于令郎兵五郎日后的安排,对方也居功厥伟,因此等你见过太阁殿下之后,最好前去拜谢一番。如果你有这番心意,那么我很愿意为你引路。”
“哦?我根本不知道有这回事。敢问石田大人,你说的那个人到底是谁呀?”
“当然是秀赖的母亲喽!”
三成爽快地答道:
“主母对于伊达大人可是照顾有加喔!”
“噢?你是说淀夫人为了政宗……”
“是啊!她不但照顾你,而且还照顾兵五郎呢!”
政宗无言以对。虽然明知对方心怀下轨,但是却又莫奈他何。
“政宗在此先行谢过,希望你为我引见。”
“好,那么你先到殿下那儿去吧!”
两人匆匆结束谈话,然后政宗便在小厮的带领下,来到了秀吉的起居室里。下过,他脸上的肌肉依然紧绷,表情显得十分困惑。
(三成终于露出了狐狸尾巴……)
在欣喜之余,他又觉得全身战栗。
能够不断地想出高明计谋的人,除了三成以外,应该还有其他人才对。
(难道真的还有其他人?)
在施药院法眼的告知下,政宗知道这次在暗中帮助自己的,是江户的大纳言。至于三成,则是为了博得淀夫人的注意,所以才故意这么说。
那么,三成为什么要玩这种把戏呢?政宗在见过太阁之后,终于知道了三成真正的目的……
这一天的太阁和政宗所想完全不同,显得格外稳重、沈静,似乎非常欢迎政宗的到来。
“你来啦?政宗!快过来吧!”
他的声音当中有掩饰不住的寂寞之情。令政宗感到讶异的是,秀吉的身边居然没有奉行和小侍卫陪在一旁。
他的头上包着紫色布巾,瘦削的脸颊使肌肤显得特别黝黑。
“殿下,你的心情似乎不太好喔!”
“你也看出来啦?事实上,我的年纪已经大了,还能有几年好活呢?”
“殿下请别说笑,你不是还藏着虎精丸吗?”
“那有什么用呢?如今连我那些年轻的妻子们,都对我的表现很不满意了。不过,像你这种血气方刚的年轻人,是无法体会我的悲哀的。总之,以后有很多事情还请你多多帮忙。”
由于不知道秀吉的用意何在,因此政宗只能沈默地站在一旁。
“我作梦也没有想到,自己竟然会一下子老得这么快。也许我应该少娶几个妻子才对,毕竟这是一件罪过的事哪!”
“殿下,我觉得你的心里似乎正记挂着某件事情。”
“正是如此!事实上,很多事情都令我挂念不已,例如秀赖的事、天下的事和妻子们的事……反正数也数不完。我一直以为自己还很年轻,因此疏忽了许多事情,结果如今反而一事无成。你能了解我内心的悔恨吗?政宗!”
虽然政宗对秀吉所说的话也有同感,但是在这敏感时刻,却不宜草率地回答。
“怎么样?政宗!假如,我是说假如,我在这十天或一个月内突然亡故的话,那么你认为应该把天下交给谁呢?”
政宗一听此言,心中不觉凉了一半。他知道秀吉正为某件事情感到困扰,但是这个问题却使他难以启齿回答。。
“就交给我政宗好了。”
当然,他不能以这种玩笑的口吻答覆秀吉的问题。
“我有些非常重要的决定。近日内,我准备奏请天皇册封江户的大纳言为内大臣,而前田利家则晋升为大纳言。我知道此人在年轻的一辈当中,是非常粗暴的大将,因此你认为我的决定适合吗?”
政宗沉默不语。他逐渐发现太阁并不是在开玩笑,而且对于自己的健康已经完全丧失自信。
“这么说来,殿下准备把天下交给江户的大纳言喽?”
“正是如此!若想让他继任关白之职,首先必须使他晋升为内大臣。如此一来,秀赖的师父前田也就可以顺理成章地改封为大纳言了。”
“那么,等到秀赖长大成人以后……”政宗的话还未说完,“那就得视他的才干而定了……”
太阁以强而有力的手势打断政宗的话:
“但问题是,在我家内部,有一个人一直极力反对江户的大纳言,我想你也知道那个人是谁吧?”
在那一瞬间,政宗的体内有如遭到电击一般。
(我当然知道!三成的行动已经将其心..意表露无遗……)
三成的一切计算,都是基于认为太阁不久人世而产生……因此才会有这一连串的胆大妄为的计谋。
(如此一来,终于找到解开那家伙行动之谜的关键了。)
二
在每个人的一生当中,都会遭遇到陷阱。除了疾病之外,对死亡的恐惧及死后的不安,也都是其中之一。
大自然神奇的力量,使得像秀吉这等聪明的人物,也无可避免地走进陷阱当中。对死亡的焦虑不安,使得在昨天之前还竭尽所能地侮辱政宗的他,今天却把这些事情全部忘得一乾二净。
既然已经把不愉快的事情抛在脑后,当然不免对政宗重新加以评估,结果发现他似乎是一个值得信赖的年轻人。
“我怀疑你真是一大错误,现在我才知道,事实上我是可以信赖你的。”
“殿下,你对我……”
“是的!由于治部身负辅佐秀赖之职,因此他认为江户的大纳言根本不该存在。”
“的确如此!”
“像他那种人,绝对不会想要他人的帮助。一旦我死了,他一定会想要趁机表现一番……不过在我看来,治部并没有这种能力。”
“那么,你认为江户的大纳言有此能力……?”
“是的!”
太阁颔首答道:
“因此我有一事要请你帮忙。希望你和治部、家康等人能够和睦相处,建立一个强固的铁三角,如此天下才能永远为我们所有。”
一听此言,政宗的内心猛然窜起一股奇妙的感觉。
原先他一直认为自己生得太晚,和天下争夺战已经无缘,但事实上似乎并非如此。
目前,天下仍然掌握在认为自己将不久于人世的秀吉手中,但是等他死去之后,天下就会像汽球一般,乘风飘向虚无的空中。
简言之,虽然三成不断地运用智慧,想要掌握能够操纵汽球的那根线,但是秀吉却想把绑着汽球的线交到家康手中……
(为什么秀吉不再向四面望望,把线交到政宗的手中呢?)
原先政宗认为已经完全绝望,但是如今看来似乎并非全然无望。
目前,秀吉正拿着这个烫手的汽球不断地呻吟……
“你在想些什么呢?政宗!坦白说,我之所以要兵五郎陪在秀赖身边,目的就是为了让你和三成和睦相处。”
“我知道!”
“天下既然已经为我们所有,当然就必须好好地治理。除此之外,我们还必须比其他人更具有忠义之气才行。”
“属下自当尽我所能……”
“而且,秀赖也会逐渐长大成人的。我把他交给前田来教养,相信不会有所失误才对。至于才干方面,也许他真的具备成为关白的能力也说不定!总之,一切都拜托你了。”
说完,秀吉掏出自己最心爱的一个香包送给了政宗。至于曾经引起骚动的秀次事件,则始终不曾提及。
“我有预感,自己已经快要走到人生的尽头了。但是最近为了迎接明朝的使者,必须重新整建伏见城,因此希望你能搬到此地居住,一方面协助筑城,一方面乘机和三成、家康修好,好吗?”
政宗有如置身五里雾中一般,抱持着复杂而又奇妙的感觉离开了秀吉的房间。
来到走廊之后,他看到石田三成正带着认真的表情等在那儿。
“现在我就带你去见主母吧!”
“好,那就麻烦你了。”
政宗慌忙跟在三成的身后,来到了淀君所在的宫殿。
(真是奇怪!似乎就在一瞬之间,天下又再度漂浮在我的眼前了……)
意识到自己即将死去的太阁,表现得和平常判若两人,甚至连伊达政宗都无法掌握他的心情。
(的确,天下就好像汽球般地漂浮不定……)
同年的十一月七日,后来因癌症而病故的秀吉,首次因大量吐血而倒下,并且二月初时一度陷入危急状态。但是后来却又奇迹似地突然好转,并于三月八日在病杨举行庆祝仪式。
由此不难推算,太阁察觉自己罹患重病,应该是在九月初才对。
在九月十七日这天,秀吉不容分说地决定将淀君之妹阿江与嫁予德川秀忠为妻,并且告诉家康,如果秀忠和阿江与所生下的第一胎是个女孩,那么一定要嫁给秀赖为妻。
正如秀吉所期待的一般,阿江与果然生下一女,而秀忠也遵照秀吉所言,将长女千姬嫁与秀赖为妻,不过这是后话。总之,当政宗正式被赦免,也就是九月二十八日时,秀吉就已经察觉到自己的病况,于是开始着手处理身后之事。
在三成的带领下,政宗来到能够眺望巨椋池的淀君之住所,并趁着等待的时间,重新调整自己的心态。天下的确开始浮动了,但是不论如何,绝对不会落入导致其浮动者的手中。
(三成到底基于什么想法,为何会想到把自己和淀君牵连在一起呢?)
如今,除了必须紧紧抓住汽球上的线之外,还必须具备敏锐的神经,才能昂然地面对一切,走向成功的道路。
“请通报主母,伊达少将前来求见。”
三成告诉神情肃穆的女侍正荣尼。
仔细想想,这实在是一件非常奇怪的事情。毕竟政宗是堂堂从四位下右近卫权少将的身份,而淀君虽是秀赖的生母,但也只不过是秀吉的侧室罢了,如今却必须对她执家臣之礼。
正荣尼态度傲慢地入内传达消息,然后由飨庭局出面带领他们来到起居室。
“是少将大人吗?请随我来。”
淀君拥着秀赖高高地坐在椅上,似乎完全不把政宗放在眼里。待淀君说完话后,大藏局突然声色俱厉地说道:
“少将大人有什么事要告诉主母的,请尽管说吧!不必有所顾忌。”
原来这个大藏局及飨庭局、正荣尼等三人,都是淀君的三家老。其中,大藏局乃大野道犬之妻,也就是传说偶而会取代太阁来安慰淀君的大野修理治长之母,正荣尼是丰家的旗本渡边内藏介之母,至于飨庭局,则是淀君之父浅井长政一族的浅井石见守明政这个在小谷城陷落之时,与长政一同殉死的武将之女。
如今,这三名老女人和目前住在大阪的太阁正室北政所相处和睦,不过诸侯之间对她们的评价并不好。
最令政宗感到气恼的是,不久之后他就必须把自己最心爱的儿子兵五郎送到她们身边,成为秀赖的小厮。
“这位就是……小殿下吧?……”
一切都显得十分滑稽,但由于对方拥有秀赖这项法宝,政宗也只好以这种方式打招呼。
“嗯,我想你已经从治部少辅那儿知道所有的事情了吧?你什么时候把秀宗送到小殿下的身边来呢?他应该已经六岁了吧?”
“是的,小犬虚岁已经六岁了,但实际上还未满六岁。”
“很好!小殿下现在只有三岁,等令郎来了以后,他们可以在一起玩。”
尽管政宗的内心有千百个下愿意,但是如今除了点头称是之外,根本别无他法。
是日,小殿下的师父前田利家并未前来,而由带领政宗前来的石田治部、大野治长及渡边内藏介等人控制全场。此外,还有十七、八名侍女陪在一旁,至于最珍贵的秀赖,则正躺在乳母怀中酣睡着。
“来人哪!快为小殿下的新家臣秀宗之父取杯来。”
淀君的确是个绝色美女。
(可是身上似乎太多油了。)
政宗暗想,除了丰厚的嘴唇和丰满的胸部之外,她的肩部和双膝也显得太过丰腴,但仍不失为美人胚子。不过,像她这种女人,并非政宗欣赏的类型,因此政宗戏谑地告诉自己,像淀夫人这一类的女子,唯有在没有女人之时,还可以滥竽充数一番。
(如果是我,宁愿选择爱姬。)
政宗不经意地将淀夫人和自己的妻子相比,同时又想起了秀吉所说的话。
“我万万没有想到自己会老得这么快,否则一定会尽早减少妻妾人数……”
他的这一番话,事实上是发自内心的悲鸣。如今仔细回想起来,其中倒也有其道理存在。
秀吉之所以会急速老化,追根究底乃是由于处死关白秀次所致。此外,他又将秀次的妻妾三十四人送上刑场,因而招致天谴,使得精气被怨灵吸尽。
此时政宗突然心念一动,想和太阁一样开个小玩笑。
“我很久不曾见到太阁殿下了,但是今天见了他以后,我发现他看起来似乎非常疲倦。”
“少将你也看出来啦?”
“是的!太阁还亲口告诉我,他那些年轻的妻妾们都对他很不满意……虽然这只是一句玩笑话,但是他的脸上确实显得十分疲倦……”
由于不知道说这些话时脸上该有何种表情,因此政宗只好佯装认真的样子缓缓说道。令他感到讶异的是,淀君听完这番话后,突然与三成互望一眼,蓦地满脸通红。
(真是奇怪!)
政宗一边继续恶作剧,一边仔细地观察两人的神情。如果传言果真属实的话,那么按理应该是年轻的大野治长脸红才对,为什么结果反倒是淀君面红耳赤呢?
“怎么会这样呢?小殿下还小……你应该提起精神、重新振作起来才对。果真如此,则应付年轻女性根本就是游刃有余……我只好这么告诉殿下。”
“你真的这么说了吗?少将……”
淀君似乎有意避开三成的视线似地站了起来。
“太阁殿下并不只是疲倦而已。事实上,他经常看医生呢!”
“你说殿下并不只是疲倦?”
“是的!也许他已经身染重病也说不定。不过,一旦这个消息传出以后,则那些居心叵测的人就会对我们采取不利的举动。”
“真是令人无法置信!居然有人胆敢忘记太阁殿下的恩义,对其家人不利……”
“当然会有这种人!”
淀君不自觉地朝他走了过来。
“所以我才特地建议太阁让你家公子前来陪伴小殿下。”
“政宗愧不敢当……敢问夫人,如果真的有人要进行阴谋,那么到底是在什么地方、什么时候进行呢?”
“是在……”
说到这儿,淀君突然想要试试政宗的胆识。
“据我所知,此人对我极为爱慕。”
政宗瞪大了双眼,不知该如何回答才好。
(好一个自信的女子啊!)
看来她似乎认为,既然自己能够博得秀吉的喜爱,就一定会有人在暗中爱慕她。
“你了解吗?少将……”
淀君依然面不改色地继续说道:
“万一殿下真有不测,那么此人就会把我和小殿下纳为己有,然后进行其阴谋。正因为如此,所以现在他才不断地谄媚殿下。”
“哦!”
政宗低吟道。事实上,除了这么做之外,他根本不知道该如何回应。更可笑的是,淀夫人似乎对自己的想法深信不疑。
“你的意思是说,对方不但觊觎你的美色,而且还想加害小殿下吗?”
“正是如此!此人既想夺取天下,也想拥有我……总之,他会不断地使出各种诡计,奸让自己的阴谋得逞……事实上,此人自一开始就不停地使出各种阴谋,甚至不顾羞耻地请求太阁将舍妹嫁给其子为妻。”
“这真是令人匪夷所思啊!敢问夫人,此人是……”
“那个人想要藉着其子娶了舍妹为妻的关系……与我们攀亲带故,不过我绝对不会同意的。少将大人,如今你们父子和我、小殿下,应该都是站在同一阵线的吧?”
虽然心中无此打算,但是政宗仍然表示:
“那当然……我们愿意为小殿下赴汤蹈火……”
他连忙表明心迹,并且很快地环视在座者脸上的表情。
似乎所有的人都不认为这是很奇怪的回答,当然更没有人显露出吃惊的神色。除了三名老女仆及站在一旁的侍女之外,连渡边内藏介及大野治长也认为这是理所当然的事情。
更叫政宗愕然的是石田治部少辅三成的态度。对于淀君这种愚蠢的妄想,三成居然只是在一旁静静聆听,不曾出言制止。
(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啊!)
政宗觉得自己有如置身梦境一般,然而这毕竟不是梦境。
待酒菜送来之后,淀君将酒杯放在政宗的面前。就在这时,政宗突然脱口而出:
“希望大家一切安好。”
“是的,我们一起为此举杯互祝吧!”
在座众人异口同声地附和道。
“上杉大人和伊达大人成为我们的同志以后,大纳言就不能有所作为了。少将大人,一切都拜托你了。”
政宗接过侍女手中的酒杯,心中虽仍一片狐疑,却一口乾尽了杯中的酒。
一杯酒下肚之后,政宗的心情也稳定下来了。
(是这样吗?真的是这样吗?)
虽然很想把酒吐出来,但由于觉得这种作法过于孟浪,因此只好极力按捺住。
(看来必须及早行动才行!)
尽管太阁身染重病的消息街未证实,但是此刻所上演的这一幕,却让政宗产生太阁已死的错觉。
石田三成始终以旁观者自居,冶然地坐在席上。不过,政宗却很想知道三成的内心有何打算。
依三成今天的作法来看,似乎有意迫使政宗有所觉悟,并针对妥协或挑战两个答案表明态度。
(即使选择挑战,我也会欣然接受,绝对下致辱及伊达家的威名。)
淀君衷心期待政宗成为自己的同志,因此非常高兴地和政宗一起举杯,并且举手召唤深受自己喜爱的治长。
“修理,你也过来喝两杯吧!我心中的重担终于可以卸下来了,对吧?少将!”
“是的!我已经很久不曾拥有天下……不!很久不曾喝过天下的好酒了。为免夜长梦多,我会尽快将兵五郎送到小殿下身边。噢!我醉了,我真的醉了……”
三
酒宴一直持续到黄昏时刻。
或许是因为喝了酒的缘故,三成居然毫不保留地把自己的计划泄露给政宗知道。直到这时政宗才知道,三成之所以一而再、再而三地欺侮自己,原来是因为他以为自己和家康是肝胆相照的盟友。
不过,政宗事实上并不是这么容易受人蛊惑的人。
比他早生数年的家康和秀吉,都是拥有丰富的人生经验之老奸巨滑者……但是除此之外,他们并无任何独特之处。
然而,对于不断地设下陷阱、终于得以消灭秀次的三成来说,颇受秀吉信任的家康就有如眼中钉、肉中刺一样,必欲去之而后快。
(三成认为,与家康交情深厚的伊达政宗,是唯一具有睥睨奥羽之地实力的人。)
因此,三成理所当然地会从这只小鸡下手,企图假政宗之手除去自己深恶痛绝的仇敌……
正因为有这种想法,所以才不断地对政宗也布下许多阴谋。不过,这只是三成牛刀小试的结果而已。
只可惜三成将最后一刀用在关白谋叛的事件上,结果却遭遇了前所未有的大失败。
这当然是由于家康的助言……事已至此,三成只好转而笼络政宗,以便在秀吉死后,成为执行遗言的主角。
因此他才想出以政宗之长庶子兵五郎秀宗为人质的方法,试图藉此钓住政宗。事实证明,三成对于政宗人情及性格方面的分析,果然丝毫不差。
如此一来,政宗根本没有退路了。
“治部大人,趁着淀君夫人酒醉未醒之际,我有些事情想和你谈谈,能否借你的房间一谈呢?”
政宗脚步踉跄地告诉三成。
三成慎重地点了点头,然后带着政宗来到自己的房内。
此时早已过了掌灯时分,然而在秀吉那昏暗的房里,却传出一阵小鼓声。
当终于只有 4e24." >两个人面面相对时,政宗突然忍不住放声大笑。
“哈哈……我了解了,我了解了,治部大人!不过,你一直把政宗当成配角的做法,可是一大失策哦!你认为我只有一只眼睛,根本不够看是不是?治部大人?”
三成依然面无表情地坐着,并未贸然开口。
与其说他态度坦然,倒不如说是故意摆出傲慢的姿态面对政宗。
“很好,我先做个结论。你认为有人想要狙击天下,因而极力奉承殿下,对吗?而且对方除了想取得天下之外,还能拥有秀赖和淀君,藉此达到灭亡丰家的目的……你是这么想的,对不对?”
“不是想,而是事实。因此,在对方的野心表露无遗之前,我们必须赶快做成决定才行。”
“正是如此!现在我们所看到的,并非暧昧不清之事,而是事实。同样身为男子,你认为我会坐视不管吗?”
“对嘛!”
“那么,我有件事想请教你。我只有一只眼睛,视点只有一个……你认为那个人真的充满野心吗?”
“那当然!如今对方的眼中只有如何夺取天下以满足自己的野心,根本忘记了殿下的恩义。”
“哈哈哈……治部大人,正因为你有两只眼睛,所以才看得到这一点;但是我只有一只眼睛,因此无法看到这个事实。在我眼中所看到的事实告诉我,真正怀有野心的人是你。不过,不管是谁有野心都无所谓,我所要知道的是,一旦那只具有野心的猿猴倒下时,你要拿什么酬谢我呢?”
三成略一思索,很快地答道:
“我会给你关八州。”
“哦?原有的奥羽之地再加上关八州,这么一来,箱根以东的领土都是我的喽?……不过,被你操纵的傀儡并没有这么告诉我呀!”
“什么?被我操纵的傀儡?”
“是啊!你深得其欢心,因而得以任意操纵的那个人呀!由于她把我和上杉都视为同志,所以便毫不隐瞒地将秘密告诉了我。”
“淀君毕竟是个女人……”
“住口!”
政宗大喝一声,随即笑了起来。
“哈哈哈……绝对不能欺骗自己的同志,治部大人。你放心,我一定会遵照约定,交出小犬作为人质:但是你也必须遵守诺言,将奥羽到关八州一带交由伊达和上杉共同统治。在此情况下,也许你会故意挑起两家的纷争,但一方面却又努力使箱根以西保持安泰。这么一来,你就可以名正言顺地掌握绑住汽球的绳索了。”
“汽球……你在说些什么啊?”
“我是指天下!”
政宗态度笃定地回答之后,突然又将话锋一转。
“我会和上杉联手作战,把那只猿猴拘禁在箱根的另一边。如此一来,箱根便形成鼎足而立之势,而你则可以如愿地拥有淀君夫人及太阁的宝贝儿子,并且藉秀赖之名号令天下。只可惜,并非每件事都能如你所愿。”
三成再度蹙起双眉,但是却一语不发。
政宗见此情景,忍不住又大笑起来。
“哈哈哈……总之,这次是我输了!放心吧!我会把五郎交出来的。更何况我已经亲口答应了太阁殿下,如今除了把孩子交出来以外,又能怎么办呢?这些都是拜你的智慧所赐。不过我要提醒你一件事,光靠智慧是无法永远系住汽球的。”
“哦?”
“难道你没有注意到,有一个人正若无其事地抓着那根最重要的绳子吗?”
三成不安地变换姿势,由此可见他并下明白政宗话中的含意。
两人的位置至此突然调转过来。
.如果三成是个出类拔萃的秀才,那么伊达政宗的才干也绝对不亚于他。虽然近年来政宗一直受到三成的迫害,但是年纪较小的他,人生经验却反而比三成更加丰富。
“好啦!我已经完全了解你的想法了,今晚的谈话就到此结束吧!我先告辞了。不过,在我走之前还要奉劝你一句话,希望你不要太过贪婪,毕竟你的思虑并不十分周全。”
“等等!你这家伙!”
“我们既是同志,你又何必大动肝火呢?好了,你还有什么事要告诉我的?”
“你说有人正若无其事地紧握系住天下的那根绳子,他是……”
“难道你一点都没有察觉到吗?”
“如果你真认为我们是同志,就应该告诉我这个秘密。”
政宗佯装郑重其事地想了好一会儿。此刻,他在精神上已经完全站在三成的上风了。
“我觉得你是天下罕见的大恶人。”
“……”
“你故意曲解太阁殿下的意思,企图俘虏秀赖君,以一手遮天的方式夺取天下,真是罪大恶极!可笑的是,你居然忽略了近在身边的大敌。”
“……”
“能够若无其事地掌握天下的人,不用说当然就是大阪城的北政所。在名义上,她是秀赖的亲生母亲(依照当时的传统,庶出之于一律交由正夫人养育,故视之如亲生母亲),因此一旦太阁有所不测,她可能会联合小殿下的师父前田大人,一起带着秀赖住在大阪城……一旦她下了这道指令,又命所有的武将在秀赖的身边保护他,那么你的计划和梦想不就全部泡汤了吗?”
“嗯!”
“更何况,实母和生母之间是无法相提并论的。再怎么说实母总是从一位的北政所,而生母则只不过是个妾罢了……太阁当然也会想到这一点,现在你了解了吗?好了,今晚就谈到这里为止,我先告辞了。”
把所有的事情都说出来,并且用力挑出重要之处,这就是政宗厉害的地方。
“噢,还有一件事……”
脚刚踏出房门的政宗,突然又想到什么似地回头说道:
“截至目前为止,你和江户之间的交往并不顺畅,因此必须尽量施展外交手腕,如此才能使计划付诸实现。怎么样?我政宗也是一个很坏的人吧?”
三成直直地望着政宗好一会儿,唇边蓦然涌现一抹笑意。
四
自秀吉之死到关原之役,在众多的战国武将当中,除了当事人石田三成和德川家康之外,只有伊达政宗始终保持冶静的态度,默默地搜集各种情报。
深受家康喜爱的七位大将,如福岛正则、浅野幸长、加藤清正、细川忠兴等人,下仅是基于拥护秀赖的大义名份而讨伐三成,同时也是由于他们在感情上都非常憎恨三成。
因此,秀吉去世之后,大家所争的不是接下来该由谁掌握天下,而是扪心自间:
“真的要成为三成的同志吗?”
当然,对三成深恶痛绝的家康,是绝对不可能成为其同志的。而对家康的人品、思想十分了解,一心希望能够成为家康之同志的,有黑田长政及藤堂高虎等人。
除了众诸侯之外,还有一个人也正冷静地观察整个局势的变化,那就是北政所。至于其他的人,则站在危险的天平上街量各家实力,企图计算出谁能获得最终的胜利,藉此决定个人的去留问题。
因此,每个人都为了“自家的存续问题”而上演一幕幕的苦肉计。在这当中,父子、兄弟分别拥护不同的主君、彼此倒戈相向的情形屡见不鲜。
(石田方面)(德川方面)
真田昌幸(父)真田信之(子,兄)
幸村(子,弟)
蜂须贺家政(父)蜂须贺丰雄(子)
生驹正俊(子)生驹一正(父)
九鬼嘉隆(父)九鬼守隆(子)
前田利政(弟)前田利长(兄)
京极高次(兄)京极高知(弟)
小出吉政(兄)小出吉辰(弟)
在这场混乱之中,自始至终均不迷惘,而且早就洞悉胜败,因而决定采一动不如一静之策略者,唯有政宗。
政宗是个任何人都无法使其臣服、感佩的人:当然,他也不会轻易受人欺骗。
这并不表示他讨厌或不信任人类,而是因为他了解人类的真正界限、了解人性当中冷酷、无情的一面。因此,我们也可以说他是真正的人类信者。
在关白事件结束之后,政宗果然依照约定交出长子兵五郎秀宗作为人质,藉此找出导致三成执拗敌意的根源。
当然,三成并下是自一开始就讨厌政宗。
秀才和秀才之间的嫉妒,通常以恶作剧的成份居多。不过这么一来,却反而给了政宗一个反击的机会。
正因为如此,所以三成才会始终对政宗抱持着警戒之心。
(这不是一个易于降服的狡猾人物!)
一旦这个狡猾的家伙和家康联手,那么自己就永无出头之日了。此外,三成也注意到,秀吉对政宗的喜爱程度可说与日俱增。
所以三成决定改变策略。他决定接近、笼络政宗,使其成为自己的同志。然而,政宗真的会受其引诱吗?……
“爱姬,爱姬!快把胜姬叫过来!”
翌日一早,政宗在聚乐第家中的庭院里演练箭术之后,突然想起什么似地大声呼唤夫人的名字,然后随意地在走廊坐了下来。
胜姬是长女五郎八姬的昵称。
“你看这晴朗的秋空,真是一个大奸日子呀!”
“的确,看了就叫人觉得高兴。我很高兴自己能够在此享受这么美好的日子,而你也能暂时抛下刀剑,不再汲汲于征战。”
爱夫人命乳母将五郎八姬带过来,然后自己也坐在政宗的身边:心满意足地望着天空。
“你在说些什么啊?什么暂时抛下刀剑?”
“没错啊!我问你,如果现在有人要来逮捕我们,那么你会下会亲手杀了妻子?”
“什么?亲手杀了你……为什么要这么做呢?”
.“不为什么!只是我想到,如果你被绑赴刑场,而太阁殿下又是那么喜好女性,所以你想会发生什么事情呢?身为女子,就应该有女子的觉悟才对!”
政宗若有所思地喃喃说道:
“女人有时候真是自信得可怕……如果你是男人的话,会不会喜欢我呢?”
“你在胡说些什么啊?”
“我认为这是相同的道理。那个人由于担心大纳言喜欢我,因此才不断地卖弄伎俩,期使自己所担心的事情不致发生。同样地,好色的殿下枯萎了,但是汽球却不断地膨胀,以致飞上高空随风飘浮。”
“你说什么?汽球在哪里……?”
“哈、哈、哈……我想你的眼睛是看不到的。那是只有男人眼睛才看得到的汽球,也就是天下啊!哈哈哈……”
就在这时,乳母牵着正在蹒跚学步的胜姬走了过来。
政宗以认真的表情看着女儿:
“嗯,好像还太早了。”
说完不自觉地叹了一口气。
“什么还太早了?”
“婚礼啊!我想为女儿挑选女婿,但是她好像还太小了。不过,汽球不断地往上飞,我总得想个办法抓住它才行。不论如何,我必须赶快采取行动了。”
政宗边说边轻抚着女儿的头。
“有汽球吔!我拿下来让你玩好吗?公主!”
乳母认真的口吻,引得政宗一阵爆笑。
爱夫人神情愕然地看着丈夫及幼女。
“女儿自幼长在京城,才干、容貌俱佳,即使成为天下人之正室亦不足为奇。”
“殿下,你到底是指哪一件事啊?”
“虽然我觉得太早,但是你知道吗?爱子!太阁殿下之所以勉强促成淀君之妹与江户中纳言秀忠的婚姻,就是为了让秀赖将来娶两人所生之女为妻。幸好他们刚结婚不久,女方也尚未怀孕,哈哈哈……由此看来,我还有很多的时间呢!我想我们女儿的丈夫,现在该有四、五岁了吧?”
“你到底在说些什么,我怎么都听不懂呢?老实说,你到底在玩什么游戏啊?”
“你真的听不懂吗?你没有看见汽球在空中飘荡吗?如果你看到了,我相信一定能在你的心中引起骚动才对。我天生就喜欢飘荡不定的汽球,所以我绝对不会故意视而不见,眼睁睁地看着它被人夺走的。”
“你说女儿的丈夫……哦,我知道了!你一定是瞒着我,偷偷地和他人订立婚约了,对不对?”
“爱子,如果真是这样,你会生气吗?”
爱子突然觉得紧张起来。
“告诉我,你是开玩笑的,对不对?”
“是的,我是在跟你开玩笑:不过,不久之后这就不是开玩笑的了。你该知道,如果我要将汽球放在天平上街量的话,就必须加上秤锤。就这一点而言,我们的女儿有很大的作用……”
“把汽球放在天平上……”
夫人表情严肃地望着天空:
“这和我当初嫁到伊达家来的情形一样……”
“真是聪明!爱子,你的感觉确实相当敏锐。不瞒你说,如果我不和统有关八州的德川大人结为亲戚,那么就会面临极大的危险。”
“什么?你要和江户的大纳言……”
“是的!我已经交出兵五郎作为人质,陪伴在小殿下的身边,然而这只是一边秤陀而已……我必须与另外一边建立关系,才能使天平保持平衡。”
“可是……纵使你想把女儿嫁入德川家,但是大纳言那边有能够与她匹配的孩子吗?”
“当然有!据说有位客人正等着拜见大纳言时,突然有个孩子无声无息地溜进客厅里,用扇子敲打对方的头。客人回头一看,原来是个小孩子。”
“什么?居然对客人如此无礼……”
“由于他只是一个四、五岁大的孩子,当然也不好加以责骂。后来才知道,这个孩子就是大纳言的六公子,名叫辰千代。我想用他作为衡量汽球的秤陀,如此天下就会自然而然地飘进我的掌握之中。正因为我相信自己的估算,所以才决定采取此种方法。”
政宗无视于妻子苍白的脸色,自顾自地陷入了沉思当中。
“问题是要找一个媒人也挺难的,也许我可以去拜托治部少辅帮忙!”
爱夫人低头不语,双手紧紧抱住五郎八姬幼小的身躯,久久不忍放开。
五
石田三成和淀君都认为秀吉罹患了不治之症。
当然,御医当中也有人抱持相同的看法。
由于患者贵为太阁殿下,因此御医们都抱持谨慎的态度,唯恐诊断有误。在此情况下,反倒是秀吉本身更能了解自己的病情。
十一月七日,秀吉终于不支病倒,但是在翌年,也就是文禄五年(此年十月二十七日改元庆长)的三月八日逐渐恢复健康。
“我好了,我完全好了!”
他很快地离开病床,然后带着阿拾秀赖一起前往京都参见天皇,趁机请求天皇册封德川家康为内大臣、前田利家为大纳言,并且获得了允许。
此外,伏见城的修筑也在他的监督之下,快马加鞭地进行。六月八日当天,秀吉在已经大致完成的伏见城内举行盛大的猿乐,并且开放供一般百姓参观。
另外,他又将加藤清正自朝鲜的釜山召回。
政宗认为,秀吉召回清正有两个意义。
其中之一,是由于清正留在釜山一事,会对日本和明朝的外交交涉造成困扰。既然征伐大明的梦想已经破灭,秀吉本身当然希望能与明朝议和,但是由于清正的手段过于强硬,以致议和之事迟迟无法顺利完成。在此情况下,唯有召回清正,才能顾全太阁的面子。
另外一点是由于秀吉已经不再相信三成和小西行长的报告,因此特地召回清正,希望能由他的口中直接了解当地的真相。当然,这只是政宗的猜测而已。
或许事情真如今井宗薰所言,秀吉的反常与疾病全然无关,只是由于希望能够死在朝鲜,所以才急着处理身边的事情吧?总之,秀吉忙着处理身后事,是不容置疑的。
(这么一来,三成会采取何种措施呢?)
一旦秀吉按照预定的计划,让秀赖的师父前田利家成为大纳言,把天下政治交给江户的内大臣掌管,那么三成再想出发,就嫌太迟了。
(对政宗来说,他可以不在乎别人怎么做,因为汽球并非固定不动,而是会随风飘荡的……)
到了此时,政宗对于秀吉的处理方式已经了若指掌。
既然明知不可能征服明朝,当然只好和对方讲和。此外,日本军最好能在朝鲜八道之中,夺得南边数道,以便结束战争。换言之,至少必须维持最低限度的面子问题,才不致使以往的辛苦完全白费。
为了与明朝站在平等的地位上讲和,秀吉特地重新改建了伏见城。
首先,他打算在边界的旭莲社迎接明使,让他们开开眼界,一睹世界第一巨城大阪城的豪华,藉此给对方来个下马威,先灭灭他们的气势。
秀吉的计划,和性格与其非常相近的政宗不谋而合。
“这只不过是一个开始而已,也许我还会把他们带到我的隐居处所来呢!”
在使臣们看过大阪城的壮大之后,秀吉将用船把他们载到淀川之上。由于时值四处一片青绿的六、七月,因此他们可以在绿意盎然的宇治、淀川合流处上岸,在此眺望金碧辉煌的伏见城之天守阁。
当然,这只是第一步骤而已,如果真要吓破对方的胆,则至少需要四、五种步骤之后才能见效。
等这一行人登陆后,秀吉还可能带他们到天正十四年所建的东山方广寺之大佛殿去。
“像如此巨大的大佛,贵国能够制造出来吗?”
他会佯装淡然地向对方介绍这尊高六丈三尺的大佛。
根据记载,这拿大佛比现存于奈良的大佛高出约三公尺。佛堂的正确高度为二十五间(四十六公尺)、屋梁长度四十五间、宽度为二十七间五尺,由于大佛是放在二重瓦屋顶的大堂宇内供人膜拜,因此其壮大宏伟可想而知。
这尊六丈三尺的卢遮那佛涂有漆胶的斑斓色彩,堂宇及大佛本身均为木造,故称得上是世界第一的超级建筑。秀吉深信在看过如此伟大的建筑之后,一定可以吓破明朝使节的胆子。
看完了这些宏伟、壮观的建筑物后,接着把使节请到皇居,如此必能使秀吉庄严的神态在其心中留下深刻的印象。
而且,秀吉深信明使必然会带着明朝公主一起前来,准备献给天子为妃。
或许因为心中有些想法,所以他即使躺在床上,也不时地想像自己:“已经痊愈了,已经痊愈了!”只可惜,秀吉的这个荒唐大梦,并没有实现。
在壮丽的大阪城、大佛殿及在青叶的衬托下更显得富丽堂皇的伏见木幡山之黄金城全部竣工之后,也许是由于过于奢华而招致天怒,总之伏见的天地开始动荡不安了……
这就是后人所谓的伏见大地震。
在这场前所未见的大地震里,首先是天守阁因为抵不住黄金瓦的重量而倒塌……根据记录,当时被压死在城内的人数,光是女子就已超过四百。
除此之外,最令秀吉引以为傲的六丈三尺之卢遮那佛,也在一阵摇晃之后,身首异处了。
当然,遭到地震破坏的地方,并不只是伏见城而已,就连东寺的钟楼、北野的经堂及壬生的地藏堂,也都是一片断垣残壁、满目疮夷。
除了首次的剧烈震动之外,又接连在闰七月十二日、十八日、二十三日及八月十日发生了几次强烈的余震,似乎整个天地都在不断地摇晃。
当第一次地震于七月十二日的半夜发生时,加藤清正立即赶到秀吉的身边,成为名副其实的“地震加藤”。由当时的情形看来,似乎连天地都在向秀吉挑战,因而才制造了这场颇具讽刺意味的大天灾。
京都、伏见的百姓们群聚在头部掉落的大佛像前,觉得聊无生趣。
不久之后,秀吉策马由伏见城来到大佛殿,疾言厉色地斥责头部掉落的卢遮那佛……
“我之所以建造你,是为了保护百姓的安宁,诅料你竟忘了我的命令,而在这场小小的地震当中,任由身首分离,这到底是为了什么呢?难道你真的这么胆小吗?”
他坐在马背不停地怒吼,并且发狂似地举弓箭射向没有了头的大佛胸前。然后,他再度面对表情茫然的群众们。
“这么一来,大佛必定奋起的。但是,不论大佛如何,我毕竟还是活着的!现在我正活生生地站在这儿,因此大家也该拿出勇气来才对!”
继太阁之后,家康、利家、政宗、长政等人也陆续赶到。
“是的,毕竟太阁还活着……”
百姓们终于再度恢复了元气。事实上,如果不是秀吉这么做的话,则京都在应仁之乱以后,恐怕无法这么快就恢复过来。
就在大地震过后不久,明朝及朝鲜的使节相继到来。
九月二日当天,秀吉在大阪城内自明朝使臣杨方亨的手中接过金印、冕服,并由明王之女封秀吉为日本国王,然后赠给他一纸相当于属国的册封状。
更令秀吉感到愤怒的,是朝鲜王的态度。原来他不但未派由清正亲自送还的两位王子前来,而且是派了一名地方官假装是大官来此担任使节。
这是最令秀吉难以忍受的侮辱。当然,秀吉绝对不会默默地承受。
因此,在明朝使节沈惟敬及朝鲜使节黄慎返国之后,秀吉立刻决定再度出征。
就在决定再度出征的同时,秀吉又决定在十月二十七日将凶事接连不断的文禄年号改为“庆长”……令人怀疑的是,改元真能为秀吉带来好运吗?
一旦汽球膨胀得愈厉害,则其浮动性也就愈大:如此一来,当然也就更加难以掌握了……
六
“怎么样?对于这次再度出征的决定,堺地(或称堺港、堺市,紧邻大阪,是接触国外、贸易频繁的商业都市)的民众们有何看法呢?”
这时已是庆长二年的夏天。
政宗在前往堺地拜访今井宗薰时,故意假装若无其事地间道。
当时,位于伏见城内的伊达町已经全部完成。于是秀吉乃以举行第二次修城为名义,不断地调集重兵来到京师,并下令诸将开始整军经武,做好出兵的准备。
同时,政宗也正式与向来和他感情很好的浅野长政恩断义绝。当然,他这么做是有理由的。
如果自己和家康交往密切,又和浅野感情深厚……必然会使三成感到紧张,而这是政宗所不愿意见到的结果。更何况对政宗而言,只是五奉行之一的浅野长政,并不是什么重要人物。
如今,即使没有长政,政宗也能直接与秀吉谈话、向秀吉进言;而长政的介入,却反而会形成一种干扰。
或许是由于大地震过后物资缺乏的缘故,秀吉在巡视伏见城的修复工事时,曾赠给各大名一袭纸衣,然而送给政宗的,却是一件画有彩饰的美丽衣裳。
“这是只有你才够资格穿的衣服,所以当然与众不同。”
为了回报秀吉的厚爱,政宗特地献上一艘座船。此外并在伏见的家中设宴招待秀吉,竭尽所能地讨他欢心。
在其子兵五郎于六岁元服,正式成为从五位下的侍从秀宗时,政宗本身已是从四位下右近卫权少将,不但是个乡间大名,而且成为“伊达众”的统领。
今井宗薰十分了解政宗的才干及实力,认为他绝非泛泛之辈。
“如今既然脇坂、藤堂、加藤(嘉明)的水军都获胜了,太阁殿下必然会乘胜追击,这么一来事情就没完没了。”
“你是说,我军仍会陷入苦战喽?”
“问题的关键在于,这一次高丽是否能够请出明朝的援军,再加上太阁本身的健康情形……我认为整个战争情势,必须视此二者而定。”
“你认为太阁的病不会痊愈吗?”
“是的!毕竟,他的妻妾们都太年轻了,以致他根本没有充裕的时间可以蓄积精力。我认为太阁极可能因为耽于女色而早死,故对他深表同情。”
“哦?不过在此之前,你不是说太阁会死于战场上吗?……你的想法至今仍未改变吗?”
今井宗薰笑着点点头。
“少将的记忆力果然惊人!不过,你没有注意到事情改变了吗?”
“如何改变呢?”
“现在太阁已将国内之事交给内府及大纳言处理,并且将秀赖托给他们照养,而自己则急于赶赴战场……但是,我认为他根本不可能成行。”
“此话怎讲?”
“因为有人不愿意把秀赖交给内府及大纳言啊!哈哈哈……伊达少将,这一点想必你也清楚吧?”
宗薰笑着把茶递给政宗,而政宗也不禁微微地笑了起来。
“你的观察果然非常敏锐。的确,事情正如你所说的一般,不过你认为最糟的情形会是怎样呢?我很想听听你的看法。”
“真是惶恐之至。当着少将你这么具有智略、才干的人面前,宗薰岂敢班门弄斧呢?”
宗薰略一低头沈思,随即说道:
“凡是生在堺地的人,大多长于精打细算,因此对于这场无法避免的国难。很多人都有自己的看法。”
“当然你也是其中之一喽?那么,你有什么看法呢?”
“以太阁的个性来看,只要他的身体还能活动,他一定会到战场上去的。然而,一旦太阁果真出征,则国内势必将会分成两派。其中一派是奉行太阁的遗志,另外一派则拥护太阁的血脉秀赖殿下……换言之,太阁本身的势力会分成两股,彼此互相争夺天下。”
“嗯!的确如此!”
“最糟的情形是这两股势力全都倒下,也就是太阁死于战场,而国内的战争则是胜负互见,时局再度回到战国时代……这么一来,堺地的民众势必得要拥兵自卫才行。在此情况下,金银是不可或缺的。”
政宗煞有介事地点了点头。
事情的确正如宗薰所言。事实上,政宗本身也察觉到此一情势的演变,但是在此却不能明言。
“那么,如何才能避免最糟的情形发生呢?”
“首先必须制止太阁渡海。”
“可是,太阁殿下终究下可能再活个五十年或一百年啊!”
“话虽如此,但如果因为外战而导致兵疲民困,则必引起发生内战的悲惨下场。反之,假若太阁能够坐镇国内的话,则内战便不致引发,并且很快地消弭纷争。”
“是这样吗?……应该是吧?……不过,还有一种情形也必须考虑到。如果太阁殿下因为旧病复发而猝死,那么又该怎么办呢?”
宗薰牵动嘴角微笑道:
“这么一来,就只好赶快采取行动,设法压倒对方喽!我的意思是说,只要有一方较强……那么就不会产生其他敌手了。”
此言一出,政宗随即改变态度。
“哈哈哈……想不到宗薰大人也会违背自己的心意说话。”
“什么?我违背心意说话?没有这回事!”
“事实上,天下还有另外一股势力在萌芽呢!”
“那是必然的道理。不论是在哪一个时代,只要有两方在作战,就一定会有第三势力乘机崛起……像伊达少将这么聪明的人,也认为国内真有这股势力吗?”
“当然有喽!宗薰大人。我想,边境的群众对此看得最为透彻的,对下对?根据世间的传闻指称,向来十分厌恶信长的堺地群众,是煽动明智光秀叛变的元凶。”
“真是岂有此理!”
“打倒信长的明智,有可能成为第三股势力。但是,堺地民众对于新近兴起的第三股势力,是绝对不会掉以轻心的。”
宗薰慌忙挥动双手:
“这是误会,真是天大的误会……事实上,每一个边界群众都希望能够世世代代平安过日的。当然,他们是以从商当做武器,但是从商并不会引起任何危险的问题……当然其中也包括茶道、香道及游艺等百姓在内,但他们全都是善良的人民。”
“你不要这么慌张嘛!”
政宗笑着打断他的话。
“如果有人能洞悉最糟的情形,那么又会发生什么事情呢?我想,应该有人会看出这一点才对。”
“假若没有人能看出这一点,那就真的值得担心了。”
“那么你有什么好方法吗?”
“有!”
宗薰低声说道:
“如果……如果真有第三股势力的话……那应该就是伊达少将你了。只有你……”
“哈哈哈……快别这么说了,宗薰大人!不过,太阁死去之后,如果真的无法避免一战,那么结果就会真如方才我们所提到的三种情形。”
“哦,你是说……”
“由太阁手下所分出的两股势力,究竟是右方胜利呢?还是左方会获胜?抑或当两方争执不下时,由乘机兴起的第三股势力获胜?除了这三种情形之外,再也没有其他可能了。”
“的确如此!不过请问少将大人,其中的道理何在?”
“像我们这种平民出身的大名,往往必须先考虑到安身立命之道,不能随便找一个可能失败的人作为同志,否则必将使祖先辛苦创立的血脉和基业毁于一旦。”
“正是如此!你的见解果然比堺地人民的想法更加透彻。”
“如果我们在尚未分清敌我,就贸然加入战阵的话,那么将是非常愚蠢的行为。因此,若想保全身家性命的话,就必须采取中立之道。”
“哈哈哈……一点都没错!”
“既不与任何一方为敌,也不与任何一方为友,只要小心地巩固自己的领地周围,不让任何人来侵犯,相信一定可以平安无事地度过这场大灾难。”
“那、那是……事实上,那是堺地民众代代相传的做法。”
“正是因为如此,所以我才要借重你的智慧啊!政宗的资质固然平庸,但是并不愚蠢,所以我绝对不会成为第三股势力的。”
“这点我已经知道了。”
“但是,如今小犬已在对方的手中作为人质,并且陪伴在秀赖殿下的身边,所以情形就又不同了。”
“的确如此,的确如此……”
“在一般人的眼中看来,把爱子送到秀赖君的身边,是十分无奈的决定。个中原由,和堺地民众明哲保身的道理是一样的。”
“这么说来,你是希望我设法帮你要回秀宗喽?”
“不,你误会了。如果我打算这么做,就不必借重你的智慧了。不过,我倒希望你能帮我把另一个人质送到内府处。”
宗薰不敢置信地瞪大了双眼。自愿交出人质——这真是前所未闻的奇想啊!
“这一次你打算以谁作为人质呢?”
“就是你也知道的五郎八姬啊!现在,她可是我政宗唯一的孩子了。”
“什么?是那个可爱的小公主?”
“如果说要把她当作人质,则这种说法未免太残忍了。只是,我希望她能嫁给德川大人的六公子辰千代,故而想请你充当大媒。”
“这……这……这怎么敢当!我能做得到吗?”
“当然可以!你也知道,这些大名们随时都可能成为仇敌,而向来主张中立的边界群众经常都能赢得双方的信任,在任何场合里都不会与人发生摩擦。如果你肯答应我的请托,那么我愿意以千贯(一万二千五百贯)的领土作为谢媒礼。如今,我只想学习堺地群众保护自己家园的方法,既不与人结盟,也不与人为敌,严守中立。如果你认为千贯太少,那么我可以加到两千贯。总之,一切都拜托你了,宗薰大人。”
宗薰定定地望着政宗,不知该如何回答是好。
政宗露出灿烂的微笑,在他的眼中,似乎又看到了那飘浮在蓝空当中的汽球,正逐渐朝自己飞过来……
第四章 庆长三国志
一
今井宗薰既不是一般的老百姓,也不是普通的茶道众。
其父和千利休、津田宗及等人一样,同为天下茶家“三宗匠”之一,在堺地附近极负盛名。
其祖先乃鼎鼎大名的佐佐木源氏,直到后来才改以世代居住的近江今江之地的今井为姓,并在父亲宗久那一代移居到边界。
宗久年轻时曾经跟随武野绍鸥学习茶道,后来并且成为他的女婿,因此宗薰乃是绍鸥的外孙。
基于这层因缘,宗薰早在幼年时期就和父亲一样,成为秀吉的近侍。他的茶道系得自父亲的真传,禅道则是跟随大德寺的古溪和尚学习;此外,由于曾在秀吉的身边待过,因此对一般情势具有相当敏锐的观察力。
当父亲宗久于文禄二年辞世之后,宗薰以继承家业为名退至堺地,自此逐渐疏远秀吉,转而与家康交往。
或许是由于利休事件使他对秀吉怀有戒心吧?总之,宗薰对于天下大事之精辟见解,普天之下无人能出其右。
他比家康年轻十岁,目前正值四十六岁的壮年。
当政宗提到愿意以一~二干贯为谢礼,请自己居中撮合五郎八姬与家康之子辰千代的婚事时,宗薰脸上的表情为之一变。
家业原就相当庞大的今井家,当然不会贪图区区两千贯的谢礼。
问题是堺地民众所要的,是秀吉死后天下仍能保持安定。一旦局势又回复到战国时代,则不仅贸易无法继续扩大,而且还必须展开流血冲突的自卫战。
由于当年父亲宗久曾费了无数的心血、不断地和织田信长折冲,才使堺地得以保持安宁,因此宗薰对于这点特别敏感。后来,父亲宗久巧妙地和信长妥协,才终于得到了位于摄住吉的两千两百石采邑。历经信长、秀吉两代以来,茶道众们一直相当勤奋,然而如今秀吉政权却逐渐趋于混乱。
“在当今年轻的一辈中,拥有天下第一等智慧的,首推伊达少将,然而你却来拜托我这个乡居野人……”
“请你勉为其难接受我的请托吧!只要是你说的话,内府大人一定会接受的。如果由我自己提起这桩姻缘,也许家康大人会觉得我太自不量力了。不过,你可以告诉内府,我愿意把自己最疼爱的女儿送给他作为人质。”
“当作人质?这么说恰当吗?”
“当然可以!这是最能顾及世俗观念的说法了。当然,如果能够以不着痕迹的方式论及婚事,顾全我政宗的面子,那是再好不过的了……总之,一切都要拜托你了。”
“嗯!少将的见解十分透彻,我就尽力而为吧!”
“那真是太好了!不过,你真的完全了解我的看法吗?”
“是的!我毕竟是近江源氏的子孙,因此自然很乐意和伊达大人的智慧赌一赌。”
事实上,宗薰另有其他的想法。贸易一向是堺地民众的维生之道,一旦日本的政治无法维持安定,那么又如何能发展海外贸易呢?基于这点,宗薰当然也想藉助政宗的实力,使堺地成为安定的城堡。
但是,他的提议却被家康一口拒绝。
当宗薰特地来到伏见城,把一切事情都告诉家康时,家康断然表示:
“现在谈这些未免言之过早!”
家康轻易地就拒绝了对方的提议。
“坦白说,现在我正为中纳言(秀忠)那刚在五月十日出生的孩子之婚事感到困扰呢!”
“哦?你是说事情真如传闻所言,太阁他……”
“是呀!太阁执意要将不知能否养大的千姬许配给秀赖为妻。”
家康似乎要一吐胸中的郁闷一般,毫不保留地把心事都说了出来。
家康丝毫没有转圜余地地拒绝了宗薰的建议……当然会使宗薰的面子挂不住,因此他快快地退去,并且花了四、五天的时间苦思良策。
(如何才能使家康答应这门亲事呢?)
令他感到庆幸的是,政宗并没有前来询问结果。到了八月初时,宗薰再度来到内府的官邸。
“堺地的耳目众多,清息传得很快,因此希望能提供给德川大人作为参考。但是,这是属于私人的会谈……”
宗薰向前来接待他的本多上野介正纯提出请求,而正纯则很惊讶地把消息传达给家康知道。
和治重病必须下猛药的道理一样,唯有以谈论要事为藉口,才能发挥真正的效果。在不甘遭到拒绝的心理作用之下,宗薰下意识地和政宗站在同一阵线上了。
这或许是由于政宗具有一股不可思议的魅力,以致在其周遭的人都会不由自主地为其所惑吧?
二
“到底有什么事非要跟我当面谈不可,是有关天下的大事吗?”
家康原本就不轻易与人接近,对于宗薰当然也不例外。
“天下恐怕就要大乱了!”
宗薰语出惊人地说。
“什么?天下要大乱了……”
“正是!或许你还不知道,但是据我所得到的消息指出,大明朝的事情已经有了非常重大的改变。”
“大明朝……你是指哪一方面呢?”
“你真的不知道吗?真是叫人感到意外,一向小心谨慎的内府大人,居然也会忽略这件事……我所指的,是有关被我国赶回去的明使沈惟敬那个狡诈家伙的事啊!”
“沈惟敬?他怎么啦?”
“他回到北京以后,居然向明朝的皇帝捏造了一份假报告,说秀吉很高兴地接受封号,并且托他带了大批的贡品回来。至于他所说的贡品,其实是他自己花钱在日本买回去送给明朝皇帝的礼物……”
“哦,这件事我已经听说了。不过,那又怎么样呢?”
“明皇相信了沈惟敬的说词,认为战争已经结束,于是下令解除武装、班师回朝……但是后来他知道了沈惟敬的谎言,所以很快地就会再度派出大军了。”
“哦?他还是……”
家康下意识地挺身向前:
“这么说来,日本军终究还是免不了要和明朝的大军一决雌雄喽?……你是这个意思吗?”
“不止如此呢!如今太阁殿下已经把国内之事全部交给你和前田大纳言,自己则准备随军出征,因而使得国内呈现备战状态……”
“哦,明军还是会攻过来……果真如此,那又怎么样呢?”
家康下意识地调整坐姿。尽管他经常面无表情,但是思想并不迟钝,而且充满自信,因此纵使感到吃惊,也不会就此退却。
“根据一位颇具智略的年轻人之说法,一旦太阁依照原订计划出兵,则江户将会首先遭到攻击。”
“啊?江户会首先遭到攻击?那是我的居城啊!宗薰你说,到底是谁会来攻打我呢?”
“主使者是谁我并不清楚,下过一旦开战,恐怕上杉、伊达的联合军也会加入。上杉的行动会影响到常陆的佐竹,伊达家的举动则会使得最上家也蠢蠢欲动。由于内府之地无人留守,因此对方必然会首先攻打江户:如此一来,天下下就大乱了吗?”
“宗薰!”
“在……在!”
“你到底想了几天才编出这一番话的?”
“啊……想了几天?”
“在此之前,你从来不曾这么对我说过。为什么你不乾脆坦白告诉我,你是为了堺地的民众,而来和我谈伊达家的婚事呢?”
眼见自己的目的被人拆穿,宗薰吓得手足无措,不知如何是好。
“我想,伊达少将一定曾答应给你一些报酬吧!看来,他的智略还远在你之上呢!”
“这么说来,大人你已经完全了解我的来意喽?”
“不必慌张,先把汗擦擦吧!你回去告诉少将,我认为时间还早。再说,这种事情根本不该由女方先提出来。”
“不过,你可以把她当作人质……”
“那真是最蠢的想法了。如果少将亲自提出联婚要求的事被世人知道了,那么必然会遭到轻视。”
“嗯!的确如此……”
“如果你真的那么喜欢少将的话,那么你一定希望他的才干能受到他人的敬重。好,你告诉伊达大人,现在还嫌太早,而且将来也应由我方提出欲娶其女为妻的请求。这么一来,外人就会以为他是因为无法拒绝,才不得不把女儿嫁到德川家,所以我希望他能耐心地等到那个时候。”
“这么说来……你并没有拒绝喽?”
“要我说几次你才懂呢?现在还言之过早!”
“是……是!还太早……真的是还太早了。”
“哈哈哈……”
家康这才笑了出来。
“宗薰,你喜欢伊达少将倒也不错,也许他能帮你很多忙呢!总之,你可以和他互助合作……”
说完他侧头略一沈思,便又继续说道:
“你就继续喜欢他吧!毕竟,喜欢对方要比警戒对方来得容易。一旦抱持着警戒之后,往往就会使出各种见不得人的小伎俩,所以你大可不必顾忌我的存在,尽可能对他表示忠诚吧!”
宗薰再次表现出诚惶诚恐的态度。
“还太早了!”
“是的!”
“这么说来,你并没有拒绝这件婚事,只是要等到适当时机再由内府提出喽?”
“正是如此!这么一来,少将不就也能有所得了吗?如果他太过急躁的话,反而会遭受损失……你就这么告诉他吧!”
“遵……遵命!真是谢谢你,这样一来也顾全了我宗薰的面子。”
宗薰连连对家康点头称谢。
三
“什么?如果太过急躁的话,反而会遭受损失……”
“嗯,内府大人正是这么说的。”
宗薰直言无讳地告诉政宗:
“你们这些大智者的作风,毕竟是我们这些平凡人所无法理解的。当我从德川大人的府中出来时,都还觉得头晕目眩呢!”
“是吗?他说还太早了……”
“是的,他说了好几次。不过,到底要等到什么……什么时候才下早呢?”
“也许是……”
说到这儿,政宗突然拍膝大叫:
“宗薰大人!我还有一件事要请你帮忙。”
“请你不要这么客套,有事尽管吩咐吧!不过,难道你还要再做会使自己遭受损失的事……?”
“我说的不是婚事哪!关于这桩婚事,我可以等到对方自动提出。但是,现在我最需要的是火枪(洋枪)。”
“什么?你还是想要作战?”
“所谓有备无患嘛!我希望能在最短时间内拥有三百梃火枪,也许这么做反而能尽早引出我的女婿呢!”
“哦?具有智慧者的智慧果然深不可测。”
“下,是因为汽球的缘故,我清楚地看见汽球在空中飘荡。但是,也许时间真的是还太早吧!”
在下一瞬间,宗薰若有所悟地拍膝叫道:
“我明白了!我知道你为什么需要火枪,我完全明白了!的确,时间真的还太早了。”
“你真的了解吗?宗薰大人!”
“我真的了解了,少将!”
在家康、宗薰和政宗之间,存在着一种非常微妙的人际关系。三个人各有不同的打算,但是最终的目的却是相同的。
以现代人的口吻来说,即是他们都在互相揣测对方的心意。
如果政宗是无视于一般常识的悍马政略家,那么宗薰便是企图支配政界的财经高手……
“我确实了解了,现在时间真的还太早……目前太阁仍然健在,治部大人是绝对不会露出其狐狸尾巴的。”
“正是如此!再说,内府大人也是一个相当可怕的人物。”
“是啊!仔细想想,实在会吓得人冷汗直流呢!一旦治部大人露出了狐狸尾巴,那么内府方面一定很快就会派人来提亲了。在此情况下,外人必定会以为少将是万不得已才答应这件婚事的。所以说,这也可算是为你预留后路的做法。”
政宗不觉全身一震。他一直以为自己非常了解家康的想法,诅料对方却藉着这件事,用“恩义”的丝线绑住自己了。
(他真是比太阁还要厉害百倍的老狐狸……)
如果是一般人,或许根本无法了解其义,但是政宗并非泛泛之辈。
(好!既然对方有此想法,我也绝对不能输给他。)
政宗决心等到最后,看看汽球究竟会飘向何处。
(这么一来,唯有煽动治部少辅采取行动,才能促使事情早日明朗化。)
“宗薰大人,方才我所提有关火枪的事,就拜托你了。”
“我知道了,一切包在我身上。你放心,我绝对不会让治部大人察觉此事的。更何况,一旦拥有大量火枪之后,将会成为极有力的后盾。”
政宗笑着点点头,然后起身向宗薰告辞。
关于政宗大量搜购火枪的事,当然也传进了家康的耳中。在家康看来,宗薰只不过是个受政宗蛊惑的傀儡罢了。然而,在政宗的眼中看来,宗薰却是完全被家康的魅力所俘虏了。换言之,两人之间的看法南辕北辙。不过事实证明,政宗的看法并没有错误。
在关原之役后,家康命今井宗薰移居住吉,并赐予一千三百石的领地,任命他为河内、和泉的代官,以便就近监视近畿一带……
目前政宗的当务之急,就是要让家康了解,他对其所表现的好意有多么感激。
“原来他不只是希望缔结姻缘,而且为了女婿,甚至连火枪都准备好了。”
在当时,火枪是每个人都想拥有的武器。政宗之所以特地命人四处收购,目的无非是要提醒家康,千万不要忘了和他讨论联婚之事。此外,他还有意藉此行动让家康知道,政宗其实是德川家的同志。事实上,政宗之所以要如此大费周章,主要是为了避人耳目,否则一旦其心意为他人得知,那么他就不能再自由进出三成和淀君处了……
(一定要事先做好万全的准备才行!毕竟这次的对手不是别人,而是三成这个喜欢玩小诡计及家康这个百年难得一见的老狐狸……)
到底是倾盆大雨或毛毛雨呢?
在不知不觉之中濡湿了衣裳。
政宗兴高采烈地由堺地返回伏见,然后佯装若无其事地来到再次兴建完成的伏见城之石田曲轮,拜访石田治部少辅。
四
此时的伏见城内,到处一片慌乱。
七月中旬,日本水军在脇坂安治、藤堂高虎、加藤嘉明等人的率领之下,于唐岛迎击朝鲜水军的总大将朱元均,并且获得空前的胜利。不久,小西行长又在黍川岛袭击败逃的朱元均,终于将其一举歼灭。当这个捷报传至秀吉处时,已是一个月后的八月十日了。
“就是现在!立刻下令命毛利准备渡海的船只。”
秀吉不顾疾病缠身,仍旧坚持做好出兵的准备工作。他希望自己能带头渡海,而且早已抱持必死的决心,准备亲临朝鲜作战。对一个身染重病的人来说,如此坚强的毅力和勇气,着实令人佩服。
“呼!国内的事终于安置妥当了。治部,这一次我打算带你一起去,你高兴吗?”
对于秀吉这突如其来的决定,三成简直不知该如何才好!如今秀赖已经决定交给前田利家,假若此刻再随着秀吉渡海,则当初的梦想不就完全化为幻影了吗?
“微臣深感惶恐!不过,我……我觉得还太早了。”
这种话居然会出自三成的口中,实在令人难以置信。
“虽然我方击败了敌方大将朱元均,但是明朝的大军随时都可能越过边界,以雪崩之势由陆地南下攻打我们。”
“你到底怎么回事啊?此次渡海,我根本就没有想要活着回来!如果每个人都像你一样贪生怕死,作战怎么会成功呢?你这个蠢蛋!”
“可是,我认为那只是逞匹夫之勇罢了。既然我们还不了解陆地作战的情形究竟如何,不如等到下次的捷报传来,再决定出发的问题。”
经过与秀吉会谈的一阵慌乱之后,三成浑浑噩噩地回到曲轮。他的前脚刚一踏进客厅,就发现政宗正端坐在那儿等他。这时已是掌灯时分。环绕石田曲轮的濠沟在月光的照映下,宛如银河般地散发出眩人的光芒。
“咦?怎么会是大崎的少将呢?”
“治部大人,事情变得愈来愈糟了。”
政宗的视线从画着一片竹林的壁画移到三成的身上。
“大约在一、二天前,我听到了一个消息。据说高丽王在水军大将朱元均阵亡之后,打算重新起用曾经战败的李舜臣接掌兵符,予日本水军致命的一击,并且封锁所有往来日本的航道。”
“什么?你说什么?朝鲜方面要再度起用李舜臣?”
“是啊!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会有这种传闻产生。总之,高丽方面已经悍然表示,只要太阁敢踏上当地,他们就要割下他的首级,并且展现陆、海两军的威力。”
“哦……”
“不过,这只是来自堺地的传闻罢了。既然太阁殿下已经罹患了不治之症,或许根本活不过两个月呢!我想,这一点你该知道吧?”
三成一听此言,随即忘我地站了起来。
“此话当真?伊达大人?”
政宗不觉笑了起来。
“只是传闻!”
“什、什么?”
“我说只是传闻!”
接着政宗一改脸上若无其事的表情,以认真的口吻说道:
“虽然不知传闻是否属实,但是殿下的心病难医,却是不争的事实。当今天下,除了你以外,再也没有别人可以向他进言,所以只好仰赖你的智慧喽!”
“你、你说什么?”
“首先必须设法打消太阁出兵攻打李舜臣的念头,其次则必须说服太阁听从医生的指示。如果不能做到,那么事情必将一发不可收拾……”
“什么事情一发不可收拾啊?”
“一旦殿下真的渡海前往朝鲜,那么伏见城内必然会发生一场大骚动。”
“嗯!”
政宗的立论言之成理,以致连向来讨厌他的三成也无法提出反驳。
“如今,有意夺取天下的人,均利用各种名目赶进京来。当然,如果他们想要出人头地,就必须展现自己的智略、才干。我想你也知道,目前光是伏见的伊达町内,就聚集了五、六百梃火枪。”
“……”
“一旦城内发生骚动,是无法立即平息的。而且,你知道诸侯所带来的兵力共有多少吗?”
眼见三成的脸色蓦地变成惨白,政宗却故意调开视线佯装不知。
“不同的情势需要不同的应急措施,例如危急时就应该采用应付危急的方法,而平常时候则应该采用一般的方法。兵道原本就没有一定的方法,因此必须顺应情势加以巧妙地变化才行。”
“大崎少将!”
“什么事?”
“我从前田大纳言的口中,听到一件令我很不高兴的消息。”
“哦?大纳言对你说了些什么?”
“他说伊达政宗是不是黏在手上的双面膏药。”
三成试图以这句话来吓阻大胆的政宗。
但是政宗却灿然一笑。
“这句话说得一点都没错,政宗的确是双面膏药。在治部大人这儿,我是内府的密探:在内府那儿,则是治部大人的密探,结果两面都是吃力不讨好……不过这也是无可奈何之事,谁叫你夺去我的儿子呢?哈哈哈……”
三成只好苦笑不已。事实上,他之所以噤口不语,主要是因为事情正如政宗所言,其子兵五郎秀宗确实已被夺去,目前正陪伴在秀赖的身边。
“不过,治部大人,你知道内府是怎么对我说的吗?他说一旦太阁殿下抱着必死的觉悟渡海,那么往后的每一任内府都将遭到世人非难。”
“……”
“知道太阁有病在身、知道他抱持着必死的决心,却不曾设法加以劝阻,则内府不就成为想要夺取丰家天下的大恶之人了吗?……如果世人有此评价,则德川家将维持不了三代,因此一定要设法制止太阁渡海才行。”
“哼!”
“毕竟内府也察觉到这一点了……据我看来,唯有先制止殿下渡海,然后才能进行下一步的计划。至于如何打消太阁渡海的念头,恐怕只有仰赖你了。”
政宗此行的目的,与其说是打探消息,不如说是投石问路。
说完以后,政宗随即站了起来。
“既然前田大人说我是双面膏药,那么你们也可以物尽其用,好好地利用我啊!等我回去之后,马上就要去拜访内府大人的公子,先投石问路一番。”
“你说内府的公子是指……”
“当然是指中纳言秀忠喽!由于太阁殿下有意让刚出生不久的千姬嫁给秀赖,因此秀忠大人不就成了秀赖未来的岳父了吗?这么一来,我当然得好好地巴结、巴结他才行。”
至此政宗已经凭藉着机略完全压倒了三成,甚至将其玩弄于股掌之中。
三成虽然以傲慢的姿态点头称是,但是却没有陈述个人意见的余地。
五
智者耽于智,学者溺于学。
三成己被政宗的智略压倒,成为对方的俘虏,然而他自己却没有注意到这一点。
相反地,他认为促使政宗如此起劲地来回奔走之启动力,完全来自于自己的智慧……由于他具有根深柢固的自恋狂,所以才会产生这种异常的心态。
(等等!政宗似乎说了一些很奇怪的话!)
“唯有先制止殿下渡海,然后才能进行下一步的计划……”
政宗口中所谓下一步的计划,究竟是指什么呢?
(难道自己被政宗欺骗了?)
政宗话中的意思,无疑是希望自己能制止秀吉渡海。事实上,即使政宗不说,三成也会想尽各种办法阻止秀吉渡海。因为秀吉已经明白表示,将来渡海时要带三成一起前往。
真要到了万不得已时,三成也不排除对秀吉下一剂猛药的可能性。总之,自己无论如何都不能让秀吉渡海前往朝鲜。
如果真能阻止秀吉渡海的行动,则以下的计划……到底是什么计划呢?
“政宗所谓下一步的计划,到底是指什么呢?”
假若他肯虚心地请教政宗,也许能够得到答案,只可惜心胸狭窄、任性好强的三成,是绝对不会这么做的。
政宗回去以后,三成仍然坐在客厅裹,不断地思索着,耳边似乎听到政宗在说“那只是传闻……”事实上,正因为三成也具有吃人的智慧,所以才会假借前田大纳言之名,说政宗是“双面膏药”,想要藉机好好地讽刺他一番。诅料对方非但不以为意,反而留下一个令自己百思不得其解的谜题。
政宗似乎已经胸有成竹,但是自己却仍束手无策……如此一来更会助长政宗的气焰。不过,现在暂且让那家伙随心所欲地去做吧!为了日后打算,只好先让他得意一阵子……
就在这时,其兄正澄之子右近大辅再度进来通报,谓上杉家的老臣直江山城守兼续正在别室等他。
“什么?直江来了?”
“是的,他正在别室裹等着你呢!”
“哦?是上杉家……”
三成脸上苦涩的表情这才消失。
一定是他那聪明的头脑里又有灵光一闪了。
“好,我这就去见他!不过,我们两个说话时,你在一旁听听也无妨。”
“遵命!”
上杉景胜乃五大老之一,在蒲生氏乡猝死之后,继承了会津一百一十一万九千石(即俗称的一百二十万石)领地,其主要作用,便是压制伊达及德川双方的势力。
可惜的是,上杉氏的当家主君景胜并非具有才干之人,真正具有统治一百二十万石领地的,为其家臣直江兼续。当然,三成听到兼续前来的消息后,脸色之所以会逐渐缓和,必然是因为他又想到了某种计谋。
“哎呀!稀客到来,真是令人吃惊!”
三成进入客厅,看到兼续端丽的脸庞充满活力时,忍不住脱口而出。
“德川内府年逾五十,居然还跟着藤原惺窝学习书法,这才更叫人感到惊讶呢!”
看他的样子,好像真的吃了一惊似地。
已经三十八岁的兼续虽然较政宗年长七岁,但由于生来俊俏倜傥,故外表看来与政宗有如同龄一般。
此人乃越后与板城主樋口与总右卫门之子,因美貌而获得景胜宠爱,命其继承直江家的家业。不久之后,上杉家的大小事务便由他一手掌管,是日本国内颇负声名的家老之一。他的才干甚至连太阁也颇为激赏,因而在文禄三年被封为从四位下侍从,并敍任山城守。
“嗯,这本来就是求学之道嘛!当然,这也可能只是为了掩饰夺取天下的野心而披上的美丽外衣罢了。”
三成以比对待政宗时更自大的态度面对兼续。
“你是指伊达吗?山城大人?”
他佯装不解地问道。
“方才政宗还到我这儿来,要我千万不能让太阁殿下渡海,而且还说只要能够劝阻殿下渡海,就可以进行下一步的计划。尽管他一再地煽惑我,但是伊达所谓下一步的计划……到底是指什么呢?”
由于三成已将直江山城守视为自己的同志,因此在询问他时自然毫不避讳。
“也许是……”
兼续不慌不忙地侧着头沈思,然后说道:
“也许是他对内府有所求吧?”
“嗯,的确如此……”
“既是如此,当然他必须阻止殿下渡海。事实上,这不正是殿下所谓的武士道吗?如果不这么做的话,也许他就必须跟随殿下渡海,不能继续留在此地了。”
三成闻言脸色不禁为之一变。事实上,他也正是因为这个原因而不得不阻止秀吉渡海,所以觉得十分狼狈。
“伊达大人称得上是当代第一的智者,因此绝对不能掉以轻心,否则心中的计划都会被他一览无遗。如果你不小心泄露了秘密,那么不但会破坏我们之间的盟约,甚至可能反而为其所用。”
“嗯,这么说来,少将是到这儿来探听消息的喽?”
“我想这是母庸置疑的。”
“哦?那么他所谓进一步的计划,其实只是说说罢了,事实上他根本没有任何计划,对不对?”
“是的!他只是想要找出我和治部大人秘密结盟的证据……所以你对他一定要小心防范才行。”
“嗯,我知道了!对了,山城大人来此有何贵干呢?”
“我这次前来,事实上也和伊达有关。依目前的情势看来,我们必须尽早秘密结盟,然后合力把政宗赶出奥州。”
“对,是应该如此……”
“原本是想藉着关白秀次事件,让他转封至四国或九州的边境:当然,如果太阁因而命他切腹自尽,那是最好不过的了……诅料愿望没有实现,反倒使得内府在江户的地盘更为稳固。”
“嗯……”
“除了内府之外,甚至连伊达也比以往更接近米泽的旧领地,并得以和领民重新取得联络。现在他一定正马不停蹄地秘密展开行动,准备再度掀起暴乱。”
“你的看法是这样吗?”
“不过,即使我们能打倒关东的德川家,也可能会遭受伊达家的箝制。”
“那么我们该怎么做呢?”
“我们可以尽快缔结盟约,并且将其写在白纸上作为凭据。如果不这么做的话,我家主君将会觉得受到伤害。事实上,我家主人景胜认为,一旦没有了太阁的话,则天下将会由内府来发号施令,因此他必须设法巩固与江户的友好关系才行……”
三成的表情愕然,刹时血色尽失。
“的确!如今内府已经巩固了江户的势力,而伊达也不可能放弃米泽和会津一带,这么一来,上杉家是绝对不可能获胜的。”
“不!我不能冒险而累及主家,否则直江山城岂不是全无臣节可言了吗?”
“哈哈哈……”
三成不怀好意地笑了起来。
“一旦我们白纸黑字将缔结盟约之事写得清清楚楚,那么不论什么时候……山城大人,这么做不见得就能保证上杉家的安泰呀!”
“的确如此!”
“如果我们无法缔结密约,则我治部少辅对于令上杉景胜引以为傲的越后强兵必然有所忌惮。在这种情况下,你认为我和太阁殿下一起渡海到高丽去适当吗?”
“当然不好!”
“关于我的个性,想必山城大人也很了解。以目前的情形来看,一旦真的渡海参加高丽之战,十之八九是回不来了……你想我是喜欢战死异国呢?还是宁愿留在本国,将会津一百二十万石的领土作为赠礼,与你方订立盟约呢?因此我在经过审慎的考虑之后,还是认为应该阻止太阁殿下渡海。”
“假若情况特殊,那么治部少辅你是否也有渡海的决心呢?”
“那当然!如果太阁坚持要我一起渡海的话,那么我也不能拒绝。因此我必须下更多的工夫,以确保作战胜利……目前对于西国诸将的作战技巧,我已经大致了解了。当然,以后作战能否顺利,还是得要仰赖自谦信公以来即盛名不坠的上杉势之大力相助喽!总之,这件事根本没什么好奇怪的,山城大人!”
直江兼续依然面不改色地说:
“的确如此!”
他缓缓地点了点头……如此一来,三成也就更加得意地继续其雄辩了。
“上杉家和石田家的命运既已合而为一,将来不论是留在国内或远渡高丽,都必须紧紧拉住同一条绳索,互相扶持才行。换言之,如果远渡高丽,则必须尽全力保护太阁殿下:如果留在国内,则必须全心全意拥护秀赖殿下……总之,我们的命运是相同的。为了双方的利益着想,我们应该缔结密约,同心协力设法留在国内,共同抵抗江户的野心。在这种情况下,就算没有白纸黑字,我也绝对不会背弃盟约;,更不会让上杉势单独渡海。假若情势逼得你们不得不渡海,则我也会毫不迟疑地到高丽去的。不过我必须先了解一点,上杉势能够动员四万名兵力前往高丽吗?”
“呃,我还没有计算出来。”
“怎么这么粗心大意呢?……纵使我们留在国内,也绝对不能让德川和伊达的军队把我们打败啊!唯今之计,只要能够多得一兵一卒,就绝对不要平白浪费,这才是万全之策。还有,船都准备好了吗?”
在三成那温柔的语调里,其实含有强烈的胁迫意味,不过兼续却丝毫不为所动。
“坦白说,我对内府年逾五十才开始学习书法的勇气极感敬佩。”
“怎么又谈到内府的事呢?”
“据我所知,内府大人向来主张德义就是战力,由此可见他的智慧远在一般人之上。”
“德义就是战力……这是谁说的?”
“是惺窝大人!他认为一味地凭靠武力的人,即使拥有一万、二万的兵力,也是不堪一击的软弱虫,更何况是治理天下呢?因此他主张若想治理天下,就必须藉助德义,才能使万民归服……正因为德川大人悟得此理,所以才能排除万难,在五十岁以后重新学习做人的根本。对于他的着眼点,难道你下觉得很可怕吗?石田大人!”
“话虽如此……以德义治天下乃老生常谈之论调,怎么算是内府的新发现呢?”
“不!这不是发现,而是领悟!一旦领悟了这个道理,他就会一直获得太阁的信赖,并且使关八州的领民诚心归服。更何况,他的领悟已经付诸实践……如果我们真的必须渡海前往高丽,那么恐怕很多家臣都会背弃上杉家,转而投在德川家的门下。即使如此,他们也不会遭到非人的对待,例如当年的武田余党,就是最好的例于。虽然他们背弃主家而投奔他处,但是后来却成为主君不可或缺的得力助手。在我看来,这种人只要有三、四千人就很足够了。”
“你、你说什么?你想殿下会原谅你的这种想法吗?不!纵使殿下肯原谅你,我治部少辅也绝对不会原谅你的。”
“我认为其实你的想法和我一样。”
“没错,但是你说只要三、四千人……”
“我想你应该了解我的意思才对!既然用白纸黑字写下盟约,就绝对不能再反藏书网悔了。”
“你、你说什么?谁会反悔……”
“是啊!不论是留在会津或前往高丽,都会遭遇相同的危险……因此一旦我们有人违背约定,则双方都会遭到相同的后果。换句话说,我们应该遵照约定,共同抵抗内府、拥护秀赖殿下。当然,最好也能制止太阁殿下对高丽用兵。”
“言之有理!这件事我一定会……”
说到这儿,三成突然沈默不语。99lib.就在那一瞬间,他终于了解直江兼续为什么来到此地了……
(原来如此!直江此行的目的,只是为了把事情谈妥……)
“哈哈哈……”
三成打从心底笑了出来。
“山城大人,你实在太粗心大意了。像你这么具有才干的人,也许会在不知不觉中卷入了出兵高丽的漩涡里呢!……到底是谁令你觉得受到威胁呢?”
“是内府的重臣本多忠胜和伊达政宗。”
“什么?是伊达政宗?这次政宗到底又做了什么事呢?”
“最近他派遣了许多羽黑山的行者在我的领地里活动,并且告诉领民们暴动的时机已经来临。此外,根据我所接获的报告指出,政宗新近购买了大批火枪,似乎有再次挑起暴动的企图。”
“什么?政宗购买大批火枪,准备挑起暴动?”
三成不敢置信地瞪大了双眼。
六
当秀吉身染重病的消息传出之后,整个社会立即笼罩在下安的气氛当中。在这种情况下,存在于人与人之间的,除了猜忌、警戒之外,别无他物。
在其他人都不由自主地卷入这场混乱之中时,只有政宗能巧妙地运用此一情势,进行其“天下汽球论”。
在这倚左靠右的风潮当中,甚至连直江兼续之类的大策士也不可避免地卷入其中。
每一个战国武将最大的愿望,就是“夺得天下”,而现在他们都为了实现这个理想而集中于此。
当时的日本国内,拥有百万石以上的领土、具有制覇天下之实力的大名,以领有两百五十五万七千石的德川家康为首,其次依序为一百二十万石的毛利辉元、一百一十一万九千石的上杉景胜及八十一万石的前田利家等人。
在五大老中,以宇喜多秀家所领的土地最少。
紧接在前面的四大老之后,还有八十万石的常州水户之佐竹右京太夫义宣、领有六十万石的萨州鹿儿岛之岛津兵库头义弘及领有五十万石的伊达政宗。除了上述怀有争夺天下美梦的大名之外,其他的人也纷纷兴兵侵略近邻,为日后的霸业做准备。
至于真正有希望继承秀吉之霸业者,则仅限于德川、毛利及上杉三家。
(既然同为三根指头中的一根,怎么可以平白把大奸机会拱手让人呢?)
这就是上杉家臣直江山城守兼续的“家臣之道”。
在太阁依然健在、天下安定之际,任何行动皆属于妄动。反之,对拥有政权的御三家之家老而言,在政局不安定时把天下拱手让人,无疑是一种怠慢的表现。
(在这个紧要时刻绝对不能迷惑,我们也必须掌握时机,尽早加入天下争夺战中……)
与处于第二战场,进可攻、退可守的伊达政宗相比,直江兼续参与这场争夺战的态度,是相当冷静、消极的。
后世把关原之役视为丰家与德川家瓜分天下的战争,而且很多人都认为石田三成是西军的主谋者,事实上这是相当短视的看法。
导致这场战争的根源,是由于人类会衰老。已经衰老的丰太阁,既无法找到具有实力继承其事业的人选,而集团指导的体制又迟迟无法建立,因此在其死后会引起争夺战,乃是理所当然的道理……
为了实践上杉家的家臣之道,兼续当然必须加入这场争夺战中。而他认为值得利用的有力武器,便是太阁身边的石田治部少辅三成。
一旦加入了争夺战,则不论有无私怨,第一候补的家康必然会成为众矢之的。
在三成这一方面,由于他认为兼续具有操纵上杉的实力,因此他对兼续所说的和实际所做的,是完全相反的两回事。
“如果我们被迫前往朝鲜,那么你的前程也会就此断送掉。”
兼续以半胁迫的方式怂恿三成,藉此达到今日的目的。
“总之,对伊达政宗千万不能掉以轻心。”
由此可见,兼续对伊达家所抱持的态度,与三成大相迳庭。
三成希望尽可能拉拢政宗成为自己的同志,而兼续则希望一举踏平伊达的领地,使其永无东山再起之日。
不过,这种各怀打算的现象,是可以理解的。
三成认为天下已在自己的掌握之中,而兼续则认为上杉景胜成为天下之主,乃是指日可待之事。
眼见缔约的目的已经达成,兼续随即起身准备告退,然而三成却连忙伸手制止。
这是因为,三成尚未达到自己的目的。
直到现在为止,他还是无法找出能够解开政宗所谓“下一步的计划”这个谜题的答案。
“坦白说,我认为山城大人之所以来此,是因为我具有你可以利用的力量,对吗?幸好我们双方都没有背弃盟约,而且彼此都能坦诚相对。”
他一边制止准备离去的兼续,一边对站在身旁的侄儿右近大辅眨眼示意。
“时间还早,先在这裹用过饭再走吧!”
(我的事情已经办完了,他却还不想让我回去……)
兼续了解三成的用意,因而故意以淡然的态度来面对他。
“也好!那么,你是不是还有话要对我说呢?”
“为了秀赖殿下、为了义理,我希望山城大人能与我同心协力,联手除去企图夺取丰家天下的野心者。”
“那当然,我一定会照你的意思去做。”
“既然如此,我们就必须一体同心,抱着必胜的决心,预先订立计划才行。”
“嗯,言之有理!”
“毕竟,我们所面对的敌人并非泛泛之辈。由于这些人一直瞒着年纪老耄的太阁殿下和北政所暗中活动,因此我们必须尽快提醒殿下和北政所才行。”
兼续颔首表示同意。
“这个道理我懂!俗话下是说吗?凡事必须由本身做起。”
“正是如此!”
这时,三成突然拍膝说道:
“那么就由上杉家率先点起火苗吧!我们可以藉着上杉家正在转封迁徒之中,经常上京会造成诸多不便为由,要求殿下允许你们留守领地,以维护境内的安全,并且徵得丰家奉行们的同意。”
直江兼续的眼中露出一抹笑意。
“这是第一个火苗吗?”
“当然喽!可想而知的是,奉行们必然会询问殿下这件事情,如此一来火苗就点燃了。接下来你可以告诉太阁,在关东有内府镇守、奥州有伊达掌理的情况下,会津这个新封之地更必须加强固守,以便在万一之时为丰家效力。相信这么一来,殿下必然会察觉到,前门的老虎固然狡诈,但是后门的狼却也不能掉以轻心。”
“嘿嘿嘿……”
兼续低声笑了起来。尽管三成的这番话像孩子般地幼稚、肤浅,但是兼续却依然很认真地表示:
“你的主意真好!”
“你想殿下会不会立刻察觉到呢?”
“照你所说的方式去做的话,不但殿下和北政所会立刻察觉到。甚至连宇喜多、前田、毛利和小早川等重臣也会察觉到。当大家都认为刚直的上杉家是因为洞悉内府的野心,乃愤而拒绝上京时,重臣们的想法就会改变了。”
三成兴奋地拍膝叫道:
“山城大人的直觉,果然十分敏锐!如此一来,不但能够顺利地点燃火苗,而且在殿下觉醒的同时,我们还可以乘机说服安艺的毛利展开行动。”
“哦?”
“殿下的反省必然会影响到北政所和前田大人,而一旦毛利开始行动,则天下的形势便大致底定了。在此情况下,纵使江户拥有二百五十万石的强大军力,但是上杉、前田、宇喜多、毛利等四大老合起来也有三百七十余万石的实力,我想保护丰臣家于不坠之地是绰绰有余的了。这时,我们就可以接着点燃第二个火苗了……”
“我了解了!不过,你所谓的第二个火苗,究竟是指什么呢?”
“那就得拜托上杉大人了。”
“哦?第二个火苗也是……”
“是的!我希望你们能带领上杉的精锐攻打江户……这么一来,内府大人必定会慌慌张张地率兵返回故土,而我则可以乘他不在之际,领兵攻打其根据地……从佐和山(彦根)向东算起,大垣、岐阜、尾张及箱根等地,都有承受丰家恩慧的人负责守护。事实上,这正是太阁殿下为什么要把内府远封至关八州的用意所在。等内府带兵返回领国之后,我就立刻越过箱根,与上杉势采挟击的方式,一举歼灭关八州的野鼠。”
“哦!”
兼续似乎非常敬佩似地不断点头。
“可是,我们该如何处置伊达政宗呢?”
“关于这个嘛……”
三成很有自信地用白扇拍打自己的胸膛说道:
“你放心吧!我有信心能够使他成为我们的同志。这家伙对于利益的嗅觉十分敏锐,因此我决定利诱他……”
七
不论生活在怎样的时代里,人类都依然怀有梦想。
这个给予人类生存勇气的“梦想”,有时也叫野心或希望、大志、生存的意义等。在人的一生当中,梦想会不断地建筑、崩溃、崩溃以后又不断地重新建立起来。
从某些方面来看,它的意义就像佛语所谓赛的河童一样,始终抱持着梦想,威胁别人或受别人威胁、爱他人或憎恨他人……
总之,丰太阁的日渐衰老固然是真,而众多秀才、俊才竞相追逐梦想,更是不容置疑的事实。
在家康与三成的对立当中,伊达政宗仍然游刃有余,但是当财界代表今井宗薰及臣道实践者直江兼续相继加入以后,情势就更加复杂了。
这些人既是智慧超人的当代菁英,又都有志一同,想要摘取梦想中的珍珠——“天下”,则一场大骚动已是在所难免的了。
最后胜负虽然直到关原之役才告决定,但是在此之前,各家却早已暗地里你来我往,争得不亦乐乎。令人觉得讽刺的是,这场竞赛的胜败,并非单凭人类的才能和计算就能够决定。
当秀吉出兵朝鲜失败以后,所有的人都知道他距离死期已经不远了。
但是,命运之神究竟会在何时、在何种情形下夺走秀吉的性命,就没有人能够正确得知了。
“现在还不是太阁死去的时候!”
话虽如此,但是却没有人能任意延长或缩短秀吉的寿命。
事实上,连秀吉本身也不知道自己会在何时死去。由此可见,人的智慧终究还是有限的。
不论如何,伏见城内的私怨、暗斗早已在默默地进行当.
中。而根据各种迹象显示,煽起这场战火的始作俑者,极可能是伊达政宗。
“从秀吉一连举办了告别日本的活人葬礼及前所未闻的赏花宴等事实来看,可知他渡海前往朝鲜的心意相当坚决。”
在京城内外四处散播这个流言的,就是宗薰。
“家康不断地扩展势力,并且藉着贷款施恩于诸侯,企图笼络他们,其最终目的就是要俘虏秀赖及淀君夫人。”
三成也派出手下在市并各处散播这类谣言。
“为什么大老上杉氏会那么生气呢?为什么他会假藉迁城进行修城的名义,迫不及待地率兵返回新领国会津去呢?”
正当京师谣言四起、一片混乱之际,直江兼续运用其过人的才智,成功地说服景胜率兵由伏见返回会津。
但是,各类传闻所特意要隐瞒的,便是有关秀吉的病情。散播谣言者之所以故意封锁有关秀吉生病的消息,主要是为了维持政局安定,诅料结果却正好相反,由于没有正确的消息来源,以致各种流言四起,使得人心更加动摇。
有关醍醐之宴的流言,正如火如茶地四处散播着。
而事实上,传闻中的醍醐赏花之宴,也正热烈地进行着。
秀吉早就在计划着这次的赏花之宴,并且在二月九日亲临会场检查。
这时,先前因为朝鲜之役而陷入苦战、退守蔚山的加藤清正、浅野幸长两人,已在秀吉动员了毛利秀元、黑田长政、加藤嘉明、蜂须贺家政、锅岛直茂、生驹一正等大将赶往驰援之后脱困了。
在京都接到蔚山已经解危的消息之后,宇喜多秀家随即上书进言,认为蔚山、顺天、梁山等地既已被日本攻破,就应该见好即收,风风光光地撤兵返国。
然而,秀吉非但没有接受秀家的建言,反而下达手谕给正斗志昂扬地驻守朝鲜的家老岛津义弘,命其加强固守蔚山、顺天、梁山等地。
这项命令于正月二十七日送达当地,而秀吉前往醍醐视察赏花之宴的筹备情形则是在二月九日……根据各种迹象显示,当时秀吉心中似乎已经察觉一丝端倪。
也许事情正如宗薰所言,秀吉是打算在这场盛大的活人葬礼之后再行渡海,完成其英雄式的壮举,然后就此埋骨当地。
在首次亲临醍醐视察之日,秀吉并且答应了真言宗古义派大本山门迹义演的请求,同意修复其住所金刚王轮院,改名为“三宝院”。
这座三宝院里,收集了许多自关白秀次处死之后,其聚乐第庭园中曾遭到破坏的奇花异卉,及日本国内最有名的九山八海之名石、诸侯所进献的名木,故可以说是当时规模最大的庭院。
不,不只如此!
在预定的三月十五日赏花会之前,秀吉甚至还特地命人建造了一座气势非凡的五重塔(现存)。
“既兴建五重塔、又举行赏花宴,太阁殿下到底有何打算呢?”
“太阁对于此事表现得非常积极,所以我想他一定是为了壮大自己的声势。”
太阁对于召开赏花宴的热烈期盼,由其曾经数度亲临会场视察一事,即可了然——胸。
根据记载,秀吉曾经在二月九日、十六日、二十五日及三月三日、五日、十一日亲临会场,视察所有准备工作的进度。
除了将数千株樱树自全国各地移植到此地、兴建五重塔之外,秀吉并且决定赏花日期为三月十五日。在这之前的十三日当天,秀吉还特别就二十七日寄达的宇喜多秀家之进言状,命人修书予以答覆:
“绝对不许轻言撤退,务必严密防守蔚山、顺天、梁山诸城!”
到了十五日这一天,所有的大名及其妻眷,甚至连住在大阪城的北政所也被召到吉野,一起参加了这场史无前例的盛大赏花宴。
在兴奋之余,秀吉特地写了一首短歌送给三宝院的义演:
著名樱花今在寺,
曾几何时不知名。
他的遗墨,至今仍然保存在三宝院中,成为该寺的寺宝。
这首短歌的意思是说,醍醐的三宝院曾经是赏花圣地,然而秀吉和美丽的花影却很快就会被人们遗忘。换言之,这是一首藉着落花抒发别离之情的短歌。
由于秀吉已经决定在三月中旬渡海前往朝鲜,因此这次的赏花宴也可以说是他为告别故国所中行的仪式。不过,秀吉所料想不到的是,命运的安排却使得他的计划完全改观。
十五日的赏花宴结束之后,秀吉原本孱弱的身体更显得不堪一击了。尽管如此,十八日当天秀吉还是拖着疲累的身躯,带着年幼的秀赖前去参谒天皇,并请求天皇允许他留在禁里休养。在他的极力争取下,年仅六岁的秀赖被封为从二位权中纳言。不过,秀吉也在连番奔波之下,病倒在床迎接即将到来的四月。
进入四月以后,战场不断传回日军战败的凶报。
由于遭到李舜臣所率水军的攻击,日本的船只屡受重创,目前早已不敷使用。此外,明朝也派遣大将智陈璘率领五百余艘战舰来到全罗道与李舜臣会合,对日本水军展开封锁作战。
一旦日本无法突破联合水军的封锁,则不仅没有船只可以载运援军渡海,甚至也无法运送粮食。
在紧张的情势当中,终于到了决定秀吉命运的五月五日。
这一天,秀吉勉强自己从病床上站起来,诅料却被枕边的水瓶绊倒。等他再度站起来时,却发现已经无法言语了。
如此一来,他当然不可能继续指挥三军了。从他那模糊的语音当中,唯一可以辨识出来的一句话是:
“照顾阿拾……照顾阿拾……”
到了五月十六日,五奉行终于决定将秀吉病重的消息公诸于世。
“太阁已经不想再继续作战了。”
五奉行以此为理由,收回秀吉于三月十三日下达之“不许撤退”的成命,命令驻守朝鲜各地的将士立即返国。
首先率兵返回日本的,是宇喜多秀家。接着小早川秀秋、吉川广家、蜂须贺家政、藤堂高虎、脇坂安治等人,也陆续返回睽违已久的日本。
当然,此时秀吉早已失去了知觉。
在北政所的奏请之下,禁里特别于六月二十七日召开祈求秀吉早日痊愈的神乐。
翌日,也就是二十八日当天,又由于秀赖的奏请而再度召开祈愿神乐。
(秀吉之死只是时间早晚罢了……)
在伊达町的家中,政宗的每一根神经都紧绷着。
由大阪城来到伏见的北政所,一直守在秀吉的身边照顾他。唯一获准进入房内侍候的人,除了侍臣以外,就只有五奉行之中的石田三成、浅野长政两人,其余一概谢绝入内探视……
在这段期间,政宗接获消息指出北政所曾在七月七日以太阁的名义捐献黄金五枚给三宝院,为太阁祈福。于是政宗立即决定如法炮制,很快地命人送了黄金十两到三宝院去,以作为祈祷银。
由发生在太阁身上的事情,政宗发现宇宙之中,除了人类的智慧以外,还有另外一种力量存在。
不论怎么努力,人类终究无法依照自己的志愿去达成所有的愿望。例如,太阁之所以无法实现自己的愿望,主要就是由于上苍的力量在冥冥之中支配着他,以致其野心和梦想有如昙花一现,转眼即烟消云灭了。
“他们到底会在什么时候发布秀吉死亡的消息呢?”
政宗认为秀吉早已在七月七日病逝。不过,这只是他一厢情愿的想法而已。
八月一日当天,秀吉意外地恢复了意识,并且将家康召至枕边。今井宗薰在得知此一消息之后,立刻前来告知政宗。
“太阁只让北政所陪在一旁,其他人则一概摒退……甚至连石田和浅野大人也被赶出房内。至于他和德川大人到底谈了些什么,那就无从得知了。正因为如此,所以石田大人才要我设法赶快查明详情。的确,如今唯一能够自由出入内府和北政所处的,就只有我宗薰了……”
“这么说来,直到八月一日为止,太阁殿下仍然还活着喽?”
“是啊!一点都没错!”
“哦?看来太阁是在交代后事喽?”
“应该是吧!”
“宗薰!内府当然不会轻易泄露这次谈话的内容,不过你不妨试着去接近他。”
“我知道,你要我设法打听八月一日……”
“不,你误会了!我不是要你去打听这个,而是要你再和内府提提上次谈过的婚事,毕竟时机已经到来了……就麻烦你去探个究竟吧!”
“啊!原来你说的是这件事。”
“正是!如今上杉已将兵力移往会津,但是本人却仍留在京里,所以我觉得他的行迹非常可疑。”
“我知道了!一旦这件婚事顺利谈妥,那么以后你就可以自由自在地和内府谈话了。”
到了八月八日,宗薰再度出现在政宗的面前。
“据我所知,秀吉曾在八月六日再度召集德川、前田、毛利、宇喜多等四位大老来到枕边。当四人来到之后,太阁只是默默地望着他们,然后由浅野大人和前田玄以大人向四大老提出要求,请他们递出对秀赖殿下表示忠诚的誓书……”
由此看来,太阁直到八月六日仍然活着是无庸置疑的事。
不过,丰家的五奉行居然胆敢要求掌握天下政治的五大老交出誓书,这不是太奇怪了吗?
“这么做岂不是上下颠倒了吗?五奉行是丰家的仆人,应该是他们向五大老递交誓书才对啊!”
事实上,五奉行也的确向五大老递交了誓书,这就是后人所谓的交换誓书。到了八月十八日(庆长三年),丰太阁病逝的消息早已传遍了大街小巷。
根据记载,秀吉确实是在八月十八日病故,享年六十三岁。据说他在临死之前,曾经做了一首短歌:
身影如朝露,迅即逝去,
又如浪花一般,似梦非梦邪?
当政宗听到这首诀别歌时,不知何故竟然泪流不止。
(人生果真有如幻梦一般吗?……)
耸立于大阪城内的三宝院之五重塔,依然在万绿丛中展现出五彩风貌。
然而,稀世英雄丰太阁却像他最喜欢的樱花一般,随风飘零而同归于尘土。
对一般人而言,或许这也是一种幸福。但是对丰太阁来说,像朝露般地消失却是一个孤独的梦想……
“接下来到底会是哪一阵风刮起,把人人都想抓住的汽球吹走呢?”
过了不久,宗薰突然带着满脸笑意来到了政宗处。
“今天我是特地来向你道贺的!想必我不说你也猜得到,我是来向你报告有关令嫒的婚事。”
宗薰得意洋洋地挥舞着手中的白扇。
在这十月初的日子里京都的街道上早已蒙上了一层薄霜,使得事物看起来显得格外地冷清、沉寂。
第五章 见鲷之梦
一
“我就知道很快又会看到你。”政宗边说边伸手召唤小厮樱井八右卫门来到面前。
“今天宗薰大人要留在此地用膳,赶快命人准备一些粗酒粗菜来吧!”
但是,侍女所送上来的“粗酒粗菜”,却是极其罕见的大鲷及装满砂金的袋子。
“少将大人,难道你早就知道我要来了?”
“是的!”
政宗不加思索地回答:
“打从宗薰大人离开堺地上京之时,我就立刻命人从泉州买来这新鲜的鲷鱼了。”
“真是惶恐之至!看来不必等我开口,你就已经知道详情了嘛!”
“那当然!此外,我还知道在五大老的协议当中有这么一条,那就是诸侯之间如欲缔结姻缘,首先必须获得在上位者的许可。”
“哦?这么说来,令嫒和德川家六公子的婚事必须事先徵得殿下的许可喽?”
“正是如此!不过,殿下已经死去,而政治则完全委由内府掌管,因此内府其实就是所谓的在上位者。总之,今天真是辛苦你了。”
宗薰不停地摸着鬓脚,似乎显得有点尴尬。
“原来你早就料到了。”
“不!问题在于必须有人来点燃火苗。现在石田治部大人的狐狸尾巴终于露出来了,不过我们暂且不去管他,随他去吧!”
虽然嘴里这么说,但是政宗却仍掩不住内心的得意,一个人吃吃地笑了出来。
“你知道吗?其实你还有更重要的任务必须去完成呢!宗薰大人。”
“你说什么?我还有任务……我不是已经如你所言,促使内府向你提出将令嫒五郎八姬嫁给其六男辰千代、也就是忠辉为妻的要求了吗?……我已经完成你所交付的任务了呀!”
“冶哈哈……这只是其中的一项任务而已。除此之外,你还有更重要的任务要做,所以我才说你辛苦了呀!”
“什么?还有更重要的任务……”
政宗举起筷子挟了一口精心调制的鲷肉,放进口中细细地咀嚼着。
“鲷鱼的味道鲜美,真不愧是海鱼之王,哈哈哈……再加上厨子高明的烹调手艺,吃起来更是齿颊留香。不久以后,你也会和利休居士一样,成为受人敬重的大人物了,真是可喜可贺!”
宗薰慢慢地放下杯子,以惊讶的眼神望着政宗。他的表情似懂非懂,但是却又不知如何开口询问……
他毕竟不是寻常之辈,因此当家康说:
“还太早了!”
他直觉地认为两家的姻缘可能不会很顺利。
当时由于秀吉的病,再加上外征之事,根本没有人敢预料未来会如何,故而谈婚事的确是太早了一点。更何况,如果执意要在当时谈论婚事,则反而容易打草惊蛇,使石田三成和淀君产生戒心。
“现在还不是谈论婚事的时候。”
就好像接到了秀吉的命令一般,内府断然表现出不愿接受的态度。
但是随着秀吉的死,外征之事终于告一段落。
“太阁殿下已经厌倦战争……”
这是家臣们不负责任的说法。事实上,秀吉并不是厌倦战争,而是以他当时的状况,根本不可能指挥三军作战。
身为一个不世出的英雄,秀吉当然希望自己能壮烈地战死沙场,然而命运之神却不允许他这么做。结果,不但他本人无法前往战场,甚至连造好的船只,也随着武将们相继返国而无用武之地。
这个结果在堺地民众的眼中看来,是相当可笑的一件事。
总之,秀吉根本没有退却之意。事实上,在举行醍醐赏花宴之前两天,秀吉还发布了一道命令:
“绝对不许轻言撤退,务必要坚守蔚山、顺天、粱山诸城。”
由于遵守这项命令的士兵,大多在战场上惨遭杀戮,因此一些原本就抱着消极心态的人,便开始聚集船只准备回国。然而,国内方面却始终不曾派船去接他们。
当然,除了派船出去可能遭敌军击沉之外,在秀吉手下担任相当于参谋长一职的石田三成并未准备船只,也是主要的原因之一。
既然没有船只,如何能运送弹药、粮食呢?
秀吉死后,那些留在朝鲜的将士们,顿时有如战场上的孤儿一般,完完全全地被人们所遗忘。
屈指算来,当时仍然留在朝鲜战场的武将,包括有最勇猛的战将岛津义弘及同忠恒、加藤清正、黑田长政、浅野幸长、立花宗茂、有马晴信、松蒲镇信等人。
至于导致这场战事扩大的罪魁祸首——宗义智和小西行长,当然也必须在战场上留到最后。
对国内的主事者而言,如何让这些人得以平安无事地回国,是一相当令人头痛的问题。
一旦敌人得知秀吉死去的消息,则必定会加强兵力,严格封锁海上各主要通路。如此一来,日军随时都有全军覆灭的影响。
“这下子全得看五大老的手腕了。”
“可不是吗?连诸侯和五奉行们也都束手无策了呀!”
在这段期间,德川家康和前田利家曾经数度聚在一起共商大计。
八月二十五日,两人终于决定撤兵。
为了尽快将此项命令传达给在韩诸将知道,家康特地于八月二十九日派遣浅野长政、石田三成、毛利秀元三人火速赶往博多。到达博多之后,三人与德永寿昌、宫本丰盛会合,并于九月中旬再度出发前往战地,将这个消息告知留在当地的诸将们。
虽然已经获准返国,但是却没有船只前来接应,因此诸将们也只能望洋兴叹、徒呼负负了。
当此时刻,即使命诸侯们赶工兴造,也是缓不济急。更何况当时日本国内正因为秀吉的死而乱成一团,谁也不知道将来会演变成什么情形,在自顾不暇的情况下,哪还有余力去管那些留在战场上的士兵们之命运呢?
宗薰认为,在这场混乱当中,只有家康还能保持其一贯的冷静。他不时地为那些主君出征的家臣们打气,并且将自己所有的船只全部派出去接运士兵们返国。此外,他还设法联系博多、堺地、小田原一带的商家,请他们先把船只借给政府使用。
“不论如何,一定要在正月前把他们全部接回来。”
一直到聚集了三百多艘船只以后,家康这才放松了紧绷的表情。也就是在此时刻,他才再度谈起与伊达家的婚事。
“伊达少将想必还在等我的消息呢!我想,现在该是谈论这桩婚事的时候了。”
当宗薰兴冲冲地跑来告诉政宗这个好消息时,诅料对方竟然说出了令他意想不到的话来。
“除了婚事之外,我还有更重要的任务……到底是什么呢?”
尽管内心十分气愤政宗不肯说明详情,但是宗薰却不敢贸然开口询问,只得快快地沉默不语。
二
政宗仍然愉快地笑着。
“八右卫门,把酒杯呈上来。”
小厮立即依言自桐木箱中取出一只令人为之目眩的黄金大酒杯。
“在此先为你斟上一杯酒。这只酒杯是自第九代大膳大夫政宗以来的传家之宝,如今则传到了我这第十七代的政宗手中。现在,我就用它来向你敬杯酒吧!”
宗薰目瞪口呆地望着酒杯。在光可鉴人的杯面上,他看到了自己那被放大的脸孔。
“少将!”
宗薰微微地颤抖着。
“宗薰何德何能,不值得你用传家之宝的酒杯来敬我啊!”
“你说什么?我认为光是这样还不够呢?老实说,我觉得将来你一定可以平定天下。”
“什么?平定天下?”
宗薰捧着酒杯,颤抖着接受政宗为他斟酒。
“是啊!虽然我有点失望,但迫于情势所需,这也是无可奈何的事情。总之,你将成为平定太阁殿下死后所引发的纷争,使天下重归太平的唯一人选,并且成为深受万民景仰的大恩人。”
“啊……?”
“你还不了解吗?”
“是……是的!少将所说的话太过玄奇,资质平庸的我实在无法理解。”
“哈哈哈……真正具有实力的大鹰,总是会收起它的利爪。现在,你还需要我作说明吗?”
“是的,非常需要……否则这杯酒我根本喝下下去。”
“坦白说,我也和其他人一样,很想拥有这个汽球,我是指天下。”
“那是可以理解的。”
“但是仔细想一想,汽球并不会平白落入我的手中。毕竟,凡事都有个先来后到嘛!”
“的、的确如此!”
“你也知道,纵使汽球已经飘近我的眼前,但是能否真正得到它,则必须适当时的风向而定,不是吗?”
“是……是的!你说得很对……”
“如果汽球飘向毛利的手中,那么我在奥羽之地是绝对不可能抓住它的。”
“啊!”
宗薰讶然低呼。
“你……少将的意思是要把它暂时交给德川大人?”
“正是如此!”
政宗的脸上露出奇妙的表情,并且下停地点着头。
“我打算暂时把汽球交给江户大人,等到将会有机可乘之时,再把它拿回来。既然如此,当然我必须先和他结为亲戚才行。”
“当……当然!”
“你不要这么震惊嘛!对于我的打算,想必内府早已十分清楚,因此才特地由你来办这件事情。”
“真的?”
“那当然!所以你尽可以安心地办这件事,宗薰大人。一旦内府和我结为亲家之后,我必然会把汽球交给他来管理。不过,要想夺得汽球,光靠内府的力量是不够的。如今治部大人已经挟持秀赖殿下作为人质,再加上毛利、宇喜多、上杉等人也蠢蠢欲动,要想赢得最后的胜利,势必得要费一番心血才行。在这种情况下,德川家若想取得天下,就必须积极笼络我:而笼络我的最好方式,就是和我结为亲家。”
“原……原来如此,这下子我总算了解了。”
“光了解是不够的!”
政宗慢条斯理地说道:
“如今甚至连上杉都能拥有会津及其周围一百二十万石的领地……而身为德川亲戚的政宗,领地却不及其一半。这不但于理下台,而且也无法获得伊达家臣及领民们的谅解,不是吗?”
“正……正是如此!”
“因此只好麻烦宗薰大人再跑一趟了。”
“再跑一趟……”
“是的,只要再跑一趟。既然你具有安定天下的能力,那么待我和德川家签署婚约之后,自必有所报答,绝对不会令你感到遗憾的……当然,我也绝对不敢再有其他要求。因此我希望你去告诉家康大人,只要他把刈田、伊达、信夫、二本松、盐田、田村、长井等七处旧领归还伊达家,我就答应交出我最心爱的女儿。”
看到政宗脸上认真的表情,宗薰忍不住闭上了双眼。
(原来他早就有此打算……)
察觉到这一点后,宗薰不只是手脚吓得发抖而已,甚至连身体也不停打颤。
“这些领地大概有几万石呢?”
“我粗略地估算一下,总共约有四十九万五千八百石。”
“和你原来的领地加起来,差不多也有一百万石了。”
“我觉得还太少了!所以除了上述的领地之外,我希望德川大人能在近畿附近给我一块相当于二十万石的领地,作为我在京城期间的生活费。”
“这、这也要向内府提出吗?……”
“那当然,你是媒人啊!此外,我还有一个要求。那就是希望内府大人能设法将小犬兵五郎带离秀赖的身边,并封他为大名。当然,现在先暂时留在秀赖身边也可以……但是等到天下决定以后,兵五郎就必须立刻回到我的身边才行。我的要求并不过份吧?宗薰大人?”
宗薰目瞪口呆地望着政宗,不知该如何回答才好。
不过,他并下是一个轻易服输的人。
(这种婚事怎么谈得下去呢?)
他仰头乾尽了金杯里的酒。
“少将,你还有其他的要求吗?”
“嗯,到目前为止就只有这些了。”
“你说……到目前为止?”
“是啊!一旦德川大人在治理方面有了缺失,那么任何人都会想要起来争夺天下,甚至连我也可能亲自带兵攻打江户呢!换言之,在天时、地利、人和等条件都对我有利的情况下,我是不会轻易放过任何机会的。”
“好,那么我这就立刻回去,把你的意思告诉内府大人。”
这时,宗薰突然想起什么似地问道:
“少将大人,如果有机可乘,你真的也会起兵争夺天下吗?”
“那当然,只要有机会的话。宗薰大人,我之所以暂时把天下交给内府掌管,而自己则屈就于一个领有百万石土地的大名,目的就是为了等待更好的机会呀!”
政宗毫不顾忌地说出自己的计划,并且举杯向宗薰敬酒,然而对方却没有接受。
以政宗所开的条件看来,家康根本不可能答应这桩婚事。
(政宗的脸皮可真厚哪!)
他这么露骨地表现出自己的野心,怎么还敢期望婚事会成功呢?
想到家康拒绝时的冷酷表情,宗薰吓得醉意全消了。
三
过去是由政宗主动提出“以女儿作为人质”的要求,因此当然必须采取低姿态,不断地向家康献殷憨。
但是如今既然改由家康主动提出,政宗的态度当然也就完全不同了。
四十九万五千八百石……这是多么精确的计算啊!但是政宗并不以此为满足,反而还要求领有近畿附近相当于二十万石的领土,并且立长庶子兵五郎为大名……
一旦拥有这些条件,则甚至连上杉景胜、毛利辉元都会自动靠拢成为同志。至于最主要的对手石田三成,当然也必须重新考虑了。
因此,当今井宗薰于翌日来到德川府向家康报告此事时,内心始终提心吊胆。
“他真是一个胆大包天的人!”
他必须先表明自己的态度,然后才能继续下面的谈话。
“怎么样?少将很高兴吧?”
家康带着愉快的心情来到客厅后,不待宗薰述说详情,就迫不及待地开口询问道。
在客厅里,除了家康、今井之外,还有柳生又右卫门宗矩及鸟居新太郎忠政两人同座。
“呃,事实上……”
宗薰欲言又止,简直不知该从何说起。
“不必担心,这两人都是我的亲信,你当着他们直说无妨。”
“是……是!坦白说,我活了这么大把年纪以来,内心最敬佩的,还是内府大人您啊!只是,我万万想不到政宗居然会提出如此无理的要求,简直就不把你放在眼里嘛!”
“哈哈哈……看来你已经被政宗吓破胆了。”
家康回头看看两名家臣,然后说道:
“我们三人曾经打了一个赌。现在请你告诉我,政宗是否提出聘礼的要求呢?”
“他的确提出来了!政宗要你归还七处旧领,合计为四十九万五千八百石……”
“只有这样吗?果真如此,那么他的胃口岂下是太小了吗?对下对?又右卫门!”
这时,鸟居忠政抢在又右卫门之前开口道:
“看来这次打赌是我赢了喔!我早就说过,政宗一定会要求大人归还刈田、伊达、信夫、二本松、盐田、田村、长井等大约五十万石的领土作为聘礼。”
“可是,他的要求只有这些吗?”
“不,还有呢!”
家康徽微笑了起来。
“他是不是要我在近江附近拨出一块可以供他维持留京期间一切生活开销的领地?”
“没错,他正是这么说的。政宗大人要我告诉你,他希望在近畿拥有相当于二十万石的土地。”
“二十万石是稍微多了点,不过他就只有这些要求吗?又右卫门认为,政宗一定会要求我封其子兵五郎为大名,他到底有没有说出这些话呢?”
宗薰大吃一惊,不得不重新估量这三个人。对于宗薰所说的话,三人不但没有一丝一毫吃惊的样子,而且还带着有趣的表情等待宗薰回答。
“真是令人不敢置信!难道这是你们的老规矩吗?”
“他真的这么说啦?真是个可爱的家伙!”
家康的脸上露出喜悦的神色:
“那个暴气暴躁的家伙,原来竟像个孩子般地可爱。事实上我早就对又右卫门说过,政宗很可能会提出这些要求。好了,他有没有提到何时下聘呢?”
“呃……还没有决定!”
“什么?政宗还没有决定好?”
“是……是的!我还有一件事必须告诉你。”
“哦?什么事呢?”
“政宗大人说他只是暂时先把天下交给你,一旦你在管理上有所缺失时,就必须把天下交由他来掌管。也就是因为如此,所以他必须拥有百万石以上的实力……他的这一番话确实太过大胆了。此外,他还说为了争夺天下,必要时得增加其领地……”
“哦?他真的这么告诉你了?”
“是啊!在我看来,他真是忝不知耻、厚脸皮……”
三个人面面相觑,然后笑成一团。
“他真的这么说了吗?事实上,我们三个人都猜他可能会提出这些要求,没想到他还真的说了出来。”
“政宗这么说你一点都不生气吗?大人!”
“当然不,因为这才像是政宗所说的话嘛!事实正如政宗所言,一旦我的政治有了缺失,则大家都会起而夺取天下。纵使我的统治未有闪失,也会不断地有人想要夺取天下。政宗真不愧是伊达家的传人,既不会说谎,也不会谄媚阿谀。好吧!既然他还没有决定好下聘的时间,那么就麻烦你再跑一趟,请他尽快选好日子吧!这样我才好预做安排!”
宗薰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当然,他知道其中的道理,也知道政宗并没有说谎,只是坦率地表现出真实的自我罢了,但是他却始终无法理解,何以家康对如此大胆的要求居然一点也不生气呢?不!或许应该说:家康到底在想些什么呢?……
宗薰突然觉得心情非常沉重。不!应该说他对于就这么回到政宗面前一事,内心感到十分害怕。
“大人,我有一事想请教你。”
“什么事?快说来听听!”
“你对伊达少将的请求,是不是全部答应了呢?”
“是啊!这是少将亲口提出的请求,而且又不是不合道理,所以我当然会答应喽!”
“嗯……大人,先前你不是说有所安排吗?”
“我是这么说的吗?……”
“关于你所谓的安排,能……能不能先透露一点呢?”
三人若有所思地互望一眼,然后由鸟居新太郎开口道:
“宗薰大人,近来许多别有用心的大臣对我们家公子的婚事特别敏感,你知道为什么吗?”
“为什么……?因为他们都怀有野心啊……一旦德川大人和伊达家缔结姻缘,必然会使他们备受困扰。”
“正是如此!让自己的敌人……对方是这么想的……一旦让自己的敌人和内府大人结为亲戚,当然会对他们造成困扰。而且这么一来,不但会破坏五大老的协议,甚至还会引起大骚动呢!不过,对所谓五大老的协议,各人的解释不同。一般所谓五大老的协议,是指太阁生前规定所有诸侯家的婚事,都必须经过太阁的同意。但是,如今太阁已经死去,而代表五大老的将军则执掌了政权,因此同不同意应该由将军自己来决定……甚至连年仅六岁的秀赖也无权置喙。”
“正是如此!”
“因此,将军正在和伊达家玩缔结姻缘的游戏,你懂吗?藉着这桩婚事,自然可以找出谁是真正的阻挠者了。等到阻挠者出现以后,不就可以知道有意夺取受太阁遗命掌理天下之将军位的人了吗?到底谁才是真正别有用心的人……必须藉着这桩婚事才能加以确定,你了解吗?”
“啊!”
宗薰这时才恍然大悟。就在顿悟的同时,他突然觉得浑身一阵战栗。
政宗先前所说的话,他到现在才明白。
“难道你不会察觉到自己负有更重要的任务吗?”
所谓更重要的任务……比说媒更重要的事,原来就是指这件事啊!
(这的确是一件非常重要的事。)
原来德川内府打算藉着这桩婚事,找出对其执政心存不服的人。换句话说,他们早就计划好要藉着缔结婚约找出不服者,并且假宗薰之手投下诱饵。
(原来我竟然在不知不觉之中,为双方点燃了火药,而自己却还毫无所觉地在其间来回穿梭……?)
(一定是这样!政宗和家康都希望由我来点燃火药,而我则毫不知情地在两家之间疲于奔命……)
“宗薰,现在你明白了吧?”
“是……是的!”
“既然明白,就赶快到政宗那边去谈谈纳聘的事,顺便也问清楚迎亲的时间。我想政宗也知道辰千代是一个相当优秀的孩子,因此及早为他立下姻缘,反而有助于让他早点学习立身处世的道理。你知道吗?真正想要夺取天下的,并不只有政宗一人,不过,只要我不让他们有任何可乘之机,也就不会有什么大碍了。你身为堺地的长者,应该表现出大家的风范才对!”
“遵……遵命!”
宗薰很快地离开了家康的府中。
四
庆长三年,家康的六男忠辉(辰千代)年仅七岁。
其生母为终身守在家康身边,直到家康死去为止的茶阿局。
相传茶阿局原为远州金谷村焊锅匠八五郎之妻,容貌十分秀丽。
之后当地的土地代官因垂涎其美色,欲将她纳为己有,乃假造罪名杀死了她的丈夫。在不得已的情况下,只好带着三岁的幼女来到家康处,准备控诉代官的暴行,结果却被家康看上。
此女不仅姿色过人,而且相当具有才干,可说是当时的一名才女。更难能可贵的是,此女除了姿色、才干之外,还具有贤良的美德。据说即使是在家康老迈之后,她仍然寸步不离地陪在他的身边,亲自照料他的一切生活起居。
茶阿局在生下辰千代之后,首先把他交给下野国皆川城主皆川山城守广照抚养。当广照带着辰千代来到伏见拜谒家康时,怎么也想不到此行居然会促成这桩婚事,使得辰千代成为伊达政宗和家康之间进行交易的筹码。
当时,辰千代所继承的,乃是松平一家的长泽松平家之家业,并且自武藏深谷一带支领一万石的扶养金。
辰千代虽然出生于滨松城,但却自幼即由皆川广照一手抚养,直到七岁时才回到滨松。
“这孩子长得怎么样了?快带来让我瞧瞧!”
在家康的召唤下,广照立即带着辰千代来到滨松城。当家康初次见到这个自幼即离开父母身边的六男时,心头不觉一震,原来他和死去不久的长男信康居然长得一模一样。
根据藩翰谱的记载,当时家康曾对在座的人说道:“仔细瞧瞧,这孩子的相貌多么不凡啊!”
另据《贞松院本》的记载:“辰千代与生俱来肤色黝黑,美目露出精光,具备一股能够掌握大权的高贵气质。”由于他是伊达政宗的女婿,同时又是日后众多争取天下者之一,因此不论是品性、才干或相貌,都有过人之处,而这也正是令家康感到吃惊的原因之一。
母亲既是世所罕见的绝色美女,儿子当然不会太丑。而事实证明,辰干代在同辈当中,不论是品性或才貌,都称得上是数一数二的佼佼者。
不过,于七岁时来到伏见城的辰千代,一度令德川家的访客感到非常头痛。
例如,他经常喜欢突然出现在客厅里,然后完全无视于客人的存在,抓起点心张口大啖。碰到他不喜欢的客人时,他总是偷偷地溜到对方的身边,然后乘其不备用手中的扇子猛力敲打对方的头。当客人怒目相对时,他又会天真无邪地笑着说道:
“不要告诉其他人喔!”
这种喜欢恶作剧的表现,使得外界对他的风评并不好。不过,当这些事情传进政宗的耳中时,他却认为:
“哦?这里居然有这么好的女婿人选!好,我一定要把女儿嫁给他才行。”
也许这就是他和五郎八姬之间的缘份吧?
辰千代忠辉和五郎八姬正式订立婚约,是在庆长四年正月二十日。除了和伊达家缔结婚约之外,家康又将两名养女嫁与福岛正则之养子正之及蜂须贺家政之子丰雄(至镇)为妻。由于三家的婚事是在同一时间成立,因此家康的真正目的不言可喻。
在两名养女之中,嫁到蜂须贺家的是下总古河城主小笠原秀政之女氏姬(又名英姬)。以当时的情形而言,除了家康以外,再也没有人够资格认她为养女。因为从血统方面来看,他是家康的长子信康和信长之长女德姬所生之女的女儿,也就是家康和信长的外曾孙。
至于嫁给福岛正则的养子正之为妻的满天姬(后来嫁给正则的亲生儿子忠胜为妻),乃家康之异父弟,亦即家康生母传通院再嫁至久松家以后所生之子松平康元的女儿,故家康认其为养女。
对于家康一口气和伊达、蜂须贺、福岛等三家缔结婚约,石田三成当然十分生气。不过,家康早就料到三成会有此反应,因此他也正默默地等待对方在盛怒之余所可能采取的举动。
政宗当然也了解家康的计划……事实上,他对三成的叛逆及全部计划,早已了然于胸,因此才决定利用自己心爱的五郎八姬作为诱饵。
至于今井宗薰,则是居中穿针引线的人。事实上,政宗早就知道家康对于自己以一百万石领地作为聘礼的要求,绝对不会生气。同时他也知道家康的想法和自己一样,认为一旦在政治上有所缺失,就会有人起而争夺天下,但只要不给对方任何可乘之机,也就没有问题了……一切的情势变化,似乎完全掌握在政宗的计算当中。
正因为家康也了解这一切情势的演变,所以政宗才敢大胆地提出要求。
但是站在宗薰的立场来看,却有夹在两个怪物之间任其摆弄的感觉。
家康充满自信,伊达政宗充满自信,另外还有一个人也充满自信。
这个人就是石田三成。他紧紧地控制着秀赖和淀君,准备一等秀吉死后,即起而夺取天下。
“眼见即将到手的天下,怎么可以平白地被人夺去呢?”
由于三成对自己充满自信,因此便带着秀赖移居大阪城,企图在此地建立自己的势力范围。
当然,对于居中撮合德川和伊达两家婚事的媒人,他是绝对不会轻易放过的。
“少将,你所期待的婚事已经谈成了。此刻你的内心必然十分高兴,不过宗薰我可就得掩面痛哭了。”
经过研商之后,德川家于正月十二日下聘,而伊达家则于二十日派出答礼的使者,双方的婚约至此终告确立。然而,在完成一切订婚过程以后,面对政宗为自己所准备的盛宴,宗薰却忍不住悲从中来。如果三成为了这桩婚事而迁怒于自己,那该怎么办呢?想到这里,宗薰的内心一片慌乱,完全失去了平常的冷静、沈着。
政宗放声大笑。
“宗薰大人,难道你下曾察觉现在正是你好运到来的时候吗?”
“你又……少将!都什么时候了,你怎么还跟我开这种玩笑呢?……”
“难道不是吗?治部少辅根本不是问题。事实上,他只不过是一只被关在小狗笼里、浑身上下充满了野心的脏貉罢了。”
“少将,你又开始嘲弄我了。我知道你和内府大人都为这桩婚事能够顺利谈成感到非常高兴,但是我可惨了……”
“哈哈哈……我想你该不是养在小箱子里的仔狸或貉吧?宗薰大人!”
“那我到底是什么呢?”
“说你是虎,你又太过温驯。嗯,你就像麝香猫一样,浑身散发着一股香气,并且睥睨天地之间的一切灵兽。对,正是如此!在你的庇荫下,天下一定会逐渐趋于安定的。”
“安定……?”
“难道你没有发觉这一点吗?德川和伊达缔结姻缘之后,无异开拓了万民安堵之道……接下来我们就要开始赚钱了。”
“少将,难道你还不了解吗?宗薰为了促成这桩婚事已经招致治部大人的怨恨,说不定会被他赶出堺地呢!”
“堺地……堺地在灵兽的眼中,根本不值一顾。如果你需要像堺地那样的街道,我可以为你建造好几条呢!”
说到这里,政宗突然放低了声音。对于忧心仲仲的宗薰,他不得不安慰一番。
“我告诉你一个秘密哦!宗薰大人。”
“你又要吹牛了吗?”
“吹牛……当然不是!我所说的话句句属实,怎么会是吹牛呢?总之,你的视野必须比仔狸或貉更宽广一些才行。坦白说,天下是绝对不会落入我的手中的。虽然这是相当遗憾的事情,但是却也无可奈何。”
“这就是我的想法。像我这样的人,根本不可能掌握。因此,纵使我得到了一百万石的领地,而不再是一个领有五十万石或六十万石的半大不小之大名,我终究还是会返回陆奥去的。”
“此……此话当真?”
“我怎么会对麝香猫说谎呢?实际上,我打算返回岩出山的山寨,挖掘山中所蕴藏的砂金,然后用它渡海赚钱。”
“渡海……你的意思是指港口吗?”
“真不愧是只灵兽,果然一点就通。没错,正是如此!如今在我的领内,有石卷、月之浦、千代(仙台)及松岛湾等天然港湾,当然必须好好加以运用才行。因此,我打算尽快返回这些地区,仔细地筹划一番。”
“你的意思是……你是说你打算在这些地方建造像堺地一样的港口喽?”
政宗笑而不答,然后突然改变话题。
“你还记得庆长元年在浦户湾触礁的西班牙军舰吗?据我所知,当时的指挥官名叫廸南达。”
“我怎么可能忘记呢?当时廸南达就住在我家啊!对了!你之所以会认识廸南达,还是经由我的介绍呢!”
“对,正是如此!我还记得那艘军舰的名字,好像叫做圣?菲利浦号,是不是?”
“是的。菲利浦是当时西班牙国王的名字。”
“对,正是菲利浦二世。当我听到这艘军舰触礁的消息时,心中突然浮现了一个梦想。”
一提到外国,宗薰的眼睛便亮了起来。
有关西班牙军舰圣?菲利浦号在四国浦户湾触礁一事,发生于庆长元年七月。
当时由于秀吉认为与明朝谈和之事已经成功,因此将全部的心力投注于伏见筑城之上,不仅对由堺地赶来向他求助的指挥官廸南达不假辞色,甚至还将船上的货物全部没收。
面对秀吉如此蛮横的行为,廸南达懊恼地说道:
“等着瞧吧!一定要让你见识见识我们的厉害。”
他当着堺地民众的面前撂下狠话。
“我认为菲利浦二世必然拥有一支威力强大的海军才对!至于不断前来的天主教传教士,则是他派来征服日本的先锋。”
后来秀吉因为大地震的重挫而锐气大减,以致还来不及渡海前往高丽,就一命呜呼了。
“当时我就认为,世上并非只有日本这个天下……”
“的确如此!除了本国之外,还有一个更广阔的世界呢!”
“你知道吗?代表日本天下的这个汽球,只会不断地在我的头上飘来飘去而已,绝对不会落入我的手中。当我了解到这一点时,最初的梦想便完全清醒了。日本的天下还是暂时交给他人,而我所要致力争取的,是世界的天下。唯有如此,才不愧是个顶天立地的男子汉。”
宗薰重重地叹了一口气。
“虽然我很了解男人志在四方的心情,但是目前我所面临的,却是治部少辅这个棘手的问题……”
“放心吧!我和内府大人一定会尽全力帮你解决问题的。不过,眼前还有一件比这重要的事等着我们去做呢!那就是我要以一百万石当作资本,和堺地民众携手合作,一起探索世界之海。”
“这种想法就好像伸手抓云般地不切实际,难道还不算是谎言吗?”
“看来你还是不相信我嘛!坦白告诉你好了,宗薰大人!我已经朝那个方向下锚了。”
“那个方向………?”
“正是!”
政宗态度昂然地说道:
“你也知道,这次伊达和德川联婚的事,必然会令三成非常愤怒。可以想见的是,他绝对不会容许内府的专横……另外,上杉、毛利、宇喜多等人,也会相当愤怒。如此一来,必然又会引起一场大骚动,而这正是我的目的。据我猜想,上杉可能会联合三成的势力在会津起早,一旦上杉果真起兵,那么我就会立刻退回领地。”
“事情真能如你所想般地巧妙进行吗?”
“那当然!除了这种演变之外,还有其他可能的变化吗?回到领国之后,我会赶到岩出山的山寨去,为征服世界预做准备。在这段期间,内府也会出兵攻打会津。”
“如果内府不出兵,那该怎么办呢?”
“放心,除了出兵以外,内府大人没有更好的解决方法。”
政宗不加思索地回答道:
“如果他一直留在近畿附近,则三成必定不会起兵。但是,唯有设法促使三成起兵,才能名正言顺地加以讨伐,进而统一天下。宗薰大人,这个火苗已经被你点燃了。现在原应是你振起奋发之时,想不到你这个点燃火苗的人,却突然变得畏首畏尾,这下是太奇怪了吗?放心吧!等这次的事情结束之后,我们就可以实现梦想了。”
“嗯!你还是净说些不着边际的话。”
“不!这不是不着边际的话,而是实话。由于三成和内府之间的胜负早巳决定,因此战争一旦开始,很快就可以结束了。结果内府会拥有天下,而我则得到了一百万石……当然,除了这一百万石之外,我还掌握了内府的儿子。”
“啊……”
“你知道吗?不久之后,我们就可以乘着船行逼世界各地。我们必须抢先采取行动,不能等到廸南达率兵来攻打我们,否则即无异于坐以待毙。放心好了,宗薰大人!这次出海的船只,不论是你的船或我的船,都会满载宝物而归的。到了那时,国内这场愚昧的战争也应该已经结束,而内政亦交由江户执掌了。至于目前担任大纳言之职的秀忠,则可以依照惯例继任新职。这么一来,政宗不就可以和女婿一起进入大阪城了吗?届时秀忠负责处理内务,而向海外扩展的总大将之职,则由大阪城的伊达女婿担任……这么一来,势必需要两位勘定奉行才成。其中一位负责处理江户的事务,另一位则负责处理世界的事务……你知道谁会成为坐镇大阪城的世界勘定奉行吗?那就是今井摄津守宗薰大人……哈哈哈……”
宗薰有如坠入五里雾般,茫然地望着政宗。
“那么,秀赖殿下怎么办呢?”
“哎呀!我都忘了还有个秀赖殿下呢!”
“你怎么可以忘记他呢?那就好像忘记太阁殿下一样。”
“好吧!那么我们就把他带到罗马去,使其成为天主教的总大将吧!”
宗薰欲哭无泪地望着政宗,脸上露出下以为然的表情。
“我们这些凡人的智慧,终究是愚不可及的。如今除了拜托你之外,我已无计可施了。不过,在你的堺地完成之前,我可不希望我的堺地飞走了。”
醉态可掬的政宗意气风发地点头说道:
“我知道。现在我觉得自己就好像坐在大船上一样,心情格外地舒畅、愉快。你放心吧!一切都交给我了,宗薰大人。”
五
在韩诸将回到日本国内,是在十二月上旬左右。当班师回朝的命令于十一月二十三日抵达时,所有的在韩部队正因陷入苦战而不得不集结于釜山。之后,士兵们依序乘船返回博多:也就是在这个时候,士兵们才得知秀吉已经病故的消息。当然,主将们早就知道了这个消息,但是为免军心动摇,因而奉命不得对外泄露。
自文禄元年开始,历时七年的远征,至此终于告一段落。不过,如果秀吉仍然健在的话,则恐怕他们谁也拿不到一纸感谢状,更别说是论功行赏了。最令在韩诸将感到气馁的是,除了灰头土脸地自韩撤退之外,他们还必须耗费心力去重建荒废已久的领地。
为了尽快恢复往日的规模,各领主竹无不横征暴钦,以致民众不堪负荷而四处散逃。但是,也正因为过于贫困,所以诸藩根本没有余力起兵反叛或进行暴乱。
诸将们原本打算回到国内以后,即返回自己的领国。
然而,石田三成却不许诸将直接回国,而命他们上京当面向秀赖报告。
三成之所以>?99lib.要这么做,主要是为了让诸侯们产生他是当今丰家主人,也就是天下第一人秀赖身边最忠实的执政之印象。
这就好像现代社会中一些官僚、政治家的形式主义作风一样,往往将重心投注在为自己塑造形象之上。当了解到这一点以后,政宗不禁笑得眼泪都流出来了。
“治部少辅真是个笨蛋,一点政治头脑都没有,难道他不知道此举无异是自取灭亡吗?”
当诸将们穿着破旧的戎装相继返国时,时序已经接近正月。他们心中所急于知道的,是自己领国之内是否安好及家中的情形,然而三成却特地命他们来到大阪。结果,他们所看到的是什么呢?……
映入他们眼中的,是太阁死去之后显得过于豪奢的伏见城。
按理这座城应该会因太阁的死而陷于一片愁云惨雾当中才对,但是如今却显得比以往更加气派、豪华。至于身为未亡人的淀君,则不但脸上毫无悲凄之色,甚至还浓粧艳抹,打扮得花枝招展。而少主秀赖的身边,也围绕着一群庸俗脂粉。站在秀赖身旁的石田三成,则露出一副已将少主纳为囊中物般的神色,得意洋洋地俯视诸将脸上讶异的表情。
就在这时,三成突然指示年仅六岁的秀赖告诉诸将:
“你们辛苦了!”
所有的人都知道,这是秀赖在三成的授意下所说的谎言。
刚从荒凉、充满血腥的战场归来,却意外地发现京师的豪奢、颓唐较以往犹有过之,诸将内心的气愤、不平可想而知。更令他们感到失望的是,直到返回国内以后,他们才知道太阁的命令居然遭人蓄意扭曲。
“这是怎么回事?太阁明明命令我们死守,但是这个小人却告诉宇喜多和毛利等人立即班师回朝,到底哪一个才是殿下的命令呢?”
当然,诸将必然会问及秀吉的病情。然而,自五月五日以后,太阁就几乎再也没有见过任何人:换言之,一切的命令和指示,全都出自三成之手。
此外,还有传闻指称三成经常在半夜潜入淀君的宫殿,与她一起饮酒作乐……这个消息自然令诸将们感到怒不可遏。
连性喜冶游的浅野幸长也不禁勃然大怒。
“怎么能任由这家伙胡作非为呢?”
“那家伙居然胆敢引诱淀君夫人,而且企图挟持秀赖以夺取天下!”
“我们必须尽快捉住治部少辅,要他坦白招认殿下真正的遗言。看他这种负恩忘义的表现,我们怎么可以轻易相信他所说的话呢?”
转战七年却没有得到任何恩赏,已经够叫诸将们懊恼的了,诅料三成居然还利用这段期间成功地挟持了秀赖,准备进行其并吞天下的野心。
“怎么能允许这种大逆不道的事情发生呢?”
如果三成一开始就让诸将直接返回领国,等到在家中过完年后再上京的话,则不论是情绪或看法都会变得比较缓和。然而三成却为了建立自己的形象,而特意命诸将们上京报告,因此当然会让这些刚从杀气腾腾的战场上回来之将士们产生反感。
由此看来,三成的确是一个全然不具政治头脑的家伙,也是一个妄自尊大的形式主义者。为了突显自己和秀赖的威风,竟然不惜招致这些甫从战场归来、心情烦躁的诸将们之愤怒,这的确是大不智的行为。
“治部少辅居然不顾念我们的辛苦,而要我们来此向他报告。”
“真是岂有此理!我们一定要联合起来杀了他,好为万民除害才行。不过,五奉行为什么就任由那家伙作威作福,而不加以制止呢?”
之后三成对于喜欢的人让他早日返回领国,对不喜欢的人则巧立名目将其杀害的作法,更让诸将们的气愤达到了顶点。
此外,淀君毫不知廉耻的生活方式,也令他们忿忿不已。
虽然她贵为秀吉所宠爱的秀赖之生母,但是却经常自市井之间找些不良少年至宫中住宿。
“这个淫妇不但和大野修理胡搅蛮缠,甚至和治部少辅也有一手,哪里配为秀赖殿下的母亲呢?不如把她抓来,剃光头当尼姑算了。”
这些足以使三成之命运完全改观的骚动不断地蓄积、酝酿,然而三成却仍然没有察觉。不过,即使他察觉到了,也没有余力顾及于此。因为此时传进其耳中的,还有比这些事情重要百倍的德川与伊达联婚之事。
“什么?家康和伊达、福岛家结亲?”
将此消息告诉三成的,是其兄正澄之子右近朝成。至于右近,则是从回到大阪的高台院(北政所)身边之茶臣口中闻悉此事。
“家康故意认领久松家的侄女为养女,然后唆使正则亲自向北政所夫人提出联婚的请求。”
“北政所……光北政所答应就行了吗?如今法政既然由我掌管,我当然不会任由他们恣意妄为。”
就在这时,三成的心腹,亦即担任代理官的福原右马助又匆匆赶来,告知三成家康已将另一名养女许配给蜂须贺家的消息……
在政宗这一方面,似乎早就知道福原右马助已经来到了治部那儿。
当三成听到右马助所带来的消息时,“什么?连蜂须贺家也……?”
正当他吃惊之际,老臣大场土佐突然来到身旁,在他的耳边一阵私语。
“伊达少将……好,我这就去见他!土佐,你先留下,其他的人都退下去吧!”
由三成慎重其事的态度显示,这将是一次极其机密的会谈。
政宗穿着当时最流行的衣服,一只眼睛微微地眯了起来,似乎正在思考什么似地飘然来到三成的面前,既不曾开口打招呼,也不曾颔首致意,而只是默默地凝视着三成。
“少将大人,大驾光临寒舍有何贵干哪?”
“我有一件……很令人困扰的事情要告诉你。”
“这不像是你的作风嘛!你不是一向都神采奕奕的吗?”
“但是这次的事情,却完全是因为你不懂政治而引起的。治部大人,为什么你不让这些归心似箭的将领返回领国,却要叫他们上京呢?”
“我要让他们知道,真正天下的所在,是由秀赖这一代开始。在我看来,这是非常重要而且必要的步骤。”
“这是大错特错的做法,其后果就奸像踩着地雷一样,随时都可能将你和秀赖炸得粉碎。”
“什么?你说什么?你的意思是说,我让秀赖殿下置身于危险当中?”
“是的!”
政宗斩钉截铁地答道:
“如果任由这种情形持续下去,我看大概一年……最多一年半,你们就会自食恶果了。”
三成闻言不由得纵声大笑。
“你有什么证据……?”
“据我所知,诸将们已经共同推举向来与你不和的加藤主计头为首,联合浅野、福岛、黑田、池田等势力,准备兴兵讨伐治部大人了。”
“哦,这根本就是谋叛嘛!”
“也许是吧!不过传言指称他们矢志取得你的性命,认为唯有将你消灭,秀赖殿下才能永保安泰……这就是他们的计划。”
政宗向来具有胁迫他人的卓越才能,因此三成在其蛊惑之下,也下由自主地为敏感的情绪变化所包围,并且露出惊慌失措的表情。
“你认为是不是武藏(家康)在背后煽动这些将领呢?”
“这一点我也不太清楚。但是,如今事情已经闹到不可收拾的地步了。”
“不可收拾?”
三成喃喃自语道:
“我想应该还不至于这么严重吧?不!一定还有对策可想。”
“对策是有,不过你必须把刚刚来此的福原右马助及垣见和泉守、熊谷内藏允、太田飞弹守等曾经在这场战役中,担任过代理官、执行官任务的人斩首示众才行。”
“不行!哪有这种事!”
三成怒气冲冲地打断政宗的话。
“福原与我有亲戚之谊,而垣见、熊谷、太田等人则与我情同手足。”
“话虽如此……但是你的手足却故意扭曲太阁的旨意,传播不实的消息给在韩诸将。如果你想保持自身的安泰,就必须铲除这些脓包般的手足:否则一旦把他们留在身边,则其余毒必将迅速传递你的全身,最后并且夺去了你的性命。”
“不!纵使会因而丧命,我也……”
“那么,看来你只好赶快交出秀赖喽!这么一来,你死了以后他也不愁没人照顾……”
“你、你说什么?”
三成怒喝一声,随即又拚命地压抑心中的怒气。他知道政宗绝不会毫无理由地开口说这些话,因此一再告诫自己必须保持平静,才能使谈话继续下去。想到这裹,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然后重新整理思绪。
“你真的认为我很快就会被杀,所以一定要尽早安排后事吗?好吧!少将,那么你认为我应该把秀赖殿下交给谁呢?”
政宗若无其事地回答道:
“当然是交给我喽……我就是因为这个原因才和内府缔结姻缘的呀!”
“什么?把秀赖交给你……不,我绝对不答应!”
政宗慢慢地摇了摇头。
“我想你除了答应以外,别无他法了。你既不可能把他交给内府或上杉,当然就只有交给我喽!”
三成气得浑身颤抖。
而政宗却重重地叹了一口气。
“治部大人,如果你真的被这些武将夺去生命……那么我就必须以更慎重的态度来处理你的事情才行。前田大纳言终究不久人世,这么一来你还能把秀赖托付给谁呢?当然,为了迎接秀赖殿下,我早就积极争取某些有利的条件,而这也就是我和德川家订立婚约的目的所在。根据双方的协议,一旦内府顺利地掌握天下以后,他就必须送给我至少一百二十万石的领地。”
“这么说来,你们并没有达成协议喽?”
“不!内府大人很爽快地答应了,因为他没有理由拒绝啊!”
“哼!那只老狐狸。”
“而且,内府大人自始至终都不曾表现出愤怒的神色。本来嘛!遇到事情就应该采取对策才行,怎么可以坐以待毙呢?对了,我很想知道你和上杉家的直江山城守到底谈了些什么?”
“对不起,这是不足为外人道的秘密约定。”
“那当然,这是男人与男人之间的信义嘛!”
政宗嘲讽似地冷笑道:
“不过,你们的谈话恐怕早已外泄了。据我所知,上杉栘封会津一事,完全是由于你和直江两人极力说服太阁殿下和景胜所致。”
“那当然,除此以外还有别人吗?”
“殿下之所以会把景胜自越后赶走,理由相当明显。自从谦信公以来,上杉家即和越后的领民产生了一种密不可分的深厚情感,更何况他们还拥有佐渡的金山为其后盾。由于殿下一直担心这三股力量会合而为一,因此自然不会让上杉继续留在越后。”
“……”
“然而上杉却仍心系越后,始终不肯放弃返回故土的希望。他们的心情,和我一直想要收回会津、米泽的想法是一样的。”
“……”
“因此,一直想要回到越后的上杉,却乖乖地移至会津,可见必然有足以令其心甘情愿地移居会津的饵。事实上,即使治部大人为了固守信义而不肯露出半点口风,我也知道这个饵是什么。”
“你所谓的饵,是指伊达吗?”
“除此之外,还有迁移到宇都宫的蒲生之子。”
政宗露出嘲讽的微笑:
“如果直江山城守认为宇都宫那么容易到手的话,则其想法未免太过天真了。别忘了,蒲生之子目前可是内府大人相当器重的女婿哦!”
“我坦白告诉你吧!”
在政宗咄咄逼人的诘问下,三成只好竖起白旗。他小心翼翼地环视四周,准备说出与直江山城守的秘密约定。至于同座的大场土佐,则双手握拳,全身紧绷地静静听着两人的谈话。
“事实正如你所言,上杉从未放弃重返越后的希望……而我和直江兼续的秘密约定,就是帮助他尽快返回越后。”
“哦?那么是以堀家为饵喽?”
“不只是堀家而已!直江也是天下少有的狡诈者呢!他认为唯有先取得会津一百二十万石的领地,然后才能促使越后的领民群起暴动,藉机并吞天下。”
“这就够了!”
政宗很快地打断三成的话。
“治部大人,难道你忘了?毛利一族原本就是太阁殿下的敌人呀!如今,我又知道了上杉景胜的野心。如果内府大人知道了这件事,那么他和你之间就有不共戴天之仇了。至于前田大纳言嘛,由于已经年老体衰……这些都是你和秀赖殿下所必须面对的真实情势,难道你还要故意视而不见吗?”
“……”
“除此之外,你还故意树立更多的新敌,如加藤、福岛、浅野、黑田、池田及细川等。一旦与这些大名们公开为敌,则发生万一时很可能会危及你的性命……如果真的发生这种事情,那么秀赖殿下该怎么办呢?你非但不肯自我反省,反而还怪我不该与内府缔结姻缘。事实上,若非与内府缔结姻缘,我怎么能以女婿当作人质呢?对于这一点,我希望能澄清你的误解。你放心吧!我的所作所为,完全都是为了秀赖殿下的未来着想。”
三成脸上的血色全无。此刻的他,早已不是那个有并吞天下之壮志的大胆三成了。
(政宗到底又在耍什么花样……?)
虽然他明知其中有诈,但是却始终摸下清楚对方真正的计划……
“我知道了!”
三成极力压抑愤怒之情。
“对于你和内府缔结婚约一事,我不会再责怪你了。不过,这桩婚事究竟是由谁居中撮合的呢?”
“是今井宗薰大人。宗薰在办成此事之后,我还给了他一份丰厚的谢礼呢!”
政宗毫不在意将事情经过据实以告。不过,他是根据听者的心意来加以解释,藉此扰乱对方的思绪。
“总之,一旦公然与诸大名为敌,事情绝不会这么轻易就结束的。治部大人,你必须好好地计划一番才行。”
六
人类的智慧有上品和下品之分。不过,这种差别并非由于才干的优劣,而是视其对人类了解的程度而定。如果要用更精确的字眼,则应该说是超越知识,也就是人类所受陶冶之差异而来。
遗憾的是,石田三成由于一直待在太阁的身边,因此并不像政宗那样,经历各种惊涛骇浪的磨练。
政宗的智慧,是历经许多苦难所换来的:而三成所得到的,只不过是相当于秀吉影子的智慧罢了。
成功地对三成造成压迫之后,政宗带着愉快的心情回到伊达町的家中,在兵五郎生母的房内享用晚膳。
“你知道吗?阿猫?兵五郎不久就可以回来了。”
“我知道……而且我也相信。”
这时在侧室饭坂氏的腹中,正孕育着后来成为其娘家饭坂氏继承人的宗清。
“你怎么会知道呢?”
“当你为公主的婚事奔走时,我就知道了。”
“你的话真奇怪!为什么我决定了公主的婚事以后,兵五郎就可以回来了呢?”
“在你和德川大人成为亲家之后,治部大人、秀赖殿下和淀君夫人都必须离开伏见,返回大阪城才行。”
“你这话就更奇怪了!为什么他们一定要回大阪城呢?”
“因为他们与内府一向不和,留在伏见根本没有立足之地,所以当然必须遵照太阁殿下的遗言返回大阪城。此外,如果他们全然不顾殿下的交代而恣意妄为,那么必将招致世人严厉的指责,更不会获得世人的原谅。如今你又和内府缔结了姻缘,则他们在伏见城更是人微言轻了。”
“嗯,阿猫的智慧果然不同凡响!没错,正是如此……不过纵使如此,你又凭什么认为兵五郎他……”
“我知道他暂时还不可能回来,但只要到了适当的时机,他就可以重回我们的身边了。”
政宗深表同意地点头称许。
“嗯,你真是一只聪明的山猫啊!”
尽管语气中带有挖苦的意味,但是政宗的心情却显得十分愉快。
“阿猫,你有没有想过我何时可以回到领国呢?”
“嗯……”
饭坂氏暧昧地笑着:
“也许还要再等一阵子吧!”
“为什么你会如此认为呢?”
“内府大人比你更有耐性。据我看来,如果你太早回国,很可能会引发一场暴动……我认为这也是内府大人的想法……”
“哦?那么依你看来,我大概要等到什么时候才能回去呢?”
“现在你必须小心翼翼地陪在老虎身边……我认为在内府自己也能返回江户之前,你……”
望着阿猫侧头苦思的表情,政宗忍不住爆笑出声。
“真是令人惊讶!阿猫,想不到你一个女流之辈,竟然比男子更能洞悉世事。的确,不久之后就会有两股势力互相拚斗,那就是内府和治部、治部和各大名之间的争战。我希望这场争斗能够早点来临,至于我自己嘛!则必须完全隐藏起来才行。”
“嘿嘿……这下子老虎可真变成猫了。”
“这有什么稀奇的?我还要闭起眼睛,发出‘喵!喵’的叫声呢!”
“殿下,我对你有个建议,为什么不趁着这段空闲的时间,好好地学习能舞呢?”
“什么?学习能舞……?”
“是的!其实也不仅限于能舞,其他如笛子、小鼓、大鼓……学什么都可以,总之一定要让所有的人都知道,伊达家的人非常高贵、气派,如此才不辱你这乡下大名的封号啊!”
看到猫夫人煞有介事的表情,政宗不禁把双手举到耳边,以开玩笑的口吻说道:
“猫啊!猫啊!看来你还真把我当成猫了……不过,我可不像街上的那些不良少年喔!哈哈哈……真奇怪,真是奇怪!”
就在此时,政宗于石田府邸所投下的巨石,已在伏见城内引起轩然大波。
第六章 独眼关原
一
在政宗的心中,有关日后瓜分天下的关原之役已经有了初步的构想,而且大纲也已大致完成。
秀吉死后,家康与三成更是形同水火,彼此势不两立。在双方的对抗当中,三成拥有太阁遗孤秀赖及其生母浅井氏(淀君),并联合上杉景胜一起出兵;而家康则除了秀吉的正室北政所之外,还获得反对三成挟秀赖自重的诸将们之支持,共同讨伐三成。
家康以维护天下太平为号召,而三成则以对太阁遗孤秀赖矢志忠诚为诉求重点。
这场胜负之争可谓平分秋色,双方难分轩轾,不过这一切早已在政宗的预料之中。
伊达政宗认为,不论是谁输谁赢,自己的立场都必须保持中立。
(这个中立的立场,绝对不能轻易放弃。)
因此,他首先和家康订立婚约,藉此获得了一百二十万石的领地。而且,由于此事乃是由今井宗薰居中撮合,因而政宗的立场丝毫不曾引起他人的怀疑。
这么一来,只要等到秀赖进入大阪,就算大功告成了。事实上,政宗对三成举兵叛变的野心十分了解,所以将来不论其成败如何,他都不会受到影响。
既然家康仍在伏见掌管政治,三成自然不会就这样把秀赖留在其身旁。于是三成率领五奉行带着秀赖回到大阪城,以便隔离家康与秀赖两人,并且指责家康专横、不遵守太阁的遗言,藉此点燃战火。
家康当然了解三成真正的用意,但是他认为:
“没关系,就让他自投罗网吧!”
于是他故意接连与诸侯订立婚约,为对方制造讨伐自己的藉口。
当然,六男松平忠辉和伊达公主五郎八姬的婚事,也是煽动的元素之一。
“是吗?……等待秀赖殿下返回大阪城以后,兵五郎就可以重回我的身边了。如此一来,在下一次的战火点燃之前,我都可以优哉游哉地在此学习能舞、大鼓。好,我就做给他们看吧!让他们知道,我这独眼龙可不是含糊之辈。”
当秀赖移居大阪城后,当地并没有供他居住的房子,如此必然造成极大的不便,因此政宗有意到大阪城视察一番,以便决定其居城究竟该建在何处?……
不久之后,政宗又在大阪出现了。这次他只带着一名家臣微服前来,然后乘着三十石船来到了八轩家。此行的目的,除了查访居城建地之外,同时也是因为他想和经常至其领地贩卖杂粮的淀屋常安闲话家常……因此他通过淀屋桥来到淀屋常安的家中。
“咦?这不是伊达大人吗?”
甫一上岸,就有人出声招呼政宗。
政宗掀起斗笠一看,发现自己并不认识对方。由此人的外表看起来,似乎是一个态度谦恭有礼的茶贩。
“你是哪位?”
“哦,对不起,我想你可能不记得我了。我是教授大鼓的保保石见,很久以前曾在箱根和你见过一次面。”
“噢,我想起来了!老实说,我正准备透过今井宗薰的引见,拜在你的门下呢!今日能够在此巧遇,真是太好了。”
“这……这怎么敢当呢?对了,政宗大人是否愿意莅临我的学习场参观一下呢?”
“什么?你的学习场就在这附近吗?”
“是的!事实上,淀屋的主人正是我的门生……所以他把一间附有仓库的屋子借我暂住,并作为练习场之用。你来得很巧,今天正是上课的日子。”
“哦?我也经常在宗薰大人那儿见到常安呢!那么,就打扰你了。”
于是政宗便随着石见来到了淀屋。事实上,由于在淀屋常安家中出入的大名很多,因此政宗此行的名义虽说是闲话家常,但所谈的其实并非真的只是“闲话”而已。
淀屋以贩卖杂粮为主,因此在沿岸建造三十余栋仓库,是邻近地区米产的集散地,交易活动相当热络。
“请随我来,这里有一个安静的地方,可以让我们好好谈谈。”
两人通过了两旁种着稀有淡竹的小路,穿过中庭,来到了一栋富丽堂皇的住宅前。
在房子的入口处,并排着几双鞋子。
政宗取下斗笠,来到已有七、八人在座的房内。
就在这时,“啊?这不是伊达大人吗?”
一个年约二十七、八岁,满身傲骨的侍卫出声问道。
“你是?”
政宗仔细地打量对方。
“你忘了吗?我是内府大人的近侍啊!我是柳生又右卫门,过去我们曾经见过面的呀!”
“哦,我想起来了,你就是那个每次都像座屏风似地坐在内府身后的那个人。”
对方也不甘示弱地说道:
“殿下只有一只眼睛,因此不论走到哪里,我都能立刻认出你来。”
“哦?那么你也戮瞎一只眼睛好了。”
“不,这是伊达的金字招牌,别人是学下来的。俗话不是说吗?想要仿效鹑鸟的乌鸦,最后往往会溺死在水中。”
“是吗?对了,你也来学大鼓吗?”
“不!我是特地在此等候你的。”
“什么?你跟踪我……请问有何贵干呢?”
“我是奉了内府之命而来的。”
“内府……既是如此,那就请你稍等一会吧!”
于是政宗向石见借了一间小室,以便他和又右卫门单独谈谈。
那是一间可以听见淙淙的水流、划桨声,同时也是利休生前最喜欢的小房间。
二
“内府的命令……这么说来,我得仔细聆听喽?”
事实上,这是政宗首次和家康的近侍柳生又右卫门宗矩面对面地谈话。
宗矩乃当时已经名震天下的家康近臣柳生石舟斋人道宗严之子,因为忠诚、负责而颇受家康信赖。不过,政宗并未因为他是内府的宠臣而心生畏惧,毕竟家康的近侍并非只有宗矩一人。
宗矩的颧骨很高、脸上血色红润,外表看起来很像在朝鲜归途中客死对马的政宗家臣原田宗时。
(这种长相的人多半非常倔强……)
想到这里,政宗不禁更仔细地观察比自己年轻三、四岁的宗矩。就在这时,宗矩突然自怀中掏出一封家康的亲笔函:
“特将所欲交代之事,委由柳生又右卫门详细口述……”
信内只写着寥寥数语。
“是的,内府大人命我必须亲口告诉你这件事情。”
说到这里,宗矩突然若有所思地笑了起来。
虽然他的脸上挂着微笑,但是那副失笑的表情,却令政宗觉得神经紧绷。
“有什么好笑的?你都还没有说出内府大人所交代的内容,就笑成这个样子,那是使者应有的态度吗?”
“对不起,我太无礼了。不过你放心,内府大人毕竟有两个眼睛。”
“什么两个眼睛!”
“内府大人看人很准,如果不是适合担任使者的人,他是绝对不会派出来的。”
“哦?看来你是故意要激怒我喽?”
“真不愧是伊达殿下,果然具有惊人的领悟力。事实上,这正是我今天的任务之一。”
“放心吧!我绝对不会被你激怒的。你想,我怎么可能自动跳入柳生所布的陷阱里呢?”
“将军特别吩咐我,今天纵使不能令你暴跳如雷,至少也要让你微微动怒才行。”
“哦?内府竟然这么说……这倒是颇值得玩味喔!敢问又右卫门,为什么内府大人非要叫我生气不可呢?”
“因为内府认为目前你的思绪太过复杂,而且很多重点都忽视不顾,使得大人极为困扰,所以他想若是能让你生一场气,那么或许就能重新镇定心神,仔细地加以考虑。”
这番话着实令政宗吃惊不已。
政宗一向对自己的智略充满自信,然而如今从柳生又右卫门的话意听起来,却好像他只是一个不中用的笨桶罢了。
但是,如果因而动怒的话,则必将使自己立于必败之地。
(柳生那家伙又在笑了!)
“将军认为你深谙兵法,懂得运筹帷幄之道,但是我却不以为然,因为你的计划并非无懈可击。”
“哦……请问你指的是哪一方面呢?”
“你的计划已经出现破绽,然而你却固执地不去设法补救。像你这种坚持己见、不肯认错的人……最后只会使自己吃亏。每当想到这一点,我就忍不住哑然失笑,真是太失礼了。”
政宗无言以对。
(这个家伙到底是指什么……?)
“你学过禅道吗?”
对于政宗突如其来的询问,对方毫不惊讶地脱口答道:
“是的,我曾跟随大德寺的三玄院学习禅道。虽然此人的个性相当高傲,但在兵法方面却的确有其过人之处。”
“是吗?这么说来,他也是一个充满自信的人喽?好了,内府大人到底要你告诉我这个不中用的男人什么事呢?”
“据我所知,伊达家中有两位忠臣。”
“这是内府告诉你的吗?”
“是的!其中一位是片仓景纲,另一位则是伊达成实。”
“正是因为有他们两人,我才得以顺利地控制奥羽之地。”
“既然如此,为什么你要赶走成实大人呢?你知道成实大人目前身在何处、在做什么吗?将军所交代的第一项任务,就是向你问明此事。”
“原来是这件事!我想你也知道,成实是我同族的亲戚。”
“是的……”
“事实上,我并不想赶他走。但是在我离家上京的这段期间,他却逐渐变得骄傲、蛮横,因而招致了家人的埋怨。或许是因为心虚的缘故吧?在尚未获得我的同意之前,他就擅自离开伏见前往高野山过起隐居的生活来了。”
“这件事内府大人已经知道了。不过,敢问伊达大人,为什么你要命岩出山的屋代景赖将成实所在之角田城的家士全部遣散呢?”
“这就是我的计划啊!由于家士之中必然有人对我的作法感到不服,因此我才不得不遣散他们。”
宗矩闻言不禁露出了怜悯的笑容。
“这么做固然保全了伊达家的颜面,但是你又置成实大人的尊严于何地呢?”
“这句话也是出自内府之口吗?”
“是的!据内府大人表示,成实大人之父实元公年轻时曾经当过越后国主上杉定实的嗣子。”
“确有此事!不过,内府大人所谓的上杉,并非目前的上杉家。根据各种资料显示,现在的上杉家是家老长尾冒用旧主之姓而建立的。”
“这么说来,上杉家的光荣也留存在伊达家喽?可惜的是,政宗公却未能好好地加以运用。试问伊达大人,你知道与你因缘颇深的成实大人目前身在何处、正在做些什么吗?”
说到这里,宗矩的脸上突然露出了责难的表情。
三
“嗯!”
对于家康的用意何在,政宗至此总算了解了。原来他是为了成实的出走,特地派人来对政宗提出忠告。
关于成实的事情,政宗本身也相当在意。他待藤五郎一向有如亲兄弟,两人不论是在战场上或日常生活方面,都培养了很好的默契,而且往来之密切,几乎到了如影随形的地步。诅料世事变幻莫测,如今两人居然形同陌路了。更令政宗感到痛心的是,过去的种种经常萦绕心中,即便想忘也忘不掉。
或许是因为两人的年龄相近、又是亲戚,因此每当政宗斥责他时,成实总是表现出十分傲慢的态度,坚持不肯承认自己的过错。
(真没办法,谁叫他是我的同宗呢?)
除了任性、傲慢之外,成实最大的毛病就是感情冲动,经常轻易地相信他人,并且毫不考虑地便予以任用。在乱世之中,能多收几个家臣当然很好:但是一旦天下太平,则光是豢养家臣及其眷属,就需要一笔庞大的经费了。
这种坏毛病如果只是表现于领内倒还无所谓,但是成实到了伏见以后却依然故我,因此政宗当然不得不加以制止。
“在自己领国的时候,你爱送钱给人我不管,但是如今伏见城内到处都有专门卖弄智巧的囚犯,所以我要你睁开眼睛仔细地看一看,不要再犯轻易信人的毛病了。”
听到政宗的指责之后,成实自然十分愤怒。
“两眼健全的我,再也不想侍候你这独眼瞎子了。既然我们双方都无法再忍受对方,那么我立刻就到高野山去,从今以后再也不会出现在你的面前了。”
政宗原以为这只是一时的气话,想不到成实居然真的离开了伏见城。
如果是在平时,政宗一定会耐心地等他自动归来,然而由于此时成实的家臣在角田城发起叛变,以致政宗不得不命屋代景赖以武力降服该城。
此外,政宗还将家臣中比较顽固的三十余名男女处死。
(家康到底由何人口中得知此事呢?)
“柳生大人!当初既是成实背叛了我,怎么可能由我这个主人去找他呢?我看这件事就到此为止,不要再去管它了吧!不过,内府大人怎么会知道这件事呢?难道成实曾经跑到他的面前去哭诉吗?”
这时,宗矩脸上的表情渐渐缓和下来。
“总之,你对这件事情的处理方式……实在是太大意了。”
“你的意思是说,我不该掉以轻心?”
“正是如此!你想,成实大人是个遇到困难就向他人哭诉的懦夫吗?”
“这也是内府所说的话?”
“难道你从来没有想到要深入调查成实大人之所以到高野山去的原因吗?”
“坦白说,这是伊达家的耻辱。”
“对,这正是你的第二个疏忽之处。”
宗矩的话已经非常清楚了。由于他对自己颇具自信,因此表现出毫无所惧的态度。
“是吗十这也是我的疏忽之处吗?”
“坦白告诉你吧!内府大人正派人四处寻访成实的下落,并答应他能拥有两百人的俸禄。”
“什么?内府要聘用成实?这怎么可以呢?不,我绝对不许任何人这么做!”
“你先耐心地听我说下去嘛!内府大人认为成实是一个不可多得的人才,更何况他只是接纳成实而已,绝对不会令其做出任何不利于你的行动。因此,与其平白错失英才,倒不如好好地加以运用。”
“柳生,有时候你说的话根本教人摸不着边际。”
“所以才要你耐心地听啊!像你这样老是掉以轻心,怎么能把事件前后的脉络连贯起来呢?”
“好,那么我就静静地听你说吧!”
“事实上,除了将军之外,有意争取成实大人者大有人在。”
“哦,是谁?”
“是上杉家的家老,拥有米泽三十万石的直江山城守。”
“你说什么?直江山城守也有意争取成实?”
“是的!据说直江以五万石的厚禄为代价,企图诱使成实加入上杉家,双方联手讨伐政宗大人。”
“哦?”
“成实大人离开了伊达家后……会使伊达家实力平白削弱了三成半左右……这是将军粗略的计算。万一成实真的为上杉家的五万石所收买,则伊达家的势力便要大打折扣了,但是你却不曾注意到这一点,这不正好证明了你的无用吗?”
“嗯!”
“这是将军所说的话,希望你下要生气。”
“我知道,我不会生气的。”
“由于你们是同宗兄弟,因此内府希望你能说服他一起上京朝拜,这就是大人所交代的第一项任务。”
“怎么?难道还有第二项任务不成?”
“正是如此!总之,凡事不经大脑思考是年轻人常有的毛病,所以大人也不忍苛责。不过,他还是希望你能深入调查促使汝家重要支柱离开你的原因。”
“请你代我转告将军,成实之所以离开伊达家,是因为他太任性了。”
“事实并非如此,我认为其中必有陷阱!”
“陷阱……?”
“是的!你想,如何才能打败伊达家呢?那就是离间成实与政宗。一旦迫使成实离开政宗以后,接着再派人暗杀片仓,如此便可使伊达的实力由七成遽减为三成。为了削弱伊达家的实力,对方特别授意大阪的河内屋与兵卫借了五百两给成实。”
“什么?成实向人告贷?”
“是的!由于他经常接济自己所欣赏的囚犯们,以致经济拮据,不得不靠借贷度日。再加上河内屋不断地怂恿他借钱,因此成实也就不及细想,就糊里糊涂地踏进别人为他设好的陷阱里了。事实上,他根本不知道河内屋所借给他的钱,是来自他人之手。你也知道町人借贷有计算利息的规矩,因而五百两很快地就变成了一千两……被庞大债务压得喘不过气来的成实大人,原本想把全部的事实都告诉你……”
“可是我却不容分辨地厉声斥责成实……是吗?”
“正是如此!将军认为你虽居于上位,却没有顾及在下位者所遭遇的困难,以致顶尖人才平白流失,真是令人惋惜。”
“柳生,方才我听你提到,真正诱使成实向人借钱的并不是河内屋,是吗?……”
“的确另有其人!”
“此人究竟是谁?”
“我告诉过你了,是上杉家的直江山城守。”
一曰甫毕,宗矩的眼神突然变得无比凌厉。他目不转睛地看着政宗,似乎想知道他会有何反应。
正当两人寂然互望时,政宗突然若有所悟地笑了起来。
“是吗?真是这样吗?哈哈哈……”
四
对政宗而言,家康特地派遣柳生又右卫门前来对自己提出忠告的举动,着实令他十分吃惊。
直江山城守的智慧固然可怕,但是能够洞悉其计谋的家康之智慧,却更加可怕。家康那无所不在的情报网,使政宗觉得有如当头棒喝一般。
当然,家康之所以对政宗提出忠告,主要是希望他能尽快找回成实,以免成实被上杉家的五万石所收买,否则将会对伊达家产生不良的影响。
不过,政宗对于家康认为一旦成实背离伊达,则伊达的实力会减少三成半,一旦敌人暗杀了片仓景纲,则伊达氏的实力又削弱了三成半的计算方法颇不以为然。原来在家康的心目中,政宗本身的实力只有三成而已。
(混蛋!我能这么轻易让那家伙回去吗?)
想到这儿,政宗只好让宗矩留在小房间里,自己一人前去与淀屋常安见面。
有“商人太阁”之称的淀屋,建有几栋专门用来招待大名的住宅,而淀屋就在其中的一栋里接待政宗。
在前往会见淀屋的途中,政宗暗暗决定要先吓破宗矩的胆子之后,才放他回去。
虽然家康比政宗年长,但是如果就这么让宗炬回去的话,则所有德川家的家臣,都会认为政宗是一个凡事不经大脑、懦弱无能的饭桶大名……一旦这项传闻散布开来,则对拥有一百万石的政宗而言,将会造成极大的伤害。
“柳生,趁此机会我有件事情要告诉你。过去我在德川府中多次蒙你照顾,因此这次希望你能留下来和我们一起喝酒。”
主意既定,政宗也不管主人淀屋是否答应,就下容分说地拉着柳生的衣袖来到一间豪华的客室里。
“近侍,快取酒来!”
虽然是在别人的家中,但由于主客身份上的差异,因此政宗反倒喧宾夺主,肆无忌惮地差遣淀屋家中的仆役。
“既然是在淀屋的家中,我们也就不必过于拘束。来,有两个眼睛的内府使者,我先敬你一杯。”
“不敢当!”
“有什么不敢当的呢?柳生,你也是深谙兵法的人,因此你想我真的是一个经常掉以轻心的人吗?”
“我倒希望你真的如此!”
“你认为我是一个饭桶大名吗?”
“不……”
宗矩不加思索地举杯说道:
“你并未真的掉以轻心,只是太容易忽略某些细节了。不过,一旦有多重束缚加在身上,则任谁也动弹不得。”
“哈哈哈……”
政宗的内心怵然一惊。
(这家伙原来也是一个不容忽视的要角呢!虽然他只是三玄院的弟子,但是言谈举止却颇有禅味。)
“在我尚未喝醉之前,我有些事情要告诉你,请你回去之后代我转告内府大人。如果他能完全了解我的作法,那么我一定会制止成实出卖自己。”
“你真的会出面制止?”
“是的!如果让成实为了五万石而投向上杉家,则不论是对会津或米泽而言,都会造成很大的影响。所以请你放心,我一定会阻止这件事的。”
“的确如此……”
“问题是,既然内府大人能看透这些事情,则直江山城守当然也下例外。一旦他也知道的话,那么成实的下场就非常可怜了,所以我还是出面制止他较好,对不对?柳生大人?”
刹时宗矩的眼中闪现复杂的神色,不过并未露出吃惊的模样。他默默地凝视政宗好一会儿,然后仰头喝光了杯中的酒。
“我就以这杯酒来敬你吧!”
“哦,你不再喝了吗?”
“不了,我想伊达大人对于兵法更有兴趣。”
“的确如此,不过我有自创的独眼流。”
“话虽如此,但是我还是要推荐一个人当你的老师。”
“什么?你要为我介绍老师……此人是谁呢?”
“事实上,此人和你及成实大人之间……有一点亲戚关系存在,那就是大和的狭川新三郎。此人乃日本国内唯一敢在诸大名面前吹嘘的人,想必伊达大人已经听说才对。”
“你的意思是说,在吹嘘方面还有人比我更强喽?……”
说到这儿,政宗突然挥手说道:
“哎,算了!你的好意叫我十分感激,但是我又担心你派一个间谍潜伏在我的身边:如此一来,岂不是反而增加了我的负担吗?”
“哈哈哈……”
宗矩毫不掩饰地爆笑出声。
“有什么好笑的?”
“哈哈哈……你说不想增加负担……但是我并不认为他是你的负担。其实人生本来就是这么回事,伊达大人固然足智多谋,但是我总能以独创的柳生新阴法掌握你所有的变化。当然,如果对手换成是上越的达人,那么我就必须多费点功夫才行了。”
“什么?这就是你对兵法的解释吗?不论如何,你的说法非常有趣。”
“如果我是你的话,一定会毫不考虑地接纳狭川新三郎。”
“假若我不接纳他的话,会有什么损失呢?”
“所谓的得失,往往因人而异。据我猜测,狭川新三郎或许能告诉你成实的藏身之处。”
“哦!”
“目前你并不知道成实大人身在何处……如此一来,你如何带他上京参拜内府大人呢?……”
“我知道了!”
政宗毫不客气地打断了柳生的话。由对方的谈话来看,似乎早已掌握了成实的行踪。
如果政宗能从对方的谈话当中得知此事,那么其故弄玄虚的作法,就好像在沙滩上钉木桩一样,纯属多余。
“好吧!那么从今天开始,狭川就跟着我吧!这么一来,我就可以和成实取得联络了。”
“在此深表谢意,这样我也就能够顺利地向内府大人交差了。”
“的确如此!”
“是啊!我把间谍送到伊达家,结果这个间谍却帮助伊达家找回他们的支柱,并且使上杉家心生警惕。”
“真是有趣啊!”
“如果你能和挟川新三郎好好相处,那么将会发现此人的才能十分惊人。在当今世上,除了宗矩和家父石舟斋之外,唯一能够和你充份配合的,就只有他了……”
“我知道!他会在诸大名面前大肆吹嘘。柳生,我们再乾一杯吧,希望你不要拒绝。既然上天安排我们在此相会,怎么可以轻易度过呢?”
“好吧!那么我就再喝一杯……你也知道,宗矩对酒一向……”
“你的酒量不好吗?”
“不!事实上,我喝得再多也不会醉,因此我认为多喝也没有什么用处。”
“你这家伙,又在吹牛了。哈哈哈……我觉得你的禅道与我颇为相近,真是有趣极了!柳生大人……”
如果家康是政宗在踏入后半生之际,挡在其面前的一片巨大石壁,那么柳生宗矩就是在其晚年之后,所遭遇到的强劲对手。而对秀忠及家光而言,宗矩则是一个不论是智慧或才干都远胜于他们的可怕敌人。
当然,此时两人并不知道这一点。不过,凭着敏锐的直觉,两人都已察觉到对方是不可忽视的人物,并且彼此怀着警戒之心。
五
关于关原之役前夕双方的计划,从政宗的立场来看,就好像画有图案的彩色屏风一般,令人眼花撩乱。
石田三成与秀赖一起移往大阪城,是在庆长四年的正月十日。
移居大阪之后,三成立即煽动五奉行点燃攻击前去拜访前田利家的家康之火苗,并列举其罪状如下:
一、伊达政宗之女与其六男忠辉缔结婚约。
二、以异父弟松平康元之女为养女,嫁与福岛正则之男正之为妻。
三、以外甥小笠原秀政之女为养女,并嫁给蜂须贺家政之男丰雄(至镇)为妻。
四、以从弟水野忠重之女为养女,并嫁与加藤清正为妻。
奉行们列举上述四点,指家康违反禁止私婚的禁令,并以此为藉口,准备兴兵讨伐家康。
来到家康处的使者,是安国寺惠琼及三中老之一的生驹亲正。
家康故意回避两人的指责:
“如果各位这么介意的话,那么婚期可以延期。”
家康认为只要不触怒对方,彼此就可以达成和解,并得以进入伏见城。
纵然如今所有的反感都集中在家康一人身上,但是这只老谋深算的狐狸,却仍然巧妙地利用各种藉口,如为顾及殿下的安全、推行政务等,企图进入伏见城……由于他将这些理由藉黑田长政之口对外散播,因而听起来并无牵强之处,于是乎计划进行得非常顺利。
家康进入伏见城内不久,向来被三成视为对抗家康之有力筹码前田利家终告死亡二早年六十二岁。
当利家于闰三月三日死亡之际,朝鲜之役的七将对于三成的反感,也终于爆发了。
“杀死三成!”
“绝对不能饶了治部!”
“不能让这种小人继续为祸人间。”
利家死去的翌日,也就是四日当天,包括加藤、福岛在内的七将,终于举兵攻打当时正在大阪的三成。虽然事先已经预知会遭到袭击,但是事到临头三成仍然吓得肝胆俱裂,连夜逃往伏见去了。
然而七将却仍在其身后紧追不舍,眼见已经无路可逃的三成,只好逃往家康位于向岛的家中。
对于三成的作法,甚至连政宗也不禁哑然失笑。
(这件事真是有趣极了!被同伴追得无处可去的老鼠,居然向猫求助?)
政宗心想猫一定不会答应其请求的。
虽然古人有言穷寇莫追……但这次的情形却有所不同。也就是说,如果猫想要吃到老鼠的话,就必须把它赶到明处,然后才能张口大啖。
即使自己不想吃,猫也应该把它让给在后追赶的七将,如此一来,三成必定难逃被大卸八块的命运。
(这是在《太平记》和 href='1578/im'>《平家物语》等书中均不曾出现过的场面……)
就在政宗拭目以待之际,家康突然做出了出人意表的决定——他厉声叱退了紧追不舍的七将,对陷于困境的老鼠伸出援手。
(我实在不懂!如果让七将一举歼灭了他,则一切不都结束了吗?)
当时政宗与家康在思想上的差异,即表现于此。当然,年龄的差异及成熟程度各有不同,乃是导致此一差异的主因。
这时的家康,早已在胸中描绘出一幅“道义立国”的幕府政治蓝图。
家康认为,光靠阴险、尔虞我诈的政策,是无法统治天下的。换言之,他的施政态度便是合理地处理事情。
“真不愧是内府大人,处事方法果然与众不同……”
他的作法当然也必须获得世人的认同。
“我不想因为私怨,而引发了足以破坏太平世界之秩序的暴力。换言之,凡事均必须据法而行。”
因此,当五奉行指责家康的私婚是违反禁令之行为时,他也立即从善如流地答应延期。
“我不会让你们把三成带走的。”
他疾言厉色地斥退诸将,之后又把三成自五奉行当中除名。
“在引起这场大骚动后,怎么还能让他继续留在大阪城呢?因此我准备把他送到佐和山城(彦根),然后再仔细想想善后之策。”
此一制裁看似合理,但其实却已将三成的势力连根拔起。
这么一来,三成再也不能留在秀赖身边,同时争夺天下的美梦也就此宣告破灭。
主意既定,家康立即派遣已经成为太阁养子的结城秀康率领数千名士兵,护送三成到佐和山城去。
在第一回合当中,家康获得完全的胜利。于是,家康终于在北政所高台院的召请之下,来到了大阪城。
石田三成正式迁往佐和山城,是在三月七日,而家康进入大阪城则是在九月七日。
“大阪的年轻侍女均不听管教,因此希望内府大人到大阪来严加整饬一番。”
事实上,风纪紊乱是有原因的。在伏见大地震时,由于侍女死亡过半,以致宫中人手严重不足,因此秀吉只好徵召三条柳马场附近素行不良的女子担任临时侍女。由于这些女子性格剽悍、刚烈,因此管教起来相当困难。
“但是我在大阪并无居所……”
家康以此为藉口婉拒北政所的邀请,诅料高台院居然将其居住的西之丸让给他,而自己则隐居于京城里的三本木。
当时由于城内盛传淀君与大野治长私通,因此长州的内藤隆春特地修书告知夫户元家此事……当然高台院也听到了这个传闻。
当此之际,一切的情势发展正如政宗所预料的一般顺利开展。
上杉景胜并未应家康之召上京。拒绝上京即意味着有意开战,因此有关上杉势准备兴兵作乱的消息,不断地传进政宗的耳中。
庆长四年就在一片鹤唳声中过去了。到了庆长五年,上杉景胜在屡次拒绝上京之后,终于露出了狐狸尾巴。
“三月十三日当天,上杉景胜以为谦信举行第二十三次法事为由,召集领内的白石城主甘糟景继、小峰城主安田顺易、福岛城主岩井信能、森山城主本庄繁长、染川城主德田长义、猪苗代城主杉原亲宪、二本松城主下条骏河等人,于会津的若松城召开军事会议。”
此次会议的总参谋长,当然是米泽的直江山城守兼续。
当正在学习大鼓和能舞的政宗听到此一消息时,内心不禁沸腾起来。
不论如何,若松城毕竟是其父祖流血流汗所建立起来的古战场,然而如今自己非但不能保有它,反而眼睁睁地看着它落入来自越后、实力不及伊达家的上杉家臣手中。
(有史以来最惊天动地的一场暴动,很快就要展开了……)
就在这时,上杉家臣藤田信吉突然来到大阪,公开指责景胜的背叛行为。
面对这突如其来的状况,家康仍然表现得相当悠闲。虽然明知家康必然已有万全之策,但是年轻的政宗仍然急躁地想要知道真正的答案。
由于藤田信吉指证历历,家康这才展开了行动。
首先,家康命侩承兑带着他的亲笔函去见上杉景胜,令其立刻上京,然而直江兼续却悍然拒绝。
更叫人意外的是,直江兼续居然还寄来了一封拒绝信。
政宗所期待的讨伐上杉景胜之进击令,终于在五月七日发出。
六
决定讨伐上杉之后,原已逐渐缓和的大阪气氛,又再度进入了紧张状态。
所有大阪的奉行都知道,此次上杉势的叛变,完全是由于蛰居于佐和山的石田三成在背后教唆所致。虽然目前三成被软禁于佐和山城,但是他和上杉之间仍然时有往来。了解到这一点后,中老生驹亲正及奉行增田长盛乃建议家康:
“千万不要中了他们的诡计。一旦我军为了征伐上杉而离开大阪,则治部必然立刻引兵来袭。”
“不!不能因为治部可能来袭,就不去讨伐上杉啊!”
直到此时,家康仍然佯装不知三成之计划似地坚持己见。
“总之,上杉如此藐视代替太阁殿下的我,是绝对不被容许的,我也不会平白忍受这种侮辱,否则又如何治理天下呢?所以不论如何都要去讨伐他。”
家康故意表现出盛怒的态度,但是并未表示要让政宗重返自己的领国。
此外,在六月六日的军事会议之中,也故意避而不谈此事。到了六月八日当天,政宗终于在今井宗薰的陪伴之下,以献上茶器为名,来到西之丸拜访家康。
当时家康有意征伐上杉之事,早已传逼日本国内。在政宗拜访家康的这一天,正好是使者奉天皇之命赐给家康饯别宴结束,正准备返回皇居之时。
“哦?是宗薰和伊达少将来了!真巧,我正好有事要找你们呢!”
五十九岁的家康仍然秉持着一贯悠闲的态度。
“敌我之势已经大致明朗化了,但凡事不可操之过急,所以还是慢慢地进行为宜。宗薰大人,明天你就到奥羽去吧!”
“宗薰……不是政宗大人吗?”
“不,是你,宗薰!对少将而言,现在回去稍嫌太早。如果太早让他回去,则头脑必会使用过度,以致在必要时反因过于疲惫而无法发挥效用。”
政宗震惊得说不出话来。
“宗薰是我预先埋伏的奇兵。我之所以要他尽早踏上奥羽之地,是希望他隐身于民众当中,以便查出在幕后煽动此次暴乱的元凶。不论对方是伊达、上杉或最上,只要一有风吹草动,就必须立刻把消息传进我的耳中。这次扫平上杉之举,将是改写日本地图及改变诸侯间势力分布图的重要战役,因此绝对不能掉以轻心。更何况我有责任杜绝战争、维持国家安定,为了让百姓们享有太平,我必须趁着这次的行动,将那些无视于和平之可贵的人完全扫除。正因为我有这个打算,所以才决定因才适用,你们懂了吧?不论如何,明天你就出发去吧!宗薰。”
宗薰有如坠入五里雾中,只觉眼前一片茫然。
“遵……遵命!”
就在这时,他才领悟到自己所担负的重责大任,于是连忙低下头来。
“至于少将嘛!就在十四日出发好了。”
“十四日……为什么要等到那个时候呢?”
“等待好时机呀!你没听人说吗?不到涨潮之时,是看不到鱼的。更何况,我所率领的不是贼军,而少将也不是一个背有贼名的人。”
“那倒是真的。”
“你也看到天皇所派来的钦差了吧?天皇已经赐下饯别宴了呀!”
“那么明天出发有何不可呢?”
“你的想法仍未成熟。虽然这是来自大内的饯别宴,但是我却不能贸然接受。”
“不能贸然接受……内府大人的意思是说,必须先等本丸……”
“是的,我必须等到秀赖殿下亲口告诉我,此次攻打上杉之役非常辛苦……如果他还没这么说我就立刻出兵,那么在名义上就有点说不过去了。要知道,没有适当的名义而出兵,是不成熟而愚蠢的行为。以少将的智慧,怎么可能做出如此愚蠢的事情呢?所以我要你等到十四日……据我估计,在这一天之前,秀赖殿下必定会和我打声招呼:如此一来,不但我具有正当的名义,而且伊达大将也可以名正言顺地奉旨自大阪城出发,不是吗?”
“原来如此!”
“至于我则会比你晚两天出发。在此我要提醒你的是,一旦出发以后,就必须勇往直前,义无反顾才行,否则如何能画出一幅新的太平世界之地图呢?总之,一切都拜托你了,少将!”
政宗突觉一股寒气袭上心头。
(这位老太爷真是心细如丝,任何一个小细节都不肯放过。)
即使有了天皇所赐的饯别宴,他都还不肯出发,非要等到秀赖也为他饯别不可……
七
家康的计算果然十分正确。
事实正如他所预料的一般,秀赖果真在十四日离开了本丸,来到西之丸拜访家康。
伴其同来的,还有淀君及其舅父织田有乐斋、家老片桐市正且元。
“江户爷爷,您辛苦了!”
“哪里、哪里……”
家康眯起眼睛摸着秀赖的头。
“上杉军队根本不足为惧,我有自信能够将其讨平。你乖乖地在这里等我回来,不必担心任何事情。”
“嗯!爷爷,您的势力很强呢!”
“是的,当今日本国内以我的实力最强,因此只要有我在,你什么事都不必担心。”
“嗯,我会乖乖地等爷爷凯旋归来。”
“很好,很好!”
这时,片桐且元态度恭谨地献上饯别目录供家康过目,其中包括米粮一万石及黄金一万两。
至此家康终于得到了大义名份。
(至于可能趁着家康率兵出征而崛起的石田三成,又该如何对付呢?)
当家康于十六日自大阪城出发时,秀赖曾亲自送到大玄关,然而政宗并未在场。
至于对手的上杉军,则早在一年以前就在领国之内准备各项作战事宜了。
事实上,当秀赖于十四日进入西之丸时,政宗也按照原定的计划由大阪出发了。
十五日他来到伏见,与妻子商量回国事宜,接着十六日便朝着领国直奔而去。
伴随在其身边的侍卫,约有五十骑。
为了探访各地民心,政宗特别选择中山道,然后越过碓冰岭来到高崎,在此特地避开上杉的领土,自江户经常陆的滨街道抵达磐城,这时已是七月十一日。
常陆的磐城,是政宗的宿敌相马义胤之居城,但由于唯有经由此地才能越过国境驹峰回到自己的领地,因此政宗也只好勉强设法通过。
“殿下,我们是不是需要运用一点小技巧呢?如果在此交兵,你有致胜的把握吗?”
留守政景问道。
“交兵?那是以后的事情。现在,你先把甲斐找来。”
当一行人停在磐城之前的松原共商大计时,政宗特地把原田甲斐宗资叫来,并且取出纸笔写了一封信。
“甲斐,义胤那家伙是个不苟言笑的人,我根本不想见他。现在你大摇大摆地走到城门处,把这封信交给对方,并且一直等在那儿,直到对方回信为止。”
甲斐将政宗递给他的信打开一看:
“如今天色已晚,而大军又已疲惫不堪,因此希望能在贵城之旅舍暂住一宿,待明日一早再行返国……”
由字里行间看来,这封信像是写给肝胆相照的亲友一般,而不像是写给世仇之信。
甲斐显得非常不安。
“如果对方既不答应,而且派兵来围攻我们,那该怎么办呢?”
“那就随他去喽!”
“哦!”
“你只要堂堂正正地去做就行。”
“我知道了!我会遵照你的吩咐去做。”
于是甲斐单枪匹马来到了磐城的大门前,不断地挥舞着要给义胤的信并高声叫道:
“有事要请求贵府帮忙。现有数千名伊达士兵已在野外扎营,因此贵府只要提供一处可以容纳我家殿下和五十名侍从的住处即可,其余皆不劳费心。”
说完他便持枪昂然站着。
而在若松城内,家臣们则围绕着城主义胤展开了一场激辩。
首先对此消息表示兴奋的是义胤。
“真是有趣啊!既然政宗自动送上门来,那么我们就让他住在夏井川的小馆里,然后趁夜包围其住处,一举把他消灭掉。”
“可是,现在时刻似乎还太早了?”
“你说什么?还太早了?”
“伊达政宗之所以敢向我方借宿,必然早已有所打算,但是我们却还不甚了解。从另一个角度来看,如果事情真的非常急迫的话,那么他大可以连夜策马越过国境驹峰呀!”
“嗯,的确如此!”
“而且来使的神态傲然,一点也没有旅途劳顿的样子。”
“这么说来,政宗是故意这么做的喽?”
“也许是吧?虽然我们以逸待劳在此等候对方,但是政宗很可能会联合埋伏在驹峰的大军,以里应外合的方式夹击我军……到时我们可就措手不及了。”
这时家老水谷三郎兵卫建议:
“那么就请殿下本着武士道的精神,答应让他入城借住一晚吧!”
“嗯,言之有理!”
“如果真想一决胜负,那就等到战场上再说吧!对于已经疲惫不堪的敌人,我们应该让他好好地休息,然后让他平安离去……假若趁人之危加以讨伐的话,则必引人非议,结果对我方反而不利。”
“是吗?时间真的还太早了?好,就让他暂住一宿吧!不过,命令所有士兵加强守卫,绝对不可掉以轻心,以防对方在半夜里蠢动。”
讨论出结果以后,水谷三郎兵卫很快地来到城外,但却发现原田甲斐早已昏昏欲睡。
“你就是伊达家的使者吗?”
“是的,有什么事吗?”
“敝主人相马义胤非常高兴地把夏井川畔的小馆借给各位,并特地命我前来带路,希望你们都能好好地休息一晚。”
“真是不胜感激。噢,对了……我是原田甲斐宗资。”
“我是水谷三郎兵卫!好了,现在就请你带我去看伊达殿下吧!”
政宗的家臣原以为必须奋力一战才能通过此地,未料情势急转直上,如今他们居然成为相马氏的座上客。
“怎么样?政景!我早就说过,凡事不宜太早下断言。事实上,人类根本没有技穷这回事,但是因为人们心里自觉技穷,所以反而真的技穷了。这次的事便是最好的证明,你要好奸地记住。”
平常政宗是绝不轻易说出这番话的。
但由于近来家康老是把他当自己孩子看待,使得政宗相当懊恼,因而不知不觉地产生了反叛的心理。
(那位老太爷……)
家康凡事都计划得十分周密,以致政宗根本没有反驳的余地。
(这场战争事实上并非和上杉之战,而是和那位老太爷之间的作战。)
当天夜里,相马义胤特地下令加强警戒。除了在滨街道的出入口加派人手守卫之外,城内更是灯火通明,而且终夜不熄。
反之,政宗下榻之处却没有半点灯火,似乎每个人都已安心地入睡了。
不久之后义胤终于按捺不住,于是特地命人放出两匹骏马,在政宗的住处不断地来回奔驰。
政宗终于不堪其扰而披衣起身,并且命小童点上灯火。
“是相马家的人吗?”
他对着闻暗的屋外淡然问道。
“请不要在此制造噪音,我和侍从们都已经疲惫不堪,请给我们适度的安静,让我们好好地休息一晚。”
话刚说完,他又立刻转身入睡了。
由此看来,政宗对于上杉家的势力根本毫不畏惧。更何况他连直江山城守的诡计都能一眼看清,遑论是小小的相马义胤了。
真正令他介意的,是家康的存在。想到他那张无比丑陋的脸孔、长而肥厚的大耳、四周满布皱纹的巨眼……政宗就觉得心情非常沉重。当然,最令政宗无法释怀的,还是在于他根本无法洞悉家康的想法。
(这位老太爷究竟准备花几天的时间来处理石田三成呢?)
事实上,这将是政宗在明日进入领国后的计划基准……
成为宿敌相马义胤之座上客的伊达政宗,躺在床上不停地思索着……
八
人类只要一出现弱点,往往就会被他人乘虚而入。
以秀吉为例,也不可避免地在晚年出现了弱点,那就是关白秀次与秀赖的对立。有了这次致命的打击之后,丰家当然不可能继续掌握天下。
政宗对此非常了解。
不论是家康或三成、上杉获胜,秀赖及其身边的人都不可能再维持一年的。
三成的忠诚只是一种假象,事实上他是假借秀吉的恩义来哄骗这对母子:至于上杉,则是利用其被赶出越后的愤怒。
翌日(十二日)一早,政宗终于优哉游哉地进入了名取郡的北目城。
北目距今仙台不远,地理位置十分重要,因此政宗有意将根据地由不远处的岩出山移到此地。
“这次的战争就由此地开始吧!”
于是他召集重臣来到北目城,展开归国以后的第一次作战会议。
“怎?99lib?
么样?上杉领内的百姓们是否都拥有火枪呢?”
“是的,他们拥有为数众多的火枪,而且非常小心地不被上杉势察觉。事实上,各个重要地点的指挥者,都拥有三~五梃火枪,并负责暗中分发出去。”
“很好!费尽心力买回来的火枪,绝对下能轻易地浪费掉。我想,刚到这个领地不久的上杉军,可能还不知道此地的土民兵持有火枪一事。总之,这是非常重要的一次战役。我们必须在最初的一战就让家康吓破胆,否则往后根本不可能成功。”
“殿下!”
片仓景纲在一旁扯扯政宗的衣袖。
“不是家康,是景胜!”
“噢,对,对!”
政宗不禁摇头苦笑。
“你瞧,我都忘了家康是内府的名字,而我们的对手是景胜、景胜!为了吓破景胜的胆子,我决定首先攻打白石城。有关白石城的事,你们都调查过了吗?”
“是的!由于城主甘糟备后景继已被召往米泽,因此目前城中由大畑吉兵卫负责守城。”
“管他是大畑或小畑,总之这次就以白石为主要目标,快把我的意思告诉那些土民吧!”
政宗对于煽动和驱使土民兵的技巧十分高超,当世可谓无人能出其右。
在决定以白石城作为第一攻击目标之后,政宗即刻下令士兵们加强守城的工作。当然,他知道上杉势在得知此一消息之后,一定会迫不及待地自米泽派兵来此支援。
流传于街头巷尾之间的传闻,必然会传进直江山城守的耳中。
如此一来,便产生了出乎政宗意料之外的效果。
奉命自米泽率领两百多名援军前往白石城的将领鹿木田助右卫门,在即将抵达目的地时,突然在五贺村遭到伏兵袭击,结果不但全军覆没,甚至连其首级也被割下。
根据事后的调查,发起这次袭击行动的是刈田郡小原的土民兵,总数只有二十余人,只拥有两梃火枪。在政宗所散布的谣言之驱使下,他们终于挺身与上杉军对抗到底。
“怎么可以让援军进入城中呢?”
于是他们仗着熟悉地理位置之便,事先在途中设下埋伏,等着对当地地形并不熟悉的上杉势自投罗网。
当时响应政宗的呼吁,争相前来请命杀敌的土民兵很多,其中以伊贺、甲贺、吉野及梆生谷等地的势力较为强大,不过奥州的土民兵实力并不输给他们。
战火尚未正式点燃,就已取得敌将的首级送往北目城去。稍息传出之后,城内的士气为之大振。
于是政宗当即决定多给他们六梃火枪,然后命其固守城堡。不久之后,渡濑村的百姓们也割下了二十几名上杉士兵的首级送到政宗面前来。
当政宗的士兵了解到在敌军领内的土民大半是伊达的同志后,信心也就相对地增加了。
这时的家康,正默默地在江户城内观察近畿及会津情势的发展。
七月二十一日,家康终于由江户城出发前往会津,当晚并在武藏的鸠谷住了一夜。
就在这时,响应呼吁而崛起的毛利辉元,也率兵攻进了大阪城的西之丸。至于西军,则配合其行动包围了留守的鸟居元忠,而战争的火苗乃就此点燃。不过,此一消息尚未传到家康的耳中。
事实上,家康本身并不希望率领大军前往会津。而他所担心的,则是伏见陷落后诸将的向背。
一旦伏见城陷落了,则随着家康出征的诸大名之妻孥,必将沦为敌军的人质。当出征的大名们得知妻子成为敌军的人质之后,会有多少人叛离德川而投向三成的阵营呢?
家康深知事情的严重性,因此有意率兵回去攻打敌人。至于上杉的事情,则只要交由伊达政宗和自己的儿子结城秀康就可以了。
家康认为,政宗可以负责攻打上杉的北翼,而秀康则在宇都宫压制南方的势力。更何况,征伐石田比征伐上杉重要……
正因为心中有此打算,因此家康于二十二日早晨在鸠谷醒来时,今井宗薰早已奉召前来。
“你的心情似乎很好……”
“不必客套!快告诉我奥州的情势如何……”
“我正准备告诉你呢!伊达家的势力根深柢固,着实令人感到吃惊。”
“哦?政宗的势力还是很强大吗?”
“他的势力不但强大,而且领民们都对他十分信服。如今白石城已经攻陷,并取得敌军的首级七百个。这个消息一旦传出之后,直江山城一定会非常惊讶!因此,当他知道将军也亲自率兵出征时,必然会将主力沿着街道布置……”
“哦,这么说来宇都宫可以交给秀康喽?……”
说到这里,他突然想起什么似地连忙命柳生又右卫门取来纸笔。
“宗薰!这次不是口头约定,你把这个交给政宗。”
“为什么要写信呢……?”
“不用白纸黑字写清楚,政宗会听我的话吗?而且这封信一定会令他非常高兴。”
“啊!这是赠给他一百万石的文件。”
“是的。我要让他知道,我已经承认了我们之间的口头约定,将刈田、伊达、信夫、二本松、盐田、田村、长井……等旧领地还给他,总共约一百万石。但是,我要你转告他,这次的事情还要请他多多帮忙。”
“遵命!”
宗薰低下头来。他知道政宗即使得知此事,也不会表示感谢。
“宗薰,这次我肯立下文件,就可证明我并不是在说谎。我相信这么一来,政宗必然会乖乖地为我卖命了。”
“你想我能平安无事地潜入北目城吗?”
“那当然!我们有船、有盐,必要时甚至还可以使用火枪,更何况商人的智慧是敌人所无法预知的。现在你赶快把这个带回去,让少将高兴一下吧!”
在当时,奥州之地仍未学得制盐法。至于政宗由赤穗处学得此法,则是在这次战役之后,也就是移居仙台时学得的。
宗薰用船将盐运至石卷,克尽其神出鬼没的军监之职。
然而,所谓让政宗高兴的二百万石之领地文件,在战后并未依约实现。
政宗的懊恼可想而知。事实上,这也是导致政宗始终无法与家康相处融洽的原因。
对政宗而言,这是一次大失败……
宗薰自家康的营地告退之后,随即来到白石城见政宗。
“你不觉得我们太早获胜了吗?小十郎。”
政宗一边用早餐,一边对陪在身旁的片仓景纲说道。
“此话怎讲?”
“如今老太爷一定会认为我军的势力太强,因而担心一待这里的战事平定之后,我军会转而朝西进发。”
“那有什么不好吗?”
“不!实在可恨!内府大人居然把我视为一般的年轻人,殊不知我对他心里在想些什么可是一清二楚呢!”
“的确如此!”
“你知道吗?小十郎!内府大人的肚子里装的可全都是作战的计划喔!”
“他的年纪比殿下还大,而且大势已定,天下肯定非他莫属,为什么他还要如此急躁呢?事实上,他应该担心的,是可能由其背后发动奇袭的上杉才对!”
政宗默默地放下碗筷,若有所思地望着天花板。不论自己如何努力,获得收获的永远都是家康一人……想到这里,政宗内心的护恨又再度兴起。
总之,两雄对抗的形式早巳在此时默默形成。
正当政宗为家康的作风感到生气时,原田甲斐进来了。
“殿下,你认识狭川新三郎这个人吗?他说他带来一个殿下正在等待的人前来,你要立刻见他吗?”
“什么?狭川新三郎……”政宗侧头想了好一会儿,“笨蛋!他是带藤五郎……不,成实来了,还不快点请他进来!不、不、不!还是我自己去好了。”
政宗兴奋地站了起来。
第一章 关原之役
一
有些人与生俱来便具有领导、统御他人的命运。
当然,这种命运并非经由后天培养而成。事实上,这是无法培养出来的,不过并不是每个人天生就具有领导运。
具有领导运的人,往往自幼年时期开始,即自然而然成为同伴中的灵魂人物。
这种人通常自我意识较强,同时并具有旺盛的支配欲及生命力、饿鬼大将般的阳刚之气,在性格方面则偏向于乐天派,且极具说服力。
如果任其率性发展的话,这种人极可能成为不可一世的独裁者。不过,古人往往以“伟大的人物通常自幼即与众不同”为由,故意将其美化。
领导运当然也有上品、下品之别,再加上后天所受的陶冶各有不同,因此有些人只能当个小小的中队长,但是有些人却能够成为执掌万人兵权的司令官。
问题是有些人天生就没有领导运,但却因为情势使然而必须居于领导他人的位置,则其结果当然产生悲剧。在现代社会当中,类似的例子不胜枚举。以我个人来说,就曾经在战场上目睹过许多这类的情形。
身为天生不具有领导运的队长,不论其如何努力地发号施令,也无法使部队依其指令行动;长此以往,终必导致全军覆灭的下场。同理,这种人若是凭着人际关系而攀上高位,则悲剧便会像雪球般地愈滚愈大,甚至于影响到天下苍生的福祉。
此一现象并不仅发生于战场,在学校、事业场所、公司或自治体等处,也会出现类似的情形。从另一个角度来看,这正是人类所特有的一种神秘性。
伊达政宗具有上品上质的领导运自不待言。
然而,直到目前为止,他却仍然未能掌握成实的心理。
有关成实的行踪,石川昭光、留守政景、片仓景纲等人均不遗余力地四处探查。由于成实的出走,使得伊达地阵营有如罩上一层寒冰似地,对实力造成了极大的负面影响。
如今,成实却在上杉势点燃战火,而家康也将赐予百万石领地的文件送抵之时,自动回来了。刹那之间,整个北目城内的气氛变得非常热络。
“成实,你终于回来了!先前我实在不知道你既然如此穷困,所以才会毫不留情地斥责你,这一切都是我的错,请你原谅我吧!”
政宗亲自来到玄关迎接成实,并且彬彬有礼地请他到客厅就坐。或许是由于情绪太过激动的缘故,政宗的声音显得格外嘶哑。
连政宗本人都对成实的突然出现感到大吃一惊,因此围绕在其身边的石川昭光、留守政景、片仓景纲等四大天王会倍感訝异乃是理所当然的事情。
面对政宗如此真诚的表现,成实不觉眼眶一热。然而,他在环视众人一遍之后,脱口而出的第一句话,竟然是有关领导运的问题。
“这次的事情,完全是由于我太轻率所引起的。唉!原本一心想要出人头地的我,结果却证实只拥有统治上百人口的领导运罢了。”
“什么?只有统治上百人的领导运?是谁告诉你的?”
所谓上百人口的领导运,是指供养一百名士卒的俸禄,亦即相当于五千石。
“是德川家的内府大人。”
“内府不是答应给你相当于两百人的俸禄吗?”
成实欲哭无泪似的摇头说道:
“内府大人认为我这个伊达家的顶尖副将,只值一百人口的俸禄。不过他又说,如果我认为这些俸禄太少,那么他愿意加到两百个人……他说:‘如果你愿意的话,就赶快来见我,我会给你相当于两百名士兵的俸禄的’……”
“这么说来,家康并没有恳求你去帮助他喽?”
“没这回事!他认为我只值上百人口的俸禄,而且不断地指责我,要我赶快回到殿下的身边来……他还说万一运气好的话,上杉景胜可能会出高价来收买我……”
“哦?这么说来,有关上杉家愿意以五万石厚禄来收买你的传闻,并非空穴来风喽?”
“是的,一点也不假……但是,这是要我背叛你的代价啊!……如果他们为了要我领兵打倒殿下而给我五万石,那么我宁愿饿死也不肯接受。殿下你也知道,我并不是见钱眼开的人……事实上,即使我接受了五万石的厚禄而随侍上杉氏,也无法破坏殿下的领导运,更何况你的背后还有德川作为支柱……”
生性耿直的成实,这时才察觉到这句话极可能触怒政宗,于是连忙噤口不语。
“哦?这是德川大人告诉你的吗?”
“现在我已经知道自己的能耐,再也不好高骛远了。为了将功赎罪,我愿意以石川昭光为部下,担任攻打白石城的先锋。”
此话一出,在座所有的人包括政宗在内,都不敢置信似地面面相对。
属于主战派核心人物的成实,向来被视为勇猛有余、但是思虑不足的冲动型人物。
但是在短短的时间之内,他却从冲动型人物摇身一变,而成为凡事均经过慎重考虑后再做决定的稳重派人士。
事实也证明,成实自庆长七年(一六零二年)起的八年之内,陆续接受了亘理的两万三千一百石,后来又合并宇田郡的新领地而成为三万石时,乃将其新城命名为“卧牛城”,并且施行诸多善政,一扫以往给人“剽悍、好战”的恶劣印象。
换言之,以往是一个天不怕、地不怕的勇猛武人,但是后来却变的成熟、内敛,甚至将自己的城池命名为“卧牛”,以示成为一个自重、忍耐力强之名君的决心。
(或许这就是所谓的领导运吧?)
