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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阳光劫匪》
第一章 坏蛋们踩点后,袭击银行
“狗不一定只会对小偷吠”
成濑Ⅰ
【踩点】事先进行调查。考察。常用作比他人先行出游,或者是先行就餐时的正当理由。“当初来踩点的时候,天气还好得很哪。”
“成濑哥,穿着警服的人肯定是警察。”久远在旁边努嘴说。
成濑耸耸肩。“打扮成圣诞老人的,基本都不是圣诞老人。”
久远朝来时的方向翘起拇指,又重复了一次“不可能”,接着又说:“怎么看他都是个警察。”
成濑不情愿地停住,转过身,仰起头。阳光很温暖,但夏天仍然遥远,街道上弥漫着慵懒的气息。大约三十米开外,可以看见一个邮筒。邮筒旁边,身着深蓝色制服的男人正叫住一名路人。男人有着格斗家一般健硕的身体。
“成濑哥,你说那家伙是个冒牌货?”
“那男的在说谎。”
“绝对不可能。”久远说。年方二十的他好奇心旺盛得好似一只狗。
“你看他,正在那里跟人说话吧?那是一副正在说谎的嘴脸。他只是随便找个人,模仿警察在盘问而已。”
“可是,那为什么呢?”
“以前听新闻上说,曾经有铁路迷乔装成乘务员混上火车,好像还真去查旅客的票了。他应该也是那种人。人一旦着迷,进取心和求知欲都会过度旺盛。不管什么人,只要积累了足够的理论知识,都会想付诸实践。”
“热衷于假扮警察?不管怎么看,那都是个普通警察。”久远伸着脖子若有所思,但又随即点头道,“不过只要成濑哥这么说,那肯定错不了。”
“就算我说得再天花乱坠,鲸鱼都是哺乳类动物。”
“那我们就来验证一下吧。”
“鲸鱼?”
“不是。看他到底是不是警察。”
“别多事。我们还有正事要办。”成濑带着一成不变的表情,“何苦自找麻烦。”
“但是如果那家伙真是个冒牌货呢?那就是说他明明没有任何权力,却在搞盘查哦。”
“话是这么说。”
“这总不是什么好事吧。”
“对我们来说,当务之急是去银行踩点。”
“但是假警察也不能轻饶哦。”
“就随他去吧。”
“假警察危害社会秩序!”久远撂下这么一句,顺着来时的路开始往回走。
这是抢银行的劫匪该说的话吗?成濑叹了口气,无奈地尾随其后。他看了看表,离银行下班还有两个小时。
而此时,一个戴眼镜的上班族正谄媚地鞠着躬,想从制服男身边溜走。
男人面色阴沉地环视四周,昂首挺胸地站在路中间,那气派简直是警察中的警察,制式帽也戴得端端正正。
可是,逐渐靠近的成濑越来越确信,他不是警察。
成濑可以看穿一切谎言。
就好像有人可以凭直觉感知地下水的脉络流向一样,他可以看穿谎言。从动作和表情,或是说话方式,就可以立刻分辨。
渗出的汗滴,扭曲的脸庞,无端的假笑,摸鼻子的手,紧皱的眉头,扩张的鼻孔,甚至是“我可没撒谎哟”这种此地无银的开场白,人们会以形形色色的方式提醒别人自己在说谎。成濑觉得,相信所谓“完美谎言”真的存在的人,才是最不可思议的存在。
“成濑哥,你今年多大来着?”
“三十七。”
“你从以前开始就对谎话敏感吗?三十七年来一直这样?”
“应该吧,从一开始就这样。从一开始我就知道。人都会为了掩饰什么而隐藏自己的真实情感。”
成濑还只是个孩子时,当妈妈带着哭腔告诉他“没有你我活不下去”时,他就知道那并不是她的真心话。果不其然,不出一年她就抛家弃子没了音讯,而她肯定也活得逍遥自在。
高中时,他在书店遇到的女同九九藏书学指着他手中的书说“我也喜欢那个”,他就知道那是谎言。
七年前,他的儿子正志被诊断出自闭症时亦是如此。当岳母说“这种事我无所谓”时,虽不愿意承认,但是他知道那话与真心相去甚远。
“对了,响野哥说过。”久远开口道。
“说什么?”
“说这世上唯一不会说谎的,就是成濑哥的老婆。”
“准确地说,是已经离婚的老婆。”成濑纠正道。
她是个不会说谎的女人,至少在成濑看来的确如此。不管是婚礼时在相机前摆出V字手势的时候,还是在得知正志患有自闭症的夜晚哭着说“真浑蛋”的时候,或是几年前微笑着说“如果人生可以重来,我可以再要一次儿子的话,我还是要我的正志”,并且玩笑似的摸着正志的头呢喃着“真是可爱到不行了”的时候,她都没有说谎。
“响野刚好相反,他开口肯定没真话。”
“成濑哥,你高中和响野哥是同学吧?”久远问,“那时候他也是满口胡言吗?”
“他生来就那副德行,胡言乱语绝对比真心话要多。”
“你这话听起来不像在开玩笑,反倒让我很苦恼。”
警察装扮的男人正背对着二人,久远轻轻拍了拍他的肩头。
男人转过身来瞪着久远,好像在说“少在后头碍事”。他比成濑他们要高出一头,肩膀更宽,胸膛似乎也更厚实。
“那个——”久远清了清嗓子,“喂。”
对方露出十分不耐烦的表情,从中可以读出叱责,像是在说:“我正执行重要任务,你还敢出声?!”
久远心虚地看了成濑一眼,好像在确认:“这家伙,不会真是警察吧?”确实,不管是警帽、警服还是别在皮带上的手铐和无线对讲机,还有停在一边的警用自行车,甚至是他飒爽的站姿,一切的一切都让他看起来只能是一个如假包换的警察。
“你真的是警察?”成濑问道。
细看起来,对方其实年纪还很轻。体格虽然很好,但额头上的青春痘都还没消。脸上流露出一种年轻人特有的、刻意隐藏情感、拒人千里的阴郁。
“这还看不出来吗?你们忽然叫住我,到底是要干吗?”对方不耐烦地回答。
成濑默默地对久远点了点头。绝对错不了,谎言。这个男人在说谎。
“冒充警察可是犯罪哟。”久远指着男人说。
男人忽然间红了脸,连声音都亢奋起来。“你给我看好了。”他将制服左侧胸口部位略微朝前亮了亮,“看清楚这个胸章!”
确确实实,那是一块附有警徽的胸章,还可以看见一些英文字母和数字。
“很遗憾,只不过是个冒牌货戴个冒牌胸章而已。”成濑面不改色地一语道破。
男人满面通红,腮帮由于愤怒而鼓了起来。“我还有警察手册!”说着,他拿出一个折叠式月票夹似的东西,将其竖着摊开。
“真家伙!”久远条件反射般吓了一跳。
“只不过是看起来很像真的。”
“少跟警察找麻烦!”男人发出歇斯底里的声音,同时挥着手,摆出一副“你们给我滚一边去”的架势。
“是啊,久远,我们还是赶紧走吧。”成濑不想再纠缠下去。赶紧去踩好点才是正事。
“可是,如果他真是冒牌货……”
“没有如果,这家伙就是个冒牌货。”
“还废话!”男人的声音彻底失控。他迈步上前,像是要抓成濑,却又被久远占了先机挡在二人之间。男人强壮的上半身撞了久远一个踉跄。“你们给我识相点!”男人怒道。
成濑其实想立刻离开。他不想卷入无谓的争端,也不喜欢看着这样一个一味沉溺于谎言的青年。
就在这时,久远忽然又说:“哦,原来你叫范夫啊。”
他手中拿着一本皮革材质的警察手册。准确地说,只是一个看上去像警察手册的东西。男人脸色骤变,一只手开始在制服里摸索。
成濑很是佩服。久远偷警察手册时,他并无察觉。
“哼哼,”久远又瞟了一眼警察手册,“可以打电话跟警察局确认嘛,”他边说边掏出手机,“问一下是不是有这名字和号码的人,也就是举手之劳。”
“别、别啊。”男人动摇了。
“看吧,果然是个假警察。”
男人的双唇在颤抖。似乎是被久远的话戳到了痛处,他的表情凶狠起来。
此时成濑忽然意识到,假警察说不定也分两种。真面目被戳穿后失去理智拔枪相向的人,和不那样做的人。
而他们面前的男人属于前者。
男人忽然失去理智,左手揪起久远的衣领,同时右手摸向皮带,掏出手枪指向久远。
“别拿我当傻子!”男人十分亢奋。
成濑一时间慌了手脚。碰上了个麻烦的家伙,着实让人头痛。不考虑周围情况,不考虑前因后果,只目光短浅逞一时之强的年轻人,实在令人讨厌。
面对来自男人的胁迫和眼前的枪口,久远一下子就软了。“慢着!停,停!”
“真要是警察,就不会这么轻易掏出手枪。”成濑慢慢靠近。
“别拿老子当傻瓜!”男人的眼睛开始充血。
“没当你是傻子。”久远瞪圆了眼睛,不停地摆手,“从我出生到现在这二十年里,一次也没有当你是傻瓜。我服了,服了!”
“你听着。”成濑不动声色地说。
男人面带亢奋,将目光转向成濑。
“听好了,我们并不是要拿你寻开心。你本来就不是警察,我没说错吧?”
男人虽未给出答复,但确实在听。
“你只是单纯地想打扮成警察的样子,是这样吧?不管你是想扮警察,还是想扮邮递员,我们都不关心。你有你该做的事,我们也有我们的工作要做。对他人的做事方法指手画脚,是很没风度的。但是,你在这条路上欺骗无辜的路人,这不是什么好事。”
“欺骗?”
“你把人叫住,跟他们说‘我是警察’,还盘问他们,对吧?这不是欺骗吗?如果你说‘我是个看上去像警察的人’,那倒是没多大关系。”成濑扬起一边的眉毛,做出一副同情的表情。
“我才没想骗他们。”男人咬牙切齿地说。
“另外,你那样举着枪,过路的人可能会起疑心。他们可能会报警。如果你真的开枪,那我更是只能报警。你看是不是?真变成那样,我们双方都脱不了干系。我的时间也耽误了,你以后扮警察也没那么容易了。而且如果你当真朝我兄弟开枪,那事情可不是你想象中那么好收场。”
“啊?还真要挨枪子啊?”久远惊呼。
“但是,如果你就这么收回枪,骑着你的自行车离开这里,不再骗人,那么现在的这种不愉快也就跟着烟消云散了,对吧?大家和平相处,你我都开心。”
至此,男人僵硬的脸终于缓和下来。附身在他背后的“叛逆之神”也似乎离他而去。
“怎样才最妥当,我想你应该明白。”
男人沉默片刻,又自言自语了些什么,最终还是弃权似的垂下持枪的右手。“我只是想试一次看看。”他的声音里带着哭腔。
成濑露出不悦的表情,带着哭腔的青年他也不喜欢。
“我只是想体会一下而已。”男人的肩膀无力地塌了下去。
久远面带难色。成濑也一样面露不快地瞅着男人。
怎么一下子变这么可怜——这句话久远仅做出口形,并未发出声音。“确实,制服啊皮带啊,既然都准备到这个地步了,也确实会想体会一次警察到底是什么感觉。”他点头道,“我懂。”
成濑也附和着。他将手轻轻放在男人背上,像在鼓励他。“你看上去像是个堂堂正正的警察。”
听到这话,男人忽然又喜笑颜开。
幼稚又肤浅的家伙,成濑很无奈。
“嗯。比真的还真呢。”久远又添了一句,“别做多余的事,只要站在那里就好。”
“你那身警服很容易弄到手吗?”成濑想岔开话题,随便问道。
“我们这些爱好相同的人有聚会,要弄到手很简单。”男人忽然发出充满活力的声音。
“哦,是这样啊。”
“你们要是想要,我可以弄到。”
“要是什么时候真需要了,还请你多帮忙。”成濑垂下眉毛,不置可否。他知道应该没有需要的可能。“那把枪是真家伙吗?”
“啊,这个啊。”男人伸出右手蹭了蹭鼻子,表情很是自豪,“高仿真手枪。你看,跟普通的模型枪不一样,枪口还开了孔呢。”
这一点成濑也注意到了。“能打子弹吗?”
“开玩笑。”男人露出嘲讽般的笑容,把枪指向马路。虽然他有格斗家般的体格,脸却仍是少年。
成濑二人还没来得及觉得有什么不妥,男人已扣动扳机。啪的一声,从枪口喷出了碎纸屑。
“这算什么玩意儿啊。不就是个纸筒礼花嘛!”久远刚才一直被枪指着,他觉得自己很有资格去指责一下这把枪。
“浑蛋!”男人怒气冲天,唾沫横飞,“不准拿它跟那种联欢会的助兴道具相提并论。”
“是,是,是。”久远就只剩下这一个字作为答复,表情很不痛快。
成濑亦有同样感觉。这样的家伙已经没必要跟他纠缠下去了。
“你们要是想要,制服也好,手枪也好,都可以帮你们搞到哦。”男人得寸进尺,连鼻翼都张开了,“你们想要几套?如果三套以内,现在我手头就有。”
像这种制服收藏爱好者,到底有没有什么好办法能让他们为社会作贡献呢?成濑想到这里,随口答道:“我们总共有四个人,得要四套。”
“三套的话,还可以替你们搞定。”
最终,男人将手枪插回皮带,毕恭毕敬地鞠了个躬,随后便跨上一直停在旁边的自行车离开了。
成濑和久远面面相觑,无奈叹息。
“真是林子大了什么鸟都有啊。”
“所以我说不应该跟他纠缠。”
“他到底在搞什么啊。”久远十分不解地说。
“他爱警察可真是爱得疯狂啊。收集制服到一定程度,就来了兴致,跑到这条街上想尝试一下盘问别人的感觉。”
“又扮警察又发狂,最后又忽然蔫了,真是个奇怪的年轻人。”
“你明明也跟他差不多年纪。”
久远耸耸肩。“但打扮成那样,还真是没人敢怀疑。任谁都会以为真是警察。”
“因为外形很重要嘛。不久前我还听说过一件事。不知道哪里的一个强盗团伙,其中一个人为了搞笑,故意打扮成警察去找同伙。就是跟刚才那家伙一样的制服装扮。”
“结果呢?”
“才刚露面,就被爆头了。”
“不可能吧?怎么会认不出是同伙呢。”
“人会被外貌蒙骗,这就是个很好的例子。第一印象很重要。”
“区区一件制服真能骗到人吗?”
“如果我打扮成警察走在街上,你肯定会敬着礼跑过来问路。我敢打赌。”
“那不可能。”
“你要是穿了警服,肯定谁也认不出你。”
“都说了不可能。”
“不也有人对着一把喷纸屑的玩具枪服软吗?这世上不管什么事都有可能。”
“你是在嘲笑我刚才很傻,是不是?”
成濑耸耸肩,朝应该去踩点的银行迈出了脚步。
响野Ⅰ
【求商】计算一个数是另一个数的几倍的算法。除法。其结果以及除不尽时留下的数字分别叫商数和余数。
响野站在咖啡店的吧台里看着对面,慎一正在点头。
“你是觉得我很笨?”还是中学生的慎一说。身高比同年龄的孩子高那么一点,体重稍轻一些,慎一就是这样的体格。小脸也已是有模有样。母亲雪子经常自满地说“慎一很受欢迎”,有时候还说“女孩子总是不停地打电话来”,好像也并不全是家长的夸大其词。
“除法我还是懂的。”慎一说。
“哦,哦。”响野故作夸张地回答,“那么你知道六除以三是什么意思吗?”他一边擦拭着咖啡杯一边将其摆放好。
“答案是二。”慎一无聊地回答。
“我问的是意思。六除以三意味着什么。正确答案是‘六万块给三个强盗分就是每个人两万块’。也就是说,除法是让强盗们计算分赃的东西。”
“要是这样的话,那除不尽的时候算什么?”
“犀利。”响野赞许道。和脑子转得快的孩子说话令他很开心。“正是如此。十万块三个人分就是三点三三三……是除不尽的。听好了,这就是这个世上强盗们散伙的原因。强盗们恨余数。”
“净胡说。”慎一做出生气的样子。
“真冷漠啊。”
“因为响野叔总是胡言乱语。”
“一点不错。”吧台里的祥子插嘴道。她拿起一个草类的盆栽,用抹布擦了擦底部。“这个人就没有真话,可不能随便听信。”
“这么个谎话精,你还不是和他结婚了。”慎一指着祥子说。
“让花言巧语冲昏了头啊。我还一直期待着哪天他跟我说‘结婚是骗你的’呢。”
“净说傻话。”响野板着脸。
“总之这个人的话千万不能信。”
响野无奈地苦笑。好像带着交易条件而来的恶魔都比他更值得信赖。
“谁会当真啊。”慎一笑着,“之前他还说,如果把我身体里所有的DNA连起来,长度会有从地球到太阳那么长呢。结果我到班上跟大家说了之后,被大家嘲笑是傻瓜。”
唉,那可是千真万确的事实。响野想辩解,却还是忍住了。
“那么,这个你知道吗?”响野换了个话题,“假设有a=b这么个算式。”
“数学我可是很拿手哦。”
“在这个算式两边乘以a。”
“a·=ab。”
“不错。接下来在两边加上a·-2ab。”
慎一稍微顿了顿,在吧台上用手指演算了一会儿。“是2a·-2ab=a·-ab吧。”
“好,接下来为了看得清楚些,再加上括号变形一下试试。”
“慎一是初中生吧?初中生已经在学那些了吗?”祥子盯着慎一。
“慎一不管因式分解也好数列也好都会做。”
“因为大家都教过我。”慎一有些害羞地摸了摸头发。
响野就不用说了,成濑和久远都很喜欢教慎一。人是有教育欲的。对于只有一次的人生,谁也没有自信,因此只有通过在他人面前扮演老师的角色来换取一些安心。
虽然从没有被要求过,但大家都教给慎一各种各样的东西。高中才开始学的数学公式、汽车制造商秘而不宣的残次品情报、正上映的R级电影的内容、麻将的打法、英年早逝的爵士乐手的名字、驾驶技巧等,一有机会就将自己知道的知识展示出来。
“你还扮起爸爸来了。”祥子用调侃的语气说。
雪子并未结婚就生下了慎一。慎一还未懂得认爸爸之前,那个男人就离开了家,实际上跟没有爸爸一样。
“反正你教的也净是些没有用的东西。”
祥子在女性中个子很高,跟响野站在一起也几乎可以平视。一张瓜子脸,长发乌黑光润,三十过半的她却仍有过人的姿色。
咖啡店的顾客中甚至有人痴迷地说:“祥子小姐一点缺陷都没有,真是令人羡慕。”每当这时,祥子总是回答:“有个像雏鸡一样叽叽喳喳的丈夫是我唯一的败笔哟。”居然还真有客人“嗯嗯”地露出赞同的表情,让响野很生气。
“为了生活,有些东西还是事先了解一下比较有利。”响野说。
“比如说?”