但是从另外一个方面来看,单凭一次会面,就使向来不肯服输的成实完全改变,由此可见家康收揽人心的技术确实十分高超。
(难道成实果真臣服于领导运的咒术之下,成为斗败的公鸡吗?)
突然窜起的疑念,使得政宗的想法完全改变。
二
“领导运”。
和所有的人一样,政宗也对这个看不到的东西十分在意。然而,愈是肯定这个想法,则其内心的不平、愤怒愈是难以平息。
如果政宗能说服自己相信成实是因为已经舍弃对立意识而自动归来的话,那么后来他就不会与家康为敌了。
但是由成实方才所说的话来看,用来他是因为自己认为即使为五万石折腰而加入上杉阵营,也无法胜过背后有家康作为后盾的政宗,所以才决定回来。
这种决定完全是由于败北主义居中作祟所致。
(为什么人与人之间的胜负会在作战之前就已经决定了呢?)
但是,如果成实事先不曾欲估胜算如何,而贸然自西边开始蠢动的话,则终必走向灭亡之道。
石田三成就是最好的例子。
和家康的领导运相比,三成根本无法望其项背。而政宗也正是因为了解这一点,所以才始终跟随在家康的身边,共同参与这场战争。
政宗认为,与其无端浪费力气,倒不如轻而易举地获取一纸百万石地证明文件。然而从另一个角度来看,这只不过是家康所故意设下的大网罢了。
对于成实所谓的领导运,政宗内心颇不以为然,于是亟思改变事实。但也正因为求变心切,故而对此问题特别敏感。
事实上,原本对于自己能从身为总大将的家康手中获得百万石证明文件感到高兴的伊达政宗,其实也只不过是个雄踞一方的侍卫大将罢了。至于成实,则是迫于领导运不及政宗的事实,而不得不重新成为伊达家的家臣。
“也好!成实,既然目前你的手下没有亲兵,那么我就遵照你的希望,让你和石川昭光携手合作,共同攻下白石城。一旦击溃了白石城的甘糟备后,则上杉景胜想要夺取天下的梦想也就宣告破灭了。到了那时,你先领兵返回北目城来,好好地计划一下未来的行动?”
在“好好的计划一下未来的行动”这句话中,事实上即潜藏着政宗的自卑感。不过,由于当时攻打白石之事迫在眉睫,因此谁也无暇虑及这句话的弦外之意。
对于白石城的总攻击,终于在成实抵达后的翌日展开。成实再度成为伊达先锋的事实,使得上杉士兵不战而寒,纷纷弃城投降,而伊达势则不费吹灰之力地攻陷了城池。仔细想想,政宗之所以命成实在获胜后立即返回北目城,实在是由于讽刺的心态使然。
“殿下,难道你不认为现在正是趁胜追击上杉势的时候吗?我们不应轻易地错过机会才对呀!”
如果决定趁胜追击的话,则势必得要经由小阪岭到达米泽;如此一来,便可以确保由桑折至福岛的进攻路线。只要能够率先取得上述各地,即可将上杉得主力封锁在会津一地。
然而政宗却出人意表地放弃趁胜追击的大好机会,反而命获胜的部队返回北目城来,这种不合常理的决定,使得一向以稳重著称的片仓景纲也不禁摇头反对。不料返回北目城后,政宗却表现出十分沮丧的样子。
“各位先请稍安毋躁,毕竟我们都还不知道内府大人那边的战况呢!怎么样?今井宗薰有没有新的消息传来?事实上,这场战役里真正的军监,正是宗薰本人?”
“根据最新的消息指出,内府大人已经在小山附近折返江户城了。”
“进入江户城以后呢?小十郎,我并不是家康的家臣,因此你不必用这种口气对我说话。”
“是……有关奥羽之事,他已决定交给殿下和结城秀康……”
“哦!这么一来,秀康可以在宇都宫城堵住上杉的出口,而我则镇守北边。看来这就是家康的计划了。”
“家康的计划……据我所知,内府大人已命福岛以下的外姓诸侯在德川家之元老本多忠胜、井伊直政两人率领下,由东海道向西出发了。”
“小十郎……”
“什么事?”
“我想知道的是,本多忠胜和井伊直政先行之后,是否真会引起战火?”
“呃,这个……”
“家康当然不会带着以秀忠为首的谱代大军到江户去。因此当家康企图使用其狡猾的伎俩,任意驱使各大名时,我正费尽心力地在此收拾上杉景胜。石田三成所领的西军实力坚强,而自谦信公以来的上杉势实力也不弱……在这种情况下,我如何能够建立大功勋呢?所以,既然家康躲回江户城思考对策,那么政宗我也要回到北目城仔细地斟酌一番才行。在这场决定天下谁属的战役结束之前,无疑就是在比较我和德川家康的智慧孰优孰劣。虽然我很想拒绝家康的请求,但我毕竟是他的亲家,而且又为其领导运所压倒,结果只好勉为其难地答应了。但不论如何,我绝对不会甘于成为其家臣的。”
片仓景纲再度沉默地摇了摇头。
(为什么如此在意家臣这个名词呢?)
事实上,这就是领导运和领导运之间一种微妙的相忌心理。当然,片仓景纲是无法察觉到这一点的,这种微妙的相忌心理,使得双方的感觉变的格外敏锐,因此一旦有一方因为缺乏领导运而遭到损失,那么他当然会非常在意。
“等着瞧吧!这次我一定要吓破家康的胆!”
看到片仓景纲蹙眉不语,一副忧心忡忡的模样,政宗忍不住象哄孩子般地好言安慰。
“小十郎,快拿纸笔来,我要把攻打关原地战略一五一十地告诉家康和秀忠。”
“哦?殿下打算献策吗?”
“你又来了!我不是献策,而是把自己的智慧传授给德川父子。”
景纲叹息似的低声嘟囔道:“既然这么在意自己的成败、地位,那么又何必把自己的智慧传授给他人呢?”
三
此时甚至连政宗也觉得自己的态度格外激昂。
他拍手命侍臣送上酒来,然后一边吃着东西一边为景纲斟酒,准备开始草拟给家康父子的信。
信的内容大致如下:
一、不可贸然率兵离开江户城。
理由是因受丰家恩顾。如今成为德川盟友的诸大名,为了顾及被石川三成扣留在大阪城充当人质的妻子、族人之安全,很可能背叛内府而投入对方的阵营。因此,在情势尚未明朗化之前,大人应该暂时按兵不动,耐心地留在江户监视诸大名们的动向,否则一旦贸然率兵离开江户,必将招致极大的危险。
二、内府大人应该即刻派遣催促使前去福岛正则地居城,查明为什么诸大名们在抵达尾张地清洲以后,迟迟未能发兵攻下歧阜呢?
据我猜想,导致诸大名们按兵不动的原因有二:一是他们根本没有战斗意志,二是他们心存叛意。
三、内府担任由东海道、秀忠由中山道,父子二人联手西上进军方为良策。
理由在于中山道的诸大名对于真田父子之动向,必须作好充分地警戒。再者,迫使西军放弃自江户进向奥羽的念头,也是非常重要的。
四、此乃计中之计。原本打算前往中山道的秀忠军改而直接攻打三成的居城佐和山城,使决战场地移至关原以东。如此一来,就可以刻意地延迟抵达战场地时间了。
理由在于万一东军陷于不利之形式,则德川仍能毫发无伤地退居江户,另谋对策。
以上所述四点,乃政宗个人之浅见,尚祈内府大人能够多方斟酌,并予以采用。
“怎么样?小十郎,现在你知道这不是献策了吧?事实上,我只是要让家康知道,即使我远在奥州,也一样能够丝毫无误地洞悉他心里的计划。总之,这不是献策,也不是呈报,知道吗?好了,赶快派人把它送到家康父子的手中吧!”
说完政宗突然吃吃地笑了起来,随即又掩饰般地举杯喝酒。
片仓景纲放下手上的笔,重新打量着政宗。
“殿下,这封信应该以献策的名义送到江户去。”
“怎么样?对于我能洞悉家康内心想法一事,你感到非常惊讶吧?”
“呃,坦白说,我……我的感觉并不只是惊讶而已。”
“哦?你还有其他的感觉?”
“我想德川大人心里一定会想:伊达毕竟太年轻了……而且他正恨我恨得咬牙切齿呢!”
“什么?说我还太年轻了?我不但能够洞悉家康一切狡诈的念头,而且知道他不愿意离开江户。但是,即使他是固守在江户城内,却还是不停的转动邪念,一方面要催促聚集在清州城内的丰臣诸将为他卖命,一方面又绞尽脑汁想要驱使我。正因为我知道他心里打的如意算盘,所以故意写这封信提醒他,并不是所有的人都会盲目地被他牵着鼻子走。”
“告诉他对你有什么好处呢?……的确,这封信真的会叫他大吃一惊,而你也会因此得意洋洋,乐不可支。但是在这之后呢?一旦让他产生了戒心,你又能获得什么呢?”
“小十郎!”
“在!”
“你认为我像一个只配成为德川家臣的泛泛之辈吗?”
“当然不是!不过,毕竟你还太年轻了……”
“你,你说什么?”
政宗微微地变了脸色,但随即又努力地压抑心中的怒气。由于最近不论是计划或智略方面,家康永远都比政宗抢先一步,因而使得后者不知不觉地产生了妒嫉的心理。
事实上,片仓景纲认为政宗太过年轻乃是无可厚非的事情。毕竟,对于年近六十、人生阅历丰富的家康而言,三十四岁的政宗就有如年轻的毛头小子一般,显得十分青涩、急噪。
因此,景纲认为目前政宗应该安分地为家康作战,籍以获得对方所允诺的一百万石,然后慢慢地培养实力,等家康死后再采取行动。
然而政宗的好胜心理却使得他不肯暂居人臣之位。再加上了解了家康的作战计划以后,更使得他无法忍耐下去。
(这只狡猾的大狐狸,果真是古今无双!)
此时的政宗一方面打从心底里佩服家康,但是在佩服之余,却又感到非常生气。
(我怎么可以输给家康呢?……)
这就是存在于领导运与领导运之间的冲突,亦即世间所谓“两雄无法并立”的道理。
“小十郎,这场战争表面上看起来的确是家康和三成之间的天下争夺战。”
“既然如此,我们就应该乖乖地站在一旁……”
“不!表面虽是如此,但事实上却不然。”
“那么事实又是如何呢?”
“石田三成真是不自量力,居然想要贩卖丰家的天下。而据我所知,有意收购的买主共有两位。”
“哦,这句话很有意思喔!”
“是吗?老实告诉你吧!这两位买主就是德川家康和我伊达政宗。因此,这场决定天下谁属的战争,事实上就是我和家康之间的天下争夺战。你该知道,在我的一生当中,绝对不会再有这么好的机会了。”
政宗以慑人的气势说完之后,突然抬头望向虚无的天空。
“我只对你一个人表明心迹。依我看来,除非是福岛正则等曾受丰家恩顾的诸将们能靠自己的力量攻下美浓,否则家康是绝对不会离开江户的。”
“殿下,你真的这么想吗?”
“是的,放心,我对家康的计划可是了如指掌呢!据我估计,家康自江户出发大约是在九月半……当他带着两万四、五千名士兵抵达尾张时,已是十月初了……之后在十月底攻陷三成的佐和山城……”
政宗有如命相家般地屈指算来。
“所以在次之前,我们不必急于打败上杉势力。”
“那么,我们需不需要加强攻击呢?”
“上杉自谦信以来,兵力一直强盛,因此当然不能掉以轻心。不过,在家康打败三成、再次返回此地之前,我们只需帮忙结城秀康作好防卫战就可以了……这就是我的战略。”
片仓景纲噤口不语。
(他并不是真心想要成为家康的同志……)
“这么说来……在德川势力回到此地之前,你并不打算卯上全力攻打上杉部队喽?”
政宗笑而不答。
“家康什么时候会回来呢?”
“可能……可能要等到进入大阪城、获得完全的胜利以后吧!不过,由于此地的冬季较长,因此最快也要到来年的四、五月以后。”
政宗露出别有深意的微笑:
“嘿嘿嘿,应该是这样吧?在此之前,我们必须现在千代(仙台)筑城……”
“你是说除了这座城之外,我们……”
“正是如此!你想岩出山的山猴怎么能取得天下呢?再怎么说我也是一个拥有百万石的大名,因此当然必须拥有属于自己的城堡,才能建立形象。但是,如果我一开始就直接告诉家康我要在千代筑城的话,以他那种别扭的个性,必然会千方百计地从中阻挠。所以,我打算先告诉他我要在石卷筑城。”
“石卷……”
“是的!如果石卷不成,那就该在野手口或榴冈,再不行就改在千代……总之就是要把千代放在最后一位。如此一来,家康一定会认为我还是在千代比较好。事实上,这是家康和我之间的智慧之争。”
“哦……”
“你知道吗?上杉的势力太强,如果不先筑城的话,怎么能及早获得胜利呢?”
“哦,我知道了,但是,如果……如果德川大人的攻势不顺,而且援军直到春天仍未来临,那该怎么办呢?”
当景纲茫然地说出这番话时,政宗终于忍不住爆笑出声。
“你怎么会问出这么傻的问题呢?小十郎!一旦家康无法及时带领援军在明年春天抵达此地,那就表示他在取得天下方面,已经遭遇了困难。如此一来,天下就无异是掌握在我的手中了。不过在此之前,我们必须先筑新城,然后取得南部信直位于北方的领地,并防止最上的领土落入他人之手……如果这是让上杉返回越后,我乡他一定会非常高兴。好了,我已经把我全部的计划都告诉你了。由于兹事体大,因此我希望从在南部策动暴乱到新城破土为止,你能守口如瓶。”
此时此刻连景纲也不得不承认,政宗的确是一个超乎常人所能想象的大策略家。景纲默默地接过政宗手上的大酒杯,内心为究竟该感到高兴,或是该提出谏言而忧郁不决。
四
准备筑城的时间到底有多久呢?事实上,到了八月底时,政宗对于在千代筑城的准备工作,早就一切就绪了。
“至少我拥有一百万石。”
在穿越环绕着广濑川的森林和沼泽的土地上,建造一座能够眺望太平洋的坚固城池,是政宗多年来的梦想。
在这座新筑的城堡里,还要有一座雕刻有菊桐花样的“帝王宝座”,由此即可看出政宗的野心机器规模。由于这是在和上杉家作战之际所想出来的计划,因此更令人佩服。
事实上,在关原之役中,处于西方的黑田长政之父如水也曾有相同的想法。
当长子甲斐守长政跟随家康一起在关原作战时,担任隐居留守工作的如水乃静极思动,有意自北九州一带展开侵略行动,直到攻下长洲为止。不过,政宗的计划却比如水更胜一筹。
庆长五年九月一日,在得知家康即将由江户城出发以后,政宗立即命重臣山冈重长紧跟家康的身后前去。
“家康一定会进入清洲城指挥大局。届时,不论他有多么忙碌,你都必须想办法把这封文件交给他,并取得他答应让我们筑城的许可。此外,你也可以告诉内府大人,势力强大的上杉部队很可能攻向岩出山来,因此我方必须未雨绸缪,事先建造一座坚固的堡垒,以便应付即将来到的这场硬仗。关于筑城的地点,第一优先为石卷、第二为野手口或榴冈……再不行的话,就只好在千代筑城喽!”
“我知道了!”
“然后你就留在当地,细心地观察一下会战的情形。”
待山冈重长领旨西行之后,政宗又将曾经担任和贺郡(岩手县)领主的和贺忠亲召至北目城来。和贺忠亲较政宗小十岁。十年前当秀吉攻打北条时,和贺也和伊达家一样,接到秀吉命其即刻前往小田原参战的命令。然而由于当时忠亲年幼,因而改派名代前往。未料此举使得秀吉十分震怒,于是将其领地没收,改封给南部利直。
“忠亲,我等你好久了。”
政宗摒退近侍,单独在客厅裏接待忠亲。
此时已是阴历九月,正是东北地区稻作收割的农忙时期。
“等到稻作收割完毕之后,我希望你能尽快聚集百姓,立刻发起暴动。”
自从领地遭到没收以后,忠亲就有如囚犯一般,在政宗的庇护下固守于胆泽郡(水泽附近)。或许是由于习惯成自然的缘故吧?他的穿着打扮居然与当地的土着一模一样。
“遵命!”
“你尽管放手去做,不必害怕。南部信直和利直父子虽说是战国武将,但事实上却与傀儡没有两样。因此,你只管全力去制造暴乱就好,毕竟他们是成就不了大事的。”
“我知道!和贺郡是吾家父祖所流传下来的土地,说什么我也要把它夺回来才行。不过依你看来,德川大人能不能在这次的战役裏获得胜利呢?”
“这不是能下能的问题,而是他一定要获胜才行。”
“但是,如果德川大人他……”
“你是说万一他成为南部的同志,那该怎么办?是吗?哈哈哈……不必担心,我已经紧紧掌握住德川大人的弱点,因此胜利必定是属于我们的。更何况,在德川大人获胜之前,我们早已扩展了不少领地,届时根本不必担心其他的人。总之,此次战役将会使得奥羽的地图完全改观!你要记住,唯有取得土地才是真正的强者;更重要的是,这么好的机会绝对不会再来一次。”
“我完全了解,放心吧!我绝对不会让你失望的。”
“是吗?那真是太好了。为了加强你的实力,我打算多给你几梃洋枪,不过有关我们联络的事情,绝对不能让外人知道。”
“遵命!”
“那么就赶快召集百姓开始收割吧!攸关民生问题的稻作一旦被烧毁,那么就无法发动暴乱了。”
煽动是政宗的拿手绝活。当和贺忠亲意气风发地告退之后,政宗随即拍手命近侍传唤片仓景纲前来。
“小十郎,一切事情都已经办好了。你知道吗?我根本不打算与家康正面作战,而是以蚕食的方式,慢慢地扩张领地、建造城池……这也是迫不得已的事情呀!”
“我知道!不论你内心有何打算,终究还是得对德川大人表现出和顺的态度。”
“总之,一切都要等到来年春天再说。如今我已经顺利地鼓动忠亲发起暴乱,因此到时还得暗中助他一臂之力才行。”
“这么一来,我们得先通知水泽城才对!”
当时担任水泽城主的,乃是伊达家的重臣白石宗直。为了便于计划进行,白石宗直除了必须供应忠亲兵器、粮食之外,必要时甚至得亲自率领拥有三百梃洋枪的部队前往和贺、胆泽两郡,佯装要压制暴民,而实际上却是乘机夺取南部的领地。
事已至此,景纲当然没有理由反对。事实上,景纲所担心的,是怕政宗会任性地与家康硬碰硬。
不久之后,山形城的最上家,也就是义光之子修理太夫义康也派人前来求援。
这时已是九月中旬了。
五
家康于八月下旬在江户接到政宗的献策。
当时柳生宗矩正担任家康的密使,由小山的本阵急行至位于太和柳生里的生父石舟斋处。
在接到政宗派人送来的信函之后,独自镇守在江户城的家康忍不住赞叹出声:
“真不愧是伊达政宗,果然真有本事。”
他一边啧啧有声地赞叹着,一边把信递给站在一旁的本多正纯。
“哎呀!他的想法居然与将军不谋而合。”
看来本多并下知道政宗怀有强烈的竞争心理。
“这么一来,势必得要派个使者到清洲去喽?”
事情正如政宗所料,集结在清洲城附近、曾受丰家恩顾的客将们,对于自小山返回江户的家康迟迟不肯重新自江户发兵一事,感到十分不满。
八月四日当天,家康在得知伏见城陷落的消息以后,立即与诸将们召开军事评定会议,然后自小山出发,由古河乘船而下,经过葛西而回到了江户城。
在这段期间内,福岛以下的诸将们也已沿着东海道来到了清洲,静待家康莅临,以便尽早决定判别天下谁属的主战场究竟位于何处。
然而,在整个战局中占有举足轻重之地位的家康,却在进入江户城后闭门不出。
这时由宇喜多秀家担任主将的西军,已经由近江攻向美浓,而石田部队也来势汹汹地进向大垣城。
在此情况下,集结于清洲附近的丰家诸将们终于按捺不住。
“内府大人到底怎么啦?难道他现在变得厌恶战争,一听到打仗就手脚发软了吗?”
“或许是因为担心上杉势趁机由背后袭击,所以才迟迟不肯出兵吧?”
“不论如何,他都必须尽快采取行动才行。否则的话,我方的士气必将就此萎靡不振,终至于无法作战。”
此时集结在清洲附近的诸将们,以福岛正则为首,包括有池田、黑田、细川、加藤(嘉明)、浅野等人,全部兵力超过两万人。眼见敌军的气焰日炽,诸将们只好转向与其同来的德川家先锋井伊直政及本多忠胜两人倾吐内心的不满。
夹在中间左右为难的直政和忠胜只得把诸将们的想法一一向..
江户报告,然而不论他们如何催促,家康依旧不肯自江户城出发。
当然,家康自有家康的战略。
就这样地,诸将们抱持着焦急的心情,在清洲城等待了将近一个月之久。到了八月十九日这一天,家康以“慰劳士兵”为名,派遣村越茂助直吉来到清洲。
根据传闻指出,当时有“兵法日本第一”之称的柳生又右卫门宗矩曾事先与村越茂助约好在某处会合,然后成为其身边护卫,两人联袂来到了清洲。抵达清洲之后,两人很快地来到了本多忠胜的阵营中。
“真是辛苦你们了!这次大人命我们前来,是为了慰劳滞留在清洲城的诸将们的。”
“什么?那么到底哪一位才是真正奉派前来劳军的使者呢?”
忠胜和直政均瞪大了双眼问道。
村越茂助虽是战场上以英勇著称的豪杰,但是却是一个目不识丁的文盲,他的粗野、急躁在旗本之中享有盛名。
“什么?将军居然派你……”
话说到一半,井伊直政突然机警地噤口不语。
“既然你身为使者,想必一定带来了将军的口谕喽?能否请你告诉我,大人到底打算什么时候才从江户出发呢?”
“大人根本不打算来到此地。”
茂助若无其事地答道。
“什、什么?这是将军亲口说的吗?”
“是的!大人说,他绝对不会就这么出兵的。而且,他还命我当着诸将面前把这项消息告诉他们。”
村越茂助以平静的语气说道。
有关茂助的无学和顽强,曾有人以“左七之字”一词来形容之。
据说当家康教会他写数字的方法后,茂助即自信满满地认为自己是“很有学问的人”,并经常在旗本友人的面前炫耀这项才能。但事实上,在写一至六时,他的确表现得很好,但每次一写到七时,就总是半途而废。
“咦,到底该向右弯,还是向左撇呢?快点写吧!茂助。”
在他人的嘲弄、催促下,茂助急得满脸通红,于是不加思索地把“七”向左撇,因而被人冠以“左七之字”这个浑号。
尽管他因目不识丁而闹出许多笑话,但是从基本上来讲,他却是一个肯为上级的命令戮力以赴,即使粉身碎骨也在所不辞的男人。
正因为对茂助知之甚详,所以家康才特地命宗矩从太和赶来陪在他的身边。
“那么,现在你可以把大人的口谕告诉我们了吧?”
“好!事实上,促使将军迟迟不肯出阵的第一个理由是……”
“第一个理由?”
“是的!第一个理由是因为集结在清洲的诸将都不肯卖力杀敌。虽然他们急如星火似地催促将军出阵,然而自己却始终按兵不动。一旦大人带领这支懒散的部队前去作战,怎么可能获得胜利呢?因此将军当然不愿意出兵……这次的战争究竟是为谁而战呢?……你倒说说看。”
“什么?为谁而战……?”
“是啊!以目前的情势来看,将军留在江户根本不会有任何损失,更何况大家都已厌倦战争,一心想要拥有和平的世界。再说,这一次若不是为了尽早停止战乱,将军又何必如此大费周章……”
“等等!等等!这番话一旦传了出去,诸将们必然会十分震怒,届时清洲城恐怕免不了会有一场暴动。依我之见,纵使将军真的说了这些话,我们也不能毫无保留地说出去呀!”
一想到这番话所可能引起的后遗症,甚至连素有“雷公”之称的本多忠胜也不禁吓得脸色发白。
然而茂助却毫不在乎地笑了起来。
“茂助,这些人绝对不是懒惰虫。”
“这么说来,他们是一群胆小鬼喽?”
“注意你的用词,茂助!既然身为使者,就必须特别注意说话的技巧。”
“技巧就等于说谎!要我说谎骗人,免谈!更何况早在我来此之前,将军就很明白地告诉过我,身为一个不善说谎的人,我可以畅所欲言,即使惹得诸将们暴跳如雷也无所谓,反正至多也不过是和柳生一起赴死罢了。”
“那么,为什么柳生一句话也不说呢?据我所知,只要将军肯尽快从江户出发,则诸将们也会立刻采取行动……”
这时,一直保持缄默的宗矩终于开口了。和茂助不同的是,他以比较缓和的语气转述了家康的口谕。
“大家都辛苦了!将军要我告诉各位,他很快就会自江户出发,但是在此之前,他希望诸将们能够开始朝美浓的国境进军。依照将军的计划,最好能在他到达以前攻下犬山,并且对岐阜开攻势。”
此一略带恳求的语气,使得茂助不停地颔首表示同意。
“身为武士必须顾及自己的身份。只是言论固然不应哗众取宠,但也下可忽略了技巧。”
翌日,茂助在清洲城内的大厅裹,当着诸将面前宣布了家康的口谕。
六
在接受丰家恩顾的大名当中,拥有二十万石俸禄的清洲城主福岛正则,是属于元老级的猛将。
关原之役结束后,其俸禄增为四十九万八千两百石,并擢升为艺州广岛的太守。在众多客将之中,其重要性不言可喻。
当正则得知家康所派的使者是旗本之村越茂助时,内心感到十分不悦。
就性格而言,茂助和正则属于相同类型的人。他们没有学问、不讲道理,认为一味地附从他人和巧言令色,是身为男人最大的耻辱。不过,为了义气,他们可以毫不犹豫地为他人肝脑涂地,是属于典型的战国武将。
当茂助到来之际,正则故意以傲慢的态度来面对他。
“喂,使者!”
他以无礼的口气喊道。
“干什么?”
对于正则的无礼,茂助立即还以颜色。
“内府大人之所以派遣你这个像猪一般的使者来到此地,必然有其用意,你就老老实实地说吧!”
茂助闻言不由得气得七窍生烟。在盛怒之余,他早已将昨天和井伊直政、本多忠胜所订好的计策给抛到九霄云外去了。
“哎哎呀!没想到让村越茂助说话比要尼姑留头发还难呢!”
听到正则这番调侃的话语,茂助忍不住瞪大了双眼厉声喝道:
“将军根本不想率兵自江户出发。这并不是他的错,而是因为你们这些诸将的缘故,所以他才不想出来。”
陪他一同前来的本多忠胜大惊失色地从椅上站了起来。就在同时,他警觉到自己不该留在现场,于是连忙逃了出去。
“什么?内府大人不来……?”
“当然喽!这场战争并不是将军请你们出马助他作战,而是丰家……是因为你们这些大笨蛋展所引起的战争。如今每个人都希望天下太平,为了让百姓的愿望得以早日实现,所以将军才答应出兵帮助你们……如果你们真的有心作战,那倒也罢:但是实际上你们根本无意作战,一心只想靠将军一个人的力量来获取胜利。在这种情况下,将军怎肯轻言出兵呢?”
此话一出,井伊直政也连忙站起身来,悄悄地离开了。
福岛正则气得不停地翻白眼。
想到若不是为了德川家,自己的妻子也不会被三成留在大阪当作人质时,正则的内心更是悲愤交加。
“哦?内府大人真的这么说吗?”
“福岛大人,难道你不这么认为吗?毕竟,上杉原本就不是丰家的家臣呀!如果不是他们兴风作浪,大人也不会特地派兵前往会津加以讨伐。更何况在他出兵的这段期间,与上杉同谋的丰家部队很可能会趁机窜起:如此一来,大人岂不是赔了夫人又折兵吗?更叫人生气的是,你们心存依赖,只想靠将军来为你们平乱,而自己却一副悠哉游哉、事不关己的样子,这教将军如何忍受得了呢?……”
这番话说得倒也不无道理。
虽说这场战役一旦获胜,天下将会落人家康之手,但是目前正攻向大垣城的敌军,的确都是这些大名们的朋友。
“我知道!”
正则突然大喝一声,随即从椅子上站了起来,“叭”地一声打开手中那把印有日本国徽的军扇。
“大家都听到了吧?真是令人惶恐之至!这位具有通天本领的使者所带来的口谕,竟然只有这些。”
话声甫落,正则蓦地两脚向前跨了一大步,然后用扇子在茂助的眼前用力一挥。
“好,我决定在这一、二天内就出兵攻打美浓,并且将岐阜列为首要目标。你可以暂时留在此地,好好地见识一下我们的实力。”
正则不愧是诸将的首领,对于战场的机微可说了如指掌。在听完茂助带来的口谕之后,他立刻便知道家康内心的想法,以及派茂助担任使者前来此地的用意了。
内心有所领悟之后,他立即摇身一变而成为锐不可当的猛将。果然,正则很快地在二十三日一举歼灭了呼应三成而起兵的信长之孙织田中纳言秀信。
相较之下,一直躲在江户不肯出兵的家康,确实称得上是老奸巨滑。依照原先的计划,他希望这些长久处于焦躁、等待状态的诸将能够发挥实力,一举攻陷岐阜,藉此点燃起死回生之火。
当然,也正因为他有如此高超的机略,所以才能够成为统帅中的统帅。
在福岛正则的率领下,东军终于向前迈进一大步,而三成则慌忙地自大垣城派遣援军赶往岐阜,然而却为时已晚。
二十四日当天,东军诸队已进至距离西军本阵大垣城不远处的赤坂,形成两军对峙的形势。
此时,家康也毫不犹豫地呼应其行动。
换言之,在各部队集结于赤坂的二十四日当天,家康除了命驻守在宇都宫城的世子秀忠开始西上之外,同时还发布命令禁止诸军在其抵达之前擅自展开决战。至于家康本身,则在九月一日率领三万二千七百余人的大军,浩浩荡荡地自江户城出发。
截至目前为止,家康的所作所为和政宗的献策完全相合。当然,这是由于家康充份地采纳政宗的意见所致。总之,当和贺忠亲遵照政宗的秘命,在南部的领地发动暴乱时,家康也开始朝东军诸将群聚的关原入口处——赤坂进军了。
七
闻悉家康已自江户出发的消息后,东军的士气为之大振。这时,原本采取观望态度的大名们,也纷纷整军朝赤坂前进。
据守大垣城的西军和聚集于赤坂附近的东军先锋形成对峙之局,双方的实力下分上下,因此胜负难卜。
当然,如果双方的实力相差过于悬殊,则必有一方会率先采取攻势,不可能形成对峙的场面。
更何况对双方而言,从八月二十四日诸将集结到九月十五日家康抵达并于关原展开决战的二十一天当中,是一段有如梦魇般的紧张时刻。
在赶赴战场的途中,家康片刻也不曾稍作停留,最后终于在九月十一日抵达清洲。在此停留几天之后,随即便于十五日展开了关原的胜利之战。
为了打赢这场战争,家康弹精竭虑地运用各种战术战略。事实上,早在自江户出发之前,他就已经积极地在筹划此事了。更令人振奋的是,他的计划似乎已受到了神明的眷顾。
在这段期间之内,政宗一方面要抵挡上杉的势力,一方面要暗中策划暴动,另一方面则要做好筑城的准备,因此可说十分活跃。
和政宗、家康比起来,石田三成可就是一个微不足道的小人物了。
虽然三成有时也能克服困难、想出很好的计策,但是平心而论,他实在不能称为第一流的政治家或武将。
不论是政宗或家康,都能八面玲珑地运筹帷幄,而且随时随地都充满自信。由此不难想见,当家康于九月十一日带着致胜的秘策来到清洲时,身居大垣城内的石田三成是怎样的心境、怎样的想法了。
有关三者的比较,我们可以从同为五奉行之一的增田长盛于十二日寄给三成的信中瞧出一丝端倪。
“如今敌军正聚集在赤坂城内,似乎在等待某个重要人物的到来(我想一定是家康)。一、由江州出发的兵力(小早川势)、由势州出发的兵力(毛利势)及其他地方的大军,都已陆续抵达。然而,依旧有些视界浅短的人采取观望态度。以当城附近的人质为例,伊藤的家臣(伊藤为大垣城主。当三成抵达时即自行开城门迎接,并自动移居附近的今村)能够察觉敌人的火药味,但是伊藤家年轻的一辈却普遍缺乏这种才智,心中似乎仍然有所畏惮。据我前往一昨日长大(长束正家)、安国寺卷题(惠琼)的阵营视察之结果,发现有关作战之事皆未准备妥当。在敌军环伺、我军人心惶惶的情况下,唯有提高战力,才能克敌致胜。”
在这封信的字裏行间,到处都充满了对同志的不信任与牢骚。例如,增田长盛认为当初打开大垣城门迎接西军入城的伊藤长门守盛景是年轻的一辈,因而不值得信赖。此外,留在城中准备应战的伊藤家臣及入城的市民,都可能成为敌军的内应,乘乱纵火烧城,所以西军绝对不能贸然出城。
再者,从伊势前来的毛利、长束及安国寺等部队,虽说已在南宫山完成作战布署,但实际上却毫无斗志可言。
临场作战时,如果不能彼此信任,那么必将无法获得胜利。同理,一旦无法获得他人的信赖,即表示此人并未具有成为大将的才干。
总之,让身处战场的士兵们心生不满的将领,均不能称为合格的统帅。不过,三成的愚昧、无知,却使得他一直无法认清这个事实。
“大军作战之际,兵粮充足与否是最重要的条件。因此,在这敌军环伺的情况下,绝大多数的人都在觊觎我军的兵粮。为了防止兵粮被截,我方必须多加注意才行。”(中略)
“此外,尽管心中有千百个不忍,也必须杀死二、三名敌方的人质(诸将留在大阪的妻子),以收杀一儆百之效,否则势必难以服众。”(下略)
这段内容指出目前敌军正企图夺取兵粮。在此情况下,主事者原应设法避免意外发生才对,然而三成却反其道而行,特意命人从近江运送米粮来到此地。
当时留在大垣城内的,包括宇喜多、岛津、小西、石田等部队,总兵力合计超过四万人。如此一来,所需的兵粮当然非常庞大,而其会引起敌军的觊觎也是理所当然之事。为了防止敌军蠢动,增田长盛认为应该斩杀三、五名敌军留在大阪当作人质的妻子,以收遏阻之效。从另一方面来看,这也表示写这封信的增田长盛认为三成对人质太过宽厚,因而强烈地表达其内心的不满。
九月十二日,家康由清洲将旗印分送岐阜各地,同时赤坂的部队也已完成战备,正蓄势待发。
到了十四日当天,家康的旗印已经送达位于赤坂的本阵,然而三成却浑然下曾察觉危机的到来。
这是因为三成一心只顾虑着盟友是否会临阵倒戈,因而无法综观全局,也没有余裕思索良策来解决眼前的危机。所以,关原这场争夺天下的战争,事实上在家康自江户出发时就已经决定了胜负。毕竟,这就像是一场大人与小孩子的战争一般,孰胜孰负是非常明显的。
九月十五日下午四点的一场大雨,紧紧地覆盖住整个关原的天地。在滂沱大雨之中,包括西军三万二千六百余人及东军四千余人所流出的鲜血,已被完全洗净。此时,西军的斗志全消,并且温驯地臣服于家康的面前。
家康率兵继续前进。
以进度而言,远自中山道前来的秀忠似乎已经赶不及了。因此,即使家康在此次战役中不幸落败,秀忠及其所率领的德川部队,也只能望而兴叹罢了。
九月十八日,三成所住的佐和山城在敌军的一阵猛攻之下,终告陷落。
九月二十日当天,家康由近江八幡经由草津进入了大津城。
当此之际,奉政宗之命追随家康的行踪、意欲取得在千代筑城之许可的山冈重长,是否完成了政宗所托付的任务呢?……
坦白说,就连政宗本人也没有料到,家康的天下居然在九月十五日当天就决定了……
八
决定家康与三成之命运的关原之役,是在庆长五年(一六零零)九月十五日展开。就在这一天,政宗所住的北目城突然来了一位意外的访客。
来者不是别人,而是政宗的表兄弟,亦即最上义光之子修理太夫义康。义康身着全副武装,策马狂奔来到了北目城。
“我要见政宗殿下,请他将以往的是非恩怨付诸流水,完全抛到脑后去吧!”
听到义康的要求之后,政宗颔首笑道:
“哦,他还是来了?好,快带他进来吧!”
政宗好整以暇地等待义康来见。
“既然是从战场赶赴此地,想必肚子一定很饿了,快命人为他准备一些开水泡饭吧!”
话刚说完,义康随即走了进来,于是政宗首先开口问道:
“义康,好久不见了,最近还好吧?怎么样?米泽的直江山城是否让你应接不暇了呢?”
“事实上我正是为此而来请你帮忙的。”
“家母还好吧?”
“姑母她……坦白说,是姑母告诉我可以依赖伊达殿下的……”
“哦?既然母亲都这么说了,那么你就尽管明讲吧!老实说,到底有什么事呢?”
“一切正如你所料的,是有关米泽的直江山城守兼续的事。兼续发现伊达部队的守备坚固,因而将矛头转向了我方。”
“是吗?古人说水往低处流,果然一点都没错。的确,伊达家的堤防是比最上家的坚固许多。”义康心中别有所思,因此对政宗的讽刺充耳未闻。
“的确……如今直江的大军已经攻破畑谷城,使得城将江口五兵卫节节败退……此外,延泽能登、松仓兵库、矢柏相模、饭田播磨等势力也相继大败而去,而长谷堂及山形则处于千钧一发之际。因此,我希望你能将过去的恩怨一笔勾销……”
“你要我出兵制止侵袭山形的洪水猛兽吗?”
“是的,毕竟我们是亲戚……”
“是吗?义康!虽然在名义上我们有姻亲之谊,但是你只有在危急的时候才会想到我这个亲戚,所以你想我会这么轻易地就答应帮助你吗?”
“你、你的意思是?”
“仔细看看天下大势吧!对于直江山城守攻打山形一事,你尤其需要睁大眼睛了解其背后所蕴含的意义。”
“那是……为了让伊达部队尽快赶来支援……”
“正是如此!如果伊达部队不出兵支援山形的话,那么将会对石田势形成一股强大的压力。”
“石田势……?”
“是的!这么一来,石田势必将落败。一旦石田势显露败象,则宇都宫的德川势就会乘机采取攻势。在此情况下,会津终将不保……因此上杉势必要立刻赶回米泽,将此地当作根据地,进行防卫战。为了确保有利的地位,对方当然会首先狙击相当于后方要塞的山形城。总之,一旦对方决定以米泽为根据地,就一定会出兵攻打山形,懂吗?”
义康刹时双唇发白、喉咙乾燥。
“这么说来,你是不肯派出援军喽?”
“不,当然不是!根据伊达家臣会商的结果,山形城是绝对不能落入敌人之手的。在这一点上,我想我们的意见是一致的。”
“那么你是愿意帮助我喽?”
“现在还言之过早呢!对于这件事情,我们有几个不同的解决方案。根据家臣的意见,我们固然不能让山形落入敌人之手,但是却可以抢先一步攻下山形。”
“什么?伊达部队也要与山形为敌?”
“是的!截至目前为止,最上家的四周已经围绕着许多敌人了。喔!对了,你知道提出这个意见的急先锋是谁吗?义康?”
“是……伊达成实大人吗?……”
“不是!是一向对作战抱持慎重态度的片仓小十郎景纲。”
说到这裏,政宗突然拍手召唤近侍前来。
“义康大人待会儿还要赶赴战场杀敌,赶快送点开水泡饭来让他果腹吧!还有,立刻叫片仓小十郎来见我。”
义康不由得浑身一震。
就在开水泡饭送来之际,景纲也出现了。
“既然是亲戚,这碗饭应该由我亲自端给他才对!”
政宗一边挥手摒退近侍,一边对景纲说道。
“小十郎,事情正如你所预料的一般。如今最上家正遭受上杉家的攻击,而长谷堂和山形都已陷入危急之境了。”
“真是令人遗憾哪!”
“不要净说些虚假的客套话了。根据你先前所提出的作战计划,为了给上杉势来个迎面痛击,因此首先必须占领山形,然后一举回师攻打米泽,对吗?”
听到政宗说出自己的计划后,景纲不觉大吃一惊。
“呃,这一切还有待从长计议。”
“在义康面前不必有所隐瞒的,小十郎!”
“遵……遵命!”
“坦白说,我对怂恿母亲毒杀我的最上义光之怨恨,纯粹是个人的私怨罢了。”
“?的确如此!”
“但是如今义康前来请求我出兵支援讨伐上杉,却是属于公事,如果我断然拒绝的话,岂不是公私不分了吗?”
景纲紧张得直吞口水,甚至猛对政宗眨眼示意。
深具孝心的政宗想要帮助母亲的意图,景纲当然了解。
“呃,的确如此!在大义的名份下,任何人都会这么做的。”
“如今既然义康已经当面向我致歉,我当然必须摒除私怨,立即派出援军才对!”
“看来……也只好如此喽!”
“好,既然你也表示同意的话,那么就决定派留守政景率领援军即刻出发吧!义康,我已经照你的要求去做了。”
“那……那……真是谢谢你了!”
义康两手握拳说道:
“义康和家父……对你的大恩大德终生……”
当义康噙着泪水表达内心的感激时,政宗突然高声制止道:
“如果你认为事情就此即可结束的话,那就未免太过天真了。虽然我已答应派遣政景率领五、六百骑前去支援,但是最后的胜利却不是单凭如此就能决定。”
“啊……”
“为了削弱敌军进攻长谷堂及山形的压力,我准备自粱川朝桑折方面出兵。一旦敌人觉得桑折的情势危急,必然会立即调兵驰援,这么一来山形所承受的压力自然就会减轻了。因此,当你接到我已开始攻打桑折的消息后,就必须命令最上家的部将全力抵抗上杉的攻势,知道吗?”
“遵命!”
“在目前的情况下,唯有放弃个人的私怨,才能彻底地协助最上家度过难关。不过,这完全是基于作战的需要,而不是我政宗故意向你示好。”
说完之后,政宗这才把手中的一碗开水泡饭递给义康。待义康离去后,政宗又开始盘算起来。
“今天是十五日……应该是家康进入冈崎城召开军事会议的时候了。”
这一天的午后,关原又下了一场大雷雨。然而东北方面的天空,却是一片晴朗,而当地的领民们也正忙着收割。
翌日,政宗立即派遣留守政景率领津田景康、大条赖实及濑成田重继等五百名勇猛的骑兵朝山形出发。
在政宗的一生当中,九月十五日这一天的确具有非凡的意义。
原先他以为这一天是自己与母亲和解的日子,未料结果却是使得百万石证明文件活生生自眼前飞走的日子。
就在这一天裏,和贺忠亲企图在南部领内发起暴动未遂的消息也传进了政宗的耳中。当初为了确保计划能够顺利进行,政宗还特别安排水泽城的白石宗直为伏兵,暗中怂恿和贺郡内的和贺忠亲及其家臣群起暴动,不料最后还是被南部利直压制住了。
南部会立刻将政宗违反命令的举动告诉家康,是无庸置疑的。而政宗最大的失误,则是他不知道东西两军在关原的会战于十五日这天就告结束了。
当留守政景奉命朝山形城出发之后,政宗随即派遣鬼庭纲元率兵攻打刈田郡的汤原城,并准备进军桑折。
一旦这些计划成功以后,则不但能够和母亲及最上家达成和解,同时还能取得南部的领地、夺回父祖之地米泽城,并且成为拥有百万石领土的大仙台城主,逐步迈向争夺天下的最后目标。
然而,人生并不是这么简单就能得遂所愿的。
就在鬼庭纲元攻陷汤原城,正准备朝新宿进兵时,由于必须同时应付山形与桑折两边的战事,因此上杉的内部也出现了不同的意见。
这时,奉命前往山形的留守政景也提出了书面报告。
“上杉景胜不久就会来到山形,因此殿下不妨率领大军转而攻向此地,与景胜一决雌雄。”
这封信乃是经由羽黑山的拜山者之手传出。就在同时,柳生新阴流的剑客狭川新三郎回来了。
表面上新三郎是伊达家的家臣,但是不久前他却以家中有事急待处理为由离开了伊达家,直到今日才又再度露面。
新三郎来到政宗的营帐裏报告归来的消息后,接着又说道:
“今天已经是二十九日了。”
他佯装用心地计算着:
“内府已经进入大阪城了。也许就是在昨天或前天……整个日本的地图已被改写了。”
新三郎以若无其事的表情说道。
“什么?内府进入大阪城了?”
“是的。原本居住在大阪城西之丸的毛利辉元听说内府到来之后,立即开城迎接……基于这点,毛利家的香火才得以延续下去。此外,根据柳生宗矩的说法,石田三成的成败最迟在十月一日就可以决定了。”
“你的意思是说,三成可能已经被捕了?”
“目前还不知道。不过,这场战役的主战场是在关原,而决定胜败的关键时刻,则是由辰时至申时(上午八点~下午四点)之间:换句话说,在不到半天的时间裏,石田、宇喜多、小西及安国寺等人即陆续被捕,而毛利也自动弃甲投降了。”
“那么,在大阪城的秀赖大人呢?”
“这件事并未惊动他们……这是内府大人的决定。在这场战役裏居首功的福岛大人,已经获准取代毛利领有安艺的广岛;而功劳居次的黑田长政,则晋升为筑前博多太守。”
(糟了!)
政宗暗暗叫苦。根据他的预测,这时家康应该还未进至美浓才对。
但是谁也没有料到家康用兵居然如此神速果敢。
胜败居然在十五日当天就决定了……
“哦,你辛苦了!先到后面去休息一下,待会儿我还有话要问你呢!”
待新三郎退下之后,政宗立即召来片仓景纲,命其严密封锁领内务重要出入口。
一旦南部将政宗唆使忠亲在其领内制造暴乱未遂的事情告诉家康,则伊达家的前途就岌岌可危了!
(糟了!)
一向天不怕、地不怕的政宗,此时也不禁吓得脸色苍白。
第二章 清酒浊酒
一
对于这样的结果,与其说政宗的看法过于狂妄,不如说是由于东西两军决战期间出现了若干变数,以致其计划受到了不良的影响,进而全盘失败。
到了九月二十九日当天,天下已经完全纳入了家康的掌握之中。至于石田三成这个世所罕见的秀才,虽然有意卖出天下,然而伊达政宗却在抢购的过程当中遭遇了挫折。
更叫政宗感到意外的是,原先他以为纵使无法取得天下,至少也可以拥有一百万石的领地,没想到这个希望竟然也落空了。
“重长到底在做什么?”
事实上,这一切并不是山冈重长的错误。
重长自从接到政宗的命令之后,即非常尽职地追随着家康,而且也顺利地取得了千代筑城的许可,但是政宗并未命他将战场的情形一一告知呀!
如果两军正面冲突而家康获胜的话,则事情的进展便会依照自己的计划。然而如今不但当初的计划完全脱轨,甚至连自己也被摒于争夺天下的门外。更令政宗痛心的是,由于这次的疏忽,不仅失去了一百万石的领地,而且很可能必须与留在京裏充当人质的妻女永别。
对此事毫不知情的爱夫人,正好于此时派人送了一封倾诉相思之情的信来。
“如今天下纷争扰攘,不知殿下是否一切安好?妾身知道殿下一心奉公,必然无暇思及儿女之情,然而妾对殿下的悬念,却始终不曾或减。值此乱世,妾起卧均怀有短刀,为的是在事起仓卒之间,不致受辱……”
当山冈重长回到北目城,将关原的情形逐一向政宗报告时,已经是十一月上旬了。虽然重长早已按照预定的计划,取得了千代筑城的许可,但由于他认为如果不趁机去探望夫人、五郎八姬及嫡子虎菊丸(忠宗)的话,将是大不忠的行为,于是特地更改行程,绕道前往京师去了。
诅料此时日本的封建地图也正在改写新页。
根据狭川新三郎的报告,家康于九月二十七日进入大阪城的西之丸后,随即来到秀赖和淀君的面前。
“噢,你平安无事地回来啦?这么一来,我们就放心了。”
面对淀君言不由衷的话语,家康也不动声色地敷衍过去。毕竟,装模作样乃是德川的拿手绝活呢!翌日,也就是二十八日当天,家康即正式在大阪城内接见来自各地祝贺胜利的使者。
出兵之时,使者首先抵达:至于秀赖母子的饯别,则是后来的事。这次的情形和以往完全相反,所有的计划都合乎道理、顺序,而且毫无遗漏,由此即可看出家康性格之细密于一般。
接受了使者的祝贺,拥有大义名份之后,家康立即下令讨伐在关原之役中,擅自潜逃回国的岛津义弘。
岛津义弘原为西军的总大将之一,但是当东军来袭时,他却自顾自地逃命去了。因此,家康早在二十四日就暗中任命毛利辉元为先锋,令其率兵前去征讨义弘。当这项命令正式由大阪城传出之后,硕果仅存的五奉行之一长束正家也畏罪自杀了。
兵败被捕的石田三成、小西行长及安国寺惠琼等人,于十月一日在六条河原遭处决,其首级则于三条河原枭首示众。
唯一存活的岛津义弘,已在九月二十八日乘船抵达日向的细岛。在三成遭到斩首的翌日,他前去谒见胞兄龙伯岛津义久,请求准其在樱岛隐居。为了岛津家的存续,义弘不得不硬着头皮祈求兄长的原谅。
当然,毛利家也是相同的情形。在福岛正则与黑田长政的疏通下,吉川广家特地来到家康的面前为毛利家请命。
到了十月十日,家康终于决定以大减封做为对毛利家的惩罚。所谓的大减封,即是将原本属于毛利领地的但马、因幡、伯耆、出云、石见、安艺、备后及备中等八国削去,只留下周防、长门两国……
由于三成的煽动,才使得毛利家产生背叛之心,结果领地从一百二十万五千石减为三十六万九干石,这个代价可谓不小。不过,如果不是吉川广家居中说项,则毛利家早就不存在了。所幸在吉川广家的奔走下,毛利元就之孙辉元终于得以继续保有其家业。
反之,一开始即矢志追随家康的福岛正则、黑田长政、池田辉政、藤堂高虎、加藤清正、山内一丰等人,则获得了丰厚的报酬。其中:
福岛正则由原先的清洲二十万石,变为领有广岛的四十九万八干石。
黑田长政由原先的中津十三万石,变为拥有福冈的五十二万七千石。
池田辉政由原先的吉田十五万石,变为领有姬路的五十二万石。
藤堂高虎由原先的板岛八万石,变为领有今治的二十万石。
加藤清正由原先的熊本三十万石,变为领有五十四万石。
山内一丰由原先的挂川五万石,变为领有高知的二十万两干石。
关于这幅新地图的构想,早在家康自江户城出兵前即已完成。尽管分封之后诸将的领地相差无几,然而在实力上却有很大的差距。
对诸将论功行赏是在十月十五日。除了前述诸将之外,其他人则各有幸与不幸。例如,有些人仍能保有旧领,有些人则全部遭到没收:有些人幸运地获得加封,有些人却被削减领地。事实上,家康对于全国一百五十余家及诸大名的赏罚,宛如挑选豆子一般,早就成竹在胸了。由此看来,家康的确称得上是一位古今无双的独裁者。
虽然伊达政宗一心想和家康对抗,但是在家康的眼中,政宗只不过是他棋盘上的一颗棋子罢了。
“如今只剩下上杉和伊达了。”
就在十月十五日这一天,家康特地将甫由奥羽乘船归来的今井宗薰召至大阪城。戴着老花眼镜的家康,满脸笑意地看着今井宗薰,气色显得格外红润。
“虽然我已经接到了你的报告,但是我还是想当面问你,政宗现在是不是还像以前那么认真呢?”
“是……是的!尽管他在作战期间曾经派兵支援最上,为山形解危,但是并未延误大事。”
“是吗?那么,你认为我该给他几分的加封呢?”
“几分的加封……大人的意思是?”
宗薰不敢置信地回问道。他记得当初家康所签署的,明明是一百万石的证明文件:如今纵使政宗未能依约完全压制住上杉,家康也不能出尔反尔,趁机缩减封地啊!
“将军,关于那份文件……”
“喔,你不必担心,政宗绝对不会用它来要胁我的。不论如何,他总该还有一点羞耻心才对。”
“羞耻……您是说?”
“正是!现在他还年轻,但是再过十年,他一定可以成为顶天立地的大人物。”
接着家康又继续说道:
“暂时先给他十万石吧!”
“大人的意思是说,要将政宗的领地由现在的五十万石增加为六十万石……?”
“你觉得太多了吗?”
“不,不是的……那么上杉又该如何处置呢?”
“对于上杉的处置,早在战争刚开始时就已经决定了。事实上,我打算只留给直江山城守米泽的三十万石。”
“这么说来,你和直江山城守之间早就达成协议喽?”
“我知道很多人都这么认为,不过就由他们去猜吧!上杉家原本拥有一百一十一万九千石,如今去掉三十万石之后,也还拥有八十一万九千石。在这三十万石当中,伊达可以得到十万石,而水户的佐竹义宣则可以分得秋田的二十万石。至于佐竹义宣,则必须在其领内拨出十五万石给水户的秀忠之弟信吉。你瞧,所有的事情我都计划好了。”
“将军!”
“什么事?”
“那么你对山形的最上家又将如何处置呢?”
“最上家嘛……”
家康摘下老花眼镜,仔细地看了看帐册。
“目前最上家拥有二十四万石……好,那么就将其领地增为五十二万石吧!”
“什么?你让最上家一下子增加了二十八万石,而伊达却只增加了十万石?”
“是的!这就是我的原则,凡是在我身边的人,领地均不宜一下子增得太多。人类是具有将来性的,但是太早让他具有身份、地位,则往往会影响其发展,所以绝对不能太过鼓励他。”
说完以后,家康突然笑了起来。
“如果政宗毫不隐讳地表现出内心的不满,那么你就告诉他:‘我今井宗薰花了这么多的心血,也只不过得到两千石而已。’这么一来,相信政宗就不会再有怨言了。”
宗薰无词以对。
(难道家康已经知道我们的计划了?……)
对于政宗唆使和贺忠亲制造暴动,企图夺取南部利直的领地一事,宗薰当然知之甚详。
(现在绝对不能贸然开口……)
“宗薰,还有一件事你没问我呢!”
“啊?……还有什么事吗?……”
“是有关南部利直的事。难道你不想问吗?”
“哦,原来是南部大人啊!呃,将军你打算如何处置他呢?”
“利直仍然拥有奥州三户的十万石旧领:这么一来,你总算可以安心了吧!”
事实上宗薰非但没有因而感到安心,而且额头上还直冒冷汗呢!
看样子,家康似乎已经知道政宗和宗薰之间的约定,得悉政宗打算在伊达取得一百万石的领地后,以两千贯来酬谢今井宗薰的事了。在当时,每一千贯相当于一万二千五百石,因此两千贯即等于两万五千石。
“的确,这么一来我就放心了。如果事情真的就此决定,那么奥州的战事也终于可以止息了。”
“正是如此!事实上我知道政宗根本无意攻打直江山城守,然而直江山城守却因为自己的失策,而落得只能拥有米泽三十万石的下场。经过这次的教训以后,相信他会更懂得如何自我约束才对,毕竟战场上是没有道义可言的。这一次上杉及毛利之所以能够苟延残喘,拥有优秀的家臣(上杉拥有直江?毛利拥有吉川)固然是原因之一,但更重要的是他们的对手是我。”
“我知道!”
“再说政宗吧!他分明想在千代筑城,但是却不肯对我直说,反而以石卷为第一优先。如果我将计就计,答应他在石卷筑城的请求,你猜他会怎么说呢?真到了那个时候,他一定会说以石卷为根据地的话,敌人只要派出水军就可以攻城掠地了。至于三面环山的千代,则由于位居要冲,因而他可以安心地在此培养实力,为统一天下的大业奠立基础。”
“是……的确如此!”
“总之,这点小伎俩是瞒不过明眼的人。不过,政宗的这种癖性并不值得鼓励。虽然我有意重用他,但是他却喜欢卖弄小技巧,甚至故意煽动领民暴动,企图掩人耳目,这种行为怎能轻易饶恕呢?所以你还是劝他乖乖地留在千代,建造一座奥羽第一的城池吧!”
宗薰觉得自己愈来愈不了解家康了。
(或许南部利直已经将和贺忠亲企图制造暴乱的事情告诉家康了……)
既然被家康抓住了小辫子,原先议定的一百万石当然也就无疾而终了。事实上,政宗非但没有遭到惩处,反而还获得十万石的加封,已经算是不幸中的大幸了。
“就这么决定吧!政宗所能得到的加封,就只有刈田一郡而已。麻烦你代我转告他,他要再不安份一点的话,恐怕连这十万石也没有了。”
二
不等宗薰来告诉他这个消息,政宗就已经察觉到自己的失败了。
但是,政宗所谓的“失败”,却和宗薰所想的完全不同。
宗薰对于这次的“失败”感到非常害怕,然而政宗却丝毫没有惧色。身为伊达家的子孙,他当然不会是一个胆小鬼。
“只有刈田一郡而已吗?……”
尽管心中不服,但由于自己和家康已在决战时期分出优劣,因此他也只好默默地接受了。不过一想到两人的年龄,政宗坚信自己还有扳回颜面的机会。
目前的问题在于,家康对于政宗的计划早已摸得一清二楚,所以属于同一系统、同一性质的策略,今后皆不宜采用。
“神佛也有三种不同的面目。”
一想到这点,政宗不禁精神大振。
在与秀吉暗中较劲的那段时间裏,政宗始终觉得非常轻松。这是因为,虽然秀吉对政宗从无好评,但是所有的人都知道他很欣赏政宗的性格。至于家康,就全然不是这样了。对于围绕在其身边的人,家康自有其一套严苛的“人物评价”标准,而且绝不掺杂个人的好恶:换句话说,家康待人接物从不感情用事。
“这个人值得拥有三十万石领地。”一旦家康的心中存有这种想法,那么他绝对不会任意增减此人的封地。
在了解这一点后,政宗也只好冷静地接受家康认为他属于“六十万石”阶级的评价了。
至于福岛正则,依据家康的标准应该拥有五十万石。
而池田辉政则至少在五十二万石以上。其他如黑田长政、加藤清正、最上义光等人,也都各有其评价。
在当时的日本国内,领地超过百万石的,只有加贺的前田家。至于属于六十万石级的,则只有自始即与家康站在同一战线的萨摩之岛津及家康的女婿,也就是蒲生之子秀行两人。不过,等到伊达政宗得到会津的十万石以后,六十万石级的大名就增为三人了。在这种情况下,如果政宗还是满腹牢骚的话,那么结果只会使得家康对自己的评价愈来愈低。
(事到如今,我必须有所觉悟才行。)
政宗暗暗告诉自己。
家康不是一个单凭小技巧就能瞒过的人。了解了这一点后,才能想出其他的办法来对付他。
于是政宗果真依照家康所言,利用军事力量镇压上杉的困兽之斗,然后将千代改为仙台,专心地在此造城。
庆长六年七月一日,上杉景胜由会津出发前往京都,因此上杉领地的周围又陆续发生了几次规模较小的竞争。但是,在庆长六年的八月底,也就是决定天下谁属的关原决战前夕,政宗却遭遇了稍一疏忽就可能丧失性命的重大危机。
“小十郎,把右卫门佐请来。”
政宗命片仓景纲召唤白石右卫门佐宗直前来。
此时正是战后的仙台城所迎接之另一个春天。
白石宗直即是当和贺郡发生暴动时,暗中帮助和贺忠亲作战的水泽城主。
“大人,你召我前来有什么事呢?”
宗直在景纲的陪伴下,来到了政宗的面前。
“我很快就要举行仙台的破土祭典,但是此城却不能建造天守阁。”
政宗以罕见的严肃表情说道。
“大人是指有关暴动的事吗?”
“是的,由于卖弄小技巧……那的确是小技巧吧?小十郎。”
对于这次的失败,当初曾极力赞成此一计划,并且建议政宗从山形指挥白石宗直的片仓景纲也深感羞愧,于是面红耳赤地低头不语。
“如果现在下运用一点手腕,那么当初所要的小伎俩恐怕就难以收拾了。”
“微臣惶恐之至。”
“家康一定正偷偷地嘲笑我们……笑我大费周章地唆使暴动,甚至还派出洋枪队前去助阵,结果麾下却不争气地落败了。”
“这是我右卫门佐的失职,请大人责罚吧!”
“不,我并不是在责备你。事实上,当时我根本没有想到你们可能失败。由此可见,凡事不能掉以轻心,否则……这就是我不想在新城裏建造天守阁的原因。”
“大人的意思是说,不建天守阁是为了……”
“是的!如果我能依照原定的计划,成为拥有百万石领地的城主,那么我一定会建造一座比名古屋更气派的城堡,并且用黄金鱿来装饰,但是……总之,我必须尽全力维持太平之世。假使家康现在问我为什么要建造天守阁,那么我根本无法回答。”
片仓景纲依然垂头不语。
由于自己的疏忽,不但使得政宗成为拥有百万石大名的美梦幻灭,甚至连新城的规模也必须改变。想到这裏,景纲在懊恼之余还有更深的自责。
“对于这次的失败,不但南部会毫不犹豫地告诉家康,就连最上义光也会透过各种关系,把这个消息传给家康的执政本多正信。根据今井宗薰的报告,最上家仍然执意与我竞争,不过这倒无妨……既然我只得到刈田一郡,那么今后就必须更加小心从事才行。经过这次失败的教训,我希望大家都能学乖一点,因此除了不建天守阁之外,破土祭典也不宜大肆铺张。”
“这样做应该……应该已经够了。”
“够?……我还有事情没告诉你呢!如果我们再不小心谨慎的话,恐怕连刈田一郡的加封也要化为乌有了哩!”
政宗自我解嘲似地苦笑道。
“像我这样的人,竟然也会受到这种待遇,真是太不可思议了。我分明是一只独眼龙,结果却被人视为盲目的鸢鸟。”
“你是说……”
“我基于义理帮助引发暴动的和贺忠亲,乃是人之常情,诅料我的舅父最上义光却以此为藉口,企图打击我以达到晋升的目的……你懂我的意思吗?”
说到这裏,政宗突然改变话题。
“赶快将岩出山的领民移至此地来吧!”
“遵……遵命!我把最后期限定至五月五日为止,如今他们都正忙着迁居事宜呢!”
“是吗?负责工事的工人至少需要百万人……如果里正或检断的支配不正,则必将招致百万士民的埋怨。这次必须完全摒弃以往用土造屋的方法,改用石垣建造一座气派的新城。你能了解我的用意吗?对伊达家而言,这是奠立根基的大事,因此凡是处事不正或遇事怠惰的人,都应严加惩处。”
片仓景纲与白石宗直互望一眼,然后异口同声答道:
“遵命!”
尽管政宗表面上没说什么,但是两人却从其谈话之间,知道他的内心十分沈痛。
三
由于和贺暴动失败,以致连在仙台筑城都必须考虑到建造天守阁的问题。
这次筑城的规模和以往略有不同。原本住在岩出山城的居民,奉命必须在二月一日至五月五日之间离开旧城,迁往仙台居住。这些移居的百姓,当然也包括近乡的民众在内。为了尽快筑好新城,政宗规定年龄在十五岁以上至七十五岁的男子,每户均须推派一人为代表,每天从早上六点到下午六点帮忙筑城事宜。
这批为数庞大的义务劳工,由“里正”和“检断”统筹支配。由于这次筑城扬弃以往用土造屋的旧法,举凡城廓的建筑及壕沟的挖掘,都改以石垣堆砌而成,因此工程十分浩大。
此种筑城方法系沿袭伏见筑城的模式,在土木技术方面则采用经过改良的京都式,故可以说是政宗穷毕生经验的精彩杰作。在这场建筑工事当中,从建筑屋梁的木工、石工、左官、互师到上头,全部都来自京裏:而负责杂役的人夫们,则在他们的监督之下,日以继夜地辛勤工作。
将全副精神投注于筑城工作的政宗,后来究竟如何处理和贺忠亲之事,至今仍然是一个谜。
自政宗面前告退之后,片仓景纲和白石宗直对望一眼,然后不约而同地伸手擦拭额上的汗水。
“白石大人,殿下说这一番话时,内心似乎非常沉痛。”
“是呀!所以无论如何都下能让唯一的证人和贺忠亲落入最上家的手中。”
“正是如此!我想,最上家一定会迫不及待地把这次暴动的事情告诉德川大人。”
“或许最上义光认为唯有取得德川内府的信任,才能战胜伊达家吧?”
两人一边擦拭冷汗,一边讨论道。
如今,和贺忠亲已被白石宗直安置在伊达领内一个非常隐密的处所。
当然,南部利直一定正派人四处寻找这个幕后主使者。
但是无论如何都不能把忠亲交给他们。
“在我的领地内并未窝藏有这一号人物,也许他早就在动乱中被人杀死了。”
政宗当然会这么回答。
不过以强横闻名的最上义光可能会说:
“不!政宗一定是担心忠亲泄密,所以才不遗余力地保护他。”
如果对方以此为由向德川家康告密的话,那该如何是好呢?虽然在山形危急之际,政宗曾义无反顾地派兵前往救助,但是最上却非但不知感念,反而还做出这种忘恩负义的行为……
“依我看来……义光也有不得不这么做的理由。”
然而景纲却至今仍然不肯原谅义光。
“在这次的战役裏,最上家未能配合德川殿下的行动,必将招致德川内府的不满。另一方面,最上义光却认为自己的行动之所以受到阻挠,全是由于伊达政宗从中作梗所致……为了以此为藉口,他当然会竭尽全力去搜寻证据,以证明政宗是这次暴动的幕后主使者。”
“总之,我还是认为我们家最可爱……不过,难道就为了这个原因而不让和贺忠亲活下去吗?”
白石宗直痛苦地紧握双手。
“截至目前为止,殿下并未指示我们该如何处理忠亲。但是,一旦内府下令最上家将证人和贺忠亲逮捕送京的话……那该如何是好呢?”
景纲以平静的口吻说道。然而当看见白石宗直那副狼狈的模样时,他又情不自禁地合什为掌。
他的举动似乎是在告诉宗直:拜托!请你赶快把藏在羽翼下的穷鸟杀死吧!……
白石宗直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事实上,正因为担心忠亲落入他人之手,所以宗直才特地把他藏在宫城野的国分寺内。
国分寺位于仙台芭蕉辻的东南方,距离榴冈下的名生巢原约三十町。
该寺的住持为与和贺氏有血缘关系的稗贯寺,因此宗直才把实情告知,并且请他代为收留和贺忠亲。
和贺忠亲的远祖,是源赖朝于文治五年(一一八九)来到奥州后所生下的孩子,其母为小田岛氏。
后来由于被召到镰仓,于是摇身一变而成为和贺郡的领主,直到秀吉没收其领地为止。
将和贺忠亲介绍给政宗的,正是白石宗直。忠亲育有一子二女,排行居前的两个女儿,姊姊名叫阿刈,妹妹叫做阿柳,而排行老三的男孩,即是后来成为伊达家臣的主马义弘。当时,这个小男孩并未陪同忠亲留在国分寺,而是以小和尚春念的名义,寄居在江刺郡的正法寺内。
这三个孩子的母亲在暴动进行至最激烈的阶段时,因染患疟疾而病故。
水泽城主白石宗直对于和贺家的事情知之甚详。当我们知道人类的不幸遭遇以后,往往会对这个动乱的世界产生一股莫可 8a00." >言喻的悲哀。
(——也许有一天我也会变成这样……)
基于对忠亲的同情心理,宗直实在不忍下手杀害他。
因此对于景纲要求自己杀死和贺忠亲一事,白石宗直迟迟不肯回答。毕竟,在心中怀有慈念的情况下,教他如何狠下心来残害人命呢?
“我们已经别无他法了呀!”
反覆地思考之后,宗直终于下定决心。
“为了保全伊达家,我只好亲手杀了忠亲父子。”
片仓景纲再次默默地合掌为礼。
四
一旦心中有了佛念,那么即使是杀人如麻的战国武者,也会变得慈悲为怀。
除了白石宗直以外,就连骁勇善战的全体伊达家臣,也对杀伐感到极度厌倦了。
不过对政宗而言,这倒不失为一个转机。
虽然政宗并未亲口表示要斩杀和贺忠亲,但是却佯装不经意地提到十万石的加封很可能会在刹时化为泡影。如此一来,自然会在家臣心中留下一团谜雾。此外,不但自己一心想要拥有的百万石新城化为幻影,甚至天守阁也碍于情势而无法建造……这些想法的存在,即成为变化的徵候。
或许这就是世局将要发生变动的先兆吧?
当白石宗直悄然来到和贺忠亲位于国分寺内的陋室时,发现十二岁和九岁的阿刈、阿柳姊妹正坐在屋内忙着制造纸风车。
尽管生活艰困,但是来到国分寺裏参拜的民众,都会买些风车送给孩子当玩具。因此,贩卖风车便成了和贺忠亲这个赖朝99lib?末裔维持一家生计的方法。
“令尊大人在家吗?”
发现白石宗直到来之后,姊姊阿刈连忙起身让坐。
“家父到酒座去了,应该很快就会回来才对,你先进来坐一会儿吧!”
她很有礼貌地招呼道。
“什么?忠亲到酒座去了?奇怪,他怎么会到那种地方去呢?”
所谓的酒座,乃是位于大手门外大桥边的酿酒场。酷好杯中物的政宗为了享受好酒,特地命全国第一的酿酒高手浅贺屋在此制造浊酒。
“父亲大人说,只有京裏才酿得出清酒来。”
“这是怎么一回事啊?”
“他们知道父亲是造酒高手,所以特地派人把他请了去。殿下曾经说过,既然京师能够生产好酒,此地当然没有不能的理由……假若真的不能,那么他就要从京裏请杜氏来此帮忙……”
“哦?所以浅贺屋才把令尊请去吗?”
“我觉得大人似乎变得愈来愈奇怪了。”
由于对宗直的善意深信不疑,因此阿刈非常自在地一边工作,一边和他聊天。
“南蛮国生产各种水果酒,如葡萄酒、蜜柑酒及柠檬酒等。因此,殿下曾在酒座当众感叹道,为什么我们造不出这样的好酒来?”
“哦?是指水果酒吗?”
“如果酒座不能酿出这种酒,那么殿下一定会从京裏请来造酒人。如此一来,酒座的主人必然会觉得有失颜面……”
“是吗?事实上,这次殿下由京裏请来了好多人呢!这些人包括木匠工头、左官工头、石工工头及绘画的经师……几乎所有日本最杰出的人才都集中到这儿来了……”
说到这儿,宗直带着苦涩的表情望了望脇下的大刀。
(这么可爱的孩子,叫我怎么忍心下手杀了她呢?……)
想到自己将要做出这么一件惨无人道的事情,宗直突然觉得胸口一阵疼痛。
此时,妹妹阿柳面无表情地坐在桌旁,不停地吹着摆在眼前的风车,然后默默地看着风车不停转动。
如果她们是男孩子的话,那么或许可以藉着出家而逃过一劫,毕竟这种求生方式在战国时代裏早已司空见惯。事实上,这正是宗直安排忠亲之子乔装成小和尚住在江刺郡的正法寺之目的,然而另外两个女孩却不能如法炮制。
(总不能叫她们去当尼姑吧?……)
在距离国分寺不远处,确实有座荒废已久的尼姑庵及药师堂。虽然政宗曾经表示要修复这座堂庵,但是以目前的情形来看,由于两处场所相距太近,因此难保他人不会起疑。
(还是不行……)
宗直下意识地摇了摇头。对这对姊妹而言,一旦宗直杀了忠亲,那么他就是她们的杀父仇人。这么一来,她们当然不会接受他的安排出家为尼。更何况真要这么做的话,势必会将事情扩大,甚至弄得世人皆知。
(我可以饶过弟弟,为和贺家留下一条血脉,但是这对姊妹却非死不可……)
就在这时,一身百姓装扮的忠亲正好拎着一坛酒回来了。待忠亲把坛子放在桌上后,宗直这才知道原来是浅贺屋所送的浊酒。
“啊,是白石大人哪!原先我还打算今夜前去拜访你呢,想不到你倒先来了。”
刚刚才从去年战败的创痛中恢复过来,正逐渐忘却人心有多么险恶的忠亲,以无比诚挚的声音招呼着宗直。但是,面对忠亲那热情、信赖的神情,宗直更加觉得羞愧难当。
五
自从追随父亲若狭宗实领兵作战以来,宗直一直为自己处事果断的作风感到自豪。然而,如今在人情的压力下,却使他兴起了一股前所未有的无常感。
人类的心灵与肉体似乎是分开生存的。
“真是太妙了!你知道吗?深受殿下喜爱的浅贺屋听说我是赖朝公的后裔以后,由于以往两家的交情匪浅,因此今天特地把我请了去……”
忠亲抱起酒坛坐到暖炉前面去。
“他向我请教制造清酒的方法吔!”
宗直避开对方的视线,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于是忠亲很快地回头看看自己的女儿,然后悄悄地摇了摇头。
看来此刻并不是说话的时机。
“他对你说了些什么……”
“他说本多正信已经派了催促使前来。”
“催促?”
忠亲再度看看坐在一旁的女儿。
“阿柳,去劈点柴火。阿刈,快把锅子洗乾净拿过来。我带了好东西回来,正想热点酒来喝呢!”
藉故支开女儿后,忠亲立刻低声说道:
“南部和最上家似乎已经知道我藏在这儿了。总之,当他们把这个消息告诉远藤大人后,远藤大人随即又派人前来知会浅贺屋。”
宗直大吃一惊。他万万没有想到自己最难说出的话,居然由忠亲的口中说了出来。这么一来,他当然不必多言了。
“噢……那么?”
“很抱歉,我为你带来了许多麻烦。”
忠亲两手握拳为礼,然后继续说道:
“本多正信大人一直受到伊达大人的提携、照顾,因此他表示一定要设法让伊达家与此事完全摆脱关系。”
“与伊达家无关……?这可能吗?”
“所以他才对我提出请求。”
说到这裏,忠亲用火箝拨了暖炉中的灰,然后点燃阿刈姊妹搬来的薪柴,并将浊酒放进锅中加热。
忠亲静静地看着红色的火舌不断自锅底窜出,接着像想起什么似地,连忙命姊妹俩将风车送到墓地入口的寺庙处。
“我们仔细商量一下,究竟是要在此切腹自杀呢?还是让殿下到这儿来抓我?”
宗直默默地思索着。
“本多大人到底是怎么说的?”
“他认为……一旦南部或其他人向德川密告,谓此次暴动的主谋者和贺忠亲就藏在国分寺附近,那么内府必然会命伊达家前来搜寻,并且把我送到江户去。但是……”
“但是……还有其他的顾忌吗?”
“对伊达家来说,我是非常重要的证人,因此绝对不能让我逃走。”
“那、那又如何呢?”
“假如我逃走了,那么伊达家就会受到怀疑,而这正是南部等人所呈诉状的主要内容。这么一来,内府大人必定会大为震怒。”
“会令德川大人非常生气?”
“是的!这么一来,他会更加确定伊达家与暴动有关……所以我绝对不能逃走。”
忠亲似乎在说别人的事似地,神情平静地在碗中倒入温酒。刹时酒香弥漫整个室内,然而两人谈话的内容却愈来愈苦涩。
“但是,也不能让殿下把我送到江户去。”
“那么切腹如何?或者我派人来杀你?”
“是伊达殿下要你们这么做的吗?”
“当然下是……”
一杯浊酒下肚以后,忠亲突然露出戏谵的笑容。
“不如这样吧!就说当白石大人前来拘捕我时,我因强烈拒捕而被杀了……你认为这个安排如何?”
“似乎太残忍了……”
“这是一种本能的反应,怎么会残忍呢?任何人在面对生死存亡之际,都会抓住所有逃生的机会,不肯甘心赴死,所以白石大人才不得不杀了我……这是本多大人所提的建议。”
“哦!”
“还要不要再来一杯?”
“愈是年份古老的酒,味道愈是香醇。”
“的确!喝了这些美酒以后,又叫我忍不住想起当初发起暴动时的梦想。如果计划成功的话,那么战国时代就会立刻结束,而百姓们也不必那么辛苦了!……但是,打从我们的先祖以来,人类就一直生活在劳动的时代裏……想到这裏,对于自己能否继续保有性命,反而不再那么在意了。”
“忠亲大人!”
“什么事?”
“我会尽全力照顾令郎的,请你放心……”
“谢谢你!虽然我死了,但是至少祖先的命脉得以延续下去。”
“令郎已经安排妥当,那么这对姊妹又该如何是好呢?”
宗直突然觉得自己并非生存于战国,而是置身在另一个世界裏。如果忠亲将这对姊妹托付给他,那么他一定会把她们视如己出,尽心尽力地照顾她们。
“关于小女的事,实在不敢再劳烦你了。”
“哦?你另有安排了吗?”
“不瞒你说,我已经事先安排好了。毕竟,这次暴动和伊达大人原本就没有任何关联……但是他却凭着一股义气挺身肋我……”
“这点我知道!”
“因此我不能再给他添麻烦了。事实上,我已经把小女托给浅贺屋了。”
“啊?你把女儿托给浅贺屋?”
“我请浅贺屋收她们为养女……等到我的事情完全过去以后……等德川家的儿子前来迎娶公主时,就让她们陪公主一块儿过去。”
“是浅贺屋……”
“不,是殿下说的。殿下总是为我设想……连殿下也和以前不同了。殿下认为这是一个必须不断辛勤奋斗的社会,因此他的想法也必须有所改变才行。他告诉浅贺屋,若想点燃生命之灯,那就多酿一些好酒吧!”
说到这儿,已经满眼通红的和贺忠亲又再度拿起了酒樽。
“来,再喝一杯吧!不论如何,我实在是给你家殿下添了太多麻烦。”
白石宗直的眼泪忍不住夺眶而出。
人类真能如此平静地面对死亡吗?
(毕竟我的子孙都还活着……)
真的有人因为子孙仍然存活而甘心就死吗?……
“原来殿下也将此事告诉浅贺屋了!我知道,我终于知道了……”
六
位于大桥附近的浅贺屋和后来崛起、位于仙台肴町五柳园附近的岩井酒铺一样,都是深受政宗眷顾的免带刀御用商店。自从和贺忠亲切腹自尽以后,所遗下的这对姊妹就成为浅贺屋家的养女,后来并成为五郎八姬的贴身侍女,一起嫁到松平家。
熟知和贺暴动事件始末的人,都对忠亲一家人的遭遇深表同情。
根据家康派往各地侦察情报的密探指出,真正策划这次暴动的幕后主使者,乃是伊达政宗。
得知这个惊人消息的家康,当然怒不可遏地痛责政宗。
有关和贺忠亲之死,当时盛传着另一种说法。传闻指称,政宗在护送和贺忠亲前往江户的途中,突然意识到自身的危险,于是命白石右卫门佐宗直在国分寺将其杀害。
事实上,如果政宗真的如此残忍的话,又怎么会不遗余力地保全其遗孤的性命,并且让他成为伊达家臣呢?不过,由于这次的事件而使得百万石领地化为乌有,却是不争的事实。当然,从另一个角度来看,这也未尝不是促使政宗改变其思考方式的一大转机。
由于顾虑到家康的想法,因此政宗并未在仙台的青叶城建造天守阁。
庆长六年四月十八日,政宗特地命人送了一封书信至今井宗薰处。
“为了庆贺内府大人(家康)的繁昌盛世,特于各城进行普请。”
此外,信中还提到了不建兵器库及天守阁的原因。
当然,如果因而认为政宗之所以这么做,是由于担心引起家康的猜忌,那么就是大错特错了。
因为,此时的政宗对于国内的战乱,已经感到厌烦了。换言之,政宗已经从战国武将的行列中逐渐退却了。
如果政宗是一把有待研磨的名刀,那么家康确实已充份发挥其磨刀石的效果。
一旦没有适合的磨刀石,则再好的名刀也无法变得锋利。
经过关原之役后,政宗敏感地感受到时代的演变,因此本身也不断地改变步调,以期能够配合潮流。
人的一生当中,至少都会遭遇三次转机时期。第一个是下知心灵与肉体有何区别、行为莽撞、盲目的青年时代。在这个阶段裏,生命就有如行尸走肉一般,丝毫不解人生的真谛。为了显示自己的突出,他们会昧着良心胡作非为,并且鄙视传统、嘲笑世俗规范。虽然本身并未具备常识,但是却本能地能够感受到危险,因此这个时期的人类往往表现得特别勇猛。也就因为如此,所以他们很容易树敌、很容易丧失性命或是使自己陷入幻想破灭的痛苦深渊当中。
遇到秀吉以前的政宗,即是鲜明地表现出青年期特徵的典型例子。
但是,如果不曾经历这段过程的话,则势必无法打破通往壮年期的那堵厚墙。
想要冲破通往壮年期的厚墙,光凭妄动是无法办到的。大体而言,唯有事先了解每一时期所形成的社会动向及风格,才能产生排除的智慧及力量。
值得庆幸的是,政宗拥有这种力量。因此,他不但获得了丰太阁的赏识,而且能够掌握对方的思维、动向。同样地,即使是在丰太阁死后,他对石田三成的动向也一样能够了若指掌。
但是,人生并非就此即告结束。换句话说,每一个人都会从充实的壮年期迈向成熟、圆滑的老年期。
这段逐渐推栘的时间说长不长,说短不短,但是每当人们回顾以往时,却总会兴起“光阴似箭”的感怀。
到了这个时期以后,人类通常会产生一种觉悟。
那就是原本混然、杂然的体内,肉体和心灵并不是一体的。发现这个事实之后,大多数人都会感到十分愕然。
过去,人们一直认为心灵会伴随着肉体功能而存在,甚至产生两者是合而为一的错觉。
事实上,肉体与心灵在本质上是完全独立存在的个体。令人感到遗憾的是,人类往往要等到迈入老年期以后,才会领悟这点。当然,也有人至死都不曾察觉到。
就本质而言,心灵和肉体绝非合而为一的。例如,肉体会随着年龄增长而日渐衰老,然而心灵却相对地由“永远的生命”所支配。当你能够觉悟到这一点时,也就意味着你已成熟得足以展开第三阶段的人生了。
换言之,肉体终究会面临灭亡,而心灵却是超脱生死的限制,永远存在于宇宙之间的。
这个短暂与永恒的斗争,都是在同一个人的身上展开。因此,首先对心灵欲求产生反抗的,多半是肉体的疲劳感。反之,当肉体产生强烈的疲劳感时,心灵反而会激发一股强烈的求生意志。
事实上,唯有察觉到善与恶的差别、了解肉体终将灭亡的命运,人类才会督促自己去寻找对应的方法……
肉体原本就有怠惰的倾向,而心灵则偏向于追求正义。
肉体经常渴求安逸,而心灵则对此加以谴责。
当一个人进入晚年期以后,如果还下能使肉体与心灵保持平衡的话,那么便只是一个老丑的老年人罢了。
和一般人不同的是,伊达政宗在年届不惑时即遭遇了第三个转机。在庆长六年关原之役后的封赏中,政宗只得到了相当于十万石的刈田一郡,成为拥有六十万石领地的大名。
相反地,他的舅父最上义光却因为获得二十四万石的加封,摇身一变而成为拥有五十二万石以上的大名。由此可见,义光的处世态度必然比政宗圆滑许多。不过,家康之所以认为义光应该拥有五十二万石,事实上别有深意。总之,经过了大约二十一年后,也就是元和八年(一六一三)八月十八日时,义光之子义俊的封地>藏书网全部被没收,而最上家则就此灭亡。
至于一直停留在广濑川附近,致力于开拓山林与沼泽地,使当地人口逐渐增至四万以上的政宗,则除了原来的领地之外,又多了近江、常陆的两万石,成为拥有六十二万石的大名。此外,其庶长子兵五郎秀宗也拥有伊予宇和岛的十万石。父子两人的基业稳固,甚至一直延续到明治时代。由此即可证明,人类的才干绝不能单凭一时之胜败而妄加论断。
不论如何,和贺忠亲暴动失败一事,对政宗的一生确实具有相当重大的意义。
如果不是暴动失败,那么政宗绝对不会如此慎重地在仙台筑城。同理,如果下是这次的失败,那么政宗或许真能如愿以偿地拥有一百万石。然而,轻易获得的胜利并不能教导政宗变得慎重,因而其功名利禄终将如昙花一现似地,转眼成空……
藉着这次的失败,政宗得以重新奋起,并且了解到自己和家康之间的差别。
由于视野逐渐扩展,因此两人之间的差距自然会日益缩小,而这也正是政宗再度出发的一个重要依据。
(家康一定会怀疑我建造仙台城、而且把它造得与京都一模一样的动机。一旦他有了疑念,必然会对我心生警惕……)
随着阅历的增加,政宗深信自己终必难逃家康的斥责。另一方面,政宗认为如果自己不能具备像家康那样的才干,那么就无法与之对抗。
然而,问题的症结也就在此。
(我输了……)
遭遇失败的冲击,迫使政宗不断地鞭策自己。
(好,我知道该怎么做了。)
政宗抬头仰望天空,心中已经定好计划。
一个人与生俱来的领导运之差别,由此即可看出。
(好,我知道该怎么做了!)
政宗并不是一个轻易服输的人。虽然他基于某种考虑而放弃了建造天守阁的计划,但是心底却描绘了一座更大的塔。
尽管家康和政宗均设法维持表面上的和平,但是任何人都看得出来,两人之间存在着一种非常微妙的敌对气氛。既然是敌人,当然免不了会有一些小争斗。不过从另一个角度来看,家康的所作所为无非是为了对日本尽忠,因此同为天皇家臣的政宗,于情于理都应该尽全力帮助他才对为什么自己要因为位居家康之下而感到气愤呢?为什么要使自己陷入这种迷惘当中呢?……
(家康是为了拯救日本而生的大器……)
心的功能确实非常奇妙……
仙台筑城从动工到兴建完成,总共花了一年半的时间。
当这座豪华、气派的新城完工后,伊达政宗的身份地位也相对地提高了。
对此刻的政宗而言,家康已经不再是敌人了。过去政宗一心只想操纵丰太阁,但是如今却想飞到更高的地位上,假辅助之名行操纵之实。
(一切都是为了日本……)
醒悟到这一点后,政宗内心的阴霾一扫而空,心情也豁然开朗。以禅家的术语来说,这就是所谓的大彻大悟吧?……
七
关原之役后,政宗首次应家康的召唤前往伏见城会谈,是在庆长六年的十月上旬。
在此之前,筑城工作正紧锣密鼓地进行着,而战事也依然持续不断。由于上杉家已抱着必死的决心,因此和德川军在福岛、粱川一带展开激战。以当时的情形来看,德川军绝不可能轻易获胜,但是因为家康答应让上杉景胜保有米泽的三十万石,因而战争终告结束。至于政宗,则是奉命前往京师报告此事。
当时,诸将都已各自返回其领国,开始全力经营新得的领地。
然而家康却不许政宗归国。这个消息传出之后,社会上又有了各种传闻产生。当然,所有的人都认为,家康是因为对和贺暴动一事极感愤怒,所以才不许政宗回国。
出人意料之外的是,当家康在伏见城内召见政宗时,脸上并没有愤怒的表情。
“少将,这次的事情你做得很好。”
在座的还有本多正信及其子正纯。而家康的贴身护卫柳生宗矩,则背对着众人坐在内侧。起初结城秀康也在座,但是在与家康一阵耳语之后,他便匆忙告退了。这时,沐浴在温暖阳光中的庭院,不时传来雉鸟的鸣叫声。
“怎么样?在仙台城内划分街道、房屋的工作都完成了吧?”
“是的!我将侍卫住宅分配在广濑川西岸的川内、东岸的片平町、中岛町等地,全部面积大约两千坪左右。俸禄在八百~一千石之间的中士住屋,宽度约四十间、深度约三十间,总共约一千两百坪左右。至于俸禄在五百~七百五十石者的住宅,其宽度为三十间、深度亦为三十间,总面积为九百坪。”
“嗯,你划分得很好。”
“多谢大人夸奖。这次的划分,主要是依照各人职位的高低而定。因此,即使是百石以下的小侍卫,也能拥有一百七十五坪~三百六十坪不等的土地。此外,所有的职人也都获得一百五十坪以上的土地,如此一来,他们的生活必然可以比较宽裕。”
“的确如此!喔,对了!新城的百姓还是历代的六町居民吗?”
“是的,还是大町、立町、南町、肴町、柳町、荒町等六町的百姓。此外,自米泽时代就一直跟随在我身边的人,也都分封到一些土地。不论如何,我总得在自己的周围安置一些心腹吧!”
“那当然!少将,你知道为什么我会先问你这件事情吗?”
政宗笑着回答道:
“坦白说,我的确是大吃一惊,原先我还以为你会先问有关和贺暴动的事呢!”
“哈哈哈……”
家康纵声大笑。
“那是太阁的作法,我就不同了。不瞒你说,我之所以问你如何分封侍卫及城民,主要是为了作为分封江户大名领土的参考。”
“啊……原来如此!”
“当我听完你的敍述后,内心早就有所决定了。你就是我参考的依据,少将。”
“真是惶恐之至。不过,我伊达政宗的房子是不是也决定了呢!”
“当然喽!你和前田一样,都应该拥有较大的房子,所以我决定把樱田附近相当于一百万石的土地……”
家康先发制人说道。
但是令他感到意外的是,政宗并不像以前那么容易动怒。
(在这种情况下还能保持冷静态度,可见他的气度确实异于常人。)
“真是谢谢你的厚赐。这么一来,我就可以让妻女移居到江户来了。”
然而家康却很快地改变话题。
“少将,现在你还急着回国吗?”
“急着回国……难道大人还有别的事吗?”
“是的!有关分封江户住宅的事情……或许你已经知道我的计划了。不错,我确实有意在江户统治天下。”
“以目前的情形来看,这是最好的做法。”
“是吗?是吗?”
家康轻轻地点了点头:
“如果你不来帮助我的话,我将会感到极其不便。佐渡,目前近江的蒲生郡还有一块相当于五千石的空地,就把它送给伊达少将吧!”
家康以若无其事的表情对本多正信说道。
过去政宗曾经对今井宗薰表示,他所想要的,是京畿周围的二十万石土地。
(啊、只有五千石吗?……)
但是现在并非表示不足的时刻,因此政宗迅速地做了决定。
“多谢大人!”
在低头答谢之际,政宗的内心却正重新估量家康。
(再不好好表现的话,根本不配成为他的对手……)
家康的言行举止及思考方式,有如名家的工笔画一般,必须具备相当精密的技术,才能将其串连起来。
这时,侍女们也端着酒来到了屋内。
“据我所知,毛利家中有位绝色美女喔!”
“啊?毛利家中?”
“是呀!原先治部似乎有意杀害尊夫人,所宰为增田长盛所制止。接着毛利又将全部人质移往安艺,以致治部无法斩杀她们。此外,他又假借游历的名义,将令嫒送往宫岛,以免遭到治部的毒手。我之所以送给毛利三十万石,就是为了嘉奖他保护五郎八姬的功劳。至于被送到宫岛避祸的令嫒,如今则已出落得亭亭玉立了。”
“啊!有这回事?”
“是的!这次我找你来,主要也是想谈谈有关孩子们的婚事,你认为什么时候比较合适呢?”
“这个嘛,最好……”
政宗重新估量情势。如今他不但不觉得生气,而且对家康圆滑的手腕极感敬佩。此时的他,心中一片坦然。当然,政宗对自己的转变也感到不可思议。
更何况,女儿终究是被德川家养大的。
(如果是在以前,这番话一定会令政宗觉得如鲠在喉……)
“等到内府将天下定于江户,而我也可以高高兴兴地坐在江户的家中等着花轿前来时,再让他们完婚吧!”
“也好,反正距离这一天也下会太久了。待天下归于太平之后,江户居民就可以亲眼目睹一场前所未有的豪华婚礼了。”
“你定居江户的决定,无异是使赖朝公镰仓的故事重演。”
“是啊!你可以暂时留在这裏,看看我所做的事情,到时还请你多多帮忙呢!少将。来,我们乾一杯吧!”
“不敢当……”
至此,有关一百万石的协议终于确定一笔勾销了。
想到这裏,政宗不觉十分懊恼。他静静地望着杯中那单眼男子的倒影,暗中苦笑不已。
突然,政宗仰头把杯中的酒一口喝尽。
(真是好酒!)
如果是在以前,政宗一定会暗中打算“改天也要给你一点颜色瞧瞧”,但是如今他却完全沈醉于美酒之中,心中的气恼早已烟清云散。
“敢问内府大人,对秀赖公你将如何处置呢?”
“这个嘛,换作是你,你会怎么做呢?”
“你真不愧是只狡猾的老狐狸!”
政宗笑着放下酒杯:
“我从内府大人你那儿学到了一件事,那就是当别人问你问题时,最好的方法就是反问回去。这么一来,对方势必无法回答。”
“或许真是如此吧?”
家康乐得合不拢嘴,并且很快地在杯中倒满了酒。
“你已经不再是关原之役以前回国时的你了。坦白告诉你吧!我的作法共有三种。你想知道究竟是哪三种吗?政宗!”
“三种……我以为只有两种呢!”
“其中之一就是斩杀。”
家康轻描淡写地说道。
“如果此时把这些人全部杀掉,那么就可以一劳永逸了。不过,在杀人的同时,我也可能被杀;即使我侥幸地逃过一劫,我的子孙终究无法避免被杀的命运。毕竟,每个人都有自己察觉不到的弱点。”
“的确如此!那么,第一种方法就不采用喽?”
“一旦采用,天下必然无法达于太平之世。对于这一点,我想你应该很清楚才对。”
“那么第二种方法呢?”
“那就是遵守和太阁的约定,除去送给你的六十万石以外,其余的领地则全部用来供养对丰家忠心不贰的家臣。在此情况下,每位家臣至少都必须封给六十万石……但事实上这是一种错误的计算方式。因为不论是福岛、加藤、黑田、池田、浅野或细川,实际上都是太阁所豢养的家臣。”
“嗯,言之有理。这些人的封地加起来,至少需要四百万石。”
说到这裏,家康的情绪突然激动了起来。
“我已经是一个年逾六十的老人,怎么还能具有十一、二岁孩童的力气呢?所以我打算遵守与太阁的约定,改变统治天下的方法,以使丰家的基业能够源远流长,永垂不朽。换言之,我愿意让丰家世世代代为关白,而自己则担任征夷大将军之职,成为武家的统帅。当然,政治必须交由武家的统帅来管理。”
政宗呵呵地笑了起来。事实上,政宗早就想到这一点了。
“这么说来,对于不是丰臣武将的五摄家,你也打算给他们六十万石喽?……”
“正是如此!”
“那么,还有最后一个方法呢?”
“对于这些拥有六十万石的大名,我必须重新加以评估。如果真的具有实力,那么就让他保有这份荣耀:反之,如果本身并未具备才干,那么就裁减其封地。现在请你告诉我,到底我该采取哪一种方法呢?少将?”
在这个敏感时刻裹,当然不宜贸然回答。因此政宗默默地把杯子递给侍女,令其在杯中注满酒。
“我认为第二个方法最为理想,但实施起来可能会有点困难。”
“的确,是非常困难。”
政宗坦率地说出内心的想法。
“假定我拥有丰家的家臣……那么我认为第三个方法最符合自然的原则。”
“这么说来,你愿意牺牲自己的六十万石,以成就太阁的义理喽?”
“你说谁……?”
“就是你,伊达的少将政宗啊!”
政宗慌忙地摇手拒绝道:
“不行,我也有自己的家臣要养呢!”
“既然如此,那么除了采用第二种方法以外,就别无他法了呀!”
“嗯,把六十万石作为公家之用……似乎还是不行吔!”
“你认为不够?”
“不,我觉得太多了。这毕竟是太阁所留下的遗产,如果就这么让这些捉狭鬼把它挥霍掉,岂不是太浪费了吗?在当今世上,像三成这种人还有很多呢!”
政宗言犹未尽地继续说道:
“假设我身陷囹圄……那么我的领地必将率先被他们吞掉。对于太阁所留下的城池及金银珠宝……即使你给他们六十万石,这些人还是会觊觎这份财产,始终不肯离去的。”
家康赞许似地点了点头:
“少将的看法和我完全一致。这么说来,只好另想办法喽?”
政宗若有所思地看着在座的人。一旦解除了和家康之间那种对立的感觉以后,他发现其实家康也只不过是一个充满弱点的平常人罢了。
(人类到底是什么呢……?)
第三章 黄金吹雪
一
有关家康对丰家的想法,政宗当然十分了解。因此,他对家康将丰家遗臣当中比较杰出的人,全部视为大大名保留下来的做法,一点也不感到惊讶。当然,为了维持秀赖自身的生计,家康还是给了他六十余万石。由此也可知道,除了拥有太阁丰厚遗产的大名以外,其他大名并没有任何重大的改变。
不过,家康认为光是如此并不足以回报太阁的伟业。
由于身为一名武将,因此家康认为唯有保留公家特异的家格,才能符合太阁的义理。
换言之,至少必须留给大名们六十余万石,以供他们维持生活。在当时,一般拥有六十万石领地的大名,官位至多也不过是少、中将或中纳言,然而丰臣家却是特例。他们不但可望成为五摄家,而且还可能晋升为关白。
“在历代祖先当中,太阁秀吉是一位不可多得的伟大人物。他平定天下、终止乱世,使得黎民苍生再度享有太平时日。他的伟大功绩,也使得丰家在日本享有非常崇高的声誉。”
因此,家康希望丰家的后代子孙均能承袭其福泽,继续保有秀吉的义理。
不过,从政宗的立场来看,此种做法似乎不像以往的家康所为。换句话说,他认为这是一种超现实的妄想,也可以称为老人的感伤及愚蠢的表现。
尽管家康有意为秀吉的家人保留日本唯一的“家格”,但是当时的人却未必会感谢他。
“世间有很多令人扼腕的事情你知道吗?内府大人?”
既然知道这个事实,政宗认为自己有责任对家康提出忠告。
“哦?是什么事呢?少将!”
“你的顾虑固然十分周全,但是那些猫辈却未必能够理解。”
“啊?为什么他们不会理解呢?”
家康不悦地反问道。
“虽然目前我们还不了解秀赖的贤愚,但是围绕在其身边的女子们,却是良莠不齐。一旦任由秀赖殿下处在其间,难保下会受到不良的影响。”
“你的意思是说,秀赖的贤愚完全取决于这些女子……”
“内府大人,我认为你应该了解这一点才对……如果现在我告诉你,在大阪的众女子当中,有内府特别喜欢的人,你想会不会招致别人的怀疑呢?”
“你说什么!如果我要女人的话,日本国内到处都是。”
“但是,那些自认为应该留在天下之主,也就是比内府还高一级的秀赖身边的人……却不这么想。更何况,全日本最高傲的母猫只有在那裏才找得到。”
“嗯,你这番话很耐人寻味。的确,如果他们从一开始就认为天下是秀赖的……那么不论我如何费尽心思为其张罗,他们也不会感谢我的。”
“换言之,目前你的作法就好像明珠暗投……一旦你想通了这一点以后,我将很乐意教你一些逗弄小猫的方法。”
“逗弄小猫……”
“是的!女人怎可能了解男人远大的义理呢?不过,如果你把猫儿最喜欢的木天蓼丢给它们,则结果将会完全不同。”
“你所谓的木天蓼是指?”
政宗神情暧昧地指着家康的两腿之间,然后放胆说道:
“你毕竟还是老当益壮,只要善加利用这项珍宝,一定可以掌握一切的。”
照说家康在听到这番无礼的言辞之后,应该会勃然大怒才对。然而出乎众人意料之外的是,家康非但没有生气,反而还露出了奇妙的表情,低声嘟嚷道:
“嗯,言之有理!那么,一旦掌握了这些女人以后,下一步又该怎么做呢?”
“只要你能够掌握住这些女子,那么以后就可以随心所欲了。你可以告诉她们,如果想要使秀赖成为一个顶天立地的男子汉,就必须把他交给你来扶养,以便乘机把他带到江户来。假若你不略施小计让她们心悦诚服,那么她们是绝对不会把秀赖交给内府的。一旦不能把他交由内府大人亲自教养,则秀赖终将无法成为拥有六十万石的顶天立地之男子汉,遑论是一个称职的关白了。”
“无法成为顶天立地的男子汉?”
“在猫身旁长大的,也只不过是只猫罢了,绝对不会摇身一变而成为龙或虎的。因此,如果内府大人希望能完成太阁殿下的遗志,那么一定要先去逗弄那些母猫才行。”
“嗯,少将真不愧是人生阅历丰富的达人……你在某些方面的表现甚至凌驾我之上呢!”
“哪裏的话,这只是由于你一时不察罢了。如果再不施点手腕,则秀赖将会永远成为这些女子的玩偶,甚至可能在她们唆使下出兵攻打内府……这也正是我所担心的事情。”
“我知道了!好吧,我会仔细地想一想。毕竟人生并非全无道理可言,因此我相信只要有理,最后一定可以走出属于自己的道路。”
“正是如此!这么一来,我应该可以回国了吧?”
“还早哩!”
家康不以为然地摇头说道。
“这和能不能回国根本就是两回事嘛,少将!你知道吗?你令我感到非常生气。”
“什么?你还在生我的气?”
“那当然!我知道你一心急着返回仙台监督筑城,但是我希望你能暂时留在此地,待新城筑好后再行返国。到时正好可以一边鼓励农耕,一边抚育百姓,更何况只要半年就够了。在此之前,你可以帮我划分江户的住宅,待你在江户拥有自己的房子以后,就可以把妻子接过来了。”
“然后我就可以回国了吗?”
“到时候你就知道了。事实上,我对一切早已了然于胸。比方说,我知道你的新城要完全建好,至少必须等到明年四月(庆长七年)。不过,等你四月回国之后,九月还是要再来江户一趟。”
政宗震惊得无法言语。
想不到家康对于伊达家的一切动静,甚至连新城何时完成也都了若指掌。
“尊夫人上京至今已经几年了?”
“到今年为止,已经是第十三年了。”
“哇,时间过得真快。不过,从第十四年开始,地就可以移居到江户来了。至于你嘛,则可以在领国及江户两地轮流居住。等到一切都安顿好了以后,接着就可以举行五郎八姬和忠辉的婚礼了。嗯,一切就按照这个计划进行吧!不过,我希望你今后能够谨慎从事,不要再惹我生气了。”
“我知道,我会照你的吩咐去做。”
虽然当时本多正信父子及柳生宗矩也在一旁,但是政宗却一反常态地并未感到生气、害怕或产生莫名其妙的反抗心理。
(难道伊达政宗果真如此迅速地就达到和家康站在对等地位的悟道境界吗?)
即使是在离开伏见城后,政宗仍然苦苦思索着这件事情。
在宗并未察觉到这一点。
当时忠辉正与父亲家康住在伏见城,并未待在江户。
翌年,也就是庆长十年,年仅十四岁的忠辉被任命为从四位下右近卫权少将,并代替父亲家康前往大阪城谒见秀赖。至于和五郎八姬的婚礼,则是在第二年,也就是庆长十一年时举行。当时,从浅草见附外到观音之间,是一片广大的河滩,因此根本没有人会想到在此建立家园。
直到听说长安在河岸旁大兴土木以后,政宗立刻马不停蹄地赶来拜访他。
(这个家伙的所作所为,全都是超乎常人的举动……)
但是等到抵达工地之后,政宗却感到大吃一惊。在短短的时间内,河岸旁居然已经竖立了数千根粗大的松木,藉以导正水流方向,便于在河岸内侧建造宅邸。
三百多艘船只络绎不绝地运来泥土,以便将湿地填平。
待填土工作告一段落之后,筑屋工程也正式展开。身为执政的大久保石见守,当然也在现场指挥工事。
由于政宗是微服来访,因此当他眯着眼睛观赏巨宅前的人造水池及规划完整的水路时,“请问你找哪位?”
一名工人模样的男子来到政宗面前,狐疑地打量着政宗身旁的随从,然后毫不客气地问道。
“大久保石见守在吗?我是伊达,伊达政宗。”
“什么?你是伊达大人!真是失礼之至。我这就为你通报,请随我来。”
男子带领政宗一行三人来到一栋类似武家住宅的屋前。政宗放眼看去,除了种满庭院的树木之外,从大门延伸到玄关的砂石道也予人一种朴实、幽静之美。此外,道路两侧还有一大片绿油油的草地。
当政宗来到玄关口时,石见守长安也接到了通知而匆匆赶来,彬彬有礼地平伏在地迎接政宗。
此时的长安和先前到伊达家时完全判若两人,变得非常谦和有礼。
“劳您驾来此看我,真是愧不敢当。这裏是我临时搭建的屋子,请你暂且委曲一下。失礼之处,还请伊达大人多多包涵。”
“这是什么话……我只是想来看看,但愿没有打扰到你。”
“哪裏、哪裏!这真是意想不到的光荣。”
“你有客人吗?……”
“不,他们都是自己人,请放心吧!”
长安很快地拍拍手,然后请政宗换鞋。
政宗转身背对长安,慢慢地脱下草鞋。但是等他脱下草鞋回身一看,却忍不住低呼一声。
七
长安拍手之后,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呢?原本空无一人的通道两旁,却在瞬间变得花团锦簇,热闹非凡。待政宗定睛一看,原来正有十二名穿着各色桂衣的年轻女子垂手站在通道两旁,十分恭敬地迎接自己。
“这……真是太不可思议了。石见守,难不成你会变魔术吗?”
“真是惶恐之至!不瞒你说,这些都是当初陪我到佐渡去的女子,现在我特地带她们来见你。”
“原来如此!这么说来,她们都在你的带领下闻过黄金的味道喽!”
“那当然!这些女子多半来自加贺、能登等地。你也知道江户的女性人数较少,而若狭、加贺之间却有众多的女子,所以我特地调她们过来。”
“是吗?坦白说,我也经常从葭原找些女人过来。不过,你的作法还是教我大吃一惊。看来黄金对你而言,只不过是垂手可得的芋皮罢了。”
“不,不是的……”
来到厅内之后,更是叫政宗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原来厅内到处都摆放着舒适的靠椅,能够尽情地流览湖面的风光。而在屋内迎接政宗的,则是身着夷人衣帽、肌肤光滑柔润、白皙胜雪的美女。
“欢迎光临!”
待那名女子抬起头来时,政宗才赫然发现她拥有一双绿色的眼眸。在那一瞬间,政宗几乎无法将视线从她的身上移开。
(这名女子看起来有如一尊雕刻完美的艺术精品,她是……)
“伊达大人,这是任职于索提洛神父所主持之浅草医院的护士。”
“哦?”
“家中的女子都叫她玛丽亚小姐,她的名字和圣母玛丽亚一样。”
“哦!”
“我一向有气喘的毛病,所以经常请索提洛神父为我诊治。”
“嗯!”
政宗的回答十分轻率,但是长安却不认为其中含有轻蔑的意味。
“来,请坐!玛丽亚小姐,请你带领伊达大人入座吧!”
“好的,请跟我来!”
政宗的脑中一片空白。
(长安这家伙到底在想些什么?)
当这名女子拉着政宗走向长椅时,由其手上传来的冰凉感觉,令政宗回味不已。
在坐下的同时,政??t>宗开口说道:
“真是不可思议,我对异邦女子居然也会产生欲望。”
“那当然!”
长安露出奇妙的表情回答道:
“毕竟地也是女人……我猜你应该会这么想吧?”
“难道你不这么认为吗?”
“不,我的看法和你略有不同……”
“也许我政宗比你更喜欢女人……这是我不得不承认的事实。”
“是啊,我也是这么想……”
接着长安用外语和这名女子一阵低语,然后她就站起身来在政宗面前行了个礼,随即施施然走了出去。不久之后,跟随长安由佐渡回来的女子们捧着葡萄酒及清酒鱼贯而入。
“这里不但可以看到白帆和都鸟,甚至连对岸的景色也可一览无遗。现在我们就一边享受美酒,一边欣赏风景吧!来,我敬你!”
听长安这么一说,政宗不禁脸色微红。在此之前,政宗的脑中一直萦绕着那名外国女子的倩影。
“哦,谢谢你,我正想喝一杯呢!这裏的景色的确美不胜收,令人有置身仙境的错觉。你看,甚至还可以从庭院裏眺望江上呢!对了,这些景致都是你一手创造出来的吗?”
“是的。不过,还有一点你没有注意到……那就是船只可以自在地进入宅邸之内。换言之,不论来者是谁,都可以直接把船开进屋内,这也可以算是它的优点之一。”
“嗯,由此可见你为这栋宅邸确实花了不少心思。”
“这是我份内该作的事啊!等公主嫁过来之后,就让他们夫妇俩住在这裏,届时大人你就可以经常坐船来此观赏水上风光了。”
“你觉得水路胜过陆路吗?”
“是的。就使用角度而言,水路的运送能力远超过陆路。”
说到这裏,长安似乎想起什么似地笑着改变话题。
“伊达大人之所以将仙台建得如此富丽堂皇,不也是为了一新领民们的耳目吗?因此,当我接掌执政之职后,随即在松平家的领地内颁布了十项施政要点。”
“哦?内容都包括些什么呢?”
“第一,如果百姓对年贡的比例、项目有疑问,可以将自己的意见写出来,然后投进意见箱裏。第二,如果代官有非份的要求,对升立、立物的计量过重或要求百姓缴纳礼钱、草鞋钱,百姓可以提出告诉。此外,对于强盗、夜盗、下毒、纵火者的密告及谷物、借贷等方面的问题,每个人都可以自由地表示意见。”
政宗一面屈指计算,一面细心聆听。
“你确实相当用心。我相信在你的辅佐之下,即使是平庸的忠辉,也一定可以成为名君。”
“你知道吗?伊达大人!不久之后将军就要隐居了。”
“什么?将军要隐居?”
“是的,也许是在明年春天吧?……等秀忠上京时,德川大人就要把将军之职让给他了。”
“哦,这个消息可靠吗?”
“绝对可靠。毕竟将军今年已经六十三岁了……这也正是丰太阁死时的年纪……因此他有意在此时宣布隐居,趁着还能动时到处游历一番……总之,他希望在死亡之前把政治大权交给第二代的将军,而自己则从旁监督。”
由于不知长安真正的计划,因此政宗噤口不语。
(这个人到底在想些什么?居然将如此重大的秘密告诉我?)
“因此我想,我们家的殿下,也就是第二代将军的弟弟……可望增加五、六十万石的领地。”
“哦?”
“在这种情况下,身为岳父大人的你,当然也会对女婿鼎力襄助,不是吗?而且……”
“而且?”
“不久之后,我就要奉命到各地去开发金山了。据我所知,除了佐渡之外,石见银山、伊豆金山及奥州南部也都蕴藏着丰富的金鑛。当然,相模的土肥也是一个重要的金鑛产地。由于金鑛遍布地下,因此我必须走遍日本国土,找出所有的金鑛来。”
“哦?那么这裏……”
话未说完,政宗突然恍然大悟。原来长安是想利用此地来往便利的水路,来运送金银。
“根据葡萄牙及西班牙人的惯例,金银出土以后,通常是采三七分帐或四六分帐。”
“你所谓的三七分帐,是指将全部出土金银中的七分交给将军,而挖掘者本身保留其余的三分?”
“不,正好相反,是挖掘者得到七分,而其余的三分纳入公家……不过我总觉得这么一来,我们似乎拿得太多了,因此决定采四六分帐。总之,不久之后忠辉殿下所拥有的金银,必然远超过将军家……这么一来,将军家又会作何感想呢?这实在是非常微妙的事情。”
“哦,不久以后我的女婿就会变得比将军家更有钱?”
“是的。截至目前为止,我并未向将军提出四六分帐的建议。事实上,其中的六分主要是用来支付挖掘金鑛的费用。而届时这栋房屋……将会成为贮藏金银的宝库……”
长安若无其事地说完之后,随即在杯中倒满了葡萄酒。
八
对政宗而言,大久保石见守长安的这一番话,令他觉得颇不是味道。
不论是四六分帐或五五分帐,总之现在的家康一定会急着想要挖出所有的金银。不过,以目前的开采方式来说,的确需要耗费六分的费用。更何况,并不是所有的开采行动都能顺利地挖掘出金银来。
但是,如果拥有一个能够嗅出脉鑛正确所在的天才,那么情形就完全不同了。
即使是连在工地也少不了美人陪伴的长安,也不可能将分得的六分全部用完。那么,剩余的金银该如何处理呢……?
一旦浅草住宅所拥有的金银果真超过将军秀忠藏宝库中所藏的黄金,那么事情就会变得非常复杂了。
(世间的事真是奇妙啊……)
大久保长安之所以急于接近政宗,与其说是要商讨有关婚礼之事,倒不如说是为了将自己的心事告诉政宗,希望借重政宗的智慧。
然而,政宗却不能轻率地表达自己的意见。
为了避免触怒将军,最好的方法就是隐瞒金银的产量,并且妥善地隐藏起来。但是,私藏金银一旦事发,那可是一项不可饶恕的滔天大罪啊!
再说,家康真的会同意长安四六分帐的提议吗?
不过平心而论,长安的确具有胁迫家康答应其要求的条件。当然,长安自己也一定心裏有数。
问题是,如果长安只是自恃具有这种特殊才能,但实际上掘出来的却是一堆破铜烂铁,那么后果就不堪设想了。
这一天,政宗恍若置身恶梦般地带着奇异的感觉离开长安处。
一揑即碎的玻璃美人及耀眼的黄金山,使得政宗的内心翻腾不已。
“如果把四六分帐倒过来,改为六四分帐呢?”
虽然这些话已经到了嘴边,但是政宗并未贸然说出。
“纵使答应将六分纳入公家,而自己只保留四分,但万一找不到鑛产,那又该怎么办呢?”
这些话一旦出口,即表示和长安之间的谋议已告成立:如此一来,必将招致极大的危险。毕竟,伊达也是善于卖弄小技巧的人……不过,当然也可能因而遭人算计。
(黄金这种东西真的单凭挖掘就能大量出产吗?……)
但是这并不是别人的事,而这个拥有特殊才能的人正是自己女婿的家老,因此对于他所提的建议,政宗当然应该慎重考虑才对。
(家康决定在不久之后隐居,的确是相当聪明的做法。当然,他并不是从此不管世事,而只是退居幕后,善尽监督之责,以训练秀忠成为人上人。更何况,家康在隐居之后,必然会转而从事鑛业及贸易。)
如此一来,忠辉和自己的立场就会变得非常微妙了。
如果站在家康的立场,那么政宗或许会想:
“让长安去挖掘金银,然后伺机将其夺走。”
一旦家康真的如此决定,那么结果又将如何呢?
当然,长安不可能没有想到这一点。事实上,长安之所以对政宗推心置腹,甚至愿意和他平分金银,目的不外是想要藉着政宗的力量来保护自己。
此外,浅草住宅所在的位置也非常奇特。
任何人只要一踏出浅草见附之门,就不再置身府内了。而政宗如果想要往返本国,就一定要经过此地。因此,这不但是一幢宽敞的巨宅,而且还有无数引人注目的船只进出屋宇之间。
(他是不是故意设计来陷害我呢?……)
假设此地果真藏有大量黄金:
“请暂时借放在贵国境内……”
一旦长安提出这个要求,自己又该如何回答呢?也许他就是抱着这个目的而来接近自己呢!
果真如此,那么又该怎么办呢?
身为二代将军秀忠之弟的岳父,绝对不能做出任何轻率的举动,否则必然会被指为“意图谋夺德川家的财富”。一旦蒙上这个不白之寃,则今后势必无法继续发展自己的实力。
(也许是我多虑了……)
原本酷爱冒险的政宗,此时却格外地小心谨慎。
或许长安是家康派来刺探自己秘密的人……
等到掌握了确切的证据以后——
“少将,你又来了!”
届时家康一定会毫不留情地揶揄自己。
面对如此窘迫的状况,政宗当然会气愤不已。
(还是和他保持一点距离比较安全……)
政宗暗自警惕自己。
不久之俊,冬天来临了。
家康于这年的九月初回到江户,并在冬初来到伊达家中拜访政宗。
“好久没有和你下棋了,想必你的棋艺又进步不少了吧?”
政宗不知该以何种态度对待家康,因此只好保持沈默。
“下棋就和真实的人生一样,因此不论我如何努力,终究还是赢不了将军的。不过,我听说你已经决定在明年宣布隐居了。”
当两人正沉迷于对弈之乐时,政宗突然开口问道。
“哦,是谁告诉你的?”
“是大久保长安。”
“原来是长安那个长舌公啊!”
“正是他!再者,隐居以后你是不是打算从事开采金鑛及贸易等事业呢?”
“什么?他连这件事也说出来了?请问长安是不是经常上你这儿来呢?”
“不!自从他成为忠辉公的家老之后,只到我这儿来打过一次招呼。另外一次则是当我到千住猎鹰时,归途顺道到他的工地去绕了一圈。”
“浅草的房子不日即将完成,所以我们也该开始筹备儿女的婚礼了。此外,还有一件事也正等着我们去做。”
“哦?是什么事呢?”
“就是有关五郎八姬的弟弟,也就是你的嫡子虎菊丸的事啊!”
“哦?是虎菊丸啊!他现在正住在这裏呢!”
“我有意让虎菊丸和小女于市定亲。”
“什么,让虎菊丸和……”
“不久之后我就要宣布隐居了,因此凡是能够决定的事,我都希望尽早决定好。我的年纪毕竟大了,性情难免比较急躁。”
由这一番话看来,可见家康的心中早已另有打算。
“这实在是求之不得的事情。”
“我来此就是为了听你的回答,既然你也觉得很好,那么我们就这么决定了。”
这件事来得如此突然,以致政宗根本无暇仔细思考。
五郎八姬嫁给忠辉,而虎菊丸迎娶市姬为妻……对于家康所提亲上加亲的建议,伊达家根本没有理由拒绝。
(为什么家康会突然把我看得如此重要呢?)
政宗不断地反问自己。
或许是因为家康不希望与狡猾的政宗为敌,所以才干方百计地笼络政宗吧?
这一天,家康很高兴地见过五郎八姬、虎菊丸及爱夫人田村氏以后,随即打道回府了。
直到后来政宗才知道,原来当时大久保长安早巳到石见的鑛山去了。
过了大约半个月以后,江户地区开始一年一度的流行性感冒。
在江户的伊达家中,女人们相继病倒,当然五郎八姬和爱夫人也无法幸免。母女两人的病情拖延时日甚久,一直到长安出现以后,才渐有起色。
当然,她们的病并下是由长安所治愈,而是因为接受和长安一起乘轿而来的索提洛大夫及浅草医院中那名外国护士的细心照顾,而告痊愈的。
“我从石见回来以后,就听说夫人和公主都得了感冒,于是立刻赶来探望她们。不过请你放心吧!伊达大人。天主已经派了名医前来,相信一定可以治好她们的。”
于是索提洛开始检查病人的情况,并且给与退烧药。最后,他又诊断出政宗也罹患了感冒。
“根据索提洛大夫的诊断,大人你也患了疾病。如果放任不管,则半夜裏就会开始发高烧,可能得在床上躺个四、五天呢!为了预防病情恶化,你还是赶快吃下这些药,躺在床上好好休息一会儿吧!”
这一天长安的态度非常强悍,以致政宗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不过,到底态度强悍的长安,才是真正的他?抑或卑躬曲膝的长安,才是真正的他呢?政宗并不知道。
总之,他不容分说地强迫政宗躺在床上,并且亲自侍奉汤药。接着,他又以严肃的表情对护士说了一大串话。
“是,我知道了。”
紧接着那名肌肤胜雪的外国护士来到政宗身旁,温柔地把他塞进棉被裹,然后用湿毛巾盖在他的额头上。
“不要乱动,不要乱动呀!”
她半抱着政宗的上身,强迫他安静地躺下来。
政宗有一项广为人知的习性,那就是纵使生病,也绝对不会闭上眼睛睡觉。但由于此次所染的病非同小可,因而即一向如生龙活虎般的政宗,也禁不起病魔的摧残而告病倒。在这名外国护士无微不至的照顾下,政宗突然有种手足无措的感觉。
后来政宗才察觉那位六尺高的索提洛大夫不知何时早巳离去,而其床边则只剩下长安及那名女护士。
“好好地躺着休息一下,明天就会没事了。你尽管放心,玛丽亚小姐会一直留在这儿照顾你的。”
长安以专家的口吻说道,然后毫不避讳地拿起夜壶。
“不管他如何坚持,你都不能让他起床。”
他一边吩咐玛丽亚,一边用手按住政宗的性器,教他躺在床上排尿的方法。
“是,我知道了。”
玛丽亚笑着回答道。这时,政宗只觉全身滚烫。
“大人,我到石见银山的废坑勘察之后,发现那儿确实蕴藏了大量的金银。”
“哦!”
“日本很快就能在世界舞台上崭露头角,所以你一定要好好保重自己才行。”
“嗯!”
“等到樱花盛开之际,将军就要上京去了。所以,以后还有很多地方要仰仗你呢!……你一定要注意自己的健康,然后……”
说到这儿,他突然弯身在政宗的耳边低声说道:
“你的病情绝对不能再恶化了,自己要多注意一下。快打起精神来,向病魔挑战吧!”
“嗯!”
“对于你的事情,我绝对不会坐视不顾的。所以,你只要好好地调养身体就行,其他什么事都不要想。”
政宗思绪茫然地闭上双眼。此时的他,只觉得又生气又狼狈,而且脉搏急速跳动,浑身发着高烧。
“在我长安的内心深处,一直有个梦想。我希望有朝一日能够带着五族女子,浩浩荡荡地前往罗马朝圣。毕竟,整个佐渡岛上遍布着金银,哈哈哈……啊,我不该说这么多话的,你好好休息吧!明天早上我会和索提洛大夫一起来看你,不过在此之前你一定要好好休息才行。玛丽亚小姐,拜托你了。”
“你放心,我会好好照顾他的。”
玛丽亚那温柔的声音仿如天籁一般,使人感觉全身都要被溶化了似地。
第四章 开拓精神
一
政宗并非木石。对于斜坐在自己枕边的女子身上所散发出来的馨香,以及不时温柔地抚摸自己额头的举动,政宗当然不可能无动于衷。
“嗯!”对于逐渐升高的热情,起初政宗还极力地克制着,因为他非常清楚大久保长安的真正目的。
(那家伙有求于我,所以故意把这个女人送给我……)
这个金发、碧眼,也就是长安口中所谓的“五族女子”,是否也具有和日本女子相同的生理构造呢?除非亲眼目睹,否则政宗绝对不会轻易相信他人的说法。
虽然俗话说“百闻不如一见”,但是既然明知这是他人故意设下的陷阱,就绝不能轻易地受到诱惑,否则又怎配称为一个武士呢?……想到这儿,政宗又重新打起精神来。
这一年政宗三十八岁,正值壮年时期,因此思想和行动会相互矛盾,也是理所当然。
更何况,玛丽亚护士也正千方百计地挑逗他。首先她用柔若无骨的纤纤玉手轻抚政宗的右手,然后不时地亲吻政宗的额头、脸颊及唇边的髭须。经过一阵逗弄之后,原本冰冷的手掌逐渐热了起来。当政宗微闭单眼望着对方时,内心突然涌起一股不可思议的迫切感。
“女子有意而男子退缩不前,是身为男性的耻辱。”想到这句日本有名的俗谚,政宗慌忙闭上眼睛。
这时,政宗的眼前突然浮现与自己未曾谋面的织田信长的脸来。
当然,那只是从画像所得来的记忆。画中的景象,是信长在七尺二寸、荷着长枪的黑和尚亚斯开的陪伴下,意气风发地从长筱战场班师回朝的情形。
(——亚斯开是个真正的男子汉!)
政宗若有所悟。
男人也有不可思议的外表。
进入前人足迹未到之处加以开拓,这就是一种冒险心理的表现。事实上,人们之所以能够拥有第一的头衔,即是由于这种冒险心理导致的成果。
将七尺二寸的黑和尚献给信长的,是一位名叫瓦里亚尼的传教士。这位有断袖之癖的传教士知道信长也颇好此道,因此特地将这珍奇的瑰宝献给他。
结果信长不但坦然地接受,而且坦然地表明爱意,坦然地让他带着枪陪伴在自己身边。
在政宗的心裏,被列为战争对手的并不是武田、今川或毛利,而是信长、秀吉、家康等三杰。
但是,秀吉和家康终其一生都只在日本女人堆中打滚,惟有信长敢于鼓起勇气,将触角伸向他邦领域。
更何况信长所接触的,是一个勇猛的男子,而不是女人。因此,对于这个金发碧眼的异邦女子,伊达政宗当然可以理直气壮地接纳她。
政宗终于想通了。而一旦想通之后,心中的别扭自然也就一扫而空。虽然此女的外表和日本女人全然不同,但是却浑身散发出一股热力,使得男人为她心旌荡漾。于是政宗慢慢地合上双眼,紧紧地回握对方的手,然后用力将她拉近身旁:
“吻我!”
他低声命令道。
既然决定投入战局,就必须有一战而霸的把握。于是政宗不断地探索对方丰腴的身躯,试图最有利的攻击点。
“如果你要亲我嘴,就必须到我身上来。”
“啊,这样不太好吧?”
“没关系,我会用刺刀从下面刺你。”
“哦?”
“你是唯一能够撩动我心弦的女子,不过我有长枪可以对付你,你得有所觉悟才行喔!”
“好,我知道了。”
这时整个伊达家中陷入一片寂静。女士们在服下退烧药以后,都已进入熟睡当中。不久之后,寂静的室内突然传出一阵微妙的声响。
二
翌日一早,大久保长安带着虚假的表情与医生一块前来。令人感到惊讶的是,原本因高烧而不断发出呓语的夫人及数名侍女,已经能够起床迎接他们了。
“这都是靠天主的力量。”
长安一反常态地并未多言,仅恭谨地在胸前划个十字就来到了政宗的房内。下过,在掀开布帘的那一瞬间,长安却觉得非常紧张。由于不知自己将会见到何种景象,因此他故意咳了两声。
“殿下,浅草医院的大夫来复诊了。”
“哦,赶快请进!”
“是!”
长安谨慎地拉开纸门,同时脸上也露出了笑容。
那是一种意味着“计划成功”的得意笑容。
在起居室裏,政宗正盘腿坐在床上,两眼笔直地瞪着长安。
而那位美丽的护士,则非常认真地帮他按摩肩膀。今天她所穿的,不再是昨晚那件充满南蛮风味的白衣,而是用金、银丝线编织而成的美丽桂衣。当她看到长安时,随即停止正为政宗按摩的双手,兴高采烈地展示身上的桂衣,得意之情溢于言表。
“哇,真是太美了。经过一整夜的看护,你一定累了吧?”
玛丽亚似乎不太习惯长安的嘲弄,因而羞赧地低头不语。接着,长安十分恭敬地向政宗行了个礼。
“奥州的王啊!我是你的忠实仆人长安,请让医生为你把脉吧!”
于是索提洛医生开始为政宗把脉,而且态度比昨晚更加恭谨。看来,他似乎已经从长安的口中知道了某些事情。
索提洛大夫把脉过后,俯首在长安身旁一阵耳语,而长安则摇头不语。待索提洛医生告退之时,长安还特地送到了门口。
再度踏进屋内时,长安发现玛丽亚又在帮政宗按摩肩膀,而政宗则漠然望着窗外。
“石见守!”
“在!”
“麻烦你告诉这个女人,当有旁人在场时,绝对不准她像水蛭般地黏着我。”
长安这才放心似地笑了起来。
“殿下,要不要我帮你加一句话呢?……当没有旁人在场时,随便你怎么吻我都行……如果不加上这一句,那么玛丽亚可能会误以为殿下并不喜欢她,于是愤而离家出走呢!”
“什么?离家出走……”
“是啊!不管怎么说,她毕竟是你的女人,如果连你也弃她如敞屣的话,那么她当然会离家出走喽!”
“好吧,那就照你的意思喽!请你告诉她,当只有我们两个人时,她可以兴之所至地亲吻我。”
“遵命!”
待长安转述政宗的话后,玛丽亚高兴地抱着政宗的颈子又亲又吻。
“石见守!”
“大人有何吩咐?”
“这就是你献给我的女子?不过,你是不是打算要多找几个,好让我随时变换一下口味呢?”
“伊达大人,你真的这么想吗?……”
“那当然!很快地我也会踏上世界之旅,因此必须先习惯这些事情。”
“这是理所当然的事。你放心,届时我会替你物色一些女子的。”
“关于这一点,我有件事情要请教你。在当今的日本国内,拥有这种南蛮水蛭的大名除了我以外,还有几个人呢?”
“这个问题真叫人感到意外。不瞒你说,当今日本国内就只有殿下一人而已。”
“好,那么我再问你,为什么要把玛丽亚送给我呢?”
“嘿嘿嘿……当然是因为我有求于殿下你喽!”
长安略感尴尬地摸着鬓脚。
“基于我对忠辉殿下的忠诚,因此首先想到的,是必须和他的岳父大人处得很好,以便使其成为我们的同志。”
“哦?这么说来,建立合作关系是你的首要目的喽?”
“正是如此!老实说,我竭诚希望能挖掘出大量的黄金,然后陪着殿下到海外游历,日日与南蛮、红毛为伍,使日本名扬世界。”
“原来如此!”
“丰太阁并不了解日本天地太过狭窄的事实,而且这片天地即将交由忠辉大人的兄长秀忠公统理……如果细心观察的话,那么将会发现当今世界正划分成两股势力。”
“什么?世界一分为二?”
“是的,这两股势力分别由南蛮人的首脑菲利浦王及红毛人的首领英王威廉?亚当所领导,双方均致力于扩增领土,以致在世界各地引发了许多纷争。”
“哦,南蛮人和红毛人无法和平相处吗?”
“正是!它们的关系就好像江户和大阪……以宗教为例,即有如日莲宗与念佛宗彼此之间的竞争一样。”
“哦!”
政宗下意识地坐正了身子。
“玛丽亚,我的肩膀已经不酸了,你先休息一下吧……石见守,如今跟随在将军身边的三浦按针……亦即遭遇海难而漂流至丰后海滨,其后并于庆长五年前往大阪城向将军求助的威廉……到底是何方人氏呢?”
“他是红毛人。”
“哦?但玛丽亚却是南蛮人。”
这时,长安的脸上突然露出胜利的表情。
“正是如此!事实上,她和将军家的三浦按针可是水火不容的世仇呢!”
“哦!”
政宗脸上的表情突然变得紧绷。
“这么说来,你是有计划地把将军的敌人强塞到我这儿来喽?……”
“正是如此!”
长安挑衅似地挺胸说道:
“如果你决定纳玛丽亚为妾,那就必须有相当的觉悟才行。”
“是吗?将军宠爱红毛,而我眷顾南蛮……这么一来,怎么可能如你所言,使天下太平呢?”
“殿下你有所不知,根据最近的消息指出,目前在日本国内的南蛮人之间可说是暗潮汹涌呢!”
“是由于将军身旁的红毛人所引起?”
“正是!如今由于将军对红毛人恩宠有加,并且逐渐和南蛮人疏远,因而使得传教士罗威尔于天文十八年(一五四九)来到本国所奠立的天主教根基面临灭绝的危险……换言之,南蛮人近六十年来的苦心经营即将化为泡影,甚至可能遭到被驱逐出境的命运。为了保护自己的既得利益,他们很可能会发起暴动。”
“什么?你是说南蛮人企图与将军为敌?”
“这些南蛮人所采取的方法不外两种。其一是派人刺杀三浦按针,并防止红毛人接近日本。其二是推翻执行反南蛮政策的日本政府,亦即德川幕府,拥立反红毛政府。”
“石见守,你说话太喜欢拐弯抹角了。现在请你直截了当地告诉我,所谓的反红毛政府究竟是指什么?”
“好,大人请听我仔细道来。在当今的日本国内,有很多因为关原之役而沦为囚犯的大名及侍卫,因此南蛮人有意利用他们成立丰臣政权……就是这么回事!”
“什么?建立丰臣政权……?”
“是的!大阪城的难攻易守,是世界知名的,而这座城正由丰臣家的幼主秀赖所掌管,因此只要设法将这些沦为囚犯的大名及遗臣送进城内,再加上天主教信徒及笃信天主教的大名之大力协助,一定可以……”
“蠢蛋!居然敢毫不避讳地谈论此事,难道你不怕被将军砍头?”
“这些问题我早就想过了……只要大家肯耐心地守在难攻易守的大阪城内,应该不会招致太大的危险才对。这段期间之内,西班牙的菲利浦王必然会率领大批舰队前来支援。届时,他们就可以使用国崩大炮歼灭敌人了。”
“你、你说什么?什么叫做国崩?”
“这种大炮和一次只能发射一发子弹、杀死一名敌人的洋枪不同,而是只要一按开关,就能不断地发射子弹,而且一次能够打倒数百人的新型武器。”
政宗闻言不由得毛骨悚然。
(这并不是不可能的事情……)
既然能够利用炸药制成洋枪,那么大炮又有什么困难呢?
“哈哈哈……”
政宗藉大笑来掩饰内心的恐惧。
“你的意思是说,在菲利浦王的大舰队赶到之前,他们只需拥城自守,适当地应付攻坚的敌军,那么大阪城就不虞陷落……你是这么认为的吗?”
看到政宗脸上的笑容,长安也忍不住笑了起来。
“即使没有这件事,我一样会把玛丽亚小姐献给殿下。”
“哦?你的话愈来愈复杂了。”
“是吗?有关菲利浦王会利用国崩大炮击灭敌人的说法,绝非无稽之谈。届时,恐怕伊达家的军队及松平上总介忠辉都会在炮火的洗礼下化为灰烬……”
“哈哈哈……原来如此!这么说来,连我也无法幸免于炮弹的轰炸喽?”
“是的!不过,如果能适度地抑制将军身边的红毛人……亦即控制英国人和荷兰人的势力,再加上身为副将军的伊达殿下本身是个天主教徒,甚至连侧室也是一个酷似玉蜀黍的南蛮人……这么一来,事情就好办了。”
坦白说,政宗从未感受到如此令人不适的压迫感。
这是日本人从未想过的伟大谋略。
在大阪城兴兵叛乱……的确,这并非不可能的事情。自关原之役后,国内的囚犯人数骤增了数十万人,此时只要有人能很有技巧地煽动秀赖,说服他在大阪城誓师起义,那么必将使得天下大乱……想到这裏,政宗觉得更加不安了。事实上,他在很早以前就想过这一点,因而才会一再地建议家康把秀赖接到伏见城,由他亲自抚育。
但是,有人想要利用南蛮人与红毛人对立的情势,进行大规模叛乱一事,却是他始料所未及当然,如果从另一个角度来看,则这也可以说是必然的结果。
对国家而言,本国移民在海外的权益是不容被侵犯的。因此,不论是多么优秀的名君或难得的善政,一旦与本国的利益发生冲突,都必须予以惩罚。
于是乎这些身处异邦的人士为了维护自身的利益,乃试图以自己的方式建立一个能够配合自己的政权。
即使是在太平盛世,也会有人对时局感到不满,因此,一旦有人从旁煽动……再加上又有一个有力的后盾,那么他们当然会有恃无恐地兴兵叛乱。
(大久保长安这家伙居然称我为副将军……不!对于他的奉承,我绝对不能掉以轻心。)
“石见守,方才你用了两个我不表赞同的字眼。”
“哦?愿闻其详!”
“你说将军和英国人、荷兰人结交,而副将军则和南蛮的玉蜀黍……你所谓的副将军和玉蜀黍,究竟是指什么呢?”
“哈哈哈……殿下你似乎有点茫然了……我想殿下自己也已经察觉到,将军一直将你视为副手,因此我称你为副将军绝非阿谀之词。而且,我相信殿下本身必然也有同感……”
“嗯!那么玉蜀黍又是怎么回事?”
说到这裏,长安突然用力一拍额头。
“恕我失言。你也知道长安向来喜欢女人,因此总是一不小心就说错话了。”
“失言?我还是不懂。”
“事情是这样的:我曾经把由南蛮传过来的玉蜀黍种在庭院中,结果当其长成之后,尖端却出现一撮金黄色的须毛。”
“原来如此!”
“这些须毛在阳光下是金黄色,但一到树荫下,就会变成暗褐色……因此令我产生联想。这些南蛮女子多半具有蓝色眼眸……而且她们身上的毛发颜色和玉蜀黍须毛极为类似。”
政宗连忙转身端详站在身旁的玛丽亚。只见听不懂日语的玛丽亚自顾自地玩弄政宗的双手,一副沉醉在幸福之中的模样。
“噢!”
政宗低声呻吟道。
“那么你所指的玉蜀黍是她喽?”
“是的……失言、失言!这是我的无心之过,还请你多多包涵。”
“既是无心之失,我当然不会怪罪于你……这么说来,你是为了挑起南蛮与红毛之间的冲突而来请我帮忙的喽?”
“正是如此!”
“既然如此,那么我也不能退却喽?毕竟,在全国这么多大名当中,只有我拥有南蛮侧室……我这么说并不为过吧?”
“另外还有一件事……”
“什么?……还有其他事情?”
“我希望殿下能准许以救助贫苦为职志而建立浅草医院、人称‘贫穷者之父’的索提洛大夫到这儿来传教……”
“啊?你想要把我变成天主教徒吗?”
“撇开他为你治好感冒的功劳不讲,他的医术一流可是不争的事实。对于这一点,我相信夫人和侍女们都会赞同我的说法……再说,这么做也是为了日本好啊!”
政宗再度看看玛丽亚,然后一口答应长安的请求。
“好吧!对于你想要以大阪为根据地,煽动秀赖引发暴乱的蠢动行为,我并不赞同。不过,有关传教的要求,我倒可以答应你。”
“真的吗?那真是太感谢你了。这么一来,我就可以安心地筹备两家的婚事了。”
长安恭敬地行了个礼,然后起身告退。
三
在所有的武将、大名之中,大久保石见守长安的确具有过人的胆识。不过,即使是像他这样的英才,也往往会受到生长环境的影响。除了伊达政宗以外,长安曾先后为大久保忠邻、德川家康及更早以前的武田信玄所重用,由此可见他和为信长所发掘的木下藤吉郎一样,具有无人可以匹敌的魅力和才气。
正如他自己的告白,最初他只是一个没没无闻的乡村猿乐役者,其后因为才能受到德川家的重臣大久保忠邻之肯定,才得以接任幕府首任的“所务奉行”之职。由于他的行事颇能符合家康的心意……同时又对鑛业学有专长,因而跃升为金山奉行。在担任金山奉行的这段期间,他采用史无前例的包工制度,并兼任家康六男松平忠辉的执政。如此艰钜的任务,绝非才智平庸者所能胜任的。
也许长安内心以为,忠辉即是他从家康那儿所得到的人质。
他精通数学、土木,同时经济、行政手腕也相当卓越。此外,对其他各类知识也均有涉猎。
当然,这些知识必定是学自某人。而根据政宗的观察,浅草教会的索提洛神父必然也是其中之一。
庆长十五、六年间,政宗邀请路易斯?索提洛来到自己家中,并耐心地聆听天主教圣凡西斯科派的传教。但实际上早在庆长十年间,政宗就经常与索提洛神父会面了。
居中介绍两人认识的,当然就是大久保长安。正确地说,当长安引荐医术良好的浅草教会传教土布耳吉利约为侍女们治病时,即是政宗首次接触传教士的契机。
因此,到了政宗的长女五郎八姬正式嫁与松平忠辉为妻的庆长十一年十二月时,政宗夫人和五郎八姬都已成为虔诚的天主教徒。
这当然也是大久保长安计划中的一部份。他希望新娘在嫁入松平家以前,就已经成为天主教徒;如此一来,主人忠辉便会经由新婚妻子的影响,也成为天主教徒。由这件事情即可充份证明,长安确是一个深谋远虑的人……而这也正是大久保长安的真面目。
在全国各大名中,政宗是第一个纳南蛮妇女为妾的人。虽然当初是长安强把玛丽亚送进他的怀中,但是政宗绝非是甘心任人摆布的男人。
事实上,在独眼龙政宗的眼中,不论是玛丽亚、长安、神父、修道士或忠辉、家康等,都是可以活用的道具。
(这家伙的想法我可是心知肚明……)
若想使日本屹立于世界舞台上,那么除了接近红毛人(英国人和荷兰人)之外,同时也必须与南蛮人(葡萄牙人和西班牙人)保持密切的往来才行。
要想达到这个目的,则利用家康之子忠辉是最好的方法。一旦忠辉改奉天主教,那么整个日本国内大约六十万的天主教徒,必然会以忠辉为统帅。
此一卓越政治见解的发想根源,系出自对家康的信赖。
家康当然也很清楚这类政治手腕,因此只要把实情告诉他,他一定会明白的。一旦忠辉、长安和伊达政宗联手,必然能够展现崭新的外交手腕。政宗深信,只要一开始就对家康坦诚相告,那么他一定不会反对。
(为了向家康说明真相,只好先答应见见这位索提洛神父喽……)
以目前的情形来看,实在不宜再对家康施些小伎俩了。于是,政宗坦白地告诉长安:
“石见守,你的才智之高,恐怕连孔明也要自叹弗如了。因此,我决定完完全全地相信你,而且从今以后不再干涉你的行动。”
“真的?谢谢你……我大久保长安愿意以性命向你担保,绝对不会做出不利殿下的举动。”
“是吗?虽然你的背后还有我……但是你可千万不要对外人说起。”
“当然……当然!”
“听你的口气,似乎有点不服?你别忘了,你的背后固然有我,但是我的背后却还有将军……此外,你还必须了解一点,我绝对不会眼睁睁地看着红毛或南蛮依其所愿去引发暴动的。”
“那当然,但是有一点我必须先向你表明,我是南蛮派的支持者。”
“我知道!不过,你所送来的玉蜀黍已经够令我神魂颠倒的了,可别再把红毛人带到我这儿来喽!”
“真是惶恐之至,哈哈哈……你放心,我不会把红毛妇女送给国内任何一个人的。”
两人在愉快的气氛中结束了谈话。待长安离去之后,政宗随即来到家康处。
如果不先说明自己的想法,那么一定又会招致家康的猜忌。届时,他会认为政宗又在卖弄小伎俩……如此一来,后果就不堪设想了。
一旦家康知道当他正透过三浦按针和红毛人讨论贸易及鑛业的合伙事宜时,政宗居然和他最信任的金山奉行秘密来往,试图与南蛮人连成一气,于是便直觉地认为政宗有意背叛他。到了那个时候,不但政宗自己,甚至连女婿忠辉的小命也会不保。
如果是一般人,那么想到这个后果必然会吓得屁滚尿流,但是政宗并不是胆小之人。
相反地,他直言不讳地指出家康思虑不足之处,并且以严正的态度予以补充。
“今天我要说些将军不爱听的话。”
“哦?愿闻其详。”
家康以和蔼的口气说道,然后摒退身旁的侍卫。
“我早就已经觉悟到,身为一个征夷大将军是必须忍受寂寞的。由于我的地位崇高,因此所有的人都对我敬而远之。即使偶尔碰面,也是一味地奉承我,净说些无聊、空洞的话。”
“正因为如此,所以今天我要说些令你耳目一新的话。不过,等你听完以后,也许会大吃一惊呢!胆敢请问将军,可曾想过接触南蛮女子?”
“你所谓的南蛮女子是指……?”
“当然,红毛女子也可以。”
“红毛?”
家康讶异地瞪大了双眼。看他那副瞪大双眼的模样,就好像狐狸群中的首领一般。
“坦白说,我并不认识任何红毛女性。不过,由于三浦按针非常寂寞,因此我想既然没有红毛女性,那么南蛮女子应该也可以。我曾经派人四处寻找适当人选,但是却一无所获,所以最后我可能会让他娶日本女子为妻。”
“哦……这么说来,我的运气算是很好喽?不瞒您说,我最近刚纳了一名南蛮女子为侧室。”
这时家康好像突然想起什么似地儍笑不已。
“是吗?真是令人羡慕啊!对了,那个女人现在几岁了?”
“二十二岁。”
“哦,还很年轻嘛!当然,过去也有人建议我娶这样的女人为妻,但是由于我已透过三浦按针和红毛人进行交易,怎么可以再纳南蛮人为侧室呢?……如此一来,岂不是正式与他们为敌了吗?在这种情况下,事情又怎么能顺利进行呢?”
“将军,你知道是谁把这名南蛮女子献给我的吗?”
“哦,是谁呢?”
“是你最宠爱的金山奉行大久保石见守。”
“原来是他啊!据我所知,长安和有马晴信都认识了许多异邦女子。告诉我,她是一个好女人吗?”
“是的。现在我们的感情如胶似漆……”
“那就好!很高兴她能获得你的疼爱。”
“对了!将军,你知道一家由浅草教会所兴办的贫民医院吗?”
“我曾经听长安提起过,但是并未深入了解。”
“担任该区教长的神父,名叫索提洛。”
“噢……是吗?”
“将军,如果你透过三浦按针和红毛人交易,而我则经由侧室开拓和南蛮人交易的道路,那么你作何感想呢?”
这时家康又笑了起来。
“我想世界可能会分为两派,而且互相竞争。”伊达继续说。
“正是如此!人类除了外表上的差异之外,往往还喜欢分成两派,互相残杀。”
“就因为如此,所以我认为不应只和某一方来往……换句话说,将军和我可以分别和不同的对象往来,如此对日本反而更加有利。”
“如果你真这么认为的话,那就放手去做吧!……不过,千万不能只做表面工夫,也不能违背信义。要知道,无视于信义之存在的人,是不会有好下场的。”
“以目前的情形来看,单和红毛人亲近的结果,必将招致南蛮人极大的反感,甚至引来菲利浦王的海军舰队……如果将军允许我和浅草教会的索提洛神父来往,不就可以掌握正确的情报了吗?依我看来,这才是上上之策。”
“那就照你说的去做吧!不过,事实上我是非常反对这种权谋术数的……更何况,这么做真的行得通吗?”
(只要好好地跟将军说,他终究会明白的……)
政宗暗想。
“你放心,只要事前的沟通工夫做得彻底,这个计划一定会成功的。别忘了,曾经有人说我是双面膏药哩!”
家康忍不住放声大笑。
“哈哈哈……原来你也知道这件事啊!少将。的确,在关原之役前,几乎所有的人都称伊达为双面膏药:不过,我相信应该没有人敢当面这么称呼你才对。”
“真是惭愧!当时大家都以为我不是讨好大阪,就是讨好德川:如果不能讨好德川,就转而讨好大阪……正因为他们以过于单纯的划分方式来看我,所以才会把我视为老奸巨滑的狐狸。”
一提到“狐狸”两个字,家康脸上的笑意更浓了。这是因为他知道自己最新的绰号,就叫做“狐狸”。
“以道义立国是我的理想,因此最讨厌各种奸诈伎俩。换言之,不论是联合南蛮欺负红毛或联合红毛对付南蛮,都是我所不乐意做的事。”
“那当然!”
“当然,如果能和双方均保持良好关系,那是再奸也下过的了。坦白说,除了你以外,我是不会放心地把这件事交给别人办的。所以,有关索提洛和南蛮的事情,就交给你全权处理吧!”
“这番话似乎透露出一股不寻常的讯息喔!”
“此话怎讲?”
“这原来是由我向你提出的建议,结果却变成将军你对我的请托。”
说到这儿,家康又吃吃地笑了起来。
“这也没什么嘛,少将!毕竟我们都是自己人啊!事实上,我正打算在最近让你冠上松平这个姓氏呢!但不论如何,我相信你一定会非常疼爱这名南蛮女子的。”
政宗闻言不由得脸色一变,而背脊也陡地升起一股寒意。
(真是奇怪……?难道是家康命长安把玛丽亚送进我的怀裏……?)
“既然如此,你得赶快找些事情拜托索提洛和他手下的人才行。”
就在此时,家康突然冒出这句话来。
“什么?由我政宗亲自出面去……拜托索提洛?”
“是的。想必你也知道,南蛮人拥有挖掘金银并加以提炼的最新技术。虽然在国内素有‘炼金之神’美誉的神屋宗湛等人曾经远赴厦门学习炼金术,但是技术却远远落后南蛮的精炼法。再者,如果我用南蛮鑛工来为我挖掘金银,那么我应得的份是多少呢?是按照日本传统的五五分帐或四六分帐、三七分帐呢?我希望能够了解这一点。”
政宗不觉在内心低呼一声“啊!”
(看来大久保长安的确是奉家康之命而来接近自己的。此外,家康似乎有意试探我内心的想法,以便了解长安的包工制度是否可行。)
当然,长安本身很可能并未察觉到这一点。想到他费尽苦心地带传教士来为自己治病,又慷慨地献上玛丽亚,原以为终于可以得遂所愿,却不料自己藏书网的心思早已被家康看穿,而且还将计就计地利用他来实践自己的计划,政宗不禁哑然失笑。
“嗯,这些事情的确需要好好请教一番。”
政宗很认真地歪着头细想:
“在经营鑛山方面,也许大久保石见守会产生某种不轨的意图。”
家康对政宗的询问避而不答,并且很巧妙地转移话题。
“你也知道,等千姬嫁到大阪、丰国祭结束、上杉回到米泽、毛利进入位于荻地的新城,而你建于松岛的五大尊堂也完成时,就是我该引退的时候了。”
“这么说来,你打算在明年春天……”
“是的。等到四月时,我会把将军之职让给秀忠,然后开始过着轻松、写意的隐居生活。如今,我已明令准许尼崎屋和六保仁兵卫等商人渡海前往大泥国;等到明年,则允许大名们自由渡海前往西洋各地。因为,在没有战争的情况下,武士和商人均必须从事其他的工作才能养家活口。”
“你是说让众大名远渡西洋……”
“正是如此!据我所知,朝鲜将在明年春天派遣使节前来,将丰太阁所挑起的仇恨一笔勾消。而吕宋王的使者则于今年夏天来过,并且告诉我该国最近已秘密地和红毛国进行交易。在此情况下若能重新掌握南蛮,则日本必将很快就能屹立于世界舞台之上。”
“那么预定远渡西洋的大名,究竟是谁呢?”
“噢,当然要找一些熟知此事的人才行。不瞒你说,我打算派平户的松浦镇信、佐贺的锅岛直茂、五岛的五岛玄雅及有马晴信等人打头阵,先去探探路子。至于南蛮方面,则要多多仰仗你了。”
政宗噤口不语。看来即使是在隐居前夕,家康也丝毫不曾松懈地拟定计划,企图扩展日本在世界地图上所占的位置。
(这的确是非常伟大的功业!)
如今固然是政宗一展身手的大好机会,但是家康却不会被局限在一定的范畴内。事实上,家康很可能就是把玛丽亚送进政宗怀裏的幕后主使者呢!不过,根据各种迹象来看,家康似乎有意利用政宗来牵制大久保长安。
这么一来,政宗当然得尽快和索提洛神父见面才行。否则稍有疏漏,就会落在九州诸侯之后了。
政宗又开始在心中盘算着。
(哼,我还活着呢!)
政宗自言自语道。
在起身告退之际,他感觉到全身散发着一股武者的振奋。
(怎么可以输给有马和锅岛呢?)
于是南蛮女性的开拓者伊达政宗扬名海外的美梦,就这样迅速地燃起。
四
在家康的催促下,十一岁的秀赖和七岁的千姬很快地完成婚礼。当然,忠辉和五郎八姬的婚礼并不需要如此急迫。
不过,由于男女双方父亲的贪婪及对工作的野心,因而使得两人的婚礼一直延到庆长十一年的十二月才正式举行。
从表面上看起来,政宗的海外雄飞政策和家康的外交政策乃是表裏一体,但是否真的如此,那就有待商榷了。
就性格而言,家康和政宗都具有强烈的个性及奸胜心。简而言之,家康认为年轻的政宗只配当作奴隶来使唤,而政宗则认为家康这个老家伙的确有其可取之处,但是却又不甘心受其驱使。
由于两人均无法舍弃好胜的性格,因此只好同陷于矛盾情结之中而无法自拔。
如果家康只是值得尊敬而没有任何进步性,则政宗必将认为:
“家康也不过尔尔!”
进而无视于家康的存在。
至于家康,则认为:
“政宗毕竟只是一只井底之蛙。”
于是很快地就舍弃了政宗。
这种看起来有如“君子之交淡如水”的交往方式,实际上是促进人类世界进步的最好方法……对自己充满信心的政宗,知道家康的再度出发,是以迈向太平时代为目标,因而心中充满了振奋之情。只是这么一来,五郎八姬和忠辉的婚礼势必得要往后延了。
总之,家康非常高兴地加封江户的中型住宅,并且提拨久喜(琦玉县)做为政宗专用的鹰场,而他本人则一边和政宗保持密切的往来,一边为隐居做准备。
另一方面,政宗除了积极筹划他那与诸侯们全然不同的雄飞策略外,同时还必须协助家康,使其得以顺利地把将军之职交到秀忠的手裏。
“这么一来,家康就可以早日重获自由了。”
当然,他还必须从旁提醒家康开拓商业。
秀忠正式上京继任将军之职,是在庆长十年四月十六日。至于政宗,则提早于两个月前,也就是二月十六日时,由江户出发前往京都。
家康对政宗的信赖究竟有多深,光看他任命政宗为先驱一事,就可以了解了。
“只要是交给政宗去办,我就可以安枕无忧了。”
换言之,凡是政宗所说的话,家康都会无条件地答应……
对于这种情形,我们可以说是“只有狡猾者才了解狡猾者”或“英雄识英雄”。总之,在秀吉去世之后,只有这两个人的智略称得上是出类拔萃。
五
在整个日本历史上,庆长十年是值得大书特书且具有重大意义的一年。
这一年裏,朝鲜派遣使者孙文彧及僧侣惟政来到日本。这是征韩之役结束以后,两国首次订定以和平为优先的国策,同时也是导致丰臣灭亡的关键时刻。
政宗奉家康之命先行上京之后,第一件令他感到惊讶的事,是前年,亦即庆长八年八月由家康经手主办的丰国祭,居然获得了极高的评价。
此外,祭礼上所吟咏的歌曲,至今依然为人们所津津乐道,在游里及宴席上也经常被传唱着。
丰国,神明成充普照丰国大地,
一直到万代之后仍不止息。
藉着神力,我们得以威镇四方,
而神的光辉将永在人心。
舞蹈的月夜,月夜的舞蹈;下雨的夜晚,使得人们浑身湿透,但却仍是一个美丽的月夜。
充满在心中的憧憬,有如天上的一轮明月。
来去之歌
令人留恋的美丽宫殿,
去而复返,返而复行。
前面说过,政宗并不赞成千姬和秀赖的婚礼。然而家康却执意遵守与已故太阁的约定,对政宗的劝阻充耳不闻。为了依约把千姬嫁给秀赖为妻,家康特地在翌年,亦即庆长九年八日秀吉的第七个忌日时,举行了一个前所未闻的大规模临时祭典,称为丰国祭。
一些对德川幕府抱有成见的历史学家认为,这是家康为了日后能顺利灭掉丰家而行的收揽人心之举……事实上,这是非常严重的误解。试想:一旦全国百姓因为这个祭典而想起了丰太阁的丰功伟业,那么对家康又有什么好处呢?因此,丰国祭实际上是家康秉持着义理,为了安慰秀吉在天之灵而举行的祭祀。
有关这个临时祭典的盛大规模,在屏风绘及驻日传教士寄给本国的书信中均有记录。
当时在京的百姓,共分为上京三组、下京二组,各组以五百人为一队,穿着华丽的舞衣在京都的街道上跳舞、游行。对于这个难得一见的盛况二尿都的百姓们当然争先恐后地围在路旁观.
赏,因而使得气氛更加热闹。看到这幅热闹景象的传教士们,无不认为这是当今世上仅有的一处和平乐园,因而对家康的幕府政治及日本赞不绝口。
在众多文献当中,描写当时歌舞升平及万民欢腾景象的《丰国祭屏风》,至今仍被视为国宝。
此外,歌功颂德的文章更是多得不胜枚举。其中之一系由狩野内膳于祭礼过后所写,目前由丰国神社收藏。另一篇比较著名的颂文,则是出自又兵卫笔之手,目前由伊势的徵古馆所收藏。
此外,蜂须贺家也藏有这类文章。事实上,笔者曾在名古屋的德川美术馆见过这些珍藏。藉由这些史料,我们不但可以了解当时的社会风俗,同时还看到了许多有关南蛮人及黑人的宝贵记载。
当政宗由今井宗薰的口中,得知市民对此次祭典交相赞誉时,不禁喜形于色。
在政宗看来,家康这么做下仅是对秀吉尽了义理,同时也是向世人宣示“和平建国”的决心。
因此,政宗本身对家康这次的作法,也极表赞同。
“原来如此,我完全了解了。原来,丰国祭是将军一生的转捩点。”
由于并末得到预期中的一百万石,因此政宗亦未依约送给今井宗薰两千石作为谢礼。然而,宗薰却好像完全忘了这回事似地,对政宗的到来由衷地表示喜悦。
“将军一生的转捩点……?”
“正是!在举行丰国祭以前,德川家康是战国武将,但是经过这次祭典的洗礼后,他就是使日本进向和平世界的舵手了。”
“原来如此,我了解了。”
“不过,他真是一个很有意思的人。比方说,他居然会想到利用向丰太阁慰灵的方式,向世人表示新世界已经到来……按理来说,丰家应该对将军所坚持的三大义理心存感激才对。不!与其说是三大义理,倒不如说是三大人情。”
“的确如此!如果我猜得没错,那么其中之一就是对关原之役的一再忍让。”
“对极了!大抵而言,如果是其他的武将,必然会一举踏平丰家,怎可能还让它存在于世呢?可惜的是,丰家的女人和孩子却不知心存感激。”
“其次就是把千姬嫁到丰家……”
“第三就是这次的丰国祭……”
一言未毕,政宗突然想起什么似地陷入沉思当中。
对于久未谋面的宗薰,政宗的内心一直抱持着歉意。虽然如今他只是和泉河内的代官,每年只能领有一千三百石,但是他却丝毫没有怨言,依旧愉快地喝着酒。
“嗯,也许这件事……?”
“啊,你说什么?”
“宗薰大人,你曾经和将军来往了很长一段时间,想必对他的个性相当了解。现在能不能请你用一句话来告诉我,将军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呢?”
“这真是考倒我了。坦白说,像将军那么杰出的人,是很难用一句话来评断他的……如果一定要说的话……”
宗薰喃喃自语道:
“我认为他是一个智情兼具、懂得而且肯照顾他人的好人。”
“智情兼具?”
“不,不仅如此!他还会不断地探寻新的道路……在探寻之前,他会非常用心地遍览群书,试图找出先例……”
“你的意思是说,他是一个好学的开拓者?”
“是的!他从来不会匆促地下决定,小牧?长久手之战如此……关原之役及由大阪出兵也是如此……诸如此类的例子,多得不胜枚举。当然,这是资质平庸的我所无法办到的。”
“嗯,的确如此……不过,如果、我是说如果,这次的丰国祭是由第三者向他提出的话,那么你想他会接受对方的建议吗?”
“你是说丰国祭……?”
宗薰惊讶地放下酒杯。待仔细思索过后,他慢慢地摇头说道:
“如果真的有人向将军提出举行丰国祭的建议,那么我想……除了大久保石见守以外,不作第二人想。”
“嗯,言之有理。”
政宗佯装恍然大悟的表情颔首说道。
“不过,纵使大久保石见真的提出这项建议,将军也不会立即表示赞同。”
“为什么呢?”
“石见固然颇具智慧,但是他和将军的看法却不尽相同。例如石见认为贸易是最重要的,而日本国内的和平则在其次,更何况世界上真的可能会有这么和平的国家吗?……所以他一定会藉助传教士的力量,向世人宣扬声威……为了达到这个目的,他会不遗余力地讨好这些传教士,为他们建立教堂、供给他们山珍海味……”
“哦?只是为了向世界宣传吗?”
“是的!手猿乐毕竟是手猿乐,由于自幼在卑贱的环境裏成长,因此他总是毫不隐讳地宣示自己的目的……不过,在举行丰国祭的当时,并未设有传教士的看台啊!”
“原来如此……”
“再者,我认为如此伟大的构想,绝不是单凭石见的智慧就能想出来的。相反地,我认为这是由于将军对丰太阁所展现的信义和人情,感动了神佛,所以……当然,如果既能与石见的目的相吻合,又能使百姓高兴、促进与大阪方面的感情,那又何乐而不为呢?……这正是将军的深谋远虑之处。”
“深谋远虑……”
政宗茫然一笑。
“宗薰,你所谓的深谋远虑,是指这么做适足以表现出将军的至诚吗?”
“我认为他是当代少有的至诚之士……”
“但是,假如对方对其深谋远虑毫无反应,而且依旧抱持着强烈的敌意,那该如何是好呢?”
“果真如此,那……”
那就必须当机立断……宗薰虽然很想这么说,但是一想到它可能引起的后果,便又噤若寒蝉。
“怎么?宗薰!难道你不认为一个人的忍耐是有限度的吗?”
“嗯,话虽如此,但是……”
“你还在顾忌什么呢?我认为将军对大阪方面太过尽心尽力了,不是吗?……”
尽管政宗故意以轻描淡写的语气说话,但是宗薰脸上的表情却变得非常紧张,唇边的肌肉更是不停地抽搐着。
“一旦过于忠心,则往往会使得受到照顾的一方心生别扭。在关原之役中所表现的宽大……我们也只能做到这个地步而已。至于后来他对丰家所做的事情,那就不是我们这些凡夫俗子所能做到的了。为秀赖君保留六十余万石的关白家业,下但在战国时代是绝无仅有,甚至连在太平时代也极为罕见。为了表现对丰家的赤忱,他不但把自己最疼爱的孙女嫁到丰家,而且还举行盛大的丰国祭。你说他是一个深谋远虑的人……但是当他表现出至诚的深谋远虑也无济于事时……”
“一旦他知道了这个事实,将会作何反应呢?请以人类的立场来想这件事吧!宗薰大人。”
宗薰的脸色刹时变得惨白。
然而政宗却若无其事地再度举起酒杯。
“你也知道这次我是奉命先行上京,随时都可能有意外的情形发生,因此凡事都必须格外小心才行。好了,下要再想这件事了,我们乾杯吧!”
“好,乾……乾杯!”
宗薰用颤抖的双手捧起酒杯,空然重重地叹了一口气。
“伊达大人!”
“什么事?”
“这次陪同将军和即将继任为将军的秀忠公前来京都的人马,总共有多少呢?”
“由于这是武家统领和新旧将军的交接典礼,因此依照往例来看,至少应该有十万人吧?”
“十万……?”
“正是!想想看,带领十万家臣前来……这声势是多么地浩大呀!当然,大阪方面应该也知道这个数字才对……既然身为先驱,理应把这些事情摸得一清二楚。”
“那当然!但是……十万人!”
宗薰茫然地望着天际。
六
这裏是高台院(丰臣秀吉的正室)位于京都三本木内、种有一大片孟宗竹的隐居处所。
和建筑宏伟的大阪城相比,此地随处可见大自然未经雕琢之美。
此时,廊前的梅花早巳散落一地,而黄莺清脆的叫声则不时地传进人们的耳中。在和煦的春阳下,醍醐的樱花怒放,那万紫千红的缤纷景象,令人目不暇给。
“今天去挖些竹笋,让孝藏主煮些笋饭来吃吧!”
与高台院相对而坐的,是专程自熊本赶来的加藤肥后守清正及今井宗薰。
事实上,宗薰对伊达政宗所说的那番话始终耿耿于怀。不过,这次他是为了转达家康和秀忠父子上京时,将加封高台院河内一地大约一万三千石作为治装费的消息,而来到三本木的。
甫自领国来到京城的清正得知家康加封主母一万三千石的治装费时,内心当然非常高兴。
“真是太好了!自从去年的丰国祭之后,将军随即命我和老中的酒井忠世、土井利胜等人监督建寺呢!由他这一连串友善的举动来看,难怪有人要说他对高台院太好了。”
高台院静静地数着垂在胸前的念珠,藉以悼念亡夫。
从另一方面来看,家康自升任为将军之后,即不断地对丰家尽道义责任的举动,似乎也引起了许多人的不满。
“宗薰大人,大阪那些人的表现实在令人费解。”
清正一边抚摸着他最引以为傲的胡须,一边说道:
“我们是由太阁殿下一手栽培的,因此对将军家的恩情并没有切身的感受……但是大阪那些人对隐居在此的高台院,却一直不闻不问,难道他们毫不在意别人的看法吗?”
“就是嘛!不管怎么说,从一位高台院终究是秀赖殿下名义上的母亲啊!”
“对于将军建立寺庙、加封主母治装费的恩德,我们当然十分感激……但是如果就这么接受的话,又有人要说高台院一心倒向关东了……一旦有这类的闲言闲语传出,教我们这些丰家老臣情何以堪呢?”
“的确,这些话也不宜传进高台院的耳中。”
“啊?你是下是要告诉我些什么呢?……有话直说无妨,不必顾虑太多。这裏除了我以外,只有清正大人在场。对吧?清正?”
“是的,你有什么话就尽管说吧!宗薰大人。”
“那就恕我直言了。”
宗薰边说边伸手拭去额上的汗水。
“这次德川父子上京,随行人数据说约有十万人。”
“那又怎么样呢?这是武家统领的交接典礼,全国的武将当然都会到场道贺。”
“你有所不知啊!高台院。届时德川父子很可能会分别进入二条城及伏见城,然后由父亲辞去将军之职,再由秀忠递补征夷大将军之位。如此一来,所有的武将都会前往二条城祝bbr>..贺。”
清正用力地点头表示赞同。
“那当然!以我来说,就是为了这件事而上京的呀!”
“至于大阪城的秀赖,不论他是武将或公家……不,他既是武将,也是公家……既然连公家随一的关白近卫信尹殿下也前来道贺,那么你认为他应该有何表示呢?”
听到这个问题以后,清正的脸色微微一变。同时,高台院脸上的表情也变得十分僵硬。
此时,他们都知道宗薰究竟想说什么了。
“真是惶恐之至……”
宗薰继续说道:
“对于这次的交接典礼,有个人一直非常担心。”
“哦?是谁呢?”
“是伊达少将。”
宗薰以坦诚的态度对两人说道:
“伊达大人认为,要想使丰家永远保持安泰,首先必须把秀赖殿下交由将军抚养……虽然他不时地提出建议,但是秀赖的生母却坚决反对……在迫不得已的情况下,将军只好将千姬嫁进丰家……”
“我也知道这件事,但是又能怎么办呢?毕竟这是太阁殿下生前最大的希望啊!”
“紧接着婚礼之后又举行如此盛大的丰国祭,这是将军认为自己对丰家应尽的道义责任……不过,人的忍耐毕竟有限,而这也正是伊达殿下所担心的……假使秀赖下肯出面向接替将军之位的岳父道贺……那么将会发生什么情形呢?当然,从将军家到德川家历代的大名,都不会赞同他这种做法的。因此,政宗大人对可能发生的后果极为担心。”
清正和高台院面面相对。
“的确,世事变化无常,谁能预料到往后的情形呢?过去是关白殿下的政治,因此全天下人都唯关白殿下马首是瞻……但如今既已成为将军家的幕府政治,则世人自然也以将军为首。”
“我知道。今井大人,请你不要再说了。不瞒你说,我正是为了避免发生这种情形,所以才特地提早上京的呀!如果在此时此刻与关东发生争斗,那么丰家必定会被冠上贼名……高台院也很了解这一点,因此我们一定会仔细商量一番,设法使秀赖上京。等你回去以后,请代我把这番话转达给伊达大人知道。”
“是……是的。总之,一切都是为了使万民所期待的太平时代早日来临……”
这时,年轻的侍女来到房内通知三人,老尼孝藏主最拿手的竹笋饭已经做好了。
“啊,已经是正午啦?好,赶快把饭端上来吧!”
当侍女们把饭菜端上来时二局台院的表情依然十分凝重。
住在大阪的淀君,是个对现实生活懵懂无知的贵妇,然而高台院却是从现实生活裏挣扎过来的辛苦人。
因此,对于宗薰所言之事,她也感到非常担心。
大阪的那些女人一直把天下视为丰家所有,而家康父子则只不过是秀赖的家老而已。
(这么一来,事情可就麻烦了。)
想到这儿,高台院恨不得宗薰立刻告退,然后自己就可以召集清正、浅野、福岛等人共商对策。
察觉到主人的心意之后,宗薰很快地离开了三本木高台院的住宅回到伏见。
他认为自己应该立刻将清正和高台院所说的话,一五一十地转达给政宗知道。
然而,当他乘轿飞奔而至伊达家的大门前时,却意外地发现宅内热闹非凡。
“来客究竟是谁呢?”
宗薰转身询问伊达阿波,而阿波则附耳低声说道:
“准备和殿下一起前往江户谒见将军的松平忠辉大人,将在今晚莅临府中。”
“什么?公主的夫婿要到这儿来……?”
“是呀!陪他一同前来的,还有大久保石见守和担任警卫的柳生又右卫门……由于事出突然,因此现在大家都正忙着准备待客的佳肴呢!”
尽管宗薰只是一个小小的河内和泉代官,但是阿波却对他相当礼遇。
“说起我家公主的这桩婚事,还真多亏了你居中撮合呢!单凭这一点,伊达全家上下都应该对你礼让三分才对。现在请你先在客厅坐一下,我马上就为你通报。”
将宗薰请进厅内之后,阿波立即转身告退了。
第五章 巨蛇的小盒子
一
当今井宗薰走进政宗的房内时,政宗正兴高采烈地和柳生又右卫门高谈阔论。
“哦,宗薰大人,真高兴我们又见面了。让我来介绍一下,这位是我的家臣柳生权右卫门之侄,亦即新任将军秀忠公的兵法老师柳生又右卫门宗矩大人。宗矩此次前来,是奉了将军的指示,负责保护忠辉殿下的安全。他很少开口说话,但是兵法、谋略之精,却堪称天下无敌。哈哈哈……”
“你好,我是柳生宗矩,幸会、幸会!”
“我是河内和泉的代官今井宗薰。”
待两人寒喧过后,政宗随即开口说道:
“刚才我正和柳生大人打赌呢!宗薰,你也一起来吧?我认为大阪方面一定会派秀赖前往二条城道贺……在这一点上,我俩的意见是一致的,但是柳生大人却有下同的看法,所以我决定和他打赌。”
宗薰很快地看了两人一眼,然后说道:
“原来如此……”
除了这句话之外,他实在不知道自己应该说些什么才好。
“如果秀赖不肯前来道贺,那么即将成为大御所的将军,一定会感到震怒。毕竟他为丰家所做的,已称得上是仁至义尽了。第一,是关原之役后无条件地宽恕大阪方面的过失;第二,把千姬嫁给丰家:第三,举行一场盛况空前的丰国祭……一旦丰家丝毫不顾念这些恩德,而且连自己的岳父继任将军之职也不前来道贺,那么必将导致两家的不和。如此一来,大阪和关东之间的敦睦计划势必无法展开了……这就是我的看法。不过,柳生却不这么认为。他认为家康……不,将军绝对不会为此生气,因为他不层对大阪的这些女人、小孩发怒……宗薰,你认为我和宗矩哪一个人会获胜呢?”
“关于这件事情,我……”
“你是指关于哪件事呢?”
“坦白告诉两位,为了这件事情,我还特地跑到三本木去见高台院呢!所以,你们还愿意让我加入打赌吗?”
“这么一来,岂不是更有意思了吗?柳生,你说要不要让代官也凑上一脚呢?”
“睹注愈大愈刺激,因此我没有异议。”
“很好!那么,你要用什么东西当作赌注呢?”
“就用我最喜欢的深紫色茶盅作为赌注吧!”
“有意思!那么我赌黄金二十锭。不过,柳生就更可怕了,他居然用项上人头当作赌注。”
“他以项上人头当作赌注……我看还是不要的好。”
“不,没关系的。”
宗矩若无其事地笑着拍拍脖子说道:
“如果我连这点小事都会看走眼,那么还要这个头做什么呢?这种头留着,我还得每天把饭送到嘴裏去,这根本就是白费力气嘛!”
“这么说来,你是认为秀赖不会上京喽?但是据我所知,高台院已经派加藤肥后守赶赴大阪,传达命秀赖上京的旨意了。在此情况下,大阪方面的片桐、织田有乐斋等人怎能无视于主母的命令呢?……你认为我们还需要打这个赌吗?”
政宗和又右卫门很快地互望一眼,唇边均展露出一抹微笑。
这时宗薰又继续发表意见:
“纵使秀赖的生母反对,但是身为叔父的织田有乐斋、第一家老片桐及加藤、福岛、浅野等对丰家忠贞不贰的诸侯,却都不敢违背高台院的命令,不是吗?”
“哈哈哈……很好、很好,你跟我一样,都赌秀赖会上京。不过,既然我们两个都赌的话,那么只有一个茶盅还不够,应该再多加一样东西才对。”
政宗的话刚说完,宗薰立刻用白扇抵住自己的头。
“我也愿意以自己的人头当作赌注。如果大阪方面胆敢违背高台院家中统一的命令……那么必将导致一场比关原之役更加惨烈的战争。届时河内、和泉等地都会化为灰烬,我有再多的头也没有用啊!”
就在这时——
“松平上总介大人到。”
大玄关处突然传来仆役通报忠辉到达的声音。听到这个消息之后,又右卫门率先站了起来,接着政宗和宗薰也陆续出迎。
二
这是政宗第一次见到自己的女婿。
这一年(庆长十年),政宗三十九岁,而忠辉则年仅十四岁。
通常男孩子到了十四岁以后,性格及素质都会不自觉地经由容貌、言行举止表现出来。
(十四岁……这是我娶爱姬时的年纪……)
翌年五月,新婚不久的政宗即初次临阵。政宗一边回想当年的自己,一边看着从轿子裏出来的忠辉,发现对方的外表比自己所想像的还要高大,而且五官十分俊朗。
或许是因为兄弟的缘故,政宗总觉得忠辉的外表和秀忠非常相像,只是忠辉的脸型比秀忠更大、眉毛也更粗。单从外表来看,忠辉并非豪杰型的人物,而是属于威风凛凛的贵人之相。
(嗯,此子日后或许可望成为大器。)
除了血统和家风等问题之外,当时的人选女婿、定婚约时,是不能事先直接探查女婿的才干的。
不过,这并不表示当时的人是盲目地决定姻缘。事实上,重视双亲的血统、重视过去胜于未来的观念,不也颇能符合优生学的要求吗?
至于忠辉的血统,政宗认为主要来自其母系。
忠辉的生母茶阿,原为远州金谷村一位贫穷的补锅匠“阿八”之妻,是当地人士公认的美女。
后来当地的土地代官因为垂涎茶阿的美色,因而以莫须有的罪名将阿八处死,意图乘机强占茶阿。
于是茶阿带着她和阿八所生的三岁女儿来到滨松城,请求家康为她主持公道。家康得知此事之后,当即决定将茶阿母女留在城内,然后派人深入调查代官的罪行。结果事实正如茶阿所述,因此家康便毫不宽贷地严惩代官。至于留在城内接受家康保护的茶阿,不久之后则为他生下一子,取名为忠辉。
茶阿是滨松附近的平民之女,并非出自名门,因此政宗一直把忠辉想像成猥琐、邋遢的乡巴佬。诅料一见之下,才知道忠辉居然是一个风度翩翩、举止合宜的贵公子。
根据德川家老的说法,忠辉的长相和被信长强迫切腹自杀的家康嫡男冈崎三郎信康极为神似。因此,由忠辉所表现出来的男子气概来看,想必信康亦非泛泛之辈。
陪同忠辉前来的,当然就是大久保石见守长安。
一看到立在玄关处迎接忠辉的宗矩,长安立即上前说道:
“今天真是辛苦你了,柳生大人。”
待与柳生又右卫门打过招呼后,长安才正式把忠辉介绍给政宗。
“殿下,这位是被令尊视为左右手的伊达少将,快过来见礼吧!”
他非常谨慎地指示忠辉,然而十四岁的忠辉却未依其所言低头向岳父请安,反而目下转睛地看着政宗的脸。
“少将,你是不是把另一颗眼珠子藏起来了?”
原来他认为政宗的一只眼睛并不是瞎掉,而是被藏起来了。
“殿下!”
当长安慌忙地想要出声制止时,忠辉又说出了更惊人的话来。
“既然我是你的女婿,那么当然必须坦诚相待,才能维持和谐的翁婿关系。所以,如果你偷偷地藏起另外一颗眼珠的话,那就不够坦率了。好啦,快拿出来让我瞧瞧吧!”
“这……这……”
看到长安那副狼狈的模样,柳生又右卫门几乎忍不住要噗哧笑了出来,只好赶快把脸转向一旁。
事实上,政宗本身也被这个突如其来的问题弄得狼狈不堪。
“呃,上总介大人,关于我只有一只眼睛的事情,想必你早巳听说了。事实上,我并未特意把眼珠藏起来,而是真的不见了。”
“啊……为什么?”
“那是因为我小的时候不乖,喜欢趁人不注意时偷偷爬树,结果有一次从树上掉下来时,眼珠子就被树枝戮掉了。如果当时我赶快把它放回眼眶裹就没事了,但是我却因为太过紧张而把它吞进肚子裏了。”
“什么?你把眼珠子吞下去了?”
“是啊!太过慌张难免会招致损失。上总介,有些时候你不也会显得过于慌张吗?”
“哈哈哈……是吗?原来是被你吞下去了,真是失礼。原先我还以为你藏了什么好东西呢?冒犯之处,还请你多多包涵。”
两人的谈话至此暂告一段落。对政宗而言,敢以这种方式和他打招呼的大名,全日本几乎找不到第二位。
(真不愧是日本第一的女婿!)
政宗对这个女婿自然十分满意,而忠辉对这个在情急之下误吞眼珠的岳父也极感敬佩。换言之,两人都非常欣赏对方。
“眼珠子的味道如何?”
当酒菜送上来时,忠辉再度以煞有介事的表情询问政宗。
“这个嘛!我只能说它的味道非常耐人寻味,就好像肚脐一般。”
“肚脐?”
“殿下,你吃过肚脐吗?”
“没有,不过我倒很想尝尝看。”
“那正好,我刚叫人煮了一些肚脐,你快尝尝看吧!”
话刚说完,政宗随即举箸挟了一筷子的螺肉,放进口中津津有味地咀嚼着。
忠辉见状,也毫不犹豫地挟起螺肉送进嘴裏。
“这是女人的肚脐或男人的肚脐?”
“女人的肚脐怎么能吃呢?它们吃起来平淡无味,而且久嚼不烂。喔,对了,你有几个雷呀?”
“雷?”
忠辉回头看看大久保长安:
“我到底有几个雷呢?长安。”
“呃,这……在川中岛的领内……只有几条河童(日本传说中的水鬼、精零),但是并没有雷……”
“啊!原来我的身边并没有雷。”
“嗯,很好,很好。”
政宗笑了。
“你可千万不能吃河童喔!殿下。”
“为什么?”
“因为河童不若肚脐那么美味,而?且带有一股恶臭,不适合当作下酒菜。”
“哦?原来美味的菜肴仅限于肚脐啊!嗯,肚脐的味道确实不错。对了,有没有酒呢?”
“酒马上就来。”
待酒送上来后,两人的话匣子又打开了。
“你的肚脐是不是在肚子的正中央呢?”
“是啊!不过似乎偏了一点。”
“你看起来不像是个别扭的人嘛,怎么会偏了呢?不过,偏一点也没什么不好。”
“我知道!”
“过去当你在伏见时,对于大阪……有没有和大阪的秀赖碰过面呢?”
“我见过秀赖两次,这次已经是第三次了。”
“这一次……你的意思是说,秀赖一定会到二条城喽?”
忠辉慢慢地摇了摇头。
“不,我要到大阪去见他。”
“什么?你要到大阪去?”
紧接着政宗的惊呼声后,陪坐一旁的宗薰也不敢置信地望着忠辉,只有柳生宗矩仍然面露微笑,好整以暇地喝着酒。
忠辉抓起一把黑豆,不停地送进口中咀嚼。
“这是因为秀赖绝对不会上京的。”
“何以见得?”
“我也不知道,是父亲大人说的。因此,父亲才命我代替他前往大阪参见秀赖殿下。不瞒你说,我觉得代表父亲是一件相当困难的任务,似乎有一股沉重的压力加诸在我的肩上,压得我快喘不过气来。”
宗薰突然大口喝着酒。
由小公子的口中,他们得知家康的意向,因此三人之间的打赌胜负已定。
(原来家康早已想好万一秀赖不肯上京时,自己该如何处理善后的问题了……)
事实上,不论是即将隐居的家康和新将军秀忠,都知道秀赖不会上京,因此才特地派遣只比秀忠小一岁的忠辉代表自己,前去大阪参见秀赖。以目前的情势来看,唯有采取这种处理方式,才不致使事情扩大。
“哦,这么一来,你将会第三度和他见面了?”
政宗一边打量女婿,一边为家康对丰家所做的一切感叹不已。
家康对丰家如此礼让,居然连这件事也不动怒……不过,当他的怒气一旦爆发时,后果必然相当严重。
事实上,政宗颇能体会家康不催秀赖上京的心理。
以秀吉为例,他喜欢政宗是众所公认的事实。因此,虽然他偶尔会把政宗逼得一筹莫展,但是却不会真的想要置他于死地。
(为什么家康能够一再地忍让,而且始终保持冷静的态度呢?……)
“有时候……”
政宗对自己意志的动摇也感到非常吃惊。
“你喜欢秀赖吗?”
他问忠辉。
忠辉自顾自地大啖美食。这位公子不但食量惊人,而且酒量也很好。
“你真的很喜欢他吗?”
“我当然喜欢……”
接着忠辉又意犹未尽地补充道:
“我喜欢所有的人。不,不只是人,其他如雷啊、河童、天狗……甚至连桌上的这条鱼我也喜欢。”
说完,他举起筷子挟住鱼的眼珠送进了嘴裏。
三
当政宗派遣伊达阿波送他的亲笔函到大阪的织田有乐斋处时,大阪城内的本丸也正为是否让秀赖上京而争执不休。
在这个秀吉生前用来接见天下诸侯、有数百坪大的客厅裏,上端椅上坐着两眼布满血丝的淀君和秀赖,以及被强塞进秀赖怀中的十六岁的伊势局。
三人座下的右侧,依序坐着织田有乐斋、片桐且元、大野治长、加藤清正、浅野幸长、福岛正则等人,左侧则坐着陪伴在淀君身旁三名老妇正荣尼、大藏卿局、飨庭局及刑部卿局、右京大夫局。由于人数远在男子之上,因此她们的气焰也随之高涨。
“怎么可以让她坐在那儿呢?这名女子应该立即离开厅上。在如此重要的场合裏,实在不宜让她待在这儿。”
这时,以擅长讽刺他人闻名的织田有乐斋用折扇指着坐在上端的伊势局说道。
“不,她留在这儿没有关系。伊势是主公的宠姬,也是合法的侧室,为什么不能坐在这儿呢?”
淀君高声地予以反驳,但是有乐却丝毫不以为意,仍然坚持道:
“大胆妖女,还不赶快退下!”
“是……遵命!可是主公他……”
刚满十六岁的伊势局于正月和十三岁的秀赖圆房,正式成为他的侧室。
“到底是谁把她送到主公身边的?想下到你们居然会以御台所干姬过于年幼为由,另为十三岁的主公选择侧室。难道你们不知道一旦这件事情传出去以后,将会有损各位的威仪吗?”
当着众人面前遭到指责的秀赖,面红耳赤地坐在位子上,表情显得比伊势局还要难堪。
“伊势,你快退下,快退呀!”
光从秀赖的外表,实在感觉不出任何威凛之气。由于正值变声时期,因此虽然他的身体比忠辉高大,但却缺乏后者那股慑人的气势。
严格说起来,体质与外祖父浅井长政极为类似,同样都是肥头大耳的秀赖,即是现代人所谓的肥胖儿。
伊势局悄悄地瞄了淀君一眼,发现淀君也沉默不语,于是只好很快地从椅子上站了起来。
此女直到去年年底为止,看起来仍然像个小女孩。但是自从和秀赖圆房之后,整个人却好像在一夜之间突然长大了。由于她深受秀赖宠爱,因此不但被封为“伊势局”,而且还被赋予极高的权力。
伊势局本姓成田,名字阿米,属于伊势国司北畠氏的支族。其父名叫成田弥太郎和重,是颇受淀君信任的内侍。
基于这层关系,阿米自幼即在淀君的房内出入,专供夫人差遣。当千姬嫁入大阪之后,被称为主母的淀君有意无意地安排她和秀赖接近,最后并在同一年的正月让两人正式圆房。
女人的心理确实令人难以捉摸。
从血统关系来说,千姬乃是淀君胞妹的女儿,亦即淀君的甥女。虽然她在七、八岁时就离开了父母,来到大阪城当作人质,但是所谓“血浓于水”,这种血缘关系绝对不是时间所能冲散的。
因此,当千姬之母阿江与和嫁入京极家的姨母常高院得知千姬将要嫁入丰家时,内心都不由得松了一口气,认为:
“大家都是亲戚,一定会好好照顾她的。”
她们如此互相安慰对方。
但出人意料之外的是,淀君却不这么认为。
身为淀君姊妹之舅父的织田有乐斋,也为了这件事情而苦恼不已。
有乐斋不但是个擅于讽刺的茶客,更是一个感觉敏锐的诗人。他认为导致淀君“思想大变”的原因,和伊达政宗的看法相同。
那就是:由于家康对淀君的美色无动于哀,因而使得淀君的内心萌生一股莫名的恨意……在舅父有乐斋的眼中,淀君确实相当“女性化”。由于家康在关原之役结束后曾经表示:
“这些女人和小孩什么都不知道……”
因而不再追究秀赖母子所犯的一切过错。
(他一定是想要得到我。)
淀君在内心如此告诉自己。其后为了让这对母子安心,家康特地远自大津派遣使者来到大阪城,令其保护秀赖母子的安全。这位使者即是大藏局的儿子,也就是后来成为淀君的入幕之宾的大野治长。
对于家康的做法,有乐斋自然非常吃惊。
(这位内府大人真喜欢开玩笑。)
大野治长成为淀君的玩偶,是大阪城内人尽皆知的事情。而家康居然率先派他来到大阪城内,无异是在猫儿的面前投下诱饵。
结果,猫儿果然朝诱饵飞扑过去。这位三十出头、浑身充满女人味的新寡文君,对于女人在丈夫死后应该独守空闺的传统思想,颇不以为然。
相反地,她认为女人有权和自己所喜欢的男性度过漫漫长夜。
“既然内府愿意原谅我和秀赖,可见他一定很想要得到我……因此,纵使今晚我要与你相拥而眠,他也绝对不会怪罪于我的。”
由于淀君并没有传统的贞操观念,因此她认为随心所欲地独占自己所喜欢的男人,才是自然的表现。
(看来内府也正在进行一个极具嘲讽意味的试验。)
察觉到此一事实的,只有织田有乐斋一人:至于淀君,则根本体会不出这个道理。
结果,家康非但无视于淀君的存在,而且还先后和岩清水八幡祠官之女及其他出身低微的女子生下孩子。这对一直在等他前来向自己示爱的淀君而言,无异是天大的耻辱。
当然,有乐斋对家康的情感和计划都非常了解。
曾经是淀君入幕之宾的大野治长,后来又回到了家康的身边,因此家康对于两人之间的关系必然知之甚详。
有乐斋认为,家康是故意把诱饵放在淀君的面前,以便观察她的反应。如果淀君毫无反应的话,那么家康一定会亲自出马来引诱她。
如此一来,他们不但可以生育子女,而且秀赖也可以回到家康身边……因此,当家康发现猫儿毫不犹豫地扑向诱饵时,内心当然十分失望。
男女之间的纠葛固然没有道理可言,但适度的理性却是绝对必要的。
因此,家康这方面一直保持着冷静的态度。同时他也认为,与其两人沉溺于色欲之中,倒不如让儿孙缔结姻缘,如此依然可以使两家维持良好的关系。就这样地,当盛况空前的丰国祭正如火如茶地展开时,家康的胸中早已浮现了一幅鲜明的影像。
然而,不甘遭到漠视的淀君,却决心报复。
“我不是一个任人呼之即来、挥之即去的女人。”
66f4." >更何况,此时正是她报复家康的最佳时刻。
于是她故意把成田弥太郎的女儿强塞进血气方刚的秀赖怀中,想要以折磨自己的外甥女来使家康感到痛苦。殊下知这种因护生恨,并且迁怒他人的表现,适足以表现她的无知及悲哀。
至于秀赖上京与否的问题,由于命令本身并非出自家康或秀忠,而是由秀吉的未亡人,也就是秀赖名义上的母亲高台院派遣加藤、浅野两位重臣前来传达旨意,因此片桐且元认为不应违抗命令。
“正因为丰家的存亡对我们而言非常重要,所以我们绝不能眼睁睁地看着它走向灭亡。更何况,这次是高台院亲自下令要秀赖殿下上京的,谁敢抗命呢?虽然太阁殿下已死,但高台院在丰家仍然占有举足轻重的地位……再说,主母所怨恨的对象是家康,而不是高台院啊!”
“这个高台院!”
淀君恨恨地说:
“想不到家康居然送治装费给她,难道她还保有昔日的美色吗?哈哈哈……”
“小心你所说的话。主母,说话总得有个分寸,不能逾越常轨啊!再说,这件事情应该等重臣们会商过后再作决定。”
“哦,如果各位坚持的话,那就由你们去做决定吧!这个高台院真是愈活愈回去了,也不想想自己年纪都一大把了,居然还去谄媚家康。更叫人生气的是,她为了区区一笔治装费,竟然想要牺牲秀赖的小命。一旦秀赖果真遵照她的命令前往二条城去见家康,那么你想他还能活着回来吗?”
“对不起,请容我说句话。”
这时清正终于开口说道:
“我和浅野大人愿意负责保护主公的安全,只要有我们在……”
“住口,你们这些高台院的走狗!死了这条心吧!只要有我在,就绝对不会答应让他上二条城的。”
“什么?你说我们是走狗?”
“各位、各位!请保持冷静。”
有乐伸手拉住情绪激动的清正。
“还是问问主公的意见吧!既然他都已经有了侧室,就表示是个大人了,应该也有自己的意见才对。”
“呃,这……母亲说……”
“不要管你母亲怎么说,现在一切由我有乐作主。大家仔细听着,现在正是决定丰家命运的关键时刻……如今丰家已经不再具有足以威镇天下诸侯的武力,更缺乏那种能够使人敬慕的恩德……正因为了解此一事实,所以高台院才会下这道命令。换句话说,我们必须遵从高台院的旨意,否则不出十年丰家就会灭亡。各位仔细想想,到底是丰家的前途重要,还是这些女子的私怨重要呢?事实上,我觉得这都是你们的风骚气在作祟。”
厅内的气氛刹时变得异常凝重。在座的女子们听到有乐骂她们“风骚”时,都心虚地低头不语了。
“主公,这是你自己的事情,就由你自己来做决定吧!现在请你告诉我们,你到底要不要到二条城去呢?”
“我……”
“你放心,我和加藤、浅野、片桐等人都会尽全力保护你的安全,绝对不让你的性命遭受威胁。”
“……”
“更何况在大阪城内,还有对将军和秀忠公而言均非常重要的人质。”
“人质……?”
“是的,那就是千姬。一旦主公遭到任何不测,那么千姬当然也不可能平安无事。因此,认为主公到二条城会遭人杀害的想法,完全是主母多虑了。事实上,主母也知道这一点,但是由于她不能摒除个人的恩怨,因此才故意编造谎言……主母她……”
有乐斋的话还未说完,一旁忍无可忍的大藏局突然上前抓住了他的胸前。
“有乐斋!”
“呃……”
“请注意你所说的每一句话……你的居心何在?竟然处心积虑地挑拨主母和殿下母子之间的感情……在你说话之前,最好先仔细考虑、考虑!”
“放手,你放手!”
“你这个短视近利的家伙,如果再不管好自己的舌头,小心我一刀刺死你。”
面对如此蛮横无礼的女子,有乐不禁摇头苦笑。
“罢了,罢了!事已至此,多说无益,一切就由你们自行决定吧!”
听到这句话后,大藏局这才得意洋洋地松开双手。然而,正当有乐忙着整理凌乱的衣襟时,厅内却突然响起了淀君那歇斯底里的哭泣声。
“不错,我是一个风骚的女人……我恨高台院……她的年纪都一大把了,居然还忝不知耻的谄媚家康……你们谁来杀了我吧……杀了我以后,你们要对主公怎么样,我都管不着了。”
女人的情绪一旦激动起来,往往连自己也无法控制。在这种情况下,周遭的事物都可能成为她嫉妒的对象。正因为如此,“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
难怪古人会有感而发地说出这么一句至理名言来。
总之,这次的会议最后是闹得不欢而散。因为,所有的理性、常识、计算、计划都已荡然无存,而与会者的思绪完全被一种不可思议的怨恨和憎恶所控制着,所以当然下会获致令人满意的结论。
四
在等待了将近半个小时之后,右京大夫局终于来到政宗使者伊达阿波的面前,直截了当地告诉对方秀赖并不打算上京。
“根本没有上京的必要。”
虽然方才的会议并未作成任何决定,但是由于淀君已经陷入狂乱状态,而内部的骚动也一直无法平定,因此只好假称主公不慎染患风寒,以致无法上京……除此之外,再也找不出更好的善后之策了。
没有人知道淀君是否看过政宗的亲笔函;不过,即使她真的已经看过,结果也不会有所改变。
这是因为,当一个女人完全超越了理性的世界,不再具有是非、善恶等观念时,任谁都无法使其政变心意。当然,对于那些不循义理而行的人,上天一定会给予最严厉的惩罚。
“劳你久等了。请代我转告伊达大人,谢谢他如此费心。”
右京大夫局乃是秀赖的乳母,其丈夫为木村常陆介重兹,..两人育有一子,名叫木村重成。
平心而论,右京大夫局和木村常陆介的胞妹刑部卿局两人,是淀君身旁最具理性、最了解人情、时势的女中豪杰。
因此,右京大夫局对政宗的使者始终以礼相待。
趁着使用午膳的时间,右京大夫局殷殷询问曾在大阪城住过很长一段时间的政宗庶长子秀宗之近况,并且毫不隐瞒地表达对爱夫人的想念之意。
“御台所千姬在此一切安好。”
由于知道政宗和家康之间的交情非比寻常,因此她特意向阿波传达千姬的消息。
“请你告诉大人,我家主公原就体弱多病,日前又不慎染患风寒,因此大夫嘱咐必须躺在床上好好休息,不过,只需经过一、两天的调养即可痊愈了,请伊达大人不必担心……”
最后她甚至亲自送伊达阿波来到了樱御门。
回到伏见城后,阿波立刻将全部事情的经过一五一十地告诉政宗。
“因为感冒而不能上京……此事为真?”
听完阿波的报告之后,政宗不禁瞠目结舌。
“真是可惜呀!”
这声感叹即意味着政宗对丰家已经完全绝望了。
纵使秀赖拒绝上京,家康仍然按照原订的计划,于四月十六日参内,并举行新旧任将军交接典礼。典礼结束之后,家康成为“源氏长者、奖学院别当”,而秀忠则成为兼任正二位内大臣的征夷大将军。
在举行交接典礼的这一天,政宗一大早就陪同秀忠参内,之后又随着新将军返回二条城内,帮忙招呼前来道贺的诸公家及诸大名。
“伊达大人现在可称得上是飞黄腾达了。”
“不但女儿嫁给了忠辉殿下,连嫡子虎菊丸也和大御所的女儿订立了婚约:这种亲上加亲的关系,无形中使你成为天下公认的副将军。”
“关原之役后最得势的大名,莫过于伊达大人。”
由于这类传闻甚嚣尘上,因此来访的诸侯络绎不绝。
到了四月二十二日当天,自关原之役战败后即改名为宗瑞的毛利辉元,也特地从获之新城赶来道贺。上京之后,他首先前往伏见参谒家康,接着又于翌日赶往二条城向秀忠表达祝贺之意。
尽管昔日的五大老都已相继去世,但是其子却仍需对家康表示忠诚。眼见这番人事兴革的景象,白发皤皤的宗瑞不禁热泪盈眶。而一旁的政宗目睹此状,也暗自感伤不已。
当全国的大名差下乡都来道贺过后,高台院也于五月十日从二条城来到伏见,当面向家康表示歉意。
由于事先知道高台院将在这一天来到伏见,因此政宗特地抢先一步进入城内,并藉故待在家康的身边。
“请你饶恕那些女子们的无知。”
高台院郑重其事地向家康道歉,并且解释秀赖的确是因为罹患感冒而无法上京。
“哦,他感冒啦?”
家康故意作出失望的表情。接着他很快地瞄了政宗一眼,然后目不转睛地凝视着同座的本多正纯。
“上野大人,快把上总介叫来。”
“遵命!”
正纯很快地站了起来。
“是吗?秀赖他真的患了感冒吗?……”
“这都是由于侍女们照顾不周的缘故,请大人不要动怒……”
“他的身体这么虚弱,实在叫人担心……”
“是,是的!”
“我很关心秀赖的病情,如果可能的话,我真想亲自去探望他,但是如今诸事在身,实在是走不开啊!因此,我决定派上总介忠辉代替我去慰问秀赖殿下。”
“啊?慰问?”
“是啊!而且我还特地命人准备了一些礼物呢!”
家康边说边望着政宗,唇边露出一抹自我解嘲似的微笑。
不久之后,笑容满面的忠辉随着正纯走了进来。
“上总!”
“在!”
“你代为父的到大阪去参见秀赖殿下吧!”
“我早就在等待这一天了。”
十四岁的忠辉之回答令在座的人都大吃一惊。
“我已经把一切都准备好了,绝对不会让你蒙羞的。”
忠辉沾沾自喜似地看着政宗。
“听说伊达大人在初次临阵之前,曾将其战衣、盔甲用香薰过,所以我也要这么做。”
“是吗?我初次临阵时已经十五岁,然而上总大人却只有十四岁……”
“好了,好了!”
家康打断两人的对话:
“只是去慰问而已,你们这样未免太过夸张了。”
“话虽如此,但是谁也不知道什么时候会出现什么样的敌人啊!身为一名武士,我必须随时保持谨慎,绝对不能辱及父亲及兄长的威名。因此,即使是被斩死,我也不会发出半点哀嚎的声音。”
这时,高台院突然哇地放声大哭。
她羡慕家康拥有如此出色的儿子。在羡慕之余,她不禁连想到:如果秀吉最锺爱的独子也能在这种环境下成长,那该有多好……
五
松平上总介忠辉于当日乘船抵达大阪,并于翌日,亦即五月十一日以家康的代表为由前去探视秀赖。
由于不知道家康将会出何种难题来为难丰家,因此片桐且元和织田有乐斋均怀着战战兢兢的心情,迎接这位意想不到的贵客。至于他们的内心有何感觉和想法,各位可想而知。
决斗并不一定要在战场上进行,例如人心和人心之间的竞争,不就可以透过无限的武力而进行吗?
对于家康一味忍让的作法,也许有人认为:
“这只是狡猾的狐狸对大阪所采取的怀柔政策罢了。”
但是绝大多数的人都认为这是家康宽容的表现,因而不会对他抱持反感。
“我知道了!对于家康大人的想法,我终于完全了解了。”
此时的淀君已经再度恢复平静。因此,在忠辉与秀赖会面的席上,她特地将千姬召来,使得当时的气氛格外地温馨、祥和。
在这同时,奉命保护忠辉前来大阪的大久保长安和柳生宗矩,却在船上展开了一场激辩。将这个消息传进政宗耳中的,是陪伴政宗前来的美男小姓柳生权右卫门。
事实上,早在由伏见前往大阪的途中,两人就在船上辩论起来了。
“要想讨大阪的欢心,首先必须笼络主母才行。”
大久保长安很有自信地说道,并且取出一只用黄金打造的鸡来。
长安小心翼翼地调整金鸡的姿势,然后告诉宗矩当金鸡的两脚直立、脖子伸长以后,就会发出咯咯的叫声。
“这是天主教传教士所作的‘咕咕鸡’,目前日本国内只有两只。其中一只在淀君那裏,另一只则在我的手中……我准备把它送给主母。如果我有意暗杀殿下,那么绝对不会使用刀枪或洋枪作为武器……这种方式已经落伍了。现在这个世界上最吸引人的,莫过于黄金。假若是用黄金打造的器物,那么更是如虎添翼……”
听到长安这番目中无人的谈话之后,柳生宗矩自然非常生气,于是不加思索地用扇子打在大久保长安的头上。
“大御所(家康)知道你要献这只金鸡给淀君吗?”
“什么?这只不过是松平家所拿出来的一个赠礼而已,为什么需要徵得大御所的许可呢?”
“是吗?如此不吉之物,大御所是绝对不会让你把它当作礼物送人的。”
“什么?这只金鸡是不吉之物?”
“正是!鸡原本是负责报晓的动物,但如今你却使它能够日夜不停地啼叫:这么一来,天下岂下是要大乱了吗?所以我说它是下吉之物,懂了吧?”
“我倒不知道有此一说,不过现在是白天啊……”
宗矩又“叭”地用扇子在长安的头上敲了一记,然后瞪着对方说道:
“你可知道如此一来将会引起许多不吉之事?”
长安知道自己再不表示悔意,性命可能不保,因此只好低着头一语不发。
据他所知,大阪城内的天主教徒为数颇众。而他之所以想要把南蛮所制造的金鸡作为礼物送给淀君,目的就是为了掀起一股南蛮热。
听到这个消息之后,政宗取得天下的野心再度燃起。
(天下又要再度被拍卖了……)
即将被拍卖的天下,不断地在他眼前晃动。
家康年事已高,不久的将来终会死去。届时,天下将会因为将军秀忠和淀君之间的激烈争斗而发生动摇。
(在这种情况下,置身其间的政宗怎可能坐视不顾呢?……)
政宗有如刚从水中跃出的悍马一样,不停地颤动着。
像家康这么懂得忍耐的人,秀赖的身边当然不可能会有。因此,家康的死必将成为引发大阪与江户一战的契机……届时如果自己乘势而起……想到这裏,他的精神不觉为之一振。
摒退了权右卫门之后,政宗随即陷入了沈思当中。
六
忠辉和五郎八姬的婚礼,于庆长十一年十二月二十四日在江户举行。这场豪华的婚礼和新近完成的仙台城一样,都吸引了无数人们羡慕的眼光。
已经完工的城楼,在在显示出伊达家和天下霸者之间的深厚情谊。
在当时,政宗是第一位在城门雕上菊、桐花纹,并称之为“菊之御门”的大名。此外,城内还设有“御车寄御门”、一千多坪的殿宇、十五个房间的御门殿及特别设置的“帝王宝座”。
在“帝王宝座”裏,有特别挑高设计的天井、附设全部用黄金打造而成、雕有四季花草之书架的藏书院及令所有公卿们叹为观止的天皇御用宝座。
“自从奥州开辟以来,从未见过如此富丽堂皇、巧夺天工的城池。”
凡是见到这座新城的人,无不啧啧称奇。不但殿内各室金具齐备,而且全部雕上菊、桐花纹,其气派唯有当今主上的行宫足以与之匹敌。
另一方面,这座城堡也将政宗的怪物特性给发挥得淋漓尽致。
虽然身为享有盛名的武将大名,但是政宗并未建造宏伟的天守阁,反而代之以金碧辉煌的“帝王宝座”,藉此暗喻自己乃是“朝臣”,而非被尊为霸主的将军之家臣。
问题是,即使天下真的太平了,天皇也不可能迁都奥州或定居于此啊!
“伊达大人为什么要设置天皇御用宝座呢?”
面对他人的质疑,政宗将会如何回答呢?
如果是秀吉,一定会立刻把他叫去问明详情:至于家康,则会佯装毫不知情。由这种知和佯装不知的反应,即可看出秀吉和家康之间的差别。
政宗固然喜欢恶作剧,但是当然他也有自己的用意。
“一旦天下太平了,主上必然会到国内各地巡幸,所以我事先做好准备。”
这么说来,岂不是所有的大名都应该设立“帝王宝座”了吗?
由于深知政宗内心的想法,所以家康乾脆装聋作哑,什么也不说。两年之后(庆长十三年),家康按照预定的计划,允许政宗冠上松平的姓,并且任他为陆奥守,负责辅佐将军秀忠。
到了庆长十五年三月,当政宗于松岛的瑞岩寺监督洋枪部队演习结束后返京时,女婿的执政大久保石见守终于在松平陆奥守政宗这个大怪物的面前,暴露出其野心。
当时家康居于骏府,而六子松平忠辉则是新任的越后福岛城主,同时也是一个拥有六十万石厚禄的大大名。当然,不久之后他就出发到越后去了。
因此,当政宗乘着船只来到浅草桥外的住宅时,迎接他的是长安和经常至伊达家传教的索提洛神父。
“真不巧!我家主人上总介忠辉大人已经奉命前往越后,目前不在府中……”
长安一边说着一边打开玻璃门,带领政宗走进屋内。不过,这一天长安所说的话,却和平常大不相同。
“据我所知,目前上总介大人的胞弟尾张义直正在清洲和名古屋之间建造新城。”
“真的?那下是很好吗?”
“或许是吧?总之,为了这次的筑城,几乎动员了国内各大名,例如池田辉政、浅野幸长、加藤清正、福岛正则、山内一义、毛利秀就及加藤(嘉明)、蜂须贺、生驹、木下、竹中、金森、毛利、稻叶等人。”
“这些全都是由织田改为投靠丰家的大名嘛!德川家居然能够动员他们为其筑城,这不是一件值得庆贺的事吗?”
“但是,我家主人上总介却因此而感到不满。”
政宗立刻制止道:
“如果你是要我把他的不满转达给将军知道的话……那么就对不起了,石见守。”
被政宗这么一顿抢白,长安不禁笑了起来。
“我家主人早就知道你会这么说,所以才故意在你出府之前,先到越后去了。”
“什么?在我出府之前……”
“正是如此!因为一旦你们碰面了,我家主人一定会向你提出这个请求,而你也一定会加以婉拒。为了避免这种尴尬的场面,主人只好先走一步了。”
“原来如此……”
“我曾经告诉主人,对幕府而言,越后的地理位置并不输给尾张,甚至可以说是北陆最重要的关卡,因此我要他到当地视察一番,以便了解应该如何建造一座属于六十万太守所有的新城。当然,主母也随行前往。”
“什么?忠辉打算在越后建造新城?”
“是啊!既然他的弟弟都能在名古屋建造新城……如果不这么做的话,根本无法平息他的不满。”
“哦!”
政宗微微地变了脸色。
同年正月,取代上杉进入越后的堀忠俊之领内发生内讧。年幼的忠俊由于势力薄弱而无法敉平动乱,因此只好移居磐城,改由政宗之婿松平忠辉坐镇于此。
刚满十九岁的忠辉所以能平安无事地坐镇于此,主要是因为有政宗能够坚守日本海域,以作为其后盾。不过,对于忠辉打算在此建造新城的计划,政宗并不赞同。
“你觉得如何呢?在名古屋建立东海第一大城,并且在天守阁装置用黄金雕成的大鱿……身为兄长,我家主人的新城当然也不能太过草率。”
“哦……是吗?”
“是的,这就是我的想法。”
长安一边说着,一边从朱红色的桌上拿起一个宽约十五公分、长约三十公分,表面镶满绿色宝石的小盒子。
“这原本是南蛮人用来放宝石的盒子,上面还有一个锁……”
长安取出黄金打造而成的钥匙打开珠宝盒,然后小心翼翼地从盒内拿起一样东西。
“伊达大人,请你过目一下。”
石见守长安神情肃穆地把东西放在政宗的面前。
至于桌子另一端的索提洛神父,则始终有如石膏像般地静坐不动。就在这时,由于光线折射的缘故,绿色的宝盒在玻璃门上映出一道道波纹,使得房内刹时充满了异国情调。
“这……这看起来好像是一份非常重要的秘密公约。”
“哈哈哈……这份卷物其实并不是纸做的。”
“哦?那么是用什么东西做成的呢?”
“是用小牛皮做成的。自古以来,南蛮人一直习惯用小牛皮来书写圣经。喏,现在就请你过目吧!”
政宗不以为然地哼了一声,然后解开绳子。但是就在解开绳子的那一瞬间,他突然讶异地瞪大了双眼。
这个像公约一样的东西……居然在一开头就写着“向上帝宣誓之公约”等字样。
当然,光是这点并不足以使政宗如此震惊。而真正令他感到吃惊的,是公约之下居然有四个他连作梦也想不到的亲笔签名并排列在其上。
列于首行的是右大臣丰臣秀赖,其次是越前的结城秀康,第三个是松平上总介忠辉……至于第四个,则是长安的旧主,亦即江户幕府一方的元老大久保忠邻……
面对如此意外的发展,甚至连一向喜欢恶作剧的政宗,也觉得头脑似乎在瞬间停止了运转。
“这是……这是……这是什么公约?”
长安“嘿嘿嘿……”地乾笑数声,然后一语不发地将桌上的砚台推到政宗面前。
七
原来他要政宗成为第五个签名的人。
“笨蛋!”
政宗本能地推开砚台,唬地从椅子上站了起来。
但是,经过大约十几秒后,他却突然纵声大笑。
(不要生气、不要生气!一旦生气,你就永远无法知道这个家伙究竟想干什么了……)
这时,静坐一旁的索提洛突然变得全身僵硬,而长安的表情也显得颇下寻常。
“你还是和以前一样,总是喜欢做些令人摸不着头脑的怪事。坦白说,你鼓动忠辉在越后建造一座规模不下于名古屋之城堡一事,已经够叫我头痛的了……但是至少我对你们的心态还颇能了解。至于为什么要成立这份公约,我就真的是丈二金刚摸不着头脑了。更何况,我根本无法确认这些署名的真伪……”
“它们都是货真价实、如假包换的签名。”
长安若无其事地说道:
“我是绝对不会带着伪造的东西招摇过市的。虽然这看起来只是一份普通的入教签名书,但是一旦再加上前文,那么就可能成为一份夺取天下的公约。”
“难道你还未附上前文?”
“那当然!如果已经附上前文,怎么可能获得这些人的签名呢?对现任将军而言,伊达家的女婿实际上只是一个不堪重用的麒麟儿罢了。坦白说,我之所以要你在这上面签名,主要是为了确保你不会舍弃自己的女婿,不会有和他平分天下的野心……”
政宗闻言不禁大笑起来。
“石见守,你是不是还在作梦啊?虽然我对开鑛之事一无所知,但是对于天下大势的发展,我自认为了解得比你还要透彻许多。更何况,我的意见和大御所是一致的。”
“这也正是我所考虑的重点。为了平息这个十九岁麒麟内心的不满,最好的方法就是给他一个值得追求的梦想。”
“哈哈哈……难道你要帮助他从秀赖的手中夺回大阪城吗?”
“正有此意……”
“什、什么?难道你就这么直截了当地告诉秀赖,然后要他在这上面签名吗?”
“嘿嘿嘿……”
长安面有得色地摸着鬓脚。
“不,我告诉秀赖的是相反的话。我告诉秀赖,只要他在这上面签名,则不论将来丰家发生什么事,我们都会成为他的同志。”
“真是笨喔!难道你就这么欺骗他,而他也就这么被你骗了吗?”
“如果我下欺骗他的话,怎么能建造一座规模凌驾于名古屋之上的巨城呢?”
“这么说来,你也同时欺骗了上总大人,表面说是要帮助他进入大阪城,实际上却把他赶到越后去喽?”
“除此之外,你还能想出其他更好的方法吗?”
政宗再度笑了起来。但是在笑的同时,他也非常认真地思索着。
现在他终于体会到大久保长安的可怕之处了。
他下事先说明筑城之事,反而以欺骗的方式让秀赖在誓书上署名。由此可见,他的确是一位名副其实的诈骗大王。
不过,以乱世的标准来看,他也称得上是一位少有的好军师。
“那么,你又是以何种手法来欺骗越前大人(结城秀康)的呢?”
“对越前大人嘛,那就更简单了。我告诉他,身为丰家的养子,他有义务为丰家的存亡贡献一份心力,绝对不能眼睁睁地看着秀赖被人击溃。”
“嗯!那么你是不是告诉上总大人,你愿意帮他取得大阪,然后要他先到越后筑城?”
长安很快地摇头否认。
“那么你是怎么说的?”
“伊达大人,我长安再怎么狡诈,也不可能欺骗自己的主君啊!事实上,当时索提洛神父也在场,他可以为我作证。想必你也知道,我家主人已在主母及岳母伊达政宗公夫人的劝导下,正式受洗成为天主教徒了。”
“什么?上总大人也入教了?”
“是的,这完全要归功于主母的劝导。”
长安故意避重就轻地说,然后又用白扇指着公约末尾的署名“大久保忠邻”等字样。
“我的旧主大久保忠邻也是一个非常虔诚的天主教徒。因此,我们当然很希望拥有南蛮女子作为爱妾的陆奥守大人,也能加入天主教徒的行列。附带一提,这也是索提洛神父所乐意见到的结果。”
“住口!”
政宗厉声喝道。
(绝对不能生气!)
于是他又笑了起来。
“你说这话未免太过份了。事实上,不论我拥有几国的女子为侧室,都与此事无关。”
“话虽如此,但是你的侧室、正夫人、女儿、女婿全都是信徒,唯独你不是——这话一旦传了出去,有谁会相信呢?”
“你是在威胁我吗?”
“如果你要说这是威胁,那么我也不反对。”
“你可真是大言不惭啊!坦白告诉你吧!纵然事已至此,我还是不会答应入教的。对了,先前你说这不是入教公约,而是用来欺骗秀赖,以便夺取大阪的文件……你承认自己说过这些话吧?”
“是的,这的确是幕府的金山奉行、松平忠辉的执政大久保石见守长安,也就是自幼在金山坑口长大的八岐大蛇所说的话。”
长安接着说道:
“世人都称伊达大人为独眼龙或毒龙,但是长安只是一条懂得生产黄金的巨蛇,而且身上并没有毒。”
“我要谈的不是这个,还是按照顺序来吧!首先我要问的是,为什么你认为自己能够从秀赖的手中夺得大阪城呢?”
“哈哈哈……如果你坚持提出这个问题,那么谈话顺序就会颠倒了。事实上,我认为免除名古屋的赋役,才是当务之急……唯有从这件事情着手,才能抚平我家主人心中的不满情绪。”
“那么,其次就是取得大阪城喽?”
“是的。这是一种哄小孩的方法,目的是为了预防我家主人将其不满倾泄出来。不过,光靠哄是不够的,还必须运用智慧才行。而这个绿色小盒中的公约,就是我的智慧结晶。当然,现在我只把它当成入教公约罢了,并不打算加上前文:但是一旦加上前文,则日本国内恐怕马上就要发生一场大骚动了。”
“我还是不懂,为什么会引起骚动呢?”
“据我所知,不久之后南蛮国和红毛国双方均会派遣携有该国国王亲笔函的使者来到日本。”
“哦,那又如何……?”
“届时,红毛方面必然会在大御所及将军的面前进谗言,说服他们将天主教徒、也就是担任菲利浦王侵略先锋的这些人赶走。”
“嗯,这件事我曾听你谈过。”
“如此一来,当然会引起大骚动喽!届时一旦将军果真听信谗言而有意赶走天主教徒,那么所有信奉天主教的大名和囚犯,都会集结起来朝大阪前进……一旦国内发生内乱,则必点燃菲利浦王远征的野心。但以目前的情形来看,只有一个方法能够抚平天主教徒的不满。”
“愿闻其详!”
“那就是使大御所之子,亦即将军之胞弟的松平忠辉成为天主教徒的统帅。如此一来,自然可以平息教徒及传教士内心的不安,进而不致引起骚动,对吧?索提洛!”
然而索提洛并未回答。只见他依然表情僵硬地坐在桌前,闭眼聆听两人之间的谈话。
“如果要让他们安心,就一定要有这么一个足以服众的统帅才行……更何况这个大统帅还和大阪的秀赖签订密约,言明遇有紧急情况时,双方必须互助合作。此外,大统帅又和越前宰相、忠心于幕府的元老大久保忠邻结为同盟……如此一来,想要煽动大阪城的秀赖举兵攻打德川家的企图,就会自然而然地宣告瓦解了……”
“原来你是这么想的……但是,纵使你的想法很有道理,你也不该蓄意说谎,欺骗上总介说要帮他取得大阪城啊!”
长安慢慢地摇摇头。
“再过四、五年以后,大阪城就不再那么重要了。届时,利用我所挖掘出来的黄金,可以建立更豪华的城堡,在交通便利的沿海地区建筑宅邸,并且朝海外发展贸易,藉以赚取更多的金钱。”
接着长安又忝不知耻地说:
“到了那个时刻,哪还需要大阪城呢?我并不是存心奉承,但是大阪城的秀赖下论是才干或个人价值,实在都无法和我家主君相提并论。事实上,我相信令婿不管走到何处,都可能成为雄据一方的王者……而且我也一直致力于帮助上总介大人编织这个梦想。”
说完,长安再度悄悄地将砚台推到凝视着自己的政宗面前。
第六章 罗马之邀
一
即使是一向对自己很有信心的伊达政宗,在看到第二次被推到自己面前的笔、砚时,也不禁犹豫不决。
(不!这份公约太不保险,绝对不能在那上面签名。)
然而,大久保长安的态度却显得那么充满自信。
“嗯,这份用小牛皮写成的公约看起来很不错嘛!”
政宗再次用指尖轻抚这份公约:
“从使用小牛皮取代纸张这件事来看,可见你确实相当用心。”
“那当然喽!”
长安得意地露出微笑。
“我之所以使用牛皮,主要是为了预防万一。由于这份文书是写在小牛皮上,因此即使有人指它是意图背叛二代将军的联名书,我还是可以坚称它是信仰上所规定使用的入教书。”
“石见守!”
“在!”
“如果我告诉你:休想要我在这愚蠢的牛皮上签名……那么你会作何感想呢?”
“我会以死相要。”
“是吗?这么说来,现在家中是否已经布满了开鑛所用的火药呢?”
“随你想像吧!”
“石见守!”
“什么事?”
“你认为这份联名书能够安然送达南蛮王的手中吗?”
“不只是菲利浦王,我还打算让罗马教宗也看到它。如此一来,我们就可以在世界各地畅行无阻了。”
“哦,你想得可真远啊!”
“多谢你的夸奖!不过,难道你真的不打算在这上面签名吗?如果你不签名的话,那么伊达家可就无福和我们分享由这项交易中所获得的利益喽!”
“石见守!”
“在!”
“你有没有想过,一旦我真的在这上面签名,那么它的价值很可能会立即降低。”
“嘿嘿嘿……即使降低也没关系。”
“当然有关系!”
政宗大声反驳道:
“你不是一直想要主导世界局势吗?”
“难道你有更好的方法?”
“没有又怎么样呢?在我看来,这东西根本就是一个微不足道的小玩意儿,你说它是联名书,未免太看重它了吧?你说这份联名书是国内的信徒名册……是吧?”
“正是如此!”
“那么,你要派谁把它交给南蛮王及罗马教宗呢?是索提洛吗?”
“正是他!”
长安又再度露出得意的笑容。尽管他的计划已经完全被政宗看穿,但是他却丝毫没有愠色。
“是吗?你别忘了,索提洛毕竟只是一个传教士,怎么能够像纶命住持(敕命住持)一样,和菲利浦王平起平坐呢?”
“呃、这……”
长安首次露出狼狈的表情。的确,索提洛并非高阶层的神职人员。虽然大家都称他为神父,但是他既非由教宗直接任命,也未拥有自己的教区,充其量也不过是个最基层的传教士罢了。
“我想你下得下承认,他确实只是一个普通的传教士而已。那么,以他一个小小传教士的身份,如何能把这么重要的文件当面呈交教宗呢?再说,即使我在这上面签了名,你认为它真的能发挥预期中的伟大力量吗?事实上,它只会被视为某人的恶作剧罢了。”
“但是……”
“先听我把话说完嘛,石见守。如果不能找到一个真正够资格的呈献者,而只是以索提洛……那么谁会相信这份联名书是真的呢?”
刹时长安脸上的血色尽失。
“即使你得到了所有重要人物的签名,但是却没有适当的人选把联名书交出去,那么又有什么用呢?依我看,除非你请大御所或将军帮你转交……你懂我的意思吗?”
“嗯!”
“在我看来,你根本不配称为八岐大蛇,而只是溪流中的小螃蟹罢了。不过,即使只是一只小螃蟹,如果不能为自己找一个坚固的洞穴,同样无法生存于世上。”
“……”
“擦擦你的汗吧,石见守。经过审慎地考虑之后,我决定不在这上面签名,除非……”
“除非什么……?”
“为了实现航行世界各地的美梦,为了不使大阪城成为天主教徒及牢人兴风作浪的窝巢……一定要想出一个很好的办法才行。如果大御所和将军都无法代为呈交这份联名书,那么不妨考虑委托领有日本东北之地,同时也是现任副将军的伊达陆奥守政宗……由他代呈这份联名书,想必教宗和南蛮王都不敢等闲视之。”
这时,索提洛突然睁开双眼,以严肃的表情说道:
“那么……殿下你并不反对这件事喽?”
“是的!如果能考虑的更加详细,那么一切都可以商量。”
“我知道了!石见守,你应该好好地恳求殿下,而不是使用胁迫的手段。毕竟,我们必须藉助伊达殿下才能完成此事。”
说完索提洛从椅子上站了起来,状至恭敬地朝政宗行了个礼。
站在一旁的长安则以充满讽刺的眼神望着政宗。
二
大久保长安的确是太小看政宗了。他以为只要政宗身旁的人,如正室爱夫人、女儿忠辉夫人五郎八姬、家中侍女及金发碧眼的侧室玛丽亚等人都成为虔诚的教徒,那么一定可以使其答应签名。
然而,政宗并不是这么轻易就屈服的人。更何况他知道一旦在这联名书上签了名,则今后的命运便将掌握在长安的手中。
政宗一边摇头苦笑,一边把索提洛按回椅子上。
“石见守!”
他用低沉的声音说道:
“现在该我来胁迫你了。”
“啊,你……”
“你到底想利用这份联名书作什么呢?”
“我已经把理由告诉你了……”
“住口!你根本没有说实话。不过,既然我已经决定不在上面签名,不作你们的后盾,那么我看你还是赶快说实话吧!坦白告诉我,你的恩人大久保忠邻是不是有求于你呢?”
“绝、绝对没有这回事……”
“是吗?大久保和大御所及其身边的本多正信、正纯父子相处不睦,是众所周知的事实。本多父子认为二代将军应由三男秀忠继承,但是大久保忠邻却坚持由次男结城秀康接任,因而导致两人不睦。而且,由于大久保觉得秀忠继任将军一事令他颜面尽失,因此颇有拥城自重的打算。关于这些传闻,难道你都没听说吗?”
“我一直忙着金山和松平家的事情,怎么会知道这些消息呢?……”
“这么说来,你也没有时间搞这份联名书喽?长安?”
“我……”
“即使你能瞒过全天下人的眼睛,也瞒不过我独眼龙的法眼。好了,关于大久保的事我也不想再追问下去了。不过我倒很想知道,为什么你这么急着要我在联名书上签名呢?是不是因为你希望藉此获得大御所准予在名古屋筑城的许可,以便煽起各大名内心的不满呢?”
“你的脸色已经开始改变喽!赶快说出你的真心话,好让我帮你解开心结,否则我会把你这只八岐的大蛇整得生不如死。”
长安突然泄了气似地瘫坐在地。
“真是惶恐之至!”
“哈哈哈……”
政宗有松了一口气的感觉。对他来说,长安绝不是一个可以等闲视之的泛泛之辈。尤其当他怀抱着伟大的梦想时,他的谨慎、智谋绝对不亚于政宗。
(人在出生时原本就是赤裸裸的……)
这种想法经常在政宗的脑海裏浮现,因此他认为人生就像是一场赌博,唯有胆大心细的人,才能使自己立于不败之地。
(如果他要求我杀了他,我该怎么办呢?我能真的杀了他吗?)
一旦长安愿意坦白说明全部事实的经过,那么政宗就必须觉悟到,这栋屋子随时都可能被威力强大的火药炸得粉碎……想到这儿,政宗觉得全身的血液几乎都快凝固了。
“你害怕了?哈哈哈……既然连八岐的大蛇都会害怕,那么我就不再吓你了。现在,你还是赶快把事实告诉我吧!”
“事已至此,我……不瞒你说,这次由南蛮派至我国的使者,很可能会对索提洛不利。”
“什么?南蛮派来的使者会对索提洛不利?”
“是的!不过此人并非直接由南蛮本国奉派前来,而是由新西班牙(墨西哥)总督所派任的。”
脸色一度变得惨白的长安发现政宗并没有想像中那么生气后,很快地站了起来。
“你所谓的新西班牙,是指东边的海的那一端吗?”
“正是!因此他们可以将打造完成的船只,经由曼他却尔港驶向世界各地。”
“你说的地名我一点也听不懂,我只想知道来者究竟是谁?”
“据我所知,奉命前来的使者名叫威斯卡伊诺将军。”
“为什么他的前来会对索提洛有所不利呢?”
“由于此人并非菲利浦王亲自遴派的使者,而是由分国总督所派任,因此尽管他自认为自己所扮演的角色非常重要,但是本国的人士却不如此认为。”
“你又来了!我只是问你来使为何会对索提洛不利而已,你只需针对这个问题加以回答就可以了。”
这时长安似乎已经忘记了方才的恐惧,再度面带微笑地轻捻自己的鬓脚。
“索提洛神父告诉我,他受不了和此人谈论教区裏的事情。而且,他认为唯有与菲利浦王直接贸易,才是上策……索提洛对来使和我方的态度都非常担心……虽然他从未蒙将军破格召见,但是却深怕使者此次前来会对我们造成不利,所藏书网以……”
说到这儿,长安突然非常严肃地在胸前划了个十字。
三
政宗胸中的热血突然被点燃了。
(这家伙实在不容忽视!)
在对大久保长安产生戒心的同时,也激起了政宗的冒险心理。政宗知道自己和长安一样,都对未来抱持着极大的野心。
“很好!我们三个大男人在这儿讨论了半天,居然连一滴酒也没喝呢!来人,快拿酒来。”
政宗以命令的语气指使长安。
“在喝酒之前,我还要告诉你一件事情。”
在长安还来不及察觉时,政宗已由被操纵着一跃而成为操纵者。
“还有一件事……?”
“是的!我想你也知道,光靠谋略是成不了大事的。”
“你的意思是?”
“除了谋略之外,还必须有孤掷一注的觉悟。虽然我并未在联名书上签名,但是却希望能够成为把这份联名书交给南蛮王及罗马教宗的使者。问题是,你们两个人愿意把自己的生命托付在我的手裏吗?如果你们愿意,那么我就开始筹划一切事宜。”
“嗯!”
索提洛睁着炯炯有神的双眼朝政宗行了个礼。
“我当然愿意!在我看来,这就有如上帝的恩宠一般。”
当索提洛说话时,长安则若无其事地摸着鬓脚:
“我从一开始就以殿下的仆人自居,嘿嘿嘿……”
政宗并没有愚蠢到听信长安的奉承之辞。他以高高在上的姿态,大声地命令长安取酒来。
“刚才你说这个从分国(殖民地)总督那儿派来的使者叫什么名字?”
“威斯卡伊诺!”
接着索提洛又详细地介绍了威斯卡伊诺这个人。
当然,他并不是忠心于教宗的上帝所派来之使者。事实上,他之所以接受总督的任命来到日本,是因为听说日本是个黄金岛,故而希望趁着这次日本之行,取得开采bbr>藏书网黄金的权利。
至于邀他前来的人,则是急于获得开采、精链、造船等技术的大御所。因此,待威斯卡伊诺抵达日本以后,必须会提出将索提洛及圣凡科西斯派的传教士们流放海外的建议。
“威斯卡伊诺是为了夺取金鑛而来,我们则是为了散播神的博爱而来。在夺取者与馈赠者之间,是不能混为一谈的。”
索提洛一直希望自己能够成为罗马教宗所认同的日本教区主教,因此当然无法忍受威斯卡伊诺来到这个神圣的传教地胡作非为,甚至使所有的传教士都面临被流放的命运。基于这个因素,他不断地向长安表达自己的看法。
“这么说来,石见守也了解此人的野心,而且愿意全力帮助你喽?”
“正是如此!”
接着索提洛又将南蛮觊觎日本一事告知政宗。
据他表示,目前相当于南蛮王菲利浦三世分国的吕宋(菲律宾)总督及新西班牙(墨西哥)总督等,都对日本的财富极感兴趣。
当然,他们夺取财富的手段,绝非像素提洛这些人的纯粹宗教信仰方式。他们不像传教士那样,企图藉着上帝的软化来征服这座岛屿,而是采用武力。这些南蛮人士认为,如果不赶快采取行动、占领这座岛屿的话,那么很可能会被荷兰人或英国人等红毛人抢得先机。
因此,他们会依照家康所言,提供日本有关贸易、开采、精链及造船等技术,藉以博得家康的欢心。待获得海岸防务等资料后,再通知菲利浦三世率领世界第一的舰队前来攻打日本。
政宗的笑容逐渐从脸上消失。
(这么一来,世界必将陷于动荡之中……)
不过从另一方面来看,如果世界一直平静无波的话,那么就会显得相当无趣了。这是因为,唯有在不断产生的波动中,才能比较双方的智慧及胸襟。
(这就好像洗衣一样,愈是拍打、搓揉,愈是洁白、光鲜……)
所谓弱肉强食……当政宗想到这裹时,长安已带领六名捧着酒菜的侍女走了进来。
索提洛吗的是葡萄酒。
但是他为政宗倒的,却是会使舌尖微微发麻的淡紫色烈酒。
“这酒的味道非常香醇,但是酒性太烈,到底是什么酒呢?”
“这是苦艾酒,主要是用牛虻酿制而成,一般人只需三杯就会醉倒。至于殿下嘛,你打算喝几杯呢?”
“给我三、五、七杯吧!”
“三、五、七?加起来一共是十五杯呢!我看你还是喝个九杯就好,以免醉倒了。毕竟,这些女孩子们并不希望看到你醉倒在地。”
“也对!负责进献这份联名书的使者若因酒醉而死,岂不是太荒谬了吗?不过,今天的事恐怕都是你一手所策划的吧?”
长安一语不发地喝光杯中的酒。
“殿下真是不容小觑……今天甚至连我这手猿乐,在你的面前也不得不露出狐狸尾巴来。好吧!既然你不肯在这上面签名,那就算了。不过,我们已经决定由伊达陆奥守政宗担任航行七海的大统领,嘿嘿嘿……一旦有任何状况发生,我们就立刻将此事公诸于事。”
政宗不苟言笑地一边喝酒,一边抚摸坐在一旁为自己斟酒的加贺女那双柔若无骨的纤纤玉手……
另一方面,经由长安及索提洛所述有关南蛮的点点滴滴,政宗已在心中画好了蓝图。
四
这天夜裏,政宗睡在松平家的浅草屋中。不!与其说是夜宿,倒不如说是抱着女人醉卧在地了。
当他于翌日清晨醒来一看,原本跟随在长安身旁的两名年轻女子,此刻却一左一右地贴在自己身畔大睡呢!
由于宿醉的缘故,政宗觉得头痛欲裂,根本无法冷静思考。
(原本性命已经危在旦夕,幸好凭着机智才得以逃过一劫。)
他用手推了推睡在右侧的女子。
“拿水来!”
年轻侍女闻声飞快地起身而去。
“你也起来!唉,女人真是不中用。”
这时另一名女子突然伸手抱住了政宗。
“我不是女人,而是棉被。”
“棉被……?”
“是啊!因为怕你着凉,所以我家主人特地送了两床肉棉被过来。如果现在我任意离开的话,那么主人一定会怪罪于我。”
“哦?长安到底拥有几床像你这样的棉被呢?”
“三十二床!”
女人回答过后,又紧紧地抱住政宗。
“在三十六歌仙当中,除了四床是夏天用的凉被之外,其余还剩三十二床棉被。”
“这么说来,你是待客专用的棉被喽?”
“是的!不过,我都事先清洗得非常乾净,然后才来为客人服务。”
“那么你叫什么名字呢?”
“我叫小粒,意思是指比金币还小的黄金。”
“真是蠢家伙!长安……”
事实上,大久保长安性好渔色的评语,就是从这个时候起传遍了京都及江户两地。因此,当后来他因“过于奢华、纵欲”而死于非命的消息传出后,大多数的人都不觉得惊讶。
“你快醒醒,帮我拿点茶水来……”
就在这时,长安也跟在先前离去的那名女子身后走了进来。
“水来了!不过在用水之前,先喝杯远自西班牙取来的圣酒吧!你放心,这不是用牛虻酿成的苦艾酒,而是能够清净心灵的圣水。”
“长安!”
“在!”
“难道你忘记昨晚的约定了?”
“我怎么可能忘记呢?殿下答应为我们呈递这份联名书……我相信不久之后,全日本信奉天主教的大名都会在这上面签名。”
长安表情凝重地为政宗倒酒。
“是吗?索提洛怎么样了?”
“他昨晚就回医院去了。不过我要先提醒殿下一件事,你已经答应二十七日当他到你府上传教时,正式受洗为天主教徒了。”
“什么?受洗……”
“索提洛非常高兴。他认为有了你这位具备百万身价的大名成为同志之后,一定可以打败奉派前来日本的威斯卡伊诺。”
“哦?我是这么和他约定的吗?”
“是啊……”
长安突然想起什么似地将侍女摒出房外:
“而且日本的天下也因而决定了。”
他啜了一口白兰地,然后带着笑容挨近政宗身旁。
“日本的天下……”
“是啊!难道你都不记得了吗?我们都已同意由忠辉殿下担任第三代的将军,而你则和北条义时一样,握有统治天下的实权。届时,我大久保长安将会在天国为你祈祷,祈求上帝让你的计划成功。”
“哦?你是说,你活不到那个时候吗?”
“以年龄来推算,应该是吧?不过,我一定要把所有的事情都处理好了以后,才肯安心死去。”
“嗯!那么第二代将军又将如何呢?”
“哦,他会在大阪之役中战死。这是一场与秀赖之间的战役……果真如此,那么伊达士兵将会紧跟在同志身后,将敌人打败。”
“是吗?”
政宗茫然地颔首说道。
由长安的话意看来,似乎认为大阪之战是无可避免的,而秀赖和秀忠也将在这场战役中死去。
但是不论局势如何演变,自己都不能在这联名书上签名,否则一旦让家康掌握了证据,那么他就永无立身之地了。
昨晚在长安的劝诱之下,政宗终究还是喝醉了。不过,尽管醉眼蒙胧,他的内心却份外清醒。
经由两人的谈话,他知道了长安的计划,也知道这栋屋子已经布满了火药,随时都可能引爆……
(不!事情不是这样,当时我一定是喝醉了……)
在政宗的眼裏,长安是个随时可能引发大火的火苗。如今由于自己在酒醉之际令对方误以为彼此已经成为同志,因此政宗不断地提醒自己,绝对不能对此火苗掉以轻心,否则必将引火自焚。
(这到底能不能算是成功呢?……)
想到这儿,政宗的酒意全吓跑了。
“哦,喝了这杯酒真能治好宿醉吗?”
“那当然!来,快喝下去吧!”
“喔,喝完这一杯我就得走了。不过我必须先确定一件事,那就是我们真的能够透过索提洛的引荐,和菲利浦王及罗马教宗结为同盟吗?”
“是的!”
“然后秀赖、秀忠会死于战场,而幕府则落入我的手中。这么一来,我就可以自由自在地航行七海了?”
“正是如此!由于马可波罗盛赞日本是个黄金岛,因而使得世界各国掀起一股日本热。为了掌握先机,我们一定要在英国和荷兰人之前采取行动。”
“哈哈哈……我明白了!这么一来,你可就是新日本的开国功臣喽!想到曾经是手猿乐的十兵卫,居然一跃而成为我朝的诸葛孔明,这不是很有意思吗?不过,石见守,你还是得小心一点,可别轻举妄动喔!”
听到政宗这番装模作样的言辞后,长安也低声说道:
“我知道。再怎么说我也是一个颇有智慧的人才,怎么可能笨到让别人识破我的计划呢?除非……”
“除非什么……”
“我担心的是你!你拒绝在联名书上签名,是唯一令我无法安心的事情……不过仔细想想,这也没什么不好。”
“此话怎讲?”
“一旦这件事情曝了光,我就知道泄密者一定是你啦!所以说,这倒不失为一个牵制你的好方法。”
“不要再开玩笑了!要知道,即使你想临阵脱逃,也没有回头的机会了。”
“我当然知道,不过还是希望……希望能够和你携手至罗马一游。”
“长安!”
“在!”
“你窃取的黄金数量过于庞大,小心露出破绽来。还有,你使用黄金的方式,也稍嫌浪费了点。”
倒打长安一耙……故意让长安心生恐惧之后,政宗带着愉快的笑容离开了浅草宅邸。
五
如果政宗够小心、谨慎的话,那么他应该立刻去拜访家康。
“长安那家伙又在玩把戏了……”
把事情经过一五一十地告诉家康。
这么一来,家康必然会尽速赶到江户。
但是政宗并没有这么做。
因为就连政宗本身,也对长安所编织的梦想产生极大的兴趣。
和长安的梦想相比,丰臣和德川之争根本就微不足道。大阪之战固然是决定秀赖和秀忠谁能取得日本的战争,但是有日本参与其中的南蛮及红毛之对决,却是三强争夺世界霸权之战。这对一个男人而言,确实具有一股无法抗拒的魅力。
政宗知道,不久之后家康就要在日本国内接见南蛮使者威斯卡伊诺,而且很快地红毛派的英国和荷兰也会派遣使者前来。
换言之,在世界舞台居于对立地位的南蛮和红毛两派,很快就要把竞争的阵地转移到日本来了。对于这个事实,政宗认为日本本身应该有所觉悟才行。
(家康会如何处理这件事情呢?……)
想到这裏,政宗突觉全身热血沸腾。
目前在家康身边为其分析局势、贡献智谋的,是英人威廉?亚当(即三浦按针)。至于政宗身边,则有索提洛及其所属的圣凡西斯科派的传教士们。
一旦双方的情报网势均力敌,那么计策的运用之妙,就端视各人的才干及判断能力了。
“家康的判断正确吗?”
“政宗的见解够透彻吗?”
由于长久以来政宗一直被家康压在脚下,因此他最大?99lib?的心愿,就是有朝一日能当面向家康挑战。
当然,不肯服输的性格也是导致他不肯将大久保长安的阴谋坦白告诉家康的原因。
更何况,这件事并非芝麻绿豆大的小事。
由于不肯向家康坦白,因此政宗和长安便自然而然地成为同志。
(光是拒绝签名,并不能解决事情。)
想到这裏,政宗愈发觉得自己必须前往越后探访女婿忠辉。
长安蔑视二代将军秀忠,是不争的事实。在他的眼中,秀忠只知遵照父亲的指示去做,丝毫没有向世界进军的果断及冒险精神。
再者,秀忠和忠辉都是家康的儿子,因此不论由谁来继承将军之职,对家康而言并无差异……
这就是长安自己所下的结论。
当然,这个结论并非问题所在,因为它还不至于让人感觉到有恶意存在。
(以忠辉大人的才干而言,这并不是不可能的事。)
如果能在家康死后,让老臣们赞成由忠辉作为秀忠的养子,那么这个理想就可能实现。
忠辉的确不是泛泛之辈。但是他的才干究竟到达何种程度,政宗本身并不清楚。
另一方面,从长安的言谈举止看来,似乎已将忠辉视为南蛮派天主教徒的领导者了。
(这么一来,必然会引起许多问题……)
一旦幕府成为属于红毛派的英国、荷兰人之同志,并且决心将西班牙、葡萄牙等南蛮派人士逐出日本,那该怎么办呢……?
果真如此,那么旧教信徒必然会集结于忠辉的面前,要求群起反抗。这么一来,岂不是使得忠辉和将军秀忠兄弟阋墙了吗?
(不论如何,还是得到越后去看看忠辉才行。)
事实上,既然忠辉是因为受到来自伊达家的妻子之影响而成为天主教徒,那么身为岳父的政宗,当然也会受到影响。
大久保长安放在绿色小盒中的联名书,是经过一番审慎计划而产生的。也正因为如此,政宗才不得不对长安的才能另眼相看。
在心理上,政宗不认为这是背叛家康的行为。相反地,他认为这是偏向家康,站在家康的位置上展望世界,希望藉助长安的才智而达到统领世界的目标。
至于长安,则是将眼光跳出丰臣、德川等国内的战争,认为任何地方都可以决定日本未来的命运。因此,他可以在下同的地方开创属于自己的舞台。
(既然如此,我也下能轻言放弃……)
回到家中之后,政宗立刻召集近臣,宣布即将在新近筑成之伊达家的江户住宅中接待将军秀忠之消息。
政宗之所以这么做,主要是为了避免招致秀忠的误解。一旦身为将军秀忠之亲家的政宗参与推翻将军的阴谋……那么不论自己如何努力辩解,都会被冠上“意图谋叛”的罪名。
拒绝在联名书上签名固然使得他还有辩白的余地,但一旦昔日的风评传进将军的耳中,则必导致将军对他产生不信任感,进而使得两人之间的距离愈来愈远。因此目前政宗所应该做的,是设法拉近两人之间的距离。
于是他想到在江户住宅中举行盛大的酒宴款待将军。
在酒酣耳热之际,政宗乘机提及一旦日后国内发生动乱,自己将取代年事已高的大御所,为将军筹划一切事宜。
“我松平陆奥守政宗愿意为将军家打前锋,击退来袭的敌人,请将军只管安心地处理政务吧!”
根据政宗所拟定的计划,首先必须先站稳脚跟,然后再伺机毛遂自荐督造西之丸。
西之丸原为家康自骏府来此巡行时的住所,后来因为政宗发现秀忠认为这栋建筑太过老旧,因而提出改建西之丸的建议。
“陆奥守,我一直把你当亲叔父看待。”
“那当然,你怎么可以把我当成外人呢?不论你有什么困难,随时可以找我商量。”
在督造西之丸期间的五月八日,对政宗的一生影响最为深远的师父虎哉禅师宣告圆寂,享年八十二岁。
对四十五岁的政宗而言,这位陪伴他将近四十年之久的师父在其心目中之地位,是永远没有人能够取代的。
在得到将军秀忠的允许之后,政宗立即整装返国奔丧。
六
当政宗忙于监督改建西之丸的工程时,暂居骏府的家康则带着复杂的心情再度上京。
这次上京,表面上是为了调节后阳成天皇及后水尾天皇之间的让位纷争,但实际上并非只有这个目的。
前年,也就是庆长十五年的十一月十二日时,家康曾由长崎奉行长谷川广智之手接到荷兰国王的亲笔函。
荷兰隶属于红毛派。因此,荷兰王特地在信中提醒家康,红毛派的死敌南蛮人之所以不断地派遣传教士前来,为了使日本成为菲利浦三世的殖民地。基于这个原因,荷兰王力劝家康绝对不能对南蛮人掉以轻心。
除此之外,信中还提到南蛮人企图以大阪城的丰臣秀赖为后盾,伺机打倒德川政权。如今对方不但计划将牢人信徒送入大阪城,而且已经付诸行动。
对于这些惊人的消息,家康当然不可能视若无睹。
此次上京距离上一次,亦即把将军之职让给秀忠的庆长十年,已经足足有六年之久。
庆长十年秀赖称病拒绝上京,结果由松平忠辉以家康的名义前往大阪城探望秀赖,才使得事态不致扩大。
家康并不是一个随便听信谣言的人。因此,对于秀赖是否真的误中南蛮人的阴谋而让牢人信徒入城,家康坚持眼见为凭。
庆长十六年三月二十日,家康在新近完工的名古屋城城主尾张义直(十二岁)及十岁之赖宣(后来的纪州公)的陪同下抵达京都,然后立刻透过织田有乐斋命令秀赖上京。
接到家康的命令之后,大阪城内又出现了赞成及反对等两种截然不同的意见。不过由于无法拒绝这项命令,因此只好由加藤清正抱病与片桐且元、浅野幸长等人陪同秀赖上京前往二条城会见家康。
日本史上最著名的“二条城之会”,即是指这件事情而言。由于抱病上京以致病情加剧,因此清正在三个月后的六月二十四日终告不治,享年五十岁。
事实上,在属于战国末期的庆长十六年间,许多曾经叱咤风云的大将都相继死亡。例如:
岛津义久死于正月二十一日二早年七十九岁。
炮术师稻富一梦于二月六日死亡,享年六十一岁。
山科言经死于二月二十七日,享年六十九岁。
本多康重死于三月二十三日,享年五十八岁。
四月七日,陪同秀赖上京的浅野幸长之父浅野长政,也在前往下野的盐原温泉疗养时死去。
六月四日,在关原之役中于信州路阻拦秀忠部队前进的真田昌幸亦告死亡。
六月十七日,堀尾吉晴逝世二早年六十九岁。
六月二十四日,加藤清正病故,享年五十岁。
此外,正值壮年的大久保忠常以三十二岁之英年死去,而尾张义直之傅役,亦即犬山城的平岩亲吉也在这个时期死去,享年七十岁……
这一年家康七十岁、秀赖十九岁,而松平忠辉则是一个二十岁的青年大名。值得一提的是,三个不同年龄的人,却在同一时候遭遇了大时代的变迁。
家康在京裏看到了什么、内心有何感想,我们不得而知。不过,在三月二十八日于二条城与秀赖见面之后,家康接着又于四月二日派遣义直、赖宣兄弟前往大阪城答礼,藉以昭显两家的亲密关系。到了四月十八日,家康再度由京都出发返回骏府。
由于西班牙的使者威斯卡伊诺即将横渡太平洋抵达常陆海岸,因此整个四月下旬到五月初之间,家康和政宗都马不停蹄地奔波于旅途之中。
新西班牙的司令官威斯卡伊诺将军正式谒见家康,是在这一年的九月十五日。
从抵达常陆海岸到谒见家康的九月为止,总共有四个月之久。这段期间威斯卡伊诺究竟住在何处呢?至今仍然是个谜。
有人猜测他是假借运送必需物品为由,趁机在近海地区调查日军的防务状况。
“究竟在什么地方才能找到适合双方进行贸易的良港呢?”
在假借这个理由四处探访时,他一定曾经和某人联络过。
唯一可以确定的是,当家康于九月十五日在骏府接见威斯卡伊诺时,必然曾经谈及有关西班牙人开采金鑛及分配的方法。
因为后来家康所采用的分配制度,是六四(对方六,己方四)分 5e10." >帐,而非日本传统的五五分帐法。
不过,由于家康不可能立即决定此事,因此又将话题转移到贸易方面。
以寻找良港为由,威斯卡伊诺获得沿岸测量的许可。之后并前往江户谒见将军秀忠,接着又取道仙台。
当威斯卡伊诺于十月初抵达仙台时,索提洛也已经从江户来到政宗处。当然,在政宗和威斯卡伊诺会面之前,必然已事先和索提洛密商过了。
索提洛的目的,是希望获得由罗马教宗亲自任命他为日本大主教的资格,而威斯卡伊诺则一心想要寻找一个足以供船只停泊的良港,否则根本无法和家康进行交易。
根据《伊达贞山治家记录》一书的记载,出现在仙台城的新西班牙使者威斯卡伊诺之外表如下:
“南蛮人楚天吕(此乃将戚斯卡伊诺误为索提洛)出现在大厅上,状至恭敬地来到政宗面前呈献礼物。由于双方语言不通,故透过第三者(可能是索提洛)居中翻译。此人体型魁梧、脸色红润,年纪约在六十上下。从者约有二十四、五人,平均年龄相当年轻。”
“阁下就是新西班牙的使者威斯卡伊诺将军吗?我是此地的领主镇守府将军伊达陆奥守政宗。阁下远道而来,一路辛苦了。”
“本人正是威斯卡伊诺将军。今日有幸得以会见伊达殿下,乃是本人莫大的荣幸。”
“阁下此次来到敞国,究竟有何目的呢?”
“菲利浦三世听说近来日本岛附近有荷兰、英国等地的海贼出没,因此特地透过亲王命我前来扫平海贼。”
“就只有这件事吗?”
“不,我方的目的是与贵国发展更亲密的交往、协助贵国开发土地,并将上帝的恩泽广施于民众。在我来此之前,已经见过骏府的老王及江户的将军,并且获得了沿岸测量的许可。不过,有关测量方面的问题,还望伊达殿下大力协助。”
“测量的事我已听说了。既然骏府的老王和江户的将军把外交事务全权交由我镇守府将军来管理,你有任何需要只管告诉我,我自当为你效力。”
“那就先谢谢你了。据停留在贵地的索提洛神父告诉我,骏府老王的六公子已和令公主缔结姻缘,是真的吗?”
“当然喽!上总殿下是我的女婿,而且他们夫妇俩都是非常虔诚的天主教徒。”
“听说这位上总殿下有意建造斯库纳纵帆船,前往罗马谒见教宗?”
政宗不禁大吃一惊。事实上,直到此刻为止,即使是政宗也没有想过要渡海前往南蛮。
也许这是索提洛和大久保长安经过密商之后,故意编出来的谎言吧?因为他们两人都不甘心输给这位由墨西哥总督派来的使者。
一旦威斯卡伊诺知道日本王子上总(忠辉)殿下已经决定前往欧洲,与菲利浦三世直接交涉,绝对不敢轻视这件事情……这就是索提洛等人事先布好的局。
不过,他所提到的斯库纳纵帆船,究竟是什么样的船呢?……
政宗仔细地想了好一会儿之后,才慢慢地点头说道:
“是的,现在正在准备当中。对了,在阁下的随行人员之中,是否有建造船只的人才呢?如果有,我希望能够聘请他们来帮我造船,不知你意下如何?”
“这是测量以后的事情,还是到时候再说吧!想必你也知道,菲利浦三世的舰队是世界最强的舰队,因此如果没有足以容纳所有船只的港湾,恐怕就无法为贵国赶走海贼了。”
“这么说来,测量才是当务之急喽?你说菲利浦三世拥有世界最强的舰队,那么它的实力究竟如何呢?”
“这支舰队拥有二十艘以上载着十几门大炮的巨船,而这些大炮每一发的威力,均足以击沉一艘舰艇。”
“那么,这些大炮可以用来攻击陆地吗?”
“当然喽!据我观察,只要从海上发射一枚炮弹,就足以摧毁这座城堡了。”
政宗不以为然地轻哼一声。
负责翻译的索提洛或许并未察觉,但是对政宗而言,对方的话却使他感到很不舒服。身为武将,当然无法忍受他人小看自己的城堡。
“把准备好的礼物拿上来。”
伊达阿波在接获政宗的指示之后,立即拿来五枚大金币及装满砂金的袋子。
“这不是送给贵国国王的礼物,而是要送给你的。袋子裏装的,是……”
政宗边说边打开用蓝色锦缎制成的袋子,然后伸手自袋中掏出一把砂金。
“这是在我国随地可见的砂子,并不是什么贵重的礼物。据说洒在庭园裏能使花草长得更加茂密,你不妨试试看。”
说完便将手中的砂金一洒,毫不在意地起身离去。
当侍女们端着酒菜上来时,威斯卡伊诺的碧眼中闪烁着一簇光芒,两眼则目不转晴地注视着洒落遍地的砂金。
“哇!日本果然是个……黄金岛!”
七
这裏是越后福岛城中的内庭。
时序一进入十一月以后,此地就变成一片铅灰色的荒海,到处显得阴气沉沉。
此时天际已经开始降下瑞雪,而地面也已覆盖了一层薄冰。
“天气好冷啊!要不要关上窗户呢?”
五郎八姬朝正探头观赏着马尾之庭园风景的丈夫忠辉柔声问道。
“我不冷,不要关窗。”
忠辉用力地摇摇头,眼光依然注视着庭院的一角。
“这样我才能听到海浪的声音、看见船的影子,并且逐渐看到整个世界。”
在其背后,有一座由南蛮人所送、画有世界地图的屏风。而在他所注视的庭池中之船台上,则放着三艘长九间半、宽二间余的洋船模型。
当然,模型船也已为积雪所覆盖而动弹不得。但是在忠辉的眼裏,却觉得自己正乘船在海上随风飘荡。
“首先由日本出发前往澳门,然后经由吕宋岛抵达香料岛。”
“这样好吗?那附近会不会像此地这么冷呢?”
“冷?我倒觉得愈冷愈好,因为这样才能愈使人保持清醒呢!我们的船会在赤道附近航行,因此只要准备十二层单衣就够了。有十二层单衣再加上火炉,怎么可能会冷呢?我听说那座岛上有一种名叫麝香猫的灵兽,因而整座岛上充满了一股香气。”
“老虎!有没有老虎呢?”
“不亲自去看一看,怎会知道有没有呢?不过根据来自大阪的传教士告诉我,那儿有很多大蛇。”
“好可怕喔……然后还要到哪裏去呢?”
“然后就到南部各岛去看看,也许先到雅加达岛去吧!听说该岛盛产各种美丽的印花布呢!对了,从加贺来的教友不是送你许多印花布料吗?”
说到这儿,忠辉突然想起什么似地拍手召唤近侍前来。
“一提到雅加达岛,总是令人忍不住想吃马铃薯。前些时候堺地的商人不是送了一些来吗?赶快把它们炸一炸,然后洒点盐,拿来当作下酒菜吧!”
五郎八姬神情肃穆地拿起酒瓶为丈夫斟酒。
“我穿了这么多的衣服,而你却穿得如此单薄,小心感冒喔!赶快到裏面来取暖吧,天气愈来愈冷了。”
“真可爱!”
“你在说什么啊……?”
“麝香猫、马铃薯,还有你啊!”
“是啊!不久之后你就可以骑着大象进入缅甸王宫,然后到暹逻(泰国)捕捉鳄鱼,而我却必须单独留在此地……”
“不,我会带你一起去的!我会带你一起观赏美丽的世界,让世界各国的国王一睹你的美丽……独自旅行有何乐趣可言呢?如果我要独自旅行的话,那么根本就不必娶妻了。”
五郎八姬长叹一声,随即露出了满足的笑容。
她不愿意让丈夫看见自己寂寞的表情。但是,即使是对自幼在伏见长大、除了江户住宅以外只到过仙台的五郎八姬而言,此地的生活也实在是太过寂寞了。自从嫁给忠辉之后,她只有到过喜好热闹的大久保长安位于浅草的家中一次。当时由于受到非常热诚的招待,因此她始终念念不忘这个美好的回忆。
当时政宗夫人也带着索提洛一同前来,在传教之余还为她们述说世界各地的奇珍异闻。
索提洛每次传教,总会带着五、六名年轻的传教士一同前来。当然,他们有时也会到松平家传教,之后并且一起欣赏能剧和狂言的表演。
由于这些传教士无法正确地念出上总介的音,因此总是昵称忠辉为“像总大人”、“像总大人”。
事实上,放在福岛城庭园内的三艘模型船,就是由一名年轻的传教士送给忠辉的礼物。不过,与其说是模型船,倒不如说是手工精细的艺术品。
在降霜以前,忠辉经常坐在船上,让全身沐浴在柔和的月光中,然后一边望着远方的大海,一边品尝美酒。
忠辉的许多知识固然是由长安、索提洛及其他传教士学来,但是经由海浪、松籁及月光的薰陶,却使他的视野逐渐变得开阔。
在每次的谈话当中,他们总是不自觉地从雅加达谈到麻六甲、暹逻、天竺、罗马、索提洛的故乡塞廸亚市及西班牙首都马德里的王宫等。
目前西班牙国王为菲利浦三世,而罗马敦宗则为保罗五世。由于索提洛等人经常告诉这位日本的年轻公子上总殿下,菲利浦三世和教宗都很希望他前去拜访,因而使得忠辉一直怀有航行世界的梦想,甚至不惜巨资在领国内建造了三艘巨型的模型船。
“石见守怎么到现在还不来呢?”
看到大雪不断地落在模型船上,忠辉忍不住屈指计算。
“虽然大阪城不能归我所有,但是我相信父亲一定会答应让我建造洋船。”
“但是这件事并非单凭大御所答应就能办到的呀!除了建造工程之外,还必须遴选上船的大名及家臣,并且请威斯卡伊诺将军居中协调。总之,还有很多准备工作要做呢!”
“是啊!这件事是急不得的。不过,他从上次离开到现在已经两个月了,也该和我们联络一下才对呀!”
忠辉依然站在敞开的窗户旁边,极目眺望庭园及远处的海洋。在这同时,大久保长安正由北方沿着海岸向领内急驰而来。
八
“快点!否则一旦降下大雪,恐怕大家都要冻死在这裹了。佐渡虽近,但是大御所怎么会给我们如此偏僻的地区作为领地呢?”
长安的随行行列依然十分浩大。除了自己乘坐的轿子之外,单是供女子乘坐的软轿子就有八乘。其中的七乘是由妻妾乘坐,另外一乘则由特地为忠辉由仙台找来的女子所乘坐。在这一方面,长安称得上是不遗余力。
不知各位读者是否还记得?
为了政宗而切腹自尽的和贺忠亲,生前曾经将女儿寄养在仙台城大桥下的浅贺屋酒铺……两名女孩中的姊姊已经成为五郎八姬的侍女而来到松平家,至于妹妹则不知去向。
“这是送给殿下的礼物……”
长安特地重金为忠辉买了一名女子,并且将其纳入行列之中。
这种由黄金而产生的经济观,确实令人叹为观止。不过,他的女性观及宗教观,则更叫人惊讶。
对当时稍具身份的女性而言,成为天主教徒之后最令她们感到满意的是一夫一妻制的戒律。
对一旦结婚就终生不得离婚……但又必须同时和数名妻妾共住在一个屋檐下的贵妇人而言,这无异是一种自救之道。然而,长安由于太过喜好女色,因此并未注意到这一点。
“一个男人当然只能和一个女人结婚,但是却可以和他花钱买来的任何女子同床。”
他认为男女各拥有上帝所赐不同的武器,例如男人拥有刺枪,而女人则必须乖乖承受……因此,他特地远自仙台买来一名女子当作礼物送给忠辉。
当一行人抵达福岛城的城门时,已是日暮时分,而积雪也已淹没足胫。
“大久保长安大人到!”
其时忠辉已经关上窗户、撤去晚膳,正和夫人准备就寝。
“什么?石见守回来了?好,我马上去见他。”
忠辉重新扎好已经解开的衣带,匆匆来到起居室。
跟在忠辉身后的侍女,也迈着小碎步进入了房内。
“啊,姊姊!”
长安从仙台买来准备当作礼物送给忠辉的女子,在看到其身后的那名侍女时,突然高声叫道。
原来她就是和贺忠亲的次女。
不待那位被称为“姊姊”的侍女开口,忠辉立即开口询问长安:
“这位姑娘是谁?”
“这位绝色美女是我从仙台找来,准备送给殿下的礼物。我认为殿下只有一位夫人陪伴,日子未免太枯躁、寂寞了点。”
在长安说话的同时,妹妹则紧紧地抱住姊姊:
“我是阿柳。姊姊,我好想你啊!……”
姊姊阿刈虽然被这件突来的喜讯给弄得思绪茫然,但却仍忍不住和妹妹相拥而泣。就在姊妹俩哭成一团时,忠辉突然厉声叫道:
“长安!你居然把女人当成礼物送给我,难道不怕上帝惩罚吗?停止这种恶作剧吧!还有,船到底什么时候才能建造完成呢?现在立刻把这个女人带走,其他的人也退下,叫她们全部退下。”
长安脸上露出不解的表情,冻得通红的双手不断地抚摸着下巴,似乎正在思考某个问题似地。
九
对长安而言,这是药效过于良好所必然产生的结果。只是他万万没有想到,忠辉的梦想居然这么快就扩展到世界各大海了。
(一定要让忠辉成为天主教徒的统领,否则计划就无法实现……)
基于这点,长安不断地促使索提洛及忠辉夫人以双管齐下的方式,诱导忠辉成为天主教徒。
但由方才他的反应来看,诱导的效果似乎超过了他的想像。
经由索提洛和年轻传教士的敍述,忠辉的梦想早巳飞到建造洋船的事情上面。而他之所以急着做好各项准备工作,就是希望一旦获得家康的许可之后,即立刻乘船出海。
然而,长安并未就这件事情向政宗坦白。
(凡事都有先后顺序……)
虽然在联名书的署名方面被政宗巧妙地藉故推辞,但是这个计划一旦没有伊达政宗,就绝对无法顺利完成。
(我能让他遁逃而去吗?长安我……)
由于政宗和忠辉之间有密不可分的关系,因此长安才会不辞辛劳地苦心经营。此外,在新西班牙的使者威斯卡伊诺到达之前,他必须先到仙台谈妥有关建造洋船的问题。
把交易视为第一隐居事业的家康,当然会支持忠辉拓展世界贸易的决心。因此,他对长安的计划应当不致抱持反对意见才对。既然赞成,就没有理由反对建造船只。不过,由于忠辉一直表现得相当急躁,所以长安才会想要利用女色来安抚忠辉。只是,这一次他的方法似乎不灵了。
经忠辉这么一喝,所有在场的侍女、长安带来的女子及侍卫们,全都一哄而散,不敢稍有延迟。在短短的几秒钟内,屋内只剩下数盏烛台及忠辉、长安两人。
屋外的大风雪不时地打在窗上,发出了“格格”的声响。
“长安,你这么喜好女色,是对上帝的一种亵渎。”
“这……真是惶恐之至。”
“幸好今晚之事只有我在场,不过我必须先警告你,在夫人面前,绝对不许做出如此卑贱的事情来。还有,你不要以为所有的男人都像你那么好色。”
长安尴尬地低下头来。
“我想我大概有点累了。”
他脸色凝重地摸着鬓脚。
“长安固然有性好渔色之疵,但是并不自私,也经常为他人物色女人啊!”
“好了………我要你办的事情都办奸了吗?”
“坦白说,这裏的冬天实在太长了。在大雪纷飞之际,根本不能上山伐木,又如何能够造船呢?像上杉谦信入道那样的猛将,一到冬天都得藏矛弃甲,养精蓄锐一番,更何况是我们呢?所以殿下还是得稍加忍耐才行。正因为如此,所以我才送你这么一位绝色美女,好供你排遣寂寞啊……”
“我不要什么绝色美女!你说,船的事到底怎么样了?父亲是不是答应让我造船了呢?”
长安慢慢地摇了摇头。
“他说建造大船和诸侯要求建城一样,绝对不能贸然答应。”
“什么?他不答应?”
“是啊!不过你也不要操之过急,应该先把我们的计划和目的详细地告诉大御所……”
“难道这些你都没说吗?”
“不,我全说了,但是……”
“那么你就告诉父亲,如果不许我建造船只,就得让我立刻接收大阪城。”
“殿下,不可轻举妄动!”
“我没有轻举妄动啊!坦白说,我曾数度前往世界知名的大阪城,结果发现像秀赖那样的人,根本不配拥有此城。”
“可是,秀赖毕竟是右大臣啊!”
“那就说我忠辉要接收大阪城,赶快把秀赖赶走吧!如果他不肯,那么就必须允许我建造大船。是谁说如果不让忠辉出海,而且让秀赖一直待在大阪城的话,则天主教大名和牢人将会群起作乱,趁机夺取德川家的天下呢?”
“但是……”
“反正一切由我打头阵,你又何必顾虑太多呢?赶快造船出海,先至缅甸会见顾问会议的议长,然后前往西班牙,与该国国王直接会谈,才能制敌机先,难道连这一点你都不懂吗?怎么可以……玩这种献美女的游戏呢?……也罢!今晚你好好休息,明天一早就到骏府去见家父,问他究竟是要给我大阪城或是答应让我建造洋船呢?请你告诉家父,我已经不想再枯等下去了。”
这时的忠辉就好像当年家康在三方原迎战武田信玄的大军时,忘却个人生死而奋勇冲锋陷阵的情形一般,显得格外“年轻气盛。”
忠辉的梦想是乘船航行世界各地,而非拘限于丰臣与德川的国内战争。因此,这也可以说是一种积极见识的表现。
第一章 天主教徒之乱
一
忠辉显得如此急迫,是颇不寻常的表现。
生性桀骛不驯、思想深受大久保长安煽动及影响的忠辉,由于曾经前往大阪城与秀赖见面,再加上发现父兄与红毛人过从甚密,因此他也开始用那有如豹子般的锐利双眼,重新估量未来局势的发展。
重新估量的结果,他发现自己的确不像哥哥秀忠那样,只知一味地顺从义理。
此时的他,就好像十九岁时的家康在田乐狭间之役当中,不顾家臣的反对而奋不顾身地冲入大高城索取兵粮一样,均表现出一股令人折服的霸气来。
“长安这个愚蠢的家伙,自己的头都快掉了,居然一点也没有察觉。父亲之所以接近威斯卡伊诺,主要就是为了和他们通商,然后藉自己的力量开采金鑛。因此,一旦威斯卡伊诺答应了父亲的要求,那么长安就没有利用价值了。在这种情况下,他怎么能让双方的会谈成立呢?”
此话一出,立刻使得大久保石见守长安浑身一颤。仔细想想,忠辉所言确实不差。
事实上,家康之所以召唤南蛮人前来,可能是因为他对经费占去五成,而其余五成纳入公库的五五分帐法早已心存不满之故。
值得庆幸的是,威斯卡伊诺所提的要求远比五五分帐还要过份,因此双方的会谈已陷入僵局。
不过,威斯卡伊诺是个相当狡猾的人,故而很可能会答应采五五分帐的分配方法,藉此钓住家康父子,然后伺机使用武力占领日本列岛……万一事情果真演变至此,那该如何是奸呢……?
一旦回到武力作战方式,那么长安就一无可用之处了……
如果日本政府同意和南蛮人携手合作,那么最重要的问题,就是确认已经无法掌握正确数目,而且正在急速增加的“天主教徒”之动向。根据保守估计,这些信徒总数约在三十万~五十万之间,由于他们都具有非常坚定的信仰,因此一旦有人居中策动,则后果将不堪设想。对于曾经有过“暴动”经验的人来说,这是最令他们感到害怕的结果。
“这件事情必须从长计议才行。目前遍布国内各地的教徒,大多信赖忠辉而不肯依附秀赖。因此,一旦忠辉成为大阪城的城主,必然可以有效地防止父兄偏向红毛方面。但是以目前的情形来看,忠辉若不及早建造大船前往罗马,那么待在这儿又有何用呢?如果是因内部问题而无法造船,那就必须要求尽早将大阪城交给忠辉,否则那些信徒们一定会觉得上总殿下不足以信赖。这么一来,为数庞大的教徒们只好退而求其次,改拥秀赖为盟主,然后起兵推翻幕府。这些事情只要稍加解释,相信一定可以取得父亲大人的谅解。一旦国内发生动乱,那么还谈什么世界政策呢?但是你居然没有对父亲说明此事就回来了,真是愚蠢的家伙!”
虽然被骂得狗血淋头,但是大久保长安却仍不改其嬉笑怒駡的本性,以悠闲自在的神情望着窗外的雪景,内心盘算着立刻就从越后出发。
凭着敏锐的直觉,他知道最可怕的结果,莫过于天下再度回到战国时代。
一旦再度回到战国时代,那么他的智慧、黄金、经验就毫无用武之地了。
(大御所怎会生下这么一个骠悍的孩子呢?……)
最近这段时间以来,大御所一直过着离群索居的生活。但是,在他的监视之下,诸大名无下敬谨于自己的职责,不敢稍有二心。换句话说,虽然家康表面上已经隐居,但是不论是在大阪城、禁裏或五山,他的影响力却仍无所下在,而且一如往常般地赢得人们的尊敬及服从。
然而,年仅二十的忠辉却敢于向家康挑战——虽然在他人的眼中,这只是年轻人瞻前不顾后的一种年轻气盛的表现罢了。
家康会答应让他建造大船吗?或者他宁可把秀赖赶出大阪城,然后把城交给忠辉呢?
如果现在不立刻作成决定,则人数多达数十万的天主教徒和关原的余党极可能改立秀赖,并于大阪城举旗叛变,重蹈当年一向宗徒暴动的覆辙。
从某一方面来看,忠辉不论是见识或气概,都颇有凌驾其父之势。
(这件事情绝对不能掉以轻心,而我也必须展现自己的实力才行……)
5728." >在开采黄金、富国政策方面,属于进步主义者的大久保长安堪称日本第一:但是在临场指挥作战方面,他的才干却仅足以胜任小队长之职。
(我不适合于生长在战国。)
反覆地检讨自己的才能及适性之后,长安发现事情愈来愈不乐观了。
家康究竟会允许忠辉建造大船呢?还是交出大阪城?
不过,万一家康在答应建造大船的同时附上一句“不要再回来了”,那么忠辉等人必将立即陷入穷途末路。
年轻人的主张是不容轻视的。因此,如果家康说“不要再回来了”,而且毫无安慰或鼓励的表示,则必然会招致忠辉极大的愤怒。
不久之后,长安沿着积雪的道路来到了信州的海津城,会见掌管松平家内政的家老花井远江守吉成夫妇,然后再由江户出发前往骏府。
就血缘关系而论,花井远江守吉成之妻乃是忠辉的同母异父姊姊。换言之,此女乃是忠辉的生母茶阿与前夫“八五郎”所生,后来嫁与远江守为妻。
事实上,长安此次来到海津城,主要是为了请求远江守之妻修书给她远在骏府的生母。自从家康回到骏府隐居之后,茶阿就一直陪伴在他的身边,负责照料一切生活起居事宜,因此对年老的家康而言,她是最值得信赖,也是最得宠爱的才女。
“馆主大人,在大雪纷飞之际到此打扰,实在非常抱歉。待事情全部处理完毕之后,自当登门道歉,并致上最深的感谢。”
言迄即出发前往江户去了。其时政宗已经早一步来到江户,要求秀忠将其“忠”字赐予嫡子虎菊丸,正式改名为忠宗,并且为其举行元服仪式。
元服敍任的祝宴于十二月十三日召开,虎菊丸在这一天正式受封为从五位下、松平美作守忠宗。不过,即使是在此刻,凡事都不轻易放过的政宗也不忘乘机接近将军秀忠……
二
“伊达少主已经到了元服之龄了呀!真是可喜可贺!”
大久保长安一到达伊达家中,就郑重其事地向政宗道贺。然而,政宗却蹙起双眉,一语不发地看着他。
(伊达大人的心情似乎不太好。)
正当长安这么想时,政宗突然怒声说道:
“长安!我看你好像急着赶到骏府去,对吧?”
察觉到政宗的不悦之后,长安只好陪着笑脸解释道:
“是的,我有不得不赶往骏府的理由。”
“你没听说过欲速则不达的道理吗?再说,你什么时候又成为上总大人的跑腿了呢?”
“你说我长安是跑腿的……?”
“正是!说你是跑腿的,还算是恭维你呢!不管怎么说,你毕竟是大御所派给上总大人的家老,也就是他的师父,为什么不做你该做的事情呢?请问,最近你是否曾经训示过上总大人呢?或者只是听从他的指示,四处奔走呢?——对于你的作法,我实在是无法理解。”
长安的双颊刹时变得通红。不过,为什么政宗的指摘会令他如此气愤呢!
或许是因为他自己也逐渐感受到忠辉所带来的压迫感吧!
“不要再说了!陆奥守大人,你知道为什么我要赶往骏府吗?”
他以粗暴的语气询问政宗。
政宗看也不看长安一眼就回答道:
“这么一点小事,你想能够瞒得过我独眼龙的法眼吗?”
“哦,这么说来你是知道喽?好,那我倒要反问你了。”
“笨蛋!你也不先想想大御所的心裏究竟在想些什么,怎么可以贸然要求他允许你们建造大船或交出大阪城呢?至于最近你之所以像只无头苍蝇似地到处奔走,想必就是为了这件事吧!”
“嗯……伊达大人果然明察秋毫。不错,事实正是如此。不过从你的话听起来,似乎认为一旦我向大御所提出这个请求,将会对上总殿下不利,是吗?”
“也许会有不利,也许没有……”
政宗茫然地望着前方,突然重重地叹了一口气。
“先吃饭吧!等我们喝杯酒后,你再好好想想身为家老所应该做的事。”
“好好想想………”
长安带着困惑的表情凝视着酒杯,并未立刻伸出手来。
“我家主君之所以会提出这项要求,自然有非常充份的理由。”
“虽然有理,但是考虑却欠周详,这就是愚蠢的表现。你有没有想过,即使现在你赶往骏府向大御所说明理由,并且取得了他的允许,是否就真的能够确保松平家的安全呢?依我看来,日后一旦有所闪失,松平家依然难逃灭亡的命运。”
“你是说……我不懂你的意思。不瞒你说,我是考虑到天下可能再度发生动乱,所以想要防患未然……”
长安的话还未说完,政宗突然伸手制止,并且用力拍膝说道:
“我有事和石见守商谈,你们全都退下。看来石见守对目前骏府所盛传的大八事件是一无所知啊!好了,你们赶快退下吧!”
政宗一声令下,侍卫及侍女们随即弓身退下,刹时屋内响起了杂遝的脚步声。
“大蠢蛋,你给我仔细听着!”
在厉声斥责过后,政宗突然噗哧笑了出来。
“长安,你知道正月很快就要到了吧!看你!额头上全是汗,真是……真是可爱极了。”
“不、不、不……”
察觉政宗突然改变语气之后,长安不禁苦笑着用手擦拭额上的汗珠。
“看来殿下喜欢演戏的习惯,是已经病入膏肓了。现在能否请你告诉我,所谓的大八事件究竟是指什么呢?”
“噢,这件事啊!就是指本多上野介(正纯)的同心(江户时代下级公安员)冈本大八施用巧计欺骗有马晴信的事嘛!”
“有马晴信……就是那位与我的联名书有关,而且向来喜欢南蛮的九州大名吗?……他怎么会被本多上野介的同心给骗了呢?”
“我就是为了告诉你这件事,所以才摒退下人的啊!来,我们先乾一杯,然后再好好地讨论吧!”
政宗故意压低声音说话,但是自己却又忍不住笑了起来。
三
“人生的得意与失意,是不断地重复出现的,石见!”
政宗亲自拿起酒壶为长安斟酒,并且以严肃的口吻说道:
“你不觉得自己最近太过得意了吗?也许你会因而认为幸运之星总是围绕自己身旁打转,但是我要特别提醒你,这种想法本身就是一大错误。”
“哦?我长安都已经六十七岁,难道还需要四十五岁的你来告诉我人生的道理吗?”
“问题是,思虑的周延与否,并不是由年龄来决定的。像大御所最为宠信的有马晴信,就是一个最好的例子。”
“但是有马大人今年只有四十四岁……是个比你小一岁的毛头小伙子呀!”
当屋内只有他和政宗时,长安突然变得相当强硬,一步也不肯退让。
“哦?……你可知道有马晴信因为被冈本大八所欺骗,很可能连性命也不保了。”
“什么?性命不保?”
“正是!你也知道,有马在诸大名中,是少数几个具有世界观的大名之一,同时也是大御所最宠爱的家臣。”
“这个我当然知道!他下但深受大御所宠爱,而且还获赐海外渡航的朱印呢!”
“正是如此啊!长安。有马晴信因为太过得意,所以失意也接踵而来,但是他自己并不知道。尤其是在获赐朱印之后,他更是得意非凡,认为自己已经能够分毫无误地揣度大御所的心意……事实上这种想法实在太过轻率了,所以最后终究被人识破,而且还加以利用>?。”
“是谁的眼光这么厉害呢?”
“当然是本多上野大人的同心冈本大八喽!”
“那么,大八这家伙又是如何欺骗有马大人的呢?”
“大八是个贫困的同心,再加上喜欢玩乐,因此早已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为了改善拮据的窘境,长久以来他一直像只四处猎食的鹑、鹰一样,不断地搜寻发财的机会。于是,得意洋洋的有马晴信很自然地成为他的首要目标。”
“哦!”
“他私下告诉晴信……你希望在不久的将来,由日野江的城主摇身一变成为统领肥前一国的大大名吗?……我是目前最受大御所器重的执政本多上野介之同心。有马晴信大人,只要你愿意,我可以在本多大人面前为你美言几句,帮助你早日出人头地。”
“有马晴信就因为听了大八这番话,所以用金钱来贿赂他吗?”
“是的,而且给了他一大笔钱,结果大八又把这笔钱送给他最心爱的女子……就只是这件事情而已,但是大八却可能因而遭到火刑,而有马晴信轻则切腹……重则抄家灭族。我听说晴信之子直纯曾经当面向将军家苦苦哀求,希望能够保有旧领地。”
长安不禁瞠目结舌。
“那么,这件事和我到骏府去又有何关呢?”
“长安,你毕竟是老了。有马晴信贿赂他人而冀望接到加封的通知,然而加封的消息却迟迟未来,于是他知道自己上当了……如果他自认倒楣,就此绝口不提倒也罢了,谁知他却一状告到骏府,并且在家康面前大吐苦水……你知道吗?如果他不告到骏府去,那么不但大八平安无事,他自己也能长保安泰……如今,你下也是因为有所求于家康而到骏府去的吗?……”
“殿下!”
长安重重地把杯子放在桌上。
“我之所以到骏府去见大御所,和有马大人只为自身的利益而去之情形不同啊!”
“哦?有何不同?”
“至少我是为了防范天下大乱于未然啊!下管怎么说,这总称得上是大事中的大事吧!更何况,我家殿下是大御所的亲生儿子,现任将军的同胞兄弟。”
“这么说来,你是非去不可喽?”
“那当然,否则怎能善尽家老的责任呢?”
“是吗?既然你执意如此,那么我就不再阻止你了。不过,在你出发之前,最好先把八王子的住宅清理乾净。”
“什么?要我整理八王子的住宅?”
“是啊!也许你从此和家人永别,再也不会回来了。”
说到这儿,政宗突然想起什么似地:
“你是不是也曾送钱给冈本大八呢?”他以好奇的口气询问道。
至于长安,则愕然回答:“我连这个人的名字、长像都不知道,怎么会送钱给他呢?……”
“可是大八在供词当中,却不时提到你的名字。”
“什么?他提到我大久保石见守的名字?”
“是啊!目前虽是太平盛世,但是对一个阮囊羞涩的同心而言,要想每天流连于歌台舞榭,穿梭于莺声燕语之间,则绝非其能力所能负担的。据说目前住在八王子家中的同心,都曾接受大久保长安的资助。尽管大久保长安素有挥金如土的习惯,但是却也因而得以出人头地。在这个政道挂帅的社会当中,也许你所做的并不算是坏事,因此应该不致遭到烤刑才对。”
“那些同心们连这件事也说出来了?”
“是的。如今所有的人都说,大久保长安是全日本最浪费的……说这些话的人,多半是在羡慕之余还带着一点嫉妒。不过,对于主政的人士而言,这并不是他们所能接受的事实。更叫人惊讶的是,如今这个传闻中的主角,居然还堂而皇之地带着女子准备到骏府去……当然,这些钱并非你偷盗或从年贡当中贪污所得,而是因为你开采黄金的技术出众,再加上五五分帐的制度,所以你才会拥有享用不尽的黄金。不过,像冈本大八那样的人却不会想到你所曾经付出过的努力,而只会因为你拥有这么庞大的财富,但他却一贫如洗而感到愤恨不平。这种嫉妒的心理,往往是导致社会紊乱的原因……如此一来,在主掌政道者的眼中,你们岂不成了必须尽速铲除的毒草吗?更何况你现在正是声名大噪之时,一旦前往,岂不等于自投罗网?当然,如果你执意前往的话,那么我也不便阻拦。不过我必须先告诉你一件事情,据说骏府方面已经决定将冈本大八处以烤刑,至于有马晴信究竟是该切腹自尽或是贬为平民,则还在议论当中。”
政宗轻描淡写地说道,然后仰头喝尽杯中的酒。相反地,长安却于刹时变得血色全无。
(果真如此,那么现在我还能到骏府去吗?……)
对长安而言,明知情势对自己不利,却硬要置身其中固然是愚不可及的行为,但是主君忠辉不断地在背后催促,确实也有其非去不可的理由。
如今,新西班牙方面已经派了使者威斯卡伊诺前来,自己这一方面当然也应有所回应才对。
否则一旦这位将军的谋略和数十万天主教徒、关原的牢人连成一气,侵入大阪城拥护秀赖为王,那么天下必将再度大乱……
“殿下……”
长安再度拿起酒杯,试图压抑内心下断起伏的波涛。
“那么伊达殿下,你认为长安……如果现在我前往骏府,为忠辉殿下徵求建造大船的许可或争取给与大阪城的承诺,是一定会被逮捕的喽?……你是这么认为的吗?”
“正是如此!”
政宗爽快地答道。
“你不是经常用高价去买女人的吗?任何事情做得过度,往往就会招致毁灭。也许你认为这是一种风雅的作风,但是因为花钱买女人而影响到政道的运行,甚至因而招致刑罚,倒也称得上是史无前例的创举。由此看来,称你为色道之中的英雄豪杰倒也当之无愧啊!我相信直到百世之后,人们仍会因为你迷恋心爱的女子而甘冒大不讳的勇敢作风,而封你为色道大明神。”
“殿下!你已经说过太多讽刺的话了。”
“哦?你觉得这些话很刺耳吗?其实我还蛮羡慕你的呢!我经常在想,你一个晚上到底要换几个女人才够?”
“殿下!”
长安的声音裏流露出一股不可思议的急迫感。
“上总介忠辉大人是个年轻气盛、不肯稍加等待的大将啊!”
“不要藉故转移话题!听说你每天晚上都和不同的女人睡觉,是真的吗?”
“女人……说到女人……我大久保石见守长安……并不是一生下来就想要成为色道大明神的。”
“废话少说。难道你每次都带着一群女子浩浩荡荡地到各地去的作风,其实只是一种表演技巧?”
“我倒宁愿你说我大久保长安……是个率先航行世界之海的先知先觉者。”
“哦?那么你会不会觉得自己玩女人玩得太过度了?”
“求求你!到底是建造大船或让渡大阪城呢?请你给我一点意见,好让我对上总介忠辉殿下有所交代。否则的话,长安我……真的已经无路可走了。”
长安从未像此刻这么低声下气过,而且语气也从未如此真诚过。在过去,如果有必要的话,他会不计任何代价胁迫对方,甚或卑躬曲膝地谄媚对方:然而在内心深处,他却非常地鄙视对方,而且深信自己能够轻易地将对方玩弄于股掌之中。
这样的长安如今之所以肯对政宗表示顺从,乃是由于他察觉到自己已因冈本大八事件而卷入危机当中。
想到这裏,政宗不禁噗哧一声笑了出来。
“长安,你的智慧和日本的黄金一样,是无穷无尽的啊!”
“不要再挖苦我了……现在我知道一个人的思虑程度,是不能由年龄来决定的……不错,正如你所说的,我的确是太过喜欢女人了。下过,这是由于我年轻时所经历的不幸遭遇而产生的报复心理……好吧,我坦白告诉你。当我还年轻时,凡是我所想要的女子,都会……都会被那个人夺去,所以我才会产生报复的心理……”
“你所说的那个人是谁?”
“就是鼎鼎大名的武田信玄。信玄公爱好女色的程度绝对不亚于我,所以才会招致武田家的灭亡。但是他曾经告诉我:长安,你看着吧!像我这样的人,总是会有数十名自己心爱的女子陪侍在身边……”
政宗摇摇手打断长安的话。
“够了!现在请你告诉我,你是真心地想要降服于我吗?”
“那当然,我保证绝无半点虚假。经过冈本大八事件以后,我已经彻底了解到,虽然我大久保石见守长安基于报复心理而经常带着一群女子浩浩荡荡地游走四方……但是最后她们却可能成为我遭人报复的工具。”
“很好,只要你知道这一点就好了。现在请你记住,今天晚上你生病了。”
“什么?我生病了?”
“是的!以年龄来看,就说你中风好了。然后你就以休养的名义返回八王子的家中,一直待到我说痊愈之后,才可以公开露面。当然,我会立刻派人把这个消息送到越后去。”
“原来如此!那么就只好让焦急的忠辉大人继续等待喽!”
“不这么做的话,事情永远无法摆平。事实上,不论是建造大船或夺取大阪城……只要你一提起这些事,必然会招致大御所的愤怒,届时恐怕越后的七十万石瞬间就会化为乌有……这是我个人的看法。”
“咦?这……这是为什么呢?”
“长安,你还不了解吗?大御所根本无意歼灭秀赖,但是万一大阪城落入天主教徒及串人大名的手中,那么后果就不堪设想了。为此,大御所想必也正陷于苦思之中。在这种情况下,任何想要夺取大阪城的人,当然也包括上总大人在内,都会被他击溃。”
“那么大阪城将会永远属于秀赖喽?”
“这倒未必。总之,城最后一定会交出来,但是并不是由任何人去收取……这是我的看法。将来很可能会设置一个城的代理官,并令其永世成为江户的出城。总而言之,有关大阪城的未来,是绝对不会由任何人接管的。反而是……”
“反而是……”
“有关造船的事情,我已经和将军家谈过了。目前可以确定的是,建造的场所绝对不会是在越后。”
“那么……是在仙台、你的领域内喽?”
政宗并未直接回答这个问题。
“在不久的将来,你就会知道了,可能是和你生病的期间互相配合吧!等接到我的通知之后,你再前往越后去谒见忠辉,然后告诉他已经徵得建造大船的许可。我的智慧和你不同,凡事都会事先仔细地加以计划。”
“真是惶恐之至。”
“既然你已生病,就不能再接近女人。一个中风病人如果还要和女人狂欢的话,那么必将丧失性命。你该知道,经过冈本大八事件以来,重臣们都将目标指向你的浪费,因此你一定要多加忍耐,做一个最合作的病人才行。”
“我、我知道……我会照你的吩咐去做……希望能早日获得建造大船的许可。”
政宗闻言不禁放声大笑。
“你大概还不知道吧?为了这件事情,我只得含泪把你献给我的玛丽99lib?亚让给威斯卡伊诺了。”
“什么?你把自己的爱妾玛丽亚……?”
“正是!如果让威斯卡伊诺任意地在近海一带进行测量工作,必将对我们造成很大的困扰。”
这时他的眼中突然流露出些许寂寞的神色,但随即又放声大笑。
“现在威斯卡伊诺可能正在仙台城的某处,一边去了喝着浅贺屋所酿造的清酒,一边如痴如醉地吸吮玛丽亚那香醇诱人的双唇吧!哈哈哈……”
四
大久保长安抵达江户之后,果然不再朝着骏府出发。
表面上他是在回到自己位于八王子的家中时,因为突然中风而致无法行走,只得遵照医生的嘱咐,待在家中静养。依照先前的计划,这个消息很快地便传进正在越后的忠辉的耳中。在这种情况之下,即使是性情急躁的忠辉,也不得不稍加忍耐。
不久之后,长安在八王子的家中迎接正月的来临。就在此时,突然发生一件令他感到吃惊的事情。那就是有马晴信的家臣居然修书给自己的儿子藤十郎,请他帮忙援救晴信。
事实上,这项救援活动的触角也延伸到伊达政宗处,因此与晴信交往密切的长安,当然不可能独漏。
“哦?毕竟还是来了……”
“是啊!冈本大八这家伙是本多正纯大人最宠爱的同心。”
在长安的眼中,年逾四十的儿子藤十郎是个信守义律,而且诚实不阿的人。
“有马大人如此轻视本多上野介,实在是个不可饶恕的错误。据我所知,上野介大人曾经表示,在其手下冈本大八被处以极刑的同时,断然不会容许有马晴信侥幸逃过一劫。”
“是吗?他们居然互相勾心斗角起来!”
“目前唯一能够压制大御所的执政本多正纯之气焰的,唯有重臣中的重臣大久保忠邻。但是能够说动忠邻的,却只有最受大御所爱顾的大久保石见守。因此,孩儿希望父亲能够鼎力相劝,否则一旦下达切腹的命令,那么事情就没有挽回的余地了。为此,孩儿特地命人送信至八王子来,还望父亲不吝伸出援手……”
长安一语不发地望着身旁的火炉。
在他的想法裏,这是一个非常重大的政治问题。
由于自己的属下出现了冈本大八这个不肖之徒,因此本多正纯很自然地会把这次事件当成“纲纪肃正问题”来处理。
“既然大八按律应遭火刑,那么企图以贿赂方式求得加俸的有马晴信,也不能轻易饶恕。”
不过,由于一向与本多正信、正纯互为政敌的大久保忠邻自从恸失爱子之后,即变得意兴阑珊,极少登城。因此若想活动大久保派的势力,就必须藉助长安之手才行。
(问题是,现在我也是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啊……)
正当长安这么想时,其子藤十郎又乘机进言道:
“父亲大人,你可千万轻忽不得啊!这件事情之所以会牵扯上你,完全是本多那帮人所策划的。”
“什么?他们把我石见守也牵扯进去了?”
“是的!如今坊间盛传冈本大八自很久以前,就经常私下和你见面。”
“真是可恶!大八这个人别说是见面,我连听都没有听过啊!”
一顿抢白之后,长安又接着问道:
“传闻到底是怎么说的?”
“他们说,父亲为了刺探本多一派的内情,因而送钱给大八,好让他沉迷于浪荡的生活。”
“连、连这种事情也有人相信?”
“所谓无风不起浪嘛!他们说父亲由大八那儿获得了许多情报,然后又把情报转手卖给他人……因而使得下司大八养成放浪形骸的癖性。为了支付庞大的开支,冈八只好铤而走险,意图以欺骗的方式从有马晴信处取得财物供其挥霍。由此看来,有马大人之所以身陷囹圄,乃是由于父亲太过奢侈的缘故……”
“够了!这就是一般的传闻吗?”
“是的。对于这点,父亲绝对不能大意。”
长安露出苦涩的表情沉默不语。
长安的子女人数颇众,但是到底有多少,甚至连他自己也不太清楚。而且他的子女遍布各地,例如石见、佐渡、伊豆、甲州等地都有。
真正在他脑海裏留下深刻印象的孩子,只有七男二女。他的正室乃池田辉政一族,亦即本愿寺显如上人的侧臣池田赖龙之女。
不过,此女并非长男藤十郎及次男外记的生母。至于三男,则成为青山成重的养子。当然,这三个孩子的生母并非同一个人。
正室池田氏出生于本愿寺,是个非常虔诚的天主教徒,而这也是长安对天主教深感兴趣的原因。不过,他和夫人之间的感情不融洽。
长安的纵情酒色,使得正室池田氏对一夫一妻制的信仰愈加坚定,乃是无可厚非的事情。
至于如今长住在八王子家中的藤十郎之妻,则是在正室池田氏的恳求之下,自同为天主教徒的信州深志(松本)城主石川康长处娶来的媳妇。石川康长即是在家康与秀吉对立的时代,为了不使双方互相残杀而暗中自冈崎城走访秀吉的石川数正之子。换言之,藤十郎夫人乃是数正的孙女。而居中撮合这桩婚事的,则是最近热中于天主教的大久保忠邻。
由于家庭方面的问题,因此原以为只要托病躲在八王子的家中,就可以高枕无忧的长安,突然觉得这裏并不是一处令人愉快的居所。
虽然长安和正室池田氏之间育有二女(目前都还年幼),但是自从丈夫因为中风而返回家中静养以来,池田氏始终不肯让女儿与父亲见面。
池田氏的美貌颇负盛名,外表据说与武田胜赖的生母诹访氏极为相似,是武田遗臣私下所仰慕的正夫人。不过在信仰方面,她却明显地故意与长安为敌。当然,这也正是导致长安日益沈迷于酒色的恶性循环之主因。
总之,回到八王子家中的大久保石见守长安,就好像被抛在雪地裏的青蛙一样。
由于妻子、媳妇、女儿都下搭理他,因此长安觉得此刻的自己,有如被上帝遗弃的孩子一般。
“好冷啊!藤十郎!我实在受不了了,咱们父子俩来喝一杯吧!”
虽然明知周遭的情势对自己不利,但是长安却不愿为这些事情烦心,于是以带着恳求的眼光望向儿子,希望他能陪自己畅饮一番。诅料他的话刚说完,其子藤十郎就立刻义正辞严地斥责道:
“绝对不能再喝酒了。”
他的眼中闪着怒火。
“人都中风了,还想喝酒……你应该自己多加小心才对!”
“笨蛋!酒是……酒是百药之长,难道你不知道吗?或者你宁愿看到我的身体被冻僵?好了,赶快拿酒来吧!”
藤十郎以含怨的眼神望着父亲:
“先让我和家人商量、商量再说吧!”
说完立即站了起来。这时,长安不禁抱头叹息:
“说什么正月嘛!既没有酒、又没有女人,这种生活我怎么受得了呢?”
但是目前他所能做的,就是等待政宗的通知……没有政宗的通知,恐怕他的病永远都无法痊愈了。想到这儿,哭笑不得的长安突然觉得有股寒气沁入心田。
五
整个正月当中,政宗都过得非常忙碌。除了按照往例登城之外,他还在江户的家中举行年中行事。另外,由于大久保长安托病躲在八王子的家中,因此政宗也就义不容辞地负起照顾女婿忠辉的责任。
在这段时间裏面,他曾两度派遣使者前往越后。第一次是通知长安发病的消息,第二次则是告诫忠辉绝对不能直接写信给家康。
如今大御所家康一定正为如何平稳地将秀赖自大阪城移往其他地方而绞尽脑汁,再加上冈本大八事件余波荡漾,因此根本没有多余的时间来考虑忠辉的意见。
在这种情况下,与其正面面对家康,不如针对建造大船事宜,先行拟定计划,并且耐心地等待适当的时机较好……这是政宗对忠辉的劝告。
到了正月十五日——
于新年期间二度登城拜访的政宗,特地透过柳生宗矩提出谒见将军秀忠的请求。
当然,政宗的目的是想透过秀忠了解一下骏府的现况。
“虽然大御所已经七十一岁了,但是身体却还十分硬朗。为了表示祝贺之意,我计划在今年春天亲自前往骏府向他请安。另一方面,我也希望当面向他请教,对于威斯卡伊诺之事究竟有何打算。”
藉着这次的招呼,政宗已把将军秀忠完全纳入掌握之中。
“敢问将军,你对答应让威斯卡伊诺在日本近海测量一事,是否感到后悔呢?”
“这个嘛!”
秀忠很快地步入政宗事先设下的陷阱裏。
“虽然这件事情决定得太过草率,但是这些从西洋诸国来到近海进行测量工作的人,看起来并不像是敌人,怎么能随意把他们赶走呢?”
“是大御所这么告诉你的吗?”
“那当然!不过据我所知,这是三浦按针所提出的忠告。他认为如果不允许他国在近海一带测量,那么对我国而言,将是一大耻辱。”
“哈哈哈……”
政宗状极轻松地笑着。
“既是如此,我也就安心了。事实上,我所要告诉你的是,那家伙虽然是以测量为由来到我国,但是现在却正在仙台的某处接受美人的测量呢!不瞒你说,我早就拟好了计划,绝对不会让他随意测量的……”
“什么?计划……到底是什么计划呢?”
“你绝对想像不到的。我准备暗中破坏他所乘坐的船只,藉此迫使他在此地另造新船。”
“什么?故意破坏他的船,好让他在此另造新船……”
“是的。船只遭到破坏以后,他当然必须另外建造新船才行……届时只要徵得将军的允许,派遣船手向井将监及其手下的船工一起帮忙,就可以学会建造洋船的技术了。对我方而言,这是一个千载难逢的机会,不是吗?”
“嗯!”
秀忠非常严肃地思索着。
有关建造洋船的技术,日本已经从先行渡海前来的英人威廉?亚当(三浦按针)及船长杨约斯那儿学到了一点皮毛,目前仍在摸索阶段。
事实上,家康之所以邀请威斯卡伊诺前来,学习造船技术也是其中的一个目的。
“你想这件事情能够极为巧妙地进行吗?”
“那当然,我愿意对此事负起全责……”
政宗很有自信地拍着胸脯笑道:
“不过,如果不能获得将军的许可,那么恐怕我的脑袋就得搬家了。建造大船是被明令禁止的行为,就好像随意构筑城郭会获罪一样……”
秀忠果然中了政宗的激将法。只见他“哈哈哈……”地纵声长笑,然后毫不在意地说道:
“伊达大人,你想我怎么会处罚你呢?但是,万一对方在提出建造新船的要求之余,又想继续测量任务的话,那该如何是好?”
政宗再度拍着胸脯说道:
“果真如此,我们就把他赶回新西班牙去。”
“哦,他会乖乖地回去吗?”
“我们可以藉着开采金鑛的分配方法未能达成协议,而他的船只又遭到暴徒破坏为由……再加上他对工作又不够勤奋……以这三个理由要求威斯卡伊诺尽速返国,谅他绝对不敢有任何异议。”
“这么说来,我们既可以阻拦测量工作,又可以学得造船技术,真可以说是一石二鸟之计喽?”
“不,光是一石二鸟的智慧还不够。事实上,我们还可以一石三鸟,甚或一石四鸟。”
“一石三鸟?一石四鸟……”
正直的秀忠不禁瞪大了双眼。
“愿闻其详!一旦我了解了以后,相信就不会和禁造洋船的法令有所抵触了。”
“如果将军同意,那么船上应该还有另一名乘客,而这也正是一石二鸟的功能所在。”
“你所说的二鸟是指?”
“是的。我希望你答应让浅草医院的索提洛同船前往罗马。”
“这……”
“罗马是天主教的大本营,而镇守该地的教宗,则是当今世上唯一能够压制住西班牙王菲利浦野心的人。经由索提洛,可以打开教宗与日本直接贸易的通路,同时还能封锁菲利浦王的侵略之道……这么一来,可就是一石三鸟了。”
秀忠依旧茫然地沉吟着。对于促进国内政治不遗余力的他,觉得政宗所说的这一番话,有如仰望彩虹桥般地遥不可及。
“那么……如果真的这么做的话……就能安心地和南蛮进行交易了吗?”
“正是!这就是所谓的第四鸟,亦即派遣使者前去谒见菲利浦王。”
“哦?这就是你所谓的一石四鸟吗?”
“是的。不过,要想找出适当人选并不容易。”
政宗佯装陷入苦思,而未直接说出忠辉的名字。事实上,目前的问题是,秀忠能否打破禁止建造大船的法令。一旦获得许可以后,则有关人选的问题,自然还有很多时间可以商量。
“你觉得如何呢?将军?你同意政宗这个一石四鸟的提案吗?我所谓的四鸟,第一是指赶走威斯卡伊诺的船,第二是把索提洛送往罗马的船,第三是迫使菲利浦王放弃侵略日本野心的船,第四是指站在对等的立场上,能够确保我国航行于世界之海权利的船……若再加上学得造船技术一项,则为一石五鸟……相信将军一定也很高兴有如此高明的计策才对。此外,我还准备等春天一到,就立刻赶往骏府,当面向大御所提出这个建议,不知将军意下如何?”
秀忠不安地调整坐姿,但却始终保持沈默。看来,他正慎重地再次考虑政宗所说的话呢!
“的确,这果然是一石五鸟的绝妙好计。”
略加思索之后,他情下自禁地发出感叹的声音。
“很好,这个计划称得上是天衣无缝。既然建造大船的目的是基于遣返南蛮人的特殊事例,那么我就答应你的请求吧!”
“喔,那真是太好了!”
政宗大大地行了个礼。
如此一来,有关女婿忠辉想要乘着混乱之际,在建造大船与取得大阪城之间做一选择的建议,也就不必勉强提出了。
(但是,船只绝不能在越后建造。)
想到这裏,政宗很快地转移话题。
六
“对了,有关冈本大八的事情,究竟是如何处理的呢?”
“唉,这件事情实在非常棘手。”
“据说已经决定对大八处以火刑……我的家臣之间有这种传闻。”
“不瞒你说,如今大八事件已经和天主教问题合而为一了。”
“大八和天主教?……这是否就是所谓明珠暗投的问题呢?”
“也不尽如此!事实上,大八是天主教徒,而有马晴信也是天主教徒,因此目前骏府方面正在议论纷纷,试图了解天主教和纲纪废弛究竟有无关联。”
“你是说,天主教和贿赂之风盛行……”
“正是如此!据我所知,天主教的教义之中,有所谓的殉教。如今由于天主教的势力日益扩张,因此殉教观念也已形成一种牢不可破的信仰,深植于每一位教徒的心中。他们认为人遭处死之后,会很快地返回上帝的身边:所以处刑对他们而言,是一种幸福的召唤……这种教义由一批侵略尖兵负责广泛地散播民间。换句话说,有马之所以忘记自己的身份,大八之所以四处横行,全是由于这个教义使然。因此,光是处罚这两个人,并不能彻底斩断导致教义混乱的根源。”
“那么,你认为应该怎么做……才能斩断混乱的根源呢?”
“事已至此,恐怕不得不明令禁止邪教了……能够为了上帝而舍弃生命,就好像为了神佛而不顾个人生死的一向宗徒一样,随时都可能引发暴动,使天下再度大乱……换言之,只要巧妙地利用这些宗教狂,就可以使天下陷于混乱当中。而利用教徒对宗教的狂热进行不当的活动者,即是所谓的邪教,必须立刻加以禁止……”
听到这裏,秀忠的表情逐渐变得灰黯,甚至连语气也变了。
“我告诉你一件秘密,最近这几个月内,骏府城中已相继发生了九次纵火事件。幸好每次都有人及时发现,才不致酿成巨祸。但是令人觉得奇怪的是,第九次发生火灾时,火势居然延烧至厨房大黑柱的天花板附近。”
“什么?连手都构不到的粗大黑柱居然也……”
“正是。据说纵火的凶嫌,是一名年轻女子,同时也是经常来往大阪城之间的天主教徒。据她供称,由于大多数的天主教徒都认为,一旦德川父子取得天下之后,必然会接纳英国及荷兰方面的邪教,而将天主教徒流放至国外,因此上帝特地命她前来烧毁骏府城,让大御所葬身火窟……你说她是不是疯了?人有宗教信仰固然很好,但是一旦过于狂热,则应及早加以禁止,以免酿成大祸。当这件事情传出之后,金地院崇传等人就很生气地逼迫上野介这么做。”
这一次轮到政宗在那儿低声嘟喽着。
政宗曾经自索提洛处学到天主教的敦义。事实上,如果不是有人因为某种野心而利用此一信仰的话,那么教义本身根本不具有任何危险性。
(难道有人想要利用这些宗教狂热份子……)
但是不论如何,冈本大八事件已由原先的纲纪问题,扩展为天主教的问题了……
“那么,大御所是怎么想的呢?”
“他说:这可恶的上帝……除了苦笑之外,他也只能设法压抑城内百姓们的信仰。不过,伊达大人,依你这么聪明的人来看,到底为什么会发生这种事呢?”
听见秀忠的询问之后,政宗不禁为之语塞。
既有信仰,难免会产生一批狂热份子。但是这名女刺客不但经常在大阪出没,而且还如此接近家康的身边,因此绝对不能等闲视之。
(的确,这个问题已经演变到急待解决的地步了。难道忠辉的直觉是对的……?)
如今,政宗已经分下清楚这件事情的因果关系了。
愚不可及的冈本大八事件,已经发展为争论双方成败的纲纪问题。从某一方面来看,这次事件会导致一位有力的天主教大名遭到被杀的下场,已经够不寻常了,结果居然还演变到可能迫使日本政府颁布全面禁止天主教的命令,这实在是令人匪夷所思。
(原本只是一件小事,结果却被绘声绘影,以致弄到这步田地……)
“这么说来,大御所也同意禁止天主教的说法喽?”
“依我看来,目前的情形是演变到不得下采取这种做法了……”
“真是令人感到遗憾!那么大御所他……丰太阁之所以禁止天主教,主要是由于南蛮人将九州一带的百姓和渔夫卖到奴隶船上去,因此可以理直气壮地禁止天主教在国内传教。至于这一次,恐怕就很难找到充份的理由了。”
“这些意图刺杀大御所的歹徒即使不幸被捕或遭到处决,也会认为这是殉教,因此反而满心喜悦地赴死。在这种情况下,我们又该如何是好呢?……”
“政宗深感遗憾的,也正是这件事情。一旦大御所果真因而禁止天主教徒的一切活动,那么旁人必然会以为他是因为害怕大阪方面的刺客,所以才禁止天主教……”
“哦?这么说来,伊达大人你是反对禁止喽?”
“反倒……这倒不尽然,事实上我只是觉得非常遗憾。宗教和贸易毕竟不同,因此如果对开放国内门户不遗余力的大御所之见解因此事而遭到扭曲的话,那么……那么首先必将招致大御所害怕大阪份子之活动的批评。如此一来,恐怕会损及大御所的威名。”
“嗯!”
秀忠再度陷入思考当中。
“这么说来,还是应该依照崇传等人的建议,全面禁止天主教才行喽?”
“全面禁止……”
政宗仿佛不敢置信似地重复道。
一旦实施全面禁教的话,那么这就不再是别人家的事情了。因为除了忠辉夫妇之外,连伊达家的夫人本身也是一个非常虔诚的天主教徒。再者,藩国内部的天主教徒也有日益增多的趋势。政宗认为,禁止令的颁布就有如火上加油一般,只会使情况变得更糟。
“哈哈哈……真是奇怪的事啊!”
政宗故意轻松地笑道。
“这件事情已经徵得大御所的同意了吗?一旦同意了,那么这些叛徒将会环伺在大阪四周,使事情闹得更加不可收拾。这原本只是一件小事……一件非常小的事情……结果却演变成政治事件。”
“小事……?”
“是啊!即使真要禁止,也应该由各大名自己去做,才是上上之策。否则一旦太过在意这件事情,则徒然使得将军沦为他人的笑柄。”
“可是,那些老臣们都……”
“那么只需在骏府府内颁布禁止令就可以了……否则将会有损大御所的威名。这些宗教狂热份子就奸像重病患者一样,在上位者愈是施加压力,他们的病症就会愈加猛烈。以织田信长公为例,不就因此而必须终生与本愿寺的一向宗徒对抗到底吗?……这些宗教狂热份子一旦具有殉教之心,则对政治根本毫不顾虑。”
“是吗?只需在骏府领内颁布禁令就可以了?”
“是的。这么一来,大御所也能保持安泰。更何况,现在还不是全面禁止的时候哪!不瞒你说,我正准备前往骏府,把这件事情告诉大御所呢!”
“是吗?嗯,也许这样反而比较好吧?的确,现在只要稍有差错,很可能就会立刻引发一场大骚动……”
政宗苦口婆心地将这件事的不利之处一一对秀忠说明。因为一旦幕府颁布了禁止令,则诸大名就必须奉命行事,不得稍有违抗。
但是,信仰往往会使人将现实利益置之度外,因此一旦再与其他的不满要素相结合,那么就可能会引发全国性的暴动。
秀忠郑重其事地侧耳倾听,好几次点头表示同意。
七
秀忠在整理了幕府方面的意见之后,又在三月十一日以处理要事为由,从江户出发前往骏府。在这前后,政宗也曾多次向家康阐述自己的意见。起初家康坚决不肯承认自己的决定太过草率,但是等到秀忠抵达骏府之后,情况却突然急转直下。
冈本大八于三月二十一日在安倍川原遭到火刑,翌日(二十二日)有马晴信也被削去封地,流放至甲斐一带。下过,其子仍然获准继承原有的家业。
有关对天主教徒的严格审问及禁教之议,最后则决定只在骏府领内实施。
刚刚返抵江户的政宗在听到这个消息以后,总算放心了。
将军秀忠说服家康仅在骏府领内禁止天主教后回到江户,是在四月十日。
至于建造大船的事情,将军秀忠也从家康那儿得到了肯定的答覆。
“这么一来,我就可以通知长安他的病已经痊愈了。”
当政宗这么想着时,绝对不会想到在这一年当中,国内居然四处弥漫着紊乱的气氛。
首先是流放甲斐的有马晴信于五月六日奉命切腹自尽,接着是吕宋为了拓展贸易而派遣船只来到日本。
当手捧荷兰王的国书来到日本的使者,将丰臣秀赖与葡萄牙密谋一事告诉家康时二乐都大佛殿的重建工作已经告一段落了。
关于密谋的内容,当然就是西班牙和葡萄牙的旧教徒意图勾结秀赖,合力打倒德川政府,使日..本成为其殖民地。
当此之际,甚至连家康的信心也开始动摇。
到了这一年的年末,江户府内终于颁布“禁止天主教”的命令。
这件事对政宗而言,绝对不是像隔岸观火那么轻松。毕竟,浅草医院的索提洛正面临极大的危险。事实上,除了政宗以外,就连打算集结全体教徒的大久保长安及其有意拥为天主教徒统帅的松平忠辉,也都随时可能被白刃刺进胸膛。
在这个紧张的时刻裏,来自全国诸藩的信徒们为了徵询忠辉的意见,已经秘密地来到了越后。
家康交出写给荷兰王的回信而来到江户,是在同年的闰十月二日。
其时江户方面已经决定藉町奉行之手,全面逮捕天主教徒,于是在很短的时间裏面,索提洛及其同志全都遭到逮捕。
事实上,起初家康并不准备将这些教徒处以极刑,而是希望他们能改信其他宗教。不过,对一个教徒而言,要改变其宗教信仰简直比登天还难。
当时与索提洛一起被捕,并于翌年庆长十八年(一六一三)八月十六、十七两天因为拒绝改信其他宗教而遭到处刑的殉教者共有二十三人。到了九月七日,殉教者人数又增加了两名。
在日本方面看来,这些人乃是邪教的狂热份子;但是从天主教方面来看,却认为他们是能够坚持正确的信仰,肯为上帝奉献生命的殉教者。
根据记载,这些殉教者包括:
约亚金勘助、安东尼奥与兵卫、约翰源助、汤玛神田、雷欧小崎
尼卡尼尔笹田、鲁卡神田、编缮书田边、玛可喜左卫门托马喜右卫门
约亚金喜左卫门亚科布荣藏、里奥作内、约翰藤四郎、马可幸肋
尼采尼尔弥藏、马其亚基新五郎、亚科布弥四郎、达尼亚诺茂助、约亚金源助
约翰水户、路易神田、葛雷里歌雷与兵卫等
关于路易斯?索提洛是否也包括在这批殉教者之中,由于他并没有日本名字,因此无从得知,但有人认为他就是“路易神田”。在这些殉教人士当中,如以职业别来看,则多半为工人、商人、侍役及牢人。在这次禁敦行动裏,共有二十五人遭到火刑,至于被逮捕者,则多达数十倍之众。
在这段期间裏改信其他宗教的人,一律称为“转教徒”。从表面上来看,这次与信仰有关的镇压行动,似乎颇具成效:但是从另一方面来看,却是政治上的一大瑕疵。
有过多次暴动经验的家康,为什么会容许这bbr>种事情发生呢?
在浅草兴建了免费的贫民医院、对其他人都敬而远之的癞病患者给予亲切照顾的索提洛,赢得了多少贫困百姓的心啊!
因此,当索提洛即将被处以火刑时,就连伊达政宗也不断地奔走,希望能够救他脱险,不过这是后话……
听到天主教徒被捕的消息之后,比索提洛还要担心的,是闲居在八王子的假病人大久保长安。
这时,他们已经准备建造大船了。
担任御船手奉行的向井将监及其手下的船工人们来到伊达领内的牡鹿郡月之浦,准备开始造船。这艘长十有八间、宽五间半、高十四间的巨船,可以容纳两百名以上的乘客,自由自在地航行于世界之海……政宗相信这么一来,忠辉必然会非常满意。
虽然当时并未决定由松平上总介忠辉担任日本国使,不过在船只建造完成以前,还有非常充裕的时间可以讨论这件事情。
“这么一来,殿下终于可以安心了。”
对于忠辉的任何询问,长安都能详细地加以说明。但是就在他刚做好心理准备之际,其子藤十郎却带来了天主教被禁的消息。
“什么?町奉行的岛田大人逮捕天主教徒……?”
由于已经和社会隔离了很长一段时间,因此长安无法想像原本极为单纯的冈本大八事件,居然会导致天主教被禁。不过,长安很快地就掌握住事情的来龙去脉了。
“为什么……大御所居然……这一定是荷兰人从旁挑拨所致……”
“据说徘徊在大阪附近的天主教徒为了取得大御所的首级,曾一再地潜入骏府城内,并且九度纵火,因而才会导致天主教徒被捕。”
同为天主教徒的藤十郎说:
“这真是一件很麻烦的事情。只因为自己和大阪方面不睦,结果却使得毫不相干的信徒们受苦受难。”
“哦?那个……那个纵火者也是天主教徒吗?”
“是的,他们认为她是天主教徒,所以才开始逮捕教友。不过,我认为这只是传言罢了。”
“这么一来,我也不能置之不理喽?不,我不能再像这样……像只病猫似地躺在床上,既不能喝酒,又必须坚守一夫一妻制的教义,未了甚至还可能被迫改信其他宗教:如此一来,我还能做什么呢?好,今天我已经痊愈,我要起床了。为了庆祝我能够下床,赶快拿些酒来,并且派几名女子来陪我饮酒。你等着瞧吧!我大久保石见守长安很快就要从病床上起来,因为我比任何人都关心索提洛神父的安危。事实上,索提洛就是来到日本的上帝之化身。”
话刚说完,长安随即由床上跳了起来。
实际上,他除了担心索提洛的安危之外,更关心忠辉的事情。
忠辉夫妇的信仰并下像长安那么表面化,而且为人行事又缺乏融通的政治手腕。他们坚信,唯有虔诚地信奉上帝,才能赢得国内信徒们的信赖:同理,如果不能成为单纯之信徒所拥戴的对象,那么对国家就毫无任何利益可言。
因此,一旦他得知江户府内开始逮捕天主教徒的消息以后,必然会站在个人的立场上,坚决反对父兄的作法。
(这对我而言,是很重要的一件事……)
坚持己见的结果,可能会使他陷入政治的陷阱。
“反对自己的父兄,而与天主教徒勾结,企图谋叛……”
一旦事情果真演变到这个地步,那么原先打算呈给菲利浦三世及罗马教宗保罗五世的信徒签名簿,很可能会被认为是谋叛者的签名书。
长安当下决定,起床后的第一件事,就是去见政宗,请他设法营救索提洛。至于自己,则必须马不停蹄地赶往越后,及时封住忠辉之口才行。
“我不是说要在床上庆祝我的康复吗?你怎么还呆呆地站在那儿呢?不要被这不利的情势冲昏了头,快把八王子的同心和手代们全都找来,告诉他们:大久保石见守长安已经完全痊愈了,要他们好好地庆祝一番。如此一来,长安一定能够长久保持平安。好了,不要再畏畏缩缩的了,快提起精神来,否则我们一族的性命都将不保。”
藤十郎哑然望着父亲。截至目前为止,他还不知道父亲是故意装病。
“你真的不要紧吗?父亲!”
“笨蛋!我自一开始就没有生病啊!想不到身为人子的你,居然一点都没有察觉……赶快去准备庆祝事宜吧!”
为了扫除长久以来的郁闷,长安以自己的方式举行酒宴。
“现在不论是赏菊或红叶,都嫌晚了点。不过没关系,就当作是庆祝我康复好了。待庆祝酒宴结束后,我立刻就要出发到越后去,因此正月裏福神并不在家中。总之,我们要用吾家特有的庆祝方式,让世人大开眼界,并且把鼓手、吹笛手全部叫来,好好地热闹一下。还有,赶快派人把二公子、三公子请来。”
事后仔细想想,长安当日的焦躁,确实是脱离常轨的表现。
第二章 火烧毛虫
一
“七十一岁的家康特地由骏府前往武藏户田的川越附近游猎。由于从骏府出发是在闰十月二日,而进入江户城则是在十月十三日,因此最好于十四或十五日登城,在西之丸与他会面,不知你意下如何?”
当将军秀忠的兵法老师,同时也是重要政务秘书及其亲信大臣的柳生又右卫门宗矩修书通知政宗这个消息时,家康正在小田原附近游历。这时已是庆长十七年的闰十月,庭院中早已覆盖着一层薄霜。
“什么?为了游猎而出府……?”
在看到信的那一瞬间,政宗觉得胸口好像被人插了一把短刀似地。
(……这个老太爷似乎准备放手一战了。)
人生之路是没有顶端的。然而今年所发生的事情,却完全和家康的意愿背道而驰。因此,这时若是再不出来号令天下,则问题将会日益扩大。
不过,在他绞尽脑汁想要找出解决之道的同时,身边的大臣们却分成两派,亦即大久保忠邻派及本多正信、正纯父子一派。于是乎在对大阪的政策上,结果正如政宗所言,完全是属于家康的单人相扑表演。
为了促使秀赖离开大阪城,家康确实煞费苦心。不过,他并不想打倒丰家。
(大阪城会打破秀赖的命运……)
由于家康坚信这点,因此为了尽到对秀吉的义理,他终于决定进攻大阪城,但是在丰家的重臣当中,却没有人能够了解他的苦心。
(城会破坏城主的命运……)
一旦家康说出了这番话,则所有的非难之辞都会集中于家康身上。纵使这是千真万确的事实,但是世人的知识水准,却无法达到如此高超的境界。
“那个一向为所欲为的老爷子,怎么可以想出这种狗屁不通的难题呢?”
如此一来,反而会激起下层家臣及野心份子的愤怒,煽起反对德川政治的火苗。
秀赖毕竟年幼,根本无法体会家康的苦心,因此家康对于究竟该如何处置他,也感到十分头痛。
说到处置,在自己的骨肉当中,也有两人令他感到十分棘手,那就是秀康的嫡子越前忠直及政宗的女婿忠辉。
上述两人都生长于战国时代,是素质优异的骏马:然而在家康的眼中,却觉得他们太过勇猛,令他感到十分困扰。
秀康是将军秀忠的哥哥。而哥哥之子忠直则认为:
“当今世上应该由我来当将军才对!”
任由不满流露出来乃是人之常情,而忠辉对兄长感到不服,希望得到大阪城的心理,也是其来有自。
由于许多看似有理,但又不得不过问的问题堆积如山,因此家康的晚年过得非常痛苦。
如果深入追究原因,那么将会发现答案其实非常简单。
(因为家康已经老了!)
当秀吉缠绵病榻之际,伏见城内的明争暗斗早已趋于白热化。
家康已经年逾七十……因此问题才会不断地产生。
事实上,没有人能够永远存活于世的。
人生终究会有一死……这是不争的事实,但也往往因而导致了许多风波……
想到这裹,政宗再度看着柳生宗矩的来信。
(老爷子之所以再度锻链身体,真的是因为已经决定攻打大阪城了吗?)
果真如此,那么政宗当然不能袖手旁观。
于是他立刻命令伊达阿波带着回信,赶往柳生位于道三河岸的家中去。
“……我要再度向你挑战,一洗上次输棋之恨,因此希望阁下能够尽速莅临寒舍。”
之后他又重新阅读柳生的来函。
(七十一岁的家康这最后一战的决定,究竟会引起多大的骚动呢?……)
在这同时,也正是隐居于八王子的大久保石见守长安宣布病愈,正在大肆举行庆祝酒宴的时候。
二
“最近你很像是心情不好的福神喔,柳生。”
“我觉得伊达公也变成一个连虫都不敢杀的胆小鬼了!”
“那是因为受了柳生活人剑的影响。不瞒你说,最近我变得愈来愈喜欢人类了。”
“我们再来下一盘棋吧!”
“那敢情好,我正准备报仇呢!权右卫门,快把棋盘拿过来。还有,当我们下棋时,你就在门外守着,绝对不许任何人接近,知道吗?”
“遵命!”
领命而去的是来自柳生家,目前担任政宗小厮的权右卫门。此人在政宗身旁的侍卫当中,素有第一美男之称,至于剑术方面,则仅次于指南番的狭川新三郎。
“喏,好了!柳生,你要白子或黑子?”
“我选黑子……”
“哦?没想到你还是这种目中无人的下棋法。对了,大御所这次的狩猎也是如此吗?”
“是啊!所谓治世不忘乱世,虽然身体已经老迈,但也不能因而疏于锻链。”
“他是否准备进攻大阪呢?”
“大御所从未这么对我说过。”
“哦?那么那只大狐狸是怎么对你说的呢?”
“啊?你叫他大狐狸?不,你错了!其实他是那种连和兔子搏斗也要全力以赴的狮子。”
“狮子?好吧!即使是狮子也会老……有没有这样的俗谚呢?”
“话虽如此,但是狮子终究还是狮子,即使已经老迈,也仍旧是百兽之王啊!”
“好吧!如果我们的狮王不是为了和大阪的兔子搏斗,那么他为什么要出府呢?”
“据我所知,第一是为了探视金山奉行大久保长安的病……”
“哦?他很关心长安的病嘛!”
“那当然!大御所认为长安不可能中风……”
“什么,长安不可能中风?他为什么会有这种想法呢?”
“那是因为长安生来喜好女色,而且酒量极佳,再加上大御所经常送给他配合服用的秘药,如虎精丸和天来丹,所以绝对不可能中风。”
“柳生!”
“什么?大御所真的是这么对我说的啊!”
“哦?这么说来,他这次出府是专程为了探视长安的病喽?这也难怪,长安到底是大御所最重要的藏金库嘛!不过,方才你说第一是……既然第一是为了探视长安,那么第二个目的又是什么呢?”
“第二个目的嘛,当然是传信喽!”
“除了信上所说要我和大御所见面之外,还有其他的事吗?”
“嘿、嘿、嘿,你这右边的一角已经是死棋了。既然双方已经取得默契,那么其他的事情又何必一定要见诸文字呢?”
“不必见诸文字……?”
政宗有如鹦鹉般地重复念着柳生的话,然后恍然大悟地看着宗矩。
“第二个目的是为了见我政宗?”
“正是如此!”
“那么,为什么他下召我到骏府去呢?难道真的是为了锻链他那老迈的身体?”
“也许是吧!不过最重要的是,他想要知道你内心真正的打算。”
“什么?要知道我内心真正的打算?”
政宗拿着棋子的手不自觉地停了下来,目不转睛地望着柳生宗矩。
“大御所是不是还在怀疑我呢?宗矩。”
政宗低声地询问道,而宗矩也将视线自盘面移开。他的眼中闪着恶作剧的光芒,唇边则露出一抹令人费解的微笑。
“伊达公,你真是险恶之人啊!请问,你有什么好让人怀疑的呢?……我想在你的内心深处,可能还不承认德川天下吧?”
“你、你说什么?我的心裏……”
“大御所认为这是伊达所设下的诡计。在他的印象当中,你总是随时在注意某些地方是否发生疏漏,或是有没有让人抓住把柄,而且不断地找寻空隙、不时地蠢动着。事实上,大御所经常告诉我,只要能抓住伊达的心、矫正长安喜好女色的毛病,那么天下就太平了。”
“是吗?大御所真的这么认为?”
“你觉得呢?你是不是应该让大御所安心些?”
“是吗?你认为我政宗是在油盘附近徘徊的蟑螂吗?”
宗矩避而不答,只是很快地放下一子将左边的白棋围住,然后得意地笑了起来。
“假设大御所已经决定攻打大阪……那么在此之前,一定要先使其孤立才行。”
“那当然!”
“那么,你猜他会派谁打头阵呢?当然,打头阵的好处和打后卫的好处,是因人而异的。”
“等等,柳生!如果你再在这儿放下一子的话,那么我就没有扳回的余地了。”
“我知道啊!也好,我就让你一子吧!”
宗矩再度微微地笑了起来:
“你还记得前年大御所在葛饰猎场裏猎鹤的情形吗?”
说着又下了一子。
“当然记得!由于地面上没有划奸地界线,因此我们全都迷路了。”
“同理,战场也是没有边界的,所以现在我要在这裏下一子。”
“什、什么?这么一来我还有路可退吗?”
“打头阵的人有时会因为某种原因而撤退,藉以诱使敌人步入陷阱当中,然后再一举将其歼灭……”
政宗颓然放下手中的棋子。
“今天就到此为止吧!很遗憾我未能报仇成功。”
说到这儿,政宗好像想起什么似地站了起来。
“权右卫门,快为令叔拿些点心来,你们叔侄之间一定有话要说吧!我突然觉得肚子很痛,不奉陪了。”
三
政宗脸色大变地从座位上站了起来……对他来说,这种狼狈相是极为罕见的。
权右卫门满脸惊讶地望着叔父,然而宗矩却极为平静地层露那福神般的笑容。
“我赢了!我赢了!”
他突然兴奋地拍膝大叫。
政宗快步来到起居室,然后大声叫着伊达阿波的名字。
“阿波,我有急事要你去办!赶快派人到八王子去告诉长安,最近大御所会亲自前去探病,要他乖乖地躺在床上,绝对不能露出半点破绽。”
“那么信呢?”
“笨蛋!这是口谕,哪裏需要写信呢?长安会耍什么伎俩,我只要看一眼就可以知道了,所以你一定要警告他绝对不可轻举妄动。”
待阿波快步离去之后,政宗突然像泄了气的皮球似地瘫在椅上,两眼茫然地望向天际,甚至连侍女拿着火烛进来、小厮拿着炭炉进来也毫无所觉。
(家康还在怀疑我……)
不!应该说是自己打从心底不肯承认家康拥有天下。虽然这是宗矩对他的指责,但是经过仔细思考之后,政宗却不得不承认宗矩所言不差。
(家康一定会先我而死……)
这个想法一直盘踞在政宗的心裏。不过,这是战国人不肯服输的特性。
政宗深信,一旦家康亡故之后,必然会产生一大危机。而且这个危机并非来自外界,而是来自围绕在将军秀忠身边的骨肉至亲及近臣。
“自家骚动”,乃是古之明训,但是人类却往往无法避免。更叫人担心的是,这种情形很可能会导致天下再度崩溃。
问题可能会愈来愈糟……这是柳生宗矩的看法。
为了使秀赖自大阪城移居他处,家康最后终于决定动用兵力。和关原之役不同的是,这次他很可能会命政宗打头阵。
藉着命令政宗打头阵,即可确实了解其心态。只是这么一来,政宗的立场将会比关原之役当中福岛正则的命运更加岌岌可危。
当时正则的城池,是位于主战场附近的清洲,但是政宗却必须带兵自仙台出发,远离自己的领地才行。
立场原就已经十分不利,万一再有人诬指政宗“意图谋叛”,那该如何是好呢?……
由此看来,家康进攻大阪真正所要对付的敌人,是伊达政宗而非秀赖……因为政宗不论何时、何地,都不会对家康表示心服……老谋深算的家康,当然早已洞悉这一点。因此,他首先命令政宗出兵,然后在大阪附近将其部队包围,企图一举歼灭伊达的势力。
由于事先察知危险,因此柳生宗矩特地对政宗提出忠告。
(这么一来,事情岂不是更严重了吗?既然家康已经来到江户,那么目前最好的方法,就是先去见他,向他表明自己的诚意,并且取得谅解才行。)
然而,这件事情对政宗而言并下容易。
“家康是人,政宗也是人。”
一旦舍弃了彼此保持一定距离站在对等线上的信念,那么今后势必得要臣属于家康,完全听从家康的指示才行。
政宗茫然地望着天空,不停地咋舌。
(柳生宗矩这家伙究竟是为了表示亲切或威胁我而来的呢?……)
仔细想来,柳生之所以这么做,十之八、九是由于不愿看见天下再度引起骚动,故而对自己表示亲切。但是,他的作为却令人觉得可恨。
(如果家康真的命我打头阵,那么我根本找不出任何拒绝的理由。但是,一旦奉命出征,则主力和本国之间的联系将会为江户所隔绝:如此一来,伊达军队的生死将完全操纵在政宗的手裏。)
平心而论,第一个失算乃是出自政宗本身。政宗一向认为,年逾七十、正值风烛残年的家康,应该已经没有带头攻打大阪的力气才对。
然而他却忽略了家康是个为了义理、不惜粉身碎骨的战国人,而且他十分清楚对手的想法。
(绝不能就这么让柳生回去。)
政宗一拍双手,霍然从椅子上站了起来。
“来人哪!且慢让柳生大人回去,告诉他我将和他一起用餐。”
然而应声而来的,却是原应和叔父在一起谈话的权右卫门。
“权右卫门!你的叔父呢?”
“喔,他向阿波大人借了匹马,已经回去了。”
“什么?借马……他有没有说过还要回来?”
“不……他突然想起一件急事,于是赶到土井大炊头的家中去了。”
“土井大炊头的家?”
政宗再度瞠目结舌。土井大炊头利胜是家康的嫡子,乃众所周知的事实。此外,他也是政宗的智囊团之一。
刚从政宗口中了解端倪的兵法家柳生宗矩,竟然骑着伊达家的马,朝智囊团的家中驰骋而去……?
一定是宗矩从两人的谈话当中,想出了某种重要的计策。
“是吗?他已经回去了吗?既然如此,那就算了,明天我再亲自登门去拜访他吧!”
转身朝门外退去的权右卫门从政宗的眼神当中,发现了一丝犹豫的光芒。
四
当伊达阿波派至八王子的使者再度回来时,已经是第三天了。
然而,使者斋藤外记的报告,却使政宗的思绪变得更加混乱。
在伊达阿波的陪伴下,政宗来到大厅接见使者外记。根据外记的说法,在他抵达的前后,大御所派去探视长安的使者也正好来到八王子。
“什么?大御所在半途中就派人前去探病?使者是谁?”
“是青山成重大人!”
“青山成重……就是长安把三男过继给他当养子的那位亲戚吗?”
“对,正是他!据我所知,此人乃是旗本首屈一指的正义者。”
“哦?是亲戚……那么长安有没有乖乖地躺着呢?”
“呃、他……事实上,他正生着重病呢!”
“那家伙可真会演戏!这么说来,他是乖乖地躺在床上接受使者的探视喽?”
“事实上,使者只看到长安之子藤十郎,而没有看到他本人。”
“什么?难道你也没有见到他就回来了?”
“是的。据说长安的精神有些狂乱,因此无法见客。”
“是、是谁告诉你的?他的儿子吗?”
“是他的儿子和媳妇。而且他的媳妇还一再强调,长安已经无法了解殿下所要传达给他的意思了。”
政宗和阿波不禁面面相觑。
“长安发疯了……?”
“是啊!所有的人都异口同声地这么说。”
“他怎么会发疯呢?这话到底是谁说的?”
“根据大久保夫人的说法,在我们抵达的前一天,石见守突然宣称自己的病已经痊愈,于是召集所有的家臣,举行盛大的庆祝酒宴。”
“这么说来,是长安的家人说他发疯的喽?”
“不!当酒宴进行到一半时,长安突然说出一些很可怕的话来,因而令他的妻子感到毛骨悚然。他一边辱骂上帝……一边大口喝酒,并且叫了数十名女子在旁作陪……此外,他还不断地命人放火烧死庭院中的毛毛虫。”
“什么?庭院中的毛毛虫?现在这个时候树木全都是光秃秃的,怎么会有毛毛虫呢?”
“就是啊!那座庭院裏种了许多樱树,每年一到五、六月,毛毛虫的确很多。据说石见守非常讨厌毛毛虫,因此每到夏天,就会命人放火烧死毛毛虫。”
“哦!”
“据他的儿子藤十郎表示,长安是因为看见了毛毛虫的幻影,所以才会命人烧死它们。对于他的怪异举动,其夫人和媳妇都感到十分害怕,认为这是上帝在冥冥之中所降下的惩罚……”
“原来如此!不过,这件事实在非常奇怪。”
“而且他还不停地斥责身旁的女子,并将碎布沾上油脂,然后点燃光秃秃的樱树。由于火势太大,家人恐怕烧及房屋,因此只好将院内被烧了一半的二、三十棵樱树全部砍掉。”
“哦!”
“除了放火烧树之外,他还不断地叫着女人的名字,甚至拔刀砍死身旁的侍女,然后像个呆子似地,静静地坐在池边。直到这时,家人才敢慢慢地接近他的身边,然后把他架回屋内……”
光凭斋藤外记的敍述,政宗实在很难做成一个正确的结论。
“你是说,他发了疯,而且持刀杀死了一名侍女?”
“正是如此!他的夫人由于担心两名年幼的女儿目睹这幕惨状,于是很快地把她们带到内室去。”
政宗蹙起双眉,不断地思索着。
(在八王子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呢?……)
难道长安又在进行个人的表演秀吗?
(也许是因为长安虽然答应假装中风,但又不甘心乖乖地躺在床上,因此又故技重施,假装发疯,而实际上早已偷偷地逃离八王子了……?)
果真如此,那么长安应该会主动和政宗联络才对啊!然而事实却不然……也许是因为发生了某件重要大事,以致长安连和政宗取得联络的时间都没有吧?
“好,阿波留下来,外记你先退下。”
就在这时,政宗的脑海裏突然出现了两大危机讯号。
其一是长安担心忠辉会召他回去,因此想要逃离越后。
其二则是长安企图和大阪城内在绿色宝盒内的签名书上署名之天主教大名取得联系,然后逃离大阪。
如果是属于前者,那么身为忠辉岳父的政宗就必须负起责任;若是后者,则必然与目前正如火如荼地进行的天主教禁教事件有关,万一处置不当,甚至可能引起国内暴动。
“不论如何……”
政宗对阿波说道:
“事情比我想像的更加复杂。不过,我已经年近五十了,似乎应该重新估量自己的价值。”
“可是我认为大久保石见守是故意装疯,然后趁机逃逸。”
“哦?你也这么想吗?”
“是的,而且我猜他一定会主动跟我们联络。不过,我觉得他这个人太喜欢运用智慧了。”
“你不了解!那家伙的智慧虽高,但总是会有破绽,而且逃不过我政宗的眼睛。”
尽管嘴裏说得这么轻松,但实际上政宗的心情却非常沉重。
生命当中的许多波动,是人类智慧所无法计算的。这和宿命无关,而是和人类的呼吸规律或波涛的起伏一样,有高潮也有低潮,吉事之后总是紧跟着灾祸而来。所谓“祸福相倚”正如文字所言,有祸必有福,有福必有祸:这些变化不断地侵袭人生,因而产生了一定的波动。
只是这次的波动不论是对政宗或长安而言,都不像上升线时那么轻松。
一旦稍有疏忽,则不仅是女婿忠辉,恐怕三个人都有性命之虞。
“好,在大御所抵达江户之前,我必须再度谒见将军,将大久保长安装疯……这件事情一定要尽快让将军知道,否则风波根本无法平息。”
就在这时,一名小厮前来通报有客来访。
“启禀殿下,青山成重大人有要事求见。”
“什么?青山成重大人……”
在伊达阿波回答之前,政宗很快地站起身来,伸手制止阿波发言。
“有什么事吗?青山成重是大御所派往八王子探视长安的使者,怎么会来这裏呢?好,我这就去见他,你先把他带到大厅去吧!”
五
大久保长安目前正遭遇人生最大的伏兵,因为他必须不断地和浮现在虚空中的幻影作战。
这裏是八王子住宅中的一座仓库。由于门窗上全部加上大锁,因此明眼人一看,就知道此地乃是幽闭某人的场所。虽然门窗都已层层上锁,但是各种幻影却仍不断地破窗而入,缓缓地飘到长安的身边。
“是谁?噢,原来是阿于啊!你真是个可恶的女人,难道你不知道我最讨厌毛毛虫和山蛭吗?竟然还让山蛭来吸我的血,看来非得好好教训你一顿不可。告诉你,除非你下辈子投胎变成山椒鱼,否则我是绝对不会原谅你的。”
这些破窗而入的影像,当然不可能出现在第三者的眼中。换言之,长安是对着一些他人所看不到的东西在喋喋不休地说话,而且根本没有人听得懂他所说的话。
“为什么带山椒鱼来呢?嗯,这真是一样好东西,不信你闻闻看!”
他想要伸出左手,然而手却垂在身旁不动。于是长安又喃喃自语地举起不停抖动的右手,似乎抓住某种东西般地凑近鼻尖,像小狗似地嗅着。
“你看、你看!这是黄金的味道……这是穿梭在藏有砂金的溪流中山椒鱼的味道。这是一种吸取发自黄金脉鑛的地下灵气,进而化生为有手有脚的灵鱼。这味道不是伊豆,也不是佐渡,当然更不是来自奥州,而是来自播磨或丹波附近的新山。噢,味道好香喔!这股芳香只有在美女的两腿之间才能发现到,因此别人都误以为我喜奸女色,事实上我只是喜欢这股味道……你过来,将你身上的味道和这比一比,过来、快过来呀!”
在第三者的眼中看来,长安只是一个充满怪异之气、丑陋的疯子。除了半身不遂之外……他还发出一种奇怪的声音,而且不停地爬行、翻滚,似乎正在嗅闻女性的阴部。
世间有所谓的饿鬼道,但是对于长安这类的色情狂,又该如何称呼才好呢?……
“今晚你一定要陪在我的身边。山椒鱼……深山的灵鱼……吃了这样东西以后,即使一整晚连续和十几名女子交欢,也不会觉得疲倦。来呀,你快来呀!”
负责看护的手代绳生八之助总是难过地别过头去,不忍看见主人疯狂的模样。
(虽然已经不能自由自在地活动,但是他仍然不停地追求幻想中的女子和黄金……)
起初八之助也认为这是长安的恶作剧,并且坚信他是为了某种原因而假装发疯的。
最初长安坚持自己的病已经痊愈,并且迫不及待地召集全体家人,然后在笛声、鼓声的伴奏下举行庆祝酒宴时,一切都还非常正常。但是当酒宴进行到一半时,长安却突然露出苦涩的表情,指着同座的正室池田氏说道:
“啊,毛毛虫!赶快把它赶出去!不,赶快踩死它。”
当他这么大声叫嚷时,身体仍和正常人一样,能够自由自在地活动。
他不停地喝酒,并且吻遍所有在座的女子。或许他是故意藉酒装疯,想要乘机气走夫人……坐在末席的八之助这么判断道。
然而长安接下来的动作,却令八之助及在座诸人感到万分惊讶。
“啊,毛毛虫!赶快把它赶走!”
吹笛的十阿弥拿起长安最引以为傲的黄金酒壶为他斟酒,趁机大献殷慰。
“十阿弥,是你啊!注意、注意,这裹有山椒鱼的味道喔!”
长安用力地歙动鼻子闻着酒味,然后把酒杯拿在手上,绕着房内爬行。
“有山椒鱼喔!这裏躲了一条山椒鱼吔!”
接着他爬到与妻子池田氏并排而坐的藤十郎之妻石川氏的面前。
“在这儿!它就藏在这位美人儿的两腿间。”
说完他突然把禄山之爪伸向石川氏。
直到此刻,绳生八之助才发觉情况有异。虽然长安在鑛山时经常会有这种脱轨的行为,但是今晚的对象并非花钱买来的女子,而是大名之女、自己的媳妇,因此这个玩笑未免开得太过火了。
藤十郎和次男飞快地上前制止长安。
“父亲大人喝醉了,母亲和大嫂赶快回内室去吧!”
两位夫人连忙起身回房,然而长安的情形却愈发地不对劲了。
怒不可遏的长安不停地叫嚷着,同时还迈着踉跄的脚步四处走动。待酒宴结束之后,他又再度表演了一幕“失态”的闹剧。原来此时的他已经来到内庭,正开始放火烧毛毛虫。
众人只见他跟呛着脚步来到庭院中,口中不停地嘟囔着:
“嘻,嘻!在这裹!”
“啊,那边也有!”
他用手遍指每一棵枯树,然后用裹着油布团的竹棒挑起火苗,点燃院中的枯树。
这时,八之助仍然认为:
(大人还是像以往那么喜欢恶作剧……)
此一想法很自然地浮现在八之助的脑海中。当然,这是因为长安每次酒后都会来点即兴表演、开开别人或自己的玩笑,所以八之助早巳见怪不怪!
(每一次他都要把场面搞得闹哄哄的……)
然而这一次却和以往大下相同。当燃烧毛毛虫的火焰窜向天际之时,长安又看到了别的幻影。
自幼在长安身边长大的绳生八之助,不难想像长安口中的幻影。
他知道长安一定是看到了那些死于山崩的死难者之幽灵。这些山崩中的牺牲者,多半是受雇在鑛坑中开采金鑛的鑛工。每次在挖掘之前,长安总是慷慨地允诺付给这些鑛工们一倍至五倍不等的报酬,但是等到金鑛挖掘完毕之后,他却立即命人封闭坑口,将这些人活埋。
“救命啊!”
在一片悲鸣声中,鑛工们也察觉到山崩发生得太过突然,但是一切都已经太晚了。因此哀嚎变成诅呪,并且逐渐凝聚成一股冲天的怨气,而这也就是长安为什么会变成这副模样的原因。
“山神不希望黄金露出地面,所以特地让你们和黄金一起埋在地底永世保守这个秘密。唉,真是可怜哪!哈哈哈……”
至于第二种可能的情形,是自然山崩。导致自然山崩的情形,或是由于鑛坑本身的建筑不良,或是遭遇豪雨,以致土石崩塌,鑛坑遭水淹没。如此一来,置身其间的人和物便首当其冲地遭洪水吞没。
第三种情形乃属于人为因素,亦即鑛工当中混有其他领主所派来的间谍。当然,他们并非为了偷学技术而来,而是为了知道此地究竟有无黄金。一旦得知答案之后,他们就会设法逃亡。奇怪的是,一旦有人逃亡以后,该座山就会充满了诡异的气氛,而怪异之事也接踵而至,例如女子们无缘无故地被抓走、山上突然发生大火、鑛工小屋莫名其妙地着火或鑛坑裏的水变得有毒……此外,有时也会有山猪、大熊出没或落石不断,所以很快地就会变成一座废山。由于兹事体大,因此逃跑的鑛工一旦被抓,通常都会被处以火刑。
一般而言,火刑并不仅限于男子,通常连鑛工们买来的女人也会遭到连带处分,一并施以火刑。
不过,长安所看到的幻影是否就是这些冤魂,八之肋并不十分确定。
问题是,放火烧毁枯树的长安在一声怪叫之后,突然拔刀刺死身旁的侍女,是有目共睹的事实。
手持火棒立于长安身旁的侍女在左肩被砍以后,随即发出一声凄厉的悲鸣,然后火棒掉落地上,点燃了泉水边的亭子,受伤的女侍在火堆中翻滚的姿态,令人不忍卒睹。
“主公似乎发疯了!”
“父亲发疯了!”
帮忙灭火的人、搬运女尸的人、夺去手中长刀的人……一场豪华、盛大的庆祝酒宴,结果却以血腥场面落幕。
当原以为这场闹剧很快就会落幕的绳生八之助听到少主藤十郎的惊呼声时,全身的血液几乎都凝固了。
“把他关在仓库裏,由你一个人负责看护。记住,只有你一个人看护。”
当藤十郎说“只有你一个人看护”时,八之助有一种被人绝对信赖的感觉。此外,还有一种陷于绝境的压迫感。
(绝对不能让主人已经发疯的消息泄露出去。)
由于藤十郎认为八之助是个能够严守秘密、值得信赖的忠仆,因此才会赋予他这项重任。但是对于大久保家的秘密知之甚详的八之助而言,这项重任却可能使他成为日后陪葬的牺牲者……八之助如此判断道。
事实上,大久保长安的家庭并不如想像中那么美满。虽然他的作为在外人的眼中看来,是那么地天衣无缝和充满智慧,但是在家庭裹却始终得不到家人的支持和谅解。因此,长安就好像一颗高挂天际,独自散发着光芒的孤星。
(对一切的不合理一笑置之、忘却最重要的和合之道而独自享乐的长安……)
(这个喜欢独自狂欢的人,最后的命运竟是……?)
八之助知道长安爬着寻找女阴的榻榻米下,铺满黄澄澄诱人的黄金。
尽管长安分得许多黄金,但是却不能堂而皇之地建造藏金库,于是只好将大部份黄金藏在这栋五至七间的三层仓库之地板下。
此外,忠辉的浅草住宅中也有类似的仓库两座。
事实上,长安曾经事先模拟各种可能的情况,并且做好了万全的准备。因此,即使真有万一的情况发生,例如仓库遭人纵火,那么黄金将会随着大火而熔于地下,重新归还大地。
(这件事情真的没有其他家人知道吗?不过,即使藤十郎知情,夫人们也应该不知道才对……)
待八之肋回过神来,才发现原本在榻榻米上爬行的长安,此时早已鼾声大作。
想来他是因为不断地趴在地上寻找女阴,所以才会累极而眠。不过,虽然是在睡眠当中,但是放在膝盖附近的右手手指却不停地抽搐着。
八之助突然觉得全身毛骨悚然。
看来长安并非装疯或恶作剧,而是真的在酒宴进行当中发病了。
因为他不但口齿不清,而且有左半身麻痹的现象。..
“主人,主人……”
八之助怯怯地伸手拍拍长安的肩膀,但很快地又缩了回来。原来长安的左半身从肩膀到手腕一带,就像冰柱一般地寒冷。
就在这时,八之助突然连滚带爬地来到出口处,因为他发现长安的鼾声颇不寻常。
(难道他就这么死了吗?)
就在只差一步就爬到出口时,八之助突然停止了。
既然被藤十郎赋予看护的任务,他就绝对不能贸然行动。
如果主人长安真的死去,那么自己也将终生陷于万劫不复之地。
“八之助,你杀了我的父亲!杀主该当何罪,你知道吗?”
八之助的眼前浮现了藤十郎指责自己的景象。八之助用力地摇摇头,然后再度回过头来望着长安。
睡眠中的长安依然鼾声大作,而原本矫健的右手仍旧不停地抽搐着……
六
出现在政宗面前的青山成重,脸色显得十分苍白。他的眼圈一片漆黑,半白的胡须及硕大的双耳,均毫无生气地垂了下来。
“听说你和石见守是亲戚?”
“是的!不过那只限于今天以前,从今天开始,这份亲戚关系已经成为过往云烟了。”
“什么?只限于今天以前……你的意思是说,你准备和由长安处过继来的养子断绝关系吗?”
“正是如此!”
“哦?为什么你不想和石见守成为亲戚呢?……你是不是有话要告诉我?”
青山成重好像很怕提到这件事情似地很快转移话题。
“没什么,只是一些私事而已,不足为外人道。不瞒你说,我这次前来是为了告诉你一件事情。”
“既然你是大御所派来的使者,想必对身为家臣的我一定有所指示喽?”
“真是惶恐之至。不过,我所要谈的并非公事。”
“请不必如此拘泥,不论你要告诉我什么事,我都会诚心诚意地接受。”
“不瞒你说,大御所已经在全国各地禁止天主教的一切活动了。”
“什么?全国性的禁止……”
“正是!事实上,大御所府内也有很多天主教徒……这是大久保石见守亲口告诉大御所的。此外,他还承认他们之间的交情颇深。”
“哦?这么说来,假若不先处理天主教徒的问题,就无法进行攻打大阪的战略喽?……”
青山成重慌忙移开视线,假装没有听到政宗所说的话。
“我来的目的就是为了告诉你这件事情……我告辞了。”
“等等,青山大人!我已经命人备好酒菜,请留下来和我一起用餐吧!再说,我还有事情要问你呢!”
“哦,还有什么事呢?……”
“不,不是公事,是有关石见守的事情。我曾经派人前往八王子探望石见守,结果他却称病而未予以接见。敢问青山大人,他是真的病了吗?”
政宗露出微笑,故意以轻描淡写的语气问道。
“不瞒你说,我也只见到石见守的长公子藤十郎……”
“我认为如今石见守早已不在八王子了,不知你是否也有同感?”
“呃……”
青山成重态度暧昧地歪着头反问道:
“为什么你会有这种想法呢?”
“因为石见守是有名的顺风耳,一旦他知道了大御所的决定,你想他会不赶快逃到大阪城去吗?毕竟,大阪城内有很多的天主教徒啊!”
青山成重脸上的表情变得十分复杂。
或许他也不排除这个可能性吧!
“青山大人,对身为使者的你提出这么多间题,实在是非常失礼……但是既然你特意来到寒舍,可见完全是出自一片好意,因此我还要再问你一件事情。那就是方才你所说的,和大久保石见守之子间的领养关系到今天为止……你的意思是说,一旦明天谒见将军取得了解除亲戚关系的许可,则以后就和他形同陌路了,是吗?”
“是……是的,你说得没错。”
“为什么这次的八王子之行,会让你突然下定决心与长安断绝亲戚关系呢?……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居然会让你觉得非这么做不可呢?”
“没什么,只是一些私事而已……”
“也许我不该过问,但是你也知道,石见守是松平上总介的执政,而上总介则是我的女婿。因此,如果发生了某件事情而导致你我必须不相同决定的话……那么我希望你能把事实告诉我。古人不是常说吗?武士应有互相规劝的风范。而且我愿意以人格作担保,绝对不向任何人提起这件事。”
“那、那是……”
在政宗咄咄逼人的眼光之下,青山成重不禁浑身颤抖。
“我已经向你保证过了……你也是一名武士,有什么话不能说呢?”
“呃、那是……”
成重依然支吾其词,脸上则露出了混杂着紧张、害怕的复杂表情。只见他两眼不停地看着左右,似乎正在考虑该如何回答。
“陆奥守大人!”
“你愿意告诉我吗?”
“如果你再苦苦逼问,很可能会导致我必须切腹自尽,所以你还是去问柳生宗矩大人吧!”
“哦?你的意思是说,如果我硬要你泄密,你就要切腹自尽吗?”
青山成重的脸上露出苦笑。
“凡是与公事有关的事情,都不能泄露半句,否则必招杀身之祸。不过,如果我只就私事的部份向你坦白,那就不免要欺骗你了,陆奥守大人。因此我建议你还是去找柳生大人吧!”
“我知道了!你放心,我不会勉强你的。喔,对了!能不能告诉我,大御所现在人在何处呢?”
“今晚下榻于大矶附近……预定明、后天抵达江户……”
眼见政宗不再逼问自己,青山成重这才松了一口气似地摇头叹息。
七
原本一心渴望收养嗣子的青山成重,如今却遽然与长安的三男脱离养父子的关系,这个决定实在太不寻常了。
(长安这个可怜的家伙,一定受到了天大的误解……)
对于长安的计划,政宗知之甚详。他相信长安根本无意背叛幕府,..也不想使主人忠辉和将军秀忠成为敌人,而是希望以大批的黄金为资金,带着忠辉一起航行于世界之海。无可讳言的,这个计划确实相当具有野心,但是并没有恶意。不过从另一方面来看,正因为它具有野心,所以很容易招致误会。
在这种情况下,他那放在绿色宝盒中的信徒签名文件,恐怕将会成为令日本国民大吃一惊的卖国文件,甚或被视为打倒幕府的“联名书”。
(是否有人拿着这份联名书向家康告密呢……?)
这种情形并非完全不可能。
翌日一早,政宗故意以头巾覆面,然后很快地来到柳生宗矩位于道三河岸旁的家门前。
原本黎明前就会大开门户,并且聚集了很多旗本和大名子弟在院中练习武艺,因而显得十分热闹的柳生住宅,这天却一反常态地显得特别安静。
“今天不打算练武吗?”
“是啊!将军打算至神奈川迎接大御所,然后与他一同巡行各地,所以我家主人也一块儿去了。”
“喔,柳生大人已经出门了?”
“不,正在准备呢!”
“那好!麻烦你告诉柳生大人,我伊达政宗有要事相商,请他拨冗见我一面吧!还有,请柳生大人放心,我下会耽误他太久的。”
由于柳生一族当中有狭川新三郎及宗矩之侄权右卫门在伊达家任职,因此政宗当然不必对其家人说明来意。
政宗很快地被请进客厅裏,但是他并没有安坐在椅上,而是信步来到廊下,怔怔地望着倒映在水面上的淡红色天空。
(将军要到川崎迎接大御所……?)
“这么一大清早到底有什么事呢?”
身着骑装的宗矩,站在并未揭下头巾的政宗身后开口问道。
“我来讨回前夜借你的马。”
“喔,是那匹栗色马啊!很抱歉,今天我还想继续借用。”
然而政宗却非常严肃地摇头说道:
“我怎么可能把马借给你这个冷血的人呢?”
“哦?难道你对我一点都不讲人情吗?”
“没那个必要,柳生!你这家伙故意跑去威胁我,而最重要的事情却反倒隐而不宣,害得我差点做出错误的判断。”
“这真是令人意想不到的事。”
“柳生大人,大御所在出府的同时,是不是已经决定颁布全国禁止天主教的命令呢?”
“哦,原来是这件事啊!”
“在颁布这项命令之前,大御所将在柳营召见箱根以东的诸大名,要求他们立下誓书,准备进攻大阪,对不对?为什么这么重要的大事,你不明明白白地告诉我呢?事实上,如果放任天主教徒下管,那么是绝对不可能进攻大阪的。”
“正是如此!不过,这就和比赛之前一样,已经决定的顺序,又何必多此一举地告诉你呢?”
“你真是冷血!我问你,奉命前去探视大久保长安的青山成重之所以决定和长安断绝亲戚关系,是否就是为了这件事?”
宗矩“哈哈哈……”地笑了起来,然后请政宗坐到上座。
“所谓言多必失,果然一点都没错。你想,怎么可能会有这种事呢!”
“那么青山成重为什么要和长安断绝亲戚关系呢?”
“哈哈哈……那是因为青山大人一开始就不想要长安的儿子。”
“什么?你是说……那是大御所的指示?”
“正是如此!大阪城与天主教徒勾结,再加上大久保长安的黄金,将会使事情变得更加麻烦。大御所考虑到这一点,于是命青山大人接纳长安之子作为养子。当然,接到这项指令后的青山大人一定非常吃惊,而且他又先后自养子的口中知道了许多有关石见守的事情,因此才会导致他做成今日的决定。”
“哦?那么你为什么一直隐瞒我到今天呢?你连这么重要的机密都要对我隐瞒,叫我如何信赖将军、如何认同德川的天下呢?”
“哈哈哈……我认为像伊达公这么聪明的人,应该能够洞烛机先才对啊!”
“刚才你说有些事情让青山感到非常吃惊?”
“是啊!这些都是你已经知道的事……第一是大大名等信徒的联名书。我想,伊达公应该不会在那份可能危及身家性命的文件上签名吧!……请问我猜得对不对呢?”
政宗暗叫一声,很快地用手掌掩住脸面。
“什么?大大名等信徒的联名书?这、这件事你都知道了?”
“是的,我不但知道这件事情。而且还知道先前被迫切腹自尽的有马晴信、大阪城的秀赖、已故的越前秀康、你的女婿松平忠辉、前田利长、大久保忠邻等人,全都在上面签了名……当然,他们并没有颠覆德川天下的野心,而这些署名只是为了让菲利浦王过目,让他知道日本国内有很多天主教徒,进而放心地和日本来往……这是石见守的想法……”
“想法……?”
“一旦决定进攻大阪,就必须放弃和西班牙建交的计划……这是最令大御所扼腕的一点。不过,让石见守拥有太多黄金,却是我的疏忽……”
“所谓‘匹夫无罪,怀璧其罪’,诸侯就是因为受到黄金的诱惑,才会产生这些欲望。”
“欲望?什么欲望?”
“第一是着眼于交易所得的利益,第二是被石见守挖出来的黄金所迷惑,第三则是误以为深受大御所信赖的石见守所做之事,一定能够获得大御所的同意。殊不知在他人的眼中看来,这些事情就如同粪土般地毫无价值……事实上,我之所以特地到中途迎接大御所,主要是因为担心他会遭到此事波及。”
“连你的出迎也与此有关?”
“那当然!一旦小田原的大久保忠邻知道大御所即将颁布禁止天主教活动的命令,一定会怀疑是本多父子为了打击大久保一派的势力而设下的陷阱。由于有这层疑虑,因此他可能会在中途拦截大御所的轿子……如此一来,很可能会酿成巨祸,甚至导致天下大乱。为了预防万一,所以我决定今天一大早就出发,赶到半路上去迎接大御所。现在,我必须走了。”
虽然今早的柳生宗矩心急如焚,但是对政宗却非常坦白。
“我知道了,我完全知道了!柳生大人,请让我送你到辰口吧!唉,想不到事情原来是这样的……”
由于天主教一旦被禁,大久保忠邻必然也会连带失势,因此他怀疑这是本多正信、正纯父子所设下的阴谋。这么一来,他可能会派兵埋伏在途中,趁机袭击护送家康的队伍,然后将家康掳往小田原。
在这同时,因为忠邻的提拔而有今日地位的大久保石见守长安之命运,也会在这场派系纷争之中,出现决定性的转变。
(原来不是误解……)
原来绿色宝盒中的联名书,已经被家康发现了。
(家康的派系争斗实在非常可怕……)
在与柳生宗矩并肩走向玄关时,政宗的脑中不断地反覆思索着。
这时他还不知道大久保长安是真的发病,但是由于了解了这些事情,因此他的信心也开始发生动摇。
(也许长安是因为察觉事态对自己不利,所以才仓惶逃走……)
总之,政宗自己也是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了。
纵使长安已经逃走,但忠辉毕竟是政宗的女婿,因此不论事情真相如何,人们都会认定是伊达政宗在背后怂恿忠辉和长安。
“事情紧急,我先走了。”
一来到门口,宗矩立刻跳上马背,匆匆向政宗行了个礼便策马狂奔而去。跟随在他身旁的,全都是经过细心挑选的柳生里之剑客们。在茫茫的朝雾中,包括伊达家骏马在内的主从八骑,很快地朝辰口的方向奔去。
政宗目送柳生一行人远去,直到他们的身影全都消失以后,才慢慢地踏上归途。
八
(从来不曾看见政宗这么垂头丧气过!)
一待家康抵达西之丸后,政宗立刻前去拜见他。
前往川崎迎接父亲的将军已经返回本丸,而目前陪伴在家康身旁的,是来自骏府的执政本多正纯及秀忠身边的近侍土井利胜等二人。
“陆奥大人,你辛苦了。”
在和政宗寒喧的同时,家康显露出疲惫的神态。
(这么一个衰弱的老人,还有打头阵进攻大阪城的体力吗?)
站在政宗面前的家康,给人一种年老体衰的感觉。
“你帮了将军许多大忙,真是非常感谢。”
“真是惶恐之至!事实上,将军在处理政事方面,表现得比我还要练达,所以反倒是我要向他请教呢!”
家康慵懒地点点头:
“既然我已宣布让位,当然希望把所有的事情都交给他。不过,虽说岁月不饶人,但是许多年轻人做事却是勇猛有余,思虑不足,真是可惜、可惜啊!”
“你认为作事谨慎、为人正直的将军也太过勇猛吗?”
“噢,勇猛、勇猛!将军和他身边的人一直都认为,如果下踏平大阪城,就无法使天下保持安泰。然而这些事情到了最后,还是必须由我来收拾残局。”
“我想你也知道,到我这个年龄以后,百姓们都不会再恨我了。不过,如果我不给在位者适当的训示,那么就无异是予人以可乘之机了。”
“嗯,言之有理!”
“年轻人有时实在太过勇猛,总认为一定要走在时代先端才行,事实上这是一种错觉。关于这点,我想你应该了解吧?所谓勇猛,绝对不是一味地、盲目地向前冲,而是必须配合局势,一步步地循序渐进。换言之,他们必须具有能够冷静地观察宇宙轨道、分析条理的眼光。”
“你就是藉着这种眼光,而认为大阪城……”
家康笑而不答。
“最近你的表现不太勇猛喔,伊达大人。”
“啊……?”
“你并未要求我让你打头阵……如果是在以前,我一定会这么命令你。换句话说,如果是关原时代的家康,必然会命你或前田打头阵,而自己则率领二、三千梃洋枪从背后轰你们。”
政宗惊讶地瞪大了眼睛。直到此刻他才发现,虽然家康的外表已经形如枯槁,但是性格却一如往常般地可怕。当然,如果下是拥有这种性格,那么家康根本无法爬到今天的地位。不过平心而论,政宗确实很少自家康的口中听到这种略带胁迫的语气……
“如果我真的那么做了,就是太过勇猛的表现。因为一旦我打败了你或前田大人,则必将无法取得天下:所以,与其打败你们,倒不如使你们成为我最得力的助手,对吗?陆奥大人!”
“是……的确如此!”
“光靠三、五千梃洋枪,是杀不完每天都有新生儿出生的人类的。事实上,你只要用心地观察生存于世间的人类,就知道嗜杀之不可取。毕竟,促使天下太平的最好办法不是消灭敌人,而是使对方归顺。除了让自己人活着之外,也要让敌人活着……”
政宗这才发出了爽朗的笑声。
“我一定会铭记你的教训。原来你是为了让大阪保有生存的权利,所以才下定这个决心……”
“的确如此!所以我绝对不会让伊达或前田死去。不过前田家的高山右近、小西如安等人都是虔诚的天主教徒,因此我希望你能代为转达我的旨意,让他们知道,如果我一下达出兵的命令,他们就乖乖地出兵……那么我就不会杀他们。换言之,我希望由你到前田家去,为我做说客。”
政宗不敢置信地望着家康。原先他以为自己会被迫打头阵,但事实上却非如此。
(——这个看起来精神恍惚的老人,果真是一点儿亏也不肯吃啊……)
年纪较长的政宗,当然必须去说服前田利长。
(……这不是光靠勇猛就能办到的事……)
“陆奥大人!”
“什么事?”
“你和长安是不是走得很近?”
该来的终于来了!政宗开始提高警觉。
“并没有特别亲近,是长安自己那么认为的。”
家康轻轻地点了二、三下头。
“我想,这世上大概没有和你特别亲近的人吧?”
“啊……?”
“如果有,那么应该就是我和将军吧?我知道长安是个好人,不过太容易和人亲近却是他的缺点。具有这项缺点的人,本性都非常善良,但是当好人却必须付出很高的代价。”
政宗低着头沈默不语。
(这只老狐狸到底要说什么呢?)
“人的弱点就是太过于重情义。一旦太重情义,则凡事都很容易露出破绽。在我的一生当中,只有这次我觉得自己不像个人。”
“你是说为了生存而进攻大阪?那么,先前你所说的话是……?”
“哈哈哈……我不是指大阪,而是指我的亲人、我的骨肉。从现在开始,只要他们有任何违背天道的行为,我绝对不会轻言饶恕。换句话说,我会以替天行道的心情来制裁他们,届时希望你也能拥有这种气魄,陆奥大人。”
“你所说的他们……也包括长安和上总介大人在内吗?”
这时家康突然厉声吼道:
“谁都一样!”
“谁都一样……”
“是的,不论是将军、身边的重臣、儿子、孙子、伊达或前田……只要一有违背天道的行为,我绝对不会对他们心存慈悲,因为我不能眼睁睁地看着事情逐渐扩大。”
家康以强而有力的语气说完之后,接着又笑道:
“怎么样?陆奥大人!我的勇气还是不减当年吧!找个时间再到葛饰猎场,我们来比一下射鹤的技术。这个时节应该有鹤来了吧?”
即使年纪已经老迈,家康仍然毫不放松地对政宗施以胁迫,藉此激发彼此的斗志。
政宗露出了愉快的笑容。
第三章 高田筑城
一
家康和政宗一起前往 845b." >葛饰狩猎,是在三天之后——??
这一天当两人于狩猎场上碰面时,家康随即摒退手腕上停着一只巨鹰的鹰匠:
“又右卫门,我有些话要单独和伊达大人谈谈,你在旁边负责守卫。”
他用含混不清的声音对柳生宗矩下令道。
“趁着我们谈话的空档,你先让其他人吃午饭吧!”
宗矩接获命令之后,随即在枝叶茂密的三本松树下为两人摆好桌子,然后走到遍布着芒草残株的对面去。
这一天的天气非常晴朗,因此当家康摘去帽子仰望天空时,不禁被耀眼的阳光激得眯起了眼睛。
“陆奥大人,请坐吧!”
“谢谢!你不累吧?”
“哪有这回事?我一点都不觉得累呢!”
待两人全部就座之后,家康突然深深地朝政宗鞠了一躬。
“真抱歉,我想请你帮我分担一些责任。”
“哦?是什么事呢?”
“是忠辉。我知道你为了他,甚至打算建造南蛮船只让他当作玩具。当我从将军口中得知这件事情时,真是对你的用心良苦感到十分敬佩。”
“喔,你是指载着威斯卡伊诺回国的那条船吗?”
家康很严肃地点了点头。
“将军对你那一石五鸟的计策非常感谢。不,不只将军本人而已,我也对你十分感谢。”
政宗不禁大感吃惊。原先他以为家康这只老狐狸今天又要说些讽刺、威胁的话,并且已经做好了心理准备,然而家康却净说些称赞、感谢的话。
“不瞒你说,忠辉的行为让身为父亲的感到非常困扰……当他说出想要取得大阪城的计划时,事情就开始变得不可收拾了。”
家康又郑重地向政宗施了一礼。
“如果我为了满足儿子的要求,而把秀赖赶出大阪城……那么不出三天,天下就会再度陷入混乱的局面。”
“那当然!我知道大御所的立国之道,是以道义为第一要件。”
“的确如此!所以有关他的问题,我有一事要请你帮忙。”
“哪裏、哪裏,这是我应尽的义务,毕竟上总大人是我的女婿啊!”
“他真是一个愚蠢的孩子。”
“我倒觉得他和大御所一样,都具有充满霸气的性格。”
“不,他的霸气之中夹杂着杀气和匠气,比较像丰太阁而不像我。更叫人头痛的是,他居然想要取得大阪城。”
政宗不禁沈吟起来。所谓知子莫若父,在政宗眼中的忠辉的确正如家康所言。
“他的年纪毕竟还小,这也是无可厚非的事情。不过,一个性格中带有霸气和杀气的人,是绝对无法成为名君的。如果任由自己的性子行事、胡作非为,那么一些真心为国的忠臣必将无所立足。”
“哦……此话怎讲?”
“已故的织田大人就是一个很好的例子。不,以前的你也有这种个性。”
“真是惭愧!”
“不,没什么好觉得惭愧的。因为你已经在中途察觉到这一点,并且运用智略和思虑转变霸气,不断地砥砺、提醒自己。当然,这是因为你身边有好的家臣。”
“……”
“第一个就是片仓小十郎。对于你这把有待研磨的名刀而言,他的确是很好的磨刀石。”
说到这裏,家康突然掏出一个锦袋,然后自袋中抓起一把煎豆交给政宗,接着自己也抓了一把放在手中。这些煎过以后洒了盐的大豆,是家康最喜欢的零食。
“一开始你就接受虎哉禅师的指导,然后又受到丰太阁这个粗磨刀石的磨练。假若只靠这个粗磨刀石的磨练,那么你可能会和织田信长一样,浑身充满杀伐之气。然而片仓小十郎却一直留在你的身边,充份发挥优良磨刀石的功能。”
政宗低着头仔细聆听。
(——也许是吧?……但是这只老狐狸为什么要对我说这些呢……?)
“以刀的素性来说,忠辉大致还算不错,唯一的缺点是他经常任意挥动大刀滥杀、滥砍。”
“一旦任由他随意砍杀,那么岂不成了武夫?为了不让他变成一名武夫,我希望找一个文人以比较温和的方式来磨练他……这是我这为人父者的愚蠢想法。”
“愚蠢?你是指你自己吗?”
家康点头称是。
“我所选中的人,就是能力颇强的大久保长安,诅料长安终究还是被忠辉的霸气及杀气所制服。换句话说,我所选择的磨刀石,并不能发挥它的功用。”
“噢,这件事……”
“不,待会儿再发表你的意见。长安的思虑固然非常细密,但是此刻他一定正在努力搜寻能够配合忠辉霸气的场所。因此,这个磨刀石对忠辉而言,并没有发挥原有的功能。相反地,他被忠辉这个无能的孩子给制住,无法发挥良师的功效……”
说到这儿,家康的眼眶全都变得通红,眼泪、鼻涕顺着胡须缓缓地往下滑落。
(这只大狐狸居然哭了……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呢……?)
政宗屏气凝神静待家康下面所要说的话。
“我想你已经知道,那可怜的大久保长安……毕竟………他已经被忠辉……逼疯了。”
“你、你说什么?大久保长安被上总大人……”
“是的!原本要用来磨刀的磨刀石不但彻底地失败,而且还快要熔化了呢!”
“那、那……长安他……”
“他被武夫忠辉折磨得……凡是在忠辉身边的人,几乎都会受到他的虐待,因此我要拜托你……不,正确地说是除了你之外,我已经没有可托之人……”
这段令人意外的谈话,令政宗紧张得直抓膝盖。
(家康居然在我面前哭泣……)
在这阳光遍洒的枯野上,呈现着一股不可思议的寂静。
二
“长安发疯了……?”
“是的,而且还有非常严重的中风。唉,他的年纪毕竟大了,我们也无能为力啊!”
“这么说来,他不是为了方便逃走而假装发疯喽?”
“他可能是被忠辉逼疯的。从某一方面来看,他的确颇具才能,但是在与生俱来的性格上,却输给了忠辉。”
(如果这是真的,那么绝不会只是一件小事而已!)
政宗一言不发地坐在桌前,全身冶汗直流。
长安发疯,甚至可能已经死去……那么长安所藏的庞大黄金,到底是在哪裏呢?不,目前更重要的是,连家康和宗矩都已得知的绿色宝盒内的联名书,究竟落在何人的手中呢?
政宗所担心的还不只是这些。目前他仍然无法确定,家康是否真的知道,自己命人在仙台建造三艘大船的行为,已经点燃了忠辉内心航行世界的愿望呢?
如果一直得不到家康的允许,那么忠辉会乖乖地放弃吗?
此外,禁止天主教也是一大问题。由于全国的天主教大名及信徒信任忠辉更胜于秀赖,因此忠辉很可能在教徒的拥戴之下,成为天主教的大统领。只是这么一来,事情就愈发不可收拾了。
(如此一来,将会演变成天下大事……)
而且这天下大事还与政宗有密不可分的关系呢!
想到这裏,政宗觉得思绪开始变得紊乱起来。
问题的症结在于忠辉是自己的女婿。更重要的是,向女婿和长安提出建造洋船的建议的是政宗,允许他们拿着签名书到处请人署名、救助索提洛的,也是政宗。
(这件事一旦被家康知道,那么后果可就不堪设想了……)
“真不愧是伊达大人!在当今日本国内,能够拥有异邦女子作为爱妾的,只有他一人。”
(长安这家伙,怎么在最重要的时刻……)
尽管如此,政宗却不能堂而皇之地发发牢骚。人生原就变幻莫测,而且是生存于宿命和命运所编织的纲目当中,因此经常令人产生一股无力感。不过,一个人如果连这点自知之明也没有的话,则只是徒然成为他人的笑柄罢了。
当家康不停地拭泪时,政宗茫然地望着苍穹,并将手中的煎豆一颗颗地往嘴裏塞。
如果今天的家康仍然和以前一样地意气风发,那么自己将会遭遇多么悲惨的下场啊!想到这裏,政宗不禁全身毛骨悚然。
“哦,原来如此!”
当煎豆全部吃完,正忙着拍去沾在手上的盐粉时,政宗突然心生一计。
面对老泪纵横的家康,当务之急就是设法安抚他。
“我想根本没什么好担心的。在这世上,有很多事情都是无可奈何的……”
家康再三点头称是。
“目前最重要的是,我们应该合力想出一些对策。”
“你觉得如何?把上总大人的事都交给我来办吧!”
面对政宗的安慰,家康只是不断地摇着头。
“不,绝对不可以这么做!”
“不可以……?”
“我儿子所犯下的罪过,却要由你来承担,这叫家康有何面目去见历代祖先和神佛呢?”
“那么……你打算怎么做呢?”
“请原谅!我希望让忠辉的妻……也就是令嫒回到你的身边。”
“我的女儿……回到我的身边?”
“是的。身为忠辉父亲的我,不得不含泪处罚他,否则事情永远无法结束。而我所要拜托你的,正是这件事。”
“你是说,上总大人他……犯下了不可饶恕的罪过吗?”
政宗慌忙地站起身来,以致桌子摇摇欲坠。
所有已经发生的事情,不但令政宗感到愕然,而且觉得眼前一片黑暗。
家康再度低下头来。
“原本我并不喜欢把家丑外扬,但是如今我也无计可施了。”
“原来如此!敢问大御所,上总大人到底做错了什么事呢?”
他的话刚说完,原本已经止住泪水的家康又再度老泪纵横。
“那家伙因为长安突然生病而气愤不已,于是自作主张地公然向老臣们宣称,他很快就要取得大阪城了。”
“糟了!”
“真是糟了……这么一来,身为父亲的我也无法继续掩护他了……”
“嗯!”
“如今,重臣们在我身上加了三个重担。第一,信奉天主教的大名和牢人们可能很快就会攻入大阪。”
“嗯,的确如此!”
“第二是:和大久保长安有亲戚之谊的青山成重,居然亲手将装在绿色小盒中的文件交给重臣们。你也知道,那是一份非常重要的联名书……”
“啊?那份文件已经由青山成重交给将军了……?”
“正是!长安太容易相信别人,根本没有注意到青山是我故意派在他身边的间谍,因此他甚至还要求成重在那份文件上签名哩!”
政宗噤不作声。
(长安这家伙怎会这么糊涂呢?……)
或许他是认为成重既然收养了自己的儿子,彼此就是亲戚,所以才会毫无防备之心吧!
“至于第三,不用说当然就是对大阪城的处置喽!我不知道秀赖是否已经察觉到,大阪城需要重新加以处置?如果他还没有察觉到,那么他怎会心甘情愿地移居他处呢?……”
家康接着又说道:
“根据我的观察……如果我无法针对这三大问题给老臣们一个交代,势必很难平息众怒。因此,对于那不知天高地厚的忠辉,我一定得要好好教训一番才行。”
至此政宗终于知道家康要说些什么了。
正当国内还在为应否禁止天主教的问题吵得不可开交之时,身为天主教徒的忠辉却出人意表地宣称将要取得大阪,以致事情一发不可收拾。
忠辉认为,唯有自己亲身进入大阪城,并且不论秀赖同意与否而迳行将他栘往它处,父亲才会答应他的要求。在这之后,他就可以乘船前往西班牙和罗马,会见菲利浦三世及保罗五世了。
到了那个时候,一切事情都会变得非常顺利,并且任由自己摆布了。正因为急于实现自己的理想,所以他对重臣们的犹豫不决感到十分不耐烦。此外,他更认为如果自己不这么做,势必无法避免天主教徒在国内兴风作浪,进而危及德川的社稷(国家)。基于这些想法,于是忠辉毫不考虑地对重臣们宣布自己的计划。
但是,在重臣们开始考虑之前,却先看到了大久保长安的联名书,因此对于这位公子年轻气盛的表现,家康再也无法等闲视之。
当然,在这期间也加入了本多正信父子和大久保忠邻之间的派系纷争问题。
事已至此,家康的泪水也逐渐渗入了政宗的心中。
政宗故意抬头望着参天的古木,假装没有看见家康脸上的泪水。良久,良久,突然发出一声长叹。
“原来如此……这么说来,你是决定让忠辉和小女断绝夫妻关系喽?”
三
两人之间有很长一段时间的沈默。
奉命守护的柳生宗矩站在听不见两人谈话声的距离之外,来回地踱步着。
“难道已经没有商量的余地了?”
“我并不想连累到你或整个伊达家。”
“这么说来,大臣们已经决定一待大久保石见守死去,就要击溃大久保家喽?”
“是的。除了以联名书作为证据之外,他们还要搜出那批黄金。”
“可是,长安并未使用不正当的手段来得到这些黄金啊……”
“问题是那些重臣们并不如此认为。相反地,他们认为长安之所以蓄积大量的黄金,是为了帮助忠辉完成谋叛大事。换言之,这些黄金是一笔军用资金。”
“这么说来,他们不但要没收黄金,而且还要把上总介大人视为谋叛者喽?……”
家康并没有直接回答。
“总之,我绝对不会让伊达政宗卷入这次的事件裏——纵使这完全是由于你的指示所引起。”
“什么?你说全都是由于我……”
“是的。不过你放心,虽然这次事件是由你而起,但是我绝对不会让你卷入其中。”
政宗的全身不寒而栗。
(家康对任何事情都能够分析得非常透彻。正因为他已经看清一切,所以才要求和我断绝关系。这么一来,我自己也必须小心应付才行……)
家康再次叹息道:
“不论是你或我,都必须用大人的眼光,仔细地看看天下的情势。如此一来,我们将会知道事有大小、先后顺序。所以,我们必须在事情尚未发生之前,及时阻止会以雪崩之势进入大阪的牢人们。那是因为,他们很可能带着洋枪、大炮一起攻入城中。”
“正是如此!”
“如果不事先做好预防措施,那么无异是给那些曾受丰家恩顾的臣民及牢人们可乘之机。这些野心份子若不加以制止,必将形成一股巨大的波澜,使社会成为新的战国时代。这么一来,局势又会回到应仁之乱的时期……黎民百姓在往后的一、二百年内,都过着暗无天日、终日以泪洗面的日子。”
政宗的肩膀微微地颤抖着。
“你……你说得很对。”
“因此,即使必须斩下忠辉的首级,我也绝对不会让伊达政宗卷入这次的事件裏。虽说西有秀赖、东有政宗,但是我家康并下是你们所想像的战魔……织田信长、羽柴秀吉究竟是为什么而生呢?……为什么而流血、流汗呢?……难道你一点都不了解吗?”
“我当然了解!”
政宗慌忙地打断家康的话。因为再不打断他的话,则恐怕自己将无反驳的余地了。
“这么说来,大御所宁愿处置自己的儿子忠辉,也不让政宗卷入其间,完全是为了天下万民着想喽?”
“是的!为了天下着想,我不得不这么做……陆奥守……家康也是父亲,如果能够脱去天下大事、万民大事这个桎梏,那么我也只是一个溺爱子女的凡夫俗子罢了……我当然舍不得处置忠辉……现在我还不准备处罚他,只希望他能够迷途知返。因此,只要能够让他觉醒,不论是用胁迫或教训的手段都无所谓。”
“这就是亲情啊!”
“但是,万一我用尽各种方法都无法使他迷途知返的话,那么我只好含泪杀了他。因此,我希望你先把五郎八姬带回江户去。”
“除此以外别无他法……这就是大御所你的看法吗?……”
“是的!当我决定放弃忠辉时,我会先让你知道。不过,首先必须将你我两家断绝关系的讯息昭告天下才行。”
“这么说来,你的心意已决,毫无转圜的余地了吗?”
“正是!事实上,我就是为了和你商量此事,所以才到江户来的。”
“那么,你对我还有什么吩咐吗?”
“喔,不用担心,我只拜托你这件事情而已。”
于是政宗开始认真地询问家康。
“你会在不久的将来处罚大久保长安吗?”
“不会!就让他自然老死吧,毕竟他也是德川家的功臣之一。”
“你的意思是说,一旦他死了以后,就要收回他的家业?理由是由于绿色小盒……”
“正是如此!”
“其次是在全国各地禁止天主教?”
“必须依照顺序这么做才行。”
“那么,绿色小盒中的联名书就被当做谋叛的证据、指摘信仰误国的工具喽?……”
家康无限悲哀地摇了摇头。
“我知道我的做法很难取得世人的谅解,但是我绝对下是一个会因信仰不同而责罚他人的人。如果在上位者连民心都要加以束缚,那么岂不是对天不敬了吗?不论如何,我并不想让本愿寺之争的惨剧重演。所以你尽管放心,家康绝不会因为信仰不同,而强将百姓分为东西两部份的。在我看来,那实在是非常愚蠢的行为。”
“我还是不懂你的意思!既然你禁止天主教是为了方便进攻大阪而不得不为的决定,那么为什么下明白地告诉世人实情呢?”
当被问到这个问题时,家康的表情显得更加悲哀。
“陆奥大人,你可真是打破砂锅问到底啊!”
“我只是希望能够知道详情。”
“奸吧!事实上,我还不准备攻打大阪。”
“这真是太令人感到意外了!敢问殿下,为什么你不打算这么做呢?”
“我想采用胁迫的方式。一旦对方得知我已决心一战,那么丰家那些胆小如鼠的老臣们,必然会连忙拱手把城交出来……”
说到这儿,家康突然重重地叹了一口气,然后把装着煎豆的锦袋递给政宗。
“我希望你能了解,陆奥大人,处分忠辉和禁止天主教并非同一件事。毕竟我也知道,信仰决不是光靠法律就能加以约束的。至于究竟该如何处理,则端视一个人的政治才干而定。”
“这么说来,果真决定要处分上总介大人?”
“不论从哪一方面来看,这都是我们自家内部的骚动……对我而言,这是非常可悲的事情。我连一个家都治理不好,如何能治理天下呢?总之,我必须让天下的人都了解,这只是一个单纯的自家骚动的问题……否则事情将会一发不可收拾……不管怎么说,这是我家康的疏忽。”
“这么说来,绿色小盒中的联名书将会作为上总介谋叛的证据喽?”
“不这么做的话,事情就无法收拾啊!如今,老臣们全都把矛头对准忠辉,对他颇多指责,所以他要再不自我反省的话,当然就必须接受惩罚……毕竟,自家骚动并不一定要有某种原因才会引起。在感情的漩涡之中,人的理智会被埋没,而导致毫无理智的争斗……如果不能及时发现并加以改善,则必扩及天下,让许多无辜的百姓同遭其害。因此,有关大阪的问题,我很希望能够不经由战争而顺利地解决。一切都拜托你了,陆奥大人。我希望你能以超然的立场,冷静地观察这一切……”
这时,随从们都已用完了午饭,正四处走动着。刹时之间,川原的气氛突然变得热闹起来。
在当时,川原一带可说是各种猎物的聚集地。除了终年可见的雉、山鸟、鸭、鹑、鹭鸶之外,还有因季节而变换的鹤、真鹤、白雁、白鸟、鸿鸟等鸟类。至于比较大型的动物,则有鹿、猪等。
由于种类、数量十分丰富,因此曾经有人创下了一天捕获数十头的记录。当然,两家的随从们都很高兴地享受这次的狩猎。
“我们就从这附近开始行动吧!”
虽然家康已经决定打猎地点,但是政宗并未立刻从椅子上站起来。在他的心裹,还有很多间题要问家康呢!
(这个老太爷的确具有一种不可思议的怪物性……)
知道家康此次出府的目的,只是为了和自己见面,要求自己把五郎八姬接回江户以后,政宗觉得自己已经陷入一个无法自拔的感情漩涡当中。
四
家康从葛饰到户田、川越等地游猎之后,终于在十一月二十六日回到江户城二一十八日当天,他召唤越前松平忠直(结城秀康之子)的重臣今村盛次、清水方正、本田富正三位将军来到本丸的黑书院共商大事。
世人都以为这是家康为了裁决越前家中的派系争阀而召开的会议,然而政宗却不如此认为。
相反地,他认为这是家康首度为了绿色小盒中的联名书问题表明自己的态度。
已经死去的秀康,是将军秀忠的兄长,而且他在联名书上的排名位置,甚至还在忠辉之前。
因此政宗料想家康一定会问重臣们:
“知道这件事吗?”
一定会厉声责问重臣们。当然,他必定不希望年少的当主忠直知道这件事情。
可以想见的是,对此事一无所知的重臣们,必定会显得一片茫然。问题是,如果家康对家风第一的越前家采取袒护的态度,则联名书所引发的问题将会日渐扩大。
有关大御所、将军和幕府的重臣们在这次会议中究竟谈了些什么,虽然没有bbr>人知道,但是在十二月二日当天,将军秀忠却出人意表地颁布了一份裁决书:
“今村盛次、清水方正两人处以流放之刑,本田富正因需辅佐幼主忠直,故仍担任藩政之职。”
待越前的事情处理完毕之后,家康终于在十二月十五日从江户回到了骏府。当然,在这段期间裏面,他并未和伊达政宗联络。表面上,大家都认为:
“家康真是老当益壮!”
这也正是他故意向世人显示自己的威风气概之目的。
而忠辉的执政,也就是日本第一浪费者金山奉行大久保石见守长安发疯的消息,也在正月间传遍了各个诸侯。
“大御所早已得知此事,并且还多次派遣使者到八王子去探病呢!”
“可是,我听说他再也无法恢复健康了。根据往例,一旦劳动大御所派人前去探病,则病人都将不久于人世。”
“说得也是!例如天野康景、前任关东奉行青山忠成等人,不都是在使者到达之后不久死去的吗?这些老臣的相继死去,不禁使人兴起一股寂寥之感。”
“和这些人相较之下,大御所却显得非常康健。虽然他已经七十二岁,但是仍能带着心爱的妻妾们,优哉游哉地到各地旅游、狩猎。”
“这么说来,他可能在今年率先打头阵,领兵攻打大阪喽?”
在各种传闻纷起之际,将军秀忠却于三月二日出城。由于此时距离赏花时节还远,因此他首先来到佐竹义宣位于秋田的家中,然后又来到伊达政宗的宅邸。
他之所以来到伊达家中,主要是为了了解诸侯的意图。而且,正如他在佐竹家中所说的,由于大阪风云兴起势所难免,因此必须及早巩固东北诸藩才行。
这一天秀忠在佐竹家中接受午餐招待,并于正午过后来到了伊达家中。
其时五郎八姬已被政宗自越后接回江户,但是并未回到伊达家中。
她暂时住在松平家的浅草住宅,有时政宗夫人也会乘船过去安慰她。
事实上,五郎八姬所表现的态度,确实让家康和政宗大感意外。
“上帝不允许离婚、再婚,因此我终生都是忠辉的妻子,再也不会成为伊达家的人。”
在当时,所谓“烈女不事二夫”的观念,并不普遍。
例如原本嫁给中村忠一的家康养女,即在忠一死后的同年(庆长十八年)三月,改嫁毛利秀元为妻。对于这些事情,身为虔诚天主教徒的五郎八姬斥为异端行为。
“如果你们再逼我,我就立刻从这个世上消失……”
她强笑着责备重臣:
“我很了解忠辉大人的心意。事实上,他根本无意夺取天下。因此,如果将军执意要把这个与他并无不合的弟弟当成谋叛者而处死,那么必将成为他日后治世的一大瑕疵。此外,伊达政宗也会被世人讥为没有救助自己女婿的能力……如此一来,必将成为后人的笑柄。为了我的丈夫、为了我的父亲,不许你们再说出这样的话来。”
奉命前往浅草住宅的伊达阿波,在五郎八姬的叱责声中,仓惶地逃回家中。
经过这件事情以后,迎接秀忠的政宗心情格外复杂。
在政宗的引导之下,秀忠来到了大书院。
“樱花还要四、五天才开!”
秀忠凝视着庭院,突然冒出一句不着边际的话来。
“听说忠辉的浅草住宅中,新添了一株全日本最美的樱花……真有这回事吗?”
当然,他所指的樱花正是五郎八姬。换言之,秀忠是在询问政宗,五郎八姬是否还在浅草。
政宗呼呼地笑着。如今不只是家康,甚至连秀忠也会打哑谜,实在令他感到不可思议。
“将军,樱花还在那儿哩!下过,听说这次你来的目的,是为了取得箱根以东诸侯的誓书。”
“喔,这件事啊!”
秀忠面不改色地用柔和的声音说道:
“今天我特地到佐竹那儿去,就是要他交出誓书。如今所有的诸侯都交了,所以我希望你也赶快交出来吧!”
秀忠这是打草惊蛇的作法。
“我知道!这么说来,你已经决定进攻大阪喽?”
“哈哈哈!单是决定根本来不及了!”
“的确如此!那么,绿色小盒的事情仍未处理完毕喽?不知将军是否有意再次眺望叶樱、焚烧毛虫呢?”
“陆奥守,不要开这种恶意的玩笑。”
秀忠的脸色刹时变得通红。对于等待长安死去,然后乘机夺取其封地的浅薄政治手段,秀忠的良心感到极度不安。
(他的本性是善良、谨慎的……)
想到这点,政宗突然觉得机不可失。
“将军,最近你愈来愈厉害了。”
“厉害……?”
“是的。虽然你嘴裏不说,但是我知道你正在等长安死去,然后处理他的一族郎党、把和自已有血肉之亲的弟弟处死。这种大刀阔斧的做法,的确非常厉害。”
(这么说应该没有什么关系吧?)
正当政宗这么想时,突然看到秀忠的脸色大变。
“陆奥守,你认为我会这样对待上总介吗?”
“你、你说什么?”
“如果在上位者只需藉着处罚,就能解决所有的问题……那么法律将会变成杀人的凶器。如此一来,整个世界都会变得无比黑暗……难道你不这么认为吗?”
“难道将军还有更好的方法?”
“据我所知,石见守有二十几个孩子,而且分布各地。因此,即使我会追究留在八王子的那个孩子的责任,也绝对不会斩断他们一家的血脉。”
“但是,令弟忠辉大人至今还没有子嗣呢!”
“这件事嘛!”
秀忠突然停下脚步,小心翼翼地看了看四周。
“陆奥守,把你的手下撤走吧!”
“遵命!喂,你们全部退下,只留柳生权右卫门负责庭院的守护工作。”
政宗知道秀忠已经决定对他开诚布公了。
秀忠的脸色愈来愈红,似乎正在思索着什么。
“陆奥守,我想帮助我的弟弟。”
“哦?这真是太叫人感到意外了。”
“我知道他有非常远大的梦想,但是年轻时谁没有梦想呢?”
“的确如此!就拿太合来说吧!他都已经年逾六十,却还想要经由高丽取得唐天竺呢!由此看来,梦想正足以证明一个人的存在。”
“因此,我想到一个计划。那就是麻烦你在越后的高田附近,代为寻找一处能够比得上名古屋,而且适合做为上总介居城的地方。”
“什、什么?在不知是否会进攻大阪的紧张情况下,你还要筑城?”
“就是因为情势紧张,所以才要筑城……难道你不了解这个道理吗?”
“原来如此……”
“这些话我只对你一个人说。为了忠辉,我们一定要把大久保石见守长安藏在地下的黄金找出来。假若大阪之役真的发生,那么这批黄金将成为不可或缺的军事费用。因此,不论如何你一定要设法治好石见守的心病。”
政宗一语不发地望着秀忠。
(这个人居然有如此的隆情和才识……)
的确,长安所贮藏的黄金对幕府而言,是非常重要的军事资源。
事实上,长安并不是为了自己而贮存这些黄金,而是希望透过忠辉来实现自己的梦想,因此贮藏了这笔财富。
“既然如此,我一定会全力去找的。”
在感动之余,政宗突然想到家康是否允许秀忠这么做。
“我会尽量请求父亲答应。”
“大御所会答应吗?”
“这只是我个人的决定,我也不知道是否可行。不过目前所能做的,就是火速筑城,并且由陆奥守担任宰领,所以我才特地来此和你商量啊!”
“什么?来和我商量?”
“你觉得如何?我指派弟弟担任北陆路筑城的人力物力动员工作,而由伊达陆奥守担任率领监督……这是为了天下万民而为,我想父亲应该不会反对吧?”
“在攻打大阪之前进行动员……?”
“不瞒你说,佐竹已经答应了。”
“佐竹义宣怎么说?”
“他认为筑城是必要之举。理由是金泽城方面虽有百万石的前田利常,而出城的富山则由十六万石的利长所控制,但是越后一带却仍有很多人私下仰慕上杉遗风,以致前田父子始终无法有效地加以治理。因此,如欲加强统治,就一定得在附近筑城。”
“而我必须协助忠辉进行动员?”
“是的!此外,我还会派遣金泽的前田、村上的村上义明、米泽的上杉景胜、新发田的沟口宣胜、若松的蒲生忠乡、小诸的仙石秀久、上田的真田信之、松本的小笠原秀政及甲州谷村的鸟居成次一起协助进行,不知你意下如何?”
秀忠一一数完之后,政宗随即忘我地挺身说道:
“光是这些还不够!如果真要筑城,那么就必须加入旁系和谱代的诸侯,以备万一中途起兵进攻大阪时,他们不致蠢蠢欲动。”
“那么,你想应该加上哪些人呢?”
“最好加上持赞成意见的秋田的佐竹义宣及山形的最上家亲、盛冈的南部利直。这三个人一旦加入,我就可以安心地离开仙台,全力投入筑城工作。”
秀忠微笑着点头。
“原该如此。好,就这么办吧……就由这十三家联合进行筑城动员吧!”
当秀忠兴高采烈地说着时,一旁的政宗却摸着鬓脚苦笑不已。
“我的女婿毕竟还是幸运的……”
“非常感谢你的协助。至于十三家负责赋役工作所需要的资金,最好是由大久保石见那儿……唉!石见真是可怜!”
“将军……石见守的命运就这么决定了吗?”
“呃、是的!除此之外,我们还必须开始禁止天主教的行动、建造放逐威斯卡伊诺的船……政治毕竟是非常残酷的,陆奥大人。”
政宗并未回答。正因为缺乏忍受这种残酷的政治及正义的勇气,所以才会发生这次事件……尽管政宗的心裏很想这么说,但是实际上却只能无奈地苦笑。从另一方面来看,秀忠可能就是察觉到政宗内心的想法,所以才特地请他去说服忠辉。
“希望你代我说服上总介大人,请他答应接下筑城的任务。”
政宗拍拍胸脯,缓缓地施了个礼。
“对于你们兄弟之间的感情,真是令我既感动又羡慕。”
这绝非违心之论。想到在很久以前被自己杀死的弟弟小次郎,政宗不由得从心底发出一声叹息。
五
直到此刻为止,越后的山脉仍然留点点残雪。虽然在春阳的照射之下,海水依旧湛蓝,但是自从五郎八姬回到江户之后,忠辉整个人也跟着变了。
过去的忠辉,是个气宇轩昂、顶天立地的大丈夫,以那将近六尺的身高,睥睨周遭的一切。
有关他的事迹,经常为诫访等流谪之地的人们所传诵。然而,近来的忠辉却沉溺于醉乡,有时甚至召集渔夫们于瑟瑟寒风之中,在模型船上比酒量。
“什么?喝不下了?欵,你才喝了两升而已吔!”
即使面对邻近地区酒量最好的鳝七,忠辉也毫不在意地嘲讽着。醉眼惺忪的他,不时命备前德利插上来自春日山的大雪中之石薯花,随即又不停地喝着酒。
“原来你这家伙的胃这么小,我还可以吞下好几升哩!”
“殿下太狡猾了,经常溜去小便。”
“必须放掉的东西,又何必留着呢?咦,谦信入道怎么还没来呢?”
“入道说要先去抓些沙丁鱼和鲭鱼,然后才来。”
忠辉口中的谦信入道,是一个额头全秃、为人厉害、不肯服输、名叫太平的矮个子渔夫。
此人脾气十分怪异,别人叫他往右,他偏偏朝左:别人打他问他痛不痛,他却故意说很痒。明明喝不下了,却硬说自己还能喝好几升,非要喝得趴下才肯停止。
“除了上帝的话以外,我谁也不听!”
每当他喝醉时,都会重覆这句话。
“不过殿下的命令我一定遵从。至于其他人所说的话,就跟河童放屁一样,我完全不把它看在眼裹。哎,我真希望能到天国去。”
不过,谦信最近却摇身一变成为转教徒,改信历代祖先所信奉的真言宗。
“什么?入道成为转教徒?”
忠辉歪着头细想了好一会儿,然后命鳝七立刻把太平找来。
“谦信,今天我可不是找你来喝酒的。”
“哦?那是为了什么事呢?”
“我要对你放些河童屁。”
“什么河童屁啊?”
“你不是常说别人所说的话就像河童的屁一样,一文不值吗?”
“喔,原来是这件事啊!”
太平吓得脸色发白,嗫嚅着说不出话来。只见他慌乱地或是抓着衣角,或是搔搔鬓脚,不时地调整姿势。
“喔,那件事啊!那是我酒醉时的玩笑话,你可千万不要在意。”
“很好,我希望你能有所觉悟。太平,你安安静静地坐下来,我有话要问你。为什么你要舍弃上帝,成为一个转教徒呢?”
“喔,那是因为我听说殿下也成为转教徒了。”
“什么?我忠辉也成为转教徒?”
“是啊!因为奉行近藤十郎左卫门这么告诉我,所以我才重新考虑改教的啊!”
“什么?是十郎左告诉你的……”
“是的!而且在我成为转教徒之前,还特地跑去请教叶尔曼,听说门徒(真宗)和真言宗都是邪教,信奉者会坠入地狱是真的吗?”
“哦?那么叶尔曼怎么说呢?”
“他说那是真的事情……一旦改信邪教,则必坠入阿鼻地狱。”
“这么说来,你还是那么别扭,宁愿成为转教徒而坠入地狱,也不愿上天堂吗?”
“正是如此。不瞒你说,我的父母、爷爷、奶奶都非常爱我……但是他们全都入地狱去了。因此,如果只有我一个人上天国去,那未免太不近人情了。更何况,我最喜欢的殿下也要到地狱去……所以我决定要追随你们到地狱去。即使下地狱要受很多的苦,我也不会后悔……既然决定成为转教徒,我早就有所觉悟了。”
忠辉从来没有像现在这么狼狈过,因为他也听说过异教徒会坠入地狱的说法。
然而,即使是目不识丁的太平,也知道这是无视于孝道、不近人情的教义,因而不肯接纳……由于他早已预感到幕府将会颁布禁止天主教的命令,因此不论是家人或领民,他都建议他们成为“转教徒”。
“殿下也改信其他宗教了。”
唯有这么说,领民们才会接受他的建议。但是对忠辉本身而言,这却是最令他感到痛心的事情。
不久之后,太平果真如鳝七所言,带了一个装满了沙丁鱼、鲭鱼、螃蟹的鱼篓赶来了。
“殿下,海水很温暖呢!我们的船到底什么时候造好?我们什么时候可以出海呢?”
“嘘!谦信入道,先洗洗你的肠子吧!船目前正在奥州建造,正确地说是在牡鹿郡的月之浦。我可没有骗你喔!那艘船长有十八间、宽五间半、高十四间呢!等造好了,我一定会带你们去……大家都去。来,大家先乾一杯吧!”
六
忠辉望着鱼篓裏不断弹跳的鱼儿,突然想起什么似地把家老征木左京亮叫到跟前,命他立刻找来近臣们陪他一起“喝酒”。
“越后的梅花、樱花迟迟未开,所以我们要痛痛快快地喝酒,吵醒那痴呆的春天。”
虽然口中大放厥辞,但是生性敏感的忠辉,却已经察觉到周围的气氛起了某种异样的变化。
尽管海津城的花井远江守并没有消息传来,但是远在骏府的生母茶阿之局却曾三番两次地派人送信过来。
以目前的情形来看,绝对不能再向家康提起“想要大阪”之事。
对于大阪城内的秀赖,家康似乎准备以另外一种形式请他出城,移居江户附近的上总或安房。
此外,他还数度召唤片桐且元前往骏府,企图以和平的交涉方式达成目的。
“大阪城应该交给我。”
当忠辉这么告诉老臣们而令其感到困扰时,也就是他接受父兄挑战的时候。
“即使你已经等得不耐烦,也该记住凡事都有先后顺序。因此一定要特别小心、谨慎,绝对不可以和大御所及将军发生冲突。”
由于忠辉曾经说过想要得到大阪城的话,因此在他和家康、秀忠之间,形成了一股凝重的气氛。
此外,从八王子大久保长安那儿寄来的信,也令他觉得不得要领。
信中的主要内容,是告诉忠辉建造洋船之事指日可待,而长安自己也将在近日来到越后参拜。
然而前来拜谒忠辉的,却是带着藤十郎亲笔函的传教士。
至于来自长安处的手代所带来的口喻,则更是令忠辉感到不解。
“虽然病情一度好转,但是后来又……现在正在疗养当中。”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以忠辉的急躁和年轻而言,这是他所无法容忍的事情,因此他说:
“把大阪城交给我!”
当然,他的目的并不只是要得到大阪城。很久以来他一直认为,父亲和兄长对太合以来所尽的义理,是导致他们无法针对此事做一明确决断的原因。但是,一旦任由事情继续拖延下去,则最后恐怕必须调动大军才能顺利解决。而忠辉的妄动之心,也就因此而被引发。
结果大出他的意料之外,父兄的反应居然和他所想的完全相反。
(胆小的哥哥秀忠认为我会带兵上京攻打他吗?)
忠辉自我解嘲。
来自江户住宅的家老久世右近曾经说过:
“殿下的性格太过刚烈,伊达大人为你感到担心呢!”
当他这么说时,忠辉并不知道他此行的目的,是要接五郎八姬返回江户。
“伊达家的主母希望夫人平安无事,所以特地命我来接她回江户去。”
“回江户?为什么呢?”
“虽然世间的传闻缺乏事实根据,但是伊达主母最大的愿望,就是确保夫人平安无事。”
“右近,你有事情没告诉我!快说,所谓的世间传闻究竟是指什么事呢?”
“他们说殿下正处于激怒状态,很可能会伤害夫人。”
“什、什么?我为什么要伤害夫人呢?”
“这、这只是传闻……”
“快把传闻的内容原原本本地告诉我。”
“遵命!散布这项传闻的人真是喜欢恶作剧,居然说为了伊达家而切腹自尽的和贺忠亲之女阿刈和阿柳,都在你的府中工作。”
“哦,那又如何?”
“这对姊妹为了争夺你的恩宠,不断地在你面前中伤夫人……”
“那对姊妹想要得到我的宠爱……bbr>藏书网?”
“是的,而且传闻还特别指名是姊姊阿刈。据说阿刈曾经故意把殿下灌醉,然后纵火焚烧宫殿,企图害死夫人……这么一来,夫人的安全岂不是岌岌可危吗?但是从另一方面看来,这对姊妹却能因为害死夫人而为父亲和贺忠亲报仇。”
“哈哈哈……居然把阿刈跟我……真是太不可思议了!哈哈哈……”
忠辉笑着答应让五郎八姬回到江户去。
想不到一个毫无事实根据的传闻,居然会令政宗夫人如此在意。不过,正如久世右近所言,一定要让她亲眼看到女儿平安无事,才能使她的疑虑尽释。
“也好,反正公主也很想念她的母亲,就让她回到江户去吧!”
当时忠辉并未觉得情况有异,因而毫不考虑地答应让五郎八姬回去。但是如今仔细想来,却隐隐觉得事情不妙。
一定是因为预感到自己将会发生事情,所以伊达政宗才急着把女儿带离他的身边,并且很有技巧地派人来转告他这项传闻。
(这么一来,父亲、哥哥及岳父都成为我的敌人了,真是不可思议啊!)
但是忠辉并不会因而吓得脸色发白。
(船很快就要造好了。等我乘船出海以后,江户、大阪全都要被我抛到脑后。)
于是他特地和渔夫们在船上举行酒宴。在场的除了忠辉以外,鳝七和太平也像鲸鱼一样,不停地大口喝酒。
对于雪消之后的感觉,越后人的心理和从未在积雪的土地上生长的人当然会有所下同。
在大地所散发的春天气息和徐徐吹来的东风之中,血液裏所潜藏的能源不断地被激发出来。
“谦信,你怎么用鼻子喷酒呢!”
鳝七拍手大叫。
“既然鲸鱼可以喷酒,我为什么不能呢?”
太平捣住嘴巴,把脸朝上,故意让酒从鼻子裏喷出来。
忠辉笑着提醒太平快去小便,但是不肯服输的太平却说:
“我用这种方式来代替小便。”
于是又开始表演他的拿手绝活。
这时众人都聚在城内饮酒作乐,到处洋溢着欢笑与歌声,整个福岛城内比大自然更早见到属于春天特有的活泼气息。
醉眼迷蒙的忠辉,似乎看到正有人不断地把酒送到船台来。
“是谁?谁把酒送上来的?”
忠辉眯着双眼,结结巴巴地间道。
“喔,你不是侍卫嘛!”
“大人,我是阿刈。”
“啊,你是雁子啊!大雁是不会在这个时候来的。每年一到春天,它就飞到老远的地方去了……”
说到这儿,忠辉突然想起久世右近前来带走五郎八姬时所说的话。
“喔,你不是雁子,而是阿刈,是一个令我生气的女人。”
“我并没有做什么……”
“你为了赢得我的宠爱,居然故意中伤夫人。”
“不,我从来没有……”
忠辉握住怯生生的阿刈的手。
“所以你要我杀了夫人。因为杀了她以后,我就是你一个人的了,对不对?”
他紧紧地抓住阿刈的双臂,然后用力一拉,瞬间阿刈那娇小的身躯便跌进了他的怀裹。此时,忠辉那如春日般的血潮,也在刹那之间破堤而出了……
七
当忠辉察觉到有人正用力摇晃他的肩膀、催促他醒来时,天色已经完全暗了。
“糟了!我竟然染指阿刈。”
猛然惊醒之后,他发现阿刈正怯生生地站在门边,似乎只要忠辉向前一步,她立刻就会夺门,而出……
这时,忠辉又想起自己猛然惊醒的原因……
“阿刈,请你原谅我!”
忠辉面有愧色地朝阿刈施了一礼。但是当他这么说时,昨夜的记忆却仍鲜明地印在他的身体和心裏。
如果不是听到久世右近所转述的传闻,并且把五郎八姬带走,忠辉也不会一时迷失心性,进而占有阿刈。
(我忠辉竟然打破了上帝的戒律,成为名副其实的转教徒……)
虽然内心悔恨交加,但同时却又好像卸去了肩上的重担,觉得非常轻松。
昨夜阿刈在谦信的逼迫之下,被带进了忠辉的卧室,以致一朶早春的花就这么凋谢了。即使是在此刻,阿刈的震动、阿刈的体温,仍然残留在忠辉的全身。
“不必害怕,阿刈!我郑重地向你道歉。”
当无法忍受沈默气氛的忠辉再度开口说话时,背后突然响起一阵笑声。
“嘿嘿嘿……”
这是一种含有戏谑意味的笑声。
“谁?”
大吃一惊的忠辉很快地掀开棉被,伸手去拿放在刀架上的大刀。但是,对方却笑得更厉害了。
“上总大人,何必道歉呢?一个男人同时拥有两、三个女人,是很稀松平常的事啊!”
“是谁?……我从未听过你的声音,你怎么会到我的卧室裏来呢?”
“这没什么嘛!如今城内的人都已烂醉如泥,因此我不费一兵一卒,就可以得到这座城池。”
“不要开玩笑了,我在问你的名字呢!”
“哈哈哈……等我夺下这座城后,你就再也不能作威作福了。现在你先让自己清醒、清醒,好好地看清楚我是谁吧!”
说完,来者慢慢地把纸灯放在自己和忠辉之间。
“啊?是岳父大人!”
忠辉不敢置信地摇摇头,以为自己还在梦中。
“我这只有一只眼睛的脸孔,应该很好认吧?”
直到这时,忠辉才发现在政宗的背后,还有自己的小厮户田采女和明石志摩两人正以额触地向他行礼。
“如今城内可真是热闹非凡啊!入眼所见,全都是一些烂醉如泥的酒鬼。为此,我政宗要代女婿好好地教训你们一顿,如果是在太平时代,这倒还无所谓:但一旦身处战国,则恐怕都要身首异处了呢!不管怎么说,人类的头毕竟还是非常重要的。”
说到这儿,政宗突然回头朝不断发抖的阿刈说道:
“阿刈,我想暍一杯,你去拿些酒来吧!”
他故意支开阿刈,好为她解围。
待阿刈拖着蹒跚的脚步离去之后,忠辉立刻自床上跃起,然后在采女的协助下至另一个房间更衣。
在这段时间裹,明石志摩手脚俐落地整理床铺,并将烘手的暖炉端进房裏来。不久之后,主客两人分别就座。
忠辉的脸色显得非常难看。
“不知岳父大人到来,真是失礼。”
政宗对他的招呼毫无反应,只是用严厉的眼神瞪视着忠辉。
“我有很重要的事要告诉你,快叫他们退下吧!”
当屋内只剩下他和忠辉两个人时,政宗又突然扬声大笑:
“越后的确是个天国,我真是羡慕你啊!想想看,渔夫和太守并坐比酒。”
“……”
“不,我不是来责备你的,女婿大人。只是我认为光靠书信和使者,并不能充份表达我的意思,所以我决定亲自跑一趟,向你说明将军的打算。首先我要告诉你的是,禁止天主教的命令已于二月底时颁布。”
“什么?还是颁布了……”
“是的。但是我要特别提醒你的是:只禁止天主教。”
“你是说,英国和荷兰的耶稣教并未遭到禁止?”藏书网
“正是如此。不久之前,英王詹姆士一世曾派遣一位名叫戴利斯的使者捧着国书来到日本。”
“哦?这么说来,还是免不了一战喽?”
“或许吧?总之,不论作战与否,最晚到秋天时就会有所决定。在这之前,我们还有很多时间哩!我所准备的洋船在七月底就会完成,因此目前你绝对不能轻举妄动。”
“我知道!我会尽量忍耐到船只造好,然后才加入战争。而且,我还会拟定一个完美的计划,叫你不得不对我刮目相看。”
政宗忍不住笑了起来。
“不瞒你说,我是奉了将军之命而到你这儿来的。”
“什么?奉了将军的命令?”
“是啊!他说你们虽是兄弟,但他却是武士的大统领,因此你千万下要忘了,不论是对你或是对我,他都握有生杀予夺的大权。”
这次轮到忠辉“哼哼”地轻笑起来。
生长在他们那个时代裏的武士,既不了解法律的尊严,当然也不懂得尊重。
“当今将军生性优柔寡断,根本无法抵挡世间的波涛,因此我对他早已觉得不耐烦了。对了,大久保长安那家伙究竟怎么啦?为什么最近都没有他的消息呢?”
听到忠辉的问话,政宗突然以嘲讽的语气说道:
“长安大概已经死了吧?”
“什么!长安死了……?”
“是的。不过直到目前为止,他的儿子仍然不肯对外公布这个消息。相反地,他让亡父的遗骸睡在黄金之上,不断地淋以烧酒,以防尸身腐坏。但是,由于天气已经逐渐暖和,因此我担心不久之后,尸臭味就会从仓库裏飘散出来。”
“为什么要隐瞒他死亡的消息呢?”
“道理非常简单!因为一旦长安已死的消息公诸于世,则其子必将获罪。而且根据众家臣的意见,待长安死去之后,就要立刻踏平其家园。此外,重臣们手中还握有那份藏在绿色小盒中的联名书……你该不会否认那上面有你的签名吧?上总大人!”