“比如,这个……”响野一边说一边思考,“如果想录棒球实况转播后面的电视节目,在设定时间时得考虑加时赛等等。”
“真是蠢到家了。”
“既然这世上有这么多人愿意做前辈,教一些有的没的,那就应该多学些。”
慎一一直在用手指打草稿计算。“加上括弧后,是2(a·-ab)=a·-ab。”
“不错不错。那么最后,在等式的两边除以(a·-ab)看看。”
“嗯,嗯。”在脑子里演算除法的慎一稍停了一会儿,答道,“2=1。”马上又说,“哎?好奇怪。”
“那怎么可能。”祥子也把头伸到响野旁边,“2=1是怎么回事?计算方法确实对吗?”
“对呢,还是不对呢?不可思议吧。”响野放下手中的咖啡杯,叠好抹布。他轮流看着二人的脸。
“为什么?”重新计算了一遍之后,慎一问。
“这是一个经典的数学小把.99lib?戏,曾经几乎骗过了所有人。重点在于它最初是从a=b这个等式开始的。最后不是让你用a·-ab来除吗?但是如果a=b,那么a·-ab呢?”
“是零!”
“对,是零。做除法的时候零不可以做除数,这个你在学校没学过吗?”
“只说过零是不可以的。”
“你听好,刚刚我也说过,除法是为了让强盗们计算分赃而存在的。那么用零来除意味着什么呢?”
慎一面露难色。那张脸上仍留有孩子的稚气,却亦可见其聪颖之处。
“抢来的钱谁都分不到的意思呗。”祥子说。
“一点不错。”响野满意地点点头,“你真是美貌与智慧并存。”
“消遣我是吧?”祥子露出质疑的目光。
“千真万确。”响野重复了一遍,“你是美貌与智慧并存。”
他又继续说道:“总之,如果发生了好不容易抢来的钱没有人分这种事,那也证明这个世界疯了。我们要面对的,将是一个2=1的莫名其妙的世界。简直是世界末日啊。”
“是指劫匪失手被警察抓了?”祥子问。
“就算你会失手,成濑可不像是会失败的人。”
“真啰唆。”
谈话就此告一段落,只时不时传来响野摆放餐具时的声音。祥子已经取下围裙,在音响前选起了CD。
当晚年的祖特·西姆斯吹奏的萨克斯乐响起的时候,响野注意到慎一的眼神有些飘忽不定,正迷茫地扫视店内。响野知道他是在等待交谈的机会,却并没有立刻作出反应。
果然,慎一首先打破沉默,叫了声“响野叔叔”。
“怎么了?”
“响野叔叔,我大概会被欺负。”
“啊?”响野和祥子面面相觑。
一时间谁也说不出话来。
一段沉默后,结论出来了:“‘大概会被欺负’这种说法太难以琢磨了。一般都是‘我被欺负过’或者‘他们欺负我’之类过去式或者现在进行时吧。你说的是将来的事情吗?”
“将来的事情。嗯,应该是吧。现在开始,差不多,估计应该是这样。”
“你妈妈知道吗?”祥子确认道。
“不知道。”慎一否定,“将来的事情,谁都不知道。”他故意开玩笑。
“如果是将来的事情,我可以避开。”
“避开未来?”
“你知道吗,曾经有某种宗教的狂热信徒跳出来说,将会有陨石撞击地球。他们尝试着将地球从陨石的轨道中移走。未来是可以通过努力改变的。”
“我真希望在死之前可以从你口中听到哪怕一句有意义的话呢。”
“但是,我的情况正好相反。”慎一摇头,“事情必须朝那个方向发展。”
“不得不被欺负吗?”这听起来就像佛教的禅语。
“是的。”慎一点头。
一时间谁也说不出话。不得已之下,响野开口了。“有什么我们可以帮你的吗?”他觉得自己代表着所有无能为力的大人。
旁边的祥子也点头。
慎一一直沉默,响野只得故意夸口说:“我可是什么都行。”
“是啊,天底下就没有你不行的事。”祥子嘲讽道。
“你别看我这样,我可参加过全国高中生运动会的拳击项目,还打到半决赛呢。”响野挤出右臂的肌肉拍了拍。祥子用习以为常的口气应付着“是啊是啊”。响野想还嘴,但觉得都是徒劳,只得放弃。
慎一默默地思考了一会儿。接着,他想换个心情似的小声嘀咕道:“如果零做除数,这世界就会变得奇怪啊。”
雪子Ⅰ
【时间】①时光流动中的两点之间(的距离)。时光的长度。②和空间一样,是构成人类认知基础的要素之一。一种被人们认定为是平等分配的东西。一种如果能正确把握就会让人安心的东西。其迅速程度同人生的充实程度成正比,缓慢程度亦与无聊程度成比例。有时,例如上课的时候,会让人产生时间静止的错觉。
在本町路的尽头,雪子发动了卡罗拉。因为是升级前的老车型,每当往左打方向时,方向盘都会发出摩擦般的声音。
她扶了扶太阳镜。看到信号灯正好变绿,便将方向盘打向左边。
在港洋银行正门入口处发动引擎到现在,一共三百六十三秒。她确认了一直默数着的时间,踩下油门,加快速度。
她在勘察从银行出来后的逃跑路线。
这一个星期中,她将这条路线跑了不知多少遍。
她在脑子里绘制着标满了各种注释的地图和时间表。
十字路口的位置、道路的平均拥堵情况、信号灯变化的时间间隔、行人数量等信息被悉数刻印在头脑里。她调查着在什么路上要跑多快的速度,才可以在信号灯全绿的情况下走完全程。
前方逐渐逼近的信号灯由红色变成了绿色。分秒不差。
雪子有着精确异常的生物钟。在十五六岁的时候,她意识到这是自己才有的特殊能力。
高中的时候,班上有一个身材略胖的爵士乐迷,大家都不愿理他。每到休息时间,他就会用随身听听爵士乐,同年级的学生们都嘲笑他是个怪人,但雪子并不讨厌他。他那油油的皮肤确实让人产生生理上的抵触,但除此之外并没有什么理由非得对他敬而远之不可。雪子跟他借爵士乐的CD,周围的人就告诫她说“怪人是会传染的”。雪子苦笑。“没关系,怪人是通过蚊子传染寄生的,跟痢疾一样,不是通过CD。”
奇怪的动物会被保护起来,奇怪的人却要遭受排挤,真奇怪。她想。
“李·摩根的这首曲子真好听。”雪子对那个奇怪的同级生说,“曲子开始后第一百四十七秒时插进来的李·摩根的小号简直绝了。”
“你是边看表边听的?”男生下唇微伸,露出怪异的表情。
“这不是一听就知道嘛。克利夫·乔丹的独奏是在七十一秒后,温顿·凯利的是第二百三十三秒。”
男生用看怪物似的眼神看着她,那时候她才发觉不对劲。
雪子的身体里有个时钟在一刻不停地转动。不管做什么事,那个时钟都在同步计算时间。
晚饭的准备时间比昨天多了三百二十五秒,从一个路口到下一个路口花了多少秒,电视节目里距广告出现还有多少秒,她在无意识的情况下掌握着这些信息。
她曾经认为这和呼吸一样,和眨眼一样,是每个人都有的无意识行为。
“太夸张了吧,”男生听了雪子的话后说,“怪人。”他用手指着她。
雪子有了觉悟,这甚至不算一项特技。硬要说的话,这也是诸如慢性皮炎或者膀胱炎之类麻烦的累赘。
她踩下刹车。
前方的信号灯变成了红色。她不耐烦地咂嘴。八百二十四秒,没赶上信号转换的时间。
重来吧。
脑中的时间表在重组,用身体记下的时间和信号灯的时机在重新排列组合。或许应该在前一个路口左拐,油门也加得不够。她反省着,脑子里过了一遍重新整理后的时间表。
就在这时,她忽然想起了那个曾经交往过的男人,也就是慎一的爸爸。
为什么他会如此唐突地浮现在脑海中,她自己也不明白。
搞不好刚才在人行道上瞥见了他的身影也不一定,这也不是什么不可能的事。他喜欢横滨的街道,在自己喜欢的街道散步是谁都做得出的事情。
那男人真是个浑蛋,她恨恨地想。
为什么要那么沉迷赌博?又为什么那么胆小懦弱?胆子那么小,钱却赌得那么大,他那双手抱膝等待结果的样子看上去像极了受虐狂。
欠钱之后,他变得惊慌焦虑,不知所措。直让人觉得他简直就是为了享受这焦虑和恐惧才跑去借钱。
但他竟然姓“地道”(“地道”在日文里是踏实、质朴的意思。),这更让人如鲠在喉。他的生活跟勤恳和坚韧根本差了十万八千里。
谨小慎微,时刻窥探着踩在自己头上的人物,看他们的脸色行事,他就是这么一个人。
同他相识的时候,雪子十六岁。他年长雪子十岁,当时二十六岁。
雪子高中时的朋友里,有好几个都在同年长的男人交往,她们误认为这样就代表自己已经长大了。这样的人其实有很多。同年长的男人交往,就像在人生的学校里跳级,雪子的这些朋友对此深信不疑。
雪子认为这种做法荒唐至极。说到底,并不是只要时间足够就可以让人变得优秀,甚至可以想象精神世界会因此变得更加污浊低级。
同地道交往的日子里,雪子对他的感觉并不是尊敬或钦佩,而是一种“多活十年就这副模样”的无奈。
她甚至问地道:“总是依赖别人,你就不觉得羞耻吗?”
虽然忘记了是在怎样的情形下问出这句话,但应该是忍无可忍了。
“因为你根本就不依赖别人。”地道没有回答,反而不耐烦地说了这么句话。
确实,雪子从不依赖他人。
不知道如何去依赖,也从不将期待寄托在身边的人身上。这应该是受父母的影响。
雪子的父母很冷漠。虽然没有虐待之类的暴力行为,但雪子觉得一家三口仅仅是住在一起,父母从未向她身上倾注过超越这种关系的爱。从未被期待过,也从未被批评过。雪子公开怀孕的事也没令父母有所动摇。他们仅仅皱了皱眉,除了一副要将房客从房子里赶出去的架势之外,什么都没有。
慎一的出生总共花了五万八千三百秒。诸如此类的记忆全都毫无遮拦地被拽了出来。
雪子放慢卡罗拉的速度,缓慢地左转弯。
五百六十一秒。
对地道的记忆又重新回到脑海里。那个男人离开家是在慎一两岁的时候。对于他的离去,雪子并不感到意外。他根本就不想结婚。如此两人竟然共同生活了三年,更让雪子感到离奇。
地道不咸不淡地宠爱慎一,也从未对雪子施以暴力,像一个为留下遗传基因而来的过客般在那个小房间里寄宿。
然后,某天忽然就消失了。
可笑的是,地道走后,一群面相凶恶的男人开始踏进家门。
就好像足球场边,替补球员拍着被换下的球员的后背,两人擦肩而过一般。
那些人叫嚣着“还钱”,凶狠却毫无新意地重复着这些台词,愤怒地问着“地道去哪里了”。比起喊出威胁性的话语,那些人更喜欢踢门。雪子唯一担心的,是慎一也许会误认为那才是正确的敲门方法。
雪子并未因此太过烦恼。她无意反抗那些一脸恶相的家伙,也没想过要跟他们解释原委,乞求饶恕。
雪子的选项里从没有向他人寻求帮助这一条。
收拾好随身携带的行李,让慎一背上双肩包,两人就那么离开了那间廉租房。
对了,第一次偷的车好像也是卡罗拉。深夜里敲碎公交站边停车场里的那辆白色卡罗拉的窗玻璃,将两条电线直接相连点火,前后总共花了三百一十一秒,记忆深刻。
副驾驶座上的手机忽然响了起来。是成濑分发的一次性手机。
她知道定是响野打来的。左转后的卡罗拉逐渐减速,紧靠着人行道停了下来。
按下手机的接听键。
几乎同一时间,雪子看见人行横道的那一头有一张熟识的脸。她无意识地发出一声“啊”。
“下周,说是要集合。”响野的声音跳进耳朵。
久远Ⅰ
【打合】①完全吻合。②事先商议,会谈。③打击乐器的合奏。④占据公司员工大部分劳动时间的活动。开会。其持续时间同参加人数成正比。声音大的人握有主导权。有意义的会议十分罕见,大部分情况下,最终会回到开始前的状态。
咖啡店门上的铃铛响起,久远将目光投向入口,眼前出现正进门的雪子。“雪子姐来了哟。”
站在对面的响野扭过身,坐在久远旁的成濑也微微点头。
久远等人在靠窗的四人桌边坐下。店内暖气很足,爵士钢琴声缓缓地流淌在空气中。
颇有张力的演奏让人听了很舒服。大约十分钟前,久远曾问过演奏者的名字,响野回答说是米契尔·派卓西安尼。
“还活着吗?”久远喜欢的演奏家基本都已去世。
“前不久去世了。”不出所料,响野给出如是答案,“但是,如此有力又格调优美的演奏很帅气吧?这个钢琴家真的很酷,根本听不出来是已经死去的人的演奏。”
久远叹气。“演奏这曲子的时候,他肯定还是个大活人。”
他条件反射地看表,九点过十分。于是他指着正走过来的雪子说了声“迟到”。“明明身体里还带着个钟。”
他等待着雪子给出回应,可是雪子并没有。她的脸上带着从未有过的严肃。“慎一呢?”她打量着店内问。
“慎一?”响野歪头说,“今天好像还没来,不是还在学校吗?”
“这么晚,学校早放学了。也没回家。”
“雪子姐从什么时候开始变得这么挂念小孩啦?”久远不假思索地笑出声,“真是罕见,好像儿子被人贩子拐卖了似的。”
就在这时,响起了铃声。
“这时机简直像早就计算好了一样啊。”
现身的正是慎一。“打扰啦。”慎一快活的招呼声在店内回响。吧台内的祥子温柔地回应他:“晚上好。”慎一扫视店内,发现母亲的身影。“妈妈原来在这里呀,”他用慢悠悠的声音自说自话道,“今天要开会吗?”
“慎一!”雪子小跑着奔向慎一,一把抓住他的肩膀,“你没在家,妈妈担心死了!”她用力地摇晃着儿子的身体。
“到底怎么回事啊?”响野把脸凑向久远。
“急性操心病吧。”
平时的雪子并非不关心孩子,但总的来说还是一副放任主义的派头。她还曾经主张男孩子应该瞒着父母来一次持续数日的冒险,才算得上能独当一面。她常说:“从生物学角度来看,人类的孩子相对属于早产,但总像有袋类生物似的把孩子抱着养也不合理呀。人类估计是所有动物当中最溺爱孩子的了。”
所以,眼前雪子的这副样子让大家很迷茫。
“我跟朋友一起去看电影啦。给妈妈打电话也不接。”慎一像在辩解似的噘起了嘴。
雪子带着一脸尴尬的表情退回桌边,在响野旁边坐下。
“你还以为他被绑架了不成?”响野开玩笑道。
雪子低下头。“倒也不是。”她回答。
“妈妈今天好奇怪。”
“有什么奇怪的。”雪子并未抬头,有气无力地回答。
久远歪着头,打量着雪子后脑的发旋周围。
“干什么?”雪子诧异地回头。
“没什么,雪子姐的样子好奇怪,还以为被外星人绑架过呢。”久远开玩笑地回答,“前不久电视上放过,外星人操纵人类的时候,好像会在发旋里植入微型装置。”
“怎么样,有吗?”雪子转过头,将后脑对着他。
“没有,应该没问题。”
“肯定隐藏得很好。”
“雪子,还是咖啡吗?”在吧台里整理餐具的祥子问。
“美式咖啡。”雪子回答。
“美式外星人?”响野开心地说。
祥子瞪着响野,眼神好像在说:别净说些奇奇怪怪的话。
成濑取出银行的示意图摊在桌上。他说是从参与过自动取款机替换作业的工人那里弄来的。
“一名保安。窗口分高柜台和低柜台,总共六个。职员共三十二人,女的十五人,男的十七人。”
他流畅地说明着银行的内部情况。
每个职员的座位以及看上去的年龄、科长和分行行长所在的位置、六个营业窗口的位置等,所有情报都被他娓娓道来。
“ACBC呢?是在前台负责人那里吗?”响野说。
他指的是保管小额现金的简易保险箱。
“嗯,在。跟以往都一样。”久远回答。
这时,成濑用笔在图纸上画了个圈。“这里是开放式出纳机,旁边就是现金柜。”
开放式出纳机是用于现金存取的机器。窗口柜台处理业务的时候,现金的进出都要经过它。
自然,它旁边的现金柜就是这次的目标。
这个上了锁的柜子里保管着所有用于大额支出以及补充自动取款机的钞票,每天流动量之大,需以千万为单位来准备。
“自动取款机呢?”响野问。
“三台。”成濑立刻回答,“防盗摄像头分别装在正面入口旁边以及各个窗口柜台的正面,每处一个。”说着,他还用笔在图纸上用小圆圈标记出来,“总共九个。”
“九个啊,”响野愉快地重复道,“披头士的第九张专辑可是白金专辑哟。”又是句毫无关联的话,“那,用来报警的灯呢?”
成濑将笔移到正门出口处,在那里又画了一个圈。
不管哪个银行,正面的自动门上都会设一盏灯,平时是不亮的,当银行的工作人员报警后,灯就会自动点亮。灯正好位于职员们都可以看到的地方。如果灯亮了,那就说明有人按了报警器。
“成濑,那天你市政府的工作怎么办?”响野抬头问。
“这周末要加班,所以我准备那天调休。”
“不会惹人怀疑吗?上次还有上上次你可都请假休息了。”
“能将银行抢劫案跟我的带薪休假联系起来的闲人,至今为止还真没有。”
“还是小心点好。你就算是不带薪的普通休假都惹人关注。”
“为什么?”