忠辉一听这话,脸色刹时变得惨白。
第四章 展翅凌空
一
“长安真的死了……”
“当然喽!”政宗冷酷地回答道。
“而且在他临死之前,还特别命青山成重将绿色小盒中的联名书重新抄写一份,让将军身边的重臣们过目呢!”
“那份文件并不怎么重要。只是,长安这家伙在死的时候竟然……”
“重要的不是长安,而是联名书!”
政宗神情激动地斥责道。
“那份联名书上的榜首是秀赖,而其次是谁你该记得吧?告诉你,是越前的秀康公。如今,越前家已经因此而遭到处罚了。”
“什么?越前家?”
“那当然,事关家风问题,怎能轻易饶过呢?身为德川家的人,居然和秀赖公互相勾结,企图背叛将军,实在是罪大恶极。不过经过仔细调查之后,才知道继承家业的幼主忠直和重臣们全都毫不知情,因此只将两名重臣处以流放之刑,这件事才告完了。”
忠辉顿时觉得脑中一片空白。企图背叛将军……这一点他实在无法理解。
“现在……岳父大人,方才你说什么?你说越前和大阪互相勾结……?”
“正是如此!如今越前的处置已经告一段落,接下来就是你了,上总介大人。”
“这未免太离谱了吧!那只是我准备带到罗马去……”
“住口!你忘了吗?联名书的前一页并未写上只言片语,再加上越前又已经处置完毕,因此不论你怎么为自己辩白,也没有人会相信你的。在重臣们的眼中,那份联名书是你们表示拥护秀赖、合力打倒江户的誓书……在这种情况下,他们怎会轻易罢休呢?”
面对严厉的政宗,忠辉虽有满腹委屈急欲一吐为快,也只得硬生生地把话吞回肚子裏去。
这时城内依然一片寂静,只有烘手的炭火不时传出噼啪之声。
政宗柔声说道:
“现在你懂了吧?长安发疯而死,但在此之前却将联名书交到了公家的手中。如今,对越前家的处置已经结束……这是不争的事实,所以你必须仔细地考虑一番才行。”
“噢!”
“长安死了,但是绿色小盒却仍然存在……这对上总介大人而言,确实需要格外地小心、谨慎。虽然你说这是要献给罗马教宗和菲利浦三世的信徒名册……但是如今世上已经没有人能够证实你所说的话了。对于这个事实,你要如何处理呢?此外,今年宴请诸侯的赏花之宴,也似乎比往年提早了许多。”
重新整装完毕的阿刈,这时正好端了烟盆进来。依然颤抖的她匆匆地放下烟盆,然后便躬身告退了。这时,政宗慢条斯里地拿起烟袋,准备抽烟。
忠辉再度用那慑人的眼神望着政宗的侧面。
“这么说来,久世右近之所以把五郎八姬带回江户,也和这件事有关喽?”
“正是!那是因为有人不希望你为伊达家带来麻烦,所以特地要我把公主带回去,并且要她和你离婚,那个人就是令尊。”
“哦,我知道了……”
“你知道什么?”
“岳父大人这次特地来到越后,是为了和我讨论与公主离婚的事……”
“哼!”政宗不禁嗤之以鼻。
“以你这种判断能力,怎么能安然度过这次的大波澜呢?”
“怎么?我说错了吗?”
“当然错了!公主根本不答应和你离婚。她说这是上帝所不允许的行为,如果我再强迫她的话,她就会隐遁起来。因为天主教禁止自杀……所以你也要有所觉悟才行。现在你觉得怎么样呢?在你身边的家老,一向以大久保长安为当家的家臣,然而如今家臣死去的消息,却未见有人通知你,更别说是举行葬礼了。此外,妻子也已被我带走,因此你根本无法动弹。越前家的处分已经结束,老臣们也都为了主人而担负起刑责……而我则奉将军之命,在返国的途中顺道来此探望一番……凡此种种,无非是希望上总大人能对自身的事情有所决断。毕竟你已经不是孩子了,因此不论有人对你说了些什么,你都必须记住上总介就是上总介,务必秉持当仁下让的精神……身为一名拥有七十万石的太守,你必须凡事用心思考,找出一条最合乎义理的道路才行。对了,烟灰该丢哪儿呢?”
说完之后,政宗用力敲打烟杆的边缘,然后将烟袋丢在桌上。
二
忠辉瞪着布满血丝的双眼,茫然地望着天空。
这不是大吼几声就能解决的事情。
长安那已经发臭的尸体被抛在八王子仓库裏的黄金上……光是想像,就已经足以令忠辉毛骨悚然了。
更令人不安的是,原本是长安特地准备好让他带往罗马的联名书,竟然被视为意图谋叛将军的证据。
处于这种不利的情况下,难怪连父亲家康会命令政宗迫使五郎八姬和自己离婚。
在当今世上,唯一能够帮他洗刷罪名,使事情不再那么复杂的人,只有大久保长安和哥哥秀康,但是这两个人却都已不在人世。而且,越前家已经有两名重臣因为这件事情而遭到流放……
事实上,目前忠辉最想知道的,就是岳父政宗和哥哥将军秀忠究竟谈了些什么。然而,生性好强的忠辉,却不肯拉下脸来询问政宗:
“哥哥对你说了些什么?”
(一旦走错一步棋,则七十万石的领土都将付诸流水。)
但是,如果隐忍着内心的愤怒而乖乖地切腹自尽。岂不表示外间的传闻属实了吗?这么一来,自己必将遗臭万年,使后人蒙羞啊!
“这件事情真是有趣!”
“什么事情那么有趣啊?”
“五郎八姬居然不肯和我离婚!哈哈哈……普天之下真正了解忠辉价值的,只有吾妻一人吗?”
“我们先不谈女人的问题。有关大久保长安的事情,你打算如何处理?”
“舍弃他!”
忠辉好像丢掉一样东西似地断然说道。
“事情的起因是由于老臣们之间的派系争斗,而属于大久保忠邻派的长安,很不幸地遭到本多正信父子的狙击。在目前的情况下,如果我出面表示这是我家的事情,并坚持由我来处理的话,那么所有的怨恨全都会集中在我身上。”
“这么说来,你对长安留在八王子家中的儿子,也决定放手不管喽?”
“那个家伙居然连父亲死了也不来通知我!对于这种废物,我又何必费心地保全他的性命呢?”
“的确如此……那么,黄金因为来路不明而遭公家没收……你也无所谓吗?”
“那当然!反正黄金又不会腐烂,还怕它少了不成?再说,如果谁有更好的用途,那么谁就拿去好了。”
忠辉说到这儿,好像真的豁然开朗似地眯着眼睛笑了起来。
这个大胆的年轻人,一定又想到了什么好计策。
“看你笑容满面的样子,似乎心情下错喔!”
“岳父大人,我绝对不是一个胆小鬼。但是我作梦也没有想到,这件事情竟然会发生在我身上。明天一早我就送你出城,然后立即着手准备军旅事宜。”
“什么?准备军旅事宜……?”
“是的!所谓先发制人、兵贵神速,因此我决定在一万零两百五十石的领土之中,留下三千人守城,自己则率领一万五、六千名士兵,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展开行动。”
“哦,你可真是勇猛啊!敢问上总大人,你是打算率领一万五、六千人前去攻打江户吗?”
忠辉闻言不由得捧腹大笑。
“不,不是江户!我打算自越中出兵加贺,然后与前田的军队会合。对了,利常现在也在江户吧?其次还有客人身份的金泽之高山右近、小西如安。这些人同样都是天主教徒,因此只要稍加游说,他们的军队立刻就会加入我军,一起朝越前出发。当然,对于越前遭到处分感到忿恨不平的人,也在我的游说之列,然后向近江出兵。”
“这么说来,你是要攻打大阪城喽?”
“哈哈哈……将军身边的老臣下是已经认定这次谋叛行动的幕后指使者是秀赖大人了吗?因此如果我在这个时候出兵,那么秀赖一定会泪流满面地开城迎接我才对。”
“的确如此……”
“凡事都有个开头。我能够堂而皇之地进入大阪城,并且将秀赖、牢人及天主教徒全部掌握在手中,那么自然就有资格要求和父、兄展开交涉。这个主意不错吧?岳父大人!不必浪费太多的战力,就可顺利地解决所有问题。对了,你说船在七月可以完成,应该不会有什么变化吧?”
“船的事情你不用担心。问题是,船只造奸以后,你有什么打算呢?”
“当然是在七月以前和父、兄及老臣们尽量沟通,以期能够按照预定的计划,由日本朝向罗马出发喽!这也是大久保长安的心愿。因此,我认为根本不必去担心联名书的问题,一切就这么决定了,决定了!哈哈哈……”
忠辉的笑声使得政宗忍下住屏住呼吸。
“的确如此,这真是一场激烈的作战啊!”
“现在你知道为什么伊达的公主不肯舍弃我上总介忠辉了吧?”
“嗯,的确如此!你的确具有我出兵摺上原时的气概及丰太阁在墨俣筑城时的鬼才。不,你的勇气甚至凌驾大御所在三方原迎击武田势时所展现的勇气。”
政宗对他赞不绝口。
(这份与生俱来的勇气的确颇不寻常。)
他的内心感到恐惧。但在恐惧之余,却又觉得充满希望。
(秉性如此优秀的忠辉,为什么没有人好好地加以辅导呢?这的确是家康的过失……)
想到这儿,政宗连忙摇摇头。
(也许正是因为如此,所以家康才要忠辉迎娶政宗的女儿,成为政宗的女婿吧?……)
“现在所要进行的作战,不论到任何地方都需要有武将同行。首先,你要率领一万五、六千人侵入越中,迫使富山举手投降。如此一来,金泽地区的天主教客将绝对不会坐等公家将其流放,而和 4f60." >你合为一股力量。至于对将军叔父感到不满的越前的忠直家中,必然会有家臣建议少主与上总介大人合而为一。因此,上总介大人率兵攻入大阪城的计划,十之八九能够获得成功。”
“岳父大人也如此认为吗?”
“那当然!不过,真正的问题还在后头呢!”
政宗突然压低声音,以近乎自言自语的口气说道:
“即使入城成功,也无法避免第二次的关原之战。不,也许规模远超过关原之役,成为决定天下谁属的大战呢!……你有这个觉悟吗?”
忠辉下意识地挺起胸膛,两眼闪耀着怒火。
三
“的确如此,这真是非常有趣的事情。”
政宗拍膝大笑。
“这么一来,我和将军所商议的事情,全都变成儿戏了。哇哈哈哈……真不愧是我伊达政宗的女婿!如此一来,天下的地图势必得要重新改写了。”
“什么?天下地图重新改写……?”
“是啊!上总介忠辉大人率领大军进入大阪城,与秀赖握手言和,合力固守这难攻不落的城池……这么一来,丰太阁养子秀康的嫡子忠直及加贺的前田等人……再加?99lib?上潜居陋巷、广布天下的牢人(流浪武士),都会大声欢呼,迎接你的到来……”
“哦?”
“目前散居国内各地的牢人们为数颇众,光是京师、大阪一带,就有将近十四、五万人……以全国来算,恐怕超过三十万人。一旦你的行为促使他们觉醒,并纷纷朝大阪城而来,那么东西军力均衡的态势就会打破。换言之,一旦为数超过三十万、五十万的天主教徒抱着殉教的决心而来,则大阪的势力必将超过百万以上。”
“但是,我的内部……”
这时,政宗用手指了指忠辉的鼻尖,然后以嘲弄的语气说道:
“虽然你的亲兵只有八千到一万人,但是却能聚集百万以上的群众。因此,单靠三、五名大将是无法掌握他们的。为了顾全面子,将军和大御所必然会全力作战,誓死不降:在这个前提之下,他们当然会召集大军展开攻防战。这就好像失火时碰到大风一样,情况之惨烈可想而知。”
“……”
“天下会因此而再度动荡不安。当然,秀赖一定会拱手把大阪城让给你,但是在这同时,你就必须取代他成为城主。船大概在七月就可以造好……因此这场战争必须在七月以前结束,然后你才能按照原先的计划,自由自在地航向世界。到了那个时候,上总介……就再也不是一个无名小卒了。相反地,你会成为改写日本地图的征夷大将军:届时,除了天主教徒以外,连罗马教宗和菲利浦三世也会匐伏在地迎接你。这么一来,自然能够使日本在世界舞台上大放异彩。”
忠辉突然陷入沉默之中。他作梦也没有想到,自己率兵攻入大阪城的行为,居然会引起这么大的骚动。万一事情真如岳父所言,那该如何是好呢……?
这个后果是忠辉所无法掌握的。
“那些天主教徒个个以殉教为傲,根本不了解生命的可贵……一旦你领军乘胜追击,必然会使部队的秩序变得混乱,届时那些宗教狂热份子很可能会俘虏主张禁止天主教的大御所,然后处以火刑。对于这个可能发生的场面,你必须好好地考虑一下。毕竟,你该不会坐视自己的父、兄被杀吧?”
“……”
“同样地,我的立场也会变得非常微妙。身为人臣,我必须和大御所、将军家的兵力会合,共同朝大阪进军。”
“此外,对于必须讨伐的大名,也应该事先加以调查……这些事情你是不是都想过了呢?还有战后处理问题也会使你忙得焦头烂额,以致船只虽然已经造好,却迟迟无法上船。至于该提拔谁、该处罚谁,你都有腹案了吗?”
“等等!”
再也忍耐不住而打断政宗说话的忠辉,眼裏居然闪着恐惧的光芒,身体也微微地颤抖着。
“这件事……在此之前,我有件事情要问你……那就是将军和你到底谈了些什么?”
“哦,那件事啊,还是忘了吧!反正那也不是什么有趣的事情,只下过是一番小小的人情话罢了……”
“小小的人情话……?”
“是的!在将军的眼中,上总介大人和尾张以下的兄弟一样,都是他年幼的弟弟,因此做哥哥的当然必须为弟弟设想……这只不过是人之常情罢了……”
“那么能不能告诉我,哥哥他到底对你说了些什么?”
政宗一度保持沈默。
“他所说的其实不怎么重要啦……将军希望用和帮助越前家忠直相同的理由,来帮助你。”
“和忠直相同的理由?”
“正是!那就是把责任推给已死的长安。他打算告诉重臣们,经过深入调查以后发现,这次事件完全是大久保长安一手所策划的,而他的弟弟根本没有谋叛的意思。”
“哦?”
“由于重要关系人大久保长安已死,故以往的一切自当一笔勾消。如此一来,就可以和越前家一样,只需处分重臣即可。将军的用意,是希望给你一个改过自新的机会,从今以后兄弟和睦相处、共同治理天下。”
“改过自新的机会……这是指什么?”
“不久以后,我方将会与大阪断绝关系。换言之,将会展开一连串与禁止天主教有关的行动。”
“哦……”
“由于和大阪城之间的情势紧张,因此将军有意命我为宰领,在当地建造一座不亚于名古屋的坚固城池,负起动员人力物力的责任,这就是他和我商量的事情。”
“负起动员人力物力的责任,为我筑城……”
“正是如此!心性正直的人所想的,全都是正直的事情。将军家认为,为了预防万一,最好先在北陆道筑城。越后原是上杉家的旧领地,但是却由曾受丰家恩顾的百万石大名加贺所控制,因此必须在两者之间建造一座固若金汤的城池,以便为进攻大阪作准备。等到进攻大阪的行动展开以后,当然上总介也会出阵:如此一来,不就可以藉着功勋而将重臣们内心的疑虑一扫而空了吗?然后兄弟就可以和睦相处……而大御所也能感到安心。这就是孝行……将军这么告诉我。”
“这么说来,与大阪之战是无法避免的喽?”
“目前正在详细计划当中。”
“那么,将军打算派谁负责执行动员呢?”
“当然是由宰领率领北边秋田的佐竹、盛冈的南部、山形的最上、米泽的上杉、若松的蒲生、村上的村上、新发田的沟口、小诸的仙石、上田的真田、松本的小笠原、甲州谷村的鸟居……再加上加贺的前田共十三家,一起执行动员的工作。”
说完之后,政宗又将一根人情的钉子,朝忠辉的胸中刺去。
“虽说是动员,但是所需的一切费用,却不必由诸侯们去伤脑筋。换言之,将军决定拿出一部份自大久保长安那儿没收来的黄金,作为筑城费用:为了完成长安的遗志,将军决心将此城送给忠辉。不过,目前的当务之急,就是进行动员工作。”
忠辉一语不发地望着天花板。
“将军似乎并未注意到上总介大人进军世界的雄图大略,而一心希望兄弟之间能够和睦相处,因此特地前来找我商量。不过,既然你已经另有打算,那就没什么好说的了。毕竟人类和螃蟹一样,总是必须筑起一道鸿沟,才能够保护自己。”
两人的谈话如丝线断裂般地忧然而止。
“说话说得好累,我再吸一袋烟吧……这些烟草是哪裹种的,味道很不错。”
政宗再次拿起烟袋,缓缓地吸了一口烟。
这是狡猾的政宗惯用的伎俩。当政宗安静地吸着烟时,一旁的忠辉则目不转睛地瞪着天花板,似乎陷入了沈思之中。
直到政宗用烟袋敲打烟灰缸的边缘而发出“锵锵”的声响时,忠辉这才将视线调回岳父大人的身上。
“突然中断谈话,真是失礼之至。”
说完忠辉随即拍手召侍者前来。
原已退下的户田采女和明石志摩立即应声而来。
“赶快准备晚膳,并且好好招待陪同岳父大人前来的侍从,不得有误。”
吩咐完毕之后,忠辉忍不住又笑了起来。
“既然岳父和家兄已经详谈过,那么我的计划也必须稍作改变才行。”
他的声音显得格外沈稳。
四
结果正如政宗所预期的。与其叱责而令其产生反抗心理,不如加以褒奖而令其自我反省,这就是对付年轻人最有效的方法。
(必须让毒气全部吐出来,才能够去除毒气……)
这就好像青涩的柿子必须放在烧酒裏浸泡,才能成为味道甘甜的柿子的道理一样。
因此,最重要的是让忠辉自己察觉到事态严重。一旦察觉以后,那么谈话的进行就会简单得多了。
“这么说来,你不打算辜负将军的一片好意喽?”
“那当然!既然哥哥肯为我如此费心,而我还不知好歹地一味猛进,那就是我的不对了。忠辉虽然不敏,但还不至于不识好歹。”
“的确,这是身为男子汉应有的气概。不过,如果你仍然执意进攻大阪城,那么恐怕大御所就要砍下将军的首级了。”
“更何况,我这么做还可能引发规模远胜于关原之役的大战……这么一来,岂不是有愧于天下万民了吗?”
“正是如此!”
政宗挨近忠辉的身边,拍膝说道:
“每当想到这一点,我总会觉得于心不安。一旦果真发生战乱,那么京师和大阪必将首当其冲地遭人焚毁。不,甚至连江户和骏府也无法幸免。如此一来,不但数百万的良民生灵涂炭,同时自己也会因为罪孽深重而陷于万劫下复之地,后代子孙更因而世代受人诅呪。所以,还是接受将军的小小人情才是上策。”
忠辉又笑了起来。由此可见,他的内心已经豁然开朗了。既是如此,那么他就不再是那个愚蠢、自以为是、顽固得令政宗无法打入其心坎裏的忠辉了。
这时,采女和志摩带领一群端着晚膳的侍女鱼贯而入。
“岳父大人,我们的谈话就到此为止吧!今晚就留在这儿好好休息一晚,把它当做你自己的家吧!”
“真是太打扰了!”
“来,乾一杯吧!看在岳父大人的面子上,我当然会乖乖地接受兄长的好意。”
“应该如此!”
“这么一来,不但公主能够安心,而我也得以获救。虽然忠辉我的个性粗暴,但是不管怎么说,我都不愿意看到自己的哥哥被人吊死、父亲遭到火刑,除非……”
“除非……?”
“有关建造洋船的事情,我还是有一些希望。假设父亲和兄长的老臣们仍然认定我有意谋叛,因而不许我乘船航行世界各地,那么我就只好辜负兄长的一片情谊了。不论如何,我是不会放弃自己的梦想的。更何况这也是我对大久保长安的……我……未成熟的……未成熟的我所能对他献上的最后一束馨香。”
政宗猛然别过脸去,仰头喝光了杯中的酒。想不到这个外表看起来非常粗暴的年轻人,内心其实洋溢着浓厚的人情味。
(真是一个好青年……打从心底为长安哭泣。连自己的孩子都不曾为他的死掉泪,但是忠辉却毫不掩饰地表达自己对长安猝死的悲伤……)
想到这儿,政宗不禁又轻笑起来。
“看来,这次是我政宗对女婿的负债了。由于我是受将军的请托而来,因此如果你仍执意进攻大阪城,那么我必无颜面对将军……谢谢你保全了我的颜面。你放心,洋船一定会在七月准时建造完成。好了,今天的谈话就到此结束吧!……今晚我打算好好休息一晚,待明天一早即开始进行检地工作。为了不负独眼龙之英名,我伊达政宗为你建造的城池,绝对不亚于加藤肥后守所筹划的名古屋城。哈哈哈……叫那些小厮和那名女子进来吧!她是不是叫阿刈……?”
当阿刈进来时,政宗又恢复了喜欢恶作剧的本性。
“阿刈,当主母不在的这段时间,你要好好地照顾殿下,知道吗?好了,这根本没什么好害羞的。来,你赶快为殿下斟酒啊!主母下在时,殿下就完全交给你喽!不过,你可千万不能让其他女人接近他,知道吗?哈哈哈……”
五
大久保长安死亡的消息正式送达幕府,是在这一年(庆长十八)年的四月二十五日二早年六十九岁。由于他是因病死亡而非意外致死,而且遗体又已火化、葬礼也已举行完毕,因此幕府方面并未加以干涉。
有关越后筑城的问题,在松平上总介忠辉尚未正式向将军秀忠提出请求之前,幕府是采不闻不问的态度。
但是到了四月二十五日葬礼过后的第十一天,也就是五月六日时,八王子的阵屋却已纳入关东代官及江户町奉行之手。
当时尚未制定监视诸侯的监军制度,因此所有事情全部由将军及其近臣们直接统御、指挥。
五月十九日,长安之子及手代、下代们全部被捕,并交由诸大名管理。
没收八王子住宅的理由,并不是绿色小盒中那份被视为意图谋反证据的联名书,而是指称金山奉行利用职务之便中饱私囊……因为他用不正当的名义隐藏挖掘所得的黄金。
其于三人明知父亲中饱私囊却不加以劝谏,故与父同罪,按律应予以斩首。至于长安的妻子和藤十郎之妻,则暂时寄居于石川家,听候发落。而女儿中的一人,则在五郎八姬的恳求之下,由她负责看管,成为伊达家的一份子。
从表面上看起来,大久保长安的家族似乎已经完全断绝……但这毕竟只是表面而已。事实上,许多未被长安正式承认的庶子仍然散居各地,因此即使是在今日,恐怕日本国内还有不少他的子孙呢!
绿色小盒在长安死去的仓库中出现后,很快地被送到将军秀忠的手裏。藉由这个小小的盒子,证明了将军秀忠和弟弟忠辉之间感人的手足亲情。
为忠辉在越后高田筑城的申请,于四月下旬至五月上旬之间由将军秀忠正式向家康提出。当时准备工作已经就绪,而设计书也已经拟好,但是家康不知何故并未立即答应。
家康认为,高田筑城的计划和陆奥月之浦的洋船建造有所关联,因此坚持不肯答应。
经过一番努力之后,终于在七月二十二日获得了筑城的正式许可。一获得许可之后,筑城的工作随即如火如荼地展开。
七月二十二日这一天,也正是于五月四日抵达平户的英国使节戴利斯携带英王詹姆士一世的国书,一边观赏日本的风光,一边由平户出发前往骏府的旅行期间。
因此在这段期间裏面,除了必须赶工建造船只,以便前去拜访罗马教宗和菲利浦三世之外,还必须为迎接英国使臣而展开各项准备工作。
这些事情全都发生在幕府宣布天主教为邪教,并通令全国加以禁止之后。在这种时候拓展和欧洲国家的外交……由于这对家康而言,是一段摸索、迷惘的阶段,因而紧张的气氛弥漫在城内各处。
但是,因为外交问题和大阪城等国内问题纠结在一起,因此当禁止天主教的命令颁布以后,信奉该种宗教的牢人们,即以雪崩之势向大阪城集结。
有人认为,家康之所以在七月二十二日以前坚决下许筑城,但是二十二日以后却突然改变态度允许筑城,主要就是为了刺激大阪及信徒们……换言之,他认为唯有一战,才能收拾残局。
英国使节戴利斯抵达骏府,是在八月二日。
之后,于八月四日谒?见家康、呈递国书。
八月十日,自骏府起程前往江户。
八月十三日,于江户城谒见将军秀忠。
至于离开江户、回到骏府、再度谒见家康,达成在日本各地开设英国商馆的协议,并获得治外法权的朱印,则是在九月一日。
接着回到京都,进行开店计划,则是在九月九日。其时家康已经接受三浦按针,也就是威廉?亚当的建议,与英国、荷兰等新兴国家握手言和,共同致力发展贸易关系。
当家康于七月二十二日为了筑城许可而将政宗召至骏府时,一切都还没有做成决定。
“噢,你来啦!听说江户逮捕了包括索提洛在内的邪教徒,是真的吗?”
家康一开口就询问政宗这件事。
“是的。由于可能会被处以火刑,因此连一向镇定的索提洛也吓得脸色发白。”
“后来将军把索提洛交给你了?”
“是的……不过,那是因为赶走威斯卡伊诺是目前最重要的工作。”
“是吗?这么一来,索提洛总算可以放心了。对了,船会按照预定的时间完成吗?”
“是的!造船的工程几乎都已经完成,预计这个月内就可以下水试俥了。”
“怎么?难道你那些船工们真的偷到了高明的造船技术吗?”
这种说法虽嫌露骨,但是政宗却毫不在意地笑了起来。
“哈哈哈……你就好像盗贼的父亲一般。没错,我是偷到了他们的技巧。”
家康苦笑着摸摸额头。
“我年纪大了,性子难免急躁了点。不过,也许我才是真正的盗贼呢!在我闭眼之前,所有我想要的东西,都可能被我盗走。”
“即使真是盗贼,你所偷的东西,也是用在这世上啊!”
“不、不是这样的,陆奥大人。问题在于,我必须把这些东西留在国内才行。如果我表现出太过强烈的欲望,恐怕会招致神佛的谴责。”
家康侧头说道:
“一旦我的欲望太强,那么神佛就会很快地把我的生命收回去。我已经七十二岁,也算活得够久了,因此即使现在就死,也不敢有所怨言。不过,万一我在途中被神佛召回,那么善后工作就要拜托你了。”
政宗吃惊地望着家康,然而后者却显出无比认真的表情。
“丰太阁出兵朝鲜,却必须由我来收拾残局。诸如此类的事情,似乎早在前世就已经注定了。这是神佛的计算,因此人类当然无法了解。不过,完全不加考虑却是属于凡愚之人的疏忽,所以为人处事必须时时小心、谨慎,不可稍有怠忽。”
“大御所就是为了告诉我这件事,所以才叫我来的吗?”
“是的!在我看来,这才是最重要的事。”
家康似乎在说别人的事情似地,以轻描淡写的语气说道:
“我并不想作战,但是却不得不战:我希望尽快结束战争,但是似乎办不到。因为,所有的人都急着向前冲。在这种情况下,我很可能会在中途倒地不起。这时,如果大阪方面提出谈和的要求,那么不论如何都要说服将军答应。秀赖是将军的女婿,翁婿之间终究还是应该保有一份特殊的情谊。”
“这就是你的想法吗?”
“不,这不是我的想法,而是从太合最后智慧中所产生出来的重要布局……总之,善后工作最为重要。”
“善后工作……你是指……?”
“在我死去之后,务必使和议成立。如此一来,秀赖才能安然地离开大阪城。”
“原来如此!但是,非这么做不可吗?”
“由于城池不足,因此大阪日后将作为幕府的出城,而这也是在越后筑城的原因……虽然是来自于忠辉的请求,但是如今情势急迫,所以我希望你能赶快着手进行。”
政宗刹时哑然无语。在这个重要时刻裹,越后筑城的目的居然转变为……
这是多么技巧地转移话题的方法啊!从某方面来看,越后筑城似乎完全是为了秀赖。
“你知道吗?也许很快就会发生战争了。到了那个时候,筑城就具有三种重要意义了。”
“哦……?”
“第一是让那些奉命担任国家动员的大名们勒紧马的腹带。国内已经十四、五年不曾发生战争,难怪大家的腹带都变松了。”
“的确如此!那么,第一个就是要东国诸大名们提高警觉的药喽?”
“是的!第二就是让忠辉吃点甜头。对于这匹不给糖就不能驾御的悍马,我实在不知道如果不给它糖的话,它会跑到哪裏去。”
政宗无言以对。事实上,将军秀忠的计划,也考虑到了这一点,只是他并不像父亲那样,会直截了当地说出“糖”这个字眼。
“第三当然就是对大阪的警告喽。禁止天主教,压抑上杉、蒲生、前田的军力,并命他们在越后筑城……用意就是要让那些被鲜血蒙蔽了双眼的大阪老臣们知道,这些都是关东方面为作战所做的准备,藉此警告他们不得怠忽。”
政宗下意识地用扇子遮住嘴巴笑了起来。
“的确如此!大御所果然思虑周详。不瞒你说,这些事情政宗连想都没有想到呢!”
“你真的这么认为吗?”
“是啊!不过……我还要请教你一件事情。关于你所谓的善后事宜,究竟是指什么呢?”
“哦,你这个打破砂锅问到底的习惯还是没改嘛!”
“大御所,你下是说我的女婿是一匹难以驯服的悍马吗?”
“你不觉得吗?”
“你说他是一个不知道会往哪裏走的家伙……万一这匹悍马在大御所你死去之后,因为意见不合而率军攻打将军家时,那该如何是好?”
家康闻言不由得蹙起双层,使得眉间的皱纹变得更深了。
“你是在问我吗?”
“是的。事实上,只要是合乎道理的事情,忠辉他终究会想通的。不过从另一方面来看,万一人望全都集中在他身上,那么又该怎么办呢?”
家康慌忙地用手擦擦鼻尖。
“对于你的问题,我并不准备回答。死了这条心吧!陆奥守,我是不会上当的。”
“什么?上当?我并没有……”
“不、不、不!这是一种带有陷阱的询问方式。万一事情真的发生,而我要求你成为将军的同志时,你一定会说自己必须顾及翁婿之情,所以我才不会那么粗心大意呢!答案只有一个,那就是希望你能成为天下的同志。不瞒你说,我之所以将身后事交代给你,主要是因为我相信你的判断不会发生错误。换言之,我只相信你一个人。”
“成为天下的同志……”
“正是如此!一旦你认为将军和女婿都没有统御天下的能力时,那么不管是在什么时候,你都必须立刻起而代之,尽早取得天下。我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会死,当然更不知道天下的寿命有乡长。不过,任何事情都瞒不过神佛的法眼,因此就有像光秀那样,只当了三天王就死的例子,但也有人能够持有天下百年、二百年。但是,陆奥守,我希望你仔细想想,为什么我不能答应让忠辉乘船航行世界各地呢?……不论如何,我是绝对不会答应的。因为这匹悍马只会破坏日本在国际间的信用,招致各国的反感。而我所要拜托你的,就是帮忙系住那匹悍马,让它乖乖地待在高田城的马廐裹。”
听完家康故意以轻松的语气所说的话后,政宗又笑了起来。只是,在他人听起来,他的笑声却有如捶首顿足的哭泣声一般。
六
事实上,家康早就知道在月之浦所建造的洋船,是政宗为了让忠辉实现航行世界的美梦而建的。
不过,他却坚决地不许忠辉上船。
此外,他还说高田筑城只是让忠辉尝点甜头,就好像暂时系住悍马的马廐一样,因而使得政宗产生一股莫名的恐惧感。
父子情深乃是人之常情,因此家康在两地之间建造一座易守难攻的城池,作为安抚忠辉的作法,实在令政宗不敢恭维。
“不让他乘船出海,而把高田城当作是关住悍马的马廐……这么说来,大御所是打算等大阪和天主教的事情处理完毕以后,才让上总介出城喽?”
“正是如此!”
家康以淡然的语气回答道。
“如果我让他为所欲为,那么即使是你伊达政宗,恐怕也无法收拾。他会变得和大久保长安一样……”
家康叹息道:
“我当然很爱自己的孩子,但是忠辉已经深受长安的影响而逐渐走向自我毁灭之道,因此我必须为天下着想。对一个在上位者而言,长安的确是天下难得的至宝……但是他却把忠辉引向歧路,你知道吗?陆奥大人!”
“我……坦白说,我实在不太清楚。”
“年轻真好,纵使有几分粗暴也无所谓。但是,对一个具有智慧和毅力的年轻人而言……亦即对拥有天赋才能的年轻人而言,他们是不会甘心于躲在平凡的世界裹的。”
“噢,你的话令我愈来愈迷惑了。”
“是吗?事实上,你自己本身在某个时期裹也和忠辉一样,不论是才能或毅力,都称得上是出类拔萃。但也因为如此,所以你自认为应该拥有天下……结果导致父亲在畠山被杀的悲惨下场。”
政宗缓缓地调整呼吸。
“你不得不杀了自己的弟弟、让母亲逃往最上家,不得不发起暴动、斩杀了无数人命:这些不幸事件的发生,全都是由于你太过年轻了。”
“……”
“你知道吗?义经被兄长赖朝放逐,而成为悲剧人物:而织田信长则因母亲、弟弟和家臣均与他为敌,以致正值盛壮之年即告死去。他们的才能和实力是有目共睹的:然而,才能和实力并不能保证一个人终生的幸福与安泰。事实上,不管是多么杰出的年轻人,都会缺少一种东西。一旦忽略了这项自己所缺乏的东西,那么最后必然会造成不幸的悲剧。”
“敢问大御所,你说年轻人都会缺乏一种东西……到底是什么东西呢?为了我……希望你坦白地告诉我。”
政宗满脸通红,情绪显得非常激动。对于自己这种年轻气盛的表现,他的内心充满了羞愧。
家康的态度也开始变得比较激动了。只见他那布满皱纹的眼窝,逐渐充满了血色。
“那是人类幸福的秘诀,是言语所无法形容的。”
“真是残忍啊!如果才能和实力是导致不幸的要件,智慧和才干会造成破灭,那么年轻人岂不是要丧失生存的勇气了吗?”
家康并没有直接回答政宗的问题。
“年轻人所缺乏的……是慈悲的美德。智慧和才干会使一个人变得过于执着。为了实现自己的理想,他们会率性地策马前进,把周围的人置于铁蹄之下,恣意地加以践踏。”
“哦!”
“一寸的虫,五分的魂……人类的生命是由神佛所赐,因此当然非常重要。事实上,人类本身只不过是神佛的枝叶罢了。如果我们毫不珍惜地砍伐枝叶,那么必将招致神佛的愤怒。一旦激怒了神佛,则我们本身也会日渐枯竭。此外,五分之魂的怨恨意念不断地堆积,则会阻挡人类的前进之路。你想,这样的人怎么能够获得幸福呢?”
说到这儿,家康突然想起什么似地说道:
“事实上,当关原之役正在进行时,我在清洲城内曾经发生中风的现象。”
“你、你说什么?在清洲城?那不是从岐阜到赤坂的几天前吗?”
“正是!我记得非常清楚,那是在九月十一日晚上刚吃过饭后发生的事。当时我正和藤堂高虎会面,命他带着我的亲笔函到长岛城去见福岛的儿子正赖。此外,我还一边喝着睡前酒,一边告诉藤堂,明天一早我就要动身到岐阜去了。突然之间,我左手所拿的酒杯‘哐啷’一声掉到地上去了……”
“原来如此!”
“当我准备俯身拾起酒杯时,不禁大吃一惊,因为我发觉自己的左手居然不听使唤。正确地说,是自手肘以下都无法动弹了。我想我下能让高虎看到这幕情景,于是告诉他,我觉得自己似乎感冒了。我想要叫他退下,但是又发现自己的舌头居然也下听使唤了。”
“这、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呢?”
“我用唯一能动的右手,示意高虎退下。这时我才觉悟到,自己的身体正遭遇某种不可思议的疾病之侵袭……而我之所以会变成这样,完全是神佛的意思。之后,我吃了小厮们送来的药,然后躺在床上想了很多事情。我觉得神佛已经不再眷顾我了,我很快就要死了。不过,在我死去之前,一定得要更加仔细地思考一番才行。”
对政宗而言,这是他首次听到家康的述怀。据他所知,当家康自江户出发之后,沿途并未在任何地方停留过:但是到了清洲城后,却连着十一日、十二日停留了两夜。
不过,到了十三日当天,他又浩浩荡荡地自清洲出发,并且迅速地进入岐阜。当天夜裏,他下令马印、旗鼓、洋枪组、士兵等先行前往赤坂,企图给西军来个措手不及,挫挫他们的锐气。
那么,中风真的是在十一日夜裏,也就是两天前抵达清洲的那天夜裏发生的喽?……
“这、这是怎么一回事啊?”
“身为一名武人,我知道自己绝对不能死在清洲城内的榻榻米上。不管怎么说,这次的战争毕竟是出于无奈……因此我希望神佛不要过问我所做的事情。我知道凡事都在神佛的计算之中,但是如今大敌当前、战事一触即发,即使我想后悔,也已经来不及了。于是我下定决心,无论如何也要赶到战场上去。或许是神佛听到了我的祈祷吧?十二日还麻痹、无法动弹的左半身,十三日居然又可以动了……对于这件事,我曾经在清洲好好地想了一整天。我在想,在自己的一生当中,是否曾经违背过神佛的意愿?”
“但是到了十三日早上,你又出发了呀!”
“是的,因为我一直不相信自己会死在榻榻米上。不过,在我由清洲出发时,左手臂依然无法动弹。进入岐阜之后,我派旗印和士兵们先行到赤坂去,而自己则准备吃晚饭。当我拿起筷子时,一件奇怪的事情发生了。我发现自己的左手拿着碗,右手拿着筷子……当我全神贯注地指挥大局时,疾病竟然不药而愈了……这是最令我感到吃惊的地方,因为此一奇迹是在我浑然忘我地思考时发生的……这时的家康,再也没有昔日的固执和偏见了。至此我才领悟到,能够活着是最令人喜悦的事情。但在生存的同时,我希望自己是活在一个没有战争的世界……正因为我有这个想法,而且热中于这个想法,因而使得我的中风完全痊愈了。”
政宗茫然地叹了一声。
(这位老爷子是在自说自话吗?……)
想到自己居然怀有如此邪恶的想法,政宗不禁感到十分羞愧。
“也就是说,在浑然忘我之际……身心都会配合神佛的意念而改变。这个世间的实相,都是经由神佛的慈悲而创造出来的,如春天来临时百花盛开、秋天来临时开花结果。拥有孕育草木的慈悲之心,也拥有孕育人类的天地之慈悲,这个慈悲就是世间的实相……这层领悟,就是年轻人因为执着所产生的智慧和实力中所欠缺的。想要用这种欠缺领悟的智慧和实力与世间的实相争斗,则孰胜、孰败可想而知。然而,互相争斗的结果,只是徒然造成疲劳、困顿及挫折罢了。忠辉就是一个最好的例子。因此,在这次事件街未完全结束之前,我希望他能乖乖地待在马廐裏。趁着这个机会,他可以慢慢地体会天地之理。”
话一说完,家康立即拍手召唤侍者前来。不久之后,政宗的面前摆满了各种大小不同、全部刻有“慈悲”字眼的茶瓶。
“这就是慈悲,一切都拜托你了。”
七
在回家的路上,政宗觉得自己有如置身云端一般,脚步蹒跚、不稳。今天家康的言行,着实令他感到十分迷惘。
自从去年年底奉命修筑仙洞御所以来,他就忙于在月之浦建造船只。如今造船工程尚未结束,便又再度奉命于高田筑城。然而,当他想到家康告诉自己,在高田建造一座气派豪华的城池,只是为了把忠辉这匹悍马关在马廐裹时,却忍不住叹了一口气。
如果在高田筑城的目的只是为了使它成为马廐,那么到达江户的政宗就必须立刻赶回仙台才行。
如今,月之浦方面的船已经造好,因此必须尽早让威斯卡伊诺和索提洛乘船出海。
从各地涌来的信徒,已经纷纷进入大阪城避难了。相对地,关东、关西会战的时刻,也一天天地逼近了。
一旦把威斯卡伊诺和索提洛送离日本,那么即使家康真的展开与大阪作战的计划,船只也不会遭遇危险。
“日本的德川幕府和英国人、荷兰人勾结,企图将旧教徒全部引入大阪城,然后一举将其歼灭。”
乘着政宗为他们所建造的船只逃离日本以后,索提洛和威斯卡伊诺必然会迫不及待向菲利浦三世告急。藉着威斯卡伊诺的舌粲莲花,菲利浦王的大舰队必然会很快地朝日本而来。
不过,真正令政宗心绪大乱的是,上总介忠辉并没有在这艘船上。
忠辉无日不在期待着船只出海日子的到来,而索提洛也一直希望能与上总殿下同行。在忠辉的想法裏,旧教徒安泰的希望和自己的梦想是相连的。
(然而家康却断然拒绝忠辉渡海的要求……)
因此,目前必须先取得索提洛和威斯卡伊诺的谅解,并且派遣一位够份量的代表与他们同行,否则后果不堪设想。
另一个让政宗感到头痛的问题是,对于家康的拒绝,自己该如何向忠辉解释呢?
应该派谁当作代表,才能得到索提洛和威斯卡伊诺的同意呢?
总之,一定要尽快在日本国内找到一个够资格当代表的第三者才行。
(我必须尽快在家中挑出一个适当的人选,似便在进攻大阪的战事开始之前,及时把他们送走……)
政宗觉得内心波涛汹涌。
以目前的情形来看,自己必须在一抵达江户之后,就立刻带着索提洛赶回仙台。
在返回仙台的途中,必须找机会向索提洛说明忠辉无法和他们一起渡海的事,并在抵达仙台之后立即选出代理大使。
因此,最重要的是索提洛必须能够配合,并且对于政宗的意志要能慎重地加以实践。毕竟,在目前这种剑拔弩张的情形下,任何事情都马虎不得。
(再也没有比这件事更奇怪的了……)
在行经箱根的途中,政宗坐在马上几度摇头苦笑。
不论从哪一方面来看,这件事情都显得无比的错综复杂。
(这位老爷子不论是对什么事情,总是以天下为优先考虑……)
在从仙台到月之浦的路上,政宗再度想到,虽然船造好了,但是却不能出海……这种失望的打击,相信是任何人都无法忍受的。
(为了天下着想,有时也必须杀人才行。)
(可是……这么一来却会触怒神佛,以致无法获得慈悲的实相。不过这也无所谓啦!哈哈哈……)
骑在马背上的政宗忘我地放声大笑,使得身旁的侍从大感吃惊。
这时,政宗一行人已经离开了箱根。
(很好,很好,我也会说不输给老爷子的谎话了。毕竟,与其杀人,倒不如说谎,这样也许反而能够得到慈悲呢!由于说谎太过方便,因此连释迦牟尼也会胡说一通……)
如今,不论是忠辉或索提洛、奉命代表忠辉的人、菲利浦三世、罗马教宗,都不可避免地卷入政宗发自慈悲心的漫天大谎之中。
“停,我要下马小解。”
这天的天气非常晴朗。而出现在众人眼前的,则是秀吉那令人难忘的一夜城。
政宗下马以后,故意面对一夜城的方面,解开衣带准备小便。一阵寒牵声后,只见一道抛物线形的小水柱浙沥沥地落在地上。
“嗯,轻松多了。对啦,为了编造这个横跨世界的大谎,我得先到将军的怀刀柳生但马守宗矩那儿去,吓吓那个家伙才行。”
这时对于事情的先后顺序、轻重缓急,政宗的心裹已经有了腹案。
“哈哈哈……一切都变得顺利多了。我觉得现在的自己,和当初在对面山上会见太阁时一样年轻。嗯,心情真好!”
政宗高声地对青翠的山脉喊道,然后用力地扭动腰杆,甩掉残余的尿滴。
八
“但马,你知道为什么我从骏府回来以后,要特地来到贵府吗?”
两天之后,政宗于夕阳西下之际,来到了位于道三河岸旁的柳生住宅。一向终日人声鼎沸的柳生住宅,此时却意外地寂静无声。
“在政宗这一生中,从来没有像现在这么惊讶过。你知道吗?大御所居然说要把天下交给我。”
甫由城裏回来、换下武装的宗矩,一边擦拭额上的汗珠,一边笑着向政宗点点头。
“哦,原来是这件事啊!”
“原来是这件事……你是说什么事啊?事实上,大御所对将军家和其他的孩子们根本都不信任。”
“的确如此,所以他才把天下交给你啊!”
“你不要说得这么轻松,但马!要想统治天下,可下是一件轻松的事情,因此即使他真想把天下交给我,恐怕我肩上这副老骨头还承担不起呢!”
一听这话,宗矩立即呵呵笑道:
“那么,你认为我该怎么对将军说呢?”
“你不要故意绕圈子说话。这次的事情,我只对你一个人坦白。不瞒你说,我很担心在发生万一的情况时,我的动向成谜会招致许多人的误解。”
宗矩这才收起笑容,露出奇妙的表情,俨然以政宗的知己自居。
“事实上,除了在越后造城以外,他还把将军、上总介、江户、大阪、英国、荷兰、菲利浦大王等人的事情全都交给我。这是因为,大御所认为自己将不久于人世。”
政宗不着痕迹地射出第二支箭。不过,宗矩却一点也不惊讶。
“哦?那你就有得忙了。”
“忙?你在说什么啊?……我只想展翅凌空,让马和船都追不上我。”
“那是每个人的梦想啊!这么说来,你很快就会陪着索提洛朝领国出发喽?”
“当然喽!如今进攻大阪的传闻,早已传遍各地……在天主教徒街未发生暴动之前,必须赶快把索提洛和威斯卡伊诺赶出日本才行。老实说,我真希望自己也在那条船上。”
“可能吗?依你的个性……”
“我知道!现在既要负责越后筑城的工作,又要执行禁止天主教的命令、筹划进攻大阪城的事宜、辅佐将军家……这么多事情缠身,我当然不可能离开日本。”
“除此以外,你对上总介大人是不是有不满之处啊?”
“就是这件事!所有的事情全都加在我的肩上,使得我根本无法展翅高飞。”
宗矩极其严肃地把手放在膝盖上:
“很遗憾地,我家并没有翅膀:因此,如果你有比翅膀飞得更快、更好的稀有宝物,那么希望你能把它借给我。”
他以爽朗的语气说道。
“但马,你又故意兜圈子寻我开心了……毕竟,这并不是棋盘上的斗智问题。因此只要走错一步棋子,就会使得整个日本陷于大乱当中。对了,那个英国国王叫什么来着?哦,是詹姆士一世。据我猜测,詹姆士和菲利浦很可能会把日本当成他们互相争斗的战场。果真如此,即使我是受托统有天下,也没有脸去见大御所啊!”
“嗯,我了解。”
“你、你说什么?你了解……你了解什么?”
“伊达大人,不论你有什么计划、有什么举动,我都不会感到惊讶的。让我猜猜看,你是不是要我去告诉将军……如果有人谣传你要谋叛,那么将会对你造成很大的困扰,以致无法专心工作?”
“嗯,你总算开窍了,但马!”
“你放心!我会好好地跟将军解释清楚,你安心地去做自己的事吧!”
以奇妙的表情说完这一番话后,宗矩又笑了起来。
“事实上,伊达大人,詹姆士和菲利浦等人的事情根本不用担心。”
“为什么?这些人不是一直想要统治全世界吗?”
“话虽如此,但是日本国内的大人物却认为他们不值一顾。”
“哦?你说的大人物是指大御所吗?”
宗矩慢慢地摇了摇头。
“不论是伊达政宗或柳生宗矩,都有相同的想法。”
“噢,你又在胡扯了,但马。你认为你真的能够了解我的想法吗?”
“哈哈哈……我绝对能够猜中你的心事。伊达大人,你不要感到懊恼。”
“有什么好懊恼的,你只不过是在吹牛罢了。”
“说到你正在建造的大洋船……你真打算把它当成索提洛和威斯卡伊诺的放逐船吗?”
“是啊!既然大御所不准上总介大人上船,而我又不能离开日本。总之,这实在是无可奈何的事情。说到这裏,我真恨自己为什么没有一双会飞的翅膀。”
宗矩又轻声笑了起来。
“不可以笑,但马!这样对我未免太失礼了。”
“真抱歉……不过,没有翅膀就不能办事……伊达大人,你这种想法实在太奇怪了。”
“可是,刚才你不是说我家有一样稀有的宝物,而你想要借吗?”
“是啊!那是一样能够超越时空、自由自在飞翔的东西,具有非常重要的价值。而且,我希望你能把它借给我。”
“到底是什么宝物呢?”
“就是在这儿的心啊!”
宗矩拍拍自己的心窝部位:
“说到罗马,心就能立刻飞到罗马去;想到大阪,它就飞到大阪去:想到京都,它就在京都。换言之,心可以到任何地方而不受限制。更有甚者,它还能够和已经死去的人自由自在地会面,甚至飞到日出之处。这么美好的宝物一旦忘而不用,那么身体还有什么用呢?……哈哈哈……说到这件事情,倒令我想起来了。如果我的家中有人不了解心的使用方法,那么家父石舟斋必然会怒不可遏地从墓裏面爬起来,把那个呆瓜好好教训一顿。这就是柳生的心法……它不像一般的翅膀那样,一旦太累了,就会使整个躯体掉落下来。正因为它完全没有这层顾虑,所以是非常重要的宝物。”
“哦!”
对于宗矩所说的话,政宗只听到一半就没有再继续听下去了。因为,他的心早已翱翔在万里之外的苍穹间了。
(原来如此……如果把特地建造的船只当成纯粹的放逐船,那的确是愚不可及的事情。虽然忠辉不能搭乘该船,但是可以另外再想办法……一定还有其他活用之道。或许,这是神佛特地给我的暗示吧?)
“这个吹牛的家伙!”
宗矩说完之后,轮到政宗笑了起来。
“你啊!最好赶快把这个柳生心法传授给将军家,否则一旦将军对我伊达政宗所做的事情感到疑惑,那么这就是你的过失了。想不到日本国内居然会有伊达政宗和柳生但马这样的人,哈哈哈……但马!你真不愧是天下第一的吹牛大王。”
政宗笑着说完之后,很快地从椅子上站了起来。此时他已经暗自决定,明天一早就要朝仙台出发。
第五章 鹏鸟南飞
一
匆匆离开柳生的家中以后,伊达政宗好像突然想起什么似地,很快地调转马头朝向左边。
“殿下,这条路好像不对吧?”
持枪陪在一旁的布村多之助以为政宗走错路了,于是试探性地问道。
将马头朝向左边,是从镰仓河岸走到神田桥的方向,但是伊达政宗的家,却是位于相反方向的外樱田。
“没错,没错!事实上,我只是想再次看看江户而已。”
多之助接口道:
“殿下毕竟还年轻啊!”
他急急忙忙地跟随其后。
也许他是要到镰仓河岸看新完成的丹前风吕。
“哦?我还年轻吗?事实上,我今年已经四十七岁了。”
“不,我是说你的心境很年轻。”
“那当然!如果我现在就老了的话,那以后该怎么办呢?”
说完以后,他又自顾自地坐在马背上捧腹大笑。
“柳生这家伙真是一个吹牛大王!哈哈哈……”
“啊?你说什么?”
“没什么,我是说日本国内有我伊达政宗。好了,你再骑那么慢的话,可就赶不上我喽!”
政宗于一桥御门前通过水道桥,然后一成不变地向左转,依照牛込见附、四谷大木户、赤坂喰违的顺序巡视外壕沟,最后才回到自己的家中。原来他只是绕了江户城一周而已,并没有做其他的事。
在回家的途中,他静静地坐在马上,谁也不知道他在想些什么。可是他经常会停下马来,背对着江户城,眺望围绕在城外的人家。
回到家裹,他便立刻换下身上的衣服。
“阿波!谁是家中最有耐性的男子呢?嗯,可以从老臣之中挑选……我立刻就要出发回国了,赶快叫索提洛准备一下。”
一次被问三个问题,伊达阿波感到很惊讶。这时,政宗放声大笑说:
“你觉得很奇怪吗?阿波。哈哈哈……”
“到底怎么回事?出发回国的事早就准备好了,索提洛大人正在等你回来呢!”
“阿波,江户好大啊!”
“啊……是的!索提洛大人也说,他走遍世界各地,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宽广的街道。”
“真是令人惊讶!如果有人想要围攻这座城的话,那么至少需要二十万大军。”
“什么?进攻江户城?”
“不,我们的责任是保护它。”
“原来如此……”
“你说原来如此……我告诉你吧!大御所已经决定把这座城交给我了,不过不是最近,而是再过二、三代以后。当然,如果这些子孙不贤的话,那么身为祖先的我一定会感到气短。”
说到这儿,政宗突然止住微笑。
“怎么啦?阿波,你的脸色好苍白啊!”
阿波不停地颤抖着。由于政宗的话实在毫无脉络可寻,因此他不禁怀疑政宗是不是生病了。
“殿下……你、你真的没事吗?”
“咦,这话应该是我问你才对啊!你的脸色不太好,是不是生病了?”
“不,我只是担心殿下。刚才你说……你说大御所有意把江户城交给你的事,绝对不能传进他人的耳中……”
“噢,原来是这件事啊!”
“是的,正是这件事。由于殿下的孩子是越后的女婿,因此一旦你所说的话传了出去,恐怕将军会对那孩子不利……”
“唉,你不必担心啦!”
“啊……?”
“柳生那个吹牛大王认为,日本国内只要有伊达政宗和柳生宗矩在,詹姆士和菲利浦一定会吓得牙齿打颤。”
“的确如此……”
“咦,你侧着头在想什么?是不是连你也认为我发疯了呢?”
“不、不!我绝对没有……”
“好,那么我们就继续说下去吧!不瞒你说,大御所请求我让我的孩子担任二代将军、三代将军呢!”
“请求你……?”
“是的!他觉得以他的年龄来说,随时都可能死去。”
“这件事等他死后再提也不迟,万一给旁人听见了……”
“哈哈哈……”
虽然政宗表面上笑着,但是心底却陡然窜起一股寒意。
(为什么所有的人都这么害怕家康呢……?)
甚至连我的家老也……想到这儿,政宗真是不知该说什么才好。
“好了,我了解了!现在赶快去准备饭菜吧,阿波。”
“遵命!”
“吃完饭后立刻叫索提洛来见我。在展开旅程之前,我要先和他谈一谈。”
“遵命!”
阿波好像终于放心似地,重重地吐了一口气,然后朝门外走去。
二
待阿波离开之后,政宗又喃喃自语道:
“在不知不觉当中,这儿已经成为真正的大江户了。只是,不知道什么时候它也可能被击溃……”
事实上,江户城内的市街及城堡本身都像和政宗比赛谁长得快一样,不断地朝外扩大。
当家康于天正十八年(一五九零)进入江户城时,这裹共分为子城、中城、外城,并有所谓的“静胜轩”及“泊船亭”,是一个与太田道灌命名完全吻合的荒野平城。
其时城的四周是一片草地,并没有石墙。至于壕沟本身,则非常宽广,约有十间左右。大体而言,此地颇具乡土气息,民风十分淳朴,而且经常举行为镇守该地的平河天神及日枝神社所办的村祭。
城代由远山右卫门大夫政景担任。不过,当时并没有人想像得到这裹会出现像大江户这样的市街。
直到现在政宗仍然记得,家康自从来到此地以后,就将小田原之役后的总收入及领民辛勤耕耘后所缴纳的稼穑九十三万石作为修复城池的费用,并由奉行天野清兵卫及山本带刀统筹支配。
当时在此的诸侯,每人可以分得一万石及五名人夫,受其统辖的人口总数不超过五百人……但是在不知不觉当中,此地已扩展为两百八十万石的领地,市街成为大江户,城堡本身也变得比大阪城更加气派、豪华,而且成为历代征夷大将军的居城。
其实这种改变是理所当然的。入城之初拥有不及五百名人夫的家康,如今却拥有百名以上的人才,而且每个人都有十万石的封土。此外,由于家康的作风深得人心,因此在短短的数年之内,就有几十万人聚集于此,使得他的声望日隆。
(这座城池没有被破坏的理由……)
但是,江户城之所以能够缔造今日的成果,也许正如家康所言,是由于神佛的加护也说不定。
(虽然具备了智慧和才干,但是如果没有神佛的慈悲,那么仍将频临于毁灭的边缘……)
这句话令政宗十分在意。在智慧和才能方面,政宗自认为绝对不亚于家康。然而,虽然政宗在建造仙台城时也是绞尽脑汁……却总觉得有不足的地方,因此政宗的内心感到十分怨恨。
(在神佛的眼中看来,我到底有哪一点比不上家康呢?……)
家康以神佛为中心,因此他所做的事情,全都是为了天下。
(如果天下不能掌握在我的手中,那么我要如何处理呢?……)
待阿波送上晚餐之后,政宗便很快地吃完饭。在整个吃饭的过程当中,他几乎都没有开口。平心而论,政宗确实非常庆幸到现在为止,家康和秀忠都非常信任自己;但是,万一这种情况改变了,那么又该如何是好呢?
大久保长安就是最好的例子。长安因为同情忠辉的处境而做出有违常理的事情,结果家康方面却毫不宽贷地加以处分。
晚饭之后,政宗静静地坐在桌前,再次屈指计算。此时他才发现,摆在自己面前的难题,竟然多得数不完……
在众多的难题之中,最困难者莫过于告诉忠辉,虽然船只已经造好,但是他却不能乘船出海……乍听这个意外的消息时,那匹悍马不知要说出什么惊天动地的话来呢!
其次是必须尽快进行筑城动员,再其次则是寻找代替忠辉上船的人选。
不,在这之前更重要的是,必须让原本打算和上总殿下同行的索提洛和威斯卡伊诺了解整个计划改变的原因。
事实上,威斯卡伊诺并不认识忠辉,不过索提洛却对忠辉知之甚详。因此,如果要让他答应换一个代理人,那么首先就必须编些巧妙的谎言才行。
此外,大阪之役何时开始呢?
战争会是怎样的规模呢……?
在政宗屈指计算之际。
(可怕!真是可怕……)
政宗觉得全身冷汗直流。
以为了天下着想为由,家康请求政宗届时必须设法说服将军秀忠交出政权,把所有的问题加诸在自己身上。而家康现在所做的,却是:
(藉着褒贬,使对方充份发挥功能。)
政宗突然有这种感觉。
(对于这种老奸巨滑的老狐狸,神佛居然会对他如此慈悲,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呢?……)
想到这儿,政宗不禁笑了出来。
就在这时,“索提洛神父来了!”
伊达阿波在隔壁房间喊道。
“哦,快请他进来,我正等着他呢!”
话声甫落,纸门随即轻轻地被拉开,首先进来的是政宗的妻子爱夫人。不,除了爱夫人之外,原本应该待在浅草住宅的忠辉夫人五郎八姬也和索提洛一起来了。只见三人不约而同地在胸前划上十字,并且露出神妙的表情。
政宗“啊!”地低呼一声。
“你……你们全都来了?”
突然之间,他觉得头上一阵燥热,甚至连声音也嘶哑了。
有人说,人在撒了一个谎之后,往往必须用一百个谎来圆谎。事实上,潜藏在内心的结,通常必须藉由谎言来加以各个击破。不过,看到三人都忧心仲仲地等待自己宣布消息,政宗实在不忍加以斥责。
站在政宗面前的三个人,表情都显得十分凝重,似乎不知道自己是该相信神,还是相信丈夫、父亲的谎言。政宗知道,对付这些人绝对不能掉以轻心。
政宗略略调整坐姿。
“哦?你们三个人都来了,也许这是上帝的旨意吧?现在先把纸门关上,坐近一点,我有重要的……重要的事情要告诉你们。记住,绝对不可以泄露给其他人知道。”
政宗故意压低声音,露出严肃的表情。但是就在同时,他的脑海裹却突然浮现家康和柳生宗矩装佯的样子。
三
“今天我特地去巡视江户城的周围。”
即使是在此时此刻,政宗依然不知道该如何开始这个谎言。
“这座城池真是广阔,而且非常壮观!”
直到目前为止,政宗所说的全都是实话。事实上,江户城的确令政宗忍不住拍膝赞叹。所以,原本正在思索问题的索提洛,这时也以认真的表情附和道:
“正是如此!你瞧,这是瓦雷基山德耳?瓦里弥雅送到罗马的信,我把它抄下来了。信内对江户的敍述,和殿下所说的几乎一模一样。”
索提洛边说边自口袋裏掏出一张小纸片。政宗接过来一看,只见上面用日文写道:
“江户的市街长约四里、宽三里;人口之众,是欧洲各大都市所无法比拟的。在城郭之内,有周长一里半的牙城,此外还有龟甲状的铺石、围绕着三隍的建筑……(中略)其壮丽奇巧,令人叹为观止……”
政宗再次拍膝大声说道:
“嗯,的确是如此!”
“在当今的日本,足以和江户媲美的大都会,还有三个,那就是骏府、大阪和京都。不过,每一座城内都没有真正神的教义……”
“对极了!正如你所说的……”
对政宗而言,索提洛的一番话就好像帮助船只前进的水流一样,使得他能够顺利地开始编造自己的谎言。
“神父,你一定要好好地保重身体。我相信等你再度回到日本时,必然已经荣升为大主教了。届时,你就可以解救这些可怜的羔羊了。当然,在你离开的这段时间裏面,我一定会好好地照顾这群羔羊。”
“喔,我一定会回来,我一定会带着教宗的正式许可回来的。对了,上总大人什么时候抵达仙台呢?”
“这……这件事嘛!”
“上总大人……不,从现在开始我要称他为殿下。一旦上总殿下抵达仙台以后,我们马上就可以启航了。”
“这、这、这件事……神父!”
“这件事……到底是哪件事啊?船不是已经造好了吗?最好早点出发。”
“早点出发……不,关于这件事……我也觉得早点出发较好。不过,还是应该先计划一下才对!”
“计划早就已经决定,现在只等付诸实行了。”
“是吗?可是,呃……这个季节似乎不太适合。”
“季节……?”
“是的,季节不太适合。”
政宗终于找到了一个藉口。当然,一旦找到藉口以后,则整个谎言的构造都变得不一样了。
事实上,他觉得自己已经在不知不觉中,学会了家康卖弄狐狸技巧的那一套。
“没错,神父!我们很快就要到仙台去,不过由于船的准备还不太充份……因此随时都可能发生故障。更何况这是一次长途旅行,所以一定要贮备足够的水和食物才行。再加上招募船员,至少也要花上一个月的工夫。”
“话虽如此,但是我还是觉得早一点启航……”
政宗夸张地摇了摇头。
“不管怎么说,八月初是绝对不可能启航的。据我所知,在日本沿海附近,一年当中有两百一十天是属于风不平、浪不静的日子,而且经常有狂风豪雨自南部吹来,对吧?爱子。”
面对丈夫的询问,爱夫人很快地在胸前划了个十字,然后点头道:
“情形的确如殿下所言。”
索提洛不禁发出叹息。
“那么,船到底什么时候才能出发呢?”
“不论如何,总是得等到南边风平浪静以后才能出航。据我所知,在这种时候向南航行的船只,都无法安全地回来。因此,最快也要等过了两百二十天以后风向转变了,才可以启航。我来算算,大概……要过了九月十五日以后吧!”
“九月十五日……这么说来,还要再等两个月喽?”
这时政宗突然眼露金光,双手不停地拍打膝盖,似乎又想到了其他计划。
“我有事情和你们商量。刚才我去巡城,结果发现了一椿天大的秘密。阿波,你到外面看着,不许任何人接近一步。夫人和公主都能在这儿,或许是由于上帝的慈惠吧?总之,我想到了一个可以解救国家的方法。”
这时的政宗,再也不是方才三人进门时所看到的政宗了。
他的眼睛闪闪发光,声音和呼吸变得急促。这时的政宗在他人的眼中看来,有如文殊菩萨的化身一般。更令人惊讶的是,他扯谎的灵感也有如神助般地不断涌出。
不,应该说他使得谎言和事实结为一体,以致自己也陶醉其间,成为智慧的俘虏。
这种神秘的妙境,或许只有所谓的恶魔、政治家、诈欺专家或天才才能体会吧?
“在我说出自己的计划之前,我希望能够听听夫人和女儿的真心话。我先间公主,大御所对于上总介有意开放日本门户的想法极表反对,因此如果上总还要勉强去做,则恐怕连性命也会下保。”
结果索提洛的反应比公主更强烈,甚至连呼吸都变得急促起来了。
“公主,你认为让大御所和自己的丈夫互相争斗,是一件好事吗?”
五郎八姬冷静地看着父亲,然后以倾吐心事的语气说道:
“我不知道你在说些什么!对于你的问题,我……无法回答。”
“不行,你非回答不可!现在,我就把为什么一定要你回答的理由告诉你。事实上,大御所并不是禁止天主教的始作俑者,而是将军秀忠!”
“……”
“大御所比将军更疼爱上总大人……虽然他嘴裹并没有这么说。总之,他认为上总大人对于世事还不太了解,因此根本不适合远赴欧洲游历。否则万一回不来了,那该怎么办呢?因此对于这件事情,他必须特别慎重考虑才行。你知道吗?这是很重要的一点。”
政宗的声音变得非常急迫。
“对年老的父亲来说……这种想法是可以理解的。而且,英国的使节已经快要抵达平户了。事实上,使者戴利斯正带着英王詹姆士的亲笔函从平户出发,朝骏府方向去了……神父,你知道吗?詹姆士一世和菲利浦三世事实上是水火不相容的仇敌……一旦英国方面得知菲利浦三世所派遣的使者威斯卡伊诺所坐的船上,有日本大君的儿子……那么情形将会如何呢?”
索提洛的表情显得更加紧张了。看来,他似乎根本没有想到这个问题。
“听说詹姆士一世所统领的英国海军,很多都是海贼出身。因此据我猜测,他们可能会在中途袭击我方的船只。果真如此,则上总介大人唯有不在船上,才能逃过一劫,否则一旦身在船上而又遭到袭击,那该如何是好呢?当我们置身船上时,命运就有如一叶孤舟般地操之在天;届时不只是威斯卡伊诺将军,甚至连索提洛神父、上总大人也会一同葬身鱼腹……大御所早就预知这些可能的情形,因此他感到十分担心,这也正是他断然拒绝上总大人乘船出海的理由。公主,你想我应该让他上船呢?还是动用众人的力量劝阻他,另外选派一名代表上船出航呢?这就是我要和你们商量的秘密大事。”
“……”
“大御所担心的事情还多着哩……更何况,我听说将军家和英国比较接近,所以厌恶天主教而喜欢英国派的宗教。此外,如果上总大人不听兄长的阻止而坚持出海,那么必将导致兄弟不睦:如此一来,不但我必须居中仲裁,而且大御所也不得不出面处理。届时万一上总大人被捕,那该如何是好呢?如果外人以此要胁日本,并且提出不合理的要求,那么必将导致日本和英国之间发生战争。同理,如果西班牙也提出下合理的要求,则我方也势必要与之一战。由此看来,上总大人乘船出海的决定,可说有百害而无一利,所以大御所极力反对。事实上,这也使我感到非常困扰。因为大御所所说的,确实很有道理……现在,你们觉得如何呢?还是由夫人先说吧!到底该不该让上总大人上船呢?我想听听你的意见。”
政宗的话刚说完,公主突然放声大哭。
那是因为,公主一直梦想着能和丈夫一起乘船航行世界各地。
“嘘,你哭得太大声了。公主,你忘了吗?不可以让其他人听见啊!”
“父亲大人,请你答应让我回越后去吧!”
“你回越后做什么?”
“我会好好地把事情分析给上总大人知道。”
“我不懂你的意思,你到底要不要让他上船呢?”
“我决定亲自前去劝阻忠辉上船。”
“是吗?现在我已经知道你的想法了。那么,夫人你有什么竟见呢?”
“既然大御所反对……那么当然只好终止了。”
“是吗?好,我知道了。那么神父呢?”
政宗轻声问道。不可否认的,他的说话的确很有技巧。虽然他没有想到自己能轻易地一次就说服这些人,但是他的心裏着实感到松了一口气。
(并非我没有爱心,而是这实在是迫不得已的事情……)
如此一来,索提洛当然也就不好坚决反对了。毕竟,他也非常爱惜自己的生命。
“既然神父也同意了,那么阿波,我们必须赶快找出代理人选才行。刚才我回到家裹时,不是问过你了吗?在我的家臣当中,谁是最有智略、耐性的人呢?”
这时,一直闭目聆听的索提洛,突然睁开双眼,以严肃的表情看着政宗。
“殿下,我有事要和你单独谈谈。”
“哦?神父对上总大人还有什么不放心的吗?”
索提洛用慌乱的眼神看着爱夫人和五郎八姬。
“到仙台的这段路程还很长呢!我们有的是时间可以好好谈一谈。”
政宗的话刚说完,索提洛又立刻恢复了笑容。
“神一定会救助信它的人,两位夫人大可放心。”
当然,像索提洛这么狡猾的人,是不会轻易就中了政宗的计的。
四
索提洛和政宗联袂前往仙台城的旅程,成为两人互相揣测对方心意的间谍之旅。
根据各种迹象显示,索提洛似乎认为忠辉之所以无法按照原定的计划上船,完全是由于政宗临时改变心意所致。
察觉到这一点之后,他对政宗之所以让船出海的目的,当然十分清楚。
换句话说,政宗是故意要把自己和威斯卡伊诺赶出日本,然后进攻大阪……
“殿下,大君仍然决定进攻大阪吗?”
索提洛假装不经意地问道,而政宗则非常诚恳地回答。
“是的。不过,并不是因为大君讨厌天主教,而是为了安定世局,所以才不得不忍痛一战。”
索提洛顿时哑口无言。既然家康已经决心一战,那么政宗当然无法反对。就在这时,他突然想到以忠辉作为人质的话,或许可以迫使大御所收回成命。
遗憾的是,政宗并没有察觉到索提洛这个突发的奇想。
对索提洛而言,忠辉不但是个能够得到罗马教宗信任的重要使者,同时也是一个非常有用的“人质”。
当时幕府已经正式颁布禁止天主教的命令,因此如果不是政宗的帮助,索提洛恐怕早已遭到火刑。
在四处充满危险的当今日本国内,唯一能够帮助虔诚的信徒免于被捕命运的地方,只有大阪城。
因此,首先必须安排信徒至大阪城避难,然后利用这段期间造船出海回到罗马,设法达成大君和天主教之间的和议……为了达成这个目的,首先索提洛必须成为教宗的大主教。当然,副将军政宗确实非常重要,但是上总殿下忠辉大人更是不可或缺。
忠辉是大君之子,也是政宗的女婿。因此,一旦忠辉也在船上,那么大君就不会贸然进攻大阪城,而政宗也会尽力阻止战事爆发;如此一来,大阪城内的天主教徒就可以得救了。想到这儿,索提洛的决心更加坚定了……
因此,尽管政宗百般说明必须找人代替忠辉的理由,但是索提洛却始终下肯答应。
在前往仙台的途中,索提洛说道:
“我觉得再也没有比日本更好的国家了,因为它是世界上最接近天国的地方。所以,我也不想上船了。”
一旁的政宗惊讶得说不出话来。
不知是否已经了解索提洛的计划,或是仍对自己的错误计算充满自信?总之,当政宗在度过白河关,来到妙?关寺休息时,突然告诉索提洛许多丰太阁曾经说过的自傲话语。
“神父,在你回来之前,我会先建好七座大教堂等着你。其中三个分别建在江户、骏府和京都:至于其余的四个,你认为应该建在哪裏呢?”
“嗯……”
“我猜一定是一个在大阪、一个在仙台。只是这么一来,根据已经划分完毕的土地来看,似乎只能建在大本山附近。据我所知,大本山位于那须野原,是个会冒烟的活火山。”
“原来如此!”
“在环绕着这座山的附近,建造世界第一的教堂。哈哈哈……由于这山的火山口能为日本信徒烧出上帝所恩赐的茶点,因此不论是大君也好,将军家、上总大人也好,相信对于我的请求一定不会有异议的。哈哈哈……”
当他停泊在片仓小十郎所领有的一万六千石的白石城时,这些话又被重复了一遍。
但是,索提洛却怎么也笑不出来。事实上,由于胸前挂着十字架的索提洛,经常露出天主教徒特有的严肃表情,因此两人之间有时根本无法继续交谈。
两人就在这种沈默的气氛下抵达了仙台城。在翌日就要赶往建造新船的月之浦的前一天晚上:
“我有话要告诉殿下。”
索提洛从和威斯卡伊诺相邻的城内西郭的白鹤殿出现,然后在小厮柳生权右卫门的带领下,来到了政宗起居室所在的内庭。
他的手上拄着像摩西所用的天然原木杖,显得步履蹒跚,一副疲惫不堪的样子。然而,当他看到政宗时,却毫不犹豫地一口气说道:
“殿下,我下去月之浦了。”
“哦?有什么事先进来再说吧!”
“上帝不让我去。他说:大阪城内的信徒和上总殿下正面临被杀的危险,你怎么可以丢下他们,独自返回罗马呢?……仔细想想,我确实不该这么做。”
(该来的终于还是来了……)
政宗心裏暗想道。
“这么说来,你认为这次的出航行动应该中止喽?”
“这是上帝告诫我的话……”
“又来了、又来了!又是上帝……”
说到这儿,政宗才猛然察觉自己的失言,于 662f." >是只好歉然表示:“我真不会说话……”
“我的意思是说,上帝他……他真的这么说吗?”
政宗慌忙地掩饰自己的过失,然后点头说道:
“事实上,我也同意神父你的看法。”
“哦?殿下也赞成吗……?”
“是啊!这是一次非常危险的旅行。当我还在旅行途中时,英国的使节似乎已经到达骏府了。因此,当他正在将军面前数落菲利浦三世的罪行时,一旦知道我的船要出海的消息,那么很可能派兵在海上伏击我方。事实上,骏府已经快我一步派人送消息来了。”
说到这儿,政宗的眼睛再度闪着异样的光芒。
(我该如何说服索提洛神父呢?)
斗志能够激发智慧,而智慧能使斗志更加坚定。
“权右卫门,把红色的葡萄酒拿来。此外,玛丽亚也很久没有看见神父了,所以你去告诉威斯卡伊诺将军,请他把玛丽亚借给我们一会儿。记住,不能让他误以为我是要把人讨回来喔!不,不!还是派一个说话比较练达的人去较为妥当!对,就叫支仓六右卫门去把玛丽亚借过来吧!”
政宗连珠炮似地说完以后,又看着索提洛说道:
“你真的想要中止出航吗?果真如此,那么我也比较放心了。但是,一旦中止航海计划以后,我就不知道该如何继续掩护你了。事实上……”
他看看四周,然后低声说道:
“事实上,我要向你忏悔,有件事情我一直没有告诉你。”
索提洛瞪大了双眼。
“哦?是什么事啊?”
“我根本不该怀疑神父你的。不瞒你说,我确实有意背叛当今的将军家,改由我的女婿上总大人担任将军之职。”
“什么?你要谋叛……?”
“嘘!小声一点。事实上,我比任何人都希望日本成为拥有真正教义的国家,然而现任将军却似乎比较倾向于同为天主教的英国教派。因此,我才千方百计地让自己的女婿成为使者……这就是我的阴谋。”
听到政宗那低沈而又强硬的声音,索提洛脸上的肌肉不禁微微地颤动着,而碧绿的眼眸中也闪耀着金黄色的光芒。
五
“殿下意图谋叛将军家……?”
索提洛已经完全陷入政宗的诡计裏了。于是他小心翼翼地看看四周,确定没有其他人后,才曲身凑近政宗,故意压低声音说道:
“值得庆幸的是,大阪的秀赖和上总介大人一向处得很好。”
“我也深有同感!毕竟,大家都是天主教徒嘛!”
“所以,我并不希望将军对大阪用兵。不瞒你说,我认为与其进攻大阪,倒不如和秀赖大人同心协力,共同推翻将军,改立上总介大人为新任将军……这是我个人的看法。”
“噢……那么你认为该怎么做呢?”
“我随时可以变成夺取将军性命的叛徒,但是即使我把自己的心意告诉秀赖大人,他也绝对不会相信。”
“的确如此!”
“所以我才想到让上总介大人担任使者,居中与各国交涉,希望能由菲利浦三世那儿借得三艘军舰。不过,这是我们之间的秘密会谈,绝对不能泄露给第三者知道,懂吗?”
“三艘军舰……?”
“正是!一旦开始进攻大阪,将军必然会派我担任先锋,因此我想把自己的计划坦白告诉秀赖大人,以便拖延发动总攻击的时间……这就是作战策略,你了解吗?”
“我了解,我当然了解。”
“然后,当上总大人率领三艘军舰堂而皇之地登陆大阪湾时,情形又将如何呢?”
索提洛激动得不停地颤动着。看来,这位神父并不畏惧作战。
“这么说来,你打算用大炮攻击将军的大本营喽?”
“正是如此……”
政宗再次压低声音,然后用手摸摸鼻尖。
“我当然不会特意去攻打他。因为一旦秀赖和忠辉联手从海、陆两方面发动攻势,那么将军根本毫无胜算。不过,我相信将军应该下至于笨到连这一点都不懂吧!”
“应、应该是吧?……”
“这么一来,将军就必须宣布隐居,而上总介大人则得以名正言顺地接替他为将军。不用损失一兵一卒,就可以使日本成为天主教国……这确实是一个很高明的计谋吧?”
“计谋……这有什么奸忏悔的呢?”
“可是,如果上总大人和神父都不上船……那么我的计划就全部泡汤了。也许这是上帝对我的惩罚吧?因为他认为我不该背叛将军……因为弛打从心底厌恶我的卑鄙行径,所以故意破坏我出航的计划。”
“哦?”
“不过这样也好。万一你们真的启航了,我还真不知道上总大人会变成什么样子呢!神父是否平安无事?船只有没有发生故障?天候如何?会不会遭遇狂风暴雨呢?……如此一来,我反而必须时时刻刻地担心着你们。”
“……”
“如果不出航……那么情况又截然不同了。毕竟,只要大家觉悟到自己可能会在大阪城内被火烧死而毫不畏惧,那么一样可以上天国去。”
政宗边说边观察索提洛的反应。只见索提洛茫然地望着天空,身体不停地颤抖着,使人分不清他是兴奋,还是害怕。
(这么一来,胜负就已经决定了……)
政宗假装颇有悔意地在胸前划了个十字,藉以掩饰脸上的笑意。
就在这时,走廊的那端突然响起了一阵忙乱的脚步声。在下一秒间,抢在支仓六右卫门之前进入起居室的,是已经送给威斯卡伊诺的玛丽亚。
玛丽亚大喊一声“殿下”,随即奔向政宗的怀裏。
她像婴儿般地放声大哭,一边拚命地往政宗的怀裏钻。
“威斯卡伊诺……不喜欢,不喜欢!玛丽亚喜欢殿下……”
跟在她身后跑进来的,是神情紧张的支仓六右卫门及柳生权右卫门。
“玛丽亚,你怎么啦?”
室内的气氛完全改变了。六右卫门和权右卫门露出困惑的表情,而政宗则面红耳赤地将双手伸到背后,藉以支撑上半身。
只有索提洛依然镇静地望着天空,令人不禁怀疑他是不是看到伟大的天父了。
“不喜欢!”
玛丽亚的哭声盖过窗外的松籁和蝉鸣,响彻了整个房内……
六
为了安抚玛丽亚,政宗确实费了好大一番工夫。
玛丽亚用生涩的日语一再地表示,她真正喜欢的人是政宗。
玛丽亚认为,政宗是上帝为她挑选的丈夫……换言之,她认为自己是政宗的第八位夫人。因此,虽然日本并不崇信一夫一妻制,使得她被迫必须入境随俗,和其他女人共同拥有一个丈夫:但是不管怎么说她也是政宗的妻子,威斯卡伊诺怎么可以对人妻日夜逼奸呢?
如果只是偶而一、二次,倒还可以忍受,然而威斯卡伊诺却把她当成自己的妻子对待,因而使得身为政宗夫人的玛丽亚的自尊,受到了很大的打击。
在这同时,身为妻子的玛丽亚对于丈夫政宗不在身边保护自己一事,也感到非常气愤。
陪伴在妻子的身边,是丈夫的义务。而玛丽亚深爱丈夫而不愿意离开他,也是无可厚非的事情。
这就好像猫夫人的吵闹一样。女人在生气之时,总是很难运用智慧,而是像孩子般地放声大哭……此外,她们还十分坚持自己的主张。玛丽亚认为,丈夫无权逼迫妻子与他人通奸,因此她的吻如雨点般地落在政宗的身上。
“好了,好了……我知道了,我会好好地想一想。我知道你很懊恼,不过白天不要对我做这种事,等到晚上、等到晚上再说。”
这时索提洛终于也开口说话了。
虽然政宗并不知道他对玛丽亚说了些什么,但是他的话刚说完,玛丽亚就立刻放开圈在政宗脖子上的手臂,满脸愧色地离开了政宗的身边。。
“真是对不起,殿下……”
对政宗而言,这实在是令人难以置信的事情。
只差一步,索提洛就要落入自己的陷阱当中……但是在这个重要的时刻裹,玛丽亚的疯狂亲吻却把一切都搞砸了,这是政宗始料未及之事。
更叫政宗吃惊的是,玛丽亚居然不喜欢同文同种的同胞,而喜欢自己。
政宗的内心深受感动,于是重新对索提洛说道:
“伊达政宗真是罪孽深重之人……我愿在此向你忏悔。”
然而索提洛并没有回应他的忏悔,反而转身对同为虔诚天主教徒的支仓六右卫门说道:
“仙台是不是也有转教徒?”
他以另一种方式探询有关改变信仰的事情。
“当然没有!”
表情严肃的六右卫门迅速地摇摇头。
“在殿下的劝导下,已经入教的当地、当藩之信徒们,均未受到颁布禁令的影响而改信其他宗教。”
“哦,那真是可喜可贺之事!谢谢你,殿下!”
政宗突然感到非常高兴,因为他发现谈话的内容又逐渐回到原来的主题上了。
“在当地的夫人和孩子们,都在等待殿下的恩典呢!唉,这赵旅程使我身心俱疲,权右卫门,麻烦你带我回去休息吧!”
“遵命!”
柳生权右卫门连忙伸手扶住正要起身的索提洛。
眼见不能再把索提洛引回陷阱裹去,政宗不禁恨得咬牙切齿。但是他又不能当面斥责玛丽亚,于是只好幸幸然看着索提洛离开。更何况,刚才政宗自己也说,如果索提洛不上船,他反而比较安心……虽然心裹并不这么想,但是话既已出口,又怎能打自己的嘴巴呢?
“喔,那么你好好休息吧!看你好像真的很累了,小心不要摔跤哦!”
政宗一直送他来到门口。
这时,走廊上再度响起了一阵脚步声。
“报告,是秀宗大人和片仓大人前来表示问候之意。”
六右卫门的声音在他耳畔响起。
政宗依然背对着门口用心地思索着。
身为庶长子的秀宗,这时已是一个挺拔的年轻人,正在等待初次临阵的那一天的到来。后来秀宗得到宇和岛十万石封地,是在翌年大阪冬之阵(战)和议达成后的十二月二十八日。
“殿下!秀宗大人他……”
“我知道了!噢,小心神父的脚步!”
令政宗感到厌烦的,下是秀宗,而是跟在秀宗身后的生母猫夫人饭坂氏。
饭坂氏是个无可救药的醋坛子,据说经常带头欺负玛丽亚。
“六右卫门,把玛丽亚带到房裏去。秀宗已经是个大人了,我相信他会了解的。我已经很累了。”
“是……是的!”
“快去吧!蝉都已经叫个不停了。”
政宗背对着门口下达命令,然后假装观赏庭院中的花木……
对政宗而言,仙台家中的吵杂比江户住宅更令人难以忍受,而且经常使得他神经疲劳。
“父亲大人,你回来啦!”
秀宗急切的声音裏洋溢着喜悦。
七
位于陆奥牡鹿郡的月之浦,昔日是葛西氏的船只停泊场,最初名为着之浦。
在吉田东伍所着的《大日本地名辞书》中,曾对这个地方能让洋船出帆一事提出质疑。
“事实上,月之浦并不能用做建造新船的场所。因此,很可能是由于南蛮船遇风漂流至附近,乃将残破的船只拖到此地整修或仿造西洋方法重新建造。之后复与索提洛商议,并召向井(将监)前来,在岸边进行建造工程。”
此地是否适合作为建造能够航行至世界各大海洋的船只,我们不得而知。
但是对于有过仙台筑城经验的政宗而言,在获得家康的允许以后,此地便成为学习西洋造船技术的绝佳场所。
此地距离日船出入最为频繁的荻之滨约有半里,亦即桃之浦的西南方。位于浦内的小鲷岛,是一个天然的避风港。
此外,这裏也是气仙东山所产木材的集散地。
虽说是偷盗他人的技术……但是在严禁建造大船的当时,即使是政宗,也不能太过于明目张胆。因此,对率领着手下的船工人来到这裏的幕府之船手奉行向井将监来说,此地确是建造大船的最佳场所。
这艘看起来像座小山的大船由于被涂成黑色,故又称为黑船。至于船身则是用铁打造而成,故看起来气势宏伟。
其中,舢板的材料是来自气仙东山所伐的木材,而滚木则是来自片滨通的磐井江刺。
根据记载,这艘船的长度为十八间、宽五间半、高十四间一尺五寸,中央的大帆柱为松木所制成,高十六间三尺(约三十公尺)。而像山字形般地立在舷前、舷后的木柱,也是以松木制成,长九间一尺五寸。船上的人员约在一百八十至两百人左右。
这艘黑船自船台开到水上,是在七月二十三日,正式出航则是在九月十五日。在这五十天当中,海滨附近的居民每天都可以欣赏到这艘船的威容。
此外,船帆所需的布料及张帆的绳网,也都不是普通的材料。
当船只下水之后,内部的完成工作也就此展开,因而船中敲打的声音下绝于耳。
一天,有艘从桃之浦的方向、挂着伊达家旗帜的船缓缓地朝黑船驶来。而坐在船上的,则是政宗、秀宗、支仓六右卫门和索提洛。
来船于湾内右转,缓缓驶进黑船与泊船场之间。这时,穿着华丽阵羽织的秀宗站在船首,将手圈在嘴边大声喊道:
“奉行在吗?向井将监大人……家父政宗已由江户来到此地了。”
话声甫落,甲板上立即出现了一个同样身着阵羽织的男子,此人即是幕府御船手奉行向井将监。当他发现来者是政宗父子之后,精悍的脸上立刻浮现了笑容。
“喔,你们来啦?我已经在此恭候多时了。”
他很快地从仍为白木的阶梯上走下来。
“嗯,光看将监脸上的笑容,就知道船已经快造好了。”
政宗对身旁的索提洛说完之后,随即又转头对向井说道:
“将监,你是不是要向我吐吐苦水啊?”
“哈哈哈……才不是呢!我只是觉得把这艘船交给殿下实在太可惜了。不瞒你说,我真希望把这船开到江户去,让将军家大开眼界呢!”
将监笑着回过头来,发现索提洛已经快步走上阶梯,于是连忙摇手高声制止道:
“不行,这是不祥之兆,神父!你必须等到最后才能上去,否则会触怒了船神喔!”
索提洛慌忙地让秀宗先行。
“哈哈哈!将监,这不像是你的作风嘛!你什么时候变得会为这种小事计较呢?这位索提洛神父原本要在江户被处以火刑,但由于他是个吉祥之人,所以才得以逃过一劫,并且来到这裏。现在,你怎么可以不让他上船呢?”
“哦?处以火刑……那么是谁救了他呢?”
“当然是将军家喽!神父,你不必担心,跟在我身后来吧!”
政宗催促索提洛继秀宗之后登上甲板。
“哇,真棒!”
当双脚踩在那两寸厚的船板上时,政宗对索提洛说道:
“纵使开船好手向井忠胜,现在也还不能乘着这船到西班牙或罗马去。所以一定要仔细地检查一遍,以确定这艘船是否真能开到海上去。”
“喔!这个神父……是陪同殿下前来检查的吗?”
“是啊!他是奉了将军之命而来的。”
“原来如此!方才我的态度太恶劣了,请原谅!哈哈哈……”
向井将监忠胜是拥有五千石封地的旗本兵库头正纲之子,于庆长二年开始成为秀忠的手下,当时年仅十六岁。
但是这时忠胜却已经是个三十二岁的成熟男人了。此外,他也是大阪冬、夏两军之中九鬼水军的副大将。虽然后世对他的评语不佳,但他却是公认最具盖世气概的江户子之元祖。
“你可不要太小看他啊!现在,赶快带我们四处看看吧!”
政宗故意亲热地拉着索提洛的手来到甲板上。
在站上甲板的那一瞬间,索提洛也忍不住“哇”地赞叹一声。
当时,随着威斯卡伊诺前来的南蛮技术人员,都已经不在船上了。
目前他们正住在桃之浦的洞仙寺。由于他们的外表和日本绝不相同,因此附近的女孩对他们是又好奇、又害怕。
“怎么样?神父。由于负责造船的技术人员以日本人居多,因此船内的设计、装潢较偏向于日本风格。我相信以这样的船,一定可以航行至世界各地了。等威斯卡伊诺看到了它,必定会非常高兴的。”
接着,一行人在向井将监的引导下,到船内各处巡视。
在湛蓝的晴空下,不时可以看见小鲷岛上隐隐若现的点点渔舟。当这幅如梦幻般的景象映入眼帘时,再加上和煦的阳光、徐徐吹来的海风,不禁使人昏昏欲睡。
突然索提洛回头对政宗说道:
“日本人真棒!造的船真好!”
说完以后又凑近政宗的耳边:
“这艘船到底要做什么用呢?”
他小声地询问道。
“啊?做什么用?”
“既然上总殿下和我都不坐这艘船,那么它要做什么用呢?”
“当然是送走威斯卡伊诺喽!毕竟,威斯卡伊诺也在等着这艘船的完成哩!”
政宗故意假装若无其事的态度,然后藉故离开索提洛的身边。
但是索提洛却跟着移了过来。
“这么说来,这条船的初航所搭载的……不是日本人喽?”
政宗边走边摇摇头:
“虽然上总介大人和你都不上船,但是其他的人仍然按照预定的……都会搭乘这条船。”
“喔!那真危险……有威斯卡伊诺那么愚蠢的人在船上。”
政宗更是假装若无其事地说道:
“让这个笨蛋早点回去不是更好吗?否则留在身边也是个麻烦。不过,现在威斯卡伊诺却具有相当微妙的地位。首先,他会回到墨西哥和总督打个招呼,然后再带着这班人到西班牙或罗马去游历一番。当然,这正是大家所热切期待的。”
“这、这真是……”
“事实上,我也很想一起去呢!只可惜无法成行。因此我只好找人代替上总介大人,以便把信呈给菲利浦三世和罗马教宗。”
“那么,代替上总殿下的人……是哪一位呢?”
“当然必须是一个处世圆熟、技巧、不会闹出笑话、为日本招致耻辱的人喽!在我的家老当中,以支仓六右卫门常长的教养最好、信仰最坚定,因此我决定由他来代替上总大人出使罗马。”
“支仓大人?”
“正是!纵使威斯卡伊诺在中途舍弃他们,也不必担心他们会遭到杀害。凭支仓大人的才干,我相信他不但能够保住全船人的性命,甚至还能说服总督,让他们堂而皇之地到欧洲去……总之,他们一定会全力完成任务,把日本国的副将军伊达陆奥守政宗的亲笔书信和贡礼带到欧洲去的信。”
索提洛猛地停住了脚步。在这同时,他紧紧握住了政宗的手,嘴唇不停地颤抖。
索提洛一直想把忠辉当成人质带到船上去。
但是,即使忠辉不上船、索提洛也不上船……船仍然会按照预定的计划出航。
(这真是人算下如天算……)
他觉得眼前一片黑暗。
仔细观察以后他才发现,现在自己根本就是一个多余的人。
不,不仅多余!当幕府开始进攻大阪,整个国家陷于纷乱之际,自己很可能再度面对火刑的威胁,因而必须四处逃亡才行。
索提洛握着政宗的手,绿色的眼眸凝视着天空,身躯摇摇晃晃地跌坐在地。
“神父,你怎么啦?”
支仓六右卫门和秀宗很快地跑了过来。
向井将监回头大声召唤家臣:
“喂!伊势八,神父晕船了,快拿加贺的混元丹来,让他舐舐就没事了,哈哈哈……”
八
就在这时——
在松平家的浅草住宅中,负责留守的久世右近正忙着准备送夫人五郎八姬返回越后的事宜。
对家老右近而言,这次的越后之行实在令人无法理解。
(既然现在让夫人回国,当初又为什么硬要拆散这对年轻人呢?……)
据他所知,当把夫人带回江户时,原本双方是打算要“离婚”的,因此惹得右近几度为这对硬被拆散的爱侣泪流满襟……
如果这对年轻夫妻是彼此怨恨对方……那么离婚未尝不是好事。但是,他们两人明明恩爱有加,为什么父母反要活生生地分开他们呢?……当时每想到这件事,他就会感到既悲伤又生气。
为了让五郎八姬把心从忠辉的身上收回来,他还故意运用了小小的离间之计呢!
“殿下仍然梦想着坐船出海,因此经常召唤海边的渔夫和舟子们,一起讨论出海的事情。此外,在你走后不久,他就纳了一名侧室,每天和她饮酒作乐,根本就忘了你的存在。”
在提到侧室这两个字时,右近还特别加重了语气,然而五郎八姬却充耳未闻。
不知是由于太过自信或原本就不善嫉护,因此她总认为自己不在丈夫身边,忠辉当然会觉得寂寞。
“新纳的侧室乃和贺忠亲的女儿,名叫阿刈。如今殿下已经为她置了一栋屋子,叫做南部之方,两人的感情很好……”
这时五郎八姬反而柔声地劝慰右近:
“尚未确定的事情不要乱说,我知道殿下不是那种光凭阿刈就可以安慰的人。当然,他也有不能向人倾吐的寂寞,所以才藉着饮酒作乐来排遣,他的心情我完全了解。”
听完五郎八姬所说的话后,右近的心裹更是焦急,恨不得立刻跑去见政宗,求他让公主回越后去。就在这时,伊达家的家臣伊达阿波突然到来,而且还带了一个目光炯黑、熠熠生辉的同伴。
“这位是柳生右卫门宗矩,是将军家的兵法指导师父。”
阿波介绍道。
(将军家的兵法指导老师为什么会来松平家呢……?)
正当右近侧头沈思时,阿波立即说明这位兵法指导老师是一名证人,然后要他赶快把公主送回越后去。
“喔?这件事……已经决定了吗?”
身为松平家的家老,他当然应该谨慎一点。
然而,阿波在回答他的问题时,却故意语焉不详。
“这、我也不太清楚!总之,我家主人不久就要出去办事了,所以特地命我赶快把公主送回越后去。”
“为什么?而且……还带了这位指导老师当证人……?”
“你放心,这件事将军家已经知道……这就是证人来此的目的。”
“原来如此!那么……”
右近狐疑地望着柳生又右卫门,然而对方却只是静静地笑着,一句话也没说。
“详细理由我也不太明白!总之,公主很想回去,而我家主人已经答应,将军家也知道了,那么就这么做吧!”
既然如此,久世右近也不好再说什么了。不过,他还是觉得这件事情太不合乎常理了。
“我听说世上有所谓的盲判,但是我倒觉得主母这次回国,是一种盲目接受的行为。”
“的确如此!”
“万一主母遭遇不测,责任该由谁来担负呢?”
面对右近来势汹汹的询问,伊达阿波有如吞了涩柿子似地,做了一个切腹的动作。
“一切责任由我担待。”
既然已经表明愿以性命来担保,那么同为武士的右近当然不能再加以拒绝。换言之,虽然久世右近并不了解其中的道理,但是却必须送五郎八姬走。
翌日,政宗夫人前来探望女儿,当晚就住在该处。这天夜裹,母女俩在五郎八姬的房裹谈了一整晚的话,直到第二天中午,政宗夫人才依依不舍地回去了。
护送五郎八姬返回越后的时间,已经订在八月三日。因此,所有要带回越后的衣物和其他东西,都必须在三日之前准备妥当。
除了负责准备的人手之外,负责一路上押运东西的人手也需要很多。
由于准备工作仓促进行,因此久世右近几经考虑之后,还是觉得应该由自己亲自护送比较妥当。
原先他以为这次五郎八姬之所以获准回国,是因为她太过想念忠辉,于是跑去向将军求情,最后终于获得了回国的许可。
明天就是八月三日了。
八月三日这一天,政宗夫人一大早就又乘着船来到江户住宅了。
忙碌再加上残暑未退,使得夫人必须不停地擦拭着身上的汗水。
商人不断地把订购的货品送来,因而来往府内的人比平常增加了许多。不久之后,右近走过长廊,来到主母位于河边、通风、凉爽的起居室外。
“右近告进!”
“哦?所有的东西都准备好了吗?真是辛苦你了。”
说话的不是五郎八姬,而是政宗夫人。当右近抬起头来时,似乎看到五郎八姬突然离开了母亲的怀裏。
(难道方才她们母女俩相拥而泣……?)
到底为什么呢?
右近慌忙地将视线移往隅田川的川面上。
“这间屋子通风良好,真叫人觉得神清气爽。”
“今年的气候很好,我想战争应该不会太早到来才对。”
“啊?战争不会太早……?”
“哈哈哈……既然五谷丰收,战争当然就必须往后延喽!毕竟,辛勤耕作的谷物,怎么可以无端地浪费呢?我相信这件事情大御所比谁都清楚。所以,他一定会等到谷物全部收成之后,才可能对大阪发动攻势。事实上,刚才我也正和公主谈这件事呢!”
“哦,原来是这件事啊!不过,今年的确是个丰收之年。”
“既是丰收,就更免不了要作战了。”
这时五郎八姬悄悄地拭去泪水,然后回头看着右近,脸上又露出了如花般的笑容。
“右近,最近你有没有听到什么传闻?”
“夫人所说的传闻是……?”
“我是指如果关东、关西一定要作战,那么这一次……这次将由松平家领兵打头阵的传闻……”
“打先锋?那么伊达殿下不也要一起去吗?”
“不过,我所听到的传闻却不是这么说的。听说这次是由我们殿下率先出兵,而在他的背后还有密密麻麻的洋枪大炮对准着他……这个传闻早已传迈了大街小巷,人人都在议论纷纷呢!”
“这种毫无根据的话到底是谁说的……?”
“德川家的老臣们一致认为,介入天主教过深、对将军家有谋叛嫌疑的上总介若不除去,则不但会使德川家蒙羞,甚至还可能夺去将军的性命……右近,这一点我们绝对不能掉以轻心。”
五郎八姬的最后一句话,给人一种非常奇怪的感觉,似乎蕴含着某种特殊的意义。
右近再次看看公主,觉得她真是美!他一边想着,一边忙着擦拭不断流出的汗水。
第六章 罗马之道与大阪之道
一
虽然身为女人,但是五郎八姬却不是一般人所认为的弱女子。在性格方面,她和父亲政宗非常相似。不,与其说是像父亲政宗,倒不如说是像政宗之母最上氏。
在她那娇美如花的脸庞上,有着一双翦水秋瞳,裹面经常闪耀着光芒,令人一见就知道她的个性和祖母一样,颇具男儿气概。如果是在战国时代,那么她很可能身披甲胄、手持大刀,毫不畏惧地冲入敌阵当中。
整个返回越后的途中,五郎八姬几乎从未开口说话,脸上也不再出现笑容。
在从板桥取道中山,经由高崎越过碓冰岭,通过小诸、上田、善光寺到达高田的七十二里旅途中,她就像一个没有感情的洋娃娃一般,带着冷漠的表情随队伍前进。
当一行人抵达高田时,已是动员筑城进行到高峰时期、最为繁忙的阶段。在众多的工人之中,伊达藩也有五百名以上的人夫在此工作。
在五郎八姬通过高田时,政宗的土木奉行川村孙兵卫元吉特地来到轿前请安致意,然而五郎八姬却只是掀起轿帘,淡然说道:
“辛苦了!”
然后就一句话也不说地回到了福岛城。
当轿子抵达时,忠辉正全身赤裸地跃入池中,一边发出像孩子般地叫声,一边追逐着池中的锦鲤。
在暑热未退的天气裏,这确实是一个很好的消暑方法。当然,他早就知道公主将在今天回到城裏。
“公主,你就这么直接跳进水裏来吧!”
忠辉大声地在中岛附近的水裹大声叫唤妻子。
“现在的忠辉是天下最幸福的人呢!船造好了、城建好了,而你也回来了。现在,我再也没有什么好顾虑的了。没关系,你就这么穿着衣服跳进水裏来吧!”
这时,所有的近身侍卫和侍女全都并排站在池边,目不转睛地看着这位肌肤白皙的公子在水中嬉戏。当然,已经移居南部之方的阿刈,也眯着眼睛混在人群之中。当她发现五郎八姬已经抵达时,随即低下头来向夫人致意。不过,张开舞扇遮蔽阳光的五郎八姬却对她视若无睹,只是匆匆地向前走去,然后毫不犹豫地跃入池中。
“啊!”在场的人都忍不住惊呼一声。
池水的深度仅达公主的腰际,因此绫罗制成的衣裳很快地浮在水面,有如一朶大理花一般。
在蓝色的水中,她那白皙的双脚显得更加晶莹剔透。更令人惊讶的是,对于忠辉赤裸的身体,公主的眼睛居然眨也不眨一下地直盯着。
“哦,你还是进来了。来,再靠近一点,真高兴你终于回来了。今天好热啊!”
“……”
“你过来中岛这边嘛!放心,这水裏的石头并不会扎脚。对了,岳母大人她还好吧?”
关于忠辉究竟有多期待妻子的归来,只需看看他那发抖的声音、发亮的眼神,就可以了解了。
“哈哈哈……小心不要摔跤了哟!好,我过来接你了,你抓紧我的手臂。”
当忠辉的双手伸向公主时,站在草地上观看的人群都忍不住露出了微笑。但是就在下一瞬间,大家又都惊讶得几乎忘记了呼吸。
一件令人意想不到的事情发生了。
原来公主居然用那挡在额际以遮蔽阳光的舞扇“叭!”地一声打在忠辉伸过来的双手上,以致忠辉一时失去了重心,“噗通”一声趺进了水裹。
所有的人都知道他并不是被水裹的石头所绊倒。因为当忠辉挣扎着站起来时,原先那种恶作剧的表情已经一扫而空,取而代之的是一脸怒意。
“你这是在做什么啊?公主!”
忠辉悻悻然问道。
“我说自己很幸福你好像不太高兴似的?城已经建好,我所期待的船也……”
忠辉原本还想说“你也回来了”,但是公主却突然发出尖锐的叫声打断了他的话。
“那艘船已经失事了!你什么都不知道,还在那儿玩水……说得也是,像你这样的顽童,人家怎么放心让你出去旅行呢?”
“你、你说什么?船失事了?是真的吗?”
公主并没有回答他的问题,只是慢慢移动那双白皙的小脚来到中岛。
“殿下,现在你尽管放心地在这裹戏水,我会在松树的树荫底下守护着你。”
“住……住……住口!你说,船到底是在什么地方失事的?”
“嗯,这才像你嘛!不过,在新近建好的城裹,你最好再造一个更大的池子,这样你才可以不受限制地在裹面尽情玩乐。”
“住口……不要再说了!”
“哈哈哈……再过两、三年……再过两、三年,我会为你造一艘更大的船,然后你就可以痛痛快快地和池中的鲤鱼嬉戏了。你放心,如果你不小心溺水了,我于胜(公主的别名)一定会去救你的。”
她的话刚说完,忠辉立刻跳了起来,双手不停地拍打着水面。不,除了手之外,他的全身也绷得死紧,两眼发出噬人的怒火,齿缝间传出野兽般的怒吼。
“住口!你、你还在揶揄我!看你那副盛气凌人的样子,我真恨不得杀了你。”
二
“这、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啊?”
要是久世右近再晚一点来,那么这对夫妇的争吵恐怕将会闹到不可收拾的地步。
所幸忠辉的手边并没有大刀。
“我不会原谅你的。来人哪!把我的大刀拿来。”
他像发了疯似地大声吼叫。然而下半身已经被水濡湿的五郎八姬,却依旧动也不动地坐在石头上。
“来人哪!快找艘小船,把主母带过来。”
其时国之家老征木左京亮和千本扫部助均为了设置新城的事而不在家中:至于小厮户田觉弥和采女兄弟,则因为知道这对夫妇向来恩爱,所以一时之间无法判断两人是不是在开玩笑,只能楞楞地望着彼此,不知如何是好。
“觉弥、采女,快点啊!”
这时右近对忠辉喊道:
“殿下,你先不要生气,听我把事情原原本本地告诉你嘛!唉,年轻人就是这么沉不住气。”
由于手边没有大刀,因此忠辉改变策略,准备跳起来扯公主的一头黑发。
中岛是一个用岩石堆积而成的小矶,因此一旦绊倒,受的伤可不轻。
“殿下,我这就到你那儿去……”
右近不加思索地伸手解开裤带。
就在这时,以孔武有力自许的御纳户役(负责管理衣服的)职官河村长右卫门带了两名小厮,拾着一艘清洗池子用的小船出现在众人的面前。
“你们还在看什么?快走开!”
右近飞快地跃进船上,而河村长右卫门则穿着衣服跳进池裏,用力地推动小船。
这个池子并不很宽,因此只推了两、三下,小船就碰到了中岛上的岩石,于是右近很快地来到两人中间。
忠辉两手握拳,浑身发抖地瞪着公主,然而五郎八姬却毫不在意地回瞪着他。
“夫人,你、你先到小船上去……我想你这一路上太辛苦了,一定要好好地休息一会儿,否则对身体不好。”
接着又对忠辉说道:
“你这是做什么……主母为了看你,一路上几乎是马不停蹄地赶路……”
当他这么说时,背后响起了公主的声音。
“右近,把你身边的佩刀借给殿下。”
“这、这是为什么呢?”
“既然他已经当着众人的面前说要杀了我,如果我不让他杀,事情是无法摆平的。”
“你、你说什么?这怎么可以?”
“没关系,我在来此之前,早就已经有所觉悟。虽然上帝不许我们自杀,但是并没有禁止别人杀死我们。我是伊达家的女儿,因此我宁愿被丈夫亲手杀死,也不愿因为信奉被禁的宗教而被处以火刑。现在,赶快把你的佩刀交给殿下吧!”
“既然你这么说……”
忠辉气得直跺脚。
“好,把刀给我!我就照她的希望,一刀杀了她吧!”
“哼哼……我才不会像池中的鲤鱼一样,吓得慌忙逃走呢!所以,你可以从从容容地杀了我,让所有的人都知道松平上总介持刀杀了一个手无寸铁的弱女子……这么一来,你在人们心目中的地位就会更低了。”
说到这儿,公主的声音突然变得模糊不清了。
“右近,我马上就要回到上帝的身边了。等我死后,你一定要记得把我留在书箱裹的信拿给殿下过目。”
“什么?夫人,原来你……”
“哈哈哈……等我在江户做的衣裳送来以后,你就把它们全部交给阿刈……那些衣裳都是依照她的尺寸订做的……你告诉她,我希望她能代替我,好好地照顾殿下。”
“这……”
“这样就够了!殿下,现在你可以杀死我了。不过,你一定要很正经地杀了我,不要再像顽童一般,让大家好好地见识一下吧!”
说罢,五郎八姬斜过脸来望着忠辉,脸上慢慢地露出了笑容。
那是一个使人浑身血液凝固的凄惨的笑容。这时,忠辉突然徒手跳到五郎八姬的身边。
三
越国的夏天以午后三点温度最高,之后气温便会很快地下降。一旦温度下降,随之而来的便是徐徐吹来的凉风,使得一天的燠热全稍,气候顿时变得凉爽宜人。
这时,五郎八姬的房内一片寂静。
虽然还不到点灯的时候,但是侍女却送来了烛台。在薰蚊的烟雾中,坐在枕畔的忠辉和围在床前的重臣们,脸上的表情均显得无比的灰黯、凝重。
太医角屋桂庵数度为陷入昏迷状态中的五郎八姬把脉,最后终于安心地退下去了。这时,国之家老征木左京亮开口说道:
“殿下!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主母居然连遗书都事先写好了……如果你不愿意让我看遗书的话,那么我希望从你的口中知道事情的始末。”
但是忠辉并没有回答。
忠辉拿着自公主书箱中取出来的遗书,怔怔地望着长廊那端随风晃动的帘幕。
“殿下!如果你以为不开口就可以解决问题……那你可就大错特错了。在高田,包括北方的最上、南部和南方的加贺都聚集在那儿,你想他们会不知道这件事吗?如果你不告诉我们到底发生了什么,恐怕谣言就要满天飞了呀!”
“幸好主母没事,否则可就麻烦了。?如今伊达家已经知道夫人回到了城裏,因此今晚奉行川村孙兵卫必然会前来问候,到时候你打算怎么告诉他呢?”
“……”
“殿下,如果你一直保持沉默的话,那么我们也无计可施了呀!不过,我真的很想知道为什么你要杀死主母,而且大声对她……”
这时,忠辉的口中终于发出了悲鸣。
“笨、笨蛋!我哪是想要杀她……我根本没有这种想法……我只是想让她安静下来而已啊!”
“可是你的做法未免太过激烈了。根据桂庵的诊断,她的肋骨断了两根……你曾经告诉主母,等船造好以后,要带着她一起环游世界……因此我简直不敢相信你会做出这种事情来。你说,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呢?……请你把事实告诉我们这些对你忠心耿耿的老臣吧!”
忠辉再度发出了悲鸣。
“好,点灯吧!……现在已经起风了,烛台是不管用的,快点上灯吧!”
他奸像变了一个人似地用微弱的声音说道。
户田采女很快地点上灯火。
“不瞒各位,公主说……我不能上船了。”
“哦?她是指在月之浦所造好的洋船吗?”
久世右近的表情显得比征木左京亮更加惊讶。
忠辉用力地点点头。
“父亲大御所认为忠辉只是一个乳臭未乾的顽童……顽童是不可能成为重要的日本使节的,因此必须留在国内两、三年加以磨练……当公主看见我时,一开口就告诉我船失事了……”
右近和左京亮不禁面面相觑。
事实上,他们也感到非常担心。
“这么说来,你不能按照原来的计划上船喽?”
“这、这已经是不可能的了。”
忠辉的声音有如哽在咽喉一般。
“我认为这与其说是父亲的意见,倒不如说是哥哥……将军家的意见。”
“……”
“由哥哥在江户接见使者一事来看,我想他是想要乘我不备时下手。你也知道,哥哥一向很讨厌天主教……”
“……”
“我很了解这一点。哥哥一向很嫉妒父亲的功勋,虽然他一向对父亲言听计从、表现出一副非常恭谨的样子,但是在他的内心裹,却一直希望能建立比父亲更伟大的功勋……他认为现在正是自己立功的大好机会……那就是进攻大阪。如果他能亲自攻下大阪、砍下女婿秀赖的首级、再将天主教徒全部赶出日本,那么不论是丰太阁或大御所,都会夸他是个英雄……所以,表面上他是为了我而建造城池,但事实上他却暗中玩弄小伎俩,以便阻止我上船……他要打破我的梦想……我的希望被自己的哥哥亲手粉碎了……”
“殿下!关于这件事情,主母是不是在她留下的信裹……”
“没有!你想,女人怎么会了解这些事呢?她只是说,既然父亲反对、哥哥不赞成,那么即使勉强出航,也只是徒然牺牲性命,因此要我终止出海的计划……这是她忍泪含悲对我所提出的意见。”
“这么说来,你是无法宽恕她所提出的这个意见喽?”
忠辉咬牙切齿地哭泣着。
“我……公主认为,如果忠辉执意按照原定的计划出海,那么哥哥将会透过英国人的协助,把我和船只一起逮住。她认为与其待在船上束手就缚,倒不如战死沙场,反而能够保有自己的一世英名……万一成为异邦的俘虏,则必将沦为世人的笑柄,招致莫大的耻辱。而这种使祖先、国家蒙羞的行为,是不孝、不忠……但是公主又说,因为她很了解我的个性,知道如果直接向我提出建议,我一定不会接受:在无计可施的情况下,她只好故意激怒我,希望我在盛怒之下杀了她,然后连夜逃出城去,潜至月之浦的新船……或是将参与筑城的那些人纳为自己的手下,和我一同作战……这就是公主信上的主要内容……”
征木左京亮和久世右近再次面面相对,不该说什么才好。
五郎八姬的建议令他们的内心波涛汹涌,思绪起伏不定。
“那、那我知道了……”
左京亮低声说道:
“大御所和将军都是为你着想,而希望阻止你上船出海,但是殿..下却未必肯接纳……”
“主母的想法和你们一样,因此当她离开江户以后,一路上虽然嘴裹什么也不说,但是心裹却不停地试着找出解决的方法。左思右想的结果,她认为唯有让我把她杀了,然后逃出城去的计划行得通。”
这时,久世右近也开口说道:
“这么说来,主母在出发之前所说的那些话,是在暗示我喽?”
“她、她说什么?”
“夫人说当大阪之役展开时,你可能会奉命担任先锋。”
“这么说来,父亲还是决定要进攻大阪喽?”
“正是如此,而且你一定会被派为先锋。主母还说,当你奉命担任先锋,带头领兵进攻时,背后会遭到来自己方的洋枪之攻击……”
“什么?背后会……攻击我……是、是将军家吗?”
“不,我想殿下的猜测是错误的。你该知道,不论是进攻哪一个城池,都不可能只有一个进攻的入口,因此将军和殿下的进攻路线必然不同……而想要狙击殿下的,除了将军家以外,还有家中的家老……”
“这些都是公主告诉你的吗?”
“是的。主母说殿下的个性急躁,因此很可能有人会趁机混乱家中的秩序,希望你善自珍重。”
“哦?所以她骂我是顽童?”
“殿下!我希望你接受主母的劝谏,打消乘船出海的念头吧……”
“这么说来,你是要我在进攻大阪之际,乖乖让自己的同志从背后捅我一刀吗?”
“当然不是!如今殿下已经是个成年人了,难免会有自己的主张。但是,如果你能多多听从大御所的指示,那么就没有人敢动你了……在大御所的照顾下,我相信你一定可以平安无事的。否则一旦被击溃了,那就不单是失去越后的七十万石就可以了事的了。”
“什么?被击溃?”
“是的。如果殿下躲在船上逃出日本……那么这座没有主君的城池当然会被击溃。而且,并不是击溃就算了事。例如,连殿下躲在船上也不知道,就让船只出海的伊达政宗大人,必然也难逃其咎。”
“嗯,你说得很对,大家都……”
“主母之所以要你杀了她,是希望藉此让你平心静气地多加考虑……因此,我们都希望你能打消乘船出海的念头,是吧?征木大人。”
“是啊!如果殿下真的弃城出走,那么我们只好放火烧毁这座城池,然后在烈焰当中切腹自尽。”
“是啊!除此之外,别无他法可想了。虽然这是非常残酷的事实,但是主母在路上却已经想到……”
“欵,你们太吵了!”
忠辉狂叫一声,然后抓起烛台丢在地上,用力地踩踏着。
“这不是凡人的智慧所能应付的。这种智慧……”
“总之,我们希望你能尽早决定要不要打消念头……”
“不要再说了!忠辉一生只照自己的意愿行事,绝对不会听从他人的指示的。”
“可是,为松平家和伊达家……”
“住口!我不是叫你不要再说了吗?”
这时,熏蚊的香烟被风吹向西边的角落裹。
左京连忙伸手挥散烟雾。
“不准动手!”
忠辉用尽全身的力气似地怒吼一声。
“到底是把城烧了,还是自行引退,我忠辉会自己决定,不需要任何人来告诉我该怎么做,我不会接受他人的指示的。”
躺在床上的五郎八姬仍然昏睡着。
忠辉看看昏迷不醒的妻子,不禁长叹了一声……
四
在庆长十八年的正月到九月中旬之间,家康一直都待在骏府城内。其间他曾会晤英王詹姆士一世的使节约翰?戴利斯,接受国书,并且允许两园通商,之后并于九月十七日自骏府城前往江户。
对七十二岁的家康而言,九月十七日的骏府出发是他对外政策及方针明朗化的关键,因此具有相当重大的意义。
家康把对南蛮派的善后工作交由伊达政宗负责,并与新兴的荷兰、英国等隶属于红毛派的国家握手言和,可说是他一生当中最重要的两大“决断”之一。
另一个重大的决断,当然就是他在十九岁那年讨伐义元时,舍今川而就织田信长一事。
事实证明,他的决定并没有错。
当然,在做出决定之前,他也曾不断地思考,并且为此苦恼不已。到底应该留在今川家呢?或是与织田信长携手合作?这个问题的答案,将是决定日本能否统一的关键。
到了七十二岁这一年,家康又面临了相同的苦恼。
世界上并非只有日本一国……还有南蛮国和红毛国。对日本而言,这些全新的、海外的问题,就像海浪一般,一波波地袭来……
“应该和南蛮国家结交呢?还是和红毛国家往来?”
这种二选一的问题,在对方强硬的态度下,迫使家康必须明白地表示自己的态度。
“打倒英国、荷兰亲近的德川政权,重建丰臣政权!”
这与其说是南蛮国家的想法,倒不说是旧教信徒的意见。因此,一旦他们以此为藉口发动攻势,那么后果将会不堪设想。换言之,现在正是做决定的时候了。
事实上,这也正是家康命令政宗建造新船的理由,因为他希望趁此机会将旧敦徒赶出日本。
由此可见,从月之浦 51fa." >出发的新船,实际上就是引渡船。既是引渡船,家康当然不会让自己的儿子忠辉留在上面。
阻止忠辉上船,而由旧教信徒支仓六右卫门常长取而代之,于九月十五日搭船离开日本……虽然这是政宗亲自向家康提出的报告,但是事实是否真的如此,还在未定之数。
为了确定这一点,家康特地在过了约定日期两天之后,也就是十七日当天,匆匆向江户出发了。
不过,如果太过急迫的话,必将引起他人的疑心,因此家康乃以猎鹰为由……根据江户方面所接到来自仙台有关船只出发一事的详细报告来看,家康抵达江户城西之丸的日期,是在九月二十七日。
“怎么样?伊达和佐竹有没有献鹰呢?”
家康向前来迎接自己的将军秀忠问道。
在当时,所谓的献鹰,是指各种意义的秘密传达。
至于所要传达的意思,则可能是“完全了解”或“奉命实行。”
“是的,他们都送了很棒的鹰来。”
“哦,是吗?这么说来,船已经平安无事地出海喽?”
“是的,秋田的佐竹已证实了这件事……”
“那么,越后的忠辉现在怎么样了?对了,筑城的事情是否一直都在进行呢?”
“听说最近他还亲自到工地指挥作业呢!家老们为了这件事,还特地派人来告诉我呢!”
“喔,这都是他妻子的功劳。我这一生始终徘徊在杀生与不杀生之间,所以现在立刻把喜多院的僧正(天海)叫来,我要聆听最后一次的说教。”
“遵命!”
据说当时家康每天都要做六万遍的日课念佛,以便为自己的死亡做准备。
在外交政策方面,除了与英国、荷兰等新兴国家建交之外,并且积极朝海外发展、不断地增加朱印状的数目,以期扩大日本所拥有的商权。
再者,家康还授给和威廉?亚当(三浦按针)一起来到日本的船长央利斯(八重洲—住在令东京车站的东口)等人渡航至暹罗的朱印状。
当秀吉死时,日本只有九艘朱印船,但是现在却已经扩增为两百艘左右。由此可见,家康对于外交关系是多么重视。
暂住江户城内的家康,就这样在一边聆听天海及木喰上人的说教,一边出城猎鹰的生活裏,再度徘徊在杀生与不杀生的矛盾当中。家康认为,聆听说教是给予灵魂营养,而狩猎则是防止肉体衰老的最佳健康方法……不过,即使是在此刻,家康仍未表明进攻大阪的决定。
(如果能让秀赖从大阪城裏出来………)
那么根本不要发动战争,就可以解决一切的问题。大阪城和秀赖……如果能把这种联想切断,那么那些牢人们的梦想及天主教徒们的计划,就会因为失去了根据地而不得不新考虑……
另一方面,这时候的伊达政宗又在想些什么呢?
九月十四日夜裏,也就是新船从月之浦出航的前一天晚上,政宗和支仓六右卫门、庶长子秀宗及其生母饭坂氏共进晚餐。对政宗一家人而言,距离上一次一起吃饭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不过,由饭坂氏一边抱着婴儿(宗清)、一边侍候丈夫用饭来看,可知饭桌上所说的话是相当机密的。
“六右卫门,也许这是我最后一次和你共饮了,让我们好好地乾一杯吧!”
支仓常长是一直跟随在政宗身旁的小厮,幼名叫与市。与市最为人所津津乐道的,是他不管在什么时候或遭遇任何事情,都会紧咬双唇,绝下哭泣。其家自先祖六右卫门常朝时代即追随伊达行宗,是国司北畠显家(南朝)最骄勇善战的勇士。
与市初次临阵,是在天正年间的葛西之乱。之后由于和屋代景赖共同立下大功,因而在文禄年间的征韩之役时,被选为政宗身旁的二十名勇士之一,凯旋归来后并且获颁感谢状。
他的外表看起来非常温和、有耐性,是属于“沉毅型”的男子。更叫人惊讶的是,他从来不会显露出个人的喜、怒、哀、乐,具有东北人独特的黏着性。
“我和宁子(猫夫人)谈过以后,认为秀宗如果要和政宗分家的话,那么六右卫门就必须跟着他,对吧?宁子。”
“是的!少爷毕竟还小,需要你的帮助。”
“但是,如今我却不得不派你代替上总介大人前往罗马。因为除了你以外,我再也找不到更合适的人选了。”
六右卫门常长以似懂非懂的表情捧着饭坂氏递过来的酒杯。
“我的内心也感到非常懊恼,你能了解吗?六右卫门。”
“是的。”
“我必须再度和大御所交涉。虽然这次不可能再像仙台这样有所加封,但是仍然可以让秀宗到比较偏远的地方成为大名。”
“殿下的意思是说,即使本家被击溃了,分家仍然可以留存吗?”
“哈哈哈……正是如此!不过,这还必须仰赖秀宗自己建立功勋才行。因此,我认为进攻大阪并非坏事……至少我可以让秀宗指挥伊达部队,藉此立下汗马功劳。”
“的确如此!”
“因此,宁子夫人希望你能跟在秀宗的身边。”
“哦……”
“可是,迫于情势所需,我却不得下把你六右卫门送到千里波涛以外的国度去……我的想法必须称加修改,但是这实在是无可奈何的事情。眼睁睁地看着特意制造的机会从手中流失,我本人觉得非常可惜。”
这时,年轻的秀宗脸上露出焦躁的表情。
“父亲大人,你打算做什么呢?”
“稍安勿躁啊!孩子。不瞒你说,我打算拜托六右卫门帮我做一件连大御所和将军家也不知道的事情。”
“没有任何人知道的事……?”
“是的,这正是我的计划。因此,我希望六右卫门能够了解。”
“哦,到底是什么事呢?殿下,你要拜托我什么?”
“一旦大阪城陷落,那么将会有几万,甚或几十万的天主教徒会遭到被杀的命运。而促使这场大祸发生的,是留在日本国内的英国人士……这么一来,菲利浦三世当然会觉得备受威胁,对吧?六右卫门!”
“对,正是如此!”
“所以,如果你是菲利浦三世的话,那么要用什么方法,才能使大阪城不致陷落呢?”
“啊!我懂了。”
秀宗瞪大了双眼。
“你明白了吧?并不是我故意要反叛德川家,而是为了天下着想啊!”
“是……是的!”
“所以我希望六右卫门能够把我的亲笔函交到菲利浦三世的手中,请他派遣三或五艘军舰前来协助我们。当军舰直接来到大阪湾时,伊达父子会在当地与他们会合,然后带领大军展开反扑,救助困在大阪城内的信徒……届时我的女婿上总殿下就可以继任为将军了。这么一来,英国的势力必将被赶出日本,而天主教则获得保护……你可以把这些话告诉菲利浦三世,六右卫门。”
“咦?那不是……不是一些小技巧吗?……”
饭坂氏忍不住开口问道:
“玩这种花样的结果,很可能会让你们父子失去性命呀!”
“哈哈哈……不必担心,菲利浦三世会不会借给我们军舰还不知道呢!”
“说得也是……”
“好吧!六右卫门。如果菲利浦三世答应立刻借给我们五艘军舰的话,那么就表示西班牙的实力并不亚于英国,对不对?”
“正是如此!”
“不过,如果对方觉得派五艘军舰太过勉强……而三艘太过吃力,甚至连一艘也不肯借的话,那么正如大御所所说的,南蛮的鼎盛时期已经过去了。这时你就立刻放弃请求援军的念头,纯粹到罗马去观光一番就好了。”
“这也包括在你的计划当中?”
“是的。接下来就看秀宗的了。假定援军果真到来……但是军舰必须由六右卫门坐镇指挥,那么你就可以毫不考虑地采取行动了。当然,到时候我一定会赶去和你会合的,不过当战争进行到最激烈的时候,再好的计划也可能发生失误。此外,当秀宗你听到六右卫门在沙滩上发射了四、五发大炮时,就必须立刻中止作战。在这同时,我和松平家的部队也会停止作战,然后展开交涉。目前最大的麻烦是,借来的军舰是下是应该就此罢手呢?关于这一点,就由六右卫门自行参酌当时的情形来做决定吧!”
“遵命!”
“怎么样?这么做是不是很合夫人的意啊?事实上,菲利浦三世能派三、五艘军舰来固然很好,但是下来也无所谓。总之,这就是政宗流的倾盆大雨式作战方法。不过我必须提醒你们的是,这次的作战计划除了各位之外,并没有第三者知道,因此千万要保守秘密,绝对不能泄露半点风声。记住,不要被自己所制造的及时雨淋湿了身体,否则那才是真正的呆瓜呢!”
说罢政宗一口喝光了杯中的酒,然后把杯子举向六右卫门。
“这么一来,连菲利浦和保罗(教宗)也不得不承认我很聪明了吧?还有,在上帝的心目中,你支仓六右卫门和菲利浦三世一样同为人子,因此根本没有什么好怕的。事实上,你根本毋认为他们有什么伟大之处。不过,尽管你内心裏这么想,但是态度却一定要表现得非常恭谨才行。”
六右卫门常长意态悠闲地啜着饭坂氏为他所倒的酒,然后柔声说道:
“是!”
五
不论从哪一方面来看,政宗都不是那种一味地奉命行事的人,即使对方是家康也不例外。当然,他也不会特意为了反抗而反抗。不过,谁能想像得到十年前的他,竟是一个浑身都是棱角的刺猬呢?
如今,他已经是一个懂得隐藏棱角的成熟男性了。换句话说,当有人做出值得佩服的事情时,他会由衷地感到佩服:不过,他还会积极地将对方的思虑与自己的智慧互相配合,成为不断累积的智巧。
政宗按照原订的计划,让船于九月十五日出发,自己当夜则住在玛丽亚处,并于翌日一早朝越后的高田出发。
(事情大致上都已经决定了……)
这件事情下同于年轻时代的儿戏。因此,纵使菲利浦三世果真派了五艘军舰前来,而天下也完全纳入自己的掌握之中,但这未必是一件值得高兴的事。
(也许天不怕、地不怕,完全按照自己所想的去做的年轻时代,才是真正的人生吧?)
因此,如果进攻大阪之事进行得太过急促,则反而容易滋生困扰。换言之,一切都必须按部就班地来。首先,船大约在两个月后抵达吕宋岛(菲律宾),然后在此让十几个人下船,接着再横渡南太平洋到达墨西哥湾,进入阿卡皮尔科港。按照这个顺序来计算,则船由吕宋抵达墨西哥湾时,恐怕早已过了正月。
另一个问题是,在墨西哥总督那儿,还不知道要花多少时间处理杂务呢!
这艘船上的成员共有一百八十六人。
其中,支仓六右卫门的随员包括今泉令史、松本忠作、西九助、田中太郎右卫门、内藤半十郎等十二人。这些人不但头脑灵活,而且都具有谈笑用兵的本事,可说是一时之选。
此外,还有向井忠胜所领的船工十二人、大村藩的千千石清左卫门一行六人、威斯卡伊诺所带来的三十四名南蛮人及若干商人、水手。
虽然成员来自各种不同的背景,但是在船上却还不致于发生争执。而且,一旦让改变初衷的人在吕宋下船以后,那么抵达墨西哥后就不需要担心了。
墨西哥可说是威斯卡伊诺的地盘,因此索提洛和他很可能会在此发生冲突。
可以想见的是,这艘船上必然载了许多准备送给菲利浦三世和保罗五世的稀世珍宝。
(即使途中有人因为觊觎这些宝物而发生内哄,船最慢也会在五月中抵达西班牙……)
因此政宗认为,进攻大阪最快也要等到来年冬天才行。三河武士大多是平民百姓出身,因而在谷物尚未收成之前,他们是不会贸然出兵的。
而一向秉持“道义立国”之信念的家康,当然更不可能打破禁例。
于五、六月间抵达西班牙的索提洛,需要花多少时间安排支仓六右卫门和菲利浦三世见面呢?
问题就在于索提洛的技巧。如果两人能够很快地见面,那么事情就可以尽早决定了。由此看来,战争应该自明年的冬天开始,至第三年的春天为止。此外,如果能够借得军舰的话,那么一定要让军舰快速回到日本。
(否则就来不及了。)
想到这儿,政宗不禁笑了起来。
(一切都要由命运来决定了。)
与命运相搏这种毫无把握的事,是政宗很少做的。不过,正因为这是一种少有的冒险经历,所以政宗虽然已经四十七岁,却仍乐此不疲……想到这儿,政宗自己也觉得非常奇怪。
(也许这就是人生的奥妙之处吧?)
这种人生意义,是家康所无法了解的。
“真有趣!”
政宗喃喃自语道。
(是的!如果到冬天还来不及的话,那么下妨先行议和,暂时停战。事实上,这也是很有趣的呀!)
当然,想要延上一整年是不太可能的,毕竟家康的年纪已经很大了。不过,一旦议和的话,那么把战争从春天延至播种时期,在时间上应该已经足够了。从另一方面来看,这半年或许正是决定政宗能否统有天下的关键时刻呢!
(如果菲利浦答应借我军舰的话,这时候应该已经回来了!)
扫秧的时间通常是在六月。因此,如果能在六月以前把所有的事情处理好,那么就和家康所遵奉的金科玉律“百姓为要”毫无抵触了。
“越来越有趣了!”
把进攻大阪分成两个时期的想法,令政宗感到非常愉快。
第一期是冬天之战。
第二期是夏天之战。
但是,在这期间是否能将大阪城的巢穴完全铲除呢?
或者,自己能不能一举粉碎那些准备固守大阪、做一殊死战的小军师之妄想呢?
想到这儿,政宗的脸又开始紧绷了。
这是怎么回事?昨晚还和玛丽亚尽情享乐,而且正值盛壮之年的政宗,此时居然觉得精气全无。
“好吧!先到江户再往越后。待我先在江户说明这个计策,然后再回高田也不迟。”
主意既定,政宗立即调转马头朝滨街道出发。
当晴朗天空下的阿武隈山脉出现在眼前时,政宗的全身突然产生一股不可思议的快感。
六
政宗和所有的人一样,有高兴的时候,也有悲伤的时候。每当心情郁闷时,他喜欢藉由创作和歌来发泄情感。例如:
荻叶告知秋之将至,
四处吹起一阵薰风。
令人忘却手中之扇,
倾耳细听薰风之声。
雄心勃勃之际,他喜欢写作汉诗或狂歌。
至于《治家记录》中的图南之诗裏,颇受争议的序言“欲征南蛮之时,作此诗”,事实上是政宗建议家康应该将进攻大阪分成两个时期进行的谏言才对。笔者认为,这首诗乃是政宗于急行至江户的途中,在情绪昂扬的状况下所作。诗的内容大致如下:
邪法迷邦唱不终,
欲征蛮国未成功。
图南鹏翼何时奋,
久待扶摇万里风。
综观写作这首诗的用意,除了有在万一时作为藉口之用外,也用来抒发内心对于船是否能够顺利地抵达遥远的国度、菲利浦三世是否会派军舰前来、自己的计划能否成功等问题的疑惑。
总之,他是一个充满智略的谋将,也是一个浪漫的诗人。
在政宗抵达江户的前后,家康也进入了江户城。于是政宗特地来到家康的面前,亲自向他报告有关船自月之浦出发的事情。
当然,政宗也提出了此时不宜进攻大阪的意见。
事实上,此刻家康对于秀赖母子自动退出大阪仍然抱着一丝希望。
家康以严肃的表情看着政宗:
“还是必须进攻才行!”
在感叹之余,他的眼眸中还闪烁着恐惧的光芒。
或许家康和政宗都想到相同的事情吧?
家康当然不知道政宗向菲利浦三世乔借军舰的事:但是他却知道,一旦对大阪发动猛烈的攻击,势必会牺牲很多人的性命。因此当政宗提出中途议和、乘机铲除其巢穴的建议时,家康也颇受感动。但是在感动之余,却又觉得有点不是味道。
“总之,应该多给大阪一点时间,好让他们重新考虑……我很快就要到越后去监督筑城的工作了。”
一听这话,家康立即连声说道:“拜托你了”、“拜托你了”。
“那匹粗暴的悍马,只有你才驾御得了。当然,他的妻子也会从旁协助,不过我还是先在此向你致谢,希望你不要觉得我太冒昧……”
政宗觉得奇怪的是,像家康这样的老狐狸,居然也这么疼爱自己的子女。
(这个乾柿子居然也会为了子女的事情流泪!)
政宗对这种现象感到既可笑又可悲。很快地,政宗按捺住笑意自西之丸告退,迳自朝秀忠的本丸去了。
秀忠以大小一腰作为赠礼,酬谢他送威斯卡伊诺回国及筑城的辛苦。
在本丸裹,政宗觉得十分轻松。但是,当他正准备告退时,本多佐渡守却突然对他说道:
“伊达大人,我有话要告诉你,请到御用房间来吧!”
当两人来到走廊上时,他对政宗耳语道。
对政宗而言,将军就好像小孩子般地易哄、易骗,但是本多佐渡守可就不是那么单纯的人了。虽然他的才智尚不足以媲美家康,但是却绝对不容忽视。
“哦?你对上总介大人还有什么不放心的吗?”
两人边说边进入了客厅。
“不,对于你多方的照顾,我想真是辛苦你了。”
本多垂下半白的头说道:
“不过我想请问陆奥守大人,是不是很久以前就和大久保有深交呢?”
“你所说的大久保大人是……?”
“是小田原的忠邻大人。”
政宗松了一口气似地摇摇头。这位大久保忠邻,即是发现已故石见守长安,并赐与大久保之姓,把他推举给家康的德川家元老,也就是本多正信的政敌。
“虽然我和石见守时有往来,但是和小田原的关系却非常疏远。”
“哦?那倒是蛮奇怪的……”
正信煞有介事地侧着头:
“这个小田原大人现在正在伊达家拜访,等待陆奥守大人回去呢!”
“什么?相州大人在我家?”
“是啊!这真是少见的事情。对了,你有没有什么线索呢?”
虽然本多的态度非常谦恭,但是却经常流露出政宗应该知道原因才对的眼神。
(真正麻烦的人物出现了……)
政宗感到十分困惑。
那是因为,大久保忠邻是在家康决定后继者时,舍秀忠而全力地推荐其兄结城秀康。自从这次事情之后,他和本多正信之间便成了水火不容之势。之后复因其子和长安相继死亡,因此最近已成半隐居状态,极少在公开场合露面,可说是一个怀才不遇的典型人物。
(大久保忠邻找我做什么呢……?)
这是颇令政宗担心的一件事情。另外,更值得担心的是,忠邻在长安的影响之下,也成了天主教徒。
“咦,相州大人找我到底有什么事呢……?”
政宗反问本多佐渡守。
“佐渡大人的眼线果然厉害!居然连我出门期间,相州大人出现在我的家中也……这么快就知道了这件事情,实在令人感到不可思议。”
“这是对我的反击吗?”
“不,我和相州大人并没有深交……也许他是来询问有关长安的事吧!”
“与石见守有关……?”
“是的!也许他认为石见守在某些地方还藏有大批黄金吧!”
“哈哈哈……原来如此!”
正信拍着额头笑了起来。
“这实在是很可疑的事情,因此我相信陆奥守大人一定也对此抱着怀疑的态度。不瞒你说,我对他的到访非常介意。”
“你是在提防相州大人呢?还是我?”
“你这个人真坏!我只不过是将军的一名手下而已,怎么需要提防镇守府将军呢?好了,今天我们的谈话就到此为止吧!还有,千万不能让第三者知道。”
“我知道。现在我就立刻赶回家中,问清相州大人的来意,并且尽快地让你知道。不过我很怀疑,相州大人真有可疑之处吗?……”
本多正信固然狡猾,但是政宗的狡猾程度却远在其上,因此尽管对方咄咄逼人,政宗仍能巧妙地突围而出。
七
回到家中一看,两鬓霜白的大久保相模守忠邻果然正在等他。
或许是因为太久不曾外出的缘故,忠邻的脸色显得非常苍白。
“相州大人,大驾光临寒舍,真是难得啊!城裏不是传说你生病了吗?”
忠邻避而不答:
“这个庭园真是漂亮,从这裹还可以眺望小堀远州呢!”
“没什么、没什么!这只是我独眼龙自己胡乱设计的庭园罢了。”
“哈哈哈……你太谦虚了。我从将军身边的人那儿听说你对建造新宅很有一套,而且高田城也接近完工了!”
“是啊!那是小婿的城堡……我当然必须全力以赴。事实上,明天我就要自江户出发了。”
“哦,那真是辛苦你了!今年的天气似乎特别热……”
尽管两人一直谈些不着边际的话,但是忠邻的眼光却愈来愈见锐利。然而,当他要求政宗“摒退左右”时,那毫无血色的双颊却显得格外紧张。
(该来的总是要来……)
政宗心裏暗想。从先前的对话当中,并不能掌握到对方的来意,因此政宗更加确定忠邻是和本多正信完全不同典型的人。
正信是不折不扣的老奸巨滑,而忠邻则如同笔直的大树一般,具有三河武士所特有的正直、豪迈。
(这个人是不会说谎的……)
这时,忠邻突然以略带颤抖的声音,说出了令政宗意想不到的话。
“我认为伊达大人是个男子汉,因此希望你能解救德川家。”
“啊……你说什么?”
“如果天下在大御所死后下到一年就发生大乱,那么德川家必将烟消云散。因此,希望你能帮忙拯救德川家。”
“这、我还是不太明白你的意思……事实上,大御所对政宗……可说是恩重如山啊!”
“你知道吗?德川这棵大树上附有太多白蚁了。”
“你所说的白蚁是指……”
“将军的身边有亲蚁,而大御所身边则有子蚁……”
“你所说的亲蚁是指本多正信,而子蚁则是其子正纯,对不对?”
政宗的内心感到相当失望。
(原来他要谈的,还是和本多父子之间的派系争斗……)
忠邻以急切的语气继续说道:
“我绝对没有半点私心。正因为我的心意神明可鉴,因此我必须向你坦白。”
“你要做什么……?”
“我打算暂时把大御所监禁在我那儿。”
“你、你说什么?把大御所……”
“是的,监禁在小田原。”
忠邻断然说道:
“这绝对不是谋叛。事实上,自从曾祖父以来,大久保家世世代代都是奉公守法的忠贞之臣。”
“哦!”
“我希望你能了解,伊达大人。这些白蚁在主人贫困之际,总是毫不留恋地离他而去,直到发现再也找不到更好的主人时,才又回到原来的主人家。所以在我看来,他们只是一群蠢蛋罢了。”
“这件事我也听说了……”
“当他们重回主人家时,家父和我都曾为其美言……但是如今他们却要反咬我们父子。”
“……”
“不久之后,大久保家和伊达家必然会在德川家之前被灭,因此我认为现在正是男子汉奋起的时候。”
“什么?你说连大久保和伊达家也……”
“难道伊达大人一点都没有察觉吗?”
忠邻以不敢置信的眼神望着政宗。
“我真是不敢相信……伊达大人居然没有注意到这一点。不过,在旗本之间已有许多类似的传闻出现了。”
政宗谨慎地保持沈默。
尽管忠邻说了许多理由,政宗还是无法理解忠邻怎么会想出“监禁大御所”的方法来……
忠邻的居城位于小田原,与江户之间往来频仍,因而家康也有可能在小田原城借住一宿。
“你不相信吗?伊达大人……想想石见守长安吧?他不是很快就被击溃了吗?”
“哦!”
“大御所和将军都下想把事情扩大,但是那对白蚁父子却不肯罢手……如果任由这种情形继续下去,那么不久之后他们就会起而谋叛了。”
“的确如此……”
“如今大御所身边的老臣们似乎被白蚁父子抓住了小辫子,因而到处散播伊达和大久保共同推举忠辉意图谋叛的谣言……他们认为忠辉大人还年轻,有很多不同的想法,所以首先以他为枪靶子。再加上将军的家臣们不断地在旁鼓噪,久而久之就会弄假成真,真的发生谋叛的事情来……接着长安事件又可能再度爆发,届时伊达大人和我都会陷于地狱之中……事实上,他们早就拟好这个计划了。”
“……”
“因此我们必须先下手..为强才行。值得庆幸的是,大御所正巧到江户来了。在他返回骏府的途中,我会派人拦截……一直到监督为止,都不必麻烦你亲自动手。事实上,只需动用三河一带的旗本,就已经足够了。”
直到此刻,政宗才体会到忠邻脸色之所以苍白的原因。
把如此重要的计划告诉政宗以后,万一得不到他的支持,那么岂不是全盘皆输了吗?
(原来他是这么想的……)
不过,忠邻毕竟还是疏忽了最重要的一点。那就是,他不该让本多佐渡守知道自己前来拜访政宗……
“你觉得这个计划好不好?我先把大御所掳来当做人质,然后再和将军展开交涉。”
“那么,你打算如何和他交涉呢?”
“你该知道的嘛!除非他们把白蚁父子赶走,否则我是不会释放大御所的。”
“相州大人,你这句话就不合道理了。白蚁父子究竟做了什么罪大恶极之事,为什么非要把他们赶走不可呢?既然我不了解其中的原由,那么又怎能和你同心协力呢?”
“哦?你还不了解吗?……”
忠邻以茫然的眼神看着政宗。
“对于这件事,我就非常地了解。第一条大罪是,导致将军家不得不进攻大阪的原因,是由这对白蚁父子一手所造成的。”
“进攻大阪的原因……?”
“就是禁止天主教嘛!白蚁父子希望挑起两者间的战争之现象,也曾出现在镰仓幕府的北条父子身上。”
“哦?他们的企图心居然……”
“他们想要一手遮天,挑起世间的骚动,并利用禁教来制造宗教暴乱。首先,他们利用冈本大八事件点燃火苗……迫使有马晴信切腹自杀,然后又设计陷害石见守长安,甚至将陷害的对象扩展到忠辉殿下和你、我二人。”
“哦!”
“如果事情不致演变成目前的关东、关西之争的话,那么我当然会安安稳稳地过着隐居生活,然而这对父子的阴谋却永无止尽,甚至想出经由禁止天主教的方式,把信徒们赶进大阪城内,使他们无路可逃。”
“的确如此……”
“这些被困的信徒们为求自保,当然会召集牢人和大名,并且煽动秀赖母子……结果使得丰臣家的家老也无法动弹……我很清楚大御所的想法。事实上,大御所根本不希望演变成战争的局面……但是白蚁父子却不断地设法改变大御所的想法。因此,如果我不以大御所为人质,迫使将军疏远那对父子,然后再和大阪方面交涉,那么大御所最后必然会被逼得非进攻大阪不可。如今世间盛传佐渡表示进攻大阪是大御所的决定,他虽努力制止,但却无济于事。然而,佐渡这番话骗得了别人,却骗不了我大久保忠邻。因此,目前唯有将白蚁父子从将军身边赶走,然后由将军或伊达大人出面,派遣忠辉殿下进入大阪,首先解除禁止天主教的命令,其次说服秀赖母子,事情才能出现转机……否则必将一发不可收拾。当然,这次事情过后我会自行切腹谢罪。居然胆敢监禁大御所……我不敢奢望能被赦免,但是大久保家世世代代都是奉公守法的忠贞之臣……”
说到这裏,忠邻不禁流下两行清泪。
政宗觉得呼吸突然变得急促。
(是吗?……能有这种想法和做法,确实非常难得……)
一股澎湃的情绪在内心涌起,这就是三河武士的英勇信念。
他想监禁家康、发动政变,然后更换老臣,以新面孔和大阪方面展开交涉。
(这也不是没有道理的事情……)
此外,忠邻也深知家康不愿发生战争的心态。
(但是一切都来不及了……)
事实上,政宗也认为这场战争在所难免,所以才派支仓六右卫门出海求援去了。
这时,政宗的眼前不断地出现被监禁在小田原城的家康的脸和支仓常长和菲利浦三世交涉时的紧张表情。
“伊达大人,拜托你了。这么一来,除了拯救德川家之外,也许还能拯救丰臣家呢!我唯一能够把这件事坦白告知的,就是忠辉殿下的岳父,亦即和我一样同为那对白蚁父子所仇视的伊达大人你。除此以外,再也没有人能……你觉得如何呢?请坦白告诉我吧!拜托你……”
政宗下意识地双手抱在胸前,缓缓地闭起了眼睛。
第一章 大阪城
一
即使是个性豪放的政宗,在听到要将家康监禁于小田原城,并且把将军秀忠的政治顾问本多佐渡守正信及骏府执政本多正纯父子流放的政变计划之後,也不能和以往一样毫不犹豫地告诉对方:
“就这麽办吧!”
(这个政变计划有可能成功吗?)
(如果被本多父子发现,那该如何是好呢?)
不,更重要的是,一旦家康果真为家臣所监禁,那麽他肯平心静气地聆听忠邻的申诉吗?这才是真正问题的所在。
对于这一点,大久保忠邻在拟定计划时,似乎完全没有考虑到。
“是吗?事情真如你所说的这样吗?好吧!那麽就依你所言,流放本多父子、重新考虑大阪方面的问题,并且重新展开交涉吧!”
如果家康这麽说的话,那麽事情就简单了。但是,有时也可能出现相反的情形。换言之,家康可能因为遭到监禁而恼羞成怒,结果非但不听忠邻的解释,反而还怒气冲冲地斥责他。
“既然你有意见,为什麽不光明正大地到骏府来告诉我呢?你忘记了家臣的分际,竟敢监禁主君,真是一个莽撞的家伙。你认为家康是那种因为受到胁迫而轻易屈服的人吗?笨蛋!你要杀就杀吧!总之我是不会接受你的要挟的。”
如此一来,事情就毫无挽回的余地了。
在当时,犯下监禁主上这种大逆不道之罪者,按律应当处以极刑,当然大久保忠邻也不例外。但是,万一杀了忠邻仍不能消去将军家的心头之恨,那麽必然会派兵攻打小田原,于是在攻打大阪之前,便需先行展开讨伐小田原之役。而奉命担任先锋的,当然就是伊达政宗……
如果这事发生在十年前……
(真有趣!好,那麽就点燃导致天下大乱的火苗吧!)
也许政宗会高兴得反过来煽动忠邻也说不定,但是现在的他却绝对不会轻举妄动。
那是因为,政宗的另一项大赌已经开始了。
“大久保大人,有件事情我想请教你。”
政宗闭目沉思了好一会儿之後,终于开口低声说道:
“你有没有想过,依大御所那种执拗的脾气来看,即使你把他监禁在小田原,他也绝对不会因为顾念个人的生死,而任由你摆布的。假设……假设你的行为激怒了大御所,使得他完全豁出去了,并说出要杀、要剐任由你处置的话时,你有什么打算呢?”
忠邻闻言下由得脸色大变。
看来,这个正直的三河武士似乎从来没有考虑过这个问题。
“什么?大御所会不在乎个人的生死?”
“是啊!万一大御所认为自己天寿将尽,而且死後的一切又都安排好了,因而对你的胁迫一笑置之时,那么你该如何是好呢?”
“呃,到时候……到时候我……我就陪他一起死吧!”
“等等,相模守!你认为就这么让本多父子继续留在世上,是一件好事吗?”
“呃……”
“当然,大久保家很可能会被贬为平民,而大久保忠邻和大御所也将从这个世上消失……但是万一拥有将军家的本多父子仍在世上,则必造成极大的困扰,更何况他们很可能会强迫我伊达政宗或松平忠辉担任先锋,领兵攻打大阪……这么一来,你的计划不是两头都落空了吗?……所以对于这件事情,你是不是稍欠考虑呢?”
面对政宗的追问,忠邻下禁哑口无言。
“相模守大人,这件事情除了政宗以外,还有没有其他人知道呢?”
“当然没有!这种事情我是不会随便说出去的。”
“那么,我希望你能重新考虑一下。否则一旦真的做出监禁大御所的事情来,那就悔之晚矣!”
“……”
“关于大御所的心境,我非常了解。事实上,他也希望尽可能不要攻打大阪,而且这种心态永远都不会改变。不瞒你说,大御所早就觉悟到自己天寿将尽,很可能会在进攻大阪之前与世长辞,因此曾经再三地向我交代遗言……在此情况下,即使你如愿地监禁了他,他也会认为这是天意。你知道吗?如今大御所每天都要做六万遍的日课念佛哩!”
“这、这我当然知道!”
“此人都已经年逾七十了,却还下辞辛劳地每天戴着老花眼镜念完六万细字,由此可见他的心境绝非常人所能比拟。因此,我希望你能重新考虑一下,看看有没有更好的方法可以解决这件事情。至于今天的事情,我就当作从来没有听说过。”
政宗的话刚说完,忠邻突然下停地耸动双肩,并且目不转睛地凝视着政宗的脸庞。
“你说看看有没有更好的方法……?”
“是啊!最好不要采取像监禁大御所这么强烈的手段……”
“你是说,直接斩杀白蚁父子?”
“呃,这件事嘛……”
“嗯,我懂了……”
忠邻以近乎喃喃自语的声音说完以後,突然极其慎重地向政宗施了一礼,随即激动得呜咽不已。
“这样也好!”
政宗想道。事实上,既然已经有监禁家康的觉悟,那么应该还可以采取其他的手段。
怨恨本多父子的人,除了如今被迫挤在牛棚裹的一大群天主教徒以外,在旗本之中、诸大名及关原的余党当中,甚至大阪方面也为数颇众。因此,只要略施小计从旁煽火,就可以使这些星星之火顿时变成燎原之势:如此一来,这对父子便会处于精神危机之中,不敢轻易外出。
(忠邻居然认为除了监禁家康之外别无良策,真是一个正直的三河武士啊……)
“明天我就要离开江户到越後去了。在这段时间裏,我希望你能仔细地想一想,如果你有更好的方法,请立刻告诉我,好吗?相模大人!”
政宗软言安慰忠邻,然後拍手叫道:
“阿波,大久保相模守大人这次到我们家来,其实也没什么事情,只是想要一块伊豆的名石罢了。你赶快派人准备些酒菜来,我先陪相模大人到庭院裹逛逛。”
他以爽朗的语气吩咐阿波,然後又对忠邻说道:
“既然你对营造庭院有兴趣,那么改天一定要到仙台来参观、参观,我要让你看看由我亲自设计的松岛景观。那座庭院不仅充满天然意趣,而且还非常宽敞呢!哈哈哈……”
忠邻慌忙擦乾眼泪,以严肃的表情看着庭院。
一块伊豆的名石……当政宗这么说时,的确转移了大久保忠邻的注意力。
二
在一个真正正直的人眼中看来,那些有各自立场或才干的人,如果不能产生心灵的交会,而只是一味地卖弄技巧的话,那么他们也只不过是一群“恶人”罢了。
此外,才能和智识的差异,也往往在人与人之间形成了一道无法逾越的厚墙。
除了父子之情的断绝之外,派系的对立、阶级之间的憎恶及种族之争,也都由此而生。
因此,置身于利己的小世界裏的人,可能会认为伊达政宗、信长、秀吉和家康都是恶人。因为他们是挑起国家与国家之间、大名与大名之间纷争的极端恶徒,同时也是使得战争无法断绝的罪魁祸首。
政宗认为,大久保忠邻和本多正纯、正信父子之间的对立,原是愚不可及之事,因此只要双方肯平心静气地坐下来谈谈、把酒言欢,则任何问题都能立刻烟消云散、迎刃而解了。
他们双方都深爱德川家,也都拥有三河人顽固的诚意(?),以忠义之士自居,因此绝对不会原谅对方的。
但是在政宗这个第三者的眼中看来,他们的言行举止却是那么地怪异。事实上,不论是本多父子或大久保忠邻,都不是能够开创天下的大人物。
与秀吉、家康相比,他们的价值只不过是根小指头罢了。更正确地说,本多父子只不过是德川家的看门人,而大久保忠邻则不过是打扫屋内的仆役罢了。
但是,当家康得到天下以後,他们也跟着产生错觉,以为自己也是天下的第一等人,于是便结合党徒,企图妄动,进而造成了很大的困扰。当然,大阪城内也有相同的情形。
如今大阪的真正价值所在,仅限于城郭本身。当这个城郭内有秀吉坐镇时,则天下大治;反之,一旦失去了秀吉,则会成为导致天下动乱的根源。
人类的历史,必须是由人99lib?类的才干所创造出来的。也就是说,并不是任何一个人所创造的历史,都具有同样的价值。
正因为人与人之间会互相憎恨,会基于利己观点而产生对立、抗争,所以不能创造出具有伟大价值的历史。
有监于此,如果能将眼界抬高、重新估量局势,也就是古人所谓的“站在高处”,那么必然能为社会带来进步。如此一来,那些站在高处的人,就可以针对情势而加以“利用”或“活用”了。
例如,懂得利用土地之後,就可以用来耕种“稻米”,使人类脱离不安定的狩猎时期,逐渐迈向已开化时代。
在巧妙利用情势方面,信长有信长的方法,而家康也有家康自己的方法。当然,他们也都知道,唯有巧妙地结合旧时代人类的优点,并加以利用,才能使未来更加繁荣。反之,如果不具有这种智慧,则必招致祸乱。
(所以,不论是对家康、秀忠、忠辉或秀赖,我都必须好好加以活用才行……)
翌日一早,政宗就朝越後出发了。
此外,他还派遣伊达阿波前往本多正信处传达口信:
“大久保相模守大人此次来到家中,只是为了索讨一块庭石。待政宗告诉他翌日就要出发前往越後时,他什么也没说就打道回府了。”
这就是政宗对本多正信的回答。
站在政宗的立场,当然希望忠邻对这件事情能够多加考虑。事实上,除了监禁家康以外,应该还有很多方法才对。值得庆幸的是,忠邻对这句话也有了充份的反应。
(人类不论是在何种年龄,智慧都会不断地成长:因此,人类必须随时随地自我反省。)
如果能够经由反省而重新考虑的话,那么个人就可以不断地成长。能够成长一寸,即可拓展一寸的视野:能够成长一尺,便可以知道利己思想的毫无意义,进而改变以往的观点。因此政宗深信,届时大久保忠邻一定会再来找自己商量的。
对政宗而言,目前的当务之急,当然就是了解大阪城内的事情。在支仓六右卫门的船到达西班牙以前,如果大阪方面有人妄动而挑起战火的话,那么政宗的一切计划就全部泡汤了。一旦家康果真认真地动员所有的部队,则大阪方面根本毫无胜算。
“如果有万一的情况发生,那么政宗当然必须略尽棉薄之力,因此绝对不能疏忽大意。”
于是政宗除了光明正大地派遣使者前往织田有乐斋处之外,又暗中派了两名间谍由高田潜往大阪。
这两名使者一位是汤殿山的修验者宗月院,另外一位则是秘密来到高田的天主敦徒,过去曾经在大久保长安手下工作的马场八左卫门。其中,八左卫门打扮成贩卖杂货的商人,宗月院则扮成长相滑稽、还跛着一只脚的苦行僧,两人一前一後由高田朝大阪出发。当然,这件事情是瞒着忠辉和五郎八姬暗中进行的。
令人感到不可思议的是,自从知道航行世界的愿望无法实现以後,忠辉便像是换了个人似地变得非常安静,一心一意地等待高田城早日完工。
三
这裏是被大阪的家老们当成会议室使用的“七贤厅”。
由于伊达政宗公然派遣使者来见织田有乐斋,再加上幕府内部似乎经常有密使出入,因此大老们当然不能不闻不问。政宗固然狡猾,但是有乐狡猾的程度,却绝对下在政宗之下。因此,对于这些狡猾的人,也就是所谓的“恶人”,一定要随时随地保持警戒才行。
有关这些狡猾者如何交换情报的问题,重臣们实在无法表现出毫不关心的态度来。
其时,许多天主教徒和下满德川政治的牢人们,就像平静的潮水一般,无声无息地涌进了大阪城内。根据以往的经验,一旦有人进入城内,则必然会引起某种程度的波动。
目前城内所面临的问题,是加贺前田利长的动向。由于利长最近的健康状态欠佳,因而立其弟利常为世子,由他管理百万石的内政工作。而对丰臣家而言,前田家乃是硕果仅存的大老。
然而,此刻在前田的家中,却有原为天主教大名的高山右近友祥及小西如安等人以客将的身份暂居于此。在禁止天主教之风吹逼国内之时,这些人究竟该如何处理呢?
在大阪方面,对于已经在前田家生根的这两个人的入城,当然衷心地感到欢迎,但是一旦消息传了出去,则必导致幕府的不悦,甚至横加干涉。
因此,大老们计划将高山右近及小西如安两人由前田家流放到长崎,然後再由长崎赶到吕宋去。
“德川家中有许多不容忽视的才智之士,因此如果就这么把高山等二人接到大阪,则必引起很大的骚动。”
“但是,现在也不是我们将其拱手让人的时候啊!我认为最好的办法,就是先下手为强,赶快从金泽把他们接到大阪城来。”
“那么,应该派谁到前田家去交涉呢?”
“嗯,还是暗中拜托大久保忠邻大人帮忙较好。”
“对,如果要拜托他人帮忙的话,那么除了大久保相模以外,还可以拜托忠辉殿下的岳父伊达大人……”
正当大老们议论纷纷之际,突然得知政宗密使来到大阪的消息,于是众人立刻变得既紧张又兴奋。
当日聚集在七贤厅的,共有片桐且元、大野治长、大野治房、织田常真(信雄)、郡主马、浅井长房、细川赖范等,恰好是七个人。
“哦,大阪城的七贤居然群聚一堂,真是难得啊!”
满脸怒容来到厅内的织田有乐斋,一开口便语带嘲讽。
“你们知道吗?那些画在图画上的七贤人,最後都逃到竹林裏去了哩聚集于此,到底是要谈论些什么呢?”
“听大野大人说,伊达政宗曾经派遣使者到你那儿去,是真的吗?”
“哦,这件事啊!不错,伊达大人是派了人到我那儿去,不过那个人并不能称为使者。事实上,对方只是向我打听是否已经完成开战的准备罢了。”
有乐话中的讽刺意味变得更加明显了。
“什么?对方向你打听有关开战的事?”
继片桐且元之後,大野治长很快地开口说道:
“这么说来,关东已经拟好出兵的计划喽?”
“哈哈哈……事情没有你所想像的那么紧急。不瞒各位,骏府那只老狐狸似乎根本没有作战的意思。”
“那么……可是……”
“虽然老狐狸并不想开战,但是我们这儿却雇请了大批牢人,又收容了数以万计的天主教徒,因此他当然无法继续保持沈默了。可悲复可笑的是,我们明知不可能打赢这场战争,却还故意去触怒那只可怕的大狐狸。”
“有乐大人,你说这话未免太过份了。”
有乐斋的侄儿织田常真再也无法忍耐地开口说道:
“你说大阪故意向关东挑战……根本没有这回事。为了祈求太平,前不久我们才在大阪城内建造了一座高达十七丈三尺、规模之大为历代罕见的大佛殿,以及高约六丈的卢遮那佛及一丈八寸的巨钟,难道你都忘了吗?”
一听这话,有乐的睑上立即泛起一阵冷笑。
“你是指那口动用了三千多名铸造师、一百三十余梃大风箱及耗费了一万九千万贯铜所铸成的大钟吗?”
“是啊!这口重达十万六千二百五十斤的巨大梵钟,是天下第一大的巨钟呢!再说,它原本就是为了祈求安泰而铸造的,你怎么反倒说它会引起战争呢?……”
“哈哈哈……真是一个愚不可及的贤人啊!要不是你太过贤良,怎么会无法振兴父亲信长的家业,到现在还必须在表妹淀君家寄人篱下呢?我看你还是少开尊口吧!”
“叔父,你实在太无礼了……”
“你的意思是说,你不会原谅我吗?坦白说,既然你寄食在别人家中,按理应该非常珍惜主人家才对呀!否则一旦城池被人攻陷,那么你就没有安身立命之处了。你知道吗?骏府裹的那只大狐狸认为最难处理的,不是我们和秀赖殿下,而是这座偌大的城堡。”
“你不认为只要有这座大城存在,丰家的基础就不会发生动摇吗?”
“哈哈哈……我的想法恰好相反。正因为城堡太大,所以反而容易招致他人的觊觎之心。如今,居住在这座豪华大城裏的主人,又兴建了日本第一的寺庙、铸造了天下第一的巨钟,你想将会发生什么情形呢?”
“我下是说了吗?这都是为了祈求天下安泰……”
“哈哈哈……不要净说些冠冕堂皇的话了。你以为光是建造寺庙、铸造梵钟,就可以使天下安泰了吗?我相信神佛绝对不会因此而眷顾我们的。事实上,这种做法只是为了向世人表示丰家还有余力做困兽之斗罢了,殊不知这么做只会招致大狐狸的愤怒。请问,如此一来对你又有什么好处呢?”
“你是说……你是说伊达大人派人来此,就是为了告诉你这件事情吗?”
由于两人的表情都相当不友善,因此片桐且元只好赶快介入协调。然而,有乐斋脸上的冷笑却仍未散去。
“正是如此!伊达大人认为我们这伟大的大阪七贤人,竟然想要去踩那只大狐狸的尾巴,真是自不量力的行为。”
“什么?你的意思是说我们故意挑起战端……?”
“光是拉满弓并不会引发战争,就像对空发炮并不能击溃敌军一样。大家都知道,现在正是南蛮和红毛交替的时候,因此日本难免会遭到波及。在这种情况下,一旦稍有疏忽,则红毛和南蛮的船只便会立刻开到我国来,引发惨烈的战争。如此一来,日本的征夷大将军就下得不重新评估我们的实力了……”
“哦?”
“为了进行武力演习,首先必须找一个假想敌。但是,万一因此而触怒了那只沈睡的大狐狸,迫使他把大阪当成对手,发动全国各大名出兵攻打大阪……那该如何是好呢?在座的七位贤人,是否曾经想过这个问题呢?所以伊达大人特地派人来提醒我,我们正在触弄那只沈睡的大狐狸的胡须呢!”
“可是……兴建方广寺大佛殿和铸造梵钟之前,都曾事先通知大御所,而且大御所也衷心表示赞同……”
“喔,那是因为大御所是个老好人。既然你说建造大佛殿是为了供养亡父,他当然不能斥责或表示反对。事实上,如果只是为了配合身份,那么只需建造太阁所建大佛的一半或三分之一就可以了。然而,各位却一心想要建造日本第一的大佛,难道是想和已故的太阁比较才干吗?”
“这……太阁殿下是世所罕见的伟大人物啊!”
“正是如此!在这座由千古罕见的太合殿下所建造的城堡中,正有一群小人居住着,因而引起了红毛与南蛮之间的争执,致使南蛮有意前来狙击这座城堡……想必各位都已看出了这一点。例如,红毛人在淀屋桥附近所建造的英国商馆,是事先得到大狐狸的允许的,然而自从该馆设立以後,即每天晚上都遭到天主教徒的破坏。直到後来被巡夜的人发现,并且加以驱散,他们才不再做相同的事。而且据我所知,其中有数十人已经逃到了这座城裏。”
说到这儿,有乐斋突然将视线移向大野治长。
“当那些天主教徒逃到大阪城的城门口时,每个人都说自己是修理大人新聘的家臣,要求守门的士兵让他们进城。请问修理大人,你知道这件事吗?”
大野治长显得十分狼狈:
“这、这件事我一直……”
“你是说你毫不知情吗?既然你不知道,那么今天我倒要好好地问问你。这些南蛮派的天主教徒原本只是一些小人物,如今你却特意地把他们纳入这座大城堡之中,准备加以利用,并且建造规模远超过太合时代的大寺庙及巨型梵钟;以目前的情势来看,你认为这种做法适当吗?你认为一口十万六千斤的大钟,真能发出招来太平的声音吗?或者反而会使天下大乱呢?于是我在对伊达使者说出以下的话後,就让他回去了。我说,请伊达大人放心吧!大阪城内的贤人很多,这点光看他们肯花数百万两建造大佛殿的做法,就足以证明了。”
“……”
“你们的做法不但会使太阁殿下所留下的遗产泄了底,而且还会很快地花费一空……以後的事情我都不管了,随你们自己决定吧!哈哈哈……”
刹那间重臣们全都低头不语。当然,这是因为有乐的讽刺远非他们的智识所能招架,以致他们都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
四
这时不论是在京都或大阪,都已建造了英国商馆。曾经先後前往骏府谒见家康、至江户谒见将军秀忠的英国使者戴利斯在获得治外法权的朱印之後,于归途中即立刻筹划设置商馆事宜,并且设立了许多据点。当然,这一切都要归功于三浦按针的智慧。虽然这么做很可能会使市井之间的天主教徒和传教士们的信心发生动摇,但这也是无可奈何的事情。
事实上,家康不但是要流放天主教徒,甚至还准备将南蛮势力赶出日本。
这些受到传教士煽动的信徒们,偶尔会攻击新近建好的英国商馆,或是投掷石块,或是放火;但是这些行为的背後,却有相当充份的理由。
不过,大阪城民在不知不觉当中燃起的反关东热,却是毫无理由、而且非常怪异的举动。
“家康父子一定会击溃丰家。”
“是啊!我们这些曾受丰家恩顾的人,务必要下定决心,与关东背水一战才行。”
“所以,我们应该尽可能召集关原以来所有反对德川政治的大名和牢人们,大家一起来守护大阪城才对。”
“不,光召集关原之役以来的大名和牢人还不够,必须再加上天主教徒才行。”
这些看起来会造成一股声势的行动和呼声,结果却变成毫无实际行动的表面功夫,使人无所适从。
如果家康真的憎恨秀赖,那么为什么在关原之役时要帮助秀赖母子呢?
如果他真的憎恨秀赖,那么又何必一再地帮助秀赖,将孙女千姬嫁与秀赖为妻,并且屡次和秀赖在江户、京都等地见面呢?
此外,他还在秀吉的第七次忌辰时,于京都举行了令人叹为观止的盛大之“丰国祭”,甚至自行辞去将军之职,隐居于骏府城内。
对于这些好意,淀君应该知之甚详,而且秀赖也应充份表达感谢之心才对。
换句话说,两者之间应该没有特殊的憎恶之情存在,而家康对于秀赖母子的存在,事实上根本毫不在意。
不,除了秀赖母子之外,大阪城内的重臣们应该没有人会对家康个人抱持憎恶与反感才对……
以大野治长为例,他曾因为和淀君之间的暧昧行为而遭到流放,但是首先允许他回到大阪城的,就是家康。由于考虑到丰家与淀君之间的关系,因此家康特意将秀赖托付给片桐且元及织田有乐斋。由此可见,双方的关系于公、于私都有超过亲藩以上的恩爱。这种在战国时代极为罕见的亲密程度,是属于保护者与被保护者之间的关系。
此外,在年纪较大的侍女之间还有以下的传闻:
“大御所其实很喜欢我们家主母(淀君)。”
“是啊!主母也是如此!听说当大御所住在大阪的二之丸时,他们两人之间相处得很好……”
由于这类谣传时有所闻,因此很多人都认为家康和淀君之间的感情非比寻常。
但是,为什么双方的感情会在这一、两年内迅速恶化呢?
人们曾经设想了各种情况,但是始终都无法找出真正的原因。当然,如果真要说有原因的话,那么或许应该说是受到这批新近涌入大阪城内之异议份子的影响吧?事实上,促使这些异议份子不断涌进大阪城内的,不是人类本身,而是这座巨大的城郭。而且,除了伊达政宗以外,织田有乐斋最近也开始有这种想法。
由于这是一座易守难攻的城池……
“只要能够固守城池、背水一战……”
因此战国武士的内心开始产生妄想:
“一旦在这裏举旗谋叛,必然可以打倒德川政权……”
也许这就是南蛮派天主教徒的自救之道吧?
令人感到下可思议的是,属于七贤之一的大野治长虽然被织田有乐斋当众讽刺,但是却好像一点也不生气。
“现在你知道了吧?伊达大人认为,关东、关西之间的战火,是由我们自己点燃的。换言之,是我们故意要去捋那只沈睡狐狸的大胡须的。”
虽然有乐斋瞪视着治长,并且以严肃的口吻说道,但是治长却仍面带微笑地回视着他。由此即可证明,治长的内心深处并没有憎恶或怨恨。
治长走出了七贤厅,经过长廊来到淀君的宫殿。
和往常一样,今天这裏仍然充满了女子的笑声。由此可见,淀君对于关东和关西之间的紧张态势,并没有产生危机意识……
(也许男人太过劳心劳力了……?)
一看到治长进入屋内,淀君的脸上立刻堆满了笑意说道:
“修理,赶快过来!我从来不曾看过这么有趣的事情呢!你相信吗?这位修验者居然具有能够透视三世的神奇法术。”
听到淀君这么说时,治长立即放眼望去,才知道今天被召进宫的,除了舞者和杂耍艺人之外,还有一位长得很像鼯鼠、表情非常滑稽的修验者。
“这个人说我是历经数千年劫难的天竺白狐,你说好不好笑?而且他还说,凡是见到我的男人,都会不由自主地喜欢上我……你是不是也是这样呢?修理。”
看来今天她已经喝了不少酒。
修理扬起双眉,很认真地看着那名修验者。
“请问阁下是何方人氏?”
“真是惶恐之至!”
对方收起滑稽的表情,正准备开口说话,但又突然想起什么似地将右手拳头塞进口中。
“你到底是何方人氏?”
“启禀大人,我出生于大口国的金鬼山。”
“大口国位于何处?”
“在唐与天竺之间。”
“你叫什么名字?今年几岁?”
“你这么严肃地问我,实在叫我不知该如何回答。我叫宗月院,今年四十二岁。”
“哦?那么方才你说出生在大口国,也是胡诌的喽?”
“是的,我指的是前世。至于今生嘛,则是出生在只有一只眼睛的可怕大将伊达政宗之领地裏。”
“哦,又是伊达……”
“正是!据传伊达大将乃是万海上人转世投胎,因此一旦被他仅有的一只眼睛瞪视着,那么即使是黑沼地区的鱼,也会变成独眼鱼。”
“这么说来,你是伊达方面派来的间谍喽?”
“正是如此!事实上,凡是日本国内的修法行脚僧,都会将其所见所闻一一向大将报告。”
修验者说完以後,突然又嘿嘿地笑了起来。
“你不该称他为伊达,而应该称为伊达大人。不瞒你说,伊达大人乃是位居韦驮天神明之列的大将。而我的双眼之所以至今仍能平安无事,就是因为我从未违背他的命令,不曾被他瞪视过的缘故。”
“哼,你真是一个奇怪的家伙!刚才你自己不是说,某个地方的鱼都只有一只眼睛吗?”
“是啊!黑沼的鱼全都只有一只眼睛。”
“那么黑沼究竟在什么地方?”
“启禀大人,那是一个位于仙台附近、经峰之间的黑色沼泽。对了,在你进来之前,我已经占卜过你的前世,现在我就把结果告诉你吧!事实上,你的前世乃是一条黄颔蛇。”
一言甫毕,他又张大了嘴,把左手放进了口中。
五
“你这个骗人的家伙!通常间谍都会千方百计地隐藏身份,然而你却堂而皇之地宣称自己是伊达家所派来的间谍。”
“可是,我并没有说谎骗人啊!”
“哦?那么你骗的是什么呢?”
“我只是把拳头塞进嘴裏,并没有说出骗人的话啊!我是生性顽固的宗月院,虽然是个间谍,但是并非一般的间谍。”
“什么?不是一般的间谍?”
“大人,你有所不知。那位独眼大将乃是通过修验道的师匠与弟子,因此我必须将映在法镜中的前世、今生、今生与来世相关的事情及现世的大事,一一向他报告。”
“哦?那么,你是怎么混进主母身边来的呢?”
“混进来……真是惶恐之至。事实上,我是被飨庭局等女侍带进来的。”
宗月院以认真的表情回答道。这时,一旁的淀君再也按捺不住似地开口说话了:
“呵呵呵……真有意思!修理严肃的表情,法印滑稽的表现,听你们两个人说话真有趣。法印,你说修理的前世是一条黄颔蛇,是吗?”
“是的。此蛇住在经峰的蟹泽沿岸,身躯相当肥硕。事实上,我曾经在该地区看过它两、三次。”
“什么?你见过那条黄颔蛇?”
“正是!虽然它只是一条黄颔蛇,但是身长却超过一尺,看起来有如一条大蛇。如果它能潜心修行的话,那么必能长出角来,甚至像栖息在池中的龙一样升天而去。”
“哦?结果他没有变成龙,反倒变成人了。”
“正是如此!由于它的性情驯良、害怕与人类接近,因此一直躲在驹木树的洞穴裏,于是我的主人万海上人就把它变成人了。”
“哦,越说越有趣了。这么说来,如果它能潜心修行,就可以生出角来,然後像栖息在池中的龙一样地升天喽?但是,升天以後又如何呢?”
“嗯,关于这件事嘛……”
宗月院非常认真地侧着头细想:
“关于这件事嘛,那我就不太清楚了。不过我想,也许会成为拥有二十万石左右的大名吧?”
“听见了吧?修理。你啊!打从前生就是个懒惰虫……那么,你知道修理的来生吗?”
“呃,这个嘛……修理大人的来生会变成一名女子。”
“什么?修理变成女人……这么说来,不是又低一等了吗?”
“是啊!由于他在今生和一个运势极强的人争夺爱人,结果获胜,因而招致嫉妒,在来生变成一个女人……可能是一位住在富庶山谷中的庄稼汉的女儿。”
“蠢、蠢货!”
治长再也 6309." >按捺不住似地放声大叫。
“随你怎么说吧!反正我是不会相信你这一派胡言的。不过,你居然胆敢把我比为女性,如此地侮辱我,简直是不知死活嘛!”
“不要生气嘛!修理。我和侍女们问得正高兴,你又何必扫大家的兴呢?反正下管他说什么,你都不要当真就好了嘛!”
“这怎么可以!他居然把我治长说成是庄稼汉的女儿……如果……万一……”
说到这儿,治长铁青着脸色站了起来。
他想到万一对方也直言无讳地说出秀赖和淀君的来世,那么事情可就不妙了。
“这个狡猾的家伙是个不祥之人,还下快把他带离这间屋子!”
“是!”
在座的人全都被他那严峻的语气吓得脸色发白,唯独宗月院依然面下改色。事实上,即使是在被侍卫强行带走之际,宗月院还是一如往常般地露出那滑稽的表情。
“唉,没想到我的话竟会让他生这么大的气。所谓祸从口出,大概就是这个道理吧?人哪!实在不能说老实话……”
六
另一方面,扮成卖杂货小贩的另一名间谍马场八左卫门,也在同一时刻来到了二条城傍所司代的家中,在板仓伊贺守胜重的侍女面前摆好商品做起生意来了。
他所贩卖的物品,包括各式各样的梳子、发簪、发髻及鬓发油等,都是女孩子最喜欢的东西。然而,他们所谈论的,却是有关天主教的问题。
原来天主教徒们为了泄恨,竟然自贱岳抓来了数百只长有毒瘤的大蟾蜍,放进四条的英国商馆裏去。
“红毛人最讨厌的就是蟾蜍。”
“是啊!他们一看到蟾蜍就吓得鸡飞狗跳,碧绿的眼眸裏充满了恐惧之色。”
“他们的身体那么高大,胆子却那么小,真是可笑极了。我相信下久以後,他们就会逃离京裏了。”
“为什么南蛮人和红毛人不能和睦相处呢?”
“那是因为听说一旦红毛人进入都城以後,会带来流行性的恶疾。”
“你知道那是什么病吗?”
“就是黑发会变成红发的病嘛!”
“喔,会使头发变色的流行病?真是可怕啊!”
五、六名侍女围在八左卫门的身边,七嘴八舌地议论纷纷。这时,管家布村与平也踱着步加入了她们的行列。
“杂货郎,你可曾到东山去看过了?”
“有啊!老实说,我还真是大吃一惊呢!方广寺裏的那尊大佛……就像一座城池似地。”
“你形容得对极了!它的高度约十七丈三尺,而且预计明年三月就可以完工了。除此之外,城内还打算铸造一口梵钟呢!”
“我知道!不过,我听到了许多有关这件事情的可怕传闻喔!”
“什么?可怕的传闻……?究竟是怎样的传闻呢?”
“听说一待那座寺庙落成以後、天主教徒立刻就要放火烧了寺庙。”
“哈哈哈……这点小谣言就让你感到害怕了吗?事实上,还有许多比这更可怕的传闻流传着呢?”
“哦?……是怎样的传闻呢?”
“有人说,万一关东和关西真的要作战时,那么丰臣方面必然会以那儿作为攻打京城的大本营,也就是攻打二条城、焚烧京城的大本营。”
八左卫门故意作出讶异的表情,然後屏气凝神地说道:
“真的……真的是这样吗?”
“难道你还听到了其他的传闻?”
“是的。事实上……有人说现在是德川的天下,因此丰臣家在京裏连安置军兵的住宅都没有,于是命所司代大人建筑城堡和住宅。某个聪明人说,一旦建好了寺院、重建大佛殿以後,则不但军队可以进驻大佛殿,甚至还可以用来藏匿天主教徒。”
“哦,你说这话倒是很有意思,请问,所谓的聪明人是指谁呢?”
“听说就是伊达政宗大人。”
八左卫门毫不在乎地说出政宗的名字,然後又以严肃的表情继续说道:
“如今坊间盛传大阪方面将太阁所留下的金块全部铸成金币,然後用这些金币购进了大量的铜。虽然对外宣称是为了铸造大梵钟,但实际上却是藉口……”
“什么?藉口?”
“正是!在南蛮传教上当中,有人对于此事非常了解。据那名传教士表示,大阪方面所购买的铜,实际上是用来制造洋枪和大炮的……如今,那些铜都已经运到边界制造洋枪的师父手中了。等到梵钟铸好,京师的街道就会立刻化为灰烬了。所以,现在我必须努力多赚点钱,将来好移居他处……”
八左卫门的话还未说完,布村与平立即打岔道:
“这、这些话是谁告诉你的?”
他的声音显得非常急迫。
“是一个很奇怪的和尚告诉我的。”
“和尚告诉你这个杂货郎……那么,你是在什么地方遇到这个和尚的?”
“当我前往祗园的茶屋做生意时,一位坐在那儿的和尚向我买了一把鳌甲制成的梳子,并且告诉我这些话。”
“和尚买梳子……那名和尚是从哪裏来的?”
“他自称是一名隐居的和尚……是南禅寺中最德高望重的寺僧清韩长老。不过,现在他却成了一位破戒和尚。”
“哼,真是可疑!”
“是呀,那个和尚的确十分可疑。”
“我说的不是和尚,而是你!你想,和尚怎么会买那么昂贵的鳌甲梳子呢?”
八左卫门露出惊讶的表情,然後像是要掩饰什么似地垂下眼帘,但是一切都已经太迟了。
布村与平倏地伸手紧紧抓住八左卫门的右手手腕。
“侍女们,赶快叫侍卫来!告诉他们,有名意图不明的天主教徒潜进了所司代的家中,叫他们快来把他带走。”
他的话刚说完,侍女们立即惊叫着站了起来。这时,与平将八左卫门的手反转至背後,而自己则伸手探向他的怀中。
突然“吧哒”一声,八左卫门胸前的链子被扯断了,而与平的手中则多了一个闪着银光的十字架。
“真是个胆大包天的家伙,居然还在身上藏了竹剑呢!难道你认为板仓伊贺守的家臣全是一群轻易上当的乌合之众吗?你以为京师的街道,会这么轻易地被人放火烧毁吗?”
八左卫门不再顽强抵抗,只是扭曲着嘴角说道:
“女士们,这些杂货就送给你们好了,你们自己分一分吧!”
也许这一切早在八左卫门的预料当中吧?总之,虽然他被侍卫们强行架走,但是却仍不慌不忙地紧闭双眼,丝毫没有惧色。
七
这一年(庆长十八年,一六一三年)的九月二十七日,家康在江户城的西之丸会晤伊达政宗。之後一直到十一月为止,都停留在江户处理身边的琐碎杂务。
(现在随时都可以死了!)
也许这就是大丈夫晚年时的心境吧?唯有逐渐接近死神之际,才会发现身边居然有这么多繁琐的事情割舍不掉。
(从今以後,我再也不必再到江户来了……)
家康之所以会有这种想法,主要是因为他认为如果和大阪之间下发生战争,那么在自己天寿将终的情况下,一切的事情都可以算是已经处理完毕了。美中不足的是,由于将军秀忠目前所做的事情仍有不足之处,以致家康不得不出面干预。
秀忠认为大久保长安事件及由红毛国取代南蛮国的外交事宜都已处理完毕,因而将全副心力投注于大阪方面的事情。然而在家康的眼裹看来,这却是一种本末倒置的做法。
事实上,大阪方面之所以突然表现出不驯的态度,主要原因即是由于长安事件的余波所致。
原来被本多正信父子用来作为击溃大久保长安的证据——“绿色小盒”中的联名书,在长安死後下久,又以另一种不可思议的形式复活了。
因此,家康认为秀忠的作法,是忘记了活用人类之道,而以杀生为第一的错误行为。
(不知活用人类之道的结果,将会使你在该杀人的时候,不知道应该给予致命的一击。)
这就是所谓的妄杀生。虽然长安一族已经从这个世上消失,但是与长安交情深厚、具有相同信仰的亲戚、大名,却因疑心生暗鬼而出现动摇的现象。遗憾的是,秀忠并没有注意到这一点。
长安之子藤十郎的岳父石川康长及其子石川数矩、堺地奉行细井正成、日向延冈城主高桥元种、宇和岛城主富田信高及江户附近的上野板鼻城主里见忠赖等人,都是曾在绿色小盒内的联名书上签名的大名。但是,如今由于深恐自己会受到连累,因此早已纷纷展开离间之计。
当然,长安必定曾经私下借给他们很多钱,因此他们才会担心引起幕府的注意,以致到最後竟然无处可以倚靠。在这种情况下,往往容易被大阪城内的天主教徒所诱,采取可怕的行动。
“这个没有大脑的家伙,应该把那些人召集起来,说明自己知道他们和长安并无任何关联,不就好了吗?”
只要在言语上稍加宽慰,让他们因为感念自己的恩德而奉公守法,那么就不致产生太多的顾虑了。然而,这位年轻的将军却反其道而行,以致树立了更多敌人。
“毕竟还太年轻了!”
这是家康斥责秀忠和本多正信的话。不过,由于这些人都已经和大阪密谋,加入反德川的煽动势力当中了,因此家康当然下能坐视下管。
从十月一日没收里见忠赖的封地开始,十月十九日流放石川康长抄丰後的佐伯,十月二十四日没收富田信高及高桥元种的封地,接着又将石川数炬流放至他处。此外,堺地奉行亦以秘密手法加以处理。
虽然秀忠所持的理由是,他们和大久保长安连成一气,企图鼓动丰臣秀赖谋叛,但是仍应查探有无其他过失再施予惩罚,否则将难以服众。
主意既定,秀忠随即不遗余力地设法找出这些繁杂的过失,诅料如此反而使得社会局势更加灰暗。
“治理政事的第一要件,就是不能使社会变得更加黑暗。换句话说,必须在各处点起明亮的灯火,否则便会因为疑心生暗鬼而.99lib?产生许多困扰。别忘了,每个人的心中都有暗鬼栖息着,随时准备伺机而出。”
这是家康命人将本多正信及土井利胜叫到江户,故意在秀忠面前所说的一番话。之後,由于家康打算在骏府过年,因此特地选定于十二月三日由江户出发。
当家康走出城门,经过重新改建过的增上寺时,内心充满了无限感慨。
天正十八年(一五九零),当家康初次入城时,这裹只是一个名下见经传的海滨村落,然而如今却已成为日本第一的大都会。
(如果还不知满足的话,恐怕就会招致神佛的惩罚了……)
这裏能有这么惊人的发展,完全是拜上天所赐,因此我应该抱持着感谢的心情,走完自己的人生之路……家康抱持着这种心情与前来送行的秀忠在增上寺话别。
当时一般人所走的道路有两条,其一是自品川沿着沿海的东海道前进,另一条则是从大井车站沿着中原道二名御殿导前进。
其中,後者是经由大井渡过多摩川,自小田中经小杉、中原,抵达相模的高座郡滨田。
之所以称为御殿道,主要是因为在小杉和中原建有将军行营的御殿。为了避免打扰庶民通行,家康特地选择中原道,其间并在中原御殿住了两夜。
整个旅程安排得并不急迫。由于不赶时间,因此当道路因下雨而变得泥泞下堪时,家康就下令在中原暂住两天,待天气放晴之後再继续前进。
十二月六日这天,是一个充满寒意的晴天。
“已经过了一个月了,相信梅子都已长成,而且多了许多猎物。”
当奉秀忠之命护送家康回府的柳生又右卫门宗矩跟在轿旁,一起走出中原御殿的大门时。
“有事上告!有事上告!”
在一连几声尖锐的叫声之後,家康的轿前出现了一名商人打扮的男子。
柳生又右卫门慌忙站在轿子和男子之间,“大胆!竟敢拦轿直诉。”他大手一挥,挡住了来人的去路。
“我有事情要上告大御所啊!”
所谓的上告,就是指递诉状,依照往例应该先把状纸递交奉行,待奉行加注“已经批阅”等字样後,再进行裁决。
但是,这名男子却不按牌理出牌,居然在家康的旅途中拦轿上告。
家康掀起轿帘:
“又右卫门,让他说吧!”
家康轻声说道。
“好了,大御所已经特准你上告了,还下赶快报出身份、姓名。”
“是!启禀大人,我是已故金山奉行大久保石见守的手下大场八左卫门。”
“原来是大场八左卫门!那么,为什么这一身商人打扮呢?你家住何处?”
“我出生于武藏的荏原郡,是世田谷乡的代官大场一族。”
“好,准你上告,下过态度要谨慎点。”
又右卫门接过诉状,然後极其恭敬地递给了坐在轿中的家康。
“我有大事要告诉大御所。”
虽然来人如此表示,但是又右卫门内心却嗤之以鼻,认为对方根本没有什么大事可以告诉大御所的。
然而,轿中的家康却久久未曾作声。一般而言,诉状通常是以条列要点的方式书写,照说应该下必花太多时间就可看完才对。
依照一般的顺序,在接到诉状之後,应该将其交给代官或是奉行,由他们决定起诉或下起诉。
(这么说来,那不是一份普通的诉状喽?)
当又右卫门这么想时,“又右卫门,回轿!”家康的声音突然在他耳边响起。
“看到这份状纸之後,我突然想起有件事情忘了做。先把这个人带到庭院裹去……不过现在庭院裏都结霜了,让他待在那裹未免太可怜了。好吧!那么就让他坐在走廊上,顺便给他一盆火取取暖吧!你叫他放心,我会好好调查这件事的。”
“遵命!来人哪!把轿子抬回屋内,顺便带大场八左卫门到内玄关去把脚洗乾净,然後再到我又右卫门这儿来。”
此时又右卫门已经意识到这不是一份普通的诉状,因而心情显得格外激动。当然,跟着轿子一起回到屋内的八左卫门脸上的表情,也不再是那个99lib?过去在京都所司代家中所看到的杂货郎了。
他的左脸从太阳穴到鬓脚一带,全是被大刀及鞭子抽打的痕迹。由他那坚毅的眼光及挺直的身躯,令人不禁联想起忍者。
(原来他是长安以前的手下,来自荏原的侍卫……)
虽然又右卫门并不知道他是伊达政宗所派来的间谍,但是对于八左卫门的素性却能一目了然。
“八左卫门,没事了,大御所会好好调查的。”
他轻轻地拍拍对方的肩膀,然後命人将其带进了内玄关。
八
调查诉人和罪人的方法有很多种。
有些人是一开始就采取威胁的手段:有些人则是不先抱持敌意,然後努力地设法找出事情的真相。此外,还有人喜欢佯装不知,故作思考状,让对方逐渐感到焦躁不安而自动吐露实情……
家康所经常采用的,是第三种方法。
“我要写封忘了写的信,让那个人先在外头候着吧!”
于是家康命人在走廊上放个小火炉,让八左卫门坐在旁边,然後把诉状递给站在一旁的又右卫门看。
又右卫门不禁大吃一惊。
原来诉状上是这么写的:
一、大久保相模守意图谋叛,企图将大御所监禁于小田原城内,请大人明察。
二、大久保相模守与大阪城内之天主教徒合谋。
三、大久保相模守意图讨伐大御所身边之本多佐渡守等人。
四、大久保相模守有意攻讨上州廐桥之城。
五、大久保相模守……
诉状上所列举的八条罪状,每一条都和大久保忠邻的谋叛有关。
(……此人何以如此憎恨忠邻呢?)
柳生又右卫门呆然地望着坐在廊下的八左卫门,一时之间无法言语。就在此刻,家康突然放下手中的笔说道:
“你叫什么名字?”
“回禀殿下,小人名叫大场八左卫门。”
“什么大场……?我看不是大场,而是马场吧?”
八左卫门不禁显得迟疑起来。
“又右卫门,你看我说得对不对?这家伙应该不是武藏世田谷的大场一族,而是属于甲州的马场信房一族才对。”
“何以见得?”
“据我所知,大久保长安一向是个非常谨慎的人,而且他又曾经在武田家做事,因此他的手代、手下一定也都来自甲州,对不对呀?马场八左卫门?”
“正是如此,属下惶恐之至!”
“很好!从现在开始,绝对不可以再对我隐瞒任何事情,知道吗?想不到你连名字都是揑造的,如果让我发现你的话有半点虚假,那么我就再也不会听你的申诉了,希望你好自为之。不过,也许你是为了对故主尽忠尽义,所以才不得不说谎吧?”
“是……是的,我保证不再犯了。”
“好。那么,是谁命你把诉状送来的?”
“呃、是……”
“你不必害怕!快点老实告诉我,究竟是伊达政宗、本多正信或是藤堂高虎呢?”
“呃,事实上……是板仓伊贺守大人。”
“什么?是京都的所司代命你……”
“是的!我到京都调查事情……准备制作一份天主教徒的名册。”
“奉谁之命?”
“这、一定要说吗?”
“是的,你还是老老实实地说出来吧!事实上,即使现在站在我面前的是伊贺,我也会命令他回答这个问题,所以你就赶快告诉我,到底是谁命令你的吧!”
“好,我说,是伊达大人。”
“名册……已经被所司代大人拿走了。”
“哦?这么说来,你身上的这些伤痕,是因为遭到伊贺守的严刑审问而来的喽?好,我完全了解了。对了,你这太阳穴上的伤口,也是遭到刑求的结果吧?很好、很好,我会给你一些刀伤药的。怎么样?伊贺的刑求手段到底高不高明呢?”
八左卫门默默地看着家康,眼眶裏蓦地盈满泪水。由此即可看出,他对伊贺的拷问仍然心有余悸。
“好吧!既然你不想回答,那就算了。又右卫门,把八左卫门带到厨房去,先让他吃点东西,然後给他一笔旅费,让他回家去吧!不过,这并不是奖赏他,而只是一笔旅费。虽然我认为大久保忠邻绝无谋叛之心,但是这毕竟是一件大事,而他肯大老远地从京师跑到这裏来告诉我,可见对我还是相当忠诚的。很好、很好,待会儿记得给他一些刀伤药。八左卫门,不必我说,你也知道绝对不能把这件事情泄露出去的,对吧?关于政宗所交代你的任务,既然已经失败,我看你就直接返回大场,不必再回到伊达家去了。还是做个平平凡凡的八左卫门,多为长安烧几柱香吧!”
言罢,家康又再度戴起老花眼镜,以若无其事的表情伏案振笔疾书。
这封信是写给将军秀忠的,而秀忠在接信後赶至中原御殿时,已是十二月二十三日了。这时,家康已称病移居小杉茶屋,静待秀忠的到来。
九
将此事件泄露出去,以致造成无可挽救的情势,是将军秀忠的一大失策。
不知道自己的重臣居然会反目成仇,以致大御所面临被禁于小田原城的威胁,这无疑是天下的一大笑柄。
“将军,大久保忠邻是不是还在江户住宅呢?”
当起居室内只剩下柳生又右卫门时,家康突然以平稳的语气向秀忠问道。
“是的!不……他未曾向我请示,就以生病为由,自行返回小田原养病去了。”
“哦?那么他到底生了什么病呢?”
“自从其子死後,他就一直萎靡不振,而且最近气喘的毛病愈来愈严重了。”
家康以不为然的表情看看又右卫门,然後摇头说道:
“将军对医药方面的常识实在太过欠缺了。”
“啊……?”
“只要你肯用心地看看忠邻那生病的脸色,就可以一目了然了。看来,你似乎不太适合担任将军之职。”
秀忠不停地眨着双眼:
“孩儿惶恐之至!”
站在家康背後的柳生又右卫门眨了一下眼睛,向秀忠传递危险的信号,但是生性耿直的秀忠却浑然下觉。
“据我猜测,忠邻的病是在看到你时会呼吸急促,而看到本多佐渡却会心跳停止吧?”
“啊?有、有这种病吗?”
“当然有喽!事实上,由他未?曾事先请示就自行返回小田原的行为来看,可见他根本无视于你的存在。现在,你仔细看看这样东西吧!”
家康把诉状递给秀忠。
秀忠定晴一看,刹时心脏几乎停止了跳动,而且脸色苍白,全身颤抖不已。
“这根本没什么好惊讶的。过去,这种病人大约每隔十天或一个月就会发病一次。再说,你这个一等一的天下人,正是治疗这种病的名医呢!”
“是……是的!”
“回到江户之後,立即对旗本展开调查,千万下能让他们也感染到忠邻的病。据我估计,到箱根、热海一带养病的人……应该有十五、六个人吧!”
“真是惶恐之至!”
“光说惶恐并下能断绝病根!赶快回到江户去,派人至这些不在家中的重臣家去慰问,这才是治疗疾病的仙丹妙药。”
“派人慰问……这么做好吗?”
“当然好喽!这种病会使他们逐渐远离将军……如此一来,这种寂寞之病将会日益蔓延。对于这种疾病,最有效的方法,就是多给一些津贴,并且不时地派人前去慰问他们。”
“那么,忠邻就这样……?”
“不要再谈忠邻的事情了。这次的事情完全是由于你自己处理不当所引起,如果你再放任不管的话,那么威令就无法施行于天下了。好啦,我并没有给你任何特别的指示,不过等我和利胜、佐渡商谈之後,还需藉助你这将军之手来完成此事。”
“是!”
“连这件事情都需要我家康出面解决,你到底把我这大御所当成什么呢?”
父亲故意以讽刺的口吻对儿子说道。不过,当家康看到儿子露出狼狈的表情,知道对方已经颇有悔意之後,又改以温和的语气安抚道:
“这样好了。我们对外宣称,由于我在返回骏府的途中染患了风寒,所以必须在小杉茶屋待到正月,然後再度回到江户去,好吗?”
“你、你是说……”
“或是你要佯装不知,就这样眼睁睁地看我住进小田原城去,一直待到春天为止呢?”
柳生又右卫门再也按捺不住地瞪视着秀忠,示意他不要轻率地发言。
“是……是的!不……当然不是这样。好吧!我们就说你在路上染患风寒,所以我特地赶来迎接你……不、不、不!我赶快地追上你,并陪着你一起进入江户城。”
“哦,这么说来,我得待在江户城直到感冒痊愈为止喽?”
“正是如此!我们已经很久没有一起过年了,相信竹千代和国松都会非常高兴的。而且城内有很多名医,所以我想我还是早点陪您回去吧!”
“又右卫门,既然将军都这么说了,为了治疗感冒,我们还是再次回到江户去吧?”
“遵命!事实上,又右卫门早已命人在您的轿中放好暖脚壶了。”
“嗯,你的脑筋确实动得很快。这么一来,我就下会再感染风寒了。坦白说,我还真想再看看我那小孙子们哩!”
这天的午後,天空又降下了大雪。而在大雪纷飞之际,土井利胜却以风驰电掣的速度朝江户城直奔而去。
当家康的轿子再度进入江户城的西之丸时,已是正月十四日的黄昏时刻……
当天夜裹,秀忠在江户城的本丸召开了极机密的重臣会议。由于听说家康下幸在小杉茶屋病倒,因此与会者的眼中全都布满了血丝……
第二章 开战前夜
一
这场在深夜裏于江户城举行的重臣会议,是在佑笔(秘书)房间隔了一条走道的土井利胜之会议厅中召开。
纸门上那幅芦雁为大雪所掩盖的绘画,令人望而萌生寒意。与会的八人面色凝重地围坐在三个火盆边,一语不发地望着不停跃动的火苗。
秀忠并未出现在大厅裏,而坐在中央位置、俨然议长的土井利胜,则以和年轻时的家康完全一样的姿态控制全场。坐在左侧的,是本多正信:坐在右侧的,则是旗本监督大久保彦左卫门。此外,还有酒井忠世、青山忠俊、井伊直政、酒井忠利、安藤重长等颇具战国时代乾草风味之面貌的重臣们也在座上。
不可否认的,他们对于土井利胜和家康如此神似,确实感到吃惊。
表面上他是土井小左卫门利昌之子,但是不论体型、面貌或声音,却都是家康的翻版。他出生于滨松城,母亲乃叶佐田美作守则胜之女。
则胜之女虽然怀了家康的孩子,却因为遭到筑山御前(信康正室)的嫉妒,所以在怀孕期间即被迫嫁给土井小左卫门。事实上,这也就是为什么利胜的体型不像其父利昌那么矮小,却和家康十分神似的原因。
由于身为将军秀忠的庶兄,因此利胜在不知不觉当中成为众人仰望的目标,而他本人也注意到了这一点。
仔细想想,这实在是件非常奇怪的事情。因为家康并不好女色,所以二代将军才能拥有众多难得的家臣,而这正是巩固幕府基础的重要柱石之一。
如果这类人物出生于大阪方面,那么丰臣家就不会如此轻易地被击溃了……想到这裏,我们不禁怀疑这或许是神明的恶作剧吧?
利胜一边伸手至火盆上方烤火,一边说道:
“请你先到外面去!”
他轻声吩咐大久保彦左卫门。
“为什么?”
“不必问理由……如果你不在,会议将会进行得比较顺利。”
“你下要在我面前摆出趾高气昂的样子!难道只因为你和大御所长得很像,就可以对我颐指气使吗?不,我绝对不会因此而退缩的。”
“如果你不是那么容易退缩的人,那才真是令人困扰呢!从表面上看起来,你似乎对任何事情都没有欲望,然而没有欲望的人实际上才是最麻烦的,所以你还是赶快出去吧!”
“我才不会听你的吩咐哩!我连兄长的遗领沼津三万石都可以放弃,你又如何能排挤我呢?”
“是啊!你宁可在旗本之间耀武扬威,也下想当个大名……像你这种任性的人,是最令人头痛的。”
“总而言之,你休想把我排开!看你如此小心谨慎的样子,就知道一定是要商量大事;既然如此,我为什么必须走开呢?不,我就坐在这裹,说什么也不走!只要我的头还在,谁也不能叫我走开!”
于是土井利胜突然扯开喉咙,高声召唤在另一间屋内担任警戒任务的柳生又藏书网右卫门。
“柳生,彦左大爷说只要他的头还在,就绝对不肯离开,你快进来把他的头砍下吧!”
“遵命!”
“先把你的头砍了,你再和他们好好地商量吧!”
“什么?你要砍我的头?”
“是的!把砍下来的头再接回你的脖子上,这么一来即使你听见了他们所说的话,也不可能泄露出去。”
彦左卫门下禁瞠目结舌地站了起来。
“为了商量事情,你们甚至不惜砍下我的头?好吧!我走,一切都任由你们去做吧!”
说完便头也不回地走了出去。
事实上,利胜之所以坚持要彦左卫门回避,乃是由于小田原是大久保一族的本家。因此,当彦左卫门离开之後,土井利胜这才将家康交给他的诉状拿了出来。
“我所要谈的就是这个,请各位过目一下。”
他把诉状一丢,以淡然的语气对众人说道。
待本多正信大声地宣读过後,酒井忠世随即按捺下住似地率先开口:
“这么说来,大御所因为染患风寒而返回江户的消息是假的喽?”
土井利胜的脸上露出多此一问的表情、然後转身对本多正信说道:
“佐渡大人,我想听听你的意见。由这份诉状看来,你已被列为暗杀的目标,因此我想你应该下会再掉以轻心吧?”
这是一个充满讽刺意味的问题。
然而,正信却只是略略扭动了一下脸部的肌肉,非常平静地接受了对方的讽刺。
“这么说来,我是大久保相模守一心想要大卸八块的怨敌喽?”
“此话怎讲?”
“我想现在根本不需多作说明了。事实上,相模守自一开始就下喜欢将军家。”
“佐渡大人,既然你早就了解这一点,那么这就是你的过失了。”
“喔?为什么是我的过失呢?”
“不但是你的过失,而且还是一个很大的过失。利胜一向认为,你和相模守乃吾家之柱石,因此双方必须努力建立良好的关系才行。诅料关系未见改善,却先成了怨敌……而且你还把这个仇敌派在大御所往返江户必经的途中——小田原城一地,这不是你的过失吗?”
“这真是非常严厉的指责啊!坦白说,对目前当家的人而言,大久保家是一个无法割舍的族谱,而且一向深受大御所信任及厚爱……”
他的话还未说完,土井利胜就伸手制止道:
“不必多说了!你愈说,愈显示出你的过失很大……你不认为由于你和相模守之间的不睦,会导致大御所遭到监禁……你从来没有想到这个问题,这就是你的疏忽!这就是你的过失!如果你还不赶快承认错误,那么接下来的事就很难处理了。”
“嗯,的确如此……不过,那个呈递诉状的人是否可信呢?……”
“那人名叫马场八左卫门,甲州人氏,是个微不足道的小人物。”
“这么说来,一定是有人在背後指使他喽?”
“那当然!”
“那么,这个人到底是谁呢?”
“据说是京师裹的所司代板仓伊贺守……这样你就可以放心了吗?……板仓伊贺守人在京城,却知道相模守意志坚决地返回小田原城,是为了准备监禁大御所。反观我们,却粗心大意地丝毫未曾察觉,甚至还纵虎归山,让他离开江户城回家过年,难怪板仓伊贺守会对我们产生不信任感,因而写了这封诉状来诘问我们。对于这些情势一无所知,却还急着想要攻打大阪。佐渡大人,我想你大概是老眼昏花了吧?像你这样对于对手的动静一点也不了解,怎么能够担当重任呢?”
尽管利胜一直用严厉的语气指责自己,但是本多佐渡却只是平静地把双手放在膝上,一语不发地紧闭双眼。
“你了解了吧?这是我们大家的错误!”
“的确如此!但问题是,在错误发生之後,必须尽快找出补救之道。”
酒井忠世很快地随声附和,然而青山忠俊却咬牙切齿地说道:
“我绝对不饶他!这种叛徒理应千刀万剐,怎么可以轻易地原谅他呢?大家等着瞧吧,我非得要一举踏平小田原城不可!”
“还有其他意见吗?”
“我认为应该先请示大御所的意见再做决定,毕竟大久保家历代以来皆为忠勤之士。”
酒井忠利认为应该慎重其事。
“这样未免太便宜他了!”
青山忠俊忿忿不平地说道。事实上,在与会的重臣当中,属于激烈的武断派者就是他。
“大久保相模守是天主教徒,而且还和大阪方面互通声息,因此若不尽早加以处置,必将在四面八方燃起战火。一旦任由事情发展至此,即使全力扑灭火苗,恐怕也扑灭下了了。是吧?佐渡大人。”
佐渡依然闭目不答。
二
仔细回想起来,本多正信的立场确实十分尴尬。
(真的要将大御所……)
对于大久保忠邻,正信一直抱持着相当的警戒,但是他怎么也无法想像,对方居然想要挟持家康为人质,从事叛乱活动。
恐怕家康本人对此消息也会大吃一惊吧?
一旦家康派出追捕的人马,那么事情很快就可以定案了。但是从另一方面来看,也许家康对于个人的生死根本毫不在意,甚至认为:
“既然他要如此,那么就随他去吧!”
由于他很可能会对秀忠或利胜说出这样的话来,因此这是一个无法转嫁的责任。
“佐渡大人,大家都已经提出自己的意见了,请你不要再像只贪睡的狐狸般地沈默下语,光这样是不能解决事情的。”
“喔,大炊头,你的话未免太难听了……他不是一只贪睡的狐狸,而是像个老糊涂一般,正为了如何切腹自尽而犹豫不决哩!”
“他那肚子都已经皱垮垮的了,即使切腹也无济于事。我倒认为,如果他的智慧袋已经枯竭,那么就坦白地告诉我们吧!”
“真是惶恐之至……”
虽然利胜正面向他挑拨,但是佐渡这个老奸巨滑的进攻大阪之主谋者,却毫不在意地付诸一笑。
“将军的意见如何?”
“不要把责任推到将军的身上。事实上,将军已经下令要我们共同想出几个解决方案,然後由他来裁决,因此我认为至少必须找出三种方案,否则便下算是尽责。”
佐渡好像没有听到他的话似地接口道:
“大御所对于大久保的家业一向非常珍惜。”
“这点我也知道。长久以来,大御所一直念念下忘大久保一族的代代忠勤。”
“因此,如果我们将这件事情以谋叛罪名来处理,那么岂下是与大御所的心意相违背了吗?”
“那么你认为该怎么做呢?”
“暂且稍安勿躁。总之,一切都是我的过失。如果我和相模守和睦相处,那么就不会发生这种事情了。各位请放心,我一定会当面向大御所和将军请罪的。”
“真是罗嗦!是不是所有的老人都是这样的呢?事实上,我们所要讨论的是:请罪以後你要怎么做呢?”
“我们就当没发生这件事情好了。如果大家都能这么想的话,那么心情就会比较轻松一点。”
“什么?当作没有发生过?”
利胜不禁瞪大了双眼。
“到了现在这个时候……你还能这么想吗?大御所都已经回到西之丸了呀!”
正信避而不答:
“大炊头大人,你毕竟还太年轻了。在决定重要事情的时候,最重要的是要使心情保持轻松。唯有在心情轻松的情况下,才能想出奸的解决方案。”
说到这儿,他再度以茫然的眼神环视在座诸人。
“值得庆幸的是,大御所由于受到神佛的保护,因而得以平安无事地返回西之丸。既然如此,我们何不假装什么事也没有发生呢?这么一来,相模守绝对不会注意到我们已经察觉此事,而以为大御所真是因为在中途染患风寒而折返江户……让他信以为真之後,事情很快就可以做个了结了。”
“住口,佐渡大人!”
青山忠俊气得双肩不停地颤抖。
“你认为大御所会就此安居在江户城吗?你怎可如此一味姑息呢?像你这样,如何能够率领旗本呢?”
正信对他的指责充耳不闻。
“大炊头,我们就当作这件事情从未发生过吧!这么一来,大久保忠邻依然是历代忠勤的德川家之重臣。让这位重臣担任攻打大阪的开路先锋,未尝不是一件好事呢?”
“什么?担任进攻大阪的开路先锋……?”
原本瞪大了双眼的土井利胜,此时突然停住了口,拍膝说道:
“的确如此……佐渡大人毕竟比较老谋深算。虽然派他担任进攻大阪的先头部队稍嫌残酷了点,但是如果我们假装没有发生这次事件,那么他当然就不是谋叛者。既然不是叛徒,则当然就是德川家的重臣:重臣必须尽到身为重臣的责任,因此指派他担任攻打大阪的先头部队倒也合情合理。”
对于利胜突如其来的转变,众人都觉得满头雾水。
“除此以外,还有非大久保忠邻不能办到的事情吗?”
当井伊直政开口说话时,本多正信依然闭目不语。事实上,他认为接下来的事情只要交给土井利胜去做,就可以了。
“正是如此!如果现在定他谋叛之罪而施予惩罚,那么其族人之中必有人感到不平。所以,不如就当这件事情根本没有发生过吧!”
“真是愚蠢之至!难道你也被佐渡迷惑了吗?”
青山忠俊怒不可遏地说道。
“古人不是说吗?君子必须像豹一般地富于变化。”
说罢,土井利胜很快地转移话题。正因为他具有这种过人的气魄,因此凡是在利胜身边的人,都能立即感受到他的威严。
“我们再来谈谈其他的问题吧!毕竟,议论一件尚未发生的事情,可说是愚蠢之至!现在我要请问各位,目前迫在眉睫、急待解决的事情是什么呢?”
“下用说当然是处理前田家内部的天主教问题喽!此外,还有应该如何放逐高山右近及小西如安?”
“其次呢?”
“其次是逮捕京都、大阪等地的天主教徒……如果放任不管的话,则大家都有可能进入大阪城。”
听完酒井忠世的话後,土井利胜再次用力一拍膝盖,似乎已经下定了决心。
“好,就这么决定了!各位都没有异议吧?对于进攻大阪之事,我打算指派大久保相模守忠邻担任两项重要任务,相信将军也不会反对才是。不过,今天的提案却不能就此草草结束。以目前的情形来看,下令捉拿大阪城内的天主教徒为时尚早,所以不妨先从京师下手。”
“为什么呢?”
“这是因为大阪离京城较近,所以一旦天主教徒们听说幕府方面已经下达逮捕令,必然会以雪崩之势四处逃窜。既然如此,我们又何必特意把他们赶往穷途末路上去呢?”
“的确如此……”
“首先,我们可以派遣忠邻前往前田家,阻止高山和小西逃入大阪城,然後将其送往长崎,再流放到吕宋岛去。其次再命他赶赴京都,大力破坏教堂,并且严格禁止所有天主教徒的活动……”
“这么重要的事情,相模守做得到吗?更何况,他本身就是一个天主教徒。”
“现在已经是他不得下这么做的时候了。”
土井利胜未加思索地反驳道,但随即又笑了起来。不过,这一笑却使得忠世、忠利、直政及重长等人全都噤若寒蝉。
“这的确是个相当高明的策略。嗯,如果忠邻做不到的话,那么就把他由京裏放逐出去吧?”
“嗯,这个方法比利用今年年末到过年前的这段期间攻打小田原城更好,而且……”
说到这儿,利胜再次露齿一笑。
“虽然他隐居起来,但是或许现在正是他认为可以表现父祖之忠勤、重新振作大久保家的最好时机,因此我相信他一定会很高兴地接受这个安排。如果各位没有异议的话,那么我就把这些意见送请将军裁夺。”
这时,在座诸人全都默然不语。
“呃、这件事情……还是让佐渡大人和大炊头大人先商量一下的好。哈哈哈……”
忠利若无其事的讽刺,使得本多正信猛然睁开了双眼。
“哦,怎么样?事情都决定好了吗?”
他的表现,正是政治家狡猾的典型。
另一方面,大久保忠邻并未察觉自己意图监禁家康的计划已经曝光。换句话说,他是在不知自己身陷险境的情况下,被赋予逮捕京都裏的天主教徒之特别任务。
三
其时,有关京都裏的天主教徒名册,已由所司代板仓伊贺守向幕府提出。
根据当时幕府方面的记录,显示大久保忠邻的计划已经被巧妙地隐藏起来,并且加以运用。
“十二月十九日派遣大久保忠邻前往京都,执行禁止天主教及流放传教士、教徒之任务。”
在这短短的记录当中,隐藏了与本多父子政争失败的大久保忠邻之万斛清泪。
换言之,接到命令而自江户出发时的忠邻,还不知道自己已经踏上了被流放的旅程。
对于自己的计划遭到挫折,他认为是由于家康突然染患风寒之故,同时内心也暗暗松了一口气。因此,他是怀着轻松的心情率领了一千五百名士兵上京,准备将幕府的本意告诉前田家。
到达京城之後,他含泪破坏自信长以来所建造的教堂、大肆逮捕信奉天主教的信徒。
此一破坏及逮捕教徒的计划,是由视天主教为邪教、并且极度憎恶的金地院崇传所提出。
对于教义产生共鸣的忠邻,虽然遵照命令严格逮捕天主教徒,但是对于崇传等人却一点也下欣赏。
尽管忠邻已经将许多天主教徒及高山右近、小西如安、加贺隼人一族全部放逐到吕宋、澳门一带,但是崇传却还认为他的做法太过宽容,因而向上方提出申诉。
崇传认为,天主教徒之所以能够避开追捕而逃进大阪城内,完全是由于忠邻的过失所致。
由于这是有计划的陷害,因此幕府的记录也就转趋严苛。
“正月十九日,将小田原城主大久保忠邻贬为平民。”
换言之,在破坏京都裏的耶稣教堂之後,忠邻也经由所司代之手遭到了监禁。
距离这件事两天之後,也就是正月二十一日当天,家康再度由江户出发,以致整个事件还来不及表面化,就宣告结束了。
“正月二十一日,家康自江户出发。”
“正月二十四日,家康抵达小田原。”
“正月二十五日,德川秀忠抵达小田原与家康会面。”
“正月二十六日,家康下令踏平小田原城。”
二十六日当天,在加贺前田家被视为信奉邪教的高山右近、小西如安等人亦遭逮捕。
“二月一日,将高山友祥、小西如安等人送至长崎。”
“二月二日,将大久保忠邻由京都流放至近江一带。”
事情并未就此结束。同为大久保一族的忠佐之居城,也就是骏河的沼津城,也在本多正信及安藤直次的手中遭到摧毁。
当大久保忠佐去世之後,家康原希望由其弟彦左卫门忠敦继任沼津城城主,但是彦左卫门却以无意成为大名为由,断然予以拒绝。
资质聪颖的彦左卫门,或许早已察觉此次事件的内情也未可知。不过,由于沼津也是大久保一族的居城,因此,将小田原和沼津一起加以破坏,可说是秀忠和土井利胜对父亲家康表示歉意的决心。
家康视察遭到破坏的小田原城以後,于正月二十九日返回骏府。
“二月十四日,幕府、老臣及奉行等一同奉上呈请书。”
所谓的呈请书,即相当于老臣、奉行等人的请罪状。既然已经提出了请罪状,这次的事件也就至此告一段落了。
四
大久保忠邻的政变事件已经完全结束。
从客观的立场来看,幕府在处理这次事件所采取的方法,确实相当高明。
虽然忠邻实际上并没有这么做,但是内心裏却已经有了监禁家康的想法,因此当然会不由分说地被视为叛乱的行为。按照当时的律令,叛乱罪名是要诛连九族的。然而幕府却在这件事情尚未表面化之前即加以处理,主要即是考虑到大久保家的存续问题,故可以说是极富人情味的裁夺方式。
当然,被流放至近江一带的忠邻依旧保有食邑,因而日後才得以重振大久保的声威。总之,为了给大久保家留下一条生路,幕府方面对于其叛逆罪嫌只好采取从轻发落的方式。
关于这些事情,政宗是在越後听闻。等到事情告一段落以後,他的人已经到了仙台。
这时,政宗的身边也发生了一件不幸的事情。
这年(庆长十九年)的正月十八日,由于年已六十九岁的舅父最上义光死去,因此义光之子义俊前来和政宗商量,希望政宗能将原本寄居在舅父家中的母亲保春院接回仙台奉养。
然而,事情并不是单凭两个人的会谈就可以决定。生性骄傲的保春院对于自己曾经企图毒杀政宗的行为一直感到非常羞愧,因此不肯返回仙台。
(像我这样的母亲,怎么能取得他的谅解呢?……)
“不论何时、何地,政宗都会很高兴地在城内迎接母亲,并且为她准备好居馆,希望她能前来……”
政宗特地派人前去表达自己的心意,并且来到白石城拜访久未晤面的片仓景纲。
然而,原为政宗得力助手的片仓小十郎景纲,此时却因健康状况不佳而卧病在床。政宗在听到此一消息之後,立即赶来探视。
“景纲,你现在死未免太早了,我要让你欣赏一出有趣的戏呢!”
沿途欣赏着桃花、樱花盛开的故乡之春而来到白石城後,政宗发现小十郎景纲竟然比自己所想像的要老了许多。
“想不到你会到这么美的地方来看我,快进来吧!”
“嗯,这的确是一个风景秀丽的地方。据我猜测,战事将在今年秋天爆发,因此我来的目的,主要是和你商量应该动员多少兵力。”
“好……不过在此之前,我要先让你见一个人。”
“什么?让我见一个人……?究竟是何方神圣呢?”
“这并不是别人的事情。既然殿下已经亲自前来,那么我希望你能见见他。”
“原来如此!我与生俱来就有对抗恶运的力量,因此不会那么轻易就变老的。”
政宗一边说笑,一边信步来到景纲居室的门口。就在这时,政宗突然停住了脚步。
屋内两手平伏在地、向他行跪拜之礼的,正是他从越後派往大阪、生性异常顽固的宗月院。
“啊,你是……?”
“是……是的。今天我特地来此拜访你的家老,真是惶恐之至。”
“喔!我想你一定是碰到了什么事,特地来找他商量的吧?不过,即使你到白石城来,也没有什么关系。真正令我在意的是,我命令你去办的事情,你却不曾向我提出任何报告。”
“真是惶恐之至!”
“我知道!宗月院,你赶快把详情向殿下报告吧!”
“是……是的!那个杂货郎被所司代捉住,而我……”
“我知道,大阪的和久半左卫门已经通知我了。不过,他有他的工作。他的任务是要解救大御所的危急,而且他也已经完成了自己的责任。至于在东山建造大佛的事情,是否很顺利地进行呢?”
“是……是的,一切都进行得非常顺利。不过,大阪那位主母可真是一位不可思议的女性。”
“不可思议的女性……这世上真有不可思议的人吗?我想,她只是善于伪装、做做表面工夫罢了。怎么样?你认为她和大御所还合得来吗?”
“是的,那位主母并未特别憎恶或怨恨大御所。”
“哦……你是说,她跟任何人都能处得很好喽?”
“是的。不过,这得看她当天的心情而定。她是一个没有心机的女人,总是想到什么就说什么……就女性而言,她是属于个性比较耿直的人。”
“我觉得所有的女人个性都很耿直啊!以比较温和的说法,她也是一个很适合留在大御所身边充当人质的人喽!”
“正是!而且,她非常重视自己的心情。她曾经下只一次用戏谵的语气告诉我,她认为大御所其实是深爱着她的。”
“哦?难道这就是你所办的事吗?”
“呃、是的……不过……我所要告诉你的,是在那座重达十万六千斤的大梵钟上,已经奉命刻上了诅呪大御所的钟铭。”
“什么?诅呪大御所的钟铭?你还说她并不怨恨或憎恶大御所?”
“不,事情并不是你所想的那样。淀夫人表示,由于这是一座流传永世的大梵钟,因此为了祈求丰家安泰、降伏敌人,她只好出此下策。”
“哼,这只不过是她表现憎恨的另一种方式罢了……好了,这件事我知道了。那么,究竟是谁建议她这么做的呢?”
“是天主教徒明石、速水两人。可以想见的是,两人的提议必然也对片桐及大野大人造成了极大的困扰。”
“原来如此!好,现在我已经完全明白了。”
“不论如何,我不认为她是那种会为了诅呪大御所而刻意命人铸造铭文的人。更何况,现在根本没有人敢写这种铭文。即使她亲自开口请托,也会当场遭到拒绝。不!不仅是拒绝而已,甚至可能向金地院密报……”
“嗯,那又怎么样呢?”
“那位主母既已说出了这样的话,而她又是一位性情耿直的人。因此她认为,为了祈求丰家的荣耀,必须由当代一流的高僧在这座即将流传万世的大梵钟上书写铭文,否则便会降低这口钟的品位……”
“那么她准备找谁呢?是东福寺的守藤、相国寺的端保或南禅寺的景洪呢?”
宗月院缓缓地摇头说道:
“除了这三个人以外,还有很多的学者啊!例如天龙寺的令彰、建仁寺的慈稽、胜林寺的圣澄等,只是这些人都不会接受她的请求。因此,在南禅寺景洪禅师的介绍下,终于选出了来自肥後乡下地区的清韩长老。”
“南禅寺的清韩……我下认识。”
“我想你应该不认识才对。此人长久以来一直受到肥後熊本的加藤清正之照顾……但也因为这层缘故,所以于情于理他都必须接受这个请托……这是那个杂货郎所探听出来的消息。遗憾的是,他把这件事情告诉我之後不久,就被所司代的手下给逮捕了。”
“喔,是吗?这么说来,那座将要用来降伏大御所的钟已经造好喽?对了,你知不知道她准备在什么时候把钟挂上去呢?”
“听说是在八朔(八月一日)……当然,片桐大人一定会立刻赶往骏府,乞求大御所的宽恕……”
说到这儿,宗月院又习惯性地将右手拳头塞进他的大嘴裹。
“你这是干什么?不要在我面前卖弄你的大嘴!”
“不,我正准备告诉你一件大事……我突然想到了这件事。事实上,我曾经为了告诉殿下这件事而赶往越後,但是你已经离开了,所以我又立刻赶到高田。”
“这么说来,你和我是在路上错过了……”
说到这儿,政宗又提出了另一个问题。
“看你的样子,似乎有什么大事要告诉我。快说,是不是越後发生了什么变故?”
“是的……实际上,那是一件大事……我自己也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只好来找你的家老商量。”
看他那严肃、认真的表情,政宗的心底突然产生一股不安。
“你说,到底发生了什么变故?”
“事情是这样的:当我知道殿下已经返回仙台後,于是就顺道转往上总介大人的宫殿向他表达问候之意。然而,当我抵达新城之後,才知道他已经不在那儿了。”
“什么?忠辉不在城内……?难道他也到江户去了吗?”
“听说他是朝骏府的方向急驰而去,而且满面怒容,似乎准备和大御所谈判。”
“什、什么?为什么要去谈判呢?”
“这应该是发生在殿下返回仙台以後的事情。听说在你走後下久,就有大久保相模守的家臣来到城裏,泪眼婆娑地在他面前说了些什么……关于这点,方才我已经从你家老的口中知道了真正的原因。那就是幕府方面故意派遣相模守上京逮捕天主教徒,另一方面却趁他不在的时候将其城池攻灭……上总大人认为这全是大御所身边的执政本多正纯一手搞的鬼,因此义愤填膺,当下决定赶往骏府去找大御所理论,并且扬言如果大御所不肯还大久保家一个公道,他就要亲手杀了执政……事实上,我也……”
“你是说,你也跟在上总介大人的身後追去吗?”
“是……是的。只可惜事与愿违,所有的事情都不能像我所想的那么顺利地进行……”
“哦,又发生了什么事呢?”
“上总介大人抵达骏府之後,由于其生母居中调解,因而使得本多正纯大人得以化险为夷。诅料上总介大人他……在返家的途中,却于小田原和将军家的旗本发生了争执,并且一怒之下,杀了那名旗本。”
“你、你说什么?忠辉他杀了将军的家臣……”
“是的。他认为那位名叫野村吉弥的三河旗本太过无礼,因而一刀将其劈成两半,然後若无其事地回到江户,进入了浅草住宅……这件事情远非我这大嘴和拳头的智慧所能处理,所以只好赶快来找你的家老商量。”
政宗茫然地瞪着前方,一句话也不说。原先他以为大久保事件已经完全结束,没想到实际上却是余音缭绕,甚至可能成为引发将军秀忠和上总介忠辉兄弟阋墙的导火线。
片仓小十郎目不转睛地凝视着政宗,静待政宗开口说话……
五
在这同时——
当事人上总介忠辉却在浅草住宅内的一间屋裏,一边欣赏隅田川上明媚的风光,一边饮酒作乐。
在这煦阳普照的春日裏,杨柳纷纷冒出了新芽,碧绿的山光水色令人心旷神恰。或许是因为这个缘故,所以忠辉特别喜欢召集乐队演奏热闹的音乐,或是一群人共同登船赏花。
“你知道吗?我认为人类全是一群毫无道理可言的蛆虫。快,快点倒酒!”
已经烂醉如泥的忠辉,勉强用手支起上半身,将用黄金打造而成的大酒杯递给站在一旁的侍女。
“这个黄金酒杯是已故的石见守命人打造的:但是,不论是黄金酒杯或木杯,又有什么不同呢?我们只能饮下杯中的酒,而不能吃下黄金。”
今天陪他喝酒的,既不是五郎八姬也不是阿刈,因为两人都留在高田城。
“于竹!为什么你只看江面而不看我呢?你真的这么喜欢江面的风景吗?”
被唤作于竹的女子淡然地瞄了黄金酒杯一眼,并未依言为他斟酒。
“我不是要你为我倒酒吗?”
“没错,但你认为我于竹也是蛆虫吗?”
“你当然不是……我从来不曾这么想过。”
“是啊!我一向都侍奉着茶阿之局,现在却被派到你的身边来照顾你,因此你当然不会认为我是蛆虫。”
“你真是一个狡猾的女子。你想藉着和我说话,而让我忘了喝酒,对不对?”
“是的!”
“我叫你倒酒,你没听见吗?”
“哈哈哈……杯中的酒早就已经满了。你连杯中的东西都看不清楚了,是不是该罚呢?”
“该罚……?谁来罚我呢?”
“当然是令堂茶阿喽……”
“住口,不要再说了!茶阿并非能够处罚我的神佛,更不是我的生母。”
“那么她是什么呢?”
“她只是父亲的奴隶。不论他说什么、不论有理、无理,她都必须匍匐在地遵从他的命令。像她这种既不敢诉说内心的不平,又不敢拥有自我的人,在我眼裹看来只不过是条蛆虫而已。”
“哈哈哈……”
“这有什么好笑的,母亲根本没有自己的意志,即使有,她也不知道要如何表达,所以她只是一个可怜虫……”
忠辉一边说话,一边大口喝下金黄色的液体,而女子则在一旁捧腹笑着。
“殿下,你根本什么也不知道,居然还说茶阿是个可怜虫。哈哈哈……”
“我的耳朵都快聋了,不许笑!”
“呵呵呵……你知道吗?大御所经常被令堂叱责呢!如果叱责的一方是可怜虫,那么被叱责的大御所又算什么呢?”
“什么?你说家母经常叱责父亲……?”
“是啊!她经常指责大御所年纪这么大了,不该再耽于女色,并且警告他若再不收敛一点,势必无法获得长寿。大御所每次听到她的责駡,总是说你……我实在辩不过你……好吧!我就答应你的要求。于是从这个时候开始,他就把一切事情都交由茶阿管理。”
“交给她……?你的意思是说,父亲十分依赖家母?”
“正是如此!如果有年轻女子想要进入大御所的房间……没有茶阿的允许,她们绝对不敢妄自行动。换言之,这些年轻侧室们畏惧茶阿的程度,远胜于大御所本身。”
忠辉不经意地放下了酒杯。
“这是真的吗?”
“是的。茶阿经常训示我,身为女人,不要光是学会嫉妒。”
“对……对谁?”
“对我说啊!她说嫉妒只会招致失败,唯有以不嫉不妒之心,才能胜过殿下。换句话说,女子必须设法从败中求胜,才能赢得殿下的欢心……”
“茶阿……家母她……居然如此训示你,并且还把你送到我的身边。”
听到忠辉的话後,这名女子蓦地羞得满脸通红。但很快地,她那含羞带怯的脸庞上,便又再度展露了美丽的笑靥,令人无限神往。
“哦?”
放下酒杯的忠辉,忍不住眯起了眼睛,重新打量这名被母亲硬塞进自己怀中的女子。
忠辉和夫人五郎八姬、侧室阿刈,都不会生下一男半女。至于後来的庶子德松和一名女儿,则全为于竹所生。
于竹的本性并不像她所表现的那么豁达、爽朗。由于一直负责服侍留在骏府的忠辉之生母茶阿,且深获主母喜爱,因此当忠辉怒气冲冲地赶来骏府找家康理论时,她就将这名侍女送到他的身边,企图藉此缓和他的心情。这种母亲为儿子设想的心情,即使是不相干的外人,也不难想像得出。
忠辉以慑人的眼神紧盯着于竹。
“原来如此……对于这件事情,我已经有点了解了。这么说来,母亲仍然认为本多正纯是个好人喽?”
“她并没有这么说。不过,凡是在骏府裏的人都知道,任何人想要动大御所一根汗毛,首先必须通过茶阿,其次是本多上野这两关。”
“哦?你叫于竹,是吗?”
“是的,谢谢你还记得我的名字。”
“你的父母是谁?是武士,还是平民?”
问完以後,忠辉又摇摇头说道:
“算了,我才不管你的出身呢!对了,你了解本多上野这个人吗?”
“是……是的。本多大人有时会来拜访茶阿局……”
“我知道了!和你在一起,是我这一生当中最大的错误,因为你是母亲特意安排到我身边来的人。”
“不!这是……”
“是本多正纯的意思,对吗?他想要利用你的美色,尽快将我带离骏府,否则我忠辉很可能会杀了他……一旦我为你的美色所惑,你就会乘机要求我赶快带你返回江户,这就是他们的真正目的,对不对?”
于竹用茫然的眼神望着忠辉,对于忠辉所说的话,似乎并不完全了解。
但是,当忠辉略一思索过後又重新拿起酒杯时,于竹却很快地抢过黄金酒杯,并且把它放进箱中。
“你干什么?”
“殿……殿下,你不能喝太多酒的……临走之前,茶阿曾经再三这么交待。”
“什么?我现在问的不是家母,而是有关正纯的事。”
“我已经说过了,是茶阿……我只是代替茶阿……代替茶阿来……是的……我是奉命来照顾殿下的……令堂日夜所悬念的,就是你的身体……她要我好好地照顾你……”
忠辉怒不可遏地举脚踢翻桌前的碗盘。但是在那同时,却又不由自主地扬声大笑起来。
他的脸上涕泪纵横,表情显得非常痛苦。
“唉!真是奇怪,你……究竟是个呆子,还是聪明人呢?”
于竹不觉浑身一震。
“不,于竹是殿下的……”
“什么?你还不能算是我的侧室呢!你这条蛆虫!”
“是……是的。不过,茶阿说……她说……”
“笨蛋,不要再说了!哈哈哈……现在我已经确定,你不是本多正纯故意安排在我身边的间谍了。哈哈哈……”
“我是茶阿安排在你身边的人……希望殿下允许我来服侍你。”
“你真希望待在我的身边?”
“是的……茶阿非常希望我这么做。”
“哎,你怎么又提茶阿的名字了呢?从现在开始,不许再提茶阿的事了。”
“遵……遵命!”
说罢,于竹突然两手支地,轻声地啜泣着。
一旁的忠辉却毫不在乎地放声大笑。
六
忠辉的骏府之行,使得他在高田修身养性、培养忍耐工夫的努力完全粉碎了。
继伊达政宗之後来到高田的大久保家之家臣,只说明了忠邻出事的经过,对于他意图监禁家康一事,却故意只字不提。
一下派他人而执意派遗相模守上京,命他大肆破坏所有的天主教堂。
相模守接到命令之後,立即率领手下西行。然而他的前脚刚走,立刻就有无数的兵马杀到居城,不由分说地将小田原城踏平。所持的理由的是:
“大久保相模守忠邻在逮捕遭到禁止的邪教徒时,未能克尽职守,以致无数的信徒逃到长崎及大阪,罪该万死!”
事实上,这完全是本多父子一手设下的陷阱。
由于石见守长安事件的发生,忠辉对于本多父子一直怀恨在心。
“好,我这就赶往骏府和父亲当面交涉。如果父亲不听的话,那么我就亲手砍下正纯的首级。”他很生气地赶到骏府,但是却由母亲的口中,知道了去年所发生的事情。
事实证明,这次事件并非正纯的阴谋:有过失的,确实是忠邻本身。
家康在含泪处置之余,还必须为了保存大久保的家业,严令禁止家人将此事件的始末向外界泄露。正因为考虑到大久保家历代以来所表现的忠诚,所以整个事件的处理方式显得极富人情味。
“父亲答应让你建造一座豪华、气派的城堡,你应该当面向他道谢才对。再说,你也已经好久没有看到父亲了吧?”
虽然内心并不想和父亲打照面,但是在母亲的敦促下,他却不得下去见父亲。在这场父子相对而坐的宴席上,还有正纯、成濑正成及安藤直次等人在旁作陪。结束了久违的父子之宴以後,忠辉带着苍白的表情回到茶阿处。
茶阿非常担心忠辉,因此特地派遣于竹到忠辉的寝室去安慰他……
但是忠辉对于本多正纯的愤怒,却始终无法消除。
事实上,忠辉之所以在返回江户的途中,于经过小田原时斩杀了直参的旗本野村吉弥,就是因为吉弥当着他的面前说出了正纯的名字。
在已经失陷的小田原城下,举凡箱根口、滨口及街道,都设下了重重路障,严密盘查过往行人。
当忠辉一行十三人来到箱根口时,只需亮出忠辉的字号,守卫即应立刻予以放行。但是,当他们来到街道口时,守卫在听到忠辉的名字之後,不仅未立刻放行,甚至还更严格地加以盘查。
当然,这并不表示对方有其他意图,而是因为担心有人冒用将军之弟的名号,藉此躲避盘查……其他人在听到忠辉的名字之後,或许会毫下考虑地予以放行,但是野村吉弥是一个相当正直的三河武士,因此当然不希望自己被人愚弄。
“既然你自称是上总介大人,那么我想请教你几个问题。听说你这次是从江户到骏府去,但是这条路却是由骏府通往江户的路,所以我觉得你似乎走错路了。”
看来,他既不知道忠辉已经去过骏府,而且也没有人事先和他联络过,难怪他会认为忠辉就这样回到江户,是非常可疑的事情。
事实上,当时负责守护箱根口的是安藤直次(后..来成为纪州家的家老),而他已经得知忠辉即将返回江户的消息。只是,当他和本多正纯的手下交代联络事宜时,却忘了说明这件事情。
此外,由于跟在忠辉座骑後面还有于竹的轿子,因此野村吉弥才会觉得可疑而急欲追查原因。
“我从来不会见过上总介大人,也不知道轿中的女子究竟是谁,因此请你在此稍待一会儿,我立刻找人前来辨明身份。”
“你、你说什么?你根本不认识将军的弟弟?”
“是的,我不认识。”
“真是个无礼的家伙!快说,你究竟是谁的手下?”
“我是负责接收此城的骏府执政之手下。”
“你所说的骏府执政,是指正纯吗?”
“正是!本多上野介正纯大人曾经一再吩咐,要我严密盘查过往行人。”
在提到正纯的名字时,野村吉弥不自觉地抬头挺胸,显出得意洋洋的样子。由于他那小人得志的猥琐模样,再加上咄咄逼人的盘查态度,使得忠辉积压已久的怒气终于在顷刻间爆发了。
坐在马背上的忠辉二话不说,很快地拔出大刀朝对方砍去。
在出其不意的情况下,野村吉弥还来不及闪躲,从右肩到胸即被大刀劈成两半,只发出了两声悲鸣,即倒在血泊之中当场死亡。
四溅的鲜血,沾污了忠辉的胸前和脸庞。
“凡是对我无礼的人,一律杀无赦!你们去告诉正纯,是我松平上总介忠辉把这个阻挠我去路的无礼家伙斩死的。”
忠辉对茫然站着的吉弥手下丢下这句话,然後就头也不回地策马前进了。
在从大矶到平冢的一路上,忠辉仍然态度昂扬,一点也不感到後悔。但是,当他从藤泽经过户冢,再度过吉田桥时,
(这件事会就这么算了吗?……)
想到自己特意以“无礼”为口实而杀了野村吉弥,忠辉的心情下觉愈发沉重起来。
如果只是悄然通过,那么或许还有申辩的余地。然而,由于自己已经清楚地表示是因为对方“太过无礼,所以才杀了他”,因此忠辉根本毫无立场可言。
被自己杀死的,是负责守护街道口的人,同时也是哥哥将军的旗本。按照常理,纵使哥哥的家人表现出无礼的态度……自己也不该擅自施予惩罚,而应和哥哥交涉,请他加以管教。更何况,真正负责的人是本多上野介,因此自己应该透过正纯和哥哥交涉,请他将这无礼的家伙引渡到自己的手中:如此一来,事情就没有可议之处了。
一旦把对方交到自己的手中以後,则要杀、要剐都是忠辉的自由,谁也无权置喙。然而,如今他却因为对方无礼而当场将其斩杀:如此一来,无异是侵犯了其主家的裁判权。更重要的是,这对任何人来说,都是一种莫大的侮辱。
假定忠辉的家臣也被其他大臣以无礼为由而将其斩杀,那么忠辉又岂能保持沉默呢?
忠辉在进入浅草住宅以後,之所以并未立刻出发返回越後,也就是为了这个原因。
(哥哥一定会对我说些什么……)
因此他的心中一直像有块大石压着般地异常沉重。
原本当他从越後出发之後,应该先向哥哥将军打个招呼,然後再到骏府去。这么一来,幕府方面当然会就他在路上的行止下达旨意了。
然而他却没有这么做。即使身为将军的弟弟,这种无礼、犯上的行为也轻饶不得,因此所有的过失全都应该归于忠辉一人。
在现场目击整个事情经过的人,当然会一五一十地将这次事件向本多正纯报告。同理,正纯当然也不可能对将军秀忠隐藏这个秘密。
自己这种无礼的表现,很可能会遭到斩刑,或者被认为是为了争着继承家业,因而促使将军决定没收新近筑好的高田城。
更教忠辉担心的是,万一这件事情传进了父亲家康或生母茶阿的耳中,那该如何是好呢?
“这孩子真是一个独断独行、无法无天的人。”
早先家康就是以他尚未成熟为由,不许他航行海外,如今又发生了这种事情,岂不是正好验证了父亲所说的话吗?想到这点,忠辉不禁深感後悔。至于母亲,当她得知此事之後,一定会吓得浑身发抖的。
(为什么同是像蛆虫一般的人类,却必须依附特意编织的秩序之网而生存呢?……)
由于不知道哥哥什么时候会把他召去,因此忠辉只好乖乖地守在家裹,一步也不敢外出。但是,每当想到自己把自己陷入这种窘境时,忠辉真是悔恨交加。随着时日的增加,这种悔恨逐渐变成了自嘲和愤怒,于是忠辉只好镇日耽溺于醇酒之中,企图藉此麻痹自己。此外,他的性情也逐渐变得暴躁易怒,甚至以虐待于竹为乐。
陪在忠辉身旁的于竹,很快地收起黄金酒杯。
她之所以不让忠辉饮酒过量,除了是由于女性对丈夫的情爱之外,同时也是基于不愿辜负主母重托的强烈使命感。
“你已经喝醉了,快躺下来好好休息吧……我已经把睡房整理好了,现在就扶你过去。”
于竹搀住忠辉的手臂。
这时屋外依然艳阳高照。在闪闪发光的水面,不时可以听见赏花船摇桨的声音自远处传来。
七
政宗形色匆忙地赶抵江户之後,立刻来到道三河岸住宅拜访柳生又右卫门宗矩。如今柳生是将军秀忠跟前的红人,不但能够正确地掌握所有情报,而且对于秀忠的政策、方针也都知之甚详,因此政宗特地来到此地,希望能由他的口中得到一些情报。
事实上,伊达家留在江户住宅的人,并不知道忠辉正困在浅草住宅裏,整天坐立不安。换句话说,忠辉因为“对方太过无礼而予以斩杀”的事件尚未表面化,而只是在内部形成一股风雨欲来的紧张气氛。
头上戴着头巾,一副寻常百姓打扮的政宗,一大早就来到了柳生的练武场,迳自进入他的家中。
“我是伊达,希望能和柳生大人见上一面。”
政宗站在内玄关处,对又右卫门的妻子阿苓高声说道。阿苓在吃惊之余,很快地将政宗请到客厅就坐,而自己则慌忙赶往练武场去通报。
今天早上的练武场显得格外热闹,嘈杂的声音充斥着整个家中。
这种意气风发的气势,使得政宗的精神不觉为之一振。
不久之後,又右卫门宗矩脸上带着一贯的浅笑走了进来。
“最近旗本们全都蠢蠢欲动,看来我也不免要忙于奔波了。”
说完以後,又右卫门突然露出严肃的表情。
“陆奥守大人今天的心情似乎不太好……”
他对政宗寒喧道。
如果是在平时,政宗当然会和他谈笑应酬一番,然後再巧妙地进入主题,但是今天他却没有心情这么做。
“我才离开了一会儿,回来一看,却发现江户的气氛变得异常紧张。”
“是啊!世间有很多事情,都是出乎人们的意料之外的。”
“将军仍然决定在今秋开战吗?”
“或许是吧?……毕竟这是无可避免的事啊!”
“大阪方面还是继续雇用牢人吗?”
政宗决定采取迂回战术,而不直接谈论有关忠辉的事情。
“是的。虽然这不是大御所所乐意看到的结果,但是大阪的片桐却始终无法与淀夫人沟通。不过,世事本来就是如此,总是事与愿违嘛!”
“事与愿违?”
“是的。不瞒你说,大御所所介意的,是那强大的大阪城。”
“说得也是!如果他们肯自动献出城池,那么根本不会有这场战争。”
“但是片桐大人却没有注意到这一点。你知道吗?他居然将二十八个黄金秤陀,重新打造成大金币。”
“什么?那些太阁最喜爱的秤陀?”
“正是!据说一共打造成三万九千七百六十六枚金币:不过,这也正是他的失策之处。”
“哦?片桐这个人真的这么不学无术吗?”
“正是如此!片桐大人认为,如果没有了太阁的遗产,那么这个充满战争梦想的大阪城内,也就不会有战意了。”
“也许真是如此吧?”
“或许吧!这次建造大佛殿耗费了大笔的费用,其中光是由水路运送建材及修补工事的费用,就已经使得城内入不敷出了。不过,只要配合原先贮存在城内的大小金币一起运用,也就足供所需了……根本不需将黄金秤陀改铸成通用货币。或许他认为把这些秤陀重新铸成将近四万枚的金币,会令大御所龙心大悦……真是一个不明事理的家伙。”
“真是令人不敢相信,他居然把那些秤陀改铸成大金币?”
“陆奥守大人!想必你也知道,大御所向来以俭约为要,认为这是人类最崇高的道德。”
“我知道!如果说蒲生氏乡是个小器鬼,那么家康便称得上是个吝啬的人。而且他最讨厌的,就是奢侈、浪费。”
“想不到蒲生之流的商人个性,居然在大阪城活跃起来。不过,他们根本不了解大御所的想法。”
“嗯,的确如此!”
“大御所认为凡事均应以俭约为主,财宝乃天下之物,而我们只是暂且代为管理的人……这就是他的真正想法。由此可见,在大御所的心裏,根本没有所谓丰家的财产或德川家的财产:相反地,他认为天下的财产,完全是由人们辛勤工作而来,然後由上天从中挑选一个人代为管理。虽说是管理,但是到了必要时刻,仍然必须还诸于民。因此,如果负责管理财宝的人太过浪费……事实上,大御所认为财宝是百姓寄放在他身边的重要食粮。对于任何想要吃掉这些食粮的武士或大名,他是绝对不会加以宽贷的。但是,片桐大人却不这么想。他认为只要好好地使用黄金,就可以使战争消弭于无形。只要没有战争,那么秀赖君是否仍能待在大阪城内就不是如此重要了。”
听到又右卫门的这番话,政宗也不觉地叹了一口气。
的确,家康和片桐两人之间的才干和思想,实在相去太远了。
站在家康的立场,是绝对不许任何人随便浪费的。因为每一分每一毫,都是百姓挥汗辛勤工作所得。至于片桐且元,则是具有将资金和物资加以巧妙运用,藉以从中赚取利润的商人性格。
只是,这种商人性格未免表现得太过拙劣了。
为了秀赖,他一心一意想要讨好家康,甚至不惜将黄金秤陀重新打造……
想到片桐这种不经大脑的做法,又右卫门不禁长叹一声。看来,这场战争是无可避免的了……
片桐打造了每枚约重七十两以上、共约四万枚的大金币,准备用来建造大佛殿及开眼供养,真是愚下可及的想法。
如今,这笔庞大的积蓄,已经被用掉了八、九分。事实上,片桐的做法只是为了告诉家康,如果他想把秀赖自大阪城栘至他处,那么这笔钱将被用作军事资金。
“如此一来,就可以避免发生战争了。”
但是他万万没有想到,这种作法却反而产生了一种煽动的反效果。
藉着四万枚大金币的诱惑,大阪城内很快地聚集了十几万个牢人。
不过,目前政宗所想的并不是这件事。
因为他早就知道,战争是无法避免的了。
“柳生大人,我有件事情要问你。当我不在家中的期间,上总介忠辉大人是否来到了浅草住宅?”
假装不经意地提起忠辉的事後,政宗又悠然地拿起一袋烟来抽。
“喔、上总介大人现在可能已经回到领国了。”
“什么?已经回去了?”
“是啊!不……也许现在他正准备由浅草住宅出发吧?在将军特别的顾虑之下,我想他不会一直待在江户的。”
又右卫门故意轻声说道,然後又笑了起来。
“哦?你说他可能已经动身了,是真的吗?”
“难道你认为我柳生在说谎吗?虽然上总介大人动身的消息尚未传达此地,但是我确知他在拜晤久违的大御所的归途中,曾经在江户住宅稍作停留,不过现在应该已经走了……”
“你对将军也这么说吗?”
“是啊!有什么不对吗?”
“没什么……”
这时政宗突然笑着说道:
“如果说柳生大人有对顺风耳,那么政宗的耳力绝对不比你差。听说昨天夜裏你到浅草住宅去了,是真的吗?”
“哈哈哈……看来什么事都瞒不过你的法眼了。伊达大人,你真是一个不容忽视的角色。没错,昨晚我是到浅草住宅去了,而且也见到了上总介大人。不瞒你说,我是在他答应今天一早就启程返回高田以後,才回家来的。”
“既然如此,我也就不必特地询问你有关此事了。此外,我听说将军的家臣于小田原的街道口被杀……这应该只是传闻吧?”
“呃,关于这件事嘛!事实上……”
“是传闻吧?不论如何,本多正纯毕竟是大御所最为欣赏的执政,同时也是一个很有本事的人呢!”
“你说的固然没错,但是本多上野大人最近在骏府的公务繁忙,其中光是片桐将黄金秤陀改铸成将近四万枚大金币一事,就够他忙得晕头转向的了。为了这件事,他得不时跑到怒气冲冲的大御所那儿去,设法加以安抚。此外,他还必须就大佛开眼仪式及挂钟仪式前往大阪和片桐市正商量。上野介大人光是为了这两件事,就已经忙得不可开交了,哪还有余力去处理其他的事呢?”
“的确如此!如果将军兄弟在此时此刻爆发争执,那真是愚不可及的事。”
“啊?你说什么?”
“不,没什么。有关小田原的传闻,就让它随风而逝吧!对了,听说那儿出现了一只猪?”
“在小田原的街道口……你是指这件事吗?是的,据说那儿有位一百五十石的旗本遭到猪的攻击,结果因为肩膀至胸部一带被猪的利牙咬得逼体鳞伤,以致当场毙命。”
“哦?原来是受到猪的攻击啊?”
“是啊!猪……猪……事实上,猪的智慧不见得比人类低。听说死者的名字叫野村什么的,由于对野猪突如其来的攻击不知所措,所以才会死于非命啊!不过,野村平常的表现非常优异,因此将军乃决定将其家业由其子继承。”
听到这儿,政宗突然放下烟袋,再度改变话题。
“柳生大人,你认为大阪的家老们会将三万九千七百枚的黄金藏在什么地方呢?如果说他们打算把它当成军费使用,我是绝对下会相信的。这就好像把鱼放在猫的面前一样,猫怎么可能舍弃鱼儿不吃呢?既然舍不得,当然只有尽快找个地方藏起来一途。你想,他们会把它藏在哪儿呢?”
事实上,这时政宗的心思早已飞到了万里之外。
(支仓六右卫门这家伙,现在到底到了西班牙没有呢?)
第三章 钟声齐鸣
一
“以一两的小金币来估算,那么将近四万枚的大金币,合起来约有四、五十万两哩!你想有什么地方能够藏匿这笔庞大的金币呢?……”
柳生又右卫门宗矩以严肃的表情望着伊达政宗,然後侧着头陷入沉思当中。
(一旦拥有了这笔庞大的资金,那么就可以发动一场大规模的战争了……)
事实上,在二十余年後的宽永年间,第三代将军家光所建造的大日光庙,即花费了将近六十万两。由于这次大手笔的支出,不但使得国库元气大伤,而且还导致了民间物价暴涨。由此可见,大阪城拥有如此庞大的金额,是相当惊人的。
“对我又右卫门这种穷人而言,这实在是一笔令人无法想像的天文数字。如今,大阪方面却特意将其改造,使之无法恢复原本黄金的形态重新埋回地下……依我之见,再也没有比把这些黄金交给大御所,由他亲手加上封印更好的处理办法了。”
政宗闻言不由得扬声笑道:
“哈哈哈……结果他们却把这些特意铸造的庆长大金币,全部送给与大御所为敌的总大将。不论从哪一方面来看,这都是一件愚不可及的事情。如此一来,战争是绝对避免不了的。”
“是的。很遗憾的是,事实的确如此。”
“目前大御所眼中的毒瘤,只有大阪城,但实际上却已经出现第二颗毒瘤了。在和两颗毒瘤作战的情况下,你认为我们能有几分胜算呢?”
“恐怕……由于大阪城难攻易守,又拥有庞大的军费,因此也许有很多人认为它会赢得最後的胜利。不过,我认为结果正好相反。事实上,即使是片桐且元本人,也想不到这一点。”
“哦?这么说来,当代第一的战术名家柳生宗矩大人,是认为大阪方面会失败喽?”
“正是!不过,他们还是有一个能够转败为胜的方法……这是我个人的看法。”
“什么?反败为胜的方法?你是说,大阪方面仍有几分胜算喽?”
“是的,不能说完全没有。”
又右卫门这才终于露出了微笑。
“例如:大阪方面找到一位足智多谋的将才,或是自英国、西班牙国王处借得军舰。”
“你、你说什么?”
“随着大舰队而来的,必然还包括了在吕宋、暹逻、安南等地工作的日本牢人。如果他们由大阪湾上岸,朝京师前进,然後伺机由关东军的背後发动奇袭,那么整个情势就会急转直下了。”
“问题是,大阪方面真的会有这种人才吗?”
“哦!”
这时,连政宗也不禁慌张地眨着他那仅有的一只眼睛。
(这家伙难道真能看透我内心的想法……?)
既然如此,政宗当然也不甘示弱。
“嗯,的确如此,你想得很对。依你看来,谁有这种本事去进行这项大计划呢?是龟井琉球守,还是大友、有马之流呢?”
面对政宗佯装认真的询问,又右卫门轻声笑道:
“你放心吧!足以胜任这等大事的,当今日本只有两个人。其中之一是松平上总介忠辉大人,另外一人则是一直住在北方,和你非常熟悉的人……哈哈哈……此人可以说是关东方面的柱石。”
“哦?一直住在北方的人?你是指我政宗吗?”
“正是!此外,你也是大御所最重要的谘询对象。”
“柳生大人!”
“什么事?”
“假设我有这种企图……你认为我会成功吗?”
如果说政宗狡猾,那么柳生便称得上是个相当奸诈的人。面对政宗的询问,只见他别有..意味地侧着头说道:
“我认为陆奥守大人应该建议大御所向荷兰人购买大炮。”
“什么?大炮……你是指那种名叫国崩的大炮吗?”
“正是!有了国崩,我方就可以不费吹灰之力地使炮弹飞越大阪城那么大的壕沟,直接攻击城阁。我认为一旦我方购进了这种武器,必然可以立于不败之地。”
“你说什么?柳生大人……刚才你不是说关东方面会获胜吗?”
“那当然!不过,如果有人萌生叛意,而乘着胜利之际从背後发动奇袭,那么关东军的处境就非常危险了。”
政宗慌忙摇手说道:
“别开玩笑了!我怎么会成为大阪的盟友呢?玩笑归玩笑,这话可不能当真。好吧!我就依你所言,建议大御所向荷兰人购买国崩大炮吧!”
事实上,当这十门购自荷兰的大炮出现在大阪冬之阵的最後时刻时,的确使得大阪方面的淀君及其妹常高院(京极家的未亡人)吓得肝胆俱裂。
炮弹一经射出,则南由藤堂高虎到松平忠直的阵地、北由备前岛到城中一带,全都在射程之内。
当时大阪城壕沟的宽度,将近有二十町之远,因此一般洋枪的火力根本无法到达。然而,当十门国崩大炮一齐朝城内发射时,瞬间即击碎了天守阁的脊柱及无数的豪门巨宅。在炮弹命中目标的刹那之间,断垣残壁、泥灰四起,间中还夹杂着妇女、孩童的悲鸣,令人不忍卒闻。实际上,这也正是促使淀君答应议和的主要原因。
“既然以往的洋枪都未能发挥攻效,那么我们就建议大御所购买大炮吧!”
柳生宗矩欣然表示同意。
事情至此总算告一段落了。
又右卫门认为,即使政宗真有背叛之心,但是一旦大御所决定购进这种威力惊人的武器,那么必然可以对政宗产生吓阻之效,使他不敢轻举妄动。不过,他的这种想法并不完全正确。
二
这世间的人形形色色,我们是无法完全了解的。例如,有些人在遭到外来的压力时,会慎重地重新思考、调整自己的步调,这种人即属于稳重型。相反地,也有人在遭到压力时,会产生数十倍的反弹力,这种人即属于天生叛逆型。
不用说,伊达政宗当然是属于後者。
当政宗离开了柳生家中,很快地来到忠辉的浅草住宅时,胸中燃烧着一股不可思议的叛逆火焰。
(柳生这个奸诈的家伙,难道真以为我政宗敌不过家康吗……?)
这个念头使得他更下定决心向前挺进、绝不後退。
(你们等着瞧吧!一旦支仓六右卫门平安无事地到了西班牙,你们就知道我的厉害了……)
凭支仓六右卫门的正直,再加上索提洛的雄辩和深谋远虑,相信一定可以顺利地说服菲利浦派遣军舰前来援助政宗。如此一来,这个从来没有人能办得到的破天荒伟大计划,就可以藉由欧、亚两方面的大结合而一一实现了。
当然,军舰上还载满了散居亚洲各国、生性粗暴的日本牢人。
届时,经由南蛮人高超的枪法,必然可以使海上、堺地及大阪一带陷入枪林弹雨之中。如果再加上勇猛无比的大刀队,那么这场战争的惨烈,就不难想像了。
事实上,支仓六右卫门早在庆长十九年的夏天,就已经自墨西哥的圣?裘安廸威尔港启程航向西班牙,沿途并且做好了各项准备。
一行人抵达吕宋(菲律宾),是在去年的十月二十八日,从这个时候开始,航路便向东转,而且有很长一段时间都奔驰于海上。
在海上度过新年之後,一行人终于在一月二十五日抵达墨西哥的阿卡皮耳科港。另一方面,一月二十五日这天,也是家康和秀忠来到大久保忠邻的小田原城,下令毁城之日。此外,也是在加贺的高山右近、小西如安等人,因为信奉天主教而被捕的日子。
六右卫门等人决定在此登陆。
在受到阿卡皮耳科港官方及民间的热烈欢迎之後,支仓六右卫门等人很快地被送往墨西哥府。
在墨西哥府中,一行人中有六十八名随员受洗而成为天主教徒。当然,其中绝大部份都是虔诚的敦徒,不过六右卫门常长却坚持不肯受洗。
事实上,他是准备到达西班牙以後,在西班牙王的建议之下,慎重地受洗而成为教徒。
六月十日,一行人在圣?裘安廸威尔港再度登船,并于七月二十三日经过古巴岛的哈瓦那。之後即沿着大西洋航向西班牙,并且在十月五日抵达了目的地。
另一方面,当伊达政宗到达忠辉的浅草住宅时,
(原来他真的平安无事地返回越後了……)
当他为忠辉的平安无事而感到松了一口气时,支仓一行人正停留在墨西哥府。
换言之,大阪冬之阵和支仓六右卫门常长的西班牙之行,是以同步竞争的速度在进行着。
(全日本国内没有人可以办到的事,只有我一个人能做!)
从留守的家臣口中证实忠辉已经出发返回高田之後,政宗信步来到池边的庭院,坐在矮桌之前,静静地观赏待乳山至御竹藏一带的风景。
当他凝视着隅田川面上随风扬起的波纹时,心中突然浮现了汪洋大海上波涛汹涌的景象。至于那不停地翱翔于川面上的小鸟,则令他想起了即将到来的大舰队。
(柳生这家伙!自己做不到的事情,居然设计我去做……)
政宗听着不时传进耳中的橹声,脸上不觉泛起一丝微笑。这时,他突然想起什么似地很快站了起来,高声命人备轿,准备打道回府。
回到家中之後,政宗很快地换上朝服,然後上京谒见将军秀忠。
既然连柳生和土井都不能向家康和秀忠表达意见,那么这件事情还是得要慎重处理才行。
(原来如此!荷兰人为了一举消灭南蛮,所以才答应把大炮卖给家康……因此,无论如何都必须说服家康购买大炮才行。)
不过,纵使家康是在政宗的建议下答应购买大炮,事情的本质却仍然不会改变。
另一方面,政宗本人也可以运用其他方法将购得的大炮纳入自己的手中。
一旦让家康对自己放心、取得家康的信任,那么新买回来的大炮,或许会原封下动地交给伊达军队使用呢!
(是的!为了让家康购买大炮,首先必须找秀忠谈一谈……)
如果说柳生是眼光敏锐的小狐狸,那么政宗就可以算是历经数千年劫难的金毛九尾大狐。把天下事当成整个日本的事来考虑,和器量狭窄之男子的考虑方式是截然不同的……
伊达政宗手中的玩具毕竟是很大的。
一旦计划已定,那么不论是关东、大阪、南蛮、红毛、菲利浦(西班牙国王)或詹姆士(英国国王)等,全都不在他的眼裏。
如此一来,片桐且元及本多正信两人,也只下过是他那玩弄计策中的小玩偶罢了,根本不足为惧。
(很快地我就会让你们知道,谁才是真正有智慧的人!)
主意既定,政宗当即更衣,准备登城拜谒将军。在这同时,集大阪之信赖于一身的片桐市正且元,也于挥汗赶往骏府的途中,借宿于已经辟为鞠子宿舍的誓愿寺。
三
以生产山药汁闻名的鞠子宿之誓愿寺,乃後奈良院的勅愿所、植有众多梅树的禅寺。
其时,梅树上的花蕊已经结成青色的小果实,而著名的奈良樱也已摇身一变,成为美丽的叶樱。
于客殿脱下草鞋之後,这位相当于大阪城执政的统领片桐且元,很快地坐在桌前整理带来的文件。
片桐且元所擅长的,是有关财政方面的事务。不过,自从石田三成于关原之役死後,他便责无旁贷地担负起政治及军事方面的一切责任。
因此,表面上他是秀吉的家臣,但实际上却是家康赋予重任的丰家之“托孤家老”。
为什么家康会如此信任他呢?主要的原因在于,他将自己的弟弟贞隆及儿子采女送往伏见充当人质,以便家康可以安心地进入大阪城。
或许这一切全是出自北政所宁宁(秀吉夫人)的指示也未可知。不过,片桐且元极其用心地进行工作,并且逐步接近淀君而至获致今日的地位,却是不争的事实。
在他的辛勤耕耘之下,原本于关原之役後由家康处所获得的一万石,已经增加为一万八干石,而他本人也跃升为大和龙田的城主,跻身于大名之列。
如今,他和胞弟贞隆共同负责大阪城的警备工作。因此,将黄金秤陀改铸成大金币、建造大佛殿及大梵钟、雇用大批牢人等一连串的举动,表面上看起来是他的责任,但实际上他只是负责执行而已。
当然,片桐本人也一直以为,将黄金秤陀改铸成大金币的措施,必然可以获得家康的赞赏。这是因为,一旦黄金变成通用货币而流人民间,那么丰臣家的财力就会逐渐削弱了。
(一旦丰臣家的财力大不如前,则一向节俭的家康自然会比较安心。只要他感到安心,那么就不会执意要将秀赖赶出大阪城了……)
基于关西人只重表面的判断方式,片桐且元深信自己的作法一定可以赢得家康的欢心。
想到这裏,且元更加有劲地拨弄算盘、准备呈给家康的报告文件。正当他埋首工作之际,骏府城内的本多上野介正纯突然来访。
“什么?执政大人亲自来到此地……有失远迎,真是失礼之至!”
由于骏府之事向来由上野介正纯负责,而大阪方面的事务则委由自己负责,因此片桐且元对自己充满自信。
“哦!是本多大人来了,快请进来吧!”
在此之前,两人早已十分熟稔。事实上,且元之子孝利是在本多的居中撮合之下,迎娶幕府权臣伊奈忠政之女为妻:而胞弟贞隆之女则被且元收为养女,送给正纯之弟忠乡。
令人不解的是,尽管且元不停地陪着笑容,但是正纯却始终下曾露出半点笑意。
“片桐大人这次远道而来,一路辛苦了。”
略表寒喧之後,正纯接着又说道:
“敢问片桐大人,此次兼程赶来到底有什么目的呢?”
他以冷峻的语气询问对方。
“这个嘛!想必正纯大人也知道,我家主君已经决定于八月一日举行建造大佛殿的庆祝仪式,因此我此行的目的,就是为了徵得大御所的同意。”
“哦?你认为那么轻易就能够获得许可吗?”
“是啊!难道大御所没有这种想法吗?”
“事实上,大御所自始至终都感到很不高兴。”
“自始至终……?你、你是指哪一件事呢?”
“你还是不要问的好。不过,由于我们之间的交情不同,因此我可以透露一点消息给你……大御所绝对不会对你说些什么的。不论你做什么,他都会回答:【随便你吧!】然後很快地把你赶回去。”
“这真是出人意料之外!我们这些留在大阪城内、曾受大御所恩顾的人认为,凡事均应以太平为先,而且任何事情均参酌大御所的心意而采取行动,因此我实在不明白,到底是什么事让他感到不高兴的呢?”
“他从头到尾都没有高兴过!”
正纯以严厉的口吻重复先前所说的话。
“贵主人将太阁所留下的黄金秤陀重新改铸成大金币的举动,是令大御所不高兴的第一件事。第二件事是委托三条釜座的名护屋越前掾所铸造的一万九千贯大梵钟上之钟铭,居然不请当代一流的学者撰写,而在南禅寺大长老的建议之下,委由一个名叫清韩的乡巴佬来书写,这是多么草率的决定啊!”
听到这番话後,且元不禁微笑起来,内心暗想:原来是这么回事!
“原来是这件事啊!那我就安心了。不瞒你说,我之所以把黄金秤陀改铸成大金币,主要是为了让秀赖公母子觉醒。至于有关清韩的事情……”
片桐洋洋自得地说着。
“住口!”
正纯不耐地厉声害喝阻道。
“够了!你也知道,大御所是个非常节俭的人。因此,一旦这些金币流通到市面上以後,那就大事不妙了。你想,对于改铸大金币的这件事情,他会高兴吗?”
“这只是一件小事嘛!关于这件事情,我会亲自向大御所说明,相信他一定会bbr>藏书网转怒为喜的。一旦大阪的财富削减之後,不就意味着秀赖母子的野心已经消失了吗?”
“事实上,是你的做法令大御所感到不悦,而且他已经无法忍耐了。大御所认为,一旦任由黄金秤陀改铸而成的大金币流通到市面上,那么必将导致物价暴涨。如今,百姓们尚且必须为了生活而从事粮食、衣物的生产,一旦物价暴涨以後,谁还来做这些事呢?可以确定的是,秀赖公是绝对不会做这些事情的了。”
“这、这真是……”
“大御所打从心底厌恶通货膨胀。那些商人不需流血、流汗,就可以聚积大笔财富,进而使天下为其所操纵。如此一来,岂不是因为财富过于集中而引起天下大乱吗?不重金钱而倚靠汗水……这才是人类真正的生活方式。说来也许你不相信,大御所至今依然每天粗茶淡饭,过着非常简朴的生活呢!因此,即使是财富不敷使用,重新铸造金币一事也应事先和大御所商量才对。有关大御所是否允许寺院的落成仪式如期举行,倒在其次:重要的是,他绝对不会允许你们重新铸造金币的。就这点而言,可说是贵上最大的失败。”
“喔……”
且元在瞠目结舌之余,忍不住叹了一口气。
两者之间的意见如此分歧,看来已经没有沟通的余地了。
以现代的情势而言,如果家康是毛泽东的话,那么片桐且元就是奉行自由主义经济的美国。
农民出身的家康,十分了解国内食粮、衣物普遍不足的情形。因此,一旦发生通货膨胀的现象,则全国百姓必将投入金钱游戏当中,藉以搏取暴利:如此一来,天下必将为商人所操纵……换言之,资本主义将会从此根深柢固,深植于人们心中。
家康的理念和资本主义回然不同。他认为,一个人若是想要多聚金钱,就必须努力耕种,如此才能符合庶民的愿望。
当然,以当时片桐且元的见识来说,并不能了解这件事情,因此整件事情和他的计算完全不同。
“你还不了解吗?”
头脑灵活的正纯,以严肃的表情问着且元。
“贵上将黄金秤陀改铸而成的金币,如今已被移作军费……既然眼前已有堆积如山的军费,那还谈什么和平、太平呢?……由此可见,秀赖公必然有长居此城的打算。不过从另一方面来看,你不认为贵上的做法,会令人误以为大阪方面意图藉着财力来引导叛乱吗?”
“不!这不是事实……”
“你认为人们的这种想法不切实际得令人生气吗?事实上,这也正是大御所的想法。如今,即使大御所亲自面见贵上,也会觉得无可奈何。”
“无可奈何……你是指会挑起战争吗?”
“除了作战之外,已经别无他法可想了。毕竟,贵上和大御所的想法南辕北辙,纵使见面,也谈不出结果来。因此,大御所必然会尽快赶他回去的。现在你什么话也不必多说,还是赶快返回大阪,把这件事情告诉秀赖公母子吧!”
“可是,这场战争……”
“已经是在所难免的了,你可以这么告诉贵上。一旦他举兵叛乱,大御所一定会出兵讨伐,所以请他尽快做个决定较好。”
一听这话,片桐且元的眼中立即闪现不安及惶恐的神色。
“这、这种想法实在是太莫名其妙了。那些大金币……”
“既然已经铸造好了,你还是赶快回去数数看数目对不对吧?搞不好现在已经少了很多呢!如果减少了,那么很可能是被人移作军费使用了。”
本多正纯以严峻的口气说完之後,随即又压低声音说道:
“片桐大人……你的计算可是大错特错了。听说大阪方面对于八月一日举行上栋式、八月三日举行大佛开眼的供养式及十八日在秀吉逝世十七周年忌日这天举行堂供养的事情,都已经准备妥当了,不是吗?”
“啊!连这么细微的小事都……”
“正是!不必贵上特意派人前来通知,我们也能知道大阪方面的一举一动。别忘了二乐师方面还有名所司代的板仓及崇传师呢!至于你们召唤天台、真言的僧侣某某人前来,供养用的饼六百石、酒两千樽等事情,我们当然也都一清二楚。坦白说,这些事情确实令我们感到非常困扰。”
片桐且元刹时血色全无。
(原来他们什么事都知道了……)
虽然自己并没有想要刻意隐瞒,但是他怎么也没料到,大御所对于这些细节居然知道得如此详细。为此,且元不禁对没有事先和大御所商量,就迳自决定改铸大金币一事,感到万分後悔、苦恼。
本多正纯也不停地长吁短叹。
此时,屋外的艳阳依旧展现无比的热力,照在客殿的长廊上……
四
每天不停地做日课念佛的家康,内心一直存有一个愿望:
“最好能够想个办法,将秀赖母子移出大阪城……”
在这么想着的同时,家康也已经觉悟到,现在已是非动用武力不可的时候了。
导致此一觉悟的主因,当然是由于将黄金秤陀改铸成大金币的这件事情。
对资本主义日益发达备感忧心的家康,当然不可能忽视四万枚大金币的魔力。一旦拥有这笔财富,便可以雇用大批一心想要挑起战争的牢人大名和失业武士:如此一来,战乱就永无休止之日了。
虽然片桐且元并没有注意到这一点,但是这些“丰家的大金币”所带来的影响力,却将成为扰乱治安的决定性要因。
“是的,虽说领地较少,但是大阪却拥有比关东多出数倍的黄金。”
这种想法必将很快地溶入庶民之间。
截至目前为止,百姓们的生活一直都靠领地所收获的米谷来维持。然而,在当前这种太平盛世裏,却出现了比米谷更重要的黄金。
一旦百姓们知道大阪城内蕴藏着大批黄金,那么两者之间均衡的态势便会为之逆转。
只要有钱,再多的米谷都可以到手……一旦庶民有了这种想法以後,就会开始认为:
“只要有钱,军备和兵力自然会相当齐全。”
如此一来,京都、大阪原有的生活方式,整个都会为之混乱。而且人们也将因而产生一种错觉,以为武力就是“强权”的象徵。
对家康而言,这是他所不乐意见到的结果。在他的观念裏,只知道运用武力的政治家,无疑是失败的。因此,如果任由这个失败的根源留到自己死後,那么德川家到了秀忠这一代,就很可能会烟消云散了。
家康不但是个劳碌命,同时也和赖朝、北条氏、信长和秀吉等人一样,是个颇具政治头脑的人。
正因为非常了解秀忠的实力,所以家康认为自己必须再度兴兵,扫除日本国内叛乱的势力,否则情况将会演变至无法收拾的地步。
当然,他不是真的想要打倒秀赖。尽管千姬和秀赖之间并未生育子女,但是家康却一直将丰家和德川家视为一族。
就目前的情形来看,唯有扫除障碍,确保秀赖及秀忠的安泰,自己才能安心地死去……
“上野大人……”
家康对正纯说道。
“我不得不进攻大阪了。关于开战时刻,我已决定在今年的秋收季节。从现在起,你必须和片桐保持距离,任由他去撒下战争的种籽吧!”
“我懂你的意思了,那么现在我就到誓愿寺走一趟,当面把你的意思告诉他。”
“好吧!也许他根本不会了解,但是这件事情对我而言,却是一个莫大的耻辱。对于这场战争……我仍存着一丝希望。”
“愿闻其详。”
“虽然战争已是在所难免,但是无论如何都不能杀了秀赖。”
“遵命!”
“只要去除那些聚集在秀赖身边、对大金币虎视眈眈的恶虫,那么便可恪遵和太阁的约定,使丰臣的家名继续留存于世。因此,这场障碍扫除战绝对下能以一般的战争来看待。”
“我了解。”
“一旦掉以轻心的话,那么我们将会输掉这场战争。关于这件事情,你一定要牢记在心,而且充份鼓舞士气才行。”
“遵命!”
“此外,一旦我下令停战,那么纵使当时士气如虹,也必须立刻付诸实行。总之,一定要养成军令如山的风气,成为後世的典范。”
“我会用心去做!”
正纯郑重地行了个礼,然後说道:
“如果片桐大人完全了解我所说的话,那么你是否愿意再见他一面呢?”
这时家康突然长叹一声说道:
“我不见他的话,他是绝对不会走的。但是,我也不会再特意地对他说些什么了。因为,不管我说些什么都于事无补……好吧、好吧,我只会这么回答他。不过,你倒是可以把事实告诉他。”
“那么,关于战争的事呢?”
“他会当面问我这件事吗?”
“恐怕会的。”
“纵使如此,我也没有办法。待片桐且元回去以後,我会立即命令所司代阻止大佛殿的供养仪式。如此一来,大阪方面必然会很快地做好战争的准备,将牢人们全部引进大阪城。”
虽然家康故意若无其事地说,但是正纯却极其谨慎地回答道:
“你所说的,我全部都了解了。”
事实上,正纯早在半年以前,就预测会有这种事情发生。如今,情势已经到了间不容发的时刻了。
因此,当片桐且元来到家康的面前时,两人之间的对话,只不过是一般的问答罢了。
两人始终不曾提及有关大金币的问题。
“启禀大御所,我家主人已决定在八月一日举行上栋式。”
“是吗?”
“大佛的开眼供养则在八月三日。”
“嗯,这是一个良辰吉日吗?”
“正是如此!至于太阁的供养仪式,则决定在八月十八日他的忌日当天举行。用作供养的饼有六百石、酒两千樽。”
“哦?那倒是很热闹嘛!”
“除此之外,不知大御所你还有没有其他的吩咐?”
且元原以为家康会提出许多意见,诅料他非但绝口不提任何意见,反而还命人拿酒出来款待他。然後,家康很快地就藉故退席了。面对这种情形,且元在松了一口气的同时,又不禁侧头细想……
事实上,当且元从骏府再度来到誓愿寺时,就已经开始着手收拾行囊,准备动身返回大阪城了。
(本多正纯那家伙竟敢威胁我!事实上,根本没有什么值得害怕的事……)
在他准备好出发所需的物品时,本多正纯再度来到片桐的下榻处。
对正纯而言,此行的目的,纯粹是为了给且元一点“临别赠言”。
“市正大人,你千万不能招致大御所的怨恨,知道吗?”
“什么?我招致大御所的……?”
“如果你还不知道的话,那就算了。对贵上而言,目前正处于三面受敌的窘境裏。”
“什么?三面受敌……”
“是的!对德川家来说,大阪现在已经形同仇敌了。而对大阪方面而言,家康则是寄生在其心灵的虫。如此一来,你想秀赖母子会怎么做呢?”
且元知道,一旦秀赖母子真有这种想法,那么必然会诉诸一战……但是这时且元却不认为秀赖母子会这么做。
其时且元正因为热闹的供养仪式能够如他原先所计划的一般,平安无事地进行而激动莫名,根本没有心思去想其他的事情了……
“我怎么会招致大御所的怨恨呢?你放心好了,市正这就立刻回去,把这个好消息报告给主上知道……上野介大人,祝你政躬康泰、万事如意。”
市正打过招呼以後,就带着愉悦的心情离开了誓愿寺。
五
两人之间思想上的差异,往往容易导致行事方法截然不同的结果。
片桐且元始终认为,眼见丰家所拥有的巨额黄金日益减少,对家康来说应该是莫大的喜悦才对……诅料这种源自商人本性的想法,却反而使事情变得一发不可收拾。
接到家康旨意的本多正纯,在片桐且元得意洋洋地返回大阪之後,立刻在骏府与板仓重宗举行密谈。不久,重宗又匆匆地赶回京都,将此次密谈的结果告诉其父胜重。
有关两人密谈的内容为何,外界始终无从得知。下过根据片桐且元的报告,右大臣秀赖决定为京都大佛殿的新钟举行撞钟典礼,是在六月二十八日。
接着秀赖又决定委派仁和寺宫的觉深法亲王担任大佛开眼及供养的导师,并且派人将此稍息报告给家康知道。
其时,正纯对于且元的回答是:“这点我倒不知道了。”事实上,正纯的内心一直在考虑着,究竟该如何做,才能给予大阪方面较大的冲击。
关于同意导师人选的回答,是在七月三日公布。
到了七月六日,且元又再度派遣使者前来,将参加大佛供养仪式的人名及自关白以下的参加人数向骏府方面提出报告bbr>?。
至于全部事宜完全底定,则是在七月十八日。
本多正纯这时才觉悟到,事已至此,已经没有挽回的余地了。
“大佛的钟铭裏有不祥之语,而且上栋日期亦非吉日,如欲勉强举行,必将招致大御所的愤怒,因此大佛殿的上栋及供养仪式必须延期。”
这个以家康的名义所发布之中止命令,是在七月二十六日发出,而到达大阪城时,已是七月二十九日。当命令送达之後,截至八月一日为止的这两天裏,大阪城内可说是一片哗然。
由于六百石饼及两千樽酒都已运抵京城,而基于安全的理由,大佛殿内甚至加派了三千名士兵,日夜下停地巡逻着,因此这项中止命令对他们而言,不啻是晴天霹雳,对每一个人都造成了无比的冲击。
“什么?停止供养仪式?”
“这怎么可以!列席的高僧们都已经到达京裏了呀!”
“就是说嘛!甚至从导师的宫院到禁内……所有的席次都已经排定了,怎么可以突然喊停呢?”
“我们应该明白地告诉对方,德川只不过是丰家的家臣而已,请他们不要忘了自己的身份。更何况,事已至此,我们当然不能退让。换句话说,即使骏府方面不准,我们也要如期举行供养仪式。既然我们拥有三千名兵力,那么何不让他们护卫大佛殿,和德川家展开作战呢?”
当此时刻,整个大阪城内已弥漫着一股大战前夕的紧张气氛。
片桐且元的狼狈相可想而知,因此他很快地下定决心,一定要赶快设法制止这些跃跃欲试的武者。
在当时,大多数的人都认为片桐且元是一位深谋远虑的忠臣。当然,也有人抱持相反的看法,认为他是狡猾的家康的走狗,为了求得自我的生存,他甚至不惜出卖丰臣家,因此可以说是一位奸佞的小人。
但是,後者的想法并不正确。
事实上,问题的症结在于:究竟是家康勤劳第一主义的政治方向正确呢?抑是且元的资本主义理念正确呢?这也正是两者思想上的冲突所在。值得一提的是,尽管且元当时已经知道“权力”的强大,但是他仍然认为:
“看来一定得要互相争斗不可了。不过,互相竞争的结果,绝非丰家之福。这一切都是我的责任,因此我必须重新展开交涉才行。”
于是他决定将举行供养仪式的日期延後,并且和所司代板仓胜重会面,藉以了解家康生气的原因。
如果所司代能够诚恳地向他说明两者之间见解的差异,那么且元或许就会体认到事态有多么严重。
然而,板仓胜重却没有这么做。这是因为,他和德川家的其他重臣一样,对大阪方面的无礼极为愤怒。
仔细想想,这也是无可厚非的事情。事实上,德川家在关原一役中,原本可以将秀赖一举歼灭,然而家康却一味地加以袒护,并且为他保留了走向关白的道路。
除此之外,家康甚至将自己最疼爱的孙女千姬嫁给秀赖、自动让出右大臣的席位,把秀赖当成自己孩子般地疼爱。但是,当秀忠继任将军之职时,秀赖非但没有上京祝贺,反而还一再地拒绝与家康会面,处处表现出一意孤行、胡作非为的态度。除了经常表露出来的敌意之外,秀赖并且派遣刺客潜伏在骏府城内,意图夺取家康的性命。
如此一来,德川方面的重臣和家臣们当然会十分愤怒。
而这次的冲突也就因此产生。
有趣的是,对于导致这次冲突的原因,德川方面和片桐且元的想法完全不同。
片桐认为,由于大佛殿的再兴展现了丰家的威力并不亚于德川家,因而激怒了对方。也就是说,是秀赖的自我表现欲,引发了德川家的诅呪。
而产生此一传闻的决定性关键,是由受到熊本的加藤清正照顾之乡巴佬清韩长老被选为钟铭撰写人开始。
“如果是其他的人,一定会拒绝书写这些诅呪德川的铭文。”
“是啊!为了达到目的,他们甚至利用已经死去的清正。”
事实上,这件事不只是德川家内部的传闻而已,就连市井之间也早已广为流传了。
因此,禁止供养的命令甫一发布,很快地大佛殿的山门上就出现了一首讽刺诗:
好坏事不知韩长老,
命运尽头之钟秀赖。
意思是指韩长老根本不辨事情轻重,就贸然答应撰写钟铭,而这也正意味着秀赖命运的尽头。
所司代板仓胜重对片桐且元所说的话,不外是像讽刺诗之类的话语:但是,这是每个人都知道的事情。
“每天晚上都听到用来降伏德川家的钟声,你想有谁能受得了呢?”
当对方这么反问时,片桐且元突然觉得松了一口气。因为且元非常清楚,淀君并不是真的想要诅呪家康,而只是出自女性莫名的妒恨之心罢了。因此只要能够充份地加以解释,相信误会很快就可以冰释了。
“我们怎会故意书写诅呪的铭文呢?”
“虽然贵上也曾这么说,但是一般的人都不相信。”
所司代列举了铭文中所使用的文字,来证明自己的怀疑并非毫无根据。第一是“国家安康”四字,故意将家康的名字分成两段来使用。其次是“君臣丰乐、子孙殷昌”八字……
这段话的意思,暗指丰臣才是真正的君,唯有丰家才能使子孙殷昌、和乐。
第三是“东迎素月、西送斜阳”等字。文中暗指关东为阴、大阪为阳,诅呪之意甚明。
一听这话,片桐且元刹时觉得毛骨悚然。事实上,淀君夫人曾经斩钉截铁地表示:
“哪裏有诅呪的文字呢?”
当然,淀君也可以反驳这些全是牵强附会的解释。但平心而论,这些说法倒也颇能合乎情理。
不过从另一个角度来看,这只不过是一篇罗列着许多庆贺文词的文章罢了,根本不必如此担心。
“家康是当代罕见的博学之人。”
于是且元只好将清韩长老当成人证,把他带往骏府,请他当着家康的面前解说全文。
在这同时,家康也已接到本多正纯的报告,因而特地邀请偶尔会到骏府阐扬教义的天海僧正前来,以便判断铭文之中究竟有无诅呪之意。
天海僧正乃是一手创立日光庙及上野宽永寺的大政僧。
他非常了解家康的本意,因此在聆听清韩的解释之後,立刻表示:
“没错,这的确是一篇诅呪的撰文。”
接着他又指出了几个和京中传闻相同的疑点,好为自己的评语做佐证。
这种蓄意逢迎的作法非但没有取悦家康,反而令他极感愤怒,于是当场命令所司代前去邀请京都的五山长老来到骏府,再次评断钟铭是否含有诅呪之意。
于是乎有关钟铭的可否,就成了一个学问和政治错综复杂的问题。
假定钟铭果真含有诅呪德川家的意味,那么家康当然会毫不考虑地命人打破此钟。
问题是,这座钟至今依然留存,而且每天不停地发出咚咚的响声,持续着对敌人家的诅呪。依此看来,未尝不能解释为家康根本就明白,这不是针对他的诅呪。
当然,也有人持不同的说法。
此外,还有人认为,如果说这座钟根本没有诅呪之意的话,那么家康一定会立刻命人将它打破。
“只是把它留下来当作诅呪德川家的证据罢了。”
他们认为,家康之所以迟迟没有下令毁钟,主要是因为家康深信钟铭含有诅呪之意,因而想要把钟留着作为证据。
在众多的说法当中,可以看出由于批判者头脑聪明的程度下同,因而有许多不同的看法。至于家康真正的想法,则外人就不得而知了。
对于鸣钟和证据等,家康并不认为是个问题,而真正的问题是在将黄金秤陀改铸成黄金作为军费一事,以及由黄金所引起的战争。
因此,如果片桐且元不对他表示:
“将秀赖母子移往他处,把大阪城让给你。”
那么家康的决定是不会改变的……
片桐且元风尘朴朴地带着清韩东来,但是家康却不予理会。不久之後,五山长老们也陆续发表了判断的结果。
“这的确是一篇诅呪的文章。”
这么一来,事态就变得更加严重了。
在这种紧张的气氛之下,军费充足的大阪方面终于自八月十七日起,陆陆续续地雇用了大批牢人。在此之前,牢人们还会小心翼翼地潜入大阪,但是从这个时候开始,却是大摇大摆地公然进城。眼见事情的发展已经超出自己的意料之外,且元不禁更加忧心仲仲。
正当忧心忡仲的且元在誓愿寺的房内不停地来回踱步时,家康突然派了两名使者本多正纯及金地院崇传来到这裏。这一天,已是秋意渐浓的九月七日。
六
综观此次事件的产生,主要关键即在于片桐且元和本多正纯两人在思想方面的差异。本多正纯早已觉悟到,甚至连家康都已决心开战;然而片桐.99lib.且元却认为一旦发生战争,必将导致失败,因此几乎是竭尽所能地想要避免战争。
“今天我俩以使者的身份前来,目的不是为了和你和谈,而是来兴师问罪的。”
正纯率先开口说明来意,但是且元却困惑地摇头说道:
“兴师问罪?我不懂你的意思。你也知道,这次的事情我已钜细靡遗地向大御所报告,而且也获得了大御所的允许……”
“总之,我们是奉大御所之命而来的。首先我要问你,为什么钟铭、栋札和往例截然不同呢?”
“但是,清韩所撰写的钟铭,全都是于典有据的祝词啊!”
“这么说来,你认为天海僧正、林罗山等五山长老全都是文盲喽?如果你要这么想,那也无所谓:但是你必须接受一个事实,那就是他所撰写的钟铭,根本无法使人信服。如今,清韩在京裏的住宅已经遭到破坏,而且我们也已决定对他施予惩罚。事实上,我们也知道这篇诅呪文章很可能是由大阪的主母亲自授意,而清韩只不过是代人捉刀罢了。由于这篇铭文兹事体大,如果是其他大儒,断然不敢接受这项邀请,因此你们众人乃一致决议,改由清韩来执行这件工作。此外,你们又打破前例,故意不把大御所亲自遴选的工匠栋梁中井主水正的名字书写于栋札之上,而代之以秀赖公的名字。”
“关于这一点嘛,完全是出自栋札笔者昭高院兴意法亲王的意见。据法亲王表示,不论是日本或唐朝,都不会在大佛的栋札写上工匠的名字……”
“住口!唐朝有唐朝的习惯,日本有日本的习惯,两者怎能混为一谈呢?关于贵上故意不把大御所推荐的工匠之名写在栋札之上一事,不管你们如何巧辩,也不能使大御所完全释疑。第二个要请教你的问题是,据说大阪城内最近陆陆续续雇用了许多牢人,是吧?第三个问题是有关铸造大金币的事情。经过这段时间以来,想必大阪城内的军费、人力及住宅都已经准备好了吧?”
在这些严厉的指责之後,正纯又特意加上一项:
“既然已经全部准备妥当了,当初又何必假惺惺地向大御所表示愿意让出大阪城呢?如今,大御所再也不想浪费时间去听贵上的辩解了。”
“这、这个难题……”
“既是难题,想必你是无法回答的了。不过这也没关系,你就赶快回去吧!”
“不!关于铸造金币一事,原是为了德川家着想……”
“住口!太阁死後所留下的遗产当中,由秀赖君继承的部份包括金子九万枚、银子十六万枚、金钱五万两、银钱二百万两及总数约在一、二千枚之谱的黄金秤陀,这是天下周知的事实,谁也狡赖不得。然而,如今你们却擅自将黄金秤陀变造为大金币,而且拒绝转封、私下储备黄金四万枚,到底是要做什么用呢?如果不是用来扩充军备的话,那么又是做什么的呢?更何况,即使你们矢口否认,当今日本国内也不会有人相信的,所以你还是省点口舌,不必做无谓的申辩了,因为我们根本不会接受。我们的诘问就到此为止,你还是赶快回到大阪,把大御所的决定传达给秀赖知道吧!”
平心而论,这实在是一个颇堪玩味的谜团。
看来,想要以黄金消费来为自己的行为做辩解,已经是行不通的了。的确,如果下是有意谋叛的话,那么为什么要一再地拒绝转封呢?……
当诘问使启程返回骏府之後,且元依然留在誓愿寺的住所,并未立即动身赶回大阪。
当然,关于交涉过程中所遭遇的难题,他已先後向大阪方面提出了报告。
在提出报告的同时,他还是不肯死心地想着要如何才能直接与家康会晤、如何才能避免这场战争。不过他的心底也十分清楚,获得家康允许的可能性是微乎其微的。
事实上,此时大阪城内的气氛也完全下同于以往了。由于城内的人都已决心和关东一战,因此对且元的意见根本充耳不闻。
“千万不能相信片桐市正!”
“是啊!他原本就是家康派来的间谍,怎么可以把事情交给这样的人呢?一旦错失了战机,那么可就大事不妙了。”
“总之,片桐已经不值得信任了。还是赶快找个主母所信任的人,由他去询问家康的意见吧!”
经过审议之後,终于决定由三老女,亦即淀君的贴身侍女大藏卿局(大野治长之母)、正荣尼(渡边内藏助之母)及二位局(渡边筑後守之母)担任使者。
三老女很快地来到骏府,并且透过与她们熟识的茶阿之局的关系,和家康直接面对面举行会谈。
双方的见面,可以说是决定是否开战的重要关键。
在家康方面认为,既然片桐且元已经将自己的意思告诉了秀赖母子,那么这三人必然是来等候回答的……不过,这只是家康的错觉而已。
事实上,此时此刻能让家康停止开战的回答只有一个:
“秀赖大人愿意遵照大御所的意思,自动让出大阪城、接受转封。”
但是这三个老女人当然不可能答应。
实际上,她们只是不断地重复淀君和秀赖有多么怀念家康,并且经常问候家康之类的话语。
事实上也是如此。她们一致认为片桐且元是家康派在大阪的间谍……由于三人对此深信不疑,因此她们认为自己此行的主要目的,是为了缓和双方紧张的气氛。
在此情况下,当然不可能展开真正的外交交涉。
家康察觉到三老女的想法之後,当即决定不将三人当成交涉对象,而以片桐且元为主要的交涉对象。
“这些大阪的亲戚远道而来,一定要好好地款待,让她们尽兴而归。”
于是由忠辉之母负起款待来客之职,之後并且派人护送她们回去。
“家康大人看起来并没有生气嘛?”
“嗯,正是如此!”
“既然如此,那我们还担心什么呢?真不知道片桐大人到底在想些什么?”
三人在沉思当中由骏府回到了大阪。
其时,且元依旧忧心忡忡地停留在誓愿寺裹,并且设法和三老女取得联络。
当他得知三老女已经带着愉快的心情返回大阪时,立刻动身由後追赶。
(她们到底获得了怎样的回答而返回大阪的呢?)
到了九月十六日,且元终于在近江的土山宿所追上了大藏卿局等人。
由于当时这三位老女已经不再信任片桐,因此双方的谈话始终不得要领。
翌日,也就是九月十七日当天,且元在进入京都以後,立即和所司代板仓胜重会面,将事情的始末详细告知对方,以作为向秀赖提出报告的参考。接着,复于九月二十日向秀赖提出下列三项策略:
一、以淀君为人质,将其送往江户或骏府。
二、秀赖自动让出大阪城,移居他国。
三、秀赖直接向将军秀忠乞和。
上述三项当中的任何一项,都必须立刻施行,否则战争就无法避免。事实上,不论从哪一方面来看,这都是一份非常中肯、正确的报告。
但是要将这三项策略付诸行动,实际上却有很大的困难。
片桐认为,只要实行三项之中的任何一项,就可以使战争消弭于无形。
不过,接到这份报告的淀君和秀赖,却感到震惊不已。
十六日仍停留在近江土山宿所的三老女,终于在十八日回到了大阪城。
“家康大人很愉快地和我们见面,并且非常热情地款待我们,丝毫没有生气的样子。”
两天之後,三老女提出了这样的报告。
平心而论,这份报告并没有错误。由于家康原本就不憎恨秀赖母子,因此大阪方面的重臣当然无法察觉出家康的心意。
“家康根本没有想过要攻打我们,这一切完全是片桐大人自己凭空想像出来的。”
大藏卿局首先发表自己的意见。
“这么说来,想要把主君赶出大阪的人,是片桐喽?”
“正是如此!事实上,片桐且元所提出的三项策略,每一项都是他自己的意见,根本不是大御所的本意。”
如此一来,众人更加肯定片桐且元是和所司代板仓胜重共谋,意图颠覆丰家的叛徒。
“绝对不能原谅片桐!”
“是的!我们一定要尽快讨伐片桐,然後和骏府方面重新展开交涉。这样好了,我们不如等他亲自前来提出报告时,再乘机讨伐他。”
“不!我认为应该立刻命令他切腹自尽。”
经过热烈的讨论之後,众人一致决定弹劾片桐,并且藉故把他召至本丸,然後命其切腹自尽。
不过,这个计划却经由时常受到且元照顾的茶坊主口中泄露出去,因而使得原本准备奉召前往本丸的且元,在惊愕之余不得不违抗命令,拒绝登城谒见秀赖。
眼见计谋无法得逞,秀赖和淀君又派人将亲笔函送至且元家中,希望能够诱使且元来到本丸,然而且元却称病躲在二之丸家中闭门不出,甚至为了预防对方使用武力,还在住宅周围布下重兵,严阵以待。
世上再也没有比人与人之间的不信任感更可怕的了。
在不得已的情况下,秀赖只好派遣使者分别前往骏府和江户:
“且元身为人臣却对主上不忠,于法应当施予处分。”
消息传出之後,大阪城内的激烈份子随即不分青红皂白地将且元的住宅团团围住。
一旦城内爆发战事,那么事情就愈发不可收拾了。于是以速水甲斐守为主的七手组(旗本组)的头头们很快地将且元送往其弟主膳正贞隆处,然後要他们撤到居城茨木。
撤退行动当然没有预期中的那么顺利。
十月一日当天,三百名身着甲胄的士兵,扛着火枪堂而皇之地离开了二之丸。
在撤退的同时,自始至终都本着一片忠诚的片桐且元,心头不觉感到一阵茫然。
事到如今,开战已是无可避免的了。了解到这个事实以後,首先逃离大阪城的,是信长之孙织田常真。当他于二十七日出城之後,即迅速地赶往位于京都的龙安寺,并且建议叔父织田有乐斋和他一起逃走。
七
家康接获片桐且元自大阪城退去的消息之後,立即发布了征讨大阪的命令。
大阪城内开始购人大批粮食,是在十月二日。同时,大阪城内囤有米粮的诸大名也立即响应这项行动,很快地就聚集了将近二十五万石的米谷。一时之间,米价不断地暴涨,光是一石就涨到一百三十两(银)以上。十月六日,秀赖为了进行守城战,特地下令大阪城郭内的各个城堡开始修筑工事。在修筑工事进行期间,真田幸村、长曾我部盛亲、後藤又兵卫、仙石宗也等人也相继进入城内。
至于家康方面,则已下令桑名的本多忠政、伊势龟山的松山清匡等人率兵进入濑田,同时并命令东北诸大名率军聚集于江户。
有关开战的时期,可说完全符合伊达政宗当初的计划。
政宗是在仙台的追回观赏诸士的马术表演时,接到了家康的征讨令。
当时已是十月七日,马场四周布满了红色的枫叶。
“哦?战争即将开始了吗?”
政宗很快地屈指计算:
“十一月下旬就会出现市街的包围战,因此诸将必须事先在城内集合。”
之後并于当晚召开军事会议,待一切都已准备妥当以後,终于在十月十日由仙台出发。
八
对政宗而言,除了恩师虎哉禅师以外,最能与他心灵契合的人,就是白石城的片仓小十郎景纲。
可惜的是,景纲却在一年以後,也就是元和元年(一六一五)的十月十四日因病去世。当然,此时的景纲早已因为病魔缠身而无法随同政宗一起出征。虽然他年仅五十八岁,但是在人生五十年的当时,他却足足多活了八年。事实上,像家康那样年逾七十三岁还能率兵打头阵的人,毕竟只是少数。因此,当政宗在出征途中特地前来探望他时,他还能起身相迎,已经是十分难得可贵的了。
“真是遗憾,这次我恐怕无法陪你前去了。不过,让我派遣小犬重纲陪你一起去吧!如果你肯答应我的请求,那么请让重纲担任先锋,好吗?”
景纲似乎将一切事情都计划好了,因此特意当着政宗面前,将大战十四回、小战数十回等历次战役的马印及政宗赐给他的文原真守刀转交给其子重纲。
“重纲啊!这次的战事到了十二月底,必然会暂时议和,等到明年春天才又再度兴兵作战。关于这件事情,你一定要牢牢记住,千万不可辱没片仓家的威名。”
有关再度兴兵这句话,与其说是告诉重纲,倒不如说是对政宗说的。
待将片仓军队一千两百名士兵一并交由重纲统领之後,主从二人来到景纲的起居室裏举行密谈。
“殿下!担任留守工作的是铃木重信吧?”
“是的!我不在时,只有他能胜任监督之职。”
“那么此次率领的兵力共有多少呢?”
“约有一万八千人吧!再加上越後的兵力……”
他的话尚未说完,景纲就缓缓地摇了摇手,制止他继续说下去。
“上总介大人的兵力不能计算在内。”
“啊……不能计算在内?没有我在一旁监督,他们怎能成事呢?”
“如果你这么想的话,那就危险了。因为这么一来,你必然会遭到家康公的轻视。”
“你说……我会被大御所轻视?”
“是的。小十郎最担心的,正是这件事情。在海外有支仓六右卫门,而手边又有越後的军力……如此一来,家康公一定会对殿下保持戒心,绝对不会让你带兵打头阵的。”
“关于这件事情,我有自信可以运用一点技巧或手腕……”
这时景纲慌忙摇手说道:
“殿下和家康公的经验是不同的。对于这句话,请你把它当成我的遗言,好好地考虑一下……总之,家康公在这次的冬之阵裏,是绝对不会把指挥越後部队的兵权交给殿下的。”
“你的意思是说,家康根本不会借重忠辉的兵力吗?难道忠辉真的连将军家的马夫都不如吗?”
景纲凄然一笑。
“像他那种性情刚烈的人,将军家当然不愿意把他留在自己的身边,否则必然会让敌人洞悉军情。”
“我也是这么想。照这么说来,他们应该会把忠辉交给我喽?……”
“不!只有一个地方才能让他下再打扰别人。一旦到了那个地方,就算他要打扰也没有关系。”
“什么?只有一个地方……你是指他会留守在江户城吗?”
“是的,正是如此!他必须留在江户城,而且身边还要有鸟居忠政、奥平家昌等德川家的猛将在旁监督,否则根本无法压制住他。关于这件事情,家康公一定也非常清楚,因此届时殿下绝对不能表示反对。”
“嗯,你说的没错……不过,家康真的会这么做吗?”
“是的,而且届时殿下务必要拍膝表示赞同。这么一来,等到明年春天再度开战时,家康公才会安心地把忠辉大人及其势力庞大的军队交到殿下手中。坦白说,这也是我最後的心愿。”
尽管长年卧病在床,片仓小十郎的眼光却依然锐利如昔。
事实上,政宗的心裏也有一个腹案。那就是:在了解菲利浦三世的动向之前,他绝对不会让忠辉打扰自己的计划。
“是吗?好,我知道了。你是要我在这次的冬之战裹,对大御所所说的话完全表示赞同,对吧?”
“正是如此!记住,即使在路上接到丰家送来的劝降状,你也不能发生动摇。”
政宗大笑着点了点头。
“你果然十分了解我的心意。放心吧!我已经知道了,完全知道了。哈哈哈……”
连丰家可能采取的行动,也逃不过景>纲那锐利的双眼。
于是政宗以景纲之子重纲担任先锋,率领伊达军队于十月十五日通过下野。这时,秀赖的密使和久半左卫门宗友也来到了政宗处。
其时,秀赖派遣大批密使前往各处,意图诱使其加入大阪阵营的大名除了政宗以外,还包括福岛正则(广岛)、刚田利常(金泽)、岛津家久(鹿儿岛)、浅野长晟(和歌山)、加藤嘉明(松山)、黑田长政(博多)等人。只是,诸大名之中并没有人答应加入大阪阵营。
政宗当然也是毫不考虑地加以拒绝。对目前的政宗而言,松平忠辉将会受到家康怎样的对待,才是他所关心的事情。
十月十七日当天,政宗甫一进入江户城,就立刻前去谒见将军秀忠。
第四章 战争的真相
一
政宗于十月十七日抵达江户,并于翌日经由秀忠之手,公布了此次大阪之役的“军法”。
因此,当政宗从江户留守居役那儿获得了军法布告之後,便很快地来到了将军秀忠的面前。
当然,当时并未发表有关人数配置的问题。不过,在见到政宗的同时,秀忠即忙不迭地间道:
“你对我的命令有何异议吗?如果有,就请坦白地告诉我,千万不要有所顾忌。”
政宗用力地摇摇头。事实上,他所想要间的,是有关女婿忠辉的配置问题,而不是?军法。
但是对将军秀忠而言,由于这是他首次以自己的名义公布的战时法令,因此这会在诸侯之间引起怎样的回响,才是他所关心的重点。也就是说,他所急于知道的,是自己的威令是否能够通达于各个诸侯。了解到这一点後,政宗于是将由伊达阿波抄写而来的军法条文摊开在膝上。
军法
一、禁止吵闹、争斗。
交战期间如有违背,则不论孰对孰错,一律加以处罚。如其亲友亦参与其中,则与喧哗者同罪,一并施予严惩,绝不宽贷。此外,知情不赧者一旦日後查明事实,按律处以重罪。
二、行进途中禁止超越先锋部队。
如有违背,则一律处以斩首之刑。此外,阻挡先头部队之去路者,亦以同罪论处。
三、不论有何理由,一概不准与其他担任警戒任务者交换工作。如有违背,则没收其武器、马具:若有异议,则加重其罪。
四、在攻击、部队前追时,禁止挡道。如有违背命令者,视情节轻重论处。
五、获指派为使者时,不得抗命。
六,凡事均应遵照奉行人之命令,不得违背。
七,除了担任军役之外,其余时间一概不许持枪。不过,担任主君主近身侍卫者,可携带一支长柄枪或其他枪枝。
八、严禁在阵中放马(让马逃走)。
九、严禁向民家强行购物,胡作非为;如有违背者,一律当场斩首。
十、辎重队行进时,不得与正规军队交错并行,必须单独渡河,骑乘马匹亦然。
凡有违背右列各条者,一律处以严刑重罚。
在十条军法之後,还附带了行军时所应遵守的道中规定,亦即所谓的“定规”。
一、行军途中若有借宿民宅之情形,则凡使用屋主之柴火者,需付钱三文;如有马匹同行之情形者,则应付钱六文。但,如果本身自行携带柴火,则借宿民宅不需付费。
二、禁止将载运物资之马匹赶往指定场所以外的地方(意指徵收之马匹必须依照规定发还原主。)
三,驮运货物之工资必须按照规定支付。
在“定规”上面署名的,共有担任军奉行的土井大炊守利胜、安藤对马守信重及酒井备後守忠利等三名老臣。
由这些军法条文,不难看出布告者的性格、人性观及社会观。
以织田信长为例,其军法一经公布,则如有违背情节即当场处死,或者当着民众面前将犯罪者活活吊死。此外,对于有烧、杀、掳、掠等情节者,亦一律处以极刑。
当他初次带兵进攻京都时,许多士兵于见到妇女时便兴起淫乱之心,于是信长乃将这些士兵吊在树上,任由艳阳曝晒三日。此法一经实施,果然收到警惕之效。从今以後,全军震慑于信长的威令,均能自我约束,不敢稍有逾越。
由此可见,人类的弱点在面对死亡之际,往往会不自觉地消弭于无形。因此,对于人类表现出彻底的不信任者,就是军法。
这也意味着,秀忠的军法还算差强人意。事实上,其中的一条甚至还显示出他那具有良知的进步思想。
“你把借住民宅的费用订为人三文钱,人连马六文钱?”
“是的!我认为即使处在战争状态,也不能增加百姓的痛苦。”
秀忠非常担心遭到政宗的责难。如果是家康,则也许会说:
“你就把我当成行将就木的人好了,按照自己的想法去做吧!”
家康一定会对他这么说。
“这些军法已经非常充份了。”
“真的?如果连你也这么想的话,那我就安心了。对了,你带领多少兵力来参加这次的战役呢?”
“目前已经抵达江户的,大约有一万人,其余还有二、三千人随後就到。”
政宗撒了个小谎。虽然目前已经到达的确实只有一万人,但实际上还有八千人也已经动员了。
按照政宗的想法,如果支仓常长比预定的时间提早与菲利浦三世会面,那么当冬之阵正式展开时,西班牙大军就会来到了大阪湾……如此一来,就一定得要有这么多的军队应急才行。
“不过,将军!你知道促使大御所决定发动这场战争的最大原因是什么吗?”
“最大的原因……当然是为了天下太平喽!”
政宗笑着摇摇头。
“如果将军真的这么想的话,那么可见得你还是太年轻了。”
“什么?难道还有其他原因吗?”
“是的,还有两个、甚至三个原因呢!不错,大御所之所以决定这么做的第一个原因,的确是希望消弭这个世上的一切战争,使百姓们过着安详的日子。”
“哦!”
“在关原之役後,原以为战争已经结束……相信很多人都有类似的想法。但是,人类的欲望实际上远比自己所能想像的还要深。为了满足自己的欲望,因此必须不断地发动战争。”
“这么说来,你认为家父纯粹是为了满足自己的欲望喽?”
“不,你误会了,有欲望的是秀赖公和淀君。他们不肯相信新的社会已经到来,因此会永无休止地发动战争。”
“这么说来,家父是有理由的喽?……你是这么认为的吗?”
政宗不禁微笑道:
“事情不是这么简单就能划分开来的。你知道,再大的梧桐树,也会有树叶落尽的时候,因此大阪即使不急于发动战争,也无可避免地要走向衰败之路。这种衰败不需假任何人之手,而是到了某个时期,就会自然如此。”
“的确如此……”
.99lib?“但是,现在我们却必须从旁施加压力,使其一气呵成、全部凋落,这就是使这次战争产生的直接原因。”
“喔?我不太了解。”
“不,我想你应该了解。将军,事实上你也知道这场战争是无可避免的。”
“这、这件事,我并没有这么想……在关原之役时,父亲对这一切已经有所指示了。”
“那么,你认为这场战争到底会不会产生呢?……将军,我不知道你的想法如何,但是目前正陆陆续续涌进大阪城的牢人大名们,却一致认为战争将从此展开。不过,事实上真正的战争尚未开始……”
说到这儿,政宗脸部的肌肉突然变得紧绷。
“将军!不瞒你说,大御所其实存有一种不安的想法……以後的事情,他必然会完全委任将军去做。但是,由于将军你从未有过指挥如此大规模战役的经验,因此必须进行这场战争……”
秀忠打从心底产生一股紧张感。因为事实的确正如政宗所言,所以他觉得政宗的每一句话,都好像刺一般地刺进了他的胸膛。
这时,政宗突然又改变语气说道:
“丰太阁为了顾全秀赖的生存,犯了一个很大的错误。当他将关白秀次逼到穷途末路、进而逼他自尽之际,甚至连无辜的妻妾及子女三十余人也不肯放过,而在三条河原将其斩杀。但是,太阁之所以犯下如此重大的过错,究竟是谁造成的呢?……你有没有想过这件事情呢?事实上,他是因为对儿子的爱,而犯下了这么深的罪孽。”
“你是说、你是说……这次的战争是父亲为了身为儿子的我而发动的吗?”
“是的!第一是为了天下,第二则是为了太平……至于第三,相信你一眼就可以看得出来才对。从来没有作战经验的将军你,必须要亲身体验过战争才行。事实上,这正是亲情和不安不时地缠绕着大御所的原因。我想,後世之人一定很能了解他的用心。”
“哦?是这样吗?”
“是的。但也正因为如此,所以将军你在这场战争裏所展现的指挥能力,将是决定孝与不孝的关键,希望你能有所觉悟。”
这种压迫式的说法,证明了政宗比家康更加狡猾。经过这次的谈话以後,政宗深信年轻的秀忠今後不论遇到什么事,一定都会先来找自己商量才对。
政宗认为如果不这么做的话,那么对自己将会相当不利。当然,由这番狡猾的谈话当中,也可以看出双方人格的差异。
“我知道了!你放心,我绝对不会辱及父亲的威名。”
“那么,我还有一件事情想请将军成全。”
“什么?还有一件事……?”
“正是!不瞒你说,是有关小婿的事情……能否请你先摒退左右……”
当一个人为另一个人的魅力所吸引时,往往会不自觉地变得像只小猫般地温驯。因此,当政宗要求讨论有关忠辉的事情时,秀忠立即依言摒退左右。换句话说,如今站在政宗面前的秀忠,就好像一只玩具小猫一样,完完全全地任由政宗摆布。
二
“接着我想问你的,是有关这次战军的序列问题。”
“原来是这件事啊!事实上,我已经做成决定,而且派人送往骏府,以便徵求父亲的同意了。”
“这么说来,伊达部队不用说一定是担任先锋喽?”
“那当然!此外一向辛苦有加的米泽之上杉中纳言、秋田的佐竹右京大夫两人,也和你一起担任先锋之职。”
“我一定会竭尽所能的。不过,我不希望小婿松平上总介忠辉在这次战役中与我同行,还望将军多多考虑。”
“什么?忠辉他……你认为他不应该加入这次战役吗?”
秀忠非常吃惊似地反问道。看来,政宗的一番话的确令他大感意外。
“正是!虽然我知道上总大人也很希望打头阵,但是如果派他担任先锋的话,必然会对我方不利。”
“哦?你的话真是出乎我的意料之外。难道和女婿同行,真的会对你造成困扰吗?”
“真是惶恐之至!不过,事情正如你所说的一样……由于他的性情太过勇猛,因此我担心一旦上了战场以後,他会无视于将军的命令。”
“原来如此!嗯,你说得的确很有道理……”
“因此我希望在这场有将军和大御所亲自参与的战役裹,能够让你那倔强的弟弟做壁上观。而要让他置身事外、袖手旁观的最好方法,就是请他留在江户城担任留守的工作,不知将军意下如何?”
政宗状至认真地提出请求。
当然,像他这种狡猾的老狐狸,是不可能察觉不出事情的端倪的。
假若菲利浦三世强大的海军果真如期在冬之阵爆发之际到来……那么忠辉就会成为自己的一大困扰。反之,如果把忠辉留在江户城作为後盾,那么事情就完全不同了:
“忠辉殿下也知道这件事情。为了今天,他甚至已经秘密地占领了江户城。”
不论是对菲利浦三世或秀赖,政宗都可以若无其事地这么吹嘘道。
更何况,即使是为了忠辉或德川家,这个理由也说得过去。
如此一来,将军之职便可以名正言顺地由秀忠让给忠辉,然後再将秀赖母子逐出大阪城。等到事情告一段落以後,隐居的秀忠就可以承袭不久即将老死的家康之职,成为大御所而入主骏府。
至于政宗,则站在新将军忠辉的背後,设法拓展与西班牙、葡萄牙等国的通商管道,而骏府又和英国、荷兰结盟。这么一来,世界之海就可以因为双方的友好关系而自由航行了。从这一点看来,这真是一个非常伟大的计划。
(这不是一般人所认为的小规模之自家骚动……)
这次战争是一个千载难逢的大好良机,同时也是能否成功地改造日本的契机,因此政宗相信即使是神佛,也下会反对自己的计划。当然,这一切都是出自他那大胆、豪放之性格而衍生出来的想法。
(不论是多么完美的计划,一旦无法事先掌握家康的动向,那么一切都变得毫无意义……)
依政宗一向小心、谨慎的个性来说,当然会事先考虑到失败的後果,因此在没有十足把握之前,他是绝对不会轻举妄动的。
当然,支仓六右卫门和菲利浦三世的交涉,也许会产生许多意想不到的情形,甚至因而横生枝节,出现许多不利的後果及值得深思之处。
船只固然打造得非常气派、豪华,但是能否抵得过狂风巨浪的吹打,却在未定之数。此外,六右卫门也可能因为罹患疾病而无法与菲利浦三世见面。
总之,由于在冬之阵时必须做许多不合时宜的打算,因此没有必要特意带着忠辉前去搅和。
要避免此一情况的最好方法,就是由政宗自己提出不愿意在冬之阵时与忠辉同行的要求。等到第二次战争爆发时,则改口表示:
“这次政宗将会善尽监督之责,请将军答应让忠辉殿下与我同行……”
如此一来,也可以成为到时候的藉口。
一旦到了那个时候,则不论是和西班牙军的折冲或与秀赖之间的交涉,政宗都可以名正言顺地指使忠辉了……
秀忠当然不像政宗那么深谋远虑,因此一听政宗的话後,立即产生心有戚戚焉的共鸣,甚至情不自禁地拍膝叫好。
“啊!真是令人感动!伊达大人,你的不安事实上也正是我的不安。”
“喔?将军的意思是说,你也希望由上总大人担任留守的工作……?”
“老实告诉你吧!我不但有这个打算,而且已经暗中把我的意思告诉骏府了。”
“哦!这么说来……”
“在这次战役中,我特地挑选的一批元老重臣,共同担负留守的重责大任。其中,负责留守本丸的是鸟居忠政、蒲生忠乡、奥平家昌及最上家亲等四人;至于西之丸,则由松平忠辉、村上义明及沟口宣胜三人共同留守。对于这些人选,我相信大御所十之八、九会表示赞成的。”
政宗佯装吃惊地瞪大双眼说道:
“真下愧是万人所景仰的将军,伊达政宗深感佩服。”
他深深地朝秀忠施上一礼。
“这次战争对将军而言,是毕生的大事。因此,如果因为令弟轻忽你的命令而输了这场战争,那么将军你在面子上也挂不住。由此看来,最好的方法就是派上总介大人留守西之丸……有了这么好的安排以後,我就不会感到不安了。而且,为了和本丸的鸟居竞赛,我相信他一定会全心全力去做的。当然,政宗也会不时地从旁监督,务必使他安心地留在此地……”
“那样最好!我知道对你而言,忠辉是非常重要的女婿。”
“那么,将军打算派谁担任庶务工作,负责每天与留守居役会面,共同商讨城中事务呢?”
“是酒并重忠父子及内藤清次父子。”
“那町奉行又是谁呢?”
“是米泽由政及岛田利正。”
政宗再次拍膝叫好。
“真是佩服之至!将军果然天纵英明,居然能将这种人事安排做得如此漂亮。”
忠辉的个性豁达而容易冲动,因此对于即将每天在城内及市中和他碰面的人,政宗必须事先私下向其贿赂,以便做好充份的准备才行。
所以,如果能够事先知道对方是谁的话,那么事情就好办了。既是如此,政宗当然打铁趁热,一气呵成地将所有人名都问出来了。
在另一方面,政宗并没有见到特意出府来迎接他的忠辉,就和上杉景胜(率兵五千)、佐竹义宣(率兵一千五百)等人,一起率兵于二十一日由江户出发西上。
至于将军秀忠,则于二十三日率领五万余名精兵从後追赶而去。
三
家康自骏府出发的日期,是在十月十一日当天,足足比秀忠早了十二天。
骏府城的留守居役由么儿赖房(即后来的水户藩主)担任总大将;至于大军的总指挥,则和关原之役一样,由本多上野介正纯担任。
“在这场战役之中,我不会发表任何意见的。你们就把我当作一个行将就木的老头子吧!有关军队、作战等一切事宜,全部由将军负责指挥、执行。”
事实上,尽管嘴裏这么说,但是一切的指示及细枝末节处,则仍掌握在家康的手中。
甚至连政宗一再击节赞赏的秀忠军法,家康也不太喜欢,并且另外订定了一套行军时的“定规”。
他将板仓内膳正重昌召至面前说道:
“内膳!光是这样绝对不能获胜,因为胜败是从意想不到的人情机微处所产生的。所以,将军家的定规必须再加上几项条文之後,才能正式公布、实施。”
而他所交给内膳公布的定规,果然使得惯于驰骋在千军万马之中的战国勇士个个神经紧绷。
定规
一、四处散播谣言者,必须详加调查。
二、诸如人质、女子及孩童出入军队时,亦需详加盘查。如有可疑之人,则需当场扣留,交由江户留守居役深入调查。
三、除大道之外,其他道路一概禁止通行。
四、留守期间若有百姓欲往东行,必须详细调查其确切人数。
五、若有年轻武士、家使、挑夫擅自自军队中脱逃,则主家必须立即调查、逮捕。
附记——若有藏匿逃兵或借宿者,一律处以重罚。
六、家仆,挑夫自阵中外出时,必须持有主家出具之凭证,否则应详加调查。
七,尚未完成年贡之徵收者,必须尽速完成。
只要看看这些条文,那么即使是不曾经历过战争的人,也能充份体会出战争的特质。事实上,最令家康感到担心的,是无孔不入的间谍及各种捏造的不实传闻。一旦情报落入了对方之手,那么这场攸关性命的战争,就注定要失败了。遗憾的是,秀忠对于这方面的警戒之心仍嫌不足。
在即将到来的这场战役裏,由家康和秀忠所率领的东军人数,总共为十九万四千余人。
至于大阪方面,则号称总共动员了十一万九千六百余人,准备在这座难攻易守的城堡中做守城战。
即使只是单打独斗,本身就已经非常可怕了。更何况这是一场数十万人的性命相搏,其惨烈的景象更是令人触目惊心。
目前掌握天下大权的东军,主要是藉着军法的约束力来活动军队。而与之对抗的西军则面临着两大问题:第一是?.获胜後恩赐的约定,第二是守城期间兵粮的支付。
大阪城的固若金汤,是无庸置疑的。但是,如何充份供应聚集在城内十一万名士兵所需的粮食,却是一个燃眉之急的大问题。
解决的方法,首先就是动用片桐且元以黄金秤陀改铸而成的大金币。
至于米粮的运送,则由大野治长负责。治长所采取的办法,是对于停泊在大阪附近的船舶及过往船只一律加以检查,凡有载运米粮者,则不论数量多寡全数买进。
截至十月五日为止,他所新购的米粮已经超过二十万石。此外,福岛正则所囤积的八万石米粮,也有大半是落在大阪方面的手中。
这也正是後来福岛家遭到击溃的主要原因之一。不过,或许这是正则和秀赖之间的默契也说不定。
根据後代史家的记录,当时米价节节暴涨,甚至到了每石一百三十两(银)的地步。但是,即使价格如此昂贵,百姓们却仍然无法在市中买到米粮。在不得已的情况下,市民于是纷纷逃往他处避难。
相对地,这座易守难攻的城堡裏,却囤积了大批的米粮。到了十月七日,牢人们也率领着手下的亲兵,陆陆续续地进入城内。
其中,长曾我部盛亲是由于获得事成之後可以得到土佐一国的承诺,因而来到京城。至于真田幸村,则是由于秀赖答应给他五十万石作为报酬,因而从高野山下的九度山率领三百多名手下,来到了大阪城内。
此外,後藤又兵卫基次、毛利胜永、仙石宗也、明石守重、京极备前、石川康长及其弟康胜、山川贤信、北川宣胜、御宿勘兵卫等人,也都获得秀赖亲口允诺给予十万石以上的大名待遇,因而不辞辛劳地相继来到大阪城。
但是,目前还在国内及丰家领土内的大名之去就问题,却仍悬而未决。
前面说过,几乎所有曾受丰家恩顾的大名,都收到了劝诱状。换言之,恩赐的诱饵已经广布四方了。讽刺的是,并没有人响应这项行动。
从具有举足轻重之地位的片桐且元兄弟开始,乃至和丰家有亲戚关系的织田常真,都先後逃出城去,因而使得大野治长和淀君极为愤怒。
在这同时,由家康和秀忠所率领的关东军,正一步步地朝大阪城逼近。
为此淀君特地召唤治长、有乐斋及其妹常高院来到面前,询问三人有无打胜仗的自信。
四
在各类小说及史书中,对于淀君有各种不同的批判与想像。有人认为她是一位敢爱敢恨的奇女子,有人认为她是一名好色、无智的淫妇,但也有人对她的遭遇寄予无限同情,认为她的所作所为完全出自“无奈”……
这一天,淀君首先召唤舅父织田有乐斋前来。
“派到伊达家去的和久半左,是不是藏头缩尾地回来了?”
听到淀君的询问之後,有乐慌忙地顾左右而言他。
“今年的残暑似乎特别炎热。”
“残暑……你在说些什么啊?我是间你,既然和久半左已经回到大阪,为何迟迟不来向我覆命呢?”
“可能是由于酷热的残暑作祟之故,和久一回到城裏就病倒了。”
“什么?他病倒了?病倒也应该派人来通知修理啊!”
这时有乐斋又故意打马虎眼说道:
“因为酷热的残暑而使得他无法前来覆命,你就这么想不就奸了。不过,伊达那家伙也实在是太厉害了。”
“你的话真是令人费解……?你所谓的残暑,是指伊达吗?”
“啊……伊达是残暑或残暑是伊达?哎,不管怎样都好啦!反正现在都已经是晚秋时节了,在进入割稻的农忙时期以後,百姓爷就会来到眼前。”
他的话刚说完,淀君的脸色突然变得异常苍白,并且高声呼唤着大野治长。
“修理!你快过来,我有事情要问你。”
大野修理亮治长愁眉深锁地来到房内,随即一语不发地站在有乐斋的左侧。
“你知道和久半左已经从伊达那儿回来了吗?”
“我知道!”
“那么为什么一直瞒着我呢?赶快说出你的理由。”
“启禀夫人,这是秀赖大人的指示。”
“什么?将军他……你、你到底在说什么?”
“他说如果你知道伊达拒绝加入我方的话,心裏一定会非常难过,所以要我们瞒着主母。”
“这、真是气死我了!大藏局!叫常高院来、叫常高院立刻到我这儿来。”
当其妹阿高、也就是京极家的未亡人常高院穿着淡绿色法衣的身影出现时,淀君立刻用力地一拍桌子,厉声暍令侍女及茶坊主全部退开。
“除了我的妹妹和修理之外,其他人全部退下,立刻退下!”
一声令下,淀君的面前瞬时只剩下有乐、修理及常高院三人。
这时,淀君突然将红铜制、镶有金象牙的火箝自身侧的火盆中抽了出来,然後说道:
“将军认为我是一个懦弱的女子吗?居然连这么重要的事情也瞒着我,今天我绝对不会原谅他的。修理!这场战争我们到底有没有胜算?你清清楚楚、老老实实地告诉我!”
“这、这叫我怎么说呢?所谓胜败乃兵家常事嘛!”
“这么说来,你认为我们会输掉这场战争喽?只因为伊达一个人不肯加入我方的阵营,你就认定我们一定会失败?”
“不,我并没有说我们一定会失败,但不论如何,我们都已经尽力去做了。真正令人担心的是,尽管我们一再地发出劝诱状,却始终没有人肯加入我方的阵营。”
“到底有哪些人拒绝加入我们?你快老老实实地告诉我。”
“遵命!第一个就是原本我们都以为他会率先挥动军刀、驰骋疆场的福岛正则大人。他不但没有率先响应我们的号召,反而躲在江户裹足不前……此外,许多曾经为了祝贺大佛殿落成而前来参拜的大名以及前田、岛津、浅野、黑田等人,都没有肯定的答覆。”
“什么?他们都没有回覆……?”
“所谓的没有回覆,是指他们把我方送去的劝诱状交给德川方面,藉以表示他们丝毫没有背叛之心。”
淀君用力地将手中的火箝丢在榻榻米上。
“有乐大人!你说,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有乐故意避而不答。
既然对方根本没有心情听他说话,那么不论他如何辩白,也于事无补,因此他决定采取沈默的态度。
“为什么不回答?连你也欺负我是个女人吗?”
“我怎么敢呢?只是我认为事到如今,已经没有什么好说的了。不瞒你说,方才我一直在想万一失败以後,该如何切腹自杀的问题。”
“什么?你说这是什么话!好,我问你,你现在负责镇守哪个地方?”
“我先带领一千三百人守在玉造口,万一不幸战败,就和井上小左卫门、北川洽郎兵卫等人的部队会合,共同守护谷町口。”
“还在谈失败时候的事情……你真的认为我们一定会失败吗?”
“正是如此!伊达、前田、黑田、浅野、岛津等人,就是因为认为我方毫无胜算,所以才拒绝加入我们。既然如此,我有乐斋又怎能独排众议,认为我们可以轻松地赢得这场战争,甚至表现出愉悦的态度呢?”
“什么?你说诸大名拒绝加入我们是因为……”
“当然是因为他们知道我方一定会失败。”
有乐直言无讳地说完之後,接着又说道:
“自始就知道必败无疑的战争,当然没有人愿意加入。”
“虽然胜败有时也要看时运,但是只要看看那些牢人,以及与我们有血缘关系的亲戚、旗本们、甚至福岛正则都裹足不前的态度,就可以知道这场战争……我想十之八、九是我们失败。因此,我正努力要找个比较理想的死亡之所呢!你是否也有同感呢?修理大人。”
脸色苍白的治长目不转睛地盯着偌大的纹饰,双唇紧抿一语不发。
淀君不禁浑身颤抖。
逞血气之勇、暴躁、易怒并不是她的本性,因此在听到这番理性的告白之後,她又逐渐恢复了理性的态度……
“这么说来,秀赖也要出城一战喽?修理。”
这时淀君的语气已经再度恢复平静。
“不,这次我们所采取的是守城战,因此将军将会固守在本丸。”
“那么,谁在他的身边呢?”
“旗奉行为郡主马,马印奉行为津川左近,小姓头为细川赞岐及森河内。”
“细川家的父、兄也不肯站在我们这边吗?”
“很遗憾,他们都站在家康那边。”
“那么你呢?修理,你负责镇守何处?”
“我负责带领游击队,亦即由仙石、长曾我部、明石、内藤、後藤等人所率领的游击部队,由我和木村重成指挥、监督,伺机从左、右两方夹击敌军……”
“常高院……”
淀君的语气突然变得十分微弱。
“将军对这些事情都很了解吗?”
常高院把脸转向一旁,眼眶刹时变得通红。
“是的,殿下非常了解。”
“即使明知这是一场毫无胜算的战争,他也决心全力一战吗?”
“不!他完全是遵照主母的心意,从来没有想到自己。”
“什么?这场战争不是出自将军的本意吗?……”
“正是!如果你愿意提出和议的话……”
“修理!这、这是真的吗?”
“是!呃,不!我想他已经有所觉悟了。”
这时,站在修理身後的有乐突然低声笑道:
“将军是个毫不吝惜生命的人。”
“太阁的儿子当然十分勇猛。”
“正是如此!”
有乐好像豁出去似地说道:
“他是一个对于自己能够活在世上,一点也不觉得感谢的人。因此,对他来说,任何时候死去都不足为惜……在他手下的杂兵,或许很多人都有相同的想法。”
“什么……不觉得感谢……”
“殿下之所以会有这种想法,自然是其来有自。虽然他贵为太阁之子,但是凡事都遭到母亲从中干涉,从来没有自己的主张,遑论是做自己想做的事情。你说……谁会眷恋这种一辈子生活在母亲阴影之下的人生呢?我想,主母你是太过疼爱将军了。”
“……”
“古人有言:‘爱之适足以害之’,也许你该好好地自我反省一番了。你知道吗?将军一直认为这个世界是母亲的世界,而不是他自己的世界……”
淀君再次全身颤抖不已。她万万没有想到,自己的过度保护居然会招致有乐的非难,指责她使秀赖变成一个没有个人意志的人类。但是以目前的情势来看,唯一能够打败德川家的,只有秀赖,而秀赖自己本身却根本没有求生的意志……
不论胜负如何,只因为母亲执意要战,所以他就决心一战……这种孝亲的心态,是多么可悲与可怜啊……?
“最近我经常在想,家兄信长和太阁的个性都太过偏激了。”
有乐完全无视于淀君和常高院的存在,一个人在那儿喃喃自语。
“可是,主母的偏激程度却比他们有过之而无不及。我的侄子常真是少数几个仍然存有求生意志的人,因此才会忙不迭地逃到了龙安寺。常真毕竟还能为自己考虑,但是将军却不能这么做……因为他不愿意背叛自己的母亲……做母亲的怎么想,他就怎么去做。”
“你、你是在讽刺我吗?有乐大人!”
“我所说的全是事实,绝对不是存心讽刺你。坦白说,像秀赖大人这种肯为了母亲喜欢而去作战的乖孩子,当今世上已经找不到几个了。因此,即使他很想活下去,但是却不能背叛母亲……更何况他根本不留恋这个世界。既然如此,那么就算遵照母亲的意思去做而招致死亡,也没有关系……”
“够了,不要再说了!”
淀君再也受不了似地用双手蒙住脸庞。
“退下去吧!有乐、修理,你们全都退下……常高院留下来就好。”
“让主母好好想一想吧!修理大人,我们先退下好了。”
说到这儿,织田有乐斋拍拍治长的肩膀,然後很快地走了出去。
五
淀君和常高院默默相对,好一会儿都没有说话。
“妹妹……我……教育秀赖的方法错了吗?”
一时之间,房内的寒气将两人紧紧地包围着。
“你到火盆旁边来吧!现在只剩下我们姊妹两人,你不必刻意和我保持距离。到我身边来,把你的想法告诉我,我一定会洗耳恭听……”
常高院依言站了起来,站在火盆旁伸出双手,与姊姊的手掌相叠在一起。
“事实上,阿江与曾经写了一封信给我。”
阿江与乃三姊妹中的么妹、将军秀忠的正室,也就是大阪城年轻主母千姬的母亲。
“阿江与对你说了些什么?”
“她说等大御所来到这裏时,叫我无论如何都要跟他见上一面。”
“这么说来,你能自由进出双方的阵中喽?……你是间谍吗?”
常高院慢慢地摇了摇头。
“事实上,她是希望我们能有议和的机会……否则不但将军的下场可怜,而且她也无法救出千姬。”
听到干姬这个名字时,淀君的眼睛不觉亮了起来。自古以来,对媳妇的嫉妒之心乃是母亲的本能。
“不,阿江与丝毫没有憎恨我们的意思。相反地,她所做的一切,全都是为了姊姊、为了丰家的前途着想。”
淀君默而不答。
对于这番说法,她的心裏有一半是全然地接受,另一半则是全力排拒着。
当然,目前萦绕在淀君内心深处,占据了她整个心灵的,是方才有乐所说的话。
“阿高,你真觉得将军对于自己身为太阁之子,一点也不感谢吗?”
“这个嘛……在呱呱坠地的那一瞬间,他的命运就已经被决定了。”
“他真的不觉得应该庆幸吗?”
“也许他觉得这是无可奈何的事吧?”
“无可奈何?你是说他对自己身为太阁之子感到厌恶……”
常高院故意避不作答。此时此刻,她很能体会姊姊内心的挫折感。
拥有一个执意以自己的方式教育子女的母亲,是任何人都受不了的,秀赖当然也不例外。事实上,秀赖必然也和常人一样,希望能够秉着平常心乘坐家康派来的车子,摒除一切杂务,在千姬的陪伴之下,携手流览江户的风光。
甚至,他只是希望自己能够骑着马自由自在地驰骋于城内各处,或是随兴所至地和小厮们追逐、嬉戏。
但是,如今他却被右大臣这个沉重的枷锁所束缚,而且必须完全遵照母亲的方式行事,奸像一个被装饰得十分华丽的木偶一样,过着没有自我的生活。
(这种人生,当然不值得感谢、不值得庆幸……)
母亲由于自己的虚荣,一直处心积虑地想要把他送上关白的位置,未料此举反而将孩子的世界变成一片灰色。在这种情况下,即使如愿以偿地登上关白的宝座,他的内心也只是一片虚无。
“这样的世界,还是让它崩溃的好。”
一旦他有了这种想法,那么当然不肯出城。
黄金、官位、家臣、女子……这些对他来说都是多余的。换言之,这个不可思议的世界之一切魅力,都感动不了他的心灵:世界对他而言,只不过是一个虚无的世界。
对秀赖而言,目前唯一令他感到刺激的,也许是对死亡的冒险吧?
秀赖经常和常高院见面。因此当常高院告诉他家康根本无意灭亡丰家时,他的脸上丝毫没有喜色。
事实上,秀赖所希望的不是笼城,而是亲自率领一支军队出城作战。
但是如果这么做的话,秀赖必然难逃被杀的命运。因此,他只能遵照母亲的旨意,假装自己是只不知事情之严重性的笼中鸟一般,死守着这座城池。以一只笼中鸟作为大将,怎么敌得过足堪与太阁相提并论的大御所呢?如此一来,诸大名当然不肯加入自己的阵营喽!
“阿高,有没有办法重新改变将军的观念呢?”
“重新改变观念?你是说…i”
“我是说让他觉得人生很有意义,让他觉得一旦胜利,幸福就会随之而来。”
“我想已经没有办法了。”
“哦,此话怎讲?”
“即使获胜能让他成为大阪的主人、高官厚禄、甚至成为关白……拥有黄金及大佛殿,那又怎么样呢?”
“但是,如果失败的话,那他就什么也没有了。”
“主母!”
常高院的眼中突然盈满泪水。
“可惜的是,他根本不想要这些东西。”
“你、你说什么?”
“将军认为这种生活对他而言,其实是一种惩罚。他所希望的,就是在失去一切之後,心灵上的豁然开朗……也就是死亡。这种连死都不怕的心境,是任何人都无法改变的。”
淀君的身躯不禁微微颤抖。
“真是可怕!他居然有从容就死的勇气……到底我该怎么做才好呢?”
“当今之计,唯有把将军交给大御所,重新加以锻炼一途,否则根本无法再度为他开创新生命……如此一来,他才能免于在这场战役裏被杀。因此,我希望姊姊能够首先提出议和。”
“这么说来,连你也认为这场战争我们一定会失败喽?……”
“我们一定会失败的,因此提出议和……事实上,和久半左卫门和伊达政宗曾经在下野的那须野原见过面。”
“但是,伊达拒绝加入我们?”
“不只是拒绝而已,他还托半左带了一封信给我。”
“什么?伊达的密函?交给你……”
“嘘!”
常高院慌忙地回头看看四周。
“他希望你能把握时机,向大御所提出议和的条件,并且要我全力去说服你……如此一来,丰家就不至于遭到灭亡了。不过,这件事情绝对不能泄露给牢人们知道。”
听完常高院的话後,淀君忍不住屏住呼吸,目不转睛地遥望着虚空。在她那偌大的眼眸中,映着纸门上的荻花图样。
“伊达他……真的对你这么说?”
“是的。因为他也曾受过太阁的恩惠,所以不忍眼睁睁地看着丰家灭亡。他之所以把这封密函交到我的手上,主要是希望我能说服你,让你安心地进行议和。”
“那个伊达政宗他……”
“当今天下,唯一能够和大御所相互抗衡、平分秋色的,就只有这个人了。当然,只要我们愿意,他自然有办法安排我进入大御所的阵中。”
淀君再次遥望虚空,状至认真地思索着。从这件事上看来,可见家康对自己这方窘迫的情况,早已了若指掌了。
她一边思考着,一边用手指缠绕住常高院那置于火盆上方的手掌。
“常高院,你永远都是我的好姊妹。”
“是的!”
“请你原谅我!我居然怀疑你……的确,对我方而言,这是一场毫无胜算的战争。”
此时天色已经微暗。截至此刻为止,仍然有许多牢人陆陆续续地进入大阪,因而两人的耳边不时传来杂遝的马蹄声。
六
在大阪城的四周,早已散发出浓厚的战争气息。
杂乱无章的军队及四处逃窜的市民互相交错,形成了一幅前所未见的混乱场面。
对于不曾经历过战争的人来说,这种暴乱的场面是他们所无法应付的。
以战国处世术的常识而言,在将近二十年没有发生过战争以後,现在可说是情势完全逆转的时期。
关西固然是秀吉人气的集中地,但是京都和大阪一带已经很久没有经历过战争,却是不争的事实。家康当然也了解这一点,因此在关原之役时,他特意避开了京都、大阪,不愿意让这两个地方成为主战场。
但是到了此时此刻,丰家一向赖以维持人气的爱民之心,却早已烟消云散。
为了争取胜利,大阪方面甚至打算纵火烧毁家康入城时必经的京都之二条城。
十一月二日,秀赖手下的一名旗本渡边纪上书说道:
“如果殿下答应赐予黄金百两,作为奉养高堂老母之养老金,那么臣下愿意亲自放火烧毁京都,并且于当地狙击家康,取其首级作为回报。”
渡边纪的老母,亦即伴随在淀君身边的三老女之一。基于人子的立场,他希望能为母亲准备一笔养老金,也是无可厚非的事情。
但是,如果因为这个缘故而焚烧京都的街道,那么情形又会变得如何呢?……
不但秀吉爱民之志会遭到蹂躏,而且会有几百、几千个市民的母亲会流落街头,无家可归;这一点他都完全忘记了。
所幸此事及时为家康的所司代侦知,并且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这些人逮捕,这才使得一场可能的骚动适时地平息下来。
战争和纵火是相连的。不过,有些地方可以烧,有些地方却不能烧,因此如果不能拿捏得恰到好处的话,则不但无法获得胜利,甚至还会招致民怨。
同样地,东军也产生了类似的暴乱行动,而藤堂高虎的一名部下,也因而遭到了家康严厉地斥责。虽然这是一个无法运用常识、理智的战场世界,但是主事者一旦放任不管,任由士兵胡作非为,那么势必会产生不可收拾的暴行,成为可怕的虐杀行为。
以大野治长之弟治房为例,如果他没有放火烧毁後来成为重要的武器生产地、当时为著名之物资集散中心的堺地市街的话,或许不会没落得那么早。
总之,如果光是为了战胜敌人而不择手段的话,则其结果往往就像自己勒住自己的脖子一样,只会加速本身的灭亡。
会做出这种事情的人,多半缺乏战争的智慧及常识。
由此不难了解,东、西军在战略战术运用上的差异了。
第一、毫无战场经验的人,对于命令尊严的重要性并不了解。
如果说西军当中还有所谓的战争高手,那就非真田幸村莫属了。然而,身为沙场老将的幸村,如今却必须接受战场新手大野治长的指挥,被对方踩在脚下。
幸村认为,如果真要采取笼城战略撑到最後,那么就必须在第一次开战时,趁关东军的大半军力尚未抵达京都之前,将部队带到山崎,隔断敌军的联络路线才行。
但是治长却不肯接受他的建议,而故意让关东军不费吹灰之力地进至大阪城的四周。
治长认为如此一来,自己就可以玩些小技巧来混淆敌军的注意力。
有这样的传说:
某天夜裏,一名男子潜入了浅野长晟(和歌山城主)的兵营之中而被捕。经过审讯之後,他说出了一番惊人之语。
“浅野长晟和藤堂高虎虽然身在东军,却始终念念不忘太阁的旧恩,因而私下与大阪往来,成为丰臣方面的间谍。你们看,证据都在这封信上。”
审问者仔细一看,原来是长晟写给秀赖的密函,于是立刻将这名男子连同书信送到家康面前。
家康闻讯之後,却毫不在意地笑着打开那封书信:
“我对你们能够运用策略,引诱德川父子挑起战争一事,感到非常高兴。届时,我将率领同志予以反击,还请殿下不要忘了事成之後,按照约定将东国赐予在下以为奖赏。”
根据信上所记,发信日期是在二十一日。
如果不是久经战阵的人,必然会因此事而引起一场大骚动。换言之,由于这封信上的敍述,他们会相信浅野长晟真的企图从京都赶往奈良,再由奈良来到河内,由家康的背後展开突袭。
家康纵声大笑。
“真想欺骗我的话,还得多下点工夫呢!来人,砍去此人的手指,在其额头印上秀赖二字,然後遣返城中,藉此警告他们,不要再玩弄这种愚不可及的小伎俩了。”
不过,由于那名男子一听到家康命人砍去自己的手指,就吓得瘫成一团,因此最後只在其额头印上“秀赖”二字,并在纸旗上描绘大野治长的纹饰,然後把他放在一块木板上,当废物般地丢在黑门口前。
如此一来,大阪方面自然不能接受此人。而结果正如家康所料,这件事情完全是治长之弟治房一手所策划的。
由此我们可以知道,家康对于战争具有非常敏锐的感觉。
可是,战争光靠感觉是不够的。
这件事情过後下久,家康很快地召唤伊达政宗来到二条城和他见面。
十一月十一日当天,两人终于在这次的战役中首次见面。
见面之初,政宗首先开口说道:
“怎么样?你会不会觉得疲倦呢?”
“哈哈哈……面对如此可爱的敌人,我怎么会疲倦呢?你放心!我的身体已经逐渐适应了。”
“那真是太好了。实不相瞒,我有一事相求。”
“哦?你是要我派你担任先锋官吗?”
“如果你答应由我担任先锋官的话,那么我准备将阵地设在生玉神社,攻击面则由八丁目口开始,不知您意下如何?”
“很好、很好!那么,你认为何时点燃战火比较适合呢?”
“大约是在十三日……本多正纯大人也如此认为。”
“太早了!”
家康毫不考虑地加以拒绝。
“截至十三日为止,我还会继续留在这裏,不会那么快就出发的。根据天海卜卦的结果,十五日出发最好,因此我准备等到木津、法隆寺、住吉等阵地都完成以後,再开始进兵。”
“哦,没想到大御所也会相信占卜的结果。”
“那没什么,毕竟这次的战争是急不得的。对了,我有话要告诉你。”
“有话要告诉我?到底是什么事呢?”
“我想请你在我之前先行出发,暗中观察和歌山浅野的动向。”
“浅野长晟……大御所怀疑他吗?”
“陆奥大人,不要随便猜测他人的意向。你想,我怎么可能会怀疑浅野呢?没错,万一浅野真有背叛之心,那么天下形势必将受到很大的影响,因此既然外界有所传闻,我当然下能置之不理。”
“呃,你的意思是说……?”
“我说要你去观察一番,主要的目的是希望你去帮助浅野,明白吗?”
“帮助浅野……?”
“正是!据我所知,先前抓到的那名间谍,已经在黑门口被治房给杀了。”
“这件事我也听说了。”
“正因为他的遭遇太过狼狈,所以大阪城内当然不会接受他。然而,单从治房为了顾全自己的颜面而毫不留情地杀死部下一事,就可看出此人绝无大将之风。”
“政宗也有同感。”
“根据我的经验,没有大将之材的人,往往特别在意成败、得失。换言之,他们绝对不会弃甲投降……正因对方的才干不足,所以我料定治房会从背後偷袭浅野。为了防止浅野遇袭,因此我要拜托你……”
政宗听到这儿,不禁全身汗毛直立。
他对方才的猜测感到万分羞愧。
家康非但没有怀疑自己所用的人,反而还处心积虑地设法防止他们受到伤害。
(不这么做的话,怎么能获胜呢?)
当政宗这么告诉自己时,家康又说出了更令他感到吃惊的话来。
“陆奥大人,我想把秀赖托付给你。”
“秀赖的事情……?”
“我没有告诉过你吗?”
“哦?是什么事呢?”
“是有关与常高院达成和议的事。”
“这、这、这件事……”
“一旦对方提出了这个请求,一定要立刻让我知道,这是非常重要的事情。”
“是……是的,我了解。”
“既然如此,那么我就在此等待和议完成吧!事实上,我之所以命人在城门口建筑城塞,就是为了待在这裏静候对方提出议和的要求。不过,老人家的性情难免急躁一点……总希望能早日拟定致胜的计划。”
“……”
“让我的葬礼在这场战役裏举行,不也很好吗?陆奥守大人。”
“真是惶恐之至!”
“如果真能很有耐心地持续这场战争,那么或许那个名叫支仓六右卫门的人早就回到日本来了呢!”
听到家康突然提起支仓的名字,政宗慌忙将视线转向天花板上。
家康居然会在这个时候提及六右卫门的名字,实在令政宗忍不住大吃一惊。事实上,他紧张得两手的手心都冒汗了。
如果家康继续追问六右卫门身在何处,那么政宗就再也无法故作镇静了。
家康突然慢慢地拍了拍手:
“我有预感,自己不久以後就要和你们永别了。趁现在大家还在一起的时候,我们好好地喝一杯吧!然後,就请你赶快前去帮助浅野。”
七
这场战争是名副其实的包围战。
在中岛、野田、福岛、嶋野、今福、博劳渊、船场、天满、城南口等处的部队,陆续被东军以压倒性的攻势击败以後,西军不得电力不逐步舍弃市中的城堡,采取笼城战术。
战争发展到这个地步,早就在双方的预料之中。
在对大阪城的包围行动终止时,家康下令在各城门口前建筑半永久的阵地。
其中,伊达政宗的阵地正如其所愿,设于生玉口及松屋町口之间,并由政宗和其子秀宗共同守护。至于家康本身,则在其正後方的茶磨山建立大本营。位于伊达军队右方的,是太合时代丰家的忠臣藤堂高虎;再右方者,乃由家康之孙越前忠直(秀康之子)及德川方面的猛将井伊直孝共同镇守。
“真不愧是人人称道的老太爷,这种安排果然毫无疏漏之处。”
按照这种布置,则一旦菲利浦三世的舰队到达,而政宗也随之进入城内安排时,那么整个伊达军队及其子秀宗都会顺理成章地成为家康的人质。因此,这个安排真可以称得上是天衣无缝。
家康派遣使者来到政宗的阵地,是在十二月十六日。
使者是政宗所熟知的柳生又右卫门宗炬,而他也依然笑容可掬地对政宗说道:
“这次我可是殿下所正式任命的使者喔!”
“我知道!”
“大御所认为伊达是个非常狡猾的人,因此如果我不拿着五字旗(使者所用的旗号)前来的话,也许你会很生气地把我赶回去。”
“这、这是什么话嘛?”
“总之,我是正式带着五字旗的使者印信前来的,你认为如何呢?对了,你监定一下这个使者印吧!”
政宗初时显得有些慌乱,但很快地就又若无其事地笑了起来。
“老太爷真是喜欢吓唬人!好了,我已经监定过五字旗了,你有什么事就快说吧!”
“我认为我们应该以轻松的心情来进行这次谈话才对。事实上,大御所准备让你见识一下他的作战本领。”
“快别胡扯了。大御所现在已在我的正後方建立了大本营,我根本不可能随便乱动。”
宗矩笑而不答。
“大御所已经决定在今天启用新近购买的国崩大炮,这也正意味着,战争很可能就此达成和议,希望你能了解到这一点。”
“什么?今天就要使用刚从荷兰买回来的大炮?”
“是的!老实说,当初虽然是你建议大御所购买国崩大炮,但是他却怀疑你会不会建议他买了以後,又建议秀赖也买……”
“什、什么?建议秀赖大人他……”
说到这儿,政宗突然觉得打从心底冒起一股寒意,以致全身汗毛直竖。
“正是!关于这点,首先他必须彻底了解才行。”
“说我……建议秀赖……”
“是啊!这毕竟是一场战争,怎么可以粗心大意呢?……”
“住口,又右!大御所为什么派你来询问此事?他到底有什么打算?既然他敢向我提出如此愚蠢的询问,难道不怕我政宗对他丧失信心吗?”
这时宗矩又笑了起来。
“哈哈哈……你放心,大炮将会从藤堂及越前大人的阵地之间对外发射,而你只要陪着大御所一起安心视察就行了。不瞒你说,宗矩此行的目的,就是来邀你前去的。”
“又右卫门?你在说些什么?什么叫安心地视察?”
“这也就是说,如果对方亦购买了同类型的大炮,那么必然会立即朝我方反射过来。”
“一旦对方展开反击,则当大炮命中我方阵地时,陪着大御所视察的你当然也会立刻粉身碎骨……如果你并未建议秀赖大人购买国崩大炮,那么就可以安心前往,当作是观赏风景般地探个究竟。”
“那个老太爷!怎、怎么可以……”
政宗突然噤口不语。直到此刻,他才猛然察觉到,家康之所以要这么做,其实是想以观赏大炮发射为藉口,而把自己留在现场当作人质,以便了解对方是否也购买了具有同等威力的武器。
(的确,在战争期间,对任何小事都必须格外小心、谨慎才对……)
“这么说来,大御所是派你来邀我前去观赏喽?”
“是的,这是他对你的特殊恩宠。”
“或许是吧?不过,一发炮弹真能让常高院竖起讲和的旗帜吗?”
“是的!而且下只是常高院而已,甚至连织田有乐斋和大野治长,也会迫不及待地和我方联系。”
“你、你说什么?连有乐和修理也……”
“是的。我们已经自有乐处得到其子庄藏当作人质,因此有乐的家臣村田吉藏将会以庄藏有事为由,经常来到阵中,把城内的事情一五一十地告诉我们。”
“喔!”
“此外,大野治长也会透过其亲人治纯向我方说明,大阪方面既已注定要输掉这场战争,那么继续作战乃是愚不可及的行为。为了不成为受人耻笑的笨瓜,对方将会在国崩大炮射入城内之际,竖起白旗向我方请降。”
“喔?敌人已经有了这种想法吗?……”
“正是!因此,炮弹的发射乃是讲和的第一使节。为此,大御所特地邀请你前去观赏一番……”
这时政宗已经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
(这的确是很好的安排……)
藉着以大炮为使者,不但可以和有乐、治长私下商量,甚至连一向下听任何人建议的淀君之妹,也会成为使者秘密前来乞和……
如果在开战之前能够按照这个计划彻底实行,那么这群乌合之众的势力必然会大受影响。
“喔,是这样吗?我了解了、我完全了解了,又右!”政宗打从心底佩服家康的计策。
第五章 大阪冬之阵
一
“战争到底会在何时终止呢?”
缺乏这种考虑而迳自投入战局的人,往往容易沦为不知战争之徒。
由此更可以显示出,家康的计划的确称得上是尽善尽美。
(老太爷果然老谋深算,连一点小细节也不会疏忽……)
了解到这一点後,政宗果然依照宗矩所言,来到藤堂高虎及越前忠直的阵地之间,准备观看炮弹发射的情形。
十二月十六日这一天——
经过精挑细选的炮手笔直地站在大炮後方,前面并有石垣阶梯来缓冲炮弹发射後所产生的後座力,而炮口则对准城内。
队伍以备前岛为基准,共分为两个部分,每一部分各有五门青铜制成、口径为六寸的国崩大炮。
“发射!”
在松平忠直的号令之下,第一发炮弹发出了震耳欲聋的凄厉声响,笔直地越过内藤忠丰、长曾我部盛亲、木村重成及石川贞矩等敌人阵营的上方,飞向大阪城内。
当、当!
刹那之间响起了一声敌我双方都是初次体验到的巨大声响,接着则是一阵地动天摇。
第一发炮弹命中高耸于蓝天白云之间的天守阁,将其左方的梁柱打了个粉碎。
松平忠直不禁拍手叫好,随即准备发射第二发炮弹。
这次炮弹是以弧形的曲线发射出去,迅速地朝太阁引以为傲的千叠敷飞去……
当大地再次产生剧烈的摇动时,甚至连伊达政宗也不禁蒙住耳朶、趴在地上。
(这真是太棒了!)
一旦接连发射四、五十发炮弹,那么即使是素以坚固闻名的大阪,也会很快地变成一座废墟。
(如今,城内必然已经了无战意了……)
在这同时,政宗不禁想像着当菲利浦三世的舰队浩浩荡荡地侵入大阪湾时的情景。
这些军舰一旦打开炮门、开始作战,那么不论是丰家或德川部队,都会在瞬间化为尘土。届时,双方都必须高举双手表示投降,并且委任政宗从中斡旋才行。
事实上,当第三发炮弹再度命中天守阁的同时,城内的混乱也已经到达了极限。
在凄厉的爆炸声之後,只听到老弱妇孺的尖叫声、哭泣声在四面八方响起,而负责守备的杂兵,也发出惊惶的叫声,或是抱头鼠窜,或是趴在地上一动也不敢动。
当第五发炮弹击中天守阁的屋顶,并且在庭院内的石灯笼前打了一个大洞时,淀君终于再也忍受不住,发疯似地尖声召唤有乐和治长前来。
大炮一共发射了八发炮弹。
虽然如此,却已经使得大阪满目疮痍了。当炮声下再响起之後,只见城内四处浓烟密布、哀鸿遍野,而城郭不知何时也已冒出了熊熊烈火。
“发射、发射!不要有所顾虑,快把大阪轰个粉碎!”
年少的忠直内心之兴奋可想而知,但是藤堂高虎却很快地制止他。
“别忘了大御所的命令,这样就够了!目前我们所应该做的,是尽快堵住敌人的退路。”
这时政宗突然想到:
(老太爷居然连这方面也要精打细算……)
超出必要以外的破坏,将会使得修缮费用大为增加。而一向节俭的家康,当然不会做出如此愚蠢的事情来。
于是,背着五字旗的使者们马下停蹄地奔波于茶磨山的家康及秀忠的本阵之间。
(既然如此,我一定得要去看看城中的情形才行。)
主意既定,政宗立刻派人前往大野治长的阵中,与米村权右卫门取得联络。
其时,不只是权右卫门,甚至连大野治长也不认为伊达政宗是真正的敌人。由此可见,政宗施放烟幕弹的手法果然非常巧妙。
在大阪城内,淀君于织田有乐和大野治长的陪伴下,怒气冲冲地来到秀赖面前。
“将军!事实上……事实上,家康曾经派人私下和我方议和。”
秀赖端坐在千叠敷的一隅,神情傲然地看着母亲等人。
在舞台上由女演员所扮演的秀赖,一向是个具有优雅气质的年轻武者。但是在真实的生活裹,他不但是个昂藏六尺之躯的大丈夫,而且和外祖父浅井长政一样,是个肥胖的年轻人。
由于太过肥胖,以致他根本无法骑马,更不能亲临前线指挥战阵——这是曾经见过秀赖的外国使臣所留下的记录。
总之,即使是一向优哉游哉的秀赖,此时也不禁感到忧心忡仲。不过由于他的身躯太过庞大……因此让人觉得现在他似乎还非常镇定。
“敌人拥有如此威力强大的武器,我们还怎么跟他作战呢?立刻派出议和的使者,家康正在等着我们呢!”
在淀君颤抖着声音说完之後,秀赖却只是慢慢地摇了摇头。
“什么!你是说你不想议和吗?将军!”
“正是!”
秀赖那像女子般温柔、沉静的声音,和他那庞大的身躯恰好形成鲜明的对比。
“不瞒各位,秀赖这次之所以举兵,并不是志在必胜。”
“你、你说什么?你的意思是说,即使战败,你也不会觉得痛苦……?”
“是的。我愿意遵从已故太合的遗言,把这座城堡当作我的坟墓……只是如此而已。”
秀赖若无其事地说出这番话後,最感到愕然的下是淀君,而是陪同治长前来的米村权右卫门及小姓头木村重成。
(这个总大将既没有敌意,也没有憎恨……)
这种超越战争常识的想法,令他们感到汗毛直竖。
淀君杏眼圆睁,抓住了秀赖铠甲上的袖子。
“将军!你、你说什么……将军,你怎么可以装出若无其事的样子呢?……难道连敌人入城以後把你干刀万剐,你也不会感到怨恨吗?”
“我当然不会心怀怨恨。因为早在决战之前,我就已经知道这是一场毫无胜算的战争。事实上,我只希望自己能像太阁之子一般,骄傲地从容赴死……”
这番话使得有乐为之语塞。讽刺技巧所向无敌的织田有乐斋,在了解到总大将已经毫无战意之後……这个天大的讽剠,使得他顿时无言以对。因此,他只得慌忙地打断秀赖的话。
“我知道了!”
有乐大声叫道。
“将军只是试试大家有无战意罢了!赶快、叫真田来!不、立刻叫盛亲(长曾我部)、又兵卫(后藤)、宗也和毛利胜永来,现在重新举行御前评定、重新举行御前评定!”
这时木村重成也接口说道:
“正是如此!将军只是想要试试我们的战意,赶快派人前去通知他们来吧!”
米村权右卫门哑然站在治长身後,静静地看着这一切。
身为总参谋长的大野治长,却什么也没说。或许,治长早就知道秀赖本身根本不想作战吧?在郡主马的指示之下,信使们很快地赶往各处要塞通知镇守当地的大将。这时,大野治长默默地走到矮桌旁,然後在距离秀赖座席约五公尺处坐了下来,静静地等待着。
这时已经听不到大炮的声音了。而四处奔逃的侍女们,此时也纷纷聚集于大厅前的走廊下。
米村权右卫门的妻子是淀君的贴身侍女,而他本身则是治长的家老及心腹。不过,此刻他的内心非常清楚,这场战争已经结束了。坦白说,在这场战争裏,真正具有战意的,只有牢人们,而淀君和治长本身根本丝毫没有战意。
接到使者的信息之後,包括真田幸村在内的大将们很快地聚集于此。这是因为,当天守阁遭到炮轰时,几乎所有的大将都赶往那个方向去察看。
所谓的评定,其实就是决议。也就是诸将们共同商讨出一个结果,然後再把结果向秀赖提出报告。治长是理所当然的主席人选,而秀赖和淀君则坐在较远的位子上,默默地聆听众人的意见。
因此,所有评议会上的发言,他都一字不漏地听进耳中了。
(这简直就像是耍猴戏嘛!……)
权右卫门的内心突然产生一种可笑的感觉,然而甫从战场奔驰而来的诸将们,却个个意气昂扬。其时,身为大将者端坐在矮桌前,而旗本们则围坐在诸将身後。
“主母认为这次的战争毫无意义,而且家康方面也已经提出了议和的建议,因此今天特地请各位来商量一个结果。首先,我想听听真田大人的意见?”
治长说完开场白後,幸村率先开口问道:
“这么说来,和议是由德川方面首先提出的喽?”
“当然是大御所先提出的。”
“那么,幸村认为绝对不能答应议和。”
“理由何在?”
“东军远自他国来到此地,必然早已兵疲马困,再加上近日天气骤寒,必然也为这股寒气所苦。因此我认为,对方必然是因为寒冶及兵粮不足等因素而提出议和的请求。”
这时,坐在矮桌前的长曾我部盛亲突然颤抖着身躯说道:
“我们说什么也不能和德川家议和!对方的炮弹必然已经用磬,现在悄无声息就是最好的证据。所以,我们怎么可以在这个时候停战呢?”
“真是英勇!”
仙石宗也接口说道:
“这场战争是对已故太阁殿下的义理之战,不是为了有所得而发动的。如果是为了信守义理而战,那么我们一定可以获胜。由于大阪是座固若金汤的城堡,因此即使战争必须持续很长的时间,我相信我们终究会获得胜利的。基于这个理由,我坚决反对议和。”
在座诸将似乎都很相信这一点,因而第一回合的评定结果,以主战派占压倒性的多数。既然如此,治长也只好把结果告诉秀赖,由秀赖做最後的裁夺。
于是,治长自牢人大将之中选出後藤又兵卫,後然两人一起来到秀赖及淀君的面前。
就在这时,原本以为已经用磬的大炮弹,居然再度发射,并且击中了千叠台西北方的屋顶。
几乎就在同一时刻,注进连滚带爬地冲到了秀赖面前。
“注进!”
注进乃治长的家臣,因此他很快地转身来到治长面前。
“启禀大人,只今、萨摩、丰後、筑前、筑後、肥後等地的兵船,已经陆续抵达室津港(兵库县揖保郡)了。”
“什么?已经到达室津……一共有多少艘船?”
“据估计不下一千余艘。”
“一千余艘……”
治长喃喃自语地重复道,然後视线和淀君交会,两人之间出现了短暂的沈默。
截至目前为止,单是关东军的数目,就已经把大阪城包围得滴水不漏了。如今竟然在大炮的攻击之外,又加上九州大藩们的庞大船队赶来助阵。
“将军……”
治长故意压低声音,以免谈话的内容为评议席上的诸将们听到。
“关于评议的结果,想必将军早已听到了。微臣只有一句话:请将军切勿再拘泥于现状了。”
治长这番出人意表的谈话,使得随他前来的後藤又兵卫不禁瞠目结舌。
“我无意推翻大家的意见,但是这些新加入的诸将,个个都很好战,并非真的肯为将军和主母着想。”
这时,又兵卫基次突然用力一拍膝盖。
二
(这完全不合道理嘛……)
又兵卫这么想道。事实上,大家的确都是为了义理而战,然而治长却不肯将众人的心意据实向将军报告。
相反地,治长却故意挑选这个非常时期开始教育秀赖。
“修理大人,小声一点!当心被评定席上的大将们听见。”
于是治长又压低了声音。
“我所说的这一番话,相信後藤大人也能了解。有关新近加入的诸将们之意见,只能列为参考,绝对不能全盘采纳。事实上,他们之所以奸战,主要是害怕一旦议和之後,自己又会再次恢复牢人身分,甚至可能饿死路旁。换言之,他们主张作战的原因,是为了争取个人的权位,而不是真心为主君着想。因此,我希望你能在慎重考虑之後,再作决定。是吧?後藤大人。”
後藤又兵卫屏气凝神地望着治长。
此刻他的心情十分复杂,根本不知道自己究竟是该赞成,还是反对。
他悄悄地抬头往上看去,赫然发现坐在椅上的淀君眼中不停地闪烁着光芒。反之,秀赖那苍白、澄静的眼眸,却给人一种天真无邪的感觉……
又兵卫基次的喉结微微耸动。
(治长所言不假。)
要说出这一句话来,是非常困难的。但是,如果因为难开口而不说,那么就不能算是一个真正的勇者。
和真田幸村相比,後藤又兵卫基次是性质完全不同的现代人。
幸村认为,这个世界必须要有战争才行。由此可见,他和家康所持的论点,根本上就是互异的人生哲学。至于又兵卫,则是介于两者之间,为人正直、说话不会拐弯抹角的豪杰之士。
(如果能够避免,那么世间最好没有战争。)
又兵卫基次认为,这是所谓英雄豪杰之士的责任。
“将军……”
正欲张口说话之际,又兵卫突然觉得喉咙乾涩,说话的声音甚至比治长还要小。
“你知道吗?在这次的战役裏,以往那些曾受太阁恩顾的人,一个也不肯加入我方阵营。”
秀赖极其慎重地侧头细想了好一会儿,然後才慢慢地点了点头。
“不但没有人肯来助阵,而且连片桐和常真大人也逃走了。如今聚集在此的,事实上都是那些假义理之名而活动的牢人们……将军,对于这些牢人和德川家,我们又何必担负义理的责任呢?一方是你的岳父和祖父……另一方则只是普通的牢人……更何况城内的粮食、弹药毕竟有限。总之,这件事情一定要慎重考虑,否则整个大阪就会变成疑心暗鬼之城。”
治长的双眉不禁为之耸动。此时他很欣慰地想道:带又兵卫前来果然是个明智的决定。
正当他这么想时,又兵卫却突然把话锋一转。
“虽然大家都认为这是一场必败的战争,但是我却认为只要殿下肯实行一大秘策,就可以起死回生、扭转整个局势。”
“什么?起死回生……”
“是的!如果将军坚持不肯议和,那么首先必须废除大野修理的职务,改由真田幸村担任总指挥。”
大野治长“啊!”地惊呼一声,然後便笔直地瞪视着又兵卫。事实上,这是正直的後藤又兵卫之武士道表现,也可以说是他的报复。
“修理大人不配担任战争的总指挥,而应由真田大人统筹执行。如果能把有关战争的一切事务委任真田大人去做,那么在和家康竞争之际,至少你能表现得像个太阁之子:如此一来,即使我们失败了,你的表现仍能获得世人的认可。对于这点,不知殿下以为如何?”
这时,淀君突然像发疯似地站了起来。
“绝不!不、不能这么做……我决定了!我决定和议!修理,立刻派人去请常高院来。我要让常高院在大藏卿局的陪同下,到家康的本阵去。这是我和将军经过仔细商量以後的决定,任何人都不许违抗!”
治长再次瞪大了双眼:
“将军,这……这样好吗?”
秀赖将视线转向遥远的虚空。
“现在正是面临生死存亡的时刻,我不愿做个不孝的儿子。好,就照母亲所说的去做吧……”
议和的事就这么决定了。
如果说牢人大名们的主战论是正确的,那么治长、又兵卫及淀君、秀赖等人的决定,也都没有错。
有了正直的人聚集在此,他们当然无法继续战争这种充满罪恶的行为。只是这么一来,他们当然也不可能获胜了。因为所谓的战争,必须是比耐性、比尔虞我诈、比智囊的大冒险,是力与力的搏斗……
三
伊达政宗被家康召至面前,是在十二月二十五日。
自从于十六日展开炮轰行动之後,九日後双方即开始进行议和。由于一切都按照原先的计划顺利进行,因此政宗感到非常满意。
在这次的议和行动裏,秀赖一反其以往懦弱的表现,不但直到最後仍然不赞成议和,甚至可以说是激烈地反对。听完大野治长的敍述之後,政宗对于秀赖性格的突然转变感到非常惊讶,同时隐约有种异常的感觉。
因为,秀赖不但连死都不怕,而且丝毫没有想要出人头地的愿望及爱人的欲望。例如,虽然这时他和侧室伊势局已经生下一子,取名为国松:但是对于这个可爱的孩子,他却从来没有表现过一丝一毫的关心。
这和为了提升自己的地位,不惜采取任何手段,而且表现出急欲抓住人心的强烈意欲、非要达到君临天下目标的丰太阁之性格,简直有如云泥之别。
或许是因为他自出生以後,即为幸福层层包围,以致产生了所谓幸福冷感症这种前所未有的症状吧?也许,现在他所关心的,是世人所谓“不幸”这种使人类走投无路的极限状态吧?
(果真如此,那么他会怎么做呢?)
当然,此时唯一能够引起他兴趣的,就是在他心中的“自我表现”。
身为母亲的淀君,一向把“他”放在客观的地位上,全然无视于他的存在,是一个自我主张极强的人。换言之,淀君的人生根本无法容纳他人,一切的事务,都必须遵照她的意思去做。
身为人子的秀赖,当然不愿和母亲发生冲突,因此只能站在一旁,顺着母亲的心意去做,进而成为一个超时代的超人……这是政宗的想法。
要和这样的集团议和,当然必须有家康介入,才能够顺利进行。
十二月十八日,家康命本多正纯偕其侧室阿茶(与忠辉的生母茶阿为不同的两个人)来到了京极忠高的阵营,和来自大阪城内的常高院于城中展开议和的交涉。
如果不这么做的话,恐怕议和的时间将会延宕数周之久。如此一来,双方都会增加更多的死伤人数。
其时,常高院已在淀君身边的老女大藏卿的陪伴下,来到了京极忠高的阵营裹。
“主母希望贵方能够保证不伤害右府(秀赖)的性命,然後才来讨论有关议和的问题。”
阿茶爽快地答应了对方的要求,于是双方很快地进入议和主题。
“大御所曾把德川家的内情,一五一十地告诉了我。他说:已故太阁把秀赖托付给我,而秀忠则是右府的岳父……因此我一向把右府当自己的孩子看待,然而右府却一味地敌视我。这是由于奸佞之臣从旁煽惑,以致右府的思想发生偏差;虽然我努力想要保全秀赖,但是秀忠却坚持要攻下这座城池。如今,你们已经亲眼目睹我方武器及兵力之庞大,不妨把这些情形一一转告淀君……此外,如果各位感兴趣的话,我可以让你们一睹国崩大炮的威容後再回去。”
阿茶转述完家康的话後,接着又说道:
“秀赖大人的封地可以维持原状:不过,如果他想移居他国的话,那么大御所将另外封给他一个大国,但必须交出人质来。另外,目前在大阪城内的客将们之去留问题,亦完全由秀赖大人自己决定。”
事实上,此时问题的症结在于总壕是否填埋。而首先提出这个问题的,就是本多正纯。
不可否认的,当阿茶提到“封地可以维持原状……”等语时,对正纯的内心的确产生了无比的冲击。
如果就这么让秀赖离开大阪城,那么此次出兵就毫无意义了。
正纯当然知道,大阪本身其实是导致这次大乱的主要原因。
“我认为大御所并不憎恨秀赖大人。事实上,大御所乃是名扬四方的英雄人物,因此当然不会无故挥动大军,以致生灵涂炭,百姓们个个苦不堪言。不瞒各位,他之所以挥动大军,目的就是为了确立一个名分。也就是说,为了让这次出阵留下纪念,希望贵主答应让我们掩埋城外郭的外壕,藉此表明国内将从此远离战争……作为建立太平之世的保证。”
正纯所说的这一番话,正意味着秀赖无论如何都不会离开大阪城。而当正纯这么说道时,常高院也已经了解到,大阪方面一定要立刻停止这场战争才行。
另一方面,如果任由事情如此发展下去的话,那么对政宗将会造成极为不利的影响,甚至迫使他不得不改变原先的计划。
根据来自城内的浩息,当听到有关议和的决定之後,列席的真田幸村依旧主张全力作战。
当然,这件事情很快地就传进了政宗的耳中。
“紧接着下来的,是我们必须乖乖地接受议和,乖乖地接受……”
幸村悻悻然说道。
“家康毕竟不是好战之徒,因此今晚他和将军秀忠一定会解下战袍,安安稳稳地大睡一觉,这样不是很好吗?”
“什么?很好……?”
“我们可以发动夜袭啊!一旦全军都知道胜负已定,那么防守方面必然会大为松懈:如此一来,我们正好可以乘机袭击家康和秀忠的阵营。在双方都已精疲力竭之际,安睡的一方会招致失败乃是理所当然的事情。而以目前的情形来看,除了偷袭以外,我们没有其他可以获胜的方法。”
听到这番话後,连政宗也不禁毛骨悚然。
事实上,当天夜裏就连政宗也是卸除全副武装,毫无警戒之心地进入酣睡状态。
(嗯,幸村这家伙确实十分了解战争的秘诀……)
所幸幸村并没有真的发动夜袭,而和议也确实地进行着。这是因为,淀君强烈反对幸村的建议,而秀赖则在不愿违逆母亲的心态之下,无异议地通过了议和的决定。
十二月二十五日当天,在家康盖上血印後交给大阪的誓书中,总共列举了以下几条项目。
一、对于此次为了卫城而入城之牢人们,将不施予任何处罚。
二、秀赖之一切作为,均可如往常一般。
三、其母淀君可以不到江户。
四、如秀赖愿意让出大阪,则可以自行选择前往任何一国。
五,对秀赖之承诺,家康绝不食言。
家康在誓书上盖好血印,然後命人送往大阪,是在二十一日。其时,木村重成以血印之色彩过于稀薄为由,要求家康重新再盖,结果家康非但不以为忤,反而还当众褒奖了一番,令人感到非常惊讶。但是对政宗而言,这只不过是哄骗小孩的佳话而已,根本不是出自家康的本心。
当此之际,唯有使战争真的结束,才是最重要的问题。
万一世界和平已经有望之际,菲利浦三世的舰队却在此时到来:
“在伊达政宗的请求下,西班牙海军特地赶来救援。”
一旦支仓六右卫门果真带着大炮攻进了大阪湾,那该如何是好呢?
当一千多艘于二十二日抵达室津的船只奉命归国之後,织田有乐及大野治长随即将衣服献给家康。此外,有乐之子尚长及治长之子治德,也分别呈献衣物给家康作为贺礼。至于淀君,则送给家康一套亲手缝制的寝具:其余bbr>..的七队长,也分别于二十四日向家康呈献大刀、折纸。翌日,也就是二十五日当天,当伊达政宗被召至家康面前时,其心情却显得格外平静。
四
在接获家康召见的命令以後,政宗立刻前往距离其阵营很近的藤堂高虎之阵屋去拜访对方。
“藤堂,方才大御所派人来召我前去,不如你陪我一起去吧!如果你答应的话,我们现在就立刻骑马出发。在前往茶磨山的途中,我们可以利用在马上的时间,好好地谈一谈。”
高虎当即表示首肯,于是两人很快地上马出发,在没有家臣打扰的情况下开始交谈。
“高虎,大家都知道你是太阁生前的宠臣。对于此次这么快就展开议和,你会不会觉得不妥呢?”
“不会啊!咦,你为什么问我这个问题呢?”
“坦白说,我认为眼前所呈现的和平,只是丰臣方面所制造出来的假象。”
“我也有同感。大阪方面以为他们成功地骗过了大御所,甚至认为只要等到大御所一死,整个局势就会完全改观。届时,他们就可以再度发动战争……”
“正是如此!更何况,从秀赖把新雇的牢人大名留在原地一事,就可证明他根本没有道歉之意。”
“这真是令人左右为难哪!老实说,你和我同样都是曾受过大合恩顾的人,但是如今却为大御所而战……这是为什么呢?”
“是否左右为难,那就全凭各人想像了……”
政宗一边策马前进,一边.99lib?继续说道:
“唯有为了天下而结为同志,下为权力所惑,才能确立大义名份。正因为我有这种想法,所以愿意追随大御所……难道你不是这么想的吗?”
“我当然也这么认为,不过接下来的事情却很难处理。总之,我觉得还是一鼓作气击溃大阪较好。”
“关于这件事情,并不是光用嘴巴说说就行的,而是应该找些意见相合的大名,共同向大御所表达意见。换言之,我们必须先招募一些同志。”
藤堂高虎笑着表示赞同。在外家大名之中,他和政宗是属于较年长的一辈,同时也因为是家康的友人而颇受敬重。因此二局虎相信只要他们两人登高一呼,一定会有很多大名表示附议。
“很好,先发制人才能获得胜利。那么,我们就先到井伊直孝的阵地去吧!”
“好,由我来说服直孝。”
于是两人陆续前往井伊直孝、蜂须贺至镇、松平忠直及前田利常等人的阵营,徵询他们的意见。
由伊达政宗这么擅长辩论的人来当说客,当然没有人会表示反对。由此可见,对于掌握人情机微的技巧,政宗并不亚于家康。
“正是如此!明明可以一刀杀死的蛇,怎么可以平白放它回去呢?大御所人老了,性情难免变得比较优柔寡断。总之,我完全赞同两位的提议。”
井伊直孝二话不说地表示赞成,因此当来到蜂须贺的阵屋时,说客就增加了三个人:而到达松平忠直的阵屋时,则又增加了四个人了。此外,前田利常、松平忠明、池田忠雄、本多忠政、石川忠昭、水野胜成、永井直清等人,也都表示赞成,因此当出现在家康面前时,一共有十二个人。
“哦!今天我原本准备和伊达大人喝庆功酒,然後就出发返回二条城,怎么一下子来了这么多人呢?你们该不会是碰巧在我的阵屋前相遇吧?”
家康很高兴地迎接众人,然後对政宗说道:
“大阪方面的事情已经告一段落,所以我很快就要出藏书网发到二条城,然後再返回骏府。对于你的表现,我要送给你一份比感谢状更好的礼物作为奖赏。其实也没什么,我只是打算赐给你的庶嫡子伊达秀宗伊予宇和岛那块将近十万石的领地,相信你该不会有任何异议吧?”
他迫不及待地把这个消息告诉政宗。
政宗的脸色刹时起了微妙的变化。究竟是怎样的十万石呢?……他虽然很想问,但是最後还是把话硬生生地吞了回去。
“呃、这个……真是非常感谢您的厚爱。”
政宗态度恭谨地施上一礼,但是心中却暗自想道:
(这个老太爷总是喜欢骗人!)
他努力压抑不断升起的反感,若有所思地看着其余的十二位大名。
“关于秀宗的事情,我非常感谢。不过,政宗今日到此,主要是代表这十二位大名来向你请愿。”
“什么?伊达代表大家来向我请愿?”
“是的。除了这十二个人以外,其他还有很多人也都表示赞成:至于正确的人数,我也不太清楚。不瞒你说,我等对于此次的和议极为反对。”
“什么?你们反对议和?”
“正是如此!我等一致认为,今日的议和,必将成为日後的祸根。更何况,秀赖本身对于议和一点也不感到高兴。或许他认为大御所年事已高,下久以後就会寿终正寝,届时他就可以再次兴兵作乱了,因此我和其余的十二位大名认为,这次和议是错误的决定。”
“等等、等等!”
家康完全了解政宗的来意之後,很快地先发制人。
“这么说来,各位是要我打破和太合的约定,不顾一切地去讨伐秀赖喽?问题是,这么做是不对的。假定你们的四周有强敌环伺,那么相信各位必然下愿意听到这样的建议。事实上,太阁已经不在人世了。如果他仍健在的话,那么也许我们可以先和他讨论一番,然後再变更计划:但是,和死者竞争是不信、不义的行为啊!所以我绝对不能这么做。”
这番慷慨激昂的说辞,更加深了政宗内心的反感。
(这只老狐狸到底知不知道自己在想些什么?)
“像你伊达这样的人,怎么会如此草率地做出这种轻举妄动的事呢?你们之所以群聚而来,是想要利用庞大的声势来改变我的想法。哼,真是一群呆子!诚然,天下的确有因为下义而荣显的例子……相信高虎也听说过这类的事情才对。例如:信长最後为光秀所杀,而光秀背叛信长的原因,主要是由于後者总是随着自己的意志行事,而且是个喜欢杀伐的人。换言之,信长被杀的原因,在于他无法站在义理的基准点上行事,因此连神佛都舍弃了他。再以信玄为例,他之所以会落得猝死的下场,就是因为曾经有过将亲生父亲赶出甲斐的不义之举。而太阁临死之前所以会受到那么多的折磨,就是由于他的内心一直存有灭绝信长子孙的不逊念头……石田三成之所以失败,在于他利用幼主秀赖,最後又弃之不顾。现在你们知道了吧?……神佛能够洞悉人类内心的想法,并且据其善、恶而加以惩罚。现在我要灭亡丰家固然下费吹灰之力,但是如果我这么做了,就会违背神佛的旨意。同时,我和太阁之间的约定,也会因而变成谎言。一旦我听从各位的建议,那么纵使我赢得了这场战争,也战胜不了神佛。所以,请各位不要再对我提出这种建议了。相反地,我希望各位能尽力帮助秀赖大人。如果日後秀赖忘却这番恩义而做出不义之举,那就是他自取灭亡,届时再也怪不得任何人,因为他缺乏感谢之心,所以无法蒙受神佛的眷顾。所谓神佛之心,乃是天地之间的真理。在这个真理的对照之下,更加显示出各位所选择的道路是那么地浅薄、狭隘:如果各位再不及时醒悟的话,最後必将招致不幸。”
他像一名热心的传教士般地滔滔不绝。
“知道了吗?伊达……现在我把宇和岛的十万石封给秀宗,但是如果你还不分家的话,则伊达家必将面临重大的危机。因为,秀宗的才干很可能会打破令嫡子的命运。事实上,人世间所谓的幸福之道,就是由此决定的。而心性尚未成熟的人,当然无法了解这一点。如果说家康有强过各位的地方,那就是我能事先了解到这一点。假如各位已经了解,那么就赶快回去说服大家,切勿再提出反对的意见了。”
原本充满自信的政宗,这时也不禁为之语塞。
不过,导致他不得不按捺住自己想法的原因,是由于同行的大名们,已在不知不觉中为家康所说服了。
(他的确很有说服力……)
想到这儿,政宗愤怒地发现,自己这么做的结果,只是显示出自己才干的渺小……这时,政宗的脑海裹突然灵光一现。
“真是惭愧!我等的请求确实太不成熟……还请大御所原谅。”
政宗表面上显得十分诚恳,但是内心深处却燃烧着火一般的愤怒。
五
家康封给秀宗的十万石,是在二十八日写下证明文件,并且由来自宫中的叙任直接由二条城发出。
如果没有这次分封,则身为庶长子的秀宗,的确很可能会怨恨嫡子忠宗一生下来就拥有五十余万石的大名领土,甚至因而导致伊达家发生内哄。由于秀宗确实颇具才干,因此家康认为现在正是以这次出阵有功为由、让他独立的适当时期。
此外,家康还命其生母猫夫人也随着秀宗一起到宇和岛去。猫夫人的妒性之强,远近皆知,但一旦到了四国以後,就无法再在仙台兴风作浪了。如此一来,政宗也就能够安心地再纳其他年轻的妻妾了。对政宗而言,这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这只老狐狸一定认为,这么做会令我政宗感到非常高兴……)
政宗的想法非常奇怪。他觉得自己被家康所卖弄的技巧欺骗了……不过,生性狡猾的政宗却又突然心生一计。于是,他故意留在最後,陪伴在即将出发前往二条城的家康身边。
“大御所,我有话要告诉你,但是不能让其他人听到。”
当家康来到玄关口等小厮为他穿上鞋子时,政宗突然附耳说道。
家康不禁大吃一惊。
“我还有一事要向你禀报。”
于是家康以“拿些麦茶来”为由,故意支开小厮。
“我到达二条城的时间已经比预定迟了许多,有什么话你就快说吧!”
于是政宗小声说道:
“是这样的,大御所。既然不久以後你就要从二条城返回骏府,那么我就留在大阪好了。”
“哦,为什么?”
“我想填平大阪城的战壕,使它成为一座裸城:如此一来,他们就不敢再轻举妄动了。”
“嗯!”
“也许我的想法和您稍有出入,但是我曾经私下和本多上野介谈过,两人一致认为藏书网,除了小大名以外,十万石以上的大名必须提供五百人、二十万石以上者提供一千人、三十万石以上者提供三干人,让这些人共同负担赋役工作,务必使大阪成为一座裸城。一旦成为裸城之後,则不论是秀赖或太阁再世,任何人都不敢再有谋叛之心。反之,如果不这么做,则市民们必将无法安心地在此生活,因为他们不知道街道何时又会再度被人纵火焚烧……在怀着恐惧的情况下,他们当然不能全心工作。然而,当初太阁建造这座城池的原因,就是为了让百姓们能够在此安居乐业,过着太平的日子。”
“……”
“但是目前的情势却和太合所愿完全相反。住在城裏的百姓,随时都在担心不知何时又会发生谋叛的情形,以致无法安心工作。因此,如果这是一座不能予人谋叛之机的城堡,那么就能完全符合太合的愿望……成为裸城乃是庶民共同的心愿,希望大御所能够答应。”
说完之後,政宗不待家康回答,就很快地站起来大声说道:
“大御所要出发了!”
他高声叫道。
家康还想说些什么,但是政宗却已经退到彼此不能小声谈话的位置去了。
其他的人很快地来到家康的身边。
“嗯!”
家康低吟一声,然後很快地进入轿中。
六
家康于当日进入了二条城,并随即决定了有关填平外壕沟的工役分摊事宜。
由其所公布的内容,可见这是经过深思熟虑以後所做的决定。有关命令的内容,大致如下:
三万石以上、五万石以下者,每家出三十人。
五万石以上、七万石以下者,每家出五十人。
七万石以上、十万石以下者,每家百人。
十万石以上、十五万石以下者,每家二百人。
十五万石以上、二十万石以下者,每家四百人。
二十万石以上、二十五万石以下者,每家八百人。
二十五万石以上、三十万石以下者,每家一千五百人。
三十万石以上、五十万石以下者,每家两千人。
五十万石以上、百万石以下者,每家三千人。
藉着这些赋役,不但可以进行战後处理,同时这也是所有大名所能认可的人数。将人数比例分派妥当之後,家康于正月三日匆匆朝骏府出发。
不可否认的,家康和政宗的想法确实有些微的差距。
家康认为,只要填平战壕,就不会再有战争。即使再有战争,由于大阪方面已经不能再采笼城策略。因此只需藉由秀忠之手,就可以有效地加以镇压。
但是政宗却不这么认为。事实上,他的用意不在于能否击溃丰家,而是万一秀赖就此收兵的话,则将对政宗造成很大的困扰。因之,唯有藉着庞大的人数一起掩埋壕沟的作法,对秀赖及大阪方面的感情形成强烈的冲击。
“怎么会有这种事!这是违背约定的。”
如此一来,和议就会自动失效。
因为,在双方签定的和议书中,并未记载有关掩埋外壕的事情。家康并不把这件事情看得很严重,而大阪方面也认为只是掩盖外壕而已,因此仅以口头约定方式达成协议。
原先德川方面包括本多正纯、井伊直孝及松平忠直等人,对于此事均极表不满,是故政宗的建议一经提出,三人立刻表示赞同。于是结果就变成:
“大御所所指的,不单是外壕而已,而是指全部的壕沟。”
由于这是政宗的计划,因此一待家康离开茶磨山以後,他就立刻展开掩埋战壕的工作。
政宗的作法使得大野治长备感吃惊。
二十八日得知消息以後,他很快地派遣使者和奉行前往工事现场诘问政宗。但是,当时在现场之伊达家的奉行,却丝毫不加理会。
“这是大御所的命令。大御所临走之前,特地命我们填平战壕。既是战壕,当然就不分内外,所以你们还是赶快走吧!赶快走吧!”
治长的使者只好转往本多正纯处。
正纯侧头细想了好一会儿,然後说道:
“这些人或许是听错命令也未可知。不过你放心,我会立刻下令他们停止行动的。”
总之,由于正纯的居中协调,填埋战壕的行动终于暂停下来。
但是一等正纯离去以後,填壕行动便又很快地再度展开。淀君得知此一消息之後,自然怒不可遏,于是立刻派遣侍女阿玉局来到正纯处,然而正纯却称病下出,并且命人告知侍女阿玉局他不在现场附近。
这或许是因为他已经知道事情的真相,所以临时改变态度,故意称病不出吧?
然而,阿玉却是一个相当执着的人。既然正纯称病避不见面,于是她转而来到人在工事现场的成濑正成(尾张的托孤家老)及安藤直次(纪州的托孤家老)之面前。
结果两人不但不理会她的诘问,其中安藤直次甚至还无礼地打量着年仅二十二岁的阿玉那年轻、姣好的脸庞,然後赞叹道:
“哇!世上居然有这等绝色美女。我想所谓的绝色美女,应该就是指像你这样的娉婷女子吧……怎么样?姑娘可愿委身于我?”
在光天化日之下遭到这名两鬓霜白、满脸皱纹的四十岁男人的调侃,阿玉内心的气愤可想而知。
“什么?日本第一美女?”
“到底是怎样的一个女人啊?”
虽然此行的目的是来交涉,但是如今她却陷身于一群满身泥泞的粗野工匠之中,被他们品头论足。
“嗯,的确是个美人!”
“不、不只如此!你看她的腰那么细,真叫人忍不住要去握一下。”
“嗯,还有哪个地方的女子有如此细腰的?”
“只有森林中的狐狸吧?”
“什么?狐狸……让我仔细瞧瞧,这位姑娘的背後是不是有条尾巴?”
在这种时候,即使是豪气干云的女性,除了落荒而逃之外,根本无计可施。
淀君接到阿玉的报告後,当即决定派遣治长陪同曾经亲往工事现场的阿玉前往京都,当面质问本多正信。
结果,正信居然装出比儿子还要吃惊的表情说道:
“哦,正纯怎么会如此愚昧呢?我想,他可能是听错命令了吧?总之,这件事情必须等到大御所返回骏府以後,才能查个水落石出。不过请两位放心,我一定会把这件事情向大御所报告的。”
在这期间,掩埋战壕的工事仍然持续进行。到了正月十八日,青山重政已经把战壕全部填平,并且向冈崎报告工事已告一段落。而秀忠心满意足地自大阪回到伏见,则是在正月十九日。此时所有的人都认为,三日就从京都出发的家康早已知道这个计划……他们会这么想,也是理所当然的事情。
事实上,家康认为填壕只需针对外壕就已足够了。但是面对认为自己的作法太过宽容的伊达和藤堂等人,家康知道他们一心想要藉此出一口气,因此他也只好采取默许的态度,暗中在旁观察而已。
所以,当他听到竣工的消息以後,只好反过头来安慰丰家的使臣:
“想不到正纯居然会做出如此愚蠢的事情来!不过,如果现在要把已经填平的壕沟再挖出来,则恐怕要花上不只十倍的人力呢!反正双方都已保证不再发动战争了,又何必非要有壕沟不可呢?还是让这些工役早日回乡吧!对于他们的不当行为,我深表歉意。”
虽然家康很诚恳地表示歉意,但是他的道歉却使得大阪方面更加生气。当然,这一切都在政宗的意料之中。
不过,他的计算果真丝毫无误吗?
已然成为裸城的大阪,首先必须重建天守阁及城郭。尽管大阪方面已经了无战斗意志,但是为了顾全秀赖的颜面,他们还是必须把城建得非常气派、豪华。在建造城郭的期间,人与人之间最微妙的互信感再度面临考验:而彼此间的信任与否,则是导致政治分歧的重要关键。
七
政宗由大阪出发前往京都,是在庆长二十年(元和元年)的正月二十三日。
其时,大阪已经成为一座只剩下本丸的居城。
在居城的内部,包括牢人大名、治长及有乐的旧臣、淀君及其身边的老女在内,都对家康的作法颇表不满,并且逐渐产生了不信任感。
政宗抵达京都以後,立刻和所司代板仓胜重会面。
“我想先听听你的意见,然後再展开行动。”
政宗对胜重说。
所司代的住宅位于二条城外。当时,除了胜重以外,还有武田家的牢人及有军师之称的小幡景宪等人蒙面陪在一旁。
“哦,你想听我的意见?”
“是的。首先我想知道,大阪的事情是否已经处理完毕?如?99lib.果已经处理好了,那么我打算尽快返乡。否则我就必须先返回仙台待命,然後再率兵出征:只是这么一来,实在是太过麻烦了。所以我想带兵前往江户,一旦中途接到命令,不就可以立刻折返,展开行动了吗?”
生性谨慎的胜重慢慢地看了政宗和小幡景宪一眼,然後开口说道:
“不瞒你说,这位乃是武田家的军师小幡大人。对了,小幡大人,你的看法如何呢?”
这无疑是一种推卸责任的作法。由此看来,板仓的才智虽然比不上政宗,但是却也不亚于本多父子,堪称是一位手腕灵活的政治家。
小幡景宪“叭”地一声打开白扇,状极慎重地侧头沉思着。
他认为,既然板仓如此看重自己的才能,那么他当然下能自贬身价。
“这件事嘛……对于伊达大人,我能坦白说出心裹的话吗?”
胜重含糊地点点头,态度显得非常暧昧。
“伊达大人毕竟是天下的名士。”
他低声说道。
“那么我就打开天窗说亮话吧!事实上,板仓大人接到了秀赖的请托,要求他代为募集牢人,并且设法把他们送进大阪城。”
“原来如此!这么说来,天下还会再度发生骚动喽?”
“不,我们并不想引起骚动,否则事情将会一发不可收拾……这是本多大人父子和板仓大人的意思。”
胜重佯装不知地看着火盆裏的灰烬。
“哦!这么说来,大御所的意见和板仓大人的意见不同喽?”
“不只和板仓大人不同,甚至和将军家的意见也不同。”
“原来如此!”
“不久之後我就要奉命前往大阪考察了。但是据我所知,如今那座城池已经被破坏无遗了。”
“哦?你打算以间谍的身份,进入那座已被毁坏殆尽的大阪城吗?”
“是啊!而且行动要快。”
说到这儿,军师先生不自觉地抬头挺胸。
“我完全能够体会大御所的本意,也很赞同板仓大人的深谋远虑,因此为了拯救丰家,我一定要潜进大阪。”
“原来如此!你要拯救丰家……”
“是的!如今,秀赖大人已经没有解散群聚城内的牢人们之力量了,只能任由他们胡作非为。但由最近的情形看来,这些牢人们似乎有意在裸城之中,继续进行笼城之战,因此我必须适时伸出援手才行。我认为,对于这些毫无道理可言的牢人大名,可以假给他们一些房子作为庇护之所,好让他们自动离开大阪……就军事谋略而言,这还不失为一个好方法吧?”
政宗不经意地笑了出来,然後掩饰似地点点头。
“原来你是要挺身而出啊?我了解了。”
“正是!目前解救丰家的方法只有一个,那就是将这些新雇的牢人大名和秀赖大人隔开。除此以外,任何方法也救不了秀赖大人。”
“的确如此!”
“因此,最好让秀赖大人离开大阪,移往大和的郡山城。如此一来,牢人大名们当然不可能追到郡山城去。届时,只要利用已故太合所遗留下来的财产当作遣散费,平均分给这些牢人大名,我相信他们一定会很乐意散去的,这样下就可以解救秀赖大人了吗?”
说到这儿,军师突然想起自己只顾着发表个人卓越的见解,却忘了回答政宗的问题。
“喔,这是我和板仓大人之间的想法。至于伊达大人想要率领军队,慢慢地朝江户推进的问题,万一……我是说万一,万一织田有乐斋离开大阪到骏府那儿去……那么你就可以立刻带兵回到京城来。”
“有乐大人……”
“是的。有乐大人一定会说,主母一直认为大阪城终究会被击溃,并且对此想法感到非常不安。这么一来,必将再度引发战争……由于这是一场必败的战争,因此他们愿意自动让出大阪,以换取和平。他们一定会这么做的,是吧?板仓大人。”
板仓胜重再度投以暧昧的一眼。
(这样也好!)
政宗暗想。
既然在冬之阵裏无法获胜,那么秀赖想在居城之际进行守城战,更是绝无获胜的可能。因为,他的力量实在太过薄弱了。不过,如果双方再度对阵,则京都、大阪之间必定又会降下腥风血雨……为了预防此一情形,的确需要有人挺身而出。
(现在支仓六右卫门是不是已经见过菲利浦三世和罗马教宗了呢?)
如果他们已经见过面,那么西班牙海军现在应该正乘风破浪、朝日本出发……而国内又发生这种事情,那真是再好不过的了。
聚集在大阪城内的牢人大名,当然不可能听从淀君和秀赖的命令,乖乖地解散。换言之,那些蠢蠢欲动的牢人们和无处可逃的天主教徒,必然会聚集在大阪城裏。
对牢人和信徒们而言,除了大阪城以外,他们已经无处可逃了。因此,对西班牙海军的到来,他们一定会像见到救世主下凡般地予以欢迎。
事实上,我对天主教徒也有很深的情谊……,如果政宗这么说,则必能拓展出另一个无限的舞台。
“嗯,我完全了解了。假如你有这个打算,那么我自当全力与你配合,自京都率兵前来。那么,有关京都、大阪的事情,就拜托你了。”
後来当政宗于三月六日自京都前往伏见时,京城裏的樱花都已经结满花蕊了。
当然,政宗走了以後,仍然留下了致密的情报网。事实上,所有隐居起来的天主教徒及传教士,全都听从政宗的指挥而行动,可说是政宗最得力的秘密侦探。
八
(要把军队带到哪儿去呢?……)
政宗优哉游哉地带着士兵,一边赏花、一边沿着东海道而下。
在这期间,家康和秀忠之间的往来变得更加频繁。
事实证明小幡景宪所言下虚,孤立的大阪城内聚集了越来越多的牢人,如今甚至还是毫不掩饰地公开招募。
如此一来,秀忠愈发觉得非要击溃大阪城不行。在这种情况下,一心想要援救秀赖的家康,当然不能袖手旁观。
总之,对秀赖而言,让这些挥之不去的牢人们入城,无疑是自取灭亡。
织田有乐离开大阪来到骏府会见家康,是在二、三月之交。换言之,在政宗离开京都的同时,有乐表面上是接受淀君的请托,而自大阪来到骏府与家康交涉,但实际上却是想要放弃大阪城。
他对家康说:
“请把秀赖移到郡山吧!”
他向家康提出这样的请求。
“如果不把他移出大阪,恐怕永远也断绝不了他和牢人之间的牵连。届时,秀赖必然会和他们一起走向灭亡。”
自大阪撤退是淀君最不乐意见到的结果;但是除此以外,再也没有可以延续丰家命脉的方法了。
“世间有所谓的恶灵存在。这些恶灵会蒙蔽人心,使人沉溺于充满罪孽的战争……运用所谓的军事战略,导致了无数的憾恨。如今,大阪城正是恶灵聚集的巢穴。”
有乐说道。
欺骗了许多武将的丰太阁之罪业,成为恶灵而围绕在大阪城内。在恶灵之中成长的秀赖,唯有每天作六万遍日课念佛的家康才能救得了他。面对这种情形,即使是素有天下第一讽刺大王的织田有乐斋,此时也不禁泪眼婆娑地向家康提出这个请求。
当然,家康二话不说就答应把秀赖移往郡山了。
但是,如此却反而使彼此间的不信任感及疑惑不断地加深……对于大阪城怀有相当深厚感情的淀君,认为家康的这种作法,只是提早露出他的狐狸尾巴罢了。
至于将军秀忠,则很快地召集在府诸藩聚集在江户城,并且于三月十四日发布命令,禁止商人把米粮卖给大阪城。
此外,江户和骏府也传出了再度出兵的传闻兰二月二十九日,秀忠的使者井上正就来到骏府,与家康单独进行长时间的密谈。
或许,此时他们已经决定再次征伐大阪了吧?
其时,家康并决定让名古屋的德川义直迎娶浅野幸长之女为妻。
为了商讨有关婚礼事宜,德川方面势必会派人前往名古屋城。于是,淀君乃派遣常高院带着大藏卿局及正荣尼,先行赶往名古屋城。
“让她们先到名古屋去,在那儿等我吧!关东女子对于婚事,总是比较害羞,因此我希望你们前去帮忙。”
家康吩咐使者们先行出发,而自己则于四月四日从骏府出发,前往名古屋去。
其时,京都的流言已经濒临爆发边缘。根据传言指出,大阪的军队已以雪崩之势攻向京都,准备放火烧城。对于这项传闻感到惶恐的百姓,纷纷逃往鞍马及爱宕等山,以备在万一之时,将贵重财物寄放在御所及公卿住宅内,因而引起了一场大混乱。关于这个浩息,家康是由板仓胜重之子重昌的手中接获报告。
如此一来,家康再也不能袖手旁观了。
“这样吧!近日内我会从名古屋上京,至于本多忠政,则立刻率兵进京,担任京都的守备工作。另外,江户的将士们也应作好随时追随将军上京的准备。”
家康很快地下达命令。
依目前的情形看来,要想避免再次发生战争,已经是下可能的了。因之,刚刚率兵抵达江户的伊达政宗,也立刻带兵回到大和准备作战。
事情发展至此,政宗终于可以不再有所顾虑了。
他很快地赶往江户晋见秀忠,要求让留守在西之丸的松平忠辉领兵出阵。
“你也知道,在这次的冬之阵裏,越前的松平忠直表现得非常勇猛,并因而得到大御所的封赏。身为武者,忠辉当然也希望能够建立军功。因此,这次我自愿当他的後盾,请你答应让忠辉大人加入作战的行列吧!”
听完伊达政宗的话後,秀忠几乎毫不考虑地就点头表示同意。
“有你在他身旁,我就没什么好担心的了。忠辉固然还很年轻,但是有你在旁监督,我相信他一定会有非常优异的表现的。”
“遵命!那么,我决定于四月六日自江户出发。”
政宗由伏见出发是在三月六日,距离四月六日再度由江户出发,正好有一个月的时间。
然而,此时支仓六右卫门却依然音讯杳茫。
事实上,支仓六右卫门常长确实已经由墨西哥越过大西洋抵达了西班牙,并且经过索提洛的故乡塞比利亚市,正在首都马德里焦急地等待着。
一行人抵达马德里,是在去年的十二月二十日。在这个全然陌生的国度裏,想要谒见贵为一国之君的菲利浦三世,当然必须经过一番苦心安排才行。
起初,菲利浦三世并不答应借出军舰。等索提洛将政宗的亲笔信函及协议书呈上,并展示一封据称是家康的亲笔书信,而六右卫门又故意在国王临席的情况下,于圣凡西斯科教派的修道院内受洗,接受东?菲利浦?法兰西斯科的教名後,菲利浦三世终于答应借予军舰。
第六章 操之在我
一
政宗从不认为自己特别狡猾。
他认为,所谓狡猾的狐狸,应该是指那些缺乏生活智慧的人,因为太过羡慕他人而产生的一种愚痴之表现。
人类真正的价值,在于自己的一举一动,能在他日为他人带来多大的喜悦。因此,所谓生存的意义,就是必须经常集中实践力。
“怎么样?你觉得幸福吗?”
政宗经常扪心自问,好像一个永远长不大的孩子似地。
“我觉得很幸福。”
如果自己能够作出这样的回答,那么他就会感到无比地满足。
每当他的内心感到满足时,首先浮现在脑海中的,往往是家康的脸庞,其次则是爱夫人的脸庞。
两人的脸庞不断地交错,经常令他为之眩目不已。家康和自己的妻子,政宗很惭愧地承认,自己时常在欺骗他们。
(他们经常受我欺骗……)
家康并不知道政宗私下向菲利浦三世借用军舰和大炮的事,而爱夫人则一直相信,政宗虽然拥有众多妻妾,但真正最爱的却是自己。
“真是这样吗?”
仔细想想,事实真是如此吗?政宗自己也感到非常迷惘。
(总之,只要不背叛对方对我的信赖,那么就可以无愧于天地之间了。)
政宗悠闲地坐在马背上,一边用心细想、一边越过了箱根。这一天,由于天际有薄薄的云层遮蔽,以致无法看到富土山美丽的风景。不过,路旁的野姜花和蒲公英,却开得绚丽无比。
(真希望能够看看躲在云层背後的太阳……)
当这么想着的同时,政宗突然觉得心胸为之豁然开朗。他愉快地发现到,截至目前为止,自己的所作所为既非存心欺骗家康、使其悲伤,更未背叛爱夫人的信任,喜欢上其他女人。
当然,有时他也会冲动地想要:
(做一些好事!)
这种称为本能的意志,一直深藏在政宗的心裏。因此,他努力地设法弥补家康所忽略的过失,并且尝试着把爱夫人当成其他女人,与之相处。
也许这么做会招致不幸的後果,但是行动的本身却丝毫没有恶意。不!与其说是恶意,不如说是冲动的表现:总之,政宗所做的任何一件事,都有想要成就善事的本能。
(人类确实具有成就善事的本能。所有的人都……)
政宗觉得这真是一大发现。与世上到处充满了罪恶的被害妄想相比,这种发现是多么地明朗啊!
自幼修习禅宗哲学的政宗,心中全然没有人格神或偶像神的信仰。相反地,他认为即使人世间真有人格神及偶像神,也是出自宇宙之本然、大自然之现实,是调和与进化的不变法则。
而人类就在这种法则之中孕育而生。因之,太阳能使路旁的杂草、花朵盛开,正如人类自始就具有行善的本能存在。
(的确如此!由此看来,人类确实是神佛之子……)
他沉醉在自己的思潮当中,浑然不觉即将接近通往三岛神社的那片森林。
这时,政宗突然又想起家康那下论如何敲打,都不会出现凹痕的柔软大脸。
此刻家康已经不在骏府了。
为了九子义直,他特地来到新建不久的名古屋城,亲自主持义直和浅野幸长之长女的婚礼。一待婚礼结束之後,立刻就要朝二条城出发。
(也许他已经抵达京城了呢……?)
抵达京城以後,接着上京的义直、赖将(后之纪州赖宣)及义直之兄忠辉都会前去与他见面。
(当他们父子相会时,真希望我也能在场……)
但是如今最令他牵肠挂肚的,却是支仓六右卫门和索提洛的任务是否已经完成了?
他们是否已经达成此行的目的了呢?如果已经达成,那么自己精心构思的计划就可以顺利地进行。但是,万一没有达成目的,那该如何是好呢……?
事实上,政宗此刻一直想要确定自己良心的反应。或许,这就是人类善意的表现吧?
“嗯,我知道了。政宗也是神佛之子,应该不会做出什么坏事才对。”
“啊,你说什么?”
骑在马上从背後追来的片仓小十郎开口问道。不过,这个片仓小十郎是指第二代的小十郎重纲。
“嗄……我并没有叫你啊!不过,既然你来了,那么我有些话要告诉你。你想,这次的战役会在何时停止呢?”
“我想,五月间我应该就能回去探望生病的父亲了吧……?”
“哦?这么说来,还需等到四十天以後喽?”
“是的。不过,我认为这场战争必须尽快结束才行。”
“为什么?为什么一定要尽快结束才行呢?”
“因为负责指挥的大御所年事已高,万一在作战期间发生意外状况,那该如何是好?因此我认为,速战速决乃是当务之急。”
“喔?你认为大御所已经老得不能长征久战了?很好!你赶快派大嘴宗月院到上总介大人的阵中走一趟。另外,你去告诉系鱼川的花井主水正,当前能够控制越後军队的,只有系鱼川。至于上总介忠辉大人方面,在没有接到我的指示之前,行军速度切勿过于急迫。”
“啊?不能过于急迫?”
小十郎大惑不解地反问道。
“你是要上总大人故意优哉游哉地行军吗?”
“那倒不是!所谓‘欲速则不达’,凡事太过急迫,反而容易招致失败。再说,我的年纪也大了,再不会像年轻人般地卤莽行事。因此,现在我必须气喘咻咻地跟在背後,随时提醒他稍安勿躁,要表现出大将之风……提醒他不要忘了自己是将军家的弟弟、大御所最重视的儿子,因此必须慢慢地率领部队前进。还有,一定要把这件事情告诉花井主水正大人,知道吗?”
“原来如此,我知道了。正因为他的个性太过急躁,所以你要他放慢脚步……”
于是小十郎很快地策马前进,离开了政宗身边。接着他来到大嘴宗月院的面前,交代他立刻成立一组特别工作部队,秘密潜行至最前列去。
在小十郎策马离去之後,政宗突然仰天大笑。
这时,三岛神社的青叶已经映入眼帘了。
二
松平上总介忠辉的军队,正兵分二路,在伊达军队之前迅速地向京城前进。至于信浓、越後的後继部队则自中山道经由美浓,与忠辉前後自江户出发的部队一样,此伊达军队提早两天出发,目前正逐渐接近名古屋。
由于一旦抵达战场之後,政宗就会在背後监视着自己,因此忠辉的内心极感不悦。
毕竟他已经超过二十岁了,会有这种想法也是无可厚非。
(怎么老是把我当小孩子看呢?……)
他的身材比父亲家康高出一个头,眼光看得比身为将军的哥哥还远,结果却必须留守西之丸,难怪他会为此感到愤恨不平。事实上,这也正是为什么当他自江户出发时,两眼会布满血丝的原因。
“单凭我一个人,就可以冲进大阪城裏,砍下秀赖那家伙的脑袋。毕竟,我和被当成玩偶的秀赖,是在不同的教育方式下长大的。”
在豪语当中,当然也潜藏着对生母出身卑微的自卑感。其生母茶阿虽然常伴家康身边,但她原本是滨松一名焊锅匠的妻子,却是不容抹煞的事实。或许就是因为母亲的出身卑微,所以家康才不肯让他前往海外,甚至连在战场上也要派人在一旁监视……忠辉之所以会产生这种偏见,追本溯源是由于当初父亲禁止他航行海外,而在冬之阵裏又命令他留守江户之故。
(现在,我要让你们瞧瞧忠辉究竟是怎样的一个人!)
关于忠辉的领地,在现存的记录当中记载得并不很详尽。目前所能确定的部份,计有取代上杉景胜进入越後之堀忠俊的旧领为七十万石。当然,这其中并未包括村上周防守的九万石及沟口伯耆守的六万石,因此後来忠辉实际获得的封地,只有五十五万石。如果再加上信州川中岛的十八万石旧领地,则忠辉的领地总计为七十三万石。下过,根据《清流记》《御九族记》及《越後外记》等书的记载,他的领地应该少于七十三万石才对。
不论如何,在众多兄弟当中,他是仅次于将军的大名。至于大久保长安死後,幕府方面所派来的家老为大番头松平重胜,目前正住在三条城内。
其时,松平重胜并未陪在忠辉身边,取而代之的,是忠辉生母的外孙,名叫花井主水正义雄。主水正之父,乃是忠辉同母异父姊姊的丈夫,亦即拥有系鱼川三万五千石的花井远江守。关于这点,根据《将军御外戚传》的记载:
“随侍忠辉卿身旁之长臣,一意孤行,恶逆无道。”
或许是因为他是茶阿的前夫八五郎之孙,出身极其低微却能建立如此伟大的功业,所以才会招致人们的嫉妒而留下这样的评语吧?
政宗认为,唯有透过花井主水正,才能牵制忠辉过于暴躁的个性。
对政宗而言,其一生命运的开端,就是派遣支仓六右卫门前往欧洲。唯有把握这个千载难逢的大好机会,才能如愿以偿地改造天下。
既然家康可以执英国、荷兰等新教国家之牛耳,那么伊达政宗当然也能掌握西班牙、葡萄牙等旧教国家。
换言之,两者是站在均衡的地位上,合力拯救濒临毁灭边缘的丰家、完全掌握世界及日本,并且进行新旧将军交替的任务,让各方面都足以胜任将军之职的忠辉,顺利地成为三代将军。
也就是说,这是一个不需要牺牲任何人,就可以使天下昌盛、繁荣的大革命政策。届时,不论是红毛、南蛮或家康、秀赖,都能面向太阳,迅速地成长。另一方面,秀忠会成为最幸福的大御所,而秀忠之子则可以成为忠辉的养子,继承第四代将军的家业。
(能够订定此一计划的人,必然能够上达于天、下通于地。因此,相信太阳之神也会同意我政宗的做法……)
于是他乃派遣大嘴宗月院前去拜访花井主水正。由于了解政宗的计划,因此宗月院鼓起如簧之舌,不断地吹嘘,使得主水正内心欣喜莫名。
两人见面的地点,是在忠辉位于尾张守山的旅馆内。
当花井主水正满心喜悦地送走了宗月院时,其主人忠辉却正暴跳如雷,不断地催促一行人尽快出发。
导致忠辉生气的原因,是由于前夜他原本打算住在今金屋坊?大永寺,未料将军秀忠的部队却抢先一步住了进去,以致他的希望再度落空。
各藩的军队必须陆续西下,途中绝对不能有所混杂:对于这一点,忠辉早已有所觉悟。
问题是,这两个地方已经被人占去,但是他却无法确定将军是否真的住在该处。身为将军之弟,却连借住一宿都被无礼地回绝,难怪忠辉会气得火冒三丈。
据事後得知,占据这两寺之宿舍的,是身为旗本的长坂信时。信时乃德川家的名物男长坂血鎚九郎之弟。当时,松平家曾经派出安西右马允正重这个拥有三百石领地的监督官前去交涉,希望长坂能让出一个地方来,但是对方却坚决不肯答应。
更有甚者,长坂信时当时只派出一名僧侣来回覆正重的请求,并说明这是将军指定的住所,因此不论是谁来借宿都必须一概回绝。
“虽然这是将军的旨意,但是目前将军并未住宿在此嘛!更何况,有意借住的人也是一位贵族呢!”
“我说过了,不论是谁想要借宿,敞寺都下能答应,因为将军并没有吩咐。再说,我们并不了解要求借宿者的身份。”
于是忠辉只好转而借宿民家,而这时已经是翌日清晨了。
当花井主水正带着按捺不住的笑意进入内室时,忠辉立即劈头駡道:
“都什么时候了,怎么还在这儿磨蹭呢?像你这样,怎么成得了大事呢?快点行动啊!笨蛋。”
“稍安勿躁,稍安勿躁!你知道吗?真正的大将是绝对不会焦躁的。”
“哦?不是你要我快速前进的吗?对啦,到底是谁派使者来了?”