“三十七岁就当上股长的地方公务员,应该算晋升得很顺利了吧?肯定有人看不顺眼。”
“谁知道呢。”
“你一有什么好事,就会有人对你表示羡慕吧?‘不愧是股长’啊,‘好羡慕’啊之类的。那样你又会表现得很谦虚,就更让周围的人看不惯了。”
“什么事都逃不过响野哥的眼睛。”久远开玩笑说。
“哦,这样啊。”成濑略显夸张地点头,“那么,如果公开我离婚的事,大家的脸色会不会好看些?”
“应该会吧。人们会感叹人生是公平的,对你的嫉恨也就烟消云散了。”
“你真是全知全能,”成濑说。接着他又转过脸问:“久远,星期三你的兼职也请假了吧?”
久远点头。
“响野的咖啡店每个星期三都休息,雪子的临时员工合同也已经到期了,一切都没问题。”
雪子茫然地抬头,好像课堂上忽然被老师点名的学生一般。“啊,是的,没问题呢。”这一幕被久远看在眼里。总觉得跟平时的雪子姐不大一样啊,他在心里默默地想。
他将视线移回银行的示意图。
“坐在这个位子上的就是科长。据我观察,他是那种一般情况没反应,工作越忙就越有精神的类型。”
久远也回想着去踩点时的情形,默认般点头。“这人是‘牧羊犬’。”
“坐在这里的年轻人,还有这里发福的中年男人,这两个人是‘狐狸犬’。”成濑连续指出两处位置。
成濑他们基本都是用狗的品种来给银行的职员分类。
牧羊犬是十九世纪德国的军警用犬,狐狸犬是以可爱和吵闹著称的宠物狗。工作认真、沉着冷静的银行职员是牧羊犬,稍有动静就惶恐不安的职员被叫作狐狸犬。不管是牧羊犬还是狐狸犬,一看到劫匪进来就立刻跑去按报警器的可能性都很高。看上去文静但是体格很好、很有力气的是大丹犬,仪态气质都还不错的是金毛犬。
喜欢狗的久远对这种分类方法十分热衷。
“做法和以前一样。”成濑平静地说。
进银行,三个人走向柜台,一齐掏枪让职员远离座位,防止他们按警铃。最后由雪子开车脱身。就这么简单。
“现金柜的钥匙怎么办?”久远看向成濑。
“科长座位后面的架子上有钥匙的保险箱,有卡才能打开。”
每个银行职员都有一张电子卡,通过刷卡的方式让出纳机吐钞或者打开保险箱的门。
“用谁的卡呢?”
“科长的。”成濑简短的话语就好像墙上钉钉般简短有力。
“预计有多少钱?”响野问。
“四十捆肯定有,不可能更少。”
“四千万啊。”
雪子抬起头,表情严肃,好像马上要开始分赃似的。
“每个人可以分一千万哪。”久远看着天花板,想到的却是新西兰牧场的风景。这次去旅行几天呢?他的脑子里浮现出绿油油的牧草、广袤的土地和雪白的绵羊,还有聪明可爱的牧羊犬,他的脸上不禁露出憨笑。
“正好可以平均分,太棒了!”响野大声说。
“防盗摄像头可以弄坏吧?”久远提问。
“交给我就好。”
“手枪呢?”响野说,“可以开枪吗?”
“多少要开几枪吧。”
“是为了反客为主?”响野问。
成濑回答:“对。”
想在短时间内让别人服从自己,必定要有相应的手段。这是成濑常挂在嘴边的话。
人都有各自的主人。这个所谓的主人左右着每个人的行动。它或许是顶头上司,也可能是一种自己才明白的“美学”,可以是“一般常识”,也可以是“盈亏估算”。总之,人在有所行动的时候必然遵从其主人,即规则。
“银行劫匪想要做好本职工作,就得让客人们服从自己。也就是说,必须在照面的一瞬间就成为他们的主人。”成濑说,“成为他人的主人并不是件简单的事情,需要耐心地花时间。如果要在一两分钟内就做到这件事,非常遗憾,还真需要那么一两颗子弹。”
久远也觉得很有道理。
“雪子就和往常一样,在车里等我们。”
“这次没有可以停车的地方,我得一直开着车在周围转悠。”
“那集合时间呢?”
“给你们五分钟时间。”雪子仍旧低着头,目光并不与成濑交流。
“我一直在想啊。”久远举起手,从刚才开始,他就一直在考虑,“每次抢劫时,进银行后我们都会关上自动门。”
这是常规做法。闯进银行,将自动门改成手动模式,防止继续有客人从外面进来。
“这有什么不妥吗?”成濑问。
“关是关上了,但是如果用手硬拉,还是可以打开吧?门只是变得不会自动打开而已。要是这样,不如在门口贴张纸,写上‘正在施工,闲人免进’,算是上了道保险,或许可以防止有人硬闯。”
“我明白了。”响野微微皱眉,连连点头。
久远忽然有些担心,望向雪子。“今天雪子姐真安静啊。”
“是吗?”雪子理了理短发,“到了我这把年纪,要操心的事太多。”
“更年期综合征?”久远反射性地说。
“没看出我在开玩笑吗?”
看见雪子满脸怒气地望向自己,久远吓了一跳。是不是说了什么不该说的话?他随即闭上了嘴。更年期综合征,这几个字里或许有着自己不明白的侮辱性寓意吧。他反省着。
“雪子,逃跑路线没问题吧?”成濑问。
“没问题。”雪子一直注视着图纸。她用食指敲了敲头。“全都装在这里了。从银行出来大约十分钟后,我们换乘下一辆车,接下来再过十一分钟到达废弃污水处理场的停车场。再有三十分钟,应该都回到家看电视了。”
“很自信啊。”久远说着,窥视雪子的脸庞。
“这次的方针和以往一样。抢钱,逃跑。仅此而已。”成濑的声音冰冷。
“‘我想比任何人都快。比寒冷,比每一个人,比地球,比安德罗墨达。’”响野的声音是在演话剧。
“是谁的诗吗?”久远问。
“一个已经去世的演奏中音萨克斯的爵士乐手说过的话。我们才是,必须比任何人都快,把那些银行职员甩在身后,让他们感慨,‘刚刚消失在眼前的是银行劫匪吗?还是只是这太平盛世的一场喧哗?’必须用令他们迷茫烦恼的速度,华丽地做好这份工作。”
“净说些没头没脑的话,这个人。”祥子凑过来说。
桌上的空杯子全都被收到托盘上。
“对了,对了,我在新闻上看到,”祥子又开口说,“据说现在有好多袭击运钞车的劫匪?”
“是有啊。”响野的脸色像是手中捏了个定时炸弹。
“运钞车杰克!”久远立刻反应过来。
“就因为媒体用这种煽动性的叫法,才让他们看起来很风光。”响野说,“人们之所以把劫匪叫作杰克,是因为从前袭击马车的劫匪们在发动攻击的时候,都会以‘Hi Jack’作为口号。其实名字本身并没什么意义。”
“是同一伙人干的吗?”祥子无视响野的话,问成濑。
“最近闹得沸沸扬扬的应该是同一伙人,手法看上去都一样。”
“你们干吗不去抢运钞车?”
“那个反倒不好搞定。现在的运钞车装备都十分精良,保险杠是强化过的,有挡路的东西都可以直接撞开。玻璃和车身不用说,肯定都是防弹的。”
“据说还有一些运钞车,如果不是警卫本人开,就几乎没法加速。”响野也点头赞同。
“要是这样,那些杰克先生是如何做到的呢?”
“他们是趁装卸现金的时候下手。”成濑立刻回答说,“车本身再坚固,唯有此时是根本无法防备的。钱箱要往车里搬,他们就是看准了这个时机,全员出击,抢钱走人。”
“肯定有内鬼。”响野继续说,“不掌握运送现金的时间表,就没办法做到。”
“袭击了那么多银行的运钞车,每次都能那么幸运地收买到人吗?”久远表示怀疑。
“不是银行那边的人,搞不好是跟负责运送的保安公司有勾结。”成濑平淡地说。
“成濑哥好像兴趣不大嘛。”
“倒也不是。我只希望我们的计划跟他们的计划不要冲突就好。”
“我倒是觉得,”祥子的语气很轻快,“与其像你们这样闯进银行抢钱,袭击运钞车不是风险更小吗?怎么样?不如转行干那个吧。”
“你根本什么都不懂。”响野抬高语调,“我们追求的是浪漫。在偏僻小路的某个黑暗角落袭击运钞车,威胁已经吓得屁滚尿流的驾驶员,然后夺走现金,这样的勾当怎能原谅?抢劫运钞车是阴险、卑鄙、黑暗又残酷的赚钱方式,和初中生敲诈没什么区别。他们留下的不过是那些警卫员一生的污点,原本应由浪漫而生的快感荡然无存。他们跟那些用挖掘机将自动取款机连根挖走的家伙是一路货色,只不过是逞一时之快的苟且之徒。”
祥子用食指戳着响野。“那又怎样?说什么浪漫,最终不还是要给人家添麻烦?你觉得给人找麻烦是好事吗?”
这对夫妇的一来一往看上去是在争吵,却总透着田园诗般的感觉。久远听得乐此不疲。
“现在的银行利息你知道吧?百分之零点几的利息,那不就等于是零吗?而且还搞什么PayOff制度(日本施行的一种存款限额保付制度。银行破产时,定期存款保险偿付以本金一千万元加上利息为上限,超过此数额的视银行财政状况而定。)。不能好好保护储户的存款,那还叫什么银行?既然是银行,那么‘存钱有利息’或者‘切实地保管好钱’这两点至少得做到一点吧,否则还要银行干吗?”
“这好像不对吧。”久远插嘴。
“现在可是两头空哦。利息是零,也保障不了钱财的安全。银行破产了,可能没办法全部偿还您的存款哟,就这么出尔反尔的一句就了事。必须有人站出来惩戒他们一下。而且关键在于我们进银行抢走的钱是由保险公司来偿还的,是不是?大家都不痛苦。只要我们稍微留心,不要给当天的银行职员以及顾客们留下恐惧阴影,就完全不是一场麻烦,而是一场表演。跟马戏团是一样的道理。”
祥子满脸无奈,叹了口气。“你们这帮家伙虽然都是好人,但是有些地方跟我不一样,不合常理。”紧接着她又添上一句,“这不是在夸你们。”
成濑苦笑。
“祥子姐说得没错哦。”久远说,“显然祥子姐跟我们的思路不一样,而且恐怕祥子姐才是正确的一方。”他吐了吐舌头说,“但是。”
“但是?”
“并非只要正确就可以令人幸福。”
“哎呀。”祥子优雅地一笑,“呵呵,是吗?”
接下来,会议正常地持续了一会儿,忽然祥子又插了一句:“你们抢来的钱,就没想过一个人独吞吗?”
“你这没头没脑说的什么话!”响野露出不耐烦的脸色。
“四个人一起干的话,分到的钱也只能是四分之一吧。有没有想过要一个人拿所有的钱呢?”不知为何,祥子不时地瞥着雪子的脸,添上了这么一句。
一瞬间,大家都沉默了。如此唐突的质问让久远等人很迷惑。
“为什么要这么问?”成濑的语调一如既往地稳健。
“只是好奇而已。”祥子蹭了蹭鼻子,微笑道。
“说谎。”成濑淡淡地说。
原本一直低着头的雪子好奇地看着久远等人的脸。
首先作出反应的是响野。“一个人独吞?这是背叛!”他的语气充满不屑,“叛徒绝不可饶恕!”那气势好像要给这世上所有的罪恶定下罪名。
响野哥的回答完全是把自己当成间谍或者其他什么组织的一员啦,久远心想。他甚至说出了“叛徒只有死路一条”之类电影台词般的话。
“关于劫匪的电影里,背叛是必不可少的要素哟。”久远说了这么一句。
“最近的电影全是这样啊,全都是劫匪的背叛。”响野也摇头,“就好像‘影片开始时出现的手枪一定会在故事过半后用来杀人’一样,劫匪题材的电影开始后,观众们只需留意到底谁是叛徒。”
雪子的肩沉了下去。
“但在我们这种情况下,即便背叛了,也得不到什么好处。”
“为什么?”祥子探出身问。
“你想想,一个人想要四人份的钱,那就去抢四次好了。如果背叛大家,那么一切也都结束了。与其那样,倒不如大家和和睦睦地干它个几十回抢劫更实惠。”
“选择背叛同伴与否,关系到人品问题。”响野一本正经地说。
大约过了晚上十点,成濑开始叠图纸。
“响野哥,这次你准备讲什么话题呢?”久远问。
他们每次抢劫时,响野都会当场演讲。
“是啊。到时候再考虑吧。关于记忆的话题,或是关于时间的话题。”
“如果一时得意讲太多,声音会被别人记住哦。”成濑给他泼冷水。
这时,雪子忽然站起来说:“我差不多该回家了。”
响野忙叫住她。“雪子,稍微等一下。”
此时的雪子就像受了责骂的孩子一样,举动十分不自然。她身材小巧,又留着短发,外形十分活泼。但此时的她看上去却好像枯萎了一般,仿佛进入了雷区,战战兢兢。
“我差点忘了。”响野从旁边的窗台上取过一个纸袋,“成濑让我从田中那儿买来的假车牌。一共三副。”说着,他将袋子递给雪子。
“我还以为田中只是做做钥匙搞搞窃听什么的,没想到这东西他也能做啊。”久远一脸钦佩。
“他还做一些莫名其妙的创意商品。”成濑说。
“啊,对了对了,说到田中我倒想起来了。”响野挠挠头说,“哎,成濑啊。”
“干吗?”
“田中那里接不接受退货?”
“退货?”
“我去拿车牌时,受了田中的蛊惑,买了个不闪光的照相机。”
“简直是废品啊。”祥子大声说。
“没错,确实是废品。”像是要讨好上司似的,响野大声地重复。
“会买那种废品的人才是废品哦。”
“不闪光的意思是照相的时候没有闪光灯?”久远猜测。
“没错。”响野说,“在黑暗中拍照,也不会亮。”
“这个算是方便吗?”
“一点也不方便。”响野哭丧着脸。
“既然这样,那你怎么还买?”
“不可理喻吧。”祥子一副难以理解的口气。
“听田中跟我说的时候,我还觉得挺便利的。那家伙口才真好。我估计如果是他,可以把海滩遮阳伞卖给南极探险队,还可以让绝食中的和尚买下汉堡包。”
“这个人自己整天满口胡言不说,竟然还会被别人的话摆布。不管到哪儿去,都被说得晕头转向,买一堆莫名其妙的东西回来。”
“我已经在反省啦。”响野的语气听起来根本不像在反省,“我是那种努力了也很难出成果的人。我才应该被同情。”
“是啊,是啊,你没错。”祥子用嘲讽的语气表示赞同,“如果有‘得不到回报的人’大赛,你一定是优胜候选人。”
“会不会有呢。如果有,我一定赢。”响野挺起胸脯说。
“田中不接受退货。”成濑说,“你还是放弃吧。”
“久远,我转手卖给你吧?不带闪光灯的照相机。”
“为什么是我?”
“你就当是自己被骗了呗。”
“你叫我怎么去接受一个已经被骗了的人说出的这番话。”
“这到底能不能派上用场呢?”响野歪头想着。
“也许下次抢银行之前去踩点的时候可以用哦。”久远随口说。
“是啊!”响野面露喜色,“确实啊,如果晚上想要偷拍银行的内部情况,不正好用得上吗?”
成濑瞥瞥他,一副不耐烦的表情。
“好啊,确实如此,这不正好吗?久远,你买了吧?”
“有买这照相机的钱,还不如去买张赔率大的赛马券呢。即使是匹可爱的小马,骑手也是个浑身中枪的牛仔,我还是会把钱压在他们身上。”
雪子检查了一下刚拿到的车牌。
市内的路口装了很多读取车牌信息的机器。如果有车被盗,车牌信息立刻就会上传。信息读取器一旦发现,就会发出警示。劫匪用偷来的车逃跑的时候,有必要换上假车牌。
“那我们走吧。”雪子一边穿起外套一边招呼慎一。说完,她快速走出了咖啡店,慎一紧随其后。
不一会儿,两人的身影便消失了。
“雪子这架势跟逃跑似的。”响野笑道。
“今天的雪子姐比平时安静呢。”久远说。
“她平时就那样。”响野接过话,“久远,你听说过雪子小时候在七夕的许愿签上写了什么吗?”
“不知道啊。”
“好像写了‘我想尝试被吓一跳的感觉’。也就是说,她虽然明白所谓惊吓是什么意思,却从未有过那种感觉。”
“想要吓倒这样的雪子,一般情况下还真是不可能啊。”成濑皱皱眉。
听了这番话,久远想,要发生怎样的大事,才会让雪子姐接二连三受到惊吓呢?
抢劫失败吗?真是乌鸦嘴。
过了一会儿,响野的脸色忽然变得严肃起来。“其实,慎一正因为在学校被欺负的事而烦恼。”
坐在旁边的成濑脸色沉了下来。
“被欺负。”久远发觉自己的脸也扭曲了。这是个令人不快的字眼,就好像一口咬在了腐烂的苹果上。
“说是接下来准备要被欺负。”
“被欺负这事还要准备?”成濑面露疑色。
“我也不太清楚。慎一是这么说的,说应该会那样什么的。”
“应该会?真奇怪。”久远歪了歪头。
“总之在他找我们谈之前,也只能装糊涂了。”
听他们这么说,久远忽然想,或许今天雪子姐状态不好跟此事有关。他这么单方面地揣测着,也觉得挺有道理。
又过了几分钟,成濑站了起来。“对了,据说神奈川县的警察要进行演习。”他披上皮夹克。
“演习?”久远问。
“针对银行抢劫的实战演习。”成濑强忍住笑,“规模很大。”
“什么时候?”响野问。
“据说就在最近。大概是我们犯案后两星期左右吧。”
“该不会正好在港洋银行吧?”
“不是,应该是附近的其他银行。”成濑说着,随口举出城里比较大的几家银行的名字。
“演习啊。”响野饶有兴致地舒缓双颊,“肯定是因为那个。几年前县警不是丑事频出嘛,现在肯定想正名,向社会彰显‘其实我们十分值得信赖哟,该出手时就出手哟’之类的。而且俄罗斯总统马上也要来横滨嘛。”
久远抬头看着天花板,试着想象俄罗斯的风景。“因为总统要来,县警豁出去了?”
“俄罗斯不是也有恐怖分子嘛,人质事件什么的。县警想展示一下针对此类事件的教科书式应对方法。”成濑说。
“教科书式?不会吧?日本警察还有能教其他国家的东西?要是让人家看到那样的演习,全世界的劫匪都得组团来横滨了。这么大块肥肉。”
“县警为了挽回声誉,可是什么都干得出来啊。”响野一副隔岸观火的语气,“但我还是深表同情。工资不高,案件却那么多,而且只要稍微犯一点点错误,就被骂得狗血淋头。警察这职业也够苦的。他们可能都搞不清自己是为什么、为谁在工作吧。‘说得漂亮,有本事你来干啊!’他们憋了一肚子火想对媒体发,却只能忍着。”
“确实如此。”久远表示同意。
“演习的规模非常大,因为是教科书式的演习嘛。”成濑笑着说,“据说跟拍电影似的,也不知道是真是假。”
“与其说是演习,倒不如说是在演戏啊。”久远想象着演习的情形。估计银行四周会被警车包围,警察们架着枪谈判,喊些“快投降”之类的话。简直就是一部又老又臭的电影。但或许就是这种华丽又空洞的东西,才更容易被一般民众接受。
“成濑哥怎么知道演习的事呢?公开说要演习了吗?”
“跟我们的宣传科联系了。应该是希望演习结束后,可以将演习的情况刊登出来向市民公开吧。这就是一次宣传活动,所以排场要大。我也没觉得这种事能上新闻,只是从朋友那里听说而已。”
“真令人愉快啊。”响野站起来,“我们抢劫港洋银行是在演习开始前两周吧?警察好不容易为了找回威信要搞演习,我们却抢在他们前面抢了银行,这不一点说服力都没有了嘛。”
“可以作为既定演习的提前演练嘛。”成濑煞有介事地说。
这时,祥子叹着气站起来,啪啪地拍了两下手。“好了,关于浪漫活动的准备到此结束。大家各自回家吧。”那口气像个老师,“我也得赶紧回家喂狗了。”
“对了,响野哥家的狗最近还好吧?”久远想起了那只见过几次的可爱杂种狗。
那只狗非常孱弱,带出去散步一会儿就累趴下了,但食欲却异常旺盛,看上去也很忠厚,一副哲学家的派头。久远十分喜欢。
“虽然挺老了,但很精神哟。”祥子回答,“应该会长寿。”
“比起浪漫来,狗狗更重要!”响野大声说。
这又是什么意思呢?久远想着,挠了挠头。
成濑Ⅱ
【火星】太阳系行星之一。公转轨道在地球轨道外围的红色星球。自转一周二十四小时三十七分。绕太阳运转一周六百八十七日。直径大约是地球的一半,质量约为十分之一。人口约为地球两倍,文明程度几乎相同。
成濑透过副驾驶座的窗户眺望远方。阴沉的天空被银杏叶遮盖,但并不是那种令人联想到悲惨未来的乌黑。那是一片带着不可琢磨的笑容俯瞰着银行劫匪们煞有介事地张罗忙碌的天空。
雪子开的是一辆老式轿车,好像是从平那边找来的。雪子偷车的手段成濑见识过几次。首先将扁平钳子之类的东西插进驾驶席窗户的缝隙,轻轻转动,再用钳子前端伸出的钩针将锁撬开。简洁明快。有时,她直接将两根电线连接起来发动汽车,也有事先搞到模子配好钥匙的时候。她曾自嘲地说,年轻的时候走在街上,通过教给她这种技术来自我炫耀的不良少年要多少有多少。接下来只要练习几次,也就熟练了。
“车牌已经换好了。”雪子确认后迅速地说。
“这车让雪子姐这么一开,好像更加活泼啦。”
“久远,你小子还懂车的心情?”后排的响野说。
“我懂哦。”
“久远应该什么都懂吧。”成濑说,“他懂得狗的情绪,连濒临绝种的鹿的愤怒都知道。最理解正志的人,恐怕也就是久远了。”
“自闭症算是较晚才被临床确认的病症。”响野说,“一九四三年,精神病理学家莱奥·坎纳在杂志上首次发布。”
比起苍白的同情话语,响野毫无用处的知识更让成濑感到温馨。“真是不可思议的病。”
“疾病这种说法,总让人觉得必须治好,我不太喜欢。”
“是中枢神经障碍。”成濑用一种近似医生的口吻说。
他想起了夫妻二人第一次去医院时的场景。确诊为自闭症的时候,两人的内心十分复杂,两种情绪同时涌进他们心里。一方面因为觉得“太好了,不是什么绝症”而安心,另一方面却也因为不明白“这到底是怎样一种病”而感到不安。当他以一种似笑非笑的表情望向妻子的时候,妻子的脸也同样扭曲。他们对于自闭症一无所知。无知有时候可以成为武器,成为勇气,但也会成为无端不安的源泉。很多人据字面将“自闭症”误解为“将自己封闭在家的阴暗的病症”,甚至有人将自闭症误解为是抑郁症的一种。成濑自己也曾是这样。
“知道自闭症是什么吗?”最开始,医生是这样问的。
“是交流障碍吗?”成濑也只是随口说说,没想到这个猜测离正确答案并不太远。
“其实就是一种讨厌人与人之间暧昧之处的性格。”医生如是说,“而且比一般人对周围事物更加敏感。”
戴着方形眼镜的医生面无表情,看上去好像一只蜥蜴。即使第一印象并不好,但他说的话没有错。
正志如今已经十岁了,却仍深受“暧昧”的折磨。日常作息时间一有变动,就会立刻心情不好。对于一些所指不太明确的疑问,一概不能回答。牙刷的位置稍有偏差就会发怒,甚至散步路线如果跟平常不一样,也会当场发作。
“正志是快乐的。”久远的表情十分认真,成濑知道他没有说谎。
“不久前,我们三个人不是一起见面了嘛。而且还一起看了《星球大战》。”
“是旧版吗?”响野确认道。
“是的,旧版。租的录像带。里面还有欧比旺。”
“亚利克·基尼斯演的吧?”
净在意一些无关紧要的事情,成濑不禁想嘲笑响野。
“后来我跟正志聊天,发现他其实并不怎么在意剧情。”
“是啊。对于正志来说,故事之类的东西都可有可无。”充满了暧昧和抽象隐喻的故事,对正志来说毫无意义。
“他是在数欧比旺挥舞光剑的次数。”久远咯咯的笑声传来,“和黑武士战斗时挥舞了多少下啊,还有楚巴卡叫了多少次‘啊’之类的。”
“正志对这种事挺擅长的。”成濑说。
“我和正志在一起的时候,真的感觉非常安宁。”
“虽然他会忽然发作。”和久远在一起的时候,正志不止一次地癫狂发作,甚至还因为痉挛而倒地不起。
“他没有恶意。”
“其实再小些的时候更麻烦。”成濑苦笑道。幼儿期是痛苦的。正志总是独自行动,表现得跟周围的环境毫无关系。他好动,不停地绕着圈跑。听到钢琴的声音会异常兴奋,发出惨叫,或者捂上耳朵蹲着。“净给周围的人添麻烦。”
“哪儿有人不给别人添麻烦的。”久远淡淡地说,“那些说正志不是的人,不也有朝别人按车喇叭按得哇哇响的时候。”
“是啊,没错。”响野开心地说,“比起那些对有困难的下属视而不见、只会逃避的上司,正志完全无害。”
“无害中的无害。”久远笑了,“最近我才开始觉得,正志是那种根本不懂得陷害和利用他人的孩子,所以跟他在一起的时候,才会觉得特别放松。”
对于成濑来说,这些话他既不想要赞同,也没想着反对。
“我对自闭症不是很了解,但是我总觉得正志肯定很努力。”
“努力?”成濑问道。
“正志并不明白所谓中枢神经障碍之类的东西,对于他来说,就好像忽然被丢到了一个陌生的国度。他是被剥夺了交流能力后才站在起跑线上的,首先要担心的就是如何在这个未知的世界里生活下去。他只能摸索着同别人交流,听着我们的话鹦鹉学舌,或者把整篇文章一字不差地背下来。他既不懂得意思,也不知道它们的重要性,只有从身边的东西开始记。所以有时候才会忍无可忍,陷入恐慌。”
“别那么急着下定论。”成濑笑着说。
“正志只是通过他的方法寻找这个世界的规则。所以,如果好不容易发现的规则发生任何一点改变,都会给他造成麻烦。因为规则的改变本身就令人不安。这就是原因啊。正志将这个世界的一切抄下来,背诵下来,用他自己的只言片语寻找跟这个世界的契合点。所以啊——”
“所以?”响野问。
“如果我们都被带到火星上了,最镇定的人可能就是正志。比起一无所知惊慌失措的我们,正志肯定能做些他力所能及的事。对于正志来说,在摸索着交流这方面,这儿和火星都一样。”
“火星上也有狗吗?”成濑像是被久远的话吸引,下意识地问。
“狗?”
“正志可以说出全世界所有狗的种类。每年登记在美国养犬俱乐部、英国养犬俱乐部等组织的狗的种类以及数量,他全记得。”
外出的时候,如果看到路边有狗,他会大声叫出狗的品种。迷你杜宾犬、纪州犬等等。讨厌“暧昧”的他看到杂种狗时非常生气。
“狗什么的火星上肯定也有吧。”久远的口气自信满满,反倒让人发笑。
“是吗?有啊?”
说完,成濑又看了一眼雪子的侧脸。双眼直视前方、脚踩油门的雪子一言不发。
这一行人除了雪子,每个人都穿着相同款式的西服,是在市内的西服折扣店买的深灰色西服。因为是大减价时混在人群中买的,大家都觉得应该不会成为被追查的线索。
“最不惹人注目的就是西服。”成濑如是说的时候,响野并不赞同。如果不管什么事情都想唱反调是一种病,那么从高中起就是成濑好朋友的响野一定是个重度患者。
“你啊,因为自己是公务员才会那么想。我就是因为讨厌穿西服才当了咖啡店老板,结果到头来竟然还让我穿?”
“你成了咖啡店老板不是因为西服,而是因为面试时讲的那些话都狗屁不通。”成濑说。
车在路口处右拐。
“路上不堵啊。”成濑安下心来。
“这种状况肯定没问题。”雪子点头,“你们闯进去控制银行里的人大概要六十秒,紧接着就是响野的演讲。”
“四分钟。”响野说。
他到底要讲些什么呢,成濑想。每次抢银行的时候演讲是响野一直坚持的习惯。他说赔偿必须等价,坚信自己的演讲可以弥补那些因抢劫而造成的损失。
“总计三百秒后,我会把车停到银行正门的自动门前。”
“没问题吧?”成濑最后确认。
“小意思。”
成濑的心惊了一下。雪子虽然满口答应,但声音在发抖。
一路上三个信号灯全绿,车顺利驶过。雪子的驾驶技术一如既往地叫人胆战心惊。车开始偏离主干道,百米开外的左侧已经可以看到“港洋银行”的招牌了。
车从人行天桥下驶过,阳光透过云朵间的缝隙落在柏油路上。
雪子打亮转向灯,成濑深吸了一口气。
车猛地左转弯,像是要将港洋银行一口气掀翻似的。
成濑戴上墨镜和毛线帽,接着从口袋里掏出荧光胶带,递给后排的响野和久远每人两卷。
胶带要贴在脸上。由成濑带头,每个成员都戴了手套。贴胶带则是效仿外国的劫匪。人的目光首先会被有特点的东西吸引。据说在脸颊上贴上荧光胶带后,目击者都只会记得胶带的事。
车停稳后,成濑从副驾驶座跳出车外,关上门转身。久远将一直抱着的手提包扔了一个过来,成濑接住。
“浪漫在哪里?”响野欢快地说。
听着响野的话,成濑走向银行的自动门。
银行劫匪们走向了他们的舞台。
响野Ⅱ
【gang】①主要指美国有组织的强盗团伙、暴力团伙。②在日本,则是为了弱化强盗的凶恶和卑鄙而使用的称呼。黑帮。“黑帮听起来挺酷啊。”
响野侧身从银行右边的门走了进去。成濑和久远也各自从其他入口走进银行。响野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悠闲地按下门上方的按钮,自动门由此转为手动。
他利索地从口袋里拿出一张叠好的纸,上面已经贴好了透明胶。他将纸朝外贴在银行的门上。“设备故障,暂请勿入。”这是久远的创意。还不错,就贴着吧。
从各个入口进来的响野等人大步走过大厅。
周围的顾客看到响野的脸,无不露出不快的表情。帽子加墨镜的打扮肯定让他们觉得不安。可是光凭这一身打扮,人们也无法断言就是劫匪。
对事物下断言需要一定的准备和决断力,而如今的日本人基本上已将这两样东西丢掉了。
银行职员们并没有看到大厅的情况,大家都在埋头做着自己的工作。
接近柜台了。
成濑给响野使了个眼色。
收到这个信号,响野纵身跳上柜台,朝着天花板开了两枪。不知何处响起了尖叫声。
“请大家别动!”响野的声音很有穿透力。他面朝银行工作人员,语速很快。迅速地一口气说完,这点很重要。“我们也知道,只要你们一按报警器,那边的警灯就会亮。只要一看到灯亮,我们就会开枪杀人哦。”说着,他还指向安在门口上方的很不起眼的警灯。
要牵制对手。
银行职员们的脸在扭曲。此时不让人按报警器比任何事都重要。需要万分警惕的正是这一瞬间。
成濑和久远侧目审视着此时银行内部鸡飞狗跳的场景。他们开始聚拢人群,像在驱赶一群乱窜的羚羊。
久远将扛在肩上的手提包扔向柜台,紧跟着跳了上去。响野看到后,便转身朝向顾客所在的大厅。“各位,请安静!不要乱动。”他扫视着这些顾客。
正在看杂志的人、不耐烦地谈论着什么的男女、穿着老式制服的女子、手持存折的学生、打扮艳丽得跟年龄完全不相称的中年主妇,大家此时都一脸茫然地张着嘴。将近三十人,每个人都抬头看着响野。
众人都表情木然,好像还没搞清楚情况。
“很好!”响野抬高声音,“我们要稍微打断一下各位的现实生活。那么,请大家就地坐下。”他喊道,“一有什么情况我就会开枪。”说着,他炫耀似的晃了晃手枪。
成濑和久远已经翻过柜台。
久远在干什么,响野不用看也知道。他要让坐在窗口旁边的女人们离她们的座位远点,要让她们看他手里的仿真枪。“都到大厅去!”他一边跑一边喊,就好像在不停地暗示她们“离开座位、离开座位、离开座位”。银行女职员们逃命般来到大厅。
响野也知道此时成濑正让工作区后方的职员们站起来。“都到大厅去。谁敢报警就杀谁!”
响野一边将枪对着那些顾客,一边转过身。
久远此时正走向“牧羊犬”。科长的头发有些自然卷。久远轻轻地撞了一下对方,响野知道,他偷到了钱包。
久远给那个人看刚偷来的钱包。“你要是不听我们的话,这钱包可就不还你了。看驾照就知道你住在哪里。”他语速很快地威胁。
钱包被交到成濑手上。
“其他人都到大厅去!”久远大声说完后离开那个位置,走向“狐狸犬”。这个中年男人有些发福,脸色铁青。久远拿枪指着他,简短地命令:“让开!”他接着叫道,“去大厅!”
响野将目光转回顾客,朝天花板又开了一枪。他本不想再让这些人受到不必要的惊吓,但是短时间内要让人服从自己,一点点枪声是必要的。
惨叫声响起。
银行职员们的脸色十分难看。可以看到久远正指挥站起来的员工们走向大厅。
“跟牧羊犬的做法一样哦。”久远曾经说,“并不是靠吠。当然爱吠的牧羊犬也不是没有,但我说的不是那个,而是用眼神指挥羊群的方法。”
响野又注视着大厅里的顾客。
他看到一个主妇正弯腰缓缓移动,想要靠近自动取款机旁边的门。
响野毫不犹豫地朝主妇正前往的门上方开了一枪。这一枪命中了海报,主妇停住站了起来,不知哪里又发出一声尖叫。
“我枪法不太准,下一发可能会打到人哦!”
受枪声的影响,所有人都蹲在原地不动,有几个人甚至举起了双手。
除了响野右手握的这把枪外,其他枪都是模型。尽量不要让人受到伤害,这是响野一伙人达成的共识。只要能牵制他们就可以。只要在假的里面混上一个真的,就会让人觉得全部都是真的。
“抢劫银行的成功率很低。”
这是大家提议要抢劫时成濑的主张。
“被检举率是百分之百。”那时候,成濑的这番话让大家着实笑了一番。
“这不就意味着肯定失败,就算做了也没意义吗?”
“因为人们一直觉得银行是聚集金钱的地方,所以防范措施也非常充分。只是如果能简单地做,就会成功。”
那时的成濑一边分析他们被卷入的那起抢劫案,一边说出了以上的话。
“所谓简单是指什么?”
“抢了就跑,其间不让人按下报警器。就这么简单。如果做得到,银行也就跟酒吧没有区别了。一个装了很多钱的酒吧。”
“不让人按下报警器说起来简单,但不正是最难的事情吗?”响野反驳说。
成濑摇头。“如果三个戴着面具拿着猎枪的人忽然闯进来,人们肯定马上报警,游戏会就此结束。但如果只是戴着太阳镜大步流星地走在大厅里的男子,绝对没有人会立刻按报警器。你们不这么觉得吗?在不能断定到底是不是抢劫的时候莽撞地按下警铃,事后却被人嘲笑,这种事任谁都不愿意啊。”
“那你的意思是……”响野进一步问道。
“最低限度的伪装,让人不能立刻断言是来抢银行的,然后逼近柜台。在他们明白发生了什么之前,就让他们远离警报装置。”
“啪的一下来,又啪的一下走,就跟一群蝗虫一样啊,我们这帮人。”响野说,“而且是穿西服的蝗虫。”他又添了一句。
响野就那么站在柜台上,看了一眼从口袋里掏出的秒表。
已经过去了六十秒。
“一分钟!”响野大喊。终于轮到我出场了。静坐在那里的顾客们脸上露出恐慌的表情,银行的工作人员也都已集中到大厅。
身后响起了摄像头被砸坏的声音。应该是久远在用自制的警棍砸摄像头。事先准备好的折叠式警棍带有锤头,此时一定正被挥舞着。所有的摄像头应该都被破坏了。
“一眨眼的工夫,一分钟就过去了。”响野缓慢而清晰地说,“从我们同各位初次会面开始,已经过去一分钟了。实际上,劫匪在一分钟内能做的事是极其有限的。但只要该做的都做到了,那么自然会有好结果。”他清了清嗓子。
他扫了一眼身前的听众。他们坐在地上,一脸迷茫。
“今天在百忙之中打扰各位,我们致以诚挚的歉意。还没有做自我介绍呢,我们是银行劫匪。在这里想要耽误大家四分钟的时间。两百四十秒。人生中的这两百四十秒虽然十分宝贵,但也不是无法弥补的。四分钟之后,我们就会安静地离开。请各位保持沉默,如果不合作,那我就不得不朝各位中的某些人开枪,那么接下来的这两百四十秒或许就是您人生倒计时的两百四十秒。还请大家给予理解。”
说到这里他停了下来,看了一眼银行职员们。
“请不要设法通知警察。我希望你们不要在此挺身而出保护银行的财产。请你们冷静地想一想。确实,我们是要抢钱逃跑,但是受损失的到底是谁呢?银行和保险公司是有合同的。让盖得起公司大楼的保险公司替我们付些辛苦费,虽说有些过分,但也不是什么大问题。我们是这么认为,不知道大家怎么看。”响野就这么说着,声音好像要透过皮肤渗透到那些人的血液里,让他们明白目前对自己最有利的应对方法。
他又重新望向顾客,鞠了一躬。
“那么,各位,”他将两手摊开,“今天就来说说让各位永生难忘的话题吧。”
顾客们哑口无言。
“不知各位知不知道,鼻涕虫也有记忆。有一种鼻涕虫吃了一次味道很苦的东西后,就再也不会靠近那种食物。还有那些永远认得主人体味的忠诚的狗,它们肯定也有记忆。甚至可以说,我们人类不就是由记忆组成的吗?”