“大人的观察果然十分透彻。不瞒你说,是伊达中纳言派了密使前来。”
“哦!既然是伊达叫我不要急躁,那么我就非要赶快进军不可。快点!马上行动二丛刻出发!”
忠辉很快地穿好鞋袜,然後由起居室冲到了门外。
三
“将军,你这种故意反抗中纳言的行为,筒直就是小大名的作风嘛!”
“你说什么?现在是非常时期,我为了父亲和兄长而马不停蹄……根本不曾想过有关伊达的问题。别忘了,伊达只是家臣一脉,而我却是将军的连枝。”
“哦!既是连枝,那么你更应该以悠闲的态度,带领部队缓缓前行。”
“不!我怎么可以落在义直和赖将之後呢?届时那些麻雀又要在背後饶舌……说我忠辉因为母亲是土民出身,所以害怕战争。快,赶快出发到二条城去,我要赶在所有人之前到达父亲面前,聆听他的指示。记住,没有伊达家作为後盾,忠辉一样可以作战。”
忠辉咬牙切齿地说完之後,比他年长两岁的花井主水正随即笑着接口道:
“将军,你毕竟还太年轻了!既然你是大名的连枝,怎么可以亲自持枪上阵呢?……如果你存有这种想法,那就未免太过幼稚了……来人,赶快搬张矮桌来!将军要先坐下来喝杯茶,而我则在这儿陪着他,等一切都准备好了以後,我们再出发。”
说完以後,他又看着忠辉说道:
“将军!事实上那些麻雀饶舌的内容,与你所听到的恰好相反……”
“什么?恰好相反……”
“是的。将军,你不是那些穷居陋巷的豪杰或牢人,因此万一将军家不幸阵亡……一旦发生这种事情,则你必然会立即继承他的职位。由此看来,你的地位是非常重要的。为了方便日後继承将军职务,现在你必须耐心地坐在桌前品茗,并且听从伊达中纳言的吩咐,优哉游哉地率领部队前进。”
忠辉唬地从矮桌前站了起来。
“不,我要赶快前进!另外,你还没有回答方才我所提出的问题。你所谓恰巧相反的说法,究竟是指什么?”
“将军,不要表现得太过急躁啊!否则路上的麻雀们看到你这副急躁的模样,也许又要怀疑你所接受的养育方式是不是有问题了呢!”
“什么?养育方式使我行军急躁……!”
“正是如此!你必须重新调整步伐,让那些喜欢饶舌的麻雀们大吃一惊才行……大御所年事已高,因此一旦我们一路上急行而去,必然又会出现很多传闻。例如,敌人也许会以为大御所卧病在床,所以你才如此匆忙地赶往二条城去。这么一来,势必会使敌军的士气大振。”
“你是说,如果我行军的速度太过急躁……”
忠辉哑口无言地跌坐桌前。
忠辉之所以行军急躁,是因为年老的家康已经病倒……对一向处于劣势的敌军而言,这的确是一项最有利的宣传。
“嗯,我气得喉咙都乾了,赶快端茶来喝吧!对了,伊达派来的使者究竟都说了些什么?是不是来告诉你方才所说的传闻呢?”
“正是如此……路上行军也是战术的运用之一,必须特别注意。当然,到达战场以後和敌人正面交锋,那又是另外一回事了。在牢人大名之中,很多都是身经百战的狡诈之徒,而其诱敌的方法更是千变万化……因此,身为大名大将的你,绝对不能亲自披甲上阵。记住,强逞英雄绝非上策,而功勋则必须由家臣来建立。反之,如果一味冒进,则往往给予敌人自背後偷袭的可乘之机,这就是野战的第一要领。至于密使所谈之事,则是希望你在行军之前,能够先和伊达家的先锋取得联络。”
“哦,故意在我面前卖弄小聪明?当今世上,难道只有我的岳父懂得行军吗?”
“正是!如果行进速度太过急躁,那么在同志之中,或许也会有人从背後袭击我们……伊达大人担心你不知道这一点,所以特地派遣密使前来提出忠告。总之,当发生意外状况时,你必须取代将军家而治理天下,这一点千万不可忘记。毕竟,伊达大人是非常诚恳地派人来通知我们这件事。”
当近侍终于把茶端过来时,忠辉立刻仰头喝乾了杯中的茶。
“不管怎么说,他还是把我当小孩子看待。想不到,居然连伊达也有这种癖性!罢了、罢了,反正如今洋船都已经建造好了……”
当忠辉这么说时,主水正又在一旁窃笑不已。
“不准笑,主水!有什么好笑的?”
“是啊!堂堂的将军,怎么会被人当成小孩呢?只是,由于你的性情天生就比较急躁,因此伊达中纳言认为,如果想要统治天下的话,那么首先必须使你的心情保持宽裕……所以他才提出这个忠告。既然你自认为是将军家的连枝,那么就必须配合自己的身份行事。以昨日住宿的事件为例,很可能就是对方所设下的阴谋,然而你却没有察觉到……”
“什、什么?昨天住宿的事……”
“是的!有人故意要激怒你,进而引发兄弟之间的争吵。在当今世上,很多人都可能有此企图。他们故意制造事端来激怒双方,然後利用双方忙于争吵之际从背後发动狙击,坐收渔翁之利。在战国时代裏,这就是执行暗杀行动的初步。假如昨天我们有任何不当行为,而让对方逮住机会,那么後果可就不堪设想了。因此,你必须具有大将的才干,不能给予对方任何可乘之机……昨夜所碰到的长坂信时,乃粗暴者血鎚九郎之弟,而你居然能够忍得下这口气,委实令人佩服。这类事件日後必然会层出不穷,到时我希望你……”
这时忠辉的视线早已不在花井主水正的脸上。
“哦?他是血鎚的弟弟……”
遍洒院内各处的阳光,正穿越结实累累的枇杷树梢,笔直地照在两人的脸上。
“哦?原来那家伙想要让我们兄弟之间发生争吵?”
想到这儿,他那原本充满怒气的脸上,也不觉露出了和主水正同样带有年轻气息的微笑。
四
三天之後,伊达部队来到了近江附近的水口驿。
抵达此地以後,经过石部到京城只有十二里二十五町的距离,因此政宗和小十郎都觉得松了一口气。当他们进入鹈饲嘉左卫门的宅邸时,天色已经微暗。至于陆续抵达的军队,则分别住宿在栗村及月上之间的徒手道一带。
“啊!终于可以稍作休息了。对啦!越後部队的先锋,是否已经平安无事地抵达京都了呢?”
他和小十郎一起坐在庭院的走廊上,悠闲地眺望周遭的景物。就在这时,两人的眼前突然出现了一名头戴斗笠的男子。
“是谁?谁躲在柿子树下?”
小十郎朝阴暗的树影喊道。
“是我!宗月院和芦浦观音寺的住持。对了,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快倦。”
话声甫落,两道黑影慢慢地走了过来。
“啊!你们两人怎么都作僧侣打扮呢?是下是有什么消息要告诉大人呢?你们快说,我会把消息转达给大人知道的。”
小十郎站在坐在走廊上的政宗与另外两人之间,催促着宗月院。
“遵命!片仓大人,相信你也已经察觉到,此地的气氛非常吵杂吧?事实上,我已经命人在住所周围布下了严密的警备。”
“哦?非常吵杂?为什么呢?”
“据说将军的家臣长坂信时,今天早上就是在这个地方被杀的。有关事情的详细经过,我是从观音寺住持的口中……”
宗月院一边说道,一边拉了拉那位名叫快倦的僧侣的衣袖。
“好,让我来说吧!据说杀死将军家臣的,是伊达的军队,但是我知道事实并非如此。”
快倦的年纪虽然已经老迈,甚至连站着都会下停地颤动,但是说起话来却条理分明、简洁有力。
“什么?将军的家臣被伊达军队杀死……”
“不!这只是传闻而已,和事实相去甚远。”
小十郎吃惊地回头看看政宗。但是,政宗却依然静静地盘坐在走廊上。
“是吗?那么将军的家臣到底是被谁杀死的?”
“是越後的松平上总介忠辉大人。忠辉大人自称是伊达家的人……然後就头也不回地朝石部的方向去了。事发之後,当然引起了一场大骚动……被杀的旗本之家臣们,很可能会在今晚突袭此地。”
听完快倦的叙述之後,小十郎惊讶得说不出话来。走在伊达部队之前的松平忠辉,不但杀了哥哥将军手下的旗本,而且还堂而皇之地自称是伊达家的人……
(这件事情恐怕很难收拾了……)
小十郎再次回头看看政宗,但是政宗却依旧沈默不语。当然,他之所以保持沈默,一定是想要知道更多的事情。
“是这样吗?对了,你叫快罗是吧?你说杀死将军家臣的,不是伊达家人,而是松平……可是有一点非常奇怪……你怎么知道杀死长坂信时的,是忠辉大人呢?”
“是这样的:三天前的早上,我曾经在守山的大永寺见过忠辉大人。”
“我还是不太明白。不过,这件事情一定下会就此结束的。上总介大人和将军家是兄弟,为什么要斩杀将军家的旗本呢?原因不外是兄弟之间发生争吵。可是,为什么又要扯上伊达军队呢?……你最好说清楚一点。因为,上总大人不会无缘无故杀死别人的家臣,其中必然有什么理由。除了你以外,还有谁知道这些理由呢?……如果不能弄清楚这一点的话,那么这次的事件必将引起将军家和伊达家的纠纷。”
小十郎的语气愈来愈激动。因为他愈是深入思考,愈觉得这是引起烦恼、纠纷的原因。
“现在,我们当然不能让你这个活生生的证人回到寺内。所以你还是把详细经过从实招来,就从你在大永寺见到上总介大人时说起吧!”
“遵……遵命!事实上,宗月院大人早就告诉过我,我再也不能回到寺内了……”
这位芦浦观音寺的住持以沈稳的声音说道。此时他已经摘下斗笠,用哀怨的眼眸望着小十郎。
五
芦浦观音寺的住持和守山大永寺的住持之间,存在着一份俗缘。
当快价抵达大永寺时,正好目睹忠辉的监督家臣安西右马允为了宿舍的问题出现在大永寺。
安西右马允的交涉,似乎进行得不太顺利。因为大永寺方面无法处理此一问题,所以才请观音寺的人前来商量对策。
快倦认为,首先需要确定的是,交涉的贵人究竟是谁。後来他知道是越後军队,但是却不知道带领的大将是否真是上总介忠辉?
当他出面应对时,正好看见忠辉打门前经过……
但是松平家的交涉依然没有成功。当天晚上住在大永寺的,是长坂信时所带来的旗本部队,人数将近百人。
翌日清晨,快倦用罢早餐後即准备踏上归途。
而纠纷的地点就在他返寺的途中。
发生纠纷的两方分别是旗本部队及威风凛凛的上总介忠辉之行列。忠辉戴着镶有金皮的斗笠、脚上穿着鹿皮靴,一副大大名出外狩猎的打扮。骑马陪在他身旁的,是带头寻找猎物的杉浦甚兵卫及花井主水正。後来,主水正下马持枪站在忠辉身边,另两名陪在上总介身边的人,则是矢濑九左卫门及快倦所见过的安西右马允。
带头的甚兵卫首先和旗本的徒士侍发生口角。而停在路旁等待军队通过的快倦发现,争端是由甚兵卫所引起的。
就在双方争论不休之际,骑在马上的忠辉突然大声地说了些话,于是花井主水正立刻应声举起短矛,朝旗本的先锋刺去。
刹时只见短矛的光芒一闪,原本态度恶劣的旗本立即“哇!”地惨叫一声,跌到路旁的桑叶堆裏。
跌落地上以後,这名旗本心有不甘地嘟囔道:
“焊锅匠的儿子居然也敢突袭侍卫?”
花井的这一枪,使得双方的先头部队立刻拔刀相向,一时呈现剑拔弩张的情势。眼见两、三名手下相继挂彩,长坂信时很快地赶了过来,高声制止了旗本部队的行动,这才使得械斗的场面暂告结束。
双方就此离开守山,而快倦也认为事情就此结束了。
诅料当天夜裏,双方又不知为了何故,再次在水口驿发生了激烈冲突。
“或许是因为大家吃了太多水口驿站的名产泥鳅汁,以致精力过于旺盛的缘故吧?总之,今天早上的上总介大人和长坂大人,都和平常判若两人。而花井大人也是如此……总共有四、五个人被砍,其中三人已经死去。一名死者在临终之前表示,杀死长坂大人的,是松平家的上总介大人。”
一名武者对陆续赶来的旗本叫道:
“你们还想发什么牢骚吗?我是伊达家的人。”
说完以後就很快地钻进行列之中,朝石部里的方向奔去。
快倦的描述非常详尽。不过,由于旗本之中有数人在这次事件裏死去,因此事情绝对不会就此结束。为了防患未然,已经有人去请近江代官长野友业及小野贞则前去探查情形。
“好,事情的始末我已经知道了。宗月院,这个人暂时交给你,千万不能让他逃走。”
小十郎接着又说道:
“哦,泥鳅汁啊?我也想喝一碗试试看呢!”
他大笑着望向政宗。
六
政宗命家臣们提早用餐,而自己则在大本营内和小十郎相对而坐。
“看来,这次的争吵是无法避免的了。”
政宗不经意地说道。
“我不在他的身旁,的确是一大失误。这家伙,真是个麻烦人物!想到明天就要到二条城大御所那儿去和他见面,我就觉得头痛。”
“据我所知,将军家已经在昨天,也就是二十一日进入伏见城了。”
“是啊!虽然为时已晚,但是我还是必须尽快前往,设法让将军认为这只是旗本之间的争执。”
“不过,既然有胆子杀害知名的旗本,为什么又要假称是伊达家的人呢?上总介大人的这种作法,也未免太过卑怯了吧?”
政宗慢慢地摇了摇头。
“不,他不是卑怯,而是因为我叫他放慢行军的速度,因而令他怀恨在心的缘故。此外,他还蓄意要在我抵达之前,让这件事情传进伏见的将军及二条城的大御所耳中。”
“哦?他故意让消息传进他们耳中,好让殿下感到困扰吗?”
“正是如此!由于这一路行来,我不断地对他下达命令,因此他想要藉着这个方法,把我撇在一旁……这位年轻人在向我挑战呢!”
“挑战……但是他的作法未免太恶劣了。这、这到底是为什么呢?”
政宗沉默不语。他默默地吃着侍者送上来的饭菜,当看到此地的名产泥鳅汁时,不禁泛起一丝微笑。
“这些黏糊糊的泥鳅汁,看起来十分美味可口嘛!”
“啊……?大人,你在说什么啊?”
“没什么!不论如何,我一定要设法解开他们兄弟之间的仇恨才行。因为,上总大人毕竟是我的女婿啊!”
“什么?殿下为了疼爱女婿,宁愿将斩杀将军家臣的罪名揽在自己身上?”
“那倒不是!根据方才那位僧人所言,已经有代官前去查验死因了。如此一来,我相信很快就会真相大白的。不过果真如此,那么事情可就麻烦了。”
小十郎一边品尝泥鳅汁,一边摇头说道:
“我还是不懂。快倦是现场的目击证人,我相信他绝对不会说谎的。因此,我实在不懂,为什么你会觉得事情很麻烦呢?……”
“一旦真相大白,那么即使是像我政宗这么有智慧的人,恐怕也包庇不了上总大人。唉!他虽然聪明,但是年纪毕竟还轻。上总大人一心想要反抗我,让我勒住自己的脖子……”
“……”
“你也要好好地学会这一点。年轻人固然活力充沛,但是千万不可故意背向太阳去发展。在这世上,没有任何人或草木能够背向太阳而成长、茁壮的。尽管现在为时已晚,但是我还是必须先行一步,赶去向对方表示歉意……否则上总大人的性命恐怕难保了。”
说到这儿,政宗突然又以轻松的语气说道:
“这一切毕竟都是由于我的疏忽而引起的。当然,主水正也还太年轻了。世间的年轻人经常会做些令人意想不到的事情,他们以为这是自我的表现:但事实上,这只下过是自掘坟墓罢了。……不要笑了,赶快附耳过来吧!”
“耳朵……你是说我的耳朵吗?”
小十郎慌忙放下碗筷,挨近政宗的身旁。这时,政宗带着神妙的表情对他轻声耳语道:
“由于旗本方面对我产生很大的误解,因此他们很可能会趁我入睡之际前来偷袭。现在你马上去通知负责守卫的士兵,要他们特别注意吧!”
然後他离开小十郎的耳边,故意模仿野战时杂兵们吃东西的方式,一边大声地喝着泥鳅汁,一边不停地扒着饭,一副狼吞虎咽的模样。
七
家康进入京都的二条城,是在四月十八日。三天之後,也就是四月二十一日当天,将军秀忠也进入了伏见城。
“在我到达之前,暂且不要开战。”
秀忠派人告诉家康,以示对老父的体恤。
“我知道。毕竟,他的作法和我是不同的。”
紧跟在家康身後来到二条城的,是尾张的义直和赖将(后来的纪州赖宣)。二十六日这天,家康露出不悦的表情,故意当着儿子面前这么说道。
当时义直刚满十六,而赖将则年仅十五岁。
“将军家的想法和父亲不同吗?”
面对赖将的询问,家康突然露出狼狈的神色。那是因为,家康一心想要救助秀赖的性命,但是此时将军秀忠却认为,一定要讨伐秀赖才行。
这种情形就好像当年声势如日中天的平清盛一心想要辅佐孤儿赖朝,结果却导致平家惨遭灭门之祸的绪端一般。总之,不论是非、对错……如今家康已不能再决定一切了。
清盛将赖朝流放到伊豆,把他当流人般地处置。然而家康却把秀赖安置在大阪城裏,并且让太政大臣陪在他的身边,希望能帮助他达到人生的最高境界——出世之道。同样是基于辅佐遗孤的心理,平清盛所采取的,是态度傲然的帮助方式,而家康则是劳心劳力的细心照顾法。其中的对错,相信只有神佛才能知道。不过,对于自己能够采取和清盛全然不同的作法,家康一向颇为自豪。
只是,对于一个即将赶赴战场的少年而言,这种心理上的感受是他们所无法理解的。另一方面,假若无端地意气用事,则反而会影响士气,导致士兵们勇气尽失。
“为父和将军家的差别在于,将军害怕秀赖,但是我家康却不怕。当你临场上阵之际,一旦对你的对手怀有惧意,则必招致失败。因此致胜的方法就是,必须经常背对着阳光前进。”
“你、你是说,不能面对着太阳发箭吗?”
“正是!一旦有太阳在我的背後,那么自然就会产生自信。反之,面对阳光发箭的人,不但会成为他人的笑柄,而且容易成为炮弹攻击的目标。”
“父亲的意思是指,这样会丧失正义吗?”
在所有的兄弟当中,赖将是最像家康的一个。
後来他跟随熊泽了介、山鹿素行等学者及神道家吉川惟足等人热心地寻道:这种性格的表现,此时已可看出一丝端倪。
“这么说来,将军家是略嫌胆怯,而上总大人是太过勇猛喽?正因为如此,所以我在行事时更必须小心、谨慎才行。是不是这样呢?哥哥。”
赖将慎重其事地询问义直。这时,义直的家老成濑正成突然说道:
“启禀大御所,伊达政宗满面怒容地前来,似乎有事要和你商谈。”
“什么?商谈?哼,他倒想反咬我一口呢!好,让他进来,我也有事情要问他呢!”
这时,跟随赖将前来的安藤带刀说道:
“那么,我们是下是应该回避呢?”
他小声地询问道。
“不必回避,大家都坐在这儿听他说吧!从聆听我们的谈话之中,或许可以让你们学到一点东西。等谈话结束之後,我要问问义直和赖将的感想。现在,大家都回到原座吧!”
这时,家康用手指了指赖将的胸前,示意他把衣襟扣上。
赖将和义直很快地整理衣冠,正襟危坐地等待政宗进来。
八
政宗用他那仅有的一只眼睛瞪着家康,两脚像跺步似地走了进来。大踏步似地走进房内以後,他并没有立刻坐下,反而挺身瞪着家康。
“哦,你来啦?我还以为你会立刻从奈良出发哩!不过,我也正在等你。”
家康率先开口招呼过後,政宗这才悻幸然坐了下来。
“我无法安心地出发!”
他斩钉载铁地向家康表示。
“大御所,你听说过有关水口驿的事情了吧?”
“哦?你是指有人偷袭你的大本营这件事吗?”
“正是!同为盟友,居然有人乘我熟睡之际偷袭我……我怎么能和这些人一起行动呢?”
“据说偷袭你的,是将军家的旗本?”
“正是!”
“是不是真如传闻所言,因为你指使忠辉杀死旗本,所以他们才愤而偷袭你……是吧?”
“正是!”
“这么说来,你认为旗本是奉了将军家的命令而来偷袭你的喽?因为将军家是个任意杀人的人,理由是他甚至想要杀死秀赖,所以你想倒打一耙,先到我这儿来兴师问罪吗?”
安藤直次不觉噗哧地笑了出来。
由于家康故意以议论的方式,很有技巧地进行谈话,因此直次认为在家康的逼问下,独眼龙很快就会哑口无言了。
然而,政宗却依然用他那仅有的一只眼睛瞪着家康。
“正是!”
他特意大声地回答道:
“如今在战场上,多半是以炮弹为主力。在炮弹落地之前,谁也不知道它会从哪个方向飞过来。不知道是飞向我这儿,还是飞向越後军队那儿?不知道是发自敌人的阵营,还是发自我方的部队?在这种情况下,大御所,你想我能安心地带兵打头阵吗?”
“嗯,这件事……你尽管放、心。离开二条城以後,将军家会和我一起行动,而我也会经常陪在他的身边,因此绝对不会干扰你的行动。怎么样?你还会感到不安而拒绝领兵打头阵吗?”
“我不是不想行动,而是要知道我能不能自由行动。毕竟,伊达的士兵也是人,当有人自前後左右向我们发射炮弹时,我必须立刻下令全军分散躲藏,以避免无谓的伤亡。关于这一点,我认为应该先问清楚。”
“喔!那当然、那当然!”
家康眯着眼睛不停地点头。
“在战场上,同志之间挟怨报仇的事情时有所闻。在一片混乱之中,这种同志倒戈相向的行为,确实会造成很大的遗憾。对于这些事情,我当然也很了解。因此,万一有事时,你尽管来找我仲裁,不必有所顾虑。现在,该我问你了。不过在此之前,我希望你能先缓和一下心情,说话态度不要太过尖锐。来,先吃点点心吧!”
政宗依言放松了心情。因为,他想说的话都已经说完了。
(这件事已经成功了!)
他暗自想道。由于上总介忠辉和政宗先後在水口驿的下榻处遭到狙击,因此忠辉乃愤而杀死对方,也就是三河旗本长坂信时……政宗以此为理由来解释这件事情。
“事实上,在我抵达二条城以後,即先後逮捕了两、三名行迹可疑的人。其中还包括了传教士……以及试图纵火焚毁京都的大野治房之手下……”
家康一边舒坦胸襟,一边说道:
“希望大家多多提高警觉。在开战之前,必然会有各种流言传出。但是,如果你们听信流言的话,则反而会被敌人所利用。像这次的事情,就是一个很好的例子。”
家康说完以後,两眼笔直地看着义直、赖将及其身边的随从。然而,当视线再度回到政宗的身上时,家康的眼中突然露出了笑意。
“被捕的那位传教士,告诉我一件令人意想不到的事情。他说,大阪的秀赖也是传教士的同志,因此如果我们决定再次开战的话,那么所有隐藏在近畿附近的教徒们,都会进入大阪城。不过,如今即使是在城内,他们也无法安心。因为,大阪城的战壕已经被我方填平,所以一旦遭到攻击,那么这座原本固若金汤的城堡,立刻就会陷入岌岌可危的险境当中。为此,这个眼眸、肤色都和我们不同的传教士,也感到非常担心。”
“的确,这毕竟是关系着生死存亡的大事啊!”
政宗接过小厮送来的烟袋,大口大口地抽着。
“关于这件事嘛!那位传教士表示,万一大阪城陷入危急状态……那么他打算逃入越後或伊达军队当中……”
政宗不禁倒吸了一口气,猛地放下了烟袋。
“这种说法的确令我家康感到十分震惊。就在这时,我又听到了关于你和旗本在水口驿发生冲突的传闻……”
家康轻笑道:
“这也就是说,忠辉和伊达都是秀赖的同志。正因为将军家的旗本知道了这个秘密,所以才会和你们发生争执。为了掩盖女婿忠辉的过错,伊达于是教唆自己的军队在水口驿袭击自己。哈哈哈……真是有趣!他说是你自己袭击自己。当然,忠辉杀了那个态度无礼的旗本并无可议之处,但是为了处理善後,伊达一定会赶到二条城来向我告状。对于这种传闻,甚至连我也都几乎要信以为真了呢!”
政宗不停地猛吸着烟袋。待抽完之後,随即又命人换了一个烟袋。
在座者的眼光,全都集中在政宗脸上。
如果此刻他的脸色稍有变化,那么众人必定会认为他是心中有鬼。因此,这对家康、义直,甚至是赖将来说,都是他们终生难忘的事情。
“怎么样?伊达大人,你对传教士的说法有何感想?”
“总括一句话,这个流言实在太奇怪了。”
“关于这件事情,我已经命板仓彻底地调查了。至于传教士所说的内容,你有没有什么要申诉的?”
“这……我当然不会让他躲进伊达军队裏。”
政宗脸不红、气不喘地抽完第二烟袋,然後慢条斯理地把烟灰弹进烟灰缸中。
“如果这真是导致将军家与上总大人发生争吵的原因,那么必将成为天下的笑柄。”
“或许吧?这位传教士也认识索提洛,并且自称从索提洛那儿听到了一个秘密。当他说出这个秘密以後,连我家康都忍不住瞠目结舌呢!他说,索提洛和政宗经过商量之後,已决定邀请菲利浦三世的舰队前来日本。”
“啊!?他、他说索提洛和我……”
“是啊!他还说,如今菲利浦三世的舰队正浩浩荡荡地航向我国呢!在这同时,伊达政宗、上总介忠辉及大阪城的秀赖,都在引颈盼望他们早日前来。”
“哦!”
“事实上,当听到这个消息时,板仓大人比我还要惊讶。为了查明此事,他不但立即询问其他的传教士,而且还召唤亚当前来,调查英国商馆裏的红毛人,引起了一场很大的骚动。”
政宗再也按捺不住似地掏出怀纸,匆匆擦拭额上的汗珠。
这应该是不为人知的秘密,但是结果却被人泄露出去。索提洛是政宗信仰上的密友,未料此事居然是由他口中泄露出去,难怪政宗会感到不可思议。如果现在他把所有事情都说了出来,那么家康会作何反应呢……?
政宗不禁犹豫不决了。以他的个性,现在绝对不会保持沈默的。
“哈哈哈……这真是太可笑了。政宗长到这么大,从来没有听过如此荒谬的谎言。”
他丝毫不理会家康递过来的警戒眼色,依然以轻松的表情谈笑自若。
(对于这件事情,老太爷到底会不会信以为真呢?……不论如何,我必须先让他大吃一惊才行。)
主意既定,政宗立即用双手摸了摸肚子。
“如果西班牙的舰队果真前来,那么政宗一定会率先去和他们交涉的。不过,大御所,不,各位,我想大家的肚子应该都很饿了吧?我想先享用一顿二条城的美食,然後再来讨论事情。”
“啊!的确如此,是我疏忽了。来人哪!赶快准备饭菜,不久就要进行野战了。成濑,拿点酒来!”
家康以愉悦的声音吩咐道。
九
饭菜很快地端上桌来,而且还附带有酒。
不过,即使是在酒足饭饱之後,政宗依然不能自先前的话题解脱出来。
“大御所,那个自称是索提洛朋友的传教士,现在怎么样呢?”
“喔!我把他交给板仓了。你放心,重宗会好好地处理他的。”
“哦?是不是要处以火刑呢?”
“火刑……重宗并不是笨蛋。我想,也许是把他放回市内吧?”
“放他回去?重宗大人会这么宽大吗?”
“这算什么宽大呢?事实上,重宗之所以放他回去,是为了观察这位传教士究竟会进入大阪城,或是去上总介的阵屋,抑是前往伊达的阵屋求助呢?”
“原来如此!大御所果然厉害。”
政宗不禁觉得毛骨悚然。因为,传教士也可能会跑到自己的阵营裏去求助。
“关于这次的野战,我们绝对不能有半点疏忽。虽然大阪已经不能进行守城战,但是牢人大名们却都聚在外围伺机而动。”
“正是如此!不过,现在我终于可以按照自己的意思,进行我最拿手的野战了。”
“是啊!对了,上总介还是留在你的身边吧……正因为他确实非常麻烦,所以我只好拜托你了。”
“我知道。那么,有关他和将军家的过节,就此作罢喽?”
“关于这件事嘛……”
家康轻轻地点了点头,然後对众人说道:
“义直和成濑一组,赖将和安藤一组,上总介则由伊达陪同,再加上猛牛忠直、将军家的一族全都加入战争了。两相比较之下,太阁家的人全是一群乌合之众……”
听到家康这话,政宗又犹豫不决了。
“哈哈哈……不知事实会不会真如那名传教士所言,届时菲利浦三世的舰队会前来参战?没关系,如果他们真的来了,就通通把他们丢到海底吧!哈哈哈……”
“这没什么好笑的啊!政宗。溺水的人甚至连一根稻草也会紧抓着不放……相信大阪城内一定有很多人认为这个消息是真的。每当我想到这一点,就忍不住泫然欲涕。”
“是吗?或许真的有人会这么想吧?”
“人类的力量固然很强,但其实也是最脆弱的。更何况,在每一个人的身边,都会有一些无法察觉的幻影。不瞒你说,当所司代板仓针对英国商馆的红毛人进行调查时,就很意外地发现到,南蛮的传教士们由于离开故国已久,因此对于西班牙的现况几乎一无所知。”
“啊?西班牙的现况?”
政宗若无其事地反问道。
“在短短数年之内,我国也有很大的改变。例如,太阁的天下转移到我的手中,而我则宣布隐居,改由秀忠继任将军之职。同样地,西班牙的情形也和数年前不太一样了。比方说,现在的菲利浦三世和继位之初已经截然不同了。”
“哦?……”
“当然,他们会对外界隐瞒这一切。因此,散居世界各地的传教士和游子,依然认为他们的祖国是拥有世界第一大舰队的王国。事实上,这只不过是以往的梦想罢了,但是他们却都没有察觉到。”
“你、你说什么?世界第一的大舰队只是以往的梦想?”
由于被酒呛到,因此政宗的声音变得格外尖锐。
“是啊!事实上,菲利浦二世,也就是现任国王的父亲……在战事失利的情况下,意图再度挑起战争,以便重振声威。于是他以国家的命运作为赌注,向英国舰队挑战,但结果却惨遭败北,而他也就此抑郁以终。因此,菲利浦三世在即位之初,就察觉到情势不像以前那么乐观了。”
“原、原来如此……”
政宗喃喃说完以後,突然感觉头痛欲裂。
“这、这件事索提洛一点也不知道……是理所当然的嘛!”
“不,不只是索提洛而已,甚至连这名传教士也不知道。虽然他们知道祖国在陆地上吃过几次败仗,但是对于海军的溃败,由于不曾亲眼目睹,因此一直被蒙在鼓裏。为了寻求精神支柱,作为在异国奋斗的动力,他们一直幻想西班牙有支超强的大舰队,但实际上他们早已沈入大海了。”
“哦!”
“真是一群可怜虫!当然,任何国家都可能发生重大的变故。根据我的经验判断,一次的失败不足为惜,但若还要勉强挑起二次战争……那就意味着国运即将结束。这种勉强挑起的战争,会使国家走向灭亡,因此他们再也无法恢复昔日大西班牙王国的声威了……这是红毛人的说法。不过,如今却还有很多人在等待幻想中的舰队,认为他们一定会来到日本……世界看起来非常宽阔,但其实却非常狭窄。”
家康似乎一点也没有怀疑政宗的样子,但是他所说的每一句话,却像尖锐的刺刀似地,一而再、再而三地刺向政宗的心坎。
当然,政宗原就不认为自己的计划百分之百能够成功。
如果成功,那么或许他会很冷静地把经过写成一篇故事。然而,他在一开始时,就犯下了一个不可饶恕的错误……
(所犯的是和太阁远征完全相同的错误……)
太阁的错误,在于自己的情报网不够健全。而政宗的错误,则在于全然?99lib?没有察觉到,索提洛的世界观,是建立在古色苍然的乡愁及信仰上面……
诚然,太阁不能及时察觉小西行长及宗对马守掩护走私贸易,藉以从中获得暴利的罪行,也是一大过失。
“伊达大人,你的脸色怎么变得那么苍白呢?快把杯子放下,不要勉强行军了。我这裹有药,快拿水来、拿水来……”
精通医术的家康,很快地示意成濑正成拿着药笼来到政宗身边。
“你的情绪太激动了。放心吧!没有人会相信是你唆使上总介和将军发生争吵的……你满怀怒气,因此心跳急促、胸口郁闷、呼吸不顺。来,这是我亲自炼制的药丸,赶快吞下去吧!不必担心任何事情,只管安心地休养。”
政宗依言吞下药丸,然後摇摇手说道:
“独眼龙被一杯酒给醉倒了……到时一定会有这样的传闻。唉!我真没用、真没用……好,现在我就回到伏见去待命。请不必顾虑我的健康情形,尽管下命令吧!明天一早,我就能和平常一样,生龙活虎似地领兵出发了……现在我觉得好累……浑身好像被人拆散了一般,真是可笑、真是可笑极了!哈哈哈……”
尽管笑声依然豪放,但事实上政宗此刻已经站不起来了。
他的眼前一片黑暗,心脏和背骨之间的肌肉紧紧箍住他的胸膛,使他觉得呼吸格外困难。
十
政宗回到伏见住宅以後,立刻吩咐片仓小十郎重纲下令全军保持待命状态,随时准备出发,然後就把自己关在房内。
“我觉得不太舒服,想好好休息一下。”
此时政宗怎么也没有想到,这么简单的一句话,居然会在伊达军队中引起那么大的回响。
不过仔细想想,这倒也是理所当然的反应。在此之前,政宗经常告诉家臣们:
“绝对不让你们看到我睡觉的姿态。”
事实上,这是生长在战国之中的政宗所奉行不渝的信条。以往,不论是发烧或头晕目眩,政宗都只需靠在床边,稍作休息就能立刻恢复元气。政宗认为,身为把杀人当成家常便饭的战国人,如果连这点力气也没有,怎么能指挥如此庞大的军队呢?换言之,气力横溢乃是活动力的根源,因而纵使是在睡觉的时候,他也绝对不会躺下来的,这才是真正的政宗。
然而,今天政宗却忘了他曾表示要终生奉行的信条。
(难道存在我内心深处的,也只是一支幻想的舰队吗?……)
这时,他觉得自己真是一个愚不可及、悲哀的人。由于全身像被人撕碎般地狼狈,因此他很自然地会产生这种联想。
(或许家康打从一开始就知道菲利浦三世的情形……?)
他的内心有些疑惑。
一向小心谨慎的家康,怎可能骤然改变外交路线,一下子由旧教国家转而与英国、荷兰等新教国家建交呢?……想到这儿,政宗全身的神经再度紧绷起来。
没错,家康当然会知道一切详情。在他的身旁,有改名为三浦按针的威廉?亚当,以及住在八重洲町的船长杨?约斯。
他们初抵日本之时,或许真的不知道祖国的情形。但是当捧着詹姆士王国书的戴利斯来到以後,荷兰王的使节也接踵而至。从这些纷至沓来的红毛人口中,他们当然也听说了祖国在海上所获得的大胜利。
(家康一定也知道这件事情。正因为知道,所以他才假装若无其事地改变外交路线……)
尽管已经知道这一点,但是对于目前所发生的事情,却仍然命令所司代详加调查。由此可见,家康的确是一个非常小心谨慎的人——
“政宗毕竟还很年轻,我必须好好地照顾他。”
万一家康抱持这种心态,而把自己视为囊中之物,那该如何是好呢?
如果家康轻视自己,那么政宗自然可以名正言顺地反抗他。即使家康派大军来攻,他也会不惜一战。对政宗这样的人来说:
(必须接受家康的照顾……)
想到这点,他就觉得非常懊恼。
(家康一定知道这件事情,所以他才会经常以悠闲的口气来教训我……)
当政宗终于放心地躺在床上时,突然又觉得头痛不已。用手一摸,赫然发现双颊发烫,而对这一切的虚空,也愈来愈无法忍受了。
(到底我和家康之间是什么关系呢?)
难道自己真的必须乖乖地接受家康的指挥,天生就该当他的家臣吗……?
直到此刻,政宗仍然下承认自己处于家康之下。但是,经过今天的屈辱以後,他就像是一只突然被人赶到阳光底下的土龙一样,在年逾五十之後,首次对人生感到绝望。
任何事都能洞烛机先的家康,明天也会巧妙地利用自己……不,我还是立刻带兵攻打二条城吧?……
“不行!这下是以往那个明智的政宗的作风……”
当年光秀就是因为有这种想法,所以才会率兵偷袭本能寺……
经过一阵辗转反侧之後,政宗猛然坐起身来。
“不行……我.不能再作出蠢事了。”
正当他自言自语之际,“报告,松平上总介忠辉大人到!”
小姓头原田直市的话声甫落,穿着战袍的忠辉立即出现在政宗的门前。
“啊……等一下!”
政宗这才回过神来。
“快把棉被叠好,请客人入座吧!”
他..摇摇晃晃地把背抵在床柱,然後坐直了身子。
忠辉依言在矮桌前落座,两眼炯炯有神地直视着政宗。
“听说岳父大人贵体微恙,小婿特地前来探望。”
“没什么,你也看到了……我随时都能奉命出发的,放心吧!”
忠辉并未回答政宗的话。
“岳父大人,希望你能坦白告诉我,父亲他究竟对你说了些什么呢?忠辉已经二十一岁了,我希望靠自己的力量来开创自己的人生。”
“哦?你要靠自己的力量开创自己的人生……”
“希望你不要对我横加干涉。”
这种各人独特性格的表现,就好像炼铁厂裏那能够喷出灿烂火花的风箱一样。
面对忠辉如此激动的神态,政宗也不禁退缩了。
“哦,这也正是我的希望。”他的脸上泛起一丝微笑。
“用别人的铁鎚是锻炼不出名刀的,还是用自己的好。”政宗平静地告诉忠辉。
第一章 战争与命运
一
“什么?你说用别人的铁鎚锻链下出名刀……?”
在人世之间,所有曾经相遇的人,必然都有一份奇缘。因此,对方的鎚子很可能会成为你的良师益友,但也可能是你的绊脚石;总之,它会对你的一生造成很多意想不到的影响。
松平忠辉对伊达政宗若无其事地说出的这一番话,产生了相当激烈的反应,但是政宗却依然毫不在乎地继续说道:
“不过,不论你的鎚子有多么好,最後还是得要由我来锻链才行。”
“真可笑!你的意思是说,忠辉没有岳父大人的帮助,就不能成为一个真正的男子汉吗?”
“正是如此!”
政宗确实打从心底这么想。
“政宗一直认为,普天之下能够锻链你的,只有我一个人而已,希望你也能了解这一点。”
说完以後,政宗即不再表示任何意见。不过,由於他知道自己的话让对方感到非常迷惑,而他自己也有些想法急待澄清,因此政宗很快地便又开口说道:
“上总大人,政宗今年已经五十岁了。不瞒你说,我觉得自己有如陷入泥沼之中,每次一有行动,烂泥就会逐渐从膝盖及於腰部,再由腰部淹至胸口,不久之後我就会被烂泥给吞没了。对於这种处境自危的身躯……我又有什么力量去帮助你呢?……”
“什么?你说自己陷入泥沼之中?”
“正是!今晚大御所可能会命令我即刻向大和路出兵,但是处在这种境地当中,唯一在我脑中挥之不去的,却是明智日秀守光秀的去就。”
“那个……光秀?你是说,你打算背叛父亲吗?”
“正是如此!老实说,我自己也不确定是要背叛他呢?或是终生臣服於他……?因此我想和你商量、商量。”
一听这话,忠辉突然站了起来。
“你、你怎么敢把如此重要的大事告诉我呢?”
“道理很简单,因为你是我最重视的女婿。”
说完之後,政宗反而觉得松了一口气。
以往那种挥之不去的自我孤独感,突然像是找到了明灯一般,终於可以确定自己的方向了。
“上总大人,索提洛的船可能赶不及了,更何况支仓也可能根本不会回来……虽然我们很想帮助秀赖大人,但事实上菲利浦三世的强大舰队,只不过是昔日的幻想罢了。大御所就是已经察觉到这一点,所以才和英、荷兰等国亲近。一切都只是我们的幻想罢了……但是我却没有察觉到这一点,甚至还在一个空幻的梦想上描绘我的计划……如今我伊达政宗……今晚我可能会率兵前往伏见,攻击大御所所在的二条城。当然,我也可能会乖乖地听从指示,向奈良出兵。究竟该选择哪一条路呢?我感到非常迷惘。而现在占据我整个心灵的,就只有这件事情而已。”
“喔!”
“另外,当初大御所禁止上总大人渡航的决定,也许会令你感到怨恨、气怒,但是反过来想想,若不是他颁布了禁止令,如今你哪还能平安无事地站在这儿呢?……这就是大御所对你悉心呵护之处。我要告诉你的是,万一我真的发兵攻打二条城,那么你大可不必有所顾虑,可以在任何地方出兵袭击我。”
忠辉用他那锐利的眼神看了政宗一眼,然後不断地在矮桌前来回踱步。对於政宗居然会找自己商量谋叛之事,他感到非常不可思议。
他怒气冲冲地绕着桌子走了两圈。当终於停下脚步时,整个房内只听见他那急促的喘息声和拍打耳膜的声响。
“岳父大人,我决定遵从你的指示!”
“你、你说什么?”
“忠辉愿意遵照你的指示作战。不论敌人是二条城或大和路,我都不会心存畏惧。”
说完,他用手中的军扇敲打自己的膝盖,然後再次抬头挺胸地坐在桌前。
令政宗感到讶异的是,忠辉在表明态度之後,居然像是要拒绝所有思考似地,紧皱着双眉一语不发。
(不论这个年轻人做了什么选择,到头来都只是一场空罢了。)
对於忠辉的表现,政宗感到深切地怀疑,同时还有一股虚无之感。这种奇异的感觉,使得他全身汗毛直立。这时,他突然想起了年轻时候的自己。
“哦?你的意思是说,不论讨伐的对象是令尊或秀赖,都无所谓吗?”
“我自己也不知道!不过,反正这也只是五十步和百步之差罢了。”
“咦?一方是你的骨肉至亲,一方是丰家的曹司,怎么会没有区别呢?……”
忠辉突然用力地摇摇头。
“我不想再提到有关秀赖这个丰家曹司的事了。想到他,只会徒增烦恼。”
“如果你为了避免烦恼而拒绝思考,那么就等於舍弃人类一样。倘若你有这种想法,那么我不需要你的帮助。”
“这么说来……你是希望我赞同你的做法喽?”
“正是!不管我的内心何等迷惘,我伊达政宗毕竟是大名出身的长老。”
“那么我坦白告诉你一件事吧!当我前往伏见拜谒兄长时,哥哥曾经亲口向我表示,此次非要讨伐秀赖不可。不过,父亲却极力主张不要讨伐秀赖。伊达大人,你不觉得这很奇怪吗?”
“喔,关於这个问题啊……只能说将军家做事比较小心、谨慎吧!和令尊相比,他的胸襟确实比较狭窄。”
“不对,不对!伊达大人,你错了。目前在哥哥的家臣中流传着一项传闻,指称父亲根本不愿意讨伐秀赖。他是不愿意讨伐秀赖,你懂吗?”
“这一点我当然知道。因为他和已故太阁之间有过约定,绝对不轻言讨伐秀赖,所以他必须遵照约定,信守情义之理……”
政宗说到这儿,忠辉再度用力地摇摇头说:
“不、不是这样的!伊达大人,你不觉得秀赖一点都不像已故的太阁吗?根据传闻指出,他那肥胖的身躯和家父非常相似。难道你从来没听过这种传闻?”
“你、你说什么?你说秀赖大人是大御所的……”
“我不知道,我也不想知道!像我们这种人,只要确定母亲是谁就可以了,因为想要知道亲生父亲是谁,简直比登天还难。有时候,连我都无法确定自己的出身为何……不过我可以肯定的是,亲生父亲绝对不会去讨伐自己的骨肉的。更何况,人世间再也没有比这个必须完全遵照父亲所想、生杀大权完全掌握在父亲手中的孩子更可怜的了。”
“这、这真是出人意料之外……”
“不论这件事是否出人意表,总之我认为自己的所作所为完全正确。对於那些一心想要狙击他人的人,即使全死光也无所谓,我的想法你能了解吗?”
政宗哑口无言。
他从来不曾见过如此偏激的人。
忠辉认为秀赖是家康孩子的想法,固然可以说是出自妄想,但是仔细想想,其中倒也不无可疑之处。的确,秀赖的风采与太阁毫无相似之处:而家康的所作所为,也确实太过偏袒秀赖。
尽管如此,这个假想却依然在政宗的内心产生了很大的疑惑。
“你真的在伏见听见这项传闻……?”
政宗怃然望着忠辉。
二
是夜,大坂城内的客厅裏灯火通明,重臣们正漏夜召开最後一次的军事会议。
由大野治房提供的焚烧京都之计,结果却因所司代板仓胜重而横遭挫折,於是治房只好带着两万余骑(事实上只有三千余人)转向纪州路前进。
最令治房生气的是,和歌山城主浅野长晟居然带领五千名精兵出城,自佐野朝岸和田进发。
“这个奸诈的浅野,竟敢忘却丰家的恩德,甘心成为敌人的鹰犬。对於这种忘恩负义之徒,我怎么能让他自眼前通过呢?”
於是由大野治房担任总大将,阵中战将包括大野道犬、塙团右卫门、冈部则纲、御宿堪兵卫、长冈正近等人在内的大坂军队,於庆长二十年(一六一五)四月二十八日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越过了堺地,与岸和田城小出吉英的军队正面交锋。这是大坂夏之阵裹,双方最早的一次激烈冲突。当大野道犬抵达堺街道的同时,随即命人在大凑町四处放火,此时正是午後四点。在日暮黄昏之际,只见天边一片通红、一阵浓烟不断地向上窜升,甚至连远在彼端的大坂城也清晰可见。
当此之际,谁也没有注意到盘坐在杨榻米上的秀赖那凝重的表情。
端坐在秀赖面前的,是甫自二条城回到大坂的常高院及二位局、大藏卿局、正荣尼等四老女。
四人分坐在秀赖两侧,脸上全都带着严肃的神情。
“你们已经平安无事地回来了……现在开始进行军事评定会议吧!下过,在诸将到齐之前,你们有任何意见尽管提出来吧!”
事实上,秀赖对於甫自二条城回来的四女之报告,早已无心理会。
这是因为,先锋部队都已经出城了。
“请你三思而後行吧!事实上,家康根本不想攻灭将军,只是希望你能移到大和去。”
经过一番思考之後,常高院终於开口说道。这时,大藏卿之局也随声附和道:
“对呀!大御所对於将军一向视如己出,他说虎毒尚且不食子,世上哪有杀害自己子女的父亲呢?……此外,郡山城的松平大人也会很高兴地迎接你的到来,因此……因此在军事会议召开之前……我衷心希望你能三思而行。”
秀赖皱着眉移开视线。
“大御所是这么说的吗?”
“是的。他说除此以外,再也没有帮助将军的方法了。以目前的情况来说,只有离开大坂,移往郡山城,才能保持丰家的安泰。”
“将军!当大御所说到一向把你当自己的孩子时……他的眼中噙着泪水……的确,想要将聚集在城内的牢人和你分开,除此以外别无他法。所以,我希望你能慎重地考虑一番。”
年纪老迈的二位局双掌合什,诚挚地向秀赖提出请求。然而,秀赖那坚决的眼神,却再次刺伤了这位老尼的心。
“老尼!你认为我是大御所的儿子吗?”
“啊……?当然不是!我的意思是说,大御所不但对你视如己出,甚至还作主把他最疼爱的孙女嫁给你。”
“这么说来,你也认为我该移往郡山城喽?下!此地是家父已故太阁殿下花费毕生精力所建造的城堡,我怎么能轻言舍弃呢?”
“可是,如果你执意留在大坂的话,那就没有其他解救之道了呀!”
“不要再说了!我不想让自己的母亲受到轻视。常高院,你听好……已故太阁共有十几名侧室,为什么只有我的母亲怀孕呢?”
刹时常高院脸上的血色尽失。
一种女性的直觉……一种姊妹之间骨肉亲情的直觉……令她突然意识到秀赖将要说些什么。
“那么、那……将军你……?”
秀赖微笑着点了点头,但是眼眸之中却射出了两道冷冽的寒光。
常高院几乎要停止呼吸了。这孩子居然怀疑自己母亲的贞节……世上还有比这更不幸的事情吗?
平心而论,在没有子嗣的太阁後宫中,为什么唯独自己的姊姊能够先後产下二子呢?对常高院而言,这实在是一个不可思议的奇迹。
当然,常高院也承认姊姊并不是一个贞节女子,甚至可以说在三个姊妹当中,她是最重男色的一个。除了和石田三成有一手以外,大野治长为其入幕之宾更是人尽皆知的事实。及至太阁亡故之後,她更肆无忌惮地自京都召唤名古屋山三或市井之间的不良少年来到宫中侍寝。
“将军……你说的是……好可怕的事哦!”
常高院放弃为秀赖请命,就是从这个时候开始。
(由於母亲的品性不佳而扼杀了孩子……)
这个残酷的事实,居然发生在自己的同胞姊姊和外甥之间……
秀赖脸色苍白地笑着。
“我也经常在想这件事情。世间的人都以为,我只是一个光会听从母亲吩咐行事的木偶。殊不知木偶也有它自己说不出来的苦。”
“不要再说了,我不想听!”
“那么你先退下吧!无处可去的,并不只是牢人而已。事实上,我也不想离开大坂。因此,如果我不能守住父亲最心爱的大坂……那么必然会使母亲受人轻视。更不幸的是,我似乎愈来愈像江户的那个老太爷了。”
大藏卿局用力拉拉常高院的衣袖。
“真田大人和重成大人正站在门口呢!”
常高院吃惊地回过头来。
这时,众人眼前的杉木门再度打开,而後藤又兵卫基次则提着大刀,旋风似地跑了进来。
“将军!堺地上方的天空出现了熊熊火光,据报是由於我方的兵器库被烧所致。对於这个突如其来的变故,我方的先锋感到非常惊讶。”
看样子,真田幸村和木村重成并没有听到老女所说的话。
秀赖挥动着军扇召唤基次。
“我们的谈话已经结束,现在立刻召开军事评定会议。”
三
堺地上方的天空被熊熊大火染成一片通红。
藉着火光,大野道犬迅速地自堺地通过大岛,朝贝冢前进。殊料当此之际,塙团右卫门直次和冈部则纲竟然因意见不合而发生了争吵。
而在翌日的樫井之战当中,猛将塙团右卫门及淡轮重政的战亡,更意味着大坂城的末日即将到来……
是故,当夜大坂城内的军事会议席上,气氛显得格外凝重。
由於向为自由城市的堺地遭人纵火焚毁,因此市民的怨恨刹时像洪水般地爆发开来。对於这种粗暴的拙劣战略,後藤又兵卫和真田幸村都感到非常失望。
“首先应该朝和歌山、奈良前进,然後放火烧城再撤兵才对,但是他们却笨得从堺地开始。”
“不烧京都,不烧奈良,这场遭遇战不正摆明了是家康最拿手的野战吗?”
“是啊!由於战壕已被对方填平,不适合采取守城战略,因此我们根本没有获胜的机会。”
聚集在秀赖面前的诸将耳语,乍听之下有如自暴自弃的感怀。
在这当中,只有後藤又兵卫基次独排众议。
“由於策略运用上的错误,我方在绪战之初就已经显露了败象。再加上无法采取守城策略,因此这无疑是一场必须抱持必死决心的大战。”
“抱持必死的决心……?”
真田幸村低声笑道:
“哈哈哈……後藤大人真下愧是天下名士,所说的话果然十分有趣。问题是,有多少人宁愿战死沙场,也不愿意苟活於世呢?”
他边说边回头看看站在身旁的重成及薄田兼相:
“我想,两位大概都不想平凡地死去吧?”
“那当然喽!我希望能亲手割下大御所的白发之首及将军家的首级:如此一来,地狱的逻卒必然会打开大门迎接我们的。”
薄田兼相大笑着回答道。
仔细想想,这实在是一场非常奇怪的战争。在座诸将除了真田幸村、後藤基次之外,其他如薄田兼相、毛利胜永、福岛正守(正则之弟)、明石守重、木村重成、山川贤信、渡边纪、长冈兴秋等人,全都是以一当十的作战好手。然而,现在他们所说的话,却将理性完全抛在脑後。
(如今再也没有退路了……)
想到这儿,秀赖反倒觉得安心。
事实上,在四、五天前秀赖仍然抱着获胜的希望。
为了获得胜利,秀赖甚至打算把庶子国松丸和京极家的家臣田中六左卫门一起藏起来。
当时,身为母亲的淀君不但极力反对,而且说出了令他意想不到的话来。
“你真的这么在乎那个孩子吗?”
“是的,父母为子女设想是人之常情嘛!”
诅料淀君却紧咬双唇,不怀好意地说道:
“这么说来,你认为国松丸真是你的孩子喽?”
“那当然!除了我以外,伊势从来不曾接近过其他男子。母亲大人,你为什么这么说呢?”
“嘿嘿嘿……”
淀君藉着衣袖掩口窃笑。
“殿下,你真是一个愚蠢的人哪!就一个丈夫而言,你忽略了很多事情。事实上,国松很可能是某个不良少年的孩子哩!”
“你、你说什么?母亲,你怎么可以说出这种话呢?”
“我只是想让你知道事实而已啊!所有的人都知道,我这个母亲所做的一切,全都是为了将军着想。因此,伊势暗中和不良少年来往的事情,我当然也知道得一清二楚。你别忘了,当初是我把她送给你的。”
“……?”
“事实上,你和千姬赶快生儿育女才是最重要的事。但是你却不这么想,反而先和伊势生了一个男孩。不过,这倒也无所谓。当初伊势之所以接近你,很可能就是基於这个目的,只可惜伊势她不知检点……所以我认为这个孩子未必就是将军的亲生骨肉。你最好多加注意一点,也许不久之後她就会带着孩子逃走呢!”
秀赖之所以会开始怀疑自己的身世,这无疑是一个决定性的关键。
(女人真是可怕……)
具有德川血统的千姬,不正是母亲胞妹的女儿吗?然而自己的母亲却一再地诅呪她。如今,她又言之凿凿地说伊势所生之子,是身份不明的孩子,这是多么可怕的想法啊……
後来秀赖曾就此事责问伊势,而在这责问行为的背後,即意味着他完全相信母亲所说的话。
事实上,淀君对伊势的指控,只有最初的部份符合真实。换言之,在母亲亲自为自己挑选的两名侍寝小厮之中,的确有一人曾和伊势发生过暧昧关系……从得知这项事实的那一刻起,秀赖就完全看透了人世间的一切。
去除了对形躯我的执着之後,秀赖深切地体会到,自己必须像“丰太虚要阁之子”般地光荣死去才行。
在这同时,他对自己的身世也感到非常怀疑。由於想到原本应该成为自己同志的浅野、上杉、黑田、毛利、细川、京极等人,可能就是因怀疑自己的身世而拒绝加入大坂阵营,因此秀赖对自己的出身也逐渐产生了不信任感。
秀赖那盈眶的泪水,大半是为丰太阁而流。和对父亲的怜悯相比,城池和胜利根本不足为道。
(还是死了吧!和这座城池共存亡,像父亲的孩子一样……)
由於怀疑自己的出身,因此认为这是丰太阁之耻的想法愈来愈加强烈。
於是他决定国松丸仍然留在城内。由此看来,如今的秀赖,已经蜕变成一个泰山崩於前亦面不改色的勇者。
大坂军队固然没有获胜的希望,但是自己仍需背水一战,藉以挽救父母的声誉。总之,对身为太阁之子的秀赖而言,这是一场毫无胜算、但又无法逃避的战争……
不过,也正因为聚集在战壕已被填平的大坂城内之刚猛勇者,全都抱着视死如归的心情,因而使得战争的气氛显得十分怪异。
“重成,对於这场战争你有什么意见呢?你认为应该以何处作为主战场呢?”
当秀赖以明快的表情询问时,与之同年的重成突然笑了起来,那是发自内心的明朗微笑。
“将军,你应该先问真田大人才对。毕竟,我并不想亲自选择战死的地点。”
“哦,这么说来,你已经在等待死亡喽?”
“是的,我已经有所觉悟了。”
秀赖侧头沉思道:
“觉悟……”
“正是!身为武人之子,原就应该战死沙场才对!和寿终正寝相比,轰轰烈烈地战死更能符合自然之道。”
“是吗?是吗?身为地狱之子,真的就应该死於地狱吗?好吧,真田你说,你会因为我答应给你的五十万石即将烟消云散,而舍弃大坂吗?”
真田幸村猛然大笑起来。
“将军!幸村认为,人世间只不过是个地狱罢了,因此生或死对我并没有太大的区别。”
“这么说来,你一点也不怕战死沙场喽?”
“不,我只是不愿意输给大御所。由於大御所认为人类都是被鬼缠身,因此我认为这个世上免不了要发生战争。”
“的确如此!”
“不论我们如何努力,战争终究还是无法避免的。由於人类的欲望和执着,因此这个世上始终免不了要发生战争:换句话说,是人类本身使得战争永无休止的。”
说到这儿,幸村突然露出一个爽朗的微笑。
幸村的哥哥真田伊豆守信幸,乃是家康身边的一名大将。因之,市井之间盛传,这是其父昌幸故意将兄弟二人分为两边作战,届时不论哪一方获胜,真田家的命脉都得以延续下去。
事实上,这并不是其父的深谋远虑。兄弟两人之所以各奉其主,主要是由於思想上的差异。
身为兄长的信幸支持家康意图创造一个没有战争的世界之理想,然而弟弟幸村却认为:
“人生在世当然免不了战争。”
正因为两人具有完全对立的世界观,因而造成了今日的局面。
不过,在秀赖的眼中看来,这对兄弟对侄儿们的浓郁亲情,却相当令人感动。
哥哥信幸的妻子为本多忠胜之女,其子真田河内守信吉现年十六岁,另一子内记则年仅十五,但均参与此次战役。此外,幸村之子大助也成为秀赖的小厮,加入了这场战争。
这也就是说,不论是在敌人或自己这一方,到处都可以看到由父子二代率领的真田家六文钱的旗帜。
幸村从未当众称扬自己的兄长,但是对於兄长之子河内守及内记两兄弟,却是赞誉有加。
“他们虽然年轻,但是在战场上却能展现出横扫千军的气势,真不愧是真田家的後代。”
同样地,哥哥信幸也经常称赞弟弟幸村之子大助。
“此子虽然年少,但是才干并下亚於其父幸村,相信将来一定可以成为秀赖君的得力助手。”
对於武者这种豁达的表现,秀赖不禁感到迷惘。不,应该说是非常羡慕。当然,这是因为他对自己的父亲经常抱持疑惑感所致。
“是吗?既然如此,那么我一定会遵从真田大人的指挥,绝对不辱太阁之名。是吧?基次。”
“那真是太好了!後藤又兵卫终於可以如愿地加入这场战争了。”
“那么,真田大人,就..由你来决定此次战役的主战场吧?”
“奸,我们先看看地图……”
幸村把地图放在秀赖面前,而其他人也都围拢过来。
“万一战况不利,敌军必然会选择退往郡山,然後沿着大和路向道明寺碛前进。因此,如果我们利用天险来设立防线,在国分村阻断奈良街道,则获胜的机会很大。”
“哦?你的意思是想要在小松山到片山、玉手一带作战喽?”
“正是此意!在野战方面固然是家康比较拿手,但是平地作战则对我方比较有利。因此,我们可以利用与大和川之间的狭窄山间迎击敌军,一旦对方的先头部队为我军所制,那么敌人就无法动弹了。届时,他们必然会转而朝郡山撤退。等他们再度攻来时,可能需要花上几天的时间,到时我们一定也可以想出临机应变的良策。换言之,目前最重要的事情,就是攻破道明寺口。”
“後藤,你有没有任何异议?”
“没有!”
“重成呢?”
“我觉得这个方法很好。不过,首先必须分派人数,然後派人通知修理(治长)大人。”
军事会议就在毫无异议的情况下结束了。
的确,想要破除家康野战策略,除了小松山至片山、玉手一带之外,再也没有更适合的场所了。
经过分配之後,各队分组的情况大致如下:
前队後藤又兵卫、薄田兼相、井上时利、山川贤信、北川宣胜、山本公雄、横岛重利、明石守重等,合计约六千四百人。
後队真田幸村、毛利胜永、福岛正守、渡边礼、小仓行春、大谷吉久、长冈兴秋、宫田时定等,合计约一万二千人。
阵势决定之後,小厮立即用白木盘盛着胜栗及清酒,由总大将秀赖开始,诸将们依序喝着淡而无味的出阵酒。
四
夏之阵的绪战,是由樫井的和歌山部队揭开序幕。不过,当时大坂方面所采取的战术,坦白说并不是非常巧妙。因之,当大野治房率领部队赶到樫井时,和歌山的部队立即下令撤退,而附近则是大坂士兵的死尸遍布。
待在众多死尸当中找到了塙团右卫门直次的尸体,并予以火化之後,侥幸逃过一劫的治房立刻带领手下返回大坂。诅料在返回大坂的途中,又遭岸和田城主小出吉英率领部队自背後偷袭,以致伤亡及被俘人数骤然大增。
另一方面,甫由樫井班师回朝的浅野长晟,在敉平了由大坂方面在和歌山全境所制造的暴动之後,特地割下三十余名主谋者的首级,派人送往家康的本营。
在这两次战役之後,大和道明寺的血战也随之登场。
道明寺属河内志纪郡的一村,位於大坂城东南二十公里处。其东的国分村,乃位於丰臣家领地的东南端,是奈良通往边界的街道及纪伊(和歌山县)通往山城(京都)的街道交会之处。
换言之,此地即相当於大和及国内的国境。至於形成天然国界的山脉,则包括生驹山、葛城山及金刚山,其间并有大和川的水流经过。由於地形高低起伏下定,因此是一处绝佳的自然天险。
东军的第一队到达道明寺碛东端的国分村,是在五月五日的七刻(下午四点)——
第一队水野胜成(组长)、堀直寄、松仓重政、别所孙次郎、奥田忠次、丹羽氏信、中山照守、村濑重治等,合计约三千人。
第二队本多忠政,兵约五千人。
第三队松平忠明,兵约三千八百人。
第四队伊达政宗,兵约一万人。
第五队松平忠辉,兵约一万二千人。
这是当时所留下的记录。
不过,部队抵达当地的顺序,并未依照各队的编号。其中最早的是水野胜成,於下午四点抵达国分村,其次是第四队的伊达政宗,於日暮时分抵达小松山的东南方。接着是第二队的本多忠政、第三队的松平忠明依序到达,而第五队的松平忠辉在五月五日当天,仍然留在奈良,并未来到道明寺附近。
当东军第一队至第四队合计约两万两千人的部队陆续抵达以後,东、西军的冲突就已经决定了。
尽管如此,大坂军队到达的时间,仍然略嫌迟了一点。
如果他们早到一步的话,那么就可以分成数处设下伏兵,伺机袭击陆续抵达的东军。
但是,一直到五日当晚,大坂方面还是没有任何人来到战场。原来,真田幸村、毛利胜永、後藤基次等人,都聚集在大坂的天王寺裏举行会商。
“今天半夜裏,我们三人在道明寺会面,趁着黎明之前越过国分山,然後前、後队会合,一起在道路的狭窄入口处迎击东军,看看到时究竟是我们三人战死,还是一举取得家康和秀忠的首级。”
後藤基次得意洋洋地对幸村和胜永如此说道,但是从现实观点来看,他的想法也未免太不切实际了。
当时家康人在星田而非国分,因此他们根本不可能割下他的首级。更何况从国分到小松山一带,关东军早已先到一步,并且布署完毕,故而可以说是完全掌握了先机。
虽然其时世间谣传後藤又兵卫基次有谋叛之心,但事实上他早已有了必死的觉悟。
世间之所以盛传基次包藏叛心,主要是因为当他还在大坂时,家康曾经派遣僧人杨西堂充当使者,劝诱又兵卫加入东军的行列。
“胜败早已决定,现在就看你的去就问题了。不瞒你说,大御所非常希望你能成为东军的同志。”
面对杨西堂的劝诱,又兵卫基次毫不犹豫地回答道:
“你的好意我心领了。不错,如今大坂的确面临城陷的危机,但是如果我因为眼见城池将陷而舍弱就强,那还配称为武者吗?请你回去转告大御所,从开战之日起,又兵卫必当全力冲锋陷阵,直到阵亡为止,藉此报答关东方面对我的厚爱。”
这就是战国儿女毫不虚矫的真情表现。
面对一件事情,谁都没有想到一定要获胜下可。这与其说是珍惜名誉,还不如说是希望把自己正直、无愧於心的一面,坦然地表现出来。正因为当时的男子都具有这种想法,所以他们敢於从容就死。
对大坂而言,事已至此,一切都太迟了。在天王山上,幸村、胜永与後藤又兵卫基次喝着饯别酒,互祝彼此在这场战役中能够旗开得胜。之後,基次於九刻(午夜零点)展开行动,率领两千八百名士兵连夜朝大和街道进军,并於黎明时分抵达藤井寺。
不过,应该跟在其後抵达的真田军队,却未准时出现,因而使得整个计划陷入一片混乱之中。
如此一来,基次只好独自带着军队越过誉田,朝道明寺前进。
在这同时,伊达政宗又在想些什么、在期待些什么呢……?
政宗带着复杂的情感,由伏见朝奈良出兵。所幸在抵达奈良之後,他终於逐渐从迷惘之中清醒过来。因为战场武者的直觉和斗志,是不容许他长久沈溺於幽暗的幻想中的。
(敌军一定会到道明寺来!)
这个想法出自他那动物性的直觉。此刻的政宗,有如准备狙击猎物的巨鹰一般。
(绝对不能输给水野胜成!)
胜成是颇受家康信任的智将及猛将。由於他及时制止了大野治房的诡计,使奈良免於被人纵火焚毁的命运,因而获得黄金五十枚的特别恩赐,并且被将军秀忠选为第一队的组长。
生性不肯服输的政宗,虽然被编为第四队,但是却很快地超越了第二队的本多忠政和第三队的松平忠明,以风驰电掣之势向道明寺出发。
为此之故,他必须设法安抚女婿忠辉,暂时不能展现出对家康的谋叛之心。
(在此地讨伐家康就有如孩童一般……)
当队伍前进时,政宗突然想到了这一点。如果自己真的在此讨伐家康,则必导致天下大乱。
因此,与其讨伐家康,还下如讨伐秀忠、讨伐秀赖来得正确。
(怎么可以做出这种蠢事呢?……)
想要自家康和秀忠的手中夺得天下,首先必须建立一些伟大的功勋才行。
(对,正是如此!这场战争是日本第一的独眼龙之战……)
因之,当水野所率领的第一队抵达国分时,伊达军队的先锋片仓小十郎也将部队一分为二,埋伏在小松山的山腰处。
从此地的地势可以知道,一旦敌军来到此地之後,必然会利用天然地形展开攻击。
“小十郎,我猜敌军可能会在半夜或黎明之前来到此地。这座山是绝佳的天然阵地,因此不妨先让士兵们攀登上山,能进到何处就进到何处,然後立刻摆好阵势,严阵以待,知道吗?”
“遵命!”
“还有,攻击时必须全力以赴,因为我们的对手很可能是真田、後藤或毛利胜永等大坂方面最强的军队。唯有把他们一举击溃,我们才有喘息的机会。”
来到战场之後,政宗整个人脱胎换骨,有如一只翱翔於天际的飞龙一般。
就这样地,政宗下令全军一分为二,各自埋伏在小松山的山腰处。不久,於午夜零时自平野出发的後藤又兵卫及其手下的两千八百名士兵,在藤井寺丢弃火把,然後渡过石川,迅速地由西侧爬上小松山。
从小松山顶上向东一看,在熹微的晨光之中,可以看到山道上满布着旗印。
那是东军水野胜成的旗印。此时,水野胜成已由堀队和丹羽所派出的斥候口中得知,敌人已经来到了山脚下。
西军主将後藤又兵卫认为水野胜成是东军的先锋,为了一举将其击溃,因而决定带领西军由东侧下山。当然,这时他并不知道伊达军队已兵分二路,正埋伏在山腰处等待西军前来自投罗网。
凌晨四点之际,两军的先锋终於在东侧山道下正面交锋。
属於水野部队的松仓重政由田间开始,而奥田忠次则在山腰附近与後藤军队正面相遇。
後藤部队的骁勇善战是远近知名的,因此刹时只听见枪声隆隆,整个战场立即陷於一片枪林弹雨之中。
“哼!战争是急不得的,一定要先好好地观察一番才行。”
伊达政宗指示片仓部队暂且不要加入战局,待黎明之际再说。不久之後,率先与後藤部队开打的奥田忠次不幸战死,而忠次的郎党也纷纷倒下,於是水野胜成立即下令:
“进攻,进攻!”
他一边高声叫喊,一边带领士兵从北侧攻向後藤部队。
不绝於耳的枪声、咆哮声,使得战场上的人们都失去了理性,变得有如疯子一般。
既已陷於疯狂状态,当然也就下可能再冷静地计划下一步的行动。因此,尽管前面有敌人的洋枪队带头迎击,但是水野部队却仍下断地向前冲去。
“危险哪!再这么下去,水野会全军覆没的呀!”
政宗可以感觉得到,水野已经濒临疯狂状态了。另一方面,在发现水野队正陷入危急状态之後,藤堂高虎及天野可古也立即下令部队开始攻击,於是刹那之间山道上枪声大作。
就在间下容发之际,伊达部队的一万名士兵也以排山倒海之势,分从两路配合队友的阵势,由後藤部队的两翼发动攻击。
受到伊达士兵呐喊声的鼓舞,东军顿时士气大作。其中,堀之队及水野的残兵,更是如阿修罗一般地展开反噬。其时,政宗亦置身於敌阵之中。在一阵砍杀之後,包括握着洋枪倒地死去的西军洋枪队长平尾久左卫门在内,总共斩杀了两百多名敌军。
“嗯,这么一来水野和堀的部队终於可以松一口气了。好,现在立刻抽出一队人马立刻由西侧下山,截断西军的後援。唯有截断後援,才能取得後藤的首级。”
在混乱之中,政宗仅有的一只眼睛比几十个人的双眼都来得明亮、锐利。
他让一队士兵在山顶插上旗帜,另外一队则下山阻断敌军猛将後藤又兵卫的退路。
这时,又兵卫则改采前进、後退交叉并行的方式,粗暴地攻击伊达军队。
平心而论,这是一个非常高明的作战策略,而西军也应该因而获得大胜。下过,由於事前不知道已经被敌人团团围住,而原应紧跟其後到达的真田及毛利胜永部队又未准时出现,因此结果当然出人意料之外。
尽管如此,後藤又兵卫仍然不改其猛将本色,在五刻半(上午九点)以前,来来回回进攻了十余次,亲手杀死了七、八十名敌兵。直到最後体力耗尽,才在小松山的西侧山麓稍作休息。
就在这时,除了伊达军队以外,松平忠明的军队也从东侧攀登上来予以追击。
“噢,大家听着!”
四十五岁的又兵卫勉强撑起六尺之躯,站在丛林後的菜园中对手下说道:
“如今我们既已陷入三面受敌的窘境,再作困兽之斗也只是徒增伤亡而已,不如就到此为止吧!各位要走、要降,悉听尊便!”
话声甫落,他突然瘫软地倒在地上。由零时开始不断地奔驰作战,此时他的疲劳已经超越了体力所能负荷的程度。
担任先锋副手的山田外记及古泽满兴很快地跑到他的身边。
“大将,这样太危险了!我们必须立刻整兵渡河才行,赶快站起来吧!”
但是就在这时,从川原左前方出现的伊达洋枪队早已排成一列,对准又兵卫的方向开始射击。
“我!”
又兵卫低吟道。
“怎么还躺在地上呢?赶快起来吧!”
他的随从士兵金方平左卫门使尽吃奶之力,想要把又兵卫扶起来,但是不论他如何努力,身高六尺、而且身上扫满旗帜的又兵卫却依然纹风不动。
“你走吧!伊达军队的枪弹已经打中我了。不论如何,伤者总是敌不过身体完好的人,哈哈哈……我的身体终究敌不过枪炮,唉……”
说完,他用双手除去铠甲,并且用力地把它丢到一旁。
“就让我死在这儿、让我死在这儿吧!平左,你快走,千万不能让敌军抓到。”
根据《北川觉书》的记载,平左卫门并未遵从又兵卫之言迳自离去。相反地,他哭着割下了又兵卫的首级,然後用战袍包好,偷偷地把它埋在田中。
当然,又兵卫的首级最後仍然落入了伊达军队的手中。至於西军的後续部队来到战场,则是在这场战役完全结束以後。
正当西军因後藤又兵卫战死而濒临崩溃,而残兵也在水野部队的追击下逐步由道明寺碛向誉田村撤退时,西军的後援部队终於来到了战场。
然而,当时来到的部队,却是由薄田兼相、山川贤信、北川宣胜、井上时利、明石守重、棋岛重利及长冈兴秋等人所率领,而政宗原先以为的毛利胜永及真田幸村等人,则依然没有出现。
为什么西军会延迟到达呢……?
原来毛利胜永所率领的三千名士兵,是在黎明时分才从天王寺出发,比後藤又兵卫出发的时间足足晚了六个小时,因此当又兵卫陷入苦战时,他们还没有到达。事实上,他们是在四刻半(十一点)
以後才到达战场的。不过,等到真田的部队抵达时,不但是後藤又兵卫,甚至连第二批抵达的薄田隼人正兼相及水野家臣河村重长等人,也都已经溃不成军了。
未能按照约定准时到达的幸村表示:
“在途中因为浓雾而迷路了,以致延迟到达,真是对不起後藤大人。”
他懊恼地说道。
这一战,不但意味着秀赖命运的终结,同时也意味着大坂方面缺少武运。
这场足以展现战国人心术竞争的道明寺碛决战,则由黎明前一直持续到午後才告结束。
五
在这场战役当中,政宗、又兵卫、幸村、兼相、水野等人,都极其用心地展开一场生死之斗。
其中,以政宗的用心最为特殊。
(家康那家伙真能了解我的想法吗?……)
如果他能看透政宗的想法,那么政宗的性命必然不保。
(我能乖乖地在这儿等待吗?)
想到这儿,攻打二条城的念头再度袭上政宗的心灵。不过,聪明才智高人一等的政宗也知道,这不是一件简单就能做到的事情。在战事进行至高潮时期,如果任由这种爱恨纠结的情感左右个人的意志,进而贸然倒戈相向,那么必然会使战场变得更加混乱,而日本国内也会因而强敌环伺,招致更大的危机。因之,一个聪明的武者,绝对下会在临兵对阵之际,使自己陷於危机当中。
但是忠辉并不了解政宗的心意,依然好整以暇地边走边停^尽管今日就要面临决战,但是他所率领的一万两千名士兵,却还是在奈良休息了好一阵子,以致白天时仍未抵达战场。
政宗认为,唯有展现伊达军队的强大武力,才能让家康、秀忠和日本国内的战国人士对自己刮目相看。
(伊达军队之强大,堪称日本第一!)
由於具有这种想法,因此他不断地催促军队前进。结果,不但顺利地驱散了後藤又兵卫基次的部队,而且在正午之前就取得了他的首级。
但是,光是这样还是不够。以目前的情形来看,唯有将素有日本第一之称的真田部队驱散,否则就不能扬名立万。
(除了展现伊达军队的强大力量之外,别无压制家康阴谋的方法,而这也是求取生存的不二法门。)
当真田军队与渡边纪的军队一同出现在战场时,由道明寺碛到誉田村之间,刹时布满了双方的部队。
西军除了福岛正守、大谷吉久、伊木远雄之外,其他如真田、渡边、明石、毛利、宫田等人都已来到,所有的人全都严阵以待,随时准备迎接一场史无前例的大混战。
“喔,我看到真田家的六文钱了!对方的标帜为红印,赶快派人去撕破他们的红巾。”
由於已经年逾五十,再加上自半夜两点就展开行动,其间毫不间歇地持续作战,因此这时的政宗照理应该已经非常疲倦才对。
但是政宗却依然神采奕奕地对片仓小十郎下达命令。
“红印代表真田部队,因此我要你们全力攻打带有鲤鱼旗帜及甲胄上绑着红布帛的士兵。”
“在红?队之中,有一部份是自我方逃脱的叛徒。对於这些叛徒,一律格杀勿论!”
当然,这些都是在战场上所容许的谎言。临场作战之际,唯有不断地挑起士兵的斗志,才能赢得最後的胜利。因此,只要是陌生的脸庞,而且是在敌军的队伍当中,就必须毫不犹豫地加以攻击。这种作法虽然有失厚道,但是在面对生死关头之际,这也是无可奈何的事情。
“扫平他们!扫平真田军队!”
幸村的作战技巧如何,政宗早已知之甚详。因之,只要能够藉由力气压倒对方,那么在遭遇战的战术运用方面大可不必多费脑筋。
当政宗下令士兵朝六文钱的旗帜攻向敌阵时,敌军也以凌厉的攻势朝伊达部队的前锋直逼而来。
“绝对不能退却!超越他们、杀死他们!”
在高声喊叫之际,政宗本身也接连刺死了三名敌军。当第四个人来到身旁时,他正准备举枪刺去,但是等到抬头一看,却倏地停住了动作。
原来对方胸前的布帛并非红色,而是沾满了红土的蓝布。
事实上,这是东军神保出羽守的手下。神保出羽守是一名领地不足一万石的大臣,此次所率领的人数,总计不超过二百五十~三百人之间。
他们甫一抵达战场,就和真田军队展开激战。由於担心被敌军杀害,因而四处逃窜,未料反被政宗误为敌军而予以格杀。
当然,战场上“同志之间互相挟怨报复……”的情形时有所闻,因此政宗的错认倒也无可厚非。不过,这种突如其来的变故,往往会使得战场情势为之一变。换言之,刹时的退缩,极可能使得作战气氛完全改变。
不过,此时政宗却认为:
(这样才能获胜!)
他挥舞着手中的长矛高声吼道:
“赶快进攻!”
为了让军队尽快前进,他不惜杀死三百名自己的同志。
对於政宗的作法,神保军队自然极感错愕。原先他们是想逃回东军之中,未料非但不被饶恕,反而还被自己的同志斩杀。
政宗的作法,当然会引发很大的问题。如果只是斩杀五或十名同志,倒还情有可原,但是一连杀死了三百名同志,目的却只是为了便於攻入真田部队,则必然会遭到家康的责问。
“伊达,听说你把神保的军队全部斩杀了,是吗?”
当家康这么间道时,“我不知道!”政宗必然会抬头挺胸,佯装毫不知情的样子。
“在两军会战之际,我的眼中只看见敌人。更何况这些都是临阵脱逃的叛徒,即使是自己同志,也不能饶恕。”
由於神保军队只剩下了四、五人,因此自然没有人能和政宗抗辩。
“战场上是不论是非的。”
因此家康当然也不能责怪政宗。
事实上,政宗之所以这么做,一方面也是为了让家康和秀忠见识、见识伊达军队的可怕之处。
总之,由於伊达军队不断地向前挺进,真田幸村终於觉悟到自己不可能在道明寺碛建立功勋,因而很快地撤往誉田之西。
政宗的志得意满,自然不在话下。在这场战役当中,他不但很有技巧地向家康表明了自己的用心,同时也确保了此地的胜利。不过,此时由松平忠辉所率领的一万两千名士兵仍然优哉游哉地缓缓前进,而当他们抵达小松山北侧的片山时,却又引起了纠纷。
六
属於东军第五队的松平忠辉於五日当天很晚才自奈良出发,直到中途才知道东、西军已在道明寺碛开战的消息。
既然知道双方已经开战,当然不能再故意优哉游哉地行军。不过,由於忠辉估计这次大会战至少要花上两天的时间,因此纵使是在午後到达也不算太迟。
然而,等他来到战场以後,才知道双方的胜负已定。西军已自誉田之西撤退至天王寺,而自己的同志则自前一夜的午夜开始,即掌握了制胜先机,如今则正好整以暇地稍作休息。
这对忠辉而言,的确不是一件小事。因为,这是敌我双方的主力会战,然而自己却错过了这场战场。就一名武将来说,这是一项不可原谅的轻忽。
於是忠辉很快地在片山的野阵之中召开军事会议。
对於这次的过失,兼具家老及表兄身份的花井主水正表现得非常急躁。因为其他的部队都已经先一步抵达,而且在这次的战役中伤亡惨重,最後并获得了胜利,而後来抵达的忠辉不但毫发无伤,甚至还安然自若地命令士兵升火煮饭。
可以想见的是,家康对於和自己有血缘关系的人是否建立功勋,必然相当在意。
依照家康在战场上所表现的赏罚态度来看,自己的儿子对於战事如此怠忽,自己的部将战功居然不及他人,这对一向律己甚严的家康无异是当头一棒,因此他一定会施予严厉的处罚。
正因为主水正非常了解这一点,因此在抵达战场以後,他立刻派遣使者飞奔前往政宗的阵营。
“由於我等在这次战役中延误了战机,因此自愿前去追击敌人,并於今晚攻入天王寺,不知各位大人对於此事有何指示?”
在军事会议召开之时,主水正首先当众宣布此事。
“在座各位的裹马腹带都已松弛不堪,因此一定要立刻进击才行。假若各位同意进攻大坂和天王寺,那么我军愿意担任先锋。”
这时玉虫对马和林平之丞说道:
“这次军事会议该由谁来做决定呢?”
“我正在就这个问题和各位商量呢!”
主水正在军事会议之前说出这样的话来,无疑是一种越权的表现。
忠辉之所以表情凝重、沈默地坐在一旁,也就是因为这个原因。
由於岳父已经当面向自己表明背叛的决心,因此在前往道明寺的途中,忠辉经常藉故和哥哥的部下发生冲突。
更令忠辉懊恼的是,代替自己前往西班牙的支仓六右卫门,实际上是为了秀赖和天主教徒而向菲利浦三世商借军舰。
父亲一直把自己当小孩子看待,而岳父伊达政宗也只是顾着实践个人的愿望,不肯把真相告诉自己。
忠辉是个任性的孩子,因此对於受到这种待遇,当然会觉得不舒服,并且对这些人产生不信任感。
所以,尽管明知敌军已自道明寺碛退去,忠辉仍然坐在马上不断地嘲笑对方。
“什么?是我延迟战机……快别说这些蠢话了。敌人是因为知道我的大军即将到来,所以才慌忙四处逃窜的。光是名字就足以令敌人退却,这才是真正的武将,你要记住这一点。”
接着他又说道:
“像我这样的大将,怎么可以担任先锋部队呢?以将军和大御所为例,不都是优哉游哉地在背後指挥全军吗?”
这番话并非全然没有道理。不过,以忠辉的情形来说,则是由於他太过慌乱而致发言不当。
不知道这种情形的随从玉虫对马和林平之丞,却以为不会再有追击行动,因而擅自将马鞍丢在一旁。
当此之际,花井主水正突然拍桌大叫:
“既然如此,我们还开什么军事会议呢?如果现在我们还若无其事地待在这儿休息,那么将军家和大御所一定会责备我们太过怠慢。在有伊达军队作为後盾的情况下,我们担任追击敌人的主力又有什么可怕的呢?难道你们真的如此胆小吗?”
“不许在我面前提到胆小这个字眼!虽然家老你把敌人视为败军,但是别忘了在敌军之中,还有真田、毛利、福岛等大将。一旦贸然前进,很可能会遭到熟悉当地地形的敌人之伏兵攻击,那该如何是好呢?届时不但无法成为扬名立万的大名,万一将军的胞弟,也就是我们的主君有任何损伤,那岂不是有损德川家的威名吗?”
“好了,你们都不要再说了!记住,负责指挥全军的人是我。平心而论,我们的表现确实像个胆小鬼一样,毕竟战机早已成熟了。既然我们迟来,当然就应该带头打先锋:更何况,我们的迟到是有理由的。”
当此之际,忠辉依然现出苦涩的表情,沈默地坐在一旁。由於忠辉始终默不作声,因此花井和玉虫都认为主君赞同自己的意见……
事实上,同样的情形也出现在伊达的阵营裏。
奉花井主水正前往伊达阵中的使者,为户田采女。
在某些年代比较久远的战记当中,记载当时的使者是忠辉的师父皆川广照,但是根据後人考证的结果,证明这是错误的记录。因为,当时皆川广照已因和花井争宠失利,而被赶离忠辉的身bbr>?边。
当户田来到伊达阵中拜访政宗时,政宗正在誉田和古市村之间的野阵裏,解除全副武装地坐在椅上,一边命令小厮挥动大团扇为他场凉,一边吃着饭团,喝着青竹筒裏的水,悠闲地享用迟来的午餐。
“哦,上总介大人已经到啦?听说他在途中不幸跌倒,没有受伤吧?”
政宗的话刚说完,采女立即开门见山地表示忠辉自愿率兵前往天王寺攻打敌军,届时希望伊达军队能够为其後盾。诅料政宗听完以後,却以茫然的眼神看着采女。
“忠辉他真的这么说吗?”
“是的!主人认为唯有如此,才能追上各队,由後援部队摇身变成先锋。我们知道此刻伊达大人必然已经精疲力尽,但是仍然希望你能答应做我军的後盾……”
在采女说话的当儿,政宗依然不停地大口吃着饭团。
“不行,恕难从命!”
“啊?你说什么?”
“我说我不答应……过去,政宗对於任何战争都不会吝於贡献一己之力,但是昨夜为了赶来此地,我已一夜没睡,再加上来到此地以後,就立刻展开作战,一心想要尽快驱散後藤和真田军队,甚至连吃饭的时间都没有。人的力量是有限的,如果想要在紧急时刻派上用场,那么就必须事先经过一番休养,否则怎能储备足够的体力呢?请你回去告诉上总大人,我不是不想当他的後盾,只是现在我太累了,一心只想睡觉。”
“这么说来,你是要眼睁睁地看着我家主君被杀喽?……”
“被杀……快别说这些儍话了。没有我在背後就无法作战……如果忠辉真的这么软弱,那么在这次乱战之中,又怎能攻入敌人的领域呢?上总大人一向认为我把他当孩子看待,并且对此深恶痛绝:但是,如果这次我再出力相助的话,也许反而会害他战死沙场。我的心意已决,你不必再说了。”
“可是,主人他,日後可能会遭到大御所斥责……”
“笨蛋!如果对大御所心存畏惧,那么如何能加入这场战争呢?因为担心被大御所斥责,听以自愿请缨上阵去追击敌人,甚至不惜战死:如此一来,纵使得到了大御所的褒扬,那又怎么样呢?像他这种卤莽的行为,不要说是大御所,就连我政宗也会感到生气。我的军队是因为在枪林弹雨之中冲锋陷阵,所以才有今日的成绩。倘若凡事都要遵照他人的指示去做,那么怎能讨取又兵卫、驱散真田左卫门督呢?你们自己仔细想想吧!我猜想这下是上总大人的意思,而是花井的主意,对不对?你回去告诉花井,战争必须自己去打:倘若想要借助他人之力的话,那么挥舞指挥刀的,只需总大将一个人就够了。”
户田采女再三地请求,然而政宗却充耳不闻。事实上,在这次的激战当中,政宗又有另一种新的体悟。促使他有此体悟的原因,和女婿忠辉的言行不无关联。
(一寸之虫也有五分魂……)
不论自己的行为有多么幼稚,人类都不会注意到本身的不成熟。因之,如果想要勉强推进,使其超越目前这种不成熟的阶段,则反而会增加其反抗心理,进而落入一种无法挽救的虚无境界。
(随他去吧!)
这是政宗几经思量之後,从近乎自暴自弃当中所想出来的釜底抽薪之法。
十八岁有十八岁的想法、二十岁有二十岁的想法。如果太过性急地想要缩短这种心智的成长,则反而会使其思想发生偏差。
这种情形当然不只是发生在忠辉的身上而已。事实上,在七十五岁的家康和五十岁的政宗之间,也有一段心智成熟的距离。
以往一心只想尽快缩短彼此间的距离,因而态度不免显得太过焦急。结果证明,操之过急只会产生反效果。此刻政宗终於体认到,这一切都是神佛所制造的奇迹。
家康能够了解菲利浦三世的实际情形,然而政宗却始终无法看破这一点。个中的差别,即在於五十岁和七十五岁之间的年龄差距。而且,这种差别是没有任何方法可以改变的。
因之,政宗只能竭尽所能来控制自己的行动。这个想法早在昨夜就浮现在他的脑海裏,而当今日午後狙击自己的同志时,他更加确认到这一点。
换句话说,如今坐在户田采女面前吃饭的政宗,和以往已经完全判若两人了。
不论是在道明寺碛、天王寺或大坂城内,除了自己以外,政宗还要设法让所有重要的部下都能保存性命。
一待战争结束以後,政宗立刻就要率领大军班师返回江户。
(到时只要家康或秀忠有半句牢骚,自己就能堂而皇之地举旗叛变,於江户市街展开另一场战争。在此之前,自己所能够做的,就只有这些了……)
想到这儿,对於忠辉的事情反倒能够以轻松的心情来面对。政宗知道,即使是他这个岳父所说的话,女婿忠辉也不会轻易听进耳中的。
也许忠辉的表现正是神佛的旨意吧?总之,虽然自己不能放手下管,但是如果能够改变以往的态度,凡事让他自己取舍,则或许能使他早日成熟。
“好了,你就把我的话告诉上总大人吧!你知道吗?我绝对不会成为越後军的後盾的。如果你懂了的话,那么不妨去请求水野或藤堂相助。万一所有的人都拒绝了,他一个人同样可以率兵挺进。至於我嘛,我已决定今晚留在此地好好休息……哈哈哈……这就是我给你们的唯一指示,赶快回去吧!”
当使者回到松平军的阵屋以後,阵中的纷乱可想而知。
忠辉二话不说,立刻派人前往水野的阵屋徵询对方的意见。诅料藤堂高虎和水野胜成等人均拒绝加入忠辉的追击战:如此一来,忠辉的计划自然也就无疾而终了。
事实上,忠辉本身对於此次计划也感到相当不安。因为在不了解地理形势的情况下,贸然攻入敌人的领内确实太过冒险。
由此我们不难发现,不论是忠辉、政宗、秀赖、真田,甚至是战场上的每一个人,都被一条叫做命运的线给牢牢绑住,任何行动都为其所控制,而人类本身则是像傀儡一般,丝毫没有个人的意志。
在搦搦炊烟当中,冷冽的月光逼洒在战场四周的尸体上。
第二章 火车
一
和道明寺碛激战同一天的五月六日,东、西两军在八尾和若江也发生了激烈的冲突。
八尾、若江两村位於道明寺碛北边八公里处。其中,从八尾向西经久宝、平野,有条道路以通向大坂,两地的距离只有八公里。
在八尾村、若江村附近,也就是长濑川及玉串川之间,地势低洼,是一处深泥型的水田地带率领部队来到此地的西军大将,是长曾我部盛亲(六千人)及木村重成(四千七百人)两人。
这附近当然是属於河内领域。因此,像家康这种老谋深算、工於心计的人,自然要经常藉着猎鹰之名,趁机观察此地的地形。不过,盛亲和重成并不如家康那么深谋远虑,故而对於当地的地形并不熟悉。
由於这裹是一片低洼、泥土很深的水田地带,因此大军在五月时来到此地,无异是用绳子绑住自己的脚。
既然後藤、真田、毛利等大将已在道明寺碛展开作战,那么自己再随後跟去,岂不是有凑热闹之嫌吗?因此盛亲和重成乃转而向高野街道前进,企图突袭家康、秀忠的本阵——砂田和星田两地。
两人於破晓时刻自大坂城出发。不过,当大军来到田中的一本道时,由於为泥田所阻,因而无法继续前进。结果,木村部队的先锋在抵达若江之前,就已经听到了道明寺方面传来的隆隆枪声。
年轻气盛的武者木村重成因而斗志昂扬,不断地催促大军挺进,而长曾我部盛亲也以猛将的姿态,迅速地朝八尾村前进。
长曾我部的先锋部队首先和藤堂高虎所率领的东军(五千)正面相遇。这时,藤堂高虎立即下令两百挺洋枪成一纵列,朝敌军的先头部队射击。
由於正走在无法分散士兵的泥田中之一本道上,因此以三十~四十人为一队的长曾我部军队根本毫无招架之力,刹那间只听见哀嚎之声此起彼落,而士兵们则应声倒地,以致部队无法快速地通过一本道。至於西军的洋枪队,则因为走在队伍的後方,所以无法向前发射,对敌军展开反击。
另一方面,在来到若江的木村重成部队之正前方,则有井伊直政(三千两百人)在前阻挡。
其时,重成所率领的军队共 5206." >分为三队。右翼是为了预防藤堂军队的後援部队,左翼两百人则自岩田村出发,负责守护奈良街道。而由他所率领的本队,则单独应付井伊的部队。就阵备而言,重成的布署确实称得上是铜墙铁壁。
但是,战斗甫一开始,情势就明显地对他不利。因为他不但不了解当地的地形,而且派出斥候的时机也相嫌太晚。
由於士兵们无法自由地进退,因而西军可说完全陷於挨打的局面。
在骁勇善战方面,两军可说势均力敌:但是由於西军不甚了解当地地形,因此在战绩方面自然比较吃亏。
站在旁观者的立场来看,这场战役的胜负早已决定了。在前进不得、後退无门的情况下,西军是自一开始就注定要失败了的。
木村重成这位令家康无限惋惜、与秀赖同年的大将,就是在这种进退不利的情况下,於西郡的土堤之上被井伊部队的庵原朝昌杀死。
如果木村军队的右翼能在当天早上的战役中,一举击溃藤堂的部队,那么全军就可自由进退,或是迅速地撤回大坂城了。
事实上,当时弓箭队队长饭岛庄左卫门就曾经如此建议重成。
但是重成却充耳不闻。
“我还没有取得家康和秀忠的首级哩!这种小局面的胜利,怎么能建立功勋呢?”
这番话具有一种悲壮的意味。由此可见,重成早已抱着必死的决心来参加这场战争。
重成非常清楚,纵使自己打败了眼前的井伊部队,也不能一举割下家康和秀忠的首级。
在井伊势的背後,必然还会有东军的第一队榊原康胜及小笠原秀政、仙石忠政、诹访忠澄、保科正光、藤田重信、丹羽长重等人的部队陆陆续续地涌上来。
总之,自己目前所在的位置,绝对无法接近家康或秀忠。
尽管如此,重成却依然坚持己见,不肯撤退,因为他自一开始就抱定了必死的决心。
如果抱持着必死之心的是士兵,那么这支军队必将所向无敌。但一旦抱持必死决心的是大将,则整个部队就会不可思议地变得格外不堪一击。
後藤基次如此,木村重成的部队也是如此。
当井伊部队的庵原朝昌下令开始射击时,站在玉串川左岸堤上的木村军队立即陷入一团混乱当中。在此之前,他们是一支非常勇猛、可怕的部队。
在亲眼目睹军队溃散的景况之後,早川、青木两名随从立即警觉地拉住木村重成座骑的繮绳。
“既然今日无法战胜,我们不如赶快退回城中吧!”
“将军还在城内等着你呢!大人,如今只有你才是他的依靠啊!”
重成当然也了解这一点。事实上,秀赖内心最依赖的,就是重成自幼所表现的忠诚。
在这世上,或许只有重成才能真正了解秀赖的心意。
“不要阻止我!灰头土脸地战败而回,叫我有何面目去见将军呢?下,在我亲手取下家康的首级之前,说什么也不撤退!”
他高举马鞭对准两人的手打去,然後头也不回地朝庵原朝昌冲去。
朝昌正站在仅容旋身的堤上,低头观看混战的情形。这时,他看到了杂兵们被重成以排山倒海之气势一路驱散,因而纷纷掉落川原及泥田的景象。
但是——
重成所能做的,也只是如此而已。在经过一场激战之後,木村长门守重成终於死在庵原朝昌的刀下,结束他短短的二十三年人生旅程。当自安藤长三郎的手中接过重成那年轻的首级时,年逾古稀的家康不禁潸然泪下。
另一方面,此时长曾我部盛亲则和已经占领八尾的藤堂军队之渡边了於久宝寺村形成对峙之势。当他得知重成战死的消息以後,立刻决定撤兵回到大坂城内。不过,尽管他是个沙场老将,但是命运的丝线却紧紧地缠绕在他退却的脚步上。
二
这天晚上伊达政宗睡得并不好。由於住宿地点是在誉田村裹的一间柴房,再加上天气燠热、蚊蝇丛生,因此小厮们只好不停地挥动扇子,以防蚊子叮咬主人。
“这样更吵,你还是休息去吧!”
他将枕边的钟柜当作屏风,以免灯火被风吹灭。
尽管肉体的疲劳能够藉着休息而恢复,但是内心深处那双充满邪佞的眼睛,却依然睁开着。
寤寐之际,他突然发现灯火斜向一边。
“谁?”
没有人回答。政宗睁开眼睛一看,赫然发现有个人影站在距离自己三、四公尺远的樟树下。
“是小十郎吗?我正梦见你们父子呢!即使是在此刻,我依然清楚地记得梦裏的情景。不过,你应该比我更累了才对,赶快回去好好睡一觉吧!不要随便离开队伍。”
政宗说完以後,对方立即出声回答道:
“大人,你也赶快睡吧!”
“你真的是小十郎?”
“是的。方才我睡得正熟时,父亲备中守景纲把我从梦中叫醒。”
“什么?你说远在白石城的景纲把你叫醒?”
“是的。他说你是他呕心沥血所培育出来的天下第一大将,而他之所以把我安置在这位大将的身边,就是为了要保护你的安全。如今战争尚未结束,我怎么可以在战场上睡着呢?”
政宗终於清醒过来了。
“哦?这么说来,我政宗得要靠你这个小鬼的保护,才能安心睡觉喽?”
“不,我只是来查看一下敌人的主力如何?”
“原来如此!你放心,这件事情我自有打算。”
“殿下,你的声音太大了。大家都还在睡梦当中,如果被你吵醒,那岂不是太可怜了吗?对了,我可以到你的枕边和你说话吗?”
“好,你过来吧……”
“残余的敌军已经撤退,但是并没有回到城内。”
“是啊!进去以後就再也无法作战了。因此,他们必然会沿着天王寺到茶磨山之间,不时地发动攻势。”
“这种作战方式真是前所未闻的死斗。”
“什么?前所未闻……”
“是的。据我所知,除了敌军以外,我方的同志今晚也可能会无视於军令的存在,抱持必死的决心率领大军出发。”
“什么?你是说我的女婿上总介仍然想去攻打敌人吗?”
政宗立刻联想到忠辉。
然而,在昏黄的灯光底下,却见小十郎重纲缓缓地摇了摇头。
“不,下是越後军队,而是大御所之孙、越前的忠直大人。”
“越前的忠直大人……”
“正是!由於先前他曾遭大御所严厉地斥责,内心害怕被骏府方面撤封,因此认为与其坐等撤封,不如抱持必死之心,与敌军决一死战。基於这个原因,我想他一定会设法超越目前停留在久宝寺、明天将会成为先锋部队的前田军队,率先攻打驻在天王寺的真田军队。”
“哦?那个狡猾的大御所居然不斥责自己的儿子忠辉,而去斥责孙子忠直?”
“正是!年仅十七岁的忠直大人认为,自己在今日的战役当中并未建立足以傲人的功勋,因而自动提出请求,希望明天能由他担任先锋部队……结果反而遭到大御所严厉的斥责。”
“原来是这么回事!对了,大御所是怎么駡他的?”
“大御所说,忠直居然在今天的战役之中午睡,真是个愚蠢的家伙。像他这样的人,怎么能担任先锋呢?於是决定由前田担任先头部队,并且大声命他退下。”
“哦,所以忠直才抱持必死的决心,是吗?”
“当时将军也在一旁,但是却没有帮他说话。於是忠直大人认为,既然已被两位将军舍弃,那么纵使活着,也是一种耻辱,因此他宁可掉落地狱之中。在和家老本多(富正)会商之後,他决定进攻天王寺。”
政宗惨然一笑。
这正是家康一贯的手法。他不会勉强他人作战,但是一旦发现士气不振,他一定会藉故处罚自己的骨肉。
对於白天的这场战争,恐怕家康真正感到气愤的是忠辉。但是由於忠辉的个性太过刚烈,因此如果加以斥责的话,忠辉必然会采取敌对的态度。下论如何,忠辉所率领的毕竟是一万两千名的越後部队,一旦有叛变的事情发生,必然会在阵中引起很大的骚动。因此,他只好转而叱责秀康之子忠直,藉以向全军展现自己军规之严正。
这一点的确很像做事从下留下任何空隙的家康之作风。
“这么一来,他对忠辉大人的愤怒必将倍增……”
“啊?你说什么?”
“噢,没什么。放心吧!明天的战事会比今天轻松得多。既然99lib?越前大人有意进攻天王寺,那么真田幸村必然也不甘示弱。而在敌阵之中,较难对付的强手就只有真田一人而已。”
“那么,我们要不要出兵帮助越前军队呢?”
“到时候再说吧!我相信除了出兵之外,一定还有很多帮忙的方法。事实上,我也梦见令尊了。我梦见他送你出白石城时,那副认真的表情。”
这句话并不是谎言。
尽管病魔缠身,但是身为人父的片仓小十郎景纲,却依然拖着蹒跚的步履,亲自送儿子远赴战场。
当他把白底撞钟纹的马印交给儿子时,眼光变得无比锐利。
“如果你不能建立像我一样的战功,就不要回来了。”
说完又把昔日的战利品分送给儿子身旁的人。
给予六十名骑马侍从的,是和其子小十郎重纲完全相同的金制爱宕旗帜;给予一百名步行士兵的,是政宗最喜欢的红色尖帽及配上纯白单羽织的甲胄。在单羽织的背後,写有龙飞凤舞的“爱宕大权现守护处”等字,空白处并以细字写上了心经及观音经。
不了解战场心理的人,是不会注意到这些事情的。
男人一旦上了战场,就不再是寻常的人类,也不再是充满正义感、身心健全的人了。在战场上,人们会不自觉地产生一种特殊的狂人待质,内心深信自己“一定会死”,因而无法获得神佛的庇护,只能任由澎湃的血气之勇操纵自己的思维,不顾一切地向前冲……在这种狂乱的行动下,往往只有百分之几或百分之十几的人,能够侥幸地逃过一死。
一谈到病父的事情,小十郎立即精神抖擞。
“我还有一件事情必须告诉你。”
“还有什么事呢?你说吧!”
“大御所是一个深谙作战技巧的老手。因此,在天王寺到冈山的林中,他早就派遣忍者斥候将树枝全部朝固定的方向砍断,以便作为前进的标记。”
“是吗?那么此役东军是必胜无疑的了。”
政宗故意若无其事地点点头。
“不久之後,大御所会进驻天王寺,冈山为将军家的大本营,而我则准备进军纪州街道。既然越前的忠直大人是抱着必死之心去攻打真田部队,那么双方的胜败就隐然可见了。至於我军嘛,则准备在一刻半(三小时)後出发,所以你还是赶快退下,好好地休息一会儿吧!”
“遵命!不过,等到我军进入大坂以後,必然有某些人会带来困扰。”
“你是说,有人会狙击我吗?”
“我指的不是军队。根据忍者斥候送来的清息,为数众多的敌人已经决定围城。果..真如此,那么城内、城外双方都会有人向你提出请求。”
“什么?向我提出请求……?”
“是的。例如那些苟延残喘的传教士和天主教徒们。他们认为你是天主教徒,而且大坂方面也相信这一点……因此一旦知道大坂将被攻陷,所有的人都会转而想要投靠伊达军队。这么一来,殿下如何向大御所解释呢?”
“原来如此!”
政宗依然若无其事地喃喃自语道。但是,此刻他的内心却是波涛汹涌,一刻也不得平息。即使聪明如政宗,也不得不承认这确实是相当棘手的问题。
(这场战争绝对不能失败!)
问题是,谁也不敢保证那些把索提洛的话当真的传教士和天主教徒们会不全部死於这场战争。
(也许这也在家康的计算当中呢!)
夜晚的寒气突然降临身上,使得政宗不禁打了个寒颤。小十郎说得没错,这的确是不可疏忽的一大陷阱。
(所以他故意不去斥责忠辉,转而斥责忠直,藉以振奋他的士气……)
当然,这都是为了战争……然而现在的家康,就宛如站在政宗面前的巨人一样,是个孔武有力的魔神。
“哈哈哈……我知道了!这件事我绝对不会忘记的,你安心地休息吧!”
“但是,还有一刻之久呢!”
“所以你必须好好休息才行啊!记住,休息也是很重要的战略之一。”
於是小十郎弯身行礼,很快地自政宗的眼前消失了。
就在这时,政宗突然听到士兵们在熟睡中所发出来的磨牙声。
政宗纹风不动地凝视着黑暗中的一切。
三
这是庆长二十年五月七日——
各路神明对於加入这场战争者的智力、战力及各自所将面临的命运,都已经在人生织布机上编织完成。
乍看之下,在一匹布帛完全织好以前,其花样似乎尚未决定,但事实上却非如此。
这也就是说,当线按在织布机上时,布的花样就已经决定了。
谁会胜利、谁会失败:谁会死去、谁能存活、谁会受伤等,全都依照神明的安排而二实现;因之,谓“大坂夏之阵”的战争情形,事实上早已编织完成。
而这个编织的行动,即是所谓的“历史法则”。在此历史法则之下,不论是胜利、失败、生存或死亡,每个人都会依照自己的命运而行动,其理由乃是由於神明事先早已做好安排。从某一方面来看,这的确是非常严苛的安排。
胜利的一方可以享受荣耀,而失败的一方则从这个地球上消失。
因此,这场战役和关原之役是本质各异的战争。
关原之役是重新改写日本地图的大规模战争,但是这一次的战争,却只是为了争夺丰家六十余万石的封地罢了。
在关原之役中,日本国内的大名共分成两派。由於胜利者有权没收战败者的领地,因此作为奖赏的领地不虞匮乏。反之,大坂夏之阵则除了秀赖以外,其他都是家无恒产的牢人大名。如果他们骁勇善战而使东军陷於苦战,那么用为奖赏的土地必将严重不足。就这点而言,此乃对幕府方面极为不利的战争。
所以,家康当然必须极力避免发生这种情形。
战争除了必须耗费庞大的军费之外,同时还必须具有足够作为奖赏的领地,否则必将导致诸大名产生不满情绪。更何况,秀赖所遗下的丰家财产,将来能否作为国家经营的经费还在未定之数呢!如果家康连这点都计算下到,那么他就不配称为头脑聪明的人了。
某些以学者自居的人士认为,家康之所以引发这次战争,目的是为了掌握灭亡丰家的机会。
不过,我认为这种说法未免太过草率。
政宗当然也了解这一点。
(东军一定能赢得胜利……)
问题是,一旦获胜以後,家康至少必须拨出相当於一百五十万石的领地,以作为奖赏诸将之用。
除了丰家所领的六十万石之外,还少了将近一百万石的领地,那么家康究竟要从哪裹变出来呢?
当政宗领兵进入纪州街道、正打算进攻大坂时,赫然发现秀吉生前最引以为傲的天守阁居然为大火所包围。而当侍卫前来禀报,许多金发碧眼的传教士奔入伊达阵中求救时,政宗不禁吓了一跳。
“当初言神父告诉我们,万一情况危急时,就跑到伊达阵中向政宗大人求救。”
传教士口中的言神父,当然就是指索提洛。
如果政宗是真正的信徒,那么他一定会不计任何後果而收留他们。
但是政宗并非天主教徒。
“我不知道有这回事!不过,既然你们前来找我,我也不好杀了你们,但是为了我自身的安全,我必须尽快把你们赶走。”
其时最令政宗悬念的,是家康到底会把那不足的一百万石奖赏藏在何处呢?
(如果我是家康的话……)
最简单的方法,就是击溃伊达和忠辉。更何况,不像忠直那样抱持必死之心勇往直前的忠辉,早已具备了被击溃的口实。
而忠辉和政宗之间具有翁婿之情。
只要看看大久保长安的遭遇,就不难了解一旦忠辉有事,则政宗必也难逃其咎。更何况在表面上,政宗这次乃是忠辉的监督人。
如今已经放弃驰骋疆场的忠辉,在决定大坂命运的五月七日这天,跟在以片仓重纲为先锋,由纪州口出兵的政宗及沟口宣胜、村上义明等人之後,带着部队缓缓地向前推进。
光是如此,家康就可以振振有辞地说:
“身为我的儿子,是不容许没有战功的。”
只要秉持这个藉口,就足以名正言顺地讨伐忠辉了。这么一来,身为监督人的政宗当然也必须负起责任。总之,假借理由讨伐忠辉和政宗,乃是家康获取百万石领地的最快方法。
(如果是我,一定会毫下犹豫地这么做……)
万一除了伊达和忠辉之外,还必须有另一个牺牲者,那么领有广岛四十九万八千石的福岛正则及领有肥後熊本五十二万三千石的加藤肥後守忠广(清正之子)两人可说是最佳人选。家康可以失职为由,趁机削去他们的封地。
只是,如此一来必将导致全国总动员的诸大名心生不满,进而对幕府抱持反感,使得秀忠无法顺利地统治天下。
(果真如此,纵使胜利又有何用呢?……)
在凝望着象徵丰太阁梦想的大坂城之天守阁被熊熊大火焚烧之际,政宗突然有种讽刺的感觉。
(不论如何,我一定是被削去封地的头号大名。)
或许这也是一种命运的安排吧?对於这个命运:
(……政宗,你要如何处理呢?)
把它当成别人的事情来考虑,是自幼接受虎哉禅师教育的政宗独特之处事态度。
因之,当大坂城内的厨房开始起火燃烧时,伊达政宗已经脱下了心灵的战衣,站在旁观者的立场,保持某种程度的心灵距离静观事情的发展。
(是的,我是万海上人转世、是梵天丸……)
(这个万海上人转世的梵天丸,当然不可能轻易毁在家康的手中。)
或许家康真的具有他累积七十五年经验的智慧,但是政宗是万海上人转世,因此必然也具备了非常人所能及的才能及胸襟。
(如果只因为不能在家康面前大展身手,就自认为无计可施的话,那么怎么对得起祖先呢?)
此时出现在政宗脑海裏的“常识都是恶智恶觉”的想法,乃是属於禅者目空一切的思想方式。
(的确!今天是信长的三男信孝因顿悟而切腹远离尘世的日子……)
当政宗察觉到这一点时,顿时明白这是信孝看透人世的表达方法。
决定丰家命运的这一天,正巧也是藉秀吉之手自我毁灭的织田信长之子三七郎信孝的忌辰。
信孝毙命的场所,是在知多半岛的内海田野间,时间则是天正十一年(一五八三年)五月七日。
当时信长的三男三七郎信孝因为成为柴田胜家的内应而触怒了秀吉,以致被当作人质的生母於安土城下被处以磔刑,而他自己则由岐阜城逃往内海,藏匿在野间的正法寺。
既然秀吉已经将信孝的生母处以磔刑,就表示他绝对不会原谅这位织田信长的三男。
“你们看吧!秀吉这次举兵绝对不是为了义理,而是为了篡夺父亲的天下。”
留下了这句话後,信孝随即愤而自杀身亡。
讨伐昔日之主於内海野间,
等待报应吧!羽柴筑前。
位於知多半岛最南端的内海,乃是昔日自京都逃出的源义朝(赖朝之父)汤殿山为家臣长田庄司忠致所围,後来突围而出的藏身之处。
“你们看吧!筑前这家伙绝对不会就这么算了的。”
信孝在留下了“秀吉和讨伐义朝的清盛入道一样,最後必将自取灭亡”的诅呪之後,随即气绝身亡。也许这纯粹只是偶然,但是在信孝第三十三周年忌辰的当天,丰家最足以自豪的名城却在瞬间化为灰烬……
(人世间还有很多超越人类智慧范围的事物……)
想到这儿,政宗的心情不觉豁然开朗,同时还有一种大彻大悟的兴奋感。
政宗凝视着夜空中的红色火焰奸一会儿之後,突然出声召唤骑马侍从白石将监。
“我有一项特别任务要交给你办。对於明天大御所的一举一动,希望你能密切地加以注意。”
“一举一动?你是指?”
“例如他什么时间在什么地方或从什么地方到什么地方去等等。我有很重要的事情要和他商量,因此必须找个机会去见他,知道吗?”
四
战争果然如政宗所料,已经结束了。
德川军队自三面逐步接近大坂城,中途虽曾遭遇出乎意料之外的苦战,但是随着真田幸村的阵亡,东军终能以排山倒海之势朝西军席卷而去。
当家康的旗本离开之後,秀忠的本阵曾经遭到袭击。在危急之际,一向甚少杀人的柳生宗矩却接连斩杀了八名敌军,这才终於化解了危机。由此即可证明,武运并未舍弃他们。
当天建立第一功勋的,正如预料是勇猛无比的越前忠直。
“进攻!进攻!大家一起下地狱吧!”
他发了疯似地嘶吼着。事实上,正因为他抱持着必死的决心,所以反而能够毫无顾忌地向前冲,乃至於获得了胜利。
这种不顾一切的拚命战法,使得真田精心筹划的战术完全派不上用场。应该如何进攻、敌人会从何处攻来等名将的计算及战术,都被忠直这种有勇无谋的战法给打得七零八落。
尽管起初越前军队曾在真田军的手下吃过败仗,但是由於将士们个个视死如归,因而终能反败为胜,将真田部队打得溃不成军。
这支有如疯狂狼群的军队随後又在途中遇到了毛利胜永的部队。面对越前军的疯狂战法,毛利势的行动也逐渐趋於疯狂。
战争一直从早上打到下午三点为止。
家康由平野前往桑津之西,跟随在越前兵的背後前进。当他於途中得知忠直这种有勇无谋的战法後,不禁大吃一惊。
即使是面对配置有洋枪队的真田部队及随後赶来的本多丹下、吉田贞重、松平忠昌、监使丰岛主膳、城昌茂等军队,越前兵依然毫无惧色地展开猛烈的攻势。由於这个有勇无谋的敌军主将是大御所的孙子,因此西军在气愤之下,也开始不顾一切地予以反击。
不久之後,越前军队将矛头由逐渐退却的真田军转向毛利部队,而毛利部队也全力迎战。就在此时,真田幸村突然下令:
“立刻停止射击,赶快撤退!”
虽然他当机立断地派遣使者飞奔至毛利部队传达此一消息,但是毛利胜永却充耳不闻,完全无视於军令的存在。
此时,不但攻击的一方毫无章法可言,甚至连应战的一方也已不按牌理出牌。双方愈打火气愈大,以致战争始终无法停止。
“唉!今天真是诸事不顺。看来,事情已经是无可挽回的了。罢了、罢了,吾命休矣!”
接获甫自西军巡视回来的军监伊木远雄的报告後,真田幸村无限感伤地说道。
之後,他又对其子大助幸纲说道:
“你一定要待在秀赖大人的身边,直到死去为止。”
说完,他便率兵回到了城中。此时越前军队的猛攻已经奏效,而在当天夜裏,原本预定作为家康本阵的茶磨山方面,也取下了真田的六文钱旗帜,代之以越前的三叶葵旗帜。
真田军已经承认失败,并且让出了茶磨山方面,而幸村也退到了安居天神准备稍作休息,但是最後却在此地被越前的士西尾仁左卫门用枪刺死。另外,和後藤又兵卫一样勇猛的御宿政友也在从冈山(后来成为秀忠的本阵)赶赴茶磨山参加真田所召开的军事会议途中,被越前军队杀成重伤。
消息传出以後,西军的士气更是一败涂地。
於是家康按照预定的计划,在茶磨山建立大本营,而将军秀忠也在将负隅顽抗至最後的大野治长败军追到玉造口後,於冈山设立本阵。
至此,东军终於在这场战役中获得了完全的胜利。
但是,战争的胜利并不等於政治上的胜利。
就战功而言,我们可以说越前的松平忠直已完全洗刷了昨日的污名。
紧接着而来的问题,是秀赖是否会向家康乞命?
如果秀赖肯乖乖地低头认错,那么家康一定会全力为他求情。
“这一切不能完全归咎於秀赖和淀君。真正的罪魁祸首,是把秀赖当成人质以进行这场战争的牢人大名们。”
家康一定会这么说:
“我曾经和已故太阁有过约定,无论如何都不会击溃秀赖,希望大家也能答应我这一点。”
话虽如此,却仍必须对各大名的战功进行封赏。即使移封秀赖能使德川增加三十万石的领土,但是就这次的战功而言,却仍嫌僧多粥少。因此,在瓜分丰家的财产之余,势必还要牺牲一个人才行。
(到底谁会是那个牺牲者呢?)
不论世间有何传言,这是政宗当前最急切的政治考虑。
是忠辉?伊达政宗?或是加上福岛、加藤等人呢?
但是,如果秀赖自杀的话,那就不需要牺牲任何人了。当然,纵使不需顾虑和太阁之间的约定、不需宥於大义名份,家康仍然必须设法找出相当於一百五十万石的奖赏封地。
(今晚对获胜者而言,必然也是相当头痛的一晚。)
这天夜裏,政宗躺在行军床上辗转反侧,直到半夜两点才悄然入睡。就在此时,片仓小十郎重纲却突然出现在松屋口的阵屋内。而在重纲的身边,还有一名手持用白布包着刀柄的大刀之蒙面武士。
“此人是谁?”
“哦,你不认识他了吗?这位是将军家的师父柳生但马守宗矩大人啊!”
“什么?是柳生大人?”
政宗以锐利的眼神望着对方,而对方则若无其事地用手摸摸鼻尖。
“不,我不是柳生。今天我是代表巷内的牢人来和你打个招呼,另外还有件事情要告诉你。”
这时政宗突然大喝一声:
“大胆!如此无礼的巷内牢人,凭什么和我见面呢?还不快走!”
武士嘿嘿笑了两声,随即施上一礼,然後便转身走了出去。
此时天际依然可以看到炽热的火焰。
五
“慢着!”
宗矩依言退下之时,政宗却又突然出声喝止。
於是宗矩又慢条斯理地踱了回来。
“是你叫住我的吗?”
“是的。都已经半夜了,你还在这附近徘徊,行迹未免太可疑了。好吧!你到底想对我说些什么呢?”
“我想告诉你的是,我已经帮助千姬公主自城内逃了出来,并且把她送往茶磨山的本阵……只是这件事情而已。”
“什么?千姬逃出来了?”
“是的。她首先前往茶磨山,然然又到冈山的本阵去见将军,为秀赖大人请命。我要说的,就是这件事情……”
“等等!”
“怎么?你对我这行迹可疑的人有何吩咐呢?”
“嗯,你真是一个奇怪的家伙。那么,大御所是否接受她的请求呢?”
“那当然!不接受的结果,只会招致更大的损失。问题是,虽然大御所很高兴地接受了请求,但是将军家却严厉地斥责公主。”
“什么?将军是如何斥责公主的呢?”
“他说,既然你已嫁入大坂城,为什么不留在城裏和丈夫一起自杀呢?你以为这样就能帮助秀赖吗?还不退下!”
“哦,所以你才到这儿来,是吗?你告诉我大御所虽然想要帮助秀赖,但是将军却极力反对,目的就是让我知道目前事情尚未明朗,要我不可贸然行事……这就是你的来意,对吧?”
“正是如此!”
“那么,关於上总介忠辉的事,你有没有什么要告诉我的?”
“有啊!”
“哦,有?是什么事呢?”
“在我看来,忠辉真是古今罕见的麻烦人物。也许你还不知道,在作战的途中,他居然举兵叛变,意图袭击哥哥将军。”
“什么?举兵叛变……”
“是的。要想摆平此事,只能靠伊达大人了……只要伊达大人能够按捺住他的谋叛之心,那么就不会再有意外的情况产生了。这一次的功勋,表面上看起来是忠直居首,但是我却认为伊达政宗私底下所做的事,才真正称得上是居功厥伟。”
“居功厥伟……”
政宗像鹦鹉似地重复对方所说的话,然後又突然大声喝道:
“快走吧!你这个行迹可疑的家伙。你以为这么做大御所就会夸奖你吗?事实上,大御所和我都不会称许你的作法的。小十郎,快把这个家伙带出去!”
“遵命……”
在重纲回答的当儿,宗矩早已转身走了出去。
六
由於白石将监的尽忠职守,政宗对於翌日家康的一举一动可说是了若指掌。
在这期间,藤堂高虎也曾派人来邀请政宗一起前去本阵参加庆祝胜利的仪式。不过,政宗却毫不考虑地加以拒绝了。
把千姬带出城外,让她为丈夫乞命这场好戏的策划者,无疑就是柳生宗矩。
宗矩除了事先安排同族的奥原丰政进入丰家之外,其他如侍女刑部卿之局、治长的家老米村权右卫门及其妻子、丰家的部将速水守久、堀内代久等人,也都是他所安排的内应。
正因为如此,他才能很快把千姬自淀君那儿带走,并在大坂城陷入一片火海之际把她送出城外。当时负责这项任务的,据传是东军的坂崎出羽守。
至於家康方面,当然也会派遣旗下的加贺瓜忠澄、丰岛刑部等人前去通知大野治长:“一定会帮助秀赖母子”。
总之,在成功地救出千姬之後,宗矩转而导演拯救秀赖的这幕好戏。
问题是,淀君和秀赖是否会自已被焚烧殆尽的大坂城中,乖乖地开城投降呢?……
如果他肯开城投降,那么或许伊达家也能因而保持安泰。
但是如果他拒绝出城的话,那么首先遭殃的,必然是忠辉和伊达家。
对家康而言,这种微妙的关系必定令他感到非常矛盾、痛苦。
如今大坂城几乎已经付之一炬,而比较著名的大将,也都相继切腹或是逃亡。在逃亡的部将之中,包括治长之弟大野治房、大野道犬、仙石宗也、长曾我部盛亲、山川带刀、北川次郎兵卫等人;至於其他的人,则几乎全部选择了与大坂城共存亡一途。例如郡良列和津川亲行等人,就曾在千叠敷的地板上竖起秀赖的旗帜:
“原本我等应该是挥舞着旗帜战死於城外,但是如今却无法做到,因此只好将这旗帜奉还主上。”
良列脱下铠甲置於地上,然後举刀自杀。在旁目睹父亲此举之後,其子兵藏也追随其父自杀身亡。
另外,渡边纪及其二子也在千叠敷切腹自尽,其母正荣尼则在子、孙之後,举刀刺胸而死。之後包括真野赖包、中岛氏种及成田兵藏等人在内的大名,也相继在太阁生前最引以为傲的千叠敷举刀自尽,刹时之间鲜血染红了地面,但随即又被熊熊的大火给吞没了。
到了五月八日的黎明时分,秀赖及其母在四十名近臣及侍女的簇拥之下,来到芦田曲轮的粮仓裏避难。
自始至终守在一旁制止秀赖自杀的,是速水守久。守久认为,除了家康会设法援助之外,再加上千姬的请求,相信将军一定会原谅秀赖的。另外,治长的家老米村权右卫门也认为家康一定会出手相助,因此特地透过本多正信向秀忠乞命。
至於二位夫人,则奉了淀君之旨,直接前往家康面前为秀赖乞命。
“在这些人还没有回来之前,绝对不能自杀。”
除速水守久之外,大野治长、毛利胜永及荻野道喜也一致阻止秀赖采取自杀行动。
因此,秀赖只得苟延残喘地活着。
当白石将监把这个消息告诉伊达政宗时,後者不禁觉得松了一口气。
“是吗?现在最感到安心的,应该是大御所才对。对了,大御所那边有没有什么动静?”
说完,政宗立即斥退将监,并且命人备马。
将秀赖迎接至茶磨山的本阵以後,家康会把他带到哪裏去呢?
(一定是京裏的二条城……)
政宗突然察觉到这一点。
时间已经超过四刻半(上午十一时)了。被迎往茶磨山的秀赖,不可能一直待在阵屋裹。更何况,将军秀忠想要命他切腹自尽的心意是绝对不会改变的。
(我和将军的意见不合。)
家康一定会这么想,因而在秀赖到来的同时,
“跟我到二条城去吧!”
他一定会尽快把秀赖带往秀忠势力所不能及的地方。
正当政宗如此想时,将监又神色仓惶地跑了进来。
“报告大人,大御所已经骑马朝樱御门出发了。”
“什么?他要亲自到大手门去?”
“是的。看来,他似乎打算亲自去迎接败将太阁之子呢!”
“什么?亲自去迎接……好,快把我的战袍和枪拿来,我要跟在大御所的身後前去。”
政宗对於必须去迎接秀赖的家康之心情,可说了若指掌。
对家康而言,这可以说是他一生之中最重的政治及军略计算。
(真不愧是大御所,果然自始至终都秉持着道义之理。)
政宗对他的作法感到十分佩服。因为这么一来,不但可以使奖赏的增封减半,并且赢得诸侯的信赖,真可说是一举两得。平心而论,这种不费吹灰之力就可以解决争端的智慧,的确是古今少有。
当然,这么一来就连政宗也必须拱手向大御所道谢。不过,由於事先早巳知道自己很可能会被削去封地,因此必须尽速寻求解决之道才行。
急急命人备马、正准备跨上马时,突然听见城内响起了一阵激烈的枪声。
“啊!那是什么……?难道现在还有必须使用枪弹作战的战争吗?”
“是……奸像是由井伊军队守备处传来的。”
“哦,那么我必须赶快前往茶磨山才行。对了,你赶快去查清楚枪声的来源。”
政宗的话刚说完,立刻又有四、五十挺枪炮一齐发射的“当、当、当”声划过了天际,传进政宗等人的耳中。
政宗立即策马狂奔。当此之际,家康和政宗的计算早已在疯狂的井伊直政毫不考虑的枪炮声中,被打得粉碎了,但是政宗本人并没有察觉到这一点。
七
如果说导致秀赖母子自杀身亡的直接原因,是由於井伊军队的一连串盲目射击,那么人们是否会相信这种说法呢?……
事实上,这并不是一次狙击行动,而是一种毫无杀气的射击。
虽然没有人知道真实的情形如何,但是在政宗看来,这无异是所谓战术家井伊直政对丰臣家的致命一击……
当时躲在芦田曲轮粮仓裹的淀君和秀赖,获救的机会很大。
在祝融肆虐之下,大坂城早已面目全非。因此,谁也不敢保证秀赖还能拥有六十余万石的旧领,或是移居大和的郡山城。
由於这次战争招致了附近居民的怨恨,因此势必无法顺利地推行民政。家康在察觉到这一点以後,
“不能击溃秀赖,绝对不能击溃秀赖!把他安置在下总或信浓吧……”
他并且对米村和常高院泄露了自己的心意。
(或者是从忠辉的俸禄当中,把信浓的川中岛一带割给秀赖……)
政宗内心这么想道。
但是,井伊的炮弹却使得所有的希望都烟消云散了。
此刻淀君最大的希望,就是能在城内找到两顶轿子。她希望能和秀赖共同乘着轿子,穿梭於敌阵之间,只要不被敌军看到他们的脸,就一定可以免去一死。虽然这个希望不太切合实际,但是当人处於绝望之际,下也都会有些异想天开的幻想吗?淀君所没有料到的是,她这仅存的最後一线希望,竟然在井伊直政的炮枪攻击下,给摧毁得荡然无存了。
当然,在秀赖的周围,也有很多人认为他应该投降。
另外,也有人想要建议大家一起自杀。只是,他们都没有机会把这些话说出口。
即使秀赖母子真能找到两顶轿子,但是想要瞒过敌人回到满目疮痍的大坂城内,却下是那么简单。
“如今我和将军都已精疲力尽,怎么还能骑马呢?不过,坐轿子倒是可以。”
“再说,只要我们躲在轿子裏,敌人根本看不到我们的脸。”
就在这时,他们突然听见粮仓外有杂兵的叫嚣声:
“那么就用枪炮吓吓他们,让他们乖乖地自动投降吧!”
由於井伊直政并未制止,因此士兵们立刻将枪口对准芦田曲轮,随时准备发射。不过,他们的本意只是吓吓秀赖母子罢了,并不是真的想要狙击对方。
话虽如此……但可以想见的是,这一连串的盲目射击必然是出自井伊直政的授意。对於一群不曾亲临战场的人来说,最初的射击一定会让他们吓得脸色发白、手足无措。
“你看!当初还说要帮助我们活命,事实上全都是谎言!”
“对方一定是想把我们诱出这座仓库,然後再开枪杀死我们。”
“那么,我们到底是要出去受死,还是在这儿切腹自杀呢?”
要死是很简单的……这句话经常可以在战场上听到。
反之,要活下来战斗,才是最困难的。
对於躲在粮仓中的这些人来说,由於早就有战败之後从容就死的决心,因此现身让敌军射死并不足为惧。更何况,与其活着忍受仓外那些杂兵们的谩駡、唾弃,倒下如一死来得轻松自在。
正因为非常了解对方的想法,所以和秀忠一样,认为丰家不值得同情的井伊直政才会放任手下发射枪炮……
当家康骑着马来到樱御门时,城内粮仓中唯一还活着的,就只剩下蟋蟀了。
大野治长及其子治德
速水守久及其子出来麿
毛利胜永及其弟勘解由
真田大助、荻野道喜、堀对马守、伊藤武藏守、高桥半三郎、高桥十三郎……
从留着发髻的小厮到大藏卿局、右京大夫局(木村重成之母、秀赖的乳母)、宫内局、飨庭局、阿玉等男女老幼共三十余人,全部围绕在淀君及秀赖身旁自杀而死。
八
当家康来到相当於大坂城大门的樱御门时,已是午後一点。
先前他曾和秀赖母子於正午在粮仓外碰面。家康希望自己和从粮仓出来的秀赖母子能在不必等待对方的情况下,很自然地相遇。
政宗也跟随在这一百五十人行列的背後。当然,此时他还不知道秀赖母子已经自杀身亡。
(秀赖母子到底会以何种表情出现在家康面前呢?家康一开始会对他们说些什么呢?)
对政宗而言,此事关系甚大。也正因为如此,所以他一直很想靠近家康身边,以便一观究竟,但是为了避免暴露行迹,他只好勉强按捺住这股冲动。
总之,家康一定会带着秀赖回到茶磨山。
接着,他会要求将军秀忠平安无事地把这对母子交到自己的手中。
“野阵之中不适合问讯,还是由我带他回到二条城好好地加以调查吧!至於将军,则等到这裏的事情处理完毕以後,再回到伏见城吧!”
然後家康就会优哉游哉地踏上返京之路了。
至於政宗本身,则打算以“跟随在大御所的身边守护”为由从後追赶。如此一来,政宗就可以在任何人的意见都还没有进入家康的脑海中时,单独和他见面,试着探探家康的口气,以便了解自己是否还能保有家业。
然而,当家康抵达樱御门时,情形却完全改观了。
井伊直政理所当然地会出来迎接他,其次则是所司代板仓胜重。政宗远远瞧见胜重特地下马跪在家康面前,好像非常困扰似地对家康说了些什么。
五分、十分、十五分——
家康突然用激昂的语调询问着板仓,并且不时地用力敲打马鞍。
“报告!”
白石将监连滚带爬地来到政宗面前。
“躲在芦田曲轮粮仓中的秀赖母子,已经切腹自杀了。”
“什么?切腹?”
“是的。殉死的家臣约有四十人。据我所知,他们并非被刺身亡,而是自杀……”
“这么说来,先前的枪声是?”
“正是!由於秀赖母子迟迟不肯出来,因此井伊乃下令士兵开枪射击,目的只是催催他们,而不是想要狙击他们……”
“住口!那些枪声是否真的只是为了催促他们,目前还不得而知呢!但,但是……怎么会发生这种事情呢?……”
这个突如其来的消息令政宗惊愕不已。
他很快地跃下马来,把繮绳交给站在一旁的马夫。
在双脚接触地面的那一刻,政宗突然觉得浑身乏力,头脑也不听使唤了。
“啊!大御所向前走了。也许他想要进入城内,亲自察看秀赖是否真的死了吧?”
负责照顾马匹的小厮轻声叫道,但是政宗却似乎充耳不闻。
“是吗?……全都自杀了吗?……”
“是的。大人,你要上马吗?”
“是吗?……大御所的智慧和我的精心计算,全都被井伊直政的枪炮射击给打得粉碎了。”
“呃,大人,你要不要上马……大御所已经进入门内了。”
“这一切都是命!是的……谁也无法挽回……或许织田三七的幽灵正在这附近飘荡呢!”
“啊?你、你说什么?”
“今天是五月八日吗?”
“是啊!那又怎么样呢?”
“不,即使是五月七日,也一样无法继续生存下去……或许伊达政宗的命运早巳决定了亦未可知……等待报应吧!羽柴筑前……”
说到这儿,素有猛将之称的伊达政宗突然抱着头,剧烈地喘息着。
“椅子……椅子……啊,我的头好晕哪!”
在这同时,家康任由马儿带着他穿过已被大火烧成灰烬的大坂城,脸上的表情一片茫然。跟在他身後的,是低着头徒步前进的板仓胜重。
“胜重,我们要到哪裏……到哪裹去呢?这匹马……”
“我们现在正要去芦田曲轮的粮仓。”
“是吗?我不去!”
“好吧!”
“立刻调转马头,朝京城出发!”
“你不想检查一下尸体吗?”
“笨蛋!什么检查尸体,不许你再说出这么愚蠢的话来!我……我……”
家康欲言又止。
“我无法遵守和太阁的约定……”
他所迟迟未能开口的,一定是这句话。
“胜重!”
“在!”
“你去冈山告诉将军家,我不许他高奏胜利的凯歌。一旦听到凯歌,秀赖和淀君的灵魂必然会哭泣不已,知道吗?……”
“是,我知道。”
“好,回二条城吧……我累了。”
此时出现在胜重眼中的,确实是一位身心俱疲的七十五岁老人。
在这同时,杜鹃的啼声突然划过天际,尖锐的声音下时地由南向北传来,声声憾动家康等人的心弦。
九
家康并没有再回到茶磨山,而是直接从大坂返回二条城。对於他的作法,政宗颇能理解。
他知道此刻的家康,必然有一种精疲力尽的感觉。
那是因为,家康所希望的结果,居然在最後的一瞬间化为幻影。
“不论何时何地,家康都会遵守和太阁之间的约定。”
这下但是家康最大的政治理想,同时也是一种战术、一种道德。
如果这个最後的愿望能够达成,那么家康将会是历史上最伟大的英雄豪杰,永远受人景仰。
但是,命运之神却不容许他达到自己的理想。
家康的愿望之所以无法如其所愿地实现,主要是由於将军秀忠、本多正信父子及井伊直政等身边的近臣,并不能了解他的想法。
在没有明确的指示下,身心俱疲的家康於五月八日的亥刻(晚上十点)进入了二条城。
因此,翌日五月九旦最初的战後处理命令,几乎全都是由将军秀忠下达的。
负责守备城池者,为松平忠明。
负责看守金银者,为阿部正次、青山忠俊及安藤重信。
此外,秀忠又命西国、中国诸将在百日期限之限,整理火烧之後的大坂遗迹,并且负责修复城池。至於城下所留下的武器和马具等,则按照部署分配给各家守将。
负责指挥全军的将军秀忠,首先当然应该班师返回伏见,接受诸将的祝贺,然後再和家康会面。
由於心中有鬼,因此政宗乃决定跟在家康的身後来到二条城。所持的理由是:护送跟在家康後面上京的千姬一行人。
(现在并不是颓丧的时候!)
不论家康是否放心,但是战後的赏罚完全由将军负责处理,却是不争的事实。
问题是:不管执行战後封赏的人是将军或家康,在削去丰家俸禄的同时,必然也会派兵狙击忠辉和政宗的领地。
一旦等到土地被没收以後才要采取行动,那就来不及了。
如今,自父祖以.来代代相传的伊达一族共三百数十家的命运,全都系在政宗一人身上。
政宗计划在九日当天一早,趁家康还在梦中时展开攻击。
不过直到目前为止,他仍然希望自己可以下必这么做。在他和家康之间,到底谁的实力较强呢?以目前的情形来看,如果政宗不能以强大的力量压倒家康,那么这次的事件绝对不会就此结束。
“战胜事实上也是一种烦恼。”
政宗突然产生这种体悟。在这个想法之後:
“由於一连串意外的发生,使得整个计划都崩溃了。当然,政宗的计划也无法幸免。只是,现在又该如何是好呢?”
政宗当然不想坐以待毙。
“如果秀赖不死,那么不但忠辉可以平安无事,甚至连伊达家也能够确保平安。但是,如今却因为某人的疯狂举动,而使得我们必须面临死亡的抉择。应该袭击二条城吗?或是包围伏见,实践明智光秀的梦想呢?抑或是就这样回到江户,自己在八百八町附近找个葬身之所呢?”
抱着必死之心举旗谋叛的方法,大致可分为三种。但先决条件是:政宗必须有所决定、有所觉悟才行。
目前光是政宗和忠辉的军队,合起来就有将近两万人,若再加上西军的散兵游勇及天主教徒,则叛军人数之庞大,想必家康心裏有数。
因此,如果家康想要削去伊达家的封地,那么政宗就会抱持必死的决心,和幕府决一死战。
“人一旦有了必死的决心以後,那么纵使泰山崩於前,也能面不改色。值得庆幸的是,我把片仓景纲留在国内:这么一来,万一果真发生事端,他必然会在当地煽起凶猛的火势。面对京城和伊达家的紧张情势,大将军是否能够加以平定呢?那就得看他的手腕高不高明了。对此,大御所势必得要多加考虑才行。”
如果家康对这番话报以大笑,那么政宗当然也会放声大笑。
但是,光笑并不能解决问题。因此,最好的方法就是立刻切入正题,和家康商讨有关奖赏的封地问题。
总而言之,不论是举兵进攻或乖乖地听候指示,都必须等见到家康以後再作决定。
主意既定,当天夜裏政宗在伏见住宅中略事休息,随後并於翌日一早陪同千姬一行人进入了二条城。
在二条城内,除了家康和板仓胜重的部队以外,并没有其他的军队驻扎此地。
原来名古屋的义直、後来纪州的赖宣和藤堂高虎等人,都还和秀忠一起留在冈山呢!
“板仓大人,请你告诉大御所,我想单独和他谈谈。”
当政宗取下头巾後,板仓胜重不禁惊讶地低呼一声。当然,那是因为他以为政宗此刻应该和藤堂高虎等人一起待在大坂才对。
“哦,你有什么事吗?”
“我是为了千姬而来的。请你告诉大御所,我想和他谈谈。”
“哦?你的意思是说,你是为了千姬而来找大御所帮忙的吗?……”
“难道你认为我不该出面替她求情吗?你要这么想也行,总之请你代为通报一声,就说天下的副将军要见大御所吧!如果大御所不肯见我,那么你就告诉他,我有一件天大的事情要向他禀告,那就是伊达这位拥有六十二万石的太守想要举旗叛变,但却为了是否要采取行动而感到迷惘,所以请他一定要见我。哈哈哈……”
板仓胜重果然大吃一惊。事实上,不论是胜重或本多父子,都不曾对政宗抱持好感。甚至,他们还可能把自己的感觉毫不隐瞒地告诉了家康。
“那么,我这就去通报一声!”
胜重以僵硬的语气说道。
“大御所已经起床了……不,应该说他昨天夜裏根本不曾真正地躺下来休息。”
“哦,大御所整夜都没睡吗?”
“是的。有你这样的人想要谋叛,他怎么能好好地休息呢?”
胜重忍不住挖苦伊达政宗。
“启禀大御所,伊达大人门外求见。”
但是家康却好像充耳不闻似地。
“噢,於千来了吗?”
家康喃喃自语道。
於是胜重曲膝前行,态度恭谨地打开画有鹤鸟的纸门。
在一片纯白的屋内,只见家康疲惫不堪地坐在床上,用手支撑着上半身。
“大御所,伊达大人来了。”
“什么伊达……他、他来做什么?”
当政宗看到家康那空洞的眼神时,不禁悚然一惊。
以往那个统御三军、叱咜风云的武将、那个背负日本国运的大御所,似乎已经凭空消失了。
如今站在政宗面前的,是一个孱弱得不堪一击的老人。
第三章 政治胸襟
一
“哦,是仙台的……”
虽然家康努力地想要集中视线,但是那乏力的眼神,却使他看起来更像一个气力耗尽的病人。
政宗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家康。
以往那股在接待异国使臣时所散发出来的威严,早已不复可寻;此刻的他,就好像一座被太阳晒乾了的五轮塔一样。
只见他以虚弱的眼神看着政宗说道:
“呃、这是、这是……”
待视力逐渐恢复之後,家康一边对着政宗点头,一边乏力地挥了挥手。
“哦,你也到京裏来啦?来,到我身边来说话吧……”
目睹家康这副模样,政宗突然觉得不知如何开口告诉对方自己的计划。
“大御所,你看起来好累的样子,这是怎么回事呢?”
“你别笑我,政宗,这是因为我年纪大了,我老了。不过,你来得可真早啊!”
“不要装得这么脆弱!我不要听你说这种儍话!”
“谢谢你!不瞒你说,江户方面对伊达有很多批评。”
“江户对我有所批评……”
“是啊!他们说伊达军队一回到江户,就会立刻放火焚烧市街。因此,比较性急的人早已准备要逃走了。”
“哦?你是说政宗有意要谋叛吗?”
家康依然撑着上半身点头说道:
“我既不能保全秀赖母子的生命,自己的儿子忠辉又意图举兵谋叛……这样的家康和将军,如何能保有天下呢?难怪伊达会感到生气。不过,这种谋叛在性质方面和明智的谋叛全然不同。”
“你、你说什么?”
“明智是因为害怕织田而起兵谋叛,因此他的天下只能保有三天,但是这一次却不同。伊达知道德川家的大限将至,乃决定起兵谋叛,因此伊达一定会获胜……”
“大、大御所,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
“我当然知道,所以我有事要和你商量。”
家康乏力地轻咳着。
“我有件事要拜托你。”
“拜托我……?难道你忘了要谋叛的人是我伊达政宗吗?”
“我没忘啊!就是因为这样,所以我才要和你商量。”
刹时政宗觉得全身汗毛直立。
在短短的一夜之间,家康似乎突然变得老迈、昏聩了。
“你要和伊达政宗商量有关伊达政宗谋叛的事情……大御所,站在你面前的是我伊达政宗啊!”
“哦,我知道。就因为你是政宗,所以我觉得应该和你商量才对。坦白说,你认为我该怎么做呢?”
在政宗的一生当中,从未见过如此令人吃惊的事情。虽然他一向自诩具有“泰山崩於前而色不改”的气度,但是面对家康如此骇人的转变,政宗也不禁惊惶失措,不知该如何是好了。
他知道自己的脸色一定变得十分苍白。
(他的言谈之间丝毫没有威胁之意。那么,他到底想做什么呢?……)
一股突然升起的警觉,使得他再度充满了斗志。
“大御所!你是因为无法帮助秀赖母子而太过伤心,以致失去了理智。请你赶快清醒过来,发兵讨伐我这个意图谋叛的罪臣吧!”
“哦,你也这么想吗?老实说,我也认为除此以外别无他法。”
“这么说来,你要立刻派人巩固江户的防务喽?”
“不,还不到时候呢!在此之前,我有件事要拜托你……”
“什么?大御所,你又来了……难道你不知道想要谋叛的是我伊达政宗吗?”
“我当然知道是你,政宗。”
“那么,你还要和我商量有关讨伐政宗的问题?”
“是的,难道我这样做不对吗?正因为是你要谋叛,所以我认为和你商量是最方便。怎么?难道你认为我的作法太不合常理?”
“呃!这个、你的作法……”
“如果我只有四、五十岁,还有讨伐你的力量,那么我当然会毫不犹豫地发兵讨伐你。但是,如今我已年逾七十,因此想法自然有所不同。”
“哦!”
“在你眼中看来,德川父子的确没有治理天下的能力……如果你因此而想要讨伐我,那么我还能表示什么意见呢?我唯一能想到的是,如今能够取代我掌理天下的,只有伊达政宗。你必须相信我的眼光,因为我绝对不会平白无故地这么想。”
“……”
“你知道吗?我对你说的句句实话。对於一个无法救助秀赖母子的失德之人,你怎能期望他会使天下归於太平呢?我最清楚自己的力量……因此,政宗的谋叛还是由政宗自己来做较好……如此才能在牺牲最少的情况下,成就大事。讨伐秀忠的方法很多,例如你可以在这一、二天内趁他返回伏见城时,亲自前去迎接,然後强迫他切腹自杀……至於以後的事,那就必须运用你自己的智慧了。”
政宗下禁瞪大了双眼,目不转睛地看着家康。
这的确是出自家康之口。
现在要杀死家康,可说易如反掌。
当然,让忠辉提早一步回到伏见,然後迫使秀忠切腹自杀的方法确实不只一种。
等到秀忠切腹之後,忠辉就可以堂而皇之地对外宣称:
“虽然导致秀赖母子自尽身亡是将军一人的过错,但是大御所却因为觉得愧对已故太阁而引咎自杀。将军在得知此一消息之後,也因深感内疚而在伏见切腹自杀……因而由我继承将军之职。”
如此一来,忠辉就可以顺利继承将军之职,而下致引起大乱。
(一切不可能的计划都变成可能了……)
尽管如此,政宗却打从心底感到战栗不已。
这个外表看起来老迈、昏聩的家康,事实上对任何事情看得非常透彻。
“伊达啊!不瞒你说,我还想多知道一点有关这世间的事情呢!”
“噢!”
“我无意盗取天下,只想配合万民的希望,创造一个太平之世。我这一生都在为太平而努力,但却也不免害怕因而背上盗取天下之名……我的下场你也看到了。事实上,神佛并不了解我的心意。虽然他们把天下交给我……但是最後却因为我的骄傲、自大,而使得神佛决定收回成命。”
“……”
“一个背负深重罪孽的人,怎可能瞒得过上天雪亮的眼睛呢?”
政宗不禁低下头来。一股激荡、澎湃的情感冲激着政宗的内心,令他感受到一种强力的震撼。
二
政宗一直守在解除全副武装的家康身边,小心翼翼地伺候他服下汤药,然後又假装严厉地斥责他脆弱的表现。
“祝贺战胜的人很快就会陆陆续续地到来,因此你必须尽快对褒赏封地之事做好安排才行。”
听到这话之後,家康茫然地看着政宗,然後微微地点点头。
“是吗?那么你愿意为我讨伐那些意图谋叛的人吗?”
“不要再说这件事了!你可以就此和伊达一刀两断。”
政宗激动的说完之後,才发现泪流满面的不是家康,而是自己。
“是吗?……那真是太好了……”
“如果神佛认为大御所没有统御天下的资格,那么政宗又怎会有能力去治理万民呢?对於所谓的天命,我已经有所觉悟了。”
“这么说来,你不会讨伐德川家喽?”
“那当然!现在我们所要做的,是有关战争的善後处理,因此你必须赶快下定决心才行。”
“我知道、我知道了,伊达……”
服下汤药之後,家康的脸上终於逐渐恢复血色,并且安静地睡着了。
家康正式於二条城接见诸大名,是在五月十日。至於和将军秀忠单独会谈,则是在十一日。
到了五月十二日,将军正式命令高力忠房、板仓重宗等人,开始全力追缉大坂余党。
在政宗的眼裏,家康已经从打击当中重新站了起来……因为当他接见将军秀忠时,态度显得从容不迫。在这之前,家康的脸上始终有一层挥之不去的迷惘神色。
“这是家康吗?”
当回到二条城後首次看到家康时,藤堂高虎和锅岛胜重都忍不住大吃一惊。
在这同时,世间也相继传出了许多谣言。
“家康已经战死了。现在活着的那个不是家康,而是从骏府带来的影武者(替身)。”
当然,这些传闻很快就不攻自破了。因为,当家康於十三日接见前来拜谒的毛利宗瑞(辉元)之子秀就、中川久盛、寺泽广高及来到二条城表达问候之意的大批侩众时,已经又恢复了往日的神采。
而当十五日会见公家众及门迹、在城内聆听天台宗论义及会见细川忠兴之于忠利时,家康已经又是以往那个颇具威严的大御所了。
在这段期间,政宗几乎寸步不离地跟在他的身边。
(家康并没有灭掉伊达家的想法……)
由於已经了解家康的心意,因此政宗的想法也随之改变。
俗话所说的“英雄知英雄”,或许就是政宗和家康的最佳写照吧?总之,当政宗不再视家康为敌人时,内心的叛骨也就自然而然地消失了。
随着心境的改变,政宗愈发能够体会家康之所以必须扶持秀吉後代的想法。
(愈是想要夺取天下,就愈难到手……)
在超越智略及才干处,有一个由命运所形成的巨大根源根深柢固地存活着。这个巨大的根源,即是一般所谓的“德之根”。
历代祖先所默默累积的德之根,往往关系着後代子孙的盛衰。如果根源不够深、下够大,那么夺取天下便只是黄粱一梦罢了。
这也意味着,信长和秀吉的梦之所以破灭,主要是由於德之根不够深远。
政宗也是如此!事实上,他并没有非要打倒家康不可的理由。没有理由而意图叛乱,那么如何能治理天下呢?
(是的!不论是在何时、何地,叛乱终究还是叛乱,而天下并不是那么轻易就能到手的……)
因此政宗认为,如果想要求得天下,就必须站在无私的立场,默默地为民众谋福、积德才行。
换言之,唯有树立道德之根,并令其延及子孙,天下才会展现在自己面前。
(现在天下应该交给家康才对……)
政宗终於体悟到这个事实。
一旦觉悟以後,则最令他挂心的,莫过於上总介忠辉的事情。
(家康到底打算如何处理呢?)
首先接受家康表扬的,是战功彪炳的越前忠直和纪州的浅野长晟。不过,由於这是众所公认的事实,因此当然没有人会表示异议。
问题是,既然褒奖忠直,当然就得要责罚忠辉。因为年幼的义直(尾张)和赖宣(后来的纪伊)都能在家老的帮助下建立功勋,而年长的忠辉却丝毫没有建树。
(在这次战役之中,一定要有人受到责罚、减封……)
话虽如此,但是政宗却不会贸然开口询问。由於政宗本身是继越前、浅野之後的大功臣,因此对於未能立下汗马功劳的忠辉,自然不好说出任何帮助的话来……
忠辉於二条城首次会见家康,是在十一日秀忠与家康的秘密会议结束以後。
当时家康并未劈头责骂忠辉,反而是没有建立任何功勋的忠辉出言顶撞父亲。
“父亲大人,恭喜你得胜了。”
虽然嘴裏这么说,但是他的脸上并未露出喜悦的神色。
“哦,你到啦?义直和赖宣也到了。我看,你就暂时待在城内休息吧!”
“休息……你是说,没有什么事要交代我去做的,是吗?”
“你想做事?好,那么你就去修筑大坂附近的道路吧!你只要帮助那些人就可以了。”
“父亲!”
“怎么?你不服吗?”
“我当然不服!修筑大坂附近的道路,是迟到战场的大名们该做的事情。换言之,这是一种惩罚。”
“哦,你也知道这一点吗?”
“是的。不过,我希望能担任盘点大坂城金银的工作。”
“这项工作已经有人做了,是我和将军家商量之後决定的。”
“哦,那个人是谁呢?”
“是後藤光次和安藤重信。毕竟,有关金银之事是草率不得的。”
忠辉呼呼地笑了起来。
“难道你认为我会和大久保长安一样,偷偷地把钱藏起来吗?事实上,我对大坂城的金银总数,早已了若指掌了。”
“哦,你已经计算过了?那么,总数是多少呢?”
“黄金大约有三万枚,白银则将近两万五千枚。”
政宗不禁打了一个寒颤。不知忠辉又想到了什么事情,居然会提起金银的问题。
事实上,此时後藤光次早已进入大坂城,对金银的总数重新加以调查。
根据他向秀忠所提出的报告,实际上黄金总数为两万八千六十枚,白银为两万四千枚。
他所提出的总数与忠辉大致吻合。但是,忠辉并不是应该做这项工作的人。
家康直到这时才开始斥责忠辉。
“你给我小心一点,不要故意去搅乱将军家的工作。这种习惯并不好,上总介。”
“哦?这种习惯有什么不好呢?我认为像金银这么重要的东西,一定要详细点检……”
“住口!如果你去点检金银,则只会招致他人的误解。人们会以为你想偷取大坂城的金银作为军费,以便推翻将军……一旦江户出现了这种传闻,你该如何是好呢?”
“父亲,我怎么会做出这么愚蠢的事呢?”
“所有的误解都是从愚蠢的行为当中产生出来的。再说,这究竟是传闻或是你真的有这种想法,目前还不知道呢!如果你真想背叛将军家,不,即使你只是想要威胁他,一样会做出这种事情。由於你担心自己因为没有建立功劳而遭到指责,因而决定只要我一斥责,你就要表现出背叛之意……我早就看透你的意图了。因此,如果你还一意孤行,终必会导致身败名裂的下场。为了自己的身家性命,你最好谨慎一点。”
事实上,家康的这一番话并非全然没有根据。
(真的吗?……江户所盛传的叛乱谣言,真的是忠辉所散播的吗?……)
政宗不禁闭目沈思。此刻在他的眼中看来,忠辉那充满叛逆性格的动作,只不过是令人困扰的霸气罢了。
如果他再继续这么率性而为,那么无异是自取灭亡。
“我才不要担任道路修筑的工作呢!算了,我还是待在城裏算了。”
忠辉态度傲然地说道。
三
忠辉顶撞父亲的理由很多。
其中最主要的原因,是因为秀赖母子自杀,因而使得这位御曹司感到非常气愤。
忠辉认为,井伊直政之所以会向粮仓发炮,是由於父亲家康和哥哥将军商量之後做成的决定。
虽然口口声声说要帮助秀赖,但暗底裏却使用阴险的手段将他杀害。既然一开始就准备杀害秀赖母子,为什么不堂而皇之地亲自派遣使者前去呢?或者也可以采取说服的方式,他相信对方一定会开城投降的……
在忠辉的眼中,家康这种“明为帮助,实为杀害”的作法,就好像对乳臭未乾的越前忠直一样。换言之,他认为家康将重要的政务问题弃之不顾,反而玩着这种欺骗小孩的游戏。
不论何时何地,大将都应该站在最前面:
“杀死他们!杀死他们!”
如此才能有效地鼓舞士气,获得最後的胜利。但是,如果只是躲在背後玩弄技巧而歼灭敌人,那么纵使胜了也没什么光彩可言。
此外,当天的先锋明明是前田部队,结果忠直却故意违背将军和家康的决定,率先攻打敌军:这种违反军令的作法非但没有受到处罚,反而还被大御所当众表扬,这叫忠辉如何能心服呢?
家康的作法,令忠辉觉得自己像个小孩子般地受人欺骗……因为自己的母亲 662f." >是商人出身,所以才会招致这种屈辱……?
同样是自己的儿子,家康既不派他航行海外,又不肯把大坂城交给他,甚至还把他赶到越後,而先前的冬之阵又命他留守江户……这种截然不同的待遇,使得忠辉的内心产生一股压迫感。
不,不只是我。连和我有关的伊达家,也没有得到任何封赏。
(这事可以原谅吗?)
一股不平的情绪下断地冲激着忠辉的内心。
从第三者的眼中看来,这种不平的情绪乃是出自毫无道理可言的妄想。或许我们可以说,这只是忠辉比其他小孩更希望能获得父亲关心的一种任性表现罢了。
但是忠辉所没有想到的是,一旦心中有了这种想法在作祟,则父子之间的距离反而会愈来愈大。
在忠辉的眼中,父亲是个凡事都深思熟虑的阴险谋略家,而秀忠哥哥则只是一味想要讨好父亲的傀儡罢了。
(这样的父亲,怎会容许有一个霸气的孩子呢?……)
忠辉的想法与政宗完全不同。在政宗的眼裏,忠辉的所作所为,实际上含有太多想要亲近父亲、想要向父亲撒娇的任性行为。
从第二天开始,忠辉即经常到义直和赖宣的房间去,恣意地批评他人。
对於这件事情,义直的>??家臣成濑正臣及赖宣的家臣安藤带刀等人,都忍不住大发牢骚。
两位家臣经常建议主人不要和忠辉太过接近。但是,家康对於此事却始终保持沈默。
这时,家康已将一切政务完全委任秀忠,而自己则专注於三件事情。
第一是推行一国一城制。其次是为了保持永世偃武之年,因而决定将庆长二十年的年号改元。第三是在改元的同时,颁布武家法度。为了制定公家法度,家康以无比的热心致力於研究。
“总之,这是为老死以後所作的准备……”
政宗也了解这一点,因而经常向家康提供建议。
“大御所之所以能够活到现在,主要是由於神佛的宠护。因此,为了使往後的公家和武家不致迷惑,应该明确地奠立一条使人类通往幸福的大道。”
“使人类通往幸福的大道……”
“是的。我们应该制定法度,以防止公家和武家背离这条道路,并且让他们知道,一旦背离这条道路,就会引起战争:一旦发生战争,就会招致不幸。换言之,只有走在这条道路上……大御所可以用你毕生所累积的经验,制定一套偃武法度。”
“喔,是吗?我能做得到吗?”
“当然喽!信长公和太阁都还来不及做到这一点,就被神佛舍弃了。但是大御所却能平安无事地活到现在,可见神佛并没有舍弃你……因此我希望你能为後世开创出一条通往幸福的道路。”
家康未置可否。不过,这个建议却决定了家康往後所要从事的工作。
首先,家康将後藤光次自丰家找到的黄金,拨出一万两交给秀忠,让他在入内参拜时献给朝廷,同时自己也献上银一千两、绵两百匹,作为颂布法度的准备。
此外,在接见来访的岛津、细川等地诸侯时,也刻意地不谈政务问题。
毕竟,家康不可能长生不死,因此他尽可能把有关战後处理的问题。完全交由将军秀忠裁夺。
在这之後,家康即经常召见高僧及学者,做其一生当中最後的学问研究。
同时,他还经常召集高野众进行讨论、辨明因明之理,并在兴福寺信尊的监督下完成受戒仪式。
闰六月十三日,家康宣布实施一国一城制,并下令诸大名自行拆毁居城以外的堡垒。至於武家法度十三条的草稿,则是在七月七日完成。
将偃武年号由庆长二十年改元为元和元年,是在七月十三日。
制定了相当於皇室宪法的公家法度以後,除了家康、秀忠以外,还有左大臣二条昭实在上面签名连署,之後并於七月十七日正式公布……在此之前家康个人最介意的有关松平上总介忠辉之处理,这时也应该有所决定了。
在六月十五日家康亲自入内参拜天皇、呈献白银千两的这天早上,他特地命人召唤忠辉前来。
“也许你还不知道吧?大内可说是万民生命的根源,因此今天我要带你入内参拜天皇。”
一刻也静不下来的忠辉,方才是由射箭场上赶过来的。
当时政宗并未陪在家康身边,因此这件事情是从板仓重昌那儿听来的……
“哦,生命的根源是来自大内吗?我还以为自己的生命是来自父亲大人及生母茶阿呢!”
忠辉丝毫不曾隐藏内心的反感,甚至故意以半嘲讽的口气对家康说道。
“总之,大内是日本百姓生命的根源,是不可否认的事实。在历代先人中,不但信长公尊信这一点,甚至连太阁也矢志遵奉此一志愿。因此,我希望你能牢记此事,否则百姓们就无法永世得到安泰。事实上,我也正是为了这个原因,所以才要带你入内参拜天皇,你赶快准备一下吧!”
“那么,父亲大人准备何时出城呢?”
“预定在巳时(早上十点)出发,你赶快去准备吧!”
两人的谈话就此结束。
但是,当家康走出大厅之後,忠辉却以嘲讽的口吻说出了令人愕然的话来。
“哈哈……板仓,你听到了没?当今天于是德川家的侄女婿,而这个侄女婿竟是万民生命的根源……哈哈哈……我看大御所真的是年老昏庸了!”
如果只是发发牢骚倒也罢了,但是一直到巳时已过,忠辉却仍未出现在家康面前。不,他不只是没有出现在家康面前,而且还故意跑到桂川去做日光浴,根本无视於入内参拜这等大事。
“真是遗憾……”
板仓重昌带着幸灾乐祸的表情把这件事情告诉政宗。
“如此一来,忠辉大人的命运就已经决定了。他故意离开家中,跑到桂川去晒太阳……知道这件事情以後,大御所气得脸色都变了,并且忍不住老泪纵横。事实上,原先他是打算乘入内参拜之便,和天皇讨论有关忠辉大人晋升之事……”
这时政宗只能轻轻地点点头。
“不能光责怪忠辉……”
当一个人一心只想求得生存时,往往会无视於天壤无穷的国体之尊严。
(问题是,这件事绝对不会就此结束的……)
也许家康认为这是他有生之年最後一次可以为天皇尽忠,因而才致力於制定公家法度吧?但是就在这个时候……
(是的,也许忠辉的命运已经决定了……)
政宗所能说的,也只有这句话罢了。不可否认的,忠辉这种目无法纪、年轻气盛的任性作法,已经使得他的人生出现了一大危机……
四
政宗真的了解皇室的尊严吗?
他扪心自问,但是却得不到答案。不过,如果说在天上闪耀光辉、赐给万物生命的太阳,是生命的根源的话,那么政宗相信所有的人都会毫不犹豫的接受这种说法。
因为有了太阳的普照世间,政宗才得以生存下来。由於政宗这个“人”是实实在在地活在世上,因此对於人类的远祖为天照大神之说法,当然无法加以否认。
而天照大神对後世子民的训示,就是:朝廷的天皇是继承万世系统的重要生命带之中心。信长相信这一点,秀吉也接受这一点,而家康更是诚惶诚恐地信奉这一点,甚至将其视为宇宙间的神秘现实。
同样地,即使是天生傲骨的政宗,也会在仙台筑城时,率先於帝王宝座上雕刻菊样花纹。
没有太阳,就没有人类……後代子民遵奉这个道理,因此将人类始祖供奉在伊势神宫之中,并且恪遵绝对不能背叛三种神器的大自然法则。对於这个以万世为一系统,代代相传的国家之理,任何人都不会贸然去打破它,因为其中自有一种悠远、长久的道理存在。
但是,现代的年轻人对於这一点,却无法立即体会。
“你是太阳之子。”
虽然知道自己不能违反生命自然延续的道理,但是由於对母亲出身低微抱持着强烈的自卑感,因而忠辉对直接生下自己的母亲茶阿,始终怀有一股反叛之情。
如果忠辉能了解自己是太阳之子、天照大神之子,乃至天皇之子,那么自然可以成为达人、真人。
家康已经有了这种体悟。因为他知道掌握生命根源的太阳,是永世不灭的,所以他随时随地在督促自己,必须注意日常生活中的一举一动。
但是,忠辉却还不能领悟到这一点。因之,在这个世界上,他只能进入自我与自我产生激烈冲突的修罗场。在修罗场中,为了战胜同侪,不论为善、为恶,都必须强过他人才行,而这也正是忠辉不断地打击父亲的原因所在。
这种有勇无谋的任性作法,和昨天以前的政宗非常相似。
(我对他的开导毕竟还是下够……)
政宗暗自想道。
如果忠辉肯将家康视为自己的後盾,或者家康认为自己的孩子还很幼稚,那么也许能够原谅忠辉的行为。
如今,忠辉对於信长、秀吉及父亲家康为了追求最高理想为朝廷所付出的努力,居然表现出毫不恭敬的态度。这种任性的行为,终必会自食恶果。
换言之,如果你对着太阳高喊:
“什么是真理?”
并因此而唾弃真理的话,那么谁也救不了你。事实上,这也是家康之所以心裏已经有所决定,却始终不愿意说出来的原因。
(时不我予!)
政宗这么想道。
必须确实遵守人与人之间的约定——这是身为太阳之子的基本责任……家康在因为自己做法不当而致失去了秀赖以後,内心产生了这种想法。
为了不再重复相同的失败,为了在人生的最後旅途上再为社会尽点力量,家康决定制定公家法度。
由此可见,这套公家法度绝对不是在寻常的觉悟当中制定出来的。
“家康这家伙!居然连朝廷的事都想管。”
也许有些人会认为他的作法太过专横、无礼,是典型的逆臣作风。
但是,如果当初家康就任由朝廷维持现状,眼睁睁地看着它逐渐衰颓而不力图改进,那么今日的日本是否还能这么繁荣呢?
单说当时吧!如果家康放任不管,那么恐怕延续了一百二十年的战乱还会持续下去,而公卿公家也会相继离开京城,在自己的领国自立门户、各自为政。如此一来,经过数千年文化所孕育的皇室教养和理想,必将从此荡然无存。
再崇高的理想和传统,如果不能维持最基本的生活安定,则终究无法发扬光大。
值得庆幸的是,由於信长所奉献的供御(天皇的生活费),再加上秀吉的诚意,朝臣们终於又陆陆续续地回到了京都。
尽管家康一心想要以道义立国,但是国家的中心毕竟是朝中的大臣们,因此如果他们忘却了理想和传统,那么必将导致民心混乱。
为了让长达一百二十年的战乱不再持续下去,当务之急就是使这个国家的传统立刻苏醒。
简而言之,对於无法习得典礼和作法的朝臣们,首先必须指示他们一条该走的路,这才是治国的根本。
为此,家康特意命将军秀忠献上黄金一万两,而隐居的自己也携带白银千两前去献给皇室,藉以显示皇室的重要性。未料,家康的作法却遭到这位御曹司的嘲笑,甚至还故意跑到桂川去做日光浴、打猎……
这一天家康仍然若无其事地照原订计划,入内参拜天皇。之後一直等到闰六月三日,才首次对政宗提起这件事情。
当时,政宗是在已经分家至伊予的庶长子秀宗之陪伴下,来到了二条城。在和秀宗说过话後,家康有感而发地说道:
“秀宗这孩子真不错!和他相比……”
政宗知道家康是指和秀宗相比,女婿忠辉无疑是个令人头痛的问题人物。
在察觉到这一点以後,政宗立即摒退秀宗,然後再回到家康的房内。
“你有什么要告诉我吗?”
“是的。我不想隐瞒你任何事情,因此这件事一定要告诉你……”
“是有关上总大人的事吗?”
“不……是……有关令嫒的事。”
“五郎八姬?她有什么不对吗?”
“没什么不对……她是一个好女孩,因此我不希望眼睁睁地看着她切腹自杀。”
“你、你是说……”
“回到江户以後,我希望你能把女儿接回身边。不要再说了,现在我必须让大家了解,大内才是最重要的。除此以外,你什么也不必再说了。”
“你还是要……是吗?”
“就算我不说,相信你也会了解的。不论是於千或五郎八姬,总之女人活在这个世上……她们都是无辜的啊!”
政宗噤口不语。家康的意思,是要五郎八姬和忠辉离婚……这也意味着他很可能已经决定要将忠辉贬为平民或命其切腹自杀。
(如果忠辉切腹,那么我的女儿还能活下去吗?……)
对政宗而言,这个消息犹如晴天霹雳一般,令他的内心刺痛不已。
就在这时,板仓重昌入内通报金地院崇传登城来访。
五
其时崇传经常往来奔波於诸寺院及公卿公家之间,并且协助家康撰写公家法度的条文。
“真抱歉,打扰了你们的谈话……”
在看到家康的同时,崇传首先摸摸自己那光秃秃的和尚头。
“堂上人之中,有人想要为典侍付文。是的,就是大御所你亲自撰写的典侍……依我看,他们是有意要和你一别苗头呢!这件事……”
政宗听见两人所谈的是有关宫廷内部之事,於是起身准备避开:
“那么,我先告退了。”
正当他起身准备向外走时,家康突然轻声地制止他。
“你等等,我想听听你的意见。”
“什么?你想听我的意见?……”
“是的。在这次拟定的公家法度当中,我想再列入下面这一条。崇传,把有关第十四条的草稿拿来。”
家康的话刚说完,崇传立刻自身边带着的一叠草稿当中抽出一张来,然後恭恭谨谨地递到家康面前。
家康戴起老花眼镜看了一逼,然後说道:
“关於这一条,我希望你不要误会,因为副将军并不只一人。”
“副将军……你是说?”
所谓的副将军,通常是指镇守府将军政宗的别称。因之,当看到家康手中的文案时,政宗的眼睛不禁为之一亮。
“公武法制、庆长二十年七月应勅”
文案之首写有这几个大字,之後便是法制的前文。
“倭朝、天神地神十二代、天照大神宫、国政明白由神代所赐予的三种神器,是为了抚育天子四海万民。按照往例,神国是指天魂,皇帝则为地魂,天魂地魂形成日月。日月行动之心,乃守护天子敔心的根本。因此,宫中必须遵奉九天之意、九重内裏、十二门、六十段……”
政宗只看完了上半段,随即抬起头来看着家康。
(这的确是煞费苦心的安排……)
想要奉行大自然的法则,首先当然必须了解国体,因此家康的这种说法完全合乎道理。既然已经决定太阳之心是为了抚育四海万民,那么就必须指示人们抚育皇室之心的方向。然而,这一点信长和秀吉却始终无法做到。
“你已经开始看了吗?那么我相信你一定会爱不释手,事实上,我想让你看的是第十四条。不,还是先让你看看第十二条吧!”
“第十二条?”
“是的,裏面主要是写有关德川三家的事。”
“啊!你是指……尾张大纳言义直、纪伊大纳言赖宣及将军家这三家吗?……”
“是的,正是这三家。”
“除了原先的将军家以外,再加上义直、赖宣合为三家。如此一来,万一日後将军做出旁若无人的举动,以致国内百姓怨声载道时,其他两家便可取而代之……”
“是的,三家是指将军、义直和赖宣。如果现在不这么做,那么万一将来出现恶政时,很可能会累及大内。”
“正是如此!十全的大君绝对不能发生过失……这也可以说是你的遗言吧?”
“接下来你再看看第十四条。”
“是!水户宰相赖房晋升为副将军……你是说,副将军……?”
政宗不禁屏气凝神。目前赖房并不在京裏,而是待在骏府担任留守之职。但真正令政宗感到意外的是,现在的赖房只不过是一个十五、六岁的少年。
一旦以赖房为副将军,那么政宗的立场无疑将会变得非常暧昧。
(让一个年仅十五、六岁的年轻人担任副将军?)
正当政宗这么想时,家康又再次轻声说道:
“也许你会觉得自己的立场变得非常暧昧,不过为了大内着想,我不得不制定这条法令。为此,我特别写下了这一条。”
“原来如此……晋升赖房为副将军的用意,主要是当将军的施政有失当之处时,就可以在水户家的指示之下,由老中诸役人评定,并且负责监督义直、赖宣两家,经常向将军提出奏章。万一两家无法胜任其职责时,那么他可以在诸侯当中,选择具有治理天下之才干者,推荐给将军裁夺……”
说到这儿,政宗又忍不发出了一声低吟。
当时世间盛传家康早已确立了御三家的人选,以便为幕府的基业谋长久之计。
然而,政宗知道家康之所以这么做,并非如外传只是为了延续德川的家业。原先政宗以为家康所选定的御三家,是在将军家以外,另外设立义直(尾张)、赖宣(纪州)及赖房(水户)等三家。
如今事实证明,家康心目中所想的.99lib?御三家,绝对不是只为了继承德川家的家业。将军家和义直、赖宣……此即意味着将军家本身也被归於臣下之属,不但必须接受监督,而且还清楚地和大内划分开来。
接着又任么儿水户为副将军,以便严密地监督将军的人品、才干。
如果没有了这个监督役的设立,那么将军家极可能成为专政、独裁的暴君。
因之,唯一能够直接向大内呈献奏闻的,仅限於水户家。
换言之,水户家有权批评任何人、有权向大内呈献奏闻。这么一来,大内就能很快地察觉其他诸侯的阴谋及不轨行为。
“嗯!”
“怎么样?政宗。这就是我希望天皇能册立赖房为副将军的原因,你了解吗?”
“是……是的,我完全了解。”
说到这儿,政宗突然想起,如果选的不是赖房而是忠辉……那该如何是好呢?
家康以平稳的语气说道:
“赖房由我一手带大,因此我很清楚他的个性。今後他不但是日本政治的监督人,同时也是将军的监视役,为了使他能善尽职责,首先必须让他了解这个国家的整个历史才行。”
“大御所所言甚是……如果不这样,就无法克尽评断将军政治善恶之职责了。”
“这也就是说,我必须尽快让水户了解日本的国体。在对本国的了解不输给大内的情况下,双方必然可以携手合作,建立一个适合全民的国体。我相信这么一来,日本一定可以迅速地成长、繁荣……而我也能够瞑目於九泉之下。”
政宗未置一词,只是不停地点着头。
家康的想法是,如果御三家当中没有杰出的人才出现,那么就可以自诸侯当中,选出一个优秀的人担任将军之职。而能够担任此项奏闻工作的,仅限於水户家。这种开阔的胸襟,令政宗不由得肃然起敬。
不论何等大公无私的人,也都下免会有一些私心,总是希望自家的血脉能够代代流传、总是希望家中能够出现伟大人物……但是家康却完全没有这种自私的想法。
在代代世袭的日本国内,能够坦然将这些事情告诸旁人的,唯独人生经验丰富、处事冷静的家康而已。
“我实在非常惊讶!哈哈哈……”
政宗纵声大笑。
“起初我确实十分震惊,认为年仅十五岁的赖房居然要取代我政宗……不,现在我终於也能敞开心胸,做一个好大名了。毕竟,天下是大家所共有的。很高兴大御所後继有人,这是值得夸耀的事呢!”
“是吗?你真的了解吗?事实上,秀赖的事情对我而言,是这一生当中最大的失败,我到现在还一直耿耿於怀。”
说到这儿,家康又轻声催促崇传:
“快把後文拿给伊达大人过目,也许他有更好的建议呢!”
六
在前文中清楚地披沥自己之国体观的家康,於後文中则坦诚地阐述自己的意见。
事实上,这些文章可以说是对江户时代封建时期根本精神的探讨。
後文上写着“家康百条”。由其内容可见,这个昭示大内公家的诸条文,主要是针对为了让子孙长久处在自己理想祖国而做的苦心建议。在阅读之际,政宗几度凝神叹息,深受感动。
唯有深入体味,才能了解家康忧国忧民的心情及崇传的文章是多么地用心。
一、威武不屈,遵奉帝位,不可逾越天地君臣之礼。国之职分,旨在促使全民安详,而非光耀祖先、荣显子孙。汤武圣德,後世之人宜加奉行。
这是列於後文当中的第一条。本段的大意,在於阐明政治并非为了光耀自己的祖先、荣显自己的子孙:国家是为了确保全民安详而产生的。事实上,这是能够确实掌握国体的家康,对於民主主义的根本所下之结论。
二、天下非天下人之天下,亦非自己之天下,故凡事均应归於仁而深入研究。仁之本身,即已具备四径、九径,故不可一日背离其旨。
三、本朝乃神武显明之地,绝不亚於文学异域(外国),故宜设立学校,以使国家昌盛。
四、不可违背吾所订立之各项条目。不论嫡予、实予,若有不能延续家督之职之情节时,应由大老及老臣会商评定,於家中挑选具有才干者继任之。
五、武者不遵武道,士人昧於士道,即世俗所谓之愚将、鄙将,非为良将。此革纵有超越常人之韬略、智谋,亦不足以担任征夷大将军之职。
综观这洋洋洒洒的一百项条文,无一不是家康的精心创见,因而每一条均给人“当头棒喝”的感觉。当读到“纵有超越常人之韬略、智谋……”时,政宗不禁放下草案,低头沈思起来。
(是了,毕竟我并没有成为征夷大将军的才干……)
谈到智略,太阁绝对不亚於家康。但也正因为他自认不亚於他人,因而离仁愈来愈远。一个缺乏仁心的人,如何能君临天下、统领万民呢?……
(是的!我也只能竭尽自己所能,全力辅佐为政者罢了……)
对政宗而言,这是他首次经验到“知我”的大悟。
政宗觉得全身麻痹。而当他逐渐从麻痹当中苏醒过来时,一个洗练、沈静的政宗诞生了。
政宗很郑重地把草案交还给家康。
“真是谢谢你,政宗终於了解真正的自我了。”
“哦,有没有你不喜欢的地方呢?”
“只有一个地方……”
“哦?还是有吗?”
“是的,那就是这一百条似乎和上总介忠辉大人全然无关。”
说完以後,连政宗自己也吓了一跳。
(为什么要贸然提起忠辉的事呢……?)
家康的眉间刹时堆起一团乌云。
但是,他那平淡的语气却依然没变。
“政bbr>宗啊!”
“在!”
“天下并不是为我一个人而成就的。有关上总介的事情,我已经决定了。”
“你是说……”
“为了对太阁有所交代……不,为了向大内谢罪,我决定一待回到江户,就立刻将他流放到高田。”
“你、不再重新考虑吗?……”
“是的。如果不这么做,我家康就会沦为一个道貌岸然的愚蠢之人。毕竟,我还是很害旧遭到後世万民的指责的。”
“可是,除了高田以外,其他的地方……”
“我是把他贬为平民,不是更改封地。不瞒你说,我已经决定把他监禁在武藏的深谷裏了。”
说到这儿,家康的眼眸中首次露出一丝光芒。
“崇传,你是此事的秘密证人。一个违反天地之道的人,怎么能拥有领地呢?所以我要让他闭居於深谷之中……这是我对世人的一个交代。至於其他的事情,我会完全交给将军家处理,再也不会过问了……毕竟我只是一个凡夫俗子,一个可悲的凡夫俗子而已。”
政宗紧咬双唇,黯然地把视线移向庭院裹的石头。因为只有这样,才能抑制住他那即将爆发的呜咽之声……
七
除了武家诸法度十三条以外,家康还加上大内及公家法度,并且制定了诸法本山、本寺的法度。之後又推举左大臣二条昭实为关白,并於改元(七月十三日)後的元和元年八月四日自京城出发。
至於秀忠,则已经在十五天以前,也就是七月十九日由伏见朝江户出发了。
宛如恶梦一般的大坂冬、夏之阵,至此终於宣告落幕。这时,大坂和堺地又再度恢复了昔日的热闹景况,而历经战火洗礼的人们也纷纷回到故居,开始重整家园。
但是,因为这场战争而从世上消失的,并不只是秀赖母子,还有很多无辜的百姓也和他们遭到相同的命运。
那些逃出城的百姓及长曾我部盛亲、伊势局所生的国松丸等,最後都被逮捕处刑。
此外,丰家的旧臣增田长盛,也以七十一岁之高龄自戕身亡。在这出悲剧当中,最早离开大坂的片桐且元於五月二十八日病死,享年六十三岁。
丰家唯一幸存的,只有和千姬一起移往江户的国松丸之妹……至此,丰家的血脉随着太阁的辞世,像梦一般地从这个世上消失了……
大坂城代由伊势龟山的城主松平忠明担任,并负超重建之责。不过,对於包括战後行赏在内的诸大名之分封,却遭遇了很多困难。
首先遭到削夺封地以资惩罚的,是家康之子忠辉。但是,事情并未因此而宣告结束。
经过这次战役以後,大坂城改为幕府直辖,而浅野长晟移居他处,赖宣则内定封於纪州。
紧接着下来的,就是讨论有关没收福岛正则安艺的问题了。
正则之弟正守因为兄长授意而为丰家作战,而正则本身更是暗中运送兵粮接济大坂,所以招致了谱代众(众家臣)的愤怒。为了平抚谱代众的不满,幕府方面决定没收其安艺领地。
政宗自京城出发返回江户的时间,足足比秀忠晚了五天,也就是在七月二十四日。
当时有关忠辉被贬为平民的命令尚未宣布,因而忠辉仍然和将军二刚一後朝江户出发。
在这段期间,政宗一直刻意避开忠辉及其家臣。因为一旦见到了他们,就免不了要提到有关五郎八姬及忠辉被流放的事情,而这是政宗引以为虑,并且不愿提及的事。
(真是奇怪……)
在前往江户的路上政宗经常这么想。
(支仓六右卫门和索提洛到底跑到哪儿去了……?)
所谓巧妇难为无米之炊,或许因为他们没有获得支援,因此菲利浦三世的军舰才没有来到日本。
但是,现在的政宗和出征大坂时的政宗,早已判若两人。
现在的他,似乎在一夜之间变得比以前更加成熟了。政宗心想:这或许是由於自己从失败当中所获得的经验所致吧?
不,应该说现在的政宗,已经从胜败及成功与否这个小框框裏跳脱出来,成为一个真正成熟的大人了。
在越过箱根时,政宗突然想起了病中的片仓景纲。
虽然自己已在闰六月十九日敍任正四位参议,而且自己的领地和宇和岛的十万石也都安然无恙,但是在归国的路上,政宗的心情却始终无法平静。
那是因为,他一直挂念着五郎八姬和忠辉的事……
(也许片仓景纲不久之後就会死去……)
一股奇异的不安,促使他很快地越过箱根、大矶及平冢,然後又马不停蹄地乘船渡过了马入川。
“将军家有话传来,赶快出来接旨吧!”
当柳生又右卫门宗矩站在伊达军队的前头,挡住了他们的去路时,政宗不禁悚然一惊,手上的繮绳差点掉落地上。
因为他完全没有想到宗矩会在这裹出现,更没有料到他会是将军派来的使臣。惊讶之余,政宗的行动也变得出人意料。
“哦,是宗矩啊!你来到了一个好地方。”
他边说边看看四周的景色。
“你看到了没?那棵高耸入云的六本松?”
“是的,我看到了。”
“将军的口谕待会儿再说,我要先和你较量一番。”
“啊……?你、你说什么?”
“我想赢过你啊!伊达政宗虽然已经五十岁了,但是自认并未变得老迈、昏庸。现在我必须先确定这一点,否则我是不会停下队伍来接你的口谕的。”
宗矩哑然地和他并辔而行,脸上先是一副大惑不解的表情,但随即又摘下斗笠点头说道:
“如果你希望,那就这么做吧!”
他轻松地接受了政宗的挑战。
“好、很好!每次我一看到你的脸,就会产生无比的斗志。你不必有所顾忌,尽管放马过来吧!”
“如果这样能让你高兴的话……”
“这是什么话?为什么你说这样会让我高兴呢?”
“不,没什么。”
“好,那么我们就来比划一下吧!”
说完,政宗突然朝街道右侧的松林挥去一鞭。
由於他的举动太过突然,因此在宗矩身後为他搬来桌椅的小厮,吓得连滚带爬地逃走了。
事实上,政宗之所以会有这种反常的举动,是因为他害怕听到宗炬所带来的口谕。他认为宗矩要自己出来迎接口谕只是一个藉口,真正的目的是要和自己讨论有关对忠辉的处分或领回五郎八姬的事情。
(五郎八姬现在正在江户的浅草住宅,等待夫婿忠辉归来……)
政宗很快地跑到六本松下,然後突然想到什么似地拔出腰际的大刀。
“我是很认真地要和你比划一下。来吧!宗矩。”
“太危险了,这不像平常的你。我只是前来传达将军的口谕罢了,希望你能改变心意。”
“什么?改变心意……”
“是的。实不相瞒,将军家曾经明令禁止我和任何人发生争执或比试,因此恕我无法奉陪。再说,你这种在战场上动不动就挥刀相向的脾气,也该改一改了。”
“废话少说!”
政宗的双脚用力一跺,然後猛地冲向宗矩。
八
结果可想而知。
宗矩用双掌夹住对方刺来的大刀,好像膜拜似地回视着政宗。
“这不像平常的你。伊达大人,为什么你会变得如此急躁呢?”
说到这儿,他突然以低沈、明朗的声音说道:
“不要再说要和我比试的话了。现在我放开你,请你好好地听我说吧!伊达大人,你还看得到我吗?如果可以,那么我们就回到桌前坐下来谈吧!”
“哦……”
“这裹一共有六棵松树呢!看看时辰,现在都已经是正午时分了。从风中所夹带的海水味道来看,我想汀川之水不久就会涨到这儿来了。”
“好,我知道了!我这就把大刀收起来,好好地和你谈谈。对了,你是要谈上总介大人,还是我的女儿?”
“都不是!事实上,我此行的目的,只是希望你这位正四位参议能够前去迎接天下的副将军……这是将军要我转达的口谕,你接不接受呢?”
政宗悲鸣似地叹了一口气,缓缓地收起大刀。经过了好一会儿之後,他才静静地开口说道:
“你给我好好听着,再也不要用使者的语气跟我说话。我所希望的,是久别重逢的知己柳生但马守能说出他的真心话。”
“我知道!不过,你能不能先让我坐下来呢?”
“噢,请坐,坐下来说话吧!这样才好……”
政宗大声召唤侍卫前来,接着又命白石将监下令全军称作休息。
“对於这次能够平安无事地回来,首先我必须向你道贺。”
“我知道你也尽了很大的努力,想必你也松了一口气吧?”
“伊达大人,你是不是想要就这么带着大军通过江户呢?”
“哦?难道你要我绕道而行?”
“是的。我认为,避开江户市中的谣言是很重要的。毕竟,谣言止於智者。”
“什么?谣言……江户又传出什么谣言了呢?”
“大意是说上总介忠辉大人所带领的军队将和伊达军队连成一气,放火烧毁江户,使之成为—片火海。”
“这、这种谣言是谁……是谁故意散播的?难道是……”
说到这儿,政宗慌忙咽住即将出口的话。
(一定是忠辉!)
他觉得非常狼狈。
(对了!一定是忠辉故意散播这个谣言,想要藉此威胁将军,然後再和我进行交涉。而宗矩此来,则是为了保我平安无事……)
忠辉的策略犹如临死前的挣扎,令人不禁为他感到悲哀。
(是的……我必须先到江户才行……)
“伊达大人,你知道吗?在你的故国之内,有人正殷切地等你回去呢!”
“哦,你是指我的妻子,还是……”
“不,是片仓景纲大人。片仓大人病势沉重,随时都可能撒手归西,但是如果不能亲眼看到你凯旋归来,并当面向你致上祝贺之意,他怎么也死不瞑目……”
“柳生,我知道了!你不要再说了。”
“你不要带领军队,就只身前往江户吧!”
“嗯,我会到江户和将军打个招呼……後然赶快回国探望景纲。嗯,就这么办吧!关於上总大人的事,我也无计可施了。”
“你放心,等到谣言平息以後,忠辉大人自然会乖乖地回到他的领国去。至於以後的事,就顺其自然吧!”
政宗略微调整一下坐姿,用力地呼吸着潮水的香味。在潮香当中,洋溢着智慧、友谊及至高无上的理性。
(是的,我必须体恤在上位者的爱民之心,不能再让天下陷於混乱……应该如此、应该如此……)
第四章 偃武装饰
一
伊达政宗的眼神为之一变,而他对世间的看法也完全不同了。
在今天以前,他的看法和战国人并无两样,是属於喜好夺取功名的奸雄看法。从世俗观点来看,我相信大多数的人会倾向於认同改变之前的政宗,因为那就是他们自己的化身。不过,政宗的改变却也富含了一种趣味。当然,在大乘佛学当中,这个饶富趣味的变化只不过是小孩子的游戏、小恶魔的跳梁罢了。只是在这跳梁行为的背後,不知有多少善良的百姓为此而哭泣。
(的确如此……连年号都改为元和了。)
虽然政宗只有一只眼睛,但是他的看法却比正常人更加豁达。
(战争与和平是无法共存的……)
尽管战争与和平的界线相当模糊,但是政宗却能用自己的方法,清楚地加以区别……这种出自昔日的霸气,实际上是掺杂着矛盾的错觉……政宗突然产生这种觉悟。
如果自己希望和平来到,那么和平就会来到。反之,如果自己生性好战,那么和平是不会自动来的。
(是的!我完全了解了……)
信长笃信战争,认为除了战胜以外,没有其他方法可以终止战国的混乱,因此他彻底实施“天下布武”之道。
结果可想而知。在所谓“人生五十年”的当时,他却以四十九岁的英年被自己的同志歼灭。
秀吉的才智,远在信长之上。但是,他却比信长更加彻底地奉行征服主义,认为这才是真正的人生。为了征服,他时而和对方握手言和,时而以武力来压倒对方。
昨天以前的伊达政宗,和秀吉极为酷似。
“不论战与不战,都必须要能征服对方,令其遵照你的指示去做。”
因之,直到出兵朝鲜以前,秀吉的计划都能顺利地进行。
但事实上,这种自信只不过是上天所设下的陷阱罢了。由於自信,秀吉决定以相同的手法,迅速地占领朝鲜和大明国。
然而,世事并非全然那么轻松、愉快的。因为战场上的庶民会倒戈相向,进行无言的抗议,而这也正是导致秀吉之死的主因。由此可见,焦躁行事的结果,只会招致痛苦的回应。
“阿拾拜托你了!阿拾拜托你了……”
临终之前秀吉如此哀切地恳求道。
尽管这是一种无理的要求,但是家康却基於义理、人情而坚持必须贯彻实行。因为,他认为这是贯彻信义者的印记,唯有如此才能获得世人的褒奖。
不过,上天并不允许他这么做。毕竟,天理并不是这么容易就能理解的。当家康领悟到这一点时,上天才真正地把天下交给他。
(是吗?……从现在开始,我必须成为一个致力於使天下太平的使徒才行……)
於是政宗自动将军队由谣言鼎沸的江户栘驻千住,然後只身前往江户城谒见秀忠。
秀忠所表现出来的喜悦,远超乎政宗所能想像。秀忠牵着他的手进入内室,然後命令使者柳生宗矩充当陪客,宴请政宗。
“把世间的传闻都搁到脑後吧!毕竟你一个人来了。从今以後,我的父兄都会遵从你的意见。”
当秀忠这么说时,政宗突然觉得非常惭愧。
“在年号改为元和以後,我也觉得今後可以不再运用兵力了。毕竟,用武力来统治国家并不是一件好事。”
“正是如此!神武大帝就是因为在大和檀原解除武装,所以能够登上帝位。将军只要仿效他的行迹,一定也能施行仁政。”
“我知道。不过,在道德方面我自认尚未成熟,因此日後若有任何失当之处,希望你能当场指正我。”
“真是惶恐之至!事实上,对於这次改元,政宗也是感触良多。我觉悟到要想使天下太平,就必须努力开创偃武之世,因此我绝对不会让将军你重新披上战袍的。只要你是基於和平之心,那么伊达自当效犬马之力……”
政宗对於自己说出这番真挚的言辞,也不禁感到大吃一惊。
(是的!真正的偃武之世已经到来了……)
政宗知道除了自己以外,其他的人也对“元和元年”所带来的太平新气象寄予无限厚望,并且以愉快的心情迎接它的到来。想到这儿,政宗突然觉得将军秀忠的正直非常可爱。
(一定要帮助这个好人,让他好好地活下去。这样做才是对的,因此……)
不过,真正让政宗感觉到时代已经从战国移至太平之世的,是在八月二十八日从江户出发返回仙台,途中特地经过白石城探望片仓景纲时。
当时景纲病势沉重,甚至已经无法亲自出迎,只能由两名小厮扶着,坐在床上迎接政宗。当他看见政宗的身影来到房内时,不由得泪流满面。
二
“噢,是殿下!我的殿下……”
片仓景纲死於距离这次会面一个月後的十月十四日。由此看来,他确实是为了等着见政宗的最後一面,而勉强鼓起求生意志支撑下去的。
“爷啊!你看起来怎么这么疲倦呢?你是我们家的柱石,绝对不能倒啊!一旦柱石倒了,屋子哪还能存在呢?所以你一定要好好地活下去。”
老泪纵横的景纲不禁露出了一丝微笑。
“殿下,你今年几岁了?”
“我四十九,再过三个月就五十了。你忘了吗?”
“我怎么可能忘记呢?我比殿下年长十一岁……因此我的天寿也该终了了。殿下……我恐怕不久於人世了。”
“什么……不要说这些丧气话!你看,大御所都已经活到七十五岁了呢!”
这时景纲又发出一声乾笑。
“殿下,难道你还没有发现吗?”
“我没发现什么?”
“你到现在还不能分别自己所拥有的和向上天借来的有何不同吗?”
“哦,你说这话真是奇妙!那么,什么是自己的东西,什么是借来的呢?”
“那就是人类的身体和身体裏面的心。”
“你是说,身体和心这两样东西……”
“是的……其中,属於自己的是心……身体则自一开始就是向老天借来的,因此它会毁坏。心灵归自己所有,因而只要锻链有方,就可以存活几百年、几千年,像释尊、大神宫一样……但是身体却无法如此。如果不能善加利用,则可能十年就会毁坏。不过,纵使能够保有五十年、六十年,也绝对下能保有百年、千年。”
“嗯,所言甚是……”
“我一直希望你能出人头地……但是打从战国时候开始,你就过度地使用身体,因此身体本身必已遭到某种程度的毁坏。”
“是吗?……身体是借来的,所以它会毁坏?”
“是的!当它遭到破坏以後,你就必须很快地把它还给原主,而不能和心灵一样永久保存。”
政宗兀自低声重复道:
“是吗?心是自己的东西,身体是向天借来的……”
“是的……这个借来的身体,最初是接受心灵的指使而运作。但是,一旦过度使用,则必然会加快其毁坏的速度。哈哈哈……拥有粗暴心灵的人,可能是在幼年时期从树上掉下来,或者是不知水火之无情而投身其间,因而身体很快地就被原主收回。坦白说,起初我也不知道身体是向天借来的,因此不论是多么可怕的敌人,我都会毫不犹豫地飞扑过去。所幸我并未因而战死,甚至至今仍能保有这副躯壳。对於上天的厚爱,我感到非常不可思议……”
“能够活到现在,我已经非常满足了。因为,你能够平安无事地穿梭於战场之中……这是我最大的愿望……我的愿望已经实现,因此我再也没有任何遗憾了……我会带着微笑将这已经毁坏的身体还诸大地。所以,我希望你不要为我叹息……”
“……”
“但是,对於直到现在仍未毁坏的你的身体,我希望你能重视它、珍惜它,并且好好地运用你的心灵,为促进世界和平而努力,这是我最後的心愿……”
“我知道!”
政宗慌忙用手扶住景纲的上半身,让他坐正。
“是吗?心灵是你自己所有,而身体却是向天借来的,是吧?”
“是的。心灵是景纲的,而身体虽然看不见了,但是我却一定会随时在殿下身边守护着你……”
景纲轻轻地咳了起来。
“殿下!战争已经结束了,这真是一件值得庆幸的事情。”
“哦?你也厌恶战争吗?”
“是啊!没有人会喜欢战争的……大家都是不得已而参加战争……你能和了解这种悲哀的德川大人成为同志,相信日後一定也能得到太平……这也是领民们衷心所期望的,因此希望你能努力地维护这一点,顺应民情、时势去做。”
对政宗而言,片仓景纲是位百年难得一见的忠臣。
他不是战略家或战术家,但是对於人类本身的存在,却能以温情的观点来加以探察,故可以说是一位相当优秀的哲人。
在借自上天的身体当中,人类仍能拥有不致发生偏颇的自己的心灵而存活着。虽然政宗了解这种物、心两方面的观察,但是却从来没有人向他提起过。因此景纲所表现的,乃是一种独特的真实。
尽管身体早死,但是心灵却仍能竭尽天寿之年——这个结论对现在的政宗来说,无异是生活方向的一大指标。
(是吗?……就是因为这样,所以家康能活到七十五岁……)
此时在景纲的白石城之庭院中,早已呈现出一片秋意。满山遍野的漆树叶及七度竈的果实,使远处的山色变成一片火红,其间则零星地点缀着几朵白菊花。
最後景纲说道:
“备中(景纲)只是一个凡人,因此即使是在临死之前,心中仍然悬念着五件事情。”
“你尽管说吧!否则等你把身体还给上天以後,嘴巴也不能开口说话了。你放心,我一定会铭记在心的。”
“毕竟……殿下和我是心意相通的。不必我说,你也应该了解……”
“第一件事是不论家康是否尚在人世,政宗都必须竭尽全力去辅佐秀忠这一代,绝对不能对他的所作所为感到不满。”
“你放心,我一定会劳动我这向上天借来的身体……这个技术我还没忘呢!好了,你所担心的第二件事是什么?”
“就是上总介忠辉大人……他毕竟是你的女婿。”
听到这话,政宗慌忙移开视线。
“第三件呢?你……你说吧!”
“好的,第三件是有关你那目前仍然留在山形最上家的母亲保春院的事。”
“哦!”
“伊达政宗是个不折不扣的猛将,但是一生当中却始终不曾与母亲接近……这种传闻自是其来有自。只是,大多数的领民并不了解个中原由。再者,我认为不久的将来最上家必将发生一场巨变……”
“什么?巨变……”
“是的,他们将会被击溃。这是因为,最上家不能把家中治理好……不,实际上是因为大坂之役後作为恩赏的领地不足之故。其後为了防止奥羽发生骚动,幕府方面可能会找其他人来担任谱代(家臣)之职……”
“的确如此,我了解了……最上家会被狙击……好,我知道了。那么,第四项呢?”
“第四是有关你那位眼眸、肤色都和我们不同的爱妾之事。在当今日本国内,只有你拥有一名南蛮女子当作爱妾,因此世人的眼光不免会集中於你的身上。”
政宗不禁大吃一惊。
的确,玛丽亚对政宗而言,是一种无法追回的青春之悔恨。透过玛丽亚,世人必然认为政宗依旧充满霸气和野心。
“不必担心!值得庆幸的是,我和她之间并未生下孩子……那么,你所担心的第五件事是什么?”
“最後一件令我挂心的事……是有关支仓常长的事。常长远离故国已久,不知元和偃武之风,仍然把殿下的密令视为必须完成的使命,因此一定会带着满怀的斗志归来。万一他落在德川家谱代的手中,那么後果将不堪设想……”
政宗忍不住笑了起来。
对於这个问题,他早就已经有了腹案。
“这件事你不用担心。从南蛮来的船只,一定会先在吕宋靠岸,因此我可以派遣使者到吕宋去迎接他们,好好地和他们商量。至於人选方面,我会从长计议的,你只管放心好了。”
当晚景纲命人将晚膳端来枕边,然後和政宗举杯互敬。
当然,这很可能就是两人之间的诀别酒。为此,政宗不时地安慰景纲:
“你放心,我在太平之世仍能保有强大的力量。我会为了大御所和领民们,而不断地施行善政,成为一个在善政上开花结果的领主。关於你所交待的事情,我一定会设法做到,你放心吧!”
事实上,政宗心知想要做到绝非易事。但是对政宗的一生来说,实现相当於景纲遗言的最後五件事,比什么都来得重要……
三
当知道了久别不归的政宗即将返回仙台以後,期盼之心最为殷切的,莫过於那个眼眸、肤色和日本人截然不同的南蛮爱妾玛丽亚。
其时猫夫人饭坂氏已经随着其子秀宗前往宇和岛,因此玛丽亚乃被称为“南树”,移居宫内一角的荻御殿。
根据世间的说法,由於猫夫人不在宫中,因而玛丽亚终於重获自由。
直到现在为止,玛丽亚对日本武家的作法仍然无法适应。因此,当政宗来到大厅接受留守家臣的问候时,她不顾横泽将监及柳生权右卫门的制止。
“大人!”
她兴高采烈地飞奔进来,然而政宗却高声斥责道:
“退下去,这裏不是你该来的地方!”
但是话刚说完,政宗脸上的表情却又整个改变了。
原想飞奔过来抱住政宗亲吻的玛丽亚,在距离政宗仅仅一尺之外猛然停住了脚步,好像被击溃似地瞪大了双眼望着政宗。那种混和着悲伤及错愕的表情,犹如天真少女一般,令人产生一股我见犹怜的柔情。
(是啊!我凭什么斥责她呢……?)
99lib?这时他突然想起在大坂自尽身亡的淀君那丰艳的身影,只是政宗自己也不知道这是为什么。
淀君和玛丽亚属於同一类型的女孩。她们认为,女性就像茑草一样,必须依赖大树才能生存,并且毫无异议地认为这就是女人的宿命。因此,当秀吉这棵大树死去以後,淀君就很自然地想要攀附家康以求得生存。
(但是家康却始终以礼相待,对她敬而远之……)
於是自尊心受到伤害的茑草,至死仍然挣扎在对家康的爱欲、憎恨之中。
了解这个事实以後,政宗的内心感到非常狼狈。
(怎么可以让她变成我的敌人呢?我的心裏到底有何打算呢?……)
政宗突然豪爽地笑了起来。
“哈哈哈……原来是南树啊!真对不起,害你吓了一跳。嗯,现在你可以先来吻我一下,等我和大臣们谈完大事以後,我再去找你,你乖乖地回去等我,好吗?”
玛丽亚这才从错愕当中恢复过来,并且伸出双手抱住政宗。
她那抱住政宗的双手和亲吻着政宗的双唇,都像火一般地燃烧着。
(是了……这是女子的热情……)
突然,这具景纲所谓借自上天的身体产生了一股奇异的疼痛感。
心灵固然具有永生的意志,但是暂时向上天借来的肉体本身,却也有它的欲求。
在肉体不断地运作之际,人生产生了许多矛盾。
“这裹不是女子该来的地方,因此我把你想成男的,并且愤怒地斥责你,没想到原来是你。既然是你,我当然就不会生气了。你自幼生长在异国,自然不了解日本的规矩。好,现在你已经亲过我了,赶快乖乖地回御殿等我吧!”
“是、是的!”
尽管体内热情澎湃,但是玛丽亚却能体会政宗所说的这一番话,於是她温驯地走了出去。
政宗知道她到底在等待些什么。
不久之後,重臣们对政宗的问候终於结束了。
待重臣们相继告退以後,政宗在柳生权右卫门及岸井采女等两位美貌小厮的引导下,来到另外一间房内喝茶、休息。
略事休息过後,他在柳生和采女之外,又增加了两名小厮,然後一起前往藏书网玛丽亚所在的荻御殿。
玛丽亚显得无比兴奋,全身燃烧着一股如火般的热情。
“啊!好久不见了!”
政宗吩咐小厮把晚膳设在此处。
之後,他让权右卫门等四位美貌小厮一字排开站在自己面前,并且说道:
“玛丽亚,我必须向你道歉!”
玛丽亚微微地侧着头。久别的丈夫归来……使她沉醉於满足感当中。
“这裏有四个美男子,而且全都是当今日本无人能敌的伊达男子,你可以自其中挑选一人。”
“啊?自其中挑选一人……为什么?”
“这个人将用来代替我。”
“代替你……?”
“是的,也可以说是我的代理人。总之,你可以凭自己的喜好从其中挑选一人。”
“好……那么我就选喽!嗯,这个孩子很好。”
“哦,你选的是井原新兵卫。新兵卫,你有没有什么异议啊?”
一旁的权右卫门和采女面面相觑,不停地点头。
“新兵卫没有任何异议,新兵卫衷心感激。”
这个名叫新兵卫的美少年刹时双颊绋红,无限感激地跪了下来。於是,政宗极其认真地来到玛丽亚面前伸出双手。
“我还是必须向你道歉才行。总之,你一定要定下心来听我说。”
“好……好的。”
“在这次战役裏,我失去了最重要的第二样东西。”
“啊!第二样东西?”
“是啊!第一样最重要的东西,当然就是我的头。如今我的头还好好地留在脖子上,这全是出自上帝的恩德。”
政宗以严肃的表情在胸前划了个十字,玛丽亚见状也立即仿效政宗的动作。
“一旦没有了头,就不能走路了。但是,已经失去的那样东西,却再也追不回了,这或许也是上帝的恩德吧?”
“是吗?……你所说的第二样东西是指什么呢?”
政宗一边划着十字,一边用手指指着自己的两腿之间。
“我失去了原本坐镇在此的性器。”
“啊!”
“那是在我沿着纪州路即将到达今宫村时,於一心寺附近所发生的事。真田部队自天王寺内发出的一颗子弹,击中了我的双腿之间。你也知道,不论面对多么险恶的环境,我的性器都会依然挺立……但这一次如果它萎蹶不振的话,或许反而对我有利……我惊叫一声‘糟了!’,这才发现它依然挺立着……在下一秒间,我失去了身为男人最重要的性器。”
“啊?你是说,那……”
“哇哈哈哈……一般人也许会痛得倒地哀嚎不已,但是我却依然屹立不摇。不,不只是屹立不摇而已!我立刻拔出大刀……”
正当说得眉飞色舞之际,政宗突然摊开军扇。
“我对来袭的敌将说:慢着,你这个拿枪射我的家伙,我要报仇、我要一刀砍死你……”
“你真的杀了他吗?”
“是的,你忘了我是一名武将吗?我大刀一挥,对方的人头随即应声落地,而他的妻子也就此成为寡妇了。但这是战争,根本没有是非可言……现在我把新兵卫交给你,你可以尽情地使用。从现在开始,新兵卫就是我的代理官,知道吗?”