响野的语速虽然很快,却说得很连贯。
“记忆分为程序性记忆、语义性记忆和情节性记忆三种,这众所周知。首先是程序性记忆,指的是‘自行车的骑法’之类一旦记住就几乎不会忘掉的东西,是通过身体来完成的记忆。接下来的语义性记忆和字面意思一样,是‘语义’的记忆。‘红灯时要停’、‘爱因斯坦是个左撇子’、‘我是男人’、‘男人和女人不一样’等等,这些所谓的常识都属于这一类记忆。最后是情节性记忆,这个指的是回忆,是‘生活’的记忆。每种记忆都由大脑的不同部位掌管。正因为这样,所以有些记忆很清楚,而另一些记忆却被忘得一干二净。老年痴呆就是一种情节性记忆丢失但语义性记忆保存完好的病,所以说得了这种病,生活就完全没有烦恼。也有症状完全相反的病。那么,如果让各位只能选择保留三种记忆中的一种,各位会选哪个呢?”
响野扫视着顾客们的脸,扔给他们一个突如其来的问题。就算是莫名其妙的问题,人只要被问到,就会下意识地寻找答案。也就是说,注意力会从劫匪身上转移。
响野望向成濑。成濑正威胁被单独扣在办公桌边的科长:“把卡交出来。”
“什么卡?”对方装糊涂。
“员工电子卡。”成濑简洁地说,“不交出来我们就不会走,而且还要杀人。”说着他掏出久远刚刚偷来的钱包,“驾照上有你的住址。但我们也不想多生是非。”
科长一言不发地指了指桌上放的卡片。成濑拿起卡片,扯着科长的西服往里走去。
走到保管钥匙的柜子边,在读卡器上刷了卡,柜门打开。里面挂了几把钥匙,大小颜色都不一样,上面贴了号码。
响野所在的位置看不清成濑和科长的具体情况,但他大致想象得到成濑会问科长“现金柜的钥匙是哪个”,并且观察他的反应。“是这把吗?”只要从柜子里逐一取出钥匙问,任科长怎么撒谎,成濑都能看出来。
成濑拿着一把钥匙径直走到响野身后,将钥匙插进现金柜出钞口附近的钥匙孔。
钥匙毫无阻力地在孔里旋转,盖子打开了,钞票已经探出头来。
看到堆积在那里的钞票,响野陶醉地眨了眨眼。
久远也走过来,看见盖子已经打开,他便拉开手提包开始装钞票。
“言归正传,记忆是一种具有不确定性的东西。”响野继续他的话题,“想象一下大脑中有个笔记本,里面用日语工整地写满了所有值得记忆的东西,重要的地方甚至还用荧光笔标了出来。绝不会有这么好的事情。说到底,记忆也只不过是脑突触相互传递信息的产物。脑突触的电位变化导致记忆的产生,所以谁也不能保证这种东西一直都是同样的形状。所以说所谓记忆,只不过是现在这个瞬间你尝试着要想起什么事的时候,被新造出来的‘你觉得是记忆的东西’。它是创造的结果,和所谓‘历史’来源于统治者捏造的一般共识是一个道理。记忆并不是被新鲜冷藏的。”
久远头也不抬地往包里装钱。第一个包已经装好拉上,紧接着打开第二个。
“今天时间正好,我就多说两句,估计大家接下来都会被警察带去协助调查取证,也就是被重复问到一些单调乏味的问题。‘罪犯的人数?’‘罪犯的长相?’‘罪犯的年龄?’警察估计会连珠炮似的向各位提问。哦,对了,顺便说一句,也可能有些心术不正的会夹杂着问‘你的密码是什么’之类的问题,所以还请你们小心谨慎。总之,到时候各位肯定会为难,因为记忆的形状并不是一定的。越被警察问,可能就越没自信,甚至有可能发现自己每次想出的答案都不一样。但是请不要在意,因为记忆就是这样一种东西。尤其是曾有实验结果表明,内心不安的人记忆力会下降。还有实验证明,目击者看到挥舞凶器的罪犯时,比看到一直安静不动的罪犯时记忆更为混乱。这也实在没办法。啊,对了,我还听说,在水中记住的事情更容易在水中回想起来,在陆地上记住的东西则更容易在陆地回想起来。好像大脑就是这样运作的。所以到时候各位如果为想不起来而苦恼,那么我建议各位换成现在这个姿势试试。”
响野的脑子里源源不断地涌出接下来该说的话。
“这世上也有些记忆力超群的人。其中著名的有犹太血统的记忆大师舍雷舍夫斯基。他号称拥有无限的记忆力,即使是一串毫无意义的复杂记号也可以轻松地记住,十六年后再问他都还答得上来。还有学者综合征也非常有名。这种病多见于早期的自闭症儿童,他们在音乐、记忆或者计算方面展现出惊人的天赋。请各位回想一下电影《雨人》里的达斯汀·霍夫曼。”
听到自闭症这个字眼的瞬间,成濑似乎抬了下头。响野看在眼里,并未在意。
“得了学者综合征的孩子只要听到别人的年龄,就立刻可以将其换算成分钟。有一对双胞胎,他们能背下来过去以及未来四万年内的每一天是星期几。还有一个不同情况的例子,有一个美国男子,他记四八三六一七九六二一这个数字的时候是这样说的:‘四是七月四日独立纪念日的四,八三六是德克萨斯州常住中国人总数,一七九是纽约到哈里斯堡的里程数,六二一是科罗拉多州丹佛一个朋友家的门牌号。所以这个记起来很简单!’这是他的原话。各位觉得如何?这才是艺术!你们不觉得这展现了人类无限的可能性吗?”
响野满意地点了点头。
“大家今天都感到恐惧了吧?我们希望在没有惊吓到大家的前提下全身而退。然而,负责记忆恐惧的据说是人脑内部的扁桃体,有关恐惧的判定也是由扁桃体来完成的。所以,如果大家今后害怕来银行,那么,虽然不是出自我们的本意,但那将是我们和扁桃体的责任。”
久远移动着,开始从一端将堆积在柜台上的钱塞到包里。
顾客们的视线都集中在响野身上。“各位孩提时代最先记住的汉字是什么呢?估计是自己的名字吧。我一直期待着汉字考试的题目里出现自己的名字,因为名字记得很清楚。说不定一个人的名字就是他最先形成的语义性记忆。这个记忆被深深地刻印在那里,永远也不可能忘记。所以,还是孩子的我灵光一闪,如果把所有的常用汉字都当作自己的名字,那汉字考试不就能得满分了吗?各位觉得如何呢?如果有机会,请各位一定尝试一下。”
响野说着,觉得听众居然没报以他如雷的掌声,实在遗憾。
“要说记忆,那肯定是电脑最厉害了。硬盘,DVD,今后关于这个时代的所有信息可能都要靠这些媒体来记录。美国有一个庞大的窃听系统叫Echelon,是通过卫星对所有的电话、传真、邮件等信息进行监听的情报系统。这是一个可怕的时代,所有的一切都会被记录、被保存。记录就一定是好事吗?保存,或者是保管,就应该受到赞扬吗?樱花之所以美丽是因为它很快就会凋谢,有很多东西不就是因为会很快消失才显得美好吗?分别的恋人间保留的回忆、大雨过后浑浊奔腾的河流、某个天才在某个夜晚的萨克斯即兴演奏、朋友之间的肺腑之言,这些东西正因为转瞬即逝才显得珍贵。亲眼见到银行劫匪,这种事也应该会被立刻忘记。跟这个比起来,手机里的短信记录什么的根本就是废物!”
拉链拉上的声音响起,久远抓起一个手提包扔向成濑。成濑稳稳地接住。
看着二人的动作,响野微微点头。
看了一下秒表,他的语气开始变得夸张:“正好四分钟。由衷感谢各位的耐心相伴,演出到此结束。帐篷收起来,小丑服脱掉,大象关进笼子,马戏团要朝着下一个城镇出发了。”
成濑和久远跳上响野所站的柜台。
响野深深地行了一个礼,成濑和久远也随后做了相同的动作:左手放在腹部,右手别到背后,像舞会表演结束时一样诚挚地表示感谢。
一抬头,他们便朝出口走去。临走时也没忘到门口按下按钮,将门改回自动模式。
门一打开的瞬间,三人便冲了出去。顾客们像是被留在场边的观众,木然地看着他们离去的背影。
“各位保重。”三人挥手。
自动门应声关闭。
冲出银行后,车刚好停住。响野看在眼里,觉得那车似乎正兴奋地摇晃着身体诱惑他们:“快点嘛,快点!”
时间真是分毫不差啊,他在心里感叹。
银行出口附近人并不多,只有些捏着手帕擦汗的上班族,还有戴着头盔骑着摩托的快递员。
还没有人发现抢劫的事。
久远首先溜进后座。响野随后进了车,关上门。
最后是成濑坐在副驾驶座上。
“你太慢了。”
“冲动是魔鬼。”他也不记得这句话是哪里的谚语还是其他什么,就随口说了。
“出发了哦。”雪子说。
油门一踩,车冲了出去。响野的身子猛地陷进座椅,他快速摘下帽子和墨镜。
他看见雪子正面色凝重地盯着前挡风玻璃。
雪子Ⅱ
【偶然】①毫无因果关系,意料之外的事。②面对连续发生的事情,总让你想找出其中关联的东西。具有现实意义的存在。“一部推理小说里可以有一次偶然,但绝不允许有第二次。”
雪子松开离合,脚底加力,将油门踩到底,连续换挡。旁边车道上快递员的摩托和低排量的小车被远远地甩在后面。
经过几个没有信号灯的十字路口后,前方丁字路口的灯正好变成绿色。雪子轻踩刹车,稍微放慢速度,转动方向盘。紧接着又立刻踩下油门,向左加速转弯。
此时,雪子的脑子里只有时间、驾驶、时机和慎一。
面前的信号灯变成绿色,看上去就好像在指挥他们的行车路线一样。一路上信号灯接二连三变换着颜色,都和身体内的时钟吻合。
副驾驶座上的成濑已经换上另一套米色的双排扣西服。雪子看了看后视镜,久远也已是卫衣加棉质裤子的打扮,换下的灰色西服已塞进塑料袋放好,正撕下脸上的胶带揉成一团。响野换毛衣时像是费了番力气,十分窘迫地扭动着身体。
“响野哥,换衣服有些慢哟。”久远调侃他。
“这世上又没人靠换衣服快出名。”
响野开始检查手提包。
雪子感到身体里流淌着紧张的情绪。
“四千万吧,没有五千万。”响野说。
身后传来一捆钞票被拿起来抖动的声响,紧接着是包被拉上的声音。
“真的?”雪子下意识地问。
“千真万确,四千万。”
“一个人四千万?”雪子无意识地脱口而出。
踩下油门。有那么一瞬间,雪子没有眨眼,却觉得眼前忽然暗了下来。眼前一黑,这个词正好可以用来形容她此时的心境。
她原本期望数额能更大些。她希望成濑的推测有误,实际金额在四千万之上。虽然知道不可能,她还是期待着实际的钱数能有预计的三倍还多。
那么车只有继续开下去了。
“这票到手后,我就能去新西兰啦!”久远欢喜地大声说道。
“还去啊。”副驾驶座上的成濑苦笑。
“当然去。那可是个好地方,而且还有那么多羊。”
“羊肉好吃吗?”响野问。
“整天就知道吃,被羊吃掉才好。”久远不满地说。
“羊是吃草的吧。”
“总之,那是个悠闲的国度。都是岛国,跟日本却一点都不一样。据说最开始的新西兰只有鸟、蝙蝠和蜥蜴,是一个和平的岛屿。鸟、蝙蝠和蜥蜴哦,想凑个十二生肖都不够。因为太和平了,好多鸟都不会飞。”
“是人将动物从外界带进去的吧?生态系统都是人破坏的。”成濑的语气听上去很痛心。
“新西兰的国鸟几维鸟可爱得不得了。因为不会飞,只能碎步小跑。”
“还挺悠闲啊。”响野说。
雪子听着同伴们的对话,内心觉得很羡慕,同时脑子还在不停地计算。时机一定不能错过。
“但我还是搞不懂去国外到底有什么意思。到底能学到什么呢?”响野说着,一副义愤填膺的样子,“如果说人只要坐着飞机去一趟国外就可以变得伟大,那成田机场的到达口岂不成了圣人集聚的地方?每到年末年初就扎堆在成田机场的那些疲惫不堪的脸又算什么?那些人与其说是亲眼目睹了美景,不如说透过摄影机镜头取景的时间更长。”
“请不要因为自己讨厌坐飞机就乱抱怨。”久远说。
“不,比起坐飞机来,日语说不通更让响野痛苦。”成濑说,“因为他就是靠嘴皮子吃饭的人。”
雪子面色凝重地看着前方,或者说是瞪着前方更确切。绝对不能错过时机。车沿着狭窄的道路笔直前行,穿过一片住宅区,眼前的信号灯正由红变绿。右转,体内的时钟跟时间表一遍又一遍比照。这时间表也已深深地烙印在她的身体里。
出了车流量并不大的单行道后,左手边是一个小型的市民广场,右边连绵着高大的水泥墙壁。这是一条只有两车宽的双行道,斜对面是一处公园。
“警车。”久远轻声说。雪子紧张地动了动上身。
所有人都沉默了。耳边立时安静下来,可以听到警笛急促地鸣叫。
“是在追我们吗?”久远说。
“你有过被警察追的经历吗?”响野回答得似是而非。
“高中的时候偷过超市里卖的学生服。那时候是把衣服塞进纸袋。要说经历,也只有那次了。”
“估计这次也是同样的理由。”响野微笑说。
按照雪子当初的计算,还需要两百一十三秒就会到达换车地点,一切都在按计划进行。
好像是响野把窗户打开了,风一股脑地吹进来。雪子凝神听了听,警笛的声音让人感到一阵烦躁,但可以听出来明显朝着另一个方向走了。最终,那声音越来越低,越来越模糊。
“离我们越来越远了。”久远也说出同样的话。
体内时钟计算的时间很准确。后视镜、倒车镜、挡风玻璃,她分别朝各个方向看了一眼,心里开始倒计时。脑海里浮现出慎一的身影,握着方向盘的手攥得更紧了。开始数秒。她看了看成濑的侧脸。
就在这时,眼前忽然冲出一辆车。
雪子看了一眼,是一辆休旅车,从左边的小路冲出来,就像算好了似的。迎面而来的车看起来像一只巨大的野猪,野蛮的身体正朝雪子的车逼近。
成濑似乎在旁边发出一声低吼。
雪子狠踩下刹车,转动方向盘。随着这一动作,车也开始旋转。
雪子拼命控制平衡。刚才两辆车似乎并没撞上。她的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赶快让车停下。
车旋转着,像是被一股巨大的离心力拉扯一般。眼看着旁边的墙壁和电线杆越来越近,但雪子觉得撞不上。
旋转好像永远也不会停止,除了等它自己停下,毫无他法。最终车斜斜地停在路边,雪子松了口气。可现在还不能掉以轻心。
“大家没事吧。”成濑朝后面问。
“应该,还活着。”久远发出微弱的声音。
雪子双手握着方向盘剧烈地喘息。“对不起,”她下意识地说,“是我不好。”
“这不是雪子姐的错。”久远说。
“有辆车从旁边冲了出来。”成濑跟后座的二人说明了情况。
“是那辆车吧。”响野指了指旁边的车窗。雪子也跟着看过去,发现了那辆休旅车。
对面那辆车停得很夸张,超乎雪子的想象。可能是想要避免直接撞上水泥墙,但又不太成功,车蹿上了人行道旁的绿化带,斜在那里。
雪子确认了一下周围的情况,并没有民宅或其他建筑物,不会出现被目击者或者好事者围观的场面。
“这车连交通规则都不懂吗?我去教训他一下。”响野说着就准备下车。
“那会打乱计划。别管他,我们直接走。”成濑很冷静。
“旁边有车忽然冲出来,我慌忙打方向……”雪子辩解着。她确实是在辩解。这辆车之所以会像刚才那样有惊无险地旋转,的确是她的责任。
“我知道。”成濑说。他的声音自信而清晰,就好像这世上所有的诡计都逃不过他的眼睛一般。这反而让雪子感到不安。
成濑其实已经看穿了一切也说不定。
“前面有人过来了。”久远发出声音。
雪子慌忙看向前方,紧张如一阵电流般蹿过身体。该来的还是来了。她看见休旅车上跳下三个男人,朝这边跑来。
“他们想干吗呀。”久远还没反应过来。
男人们的造型有些诡异。所有人都戴着墨镜,手上还拿着枪。
“难怪我觉得这么熟悉呢,这不跟我们的造型一样嘛。这是劫匪的造型啊。”
挡风玻璃被击中了。一开始雪子并未反应过来到底发生了什么。比起枪声,她首先意识到玻璃碎了。玻璃就在眼前破碎。她双手抱头,身体蜷缩起来。成濑也是同样的姿势,身体蜷向一边。碎玻璃四下飞溅。
“怎么回事啊?”响野喊道。
“糟糕。”成濑的声音里没有丝毫慌乱,“枪声可能会引来警察。”
雪子右侧的门忽然被打开了。车门一直都没锁。她抬起头,眼前站着一个男人,手举着枪。
这是个陌生的男人。体格很好。虽然戴着墨镜,但可以看到突出的颧骨。男人胸有成竹,十分冷静。看上去有些兴奋,却很稳健。
“出来!”雪子被枪口顶住。
几乎同一时间,副驾驶座的车门也被打开,车后座的门也一样。
大家都按要求迈出脚步。
对方一共三个人。副驾驶座那边一人,驾驶席这边两人,其中一人在雪子面前举着枪。三个人手上都有枪。雪子知道那都是真的。
“这算什么啊。”久远一边举起手一边苦笑,“是在拍电影吗?”
“如果是拍电影,那他们可忘记化妆了。”响野说。
“肯定是。现在不都是靠后期的CG制作吗?”
这时,站在副驾驶座一侧的男人用枪轮流指着成濑和响野,大声说:“把车交出来!”
听到这句话,雪子更紧张了。
“你们这帮人……”成濑忽然开口了。他直视那个男人,用一种好似看透一切的口吻道:“你们这帮人,是在跑路吗?”
“什么意思?”响野举着双手望向成濑,接着好像顿悟了一般,“原来如此,这帮人也是劫匪啊。”他转而问道:“你们也是在逃避警察的追捕吧?”他像一个发现了老师错误的孩子一般,调皮地说,“你们的车搞成那样了,所以要来抢我们的车?”
“运钞车杰克。”成濑冷不丁地说。他的样子与其说是在跟谁确认,不如说只是把想法随口说了出来。
“嗯?”响野满脸惊讶,“这帮人?”
“不是没有可能。”
雪子听到这番话,松了口气。这帮人碰巧是袭击运钞车的人?也不是没有可能。成濑说得很有道理。她这样想着,忽然被前面的男人抓住肩膀。身体被扭过来,双臂被反绑在身后。
她感觉到枪口顶在脑袋上,不禁咽了口唾沫。慎一的身影又出现在脑海里。她咂了咂舌。
“少在那儿废话,赶紧把车交出来!”后面的男人发话了,声音低沉而有魄力,“否则我就杀了这女人。”
成濑凝视着雪子的脸庞,接着说:“那就没办法了。”
“哼,赶紧离车远点!”久远前方的男人说。这个矮小男人的声音听起来就不那么可靠了。他慌张地挥舞着手中的枪。
成濑离开了车。
“拷着雪子的是牧羊犬。”成濑说。
“我面前的这个是狐狸犬。”久远说。
“我和成濑面前的这个就不好说了,两边都有点。”
不对,雪子条件反射般想道。在你面前的男人是只胆小的柴犬。
久远满脸沮丧,举着的右手手指张张合合,看起来像个优雅的钢琴家。
“闪、闪开!”小个子男人发出怒吼,声音因为兴奋而颤抖。他准备钻进驾驶席,与此同时,久远往前迈了一步,两人撞到一起。男人发出惊恐的声音:“别、别碍事!让开!别碍事!”他歇斯底里地叫喊。
“果然是只狐狸犬。”久远小声说。
狐狸犬溜进驾驶席,关上门。车并没有熄火,油门声随即响起。
副驾驶座这边的男人随即对响野说:“把包留下。”
“别,这个包……”响野慌张起来。
成濑的脸也立时阴了下去。“车可以给你们,包应该不用吧。”
“就算没有包,车不还是车吗?”响野喊道,“这包你们也用不着。轮胎啊方向盘什么的全都给你们,包就留给我们不好吗?”
“少废话,包放那儿!再啰唆就杀了这女人!”
雪子闭上眼。她什么也不愿想了,脑中一片空白。
“只是些行李而已。”响野执着地抱着手提包,“里面只装了牙刷和每天饭后要喝的药。”
“少废话,全放到车里!”
雪子睁开眼,发现成濑正直视着她,随后又望向背后男人的枪口。“这就没办法了。”他几番确认后再次说,“没办法,开枪的话就什么都没了。只能照他们说的办。”
“两个包都要。”雪子背后的男人朝响野和久远抬抬下巴。
“你们到底是想要车,还是想要这两个脏兮兮的包?到底是哪个?”只有成濑的声音此时还保持着冷静。
“当然是要车。”副驾驶座那边的男人说。
响野和久远长长地叹了口气,把包扔到车后座上。
“敢乱动我就开枪!”背后的男人将雪子当作盾牌般顶着,移动到后车门,迅速钻进车里。他松开了抓住雪子肩头的手,粗暴地关上车门。
副驾驶门边的男人也坐了上去,车随即开动。驾车的男人可能是离合松得太急,车轰地向前蹿了一下,紧接着又安定下来,伴随着呼啸的引擎声远去。
雪子瘫坐在地。她自己也明白,这并不是因为恐惧。自己现在全身发抖,与其说是因为心里的石头落了地,倒不如说是因为虚脱。或者说,是投降。
一时间谁也没有说话。大家都站在原地,望着车驶离的方向。
“到底是怎么回事?”久远似乎毫无现实感。
“另一伙劫匪啊。”响野说,“肯定也在逃避警察的追捕,又险些撞上我们的车。自己的车坏了,于是抢了我们的车跑路。他们就是传说中的运钞车杰克吗?”
“有这个可能。或许是不巧撞到一起了。”
“事已至此……”久远叹气。
不知何时,成濑已站在雪子身边。“没事吧?”他问。
“对不起,都怪我。”
“这不是雪子姐的错。”久远赶忙说,“车开得完全没有问题,是他们忽然撞过来,是他们不好。那帮抢别人车的家伙。”
从成濑的表情上看不出他此刻正在想什么。那表情像对弈结束后的棋手凝视着棋盘,似乎在反省自己到底错在了哪里。
“怎么办,成濑?真是预料之外的剧情发展啊。”响野哭丧着脸。
“是啊。”
“那帮人会不会打开包看看呢?”久远说。
“肯定会立刻打开看啊。那种人既卑劣又贪婪,什么都抢,总觉得会有什么值钱的东西。他们肯定想不到里面竟然装着四千万吧。”响野满脸不快。
“这就是因果报应吗?”久远说。
“对他们来说就是天上掉馅饼啊。抢来的车里竟然有四千万。”
“对我们来说可就是竹篮打水一场空啊。”成濑说。
“或许是天网恢恢疏而不漏呢。”响野笑了。
“说什么呢。”
“就是说上天不会坐视恶行不管,干了坏事肯定得遭天谴。”
“你是说我们遭天谴了?”
“或许吧。”
“到底谁才是坏人?”
“都不是什么好东西。”成濑叹了口气,“但是也没办法。这世上有好多事就是这么无奈。”
成濑这话搞不好是说给我听的,雪子想。
“从这件事里我们应该学到什么?”响野摊开手,“教训是什么?”
“教训就是如果以为干抢劫的没有同行,那就大错特错了。”成濑再次望向车离去的方向。
“对了,响野哥当时也该掏出枪啊。”久远恍然大悟般说。
“对于那样的人,枪根本不是什么新鲜玩意儿。拿出来人家也不会开心。”
“其实是错过了掏枪的好时机吧。”
“才不是那回事呢。”响野加强了语气,可看上去却像在找借口,“我掏枪,他们一不开心把雪子崩了,这也不是没可能吧?”
“对不起。”雪子又一次道歉。她甚至都没有自信是否清晰地说出了这句话。
“‘得不到回报的人’,这个奖项如果有团体赛,我们应该会很有竞争力吧。”响野百无聊赖地说。
第二章 坏蛋们反省后,找到尸体
“没有什么比税金和死亡更实在”
响野Ⅲ
【反省】①回想自己的行动。检查自己过去的行为,给予一定的评价。②为了从今以后不再犯同样的错误而进行确认。
响野坐在咖啡店的桌边,轮流看着其他三个人的脸。以前抢完银行,大家不会立刻碰面。抢来的钱会由成濑保管,暂时观望下风声。这与其说是程序,不如说是大家都默认银行劫匪就应该这么干。每个人都觉得工作既然结束了,那么要见面就应该再等一段时间。
但是,这次是个例外。银行是抢了,但什么都没抢到手。劳动过了,收入却是零。所以虽然只隔了两天,但大家还是聚到了一起。时间已经是夜里十点。一 5982." >如往常在关门后的咖啡店,一如往常在窗边的桌旁,一如往常的几张脸,却跟往常不一样,谈话不但毫无意义,还夹杂着苦笑。
祥子过来收拾桌上的餐具。她笑眯眯地说:“银行劫匪们这么快就集合,这样好吗?”
响野板着脸。她明明知道这次的情况。
“啊,我多嘴了,这次抢劫失败了嘛。”她又赤裸裸地说。
“算不上失败。”响野转向她,“抢得很完美,四千万也确实到手了。”
“但钱我可没看到。”
“半路被别人夺走了。一群不知廉耻的野蛮的家伙。”
真是让人一想起就来气的家伙。响野想着,膝盖左右摇晃。
祥子将手伸向吧台边的架子,从一叠报纸下抽出一张。她翻开那张报纸,找出其中一篇报道,拿到桌边。“野蛮的家伙是指这帮人吧?”
看着醒目的“银行连环抢劫案”的标题,响野再次板起脸。“明明是我们自己搞出来的事,却被安到别人头上登在报纸上,看起来真怪。”
“明明是我们搞出来的。”久远的声音夹杂着叹息,“但高高在上的神明可能一直都是我们现在这种心情吧。在上面看着有关人类犯罪的报道,他们心里可能也在嘀咕:‘说到底,这全都是我的责任啊。’”
“写着运钞车杰克呢。我们不是前两天还提过嘛。”祥子说。
“果然是那帮家伙。”响野说。两天前,车跟包被抢后,他们搜了那辆休旅车,但也只知道车是偷来的,并没发现跟那帮人直接相关的线索。
但是,不管怎么看,车里的那帮家伙肯定就是袭击运钞车的劫匪。
那天,他们好像在别的地方袭击了运钞车,从警卫那里夺走了一亿元钞票,正在逃窜。
“应该是太慌张,根本不看路就横冲直撞,结果不巧跟我们的车差点撞上。雪子能安全地避开已经很好了,要不然现在啊,银行劫匪和运钞车劫匪就已经手牵着手被枪毙了。劫匪身上是长不出翅膀的,肯定上不了天堂。”响野耸耸肩。
“可如果光看报道,这两件案子好像是同一伙人干的似的。”祥子又看了一遍报纸说。
确实,新闻报道口径一致地断定,当天港洋银行的抢劫案也是运钞车杰克所为。一伙人似乎兵分两路,然后又在中途会合后一起逃走。
“我们也有幸成为当红的运钞车杰克的好伙伴了。”
“世人很难接受两伙劫匪撞到一起的偶然性,所以他们得说服自己这就是同一伙人。”久远说。
按报道上说,久远他们被抢去的车最后也被扔掉了。车上留有成濑一行人换下的西服、帽子和墨镜,但并没有提到旅行包。
“让他们拿走了。”响野的脑海里浮现出发现四千万时几个男人的脸,满心烦躁,“明明是我们的东西。”
“说白了,那可都是银行的钱哟。”祥子又往伤口上撒了把盐。
“可是啊,”久远苦笑,“对方可是身背一亿元的罪犯啊,而我们是四千万。一亿四千万可不是个小数目啊。已经有一亿了,收手不挺好吗?”
“没道理啊。”雪子的声音很大,“他们已经抢了一亿呢。真不敢相信。那我们遇到的又算什么呢?真没道理啊。”
雪子难得地情感外露,让响野很意外。
久远好像也挺吃惊。“也难怪雪子姐生气。确实没道理。我们的钱对他们来说简直就是可有可无。”
“他们也不是非要这四千万不可啊。”雪子压低声音叹了口气。
响野偷偷看了一眼成濑。成濑还是像往常一般冷静地说:“这次的四千万再多说也没用。”
“这是什么话!”响野厉声反驳。
“很可惜,但也没办法。”
“你小子从前就是这样,总是表现得像个听话的好孩子。你欠缺的是热情、气势和随心所欲的态度。”响野说着伸出手指,做出要掰指头数的样子,就好像眼前这个人还有很多缺点。
“成濑哥不后悔吗?”久远好像很意外,“钱都被抢走了。”
“后悔倒是没有。”成濑淡淡地回答。
“那帮家伙可是被戏称为运钞车杰克,我们的劳动成果也被报道成他们的了。你还能忍?话说回来,人们之所以把劫匪叫作杰克……”
“马车劫匪们的开场白吧?”成濑打断他的话,“响野,你是不是希望别人也给我们起个昵称?”
“不是那个意思。我们自己惹出的事居然让别人抢了风头,我咽不下这口气。”
“他们可是替我们背了黑锅,不是应该感谢人家吗?”
“钱不是也被抢走了吗?”响野满脸痛苦,直勾勾地盯着成濑。真搞不懂这个老朋友在想什么啊,他略带感慨地想。
“我只是觉得遗憾。”成濑安静地说,“前半段都做得很好。我们并没犯什么差错,所以没什么好说的。有时候事情就是这样。”
“真豁达啊。”“豁达”这个词可以说是为成濑量身定做的。
响野回想着,那应该是夏目漱石的书吧,高中时读的那本书里出现了一个词叫niladmirari。好像是拉丁语,意思是“无动于衷”,也形容一种“枯木死灰”的哲学境界。响野明白这个词时,脑子里立刻就想到了成濑。成濑简直就是枯木死灰的典范。
“对于周围发生的事情一无所知,这样活着比较轻松。”成濑淡淡地说。
“但是,就不想追回来吗?”久远开口了。
“追回来?”成濑似乎没想到他会来这么一句,意外地问。
“那笔钱啊。如果被哪个好心人捡到还给银行,那还可以接受。可现在被那么一帮恶劣的劫匪夺走了,就此放弃我可接受不了。”
“说要追回来,那又该怎么做呢?”响野说,“劫匪是看到了,但是也不知道长什么样子。没有线索,没有消息。要是我们都能追到,警察早抓住他们了。运钞车杰克现在可是炙手可热啊。”
成濑问:“你还有所隐瞒吧?”
就连响野都看出成濑正亲切地看着久远,脸上浮现出笑容。那是混合着幸福和兴奋的笑容。
“其实啊,线索还是有一点的。”
“线索?”响野反问。
“锵。”久远做了个音效,从牛仔裤口袋里掏出一个人造革钱包。
“你是要用这钱包来抵我们大家本该分到的钱吗?”
“才不是呢。”久远从钱包里抽出一张卡片,“这个,是对方的驾照。”他说。
成濑Ⅲ
【林】①树木丛生的场所。②事物大量聚集的场所。③姓氏之一。据传来自中国,其中以江户幕府时的文官林罗山最为有名。
【林达夫】运钞车劫匪之一。驾驶员。蜥蜴的尾巴。
成濑看着得意扬扬的久远。他觉得如果狗能笑,估计也就是久远这个样子。他甚至觉得久远也许就跟狗一样,鼻子干燥就代表身体不舒服。
“偷来的?”雪子看着钱包,声音因激动而有些走调。
“不是有个人要往驾驶席上坐吗?我故意撞了他一下偷来的。”
“哪个?”雪子的表情很严肃。
“哪个不都行嘛。”久远笑着说,“不知道到底是谁,反正就是我前面那个矮子。”
“狐狸犬啊。”响野说。
久远也点头。“是的,那只狐狸犬。”
成濑的大脑开始运转。他的视线落在钱包上,回想那人的模样,逐一列举出各种可能性。他试着想象己方可以采取的行动以及可能导致的事态发展。不管是银行劫匪还是市政府的公务员,生存下去的一个重要条件就是想象力。
“驾照啊。这确实可以成为一条线索。”成濑说。但他有些在意这个驾照是不是真的。
果然,久远自己也说:“不知道是不是真的。”
“还有可能是假的吗?”响野问道。
“不是没有可能。”成濑说,“按理说,抢劫运钞车的劫匪身上带着可以识别身份的东西就太业余了。”
“但也有可能是真的。我倒觉得这个可能性还高些。”久远发出的声音信心十足,让成濑觉得有些意外,但他立刻就明白了。原来是这样,这两天里,久远肯定充分地考虑过关于这个驾照的问题。
“他们也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会碰到警察吧?在实施犯罪之前,他们也可能碰到超速、盘查临检之类的情况。那种时候如果没有驾照就麻烦了,如果驾照是伪造的就更危险。”
“确实是这样。”雪子表示赞同。她插话插得毫不犹豫。“如果是我,也一定会带驾照。如果因为没带驾照而耽误了时间,那也太傻了。只要不弄丢,还是很安全的。”接着,她又望着久远。“还有只要别被偷了。”她补充道。
“是吧?有些时候只要带着真驾照就可以平安无事,如果是假的,反倒可能弄巧成拙。所以如果仔细考虑,驾驶员带着真驾照绝对利大于弊。”
有一定的道理。成濑问:“住址写的是哪里?”