玛丽亚瞪大了双眼,不停地来回看着政宗和双颊绋红的新兵卫。
这时井原新兵卫年仅十七岁。由於是生长在兵荒马乱时代裏的孩子,因此他从未想要追求色欲,而是只知道服从主人的命令:为了主人,纵使赴汤蹈火也在所不惜。
政宗突然放声大笑。
在大笑的同时,政宗心想:
(是的!这真是荒谬的藉口……)
他似乎有所觉悟了。
(泰平之世就这么到来了……)
由此可见,他并不是一个器量狭窄的人,更不是一个故作潇洒的伪君子。直到这时,他终于能够脱去世俗的束缚,悠然地通往自在心境。
“好,新兵卫、玛丽亚,你们都伸出手来。从现在开始,新兵卫就是我的代理人,玛丽亚可以把他当成我来使用。”
两人的手都变得十分躁热。热,是这具向上天借来的身体自然的反应……政宗这么想道。
正当他这么想时,原本严肃的表情逐渐从脸上淡去,代之以沈静的神色。
“好,今晚我们就以一杯水酒来悼念那些死去的亡魂吧!”
四
支仓常长在了解菲利浦三世的实力以後,非常失望地来到了罗马。就在他把政宗的亲笔函呈给罗马教宗保罗五世的这一天(阳历十一月三日),也就是日本阴历的十月十四日,片仓备中景纲於白石城宣告死亡。景纲之死对政宗所造成的打击,是笔墨所难以形容的。
在政宗的一生当中,唯一能够令他以诚相待,而又抱持着尊敬态度的,只有虎哉禅师和景纲两人。
因此,有人认为景纲之死,是使政宗去除天生叛骨、真心帮助家康的关键……但是这种第三者的看法并不正确。因为,这并不是政宗真实的一面。
政宗并不是那种个性偏激、性情暴躁的独裁者,更不会因周遭环境改变而改变。
“片仓备中已经死了。”
当横泽将监把这个消息告诉政宗时,他以为政宗一定会脸色大变、悲恸不已。
“不,他没有死,他只是把借来的肉体还给上天罢了。”
政宗一脸茫然的表情说道:
“将监,你先准备一下,不久后就到南蛮去迎接支仓常长吧!”
他说的竟是全然不相干的事。
“什么?到南蛮去……我吗?”
“是的,你到南蛮去迎接他。当然,这只是欺骗大御所的说法,事实上你只要到达吕宋就可以了。总之,对於这个年纪老迈、不久就将登上极乐世界的大御所,我们应该找个藉口让他安心,不致产生怀疑才行。”
“可是,殿下不是说今後要完全遵奉大御所之命令,共同为太平之世而努力吗……?”
“是啊!我之所以要你去迎接他,只是为了大家的方便而随口揑造一个谎言罢了。事实上,这个谎言也是为了太平之世而不得不捏造的。”
“殿下!请你不要再说谎言、谎言这两个字,以免招致世人的误解。”
“哪有这种事!在这世上,没有比谎言更真实的事了。战争是谎言、善政是谎言、太平是谎言、幸福是谎言,甚至连不幸也是谎言。因此,所谓的战争,与其说是比军略,不如说是比谎言、比欺骗,善政当然也不例外。到底什么是善政,什么是恶政呢?我们并不能清楚地加以区别。如果缴纳的年贡被人拿去中饱私囊,那么还有谁愿意认真地工作呢?因此,为了避免百姓流於怠惰,在上位者必须找些理由来运用年贡,但是这些理由绝大部份都只是谎言而已。换言之,谎言也有谎言的功能。”
将监不禁瞠目结舌。
“领民和家臣知道这些事吗?”
“我不像释迦佛祖那样善於吹嘘,但是我知道佛教经典是最方便的大谎言。也许我这么说会招致释迦佛祖的愤怒,但我还是希望你能了解这一点。”
“你的意思是说,虽然谎言的产生只是为了一时方便,但它根本上还是出自慈悲喽?”
“如果对於谎言毫不介意,那么真可称得上是天下第一等正直者。你下要太介意先前我所说的话,先派个使者到白石城去吧!也许有人会认为我的眼中钉死去了……即使他们这么想也无所谓。不过,在到抵那儿之後,还是得要编些谎言才行。或许你会真的流下悲伤的眼泪,但是你一定要记住我所说的话……”
将监摇着头走了出去。听完政宗的话後,他突然觉得自己的言行之中充满了谎言。
难道这世上真的到处充斥着谎言吗?这是谎言,那也是谎言,这个世界无疑是一个谎言世界了。
(哈哈哈,我懂了!殿下之所以告诉我这些话,就是要让我知道,如果不能看清这一点,就不能施行真正慈悲的善政了……)
“当我想要用言语来掩饰我的行为时,我的心中非常清楚,这只不过是个谎言罢了。”
由此可见,政宗对於谎言的理论,主要目的是为了避免家臣们过於骄傲、自满。
因之,对於片仓景纲的死,政宗舍弃了以往那种用言语来表达悲叹,转而以真正的怀念来追思他。
政宗的这种作法,即相当於“战胜了就高挂战袍”这句俗谚一样,用意在於昭示领民们应该抱持自我戒慎的心理,奸好地尽到自己的责任。
後来,当铃木元信为了增进领民财富而建议种植漆树时:
“这全都是为了领内百姓及地方的繁荣……”
他的话尚未说完,政宗立即打断道:
“不要再说谎了。种植漆树的目的,应该是先帮助领主富裕,其次才是领民吧?一开始你就应该清楚地说明这一点,如此建议反倒容易产生作用。”
元和二年,政宗在仙台城度过了久未在家中度过的正月。
到了二月十日,由於接获家康在骏府狩猎时不幸病倒的消息,因此政宗乃立刻自仙台城出发,赶往骏府探望家康。在这期间,他又编造了一个漫天大谎。
虽然政宗很技巧地解决了玛丽亚的事,但是有关自己撒谎的这一部份,却绝对不能对家臣明言。毕竟,她是日本国内唯一成为大名爱妾的南蛮女子,因此大臣们对於此事大多三缄其口,一直到过了几年玛丽亚死去以後,才有人再度提起。
元和二年二月初,发生了一件令玛丽亚无比震惊的事情。
政宗的女人,大多住在江户。而自称失去了男性最重要器物的政宗,却又堂而皇之地纳了一名爱妾。
这名爱妾即是後来生下千菊姬的村上氏。当时村上氏年仅十七岁,还是一个鲜嫩欲滴的少女。
然而这个小女孩却怀孕了。当然,女人怀孕并不是什么天下秘闻,但是这名女子的受孕,却是来自自称已经失去性器的殿下……这个消息在年轻武者和家臣之间,引起了一股骚动。
“殿下先前所说的,难道是谎话吗?”
“怎么会呢?也许是他的性器被打掉以後,自己又长了出来吧?”
“即使性器能够重新生长,但是睾丸已经不见了呀!”
“没有睾丸怎么能生儿育女呢?”
“嗯,更重要的是,一旦南树听到这件事情,必定会非常生气。”
人们的注意力全都集中在这件事情上面。尤其,家臣们对於玛丽亚和赶来向她解释此事的政宗之间所发生的事情,更是倍感兴趣。
一待庆祝正月的活动结束以後,向玛丽亚解释这项传闻便成了不可避免的事了。人们对於此事的兴趣,是难以想像的。据说当时伊达家中的某些老侍女,甚至还央求侍奉政宗入浴的小婢们证实政宗的性器是否真的被切断了。
就在这时,“家康生病”的消息由留守江户的伊达阿波那儿传来。
仙台城内的人,全都屏气凝神,静观事情的发展。如果用正确的字眼来形容,则可以说大家都捏着冷汗等待台风来袭。
“大人!”
所有的人都期待着玛丽亚的尖叫声在长廊响起,然後冲进政宗的房内向他兴师问罪,但是这个期待最後却落空了。
政宗在被称为绫衣的村上氏陪伴下,来到了玛丽亚的居处,将这件事情做个处理……
“情形到底怎么样啊?”
“当时你一定在场,赶快把经过的情形告诉我们吧!”
当所有的疑问全都集中於陪伴在玛丽亚身边的井原新兵卫身上时,政宗已经由仙台出发,朝骏府的方向急驰而去了。
经不起老侍女们的一再追问,新兵卫终於漏了口风,透露了一些消息。
五
当政宗带着身怀六甲的绫衣来到玛丽亚的荻御殿时,
“新兵卫,你暂且不用退下!你看,绫衣已经怀孕了。”
政宗大声说道。
而在他开口以前,玛丽亚和新兵卫的视线全都集中在绫衣那褂衣下的腹部。
“南树,你附耳过来。我刚接到大御所生病的消息,必须立刻赶到骏府去,但是有件事情一定得要先向你说个明白。总之,这是天下一大事。”
附耳过来……当这么说时,政宗的语调显得极不稳定,甚至bbr>连跪在门边迎接他的新兵卫也一听就听出来了。
“我知道你对处女怀孕一事感到十分惊讶,不过我曾经自索提洛口中听说过一段有关圣灵降世的传说。玛丽亚,难道你没听过这个故事吗?”
“你所指的是哪件事?”
“天父是耶稣基督的父亲:不,也可以说是它的母亲。”
“耶稣基督没有父亲。”
“是吗?这么说,他是天上的精灵投胎在凡间处女玛丽亚的腹中而降世的喽?……是不是?对!正是如此,这种不可思议的事情如今也发生在日本国内。玛丽亚,我们必须向上帝膜拜,新兵卫,你也一样。”
新兵卫在讶异之余,很快地模仿政宗的动作在胸前划了个十字,并且深深地低下头来。
由於他已经低下头来,因此有关玛丽亚是否依言行礼膜拜,他并不十分清楚。
另一方面,政宗在说完了这番有关圣灵降世的话後,就带着绫衣风也似地走了出去。
当然,谁也无法证实凡间圣洁的处女怀了天上精灵这种天下罕见的奇迹,是否真的降临在仙台城中。
尽管信仰颇深,但是玛丽亚对政宗所说的话却依然半信半疑。不过,为了得到上帝的欢心,她不得不暂且收起妒意,一改先前睥睨的眼神,谦和有礼地对待绫衣。
那么,玛丽亚究竟是如何回答政宗所说的问题呢?新兵卫早已不记得了。
那是因为,根本没有记住的必要。
其时玛丽亚似乎显得非常茫然。但是从那以後,她就一改以往率性的作风,对於自己的言行十分谨慎,不再轻易说出嫉妒的言语,并且衷心期盼着精灵能够平安无事地诞生。
直到胎儿呱呱坠地以後,人们才知道原来诞生的不是耶稣基督,而是一名女孩。
即使如此,当千菊姬的姊姊菊姬诞生後,玛丽亚却一点也不感到失望或怀疑。
“的确应该如此!”
玛丽亚淡然说道:
“像这种兵荒马乱的国家,耶稣基督当然不愿意降临。”
依照上帝的旨意,首先应该生下玛丽亚,然後再由菊姬的腹中生下救世主。
当然,後来菊姬并未生下基督,而是生下了一名後来成为南树之养女的女儿。只是,这名女孩只活到四岁便告夭折,而菊姬也从此未再怀孕,於是有关救世主的问题就这么被抛置脑後了。
对於这个由政宗一手所捏造的谎言,後来奉命前往吕宋迎接支仓常长的横泽将监由衷感到佩服。
“的确,这就是谎言所具备的方便功能。”
我的主君果真仿效释迦佛祖的作法。不……也许他真的就是万海上人投胎转世。对於这个说法,如今将监更是深信不疑。
六
由仙台出发以後,一路上政宗的心中可说波涛起伏,丝毫没有半刻停息。
他已经认可了家康的天下,而且决心在有生之年全力帮助家康。
(家康年事已高,是一个行将就木的老人……)
毕竟家康已经七十六岁了。
但是一旦家康死去,天下还能维持稳定的局面吗?
政宗已经相继失去了虎哉和片仓景纲这两名人才:同样地,家康身边能够帮助他的谱代贤臣们,也都已经年迈不堪了。
在外家大名中,唯一能够帮助家康的,只有伊达政宗和藤堂高虎。而秀忠的心腹之中,除了土井大炊头利胜和酒井雅乐头忠世之外,其他人根本无足轻重。
因此,如果这时政宗萌生野心,那么天下又将如何呢?
现在的二代将军秀忠有如走在地雷区一般,随时都有被炸成粉碎的可能。而唯一能够点燃地雷的引信,却掌握在政宗的手中。更令人担心的是,政宗也可能把引信交给自己的女婿松平忠辉。
自从去年(元和元年)的九月十日起,忠辉即被逐出越後的居城高田,闭居於武藏的深谷中。
而其夫人五郎八姬并未返回伊达家中,仍然滞留在江户住宅。
因此,政宗不时地提醒自己不可贸然开口。虽然家康已经决定没收越後的七十万石领土,但是将军秀忠的决定却尚未明?朗化。
正直的秀忠并不了解父亲内心的想法,因而迟迟无法决定该对忠辉处以切腹、减封或流放之罪。
也许,他正暗中期待政宗能够给他一个好的建议吧?
(如果家康在这个时候死了,哪该怎么办呢……?)
政宗无法确定船的重心将会偏向哪一侧。
(不,现在已经不容许我再迷惘不定了。我必须表现得像个屹立不倒的不倒翁一样,为了天下安泰,天下安泰而努力!)
政宗努力压抑住内心不断涌现的思潮。当他抵达江户以後,赫然发现江户市内已是人心惶惶,一副动乱又将到来的景象。
“政宗终於来了!”
人们都猜想他一定会趁此机会发动伊达部队攻打江户,以便夺取天下。
(他毕竟是一位叱咤风云的人物……)
城内的百姓们一看到我来到江户,就变得人心浮动、终日惴惴不安:在这种情况下,我实在不宜在江户久留……在自我戒慎之余,政宗不禁感到一股寒颤。
以目前的情形来看,纵使政宗本身有意效法“不倒翁”来为创造太平之世而努力,但是世人却仍然会怀疑在他的法衣之下,是否还穿了一件铠甲准备谋叛?……
(如果人们真有这种想法,那么无疑将会成为为伊达家招致祸端的祸根……)
既然百姓们都有这种看法,那么旗本和谱代大名们必然也会如此认为。如此一来,纵使自己真心想要帮助家康和秀忠,但是周围的人却会不时对他抱持警戒之心,甚至故意设下陷阱来诬陷自己。
(对这些事情绝对不能掉以轻心……)
而目前所要做的,就是设法消除这类传闻。
於是政宗在抵达江户的同时,立刻暗中派遗伊达阿波前去召请柳生宗矩来到自己的住处。
其时宗矩正好接获急行赶去骏府的秀忠之通知,正准备动身赶去骏府。
“柳生,首先我要问你的是,这次江户市民的不安和骚动,是否与大御所的病情有关呢?”
当政宗这么问道时,宗矩突然以咄咄逼人的眼神直视着政宗。
“如果我说没有,那是骗人的。但是如果说有,却又会伤害到你。总之,这真是一个非常微妙的问题。”
“的确如此!这么说来,这次市民们的骚动是无法枚平的喽?”
“正是如此!”
“那么一待大御所死去以後,国内必然又会再起战乱。太阁时期不也正是如此吗?当时伏见城内的暗斗,如今再度发生於江户……现在有很多人都急着要离开这裏,你知道吗?”
这时宗矩露出比政宗还要镇定的微笑。
“一切正如你所观察到的……不过,我认为这次的情形和上次稍有不同。”
“哦,哪裏不同?”
“据说引起这次骚动的,只是诸大名中的伊达一人……而其他大名则避之唯恐不及似地忙着和你划清界线……”
“是吗?他们真的认为大御所死去以後,唯一可能起兵谋叛的只有我伊达……?”
“正是!”
“当然不是!你想,事情为什么会变成这样呢?”
“请恕我直言!”
“就凭我俩之间的交情,你大可不必有所顾忌。”
“那么我就直说了。首先,我想是由於你自己的心态问题。”
“哦,你看得出我有谋叛的想法吗?”
“其次是由於有人故意揑造流言。不过,所谓无风不起浪,如果你自己没有这种想法,别人又怎会凭空捏造呢?”
“哦,这一点我倒真该多加注意。你的意思是说,这次的骚动完全是由於传闻所引起?”
“正是如此!最初散播这项谣言的是上总介忠辉大人,而这次散布导致民心浮动之谣言者,则是土井大炊头。”
“什么?是土井利胜大人?”
“是的。土井大炊头自诏是当代第一策士,因而对你这位前任第一策士始终抱持着戒心。为了了解市民对你的观感,於是他故意散布此一谣言。”
“原来如此!”
“结果,市民们的表现和上次一模一样……因而导致今日这种混乱的局面。”
政宗低吟一声,随後又忍不住笑了出来。
“是吗?民心果然不容轻忽。他们真的认为会谋叛的人是我伊达吗?哈哈哈……”
“你自己也这么想吗?”
“不,当然不是!事实上,我早就打消谋叛的意念了。但是柳生,现在我该怎么做才能解除人们的疑虑呢?我想问你是解决问题最快的方法。”
宗矩再次逼视着政宗。大约经过了一、两分钟,他才移开那双有如老虎探寻猎物般的慑人视线。
经过短暂的沈默之後,宗矩终於开口说道:
“哈哈哈……伊达大人真是狡猾之至!”
“不要故意顾左右而言他嘛,柳生!假如大御所不幸病逝,那么你和土井利胜无疑将会成为将军的智慧双璧。因此,我认为问你是最快捷的方法。”
“那么,你不介意我直言无讳喽?”
“那当然,我会虚心地听你解说。不,不只是虚心聆听,而且还会遵照你的意见去做。”
“那么,舍去谋叛之心乃是第一要件。”
“当然、当然!”
“其次是由我宗矩来解开将军家和土井大人的心结,解除他们对你的疑虑……我说你狡猾,指的就是这件事。”
政宗不觉微微一笑。事实上,他之所以接近柳生宗矩,的确正如柳生宗矩的推算一样。
由於政宗深信这一点,因此特意自柳生家雇请权右卫门担任近侍及狭bbr>.99lib.川新三郎担任武术指导老师。
政宗用力地点点头,然後改变话题。
“我一直提到大御所死去……这绝对不是故意触他霉头。事实上,我衷心期待他能康复。”
“我知道!”
“不论如何,第三代的接班人毕竟都还尚未施行元服仪式呢!如果他能和大御所一起前往京都,在天子面前举行元服仪式,那么大御所所制定的公家法度精神,就能贯彻到底。当然,大御所能否度过此劫,还需仰赖医疗技术的帮助。”
“是的。据我所知,幕府方面已於三日自京城延聘名医前来为大御所治病。四日当天,大御所於病床上接见藤堂高虎和金地院崇传两人,进行一项秘密会谈。”
“喔,有这回事?如果这次密谈是交代遗言,那么事情就下太乐观了。因为武家法度才刚颁布,根本还不能深植於诸大名的心中。”
“对於这件事情,我想他一定会命令崇传……我知道他会怎么做。首先,当然是编纂治要群书,以作为治理领民的大纲。”
“哦,原来这件事……”
“是的,已经开始做了。在这同时,不但诸寺社一致祈祷大御所能早日痊愈,甚至大内也派遣钦差前去问候。”
“什么?连大内也派了钦差……”
“是的,是广桥兼胜和三条西实条两位卿家。”
“是吗?那么我也必须赶快出发才行。好,我决定明日一早就从江户出发。在出发之前,还有什么必须做的事吗?”
“我想……在你出发之後,最好立刻宣布和上总介忠辉大人断绝翁婿关系。”
“这么做是为了要稳住江户居民的心吗?”
“是的。如果你能和那个生性叛逆、以反对将军家为乐的旗头,也就是令婿上总介大人……断绝关系,我相信一定可以安定民心。为了大局着想,你必须忍痛割舍翁婿之情……”
“柳生!”
“什么事?”
“对於上总介大人的事,你有没有什么妙案呢?”
政宗对上总介依然十分关心。
事实上,在片仓景纲死去之後,唯一能够将此事坦诚相告的,就只有柳生宗矩了。
宗矩很快地点头说道:
“我也必须即刻赶往骏府,但是在此之前……”
“骏府方面有上总介的生母茶阿随侍在大御所身边!”
“正是!不过,活人剑必须用得十分巧妙,才能一举奏效。”
“一切拜托你了,柳生!”
由於对忠辉的同情、对五郎八姬的爱怜,以致政宗在送走宗矩以後,只能怔怔地凝视着桌上的蜡烛,一动也不动。这一天,已经是二月二十日。
七
和高田城相比,忠辉幽居深谷所住的小屋,简直简朴到令人难以想像的地步。
除了两间大约六~八个榻榻米大的房间之外,唯一的建筑物,就是对面走廊上那栋武士、从越後迁来的忠辉近臣及负责监视忠辉的本多正纯之家臣等人杂居一处的小屋了。
在青竹围绕的庭园及孟宗竹林外,有二、三株野梅盛开着花朶。
这时已经是春天了。
在不时传来莺啼的晴朗日子裹,阳光显得格外明亮。
然而,被迫幽居此地的忠辉,内心却无比晦暗。
而在相继接获两件恶报之後,他的心情更加抑郁不乐了。
这两件坏消息是有关和五郎八姬正式离婚的通知,以及家康已由前右大臣被委任为太政大臣一事。
按理由前右大臣改为太政大臣,乃是一种晋升,是值得高兴的事,但是这次情形却完全不同。
那是因为自从家康於正月二十二日在骏河的田中发病以後,由於病势沈重,因此天皇乃特地封他为太政大臣。换言之,这只不过是名义上的晋升罢了。
(连大内都认为他即将死去……)
一向睥睨群伦,认为世俗的习惯愚蠢、可笑的忠辉,这时也不禁哀伤不已。
(人都快死了,高名厚禄又有什么用呢?)
对阶级、名位十分在意的忠辉,突然察觉到名利只下过是过眼云烟罢了。
(这些都只是死亡的装饰品罢了……)
长久以来一直对父兄抱持着轻蔑心态的忠辉,在得知父亲病重垂危的消息以後,突然感受到一股即将与父亲诀别的伤感,因而显得非常狼狈。
(这样的父亲,我又何必去担心他呢!)
让母亲怀孕而生下了他,最後又舍弃了他,把他放逐到这个渺无人烟的地方。因而忠辉会有这种想法,也是无可厚非之事。
(父亲对秀忠之母西乡的爱,和对待自己的母亲究竟有何不同呢?)
这种藏在内心已久的反感,如今却骤然崩溃了。
一向卑怯的母亲,如今却废寝忘食地看顾父亲,这个事实是不容抹煞的。
过去,忠辉对母亲的表现感到非常懊恼,因此他不时地告诉自己,自己不爱父亲、也不爱母亲。
(也许事实上我深爱着他们?)
不,不是这样!自己所相信的,是残酷的事实。
没有才能的人,纵使有再高的地位、权力,最後终究免不了崩溃的下场,藤原氏如此,平家和源氏也是如此。
(问题是,谁才是真正具有实力的人呢?……)
自从迁居深谷以来,忠辉的内心不时地浮现这个问题。被赶出高田城、只带了不到二十名近臣、自父兄身侧被赶走的忠辉,自觉有如一只被拔去羽毛的鸢鸟一般。
忠辉认为自己颇具才能和实力,原因是由於他是大御所的儿子、将军的弟弟。但是,或许这一切全是出自他的错觉……?
不,也许是因为他是伊达的女婿也未可知。总之,就是因为有这些自以为是的想法,所以他才会胡作非为。
但是,最後甚至连伊达也舍弃他了。
“五郎八姬经由上意裁夺,即日交由伊达家领回。”
听到“上意”这句话,忠辉顿时觉得似乎有副千斤重担压在心头。
如果只是一般的离婚,那么或许还可以挽回。但是假若真是出自“上意”,则恐怕今生再也无法和五郎八姬共续前缘了。
(我让父亲在带着被我激怒的记忆之情况下,躺在病床上等死……)
想到这裏,一股不安的情绪不断地在忠辉的心底涌现。
也许父亲会抱着遗憾而死去。如此一来,忠辉的生死就会落在自己所轻视的哥哥手中。不管忠辉有多么任性,但这毕竟是一个不容忽视的现实问题。
(难道就这么算了吗?……)
话虽如此,但是如今他又能去拜托谁呢?崇传吗?还是天海?毕竟,现在的忠辉已经不再是以前那个能令重臣们俯首称是的忠辉了。不过,经过一番审慎考虑之後,忠辉还是决定写信给天海。
这时已经是三月初了。
自己丝毫没有轻视父亲和兄长的想法。
只希望父兄能原谅自己以往的一切过错,让自己回到父亲身边略尽人子之孝……就在他焦急地等待天海的回信时,柳生宗矩突然於某天夜裏翩然来到。
宗矩既非天海的信使,更不是哥哥秀忠的使者。
“令尊目前仍然健在……”
宗矩开口说道:
“而且很快就要晋升为太政大臣了。”
所谓目前仍然健在,意思是说他的死期已经不远。
忠辉慌忙问道:
“母亲、家母现在依然日夜看护着他吗?”
“是的。事实上,我是来替茶阿送信的。”
“哦?那么,伊达大人现在都做些什么呢?他应该也赶到骏府了吧?”
“是的,我和他曾经有过一次恳谈。由於担心发生变故,因此他一直留在骏府……”
“是吗?父亲真的病得这么沉重……”
“是啊!首先,请你看看令堂要我带来的信吧!”
忠辉勉强稳住心神,以颤抖的双手撕开了信封。
“身体日益衰弱,病情愈见沉重……母亲信上这么写道。但是,却没有任何一位近臣来告诉我这个消息。”
宗矩噤口不语。因罪蛰居此地的忠辉,居然对於别人未将此事告知而感到愤怒……这真是一种无可救药的任性表现。
“上总大人,听说你曾经写信给天海上人……”
“天海也不曾把这件事情告诉我。看来,大家都把我视为危险份子了……”
“不瞒你说,大御所曾经在病床上和上人对谈良久,但是一直没有提到你的事情……”
“母亲信上也这么说。当然,她也没有告诉我何时可以回去探望父亲,只是叮嘱我凡事谨慎罢了。”
“上总大人!你能不能表现得稍微笨一点……或者像一个发了疯的大名?”
“什么?要我表现得像个发了疯的大名……?”
“是的!唯有发疯的大名才能像太郎冠者一样,在绝处当中获得一线生机。”
“你、你……说的是什么事啊?”
“是啊!现在甚至连伊达大人也完全变了个人似地,整天穿着大红外衣,手持纯白军扇、蓄着长长的鼻毛,看起来仿佛日吉神社的猿猴使者一般……这就是他为了缔造太平之世而做的大智若愚之表现。”
“你是说,伊达故意表现得非常愚蠢?”
“是的。因为他的表现,有关伊达家意图谋叛的传闻已经自江户的市井之间消失了。怎么样?你是不是也愿意假装成太郎冠者呢?我可以教你怎么做。”
这件事除了宗矩以外,没有人敢当着忠辉的面前这么说。因为,忠辉一定会非常严厉地斥责对方。
“你是要我假扮成太郎冠者?”
“正是!如果你一直表现出这种严肃、认真的态度,那么将会像刀剑相向一般,使事情变得毫无转圜的余地……”
“哦,你似乎已经有了计划,对吧?好,那么就告诉我吧!既然你要我当个愚蠢的大名,那么我就当个愚蠢的大名。坦白说,我到现在……我到现在都还不能赶去见父亲最後一面,不是已经够笨了吗?”
“既然你有此觉悟,那么就好好地当个太郎冠者吧!从现在开始,上总大人,你必须整天下停地跳舞。当世人知道这件事情以後,一定会觉得非常有趣。”
“什么?父亲都快死了,你还叫我跳舞?”
“是的!你可以每天晚上溜出这个幽居之所,跑到附近的村庄裏和村姑们厮混、跳舞。”
“这么一来,监视我的人会怎么说呢?”
“别儍了!你只需告诉村姑们说你发现了海葵,然後就像条泥鳅似地钻到田裏去找东西。”
“什么?海葵!”
“是的!这就是一种大智若愚的表现。等过了几个晚上之後,你可以转而不停地向高空跳跃。”
“向高空跳跃?你是要我假装像摘星星一样吗?”
“是的,正是如此!一旦监视者逐渐放松警戒,你就可以乘机飞奔至骏府了。到达骏府之後,你应该尽可能选择寺庙作为栖身之所。至於乘坐舆轿,则万万不可。因为纵使你是个乡下大名,这么做也未免太过招摇了。所以,我建议你乔装成沿门托钵的和尚。”
“什么?要我化装成和尚?”
“是的,上总大人,你必须先到茶阿局那儿去。记住,唯有直接请茶阿局帮忙,才能保住你的性命。如果你想见父亲最後一面,就必须照我的话去做……”
宗矩若无其事地说完以後,忠辉不禁吞了吞口水。
“这、这是……伊达所想出来的计谋吗?”
他轻声说道,两眼不停地闪烁着光芒。
第五章 忠辉始末
一
伊达政宗和柳生宗矩的好意,忠辉当然十分清楚。
宗矩风尘仆仆来到深谷之中,建议自己仿照太郎冠者的愚蠢行为……要他假扮成一个放浪形骸的呆子,藉以解除监视者的戒心,然後乘机飞奔前往骏府,央求生母让他见父亲家康的最後一面……这个计划的原始构想,当然也包含了一种视忠辉为愚蠢小儿的失礼想法在内。
如果是以前的忠辉,必然会怒不可遏地厉声斥责道:
“你这家伙,居然把我当成一个智能不足的婴儿!我不会饶了你的,还不快滚!”
他一定会暴跳如雷地责骂对方。
但是,现在的忠辉已经没有表示愤怒的力气了。
“是吗?除此以外,再也没有可以见到父亲的方法了吗?”
说到这儿,他的眼泪突然夺眶而出。
宗矩之所以微服来到深谷,并非由於对忠辉抱持着特殊的好意。恐怕除了伊达政宗以外,他还事先和天海上人商量过,在听取对方的意见之後才决定来到此地。生性聪明的忠辉,当然也想到了这一点。
(政宗和天海都为我绞尽脑汁……因此,我除了仰赖日夜看护父亲的亲生母亲之外,别无他法可想……)
由这件事情不难想见,父兄对於处分自己的方式恐怕已经作成决定,而且很难动摇了。
“是吗?这么说来,父亲的死期将近喽?”
“我想你最好去看看他。”
“我知道了……今天的谈话内容,我不会随便告诉别人的。”
宗矩离去之後,足足有半刻的时间,忠辉不停地用拳头敲打自己的膝盖。
时而放声哭泣,时而暴躁易怒,在土井利胜所派遣的监视者眼中,忠辉的表现实在太不寻常了。
在忠辉逃走之後,监视者在报告书中写道:
“因为过度悲伤而导致心智紊乱。”
即使是在烂醉如泥的情况下,他也会拉着身边的人翩翩起舞;一旦对方稍有不从,他就会大声叫嚷着要杀了他们,因此小厮们只好陪着他不停地跳舞。一天夜裏,他以如厕为由骗开了监视的人,从此消失得无影无踪。报告书的最後写道:忠辉的行为可能是受到伊达政宗或天海上人的指导……
“抵达江户以後,他偷偷地潜入仙台住宅,令为丈夫的遭遇感到悲伤而卧病在床的五郎八姬惊喜万分。”
这是後人的记录。
至於忠辉在由江户前往骏府的途中,究竟是如何越过箱根的问题,至今依然成谜。据笔者猜想,或许是柳生宗矩事先通知了留守关所的阿部,特地予以放行吧?甚至,我们也不排除秀忠和宗矩曾经谈过此事的可能性。
总之,忠辉连夜来到了骏府城下,并且透过御用商人的帮助,在其家中与生母茶阿见面。当时的忠辉,已经不是以前那个趾高气昂的忠辉了。
或许是由於宗矩和伊达阿波的设计,因此在忠辉见过五郎八姬以後,态度突然有了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变……
尽管後来重臣及御台所不断地建议她再婚,但是五郎八姬却始终笑而不答。当然,这一方面是为了遵守宗教上的戒律,一方面则是虽然被通知已经和忠辉正式离婚,然而:
“这只是一般人的想法,不论如何我都不会和上帝为我挑选的丈夫离婚的。”
五郎八姬斩钉截铁地表示,并且终生不曾再婚。
因之,当两人於江户的仙台住宅秘密相会时,也正是改变忠辉之人生观的关键时刻。否则,忠辉将永远是那个不断地走向死亡深渊的自我毁灭型之忠辉……
在见到母亲时,忠辉首先说道:
“母亲,他……他怎么样了?”
透过曦微的灯光,他发现母亲的鬓脚点缀着斑斑白发,看起来显得格外苍老。
“母亲,你不舒服吗?”
“不,我没什么。可是,如果可以的话,我真希望自己能代替你的父亲和你,让死神把我带走。”
“这么说来,父亲真的没救了?”
“是……是的。他的寿命已经……不过,在他临死之前,曾经向天海上人和将军家表示,他还有很多未了的心愿?”
“哦?他怎么告诉将军家和天海……”
“你先不要生气,耐心地听我说完。父亲对你的慈爱和其他孩子并没有两样,在他的内心深处,其实对你抱有很高的期望……尽管他对你所做的事情稍嫌过份了点。”
“哦,真的?父亲对我仍然有所期待?”
母亲的话令忠辉感到意外、难以置信。
“是的。你的个性和父亲非常相似……也许是太过相似了。你的父亲曾经好几次向我表示,你的个性和已故的嫡男信康几乎是一模一样。”
“哦,父亲他……”
“偏激的个性……好强的个性……要想锻链到完全成熟,至少要等到三十岁以後……但是信康却还来不及成熟就死去了。为此,你的父亲十分担心你会步上信康的後尘……”
“真是奇怪,五郎八姬也对我说过同样的话。母亲,你真觉得我是一个孤僻的人吗?”
“是……是的。因为你每次只会向我发牢骚,令我无比心痛……好了,我们不要再说这些了,毕竟你已经千里迢迢地赶来这裏。我知道你想见父亲一面,所以才来拜托我。不过,我想你最好先在清见寺或临济寺住下,等我把你身边的事情安排妥当再说。将军家和本多正纯都知道这件事了,因此绝对不能让他们发现你的行踪。此外寺院方面也必须稍作安排:总之,任何事情都必须经过审慎的计划之後,才能着手进行。”
忠辉出其不意地啜泣起来。
“母亲……忠辉、忠辉真是世上大不孝的人,而我却直到现在才了解这一点。”
“不,你能这么说,我就已经很满足了……你父亲知道了……一定也会喜极而泣的。”
说到这儿,茶阿突然剧烈地咳嗽起来,良久才又继续说道:
“当你和父亲见面时,千万不要再惹他生气了,毕竟这是你们父子最後一次相见了。”
忠辉慌忙拉住母亲的手,再次像孩子般地痛哭失声。
二
这时家康的病情时好时坏。
来自大内的钦差——武家传奏的权大纳言广桥兼胜及三条西实条抵达骏府,是在二月二十三日。为了表示尊敬,家康特地命人扶他离开病床,偕同将军秀忠来到正门迎接天皇所派来的钦差。
家康开始出现的异常表现,是三月十七日以处置不当为由,将侍医片山宗哲流放到信州高岛,接着又将诅呪其健康的东福寺清韩长老拘禁於骏府。就在同一天,晋升家康为太政大臣的圣旨於家康的病榻前宣读。
在怀着感激的心情聆听圣旨时,家康也自觉到自己即将不久於人世了。但是,他却还是毫不通融地处罚侍医片山宗哲,并且下令监禁清韩长老。对於他的作法,我们只能说或许是因为他厌恶死亡,因而在面对死亡之际,心绪变得格外混乱的缘故吧?
透过茶阿的通报,伊达政宗来到了家康的枕边表达问候之意。
当然,也许政宗的内心深处,是希望能够见到意识逐渐混乱的家康,以便真正地放心。
三月十八日这天将近正午时分。
“伊达大人来看你了。”
茶阿来到家康的枕边,轻轻地摇晃他的肩膀。这时,家康缓缓地睁开双眼,看着天花板说道:
“谁要见我?啊,不论是谁都无所谓,先叫正纯来吧!我有很重要的事情,一定要马上告诉正纯才行。”
茶阿看了政宗一眼,示意他先稍作等待,然後到隔壁的房间把正纯找来。
“本多上野介来了!”
正纯取出纸笔。
“哦,东西都准备好了吗?”
“是……是的。”
“那么,我就说了。首先,我要你把越後饭山的堀直寄叫到骏府来,立刻叫他前来。”
“是堀直寄吗?”
“是的。我要教他治理越後的秘诀,至於方法则和忠辉略有不同。”
“只有这件事吗?”
“不,还有呢!立刻把水野忠清叫来,我要加封他一万石的领地。而且,我要你在我的枕边把这个消息告诉他。”
“是!是上野小幡城的水野忠清,对吧?”
“是的。除了水野的旧领之外,再把三河的刈谷还给忠清,如此不就有两万石了吗?水野毕竟是家母的娘家,而我之所以把忠清移到刈谷,就是希望他能诚诚恳恳地祭祀祖灵。”
“遵命!”
“之後,再让大垣的石川忠总继承家成的家业。另外,大垣附近还必须安排一些跟随忠总的人。”
“跟随石川忠总的人……?”
“是的,我打算由大久保之子担任。这个孩子好像是叫忠为吧?如果我忘了安排大久保家的事就死去,那么世人将会批评我家康不知人情。为了让忠为日後能够安身立命,我决定在大垣附近为他开辟新田领地,你就这么告诉石川忠总吧!当然,这件事可以过一阵子再说。接着就是将军家……”
说到这儿,他突然剧烈咳嗽起来,因此只好暂时保持沈默,以便调整呼吸。
(原来现在家康所挂念的是这些事情……)
必须为大久保忠邻的後人寻个安身立命之所,并将母亲的娘家水野家移回刈谷……这个老人的遗言,无一不是人性化的表现。不过,对於侍医和清韩长老的处分,就未免太过奇怪了……
(……家康真的是因为对宗哲无法将其疾病治愈而生气,并且认为是清韩的钟铭作祟而使他生病,所以才处分他们的吗?)
正纯的事情结束以後,政宗再度坐在家康的枕边。当政宗微微一笑时,家康也咧开嘴笑了起来。
“哦,你又来到骏府啦……?”
“哈哈哈……你的意思是说你讨厌看到我,希望我赶快回去吗?”
“怎么会呢?我正想着你哩!”
“你即将把这具向上天借来的身体还给上天了吗?”
“这件事啊、这件事!事实上,我全身唯一仅剩的,就只有这颗心而已。”
“哦,只剩下一颗心吗?那么,你认为应该把它放在哪裏供人祭祀较好呢?是放在寺庙,还是按照丰国大明神的往例呢?”
“哈哈哈……”
家康纵声长笑。
“心不必执着於放在某处供人祭祀,还是让它自由自在地飘荡在虚空之中较好。有时,它会任意地进入你的心中。不,不只是你的心中而已,当我的儿子们处事不当时,我也会进入他们的心中。当然,也可以自由自在地去探视我所喜爱的女子们。总之,凡是碍於身体而无法做成的事,只有心能自由自在地去做。对你们来说,死亡也许是充满血腥的事,是一种令人忧虑的事情,但是我却认为这是大往生的表现。”
“有时候,大御所……”
“你看,你的表情都变了,到底是什么事啊?”
“你真的那么憎恨侍医和和尚吗……?”
“噢,你是指清韩和宗哲吗?不,我怎么会憎恨他们呢?相反地,我很疼爱他们哪!”
“你疼爱他们吗?”
“是啊!不过因为他们太不努力,所以我才感到生气。”
“原来如此……”
“医生不能了解人的生命,和尚不懂镇静灵魂的方法,如此怎能使国家安康呢?”
“哦,原来你是为这个生气……”
“是的。总之,伊达啊……如果有人告诉你吃了某种药就能使你长命百岁,或者说佛教经典能够让你通往极乐世界、天下大治,那么你绝对不能让怀有这种想法的痴呆者靠近身边。”
“哦!”
“因此,我必须表现得十分愤怒,而且把我的愤怒昭告天下。不过,我的愤怒并不等於将军家的愤怒,所以以後你还是得要全力帮助将军家才行。当然,对他的作为感到愤怒是你的自由,要不要帮助他更是你的自由……”
家康笑得脸都扭曲了。之後,他大大地打了一个呵欠,露出那口几乎已经掉光的牙齿来。
“伊达,我想睡了、想睡了。”
政宗听到家康含混的话後,很快地离开了他的枕边。
当天夜裏,茶阿告诉家康,忠辉已经来到了兴津的清见寺……
三
“什么?他从深谷来到了清见寺……”
家康显得非常兴奋似地坐直了身体。这时他正靠在枕上,喝着茶阿送来的汤药。
陪侍的小厮、婢女都已经退到其他房间,而白天经常守在父亲床前的将军秀忠、义直、赖宣、赖房等人,也都回到了西之丸的寝所。
随着季节的演变,天气也愈来愈温暖了。庭院中绽放的八重樱,使得家中充满了春天的气息。
但是对於天寿将尽的人来说,这并非大自然的恩惠,而是提醒他将肉体奉还上天的日子正一天天接近。
“拜托你!虽然他明知你会生气,但是却仍然坚持要来看你,请你允许他来探视你吧!”
家康以半梦半醒般的眼神看着茶阿之局,口中嘟囔了好一会儿之後才说道:
“清见寺离这儿太远了。”
他似乎又想起了忠辉的事。
“清见寺离我太远了,还是叫他移居临济寺吧!”
“啊……你说什么?叫他移到距离骏府较近的临济寺来吗?”
“是啊……因为我有东西要交给他。在那个书架上,有一把放在蓝底织锦袋中的笛子,你把它拿过来吧!”
“啊!架子上的笛子……”
“是的。那不是一把普通的笛子,而是信长公送给我的,名叫野风的名笛。”
“哦,是这个吗?”
“是的,把绳子解开……”
“噢,真漂亮的笛子!”
“把笛子拿过来,我想再看一次。那个勇猛无比的信长公经常站在野风之中,静静地吹奏笛子。”
“哦,拿出来了,你看!”
但是家康并未伸手接过笛子。或许,是因为害怕看到自己那不停颤抖的双手吧?
“不,我不拿了。这把笛子就送给忠辉,当作一个纪念品吧!”
“什么?你要这笛子……送给忠辉?”
“是的。我相信和平一定会来到人世,因为连信长这样的人,都认为笛子比刀更好……他不喜欢人类互相杀伐的嘶吼声,而喜欢聆听搦搦笛音。”
“哦……”
“把这个……把这个送给忠辉当作纪念品……告诉他,这是父亲留给他的遗物。还有,在我死後,务必要把这笛子拿给将军家看……告诉他是父亲特别交待的,一定要拿给将军家……”
说到这儿,家康突然伸手握住了茶阿的双手。
茶阿慌忙反手握住了家康的手。
直到此刻,茶阿仍然认为家康会把忠辉叫到枕边,再由她亲手把笛子交给忠辉。
但是,当家康那双颤抖的手碰到茶阿的双手时,却突然说道:
“这把笛子……应该叫谁送到临济寺去呢?”
“啊?你、你说什么?”
“我说,应该叫谁将这把笛子送到临济寺去呢?是上野介?还是松平胜隆、柳生宗矩?……”
茶阿猛地高声说道:
“这么说来……你、你……是不愿意直接和上总介会面喽?”
家康用仅剩的一丝力量握了握茶阿的手,然後点头称是。
“不,这样……忠辉未免太可怜了!现在他只想见你一面……他明知道你会骂他,却还是毫不犹豫地自深谷赶来……拜托你,见他一面吧!就在这裏……”
“不可以,不可以的……”
“你真是太冷酷、无情了!上总大人也是你的孩子,如果是在平常,你不见他倒也无所谓,但是这一次很可能是你们父子俩最後一次见面,难道你连这个机会也不肯给他吗?你这么做未免太绝情了……”
“茶阿,你不要胡闹……在这世上,没有不疼爱自己子女的父母。”
“就是因为如此……就是因为如此……所以我才请求你的呀!”
“但是,我有不能见他的理由……你知道吗?……我希望你能平心静气地听我说。由於我的疏忽而导致太阁之子切腹自尽,因此……相信你也能了解吧?”
茶阿的眼光刹时变得无比锐利。她用哀怨的眼神望向家康的眼眸深处,而呼吸也逐渐变得急促起来。
或许,这种敌意的表现,正是她发自母性本能的强烈抗议吧?
(这么说来、这么说来,只因为太阁之子被杀,所以我的孩子也要被杀吗?)
她那喷火似的眼眸笔直地凝视着家康,似乎正向他提出无言的诘问。
在她的逼视之下,家康的眼眸刹时濡湿,而颤抖也由双手扩展到整个肩部。
“茶阿,原谅我……唯有我派人把笛子送到临济寺,忠辉才能逃过将军的制裁。”
“啊!你是说……”
“是的!一旦法令稍有偏颇,便不能建立太平之世。忠辉无视於法令的存在,以待罪之身擅自来到此地,我又怎么能一味地庇护他呢?基於法令必须遵守的原则,将军家必然会派人包围临济寺。”
“……”
“但是,即使是遭到包围,为了顾及忠辉的安全……如果将这把笛子拿给将军家看,那么将军家会作何感想呢?……茶阿,这是我这为人父的,唯一能为孩子做的最後一件事了……你能了解吗?你能了解吗?……藉由这把笛子,忠辉自然会了解父亲的想法。他会顿时醒悟笛子比大刀、洋枪更重要,我相信他一定能够了解这一点的。”
说完,家康似乎全身虚脱般地倒在枕上,失声哭了起来。
但是,茶阿却依然噤口不语。她依旧握着家康的手,眼眸也依旧咄咄逼人,但是却只是怔怔地望着某处。这个看顾家康直到他生命结束的女性,浑身充满了像男人一般的强劲力量。
四
家康於元和二年四月十七日巳时(上午十点)去世。
他在意识清醒时所下的最後一道命令,就是将林道春召至枕边,命他整理自城内收集而来的万卷之书,编为“骏府文库”以供後人参考。在这之後,由於意识逐渐模糊,因此其所下的命令大多不具意义。
後人认为,家康和临死之际一再嚷着:“阿拾就拜托你了,阿拾(秀赖)就拜托你了……”的秀吉人性上之差异,在这一点上就清楚地表现出来了。
尽管後人认为秀吉和家康之间,一方是过度疼爱自己的子女,另一方则是对自己的血肉至亲极为冷淡,但事实上这只是一种肤浅的看法。
通常人类在进入衰老时期以後,大都会变得“精神恍惚”,说话颠三倒四。当然,其中也有少数人直到死前,都能一直保持冷静的思考,这就是所谓的通达之人。
家康崩殂之後,家人遵照其遗言漏夜将灵柩栘往久能山,在此设立灵堂,由神龙院梵舜及榊原内记清久为他斋祀。
於久能山举行神式祭祀,是在四月十九日,而将军秀忠回到江户是在四月二十四日。一个月後,也就是五月十七日时,复於江户增上寺举行佛式的大法要修行。其时,伊达政宗已经不在江户了。
五月四日,政宗和佐竹义宣、上杉景胜一同自江户出发,准备返回仙台。据此推算,秀忠於江户城内召他前去会面,应该是在四月底的事情。
当时是柳生宗矩来到江..户住宅,告诉政宗秀忠有事要和他密谈。
“柳生,大风已经过去了。”
政宗坦率地说出自己对家康之死的感想,但是宗矩却连忙修正他的话说:
“这话不像是伊达大人所说的嘛!事实上,大风才刚要来呢!现在只不过是暴风雨前的宁静罢了……我觉得你是想要这么说。”
“什么?暴风雨前的宁静?纵使真的有暴风雨,也必须立刻使它停止才行。再说,当今天下除了我伊达以外,还有谁能煽起大风呢?”
宗矩用手指摸摸自己的鼻尖。
“大风会逐渐吹起,而且会使目前的情势完全改变……大御所身边的近臣和将军家身边的近臣,都各自拥有一个自认为满意的风袋,因此很快就会玩起刮大风的游戏了。”
“别说儍话了!如果这些人真要玩刮大风的游戏,我伊达怎可能假装视若无睹呢?”
“这才像是副将军所说的话!但是,如果要照顾你的脚下,那么首先必须除去每一颗绊脚石,否则在视线不明的夜道上行走,随时都可能摔跤。”
之後宗矩便将将军秀忠有事相告的事情告诉政宗,并且要他在两、三日内登城。
“将军家私下告诉我,希望你以有要事和他商谈为由登城,以便掩人耳目。”
“什么?由我……”
“是的。首先,是有关对越後(忠辉)大人的处分……”
政宗不禁摇头苦笑。
“是吗?我和忠辉的缘还没尽吗?尽管我和他已经正式脱离翁婿关系了。”
“有没有脱离关系是另一回事,越後毕竟是大大名,对於这个大大名,究竟应该斩首、切腹或是帮助他,实在不是一件轻易就能做成决定的事情。大御所真是狡猾之至……他自己蛰居骏府,把所有的事都交给将军家来做,如今又两腿一蹬死了……”
“那么,将军家是否有意要帮助上总大人呢?”
“关於这一点,我也不太清楚。我想,将军家应该会当面向伊达大人说明的。”
“那当然!不过,如果你问他,难道他会不告诉你吗?”
“正是!毕竟,我只是他身边的一名武术师父而已。”
“柳生大人,你怎么这么说呢?当今日本谁下知道柳生家三代都是师范呢?令尊是家康公的师范,而身为其子的你则是二代大人、三代大人最重要的指导师父……因此他一定会询问你的意见的。柳生啊!你真不愧是大和的老狐狸……”
政宗的话还未说完,柳生宗矩立刻以认真的表情挥手说道:
“我怎么算得上是大和的老狐狸呢?和你这只陆奥的大狐狸相比,我只不过是只幼稚的小狐狸罢了。”
“哈哈哈……你怎么会幼稚呢?好吧!你这只幼稚的小狐狸,现在我这只陆奥的大狐狸有话要问你。怎样?你认为我们该不该砍下忠辉的首级呢?”
政宗若无其事地说完这句话後,宗矩不禁讶然色变。
“你真的这么想吗?”
“是的。他斩杀了哥哥的家臣,又藐视进大内伺候的命令,擅自跑到河边打猎。之後,又无视於谨慎蛰居的命令,特意自深谷跑到骏府来……让这种人继续活在世上,只会成为将军家缔造治世的阻碍。”
“瞧你一副若无其事的模样!我想,你这只陆奥的大狐狸恐怕是患了健忘症吧?”
“哦?难道他还有不能原谅的大罪吗?”
“是的。这条大罪就是:他所做的一切事情,完全来自伊达大人所提供的智慧,这一点你千万不可忘记。”
“喔!”
政宗的眼珠滴溜溜地直打转。
“你是说,他所做的一切坏事,全都是由伊达的智慧所产生出来的?这么一来,必然会为我伊达带来很大的困扰,所以我必须帮助他才行喽?”
“是的。否则就有失你大狐狸的身份了。”
“你说得真好,真不愧是个军师!那么,我就以这种心态去见将军吧!不过,柳生啊!我觉得人世真是变幻无常。”
“啊?你、你说什么?”
“我是指五体的寿命啊!人不可能勉强自己的寿命无限地延续下去,因此即使是名震日本的大御所,对此也感到莫可奈何。”
“大狐狸大人,你到底要对我这只小狐狸说些什么呢?”
“其实也没什么啦!只是,我希望你在策马狂奔之际,要特别小心一点,千万不要摔下马来。”
“哦!既然你这么说,我一定会特别小心的。”
“由於家中还有一些事情令我挂心不下,因此一等见过将军家以後,我就要立刻赶回奥州去了。看到大御所死前的情形,令我突然想起家母来。家母年事已高,我不知道还能见她几次,但是如今我却弃她不顾,不知把握所有可能见到她的机会,这真是我一生当中最大的疏忽。”
就在这时,宗矩突然“啊!”地叫了出来。
“大狐狸大人,你是说你要尽快自江户逃走吗?”
“不,你不要这么说。我只是想在母亲有生之年略尽人子之孝罢了,如此才能在世人面前建立信用……其他事情就拜托你了,柳生。”
宗矩不禁瞠目结舌。
事实上,这时宗矩的心中还有一事想要借重政宗的智慧和力量呢!
那就是坂崎出羽守和如今回到江户住在清水谷御殿的千姬之事。
当家康攻陷大坂城时,自熊熊大火中救出千姬的是坂崎出羽守。因之,家康拜托坂崎出羽守照顾千姬这件事,早已为世人所知。
当然,这并非一般男女之间的恋情,而是一种责任。事实上,家康所指的乃是干姬再婚之事。
坂崎对家康的托负极为感动,因而决心不负大御所之托,并经常往来於江户和京都的伏见住宅之间。过了一段时间以後,他决定向大纳言提出和千姬结婚的要求。
但是在这同时,却另有一人也提出和千姬结婚的请求,此人即是桑名的本多忠刻。
“这不是开玩笑吗?我接受了大御所的命令,不时地往来两地之间,难道这样还不够确定吗?现在怎么可以由本多来取代我呢?”
一心贯彻战国武士之道的坂崎认为“身为武士,绝对不向对手退让!”,因此他对本多忠刻的作法极为愤怒,只好赶来找土井利胜商量。
虽然宗矩想要提出此事和政宗商量,但是如今政宗为了避开忠辉事件,却决心尽快离开江户了。
(既然政宗有此打算,那么我又何必提起这件事呢?还是让他先去见秀忠吧!)
由於政宗已经表示要尽快赶回仙台对母亲尽孝,宗矩只好打消请他帮忙解决坂崎出羽守和千姬婚事的念头。
“既然大御所的死令你想到该对母亲尽孝……那么我柳生这只小狐狸还能说什么呢?今天我来此的目的,就是为了传达将军家的旨意。现在任务既已完成,我也该告退了。”
“哈哈哈……这是什么话嘛!不过,虽然你乘坐的是健步如飞的骏马,但是可千万不要像暴虎凭河一样喔!当心掉落激流之中,人和马都会一起溺毙。记住,一定要小心地策马前进才行。”
政宗这番寓意颇深的话刚说完。宗矩随即起身告退了。翌日巳刻(早上十点),政宗带着神妙的表情登城,於黑书院谒见秀忠。
五
“看来你似乎已经心力交瘁的样子。我想,大御所的死一定令你非常心痛。事实上,政宗也对此感到十分悲伤。”
当政宗非常郑重地握拳向将军家作揖行礼时,秀忠不禁感到十分狼狈,於是连忙整理衣冠、重新调整坐姿,然後才开口说道:
“以後还要请你多费心哩!”
“怎么这么说呢?……我还担心这把老骨头不能对你有所帮助呢!真是惭愧。不过,将军,大御所生前曾经告诉过我,你的身边有当代第一的智者,只是你自己并未察觉到这一点。”
“你说什么?当代第一的智者?”
“是的。而且他就是你的近臣之一,难道你一点都不知道吗?”
“我的近臣之一……?你是指土井利胜吗?”
“不是他!”
“那么,是伊达你喽?”
“当然不是,是比我更亲近你的人。”
“哦,不是老臣?更亲近的人……?”
“是的,那就是柳生宗矩。坦白说,我认为他是古今少有的大智慧者。过bbr>去我因为年轻气盛,不免对大御所和将军抱持着不平的想法,但是柳生总能看穿我的心思,诚恳地和我交换意见,使我不致犯下大错。”
“哦,柳生甚至连你也……”
“是的,将军。今後希望你能善用这块难得的至宝……事实上,这次我也曾经和柳生恳切地……”
“这么说来,这次他也对你表示意见喽?”
“是的。根据柳生大人的说法,大御所死去之後,伊达政宗应该代替他监视天下的外家大名才对!”
“哦,他是这么说的吗?”
“是的。而且他还说,我把母亲舍弃在最上家是不合乎孝道的做法,如此怎能使外样大名信服呢?经过深思之後,我发现他的话很有道理,因此我希望能够尽快返回仙台,把母亲接回家中奉养。”
“什么?你想赶快返回仙台?”
“正是如此!虽然我认为这件事情再延几天也无所谓……但是宗矩大人却不这么想。事实上,我认为对上总介忠辉大人的处分还必须仰赖将军的裁夺,而这才是真正重要的大事。”
“哦!”
刹那间秀忠的脸色大变。也许是因为他认为自己所倚重的使者柳生,居然将自己想要询问政宗的事情泄露出去,所以觉得生气吧?……
政宗以谨慎的语气说道:
“结果我被他駡了个狗血淋头。”
“什么?你被柳生?……”
“他指责我不能帮助将军处理忠辉大人的事情,而且毫不留情地駡了我一顿。”
“柳生连这种事也说了?”
“是的。当我问他是关於上总大人的什么事呢?他说大御所送给忠辉大人的遗物,是信长公生前最喜欢的野风名笛,因此如果将军想要处决上总介大人,那么无异是蓄意违反大御所的遗志。宗矩认为我不该有将军可能会违抗亡父遗志的想法……所以他非常严厉地斥责我。”
秀忠不禁喃喃自语道:
“这么说来,这把野风名笛果真含有亡父的遗志喽?”
“正是如此!人类展现霸气、任意杀伐的时代已经过去了。在太平之世裏,必须求诸风雅,因此大御所特地把名笛送给忠辉大人。而且他认为将军一定能够体会他的用心,不会随意处分忠辉大人……所以宗矩大人认为我尽早返回仙台去迎接老母,才是正确的做法……他的话确实非常正确。死人是不会吹笛子的,因此他把信长公生前最喜爱的名笛当成遗物送给忠辉大人,即在於告诉人们,虽然他并没有赐给忠辉封禄,但是基于身为人父的立场,他绝对不希望自己的孩子被迫切腹……对於大御所的想法,我政宗颇为了解。因此很抱歉,我必须尽快赶回仙台,把母亲接回家中奉养。我不得不承认,柳生大人的见识确实十分睿智。”
“哦,是吗?柳生真的这么对你说?”
“是的。虽说上总大人屡次破坏你和大御所所制定的法律,於理不应获得宽恕,但是他毕竟是你的兄弟啊!因此,我希望你把他放逐到高野山去,留他一条生路吧!”
“哦!”
“一提到高野山,相信很多人都会想起诛杀关白秀次公的事情。”
“的确如此!”
“太阁殿下特意把秀次公召至高野山,之後又拒绝听从木食上人的谏言,於当地斩杀了他……但是将军却不会采取相同的作法,这就是太合与当今将军的不同……如此不但上总大人可以免於一死,而且风雅之道也会顺势流传各地……这么一来,正好符合元和偃武之风,也就是大御所衷心期待的名君政道。从这一点看来,柳生真不愧是当代第一名臣。”
“嗯,的确如此!”
将军秀忠正襟危坐地思考着。
“这么说来,只有这么做才救得了忠辉喽?”
“是的,同时也能达成大御所元和偃武之志。”
话刚说完,政宗随即又加上自己的意见。
“如果将军决定要这么做,那么首先应该把他流放至高野山,然後再经由上人们的乞命,把他流放到伊势神社附近。”
“哦,为什么要选在伊势这个地方呢?”
“那是因为……有神明共鉴。藉此昭告世人……秀忠随时不忘神佛的恩惠及人命的重要……这是表面上的意义……”
“表面……这么说来,还有其他不为人知的原因喽?”
“是的。我相信此刻有很多人都正蠢蠢欲动,准备伺机夺取天下,而这些人一定会利用上总大人。当然,这也是为政者不可或忘的事情之一。”
“是吗?事实上,我所担心的也正是这件事。”
“所以才要把他移到伊势去。”
“你认为移到伊势去就没事了吗?”
“正好相反。伊势有大神宫,所以一定会有很多人以参拜为由,乘机接近上总大人。”
“哦……”
秀忠不禁轻声叹息。
“这么一来,那些心怀不轨的人不就可以堂而皇之地和忠辉聚在一起共商大计了吗……?难道你不这么认为吗?伊达大人?”
“哈哈哈……正如你所说的。不过,心怀不轨是一回事,但想要付诸行动却不是那么容易。从上总大人那儿,我们可以知道有哪些人前去找他商谈、有哪些人意图接近上总大人……而且,如果上总大人能够体会大御所的心意,那么他一定会将那些人的谈话内容一五一十地向将军报告……将军,这就是不杀之剑、活用人类的秘诀啊!”
“言之有理!”
“一旦你把上总大人送往高野山後,世间一定会以为将军有意效法诛杀关白事件,命令上总大人切腹自杀。当然,上总大人本身一定有这种想法。但是结果你不但没有杀他,反而还把他送往伊势的极乐净土……届时事情必将产生很大的变化。而在上总方面,不但能够了解到将军的手足情谊,同时也能真正了解到野风名笛的价值。”
一言甫毕,行事谨慎的秀忠不禁拍膝叫道:
“我了解了!我终於了解了……”
“那么,你是否准我告假呢?”
“为了迎回令堂……为了善尽人子之孝,我当然不能阻止你。幸好佐竹和上杉也要返回自己的领地去,因此伊达家当然也可以仿效。”
“真是不胜感激!不过,我还有一件事必须告诉你,那就是今後最上家恐怕很难保持安泰了。”
秀忠突然倒吸了一口气,随即把视线移开。
他以为是宗矩把这件事泄露给政宗知道,因而表情显得十分狼狈。
“哈哈哈……”
政宗挥挥手笑道:
“并没有人告诉我这件事,这只不过是我的猜测罢了。既然决心自元和偃武出发,那么必定会发生恩赏之地不足的情形。据我估计,大概还缺一百万石……”
真不愧是伊达政宗,居然连这种事都计算出来了。更令人佩服的是,他居然能在褒奖柳生的话中,不着痕迹地试探出将军的心意。
“不,我别无所求……请你原谅!只是我知道,在不足百万石领地的情况下,你既不能像太阁一样藉由侵略外国来扩增领地,当然只有将不谙治民之道的大名革爵,削去其封地——这是我个人的见解。既是如此,那么首当其冲的,很可能是广岛或山形……总之,这些不足以为天下楷模的统治者确实不配治民统兵,因此我特地前来请示将军,希望你早日削去其封地吧!”
听到这儿,秀忠再次拍膝表示赞同,但是并没有开口说话。
那是因为,他根本不必再说什么了。
(原来如此!就是因为这个原因,所以政宗才急着要把母亲自最上家接走……)
秀忠终於恍然大悟。
但事实上,政宗将母亲保春院自山形的最上家接回仙台,是在最上义俊除封的元和八年初秋。
在这同时,幕府方面却对伊达和有母系关系的最上家往来频仍备感困扰,并且抱持着警戒之心。
而这一次政宗却在投下了一颗定心丸後,施施然回到了仙台。对於忠辉的事情,他不但巧妙地化解了可能发生的流血场面,同时也成功地挽救了忠辉的性命。
六
松平忠辉被削去封地、贬为平民,并且流放至伊势朝熊(限)的命令,於七月六日(元和二年)正式颁布。
当时,将军秀忠早已派人把忠辉从骏府悄悄地移往江户的浅草住宅中。
奉命执行此一任务的,是旗本神尾刑部少辅守也及近藤石见守信用两人。由於忠辉当时已经觉悟到自己所可能遭遇的命运,因此表情格外从容,一副大丈夫凛然就义的样子。
他面不改色地聆听神尾刑部宣读自己的“罪状”。
一、在大坂夏之阵中怠忽职守,复因不能体察父亲的心意,以致父亲直到死前,仍然拒绝与之会面。
二、於征途中任意新杀将军家之旗本,完全无视於将军家的存在。此种公私混同、骄矜狂傲之态度罪无可逭。
三、日常行径偏颇,并且企图引登德川家内部互相对立之局势,导致国内陷於混乱之中。
四、综合上述罪状及亡父之遗言,特没收其领国,即日谪居於伊势朝熊。
除了上述四大罪状之外,秀忠又在末尾加上了一段附言:
“遵照大御所之遗言,将其流放至势州朝熊,并且没收其领国,以资惩罚。为了感念大御所之恩德,今後当致力於天下和平,切勿自误!”
忠辉双手置於膝上,默默地聆听完毕之後:
“上使,我知道了!”
他惨然一笑。
“请你代我转告兄长,我会用心观察,致力於天下和平的。”
“我会转达你的意思的。你要说的只有这些吗?”
“不,我还有一句话要说。由於我的胡闹,才会酿成这么大的错误,哥哥应该杀了我才对,怎么还把我流放到势州去呢?这么一来,法令如何昭信於天下呢?人情和政道原本就是互相对立的,但是哥哥的做法,不也是耽於人情,而致公私混同了吗?不论如何,忠辉一定会把父亲视为父亲、兄长视为兄长,平心静气地为自己的错误赎罪的……请你把这些话转达给将军知道。”
“这么说来,你甘心接受这个处分喽?”
“是的。左京亮……把东西拿来。”
忠辉命令等在房外的征木左京亮将父亲送给他的名物、相国寺的茶叶罐及波游的古刀拿来。
“这两样东西对我而言,是已经不合身份的天下名物,因此烦请土井利胜大人把它们交给将军家。”
“遵命!”
“此外,关於父亲临死之前送给我的野风名笛,在我这一生当中,只有这样东西……对我最为重要,我会好好地把它带在身边的。只有野风名笛……”
说到这儿,忠辉不禁哽咽,但是却强忍着没有落泪。只见他拚命地紧咬双唇,忍住即将夺眶而出的眼泪。
“我还有一件事要问你。关於接收高田城的人选,是否已经决定了呢?”
“是的,已经决定由堀丹後守直寄、小笠原右近大夫忠政及安倍四郎五郎殿等三人接管。”
“噢,那很好。不过,为了预防万一,希望他们能暗中巩固上州横川关所的防务,以免近国大名们引发骚动。”
“我知道!”
“哈哈哈……事实上,将军身边的人最害怕的,是我和越前的忠直联手引发暴乱。如果再加上伊达家,那么势必会导致天下大乱……一旦我到了朝熊,忠直是绝对不会来拜访我的,希望你能告诉将军家这一点。因为一旦忠直前来拜访我,那么他将会遭到和我一样的处分。哈哈哈……你知道了吗?”
说完,忠辉大步走出客厅,很快地回到了自己的房间。
在这幢由大久保长安一手所建於隅田川沿岸的住宅,至今仍然留有许多美丽的玻璃窗,再加上不时传入耳中的橹声、都鸟鸣啼声及薰人欲醉的川风,在在令忠辉眷恋不已。
“是吗?现在我无事一身轻了……”
说到这儿,忠辉猛地投身於榻榻米上。
在这间房内,每个角落都有五郎八姬所留下来的余香,而下断吹拂的和风似乎也夹杂着公主特有的体香,令忠辉兴起一股思念之情。
“哈哈哈……人类果真十分渺小。虽然喜欢大海,但却不能投身海中:虽然向往蓝空,但是却不能展翅高飞……秋天很快就要来了。”
就在这时,玄关处突然响起上使打道回府的吵杂声。忠辉再次抬头望着天花板,强忍住夺眶而出的眼泪,恣意地放声大笑。
七
回到仙台以後,政宗首先挑选出两组使者。
其中一组由横泽将监率领,前往吕宋迎接支仓常长。另一组则是前往山形去见母亲保春院,由在藩中素有老将之称的山冈志摩率领。
山冈志摩重长原先叫做小成田总右卫门,曾经在太阁征韩之役中,於韩国的山冈一地逮捕了国王之女献给政宗,是个非常勇猛的武者。
之後政宗又将国王之女送给总右卫门为妻,并将其姓氏改为山冈。
山冈志摩的威名远播,不但秀吉认识,甚至连家康也在进攻大坂时特地召见他。
此人後来於宽永三年去世,享年七十三岁。由於他较政宗年长十三岁,因此大坂之役时应该已经六十二岁了。
但是,家康问及他的年龄时,
“我七十六岁。”
他一本正经地回答。
家康不禁大吃一惊。
“真是令人感到惊讶!我想,在参与这次战役的三十万人当中,你应该是年纪最大的吧?但是,你看起来却仍然老当益壮。”
於是当即命人赐予酒饭。对於此人的豪迈,家康在吃惊之余也感到相当佩服。
当酒食送来时,山冈站着暍下三碗浊酒,然後又用同一个大碗连吃三碗饭。
“真是好食量!不过,你吃了这么多以後,待会儿还能骑马吗?”
“那有什么困难的呢?”
山冈未置可否地跃上马背,马鞭一挥,随即风一般地向前疾奔而去。
家康深深为他过人的体力所折服,於是当场脱下身上所穿的鹅毛阵羽织披在他的肩上,作为对他的奖赏。
如今,这件“鹅毛战袍”已成为志摩家的传家之宝。
对於自己的手下谎报年龄而获得家康的赐与,政宗着实感到十分惊讶。
“你什么时候变得这么老了?怎么一夜之间就增加了十四岁呢?”
他大惑不解地询问志摩,然而志摩却一本正经地回答道:
“战争本身就是一种欺骗的行为,因此我为什么不能欺骗大御所呢?”
他坦然辩称。
“哦?这么说来,你的妻子是国王之女的说法也很值得怀疑喽?”
“不,这是千真万确的事。世间所有美丽的事物,多半出自王土,因此她当然是国王的女儿。”
听到志摩的回答,政宗不禁对他的大胆言论感到惊异,从此对他另眼相看。
因此,这次甫由江户返回仙台,政宗就立刻把志摩召至面前,对他说道:
“我要你立刻到山形去,运用技巧将家母保春院骗到这儿来。因为她的个性十分倔强,而你扯谎的本领又高人一等,所以我想利用你的长处,看看能否令她改变心意。”
“遵命!可是大人,志摩是从来不说谎的。”
“当初在大御所面前,你不是骗他说你已经七十六岁了吗?”
“根本没有这回事!我只是很小声地说:再过十四年我就七十六岁了,谁知大御所耳朵不好,听错了……”
“好了,好了,我知道了!你不必再编谎言了。总之,你赶快到山形去把家母接回来吧!记住,绝对不能惹她生气。至於该怎么做,你自己好好计划一番吧!”
“遵命!”
而当山冈志摩得意洋洋地来到山形时,已经是七月初的事了。
他带着政宗送给母亲保春院的牡丹杏,来到了她的馆中。
“我要告诉你一件大事。”
在谈话进行到一半时,山冈突然蹙眉说道:
“那就是,最近山形将会发生一次天翻地覆的大地震。”
“哦?你怎么会知道这件事呢?”
“是真的,你千万不能大意!保春院大人,从你的面相来看,恐怕最近你会历经一次大灾难喔!你是我家主君的母亲,我怎么能放任不管呢?赶快走吧!这个地方太危险、太危险了。”
头发已经斑白,但是看起来并不像七十岁的志摩,光是“老将”这个绰号,就会令人产生一股不可思议的信赖感。
“保春院大人,我因为娶了韩国国王的女儿,因而学会了该国的天文地理、人相等秘法。”
“哦,这么说来,尊夫人是韩国的贵族喽?”
“是的。长久以来,我的预言从来没有失误过,因此你必须立刻离开此地才行。还是回仙台去吧!我相信殿下一定会非常高兴的……”
志摩这句突如其来的话,令保春院觉得有如被人当胸刺了一刀似地。
但是,志摩却意犹未尽似地加重语气说道:
“你是殿下的母亲,他怎么能把你丢在这儿不管呢?我这就命人备马,我们一起出发吧?”
“你说什么?要我这年迈的母亲骑马?”
“是的。保春院当年也是一个不亚於令兄义光公的勇者,虽然身为女性,但却驰骋於沙场之中,砍下无数敌人的首级,因此我想骑马应该难不倒你……”
保春院脸上的表情顿时紧绷。一种紧张、不安和不肯服输的表情,清楚地映在志摩那 53cc." >双老花眼中。
“保春院大人,我是曾经打败大明朝的山冈志摩,因此对於你的事当然也能清楚地预知。正因如此,我绝对不能见死不救,否则我怎么称得上是伊达的武将呢?如果你不想骑马,那么就让志摩背你到仙台去吧!”
“志摩,你好大的胆子,竟敢对我说出这种话来!你知道我生於何地?长於何地吗?告诉你,我是生於斯、长於斯的呀!”
“这件事……我当然知道。”
“既然知道,那就小心你的用词!这个地方是家父、家母、家兄,甚至是义俊的终老之所,而我则是曾经想要杀死政宗,使最上家扬名立万的女子,怎么可能因为畏惧地震就舍弃了父祖代代相传的土地呢?”
志摩为之语塞。他原以为自己的谎言天衣无缝,未料却反而招致保春院的反感。
“你马上回去告诉政宗,保春院收下他所送来的牡丹杏,但是却绝对不会回到伊达家的。即使这裏真的会发生大地震,我宁愿死在地震当中,也不愿为了求得生存而舍弃历代祖先的尊灵……”
说到这儿,这位性格与政宗如出一辙的老母亲突然拍膝说道:
“志摩!你是不是故意骗我?”
“啊!志摩怎敢欺骗主母呢?……只是为了顾全主上对你的孝心,所以想把你送到安全的地方罢了……”
“住口!”
保春院厉声喝道。
“你是不是想把我抬出去,然後放火烧了义俊的馆舍?”
“这么愚蠢的事……现在是元和偃武时代,而不是战国世纪呀!”
“你以为你随便说说,就能瞒过我保春院吗?我身上所流的,是代代注重名誉的最上家的血,而且生下了仙台的伊达政宗。我是一个知耻、知义的寡妇,你想我能容许你卖弄技巧,放火烧了这座馆舍,趁机讨伐义俊吗?牡丹杏我已经收下了,你赶快回去吧!回去以後别忘了告诉政宗,他的母亲虽然年纪大了,但还不至於到老迈、昏庸的地步。当然,你也可以告诉他我狠狠地駡了你一顿。”
事已至此,志摩也无计可施。
(糟了!)
这时保春院又继续说道:
“居然以为我是一个连地震都会害怕的寻常女子!你这面目可憎的家伙,还不赶快退下!”
被赶出客厅之後,志摩顿时方寸大乱。直到此刻,他才猛然醒悟自己对於人类的个性到底是怎样的东西这个问题,实在有必要重新加以考虑。
(对这个精明的老女人,绝对不能用谎言来欺骗她……)
如果一开始就坦白说出详情,并且低头恳求她前往仙台,那么她也许会答应。想到这裏,志摩对於自己的孟浪深感後悔。
(回去以後该怎么对殿下说呢?)
在仙台还有一位个性和这位老太婆一样刚烈的政宗,正翘首期待他回去呢!志摩可以肯定的是,一旦返回仙台以後,必然会遭到比保春院更严厉的嘲讽和谩骂。
但是既然已经被赶了出来,当然没有再回去的道理,因此山冈志摩决定返回仙台接受政宗的责骂。
志摩知道,政宗一定正在家中等待着他。但是事已至此,总得有一方率先打破僵局才行。即使明知返回仙台以後会遭到责骂,自己还是必须硬着头皮回去覆命……
主意既定,志摩当即漏夜赶路,并於翌日正午时分越过山岭回到了仙台。
“怎么样?这次回来是不是有好消息要告诉我呢?”
志摩来到仙台城内政宗专用的小房间裹。
政宗每天都会花将近两个钟头的时间待在这间房内,静静地思考领内的各项问题,并且严禁任何人前来打扰。事实上,这裏不但是一个专用道场,同时也是书斋和坐禅之所。
这一天,政宗极不寻常地命人拿了一面镜于摆在这个只有三个榻榻米大的房间裏,然後弯着腰看着镜子裏的自己,专心一志地修剪鼻毛。
“哇哈哈哈……”
志摩突然放声大笑。
“主母果真是老当益壮!当我告诉她山形最近将会发生一次大地震,为了担心她受到伤害,所以我自愿背她离开山形时,她却断然表示自己不是那种因为害怕地震而仓惶逃走的寻常女子,更不会为了求生而舍弃了父祖代代相传的土地,并且駡我是面目可憎的家伙,最後甚至还把我赶了出来。”
说到这儿,志摩屏气等待即将爆发出来的怒斥声。
“地震……真是好拙劣的谎言啊!”
令人意外的是,政宗并没有表现出非常生气的样子。
“好了,我还有很多事情要办,必须立刻出府,你先回去休息吧!”
政宗和颜悦色地说道。
“啊?我没能把保春院接回来,而你却一点也没有怪我的意思……”
“如果是去年以前的政宗,也许会非常生气,但是现在却不同了。因为,我比大御所更有耐心。不!我甚至不输给释迦佛祖。更何况,真要生气的话,那也是以後的事情……”
“嗯,这真是奇怪的事……你所谓的很有耐心,究竟是指什么呢?”
政宗把脸凑近镜子。
“今後我必须以天壤无穷的大内作为对手,因此我下会急躁地和人交谈。毕竟,那是天壤无穷的大内,同时也是系万世系统於一身的地方:换言之,不论是大神宫或太阳,都是我的对手,所以我不会平白无故地生气,而把一切事物归诸神的旨意。如果保春院不肯回来,那么我们当然不能勉强她,因为天早就已经有了这样的决定。志摩,没有人能战胜天意的。由此我终於领悟到,人必须耐心地等待。”
但是就在这时——
大地突然剧烈地摇动着。
“这、真是大地震……”
“大概是吧?毕竟你并没有说谎。”
正当政宗笑着回答时,放在他面前的镜台却突然向前倾倒。
这就是事前没有任何徵兆的奥州?羽州大地震。
第六章 大智若愚
一
这次地震对山形城造成多大的损害,文献上并没有详细的记录。不过,留在城内馆中的保春院对於这次地震感到多么地吃惊,却是可以想见的。
因为山冈志摩的预言果真实现了。面对此一情形,就连志摩本身也不禁瞠目结舌。
“哇哈哈哈……”
政宗突然爆发的笑声不断地涌进志摩的耳中。
“志摩啊!你这次吹牛可真吹对了。这么一来,保春院一定会回来的。你安心地去巡视城内的厨房吧!小心发生火灾,千万不能发生火灾喔!”
“遵命!”
不知何处的墙壁倒塌下来,以致走廊上一片烟尘迷蒙。而当山冈志摩走出房外时,亘理城主伊达成实匆匆与他擦身而过。
“殿下,你受惊了吧!”
成实一边高声叫喊,一边冲了进来。
“这次地震使得城壁楼橹全都倾倒毁坏,所幸人畜并无伤亡,真是不幸中之大幸。”
“安房,你太夸张了吧!怎么说城楼全都倾倒毁坏了呢?……我怎么都没看到有被震坏的现象呢?你看,只不过是镜台倒了而已。”
“不,不只如此!城楼全都被震坏了,赶快准备进行修城吧!”
听到成实一再重复相同的话,政宗也开始感到不安了。於是他很快地奔出房间,沿着走廊来到内庭,但是却只看到墙上的泥土零星掉落而已,甚至连石灯笼也下曾倾倒。
“哦?这样就叫城楼全都倾倒毁坏吗?成实。”
“当然喽!在这之前的庆长十六(一六一一)年的一次大地震中,连带掀起一次大海啸,结果造成了男女一千七百八十三人、牛马八十五头溺毙的惨剧。这次没有发生海啸,是很值得庆幸的事……但是已经倾倒的城楼还是应该尽早修复才行。”
政宗在吃惊之余,不禁瞪大了双眼再度检视兵器库和附近的建筑物。
廊下到处一片断垣残壁,但是除此之外,并没有更严重的损坏现象。而且,随着地震的平息,墙上的泥土已经不再掉落,庭院中的树木也渐渐地停止了晃动。
“哦,原来如此!对了,城郭全都倾倒了吗?”
“是啊!必须赶快进行筑城工作才行。这是一次千载难逢的机会,千万不可平白错失。我的意思是说,在目前这种新旧交替的时刻,不论是你或最上家都可能遭到严重的打击。因此,你必须藉着这次地震的机会,让江户知道你们修城的决心。”
“成实!”
“什么事啊?殿下!”
“听说你派遣家臣前往播州的赤穗学习制盐技术,是真的吗?”
“是的!光是食用海水煮成的盐,并下能使兵力增强。制盐及防止阿武隈川泛滥成灾,是我毕生的两大事业。”
“你有这种志愿确实值得嘉奖。不过,大御所和将军家是不许大名筑城的。”
“不,不是这样的!修筑被地震毁坏的部份,是不会受到禁止的,所以我说这是天赐的大好良机。”
“哦……原来这儿还有人喜欢地震啊!我在想,你是不是也从朝鲜找到了一名公主呢?”
“什么……捡到公主而将其据为己妻的是山冈志摩。而我捡到的,是韩国某地的贵族,一个名叫摩海的七岁孤儿。如今我已为他取名为杉山越中,在亘理是家喻户晓的名臣呢!”
“是的、是的,就是这件事情。听说他曾培育了一批医术十分高明的医生,我想这次总算可以派上用场了。”
“啊……很幸运的是,这次地震并没有人受伤……”
“那是因为发生地震的时间恰到好处!好啦,现在我要出府一趟,不要再提筑城的事了。如果执意举行筑城,则反而可能因为破坏法度而遭到被贬为平民的处分,聪明的人是绝对不会做这种儍事的。所以,你只要专心於培育医生和学习制盐技术就行了!不过平心而论,你真是一个很好的名君。”
“殿下,你到江户有什么事呢?凡事要特别小心才行,否则一旦稍有疏忽,就会落入敌人的陷阱……”
“我和将军家有约,所以非去不可。我要演奏大鼓,而将军家则演奏小鼓……”
说到这儿,政宗突然想起什么似地笑着说道:
“是啊!那谁演奏长笛呢?应该让松平上总介忠辉吹笛子才对。哈哈哈……在元和偃武之世当中,与其杀伐,不如从事乐器演奏。这些演奏者全都是洒脱之士,有空你也不妨多学学。哈哈哈……”
二
政宗应秀忠之召来到江户,是在元和三年(一六一七)的五月十六日。
当时忠辉已经栘往伊势的朝熊,而家康也被赐予“东照大权现”之勅号,灵柩并於同年的三月十五日自久能山出发,於四月十四日改葬於日光山。因此,政宗特地於前往江户的途中到日光山参拜,并呈献第一座由外家大名奉献的铁灯笼。
“东照大权现啊!你的梦想很快就可以实现了。现在的我,是一个无比洒脱的人。”
当时的社殿,并不是三代将军家光所建、连接阳明门的社殿。
家光所建的社殿,位於上州的得川。
站在社殿之前,政宗首次感受到家康当年所描绘的梦想。
就某一方面而言,家康是个非常浪漫的人。在时刻想着要偷盗国土的战国武将当中,他可以说是独树一格的异类。和丰太阁相比,两人的差别犹如筑波山和富士山一般。
政宗站在社前,口中喃喃念着家康於去年秋天所制定之公家法度的第一条:
“倭朝、天神地神十二代、天照大神宫为求国政明白由神代所赐予的三种神器,是为了抚育天子四海万民。”
念到这儿,政宗不禁眯起眼睛望着自枝叶缝隙间穿射过来的阳光,然後微笑着叹息道:
“真是伟大!山冈志摩和伊达成实的谎言怎么能和你相比呢?”
所谓的三种神器,乃是指皇位而言。日本的皇位究竟是为何而设的呢?家康斩钉截铁地表示是“为了抚育四海万民”,但事实上这只不过是一个包含宇宙在内的大谎言罢了。
丰太阁也说过同样的谎言,但是他只说自己是太阳之子日吉丸。然而,他的梦想却只能发展到伴随天皇前往北京,使其成为大明朝的国王而已。如今家康却说:
“皇位是为了抚育四海万民而设。”
可以肯定的是,太阳是为了抚育世界之民而形成的。因此,从太阳是生命之根源这种大自然形态化生的天照大神及被称为其子孙,拥有万世一统的天皇本质,就被家康简单的一句话给囊括在内了。
从另一个角度来看,也就是“必须达到忘我的境界”,成为一个抚育世界之民的天皇才行。一直言之,就是“天皇是绝对不可侵犯的”,同时也包含了“天皇是为民而设”的这种彻底的民主主义思想。
(因之,一个只为自己着想的天皇、只为自己着想的太阳,终必会遭到人民的背弃……)
政宗再度叹息,然後又暗诵以下的条例。
“依神国之例形成天魂,皇帝为地魂,天魂、地魂形成日月。日月行动之心为固守天子散心之根本……”
政宗曾经认为丰太阁是一个非常优秀的人才。与之相比,家康可以说是一个务实型的人……但是,这种想法实际上是错误的。因为丰太阁还在睥睨高丽及大明朝时,家康早就已经悄悄地把眼光移往更远大的宇宙之上了。
丰太阁的志向,只是让天皇在大明朝的北京登临帝位,然而家康却认为天皇应该成为日月行动之心,亦即所谓的睿心(大御心),成为大自然的地魂。
(这两个人的想法到底哪一个比较伟大呢……?)
天皇就像太阳一样,不需要任何人给予回报,总是将无私的爱永无止息地赐给宇宙万物……
这是毫无疑问的。因此,家康认为必须对宫廷方面加强这种训示才行。极言之,践祚皇位者既非寻常之人,当然不能行使普通之情爱,否则日本就不能成为神国,就会违反大自然之心、无法保有一个受到太阳恩泽覆盖的天壤无穷之境,更不能保有万世一统之生命……
(也许,能够将这等大事堂而皇之地说出来的,只有天照大神宫吧?)
政宗伫足社前,口中再度喃喃念着公家法度的前章。
“因此,宫中应顺九天之意,皇居中应当仿效九重的内裏、十二门、方十段,皇帝为十善万乘。故,仁孝、聪明、至刚、研学等,均必须订立一定之标准。此外,还必须每天向天朝拜,不可有怠惰学习之情形。换言之,使万民无愁色、四海太平、昭显明德以固守三种神器,方为第一要件……”
在缓缓步下阶梯之际,政宗再次回头看着社殿最高处那口装有家康遗骸的圆形石柜。
“的确,这个地方今後将会散发出万丈光芒。当然,那不会是出现在北京,用以显示现世苦患的晦涩光芒,而是显示出位於宇宙间的九重皇居,拥有与太阳共荣之道……是的,就是这样、就是这样!”
这时政宗更深深地体会到,自己此次出府责任重大。
当政宗到达时,秀忠应该立刻准备上京才对。
将军这次上京,包含着多重意义。
其中之一,当然就是向天皇叩谢赐予其父“东照大权现”神号之恩德。至於政宗,虽然是以随员身份参与这次活动,但实际上却是取代家康的位置,担任秀忠的监护人。
第二重意义,是商讨有关已於庆长十九(一六一四)年四月二十日奉旨进京的将军秀忠之女和子的事。
和子在庆长十二(一六零七)年十月四日出生於江户,这时已经十一岁了。
事实上,早在三年前,钦差广桥权大纳言、三条西实条、薮少将嗣良、日野左中弁光庆等人,即曾经建议天皇命其入宫,并且将旨意传达至德川家。
“什么时候进宫呢?”
在公主进宫之前,首先必须在皇居内为其建造住所,同时女官及侍婢也必须挑选齐备。
由於已经有将千姬送入大坂城的前例,因此将军夫人阿江与对此感到忧心忡忡。
此外,当时宫廷内也正弥漫着一股阴郁的气氛。
当时年纪街轻的後水尾天皇与其父後阳成上皇之间的感情不睦,然而这次将军秀忠却是以探视上皇为由进京的。
但真正令政宗在意的是,宫廷内公.99lib.t>卿们的教养及身份问题。
家康正是因为想到这些问题,所以才刻意在死前制定了公家法度。而家康之所以会有这层顾虑,主要是因为当时宫廷内部早已不再沿袭传统的礼仪及做法。
“因此宫中必须遵循九天之意……”
这是家康对於宫廷方面的理想,但是在历经战国时代长时期的流浪生活之後,公卿们早已抛却了昔日的固有传统。
因此对政宗而言,如何使家康的理想在宫廷复活,他甚至比天皇还要介意。
这天夜裏,政宗借住在秋元但马守的官邸,心中不停地想到家康的“公家法度”与自己的看法。
(在这种情况下,大自然能够告诉我,我和家康的才干到底有何不同吗……?)
这个问题的答案,将会是成为真正日本人的最大、最高、最後的条件。
家康为了使朝廷进至天壤无穷的境界,因而认为恩怨分明的现实政治和九重理想不应混同,於是乃建立了幕府。
在家康的观念裏,现实政治和私愤、私欲、憎恶、怨恨等俗事是密不可分的。因而,两者一旦混同,则天皇的命运将会和武将的命运一样,最後都成为梦幻。
家康将此道理铭记在心,因此特地将时时意识到敌人存在的武将城郭和为了抚育万民而建的皇居,清楚地划分开来。
(原来这就是家康建国的想法吗……?)
这就好像不论流了多少血也要在地上筑城的丰太阁一样,理想终将如浪花般地逝去……但是这也是无可奈何的事情。
如果朝廷方面也赞同这种梦幻,那么万民不论身在何世都会为暴力所驱使,成为无处安身的浮萍。
因此家康认为必须实践太阳之道(天皇之道),让万民自朝廷的传统当中接受其遗嘱,进而生活於一个崭新的现世政治当中……这就是家康道德立国的主要目标。
“东照大权现啊!对我来说,你虽然死了,但是却比活着时更具挑战性。因此,我伊达政宗绝对不会掉以轻心的。”
在不知不觉中,原本只是大地武将的伊达政宗,也投身於哲学的大纲之中。
(任何人都不能违反大自然法则而继续存活……)
或许这就是佛家所谓的“大悟”吧?……当政宗想到这裏时,才发现窗外早已泛白……
三
“真是令人困扰!宫中的礼仪实在太过靡烂了。看来,传统学问早已被长达一百多年的战国风云给破坏无遗了。”
来到江户以後,政宗立刻登城谒见秀忠。而当看到政宗的身影时,秀忠随即迫不及待地说道。
由於这些事情早在预料之中,因此政宗若无其事地微微笑道:
“哦?到底是怎么个靡烂法呢……?”
“第一,有关和子进宫的事,公卿们似乎都不太高兴。他们认为武家人宫和清盛入道一样,将会导致天下大乱,因而大都抱持排斥的态度。”
“换言之,武家们年龄相当的公主都不能入宫喽?”
“正是如此!这种情形和当年的千姬、秀赖一样,若想凭藉武力让她进宫,则结果只会招致更大的祸患。关东就是因为忽略了这一点,才不得不以武力征讨关西,以致公主成为无辜的牺牲品。现在,我们一心想要开创太平之世,但是却有公卿私下向我的家臣表示,我之所以要把公主送入宫中,目的是为了保持德川家的权力。”
“哦?是谁把这件事告诉将军的?”
“那还用问,当然是所司代板仓胜重喽!”
“这么看来,你得立刻免除板仓的职务才行。”
“啊!为什么……?胜重颇受大御所信赖……”
“将军,此一时、彼一时也!难道大御所真是为了政略,而把千姬嫁入大坂吗?不,他只是为了完成丰太阁的心愿……首先提出让和姬入宫的是谁呢?是一直想要和关东携手合作,否则就寝食不安的公卿们啊!”
“这么说来,我不该在意这件事喽?”
“关於这件事情的经过,我并不太了解。不过,既然想要和关东紧密结合,那么上皇身边的人必须会找将军身边的人商谈,最後才向你提出这个请求,不是吗?”
“的确如此!而当时我也非常感激地接受了,但是……”
“那么,所司代何以容许某些公卿们如此窃窃私语呢?他不但不知道自己的疏忽,反而还把这件事传进将军的耳中,令人不禁怀疑,难道胜重大人想要重蹈重宗大人的覆辙吗?因此我认为目前最重要的,是赶快撤换他的工作……”
秀忠面有难色,沈默地看着政宗。对他来说,政宗不但没有责备公卿,反而怪其所司代,实在令人难以理解。
“将军!听说在我出府之前,将军曾在城内宴请诸大名,召开散乐宴,是吗?”
“是啊!难道你不高兴吗?虽然你已经出府,但是我并不认为自己应该立刻上京。”
“将军,三月底时你曾答应庄司甚内的请求,给他吉原二町四方之地作为游廓,是吗?”
“是啊!为了改变杀伐之气,建立太平之世,所以我答应让他这么做,而且大御所生前也曾经考虑过这件事呢!江户是新开发的地区,由於女子不足,因此必须自各地招集娼妓才行。我想,这应该不至於导致风纪紊乱吧?”
“除了这件事情以外,将军,听说你还当众褒奖放火的贼人?”
“是啊!好了,你到底想说什么?”
“哈哈哈……不瞒你说,我在前来江户的途中,曾经前往日光山参拜,并且和东照大权现进行对谈。”
“你和亡父……?”
“是的。我和大御所一问一答,逐条讨论他所制定的公武法度。天朝应该怎么做?副将军应该由谁担任?大名如何?公家如何?武士如何?僧侣如何?很多事情我们都讨论到了。”
“嗯!家父曾经说过,政治必须谨守一个仁字。”
“将军,仁之一字就好像太阳的光辉一般,能够孕育宇宙万物,你能了解它的意义吗?”
“当然喽!所以我才会不辞辛劳地这么做……”
“问题就在这裏!”
政宗大喝一声。
当时陪在秀忠身旁的,还有土井利胜、酒井忠世及柳生宗矩等人。而当政宗暴喝一声时,三人都不禁瞪大了双眼。
“将军!你认为太阳对你召请大名、举行散乐、听信父亲所信赖之所司代对你所说的事情等行为感到高兴吗?对你褒奖纵火的盗贼及其同党感到欣慰吗?难道太阳会因为你照顾娼妇而受到感动吗?”
“这……”
“我想,将军的想法是大错特错了。虽然我们希望太阳能够永远照耀大地,但是它却不可能永不降落。因此,有时会刮大风,有时会下大雨,甚或引发洪水,而地震也会引起海啸,只是最後天空仍然会再度恢复澄净。总之,四时循环乃是依循常轨而进行的。所以,不论是清盛从旁煽惑,或是人们苦苦哀求,你都应该按照常理行事,不该耳根太软,否则只会让人觉得你昏庸无能……”
这时酒井忠世赶忙出来打圆场。
“伊达大人,你的意思是说将军太过劳心劳力了吗?”
“不,不是这个意思。他不但下是过度劳心劳力,而且还嫌使用不足呢!一个不肯使用心力的统治者,如何能发挥仁德及慈悲之心呢?怎么能建立忠义之世呢?……”
“哦?那么能否请你告诉我们,将军要怎么做才能建立忠义之世呢?”
“如果他再这么无端耗费体力,那么最後一定会生病的。”
政宗以若无其事的表情看着宗矩。
“柳生,我想你应该了解吧?你一向专注於观察四面八方,因此一定知道,如果将军连盗贼和买卖娼女的事也要插手,那么必将致使心智濒於崩溃,对吧?”
“伊达大人,我有个问题想请教你。”
土井利胜说道。
“你认为这次将军根本不该上京吗?”
“不,我没有这么想。从大御所生病到移灵至日光山,天皇曾数度派遣钦差前来探视,因此将军当然应该进京向天皇表达感谢之意。”
“那么,对於公卿们的窃窃私语,将军是否应该表示愤怒呢?……”
“当然要喽!觉得不顺耳,就应该当场加以斥责:是优点,就该立刻予以褒奖。法度立於地上就好像太阳之道……必须视人民为至宝。如果接受小人的话媚,那无疑是愚蠢至极的表现。因为,政治可能会因为盗贼或哀求者而发生偏颇。”
政宗表情严肃地说完以後,自己却又忍不住似地笑了起来。
“哈哈哈……事实上,这是东照大权现对我的叱责。当时我因为非常惶恐,所以急忙离开了日光山。不过,我一定会遵照大权现的吩咐,彻底地实践太阳之道。总之,凡事都要小心谨慎才行。在上位者所应做的,是褒奖良民,而不是受顽民所愚弄。”
秀忠的脸色刹时变得苍白。因为直到此刻他才发现,自己的政治生涯中已经留下了“受人语媚”的一大败笔。
“好,既然伊达参议已经到了,那么我们就照预定计划於六月十四日自江户出发上京,大家好好准备一下吧!”
酒井忠世恭谨地伏地说道:“是!”
这一天正是暑热异常的六月四日。
四
这裏是庄司甚内(亦称甚右卫门)所得到的二町四方之葭原游廓的领地内。
甚内将连接日本桥与京桥的入江葭原,改名为“吉原”,并在此建造了一座前所未有的不夜城。
其时从大门到毗邻的城市之间,已经建造了四、五座妓院。此外,甚内又在葭原上广植树木、花草,并且沿着石墙挖了一条水沟,而大门内侧则种了大批柳树及樱树苗。
“现在还没有开始营业呢!最近将军就要上京,可能要到九月才会回来。在此之前二乐都的六条和大坂新地也都会建造城廓。为了不让将军家觉得有失颜面,我们一定要好好工作才行。不过,在开始营业之前,首先必须订立法规才行。”
当大御所街在人世时,甚内在关东即因被冠以“游女之父”的称号而颇负盛名,如今在城下的镰仓河岸及常盘桥外都拥有大店。至於地方上的人,则喜欢称他为“大亲分”。
所谓的“亲分”,并不是轻易就能为自己冠上的称号。
一般人眼中的“亲分”,唯有舍弃自身的利益,富有侠气及丰富的感情,能将他人的子女视如己出,对於在战乱中失去父母的孤儿付出爱心,成为他们的父母,具有同情孤弱的慈悲心及牺牲精神的人,才有资格被冠上这个封号。
在缺乏女子的江户地区裏,要想为这些在母鸟羽翼下成长的雏鸟们找到幸福的归宿,除了从事与客商送往迎来的生意之外,别无他法。
在送往迎来的生涯中,一旦碰到性情合适、彼此中意的对象,那么甚内就会毫下刁难地让他们携手共组家庭。
当家康首次进入江户时,庄司甚内曾经带领旗下的女子们前往大森之滨迎接家康。其时家康已经认识了丰太阁,正逐渐迈向成熟的阶段,而甚内则只是一个二十多岁的年轻人,因此家康只看了一眼,就完全了解了甚内的人品。
世上有很多不幸的人,而甚内则责无旁贷地成为这些人的养父。如果没有这位养父,那么这些不幸的人就会像掉进蜘蛛网中的飞虫一样,陷入万劫不复的泥沼裏。
於是家康乃允许他在江户建造游廓。
当然,甚内的游廓并不同於一般所谓的卖淫窟。为了配合不同身份的客人,例如人足、旗本或大名,这些女子往往必须接受各种技艺训练。
姑且不论是否了解甚内的心愿,总之吉原在开业之前,就已经有大批的江户男子慕名而来了。
“这绝对不是色情行业,因为我们是在白天工作,是可以在阳光下进行的行业。当然,夜晚也欢迎各位到此一游。”
由於甚内的宣传,因此吉原不分昼夜都是门庭若市、车水马龙的繁荣景象。
再加上甚内的风头颇健,因此早在开业之前,就已经吸引了无数男子想要到此一探究竟。基於这个原因,町奉行也经常派遣官差来此巡查,未料此举反而使得吉原更加声名大噪。
在柳生权右卫门的陪伴下,已经准备好上京事宜的伊达政宗也来到了这裏。政宗在头上包着头巾,穿着一件绣有蓝色波涛的单衣、黄底麻纱外衣,手持画有日本旗帜的大团扇,施施然来到了吉原。
“权右卫门,这个吉原游廓可真生意兴隆啊!”
“是啊!真是令人目不暇给。”
“不,我不是这个意思。好,我先露一手伊达购买美人的方法让你瞧瞧!”
於是主从相偕来到了店门口。
“喔,这家店已经开始营业啦?”
权右卫门停住了脚步,於是政宗很快地走近他。
“权右,你跟我来!”
“你……你是哪位?”
“这是我带来的人。请你带我们到先前那位客人的位置上去。”
他的话刚说完,对方的态度立刻变得十分恭谨。
“呃,是,请跟我来!”
政宗主从二人很快地通过点有六根百两蜡烛的大厅。
正当柳生权右卫门瞠目结舌之际,刚刚踏进房内的政宗已经开始和对方谈起来了。
“连个招呼也不打,你是谁啊?”
对方头上包着头巾,坐在红色坐垫上,右手拿着一只大酒杯。
“咦?你是不是走错房间了?这个城廓裏有很多家店呢!”
“少在我面前逞口舌之便,你到底是谁?”
“真是个蠢才!既然来到城廓,却连城廓的礼仪都不知道!不先报上自己的名号,却反去盘问对方,由此可见你一定是来自乡间的大名。看你,全身上下都充满了土臭味,快去洗洗再来吧!”
对方突然暴喝一声,而其身边的两名侍从也抽出了大刀,对着政宗怒目而视。
“哈哈哈……”
政宗见状不禁笑了出来。
“喔,这是野暮刀吗?权右卫门,把你的刀拿出来,我的也一样。这裏??是和姑娘们谈心的地方,怎么可以随便动刀动枪呢?”
对方不以为然地哼了一声,而其两名随从也高声叫道:
“再敢如此放肆,马上就让你瞧瞧我们的厉害。”
当政宗发现一旁悄悄将双方的刀收起来的男子正是家康颇为欣赏的庄司甚内时,立刻明白先前来到的这位客人并下是普通的人。
此时除了楼主庄司甚内之外,还有七、八名游女花容失色地呆立一旁。
“各位请勿动怒,先把刀交给我吧!既然来到这裏,就应该尽情享受才对,何必一定要知道对方的身份呢?”
说到这裏,甚内突然拍了拍手:
“快,快为这位後来的大人设座啊!”
先前进来的那名年轻的座上客突然放声大笑。
“後来的大人?哈哈哈……这么说来,活在这个世上的人应该也和他一样,全都是後来的人喽?甚内,你真是会说话!不过,连这位後来的大人叫什么名字都不知道,这不是很不方便吗?你最好还是先问问他的名字吧!”
“原该如此,原该如此,请你不要生气。那么请问这位先来的大人,你叫什么名字呢?”
这时年轻男子突然面有得色地说道:
“听了可别害怕,我是当今天下的副将军。”
“是的,我知道了。”
“那么,请问你是?”
“听了可别害怕,我是当今天下的副将军。”
政宗模仿对方的语气说道,然後一屁股坐在女侍送来的坐垫上。
“哈哈哈……真有趣。请问,你是仙台的大人吗?”
“这没有什么好笑的。水户的参议确实是公家法度中所决定的天下副将军。但是,现在这个副将军为什么不开口说话呢?……”
政宗说到这裏,甚内立即举杯打断他的话:
“我有项要求,希望将军答应。”
“甚内,不要故意找理由打断我的话。”
“是、是的。”
“甚内也曾要求我对他这座新建的城廓提供意见,但是我自认为个人的智慧仍嫌不足,因此没有答应。”
“原来如此!难道你也要我提供意见吗?对了,你觉得哪裹还有不足之处呢?”
“事实上,庄司甚内一直希望城廓内的女子们能够具有足以和十万石大名之身份相匹配的见识,但问题是,如何才能拥有这样的女子呢?再加上将军家已经下令设立松、竹、梅等不同阶级的游女身份,因此希望能够借重仙台大人的智慧。”
“哈哈哈……真是佩服之至。甚内,年轻的你居然会有这种想法,的确十分难得。我认为城廓之内即相当於天国,在天国裏区分阶级、地位,不是太可笑了吗?和太阳普照万物的道理一样,每个人都处在平等地位,因此你又何必一定要这些游女们去配合大名的身份呢?”
“正是如此,所以身为游女之父的甚内当然也不能保持沉默。甚内告诉我……对客人而言,在同一格调的天国当中,如何享受到快乐才是最重要的。但是,游女们如何才能让客人们觉得这裏就是极乐之地呢?希望你能提供智慧。”
“我知道了!”
政宗再次放声大.笑。
“我也会让水户大人开开眼界的。身为老年人的我,虽然充满智慧,但却缺乏勇气:而身为年轻人的你,却是空有勇气而缺乏智慧,因此我们应该截长补短,充份发挥互补的功效才对,不知你意下如何?”
“这话说得真好。老实说,我很希望能够借重你的智慧。”
“哈哈哈……老年人的智慧是取之不竭,用之不尽的。下过先别急,我们先暍一杯再说吧!”
“你一直自称是老年人,未免太可笑了!甚内,快过来斟酒。”
“遵命!请伊达大人指教。”
在了解政宗的弦外之意後,甚内举筷挟起鲤鱼眼下的肉送到政宗的鼻端。
政宗眯着眼睛吃下了鱼肉。
“嗯,客人很好、主人很好、菜很好,酒也很好……剩下的只有贡献智慧喽!奸吧,主人,你附耳过来。”
“是,甚内洗耳恭听。”
待甚内附耳过来之後,政宗只在他耳边轻轻说了一声“甩掉”,然後就抽开身子,用左肘轻轻撞向甚内的脇腹。
“啊!甩掉……甩……掉……那是……”
甚内缓缓地摸着脇腹,一边喃喃念着政宗所说的话,不久突然拍膝大叫。
“你明白了吗?”
“是的,我明白了。”
“既然明白,那就立刻把这件事告诉姑娘们吧!”
“是的!女儿们,你们一定要听从为父所说的话。”
游女们露出惊讶的眼光看着甚内。
“对我而言,你们都是我最心爱的孩子,因此这个大江户的极乐地和京城、浪花游廓不同,绝对不是用来出卖你们的地方。”
“啊……?”
“一旦看到不喜欢的客人,就立刻离席。是的,甩掉!对於自己不喜欢的男子,你们不必勉强陪他睡觉。这裏和江户不同,既不贩卖色情,更不能用钱买到爱情。总之,一切都照你们的心意去做,只要不是你们所喜欢的男子,都可以把他甩掉!”
说到这儿,甚内那一团和气的脸上露出欣慰的微笑,但是声音却哽咽得几乎不能言语。
“谢谢你……使游廓这个苦海变成天国,让身为父亲的我……也能为子女尽一份心力……我终於知道了。不喜欢就把他们甩掉!对,就是这样!如此一来,客人们也会端正自己的行止,不会再做出无礼的举动。从今以後,庄司甚内终於也可以做一个堂堂正正的男子了。”
政宗瞥了坐在身旁的水户赖房一眼。然而, 8d56." >赖房对於政宗所提供的建议却似乎半知半解,因此捧着红色的大酒杯,兀自侧着头细想。
五
将军秀忠於六月十四日自江户出发,於六月二十九日进入伏见城。
至於政宗,则以将军供奉的身份担任先驱,於六月六日自江户出发,於六月二十日抵达伏见城。
其时坂崎出羽守和千姬的事情已经处理完毕,而位於伏见伊达住宅附近的旧坂崎住宅,则为协助解决此一问题的柳生宗矩接收。
“权右卫门!柳生宗矩可能会跟在我後面来到伏见,你去看看他来了没?”
这时权右卫门突然嗫嚅着藏书网说道:
“启禀大人,他已经来了。昨天(二十二日)他到东海道诸驿巡视,并且决定人马的住宿费用。”
“哦,你已经到过柳生那儿了?真是一个细心的人哪!”
“不,不是这样的!在旅途之中,我必须格外小心殿下的安全,以免发生意外啊!为了确定是否安全,所以我先到柳生大人那儿去了。”
“哈哈哈……不要再说了,即使你真是柳生的间谍也无所谓。对啦!柳生对你说了些什么呢?”
“他说要特别注意安艺的侍卫。”
“什么?安艺……你是指福岛正则的家臣吗?”
“正是!福岛大人已於前天(二十一日)接获叙任参议的命令,今後和殿下处於同一阶级。”
“什么?福岛成为参议?……此事当真?”
“千真万确!这是柳生大人向所司代板仓大人打听出来的消息,应该不会有错才对。”
“哦,福岛成为参议……要我注意福岛的家臣……?”
“是的,他是这么告诉我的。”
“好,我现在就去见柳生,你也一起来吧!”
“遵命!你放心,不论你到哪裏,我都会跟在你的身边的。不过,我权右卫门绝对不是柳生派来的间谍。”
“我知道,我知道,我是跟你开玩笑的。一天到晚说些严肃的话题并不表示成熟。更何况,人生最重要的事情,就是开玩笑。一个人的价值,端视其开玩笑的技巧高不高明来决定,而装疯卖儍也正是我伊达的拿手绝活。”
笑着走出大门以後,政宗朝与柳生所在的旧坂崎住宅相反的方向走去。
“殿下,你的方向……?”
“这也是装疯卖儍的技巧之一,你安安静静地跟着我走就对了。”
走了一段路後,他停下来望着对面的伏见城。
“人心应该经常保持稳定,如此才能日益华美。不过,另外还有两个方法可以达到华美的境界,其中之一是安心,另外一个则是自暴自弃……”
说到这儿,政宗又突然笑着说道:
“当今日本国内最劳心劳力的,莫过於将军家了。”
他边说边转向柳生家的方向。
门房一眼就认出了权右卫门,因此并未加以盘问。
“有人在吗?”
来到玄关以後,政宗随即大声叫唤着。
“哦,是伊达大人……”
出来迎接政宗的,不是小厮,而是宗炬本身。
“怎么没有人为你通报呢?真是失礼之至。”
“没什么啦!凭你我两人的交情,何必还要人来通报呢?”
“你看,这屋于裏的枪、雍刀、铠柜,都还留着坂崎的二盖笠花纹呢!”
“这么一来,岂不是美中不足了吗?”
听这话,站在柜前的宗矩突然伸直双手,像鹏鸟般地摊开衣袖。
“哦,连衣服上都留有出羽的记号!你真可以说是日本第一模仿高手。”
“这个二盖笠以後就是我宗炬的标帜了。”
“哦,既然从房子到什物都是得自出羽手中,那么为何不改为你的记号呢?”
“正因为这些东西都是得自出羽,所以我认为还是让它们保持原状较好。”
“真是愚蠢的想法。好了,我们进去吧!”
“是的,请进!”
走进客厅一看,不但盖钉铁片上漆有二盖笠,甚至连茶具、被褥也都有二盖笠的记号。
“柳生,这真是太不可思议了!我觉得我不是到你的家,而是到出羽的家中来了。”
“这就是我的目的。当初我为了解决他和千姬的婚事而强迫他切腹自尽,如今虽然得到了他的住宅和一切什物,但是心中却始终无法忘怀对出羽的义理,因此我决定改变自己的标帜,承受出羽的二盖笠花纹,藉以表达对他的歉意。毕竟,这才是真正的武士之道……你不这么认为吗?”
“的确如此!这么说来,出羽家已经完全被击溃了?”
“是的。如果这是发生在伊达大人的身上,那么我也无法顾及我俩之间的友谊了。总之,我必须遵从义理行事……也许有人会认为我的作法太过冷酷无情,但是我却毫不在意。人类原本就没有完全属於自己的东西,一旦死了,甚至连身体都必须舍弃,因此又何必拘泥於记号这些表面的事物呢?”
“嗯,这番话说得真好。现在我们先不谈义理的事,因为我完全能够了解你的心意。在不久的将来,你一定会建议将军家夺去某个大名的封地。”
宗矩突然脸色大变。
“这件事:…这件事你都知道了?”
“我当然知道,因为全都写在你脸上了嘛!将军家生性正直,因此对於大坂之阵後的褒赏一定非常困扰。”
“噢!”
宗矩低声呻吟。
“伊达大人真不愧是个达人。”
“那倒不是,只不过最近我的心法又进步了一点。”
“真是惶恐之至。仔细想来,政治真是非常可怕的东西。明明心裏并不憎恨对方,但是却必须想尽办法削去对方的官位或是移封或将其贬为平民,人生最大的悲哀莫过於此。”
“关於贬为平民这件事,我自己也有家臣,因此很能体会将军家的苦恼。对了,将军家最近瘦了吧?”
“连这一点你也看出来了?”
“是啊!如果我是将军家的话,我一定会生病的。对了,这次你们是要击溃最上家呢?还是暗杀我伊达?或是先封福岛为参议,然後再削去其封地……这些都是恶人所做的事。”
宗矩再次大惊失色。
“伊达殿下,如果一定要削去一个人的封地,才能化解大坂之阵所造成的疙瘩,那么你认为应该削去谁的封地较好呢?”
“哦,你竟然拿这件事来反问我?目前最容易削去封地的,当然是最上家。最上家的主君已於今年三月死去,而家臣当中又没有真正肯为其尽忠的人。”
“哈哈哈……”
宗矩笑了起来。
“欺负弱者?真是不近人情的作法!你是不是要这么说呢?”
“你少装蒜了。你我都很清楚,政治这种东西原本就是强凌弱、众暴寡、弱肉强食的嘛!怎么可能每个人都是狮子、老虎呢?”
“那么,如果换作是伊达大人来决定,你会选择击溃谁呢?请你告诉我,如何在不致引发战争的情况下,顺利地狙击老虎或兔子呢?……”
“你又在说废话了!在每一个时代裏,都会有人对当前的政治感到不满,因此一定要运用良好的政治手腕才行。”
“正因为你了解这一点,所以大刀才不会指向你啊!否则必将造成很大的伤害。”
“这么说来,我的家业可以保住喽?”
“不,你也不能掉以轻心。事实上,安艺太守福岛大人在将军家到达以前,就已经成为参议了。这个建议是由土井大炊头所提出的。”
“哦,原来这不是出自你的智慧啊!”
“什么!我怎么会是这么吝啬的小免子呢?一方面让对方升任参议,一方面却又眼睁睁地看着他被老虎生吞活剥……我怎么会提出这种愚蠢的建议呢?”
政宗这才大梦初醒似地拍膝叫道:
“原来如此……我知道了!哇哈哈哈……所以你才要我小心安艺的侍从。哎呀!军师,你真是天下最棒的军师!”
“伊达大人,你在说些什么啊?经过你的褒奖以後,柳生终於又从免子变回狐狸了吗?”
“不,不是如此!你知道在福岛的侍从当中,也有些人是相当懂得精打细算的。目前除了大坂之役的善後处理以外,那些进京参拜的人也必须加以扶持,因而总共不足约五十万石的封赏……”
“正是如此!”
“所以让福岛和我一样,晋升参议之职,而福岛则对此突如其来的晋升感到非常吃惊。事实上,福岛本身有不少把柄落在幕府手中。第一是偷偷将兵粮送往大坂城内。第二是命其弟正守入城作战。此外,正则又在战况最激烈时,利用留守江户期间偷偷建造禁制的大船,而且满载兵士和兵粮送进了大坂城。对於居中策划这些事情的福岛非但毫不怀疑,而且擢升他为参议……这种作法未免太明显了吧?”
“正是如此!伊达大人果然眼光锐利。”
“不要模仿我的样子,狐狸!福岛家犯了如此重大的错误,到底是谁出的馊主意呢?……”
“一般人必然会以为这是伊达的智慧……等等!是土井?还是你?也许你们是故意要让人们产生这种错觉的吧?这么一来,我的性命随时都会发生危险。只要杀了伊达,就可以解救福岛,是吧?哈哈哈……或许我真的老了,居然连这一点都想不通。政治确实相当可怕,看来我也得多多注意身边的人了。不过,应该注意的并不只是我而已,你也一样。”
言毕,政宗再次拍膝叫道:
“你这只老狐狸!居然连记号都改为二盖笠。”
“哦,那又如何呢?”
“少装蒜了!你漂亮地解决了坂崎事件,又拒绝将军加封……如果是丰太阁的话,一定会先赏你十万石,然而你却巧妙地加以拒绝。因为这么一来,你就可以成为出世的大名。不过,对於没有战争而感到失望的大名之旗本们,则感到十分不平、不满。於是便有人趁机煽动旗本,迫使你不得不远离将军的身边。换言之,你将从此失势。”
“哦,谁会这么做呢……?”
“别装蒜了,不用说也知道是土井大炊头利胜。”
政宗轻松地用白扇敲打榻榻米,而宗矩则双肩颤抖,扬眉说道:
“伊达大人,这世上有很多事情是不需要说出来的。虽然宗矩拒绝了将军家自大和领地所分出来的五万石封赏,但是却接受了坂崎出羽所持的天下名枪、山姥的长矛。究竟是要接受五万石的封赏,或是接受武器呢?对我宗矩而言,这只不过是表示武士的决心罢了,而你还要为此嘲笑我吗?”
宗矩单膝跪在榻榻米上,语气当中带着腾腾的杀气。
六
政宗的双颊骤然紧绷。
“喔,你为这件事情感到生气吗?”
“先父石舟斋曾经告诉过我,一旦有人敢卑视我的士道,就一定要立刻表示愤怒才行。”
“原来如此!既是柳生的家训,我也不好再说什么,那么你就生气吧!”
政宗若无其事地凝视着天空。
“每个人都有无穷无尽的欲望,也许自己没有注意到,但是总会在不知不觉中为自己打算,因此对任何人都必须抱持怀疑的态度——这是我伊达的家训。当然,过度怀疑他人是非常愚蠢的事,但既然是家训,我也只好奉行到底喽!好,那么你就生气吧!你尽管生气,因为我还是会继续怀疑你的。”
对政宗的话感到吃惊的,是和他一道前来的柳生权右卫门。这两个人一旦发生争吵,则後果将会不堪设想。虽然两人的聪明才智不相上下,但是自己现在吃的是伊达家的俸禄,如果眼睁睁地看着政宗被杀,那么怎能符合士道呢?
“怎么样?柳生,你还在生气吗?”
“叔父!”
权右卫门大叫:
“请你你考虑一下我的立场!如果你要我默默地看着你杀了我的主人,那么无异是要我权右卫门违背祖父的教训。”
“……”
“怎么样?柳生。每个人都有他自己的家训,都有他生存的意义。但是,意义总是会有互相抵触的时候,能够加以区别才是真正的兵法,难道你不这么认为吗?”
“嗯!”
“这一次,那些刚从乡下回来、行为放荡的公卿们和一本正经的将军家,必然会在大内内外发生冲突。而避免双方有人受伤、使事情圆满落幕,不正是你的工作吗?你是将军家的师范,既是师范,就应该教导自己的弟子,对不对?”
“……”
“因此,我特意到这儿来提醒你,看看你是不是真的教导将军家了?毕竟,大内的家训也是非常重要的。那是持续了数千年之久的家训,绝对不容受到公卿们低劣智慧的影响。如果不能巧妙地加以区别,那么将军家的遭遇将会和昔日的木曾义仲一样。万一你的考虑太过轻率,则结果必将招致失败。与此相比,你我之间的冲突根本不算什么。”
柳生宗矩置於膝上的双拳不停地颤抖。
“不,你不必说谁胜谁败……我伊达政宗绝对不会夹着尾巴自你面前逃走。你不但是深受大御所赏识、将军家信赖的狐狸,而且身上还长了银毛哩!”
就在这时,柳生宗矩突然将手中的白扇放在榻杨米上……
“我知道了!多谢你的教训。”
“你真的明白了吗?哈哈哈……”
政宗爽朗地笑了起来:
“那么我们再回到原先的话题吧!既然你是将军家的师范,那么对於这次上京你有何指导呢?”
“关於这一点,还需领教伊达的心法呢!”
“真是狡猾的人!如果就这样向你这位天下军师低头,那岂不是显得我太软弱了?不过,我还是必须向你道谢。”
“什么?向我这只小狐狸道谢?”
“是啊!毕竟你救了我一条命。如果下是你提醒我多加注意,那么我就会对安艺方面放松戒心,以致在京师面临被狙击的危险。不过,目前最重要的,就是找出这五十万石的封赏。”
这时宗矩也已经回复到原先愉快的心情。
“那么我老实告诉你吧!我认为福岛根本不成问题。”
“哦,是吗?”
“在安艺刮起的反德川风,反而会吹倒安艺。因此即使我宗矩亲自出马,也已经无法挽回了。”
“原来如此!”
“由於这次土井大炊头推荐福岛正则敍任参议,因此重臣们一定会进行广岛城的改建工作。”
政宗不禁拍膝大叫。如今伊达家和同族的成实正准备以地震为由,大肆改建城郭……这也意味着,日本国内的大城,本身都有很多缺陷。家康在世时由於考虑太多,因此众人都不能专心地建造家康所讨厌的城郭。从某一方面来说,丰太阁所建造的大坂城由於太过气派,因而招致大名们的觊觎,甚至造成了大坂城陷落的命运。所以,既然幕府方面粗心大意地答应让正则敍任参议,那么这无疑是一个天赐良机,绝对下能轻易放过。而首先要做的,就是改造城郭。
(原来这就是土井利胜的真正目的……)
家康死去以後,天下再度陷於大乱……客观地说,这是战国以来的一种常识。
“是吗?安艺真的会因造城的事,而导致反德川风日益增强吗?”
“是的。不过对於这一点,柳生宗矩并不特别感到担心。事实上,我只担心将军家和公家众之间相处的情形。不论如何,大御所所制定的公家法度绝对必须遵守。”
“是的,这是最重要的。”
“因此必须借重智慧……”
他的话尚未说完,政宗即轻声制止道:
“将军家一定会借重你的智慧。毕竟,目前他的身体并不太健康。”
“所以我更必须竭尽心力。”
“问题的症结在於他太过注重道义。你不妨告诉将军家,这次抵达京都以後,不论是对公家或大名们,他都可以随自己的意思去叱责他们……”
“随自己的意思去叱责……?”
“是的。完全不必有所顾虑,照自己的意思去叱责他们,我相信他们一定会乖乖地接受的。一旦他们能够乖乖地接受,那么对将军家而言就是最好的良药。”
“的确如此!”
“如果连京都都不能安抚好,那么软弱的将不只是将军家的身体,而是整个日本……你就这么告诉他吧!”
“言之有理!”
“不论将军家如何严厉地叱责公卿众和大名,土井、酒井三家、伊达、藤堂和你都会作为其後盾的。”
“话虽如此,但是他的个性……”
“这是最重要的一点,别忘了还有一个三代将军。这是自大御所以来,德川家与生俱来的工作。万一叱责过严而致对方恼羞成怒,那么可以效法大御所的故智,让将军家宣布隐居,然後转而扶助三代将军,如此必然能够使事情圆满解决。现在的将军家必须仿效大御所的作法,该叱责时就严厉地叱责对方才行。你知道反德川风是从何处吹来的吗……?将军家的过度软弱,是导致这场风暴的根源。太过软弱的人无法使人安心:一旦不能安心,则终必形成一种不信任感。政治和兵法一样,必须有强而有力的支柱,才能赢得众人的信服。因此,太平之世的安心,是绝对不会从屁道理中产生出来的。”
“哦!”
“我认为将军家再怎么严厉地叱责他人,也不至於过度,只是他自己并没有这种觉悟罢了。事实上,不论他怎么做,都不会有不良影响的。”
“……”
“目前最令将军家感到忧心的,是公卿们违背了古老传统,然而他却不知道如何才能导正他们。”
“伊达大人所言甚是。”
“既然如此,将军家就应该严厉地叱责公卿们,以免他们意图利用将军家软弱的个性起而谋叛。此外,为了让公卿众们真心服从大内,首先必须恢复举办大尝会(天皇即位大祭)。依我看来,这才是大家最重要的工作。”
“大尝会……?”
“是的。自後柏原天皇以来,这项行事已经废止了将近一百二十年。唯有恢复举办这个堪称大内规模最大的式典,大内才能成为万民之亲。当朝臣不能善尽朝臣之礼、武士不能善尽职责时,就必须加以叱责……如果他们不喜欢公家法度,那么就可以利用举办大尝会之际,引用公家法度来叱责他们。愈是严厉叱责,愈能使大内和日本变得更好,同时也能使将军家变得更有自信。”
在说这番话的同时,政宗感觉到一股久未出现的热血,再度奔窜於体内各处,使得他的全身又像年轻人般地开始沸腾起来。真正具有叱责天下人之才干者,除了自己以外别无他人……一股强烈的自信自丹田涌现。
政宗重新调整呼吸,然後缓缓说道:
“啊!我竟然对日本第一的军师大人……不,竟然对释迦说法,真是太自不量力了。哈哈哈……”
第一章 新宠儿
一
身为人类,往往必须顺应“时代”的变迁而不断地改变。然而,随着各个时代的不同,所要求的东西自然也就有所差异。
也许昨天以前,人类还必须是一个粗暴、逞强、好勇斗狠、活力横溢的加害者型或豪杰型的人物,否则便不配称为战国武者,不能赢得他人的尊敬与信赖。
但是到了今日,却必须完全脱去以往的暴戾之气,致力於追求和平。一切犹如反掌一般,人们的喜好和价值观都完全改变了。
因此,昨天以前仍被称为武人中之落伍者的游艺型男子们,如今却纷纷穿起华服,成为当世的宠儿。
所幸直到目前为止,江户并没有非常剧烈的改变,但是在京都这种情形却已经非常明显。从三条到四条河原一带,群众的风俗、衣着色彩,都和以往截然不同。
女子的装扮也逐渐变得奢华。
这一天,在沿着河原漫步的人群中,有一名穿着铁灰色粗布野袴的男子,看起来显得鄙俗不堪。
“权右卫门,那是谁啊?”
“啊……那、那是福岛大人。”
“什么?新任参议正则那家伙也到四条河原来了?”
“嘘!殿下,虽然你故意穿得很邋遢,而且又戴着斗笠,但还是不能掉以轻心。在这附近,也许到处都有福岛大人的家臣混在人群当中呢!”
“哦,柳生要我注意的就是这件事吗?”
“是的。听说福岛新参议打算一回到领国以後,就立刻进行筑城……他就好像逐步踏入陷阱的老虎一样,真是可怜哪!”
正当权右卫门这么说时,政宗突然改变方向,故意朝福岛正则走去,并且用身体撞击对方腰间佩刀的刀柄。
“来者何人,竟敢如此无礼!”
两人不约而同地掀起斗笠。
“咦,这不是仙台大人吗?今天怎么作这身年轻人的打扮呢?”
“哈哈哈……原来是安艺大人啊!”
政宗很快地放开斗笠,高声笑道。
“安艺啊!你的装扮未免太过显眼了?”
“什么?我的装扮太过显眼……显眼的人恐怕是你吧?”
正当两人你来我往之际,柳生权右卫门和正则的随从连忙围成一堵人墙,将群众隔绝於外。
政宗状至愉快似地笑道:
“安艺大人,整个世界都改变了。如今,像你这种满目髭须的豪杰型人物,是非常醒目的喔!更何况,你又穿着这么鲜艳的服装。”
“这件事啊!坦白说,你这身流浪汉似的装扮,真令人觉得恶心。难道你是个胆小鬼吗?”
“胆小鬼?……难道你不知道在这些人群当中,有多少我的家臣混在裏面吗?”
“什么?仙台的家臣……?”
“是啊!如果有人想要狙击我,那么只要看看过往行人的脸色,就可以知道我的家臣们绝对不会让对方得逞的。哈哈哈……这是我伊达的功德呢!因此,你在微服出巡时也必须小心一点才行,再见喽!”
政宗很快地转身离去,而比他年轻许多的柳生权右卫门则慌忙追了上去。但是走了不到几步,政宗却又突然转身来到正则面前。
福岛正则本能地伸手握着刀柄。或许是由於政宗的暗示,以致他在不知不觉中对意图靠近自己的陌生人抱持着警戒之心吧?
“什么事?你还有事吗?仙台大人。”
“是的,我有件大事忘了告诉你。最近安艺有没有发生地震呢?”
“什么?地震……?”
“是的。地震使得城墙都崩塌了,有没有?”
“你这话真好笑。”
“一点也不好笑!人都被倒塌的石墙压住了,还有什么好笑的呢?我劝你最好多注意一下地震吧!”
说完他又很快地转身离去。当正则的随从正准备追上去时,正则却伸手制止道:“慢着。”
“原来如此,我确实太过显眼了……不用追了。”
他低声笑了起来。
“是吗?地震,原来伊达这家伙是特地来向我提出忠告的。秀忠大人可能会狙击我……哈哈哈……秀忠就是地震吗?那个秀忠……”
事实上,正则根本不把将军秀忠看在眼裏。在战国时代裏,政治权力只不过是戏言而已,唯有腕力、实力才是最重要的。换言之,这是一个比腕力、比实力的时代。
“杀了一个在混乱当中还郑重地赶来向我提出忠告的人,将会有损於我福岛正则的威名,还是放过他吧!哈哈哈……”
二
福岛正则和将军秀忠一前一後自江户出发,准备返回领国视察国政。当然,他并不知道这是土井利胜所故意设下的陷阱。但是,为什么伊达政宗要特地跑去向正则提出忠告呢……?
(难道不怕正则乘机杀了他吗?)
尽管可能受到对方的威胁,但是政宗却仍然冒险前去向他提出忠告。
如果利胜不能击溃安艺,那么必然会将矛头转向伊达。政宗明知如此,却还若无其事地向安艺提出忠告,到底是为了什么呢……?
总之,由於伊达政宗的忠告,因此正则更加积极地进行自己的计划。
(如果对手是家康的话,也许真的应该提高警觉,但如今却是那个乳臭未乾的毛头小子秀忠……)
福岛正则一点也不怕秀忠对付自己,因此在敍任参议之後,便很快地回到广岛城,立刻着手进行筑城事宜。
至於正式向幕府提出修筑城墙的报告,则是在翌年元和四年(一六一八)年正月二十四日。等到修筑结束,他以参觐为由再次由广岛来到江户,是在樱花盛开的三月九日。在这期间,他并不知道自己被土井利胜用作削爵去封的藉口都已经齐全,不过这是以後的事——
“福岛大人放弃暗杀殿下的计划,已经从广岛出发了。”
当柳生权右卫门把这个稍息通知政宗时,政宗说道:
“原该如此!”
他的表情显得十分淡然。
正则在性格方面有个很大的特徵。在关原之役中,他性格上的特徵一览无遗地表现出来。话说当时镇守在清洲城的正则,由於并不准备立刻进军岐阜,因此家康乃在他的面前演了一场好戏。
“我之所以讨伐三成,完全是为了各位。当然,各位因为秀赖被三成掳为人质而宁愿守在清洲,不肯继续前进的心理,我完全能够体会。如果各位真的这么想的话,那么我就停止征讨三成。”
对於家康的这一番话,正则在感动之余,当即下令出兵攻打岐阜。
世间有人称此种个性为“别扭”,然而也有人赞为“豪爽男儿”。但不论从哪一个角度来看,此种表现无疑是战国气质的一种。只是正则并不知道,虽然自己攻城有功,但一旦行事过於疏忽,则仍会招致身败名裂的下场。
(正则曾经仔细地反省自己的个性吗……?)
如果有,那么在政宗向他提出忠告以後,他应该会派遣使者到政宗这儿来才对。
但是他却没有这么做。由此可见,正则依然是个固执己见、拘泥於士道、不知自我反省的任性之人。
(像他这种任性的人,富贵往往只限於一代……)
不论他把自己看得多么尊贵,但是其幸福和光荣却无法延及子孙。对於这一点,武田信玄和织田信长就是最好的例子。当然,三者之间还是略微有点差别。
大自然有大自然的法则,也就是我们所谓的天道。人类乃是系於天道生命之所产,因此一旦缺乏敬天、畏天之心,那么不久的将来必将招致灭亡。
这次秀忠的上京,实际上也就是为了这一点。换言之,主要是为了实践家康所训示的“公家法度”精神。
“三种神器(皇位)是为了抚育四海万民而设!”
而由万世一统的天皇直接授予政权的政府(即武家统领,又称为幕府),首先必须确信公家法度是否能够贯彻、实行……
由於确信乃是勇气的泉源,因此在位者必须自觉到“则天去私”的反省是绝对必要的。
秀忠随後抵达伏见城,是在六月二十九日,也就是自江户出发的十五天以後。
七月七日,秀忠於伏见城宴请随行而来的诸大名。另一方面,当时刚被任命为参议的福岛正则,也已离开京城,向广岛出发了。
当然,这是由於土井利胜特意不让他与众人同席之故。反之,利胜却对伊达政宗和藤堂高虎两人,给予特殊的礼遇。
利胜的作法,主要是让诸大名们了解,幕府方面已经将福岛正则自目前仍然存活之战国武将的最长老席间除名。
席间,秀忠宣布将池田光政移往因幡的鸟取城,而本多忠政则由桑名栘至播磨的淡路城。
这一连串的行政措施,固然是为了向武将们展现幕府的威严,但同时也隐然显示出击溃安艺的前兆。
紧接着秀忠又於七月二十一日颁布诸寺法度。此一作法,无疑是对秩序紊乱的公家投出了一个牵制球。
透过学问和习惯,公家和寺社的关系向来十分密切。因此在动学不足的情况下,寺社往往会和公卿们连成一气,恣意地巴结、奉承主上,进而导致国体紊乱。
打自源平时代开始,和尚介入政治,导致国体紊乱的例子即屡见不鲜。由於和尚们完全忘却了“则天去私”中去私(抛去私心)的戒律,一个个蠢蠢欲动,因而使得宗教权威荡然无存。
在颁布寺社法度的同一天,秀忠把握入宫参拜天皇的机会,将此法度作为探视天皇的献礼。
当然,这些行动全是由於藤堂高虎的情报及伊达政宗的建言而产生的。
在秀忠的眼裏,土井利胜是一个现实政治家。
因此,对於想要接近朝廷以获得利益的寺社,当然必须采取先发制人的手段。八月十三日,秀忠於伏见城接见荷兰人。
为什么当时秀忠没有召唤政宗陪侍一旁呢?事实上,这是由於秀忠和荷兰使者所要谈的,是和政宗有关的大事,同时和西班牙人索提洛也有非常密切的关系,因而故意不让政宗同席。
八月十六日,秀忠再度会见荷兰使节,并且授予渡海的朱印状。此外,又将肥前平户城主松浦隆信召来,告知今後荷兰人之贸易范围限於平户一带,同时严格取缔旧教徒。
禁止旧教是家康生前的决定,因此尽管政宗千方百计地想要阻止,但是却始终无法如愿。
到了八月二十四日,又发生了一件令政宗深感不安的事情。
当时政宗正陪在秀忠身边,讨论在以前所颁布的寺社法度以外,是否还需颁布真言宗诸法度等问题。
由来处理宗教问题就是非常困难的。具有法度的形而上之行为固然需要加以抑制,但是人类心中究竟相信些什么,却有如大海取水般地深不可测。
然而,目前却有一股不可思议的力量介入了宫廷内。由於上皇卧病不起,因而产生了加持祈祷的影响。
正当政宗和秀忠讨论得正热烈时,英国的船长理查?柯克斯突然来到门外求见。原来他是带着英王的国书,前来请求扩张英国商馆之特权的。
当金地院崇传将此消息通知秀忠时,秀忠的表情刹时改变。
“伊达大人,请你回避一下。”
“你、你是说……?”
“我有一些问题要问柯克斯,但是如果有第三者在场的话,恐怕他会觉得不便。”
“原来如此!伊达政宗是南蛮派,甚至还派遣使者前往旧教的根据地罗马……你的顾虑很对,我这就离开。”
政宗若无其事地起身离席,但是当他看到进来的人时,却不禁吓了一跳。
那是因为当奉召前来的土井利胜与政宗擦肩而过时,突然回头对政宗微微一笑。
(这?他的笑……)
不论是在何种场合,利胜都不像是会露出这种笑容的人。然而,如今利胜却露出了一个宛如耻笑般的微笑,这实在太不寻常了。
在政宗进入会客室的同时,立刻一迭声召唤茶坊主前来。
“请问柳生大人住在哪一间房呢?我有事要和他商量,快带我去见他。”
这个由江户前来的茶坊主佐野福阿弥说道:
“啊!柳生大人陪土井大人到将军那儿去了呢!”
“什么?柳生也在将军那儿……”
“是的。今天红毛的……呃,英国的使者有很重要的消息要告诉将军……”
“很重要的消息……?”
“是的。听说国内还有很多不可忽视的天主教徒藏匿各地,而他查出了他们的藏身之所,因此特地赶来通知将军。”
(糟了!)
政宗这才发觉事态严重。
原来,土井利胜并不是只想狙击福岛正则而已。他知道正则会毫不顾禁令地进行修筑城池,因而设下了陷阱等着正则自投罗网,但同时又把触角偷偷地伸入伊达领域……
一旦狙击伊达,那么尚未返回的支仓六右卫门、索提洛一行及领内不断增加的旧敦徒,都会成为他的攻击目标。
为了争夺世界霸权,英国、荷兰等红毛人和西班牙、葡萄牙等南蛮人,长久以来一直都处於敌对状态。
因此,在荷兰人取得渡海的朱印状後,英国也立刻派遣船长为国使来到日本。
(是这样吗?土井利胜这家伙居然想利用英国人理查?柯克斯来揭发我的过失……?)
对政宗而言,他的致命伤无疑就是支仓六右卫门。
“尽快带领三艘军舰返回日本!”
他甚至还写了一封密函,准备交给菲利浦三世。一旦这件事情曝光了,那么罪责必然比广岛城增建还要严重得多。
(这个不肯放过任何一个小细节的土井利胜!)
不论如何,直到现在还不能和支仓六右卫门联络上,实在是一件非常棘手的事。
英国方面必然是想藉着这次事件和幕府建立良好关系,趁机将西班牙的势力赶出日本。因此,如果他们在海上抓住了支仓或索提洛:
“这些家伙就是意图颠覆幕府的最佳人证……”
如此一来,不论政宗如何辩解也无济於事了。
正因如此,当得知英国使者前来的消息後,秀忠会脸色大变,而土井利胜也对着政宗露出冷笑。
(利胜这家伙现在一定很想指着我的鼻尖大笑。)
想到这儿,政宗突然若无其事地自怀中掏出一枚金币,并且用纸仔细地包好。
“福阿弥,政宗经常受你照顾,请你收下这个吧!”
福阿弥不禁瞪大了双眼。
“殿下!这、这么丰厚的赏赐……”
“这没什么!黄金对我而言,有如粪土一般。”
“那、那我就收下喽!”
“你不必怕得发抖嘛,只不过是一枚金币而已。对了,等土井大炊头自将军那儿回来以後,你立刻来通知我,我要见他。”
“是,我一定会照你的吩咐去做……谢谢你了。”
“喔,没什么!打从很久以前开始,你不就一直受到我的照顾吗?”
政宗轻笑着遣退了福阿弥,两手闲适地交叉在胸前。
“哦,手指还在微微颤抖。这样不行啊!独眼龙。”
与其说这是自嘲,还不如说是政宗希望能够鼓励自己发挥旺盛的斗志。
三
福阿弥带着政宗来到土井利胜的住所,是在一刻钟以後的事。
当时在会见外国使臣以後,将军并没有和使臣会餐的习惯。
捧着英王的国书,使者再次回到下榻处,恭谨地等待对方的回答。
当政宗出现在名为五贤间的土井利胜之房间时,
“大炊头大人,你未免太不谨慎了。别忘了,现在你不但是东照权现的代理人,同时也是政治的指南针喔!”
政宗首先为大炊头戴了一顶高帽,然後在他面前落坐。
柳生宗矩也在席上。
“喔……真是惶恐之至!”
土井利胜微微一惊,随即又充满自信地将事先准备好的烟盒推到政宗面前。
“来,先抽一袋烟吧!”
政宗用白扇的尖端使劲地把烟盒推回去。
“大人,在你去见使者之前,为什么要回头对我一笑呢?这到底是什么意思?”
“哦,有这回事吗?”
“子虚乌有的事我是不会说的。像你这么不谨慎、不小心的态度,很容易让对方识破你的心机。如此在国与国交涉时,怎么能成就大事呢?”
“的确如此!”
“东照大权现绝对不会做出如此轻浮的举动。事实上,他总是表现得谦和、有礼,绝对不会让他人看到这种类似欺骗的笑容的。你知道今天你去谒见将军一事,具有何等重要的意义吗?”
利胜轻声笑了起来。
“你的意思是说,你很在意我的笑容吗?”
“我当然在意!别忘了,现在可是和异邦人士交际的重要关键时刻哪!”
“你说得对。”
“今天以前,我国一直都和西班牙、葡萄牙等国维持所谓的南蛮外交,未料结果却遭到宗教侵略,因而才决心转而和英国、荷兰建立外交关系。但是,你知道这些红毛人为什么要接近幕府吗?”
“可能是……我想伊达大人的想法应该和我一样才对。”
“那么你就应该格外谨慎啊!一旦我们有所疏忽而让对方的谄媚战术得逞,那後果可就不堪设想了,因此一定要谨慎从事才行。换言之,我们必须随时随地表现出公平无私的态度,耐心听取双方的说法,绝对不可贸然采取行动。如果不能表现出稳重的态度,则对方就会轻视你,进而产生觊觎之心。由此可见,轻薄就等於刺向自己的利刃一般。”
“真是惶恐之至……”
“光说惶恐於事无补。毕竟,方才你已经对我露出了假笑。事实上,我是在和东照权现商量过後,才特地派遣使臣前往罗马的。至於其中的真意,你能了解吗?”
说到这裏,政宗突然自先前被他推开的烟盒中取出一袋烟,开始呼噜噜地抽了起来。
“我的想法不像你那么肤浅。随着国家的外交政策改变,我们更必须小心从事,为改变做好充份的准备才行。试想,如果我派遗使节前往红毛人所下喜欢的南蛮人之根据地罗马,那么红毛国会采取什么行动呢……?我必须了解他们的想法,而且只有我伊达能做这种事……因此我才派出使者。支仓就是我所派遣的使者,至於索提洛,则只不过是趁机把他流放至国外去罢了……”
“……”
“可是你却自以为抓住了伊达的狐狸尾巴,而在那儿冷笑不已。或许我无权责怪你的行为吧?因为你认为我是要使臣带着军舰、军队和大炮回到日本,与丰家结盟,共同对抗关东,对吗?”
政宗毫不隐讳地向对方说出自己的秘密。
反观土井利胜,则瞪大了双眼,震惊得无法言语。
“哈哈哈……”
政宗眯着眼吐出了一口烟圈。
“你了解我的战略技巧吗?其实,我早就知道对方绝对不会派遣军舰和军队前来的。但是我必须让世人知道日本具有这种势力,否则红毛人必然会轻视我们、舔舐我们。如此一来,我们的外交就只有投降的份儿了。”
“嗯!”
“当然,红毛方面一定知道我派使臣到罗马去的事。也许他们认为自己砍下魔鬼的首级,并且通知幕府,是表现忠义的行为,认为自己揪出了意图推翻幕府的叛徒……哈哈哈……这真是一个重要时刻。事实上,他们是处心积虑地想要找出可以舔舐我们的藉口。因为一般人在听到他人的告密之後,一定会立刻发兵攻打伊达:如此一来,岂不是又回到战国时代了吗?没有战争,红毛人就不能吸吮甜汁,哈哈哈……东照权现认为,政治必须包含深厚的仁心,因此派遣使臣前往罗马的任务,既不交给岛津,也不交给毛利,而认为只有伊达才能办到,进而把任务交给了我。诅料你不明其意,以致在看到我时故意露出嘲讽的笑容。土井大人,难道你没有察觉到,你的笑容可能会使他们的谋略得逞吗?”
“……”
“坦白说,我的思虑比你细腻得多,所以我又再次派遣密使到吕宋去了。”
政宗再次将自己的计划向对方透露,意图展开绝地大反攻。
“哦,再次派遣使臣……”
“是的。支仓六右卫门前往罗马,或许真的成了天主教徒也未可知。但是我国的政策已然改变,无论如何都不能给予这些狂热的教徒可乘之机。”
“哦!”
“因此一旦支仓真的成为天主教徒,就必须立刻杀了他。”
“这、这是真的吗?伊达大人。”
“我为什么要骗你呢?事实上,你也知道我暗中派人到吕宋去了呀!”
“这件事……这件事我的确注意到了……”
“这就对啦!不,不只如此。在我上京之前,就已经指示家臣必须严格取缔、管束领内不断扩增的天主教徒。你知道吗?大炊头。不论是红毛人或南蛮人,都一心想要成为将世界玩弄於股掌之间的强者,因此只要稍有疏忽,就会让对方有机可乘。这么一来,你就不再适合担任辅佐将军家的职务了。”
土井利胜露出茫然的表情。
经由柯克斯的报告,土井利胜确实已经知道政宗派遣使者前往西班牙商借军舰和武器的事情。但是经政宗这么一说,他也无法确定这到底真是为了幕府而做,或者只是纯粹谋叛的行为了。
政宗又慢条斯理地抽起了第二袋烟。
四
“啊,真是令人惊讶!”
宗矩开口道。
这是次日於伏见的伊达宅邸。
“土井利胜大人昨晚一整夜都在太阳穴上贴着梅干,从来不曾有的头痛毛病居然也出现了。”
“哦,你是来责怪我的吗?”
“不,你能够击中要害,让大炊头思绪紊乱,实在令人佩服。不过伊达大人,你认为你的这一番话究竟是成功呢?还是失败?”
“你、你说什么?柳生。难道我的话终究还是失败了……你是这个意思吗?”
“正是如此!兵法上有所谓虽胜犹败……你该知道,这种情形是经常可见的。”
“哦!柳生大人真下愧是个军师。那么,你认为我是在打草惊蛇喽?”
柳生宗矩气定神闲地啜着茶。
“我不了解政治世界,但是我觉得你和土井就好像龟免赛跑一样……”
“哦?”
“可能伊达大人是兔子,而大炊头是乌龟吧?”
“的确如此!”
“已经死去的东照大权现,真的对伊达大人说过些什么吗?在这世上谁也无法确知真相。”
“等等,柳生!你、你该不会认为我政宗在说谎吧?”
“当然不是!柳生宗矩向来十分相信伊达大人。在当今日本国内,你是不可或缺的人才……我当然相信你!只不过……”
“只不过?只不过什么?”
“土井大炊头是不是相信你,我就不知道了。”
“原来如此。”
“毕竟,人与人之间的往来,完全凭一个信字。没有了信,则双方都会产生异心。”
“信字……”
“是的。我是一个兵法家,除了兵法以外,其他事情一概不知。不过,我却拥有一个相信我是优秀老师的门人。”
“……”
“这位门人接受我的指导,学习了许多事情。如果他不相信我,那么将来可能会对我这个师父倒打一耙或是背叛我。因此,一旦稍有疏忽,则我就会遭到敌视,甚至自取其辱。”
政宗沈默不语。
“你了解了吗?伊达大人的确是给了大炊头当头一棒,但是乌龟是绝对不会因而丧失斗志的。相反地,他会想尽各种方法来打击你。所以,你绝对不可以像得意洋洋的兔子一样,在赛跑途中躺在树下睡着了。今天早上当我到将军家的寝室向他问安时,他告诉我他已经决定要削去最上家的封地……是的,就是在吃早餐以前。柳生就是因为听到了这件事,所以一大早就来打扰你。”
瞬间政宗哑然望着宗矩,不知该说些什么才好。
(真是我自己使自己处於这种狼狈的处境吗……?)
土井利胜会不断地耍弄阴谋,使自己陷於万劫不复之地,然而自己却依然自负,忘记人与人之间相互沟通的管道——“信”……
所幸熟谙兵法的宗矩,能够一眼看穿“虽胜犹败”的真相,并且前来向自己提出忠告。
在此之前,土井利胜由於对政宗心存顾忌,因而迟迟不敢击溃最上家。但是经过昨日政宗的一席话後,却反而使他下定决心要削去最上家的封地。果真如此,那么的确是政宗的失败。
(虽然伊达家脱离了危机,但是母亲的娘家最上家……)
对於比丰太阁更好强的政宗而言,此刻他内心的挫败感是外人所无法体会的。
“是吗?那只乌龟会用其他的方法来打击我吗……?”
柳生宗矩突然将话锋一转,对政宗的问题避而不答。
“根据施药院的典医透露,上皇将不久於人世……虽然他只有四十七岁……实在令人惋惜。”
“所司代板仓大人等人,都已经被召去商量天皇崩殂後供奉灵寝的地点了。据我所知,也许会选在泉涌寺吧?他和我们不同,一个值得尊敬的人却这么早就……这到底是为什么呢?”
“……”
“总之,伊达大人,希望你设法让将军家早日回府,然後再好好地劝劝他。在我看来,他的身心都太过劳累了。”
然而政宗对於宗矩所说的话却似乎充耳不闻。
(是吗?根本是建立在信字上吗?信……)
五
对於理查?柯克斯所提出扩张英国商馆特权的要求,将军秀忠毫不考虑地拒绝了。
如果他没有拒绝的话,那么打从江户时代的初期开始,英国可能就在日本各地拥有属於治外法权的租界了。
秀忠之所以把他们的活动范围限於平户一地,可能是希望他们能知难而退,自动离开日本。
而日後只允许荷兰人居留长崎的锁国政策(实际上并非锁国),即是从这个时候开始。其根本精神是在抵抗侵略,是一种独立独步的作法,而明确订立此一国策的,是宽永年代的三代将军家光……
总之,此时二代将军的上京,是为了实践初代将军家康的遗言,亦即“公家法度”中清楚地揭橥世人的尊皇精神。
也许有人认为秀忠是想要藉着和子姬,在皇族血统中融入自己的血脉,但实际上并非如此。
首先,当时朝廷本身并不具有权威和实力:比朝廷更为人们所憧憬和信仰的对象,亦即受到全日本民众尊敬和聚集全国文化的伊势大神宫,也几乎完全荒废,仅由庆光院的尼僧们保存祭祀的命脉。在这种情况下,秀忠当然下会刻意把和子姬送入宫中,让她步上长姊千姬的後尘。
因之,这些做法应该说是那些心术耿直的公卿和学者们基於忧国忧民的情怀,再加上身为日本人的家康对国家之认同感等因素,所逐步演进的历史法则。
当家康仍在人世时,後阳成上皇和後水尾天皇父子之间的不和令他感到痛心。因此到了秀忠之时,当然希望能够尽早恢复陪侍天皇身边之公卿们的传统礼仪和教养。
然而,身为恢复朝仪之重心的後阳成上皇,却在接受了将军秀忠的探视之後,於八月二十六日驾崩,享年四十七岁。
秀忠於元和三年(一六一七)的上京途中,也展现出异於往常性格的威武姿态。而他之所以会在武将、大名面前展现威武气势,主要是希望能够重振日益衰微的朝廷威信。
具有君临天下之实力的将军家,却在来到朝廷面圣之际,态度恭谨地行臣子之礼。秀忠的目的,就是希望能在不必动用权威和实力的情况下,使国家臻於理想境界。然而,光凭真理却不足以保住理性的命脉,此一道理用在公卿身上也是一样。
因此,公卿当中对秀忠抱持反感者不乏其人。
但不论如何,将军毕竟是天皇的执政。除了政略方面有土井利胜的铁腕作风之外,精神方面又有:
“绝对不能宽容,一有不顺心处就加以叱责。”
伊达政宗的充份支持。
秀忠果然不负众人的期待,经常於二条城和伏见接见外国使臣。
授予荷兰人渡海朱印、接见英国使节,并且刻意安排朝鲜信使吴允谦、李珲、朴柠住在大德寺,复於伏见城招待他们……
“外国人的行列通过街道……”
光是如此,就足以令市民和大名们充份感受到新时代的到来了。当时,同时也能显示出幕府的威严及朝廷的存在意义。
由此我们不难理解,将军之所以赶在上京以前营建成为全国人民总镇守,亦即相当於朝廷祖庙的伊势内外神宫之用意了。
在这同时,当然也有许多短视者抱持反对的论调。在他们眼裏看来,这些行为全都是为了夸大宣传德川家的存在,是一种威压政策的表现。
总之,一个国家要想成为一个井然有序的集团,往往必须付出极大的心血。
经过商讨之後,上皇的陵寝已决定设在泉涌寺。另一方面,在决定送和子姬入宫的日期以後,秀忠於九月十三日自京城出发,并於二十日抵达江户。
至於伊达政宗,则在处理完一些琐事後,较秀忠迟约五日,亦即十八日当天自伏见出发。
“这次上京,一切都必须视将军的情况而定。”
在对近臣们透露这个消息时,政宗的表情显得格外凝重。
与土井利胜斗志,结果虽胜犹败,导致最上家被削封去爵一事,使政宗的心中蒙上一层阴影。
(不,绝对不能再让这个家伙抓住我的把柄。)
於是在预计支仓六右卫门即将到达吕宋之前,政宗於二十四日暗中派遣快使自京城赶去。但是直到此刻为止,政宗仍末在领内发布禁止旧教的命令。
(如果让利胜抓住了小辫子……)
想到这儿,政宗也无心顾及最上家的事了。如果此时贸然出口为最上家说情,那么利胜又有藉口来攻击自己了。此外,对於天主教的问题,也必须格外慎重处理才行。
关於信仰方面的问题,政宗很有技巧地瞒过了家人和领民们。
除了自己以外,政宗的夫人和侧室都相信他是个信徒,而且他允许教士在领内传教。这是因为,当初如果不这么做的话,就无法瞒过索提洛。就战国谋略而言,这只不过是战略战术的一种罢了。
身为现代人的我们,一定很能体会这种情形。
人类的本质从古至今都没有改变,因此我们也不能过於苛责政宗。
不过,由於当时的时代已经改变,因而这种作战方式反.99lib.而为他带来很大的损失。
关於政宗的一片苦心,虽然伊达方面并未留下记录,但是法人里昂?帕基耶斯在以日本基督教史为骨干所写成的《鲜血的遗书》当中,却有非常详尽的记载。
根据此书的记载,政宗正式於领内颁布禁令,是在支仓六右卫门回到月之浦的元和六年(一六二零)年八月二十六日以後的事,但是事实却非如此。
当六右卫门在到达月之浦以外的其他领地时,就知道再也无法维护自身的安全了。而政宗也曾派人前往吕宋和他联络,由此可见当时伊达领内应该已经颁布禁令了才对。
关於禁令的内容,《鲜血的遗书》中有如下的记载:
“(前面省略)政宗蒙上了擅自派遣使臣前往他国之嫌疑,并且被指为其目的是向西班牙帝国求援,以便打倒日本将军。为了洗脱罪嫌,他乃一改往常的作法,全力迫害教徒,并於领内颁布了三条严苛的法令。第一违反将军禁令之天主教徒,一律按以大罪,如不立即弃教,则富者没收其财产、贫者处死。第二告发天主教徒者,一律发给重酬。第三——传教士若不立即弃教,则处以流放之罪。”
此外,书中对於支仓六右卫门回到日本以後的情形也有所记载。
“——使节六右卫门虽然已经正式受洗,而且在外国备受礼遇,但是却依旧认为宗教乃是虚无之物,故而宣布弃教,不久後死去。信徒当中有很多人不肯弃教,为了死後得进天国,有人不惜离乡背井,远赴他国,也有人为了信仰而不惜一战……”
在为了信仰而战死的信徒当中,有一位名叫约翰後藤,据说乃是政宗的近侍。
当时,政宗曾特地将担任教会长老的後藤召至面前说道:
“——我很欣赏你,更不想处罚你。当然,我绝对不会强迫你弃教。你可以在心中信仰天主教,但是以下的三个条件希望你能确实遵守。第一,最近不准让传教士进入我的家中。第二,不准说服他人信奉天主教。第三,我保护天主教的事情,绝对不能泄露出去。”
根据记载,当时後藤并未答应政宗的要求。
“——如果不能光明正大地保有自己的信仰,那么君主的宠遇和个人的生命财产,又有什么好珍惜的呢?……”
於是政宗只好杀了他。不过,由政宗向後藤提出的这三个条件看来,他并不是真的想要禁教。
信仰虔诚的人,当然不可能背弃教义。虽然政宗了解这一点,也不想勉强他们弃教,但是由於来自幕府方面的压力,使得他不得不开始采取禁教的行动。
或许就是因为如此,所以伊达领内还是藏匿了大批的天主教徒。
总之,政宗抵达江户以後,并没有立刻返回自己的领国。
“一路辛苦了,赶快回去整顿、整顿领国的内政吧!”
当秀忠这么对他说时,
“我想再在江户待一阵子。”
政宗露出苦涩的表情说道:
“如果现在回国,那么最上家的人一定会不停地来找我。家母目前仍在山形,我实在不能弃她不顾啊……”
秀忠不禁倒抽了一口气。因为,他并不知道政宗早已得知处分最上家的事情。
“是吗?这么说来,你还是不回去较好喽?”
“是的。你的身边已经有了土井利胜这个名相,天下之事自然可以安心,因此我想要做些我自己想做的事,请将军成全。”
世人认为豪放不羁的政宗,其实情感上也有他的弱点,那就是爱哭癖。
或许是因为当时他那仅有的一只眼睛裏早已蓄满了泪水,随时可能夺眶而出的模样触动了秀忠的感情吧?於是秀忠很快地答应了他的请求。
“既然如此,那么你就按照往例,再在江户待一年吧!”
“真是非常感谢!你放心,政宗绝对不会平白浪费时间的。我计划整治神田川的沙土,并且督造连接武藏和下总两国间的桥梁。”
“既然你有此意,那就照你的意思去做吧!一切都交给你了。”
在获得了将军的允许之後,直到翌年,也就是元和四年(一六一八)闰三月二十六日为止,政宗都一直留在江户。
在滞留江户的这段期间,领内的事务主要交由铃木元信负责处理。而这段期间对政宗而言,由於必须想尽各种方法转移土井利胜的注意,因此可以说是他内心最艰苦、最紧张的一段时间。
六
吉原游廓於这一年的十月中旬正式开幕。
虽然秀忠本身并未前去,但是却曾数度命令柳生宗矩到游廓去视察其繁荣景象。
结果证明,先前的风评是过於高估了。不过,秀忠的本意是希望当大名、旗本上京时,能够让他们了解到京都的繁荣,并藉着激发游兴来削弱他们的斗志。换言之,秀忠希望能藉着美色冲淡大名们的杀伐之气。
基於这个原因,庄司甚内并不希望旗下的女子具有乡土气息。因此,他不但严禁来自关东各地的游女们做出粗野的举动,而且禁止她们说方言。
身为客人,当然喜欢女子们的莺声软语。因此,女子们的音调是否悦耳动听、遣词用句是否高雅,便成为吸引客人的重要条件。此外,女子们即使遇到自己欣赏的客人,也不能紧缠着不放,而应在一开始时就说“我不要”,以拒绝的方式来吸引客人的注意。
“这裹是展现女性媚力的场所,绝对不能做出像妓女般的粗俗举动。”
此外,甚内又规定女子们在初次会客时,绝对不许答应客人的要求。
“你是新来的客人,我跟你还不熟呢!怎么能答应你的要求呢?”
这就是令秀吉大吃一惊的伊达智慧。而甚内对於伊达所提供的智慧,更是如奉圣旨般地全盘接受。
因此,不论是来自江户的侍卫、特立独行的町民或旗本、大名,都在初次见面时遭到了女子们的拒绝。当然,这件事很快地就传进了秀忠的耳裏。
宗矩小心翼翼地回答道:
“这些太夫(妓女)和大名一样,都拥有十万石、五万石的头衔。十万石的太夫能够吟咏和歌,而烹茶的手艺更是一流。虽然身入娼门,但是她们却以平等之礼对待客人,只有赢得其喜爱的男子,才能被奉为上宾。”
秀忠闻言不禁蹙眉。凡事一本正经的秀忠,认为太夫们仿效大名定立阶级,是大下敬的行为。
“这些都是甚内的主意吗?”
“才不是呢!此人的智慧远在甚内之上。”
“哦?此人到底是谁?”
“我可以说吗?”
宗矩更加小心翼翼地反问道。
“好吧!既然将军问我,那么我就直说了。事实上,那是拥有将军的特志,并且在江户城内获赐宅邸的你的三位胞弟中的一位。”
“哦,是义直?还是赖宣?难道会是赖房?”
“不瞒你说,正是遵照东照神君的遗言,成为天下副将军的赖房大人。”
“什么?是水户……那个年轻人?”
“是的。他虽然年轻,但是却很有智慧,因而令甚内对他极为佩服。”
“真是令人意想不到!我对他非常担心呢!”
“其实你不用担心。事实上,甚内认为这一切都是出自将军的指示。如果不是你允许他辟建游廓,他又怎能放手去做,丝毫不必在意他人呢?”
“得到我的允许……?”
“是的,得到你的允许建造游廓,而赖房大人则被甚内视为代替将军监督他的人。”
秀忠不禁哑然失笑。
“但马,你对这件事有何想法?”
“我觉得他真是一个天生的智慧型人物。按照他的做法,今後游廓内的任何事情,都会钜细靡遗地传进你的耳中……”
“但马!”
“在!”
“我还是非常担心。在这种场所裏,万一赖房和旗本们拔刀相向,那该怎么办呢?岂不是又要重蹈忠辉的覆辙了吗?不行,你立刻叫他来见我。不,还是你去见他吧……”
“我知道,我会把查探的结果告诉将军的。”
“就这么办吧!也许有时会出现意想不到的人呢!”
秀忠的想法并没有错。
自己的么弟跑到游廓那种地方去,极可能落入游女之父的陷阱当中,难怪秀忠会如此担心。
当然,宗矩并没有将赖房背後还有伊达政宗一事,坦白告诉秀忠。
而宗矩在廓内发现赖房,是在第三天晚上。
当时赖房是由三名侍卫陪同前来,不过赖房并没有注意到藏书网宗矩的存在。他摘下紫色头巾,仰头望着常夜灯光。
“少将大人,今天来得好晚啊!”
“啊……你是谁?”
“我是柳生。”
“哦,你也喜欢女人吗?”
“我和少将一样。”
“喔,那么你也是精力旺盛喽?好99lib?,你跟我来吧!”
他边走边说道:
“你知不知道在大坂的新町,竟然有人将秀吉的马印千成瓢当成店招,经营色情行业呢!”
“有这种人吗?”
“是的。据说那人就是在大坂之役失败後扛着马印逃走的男子,名叫木村某某的。”
“这真是出人意料的事情,是甚内告诉你的吗?”
赖房轻轻地摇摇头。
“甚内怎会知道这件事呢?他只不过是个老好人而已。你知道吗?这老好人哪!居然把我常去的茶屋命名为葵呢!”
“哦,你是在葵茶屋中……”
“是啊,我经常在那儿思考问题。不过,我不知道该不该因为这件事情而斥责他。”
“原来如此!所以你才盯着常夜灯瞧?”
“是呀!我们先到葵茶屋去暍一杯吧?然後再四处巡视游廓,如果有不顺眼的地方,就放把火把它烧了吧!”
他轻轻松松的一句话,却使得宗矩的内心剧烈起伏不定。
(年轻真是可怕!对於如此重要的事情,都能以若无其事的语气说出来……)
“你看,这就是太平盛世!连千成瓢和葵花纹,都被人堂而皇之地用来装饰商店,也许这样很好吧?到底好不好,我也下太清楚。”
赖房边说边掀起蓝底绣有白色葵花纹的帘子,走进了茶屋。
虽然进到茶屋後备受礼遇,但是赖房并没有为此感到特别高兴。此时陪同前来的家臣都已自动退下,而房内则有三名女子很快地拿着酒瓶走了出来。
“来,我们喝一杯吧!”
赖房毫不做作地率先拿起酒杯:
“你告诉将军家,最近我要去见他。”
“遵命!有什么事吗?”
“没什么事啦!我只是想跟他谈谈越後大人(忠辉)不能再留在伊势的问题。”
“的确如此!那么,你认为应该把他从朝熊移往其他的地方喽?”
“是的。很多人都会到伊势参拜,例如伊达家的人、最上家及福岛家的人。这些奇怪的人经常出入其间,未免太引人侧目,所以我认为不应该把他放在那个地方。”
“的确如此!”
“听说你和伊达大人的交情不错,但是当我见到他时,却很想朝他的脸上吐口水。”
“你是说,你认为他是一只狐狸?”
“是的。他是当今日本最令人无法忍受的大爷,甚至连将军家都会受他愚弄。”
说到这儿,赖房突然摒退陪侍在旁的女子们。
“你们退下吧!小狐狸们。否则一旦听了某些不该听的话,恐怕会被削去耳朶喔!”
宗矩愕然地看着女子们迅速离去。
(他的个性居然比忠辉大人还要偏激!)
待女子们离去之後,赖房突然在宗矩胸前挝了一拳。
“我对你说的话,你可不要轻易地告诉伊达喔!总之,将军之世是不可能长久持续下去的,不久之後就会由家光取而代之了。”
“你是说……你是什么意思?”
“什么意思……?如果你到现在还不明白,那么再问也来不及了。总而言之,今後的一切事情,都将由我和家光大人负责处理。”
“喔?你认为伊达大人会危及幕府吗?……”
“哈哈哈……有时候连你也会问些蠢事!在这世上,可能危及德川家的,并不只伊达一人。哈哈哈……最在意家中之事的,才是最危险的人。因此,最危险的人应该是将军家才对。有时,家业是在自己心智作祟的情况下被击溃的。”
“嗯,言之有理。”
“你也同意我的话吗?很多人虽然能够看透他人的事情,但是对於自己的贤愚却一无所知。能够了解自己是谁的,在一千个人当中也找不到一个。因此,大家都一窝蜂地接近愚蠢之人,与之同流合污。”
说到这儿,赖房的语气愈显激动。
“是的!请你告诉将军家,我建议他选一位公主嫁给伊达的世子忠宗为妻。”
“选一位公主……?”
“正是!即使不是亲生之女也无所谓。嗯,振姬是很适合的人选。好,就把养女振姬嫁过去吧!”
“为什么特意指名振姬呢?”
“那是因为,连我都很想要振姬哩!把我所想要的女子嫁过去,相信忠宗一定会非常高兴,而伊达也不会拒绝的。事实上,我对她可是一见锺情呢!”
宗矩不禁哑然失笑,静静地凝视着赖房。
把自己一见锺情的女子嫁给伊达世子为妻,这种想法实在太匪夷所思了。此外,赖房居然会对振姬一见锺情,也令宗矩感到十分惊讶。
振姬之母乃家康的次女督姬。而振姬则是督姬与池田辉政所生的女儿,也就是赖房的外甥女。
“的确,她是权现大人的孙女……这么一来,伊达家必定会非常高兴的。”
宗矩在吃惊之余,很快地随声附和道。
“正是如此。我要把送给他们的东西当成锁链一般,紧紧地锁住他们。”
赖房眉飞色舞地说道:
“伊达是必须用锁链才能系住的男子,否则他随时都会欺骗他人。对於这一点,伊达本身应该也很了解才对,因此即使被系住了,他也不会感到生气。你想,他怎么可能会因为被自己所喜欢的女子系住而生气呢?哈哈哈……”
对於赖房的说法,宗矩颇不以为然。
(这就是太平之世的年轻人吗?)
想要藉着义理及恩爱来困住他人,以达到自己的目的……这种武人的作风,令宗矩不敢恭维。
正当宗矩暗自叹息时,对座的年轻人又说出了令他意想不到的话来。
“柳生,我希望你能借给我一点智慧。”
“什么?我的智慧……?”
“是的!你也知道,我已经奉命成为德川家的监督了。”
“是的,在公家法度当中?”
“正是!如果将军做出不肖行为,那么谁能责备将军呢?唯一能够向朝廷奏闻的,就只有我一个人。”
“这件事我一直铭记在心……”
“因此,我考虑到很多事情。如果想要善尽职责,那么首先必须具备洞悉一切的见识才行。而想要具备洞悉一切的见识,则首先必须拥有两种智慧。”
“的确如此!那么,你所谓的两种智慧是指……?”
“第一,就是必须了解人类,其次是了解人类在重要时刻裏会做些什么?如果连这些事情都不清楚,那么如何能选择将军、任用下司呢?为了达成这两大目标,首先必须详读史记和政纲之类的书籍。不透过这些书籍,永远都无法具备所有的智慧和秘诀。”
“正是如此,这就好像兵法一样。”
“因此我打算把它当成吾家的事业,命子孙修史。当然,我并不是为了做给世人看,而是希望尽到训示子孙的责任。不过在此之前,首先必须具备达人之眼才行。柳生大人,我衷心希望你能帮助我。”
说到这儿,他又突然朝门外拍手叫道:
“把你们的父亲叫来,我要给他一个很好的智慧。这个蠢家伙,居然连酒都没有准备好。像他这么漫不经心,如何能当茶店的主人呢?”
赖房这种旁若无人的作风,令人觉得他似乎根本不知道恐惧是怎么回事。
虽然理论只是一种任性的说法,而且经常脱离常轨,但是却往往能够击中要害。
(对於这个狂放不羁的年轻人之所作所为,我该如何告诉将军呢……?)
宗矩开始用心思索赖房的提议。
有关赖房认为把忠辉放在伊势极为不妥之事,宗矩颇有同感。毕竟,在进攻大坂这个政治大悲剧的战後处理之背後,的确使得经济方面产生了很多困难。
此外,随着内宫、外宫的整建完成,伊势大神宫已然成为日本民众的精神象徵,而其日益繁盛的景象自然不在话下。
正当德川家内部的悲剧即将爆发之际,把导致不平、不满的焦点人物松平忠辉安置於伊势,确实是一大失策。
其次,是有关收池田家的振姬为养女,然後嫁与伊达世子为妻的提议。
平心而论,这个想法的确是在洞悉政宗的个性之後,所做的决定。
虽然政宗已经进至大悟境地,但是谁也无法确知一旦幕府的决策稍有不当,致其陷於以往那种濒临穷途末路之际的不利处境,那么他将有何反应?
土井利胜的斗志方兴未艾,一直虎视眈眈地想要狙击某些特定对象。可以肯定的是,万一政宗遭到狙击,这绝对不是天下万民之福。
“你了解了吧?我把送给他的东西当成锁链,紧紧地系住他……”
想到这一番话,宗矩不禁毛骨悚然。
这个年轻人居然连自己喜欢的女子,都会为了某种目的而毫不吝惜地送给他人。
(如果是我,会有这种胸襟、气度吗……?)
赖房的作风,令他想起某位舍身的名人之怒吼。
(是的!此人可以成为我的老师,他的话有如天籁一般。)
正当他这么想着时,主人甚内早巳带了六、七名女子赶了过来。一进到屋内,甚内就连忙说道:
“真抱歉,我的确是一个不懂得待客之道的主人。请问殿下,今天你又要教给我这个愚蠢的茶店主人什么智慧呢……?”
甚内用夸张的语气说完之後,随即恭谨地将朱红色的大酒杯递给赖房。就在这时,赖房好像想起什么似地,脸上的表情突然紧绷。他冷冷地伸手接过酒杯,若有所思地望着杯沿,久久不发一语。
第二章 大澈大悟
一
水户的修史事业,主要是从相当於家康遗言的“公家法度”中衍生出来,但是却很少有历史家能够正确地指出这一点。
历史家们之所以疏忽了这一点,是因为江户时代只不过是一个缺乏传统支柱的偶然之“太平时代”罢了。
不论是人类也好,时代也好,如果没有支柱,就必然无法自立。
目前导致人类之间发生战争的最大原因,即是由於国家主义的自私自利。尽管人们努力地想要改正此一缺点,但是却始终无法解决国境的问题,因而令人困扰不已。
就这点而言,我们对於长达三百年不曾遭到异国侵略,也不曾侵略他国的日本之封建制度,应该从另一个不同的观点来看。
如果地球上的人类真能摒弃国境的限制,亦即形成所谓的世界国家,那么江户时代当然也就会有所不同了。
换言之,对於现代人用来形容愚昧之人的“封建”一诃,我们应该以一种新的价值观来加以估量。
“哦,这个人具有很好的封建思想。”
也许,每个人都应重新修正对封建一词的想法吧?由此我们不难理解,近代人权主义者的说法,即等於无法弥补之时代错误的同义语。
现在我们再来谈谈游廓的先知先觉者,亦即人称“游女之父”的庄司甚内和太平盛世的代表人物——年轻的水户赖房之间的问答吧!
庄司甚内以夸大的表情平伏在赖房面前,而赖房则不以为然地蹙眉说道:
“你这么做是不是故意奉承我呢?”
他用叱责的语气对甚内说。
不过虽说是叱责,但是赖房的脸上并没有生气的样子。
“你对男女之间的技法和心法仍嫌不足哩!”
“哦?但是我自认为对游廓的管理小有心得。”
“还是不够!不管从哪一方面来看,你的思虑都嫌不足。虽然你自称是游女们的父亲,但是一个堂堂男子,怎么可以在女人面前向他人跪拜呢?”
“话是不错,但……因为对方是你啊!”
“话虽如此,但如果世上的男人都像你这么没骨气,那么情形又将如何呢?”
“所有的男人都像我这么没有骨气……?”
“是的。如果所有的男人全都变得如此懦弱,那么将会是身为女人的损失。因为,世间会不断地发生战乱、纷争,届时女子们就只得自己挺身作战了。如此一来,世界将会演变成什么样子呢?纵使这些女子们能在战场上赢得胜利,但终归还是失败的,是吧?青蛙。”
当听到对方称自己为青蛙时,柳生宗矩不禁瞪大了双眼。
“青蛙……你、你是指我吗?”
“正是!不过你放心,我只会在游廓当中称你为青蛙的。甚内,对於游廓的管理,你还得多下一番工夫才行。”
“是……是!”
“你不要老是认为自己做得很好。虽然男人都喜欢流连於游廓这种地方,因此女子们可以在初会时拒绝对方的要求,而不必刻意奉承,但是到後来就不能再这么骄纵了。一旦熟识以後,则女人的地位就不再那么受尊重了。”
“的确如此。”
“女人的心思最为单纯,多半只知满足眼前的欲望,不知如何区别他人的煽惑之词……而且她们的嫉妒之心极强,根本不可能代替男人,挥舞着大刀驰骋於战场上。”
“哦?照你的说法,女子们只不过是飘浮在水上的一叶孤舟喽?”
“所以我说你所下的工夫还不够。在开始喝酒以前,天下仍然属於妓女们的,但一等酒过三巡,则情况就完全改变了。按照往常的情形,只要天下一有动乱,女子们就会瑟缩地躲在一旁……事实难道不是如此吗?”
甚内满脸通红地摸着鬓脚。
“正是如此……你的意思是说,男人可以任意在此做出粗暴的举动吗?”
“所以我要把自己的智慧告诉你。现在,你给我仔细听着。既然武家的住所表裏都要严格地加以区分,那么这裏当然也要如法炮制才行。”
“的确如此。这也就是说……表是男人的世界,而女人则只有在裏才能表现出得意洋洋的姿态,是吗?”
“如果你无法了解这一点的话,那么我也只好放弃你了。听着,我的意思是说,这座酒肆必须建造成像武家的表一样。”
说到这儿,赖房的语气愈加激昂,并且很快地下了结论。
“正是如此!以游玩为主的茶屋和以嫖妓为主的妓院,在建筑方面应该清楚地加以区别才对。”
“你、你是说……?”
“真是个愚蠢的家伙!我是说,茶屋和妓院的建筑必须区分清楚……在这座城裏,光有茶屋就够了。”
“光有茶屋……?”
“是啊!你可以仿照唐人建筑。在茶屋裏饮酒作乐,是男人的世界,但一旦走出茶屋、进入妓院,那就是女人的世界了。如果没有这种区别,那么妓女们岂不是毫无喘息的余地了吗?”
赖房兀自说道,丝毫不曾留意甚内的反应。
突然,他用力一拍膝盖,然後迅速地转头望着宗矩。
“真是好计划!青蛙,我想到了一个很好的计划。”
“哦,你要把它区分成两种建筑物吗?”
“妓女们只不过是这儿的装饰品罢了。她们在妓馆及茶屋之间往来穿梭,客人可以自茶屋扬声召唤妓女前来……因此茶屋也可以称为召妓屋。奉召前来的女子可以依其阶级,带着男女仆人堂而皇之地自馆中出来。当然,她们也可以持灯而来。”
宗矩目不转睛地凝视着赖房幻想时的神情。
“呵呵呵……”赖房笑着。
“应客人之召前来的太夫,往来於茶屋和妓馆之间的道上。当此之际,茶屋为表,客人可以和朋友在此饮酒作乐,但一旦酒宴结束,回到妓馆以後,就是女人的世界了……青蛙。”
“什么事?”
“男女的交往必须循礼而行,因此进入室内以後,你也必须听从女掌柜的话喔!”
“哦,是吗?”
“那当然、那当然喽!在男人的眼中,女人原本就是天真浪漫的爱奴。”
“的确如此!”
“一旦回到馆内能够获得男女平等的待遇,则女子们在表所受的气必然能够消除……就是这样,真是太好了!甚内,这个智慧十分重要,甚至足以作为世间男女交往的典范。表面上是征夷大将军,但是一回到室内,就必须听从妻子的指示。甚内,你必须好好地做才行……怎么样?青蛙。现在你去建议大将军,请他把阿振(池田的振姬)送到仙台去了吧?唯有如此,才能巩固德川家的家业啊!你能了解吗?”
赖房这番天衣无缝的谈话,使得宗矩的内心波涛汹涌。
二
在柳营的黑木御殿中,将军秀忠带着沈痛的表情低头深思。
坐在下方的柳生宗矩,则面无表情地环视四周。此时庭院内早已覆上一片白霜,而中庭墙角处的红叶及其下方的草菊叶,也都显现出冬天的景象。
不过,室内并未点上炉火。那是因为秀忠为了要表示对父亲之死的哀悼,所以特意命人不准在其房内点上炉火。生性严谨的秀忠认为,自己必须持续对亡父的孝养才行。
“你觉得自己已经对我尽到忠义了吗?宗矩。”
宗矩沈默不语。
最近,宗矩经常保持沈默,而脸上则带着笑容。
当然,他的笑容招致了大老阶级的土井利胜之厌恶。因为,那是一种似乎完全看透对方内心想法而露出来的微笑。
“我命你去观察赖房的行为,但是你并没有据实向我提出报告。”
“你是说……”
“原先有关政治方面的问题,我一向先徵询大炊头的意见。但是,如果事情不宜传进大炊头的耳中,则我一定会询问你。对於我的作法,你是不是觉得太过冒失了呢?”
“呃,我从来没有这么想过。”
“那么你有话就应该坦白告诉我呀!万一我的行为过於冒失,你可以叱责我嘛!”
这时宗矩真正地微笑起来。
“真是惶恐之至。将军,政治的根本早就已经决定了。朝廷必须尽仁慈之心……来实践这个根本,此乃任何人都必须考虑到的问题。赖房大人认为,伊势大庙的修建工作既已结束,参诣者必将络绎不绝:对一心想要建立太平之世的幕府而言,这个现象是很值得庆贺的。但是为了避免发生不测,赖房大人希望你把越後(忠辉)大人自朝熊移往飞弹……我认为在询问大炊头的意见及向将军禀报之前,应该事先徵求飞弹城主金森的意见……所以我就这么做了。”
“不只如此而已。对於与伊达家缔结姻缘之事,你不觉得决定得太早了吗?”
“的确是太早了点。”
宗矩仍然满面笑容。
“将军之所以将和子姬送入宫中,不也是希望能使天下臻於太平吗?因此,游说池田大人把振姬送给将军当养女,然後下嫁伊达家……如果坦白这么告诉池田大人,相信他应该不会反对,但是……”
“但是什么?”
“万一他反对,而且断然地加以拒绝,那么我伯将军的颜面会挂不住,所以我必须事先去探探他的意思。”
秀忠沉默良久。
“这么说来,池田家并没有异议喽?”
“正是如此。而且,伊达大人也感到十分高兴。”
“什么?伊达也很高兴……?”
“毕竟,姻缘是双方面的事。如果不能获得彼此的认同,那么往往可能导致婚姻破裂。因此,在这个消息传进将军和大炊头耳中之前,我必须谨慎从事才行。更何况,我相信不论何时向将军你提出这桩婚事,你都会感到非常高兴的。”
“宗矩。”
“在!”
“这件事你做得可真好啊!不论是忠辉或振姬的事,你都做得很好。”
“承蒙将军过奖,宗矩不胜惶恐。”
“蠢蛋!我并不是在夸奖你。”
“啊……?”
“在你做这么详细的调查之前,为什么不先问问我的意见呢?在这件事情当中,最重要的不正是我的意见吗?你把我当成用来装饰的玩偶,什么都想照自己的意思去做吗?”
宗矩茫然地瞪大了双眼。
“这真是意想不到的事……这么说来,将军并不同意把忠辉大人从伊势移到其他地方,也不赞成把振姬嫁给伊达忠宗喽?”
“如果我说是,那么你有何感觉呢?”
“我感到十分吃惊!噢,原来如此……真是这样吗,既然你反对,那么我立刻取消这个计划。不论是什么事情,最後的决定权仍在将军身上。如果将军反对,那么我们就不做。好,现在我就去把这件事情告诉伊达家。请你原谅我……”
“欵,等等!”
“是!还有什么事吗……?”
“你刚才说政宗也很高兴,是吗?”
“是的,正是如此!”
“为什么他会对这件事感到高兴呢?如果他真的感到高兴,那么此时加以拒绝反而会招致他的愤怒。”
宗矩侧着头,两眼不停地眨动。
“这么说来,将军是认为只要伊达家高兴,我们就应该把振姬嫁过去喽?……你是这么想的吗?”
他用温和的语气反问将军秀忠。
三
(秀忠对於重臣依然心存忌惮……)
当然,这并不是绝对不好的事情。事实上,不论是土井利胜或酒井忠世,只要是好的家臣,都应该加以褒奖。但是,如果任由家臣率性而为,那么将军家终究只是一个傀儡罢了。
(毕竟他的自信还不够……)
宗矩所担心的,也正是这一点。
不论家臣们评议的结果,最後的决定权仍应掌握在将军家的手中。如果没有这种见识和果断,那么势必无法实现东照大权现的理想,缔造一个太平盛世。
东照权现认为天皇是为了抚育万民而设,因而必须具备太阳的仁慈,才能统御四海之民,而这也正是日本政治的真谛。在还没有达到此一理想之前,如果智识和自信都不足以成为幕府的支柱,则政治必将再次沦为武力及谋略的斗争工具。
宗矩知道,秀忠之所以如此忌惮家臣,主要是由於懦弱的个性使然。不,不只是宗矩,就连忠辉、伊达政宗、福岛正则、尾张的义直、骏府的赖宣(后之纪州)及水户的赖房等人,也都知道他个性..上的弱点。
或许土井利胜之所以作风强悍,就是为了弥补秀忠个性上的不足吧?
“将军一方面想要讨好伊达家,一方面却又憎恶伊达家,这不是太矛盾了吗?事情其实非常简单,只要把政宗杀死不就好了吗?是的,赖房大人也向我提出了这个建议。如果你赞同赖房大人的意见,那么我自愿前去为你砍下他的首级。对宗矩而言,杀死政宗犹如探囊取物。”
刹时秀忠的脸色大变,不但血色尽失,同时太阳穴上的青筋也不停暴动着。
“谁……谁说要杀政宗了?政宗是亡父的亲密战友,更是我最重要的家臣。”
“但是,他会做一些将军不喜欢的事情。因此,你不妨断绝和他的关系,伺机杀了他……宗矩自愿为你执行这项任务。”
“够了,不要再说了!”
秀忠抖动着双层暴喝道。
“你这种专横的态度,实在令人厌恶,不准再说了。”
“啊!我?专横?……事实上,我的话不是正合你意吗?我所做的,只不过是事先加以调查而已,并没有做任何决定啊!这样怎能称为专横呢?更何况,调查的结果是要作为将军做决定的参考资料啊!如果你因此而认为我越权……那么我向你道歉。”
“哦!”
“不,我应该说这是由於将军的个性使然……将军对周遭的人未免太过诚惶诚恐了……你最害怕的,首推权现大人,其次是御台所(将军夫人阿江与)、土井大人、酒井大人、伊达大人、越後大人及尾张以下的弟弟们……还包括我在内。不,也许你根本不怕我。毕竟,我只是一介兵法者,是奉权现大人之命来指导你的师范而已。在你的眼中,或许我比蚊蝇还不如吧?”
秀忠的脸色再度变得异常苍白。严肃、耐性极佳的秀忠,一向具有略带神经质的理性性格。
宗矩看看秀忠的反应,然後继续说道:
“这就好像煮饭一样,并不是光看米的好、坏,就能煮出可口的饭来。还必须配合米的份量加入适量的水,才能煮出乾、湿合宜的米饭。如果水的份量有误,那么煮出来的饭不是太焦,就是变成粥了。这个道理谁都知道,而将军你……我认为将军应该好好地自我反省才行。你经常在做决定时感到犹豫不决,这是为什么呢?一旦将军感到迷惘,则身边的人也会随之陷於迷惘之中。如此一来,政治必将和水份太少的米一样,变成一片焦炭。找寻好米、好锅、好水、好的柴火,是我的责任,但是如何烹煮、该放多少水、该加多少柴,则是由将军自己来决定。”
“……”
“将军,你觉得我的话对吗?你是不是要把寄养在妙真院比丘尼(指家康的爱妾阿端)那儿的幸松丸一事,坦白告诉御台所呢?……如果你能这么做的话,相信一定会觉得无比轻松……你必须先从对御台所的恐惧当中解放出来……”
宗矩的确是一个不容忽视的人物,居然连导致秀忠焦躁不安的原因都知道得一清二楚。
“事实上,将此智慧告诉我的,是伊达大人。”
说完以後,他静静地观察正在那儿喃喃自语的秀忠之反应。
秀忠的脸色依然苍白,身体也不停地颤抖着。
四
有关和子姬入宫一事,在秀忠宣布将没收福岛正则的封地、将浅野长晟移至广岛、骏河的赖宣移往纪州以巩固京城周围之後,也终於有所决定。
当然,在此之前必须先行发布改封条令,以便确立封建基础。
过去,大名们习惯称自己的领地为“我国”,以致私有和公有混淆不清,很难加以区别,而这也正是导致叛乱、斗争不断产生的原因。
为了根本解决此一问题,家康创建了幕府。
土地和水、阳光、空气一样,均不容为个人所拥有。换言之,国土乃天所拥有,只是统治日本一天万乘的大君天皇,暂时将其交由藩主及土着之民共同经营罢了。
以此方式来经营国家,有助於彻底防止侵略。而这种新秩序则能将“任意斩杀、掠夺”的战国时代特色一扫而空,奠立封建基础。
此种严禁土地私有的形式,一直延续到明治新政府才告终止,长久以来已然成为日本法律上的不成文规定。
这就好像征收地盘租税的西洋方式一样,将各分辖区统有的领地交由领主管理,以作为征税基点。
因之,国土完全归天皇所有,只是暂时把它交由武家统领征夷大将军执行实际政治罢了。此种政治形式要想长久持续下去,首先必须确立朝廷的威信。如果朝廷不能确立威信,则德川政权的存在就变得毫无意义了。
事实上,这一点正是将军秀忠最大的隐忧。遍布国内各地的诸大名不但拥有武力,同时还具有充份的威势,以致朝廷不敢对其稍有忽视。
位於九重之上的理想支柱为朝廷,然而朝廷本身并没有武力。因此秀忠除了将天子所想要的自己的女儿送入宫中以外,还必须多多运用智慧,才能帮助朝廷顺利地统领各家诸侯。
被柳生宗矩一语道破具有惧内性格的秀忠,不得不承认这的确是自己个性上的一大弱点。
“将军首先必须从对御台所的恐惧当中解放出来……这是伊达大人告诉我的。”
“……”
“导致你害怕的第一个原因,是幸松丸的诞生。将军也是人,因此除了御台所以外,当然可以和其他女子交欢。但是,如果这件事不及早解决,那么无异是把身边的人都当成瞎了。日後御台所获知此事,必然会严厉地叱责宗矩。”
“……”
“正因为你的内心深处有不为人知的自责,因而才会经常感到焦躁不安,甚至延误了决定大事的重要时机。如果连这一点都无法识破,我怎么能够担任你的兵法老师呢?恐怕只会徒然招致你的嘲讽罢了。”
“哦,伊达大人对这件事也……?”
“是的。伊达大人不愧是个达人,甚至连幸松丸的事都顾虑到了。他认为如果不先把幸松丸的事情解决,怎么能送和子姬入宫呢?万一公主入宫後不甚如意,而家中的问题又逼得你喘不过气来,届时将军必然会变得更加无所适从。实际上,对许多事情考虑太多,也是导致你焦躁不安的原因。如果我连这点都不了解,又有什么资格当你的老师呢……?”
“这也是伊达大人说的吗?”
“是的。当然,其中也有一些我自己的意见。总之,我必须把所有的事情都详细调查过才行,不过决定权还是在将军你的手上。”
“哦!”
秀忠再度蹙眉深思。
仔细想想,宗矩的一番话的确颇能切中秀忠的弱点。
目前最令秀忠感到困扰的,就是他在汤殿和侍奉他入浴的下女阿静交欢,以致受孕而产下幸松丸一事。
阿静是武藏板桥乡一名贫苦工匠的女儿,於庆长十五年(一六一零)被对比自己年长的妻子感到厌倦的秀忠看上,两人在汤殿交欢,因而怀孕。
当患有严重惧内症的秀忠得知此一消息时,内心的惶恐不难想像。於是,秀忠只好私下和家康的侧室阿端商量。这个阿端,就是过继给水户家的武田信吉之生母秋山氏。
阿端在得知此事之後,立刻将阿静接到自己的身边,暂时隐居於大间木村的一户百姓家,直到生下幸松丸为止。
但是事情并未就此结束。因为,身为将军的秀忠既不能让自己的骨肉沦为寻常百姓,更不能弃之不顾。
後来由於家康亡故,阿端削发入妙真院为尼,於是才将这件事情告诉了自己的妹妹,也就是武田信玄之女、八王子的信胜院比丘尼。
如此一来,事机终告外泄,而重臣们也都知道了幸松丸的事情。不,不只是重臣而已,甚至连家康的侧室见性院及其他的人也都知道了这件事情。
不过,由於众人知道御台所阿江与的妒性极强,因而没有人敢在她面前提起此事。
“是吗?幸松丸的事连伊达也知道……?”
“是的。他说这件事会令将军焦躁不安,甚至为了一点小事就怒声斥责他人。事实上,水户的赖房大人也知道这件事情。”
“噢!”
“因此,也许忠宗大人会把这件事情告诉振姬。”
秀忠不禁闭上双眼,全身不停地颤抖着。
或许是因为他对自己年轻时所做的糊涂事感到後悔吧?
“将军,如果你要说的就是这些,那么我立刻就到伊达家去,告诉政宗大人两家联姻之事就此作罢。”
“慢、慢着!”
“哦,你还有什么吩咐吗?”
“你不必去了。毕竟,他们已经知道这件事了……”
经过慎重考虑之後,秀忠终於缓缓说道:
“不,你还是去一趟吧!但是,你先不要告诉他有关联姻的事情,只要告诉政宗,近日内我会到江户住宅去拜访他……请他不必刻意准备盛宴来招待我,就说我是为了上次入京之事而去向他致谢的吧。”
这时宗矩突然轻声笑道:
“真的只是这样吗?好,这次总算不是我宗矩做出冒失的举动了。为了创造太平之世,甚至不惜扭曲自己的本意:想到这点,令人不禁吓出一身冷汗。”
“正是如此!一切都拜托你了,宗矩。”
秀忠又恢复了平日的冷静。
五
秀忠内心最害怕的,莫过於御台所的嫉妒。一旦和子姬入宫以後,幸松丸的事情又 4e1c." >东窗事发,那么她的嫉妒必然会如火山般地爆发开来。想到御台所火冒三丈的情景,秀忠愈发感到害怕。
由於他的个性太过严肃,因此当然不能和重臣们商量这件事情。
就某一方面而言,嫉妒可以称为精神疾病的一种。由於自己较丈夫年长,加上又是再嫁夫人,难怪阿江与的嫉妒心会格外强烈。
事实上,目前令她感到可疑的,并不只是寄养在妙真院的幸松丸而已。
有时,阿江与甚至也会怀疑三代将军家光的身世。
家康为家光选择的乳母阿福(后来的春日局),一直以超乎寻常的忠诚态度服侍着竹千代(家光)。
(阿福是不是偷偷地用自己的孩子来取代竹千代呢?)
换言之,她认为阿福私下将自己的孩子和她的亲生子竹千代交换。在常人的眼中,这种疑惑未免太过超乎常轨。
如果阿江与在和子入宫以後,知道了幸松丸的事情,那么她将会说些什么呢……?这个想法使得秀忠的内心产生了一股莫名的恐惧。
(立於云端的兄弟关系,竟然也卷进了这种半狂乱的自家骚动当中……)
万一此事成为事实,那么很可能在自己的事情尚未解决之前,就先摔了一个大筋斗。想到这个可能的情形,秀忠的思绪愈加混乱了。
另一方面,对於解决幸松丸的问题,宗矩早已拟好了腹案。那就是明白宣示由家光继任将军之职,然後再由家光当众承认幸松丸为其兄弟。
不过,土井利胜却有不同的看法。利胜认为,为了让将军家的骨肉拥有确切名份,首先必须给予数十万石的封地才行。问题是,当时日本国内并没有这么多领土……
事情只要一涉及国家的财政问题,则任何想法都会立即变得毫无意义。
因此——
将军家拜访伊达住宅的行列,规模比预期中小了许多。由於将军是微服出巡,因此柳生宗矩特别提醒政宗,不必刻意安排招待将军的事宜。
在将军即将到来的前一天,宗矩特地来到伊达住宅和政宗商讨明日会见将军的细节。当时,政宗脸上露出苦涩的表情。
“玛丽亚病倒了。”
他对宗矩说道。
“你说的玛丽亚,是不是指耶稣基督的母亲呢?”
宗矩以严肃的表情反问道。事实上,他早已从权右卫门的口中,得知政宗拥有一个肤色、眼眸都与国人互异的南蛮侧室,但是此刻他却佯装不知。
“是的,就是这件事。”
政宗语焉不详。
“这个木雕的玛丽亚,竟然像人一般地因中风而倒地不起。”
“原来如此!可能是因为你禁止天主教,所以某个家臣故意破坏雕像以泄愤吧?”
“也许吧?我也这么认为……可能是有人为了我的家业,而故意去破坏她吧?”
政宗哽咽道:
“人类真是罪孽深重的动物呀!柳生。当我们还活着时,总是遍洒罪恶的种籽。”
“正如你所说的,我们始终沈溺於罪恶的深渊当中。对了,这个遭到破坏的木像,是不是已经都收拾好了呢?”
政宗毫不掩饰内心的悲愁,他轻轻地点头叹道:
“我把她放到公会堂裏用火烧了,和玛丽亚像一起回归大地。”
“也许这是你和她生前的约定吧?……毕竟,这只不过是一场梦而已。”
“仔细想想,人生说短其实很长,说长其实又很短。在这段旅程当中,人类只不过是随波逐流罢了。因此,明天见面时,我打算好好地斥责将军一番。”
“随你的便!”
宗矩毫不在乎地回应道。
“如果你的人生之旅只是想要斥责他人,而不是想要谄媚他人……那么你就照自己的意思去做吧……人生在世,也许有时真的应该要好好地斥责他人一顿,纵使会失去性命也在所不惜。”
“我经常会屈指计算自己应该斩杀和应该救助的人数,而少杀一点人,让更多的人存活下来,是我生存的主要目标。”
“哦,难道你认为自己的想法不对……?”
“不,我只是认为自己的想法太过卖弄聪明了。大自然本身自有其计算,而且计算的任务是由天担任,然而我们却以为自己在这段人生旅途当中,能够自由自在、挥洒自如……你觉得我的说法很奇怪吗?柳生。看你那副嗤之以鼻的表情。”
“你不必有所顾虑,我的脸乃是自然所赐。因此,虽说有时候哭起来像笑,而笑起来却又像哭,但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情。”
“是吗?这也是旅途的脸吗?哈哈哈……很好。我想,这张脸明天应该也会陪在将军的身边吗?我一点都不会感到惊讶,柳生。你放心好了,我既不会掩饰神情,更不会藉言语来掩饰自己的感受。也许我的人生旅程很快就要结束,因此我必须在它结束以前做些有意义的事才行。”
“这也随你高兴喽!”
宗矩笑着回答道。
“柳生不但无法了解伊达大人的心意,甚至连将军家的想法也摸不透。但是我知道,如果你们双方都有话要说,那么就应该坦白地说出来,如此才能使心情保持轻松。”
“是吗?那么就明天巳刻(上午十点)见吧!”
“好的,届时我一定会陪同将军前来。”
宗矩刻意避而不谈忠宗和振姬的婚事。因为,他担心如此会使秀忠更加焦躁不安……而且他也清楚地看出,政宗并不想谈论这件事情。
这天午後,天空开始降下冰霰,因此当宗矩走出室外时,连呼吸的气息都化成了一阵白烟。
六
翌日是个难得的大晴天,由於霜柱被骄阳溶解,因而地面显得格外潮湿。
当将军秀忠一行由芝口进入伊达家时,早已过了巳刻。
陪同秀忠来到伊达客厅的随行人员,包括酒井忠利和柳生宗矩等二人。
如果是正式访问,通常还会加上土井大炊头利胜和酒井雅乐头忠世;但因为这次是微服出巡,所以土井和忠世并未随行前来。
步出柳营之际,位居三重臣之一的井伊扫部头直孝附在柳生宗矩的耳边轻声说道:
“伊达那只老狐狸可能又要诳骗将军了,你可千万下能掉以轻心啊!”
宗矩微微颔首示意,然後很快地加入将军秀忠的行列。事实上,这句话令他十分介意。
看来,横亘於家臣和伊达家之间的藩篱,是永远也无法撤除的了。或许,他们早已在土井利胜的领导下,秘密召开如何一举击溃伊达家的会议了。
(这么一来,刚刚稳住的阵脚又要崩溃了……)
虽然目前幕府并没有企图打倒外家大名的迹象,但是为了维持德川家的太平局势,利胜等人可能会煽惑将军采取行动……
正因为如此,所以当宗矩坐在伊达家附有茶枱的客厅裏时,心情突然变得十分紧张。
“将军今日特地前来,令政宗备感殊荣。为了报答将军的厚爱,政宗决定献上百年难得一见的盛宴,还望将军笑纳。”
当政宗这么说时,秀忠正用柔软的双掌捧着政宗最引以为傲的木叶天目(茶碗)。
“啊?我不是特别吩咐不要准备盛筵款待我吗?”
“不,如果不准备这场盛筵的话,那么政宗将无颜面对权现大人。”
“哦?我不懂你的意思。你也知道,权现大人一向是十分节俭的。”
“可是,这场盛筵并非山珍海味……也许你还会觉得味道苦涩呢!”
说到这儿,秀忠终於有点明白政宗的话意了。
“哦,那么你就直说好了,不必有所顾虑。不论是多么刺耳的话,我都会非常高兴地接受的。”
“将军,你知道自己有五大缺点吗?”
酒井忠利惊呼一声。忠利乃是後来成为三代将军家光股肱的赞岐守忠胜之父,是武藏川越三万七千石的城主,素有“人事的酒井”之称,是一个温厚、练达的人。
不过对一个臣下而言,当面指责将军的缺点,实在是不可原谅的无礼行为。
“哦,我有五大缺点?”
“是的。第一就是胆怯。”
政宗毫不在意地说道。
“人一旦胆怯,则遇到任何事情都会变得胆怯。这就是我要献给你的第一道菜。其次要献给你的菜色,是咬不动的豆腐。”
“你说什么?咬不动的豆腐……?”
“一般的豆腐都很柔软,唯独将军给我的豆腐怎么也咬不动。”
“哦?”
“第三就是将军谄媚的个性。故意把咬不动的豆腐送给家臣,而且还用柔和的声音殷慰地劝家臣们吃下。”
听到这裏,酒井忠利再也按捺不住似地拍膝叫道:
“伊达大人,你太无礼了……”
“不,没关系!备後守,你稍安勿躁。好,你说我胆怯、假意用温柔的声音叫你们吃下像石头一样的豆腐,还有呢?”
“第四就是将军喜欢说谎。”
“什么?我说谎……你这么说我就不能原谅你了。将军怎么会说谎呢?……不,我不生气!你所谓的第四道菜,就是我会说谎?好,最後一项是什么?……最後一个缺点是什么呢?你不必有所顾忌,尽管说出来吧?”
“遵命!根据我的观察,将军之所以会说谎,完全是由於太过正直了。一旦心中产生某种想法,就再也不肯看看周围的情形,一味地对自己的想法深信不疑。”
“我不懂你的意思,能否详细加以说明呢?”
“好,我就以谱代直臣(嫡系家臣)和像我一样受权现大人之德感召而来的外家大名为例。将军对两者施予个别待遇,相信谱代而防备外家……如此一来,终必铸成大错。”
“哦,原来是这件事啊!”
“事实上,早些时候谱代也是外人,只是後来因为信义而结盟……既是如此,又何必有新旧之别呢?到了现在,难道将军还没发现谱代正是导致谋叛的根源吗?”
听到这儿,柳生宗矩不觉发出一声呻吟。
(原来这就是政宗所谓的大餐……)
这顿大餐也可以说是根本下把秀忠放在眼裏的大胆直言。
(如果激怒了秀忠,那么必然会下令讨伐伊达家!)
但是,这与其说是政宗大胆的表现,不如说是以父亲对待子女般的心情苦口婆心地规劝将军秀忠。
秀忠放下茶碗,默不作声。
这时,连一向温厚、老练的忠利也悄悄地把刀放在膝上。
“是吗?这么说来,我是一无可取的男子……因此才会导致忠辉谋叛喽?”
政宗噤口不语。
他既不曾表现出昂扬的神态,也不曾假装咳嗽来掩饰自己的表情,只是静静地把圆竹刷放回茶枱,然後以歌唱似的语调说道:
“这就是政宗为了回报权现大人深厚的友情,而特别为你准备的大餐。将军,事实上你在仁、义、礼、智、信等五德方面并非做得不够,而是比一般人做得稍多了些。”
“什么……你说什么?”
“所谓过犹不及……对於政宗费心安排的大餐,希望你能仔细地品味一番。当然,备後守和但马守也不妨姑且听之。在人的一生当中,仁、义、礼、智、信是缺一不可的生活守则,但是一旦行使太过,则往往容易产生破绽。”
“……”
“行仁太过会变得软弱、行义太过会变得固执、行礼太过会变得谄媚、行智太过会变得虚矫、行信太过会招致损失。只可惜,将军对於如此重要的哲理尚未参透。”
“……”
“将军的懦弱,就是因为过度追求仁而产生的。权现大人已经决断完毕的忠辉,你却还一心想要救助他。救助弟弟固然是孝道的表现,但是却很容易招致迷惘。忠辉大人的确应该好好地深思、反省,故如果想要救肋他,就必须将一、两位外家大名贬为平民。”
“……”
“我所谓的硬豆腐,就是指义。平重盛经常感叹忠孝不能两全,而你却因为过度行义,以致产生咬不动的豆腐。事实上,唯有藉着理想与现实的调和来求取平衡,才能产生真正的政治之心。”
“……”
“关於礼这一点,将军家和下女生育子女固然出人意料之外,但是既然已经生下孩子,就不必刻意地说谎、谄媚。智略和欺瞒是说谎的根源……政宗对此十分了解。不过,有时说谎并不能达到预期的效果。”
秀忠突然放松了原本紧绷的双眉。至於忠利,则以忌惮的神情来回看着政宗和宗矩。
几乎所有在座的人都了解,政宗所谓的谄媚,是指秀忠对御台所阿江与的畏惧。
“关於信这方面的事情,我下说你也应该非常清楚才对。对谱代单方面的信任,使得将军遭到了莫大的损失。第一,是迫使政宗不得不将弓箭瞄准谱代,以致无暇思及对领民施行善政。如此一来,我在对不起权现大人的情况下,只好举兵谋叛了。换句话说,将军虽然努力要顾全大局,但却反而招致了几乎丧失一切的危机。届时,将军的健康和天下的太平都无法保全了。因此对於我所呈献的大餐,希望将军能够细细品味。”
七
“是吗?行仁太过会变得软弱、行义太过会变得固执、行礼太过会流於谄媚、行智太过……会怎么样呢?”
“行智太过会变得虚矫、行信太过会招致损失……”
“是吗?你说得十分清楚。那么你的意思是说,说谎是智慧过度的表现喽?”
“是的。一旦智慧过度,则下论是智者或学者,都会藉着说谎来欺骗人类。”
秀忠沈默不语。
他正襟危坐地将双手置於膝上,抬头望着天花板,态度显得极其恭谨。
“伊达大人,请你原谅,我必须好好地想一下。”
他极不寻常地把手肘顶在扶手上,并且不时地用左手手指抚摸着太阳穴。
柳生宗矩屏息望着秀忠与伊达政宗。
伊达政宗依然不改其安详的神色,气定神闲地安坐椅上。
但是,宗矩知道他的内心并不如外表那么平静。
换言之,这是一场两人之间用心灵的大刀互相砍伐的比斗……
就人类对胜利的定义而言,政宗无疑是获胜的一方。和政宗相比,秀忠的心法锻链仍嫌不足。
但是,如果就手中所掌握的权势来比较,则两人之间可谓不相上下。
如果触怒了秀忠,那么伊达家势必会立即烟消云散……想到这儿,宗矩放在膝上的手下禁直冒冷汗。
(政宗到底在想些什么,怎么会故意揭发秀忠的隐私呢?)
不论政宗的说法多么正确,这次的事情都不会就此结束。对於这一点,政宗应该十分清楚才对。但是,究竟是什么原因使得政宗愿意以自家的存续作赌注,不惜冒险挑拨秀忠的情感呢……?
这就好像在太岁爷头上动土、老虎嘴上拔毛一样,是愚不可及的行为。
正当宗矩这么想时,秀忠突然再度站了起来。
“伊达,我有件事要问你。你是否曾经透过水户,建议我把忠辉自伊势移往他处呢?”
“是的!目前你所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忘记上总大人。你已经饶他不死了,接下来的事就由他自己去处理吧!记住,行仁太过会变得软弱。”
“哦?这么说来,对於福岛和最上家的事,我也可以独断独行喽?”
“正是如此!如果把福岛留在广岛,那么浅野就无处可去了。日本很遗憾地没有足够的土地,因此丰太阁才会想要出兵朝鲜,未料结果却招致失败。丰太阁的错误,在於他明知自己不能做到,却还拚命地去做,於是便产生了咬不动的豆腐。”
“是吗?你的意思是说,行义也必须配合时机,拟定妥善的计划喽?”