“不是很远,在纲岛。”久远盯着驾照,用颇具威严的声音念起了地址,“公园公寓二零一室。”
这时候包括成濑在内,谁都没有说话。每个人都在考虑各种各样的事情。被这种无言的思绪包围的桌子甚至让人觉得有些狭窄。
过了一会儿,响野站起身,开始在店内踱步。在考虑问题的时候,特别是结论就在眼前呼之欲出的时候,来回走动是响野一直以来的癖好。成濑想起曾经在教室里忽然坐立难安开始走动的响野。看到他那个样子,连老师都会紧张,因为知道他又要说些不着调的话了。
响野拍了一下巴掌。他走到吧台边,拿起一张折叠地图又走了回来。
地图被摊在桌上。
位于纲岛的公寓不一会儿就找到了。
“是普通的住宅区。”响野说。
“就算是运钞车劫匪,也会住在一般的地方吧。”成濑指着地图上公寓的位置,像在寻找路线似的,食指开始来回划动。
久远把驾照当作扇子来回扇。“林达夫,三十八岁,户籍在埼玉县川越市。”他读了起来,“会是个怎样的人呢?”他将驾照放到桌上。
成濑的目光落在驾照上。
“林。”成濑看着驾照上的姓名及出生年月日。他眯起眼睛,觉得这个林姓男子的人生似乎透过照片浮现在自己面前。
方脸,短发。粗重的眉毛很显眼。眼睛看上去像睁不开似的,可能是由于眼皮肿了。小鼻子有种莫名其妙的滑稽。
“看上去也不是那么坏的人。”他说出了自己的直觉印象,“但是也不像好人。”
“这种看相游戏我最擅长了。”响野开始搓双手。抓到只老鼠都能说成熊的响野总是言过其实,实在无法让人觉得他会观察别人。但他还是滔滔不绝起来。“这个人跟我们年龄相仿啊。一看就是个溜溜男。”
“溜溜男?”久远问。
“那是什么?”成濑也皱起眉。
“滑溜溜地活着的男人嘛。”
“真无聊。”成濑不由得笑了出来。真是奇怪的命名。
“总之就是从来不做什么决断,被周围环境左右,随波逐流的类型。不想去的高中也去,不想抽的烟也抽,因为大家都去所以也跟着去,读了一所名字都没听过的私立大学还读到毕业。尽管没什么远大志向,但还是进公司当了职员,滑溜溜地生活着。讨厌无趣的日常生活就跑去赌博,又滑溜溜地一直堕落。”
“光看照片就能看出这么多东西啊。不愧是响野哥。”久远调侃他。
“我可什么都知道。这次的运钞车抢劫案,这家伙肯定不是主谋。”
“这我也赞同。”成濑说。回想起当时的场景,这个姓林的人怎么看也不是犯案时可以当老大的类型。
“成濑哥这么说就可信多了。”久远窃笑着说。
“搞得我好像只会撒谎似的。”
说得好像你还有说真话的时候似的——成濑话已到了嘴边,却还是继续刚才的话题。“当时这个人很不冷静。他只是单纯地兴奋而已。这种人绝不可能是制订出周密计划指挥他人的材料。光是负责开车就够他忙的了。他是那种让人无法确信他一定不会搞砸的人。他就像蜥蜴的尾巴,是个一有情况就会被抛弃的成员。”
“可怜的林先生。”久远发出同情的声音。
“滑溜溜地生活的林先生是可怜的倒霉鬼啊。”响野下了最后的定论。
“如果这位林先生是那种会被抛弃的成员,那么我们去这个公寓找他是不是也没多大用处啊?”
“不,作为线索还是有用的。”成濑立刻回答。
“那,就这么决定了。要去追回来。是吧,成濑哥?”
刻意去把钱追回来,这到底是好事还是坏事,成濑还不知道。也有可能无端地让事态变得复杂。怎样才是雪子希望的呢?他想。
但最终他还是说出了这番话:
“我们当时确实干得漂亮,抢劫过程也很完美。正因为这样,最后关头所有宝贝都被抢走才更让人难以接受。”
“是吧,没错吧。”响野看上去很开心,“虽然表现得很豁达,但是你肯定也这么想。枯木死灰什么的也就说说而已,该找回来的还是要找回来嘛。是吧,祥子?从银行抢钱是不好,但从劫匪那里99lib?
抢钱总不是坏事吧?堪称当今世上万恶之源的运钞车杰克,我们只是要从他们手里把钱夺回来。”
“我不是说过吗?”祥子收拾好餐具转过身,“那些说到底不还是银行的钱吗?”她不耐烦地说。
“雪子姐也不反对吧。”久远盯着雪子的脸。
雪子看着天花板叹了口气,投降似的举起双手,将手心对着久远,看起来像在表明既不赞成也不反对的态度。
“就这么定了。”久远欢喜地说。他将驾照塞给成濑。“制订计划的事就交给成濑哥了哦。”
成濑的脑子立刻开始转动,整理一切可能性和选项。
“首先我要和雪子去这个公寓看看。”
“我们呢?”久远不满地噘起嘴。这点成濑早想到了。
“总不能四个人齐刷刷地一起去吧?”
“那雪子姐别去,我去吧。”久远就像所有向往冒险的毛头小子的代表,“我和成濑哥两个人一起去吧。”
“不,我和雪子去。”成濑并不退让。比起两个男人一起出门,一男一女四处转悠也不容易引起别人的怀疑。虽然还有其他理由,但没有必要一一向久远解释。
“那我要干什么啊?”
“我需要你替我准备一把公寓钥匙。二零一号房间的钥匙。如果我和雪子直接去找他,他恐怕不会让我们进房间。那时候就需要你的钥匙了。”
“要配钥匙偷偷溜进去啊。但那不就是跟田中说一声的事吗?”
“那也是个很重要的工作。”成濑感觉就像在市政府里对部下说话一般。
“真是有困难找田中啊。”响野说。
“田中是不是住在绫濑?”
“我会给他打电话,久远你去取就可以。”
成濑一边回答,一边考虑田中的事。可能是因为上学时曾被十几岁的年轻人欺负过,田中十分讨厌和年轻人见面。虽说久远跟田中也有一面之缘,但让久远一个人去行不行呢?成濑还是很担心。
“什么时候去那个公寓呢?”雪子望向成濑。
“钥匙一到手就去。”
成濑脑中里闪现过好几个行动计划。
“慎一还在等着我呢,我先回去了。”雪子站起身,做着回去的准备。
“慎一还好吗?”响野问。这让成濑也想起慎一被欺负的事。
“很好啊。怎么了?”
“最近这星期都没到店里来啊。”
“不是说过因为要考试吗?”雪子露出伤脑筋的表情。
“考试?没听说。”
“是啊。”
“也没必要事无巨细都向你报告吧?”祥子插嘴。
成濑一直盯着雪子,他知道她在说谎,但又不知道到底是在哪里说了怎样的谎。一切只能凭想象。
雪子走出咖啡店。店门随着铃铛声关上了。
成濑也站了起来,拿着自己喝干的杯子走到吧台边。
“哎呀,收拾的事我来做。我家那位喝完从来不管。”祥子伸出手接过杯子,接着说,“成濑啊,有没有什么我帮得上忙的?”她凑过脸笑着。
成濑本想说“工作是有限的”,却忽然想到了什么似的,“不过也不是完全没有。”
“是吗?”祥子微笑。
“在那之前,先告诉我一件事情。”
“什么啊?”
“之前我们开会的时候,你问过‘不想一个人独吞吗’这样的问题。那时候你为什么要这么问?”他用其他人都听不到的声音问祥子。
久远Ⅱ
【钥匙】①插进锁孔用来开锁的工具。②解决某个问题必须具备的要素。决定一件事能否顺利进行的要点。关键。“也就是说,案发时这个房间所有的门窗都锁着咯。解决问题的钥匙就在这里。”
接下来的这个星期天,久远和成濑一同乘上列车。座位几乎都坐满了,但也说不上挤。两人站在车厢门口附近。门对面净是墙壁和广告牌,十分无趣,但久远还是一直看着外面。
“我一个人也可以去田中那里啊。”久远噘着嘴。成濑跟着令他很不满。
这不就跟无法独自处理客户投诉的新员工必须拜托上司跟着一起来是一个道理嘛。
“让你一个人去,我还省事呢。但田中不喜欢,所以我也没办法。”
“田中是不是很讨厌我啊。”
成濑打电话给田中的时候,田中说:“成濑不来的话就不见面了。”他很坚决。
“田中今年多大?”久远忽然想到这个问题。
“年纪肯定比你大,但也就二十多岁吧,还没到三十。”
田中的腿脚不好。右脚不听使唤,走路只能拖着。这到底是先天的,还是因为童年时遭遇过什么事故,久远并不知道。也可能是因为不想外出走动而捏造出来的借口。
“田中的父母知道吗?”
“他没有父亲,只有母亲。”
“是吗。那,他母亲知道吗?”
“什么啊?”
“田中做的事情。”
“应该知道吧,因为在一起生活嘛。”成濑说。
久远跟田中见过几次,但直接去他家还是头一次。成濑应该去过十多次了。
田中的母亲是推销保险的,好像整天都不在家。田中就把自己关在家里生活。
“总躲在壳里不好。”成濑以前好像对田中说过一次,但田中生气地说“不是这样”。“是我把整个世界关起来了。整个世界只能围着我房间的墙打转。被关起来的,是除我以外的所有人,只有我一个人在外面。”
自以为是地说着这些连谬论都称不上的话,把人绕得五里雾中,这点倒是跟响野哥差不多。久远想。
地铁驶出了地面。千代田线有一部分是在地面上的。“噗哈——”久远将在地下的苦闷一吐为快。
他注意到有婴儿的哭声,是在车厢的一头。声音大到在整个车厢里回响,周围乘客们的脸色都不大好看。虽然这声音刺激着每个人的神经,但是谁也不好动怒。列车里飘浮着无处可发的怒气。
“婴儿的哭声可真了不得啊。”久远看着成濑,“这哭声几乎可以把车厢内吊的广告震下来了。”
“一种表现方式而已。”
“表现方式?”
“婴儿的哭声是为了让别人意识到他的存在,是一种自我表现。婴儿没有父母就活不下去嘛。”
“确实,人类的婴儿比任何动物的都弱小。跟小柴犬打也肯定会输。”
“你太喜欢狗,所以说这种话的时候也很开心啊。”
“与其看着柴犬被人杀掉,还不如看着人被柴犬咬死。”久远笑着说,“说起这个,我之前读的一本书上说,婴儿对周围的人很敏感。”
“书上写的东西基本上都是胡说八道。目录和定价之外的东西都是假的。”
“婴儿如果感觉到父母之间的气氛变得紧张,好像就会哭。可以察觉到吵架的前兆呢。相反,如果来了个温和的人,他就不哭了。”
“温和的人是什么样的人啊?”
“应该是享受人生的人吧。”
“那么劫匪要是从旁边经过,婴儿会惨叫吗?”成濑自嘲似的说。
“早知道这世上还有这样的大人,还是别被生下来的好。婴儿肯定会觉得后悔然后大哭吧。”
车到站了。出了检票口没走多远,就到了田中住的公寓。可能是因为重新粉刷过,整个公寓都是崭新的白。他们走进电梯,要去最高层南边的房间。
“请进。”开门的是田中的母亲。
可能是因为跟成濑见过好多次,她的语气很亲切。“请告诉那孩子,让他偶尔也出去走走。”她说,“也得晒晒太阳啊。”
“估计不多久就会出去吧。”成濑回答。
久远明白了他的意思。如果委托田中做公寓钥匙,他就得去现场做模子。虽然不知道配钥匙的具体手段和方法,但是田中肯定得靠自己的双脚去公寓。
将二人带到房间门口,田中的母亲就走开了。她与其说是自行离开,更像是在遵守早已定下的规矩,“不得在房间门口站立超过多少秒”之类的规矩。
敲门。有回应。久远打开门走了进去。田中很紧张地坐在那里盯着久远,就像在盯着一只害虫。看到成濑随后进来,他才放心了似的,表情也缓和下来。
他那超过一百公斤的身体靠在床上,正在吃零食。“请。”他说。
“好特别的房间。”久远站着扫视房内。
房间看上去很乱,其实整理得很好,可以感觉到房间里维持着某种奇妙的平衡。就像一个塞满了军人和伤员,却仍然维持着纪律的军事基地。
房间里有五台电脑,全部靠局域网连接。每台电脑旁边都连着各种仪器。好几个耳机散落各处,几部座机电话并排摆放,每部都接上了卡带答录机。墙上贴着日本各地的地图以及天象图,还有一些见都没见过的电路图。软木板上挂满了剪下的杂志,桌上堆着厚厚的辞典和写满了记号的方格纸,还有用于金属加工的机器。书架嵌在后面的墙里,上面塞满了书和磁盘,还堆了好多收音机一样的东西。跟市面上卖的不同,那些东西的线路都裸露在外,感觉冷冰冰的。所有机器的线路都跟电脑接在一起。
“希望你别碰我的东西。”
久远正翻弄着贴在墙上的藏历,闻言立刻将手缩了回去。
“不管什么时候来都收拾得很好啊。”成濑坐到坐垫上说。
久远又扫视了一遍房间。虽然堆满了各种东西,但是都整理过。即便是涌到房间外面也不奇怪的大量机械和书籍都收拾得很好。真是奇迹般的整理技术,久远很佩服。同样尺寸的书被摆在一起,杂志也是按照年份摆放。文件工整地夹在文件夹里,机器上延伸出来的电源线也被细心地绑好。
“因为我是A型血。父母都是AA型,所以我也是AA型。是最纯粹的A型血。”田中不知为何炫耀起来。关于血型的话题,久远一时也没反应过来。“全日本要都是A型血就好了。”田中小声抱怨道。
“我们要一把横滨的公园公寓的钥匙。”久远说出了委托内容。
田中瞥了久远一眼,没有给出答复。他只是将手伸进零食袋,不时看向印刷在包装上的营养成分表。
“我们想要横滨的公园公寓的钥匙。”坐着的成濑也说出同样的话。
“横滨,可以啊。”田中说。
“明明听得见,却故意无视我。”久远不高兴。
成濑一声苦笑。
田中是制作钥匙和窃听方面的专家,自称可以复制天下所有的钥匙。从一般住宅的钥匙到大型企业员工的磁卡,甚至政府机构的服务器机房所需的钥匙,他都可以做出来。首相官邸的钥匙,核电站进出口的钥匙,可以打开新横滨站投币储物柜的钥匙,田中好像都有。既然成濑都这样说,那应该是真的。
墙上贴着写有各个国家机构名称的牌子,下面挂着各种钥匙和磁卡,也不知是不是真的。
“田中受理的业务不光包括现实中物理意义上的钥匙,理论上的也算。”成濑以前这样跟久远说过。不光是能插到锁孔里的作为“物体”的钥匙,信用卡密码、登录认证系统所需的ID和密码、特定对象的邮件账户等,只要委托田中,基本上都可以搞到手。
“这是什么?”成濑指了指旁边好像无线设备一样的装置。
田中若无其事地说:“变换机。将数字无线电信号转成声音的东西。”
听到这句话,久远震惊了。关于警方的数字无线电,他还是知道一些基本常识的。他听说那种系统通过数亿种组合加密,密码格式每两个月更新一次。“警方的无线电绝对不会被窃听。”最开始的时候,警方也这样豪言壮语过。但是几年前,日本革命共产主义同盟的窃听行动公开后引起了轩然大波。警方虽然勉强承认了并非“百分之百不可能破译”,但声称也不是随便就能窃听的。
“数字无线电指的是警察那一套?”成濑或许也思考了同样的事,半信半疑地问。
“基本上是。”
“那是简简单单就可以办到的事吗?”
“想做的话,那就是。”
“据说那个东西不可能破译。”
久远也点头。就算是用电脑破解密码,凭个人之力也不知道得花几个月。肯定有无数种组合形式,就算好不容易解出来了,格式已经改变的可能性也很大。
“要用专门解读数字信号的密钥哦。密码的钥匙,也就是用于解开密码的代码。”
“要找出那个应该很困难吧?”
“但是每天在外巡逻的巡警都带着那玩意儿。因为他得听嘛。只要是警察身上的无线电接收器,肯定可以听到警方的数字无线电。”
“原来是直接把接收器搞到手啊。”成濑发出赞叹的声音。久远也觉得可以理解了。他也觉得与其用电脑一次次尝试破解密码,倒不如直接抢现成的来得痛快。
“只是,那个接收器也会被远程抛弃的。”
“抛弃?”
“通过远程操作将机器里用来解读密码的代码删掉。一旦发现机器失窃了,他们就会立刻删除这些信息。”
“那又要怎么办呢?”
田中露出不耐烦的表情。“警察的密码格式不是定期转换嘛。”
这才是难题,久远也听别人说过。自以为找到了密钥,结果密码的格式已变,解码也不可能了,某个搞技术的人曾这样感叹过。
“但是,如果密码改变了,就得往那些巡警带的所有接收器上安装密钥,否则大家就都没法听了。但这时候既不能通过快递员将新密钥送上门,又不能让大家直接在网站主页上下载,所以频繁地变换密码格式对警方也是一种麻烦。”
“是说这种定期的更新有空子可钻吗?”
“嗯,是这个意思。”田中嘀咕着,“只要经常利用这一点就好办了。嗯,就是这么个意思。”
此后,不管成濑再问什么,田中也不回答了。
成濑递出公寓的详细地址,田中用粗壮的手指接过,颇感兴趣地看着。
“大概多长时间能做好?”
“两三天。”
“多少钱?”
“十万。”田中每次工作收费都不一样,定价并不是按照委托的内容。久远无法判断这十万的价格到底是否合适,成濑好像也未曾被告知这价格到底是根据什么定的。有时候耗时长难度大的工作却只要几万块,相反的情况好像也有。
“我还想要这家的固定电话号码。这个需要多少钱?”
“电话号码?可以啊,免费赠送。反正到时候钥匙做好了你们也要进屋。”
“那就帮大忙了。”
久远只是站在那里。有成濑哥在,不是根本就用不着我嘛,他这样想着,有些不高兴。但既然没做成什么工作,那么没有存在感也无可奈何。
田中点点头说:“感谢惠顾。”好像他也有做生意的意识。他打开手边的笔记本电脑,啪啪地敲着键盘,开始输入什么。
“你还记得那个不闪光的照相机吗?”成濑忽然问他。
田中的眼睛滴溜溜一转。“啊,卖给响野的。”
“他好像想退货。”
田中闻言,鼓起腮帮,露出不快的脸色。他的呼吸变得急促,呼哧呼哧地说:“不行啊,退货这种事。”说完便噘着嘴。
“是啊。”成濑好像也不希望惹田中心情不好,立刻表示同意,“只是不知道该用在什么地方才好,这让他很发愁。”
“那么好玩的东西不知道?”田中露出难以置信的表情,“给动物照相就好了啊。没有闪光灯就不会刺激眼睛,猫也很喜欢啊。”
成濑含糊地回应了事。接下来他似乎想换个话题,指着桌上的盆栽说:“这个是窃听器吗?”
久远很意外。“那个?”不管从哪里看,不管怎么看,那都只是个普通的盆栽。
田中理所当然地点了点头。“是啊,就埋在盆里。现在窃听器也有好多种,手机式的也很便宜。”
“手机?”成濑问。
“看上去就是个手机,但是偷偷从这边打过去,那手机就会变成麦克风,那边的声音都听得到。就算放在包里,也能很清楚地拾音。也可以当手机用,只要充电就可以。”
“现在还有这种窃听器啊。”
“现在就是这样,什么东西都有。”田中一副漠不关心的口气,“不管什么都可以变成窃听器,不管什么都可以成为武器。不久以后,你可能觉得是自己的儿子,但其实是个窃听器,这也有可能发生。”
这世道,也不知道到底是便利还是不便了。久远想。
“对了,最近好像有一帮袭击运钞车的家伙。”成濑再次改变话题,“你听到过关于他们的消息吗?”