“是的。如果不把浅野移往安艺、骏河的赖宣栘往纪州,那么怎能做好大内的守护工作呢?”
“你是说……这么一来,骏河之地就会空着了……那个地方空着也没关系吗?”
“骏河怎么会空着呢?将军除了把三代将军之职传给家光之外,别忘了还有忠长大人哩!御台所对於年长的忠长大人一向照顾有加,因此如果现在不把忠长大人移往骏河,那么到了家光将军这一代,必定会引起自家骚动……相信将军应该了解这些事情才对。”
政宗若无其事地说道。
(的确如此!)
真不愧是智者伊达政宗,总是能够一针见血地直指要害。想到这裏,宗矩再次回头凝视着秀忠的反应。
但是秀忠却非常意外地保持冷静。
“是吗?你的意思是说,我因为无法对这些事做决定,所以不断地重复出现谎言?”
“?不,不只如此,而且你还不断地讨好谱代。”
“的确如此!”
“将军!有关幸松丸的事情,将军不必太过烦心。依我之见,不妨把他交给保科肥後守(正光)来照顾。”
“什么?把幸松交给……”
“是的。保科肥後守是信州高远三万石的谱代,你可以放心地把幸松丸交给他照顾。至於其他的事情,就要靠你的才干了……将军就是因为太过於忌惮御台所的嫉护,因此才没有心思去拓展不足的领地。待一切事情都圆满地解决以後,再谈和大内的婚事……不,不只是这些而已。连改封条例、安艺的处理问题,都必须在这些事情做完以後,才能巧妙地进行。如果你了解这番话的意思,那么就应该立刻付诸行动。把握决断时机,才是正确的政治手腕。更何况,这是将军应尽的责任。”
一言甫毕,政宗又发出惯常的爽朗笑声、全身晃动不已。
“如果错失决断时机,那么就会招致像石田三成一样的谋叛。哈哈哈……也许伊达政宗会成为福岛和最上的内应,联手对抗将军家呢!哈哈哈……”
酒井忠利再度吓得双肩颤抖不已。政宗的这一番话,似乎把秀忠当成无知的小孩一般,完全不懂政治的真正意义。而且除了叱责秀忠之外,他甚至连陪在将军身旁的土井利胜、酒井忠世、忠利、井伊直孝及本多正纯等人,也都完全不放在眼裏。
(将军会勃然大怒!将军一定会勃然大怒……)
忠利这么想,而宗矩也这么想。
(他似乎把自己视为权现大人一般。)
但是,当时秀忠并没有生气。当然,也许他是极力克制住内心的怒气,不让它爆发出来。
秀忠坐在椅上,不停地揉着左右两边的太阳穴。
“是吗?我在五伦方面真的做得太多了吗?”
“是的,这都是由於你的胆怯所致。如果不赶快将懦弱虫赶走,那么到了第三代,你刻意留下来的家业——恐怕会和清盛、赖朝一样……不,丰太阁也是一样——很快就荡然无存了。今天我为你准备的盛筵就到此为止……接着我要用自身这把老骨头,向将军要求答谢的礼物。”
“嗯,这真是一剂良药。”
秀忠喃喃说道。
“很遗憾的是,秀忠并未带来能够答谢你惠赐良药的礼物。备後守,你想我们送他什么好呢?”
“最好是……”
忠利抬头挺胸说道:
“最好封他一个诠议以上的职位吧!”
语气中强烈的调侃意味,令柳生宗矩不禁揑了一把冷汗。看来,忠利早巳怒不可遏了。
八
这一天的访问,在双方针锋相对的情况下落幕。
在这次的会面当中,政宗对拥有绝对权力的征夷大将军提出了严苛的批评。
对当时的武将而言,所谓的仁、义、礼、智、信,即相当於五体德目。而身为臣下的政宗直言不讳地指出秀忠在这五方面的缺失、弱点,对秀忠来说不啻是一项前所未有的挑战。
柳生宗矩从武人的观点来看,发现秀忠的极力忍耐乃是理所当然之事。
那是因为双方会面的地点是在仙台住宅,秀忠一旦勃然大怒,很可能会遭到暗杀,因此只好按捺住藏书网满腔的怒气,接受政宗半强迫式的建议。不过,於八刻半(下午三点)陪同将军返回柳营的宗矩却认为,秀忠的怒气终究会爆发出来,因而小心翼翼地等待即将到来的风暴。
是在本丸的黑木书院?还是内室中呢?
总之,秀忠绝对不会善罢干休的。
更何况政宗还清楚地表示,一旦发现自己和福岛正则一样会被削去封地,那么他可能会响应正则的号召,起兵对抗幕府……
这个问题愈是深入思考,愈是觉得其中含有很大的隐忧。
和野心、欲望相比,生命力极强的日本人所拥有的国土,的确稍嫌不足。
因此丰太阁时代才会发生出兵朝鲜的问题,而今问题依然持续着。
福岛、加藤、明智、石田、秀赖、忠辉固然都是大大名,但是以日本如此狭窄的土地,实在不足以封赏。因此,有时必须以才干作为考核标准,削去某些人的封地。换言之,这是迫於现实而不得不采取的政治手段。
在领地不足的情况下,应该如何处理封赏的问题,势必会成为家光及其後代子孙共同的困扰,甚至可以称为日本政治之癌。
一旦忘却了这个癌的存在而任意行动,那么就会形成所谓的侵略主义。反之,若能了解此一情形而舍弃野心,极力克制住内心蠢动的意念,则必可以成为道义之人。
(就是因为这样,我才拒绝接受三十年来一切以褒赏为由所赠给我的加封……)
在宗矩自问自答的当儿,秀忠已经回到了黑木书院。
“我有话要告诉你,你先别走。”
秀忠说完,随即命小纳户为其更衣。
(该来的终於来了!)
宗矩暗想。
宗矩也知道日本的领地太过狭窄,必然会产生很多问题,但是并未将此想法告诉秀忠。不过,看来今天是得要清楚地加以说明才行了。
正如伊达政宗所言,一味地为福岛正则弁护,只会招致德川家的自我毁灭。另一方面,如果现在不放逐正则,改由浅野接收其领地,然後再将赖宣移往浅野的领地,则赖宣终必永远都是骏府的居侯。如此一来,纵使赖宣肯乖乖地待在骏府,然而家光之弟忠长却会面临无处可封的窘境。
由於领地不足,因此当然不能赦免忠辉的罪过,让他拥有自己的领土。但是,越前的忠直家中却又会引发另一个问题。
忠直虽然年轻,却是大坂之役中致胜的功臣。因此,如果不把他改封到骏府或大坂,那么他必然也会发出不平之鸣。
更何况,越前的秀康乃是将军的哥哥,而秀忠取代了哥哥成为将军,身为秀康之子的忠直当然会感到不满。
“大御所的遗言明白指出,不可以愚蠢地想要继承将军家的职务。但是,我可以要求将军让我在水户之後接替其位:将亲生侄儿认作养子,然後由我继承其位,这又有何不可呢?”
忠直的这一番话,或许早已传进了水户赖房和将军家的耳中。
因此,政宗才会当面指责秀忠不了解政治的道理。
“哦?你还在这裏啊!来,过来坐吧!”
更衣之後,秀忠来到火盆边对宗矩招手,并且摒退近侍。
“我有话要和柳生大人商谈,你们都退下吧!”
宗矩不禁大吃一惊。以目前的情形来看,要想在不引发战争的情况下解决问题,似乎只有一个方法,那就是命宗矩前去暗杀政宗。暗杀……与其说是暗杀,不如说是藉故引发口角,进而乘机杀了政宗。如此一来,不但伊达的封地会被削去,同时柳生也会遭到流放。
光是想到这点,宗矩的胸中就已澎湃不已。
“天气愈来愈冷了。也许,明天会是一个大晴天吧?”
“宗矩,我从来不曾像今天一样,接受如此严厉的批评。即使是家父,也不曾这么对我说过。”
“是啊!伊达大人毫不考虑地就说出了这些话……”
“伊达是独一无二的大忠臣。”
“啊……?你说什么?”
“他敢於说出我的缺点……不也是一件好事吗?”
“的确如此!可是……”
“我决定明天派酒井忠世前去和政宗谈论两家联婚的事。”
“婚事……你是指振姬吗?”
“是啊!把振姬当成我的女儿嫁给忠宗,相信政宗一定会很高兴的。”
宗矩若无其事地点点头。
(他是要先解除伊达的戒心,然後再和他一刀两断吗?……)
“宗矩,你能了解我的想法吗?”
“是的。在今天的会谈当中,将军似乎是输了。”
“关於忠辉的事情,我也已经做好决定了。下瞒你说,我打算把忠辉移往飞弹。”
“应该如此!”
“我太过於顾念忠辉,的确是一大错误。为了让世人觉得我们兄弟感情融洽,所以我封自己的弟弟为大大名,完全不曾顾及天下,这是我的私心。”
“哦?你是说、你是说……”
“幸松丸的事情也是一样,我已经决定请保科肥後守代为照顾。”
“咦?这不是完全遵照伊达大人的意见去做了吗?”
“除此以外,再也没有更好的方法了。毕竟,我并不想制造一块咬不动的豆腐。之後,我会把赖宣移到纪州、浅野移往广岛,如此方能奠立稳固的太平基础。”
这时宗矩突然笑了出来。不过,他的笑容却含有嘲讽的意味……
(这么做真能瞒过政宗吗……?)
只要遵从一、两项即可,其他几项大可不必完全奉行……如果自己这么说的话,将军一定会极力表示反对。
目前还不是宗矩陈述个人意见的时候,至少也要先让秀忠一吐胸中的闷气才行。
“这么一来,伊达大人一定会非常高兴,而德川家也能保持安泰……”
“正是如此,起初我也这么想。大家都以为我好欺负,所以才来威胁我。但是现在我已经觉悟到,如果我害怕伊达的威胁,那么永远都无法和他并驾齐驱。”
“正是如此!”
“但是,就在我思索的当儿,整个想法却突然改变。那是因为,父亲的面容突然浮现在我的眼前。”
“原来如此!和伊达相比,你比较畏惧权现大人,是吗?”
“不,不是畏惧,而是怀念!一股难以言喻的怀念……这股怀念重新开拓了我的视野。”
“重新开拓你的视野……?”
“是的。当时,我清楚地感受到父亲和我的差别。父亲能够支使伊达……但是我却害怕伊达。因为害怕,所以我无法支使他。愈是无法支使他,我就愈发害怕,因而时时对他保持警戒之心……”
“哦!”
“仔细想想,我和伊达都不可能永远活在世间……如果我一直对他抱持戒心,那么如何能治理天下呢?……想到这裏,我突然发现自己非常怀念伊达呢!……”
宗矩手中的白扇不经意地掉了下来。
秀忠的这一番话,和宗矩所预期的结果截然不同。
(这下子可危险了!)
他的心中蓦地浮现这种想法。在这同时,他觉得自己的脸颊似乎被人掴了一巴掌。
“父亲完全能够看透人性的弱点。不论是多么工於心计的人,其本质都是善良的神佛之子……正因为他一直抱持着这种想法,所以能够支使他人。但是我却没有这种信仰……我清楚地了解到,这就是政宗指责我胆小的原因。”
“这么说来,将军是完全原谅伊达喽?”
“说什么原谅呢?我只是接受他的建议而已。如果不这么做的话,则德川家不久之後就会四分五裂了。”
“那么……那么上总大人和幸松丸的事……”
“是啊!我必须赶快做个决定才行,这都是伊达的教诲。明天一早,我会派遣忠世前往伊达家,把我的想法告诉政宗。对了,你也一起去吧!我希望透过振姬和忠宗的婚事,能让两家永远和睦相处,因此请你在政宗面前多多美言几句……”
在一片茫然的宗矩面前,秀忠低头喃喃自语似地说道:
“我真的完全觉悟了……父亲留给我的重要东西,并不只是谱代而已……能够超越这种小境界的,只有你和伊达,因为你们都已经有所领悟了……一切都拜托你了,宗矩!希望你能助我一臂之力。”
说到这裏,秀忠的眼眶突然闪现着满足的泪光。
柳生宗矩觉得好像被人浇了一盆冷水似地。不过,这股陡生的寒意,却令他联想到与自己毫不相干的天主教“洗礼”一语。
(是的……也许我真的被清水洗礼过了亦未可知……)
他觉得自己比秀忠更加大澈大悟,因而全身不禁微微颤抖。
第三章 太平智慧
一
柳生宗矩离开马场先御门时,已经是掌灯时分了。
“是吗?……或许真是如此吧?”
自小厮手中接过繮绳後,他再次仰空长叹。
(真正大彻大悟的,到底是秀忠,还是我呢……?)
宗矩一向认为自己是完美的达人,并对此感到自负。在兵法方面,他接受父亲石舟斋的薰陶,在人性上则接受家康的锻链,因此他自认为并不亚於禅友泽庵和尚。
但是,今天他的自负却有如被人当头一棒似地,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是吗?平常我只知道如何保护自己,但这怎能称为兵法呢?……)
尽管自己不想杀人、不想伤人、不会轻易动刀,然而这并不是真正的活人剑。活人剑不仅不会斩杀他人,而且还能活人性命。只要稍加伸展,就能活人性命……能够开拓此一境界者,才是真正的活人剑。
“每个人都具有天赋才能。”
这是家康的训示。如果不能具备发现他人才能,并且加以拓展的能力,那么又如何能活人性命呢?
今日政宗和秀忠会谈的积极意义,於此清楚地显现出来。宗矩知道,要做到像政宗那样需要很大的勇气。
“我必须先到伊达大人那儿一趟,你把矛带回去吧!”
宗矩对小厮下达指令後,随即调转马头朝芝口的方向前进。
“是吗?必须很有技巧地利用人类……这才是活人剑的主要目的。”
在利用人类之前,首先必须学会信赖他人,否则就无法进行谈话。一旦带着不信任的大刀,则根本无法获得他人的信赖。而政宗就是因为领悟到这个道理,所以才冒死向将军提出谏言;所幸秀忠也能坦然接受,并且很快地下定决心。
(最差劲的,莫过於我这个什么都不是的宗矩……)
宗矩骑着马来到了伊达宅邸。他不但要把秀忠的领悟告诉政宗,同时也希望政宗的家臣不要对他产生误解。
先前,自己和酒井忠利都因误解政宗的本意而对他露出不悦的神色。
伊达家的大门尚未关闭。
“我是柳生,请代我向伊达大人通报一声。”
跳下马後,宗矩很快地把繮绳递给门房,然後大踏步地朝玄关走去。
“拜托,我是宗矩,请通报一声……”
他的话还没说完,门就已经打开了。开门的人并非年轻侍者,而是面带微笑、双手握拳为礼的伊达阿波。
“哦,你又回来了。快进来吧!我家殿下正在等你呢!”
“什么?政宗正在等我……?”
“是的。殿下说,依柳生大人的性格,今晚一定会再度前来。因此他特地命人备好晚膳,等你来一起享用呢!现在就请你跟我来吧!”
宗矩慌忙脱下草鞋问道:
“伊达知道我要来吗?”
当阿波带着宗矩通过内室来到起居间时,政宗正盘腿坐在饭桌前,一手支颐凝视着门口。
“你迟到了,柳生。”
“哦,你知道我要来?”
“是啊!如果你再晚一刻到,那么我所有的门都要关上了。不过,既然你已经来了,那我也就安心了。”
“伊达大人!”
“坐下吧!先喝一杯再说。”
“你看错了将军家。”
“哦,此话怎讲?怎么说我看错了将军家呢?哈哈哈……看错他的,是你、是忠利大人,你们太小看他了。如果我把今天的话对你或忠利大人说,那么很可能会引起土井和井伊大人的骚动。”
“这么说来,当你在向将军提出谏言时,早已觉悟到可能会招致被征讨的命运,因而决定背水一战喽?”
“没有这回事!”
“你的胜算如何呢?……我觉得你根本毫无胜算……”
当宗矩这么说时,政宗突然把朱红的酒杯递给他。
“这不像你所说的话。好啦,不要再谈这些蠢事了。事实上,即使对方前来讨伐我,我也绝对不会逃走的。宗矩,你可别把我错看成婴儿喔!”
“哦!”
“不要随便用一句‘哦’来敷衍我。如果将军真的派兵来讨伐我,那么德川家的风光也就只限於两代了,对吧?柳生。”
“哦?这么说来,即使我不说明来意,你也知道是怎么回事喽?……”
“是的,大致上都已经知道了。来,我们先乾两杯吧!第一杯是为了权现大人,第二杯则是为太平……现在这个时刻,将军一定正在大奥,亲口告诉御台所一件令她震惊的消息。”
宗矩不禁为之语塞。
(他的见解确实十分透彻……)
感叹之余,他突然觉得有点厌恶政宗。
“哦!既是如此,那么喝两杯还不够,应该再喝一杯才对。”
“是吗?是为了伊达家吗?”
“不,是为了将军家。”
“为了谁都行,反正讨伐我的人没来,而是你来……为了将军、为了伊达、为了天下,我们乾杯吧!”
“那么我就坦白告诉你吧!明天、最迟後天,将军会派遣使者到这儿来。”
“只要不是派军队前来,我就觉得十分庆幸了。”
“使者可能是酒井雅乐头大人。他前来此地的目的,是为了商讨有关将军的养女振姬和令郎忠宗的婚事。”
“我一想起这桩婚事,就会有股痛澈心肺的感觉。你也知道,我家已经有一个人因为婚姻问题而受到很深的伤害,那就是五郎八姬。天主教是不赞成离婚的,因此她根本无意再和他人缔结姻缘。唉!这孩子的个性,简直就是我的翻版!”
说到这儿,政宗的表情突然变得僵硬。
“怎么样?将军是要请求我接受他的养女,还是命令我接受她呢?”
“将军表示如果你肯接受的话,他将会非常感激。”
这时政宗不禁拍膝说道:
“是吗?将军说他会非常感激吗?”
“是的。毕竟,伊达大人对他的谏言……”
“他想通了!他似乎完全想通了……既然他诚心对我表示感激,我当然不能拒绝。这么一来,我也可以整治自己的家务事了。不过,我希望不会再出现和五郎八姬一样的憾事。柳生,请你忘了我的愚昧吧!”
宗矩正准备仰头喝第三杯酒时,突然震惊地停住了酒杯。原来政宗那仅有的一只眼睛,不知何时居然流出了一行清泪。
(现在什么也不用说了……)
由於自己的谏言,不但使得将军能够自由自在地翱翔於大悟的世界,同时也完成了家康的心愿,因此政宗的心境一片坦然。
从今以後,他再也不必对将军抱持着警戒之心了。
“哈哈哈……”政宗笑了。
他一边笑一边擦拭颊上的泪水。
“柳生!从现在开始,我要对世人展开恶意的批评。”
“恶意批评……?”
“是的,直到我的人生旅程终了为止……都要恶意地批评、欺负他人。人类如果不是受到欺负,永远都无法成材。反之,愈是欺负他、打击他,愈能使其察觉到自己的存在,进而为自己打出一条活路。”
“兵法上也有这种说法。”
“正是如此!而且,我自认为体内还有这股力量。”
“一般年轻人的才智,是无法和你相比的。”
“如果我对眼前的情势视若无睹,则必导致战乱。像太阁那样……因此我必须恶意地批评他人,以避免发生这种错误。不无是你或二代、三代将军,只要一有不对,都可能遭到我严厉地批评。”
“真是惶恐之至!”
“是的。生长在这片狭窄的国土上,为了避免发生战争,我们必须经常恶意地批评他人,否则就会使自己窒息。对於这点,你必须有所觉悟才行,千万不要中了我的圈套。”
至此,宗矩认为没有必要再提起忠辉和幸松丸的事了。
因为站在眼前的政宗,是生长於战国时代、不断地发挥其生命力的达人。
丰太阁因为沈溺於内心所描绘的梦想而决定进攻明朝,结果却导致家破人亡。然而,眼前的这位达人,却能正确无误地认清自己所处的时代。
(以後的发展将会更加有趣!)
宗矩有种薰然欲醉的感觉。
人类必须具有欲望,才能产生和平。由此看来,政宗和家康是不同於一般人的。因为,他们绝对不会蠢到违反时代潮流、制造混乱的情势。
因之,白天和秀忠的谈话,也可以说是政宗评估秀忠价值的最後测试。
(政宗的目的,是要了解秀忠是不是真的具有继承、活用家康之志的才干。)
值得庆幸的是,秀忠通过了他的考验。在他通过考验的同时,政宗已决心在有生之年,尽自己全部力量去帮助秀忠。此外,他还找到了帮助秀忠的方法。
那就是经常恶意地批评、揶揄他人,不时给予他人当头棒喝。换言之,也就是利用舌头来发挥活人剑的力量。
突然,宗矩捧着杯子放声大笑。
“有什么好笑的?你常常喜欢发出奇怪的声音令人大吃一惊,这不是好习惯喔!”
“嗯,我自己也知道,或许是由於酒的缘故吧?这些酒掺有引人发笑的秘药呢!哈哈哈……”
二
两天之後,正确地说是十二月十三日,伊达忠宗和将军的养女振姬之婚约宣告成立。
这么一来,至少在将军秀忠这一代,都不至於对伊达家采取不合理的压迫手段了。
“如此一来,政宗大人也可以放心了。”
如果战争是因为某些事情而决定,那么将军秀忠必然会想要占领奥羽全域。可是,现在已经不再是那个动辄夺人领土的时代了。
假若当初丰太阁不曾做出征伐大明这种不智的决定,那么太平可能早在二十年前就已经到来了。
“元和偃武时代的来临,使得伊达政宗顿时成为麻雀之子。”
从今以後,政宗终於能够卸下肩头的重担,好好地喘口气了。
而支仓六右卫门何时、如何归来,也都不是问题了。毕竟他是将军家的亲戚,土井利胜纵然有心狙击,也莫奈他何。
“阿波,我想还是送点砂金给酒井雅乐头吧!不论如何,他毕竟是幕府的官差,而我是将军家的亲戚。我想,他一定很想要一些奥州的砂金。”
“殿下……注意你的话……”
“你叫我说话小心吗?”
“是的。殿下的话在他人耳中听来,似乎有贿赂的意思。”
“既然不是赠送,当然就是贿赂喽?”
“哦?你在嘲笑将军家的制度吗?”
“我并没有嘲笑的意思啊!你这个笨家伙。如果他不接受我的贿赂,就一定会奉还砂金:而我所要知道的,是他会不会默默地接受贿赂,所以特地送他砂金。”
“这、这样做太危险了……”
“不危险怎能试探出他的心意呢?我要知道他到底是会默默地接受,还是把东西原封不动地退还给我?我要知道他是不是一个具有卑怯之心的重臣。如果是,那么将军的制度迟早都会崩溃。如果不能事先知道将军所建的沙丘会不会崩溃,我又怎么能真正地帮助他呢?”
“现在的我,要尽力探索人类内心深处的缝隙,设法使其崩溃。只要一有缝隙,则不论是酒井、土井、三代大人、柳生或阿福,都会面临崩溃的命运。愈是害怕崩溃,他们愈会努力固守既有的基础;如此一来,不就可以探出真正的地层了吗?唯有如此,才能真正地建立不坏之国。所以,首先我要把金光闪闪的黄金送给酒井,看看他是不是会兴高采烈地用手抓取。”
这番话乃是政宗的肺腑之言。为了维护家康的遗业,政宗必须采取自己的方式,将卖弄小聪明的儒家伦理踢在一旁,在制度的堤防上挖出一个洞来观察才行。
“虽然我是一只素质较差的土龙,但是如果不能阻止人们增建立刻就会被洪水冲毁的堤防,那么又怎能对得起权现大人呢?”
“那我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尽管如此,伊达阿波仍然觉得政宗的作法太过冒险。因为,他不只是送礼给酒井而已,甚至连和这桩婚事有一点点关联的人,也都列为送礼的对象。
当然,对伊达家而言,这只不过是小小的赠礼罢了,丝毫不值得大惊小怪。毕竟,在外家大名之中,只有伊达家能够避过改易风波,成功地建造防坡堤。
不过,很快地就有人原封不动地把赠礼退了回来。此人即是三代将军竹千代的师父、为人耿介不阿的青山忠俊。
元和元年间,家康和秀忠经过详细讨论之後,共同为即将继任为三代将军的竹千代选了三名师父。
这三名教导未来将军的师父,分别是酒井雅乐头忠世、土井大炊头利胜及青山伯耆守忠俊等三人。其中,忠世担任监督,利胜担任劝谏之职,而忠俊则是始终陪在其身边传道、授业、解惑的人。
以家康所喜好的儒学论调来说,酒井忠世代表仁,土井利胜代表智,而青山忠俊则代表勇。
以勇着称的忠俊,实际上是个相当顽固的人。因此,当包在白绢裏的三锭黄金送到他的面前时,他毫不考虑地当场退回了。
“我没有理由接受伊达家的赠礼,因此亲自奉还。由於深恐使者无法充份表达我的意思,所以我想直接把东西交到伊达大人手中,请代为通报一声。”
在对方说明来意之後,阿波不得不把这件事情告诉政宗。
青山忠俊虽然不是大大名,但却也是堂堂拥有武州岩槻四万五千石领地的伯耆守。
“什么?伯耆守来了……”
政宗不禁哑然失笑。
“是的。一旦迎娶振姬过门,则竹千代和忠宗便成为姻亲,因此身为师父的青山大人当然要先过来探视一番。”
当政宗来到客厅时,青山忠俊的膝前放着盛装赠礼的台盘,正游目四顾。
“哦,伯耆大人,真是难得啊!你居然会离开竹千代的身边,来到我伊达的家中。”
忠俊默不作声地将台盘用力推到政宗面前。
政宗大喝一声。
“小心点,伯耆大人。你我之间并没有特殊情谊,我怎么可以轻易接受你的馈赠呢?”
“你……你说什么?”
“如果你想送礼给我,我是绝对不会接受的。所以,请你把东西带回去吧!”
青山忠俊瞪大了双眼,有如负伤的狮子一般,非常狼狈地说道:
“这么说来,这么说来,伊达大人你、你完全不记得自己曾经送给我这些东西喽?”
“什么?我送给你……?我怎么可能会送你这些东西呢?你是竹千代的师父,如果我送你这些东西,那岂不是等於贿赂、谄媚了吗?当权现大人尚在人世时,伊达政宗乃是将军家和竹千代的献策者:身为一名献策者,我怎么会送礼给你呢?如此岂不是故意让旗本众抓住我的小辫子吗?请你赶快把东西拿回去吧!”
“照你这么说来……你一点都不记得曾经把这些东西送给我吗?”
“青山大人,你话说错了吧?你到底想要说些什么呢?好像这些东西是我送给你似地。”
政宗边说边用白扇尖端轻轻戳着白绢及三锭黄金,兀自嘿、嘿、嘿地笑着。
“虽然伊达又瘦又扁,但如果我真要送礼给你,怎么可能只有用白绢包着的三锭黄金呢?如此微薄的礼物,我通常只用来赏给茶房或门房而已,你可不要搞错了。”
突然,忠俊用力地掀起台盘。
他的表现有如一个急躁的武夫。
“哦,你要把它拿回去了吗?那很好。”
“住口,伊达大人。”
“哦?你叫我住口……?”
“你把我当成傻瓜吗?我之所以亲自把这东西退还给你,就是因为包裹黄金的纸上有伊达家的标记。”
“什么?有我们家的标记……?难道是礼物送错地方了吗?”
政宗装出错愕的表情,然後轻轻拍手召唤阿波前来。
“阿波,你去查查送礼名册,看看上面有没有记载着送出用白绢包着的黄金三锭。”
伊达阿波愕然望着政宗。虽然他早巳知道主君伊达政宗是个诡计多端的人,但是在这种情形下,他却无法快速地运转自己的智慧。
“遵命!”
退下不久,他便将一张小纸片送到政宗面前。不过,纸上并没有任何足以解答这次事件的文字,而只是随便地画了一个大圆圈,圈圈底下什么也没写。由於这是阿波无法处理的事情,因此当他把纸条交给政宗时,指尖仍不停地微微颤抖。
政宗看看小纸条,不禁笑了起来。
“喔,原来是弄错了。我知道了、我知道了,伯耆大人。”
“什么?你知道了?”
“是的。不瞒你说,这是要送给住在同一城内的同心长屋之坂部五左卫门的礼物。总之,这完全是送礼的使者所造成的错误。”
“送给坂部五左卫门……?”
“是的,我想你应该认识他吧?此人演奏大鼓的技巧十分高明……是坂部三十郎的族人。他的俸禄不足百石、擅长演奏能狂言的大鼓,我经常向他学习演奏大鼓的技巧,因此想送点东西给他作为答谢。我想,一定是使者在慌忙中弄错了,请你多多包涵。真是太不像话了,怎么可以把岩槻大名的住宅和俸禄不足百石的小人物之住宅给搞错了呢?……阿波,今後对於这类事情,你要多加注意才行。”
政宗有如无事般地说完以後:
“不过,青山大人。那个坂部的儿子五郎……好像是叫五郎或五郎左什么的,你认识这个人吗?”
他突然改变话题,好整以暇地询问青山。
青山忠俊不禁咳着说道:
“那个人,我知道……我怎么可能知道呢?”
“哦,那真是可惜。据说坂部之子的年纪和竹千代大人相仿……原先我还想青山大人可以把他收为竹千代大人的小厮,让他时时刻刻陪伴着竹干代呢!不过,这件事完全要看你的意思,也许你还有其他的顾虑也说不定。”
“你……你说什么?你是在指责忠俊事主不忠吗?”
“不,我认为你十分忠心。”
“那你为什么说我会有所顾虑呢?权现大人非常看重我,所以才命我辅佐竹千代大人。此外,将军对我也是另眼相待。”
“但是你别忘了,竹千代大人并不只有你一个师父。在他的身边,还有阿福呢!”
这的确是切中要害的说法。被顽固的青山忠俊视为眼中钉的,正是乳母阿福。关於这件事情,政宗和宗矩都略知一、二。
正如政宗原先所料想的,忠俊的额头上果然不断地冒出冷汗。
“你是说那个喜欢卖弄小聪明的女人吗?不,我怎么可能会顾虑她呢?如果我连这点见识都没有,权现大人怎会把竹千代大人交给我呢?没有这回事……”
忠俊咬牙切齿地说道:
“好吧!既然是弄错了,那么我把东西还给你也就没事了,告辞!”
“既然你已经来了,我们何不多聊聊呢?我这就命人准备酒菜。”
“不,我想我还是回去侍奉主上吧!毕竟,这是我的工作。”
忠俊余怒未消地站了起来。
政宗默默地看着他转身离去。而跟在青山身後送客的阿波,则带着松了一口气的表情回来。
“阿波,坂部的五左这次可是发了一笔小财。青山一定会到五左的长屋去,所以你快把地上的黄金捡起来送去给他吧!”
“把这些黄金送给五左?”
“是啊!我既然说要送他黄金以表达谢意,怎么可以使前後说辞不能联贯呢?”
“原来如此!但是……”
“你认为我的智慧值得褒奖吗?事实上,我认为这根本不是智慧,而只是一种常识罢了。不过,你的常识却和我有所不同。居然把黄金送给青山伯耆!只有你才会做这种事,哈哈哈……”
三
从翌日午後开始,阿波所送出去的礼物都陆陆续续地收到了回礼。
回礼来自酒井家、土井家、柳生家及乳母阿福。由回礼的内容,可见他们都对如何表达对伊达家的谢意费了一番心思。
事实上,伊达与酒井雅乐头之间的关系,一直持续到日後伊达骚动才告终止。因此,这可以说是一种变相的太平时代之战争。
“阿波,如果坂部五左来了,把他带到客厅来见我。”
政宗说这句话时,距离青山忠俊前来已经过了两天。在此之前,赠礼已经送达了。
“五左已经来了。为了向你道谢,他还特地带了大鼓前来呢!”
“哦,他来啦?事实上,我觉得舞台上的大鼓比军队裏的大鼓更吵杂呢!好,让他进来吧!”
当政宗来到客厅时,厅内早巳响起了一阵恬静的大鼓声。
当然,厅内还有诸家公用人及访客。当时,江户盛传独眼龙对於和将军家联婚一事极为高兴。
待阿波料理完琐碎事务来到客厅时,政宗已经终止练习大鼓,正和五郎左一起吃着汤泡饭。
“公用人大人,我每天晚上睡觉都得把脚朝向仙台,否则就睡不着呢!”
看到阿波出现,坂部五左卫门连忙放下筷子,十分恭敬地施上一礼。
(只不过是一点微薄的赠礼,他就施上如此大礼……)
阿波将访客名单及礼簿放在桌上:
“你太多礼了!”
他对五郎左微笑道。
“真是谢谢你!由於你的帮助,小犬才能在竹千代大人的身边工作,这是他日後能否出人头地的契机。你的大恩大德,五郎左永志不忘。”
“什么?令郎成为竹千代大人的小厮……?”
“是的,前天岩槻侯突然来到寒舍。”
“你是说青山伯耆守吗?”
“是的。青山大人间我认不认识仙台大人,我说两人并不很熟,只是偶尔聚在一起研习大鼓……接着他又间我有没有儿子,於是我便叫儿子端茶出来。”
“哦,原来如此!”
“不,我知道这全都是大人的计划。对你的恩德,我永远都不会忘记的。”
政宗兀自举箸扒饭,而脸上则露出了恶作剧般的微笑。
“令郎跟谁学习武道呢?”
“他一点也下像我……他是小野治郎右卫门的门人……好像是叫猿若勘三郎吧?下过,此人并未直接传授小犬武道。事实上,小犬还学习侠义歌舞伎呢!”
“哦!”
阿波用力地点点头,然後若有所思地看了政宗一眼。此时的政宗,依然不停地摆动头部,一语不发地聆听五郎左的敍述。
“是吗?那可真是少见哪!”
“是的。小犬只要稍加打扮,甚至连出云的阿国也望尘莫及……也许你会觉得我这个做父亲的太愚蠢了。”
“你说的那位出云的阿国,是一位绝色美女喽?喔,你的儿子真的长得像绝世美女吗?”
“是的。不瞒你说,甚至连岩槻侯都怀疑自己看错了。我这么说实在有点不好意思,但是小犬的长相和拙荆十分相像……一点也不像我。”
“哦!”
阿波连声呻吟着走出了客厅。
或许是因为听到在战国武将当中素有悍马之称、年近五十的青山忠俊,居然会喜欢一个年仅十三、四岁,长得有如女子般的美少年,以致阿波觉得浑身发痒或忍不住想要放声大笑,所以才慌忙地走了出去吧?
(如此一来,怎么还能拥有太平之世呢?那个荒诞的武者青山忠俊……)
阿波觉得不解的是,这样真能使坂部的儿子出人头地吗?
待坂部五左告退之後,政宗再次召唤阿波前来。
“阿波,你有没有听过众道(男色)的说法?”
政宗带着奇妙的表情询问对方。
“有啊!如果我说没听过,那是骗人的。由於战场上不能带女子同行,因此很多兵士只好转而和同性发生关系。”
“是吗?真是这样吗?也许容许战场上众道行为的古人认为,这种作法能够解救毫无抵抗之力的妇女吧?”
“是的,我也听过这种说法。”
“可是现在是太平之世,想法也该有所改变才行。”
“必须有所改变……?”
“竹千代今年几岁?”
“他出生於庆长九年七月十七日……现在应该已经十四岁了。”
“那么,男孩子几岁才会想要尝试男女之爱呢?”
“哦,原来如此……应该快了吧?”
“青山忠俊似乎有意把竹千代教育成一个讨厌女子的男人。虽然这种做法不无道理,但是他的想法却太古老了,真是一个只知道战国时代的蠢蛋。”
“的确如此!”
“不过,这件事倒真出人意料之外。想不到忠俊居然也有众道之癖,难怪他看到坂部的儿子会大吃一惊……不,也可以说是一见锺情。把自己喜欢的美少年安置在竹千代大人的身边……这种做法未免太不健康了。”
“的确如此!”
“不自然的忠义之道,必然会产生偏差……”
说到这儿,政宗又嗤鼻一笑。
“这是好事吗?不知道什么是不自然,也不知道什么是自然。等我逮到机会,一定要一举击溃他。这个家伙,连什么是宇宙大爱都不知道。”
“你是说要舍弃他吗?”
“是的。要想舍弃忠俊,还得运用一点智慧才行。很好,除了类似出云阿国的美少年以外,还必须把鬼之子安置在竹千代大人的身边。”
“鬼之子……你是说?”
“我是指柳生的儿子,好像是叫七郎(后来的十兵卫)吧?宗矩这个儿子,是个完全不懂逢迎、谄媚之道,而且忠心耿耿的人。嗯,这既是一种常识的表现,也是一种智慧。对,赶快去见阿福。由於阿福和青山之间经常发生冲突,甚至互相鄙视对方,因此一定会洒下无数争执的种籽。”
说到这儿,政宗突然呵呵呵地笑了出来。
“仔细想想,太平之世裏有时也会长出一些有趣的嫩芽。不过,这并不是无聊的事情喔!阿波。”
他的眼眸闪现着恶作剧的光芒,右手则不断地抚弄鼻毛。
四
翌年(元和四年,一六一八年)闰三月二十六日,政宗自江户返回仙台。
从这个时候开始,政宗具有两种全然不同的表情,宛如睥睨一切的巨人。事实上,早在三代将军家光於宽永十二年(一六三五年)正式将参觐交替视为制度之前,政宗就已经严格地实行这一切了。
在江户时,他是一个洒脱的战国遗老。但是一回到领地之後,情形就完全改观了。
他摇身一变成为一个心思细密、全力施行仁政的领主。在回到领国之後,他首先集合重臣们,用诚挚的语气向他们解释有关宗教方面的事情。不,与其说是解释宗教方面的事情,不如说是让他们了解人类的生命和培养生命的物质之间,具有一体不二的关系。面对重臣们,政宗以浅显、易懂的词句说道:
“我相信各位以後也会前往伊势参拜。然而,我们所谓的伊势神庙,实际上并不只是供奉着天照大神而已。掌管生命泉源的大神位於内宫,而赐给人类培养生命之食物的丰收之神,则安置於外宫。将三者并在一起祭祀,才是伊势神庙的功能。”
人类并不是光有生命就可以生存。一旦没有食粮,就无法确保生命安全。因此,天照大神和赐给人类食物的丰收大神必须合而为一,才能使人类的生命长久延续下去。
“这就是智慧。”
政宗说:
“这是人类结合了睥睨大自然,历经几千年、几万年深思熟虑後的高深智慧。但是,无法了解这种高深智慧的人,往往会显得格外性急,甚至把生物和物体混为一谈,以致产生错觉。事实上,天主教的教义即犯了这种错误,难道各位都没有察觉吗?”
政宗所指的,是天主教要信徒们只信奉上帝一人。但事实上,上帝也可以换作是佛祖或观世音,只是一般人都不了解这一点。
“我并不是要各位立刻改信其他宗教,而是希望你们能够仔细想想。不过,既然已经颁布了禁止天主教的法令,我希望各位在了解真实的情形之前,不要做出儍事来。再次强调一点,我绝对无意强迫各位改信其他宗教。幸福之人通常都有好的计划和智慧,而心则为神佛所有,必须好好爱惜才行。”
其时教堂和礼拜堂均已遭到破坏,但是在各个家庭中可能都还设有圣坛。政宗认为,每个人在呱呱坠地之际,父母就已经把智慧交由他自己去掌管,因此不论他怎么想、怎么做,别人都无权置喙。
除了自幼学禅、自否定偶像之宗教裏锻链出来的政宗以外,平常人是无法具备此种宗教观的。
事实上,身为领主却默许子民嘴裏念佛、心裏暗诵天主教教义的例子,在日本可说绝无仅有。
因此,我们可以说是政宗具有一种崭新、颇具深度的思想。
当然,此种态度较能引起生活经验丰富的知识阶层之共鸣,恐怕也是政宗采取这种做法的原因之一。
唯有引起民众的共鸣,才能使政治逐渐步入正轨。这不但是政宗在认同家康之後的一种生存态度,同时也是一种领悟。
从这个时候起,他经常告诉领民及身边的重臣:
“人类只不过是到这世间一游的旅人罢了。”
他也常常和他人分享自己切身的体验。
“在象徵永远的生命之壶中,人类只能拥有一瓢水。事实上,人类只不过是到这世间旅行的过客罢了。既然原本就只是一个过客,那么纵使三餐不继,也毋须感到忿忿不平……”
这就是政宗的论调。
此种行动表现,和在江户时经常嘲讽他人,言口论洒脱的政宗完全不同,给人一种质朴的感觉。
在这股质朴的感觉当中,政宗深信政治的真谛,同时也能透视生命中的各种危机,故可以说是百年难得一见的奇才。这种真正的发现,其实就是一种领悟。
(生命是永远存在的东西……)
自从察觉到这一点後,政宗知道自己在这世上只有五十年、六十年的时间,只不过是个过客罢了,因而幡然醒悟:自己何必这么痛苦地活在世上呢?
“既然只是一个过客,就不必感到忿忿不平。”
於是他的言行日趋奔放、自由。
“每一代的人类都必须让生命延续下去,永远追求自由。”
事实上,必须珍视自由的这种体悟,乃是自悲伤的余韵中产生出来的。
在这种体悟当中,政宗开始能够了解家康心所向往的“太平”愿望,并且从中找出适合自己的政治型态。
总之,自从元和四年闰三月由江户返回仙台以後,伊达政宗的政治姿态就完全改变了。
导致这项改变的直接因素,是由於振姬和忠宗的婚事。两人的缔结良缘,使得政宗意图动用武器和将军秀忠背水一战的理由瞬间化为乌有。用最直接的字眼来说,即是由於在自己有限的生命当中,再也不必担心会遭到权力巨轮的蹂躏了。
因此,政宗的政策和心境当然也会随之改变。
在去年以前,政宗经营领国的目的,只是为了预防万一,因而军备往往列为第一优先:认为一旦忽略了军备,则国家就无法继续经营。
但是到了今年,情形却完全改变了。
(太平才是最重要的……)
正因为他有这种想法,所以在不知不觉中,
(一定要使太平根深柢固才行!)
愿望也随之改变了。
首先,他把长久以来一直令人感到困扰的宗教问题,以其独特之“不惩罚”的方法来处理,然後又迅速地前往领内的北诸郡视察近一个月之久。
在他的身旁,经常伴随着铃木元信、片仓小十郎及成实等人。
“真是令人惊讶!我的领民居然如此贫穷……”
政宗毫不掩饰地对三名重臣说出自己的感想。不过,在战国时代裏,原本就应保持战斗意志,把领国视为焦土,因此即使想要为领民着想、表现仁慈之心,却又害怕失败,经常怀抱着“万一失败怎么办?”的恐惧感。
“如果事有万一——”
正因为仍然具有战略思想,所以无法为太平时代的人民着想……根本没有做这种考虑的余暇。
如果能够多多孕育仁慈的灌溉之心,那么必然能使田地的收获倍增。一旦人们有余暇植桑、养蚕、广种漆、蜡树,则领内的丘陵和山麓地带,都会摇身一变成为沃土。
虽然拥有能够出产金银的矿山、能够成为良港的海岸线,但是令人吃惊的是,此地的渔村竟然十分贫穷,而且至今还用海水来代替食盐。
“我真的不是一个好领主。”
当政宗如此自责时,铃木元信慌忙说道:
“时代已经改变了。”
他的白发随风飘扬,态度诚惶诚恐:
“不论是谁,都想做桩好事後再死……但是却苦於无暇行善。”
“很好!回到仙台以後,就立刻派人四处搜购桑树和漆树苗。如果领内买不到,就到别处去买吧!”
“是的。这个时节终於来临了……真是值得庆幸的事啊!”
“成实对筑堤、制盐和医术都非常拿手,不要再让领民们吞海水了。”
“哈哈哈……”
成实放声大笑。
“现在,连我养的马都吃很多盐呢!至於堤防,实际上我是为了作战而建造的,但如今却是为百姓而修筑。元信,能够活得很久真是不错。”
“的确如此。那么现在就立刻进行检地工作,好为领民们增加财富吧!”
然而政宗却像换了个人似地,以严肃、深沈的表情凝视着苍穹。
他的脸上充满了愁苦、悲伤。
由於时势的关系,使得他无暇顾及领民的生活。这种情形在持续了很长一段时间以後,现在已经到了必须重新检讨的时候了。
“元和偃武?这个时代的意义终於渗透到我的内心了。”
这时成实依然弯腰大笑。
“我打算先好好地使用这个借来的生命,然後再把它还回去。”
“什么?使用借来的生命……?”
“是啊!这是最近我所领悟到的。如果能令人民喜悦,则吾家也会变得兴隆;为了领民而工作,这才是真正的忠义之道。殿下……怎么样?成实说的是好事吧?哈哈哈……”
政宗一行人结束视察领内的工作返回青叶城,是在五月二十二日。由於闰年的缘故,因此领民们插秧、播种的工作都已告一段落。
五
元和四年(一六一八),伊达家的领国内遍植漆树、蜡树及竹子,而为了养蚕而种植的桑树则显示出此地内政的整备。
翌年,也就是元和五年三月十八日,政宗匆匆忙忙地向江户出发,临行前并在领国内颁布了砍伐竹子的公告。竹这种植物愈是砍伐,愈能长成质佳、干粗的巨竹。而将粗大的竹子做成木筏,即是政宗用以富国强兵的计策。因此从这一年开始,领内百姓们的生活整个都改变了。全体百姓都辛勤地工作着,不再有所谓的逸民、散民。
抵达江户时已经是四月初了。之後,他担任正在等待自己的将军秀忠之先驱,於四月二十六日和藤堂高虎一起朝京都出发。
元和五年的上洛之行具有何等重要意义,自不待言。
大体而言,主要是为了颁布改封条例,宣布将安艺的福岛正则贬为平民、和歌山城主浅野长晟移往广岛、德川赖宣改任纪伊太守及处理进攻大坂的善後工作。
政宗甫一抵达江户,柳生宗矩随即陪同藤堂高虎来到政宗的家中拜访。
“哎呀!这下子事情可糟了。”
当政宗出现在两人的面前时,藤堂高虎立刻抚着长长的白须叹道:
“将军整个人都变了,变得非常倔强。福岛的事似乎已经无可挽回,而将军甚至还决心处置那些行迹不轨的公家们。总之,他的表现实在太过倔强了。”
然而政宗却若无其事地说道:
“哦,让将军变得如此倔强的人是我。”
“啊!你说什么?事实上,不久前後水尾天皇曾经派人来和我联络,他觉得将军家似乎不太安份。”
“他所说的,和现在将军家所做的似乎没什么关联。”
政宗又露出了在江户时的一贯表情,声色俱厉地斥责高虎:
“照你这么说来,那些行迹不轨的人就该放任下管吗?我朝神州广大,必须从根本改变国体才行。”
听到他那冷峻的语气,柳生宗矩连忙收起笑容。
“这么说来,你早就看出将军会处置大内近臣及公卿们喽?”
“这样才能端正根本。”
政宗一丝下苟地伸出手指。
“首先是从伏见到二条城,是的……总共有万里小路光房、中御门尚长、薮嗣良、堀河康胤……大约十个人要处以流放之罪。”
“十个人……那可真是一件大事啊!”
“当然是件大事喽!身为一天万乘的大君原就应该为民着想,然而在他身旁的近臣却使得百姓身上沾满污垢,如此怎么能保持大内的尊严呢?为了确保大内的尊严,近臣们一有失当之处,就该立刻加以处置,因此福岛当然应该击溃。不,不只是福岛,连最上家也……不端正臣下的行为,如何能建立完整的政治制度呢?”
说到这儿,政宗又若无其事地对宗矩说道:
“阿福……你是说竹千代的乳母吗?”
“是的,就是那个阿福。阿福应该对你身边的某个人有所寄望吧?”
“她对我……”
“是的,她要令郎七郎丸……她没有这么说过吗?”
“小犬……这么说来,你也知道她希望由小犬担任竹千代大人的小厮喽?”
“不是吗?总之,这全都是为竹千代大人着想……”
政宗略微停顿一下,随即又开口说道:
“我觉得应该勉强你这么做。如果你能有所觉悟,那么不论是对天下或大内,都会有很大的帮助。换言之,你应该毫不考虑地答应才对。对了,京都现在是否又再度禁止天主教的活动了呢?关於这件事情,藤堂大人应该也听说了吧?”
高虎沉默不语。
由此看来,他的确早就知道了这件事情。
“噢,是这件事啊?”
“你听说了吗?”
“所司代板仓胜重大人突然向我表示辞意,说他不想再做了……”
“是吗?如今之所以要再度禁止天主教,公卿们之所以会被处以流放之罪,全是由於胜重大人不能善尽职责所致。不过,我相信继任的重宗大人应该会表现得比他更好才对,你不必担心。既然关白都可以改变,那么所司代换人也没什么下好啊!这一切都是为了端正行为而做,否则将军如何能放心地让和子姬入宫呢?毕竟,提出这个请求的是大内。”
“这么说来,这一切都是为了和子姬入宫而做的喽?”
宗矩用激昂的语气问道。
“哦?鳌清主上身边的谄媚之人有何不对呢?公家法度的第一条是什么?拥有神国之例的地方为天魂,皇帝为地魂:而鳌清地魂身旁的污浊之上,扫平神州之敌,不正是柳生的工作吗?因此,你必须有所觉悟,尽快把令郎送到竹千代大人的身边。”
“呃,这件事,如果你真这么想的话……”
“是如此!我们必须奉献生命才行。当然,你也可以说这是为了鳌清天地间的污浊而作的贡献。如果没有这种觉悟,那么我想你是不会了解福岛事件及最上事件的。连将军家身边的人都必须鳌清……那就是移到飞弹的忠辉大人。如果连这件事都做不好,那么竹千代君的异母弟幸松丸……一定会感到愤恨不平。假若将军家不能有此觉悟,那么他什么事也做不成了。藤堂大人,既然现在我们奉命成为将军的先驱,就必须有所觉悟才行,否则根本不能成事。你必须了解到,你和我都是天下的基石。”
藤堂高虎再度露出神妙的表情,轻抚着眉根。由於高虎比政宗更接近大内,因此对於公卿们被处以流放之罪始终无法释怀。
“是吗?将军也有此觉悟吗?”
他不禁发出沉重的叹息声。
六
於四月二十六日先行出发的高虎和政宗,带着近千人的行列浩浩荡荡地自江户出发,并於五月八日抵达伏见城。
秀忠则於确定先驱已经到达之後,才自江户出发上京。
正如政宗所言,这次秀忠的上洛之行,主要是考量他的手腕和价值。因之,在旅途当中他刻意放慢脚步,沿途并点检小田原、骏府、滨松、名古屋及伏见等地的政务。当他在五月二十七日进入伏见城後,随即召开重臣会议,并於六月九日没收安艺备後国主福岛正则的封地。
当时正则正在江户的爱宕下住宅。
幕府派遣使者牧野忠成及花房正成两人前往爱宕下住宅告知正则已被贬为平民的消息,是在六月十四日。距此两天之前,安藤重信及永井直胜已受命为接收广岛之上使,向西前进。
其时正在江户爱宕下住宅的福岛正则也已觉悟到一切的努力都没有用了,因而只得默然接受移往信浓川中岛的命令。
由此可见,战国武将普遍具有战国人所特有的淡泊人生观。尽管是舞刀弄枪所夺得的土地,但一旦已经无法再战:“是吗?一切都结束了吗?”他们也能毫不留恋地放弃。
接获接收广岛城的命令以後,安藤重信及永井直胜随即於六月二十二日自京都出发。由於正则已在江户被收押,因此广岛方面并未顽强抵抗。
在此之前,一切都照政宗的预想,例如现任的所司代遭到免职,遗缺於七月十三日由板仓重宗接任。
至於安艺备後的四十二万六千五百石,则於七月十五日交给浅野长晟。
七月十九日,德川赖宣由骏府城移往和歌山。赖宣的封地包括纪伊及伊势松坂之地,合计约五十万五千石。
三天之後,也就是七月二十一日,幕府发布改封条令。同日,一代名将岛津义弘殁,享年八十五岁。
改封条令发布以後,将军秀忠随即率领一干人等人内参拜天皇,献给主上白银一千枚、女御五百枚,其他女官则一律赏予一千枚。
这些事情都和没收广岛的善後工作有关。
当时所司代已经改由重宗担任,而伏见的守城官也遭到罢免,并且决定了新任大坂城代的人选。
秀忠以果断的作风将事情处理完毕,一部份是为了刺激後水尾天皇。至於在背後支持他表现强悍作风的,当然就是伊达政宗。
秀忠命新任所司代着手调查公卿们的不轨行为。就在这同时,公卿们也开始经常出入藤堂高虎的住所。
八月二十九日,幕府於七条河原将六十几名天主教徒处以火刑。
此事传出之後二乐都市民咸表震惊。当然,百姓们都已警觉到这是处置公卿的前兆。
据传天皇曾经秘密遗使前往伏见城,代公卿们向将军请命……秀忠因为委决不下,故而於九月七日自伏见逃回大坂城。
进入大坂之後,秀忠首先前往尼崎城视察筑城工作,接着转往大和的郡山城,至春日神社、东大寺参拜,并於九月十日再度返回伏见。
在这期间,他已经想好解决事情的对策了。
九月十四日,秀忠宣布由左大臣九条幸家担任关白之职,翌日(十五日)又任命金地院崇传为僧禄司,之後才进入京都所在的二条城。
其後,他将与天皇之间相处不睦的公卿十人处以流放之罪——这是在进入二条城後的九月十八日所决定的事。
翌日子九旦,秀忠避居近江的彦根城,藉以表明不接受任何人求情的决心。
由於此种作法严重违背公武之间的感情,因而使得三代将军极感烦恼。但是事实证明,他的作法并没有错。
当然,公卿们会因此事而对幕府产生反感。但是对端正公卿们的行止而言,却产生了很大的效果。
总之,秀忠在处罚对他下利的公卿之同时,也很快地踏上归途,并於十月六日回到江户。
政宗在秀忠於九月十九日返回彦根之後的第九天,亦即九月二十八日离开了京城,准备踏上归途。
待他抵达江户时,宅邸内的枫树早巳一片通红。
“阿波,我不在的这段时间你辛苦了。现在你立刻去请柳生大人前来,我有事情和他商量。”
政宗露出在江户时的一贯表情,若无其事地吩咐阿波。
七
“将军这次可捅了一个大漏子了。”
当宗矩出现时,政宗立即说道。
“他不该慌慌张张地逃离京城,而应命所司代将公卿们的不当行为详细说明,以免招致世人的误解。”
宗矩并未回答政宗的话,只是以平淡的语气说道:
“事实上,捅出漏子的并不只是将军而已,江户方面也有人捅出漏子了呢!”
“什么?江户也有人……?”
“是的,由於将军的做法,因而使得三代将军也受到了影响。”
“你是说,竹千代大人做出了越轨的行为?”
“是的。据说仙台大人曾把一个名叫坂部什么的歌舞伎狂推荐给竹千代大人,是吗?”
“什么?坂部……不,他并不是我推荐的。向竹千代大人推荐那名少年的人,是以顽固着称的青山伯耆呀!你也知道,青山患有断袖之癖的嘛!”
“你所谓的断袖之癖,就是指众道吗?”
“是的。他认为女色会耽误武士的前程……他一直十分坚持这种想法。好了,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呢?”
“看来这件事已经无法弥补了。”
“什么?无法弥补?在这世上,有什么是无法弥补的呢?你该知道,所谓的破绽往往是见仁见智的看法,因此只要巧妙地加以掩饰,有时也会变得天衣无缝呢!”
“如果我不做说明,恐怕你是不会懂的。不瞒你说,这位俊美小厮对三代大人造成了很大的影响。”
“哦?你是说三代大人也沉迷於众道吗?”
“是的。三代大人疯狂地迷上歌舞伎,有时甚至还男扮女装、粉墨登场呢!”
“哦,那可真是有趣。如此一来……想必青山伯耆一定非常生气喽?坦白说,这并不是三代大人的错,而是青山忠俊的过失。”
“正是如此!忠俊对於事情演变至此感到十分生气,据说他甚至拍打脸上涂满脂粉的三代将军,气急败坏地向他提出谏言哩!三代将军是个堂堂的男子汉,怎么可以装扮成搽脂抹粉的女子呢?他一把抢过三代大人手中的镜子将其摔到地上,并且怒不可遏地……”
“噢,这完全是由於他的仁之癖在作祟。那么,三代大人是不是很生气地杀了他呢?”
“当然没有!事实上,後来三代大人杀了那名小厮。”
“什么?他杀了坂部的儿子?”
“是的。将军发现这名小厮和很多人都纠缠不清,某天当他亲眼撞见这名小厮又在汤殿和其他人鬼混时,终於在一怒之下拔刀杀死了他。”
“是三代将军亲手杀了他吗?”
“是的。综观这件事情的始末,完全都是由於嫉妒心作祟所致。当然,阿福对这件事十分震怒,而且她认为这件事完全是由伊达大人所造成的……”
“不!不是我,是青山哪!”
“总而言之,御台所一向非常讨厌三代大人……因而这件事在大奥引起了很大的骚动。”
“哦?那么小厮的尸体又是如何处理的呢?”
“御台所认为应该把尸体发还其父……但是这么一来,死者之父坂部五左必然会对三代大人怀恨在心。仙台大人,对於这种色情纠纷,柳生自认无法裁夺,因此一切都拜托你了。”
宗矩的话刚说完,政宗立即拍打额头叫道:
“阿福,真是糟糕!”
他低声呻吟。
“阿福这家伙……既然三代大人有了情欲之念,她就应该为他物色女子才对啊!”
“问题是,阿福似乎并未注意到这一点。不,应该说是三代大人太早注意到这方面的事了。”
“慢着!这么一来,事情不是更有趣了吗?”
“总之,这个问题必须妥善处理才行……光是处罚公卿一事就已经够叫人头痛的了,现在又捅出这个漏子,真叫人不知该如何处理才好。我想,如今只能借重仙台大人的智慧了。”
“原来如此!柳生,你可真是一只狡猾的青蛙啊!竟然把青山和阿福的过错全都推到我身上来。”
“对於你的褒奖,柳生实在愧不敢当。柳生只是一介武夫,哪有能力处理这么棘手的问题呢?”
“哦?既然如此,你又有何面目自称为兵法大师呢?好吧!请你立刻去见将军,说我打算请他到我家来。”
“什么?你要招待将军家……?”
“是的。这次将军家在京城的活跃程度,是你所无法想像的,不过我认为他做得很好。因此,政宗要代表权现大人,向他提出一些有利於天下的建议。现在,你只要去请他来就行了。”
“原来如此!”
“届时也可以请坂部五左前来,让他为我们演奏大鼓。怎么样?你能了解我的计划吗?”
“你想要藉此机会消除五左内心的怨恨?”
“你这个愚蠢的家伙!怎么能使用活人剑呢?”
“活人剑……你是说?”
“活人剑就是活人剑,怎么可能让其子死而复生呢?在这世上,有能够让人死而复生的活人剑吗?好了,这件事就交给我来办吧!事实上,这名歌舞伎狂的儿子并未死去,因此如果将其尸体交还其父母,则反而会招致很大的损失……不过,这些都要看三代大人的裁夺了。宗矩,你能了解我的做法吗?”
说到这儿,政宗脸上突然露出一个不怀好意的笑容。
柳生宗矩不禁全身汗毛直立——(这是真正的邪恶智慧……)
话虽如此,但是眼前除了这么做以外,再也没有其他方法能够解决竹千代的困难。
第四章 政治与信仰
一
不论处在怎样的时代裏,政治都无可避免地要掺杂一些谎言。这种谎言,也许就是所谓的“必要之恶”吧?因为,对这个必须预测各种利害冲突的世界而言,人类除了用自己所制定的法度之网来防止之外,再也没有其他更好的方法。
(这的确是有欠公平的事……)
柳生宗矩带着阴郁的心情返回家中。
大自然有着任何人都无法擅自决定的自然法则,然而人为的法度(法律)就不是如此了。法律的完成,端视制定者的良心,因而在受法律限制及利用法律来压迫他人之间,往往产生了难以逾越的差距。
(伊达政宗真的考虑到这个问题了吗?……)
竹千代斩杀了俊美小厮坂部五郎,是不争的事实;而今为了隐瞒此一事实,却必须欺骗他人谓坂部五郎并没有死。
(这个谎言真能瞒过死者的父母吗……?)
宗矩甫一踏进家门,立刻发现式台停了一顶从未见过的女子轿笼。
“这顶轿子是谁的?”
宗矩对出门迎接自己的家人村田弥三询问道。
“是阿福。”
弥三如此回答。
“阿福特地前来探视夫人的病,现在正在客厅裏呢!”
听到这个消息之後,宗矩蹙眉来到了客厅。其妻阿铃因为罹患感冒,所以自早上起就一直躺在床上休息。当然,宗矩知道阿福前来探病只是个幌子,实际上是要和自己商讨有关竹千代的问题。
宗矩很快地来到客厅,发现脸上薄施脂粉的妻子正用茶点招待阿福。
“哦?原来是乳母啊!真对不起,让你久等了。”
阿福脸上的表情紧绷,仅以淡然的口气说了一声“哪裹”,似乎此行的目的真的只是前来探视阿铃的病情而已。
这位具有明智家血统的竹千代之乳母,乃是家康刻意挑选出来的。不过,她和在城内负有家督之责的御台所阿江与,一直处於尖锐的敌对状态。
“区区小病还劳你大驾光临,真是不好意思。最近诸事繁忙,一直到刚才才有机会喘口气呢!阿铃,你先下去休息吧!这裹由我来好了。”
阿铃依言退下之後,
“有什么事吗?乳母大人。”
宗矩故意压低声音问道。
阿福依然保持沉默。不过,在她那张化着浓粧的脸上依旧掩不住苍白、紧张的神色,而脸部的肌肉更是不停地抽动着。
“方才我到伊达家去了一趟。伊达大人表示最近要在家中招待将军,藉以慰劳他上洛之行的辛劳。”
“……”
“我准备向将军报告此事,你认为这么做好吗?”
“……”
“事实上,对於这次事件我早已有所计划。我将遵从伊达大人的指示,以招待将军为由,让伊达大人和将军做一番恳谈……你觉得这个主意如何?”
当宗矩说到这裏时,突然……阿福突然伏案痛哭。
“这次的事情……都是……都是阿福的过失……请你原谅我。”
“不,这并不是你一个人的问题,而是侍奉主上的坂部本身的过错……不,伊达大人认为这是纵容主上接近坂部的青山大人的错。”
“不论如何,这都是由於我的疏忽……我居然让他和同龄的小厮一起沐浴……这实在是一种不智之举……”
阿福对於自己没有察觉到竹千代已经进入思春期一事,感到非常内疚。
不过,她会因此而伏案痛哭,却是宗矩始料未及之事。
“柳生大人……御台所一定会毫不保留地把这件事情告诉将军的。而且,她会因此而认定竹千代大人无法胜任将军之职……像他这种人,是不能继承像将军这么重要的职位的。”
“哦,她真的会这么说吗?”
“这件事一旦传进了竹千代大人的耳中,他一定不会保持沉默的。对了,请你看看这样东西。”
说罢,阿福取出一把刀鞘上刻有三叶葵金纹的竹千代的小刀,丢在自己和宗矩之间。
“你是说……你是说……主上要切腹自尽吗?”
“是呀!所以我才来找你帮忙……我把他的刀拿了过来,并且请青山大人和小厮们片刻不离地盯着他。坦白说,我实在不知该如何制止他做出伤害自己的行为。”
“噢!”
“犯下如此大错,竹千代大人自己也非常後悔,但是……”
“但是……?”
“如果竹千代大人切腹自尽,事情果真会就此了结吗?一旦知道主上自尽,则青山大人必然也会随之切腹,而我阿福当然也会追随主上於地下,绝对不会辱及明智一族的声名……”
宗矩下意识地看看自己身边的大刀。如果青山伯耆守和阿福都死了,那么奉命指导竹千代的宗矩,当然也不能苟活於世。
一旦宗矩切腹自尽,则其余殉死的小厮还有六人。
首先殉死的,当然就是阿福所生的稻叶千熊。一旦千熊死了,则松平长四郎(后来的伊豆守信纲)当然也不能保持沉默。长四郎乃大河内金兵卫之子、松平正纲的养子,在成为小厮之後颇受竹千代喜爱。既然长四郎已经殉死,那么永井直胜的三男熊之助、水野义忠的二男清吉郎、冈部庄左卫门的么儿七之助、阿部正吉的长男小平次……等人也必须一同殉死。
虽然阿福没有明说,但是谁都知道该为这件事情负责的,还有青山忠俊和柳生宗炬等人。
“身为武者,必须为主上奉献性命。”
这种严苛的戒律,并不仅限於侍奉竹千代的人。然而,竹千代却丝毫没有考虑後果,就意气用事地杀了小厮,虽然事後颇有悔意,但却已经无济於事了。
“柳生大人!阿福并不吝惜自己的生命,但是……青山大人和你都必须自杀,甚至连千挑万选所选出来的小厮也必须一并殉死,这是多么可惜啊!到底有没有方法能救他们一命呢?请你告诉我。”
宗矩突然觉得头晕目眩。
问题的发端在於人力所无法制止的思春期,因此这次事件乃是大自然意志下的产物。
由此可见,任何人只要一违背大自然的规律,往往就会造成一场大悲剧。
(是的,不切腹自尽就无法使事情结束……)
为了坂部之子的一条命,竟然要连累这么多无辜的人。
宗矩默默地拿起竹千代的小刀,不断地凝视着。当他看到刀鞘上的三叶葵金纹时,心情蓦地变得格外沉重。
此时,庭院对面的壕沟不时传来摇桨声。
“我来点灯……”
弥三那诚惶诚恐的声音自隔壁房间传来。
二
政宗正式於家中招待将军秀忠,是在五天以後。
当时坂部事件已经处理完毕。
事实上,早在将军家抵达之前,政宗即已将坂部五左卫门叫到自己面前。
政宗的说服方式和阿福、柳生宗矩大不相同。
“五左卫门哪!在你面前有两条道路,分列於左右两边。”
当五左卫门来到面前时,政宗首先向他提起自己最近正在学习易经。
“如果选择右边的道路,那么你很快就会出人头地,这是依照大自然所决定的公道。最近我将推荐你担任腰物奉行。”
“啊!推荐我为腰物奉行……?”
“是的。坦白说,这都是由於令郎五郎的功勋。”
“什么?小犬五郎的功勋……你是说?”
“是啊!另外一条就是左边的道路。一旦稍有疏忽而选择了这个方向,则必将导致家破人亡。”
“……”
“怎么样?如果你想走右边的道路,那么首先必须改名换姓。这个未来的腰物奉行,最好名叫坂部五右卫门正重。正重这个名字,意味着正确、稳重,也就是说你所走的路是正确的。此外,它也意味着令郎所走的路是正确的。反之,如果你选择左边道路的话,则纵使改名换姓也於事无补。事实上,五左卫门这个名字并没有什么不好,甚至叫左五左卫门也可以,只不过听起来很别扭罢了。”
“喔?此话怎讲?”
“因为一旦选择左边的道路,则必招致家破人亡的後果。这是我以武士特有的敏锐感觉,所提供给你的良心建议。”
政宗喀喀地笑了起来。
“如果你选择右边的道路,即意味着受到令郎正直、健康的影响。不瞒你说,他特地托我问你一件事情。”
“哦?小犬有什么事要问我呢?”
“他说他和另一位名叫稻叶千熊的小厮发生争执,因而受了一点小伤,希望你能派人悄悄地把他接回家中……”
“殿下!这样是不对的……”
“稍安勿躁!令郎曾经向我表示:家父是个个性急躁的人,一旦听说我受了伤,必定会以为我身受重伤。”
“啊!”
“如此一来,可能你根本还不清楚事情的原委,就急得到处张扬,甚至逢人就说自己的儿子被人杀死:果真如此,那么事情就无法收拾了。因为你这么做的结果,很可能会使得和令郎情谊深厚的竹千代大人不得不切腹自尽,进而导致大奥发生骚动。首先,伯耆守必须殉死,接着柳生和乳母……还有很多小厮也必须跟着自尽。届时,御殿之上必将沾满鲜血。因此,令郎才说自己只受了一点小伤,希望你能悄悄地派人把他接回家中……这件事是酒井雅乐头告诉我的。实不相瞒,雅乐头被令郎的一番话感动得泪流满襟,直夸坂部之子真是个不凡之辈……”
听到这裏,坂部五左卫门不禁松了一口气。起初由於担心儿子的安危,因此急得眼睛都红了。
“这、这是真的吗?殿下?”
“这是千熊亲口告诉我的,而且柳生但马守也这么说,我想应该不会有假才对。”
“哦!那么小犬最後所说的话是……”
坂部恳求似地平伏在地,而政宗则站起身来轻轻地拍拍五左的肩膀。
“令郎几经考虑之後,觉得自己不能就这么回到家中,因而决心隐居他处。他的思虑之周到,连大人都要自叹弗如,所以你大可不必为他担心,毕竟他只是暂时离家而已。更何况,也许经过这番历练之後,他能成为一名出色的演员呢!……事实上,我的卦中也出现了分歧点。”
“分歧点……?”
“正是!令郎所选择的,是右边的道路,也就是能使竹千代大人及其身边的人能够平安无事地继续侍奉主上的道路。这样真好!酒井雅乐头就是因为这样而对令郎十分敬佩,故而有意推举你为腰物奉行。但是,一旦你违背了上天的旨意,那么你知道将会发生什么情形吗?”
“如果违反……”
“是的!除了重要官员之外,包括稻叶、柳生、松平、冈部、水野、阿部等人在内,都会非常憎恨你。而且,由於令郎的离去,这些具有才干的人都要被杀……身上担负着如此沉重的怨恨,你想自己还能保持平安无事吗?”
“哦!”
“当然,我并不是要你和令郎一样,非走右边的道路不可。毕竟,每个男人都应该有自己的想法。”
“大体而言,政治本身是一种非常愚劣的恶势,但是我们却不能因而一脚把它踢开。在人类所制定的法度当中,主人可以任意宰割对其无礼的随从。同理,凡是对三代大人无礼的人,则不论是其父母、妻妾或子女都可能遭到被讨伐的命运。令郎天资聪颖,当然不会做出这等蠢事……这是我以武士的身份向你提供的建议,你可以自由选择是要做五右卫门或左五左卫门。”
五左卫门一语不发地站在当场,脸色显得格外苍白。
经过一番深思之後,他的内心已经有所决定了。
即使是容易感情用事的人,也不免会有利己之心,偶尔也会表现出一丝理性。
“哦!殿下。”
“你决定了吗?”
“殿下,你觉得我选哪一条路较好呢?”
“不要徵询他人的意见,五左卫门。”
“是……是的。你放心,今後我五左卫门一定会格外小心自己急躁的个性。不过,我比较喜欢自己是五右卫门……正重。”
由此可见,善於打大鼓的五左卫门终究只是一个可悲的、凡愚的人情主义者罢了。
“我想小犬并非畏罪潜逃,因此等他回到家中以後,事情早已风平浪静了。”
政宗佯装充耳不闻。
“是吗?你选择右边的道路?那很好。我相信你一定是经过详细的考虑後才做成这个决定的,是吗?毕竟,政治是充满肮脏、污秽的事情。”
如果当时柳生宗矩也在场的话,一会以沉默来抗议政宗的这一番话。
之後,政宗对前来商讨此事的柳生宗矩说:
“事情已经摆平了,我是指坂部之子的事情。”
他轻描淡写地告诉对方:
“如今这孩子正偷偷地藏在某处,或许成为一个流浪汉也说不定。总之,你就这么告诉竹千代大人吧!”
三
对於这次坂部事件的处理,柳生宗矩认为是一种包含实际政治在内,是属於一种善恶交混的错综表现。宗矩并非奸诈之人,但是他知道有时为了成就善事,往往必须耍弄一点小技巧。
因此近三十年来他拒绝一切加封、也不以德川家的生死家臣自居……始终坚持这个立场和信念。
父亲身为家康的兵法老师,而自己则是帮助秀忠登上将军的功臣及三代将军竹千代的老师:做好自己的工作,这就是柳生所追求的生命意义。
但是,如今这种崇高的理想和地位,却可能因为坂部之子和竹千代间的众道纠纷而告幻灭。
所幸政宗及时化解了危机。
政宗之所以能够轻易地解决这次事件,主要原因即是故意隐瞒事情真相,而以凭空揑造的谎言来代替。不过从另一个角度来看,也许政宗所说的并非“谎言”,而是事实真相。
政宗认为政治本身就是一种恶势,因此为了让坂部五左卫门改名为五右卫门,他不得不略施小计以掩饰事情的真相。
但是正如政宗所言:
“竹千代大人,坂部并没有死,请你不要表现出一副非常歉疚的样子。事实上,他已经投身於演员群中了。”
听到政宗的话後,竹千代不禁瞠目结舌地问道:
“这……这……这件事是……是……真的吗?”
每当心情急躁时,竹千代就会不停地咳嗽,并且显现出严重的口吃毛病。看来,他似乎还不能了解事情的真相。
尽管坂部死於自己的刀下,但是竹千代本身并不能确定他是不是真的死了。因为当长四郎目睹少主斩杀小厮时,当即飞奔而出,迅速地带他离开了汤殿。
“是的。其父为人耿直,是绝对下会说谎的,因此请殿下切勿贸然自尽,以免沦为笑柄……要不要我由演员群中把他找来,以便接受你的惩罚呢?还是就让他跑了算了?”
竹千代半信半疑地凝视着虚空,似乎正在想些什么。
“可是,连我自己的母亲都认为我杀了他……”
这时面带微笑的宗矩突然察觉到自己也非得要说谎不可了。
(也许我自己也喜欢说谎吧?)
想到这裏,他不得不承认如果当初依照青山忠俊的个性来处理此事,则事情必将一发不可收拾。
“青山大人生性不肯服输,因此才会像在战场上表扬战功一般,说你一刀将小厮砍为两段,而外界的传闻也因而产生。”
这时竹千代突然喃喃自语似地数着一、二、三……一直数到六十二时,才咬牙切齿地说道:
“好吧!不必找他了。我……我……也有不对的地方。这么说来,他已经加入演员的行列喽?”
当然,这件事很快地由某人的口裏传进侍女的耳中,而原先随时可能爆发的愤怒之火,也迅速地自大奥消失了。
事实上,这一切都是谎言。不过,这个谎言扑灭了愤怒之火,解救了青山伯耆、柳生但马及乳母阿福等人的性命,却是不争的事实。
(这个谎言是以解救众人的性命为目的,故可以称之为解救之神……)
因此,来到伊达宅邸的秀忠根本不想提起这个不愉快的问题,而是兴高采烈地观赏舞台上政宗所表演的“实盛”及不停地敲打大鼓的坂部五右卫门正重,然後便尽兴而返了。
政宗看着宗矩:
“看见了没?这就是政治!”
虽然他没有说出口,但是眼神却已表露无遗。
接着政宗又笑着对宗矩说道:
“我觉得将军今天的心情很好。”
在回到屋内的走廊下,政宗轻声对宗矩耳语。
“任何贵重的礼物都比不上……?”
“是的。我坦然接受将军把振姬嫁给小犬为妻的美意,并且决定明年早春即开始进行江户城二之丸的石垣修筑工作。坦白说,我并不讨厌这项工作。在石垣崩塌之前,我的心意始终不曾改变:总之,我一定会诚惶诚恐地完成这项工作。直到工作完成为止,我是绝对不会返回领国的。
“换言之,伊达家也将随着德川家追求天下太平的目标前进……所以我才自告奋勇担任修城的工作。柳生,假如你是将军,现在应该不会再对我有所怀疑了吧?”
宗矩很快地看了政宗一眼。
(政治的谎言到底是什么呢?)
既然结果是好的,那么又何必追问事情的真伪呢?
这和天照大神以来的太阳之道稍有不同。也正因为如此,所以宗矩觉得心头的乌云愈积愈厚了。
然而政宗却始终保持好心情,一直到薄暮时分才亲自恭送将军一行离开家中。
四
支仓六右卫门常长再度踏上仙台的土地,是在翌年,也就是元和六年(一六二零)的八月二十六日。
打从四月初起,伊达政宗即在江户城的二之丸进行石垣修筑工作,直到工程全部结束,才於四月十六日自江户出发返回仙台。
回到仙台不久,因年纪老迈而卧病在床的铃木元信,於六月二日握着政宗的双手死去。
换言之,元信是在距支仓六右卫门重返故国两个月又二十四天之前死去的。根据记载,元信在临终之前曾经询问政宗:
“殿下,如果六右卫门和索提洛回来了,那么你打算怎么办呢?”
对政宗而言,这也是他一直耿耿於怀的事情。
支仓六右卫门是伊达家历代以来的家臣,然而索提洛却不是。基於信仰因素,他希望自己能够成为解救日本列岛居民的救世主、更希望自己能顺利地带着菲利浦三世强大的海军舰队前来,以神的使者之身份进入大坂湾……
结果不但没有舰队,而且建立丰臣政权的梦想也已经烟消云散了。不过,他的信仰和从信仰当中所衍生出来的野心并没有改变。
(连我的女儿五郎八姬都不肯退让一步……)
一旦索提洛出现在政宗面前,必然会将政宗视为异端、异教徒,甚至逼他背叛德川家。
信仰本身的意义和政治、武力全然不同,是一种具有强韧思想的根源。
(不信奉上帝的教义,就无法解救人类!)
因此,所谓的异端,就是必须超越时代而斗争的恶魔,也就是敌人。
(如果索提洛真的随他回来,那该如何是好呢?……)
话虽如此,但是事实上也可能出现相反的情形。
毕竟这是一段历时甚长的旅程。打从庆长十八年到元和六年为止……仔细算来,已经过了七年的时间。在这七年当中,他和索提洛朝夕相处、一起接受洗礼、接受欢迎、一起晋见罗马教宗,因此六右卫门本身可能早巳成为一个完完全全的天主教徒——这点是政宗所不能不考虑到的。
“元信,如果你是政宗,那么你会怎么做呢?索提洛是信徒,六右卫门也是信徒,当这两个人携手出现时,我该如何是好呢?”
说到这裏,政宗突然涌起一股憎恶自己的感觉,因为他竟然询问一个垂死的老人如此残酷的问题。但是,他真的很想听听元信的回答,以便掌握自己的意志、确定处理的方向。
“殿下……万一事情紧急,那就杀了他们吧!”
元信.t>说道:
“如果是丰太阁,一定会立刻斩杀阻碍他的人。”
“的确如此。”
“但如果是大御所,就不会采取如此断然的措施。在这广大的世界当中,对於什么事要有怎样的考虑,都必须事先加以确定才行。确定以後再施予处置,而处置的同时也能教育殿下……这是元信从这世上所学来的智慧。”
政宗一语不发地将手掌贴在元信的额头上,不断地点头。
“你放心!政宗已经五十四岁了,绝对不会做出令自己懊悔的蠢事。”
“那就好……殿下,这次的旅程还愉快吧?”
“是的,愉快极了。”
“我知道你一直在设法增加领民的财富。”
就在政宗痛失另一位重要侍臣不久以後,支仓六右卫门所乘的船只终於又回到了七年前出港时的月之浦。当听到这个消息时,政宗下意识地在胸前合掌为什。
消息传来是在八月二十六日的傍晚。政宗很快地派遣柳生权右卫门前去迎接,而自己则在备好晚膳的起居室裏等待支仓常长一行人。
(索提洛真的会一起来吗……?)
由於六右卫门并非可以堂而皇之地加以迎接的使者,因此政宗只派了一、两人前去迎接,并且授意他们秘密地带领六右卫门一人前来。而在支仓常长到达之前,政宗的内心有如少年一般,久久无法平静。
六右卫门用布盖住脸部,和权右卫门并骑来到城中时,戌时(早上八点)早已过了……
五
“六右卫门,你辛苦了,快进来吧!”
政宗的话声甫落,六右卫门那庞大的身躯早已进入室内。此时他的衣着已经换回日式服装,不过胸前的银色十字架并未取下。
“殿下……我好想你啊!”
“噢,你的鬓脚已经出现白发了。”
“是……是呀!尽管相隔时日甚久,但是殿下依然每晚都出现在我的梦中。坦白说,我觉得你一点都没有变。”
“是吗?每天晚上都出现在你的梦裏……对了,索提洛没有跟你一起来吗?”
“是的,我和索提洛於六月初在吕宋首都马尼拉分开。”
“六月初……这么说,在此之前你们一直都在一起喽?既是如此,你们怎么又会分开了呢?”
“经过的情形我会详细地向你报告……由於索提洛和我一起会见菲利浦三世,并且由罗马教宗亲自任命为日本国的司教、大僧正,未料结果反而招致吕宋僧官的嫉妒,最後因为遭人诬陷而被捕。”
“什么?招致吕宋僧侣的嫉妒……?”
“是的。除了索提洛之外,他们连我也算计在内。由於我们曾经直接谒见西班牙国王,因此他们认为我们会成为第二个西班牙,和墨西哥以外的国家进行直接贸易,而这是他们所无法容许的结果。”
“原来如此!除了墨西哥以外……他们是这么想的吗?”
“他们认为此举将使菲律宾群岛遭到莫大的损害,因此凡是对吕宋不利的人,他们都不会放过……这都是由於过度执着於权力、欲望而产生出来的憎恨……所幸殿下及时派遣密使前来接我,我才得以逃过一劫。”
“是吗?……这一切全都是由於嫉妒所引起……真是如此吗?”
“殿下!有关大坂的事情,权右卫门都告诉我了。我知道大御所已经死去,而天主教也遭到了禁止。”
“是的,我必须把这些事情告诉你。不过,既然你已经知道天主教被禁,为什么还把脖子上的十字架露在外面呢?”
六右卫门大吃一惊地用手按住胸口。他抬头望着政宗的视线,闪动着激动的情绪。
(他终究还是变成一个信徒了!)
政宗连忙将视线自六右卫门身上栘开。
“你在哪裏受洗的?”
“在西班牙的首都马德里。”
“哦?是菲利浦三世直接向你提出建议的吗?”
“是的。受洗的地点是在圣?法兰西斯科教堂……由国王的大主教敦?切?歌廸?克兹曼主持受洗典礼,教父为哈雷曼公,教母为王妃的亲友巴拉加伯爵夫人。”
“哦?当时菲利浦三世也在现场吗?”
“是的。他带领三名皇子女出席,并在授戒之後为六右卫门洒上圣水及赐予菲利浦?法兰西斯科的教名。”
“是吗?这么说来,你和西班牙国王一样,都叫做菲利浦喽?”
“殿下……可是,我六右卫门……”
“没关系,政宗并非要你昧着良心做事,所以你大可不必觉得不安。我……会原谅你的。”
“……”
“秉持良心生存於世间……这就是政宗经常告诫家人的武士道。当然,有意奉行武士道的人,都必须接受政宗残酷的试练。”
“殿下!”
“稍安勿躁!对了,後来你有没有到罗马去呢?”
“有啊!我於庆长二十年(一六一五)十月二十九日抵达罗马……回来後才知道日本的年号已经改为元和,而且大坂的事也已经告一段落了。”
“我们不要谈日本的事,六右卫门……人类对於一件事情往往会有下同的做法。教宗保罗五世是如何迎接你的……你快说来听听!”
“遵命!所有的事都还历历在目……我是在蒙第?卡巴尔宫内见到教宗的,之後被安置在阿拉契克教堂裏。教宗以盛大的入府式欢迎我抵达罗马……成千上万的罗马市民涌到安戴罗门外欢迎我。”
“当时的行列究竟是怎样的情形呢?”
“走在队伍最前面的,是教宗所特派的五十名轻骑兵、其次是卡尔其纳尔法员的家人、各国大使馆的馆员。此外,罗马、法国、西班牙的贵族也都骑着马列在队伍之中。十四名鼓手、五名喇叭手由一名罗马贵族领导前进,而我们就跟在他的後面。至於殿下所派遣的七名家臣,则全都骑着纯白的骏马,随行人员为佩带两把长刀、两只立伞的年轻武士。尾随其後的是罗马贵族、教宗的外甥马尔它?安东尼,最後才是身为使节、骑着教宗所赐的白马,在执繮的马夫及捧鞋的侍从簇拥着的我。”
在敍述的过程当中,六右卫门的眼光逐渐变得柔和,甚至连声音也下自觉地变得异常温和。
看来,他似乎非常怀念这趟异国之旅。
虽然这些话是在政宗的诱导下脱口而出,但由此即可证明他的内心对这一切并未忘怀。
“嗯,听你这么一说,我也觉得自己好像就在当场一样。对了,当天你的穿着打扮是?”
“我戴着缀有长穗的乌帽,身後跟着一名翻译官及乘着金色马车、已经被任命为大僧正的索提洛。如今想来,这恐怕是索提洛今生最後一次打扮得如此华丽了。”
“是吗?……从那之後,你就一直和索提洛在一起?”
“是的。行列在府厅广场前解散时,我特地向前来迎接我们的绅士们表达谢意。当时索提洛还以目示意,暗示我日本已经更加接近天国了。在他的暗示下,我似乎也看到了天国的入口。”
“是吗?那裏可以看到天国的入口……”
“正是……在索提洛的建议下,我於谒见室等候谒见教宗时,特地换上一套绣有蓝白纹饰的南蛮服装,因此出现在教宗面前的,并不是支仓六右卫门常长,而是与其有共同信仰的菲利浦?法兰西斯科……”
“这么说来,你真的见到保罗五世了?”
“是的。教宗坐在金碧辉煌的宝座上,身旁除了卡尔其纳尔官、书记官以外,还有穿着各色法衣的僧官。当我走到教宗面前时,则依照传统施行三跪三拜之礼,并且跪下来亲吻教宗的脚。”
政宗突然觉得胸口一阵疼痛。在和具有相同信仰的索提洛经过长时间的旅行,而且经过如此隆重的仪式之後,相信六右卫门一定受到了比教义还要深远的影响。然而,尽管支仓六右卫门变成一个侍奉二主的武士,但这并不是他的过错。
“我知道了!那么在亲吻过教宗的脚後,你是不是把我的书简和礼物交给他了呢?”
“是的。当时教宗的书记官还曾向我转达教宗的旨意,表示教宗非常希望日本奥州之王伊达政宗阁下能够早日受洗、接受天神的祝福……”
“好了!其他的事情等我看过日记以後再说吧!”
政宗略显狼狈地打断他的话。那是因为,依照日本的方式来解释,则政宗所交给教宗的书简即是:
“世界上最尊贵的大御亲、第五代的罗马教宗。”
而且他在书简上也这么写着。
根据索提洛的说法,政宗的用意是要把日本的天皇变成世界人类之亲。由此可见,政宗的确是用心良苦。
(我自己仍然深信自己是象徵天照大神的太阳之子……)
“六右卫门,我们再把话题转回你胸前挂着的十字架上吧!……”
政宗的声音蓦地变得异常混浊。
六
“关於信仰,我们已经不必再多作解释了。但是,胸前挂着十字架的南蛮人却意图在已经太平的日本国内制造事端,以便打倒德川政权,重建丰臣家业……所以遭到禁止。”
支仓六右卫门再度露出非难的眼光。这只是一小部份人的阴谋,和教宗及真正的教义无关……他的眼神充份地说明了这一点。
“或许这就是人类的欲望也未可知。贪婪的人类对於可以利用的东西,总是会尽量加以利用以便满足私利,政宗当然也不例外。不过,政宗所希望的,是真正没有战乱、万民所期待的太平。”
“因此,因此我六右卫门才……”
“等等!就是因为如此,所以我才说服你到罗马去。当初我之所以希望你能从菲利浦三世那儿借得兵力、舰队和武器,原意是要藉着这股力量迫使德川家和丰臣家握手言和、缔造太平盛世。”
“……”
“但是舰队早已沉入海底了……在你走後不久,我就知道了这件事。尽管如此,我仍然不认为自己所做的事情完全无益。在对你感到愧疚的同时,我的内心也开始将日本和吕宋加以比较。”
“如果我和罗马握手言和,那么很可能会成为第二个吕宋。此外,我还可以不断地前往该国,探查当地的情形,因此派你前去绝对不是一种无端的浪费……”
“可是殿下认为索提洛被捕之後,吕宋王国的梦想也随之幻灭了。在这种情况下,天主教徒的命运是不是也已经决定了呢?”
“不,事情并非如此,真实必须由上天来裁夺。实际上,丰家已经不存在於日本,而国内则以德川家为中心,正一步步地迈向太平之路。不论是对你或对我而言,索提洛所描绘的,都只是一个仲夏夜之梦罢了……因此德川家才舍弃南蛮,转而和红毛携手开创一个崭新的大国。这么一来,我的梦想当然也必须舍弃才行。”
“梦想……你是指罗马的大殿堂吗?”
“正是。如果不把它视为梦想的话,那么很可能又会再度引发叛乱事件。届时不论日本是第二个吕宋或第二个新西班牙,都会再次沦为乱世。”
“这么说来,殿下是已经放下长矛,成为德川的家臣喽?”
“不!我不是德川的家臣,而是太平之世的家臣。正确地说,我只是帮助德川家巩固日本太平的基础而已。因此,我必须遵从将军家的决定,全面禁止旧教。这就是教会遭到破坏、禁止天主教传教的原因……现在我必须好好地治理领民,而你也已经回来了……其他的话不必再说,只希望你能用心地想想我所说的话。”
这时六右卫门的双眉突然剧烈地颤抖着。
“殿下,我有话要告诉你。”
“喔?你想说什么?”
“殿下!照你这么说来,我支仓六右卫门是否应该如你所愿地切腹自杀呢?”
“什么?你认为我希望你切腹自杀?”
“这是一种野蛮的做法,因此我无法照你所想的切腹自杀,好让事情圆满结束。不瞒你说,切腹的行为是天父所禁止的。”
政宗不禁瞠目结舌。
“我政宗怎么会想要你切腹自杀呢?想不到你和五郎八姬居然说出同样的话来。直到现在为止,她仍然自认为是上总介忠辉的妻子,甚至不愿意接近我这个父亲。”
“这么说来,上总介大人也……?”
“是的。由於他是罗马信徒,因此遭到处罚,被流放到飞弹一带。真可怜,你们这些具有信仰的人既不能自杀,又不能自圆其说。你知道吗?五郎八姬和忠辉已经离婚了。”
“喔!”
“政治和信仰必须分开才行。一旦两者混同,则必导致类似南蛮和红毛之间的冲突,使得神与佛……不!即使是佛中各派,也会经常发生纷争。因此,信仰是个人的事情,而政治则另当别论,必须视为浮世规律而加以遵从……目前政宗努力地想要区分两者,使其不致发生混淆。”
六右卫门突然大声嘟囔道:
“政治和信仰必须分开才行……?”
“是的,大御所的内心早已有此决定,因此虽然他自己热中於法然上人的念佛,但同时也承认高野山(真言)、本愿寺(真宗),并且复兴伊势,并未蓄意隔绝五山和比睿山,而却独独禁止旧教……你能了解他的想法吗?……”
“不,我想你不会这么轻易就了解的。由於南蛮人和红毛人直到现在仍将政治和信仰混为一谈,因此两者始终无法亲近。如今既然选择与属於新教的英国、荷兰合作,共同开创新世界,我希望你能退一步想想。”
“你是说,六右卫门不必切腹自杀?”
“当然喽!不过根据世俗的规律(法律),你最好不要戴着银色十字架外出。”
但是六右卫门并未立刻取下颈间的十字架。
也许因为那是菲利浦三世或保罗五世亲自为他戴上的十字架吧?
其时,放在桌上的两份晚餐早就已经凉了。
七
有一种说法是,政宗并未亲自接见支仓六右卫门,而是派遣比他年轻四岁的老臣桑折丰後纲长前去向支仓说明时势的变化。
个中的真伪,我们当然无从得知。不过,如果这是事实的话,那么政宗必然会举脍炙人口的图南鹏翼诗以安抚六右卫门。
邪法迷邦唱不终,
欲征南国未成功。
图南鹏翼时奋起,
久待扶摇万里风。
透过这首诗,我们知道政宗内心对於天主教的信仰毫无芥蒂。但是,事实却比这个更加复杂。
支仓六右卫门所带回来的教宗赠礼及其他东西,因为惮於幕府的禁令,所以一直到明治维新为止,都藏在评定所内的一隅,由此不难想见当时政宗的心情是多么矛盾。
所幸六右卫门在了解政宗的心事後,随即於表面上做出改宗的决定。
如果他不这么做的话,则不论是面对政宗或重臣,他都不能亲切地和他们交谈。至於自己为什么不得不舍弃信仰的理由,他也对和自己一起回来的传教士(?)加凯兹做了说明。
由於长年在气候、风土完全不同的异乡奔波,以致健康严重受损,因此六右卫门在返国二年後,亦即元和八年(一六二二)七月一日於故乡柴田郡的支仓村病殁,享年五十二岁。不过,一直到死为止,他都是一个如假包换的天主教徒……
有关这件事情,我们可以由六右卫门死後,其子遭贬为平民一事看出来。所幸到了孙子辈,支仓家又恢复了家名。
不过,这些都是以後的事——
元和六年(一六二零)秋天,已经返国的支仓六右卫门和政宗二度见面,是在九月初青叶城的大奥。
当时政宗的膝上,坐着和圣母玛丽亚一样,传闻是处女怀孕的侧室村上氏所生的千菊姬。她的头上绑着辫发,模样十分可爱。由於处女怀胎之初的女儿已经夭折,因此现在她是政宗正式的么女。
当时六右卫门胸前的银色十字架已经取下了。
两人的面前放了三个玻璃瓶,另外还有两名男子同席。
三个玻璃瓶中分别装着六右卫门远从国外带回来的葡萄酒、柠檬酒及桔子酒。当他把酒倒进三个酒杯中时,众人皆以诚惶诚恐的表情注视着。在座的另外两名男子,是在政宗进入仙台的同时,於大手门外从事造酒业的清酒酿制专家浅贺屋及自京都携来清酒的肴町细横町御用酒铺的主人岩井屋。
“你们仔细品尝一下洋酒的味道,然後设法把它变成仙台的名产,如此方能遂我图南鹏翼之志。因为,如果物产不能增加,那么政宗有何面目去见领民呢?”
膝上坐着么女的政宗说:
“直到目前为止,仙台城并没有受到全国欢迎的名产。”
支仓六右卫门蓦地满脸通红。
由他的表情看来,似乎仍未忘记先前和政宗之间的对立。
浅贺屋恭谨地把酒杯凑近唇边,呷了一口酒後说道:
“好酸的酒啊!这东西真能合日本人的口味吗?”
他蹙眉说道。
“一旦口味不合,又怎能受到世人欢迎呢?我经常接受大御所邀宴,品尝这种水果酒。据说进餐时饮用这种酒,能使食物变得更加美味。”
然而岩井屋却有不同的看法。
“这种酒是不是从味甑裏面提炼出来的?”
“什么?从味甑……”
“是啊!仙台的味甑一向很受欢迎,应该好好地加以利用才对。”
“不要再提什么味甑了!味甑固然是名产,但是怎么能变成酒呢?以五色笔为例,不也是一种名产吗?其他如漆、蜡烛、桑、灯、织物等,都必须成为我领内的名产,否则我凭什么扬名立万呢?当久兵卫自将军处拿来一支五色笔时,我发现这种用产自东北的羊毛、熊毛所制成的笔品质粗劣……但是既然武人喜欢,我们就应该加以改良,使其成为名产。”
“如果要造酒,那么可以使用瑞穗所产的米。”
“不行!这种粗糙的产物到处都有,如何能成为名产呢?因此我决定用葡萄或柑桔之类的水果造酒,相信我们一定可以种出这类水果来的。唯有如此,才能酿造出纯正的洋酒,而这正是酒屋的工作。”
就在这时,千菊姬突然伸手捧起浅贺屋放在桌上的酒杯。
“啊!公主想喝桔子酒呢!……”
千菊姬一口气喝乾了杯中的酒,然後眯着眼睛说道:
“好好喝啊!”
政宗愕然地看着么女。
“哇!脸都变红了,真是伤脑筋。”
接着他对两人说道:
“不要害怕失败!所谓失败为成功之母,从失败当中反而能够拓展新道路。为了了解医药,我甚至让自己的弟弟服下毒药。人生就是如此,跌倒了再爬起来……我们不妨设法种植这些东西,相信一定能够开创出一条新道路的。”
支仓六右卫门默默地注视着这一切。
虽然遵照政宗的吩咐将代表自己信仰的十字架自胸前拿下,但是六右卫门并非真的从此改宗。身为东北武士所独具的严正及刚直,使得他把自己的想法完全藏在内心深处。
而六右卫门认为,政宗所谓的“跌倒了再爬起来”,其实是在安抚自己所受的创伤。
两名酿酒专家在研究了好一会儿之後,终於先行告退。
“殿下!请你允许六右卫门返回故里吧!”
“什么?你的意思是说,你不想再为我工作了?”
“不,当然不是!洋酒是六右卫门带回来的,所以我打算回到村中,看看有没有适合种植葡萄的土地……换言之,我是要回去检视土质。”
说到这儿,他突然双手伏地,斗大的泪珠如雨般地落下。
(是的,这个侍奉二主的可怜的菲利浦?法兰西斯科!)
“好吧!”
政宗爽快地答应了。
“这趟旅途你也够累了!我想,你一定非常怀念故乡的泥土吧!”
於是六右卫门终於回到了睽违已久的支仓村。不幸的是,不久之後就传出了他卧病在床的消息。虽然天主教严禁教徒切腹自尽,但是并不能禁止人因为丧失食欲以致衰弱而死。生性轻薄的人们固然忽略了义务,然而对正直的六右卫门而言,这却是他应尽的责任……
八
“将军现在不论到什么地方,都带着灿然的微笑,这真是太好了。大御所生前曾经说过,我朝天子必须像高挂空中的大阳一样。太阳能够孕育万物,是不能任意加以叱责或责罚的,因此任何人都不应对其抱持怨恨之心,如此才能持续天壤无穷、万世一系的大统。”
土井利胜在通过秀忠起居室的黑木书院时,以若无其事的语气说道。
其时酒井忠世、酒井忠利和柳生宗矩都已登城来到秀忠身边,因此他的这番话主要是说给这三个人听的。
“大御所的话真是至理名言。自己既身为朝廷的家臣,当然不能把所有的责任都转嫁到天子身上:即使是自己所憎恶的工作,也必须强力而为。不过,身为将军家臣的我的觉悟,也许和各位稍有不同。”
“哦,有何不同呢?”
秀忠吃惊地反问道。
“对我来说,将军也是太阳!因此我们必须有人民的怨恨将由将军所取代的觉悟才行。我们应该了解到,并不是所有的人都是好人。”
“并不是所有的人都……你是指……?”
酒井忠世以平稳的语气说道:
“伊达大人吗?”
土井利胜高声说道:
“那个人怎可能会乖乖地听从将军的命令呢?他一直都在卖弄奸智,事事瞒着将军,但是却能平安无事地活到五十五岁。他和信长公一样,毫不留情地斩杀亲生兄弟。不同的是,斩杀胞弟的信长公只活到四十九岁,而他却一直瞒着大御所和将军,如今又一味地护卫支仓,真是一个不容忽视的家伙。”
“嗯……”
忠世侧头沉思:
“的确,信长公在四十九岁就遭到了灭亡的命运。伊达大人的智略和才干皆不亚於信长公,但是却年届五十五岁仍能保持安泰,这可能是因为他平日积德或见识优於他人的缘故吧!”
“积德……哈哈哈……”
利胜不禁拍膝大笑。
“这只老狐狸一旦觉得某人可疑,就一定要设法除去对方才行,怎么会是积德之人呢?当初他笼络大久保长安在大坂城内呼风唤雨,接着又唆使忠辉大人背叛,致其遭到被贬为平民的命运。此外,他还一味地保护领内的天主教徒,虽然表面上要求教徒转宗,但也只是故作姿态而已。甚至连已经奉命离婚的五郎八姬,他都顺由其意,绝口不提与他人缔结姻缘之事。如今将军又决定要把养女振姬嫁与其子为妻,无异是助长其气焰。依我之见,今後如果不紧紧抓住绑在他脖子上的繮绳,此人必然会做出对将军不利的事情。”
“等等,大炊头。”
秀忠忍无可忍地伸手制止道。
“你说的话也许不无道理……不过,你到底想要说什么呢?”
“听说将军这次上京,主要是为了和子姬入宫之事?”
“是啊!那又怎么样呢……?”
“在公主入宫之前,你首先必须处理的内政,就是击溃最上家……我希望将军派政宗去接收最上家的山形城。”
“什么?命令政宗接收山形城?”
这真是一个残酷的建议……秀忠露出责备的眼神,然後将视线投向比忠世更为温健的忠利身上。
“备後守……你对土井的建议有何感想?”
“这是大炊头的用心之处,我想应该不会有错才对。”
“什么?应该不会有错?……那么雅乐头你呢?”
“这么想似乎有点过份……将军特意把振姬嫁给其子为妻,而政宗为了报答你的厚爱,更自动自发地请命担任石垣修筑工作:因此一旦现在命他去接收山形,则恐怕会招致反效果。毕竟,施行仁政才是最重要的。”
“是吗?……万一引起反效果,那就麻烦了。不过,这是一个相当特殊的例子。但马守,你这个兵法家有什么看法呢?快把你的想法说来听听。”
宗矩故意抬头看看天空,然後才缓缓开口说道:
“啊?你说什么?”
“我说请你站在兵法家的立场,评论一下我能不能对伊达下此命令?”
“呃,这件事与我无关,因此我根本没有听进去。你说要命令伊达大人……到底是什么事啊?”
“少装蒜了,柳生!你不要故意假装不知。老实告诉你吧!将军打算派伊达去接收山形。”
利胜高声对宗矩说道。
“那真是太矛盾了……伊达的母亲不是正在山形城内吗?”
“那又如何呢?”
“万一山形城内有人不服,因而挟持其母为人质,那么伊达大人是不是应该牺牲母亲的性命,以求完成将军所交付的使命呢?为什么一定要逼伊达大人害死自己的母亲呢?不论是在兵法或人情上,这都是说不过去的。”
“住口!如果不紧紧抓住他脖子上的繮绳,那么这只老狐狸还不知要如何作怪哩!”
“这么说就更奇怪了。”
“什么?什么奇怪?”
“一等最上家交出山形城,紧接着就要进行送和子姬入宫的工作了。届时伊达大人这只老狐狸势必会担任上京的先驱,哪裏还有余暇去处理这些事情呢?然而现在你却故意要他去接收城池,意图激起他的愤怒,这在兵法上是说不过去的。如果伊达大人真有不当之处,那么将军可以命其担任上京的先驱,然後乘机在道中将其讨伐,这才是真正的兵法之道。不过有关政道之事,实非我一介武者所能了解的。”
宗矩带着似笑非笑的表情说完这番话。
秀忠对利胜扬眉说道:
“是吗?政道和兵法是完全不同的东西吗?既然如此,我们不妨以担任入宫先驱为由,命令伊达出府,然後再派其家臣前去接收山形。怎么样?如此一来大炊头(利胜)应该没有异议了吧?”
这是在支仓六右卫门回国一年後,亦即元和七年(一六二一)七月底所发生的事情。
最令土井利胜感到介意的,是去年四月离开江户的政宗,整整一年都不曾出府,因此他的内心产生莫大的疑虑。另外,忠利也同样对此事感到怀疑,所以同意利胜的做法。
不过,秀忠既然已经做成决定,利胜和忠利当然不能继续坚持己见。
“好,就这么办吧!雅乐头,这次上京我将任命政宗为先驱,而你则负责监视他。”
话刚说完,秀忠又接着说道:
“对於已经关在栅栏裏的悍马,实在不必再加以鞭打了。秀忠不但不会做出如此愚蠢的事情,而且还要让上方的大名及公卿众们口服心服,如此方能顾全江户的颜面。”
当催促政宗出府的使者抵达仙台时,已经是八月初了。
一般而言,大名在使者抵达之後,都会立刻出府。不过,此刻政宗也已经察觉到江户方面不寻常的气氛了。
“放心吧…这么重要的事情我自当全力以赴,不过在此之前,我必须先安排好领民的生计才行。”
不久他便颁布了改种桑树、漆树的命令,自己并亲自前往领内各地巡视,致力於百姓们的居住及开垦工作。
“政宗不慎染患风寒,必须等到中旬以後才能出府。”
他一方面派人将此消息通知幕府,一方面於八月十五日结束巡视领内的工作,当晚并於城内召集重臣们共商大计。
“为了不让江户的孩子(将军)焦急地等待,我必须立刻出府才行。据我猜测,一旦我出府以後,他们立刻就会发布最上义俊除封的消息。”
在他身旁除了伊达成实以外,还有片仓重纲、山冈重长、鬼庭元信、川村孙兵卫、石田将监、小平太郎左卫门、冈崎喜斋、入生田三右卫门及大槻喜右卫门等人。
“幕府对於是否派我前去接收山形感到犹豫不决,因而先命我出府。等我到达江户以後,他们必然会派尔等重臣代替我去接收城池。到了那时……”
说到这裏,他默默地环视在座诸人:
“好吧!就由片仓小十郎和山冈志摩代表我前去接收城池。不过,到了山形之後,务必设法让山形的百姓们了解,你们并非为了接收城池而去的。”
“哦?不是为了接收城池而去……?”
“是的。唯有如此,他们才会接受。对,就说你们是为了接回政宗那无处可去的母亲,而非特地前去接收山形城的……”
片仓小十郎重纲仍然大惑不解地侧头沉思。
“是的,就这么说就奸了……这句话远比接收城池来得更加重要。有了这句话,纵使他们仍有反抗之心,相信也能接受我方的解释。就这么办吧……政宗实在已经无计可施了。叫他们乖乖地把城池交出来吧!相信他们应该能够了解才对。”
“那么、那么令堂呢?”
“我想做儿子的把母亲接回家中,应该不会有人表示异议吧?等我出府之後,你们就立刻把这件事情禀告将军,相信母亲一定会感到非常欣慰的。”
“是……是的。”
“喔,不止母亲而已。目前正在故乡养病的支仓六右卫门有很重的心病,必须尽快加以治疗才行。关於这一点,就偏劳你们了。”
“遵命!”
“目前天下的政治,都需要我来奉献心力才行。政宗虽然不是幕府的统领,但一向都以日本的总指挥自居……一旦忘记这个事实,那么将是身为仙台武士的耻辱。”
说完,政宗又再度注视着在座诸人,脸上显出深沉、寂寞的表情。在一片寂静当中,庭院中的虫鸣变得格外响亮。
第五章 时代潮流
一
德川和子敍任从三位、成为後水尾天皇的女御(皇妃)入宫时,伊达政宗并未伴随在旁。
这其间的政策、政略是相当微妙的。一旦政宗想要采取先发制人的策略先行上京,那么土井利胜和松平正纲必然也会跟着采取行动。
(届时整个情势将会完全改变。)
将军秀忠的本意,是想借重政宗的智慧,但是土井利胜却可能改变将军的决定……
和子姬入宫一事与幕府并没有直接的关联,而是公家与德川家之间的事情。因此,两者之间一定要清楚地加以区分才行。
总之,入宫的扈从全部都由谱代(家臣)当中选出,其中包括土井大炊头利胜、酒井雅乐头忠世、井伊扫部头直孝、安部摄津守信盛、松平右卫门佐正纲等重臣。此外,家光的乳母阿福也在行列之中。
阿福之所以被称为“春日局”,就是因为护送和子姬入宫有功,在京都接受朝廷的赠封。
事实上,当政宗正在叮嘱留守家臣在他出府之後应该注意的事项时,土井利胜和松平正纲早已先行出发,正在上京的途中……
按理说,政宗应该感到非常放心才对。
(是吗?这件事真的就这么结束了吗?……)
站在政宗的立场,当然很希望能和秀忠、家光一起上京,再度对朝廷尽人臣之礼。
当然应该对朝廷略尽人臣之礼……藉着这个机会,可以和陆续返回京城的公卿们和平相处——如果不能让天子身边的重臣自觉到本身责任之重大,那么政治必将无法顺利推展。
不过,身为人臣固然应尽人臣之礼,但也不应太过。
否则在象徵最高权威的神州皇位和掌管实际政治的幕府权力之间,会给人一种两者对立的错觉。
政宗抵达江户之後,随即命人去请柳生宗矩,而柳生宗矩也很快地应召而来。
“柳生,现在我真的必须借重你的智慧了。如今将军不在这裏,我们谈起话来也比较轻松一点。”
宗矩仍然一贯若无其事的样子。
“哦?你的意思是说,你原本也想和他们一起上京吗?”
“你不要讽刺我了。难道你不愿意把土井的意见告诉我吗?”
“不!”
宗矩毫不犹豫地摇摇头。
“凡事都有左右、表裏之分。”
“你是在跟我谈兵法吗?”
“是的。这是最令公卿众感到害怕的事情。”
“你指的是?”
“就是你和将军家上京的事嘛!在一般人的观念裏,入宫是为了婚礼,是一件可喜可贺之事,但如果因而令公卿众们感到害怕,那就不是一件好事了……”
“喔,这件事我自认能够加以处理的啊!”
“这我当然知道。不过,由於重臣们都伴随将军入京,因此目前江户已经变成一座空城……由此想来,可见大家都很信任、倚重你。”
“不,是土井大炊头说的。仔细想想,这番话倒也不无道理。当重臣们都不在江户时,身为第一外家大名的你,的确是最令人担心的。根据这个事实,假若你能向天下显示追求太平之世的决心,并且获得人们的信任,那么必将发挥很大的效果。”
“什么?你的意思是说,将军故意要重臣们离开江户,然後暗中派人监视我……?”
“也许真有这个计划吧?如果你相信,那就不妨这么想吧!不过,这完全是土井大炊头一个人的意见……”
说到这儿,宗矩又状至严肃地摸摸鬓脚。
“坦白说,在兵法上我的确胜人一筹,而你则又远胜於我。至於土井大人,不可否认地他也是一个很有才干的人。”
政宗沈默不语,脸上露出不以为然的表情。
“在谱代中有大炊头,在外家大名中有你,而将军家一向非常信任你们两个人……如此一来,哪还需要我这个兵法家呢?伊达大人,正如你所说的,元和偃武必须向下扎根才行。”
“柳生。”
“在!”
“不论是追随将军家或受到他人的胁迫,你都会以此来砥砺自己。”
“承蒙伊达大人谬赞,柳生真是惶恐之至。”
“少装蒜了!你很清楚我在说什么。我成为天下第一真的会令你们感到那么困扰吗?为了对抗这种情势,谱代的土井大人甚至不惜拿大花瓶来砸我的鼻尖。”
“绝对没有这回事……柳生只不过是一介武夫而已。”
“很好!那么现在我伊达有事要请你这个武夫帮忙。我看啊,你也只能做这种事情了。坦白说,柳生,最近我愈来愈觉得自己年华老去了。”
“什么!我倒觉得你处世的态度愈来愈成熟了……有什么事我能帮得上忙的,你尽管吩咐吧!”
“到达江户以後,我会佯装卧病在床:如此一来,外家大名们自然不会再对我抱持警戒之心。之後,我打算前往大御所赐给我的越谷附近的狩猎场猎鹰,以此作为我老後的休闲活动。这段期间也许没有人留守江户,因此一切事情都拜托你了。”
当然,这只是一个不怀好意的试探罢了。
既然政宗不能上京,那么当前最令他放心不下的,当然就是母亲的事情。
(个性刚烈、执拗的母亲,果真会乖乖地随山冈志摩返回仙台吗?……)
想到这裏,政宗恨不得立刻展翅飞回国内……
令人惊讶的是,柳生在听完政宗的话後,居然信以为真地侧头深思。
“哦?那么你打算离开多久呢?”
“大约一个月吧?我必须锻链身体。”
“原来如此!这是一次重要的习武狩猎,但马完全了解了。”
“哦,你了解了吗?……也许到时会有谣言满天飞,因此我希望你是真的了解了。”
“如果是有关孝心的谣言,相信将军一定会感到非常高兴……万一发生意想下到的情况,我会充当你和将军之间的联络人的,你放心吧!”
“是吗?那真是太好了。毕竟你这只青蛙还是非常相信政宗的。一旦你相信我,那么土井自然也会信任我;土井信任我了,则旗下众和谱代们也都会信任我。如此一来,我总算可以安心地去打猎了。”
但是,事实上政宗并未立刻离开江户。也许柳生宗矩早就看穿了这一点,所以才会坦然答应他的要求吧?
二
和子姬的入宫,对日本国内一段历史的结束具有相当重要的功能。另外,自从信长献上供御三千石、奠立战国武将勤皇的模式以来,幕府的基石也因而变得更加坚固了。
就某种意义而言,从白河法皇到後白河法皇的院政,只是一种架於屋上的非自然政治型态。
所幸到了现在,终於能够理出一个井然有序的封建制度形式。
天皇位於九天皇居,是民族生命的根源,因此必须使这十善万乘、宇宙真理顶点的皇居,成为万世一统、至尊至上之地。至於幕府,则是朝廷委任、掌管实际政治(大政)之征夷大将军的政治场所。
有关评定身为政治场所主人的征夷大将军之人品如何,拥有监视、上奏权及决定继承人选之权者,乃由副将军担任。由此我们不难想见,身为副将军的水户赖房肩上担负着多么重大的责任。
从某一方面而言,水户可以说是高居天上、象徵着至尊无上的朝廷与位居地上、执掌实际政治的幕府之间的联系,因而他必须找出一条适合日本独特的理想、智慧及见识的通路才行。
由於领地位居常陆,因此赖房很早就开始潜心研究南北朝时代北畠显家的事迹及整个日本历史。也正因为这个缘故,所以从义公(光圀)、烈公(齐昭)到庆喜,都成为水户学的本流、明治维新的原动力……
伊达政宗再次和生母保春院会面,是在元和八年(一六二二)的十月底时。此次会面距离义姬於天正十八年(一五九零)出奔兄长最上义光,足足有三十二年之久。
当然,此时最上家已经正式被灭。而在山冈志摩的陪伴下,从山形返回仙台的保春院,则已经是一个七十五岁的老妪了。
在一年当中,政宗并未向任何人交代行踪。不过可以确定的是,直到十月十六日为止,他都一直待在江户,成为将军秀忠的首席顾问,两人共同决定了许多大事。
当他於十月返回领国时,早就已经和将军商量好了翌年(元和九年)的重大行事。
例如,将军秀忠於元和九年再次上京之事,即是在此时决定的。不过有关这次再度上京的决定,其实应该说是政宗和水户赖房从旁极力鼓吹的结果。总之,他们两人都充份发挥了天下副将军的功能。
当和子姬於去年入宫时,曾经订下了许多规定。但是等到和子姬入宫以後,这些规定并未付诸实行。因此等过了一年後,政宗等人乃建议将军再次上京,以便奠立朝廷和幕府之间亲和的基础。
对将军秀忠而言,这无疑是他一生当中做最後决定的重要时刻。
他决定依循父亲家康的模式,自动辞去将军之职,改任大御所,将实际政治交由家光掌管,而自己则从旁加以指导。
如果要等到自己死後才把将军之位传给家光,那么不只是家光本身,甚至其近臣们也会因为事出突然而无法妥善地处理政事,以致发生失政的情形。
“我认为自己应该退居大御所之位,从旁辅佐三代将军才对!”
当听到秀忠这么说时,政宗突然觉得胸口一阵刺痛。因为,其时政宗也未将家业交由嫡子忠宗继承。
“的确如此!这么说来,明年的上洛之行具有相当重要的意义喽?”
“是啊!我打算在天皇面前把将军之职让给家光。尽管如此,我还是觉得自己的想法不如父亲。”
“这次请让政宗陪你一起去吧!”
“喔,是吗?那就辛苦你了。”
“我很高兴能有这个机会。一旦有我政宗担任先驱,再加上大御所和将军家携手合作,我相信国内的政治必将日趋安定。如此一来,政宗总算不至於愧对祖先了。”
在两人商计大事的期间,远在领国的山冈志摩特地派人前来通知政宗,其生母已经平安无事地回到仙台了。
政宗立刻把这个消息告诉秀忠,而秀忠也显得非常高兴。
“是吗?那真是太好了!既然明年早春就要上京,那么你现在就回国去探望令堂大人吧!”
当回国的日程排定在八月到十月十六日时,政宗的情感也开始翻腾不已。
三
为了猎鹤以作为送给母亲的礼物,政宗首先来到千住狩猎。
(明年就要成为秀忠、家光两代的先驱了,一定要勤勤恳恳才行!)
不过,这位日本第一武将现在最想看到的,却是母亲的笑容。
值得庆幸的是,翌日一早他就猎到了两只鹤。当政宗带着鹤抵达仙台之後,随即在片仓小十郎和山冈志摩的带领下前去探望住在本丸新筑御殿内的母亲。
在看到母亲的那一瞬间,政宗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虽然他知道母亲已经老迈,而且母亲能够活到现在,已经是相当万幸的了,但是……
(这真的就是我的母亲吗?……)
端坐在飘着新木香气的书院裏的母亲,令政宗联想到一只白色的老猫。
她的全身裹着一层白色的皮毛,乍看之下有如一位与众不同的孩童。
(她真是以往那位威风凛凛的母亲吗……?)
他的脑海裏不禁浮现那位传说中骑着桃花马、手持大刀,往来於敌阵当中斩杀无数敌人的母亲之雄姿。
如今坐在自己面前的母亲,身躯比父亲更为庞大,两眼炯炯有神,以致连素有猛将之称的政宗,也不禁想要回避她的视线。
母亲茫然地望着站在门口的政宗,似乎正在努力想要认清楚来人究竟是谁。
“母亲!我是政宗……”
“什么?你刚说你是谁……?”
“是的,我就是你的儿子政宗……我已经五十六岁了……在失去父亲的这三十七年裏,我早就从一个少年变成老翁了。”
说到这裏,政宗突然觉得胸口一热,两手也不自觉地支在榻榻米上。
然而保春院却完全无视於他的激动,兀自说些全然不相干的话。
“这是白绫吗?”
“是的,这是白绫做成的衣服,你喜欢吗?”
这时站在一旁的山冈志摩很快地插口说道:
“好重啊!我还是比较喜欢麻布织成的夏衣。”
“开玩笑……麻布织成的夏衣是活人穿的吗?”
“但是麻布织成的夏衣比较凉快啊!对了,我这裏还有六文钱可以带到三途河去哩!”
志摩以同情的眼光看着政宗,而政宗则双手支地、以尖锐的表情望着母亲。不过,母子之间的视线并未交会。
“我的大半身子都已经躺进棺材裏了,何必还穿什么白绫衣裳呢?真是可怜……义俊(最上家)也被击溃了,怎么我遇到的尽是一些不如意的事呢?”
政宗的两眼闪闪发光。
“你们先退下吧!我要和母亲单独相处一会儿。”
志摩和小十郎不禁面面相觑。不过他们并没有立刻站起身来,而是将火盆推近政宗,因为此时天气已经非常寒冷了。
“我叫你们退下,听到了没?我要和母亲商量有关最上家再兴的事情,因此只有我们两人在场就行了。没有我的允许,谁也不许进来!”
小十郎和志摩再度露出不可思议的眼神互望着对方,然後缓缓地站起身来。
待两人退下之後,政宗很快地把火盆推到母亲面前。
“母亲,你准备到父亲那儿去了吗?”
“……哦,你是谁啊?”
两个人的视线终於首次相遇,但是保春院立刻又将视线栘往左边壁橱上的连山绘画。
“母亲,你可以把我当作小次郎或梵天丸藤次郎,毕竟我们都是你怀胎十月、历尽千辛万苦所生下的孩子啊!”
“哼!”
“事实上,政宗知道母亲想要到三途河去见谁。你最想见的,当然就是我的父亲,其次是舅父最上义光……政宗虽然只有一只眼睛,但是毕竟已经五十六岁了,如果连这点小事都看不出来,那岂不是太笨了吗?”
“……”
“当你见到父亲时,麻烦告诉他:政宗虽然尚未获得百万石领地,但是却能维持自南北朝以来的尊皇风气及领民的安堵。另外,也请你告诉最上家的舅父,政宗这次之所以没有全力护卫义隆,完全是为了掌握最上家再兴的契机。当然,最上家即使再兴,也不可能成为大大名。那是因为,舅父及其父祖道德不足,以致直参的旗本们敬而远之,也间接导致了这次封地被削的恶运。”
这时保春院的双肩突然剧烈地颤抖着。
而政宗则露出微笑。
“我一向都很为母亲的娘家着想,相信这份孝心也会使神佛深受感动。神佛对任何事情都能看得十分透彻,因而才让母亲所下嫁的伊达家,一直是奥羽第一的大大名。换言之,这是因为神佛都能了解我的一番苦心。”
“……”
“母亲,我知道当年你并不是因为憎恨政宗,所以才想毒害我。而是因为当时丰太阁睥睨政宗的功勋,而且意欲削去伊达和最上家的领地,才迫使你不得不出此下策。你认为牺牲政宗一人,不但可以使最上家扬名立万,而我的胞弟小次郎也能继承伊达家的基业。自从父亲去世之後,你为了我们家的确用心良苦。”
“……”
“老实说,我根本不想杀死弟弟!但是如果当时我不杀他,则事情必将无法收拾,於是我只好含泪做成此一决定。从那以後……每当我遭遇困难时,弟弟的魂魄总是会为我指点明路。哈哈哈……伊达家的力量应该十分强大才对!你瞧,伊达的士兵全都是武士中的武士。也就因为如此,所以神佛、父亲、舅父、小次郎,甚至连母亲都在为伊达家尽心尽力。值得庆幸的是……上天在你还活着时,又把你交回到我的手中。如果你有任何不满的话,那么不妨在回归冥土之前,尽情地发发牢骚吧!哈哈哈……这大概就是所谓的祖灵之道吧?”
政宗的话刚说完,保春院突然开始啜泣。
(她并没有因为老迈而变得昏庸。站在自己曾经谋害未遂的亲生儿面前,她的良心当然有如刀割,所以才不得不拚命地虚张声势。)
“你能了解吗?母亲!”
在一声尖锐的哭泣声後,保春院终於按捺住激动的情绪。
“纵使要到极乐世界去,也不能空着肚子啊……极乐的盛宴究竟是什么呢?我喜欢春天的草饼。”
“现在没有草饼!”
“这么说来,世间没有给死人吃的东西喽?”
“我想你必须喝点用鹤熬出来的汤汁才行。如果你答应,那么我立刻命人煮鹤,然後再亲自端到你的面前来。阔别三十二年之久的母亲回来了!这是多么值得高兴的事啊!因此我希望你能像鹤一般地长寿……草饼必须等到春天才有,请你不要太过任性吧!”
尽管此刻内心激荡不已,但是保春院的姿势却丝毫没有改变。
(如此强大的力量到底藏在她体内的哪一部位呢?)
她再次将视线移往小壁橱的连山绘画上。
“咦?我好像见过这座山……极乐之境是在阿武隈山脉吗?”
“噢,你终於睁开眼睛,仔细地瞧这样东西了。你看,小次郎正支着手站在山荫处对着我们笑呢!”
“政宗!”
“什么事?”
“你还是没变……”
“我没变……?”
“你的心地太好了,因此总是会遭遇许多无妄之灾。身为母亲的我,不喜欢老好人。”
政宗愕然地看着母亲。就在这时,年逾七十五岁的义姬突然像孩于般地放声大哭。
四
对身为母亲的义姬而言,被自己想要杀害的儿子原谅,是一件相当痛苦的事情。如果可以选择,那么她宁愿被对方憎恨,至少心理上落个轻松。
(但是这孩子却一点也不憎恨自己……)
假如自己是个能够继承家业的男孩,那么最上家的地位绝对不致发生动摇。
身为兄长的最上义光固然是个著名的策略家,但是个性之强却远不及自己的妹妹。才干胜过兄长的义姬自从嫁给老好人伊达辉宗以後,即接连生下了政宗兄弟,这到底是怎样的因缘呢?……
政宗的性格,可以说是母亲的倔强和父亲的敦厚之混合体。
政宗笑着说道:
“我们不要再谈这些严肃的话题了。”
他制止母亲的谈话。
“现在请你品尝一下我自东照权现手中接收过来的猎场裏所猎获的鹤吧!”
“什么?你自大御所手中接收过来的猎场……?”
“是的!猎场位於千住,主要是为了万一发生事情时,我可以假藉狩猎为由,很快地逃回领国。”
“哼!有这种事?看来大御所早就摸清楚你的个性了……他知道你的心地太好。”
“哈哈哈……那有什么关系呢?你还是安心地享用我为你准备的猎物吧!”
这时,像白猫一般的母亲又说出了令人意想不到的话来。
“很好。这碗鹤肉汤裏是不是下毒了?不过你放心,即使你真的想要害我,我也会配合你的行动的。”
政宗觉得胸口一阵疼痛。这个出生於战国、性格刚强的女性之悲哀,犹如冬夜的寒风一般,不停地吹袭政宗的内心深处。
(难道母亲今後一直都要这么步步为营地生活下去吗……?)
当然,母亲并不是因为吝惜自己的生命而返回仙台。相反地,她是为了提醒以日本第一智者自居的政宗必须事事谨慎、处处小心而回来的。
仔细想想,这绝对不是谎言。虽然自己曾经为了娘家而企图杀害亲生儿子,但是义姬却无法否认,在其内心深处依然对政宗怀有一股浓郁的亲情。
不论如何,直到这天晚上为止,政宗母子之间仍旧无法坦诚相对。或许,他们只是表面上装出无法坦诚相对的姿态,而实际上心灵却已经相通也未可知。
至於家中的人,则一致认为身为母亲的义姬个性太强,根本无法与之相处。
但是,经过两、三次在御殿会面之後,母亲终於在翌年的四月十七日,也就是政宗准备再度由仙台前往江户时,主动前来拜访政宗。
由於保春院坚持送政宗出城,因此政宗只好命山冈志摩在旁扶持,缓缓地来到了大玄关。
不过当时保春院的临别赠言,却不像一般的母亲们那么慈祥。
“即使是微不足道的小事,也绝对不能掉以轻心。身为男人,必须随时警觉到有无数的敌人正潜伏在自己身边。”
她略微停顿一下,接着又继续说道:
“出门在外时,纵使母亲死了……你的心意也不要有所动摇。老实说,如果我还继续活着,你才应该感到惊讶呢!……你都知道了吗?”
她的语音显得格外微弱,似乎在告诉政宗某种讯息……
政宗离开仙台三个月後,亦即元和九年(一六二三)七月十六日,保春院逝世。
当时有传言指出,由於不愿意自己日渐衰老的姿态为他人所见,因此她乃决心绝食,在短短数天之内就结束了生命。总之,政宗的母亲终於结束了她凄苦的一生……
五
保春院观察世人的眼光,并不像一般女性那么狭窄。
当保春院去世时,支仓六右卫门也已经死去。正确地说,保春院於元和九年七月十六日逝世,而支仓六右卫门则比她更早一年,於元和八年七月一日死去。
至於山形城遭到没收及家康时代的重臣宇都宫城主本多正纯的封地被削,则是在元和八年。
根据讲谈,有关宇都宫的钓天井骚动是否确有其事,至今依然是个谜。不过,由於本多正纯和土井利胜之间的对立情势,於大坂之役後日趋白热化,因而才导致封地被没收的命运。
尽管现在已是太平时代,但是重臣之间仍在暗中较劲,互相比较处理民政的手腕。处在这种情况下,一旦稍有疏忽,立刻就会招致身败名裂的危险……
政宗於京都的二条城接到保春院的死讯。但是由於当时家光正准备入内参拜,以便接替征夷大将军之职,因此政宗甚至无法为自己的母亲服丧。
秀忠和家光是分别自江户出发的。
其中,秀忠於六月八日到达京都,并预定於六月二十五日入内参拜。
当二十五日入内参拜时,秀忠正式向天皇表明辞意。三天之後,也就是六月二十八日时,家光才由江户向京城出发。
途中他特地前往久能山的东照宫参拜,然後又前往大坂城巡视,而於七月十三日进入伏见城。
至於父子两人於二条城会合,则是在七月十五日。
而政宗就是在一边接受秀忠父子谘询、一边等待入内参拜之日时,接到了母亲的讣闻。
(是吗?这真是我和母亲最後一次相见吗……?)
接到讣闻之後,他并没有向任何人提起这件事情,仍然和平常一样,整天待在秀忠身边,暗中观察家光的人品、才干。
透过宗矩和秀忠的描述,政宗知道家光是一匹个性复杂、多变的悍马。
论才干,他不及乃祖家康;论正直,他也比不上乃父秀忠。此外,他的性情急躁,而且每次一急,就会出现严重的口吃。大体而言,他的性格较像目前被流放到飞弹的上总介忠辉及因为太过任性而谪居丰後荻原的越前松平忠直,属於豪迈、奔放型的人。
此时家光年仅二十,性格比他人暴烈数倍。虽然有时也会谦恭有礼地请教他人,但是大半时候都摆出一副倨傲的姿态。
(他大概就是这样的人了。)
当父亲辉宗被畠山义继杀害时,政宗只有十九岁。翌年,二十岁的政宗不但被任命为左京大夫,同时还赶走义继、夺回了二本松。
而今,这个年轻的将军於七月二十七日入内参拜,正式递补为征夷大将军,并且被任命为正二位的内大臣。
(希望他不致做出紊乱政治的事情……)
对於家光偶尔出现的恶作剧行为,政宗不禁摇头苦笑不已。
如果自己真如保春院所说的“心地太好”,那么相比之下,家光就有如砂糖壶一般。
“首先,他太容易喜欢别人。”
如果他是一名暴君,那么不到半年的时间,他就会耽溺於酒色当中。如此一来,自然很快就会有人起而背叛之。更何况他又任性、急躁、自恃武艺高强,因而极可能在某些好勇斗狠的武士之怂恿下,成为一个好战之徒。
像他这样的大将军,甚至连丰太阁也不禁要瞠目结舌。
这种人早晚都会宠信进献男色给他的佞臣、拒绝接纳忠臣的劝谏。
(二十岁的人心智尚未成熟,难免会有这些缺点……)
喜欢冒险、模仿女人的动作,而且几乎所有人类的缺点,都集中在他身上。而导致此一现象的原因,却是由於他还太年轻。
当他想到这点而不经意地笑了出来时,不巧被春日之局撞见了。
七月二十七日这天,当新任将军於入内参拜後返回二条城向父亲秀忠致意时,
“伊达大人,将军很快就要正式成为正二位内大臣及征夷大将军了。对於这位天子的内大臣,我希望你的态度能够谨慎一点。”
政宗连忙收起脸上的笑容。当他发现阿福的个性也和母亲一样刚烈时,眼中不禁闪现着光辉。
“哦,你注意到我在一旁窃笑吗?”
“是的!不过,光笑是无济於事的。内大臣身负顺承天平的意志,并且将之传达给万民的责任,因此如果你了解这一点的话,那么身为长老的你,就应该格外注意自己的态度才对。”
“我知道!我们到另外一间房间谈、到另外一间房间谈。”
政宗很快地离开秀忠父子身边,退到另外一间房间去。因为,他不希望家光听到自己所说的话。
“春日大人,你的确相当用心地在观察。我想,就个性而言,你绝对不输给任何人。”
政宗单刀直入地说道。
“虽然你很用心地教导将军……但是他却浑身上下都是缺点,其中包括上总介忠辉大人和越前忠直大人的缺点。”
“你、你说什么?”
春日之局杏眼圆睁、柳眉倒竖地问道。
“你在指责我没有把将军教好吗?”
“天下百姓毕竟不是你的孩子。再说,将军是掌管万民命运的重要人物,因此必须镇住其心神才行。然而,他的个性当中却有信长公思虑不足的缺点。不,应该说和丰太阁急躁的个性非常相像。”
“哦?”
“当然,他也具备了信长公的优点、丰太阁的伟大、忠辉大人的霸气、忠直大人的骁勇善战……我不知道你是否了解这些。总之,将军可以说是集各种优缺点於一身的混合体,故而必须对他抱持警戒之心才行,否则他就会重蹈上总大人和越前大人的覆辙,甚至像信长公一样遭到不幸或招致和丰太阁一样的失败。人类就是一张纸,有好的一面,也有不好的一面。不过,你知道他现在最欠缺的是什么吗?”
“是、是什么?”
“目前他最缺少两样东西,一是像权现大人(家康)那种耐心、肯吃苦的情操,其次是像现任大御所(秀忠)那种谨慎、正直的态度。哈哈哈………就只是这些而已。”
但是春日局似乎并不了解这番话的真谛。
“这么说来,你认为我应该离开将军的身边喽?”
“哦?春日局想要舍弃将军吗?”
“可是,方才你不是说我教养不力吗……?”
“哈哈哈……事情并没有那么严重。人类终其一生都在不断地成长,将军当然也不例外。依我之见,如果你能和将军一起成长的话,那就没事了。”
政宗的话刚说完,隔壁房间立即传来家光激昂的叫声。
“春日局在不在?小纳户在不在?快……快来为我更衣呀!”
当他终於发现春日之局时,
“春日局,原来你在这裏啊!我已经遵照你的吩咐,在成为将军之後呈献一万石给大内作为贡礼,这下子你可以安心了吧?”
他旁若无人地当众说出这件事情。由此可见,家光直到现在还是十分依赖春日局。
春日局连忙把家光带到隔壁的房间为他更衣。
政宗再度面露微笑。
(是吗?他真的只是在撒娇吗……?)
在政宗的观念裏,母亲本身就是一种会使人迷惑、堕落的陷阱。就在这时,他的脑海中?99lib?突然浮现保春院为自己送行时的情景。
几乎就在同时,水户赖房走了进来,并且以粗暴的声音说道:
“伊达大人,我有话要跟你说……”
六
政宗对於自己窃笑他人而被春日局撞见一事,感到非常羞愧。
(为什么我不能改掉喜欢嘲笑他人人生的毛病呢……?)
这个二十岁的青年之所以任性,是因为他的心智尚未成熟。而政宗自己虽然了解这一点,却还是忍不住暗自窃笑不已。仔细想想,这种行为实在太可恶了……
虽说丰太阁也有这种冷笑癖,但是家康却绝对没有。事实上,家康不论在什么时候,都会全神贯注地聆听他人说话:一旦觉得有任何不当之处,则会诚挚地加以开导。更令政宗感到意外的是,水户赖房居然也有和自己一样的缺点。
“伊达大人,不久之後你就要敍任为从三位权中纳言了。”
这年轻人的声音不断地震动政宗的耳膜。
“哦,这真是出人意料之外的事。”
“我们先到走廊上坐坐吧!向主上提供意见、并且监视其行动的你成为从三位权中纳言,而他(家光)则是正二位的大将军。”
“你真是一个心直口快的人哪!不过,我希望这次敍任能够平安无事地进行。”
“一切都还言之过早呢!那只天狗所做的事,令大御所吓出了一身冷汗。”
“哦?他又做了什么有违常轨的事呢?”
“他向大内呈献御料万石一事姑且不提,谁料他居然还将京畿市街等场所的流浪汉一律予以放逐,而且还大言不惭地严命所司代立即进行这项任务,以免使天子身陷危机。”
“哦,他已经开始行动了吗?”
“岂只是开始行动而已,他甚至打算削去大御所最喜欢的九条幸家的关白之职呢!”
“那么,继任的关白是?”
“据所司代表示,是左大臣近卫信寻。我不知道是什么因素促使他做成如此草率的决定,不过我想他绝对不会是听从你或柳生的建议,是吧?总之,他的行为实在令人感到头痛。”
这时,赖房突然摸摸自己的脸颊说道:
“不久之後,大内就要诞生一位亲王了。一旦将军改变,则年号也必跟着改变,因此这只天狗一定要加强监视,否则可能会导致天下大乱。”
政宗不禁轻笑了起来。
“这番话是练达的大御所所说的吗?”
“根本不必大御所吩咐!我认为这个家伙一旦放他出笼,就会像猛兽般地到处横冲直撞,没有人能够加以制止。”
“哦?除了这点之外,还有没有其他原因呢?”
“你也知道,这一切都是由於时代观念错误的青山伯耆守所造成的。因此,我不能让他一直待在将军身边。”
“哦,你是指那个信守忠义的青山伯耆守吗?”
“是的。有天狗当将军已经足够了,青山伯耆绝对不能再留在他的身边,否则那个家伙将会成为暴君的煽火者。在我看来,他是一个冥顽不灵、食古不化的人,根本不肯听从任何人的建议。”
一听这话,政宗忍不住笑了出来。
“有什么好笑的?天狗的牙若不拔掉,早晚会成为祸乱的根源。如果在元和偃武之後再出现一个信长公,那么必定会成为众人的烦恼。一切都拜托你了,长老。”
“哈哈哈……真是五十步笑百步!你可能没有察觉,将军在很多方面都和你非常相似哩!……你不这么想吗?”
“就是因为他和我太过相似,所以我才害怕啊!如果是我,至少还有制止的方法,那就是权现大人所制定的公武法度。可是,目前却没有任何方法能够制止这只天狗。他会像北条高时一样,不停地卖弄权势,终至招致灭亡。因此,我认为必须密切监视这只天狗才行。”
说到这儿,赖房又压低声音,附在政宗耳边说道:
“这次大御所是计算错误了。”
“哦?你的意思是说,将军实际上并没有过人的才干吗?”
赖房立刻摇头说道:
“他的才干太多了……也许是吧?是的,他的才干的确太多了。大御所毫不眷恋地让出将军之职固然令人敬佩,但是从今以後他就变成无所事事了。”
“嗯,的确如此!”
“权现大人是大御所、哥哥是将军家……因此我和他们始终脱不了关系。但是,如今天狗却完全无视於父亲的存在,准备展翅高飞。”
政宗大吃一惊地瞪视着赖房。
赖房舔了舔乾燥的嘴唇说道:
“大御所已经老了。他只知道要指导将军家而隐居起来,却忘了要把事情交代清楚。人类一旦放弃了对政治的野心,往往会迅速老化。”
说到这裏,赖房又笑着说道:
“如今连大御所也管不住他了。你知道吗?将军甚至还派人去找中村勘三郎,准备在明年改元哩!据板仓重宗表示,元和的年号将改为宽永……为了庆祝改元,将军特地派人请勘三郎来到江户表演歌舞伎。届时游廓、歌舞伎表演和讨伐伯耆守等事将会一起进行,因而江户街上必定会陷入一片混乱。在这种情况下,恐怕连大御所也无法妥善处理。总之,这件事情怕是无法制止的了。”
言迄,水户赖房似乎急着会见某人似地,很快地走出了御殿。
至於政宗,则面无表情地陷入沉思当中。
(是吗?将军要把歌舞伎演员勘三郎召至江户……?)
在这个计划的背後,也许是想要探询坂部之子的行踪吧?如果真是如此,那就表示将军家喜好男色的习惯并未根除。
(在这个人世当中,究竟还会发生什么样的变化呢……?)
政宗一边整理衣襟,一边抬头仰望着天花板上的花鸟图。
当他看到图中的瞿麦花时,精神不觉为之一振。
七
如果天下真的那么容易就被击溃,则其价值也就不再如此崇高了。
然而人生在世,要想使自己成为一个成熟的人,而且还要排除战乱及颓废所造成的影响以维持太平盛世,是需要花费无数心血的。仔细想想,将军原本就是一个尚未成熟的个体,因此他只知道为自己而活。
这和人们在他人的言语中找寻自我,具有异曲同工之妙。
这天,伊达政宗在参拜过北野的天神之後,回到了伏见宅邸。
由於今日天神社前的参诣者特别多,因而赛钱箱中堆满了香油钱。
“必须成为神明才行……”
政宗不经意地脱口而出。拜佛者的愿望虽然十分愚蠢,但是神明却从未动怒,或许他们根本就充耳不闻吧?
“是吗?我也必须成为神明才行!”
回到伏见住宅以後,政宗发现所司代板仓正焦急地等他回来。
其时丰太阁的元配夫人北政所,正因为衰老而卧病在床,於是只好住在家康命土井利胜为她建造的高台院中。
当她知道政宗上京的消息时,突然想起好久没和政宗见面了,因此特地派重宗前来邀请政宗。
“高台院今年几岁了?”
“已经七十六岁了。”
“什么?七十六岁……真是长寿啊!不过很遗憾的是,我不能前去见她。”
“哦?为什么呢?”
“不瞒你说,我那七十六岁的老母保春院刚刚去世不久,目前我正在服丧期间,所以不方便到他人家中拜访。关於这一点,麻烦你代我转告高台院吧!对了,将军打算什么时候自京城出发呢?”
“可能会比预定的时间提早一点,大概是下个月的上旬吧?”
“大御所呢……?”
“预计是在将军之後出发。由於祝贺亲王诞生的礼物必须事先准备好,因此最快也要等到过了上旬以後才会出发。”
“原来如此!这么一来,岂不是和预定的行程有所出入了吗?”
“是啊!将军家甫一上任就接见暹逻使者,而且事先没有和大御所商量就擅自写下答书,以致大御所极感不悦。”
“哦,事情已经开始了吗?”
“为了这件事情,大御所特地命令崇传打造将军家外交用的朱印,并规定凡是重要的国家大事,都必须先和大御所商量,然後才能盖印。”
“原来如此!站在大御所的立场,这也是无可厚非的事……”
“可是将军却因此而感到不高兴,於是再次从大坂前往堺地视察,并且很快地返回江户。”
事情果真如赖房所言,家光这只天狗正逐渐脱离父亲的掌握。
这时政宗再也笑不出来了。
(这是时代潮流所趋……)
当听到和母亲同年的丰太阁夫人即将死去的消息时,一股不可思议的无常感溢满胸中,使得政宗无法言语。
(原来秀忠也正迅速地老化了。这么一来,不论他是生、是死,都没有太大的差别了……)
到了九月六日,政宗自京都朝江户出发。
秀忠则比他提早半个月,亦即闰八月二十一日时由京城出发。至於将军家光,则又比父亲更早半个月,於闰八月八日返回江户。
政宗返回江户之後,再度於自己的宅邸招待已经成为大御所的秀忠,是在这一年的十二月二十一日。
这次的招待和以往全然不同。由於政宗非常清楚隐居的秀忠内心深处的寂寞,因此这次款待秀忠的主要目的,就是为了祛除他的孤寂感。
八
代表家光时代的宽永元年(一六二四),是在元和十年二月三十日正式改元。在这一年裹,时代潮流的演进令许多人感到心痛,而许多战国时代的老臣也相继在这一年死去。
例如:黑田长政於去年的八月四日去世,享年五十六岁。翌年,也就是宽永元年 4e8c." >二月二十日里见义定殁,享年五十九岁。四月二十九日名所司代板仓胜重死去,五月十八日松平忠良殁。
传教士索提洛暗中自吕宋潜回日本,结果於长崎被捕并遭到处刑,是在这一年的七月。此外,被移往信浓的福岛正则也在这一年的七月十六日死於谪居之处,享年六十四岁。
至於丰太阁夫人高台院——这位丰臣家硕果仅存的人,则於九月六日死去。另外,锅岛忠茂、小笠原忠政也相继於八月、十月去世。
由此看来,年号改变之际,或许也正是人类汰旧换新的关键时刻吧?
在朝廷方面,皇妃德川和子於去年的十一月十九日被举荐为後来的明正天皇(女帝)。在这个大喜消息传来时,将军秀忠的时代也正式宣告落幕了。
另一方面,在亲王诞生的一个月前,武藏岩槻城主青山伯耆守的封地遭没收,并且被迫隐居於上总大多喜。事实上,这是伊达政宗提供给春日之局的意见,由她来煽动家光。而青山忠俊的被流放,则象徵着秀忠的时代完全落幕。
宽永元年二月十五日,中村勘三郎自京都来到江户,於猿若座举行歌舞伎表演。从此以後,市井之徒的风俗习惯完全改变,成为一个崭新的时代。
在这个大变化中,我们不能不提到家光的弟弟忠长(国松丸)。由於无法成为将军,因此他的内心一直感到忿忿不平。後来他敍任为骏河大纳言,於宽永元年八月十一日移往骏府,领国包括骏河、远江等地,总计为五十五万石。在他人的眼中看来,他应该对此感到十分满意才对,但事实却不然。由於“母亲太过溺爱”,结果反而为他招致家破人亡的命运……政宗早就看出了这个事实。
(母爱真是一种微妙的情感……)
这种出自本能、自然的母爱,结果却往往产生令人意想不到的反作用。
例如政宗之母与其弟小次郎、织田信长及其弟信行、秀忠的正室与忠长的情形,几乎可以说是如出一辙。
一言以蔽之,是因为母亲的偏爱,所以导致兄长必须斩杀胞弟的後果。至於忠长的下场,我们将留待以後再详加敍述……
迈入新的宽永时代以後,伊达政宗再度成为大御所秀忠和将军家光父子上京的先驱。
这就是宽永三年(一六二六)的上洛之行。
其时皇妃和子由於一举得男,因而被荐为中宫,於是建议天皇完成家康的密命,动工兴建以供奉天海僧正为主的宽永寺。
宽永寺的兴建,目的是为了在发生万一的情况时,万世一系的皇统仍能延绵不断地持续下去。
假若战国时代的乱世再度出现於日本,那么位於京都的皇居必将成为乱臣贼子的根据地。如此一来,皇统就无法固守了……基於这层考虑,因而有兴建宽永寺的计划。
万一发生紧急情况,皇室便可透过将军之手,在江户地内寻觅一处安全处所安置亲王。
事实上,早在镰仓时代就有亲王遁入日光山的前例了。为了确保皇统延绵不断,和子建议天皇在江户建造宽永寺,作为常行的三昧堂,打算日後若有意外情况发生,便可以在此长住。
这个构想在家康时代就已经产生了,如今终於获得天皇的许可:这对秀忠父子及特意在仙台城内建造帝王宝座的政宗而言,无疑是其一生当中最伟大的事业。
事实上,宽永三年的上京即是为了执行此一计划。不过,在上京期间,忠长及其母阿江与却发生了不幸事件。
其时忠长当然也随着秀忠等人上京,但是在他离开江户之後不久,却突然传来阿江与病逝的消息……
阿江与猝死的消息,令秀忠及家光感到愕然。不过,由於此次上京意义重大,因此父子两人只好强抑悲伤,仍然继续朝上京之路前进。
但是,深受母亲宠爱,又自恨不能成为将军的忠长在闻知生母的噩耗(接到通知时只说是病危)後,突然再也捺不住满腔的悲叹,於是未及事先通知兄长,就迳自赶回江户去了……
忠长的毁灭也就是从这个时候开始。
在忠长的眼裏,父兄以公事为重的态度,在在证明了他们是冷酷无情的人。
和冷静、以公事为重的父兄相比,忠长觉得自己是一个具有人情味的可爱人类。
这种潜藏在内心深处的不满,成为导致日後种种暴乱行为的祸根。事实上,从他一意孤行而使得父兄伤心的行为看来,他根本就是一个无视於他人感情的任性之徒。
政宗清楚地感受到秀忠身为人99lib.父的悲哀,是在宽永三年自京都返回江户,知道了中宫和子生下排行老二的高仁亲王後,赶往二之丸向秀忠道贺时。
九
其时天气已经非常寒冷,然而秀忠却浑然下觉地坐在黑木书院裏闭目沉思。
和家康身为大御所的骏府时代相比,这裏显得极为冷清。
“哦,原来是伊达中纳言啊!”
在门窗紧闭的室内,他那茫然的声音,透露出一种悲喜交集的思绪。
“快到火盆旁边来吧!”
这时秀忠四十八岁,政宗则已经过了六十岁。
虽然只有四十八岁,但是兴建宽永寺的计划已经获准、亲王外孙也相继诞生:对一般人而言,人生最大的幸福莫过於此。
(可是,为什么他看起来如此苍老呢……?)
(这不像以前那个坚决、果断的将军家……此外,他的头上甚至和政宗一样布满了白发……)
想到这儿,政宗首先向秀忠表明祝贺之意。
“原来是这件事啊!这没什么。不过,我倒是有件事要拜托你。”
言罢,他很快地斥退站在一旁的侍从人员。
根据文献记载,当时两人的谈话内容大致是:
“秀忠向政宗交托後事。”
此外也有记录指出,两人之间密谈的内容,其实是……秀忠向政宗倾诉内心的苦恼罢了……
“对於已经年逾六十的你,秀忠还有一事相求……也许你会觉得我的行为不合常理,不过天寿并不是凡愚之人所能预知的。”
“大御所,你在说些什么啊?瞧你!怎么突然间变得如此脆弱了呢?”
“不论我再怎么努力,不能做到的事情终究还是无法做到。也就因为这样,所以我才把将军之职让给家光。”
说到这儿,秀忠不禁潸然泪下。
“我是怕万一自己还来不及仿效父亲的先例,就在将军的位上死去,那么德川家必将发生流血纠纷。对於这一点,相信你也心知肚明……因此我有件事情要请你帮忙。”
“你是说……将军他们兄弟之间会发生纷争吗?”
“不,不是。老实说,他们兄弟间的感情并不是特别不好。但是,由於我对兄弟两人的教育方式不同,因而才种下了今日的祸根。对於这两个兄弟,我把其中一个教育成将军,另外一个则训练成家臣,当初我并不认为这么做不对:未料这个小小的错误,竟然演变成今日不可收拾的局面。”
“哦!”
“我想你也知道镰仓时代赖朝公和义经对立的情形。赖朝公是幕府的主人,义经虽是他的弟弟,但是仍应执家臣之礼才对。如果没有哥哥的推举,那么他就必须主动辞去院的任官:这种待遇上的差别,是相当明显的。因此在我认为,义经应该担任其兄的代官,受命为追讨平家的指挥官才对。”
“这件事我当然十分清楚。”
“然而义经却因为战胜而忘了自己的身份,甚至在他人的频频催促之下,迳自接受任官。由於一时的失察,结果使得统领天下武士的法度遭到蹂躏,这种错误是不容原谅的。当然,这个过失完全是因为义经自恃为将军的手足而引起的……”
“因此他在回到腰越、根本还来不及进入嫌仓之前,就被处以流放之罪了。”
“就是这件事……不瞒你说,德川兄弟之间的情形比这还要糟呢!骏河大纳言明知我已经把将军之职传给哥哥,但是却根本无视於哥哥的存在。”
“所以他才不曾事先通知,就迳自离开了京城……?”
“这就是我要请你帮忙的原因。事实上,我觉得自己有和亡父一样的烦恼。”
“你是指……上总介大人吗?”
“是的!也就是你的女婿……我最心爱的儿子对於如此重要的人与法之间的区别都无法辨明,兀自在那儿胡作非为,我这做父亲的又怎能坐视不顾呢?”
政宗顿时忘记了呼吸,而放在膝上的拳头也下自觉地握紧了。
“忠长一接获母亲病危的消息,就把重要的公事弃诸脑後,令我对自己当初舍他而选择家光的决定感到十分庆幸。这真是一次明智的抉择……不过德川家却可能因而发生大骚动……”
说到这儿,秀忠的思绪似乎开始变得混乱,再也不是那个政宗见惯了的严肃将军了。
“你和我一样同在卯年出生,虽说有己卯、丁卯之差,但彼此之间应该有许多相似之处才对。每当我觉得肩上的负担太过沉重时,就会非常希望能够拥有你的豪气:如此一来,新的勇气便会油然而生。也许……我们的性格有相通的地方吧?你有没有察觉到呢……?”
政宗似乎比较他年轻十二岁的秀忠更能了解人类内心的想法。
(是吗?……我的心中也有和他一样的正直、软弱之虫栖息吗……?)
当然,有时他们对人、事、物的看法并不尽相同。
“大御所!我们不要再谈个性的问题了。对啦!你到底有什么要拜托我呢?”
“万一将来果真发生乱事……当然,我会一直密切注意忠长的。但是……万一……万一我比你早死,希望你能代我……这件事……就拜托你了。”
说完之後,他立刻取下佩在腰间的小刀,放在政宗的双膝与火盆之间。
政宗震惊得无法言语。秀忠的意思非常明显,意即当发生紧急情况时,希望政宗能够手刃忠长。
“中纳言,我把将军之职让给自己的孩子……但是身为父亲的我,却不允许自己的孩子任性而为……”
“……”
“对忠长和将军采取全然不同的教育方式,是我和他们母亲所犯下的错误。我希望他能经常深切地自我反省,因此在我有生之年,我会竭尽所能地去指导他……但是一旦我比你先走,那么伊达大人……”
“……”
“当然,我并不是要年迈的你亲自去刺杀他。事实上,你可以将这把短刀交给将军或透过重臣们,要求他自尽。你了解了吗?中纳言。”
“呃……呃……呃……”
政宗几乎泫然欲涕了。因为,这是一个负有指导之责的人在面对生死之际,发自肺腑的恳切言辞。
这和家康至死都不肯原谅忠辉是一样的道理。
“中纳言,如果现在我任由事情日益恶化而不加以处理,那么一旦我撒手西归,他们兄弟必然会兵戎相向。由平家的例子可以知道,一旦幕府发生纷争,则必累及皇室:如此一来……身为父亲的我……昔日的一番苦心势必化为泡影。我知道自己将不久於人世……经过审慎地考虑之後,我决定把事情交给你了。”
政宗诚惶诚恐地将双手按在榻榻米上。
四十八岁的秀忠居然向六十岁的自己交代遗言……这是多么可悲、残酷的现实啊……
“大御所大人!政宗……对於你内心的悲伤感同身受。”
“你真的了解吗?中纳言。”
“是的……这绝对不是你对某一个儿子的偏爱。因为,你对将军家的缺点,也能冷静地加以分析……”
“既然你了解,那么一切都拜托你了。中纳言,直到现在我才发现,想要成为名君并不是那么简单的事情。因为每个人或多或少都有一些缺点,所以在其身旁的人必须设法改正其缺点——必须有这种觉悟和努力才行。如此一来,才能施行善政、为万民求得幸福。反之,如果不能做到这一点,则即使是亲兄弟,也会发生阅墙之争。”
“我了解了!身为指导者必须有所觉悟……你放心!政宗一定会仿效大御所,尽快做好隐居的准备工作。换言之,我必须先以身作则,然後才能要求骏河大纳言反躬自省。”
“如果反省之後仍然不知悔改,那就拜托你了……”
秀忠再次把短刀推向政宗,而政宗则只是默默地望着对方。
或许此时大御所秀忠已经察觉自己身体的某一部份发生病变了吧?
(也许是肺痨吧?)
政宗突然这么想。几乎就在同时,他也决定自己要隐居於仙台的若林中了。
此时夜幕已经低垂,四周一片黑暗。在冷冽的寒气当中,这两位终其一生不断地奋斗的老人,竟然不约而同地落下了两行清泪。
第六章 旅程终了
一
人生在世,总是会有一连串的苦恼接踵而至。除了苦恼之外,还有一种每个人都必须面对的平等的悲剧——死亡。年轻人对於死亡或许没有特别强烈的感受,因而苦恼往往比较容易忍受:
但是老年人在面对苍老及死亡的压力之际,苦恼似乎也变得令人难以忍受了。
对於死亡,与其说是悲剧,倒不如称为严苛的大自然刑罚来得比较贴切。这种刑罚不分贫富、阶级,均等无差地降临在每个人的身上。
当秀忠对伊达政宗说明忠长的事情时,政宗突然深切地体会到,人类身上所背负的光荣,及伴随着光荣而产生的苦恼,恰好形成正比。
如果秀忠既非征夷大将军,也不是大御所,而只是一个平凡的市井老人,那么他的烦恼可能仅限於年华老去而已。同理,如果他的外孙不是未来的天子,那么他就不需要杀害自己的儿子忠长。
和象徵日本理想的皇室缔结姻缘,使得他的苦闷变得渺无边际。
一旦家光和忠长兄弟之间发生纷争,则双方必将不约而同地拉拢天子成为自己的盟友:如此一来,甚至连皇室也会卷入这场混乱之中。
“大御所,你不要太过忧虑嘛!我相信三代将军和骏河大纳言都是非常明理的人,绝对不会做出儍事来的。”
尽管嘴裏这么安慰秀忠,但是政宗的内心却持相反的看法。
(是的。一旦将军兄弟发生纷争,则必累及皇室……)
这么一来,家康的“公家法度”及建造宽永寺的远大构想,都会成为後人的笑柄。
(秀忠的下安自然有其道理……)
对一个正直、严谨的指导者而言,身上背负如此沉重的担子,无疑是个人的悲哀。想到这裏,政宗不禁将以往视为旅程的人生和生存於世间所必须面对的现实重新加以估量。
(自己所无法挑起的重担,才是这个世间的实相……)
政宗下意识地将自己肩上的重担和加诸秀忠肩上的重担加以比较。
事实上,政宗肩上的担子,只不过是伊达一族及最上、田村等同族的命运罢了。但是秀忠和家光的背上,却担负着全日本人民的命运。
一股愕然的感觉涌上政宗心头。原来秀忠那急速增加99lib?的白发,正是悲哀的象徵。
(是的,成功并不是真正令人羡慕的存在……)
对像政宗这种人来说,这个事实是一个新鲜的发现。
目前他拥有庶长子秀宗(伊予侯)、嫡子忠宗、庶子宗清(继承饭坂氏)、宗泰(岩出山城主)、宗信(岩鼻城)、宗高(村田城)、宗实(成实之养子)、宗胜(一关城)等八个孩子,所幸大家都各有所得,因而能够相安无事地成长。
但是秀忠包括保科正在内,一共只有三名男孩,临老甚至还不得不杀死自己最心爱的儿子忠长,因此他内心的苦闷可想而知……
(他是政宗所不愿与之对抗的好人……)
人类一旦站在这个讽刺、可悲的位置上,则往往必须忍受各种折磨,成为被命运播弄的受害者:仔细想想,这是多么不幸的事啊……?
和政宗奔放的人生相比,了解父亲家康功业的价值,而且忠实地追从,甚至连纳个侧.室的自由都没有的秀忠,实在是太可悲了。
回到宅邸之後,政宗用纸捻在秀忠托给他的小刀加上封印。
(我要设法不去使用这把刀……)
诅料这件事情却很快地泄露了出去:
“秀忠对政宗交代後事。”
事实上,政宗完全对德川家抛却了敌意和警戒之心,可以说就是在这个时候。
在此之前,他的心中仍然残留着凶狠的斗志。虽然希望天下太平,但是……
(如果有人想要篡夺天下……)
届时独眼龙当然也会毫不犹豫地加入这场争夺战。
然而,在聆听秀忠悲伤的述怀之後,政宗的野心顿时完全消失了。
封好小刀之後,政宗悄悄地把它放在书箱裏,然後在置於地板上的牡丹香炉中点上自京都求来的名香。
“保春院啊……虽然你一再地训示我,但是我对秀忠父子的用心却永远都不可能停止,希望你和同在今年死去的丰太阁夫人高台院携手同登极乐世界。”
政宗闭上眼睛,双掌合什。很快地,他的眼前又浮现了母亲的身影。
政宗不经意地叹了一口气,刹时觉得全身气力尽失,整个人有如虚脱一般。
二
真正的领悟唯有在完全舍弃敌意、怨念时,才会出现。
总之,当政宗了解秀忠内心的苦闷之後,他的人也跟着改变了。
尽管他依然穿着华服登城,但是却不再露出睥睨四方的神情。因此在年轻侍从的眼中,独眼龙身上的毒气似乎已经全部去除了。
有关对骏河大纳言的谏言,政宗已事先和柳生宗矩、天海僧正等人恳谈过,之後并於十一月十日自江户出发,准备返回仙台。
待在仙台的这一年裏,政宗为百姓完成了北上川、迫川及江合川三川合流的工程,使北上川的水改道自石卷流出。
宽永四年的正月,政宗是在仙台度过的。到了二月二十三日,在徵得幕府的同意後,随即命人於仙台城东南的若林(后来的宫城刑务所)建造隐居住宅。
“没有人能永远活在这个世上。”
政宗也想效法秀忠隐居起来,然後从旁教导忠宗身为大名的价值。不过,事实上政宗终其一生都没能享受到隐居的乐趣。
由此可以看出政宗和秀忠在性格上的明显差异。
秀忠之死是在五年後的宽永九年(一六三二)正月二十四日,在这期间政宗并没有隐居起来。
相反地,他经常往来於江户、仙台之间,把若林住宅当成别墅,同时还是青叶城的城主。当然,他对忠长的事情始终悬念不已:
“万一发生意外状况……”
身为城主,对於外家大名的去就当然必须特别注意。
不论如何,忠长并没有在父亲秀忠生前被迫自杀,不过他所做的事却经常令秀忠感到不安。
“忠长只能领有骏河和远江吗?如果想要和其他大名交际,就必须立刻增加我的领地才行。万一没有更多的地方可以加封给我,那么至少也该把大坂城交给忠长。”
当时的将军是家光。但是忠长却故意忽视家光的存在,转而对父亲秀忠提出这个请求(宽永七年,一六三零年的九月中旬)。秀忠对此事极为愤怒,於是以大御所之名於十一月中旬发布命令,不由分说地将忠长贬至甲府谪居。
除了忠长以外,当时还有另一件事也令秀忠这个做父亲的感到痛心疾首。
那就是後水尾天皇由於对金地院崇传的施政感到不满,乃忿而宣布退位,将皇位交由年幼的明正天皇(秀忠的外孙女)继承,自己则隐居起来。
在这种时候,骏河的忠长根本不该提起接收大坂城的事情。
根据记载,後水尾天皇将王位让予皇女兴子内亲王,是在宽永六年(一六二九)的十一月八日。
而忠长在知道骏河附近不可能有加封之地,乃转而把希望寄托在大坂,并且向父亲提出请求,则是在大约一年後的宽永七年秋天。
这一年的十月五日,经常派遣使者往来公武诸侯之间,和政宗并称为外家长老双璧的藤堂高虎逝世。
这一连串意外对正直的秀忠造成了很大的打击,因此不久之後他也病倒了。
宽永八年,秀忠五十三岁,而伊达政宗也已经六十五岁了。
“大御所秀忠於七月十七日病倒,如今病情日益沉重。”
当六十五岁的政宗,於仙台接获这个消息时,愕然之情可想而知。
八月初旬,政宗很快地赶往江户。
(他真的会早我一步离开人世吗……?)
这种震惊的感觉,和失去父亲、弟弟小次郎及接获母亲保春院去世的噩耗时完全不同。
秀忠至死都还把重担压在自己肩上……由於知道这是怎样的一副重担,因此政宗的内心更加难过。
事情的发展实在令人无法意料。在一般人看来,天皇将皇位让给幼小的内亲王,不正符合秀忠这个外公的野心吗?
谁知就在秀忠正为这个问题而烦恼时,忠长竟然又提出了接收大坂城的问题……
在当时,提起大坂城无异是触犯了幕府政治的禁忌……
秀赖和淀君就是因为太过执着於大坂城,所以才会引起大坂之役。等到事情奸不容易终於告一段落之後,忠辉却又因为想要取得大坂而招致削藩的下场。基於这些因素,在大御所秀忠的心目中,大坂城就像一个厄病神,最好任何人都不要提起它。
未料忠长却甘冒大不讳,率尔向父亲提出接收大坂的要求……如此一来,秀忠只好和父亲家康一样,对忠长施予和忠辉同样的惩罚才行。
究竟是要让谪居甲府的忠长自杀呢?或是派人暗杀他?当众斩首呢?……或许就是因为这些事情烦心,所以他才病倒的吧?
(我必须立刻去宽慰他才行。)
根据政宗以往的经验,处理这种事情必须具有战场上一刀两断的过人气魄才行,绝对不能犹豫不决,否则只会使自己陷於两难之境。
(为什么神佛要让秀忠遭受这种痛苦呢?……)
想到这儿,政宗对秀忠的遭遇产生一股怜悯之心,同时还有一种比对自己的亲弟弟小次郎还要深厚的情感。
因此,政宗在决定了领内公用的路钱及运费制度之後,便立刻策马奔往江户。
但是当一行人来到政宗所架设的千住大桥时——
“很抱歉,你不能入府。”
似乎是特地前来制止政宗进入江户似地,三代将军的近臣酒井赞岐守忠胜在柳生宗矩的陪同下,昂然站在政宗的面前。
“什么?难道你不认识我伊达中纳言吗?居然敢阻止我入府!”
政宗再度显现出昔日猛将的威严。
“很抱歉,这是将军的命令。”
“我不想浪费时间跟你说这些废话!大御所卧病在床,而我风尘仆仆地赶来探视他,谁敢阻止我呢?不论你们让不让路,我都一定要入府!”
“这么说来,你是不肯听从将军的命令喽?”
“废话少说,难道你不知道我耳朶不好吗?总之,我不想再跟你们多费唇舌了。如果有人想要阻止我,那就试试看吧!”
“虽然我们并不想和你作对,但是身为当今将军的家臣,纵使必须赔上性命,我们也不能让你通过。”
“纵使赔上性命也……”
“是的。除非你杀了我酒井赞岐守忠胜和柳生但马守宗矩,否则你是绝对过不去的。”
政宗转头看看和自己交情颇深的柳生宗矩,却见他正和年轻的忠胜并肩站在一起,笑盈盈地望着自己。
“柳生!你也不让我过去吗?”
“是的。将军认为大御所现在并不想见任何人。”
“难道你不了解我和大御所之间的交情吗?”
“我当然知道,不过将军不希望有人去打扰大御所,也许是他们父子之间有事要谈吧?事实上,甚至连尾张、纪州大人也都不得其门而入……”
“什、什么?连尾张和纪州都……”
“是的。因此,我们怎能单单让伊达中纳言入府呢?在你的领国裏,应该还有很多事情要做吧?希望你赶快回去处理,然後像往年一样,等过了一年以後再出府吧!”
听完宗矩的话後,政宗不禁摇头苦笑不已。虽然这场骚动是因为三代将军太不成熟而引起,但是他却必须坦然接受。
“是吗?大御所的病势并下如想像中那么严重?”
“这件事我一向……”
柳生欲言又止。这时,忠胜突然以严肃的表情说道:
“大御所虽说卧病在床,但是对於将军的指导却从未松懈。你放心,他一定会协助将军重整内政的。”
在烈日骄阳之下,马粪的臭味不时地沁入政宗的鼻内。在这同时,空中则有一只鸢鸟不断地鸣叫着。
三
政宗的愤怒逐渐转为讶异,然後又化为叹息,最後就这么地回到仙台去了。
不希望政宗进入江户……也许是因为担心他会对处置被幽禁於甲府的骏河大纳言的决议产生某种影响吧?
另外,担心政宗骤然出府会引起身在甲府的忠长制造骚动,也是原因之一。
总而言之,由於家光希望能在没有政宗协助的情况下,独力解决问题,因此才特地派人前来制止政宗出府。根据种种迹象看来,这似乎是家光个人的意见。不过家光这种过於自信的表现,却令政宗感到非常心痛。
“这个乳臭未乾的小子!自己满身都是缺点而不自觉,竟然还想独揽大权。好,既然如此,那么政宗就要用自己的方法来锻链他了。”
基於不肯服输的个性,政宗在返回仙台以後,仍然不断地反覆思索。
这时,时序已经进入深秋时分了。
(是吗?这样也好……)
秀忠和家光父子想要单独处理事情,不希望有他人介入,其实也没什么不好。
或许就是因为有此念头,所以才拒绝让自己入府吧?
到了每年例行的出府日期——十一月十四日时,政宗特地挑选出历年来所作的二十首咏草(和歌)诗,并且商请後水尾天皇的关白近卫信寻为其润笔、整理。
(让那个乳臭未乾的小子见识一下我的厉害……)
其时天皇已经将皇位让给内亲王,自己则为上皇。万一发生紧急情况时,则可能透过近卫命令公武诸侯……因此自己也必须做出像长老的计算。
十一月十四日,政宗依例出府,并於二十七日正式谒见秀忠。
这时秀忠的病情已经相当沉重了。没有人知道他是否真的了解政宗所说的话,因为他只是不断地点头、不停地流泪。
家光也察觉到父亲的病势沉重,因而频频派人催促尾张和纪州出府。
纪州的赖宣於十二月一日抵达江户,而尾张的义直则晚一天於十二月二日抵达。
当然,秀忠并不认为自己死後,幕府仍能保持安泰。更何况在家光和忠长之间,仍然残留着令人忧虑的气氛,甚至连出府也好像是在竞赛似地。
在这当中只有水户赖房自始至终留在江户,并因而认识了原本并不熟稔的半兵衞。
到了十二月二十二日,新任江户町奉行加加爪忠澄前来通知政宗两项消息。
其一是年仅二十六岁的最上义俊之死讯,另外一个则是幽居甲府的忠长托金地院崇传向父亲秀忠道歉。
“当然,大御所并没有原谅他,於是骏河大人又转而拜托天海僧正。”
“是吗?我自一开始就希望他去拜托大僧正……”
“但是大御所仍然不肯原谅他……和当年忠辉大人的情形完全一样。”
“不!不论大御所是不是肯原谅他,这件事我也无能为力了。”
正月十一日,秀忠将土井利胜召至枕边,向其交代遗言。而当这番话透过利胜之口传进政宗的耳裏时,太政大臣德川秀忠已经去世,享年五十四岁。
根据记载,秀忠死於正月二十四日。
另一方面,对忠长的处分尚未正式公布。
政宗不禁松了一口气。当年家康也不肯原谅忠辉,因此他是在不知道有关忠辉生死之处分的情况下去世的。秀忠和父亲家康一样,也是在不了解儿子所可能遭到的处分之情况下死去的。
(与其让他知道自己的儿子将要奉命切腹自尽,倒不如让身为父亲的他,抱持着忠长可能获救的想法安心地死去……)
对於处分忠长一事,家光决定仿效父亲秀忠的做法。如今忠辉正在周防守的领内,在信州诹访因幡守的监视下,孤寂地度过余生。
不过,家光还是十分尊重天海僧正的建议。
(如果大僧正愿意给我一点建议的话……)
问题是,尽管他私心期待着,但却始终没有得到大僧正的回应。因此,忠长於父亲秀忠过世十个月後,被流放到高崎安藤重长的城内,并於翌年,亦即宽永十年(一六三三)十二月六日自杀身亡,死时年仅二十八岁。
宽永十年,政宗已经六十七岁了。
当时身在江户的政宗,於年未接获忠长的死讯。
“是吗?我终究还是没能帮助他……”
政宗怀着落寞的心情,默默无言地给秀忠上香。
四
政宗於宽永十二年的正月末於自家宅邸招待家光,是入内参拜以後的事情。
“柳生啊!我打算正月底在家中宴请将军家,你认为如何?”
然而宗矩却坚决地反对。
“将军公务繁忙,而且不像大御所那样喜欢到家臣的家中拜访,所以你就不必多费心思了。”
“什么?家臣的家中?”
“是的。仙台也许是权现大人和大御所的朋友,但是我就不同了。我生来就是注定要当将军的,因此对仙台和其他大名均应一视同仁……将军曾经这么对我说过,因此他一定会断然拒绝你的邀请。”
“那个乳臭未乾的小子……真……真的这么说吗?”
“是的。”
“哦?那么请你转告他,我要把一生当中从未对太阁和权现大人说过的话告诉他。”
这时宗矩又突然露齿笑道:
“这么说来,你是打算亲自教育将军喽?”
“我没有这个意思!青蛙,你最好不要随便揣测他人的心意。”
“哈哈哈……那么我建议你把招待将军的时间延後一年吧!等到宽永十二年的正月再说,可能会比较好。”
“什么?为什么要延後一年……?”
“这样我但马守才能利用这段时间说服将军接受你的邀请啊!经由我的建议,将军也许会接受吧!”
“哦!你这只大和青蛙所说的话真有意思。对了,将军是不是打算在今年内(宽永十—年)再度上京呢?”
“原来你也知道这件事啊!由於大御所生前和大内的感情十分融洽,为了不使这份情谊变淡,所以将军家决定保持和大内之间的密切往来。严格说来,这也是将军家的一片孝心哪!”
“哦?这么说来,已经六十八岁的伊达政宗又要再度成为将军上京的先驱喽?”
“正是如此!”
柳生宗矩不加思索地颔首表示同意。
“丰臣家之所以灭亡,主要是因为答应丰太阁死後、全力维系丰家安泰的权现大人身旁,有许多强敌环伺的缘故。但是,德川家的情形却下一样,因为他们拥有像伊达大人这样的大忠臣。由於权现大人、台德院大人和当代将军三代都得到伊达大人真诚的拥护,因此德川家直到末代为止,都能永远保持康泰。在这种情况下,将军家当然会对你特别礼遇……难道你一点都不了解吗?”
“哦?这是你个人的想法吗?青蛙。”
“这的确是我个人的想法……”
宗矩眯起双眼:
“只要你能再度圆满达成先驱的任务,那么将军家不但会接受你的邀请,同时还会加封近江一带约五千石到一万石的封地给你,以补偿你在京都的花费……否则将军必定会被世人讥为目中无人的雏鸟。”
“我知道!你不必一再地重复这件事情。仔细想想,德川家一向具有善於利用他人的特性。不论是丰太阁或权现大人,都不断地在利用我这奥州的独眼龙……甚至到了第三代的青蛙,也只想着利用我这已经六十八岁的老人。看来,恐怕我是到死都不得好好休息的了。哈哈哈……好吧!那就尽管使用吧!你可以要将军家尽量利用我,直到我死为止……我知道了,我知道了,但马!今年我这老迈的政宗还是会像往年一样,担任将军上京的先驱。不过,希望明年正月将军能到我这家臣的家中一游,不要做出令我脸上挂不住的举动来。说来也真奇怪,伊达政宗居然在大御所死後还要供人驱使。都已经六十八岁了,竟然还要担任三代将军的先驱。哈哈哈……”
五
宽永十一年(一六三四),伊达政宗成为家光上京的先锋,於六月二日朝京都出发,七月十八日并随同家光入内参拜。
在这次入内参拜时,由於政宗的居中斡旋,使得家光和後水尾上皇之间冰封的态势逐渐瓦解。
这件事由因崇传事件而被流放到上之山的泽庵禅师,不久之後即成为家光的近臣,并且为其在品川建立东海寺一事,即可看出一丝端倪。对政宗而言,这可以说是一大成功。
为了犒赏政宗的功劳,将军家光不但拨出近江附近约五千石的领地封给政宗,以作为上京期间食粮及花费的补偿,甚至连正月的招待事宜,也破例准许以前所未有的形式进行。
此时政宗的老态龙锺愈发明显,喉咙裏更是不时发出像老猫般的咕噜声。除此以外,还有气喘、呼吸有痰等现象。
可是,每当有人说他老时,他就会瞪大双眼怒视着对方,吓得谁都不敢在他面前提起。
“中纳言的喉咙似乎经常疼痛,会不会是患了咽喉癌呢?”
能够如此若无其事地询问政宗的,只有柳生宗矩。因为即使宗矩当面这么间他,政宗也不会生气。
“你想我还能活几年呢?”
“根据你的脾气来看,既然所有的事情都已经处理完毕,那么你可能明年就会登临他界了。”
“明年?这么快吗……为什么你会这么想呢?”
“今年你已经六十九岁,明年就是七十岁了。根据我的了解,七十岁可以说是人类生命的一个重要关口。”
“哦,是吗?……你真的这么认为吗?……这么说来,明年的正月是非请将军到我家来不可喽!好吧!我决定正月二十八日在家中招待将军家,麻烦你代我转告他好吗?”
“遵命!”
这是两人於宽永十二年元旦贺年时的谈话。五天之後,宗矩带着回信来了。
“唉,我被将军骂得一蹋糊涂呢!他说像我这样的人,怎么有资格当他的老师呢?”
“什么?你被駡了?这么说来,将军是不肯到我家来喽?”
“是的!而且他还駡我笨蛋,要我从今以後不许再提起这件事。”
“哦?那个乳臭未乾的小子……”
“你把伊达大人的忠诚当成什么呢?他不但挺身帮助权现大人,同时也是父亲和我不可或缺的忠臣。”
“你、你说什么?”
“将军家表示,去年你还拖着老迈的身躯担任上京先驱……现在怎么能再劳动你来招待他呢?因此,如果伊达大人坚持要招待他的话,那么他可以把西之丸借给你,顺便宴请其他的大名旗本。换言之,你可以在江户城招待将军家。当然,将军才是这次宴会的主客。”
“那么……我可以使用西之丸喽?”
“是啊!将军说这次宴会形式可以由你自行决定,甚至还可以搭建能舞台,表演大御所生前最喜欢的能乐……不过,在以风雅着称的伊达大人的宴会中,最好不要运用剑术。至於准备工作,可以委任三代将军身边的同朋头佐野福阿弥代理。”
“哦,是吗?……我可以任意使用西之丸吗?”
“是的。将军说中纳言不是一般的家臣,因此当然可以任意使用江户城来招待将军和他的家臣。这项特权,甚至连先代将军的兄弟们都无法享有哩!将军真不愧是个明君,是不是呀?中纳言?”
政宗的口中念念有辞,但是并未回答宗矩的问题。
当然,这件事并非完全出自家光的智慧,其中必然也包括了柳生但马和土井利胜的智慧。不,也许是因为年轻的松平伊豆守和酒井赞岐守认为家光外出太过危险,所以提出这个建议吧?
总之,让政宗任意使用江户城招待将军家,即可确保将军家的安全了。
“是吗?既然将军家如此吩咐,那么我就毫不客气地使用西之丸了。”
“怎么样?你还认为将军家是只乳臭未乾的青蛙吗?”
面对宗矩的诘问,政宗只是淡然表示:
“你说什么?你这大和的五寸蛇!乳臭未乾的小子也只不过是三、五岁而已,将军家是这个年纪吗?你不要净在那儿说些废话了。”
於是款待将军的邀请函,便转而由佐野福阿弥直接交给将军家光。
六
福阿弥带着政宗的邀请函来到家光御前,是在正月十一日的正午时分,当时家光正好结束练武。
这天的上午,家光依然遵照往例随柳生宗矩学习剑道,然後又观摩小野次郎右衞门的示范比赛,心情显得格外愉快。
“哦,来了吗?终於来了。”
看过政宗的邀请函後,家光立刻召唤佑笔前来书写回函:
“阁下於二十八日举行之盛宴,家光必定如时参加。”
当然,这只是一封通知对方自己将会出席的短笺而已。把回函交给福阿弥後,家光说道:
“你经常出入伊达家,对吧?年尾的时候,中纳言赏你多少钱啊?”
由於家光喜欢恶作剧,因此往往使人搞不清楚他是在开玩笑或是认真的。
“将军,你是指伊达家给我的封赏吗?”
“是的。是两锭黄金,还是三锭黄金啊?”
“是……是十锭黄金。”
“哦?十锭!好,既然你拿了伊达家十锭黄金,那么今後我就不能在你面前谈论有关伊达家的事喽!”
“这……这……”
“好吧!既然拿了人家十锭黄金,那么光是这封回函是不够的。佑笔,把笔砚拿过来!”
“将军,你要做什么呢?”
“我要画一张图,然後把这张图夹在信裏送到仙台去,这样你也比较有面子……你了解我所谓有面子的意思吗?”
“是的,我了解。”
“不光是要了解,而且还要能够心领神会。人一旦有了面子,就会变得有如武士一般。反之,一旦地位有所偏颇,则往往会变得非常别扭。”
“噢,真是惶恐之至。”
於是家光将美浓判纸摊开在榻榻米上,很快地画了起来。
“伊达大爷的狡猾是出了名的。你知道狡猾是什么意思吗?”
“是的,我知道……”
“不,你当然不知道!肚脐这个东西原本并不是弯曲的,表面上它位於心窝和性器之间的中央位置,是凝聚宇宙生命精气的所在。不过,它和体内根性相连的部份却是弯曲的。换言之,藏在腹中、肉眼所看不见的部份是曲折迂回的。因此,伊达大爷所不为人们所瞧见的部份,才是真正别扭的。”
“啊……”
“对於他的性情,我当然不会直接去试探他。不过,我打算让大炊头或但马去试试他。毕竟,这两个人也都是相当别扭的人。”
随侍在旁的土井利胜和柳生宗矩不禁瞠目结舌、面面相觑。
“好了,画好了。把这拿去吧!”
当福阿弥看到画的内容时,忍不住倒抽了一口气。
那是因为,家光特意在画的右上方写了一行小字:“家光手绘之达摩像”,然而他所画的达摩,却有如幼儿胡乱涂鸦的疯颠童子一般。
首先,画中达摩的手脚有如蚊子一般,甚至连头部也故意画得不是很圆。此外,家光又用墨笔在其头顶画上一撮蓬松的乱发。整幅图几乎完全集中於左侧,因此乍看之下画中的人物似乎就要跃出纸面,到达榻榻米上了。
至於纸的另一部份,则是一片空白,予人一种这个被风吹拂的顽劣童子正伸展手脚、奔驰於天地之间的感觉。总而言之,这是一幅非常奇怪的画。
“啊……”
福阿弥不禁惊叫一声。在这幅奇怪的画裏,他注意到达摩脸部中央那只特别用黑笔描绘出来的眼睛……任谁看了这幅画,都会立刻联想到只有一只眼睛的伊达政宗。
“你有什么不懂的地方吗?”
“不,没有!这……将军!这个达摩究竟代表什么呢?”
“噢,这个啊……”
家光毫不造作地回答道:
“这表示达摩肚子饿了,正准备去吃饭哩!达摩的肚子一饿,就会不停地伸展手脚。”
言罢,家光又回头对小姓头说道:
“自一大早就开始练武,我的肚子也饿了。现在,我也要伸展手脚去吃饭了。”
“是、是的!”
福阿弥恭谨地趴伏在地。
七
当佐野福阿弥捧着家光的信和画来到伊达住宅的门前时:心情显得十分激动。
仔细想想,政宗固然是个别扭的人,但是家光似乎并不亚於政宗。
关於回函的内容,相信政宗一定会很高兴地接受:但是当他看到这幅奇怪的画时,又会有什么反应呢……?
更令人担心的是,画中的达摩只有一只眼睛——在额头正中央画着一只眼睛的达摩!
(这么一来,把西之丸借给政宗使用的好意岂不是完全抵消了吗……?)
想到这儿,在佣人带领下来到政宗房内的福阿弥双膝不禁微微颤抖。
正如他所预想的,当政宗看到家光的画时,喉咙裹又发出了咕噜声。但是令福阿弥不敢置信的是,政宗的眼中竟然流出了眼泪。
福阿弥有如被赶到老猫面前的小老鼠一般,浑身瑟缩不已。
“伊达大人,这幅画……你不喜欢吗?”
“不,这是将军亲笔所画的达摩大师……我当然喜欢!不过,福阿弥,我要让你了解我的心境。”
言迄,政宗立即把画卷起来,恭恭谨谨地把画抵在额头,然後用沙哑的声音唱出他最喜欢的“实盛”歌谣。
“实盛年逾六十,依然为殿下而战、为殿下担任先驱。身为老武者,纵使受到他人诬蔑,也不能有一丝一毫的懊恼。鬓发用墨染黑,最後战死沙场……”
“你的心境我能了解。”
“哦,你真的了解吗?那么,你就说来让我听听吧!”
“是的,我完全了解实盛的心境。不过,将军赐给你的画……那个达摩大师究竟代表什么意思呢?”
“噢,这个啊!难道你连这个都不了解吗?好,那么你就再仔细看一看吧!”
“是……是的!”
“这幅画的意思,是指达摩大师可以安心地升天了。如果达摩想要升天,那么自然不必在意四周的情形,而能轻松地伸展手脚,快乐地升天而去。”
当然,这番话并不能让福阿弥完全放心。
家光明明白白地说过,政宗是个非常别扭的人,还说这幅画是描写达摩肚子饿了,因而伸展手脚……更令他感到不解的是,政宗看到这幅画後,竟然立即泪眼婆娑,还藉着实盛歌谣来抒发自己的心境……
据此看来,二十八日在西之丸举行的“盛宴”,恐怕会有事故发生。
(伊达大人可能会在西之丸毒死将军……)
万一真的发生这种事情,那该怎么办呢?天下第一别扭的人,由於觉悟到自己的死期不远,因而设宴款待将军……如果将军家也注意到这一点,那么很可能会命人在能舞台上讨伐他。这么一来,到底会演变成什么情形呢……?
更何况,二十八日当天十三个“能狂言上览”的演出项目,都是由政宗亲自选定的。
其内容大致如下:
翁:内田半左卫门正世
千岁:本多太郎左卫门信胜
三番叟:小幡甚兵卫景宪
高砂:柳生但马守宗矩
实盛:樱井八右卫门(伊达家臣)
江口:毛利甲斐守秀光
玉葛:加藤式部少辅明成
道成寺:永井日向守直清
东岸居士:保保兵九郎贞季
大会:佐久间伊予守
善知鸟:大桥隆庆人道
鹌饲:冈田淡路守
结罗生门:观世左近、脇、保保石见守
除了上述十三个节目之外,并由立花宗茂表演狂言。
这些演出者都是当代一流的风流人物。
离开伊达住宅以後,对家光所画的独眼达摩和政宗的眼泪始终无法释怀的福阿弥,很快地前去拜访柳生宗矩,坦白将自己所担心的事情告诉对方。
“哦?伊达大人果真喜极而泣吗?”
“是的。他说,独眼达摩总算可以安心地升天了。但是,将军明明告诉我这幅画是说达摩因为肚子饿而活动手脚……”
“福阿弥啊!”
“在……在!”
“你为这件事担心吗?”
“我担心会有意外事件发生……”
“你放心,绝对不会有事的。这样吧!你可以把它当成是将军和中纳言在比较男性的气度。总之,你只要全心全意地帮助中纳言就行了。”
“但是……”
“如果你没有竭尽全力,那么将军会认为你不值得获赠十锭黄金,届时可能会要你退还一部份哦!果真如此,那你岂不是太没面子了吗?”
看到宗矩轻松的姿态,福阿弥这才放下心来。
“那么,我只要待在中纳言身边,全心全力地帮助他就好了吗……?”
“是的!在举行宴会之前,你一切都按照中纳言的吩咐去做,这样将军才会感到高兴。”
“好,我一定会竭尽心力去做!”
於是乎直到举行“盛宴”的前一天为止,福阿弥始终像只小鼷鼠似地任凭政宗使唤。
八
二十八日这天终於到了。
打从前一天开始,福阿弥就和政宗一起来到西之丸。次日黎明,福阿弥在洒扫庭院之余,且亲自为政宗煎煮治疗气喘的汤药,然後恭谨地立於政宗身後,等待客人到来。
对伊达中纳言政宗来说,这是他一生当中头一次、也是最後一次使用江户城来宴请宾客。
然而,身为天下诸侯、将军家师范的柳生宗矩却说:
“是将军和中.纳言在比较男性的气度……”
想到这句话,福阿弥全身的神经下由得再度紧绷,更加兢兢业业地做好自己的工作。
在这次宴会当中,首先抵达的是相伴,其次则是担任表演的人员。
相伴包括丹羽宰相长重、毛利甲斐守秀元及医官今大路亲正(曲直濑)。
(曲直濑大人是为了预防将军中毒而来的吗……?)
也许是福阿弥太过神经质了。事实上即使没有人下毒,将军也可能会发生食物中毒或饮酒过量等现象,因此医官随从而来乃是理所当然的事情。
相伴抵达之後不久,家光一行人也来到了西之丸。担任前驱的,是负责今天守护工作的酒井赞岐守忠胜。跟在家光身後的,是衣着华丽的土井利胜。至於家光本身,当然也穿得十分气派,令人一看就知道他就是今天众所瞩目的主客。
身为主人的政宗很快地招呼家光一行人进入茶屋喝茶,同时又命人端上饭菜。用过茶後,一行人又移往书院,而政宗就在这裏把事先准备奸的久国及长光大刀献给家光。
“所谓久国,具有希望国家长治久安的意思。至於长光,则和将军的名字一样,寓有永远绽放光芒的意思,请将军笑纳。”
这时家光依然不改其戏谵的本性,以开玩笑的口吻说道:..
“噢,真是有趣极了。原先我以为伊达中纳言当着我的面拿出这两把大刀,是想要把它们丢到我身上来,害我吓了一跳哩!”
政宗丝毫不以为忤地露出微笑。
“政宗的这两把大刀原本就是要献给将军的,为什么要用丢的呢?”
“哈哈哈……是这样吗?既然如此,那我就欣然收下了。”
然後家光也命土井利胜将名闻遐迩的茶罐“茶花肩冲”拿出来。
“虽然我很喜欢这个茶罐,但是由於它的名字当中有茶花二字,所以还是送给你吧!”
这时福阿弥不禁吓出了一身冷汗。将军当众表示自己不喜欢茶花,然後又故意把它送给伊达大人,这是多么露骨的讽刺啊!
“难道你把我看作是茶花吗?”
一旦政宗这么反问将军,那么今天的盛宴就会变得一团糟了……
但是政宗却巧妙地避开了将军的嘲讽。
“承蒙将军厚赐,政宗不胜感激。政宗一向性情急躁,经常在无意中冒犯了他人。事实上,东照权现大人生前即时常提醒我要小心行事……今後我一定会牢牢记住这一点的。对於你所送给我的名器,政宗自当小心翼翼地收藏起来。”
由双方你来我往的谈话当中,可以明显地看出年龄所造成的差异。家光像蜜蜂一般,下时地用针来刺政宗,然而政宗却有如老僧入定一般,全然不予理会。
不久之後,表演节目正式上场。当三番表演完毕,轮到柳生宗矩所扮演的高砂上场时,家光又发出了惊人之语:
“哦!茶花,茶花,马上就要上演你最喜欢的实盛了。坦白说,我还真想看看哭泣的实盛哩!”
其时,站在政宗身後的福阿弥又被吓出了一身冷汗。将军把政宗叫成茶花,而且说他是哭泣的实盛,可见他已经知道当政宗看到那独眼达摩时潸然泪下的事情。
(柳生但马连这件事也告诉了将军……?)
想到这裹,他的背脊突然升起一股寒意。
“将军,谢谢你如此抬举我。如果我真能像实盛一样,那将是我毕生最大的光荣。”
“为……为……为什么呢?”
“能够扮演实盛这样的大人物,当然是我衷心所期待的。不过由於我已经老迈不堪,因此只好命家臣樱井八右卫门代我上场表演。”
“啊?原来八右卫门是你的家臣!那么很抱歉,我必须下令中止伊达家臣的表演。”
“如果你下此命令,则八右卫门一定会切腹自杀。”
“哦?此话怎讲?”
“已经换好衣裳,视伊达家的名誉如自己生命的八右卫门一旦知道你不许他上场表演,必然会认为伊达家已经失宠於将军。按照伊达家的传统,这时他一定会毫不犹豫地切腹自尽……如果你同意,那么政宗愿意为你表演大鼓。”
“哦,原来如此……很好,那就由你来表演大鼓吧!是吗?八右卫门真的会切腹自尽吗?”
“一定会的!因此,政宗非常感激你肯接受我的建议。”
福阿弥这才放下心来,但同时又觉得有点失望。
(将军家和大名之间总算不致发生冲突了……)
纵使表面上顽强不屈,但是政宗对於将军家的权力却仍心存顾忌。因此政宗自始即极力压抑心中的怒气,曲意顺从将军家光……而柳生宗矩竟说这是一场两个男人较量气度的比赛……
福阿弥的内心感到十分失望。在此之前,他对伊达政宗别扭的气概始终怀有一份憧憬。
“好,那么我这就去准备了!”
政宗平静地向家光打个招呼後,随即从观众席上站了起来。这时,福阿弥不禁感叹不已。
(伊达大人真的老了……)
他轻叹着跟随在政宗身後。
九
进入乐屋以後,政宗开口说道:
“福阿弥,辛苦你了。”
说完又轻轻地对小纳户招手。
“一切都在我的意料当中,快把准备好的衣裳拿来。”
“遵命!”
当小纳户捧着衣裳进来时,福阿弥不禁瞪大了眼睛。那是一件镶有金、银、红、白四种不同横纹、看起来有如天神使者般的华丽衣裳。
“呃!这个小袖子上是……”
“噢,是的!那是色彩缤纷的花纹,它的华丽程度甚至连土井利胜今天所穿的衣服也比不上呢!”
“是的,我也有同感。这个小袖上所发出的耀眼光芒……”
“正是!这件衣服正足以表现出伊达家与众不同的风格,相信那个黄口乳子摆在架上的伊达玩偶是绝对比不上的。看到了这件五彩缤纷的华服,甚至连权现大人也忍不住要发出惊叹哩!”
“中纳言大人,请注意你的用词!怎么可以把将军称为黄口……”
“哦,是的!将军、将军。”
稍微停顿一下之後,他又接着说道:
“来人哪!赶快来帮我穿上这件衣服。”
不久,政宗跟在捧着大鼓的观世左吉身後走上了舞台。
根据後人的记载,当时的情形是这样的:
“今天这场盛宴的主人也加入了表演的行列。身为主人的政宗,跟在手持大鼓的观世左吉身後走上舞台,并且如演员一般朝御前行礼。其时将军高声呐喊,不断地报以热烈掌声,而坐在观众席上的大、小大名们也不时地大声叫好。”
观众席上铺着大红毛毡,而家光就坐在正中位置,不时地发出赞叹声,使整个能乐堂的气氛达到了顶点。
真正的演技就此开始。当雷动的欢声停止之後,四周突然恢复寂静,每个人都对政宗的表演抱着拭目以待的心情。其中,家光更是屏气凝神地静待政宗开始表演,然而政宗却始终一动也不动地平伏在地。
良久之後,政宗突然抬起头来,用骄傲的眼神注视着众人,然後抽出小刀在空中虚幌一招。
“啊!”
吓得几乎停住呼吸的,并不只是福阿弥而已,甚至连土井利胜和一向不苟言笑的酒井忠胜,也吓得连忙站起身来。
当众人的眼光都集中在政宗的身上时,政宗突然又把小刀移到左手,好整以暇地修剪起指甲来。
“呃!这、这真是太好了。”
家光嗫嚅道:
“中纳言的表演方式与众不同,真、真是太棒了!啊,大鼓、大鼓!”
政宗好整以暇地修剪完指甲以後,特地用小鬓上的油脂加以摩擦,然後才开始演奏大鼓。华丽的衣裳、独眼的演奏者,再加上凄厉的鼓声,给人一种震撼的感觉。这时,福阿弥不禁哑然失笑。
(的确,这是太平盛世裏两个男人之间气度的比较……)
从主客所穿的缤纷华服到政宗的大鼓表演,为众人开启了一个能的梦幻世界。
演奏完毕之後,政宗猛地丢下鼓棒,迅速穿过仕手和脇师之间走下舞台,跪伏在家光面前。
这个动作说是异样却又不似异样,说是无礼却又不能算是无礼,乍看之下像是生气,又好像是在和家光比赛。总之,这可以说是一次鲜活的演技表演。
“政宗才浅,有辱清听。”
“不,你表演得太棒了。”
“承蒙将军褒奖,政宗真是愧不敢当。对於今天的一切,政宗将会永远铭记在心。”
“不愧是伊达大人,做得真是漂亮!”
伊达的表演理所当然地赢得了满堂采。甚至连观众席上的宗矩,眼中也露出了醺醺然的神情。
猿乐表演圆满落幕之後,紧接着就是当晚的盛大酒宴了。
十
有关酒宴的事情,政宗并未和福阿弥商量。
“这是伊达家一惯的传统。”
据福阿弥猜想,这次酒宴当然不脱伊达家无礼、奢华的作风。然而,事实却完全出乎他的想像。严格说来,这次酒宴简直可以用“简朴”一诃来形容。侍者所端上来的菜肴既未特别丰盛,就连酒也只是放在一般的锡器当中,然後再倒进素烧的酒杯裏。
宾客当中并没有特别喜欢喝酒的人,因此大家都只是把酒浅酌、愉快地畅谈……即使是在如此愉快的气氛下,他们也可能互相狙击对方……正当福阿弥这么想时,政宗突然附在他耳边说道:
“阿福啊!你可以帮帮我的忙了。”
“啊?难道酒宴之後还有表演吗……?”
“这是伊达家的惯例。如果不全部做完的话,那么我这次冥上之旅将会非常寂寞。”
福阿弥这才知道大厅中将会有另外一场表演。
“要在三间招待将军吗?”
“现在三间正在进行花道呢!既然将军把西之丸借给了我,那么就应该尽量使用,否则岂不是辜负了他的一番好意吗?记住,千万不能让客人进入乐屋哦!”
当政宗带着福阿弥来到与三间相连的二间前的竹林时,福阿弥突然停住了脚步。
呈现在眼前的强烈色彩,是他所不曾见过的。房间纸门上画着的,是一片翠绿的竹林。更令福阿弥感到惊讶的是,房内竟然有二十几名穿着冶艳服装的娉婷女子在那儿表演歌舞。
再仔细一看,原来她们并非真的娉婷女子。事实上,他们是一群胸前平坦、年仅十五、六岁或十六、七岁的美少年……
“中纳言,他们并非女子?”
“是的,他们是一群比女人更像女人的美少年。据我所知,将军不是比较偏好野郎们吗?”
“中纳言大人!你的意思是说,连你也要开始谄媚将军吗?”
“哼!”政宗嘲 8bbd." >讽地轻哼一声。
“如果将军会因为他人的谄媚而堕落,那就让他堕落好了。这么一来,将军必定会坠入地狱裏去……难道你不这么认为吗?”
福阿弥突然全身颤抖不已。
(原来如此!这个别扭的家伙直到最後关头才要开始耍诈……)
“中纳言大人,你还在憎恨将军。”
“你在胡说什么啊?福阿弥……如果将军会因为谄媚而堕落、毁灭,那就让他去堕落、毁灭好了。否则一旦太平之世有了过多的肥料,恐怕很快就会腐坏。”
“哦?”
“想要预防腐坏,除了帮助他认清自己所处的环境、了解自己所想要的是什么之外,别无其他方法。如果他连自己都不了解,那么我们只好设法使其跌倒……唯有这种人跌倒了,人类才能再度回归自我。至於乳臭未乾的将军究竟会有何反应,那就只有天知道了。好啦!你快去准备、准备吧!”
事实上,这天晚上的野郎舞蹈,是伊达政宗献给将军家光的最後赠礼。
根据记载,那天晚上的第一个节目是当时最流行的鸟钟舞……
第二个节目是描写性别倒错的尼僧之恋的船舞。
第三个节目是充满煽情意味、内容以追逐萤火虫为主的团扇舞。
第四个节目为木曾舞、第五个节目为游里的四季舞。
实际上,这就是现代歌舞剧的元祖。
等到表演节目结束时,福阿弥突然觉得全身乏力。
这种和发自年轻女性身上的诱惑完全不同的色欲,令他有种异常的感觉。事实上,光是想到这些人并不是真正的美女,而是和自己同性的男人,就已经令人觉得全身精力虚脱了。
回到大书院以後,坐在酒井赞岐守身後的家光,脸上依旧露出茫然的神情。
家光静静地喝着酒,两眼痴痴地盯着眼前这幕如梦似幻的表演,整个人似乎已经快要疯狂……
自从发生坂部五郎右之子被杀事件以来,为了防止家光接近男色,春日局甚至将前来祝贺伊势神宫再建的庆光院尼姑们留在江户,希望家光能够恢复与众道之间(同性恋者)的正常交往。然而,政宗却在这时故意干扰家光的意志……
令人不解的是,政宗的态度显得无比认真。
当这天晚上的宴会结束以後,政宗轻轻地拍拍脸上一片茫然的福阿弥的肩膀。
“太平时期人类的敌人,即存在於自己心中。这个敌人的名字,就叫做弱点。如果过於疏忽,那么必将很快地结束人生的旅程。”
不过,家光并未踏入政宗所故意设下的陷阱。
家光似乎已经知道这是最後一项表演,因而很快地回过神来,并在轻叹一声之後召唤酒井忠胜前来。
“赞岐守,把我事先准备好的礼物拿上来,发给这些跳舞的孩子们吧!”
家光准备送给舞者的礼物,是他最喜欢的、画有远山霞光的小袖衣服。之後,家光又喟叹着对政宗笑道:
“中纳言,我对你今天的招待十分满意。”
“真是惶恐之至!”
“你真不愧是手脚都向天地伸展的独眼达摩!不管怎样,如今你总算可以安心地到地狱或极乐世界去了。你放心,我不会再理这些人了。”
“权现大人一定会非常高兴的。”
“哈哈哈……今天我最欣赏的,就是你的大鼓演奏。不,应该说是那把被你当成小道具的短刀。对了,这把短刀好像是家父生前的持有物,对吧?”
政宗闻言不由得扬起双眉。对於无法帮助忠长一事,政宗至今依然感到一股椎心剌痛。
“你说的没错,这把短刀是大御所生前送给我的。由於我非常怀念他,所以用它来修剪指甲。”
“我知道了!藉着修剪指甲来磨练心志,这真是很好的遗言。”
一代枭雄伊达政宗离开人世,是在翌年的五月二十四日。
虽然有人认为政宗一定会选择靠近母亲墓地的若林隐邸作为葬身之所,但实际上政宗并未做此决定。相反地,他并不希望自己是仙台的政宗,因而很快地出府。
自宽永十二年(一六三五)正月二十八日於西之丸宴请家光之後,政宗随即於同年的六月二十九日返回仙台,复於翌年(宽永十三年)四月二十日抱病来到江户。
其时政宗自觉死期将届,因而特地於途中绕道前往日光山的东照宫参拜。至於正式抵达江户的时间,则是在四月二十八日。
政宗希望死於江户的心意,家臣和幕府的重臣们都很了解。事实上,政宗至死为止,都一直希望能够获得诸大名的参觐。
抵达江户以後,家光当然必须亲自前来问候这位大功臣。因此五月二十一日这天,家光在侍医和重臣的陪同下,终於来到伊达家的江户住宅探视政宗。
而政宗也就是在这次会面的三天之後死去——
这一阵子由於食物无法通过咽喉,因此政宗几乎从未进食。不过,尽管病体孱弱,但是政宗在会见家臣时,却绝对不会躺在床上。甚至连将军家光前来探视他时,他也一样拖着病体抵在床柱上迎接对方。
“爷啊!我还有好多事要仰仗你哩!你要赶快好起来才行。”
听到家光的话後,政宗几度想要说些什么,但却苦於无法发出声音,於是只好拿起笔来。
“大丈夫死於褥上,无法完成平日素志,真叫人徒呼负负。”
写罢他又用笔头敲敲纸:
“将军,希望你能恢弘祖业,使德川家永世流传。”
然後他放下纸笔,恭谨地合掌为什。
另一方面,当家光离开政宗的房间以後,立刻对茂庭良元及中岛宗求说:
“中纳言的病使得他有口难言,你们去间问他,有什么事我可以代劳的。”
家光知道政宗最挂心的事,就是他尚未把家督之职正式让给忠宗。
将军家光回府之後,躺在病床上的政宗却仍气愤不已。一想到自己无法发出声音,政宗的脾气就变得愈加暴躁了。但是不能说话的事实,却使他下得不再度以笔谈的方式。命家人送上食物。
“食物?食物能通过你的喉咙吗?我看你还是躺着吧!”
听到中岛宗求的话後,政宗赌气似地说道:
“我吃给你看!”
政宗再度振笔疾书。
接获政宗的命令之後,小厮立刻端来煮得稀烂的粥。而政宗则很生气地一口气喝下半碗粥,但是不久之後却突然脸色大变。
原来是因为他所喝下的粥堵住食道,以致无法呼吸的缘故。小厮们见状连忙端来水盆,然而政宗却不肯吐出塞满口中的粥,兀自抓着笔写道:
“我吃给你们看!”
他似乎已经下定决心非把食物咽下去下可。接着,他又像是在跟某人生气似地振笔疾书:
“立刻召集一百五十人由庭院向我发动攻击。”
“啊?”小厮愕然反问道:
“殿下是要我们攻击你吗?”
“我要这支能够表现伊达士气的突击队大声呐喊,并且全力袭击我。”
中岛宗求和茂庭良元互望一眼,然後默默地点了点头。他们认为,政宗一定是想要在临死之前再次检视藩士们的士气,所以才下此命令。
於是两人很快地召集了一百五十名士兵,令其头戴尖帽,编成政宗最引以为傲的枪队,整齐地排列於内庭的墙外。
当时政宗的口中仍然塞满了粥,神情焦躁地凝视着屋外的队伍。
“你来指挥吧……”他把指挥刀交给良元。就在这时,政宗突然右手支在床柱,左手不断地挥舞着。
“哇!”刹时一百五十名士兵齐声大叫,并以雷霆之势攻向内庭。就在这个时候,政宗也“呜”地一口把粥吞了下去。
“这就是士气!”政宗突然说道。
“只要你想成功,就一定能够成功;只要你想吃下去,就一定能够吃下去。千万不要忘了这一点,你们这些愚蠢的家伙!”
说完,他的身子便离开了床柱,整个人瘫倒在床上。
事实上,这可以说是政宗生前的最後一句话了。因为从那以後,他就再也不能开口了。
直到二十四日断气为止,政宗始终不肯让正室田村氏和女儿们踏进他的卧房。
那是因为,他认为一个男人的生死绝对不能让女人看到。至於导致这种想法的原因,则是由於他认为女人不了解男人生死大事之严肃,所以还是不让她们前来探视为妙。
当政宗咽下最後一口气时,伊达住宅的正上方突然响起两声雷鸣,随後整个天空又迅速放晴。
在这同时,苍穹中突然出现了一只鸢鸟,不断地鸣叫着朝远方展 7fc5." >翅飞去。天涯在线书库《www.tianyabook.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