田中的表情并没有变,只将手里的零食塞了一块到嘴里,说:“好像挺嚣张呢。”
“还有这样的犯罪团伙吗?”
“什么犯罪团伙,就是个奇怪的大叔而已。就像是头脑好使的人混进黑帮的感觉。”
“脑子好使的人都有上进心啊。”
“他好像每次作案都是临时召集同伙,比如驾驶员什么的,利用完之后就撒手不管了。”
“撒手不管是什么意思?”
“运钞车的钱到手后,只分一小部分给同伙当散伙费,还强迫他们接受。”
“强迫啊。还有人愿意帮这种忙?”
“就是有。大家虽然都不愿意扯上关系,但是他会找一些无法拒绝的人去做。他本身就是放高利贷的,应该不愁找不到人吧。他的利息高得离谱,找他借钱的人通常都会被他榨得一滴不剩,晕头转向后,不管什么工作都会接受。他这种手段其实还挺高明的。”
“那帮人是怎么知道运钞车的时间和路线的?”
“啊啊,”田中的声音有些怪异,“总有各种各样的风声啊。比如去问保安公司的人,或者恐吓银行工作人员。”
“还恐吓吗?”
“是啊。把银行职工的家属当作恐吓的人质,强迫他们协助抢劫运钞车。只不过大家因为害怕都没有报警。”
“真阴险。”
“是不好。”
“真不好啊。”
“但头脑确实够聪明。而且钱的背后无非是贪欲嘛。”
“是啊。”
“既贪婪又能干的人才能做好事情。”田中如此说着,又开始吃零食。
吃得那么勤,也不知那零食到底有多好吃,久远想。
“有没有什么有趣的东西卖啊?”成濑问。
“没有。”田中快速地敲击键盘。
手指那么粗,竟然不会打错,久远感慨。
“啊,那个怎么样?叫‘格露莘卡’的家伙。”田中拍手。
“格露莘卡?”
“是车啦,车。所以最后的是字是卡(CAR)。”
什么啊,这么冷的笑话。久远忍住笑。
“这么说来, href='8734/im'>《卡拉马佐夫兄弟》里有个女的好像就叫格露莘卡还是格露莘尼卡的。”
“不愧是成濑啊,跟那些不爱读书又无聊、像孑孓一样的年轻人完全不一样。”他话里有话地损着久远。
久远心想,孑孓也说得过分了吧。
他听说过卡拉马佐夫,应该是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小说。当然,由于没读过,他也不好插嘴。
“正是用出现在那部小说里的女人名字命名的车。”田中说。
“是很特别的车吗?”
“嗯,是的。是我朋友做的,钥匙很另类。”
“另类?”
“如果从外面上锁,在里面是打不开的。正常情况下应该正相反,从里面可以打开。但是格露莘卡从里面是打不开的。”
“只有从外面才能打开?”
“可以定时,过了一定时间后从里面也能打开。也就是说,在外面上锁之后,里面的人在一定时间内会被困住。”
“那有什么用?”
“你刚才没听我说吗?”田中不耐烦地说,“用来将人锁在里头啊。”
“为什么呢?”
“那部小说里不是有一段父亲把自己锁在屋里的情节吗?好像是叫费尧多尔·卡拉马佐夫?总之就是那个父亲。除了他爱的格露莘卡,任何人都进不了那个房间。”
“事先嘱咐好斯乜尔加科夫,格露莘卡来的时候就给他打暗号。”成濑虽然不是很感兴趣,但小说本身他记得很清楚。
“对,那个是斯乜尔加科夫。”田中开心地说。
“父亲躲在家里,不愿出门。确实是这样的情节吧。”
田中以一种更加确信的口气说:“也就是说,格露莘卡以一种间接的方式将费尧多尔·卡拉马佐夫锁在房间里。而我的朋友正是想做一个可以将人锁住的道具。这次做出来的是部车。因为一直把人困在里头就成了犯罪,所以设了定时器,时间一到就可以从里面打开。”
“不管有没有定时器,把人锁在里头都是犯法的吧。”成濑笑道。
田中瞪了瞪眼说:“是吗?”
“那部车到底谁买了呢?”
“过两天俄罗斯总统不是要来吗?有人想把他锁在里头。”
“把总统?”久远大吃一惊。
“把总统锁到里头吗?”成濑也半信半疑地又问了一遍。
田中的表情一丝不苟。“俄罗斯总统的司机跑来说想买格露莘卡。”
“骗人的吧?”
“谁知道,他本人坚持说自己真是总统的司机。我也不知道。把俄罗斯总统锁在车里,站在外面用手指着总统嘲笑,好像是那个人的梦想。”
成濑无语,只得苦笑,感叹这世上有奇思妙想的人还真是不胜枚举。“假的吧。”
“如果我是俄罗斯总统,被那样作弄,肯定会大发雷霆,然后从日本撤走所有的俄式油炸包子。”久远说。
“我总觉得那人太古怪,所以没卖他。反正我也不会说俄语。另外还有人说,想找个女人坐那车,然后把她脱光了关到里面,暴露在大庭广众之下,用摄像机拍下来上传到网上直播。也不知道该叫囚禁癖还是幽禁癖,到底算什么呢?这些人总喜欢看别人出丑的样子。”田中若无其事地说着,“这种有怪癖的人真是诡异。”
本身就和这种所谓有怪癖的人不相上下的他说出这句话,听起来好像是句睿智的双重否定。
久远忽然想起经历过的一件事。那是一个试图要炸掉电影院的男人,也尝试利用互联网。可能全人类的思考方式都差不多。
“真可惜,是件卖不出去的商品吧,那部车。”成濑的脸上露出同情之色。
“想法是很好的。”田中说。
“想法并不好啊。”久远字正腔圆地说。田中未作回应。
成濑Ⅳ
【对话】两人或两人以上的一小群人面对面地谈话,或指谈话内容。得出结论非常困难,某一方或几方获得满足的同时,另一方或几方往往要作出忍让。
“稍等,有人打我电话。”成濑说完便朝电线杆边走去。两人从田中房间出来后就离开了那栋公寓,此时正朝车站走。
成濑确定四周没有杂音干扰之后,按下接听键。
“正志吗?”他说。刚刚显示的电话号码是前妻家的。
“爸爸。”正志的声音很清晰。
如果拿棒球来打比方,跟正志的对话比起传接球来更像防守练习。各自投掷自己的话语,对方则将其接住。己方扔出的话题并不要求对方接住后传回来,但是仍然可以感觉到对方明白了个中含义,这样的对话每回都会来回若干次。
正志很晚才达到可以正常说话的水平。对他来说,理解那些话语的意思和单词之间的关联非常困难,一开始从他嘴里蹦出来的都是一些名词。
当正志可以正常地说出像样的句子时,成濑和妻子欣慰地握住了对方的手。
“因为正志,我们才会为生活中的一点点小事而感到幸福。如此来看人生的得失,我们是幸运的。”她说得很好。
成濑并不讨厌那样的她。
“十一月十三号港洋银行的关内分行发生了抢劫案。”电话那一头的正志说。
成濑努力不发出笑声。
不知为何,从去年起,正志开始记录电视新闻里的抢劫案。他好像完全背了下来,一有机会就朗读般念给成濑听。
“我要当警察。”正志说。
“警察?”成濑茫然。
“我是警察,我是警察。请注意不要被窃听。”
“窃听?”
“窃听,就是窃听。”
成濑正为难该如何回答时,话筒中传出的声音变了。“喂。”前妻的声音让他有种冰块砸在透明玻璃上的感觉。“刚才电视上放了期关于警察的特别节目。正志看完那个后,忽然说一定得给你打电话。”
“他说要当警察。”
“到底是什么意思呢?”
“还说窃听什么的。”
“哦,那是因为,”前妻说,“电视上放了关于窃听的专题节目。可能是担心自己的爸爸也会受害吧。”
“真令人感动。”成濑喜笑颜开。他并不明白正志到底想告诉自己什么,但说不定正志对所有事情都了如指掌。
就好像他将所有狗的品种记在心里一样,这世上发生的大部分事情可能也都在他的掌握之中。
“你的一切举动我都看在眼里哦。”成濑甚至怀疑,这句话才是正志想说的。“只不过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而已,”正志肯定是这么想的,“因为经常麻烦你照顾,我也感恩戴德。”
“正志还是老样子,没什么变化。”前妻开心地说。
“没什么变化”这句话让成濑开始思考。正志更小的时候,“没有变化”这种事一直让他们恐慌。一开始他们还以为他是个不用人操心的孩子,可是跟别人孩子的成长对比之后,他们渐渐担心起来。接下来随着孩子的成长,“改变”这种事又让人惊慌。患有自闭症的正志长大了,这件事本身也意味着烦恼的加深。身体长大之后,要控制陷入惊恐状态的正志就更加费力,性的问题以及成人之后的去路等烦恼也随之而来。
想到未来时,心情便愈加阴郁。刚开始的时候,两人经常陷入苦闷。他们常抚摸着眼前的正志,想象着十几年后的自己,觉得眼前一片黑暗。
然而有一天,一切忽然变得快乐起来。
那是看完了租来的斯坦利·库布里克的《二零零一太空漫游》之后的事。“什么啊,”妻子忽然说,“二十一世纪不是马上就到了吗?到那时就可以像这样去木星了?”
“二零零一年应该是不可能了。”
“对吧?库布里克判断失误了啊。未来的事情谁都搞不清楚嘛。”
“或许吧。”
“所以说,几十年以后的事情我们就是想破了头也无济于事。”
“这有点牵强吧。”
妻子抚摸着正志的头发说:“唯一可以确定的,是我们眼前的正志此刻非常愉快。在这样的瞬间,我们非常幸福。”
“还有一件事也是肯定的。就是你只要一看库布里克的电影就会睡着。”她说。
听妻子说着这些话,成濑竟有一种获得救赎的感觉。
“未来算什么?”两个人咒骂着,觉得轻松了许多。从此以后,每当两人因正志的事被不安笼罩的时候,就会抬头望着天空,也不知是对着谁说:“少得意,走着瞧吧!”
“他还好吧?”成濑问她。
她再婚了。准确地说,她是为了再婚而离婚的。对方是在自闭症儿童救助机构工作的年轻男子,这样的人成为正志的父亲再合适不过。
“好久没见了,要不要见个面?他也想见你。”
“算了吧。我还在生他的气呢。”
“为什么啊?”
“我们第一次去那个机构的时候,你知道他是怎么说的?”
“怎么说的?”
“就是他,当着我们夫妇俩的面说:‘小正志真幸福啊,父母的关系这么好’。”成濑笑着。
“是吗?”
“说了这句话的人却从我手中将正志抢走了。”
“很意外吧?”
“太意外了,慌慌张张就在离婚协议书上把字给签了。”
“人生就是因为有这些意外才精彩哦。”她的口气像是事不关己,还轻快地笑了起来。
“可是,他说的是‘真幸福啊’。”
“他很幽默的。”
成濑挂断了电话。他看着手里的电话,耸了耸肩。
雪子Ⅲ
【杀人】将人杀死。为了让读者不至于失去阅读的兴趣而唐突发生的事件。
【杀人事件】为了强调一本小说是推理小说而加在标题后面的接尾词。《佛光杀人事件》。
五天后,雪子开着自己的小车。成濑则坐在副驾驶座,沉默地看着窗外。跟从银行逃跑时不一样,此时的驾驶感觉很轻松。不需要时刻注意身体里的时钟和车速,握着方向盘的手也很随意。每到转弯的时候,雪子可以毫无顾忌地踩下刹车,安静地转动方向盘。
时间已经过了九点。夜幕降临在街道上,就好像漂浮在雪子心中的不安情绪。
“钥匙配得很快啊。”她指的是刚才成濑给他看的公寓钥匙。
“要看田中的心情。这次只要三天就到手了,估计他也很卖力。”
“是配有对讲系统的公寓吗?”
“公寓比我们想象的要旧得多,没有那么高级的装置。”
“那方案呢?”
“没想什么方案,就随便吧。如果对方在房间里,就用枪威胁他,问他钱在哪里。不在的话就用钥匙开门,搜查一下屋子。”
雪子不自觉地看向成濑的侧脸。以他的风格来说,这次算是既粗暴又危险的计划了。
成濑好像察觉到了雪子的顾虑,笑了起来。“计划得再好,该一场空的还是会一场空。”
“是吗。”
“之前的抢劫不就是吗?”
雪子咽下了要说的话。确认冲出来的休旅车后踩下刹车时的感觉再一次涌上心头。她不后悔,可是心情很沉重。
“林在不在屋子里呢?”
“概率是一半一半吧。如果是个老实的上班族,就会在家里。”
“林对整件事知道多少呢?”
“要我说,”成濑说,“应该只是个开车的而已。”
过了一会儿,雪子才发现后面有车跟着。后视镜里一直反射着后面照来的光,可两车之间的距离丝毫没有缩短。
“成濑。”
“怎么?”
“我们好像被跟踪了。”
成濑侧身瞄了一眼副驾驶一侧的倒车镜。
“看不清车型,但应该是普通轿车。驾驶席也看不见。”
“什么时候跟上来的?”
“刚才从县道的路口右拐时就已经在了。”
雪子有一种不祥的预感。
“停车看看吧。”成濑的声音很冷静。
车靠向左侧,点亮转向灯后开始贴近路边,接着减速,完全停下。
雪子熄掉车灯,一言不发地看着后视镜。后车的前灯模糊地飘在蓝色的夜幕中,逐渐靠近。
“雪子,你别盯得太刻意,不然也许会跟对方照面。”
雪子听话地将眼神从窗边移开。到底是什么人呢,她很不安。
车驶过车窗。
雪子盯着车的背影,车型还是没看清。
“是这辆吗?”成濑注视着挡风玻璃,说,“走掉了。”
“可能是因为我们停下了,只得继续开过去吧。”
“你最近被跟踪过吗?”
雪子无言地耸了耸肩。被谁跟踪这种事好像与我无缘啊,她想。小时候父母就不在乎自己,就算有时候不回家,别说担心了,连人不在了他们都注意不到。慎一的爸爸地道走后,放高利贷的人倒是经常找上门来,可他们母子俩离开那里后就再也没有过了。
“好了,走吧。”成濑说。
雪子顺从地打开车灯,握着方向盘踩下油门。
脑子糊里糊涂乱成一团的时候,有成濑这样能冷静地给出指示的人在,实在令人欣慰。
“阿成,你在政府应该很受器重吧?”
“为什么?”
“因为能在有事的时候清楚地作出判断的领导本来就很少。以决断能力和判断力见长的人不多,而且阿成你说话时也不装腔作势,不乱吼人。”
“只是性格问题。”
“没有自信的人才装腔作势,不容分说地命令别人。阿成的性格里没有那些,而且还很负责任。”
站在别人头上做事需要的就是“决断力”和“负责任”这两点,雪子这样认为。估计半数以上的政治家都做不到。父母们也做不到。大部分劫匪的头目就更不用说了。
她觉得,如果是成濑,应该会在她有烦恼或者思绪混乱时立刻给出解决办法。她忽然感到后悔,难道不该从一开始就那么做吗?
遇到困难时找人商量,雪子的脑子里迄今为止都没有过这样的选项。
“要说责任感,我还比不上久远。”成濑说。
“久远是那样的吗?”
“那家伙认为物种灭绝都是.99lib.自己的错。加拉帕戈斯鸬鹚濒临灭绝,他也觉得自己有责任,那东西他明明连看都没看到过。”
雪子微笑着。
久远是个让人觉得不可思议的年轻人。他阳光与优雅的一面似乎可以成为年轻一代的典范。同情他人、照顾他人,像一个青年般感慨未来,一切都像咬一口苹果那么自然。雪子从没见过他那样的年轻人。
那家伙与其说是我们的伙伴,不如说是动物们的伙伴。雪子也认同成濑这样的说法。
关于驾照上写的林的地址,雪子事先对照过地图,已经记在脑中。过了河再穿过几条小路,就进了住宅区,很快就找到了公园公寓。路本身是一条容易辨认的直路。
住宅区内的停车场很宽敞,她却将车停在混凝土墙边。在别的楼的遮掩下,车并不醒目,开车上路时也没什么挡道的东西。
成濑从包里掏出手套递给雪子,而他自己已戴好了一双黑色的。
“我不去不行吗?”
“不想一起来?”成濑目光锐利。
雪子不知道该如何回答,只得无言地摊了摊手。
成濑注视着雪子,接着说:“明白了。你就在这里等我。我先去看看,有事打你电话。”说完,他掏出手机,按了一串号码,将手机放在耳边,“我先往林家打个电话试试。”
过了一会儿,他切断电话说:“没人接。”
“你的电.99lib.
话不显示主叫号码,所以他故意不接?”
“打给这种人的电话大部分都不会显示主叫号码。像林这样的人,如果这些电话他全都不理会,那也就没工作可做了。”
“不在家吗?”
“也有可能睡着了。总之我先去看看。要是钱拿不回来,可是要挨骂的。”
“被响野和久远吧,”雪子无力地笑了笑,“估计正跟雏鸟似的等着呢。”
“雏鸟原本可以更可爱啊。”
成濑叹了口气,朝公寓楼走去。雪子目送他离开。她有种预感,觉得会发生什么不好的事。她想到了慎一,慎一的爸爸地道又出现在脑海里。她的胃痛了起来。
没过五分钟,成濑打来了电话。“到二零一室来。”
雪子确认车已锁好,也朝公寓楼走去。
房门并没贴名牌,雪子抬头看了看房间号码后拉开房门。门悄无声息地打开,让人感觉到一种没来由的恐惧。
屋里很昏暗,玄关处只有一双压扁的旧球鞋,怎么看也不像除了林还有其他人的样子。
雪子从口袋里掏出一双很大的袜子,套在鞋外面。这是为了不留下鞋印。
她走上过道,过道上附有简易厨房,卧室通往过道的门没关,从里面透出灯光。房间看上去整理得很干净,但只是因为没什么东西而已。
她看见了站在里屋的成濑。
成濑的侧脸看上去很严肃,令她感到不安。
“林呢?”她一边问一边穿过过道。
“这屋子要说没人也算没人。”
“这话说得真怪。”
“林不在。”成濑低下头,视线落在屋子中央,拿着枪的右手下垂,“不对,要说在也在。”
雪子走进屋,顺着成濑的视线望去。
她“啊”的一声叫了出来。啊,原来如此,她几欲发出慢半拍的感慨。
一个小个子男人倒在地上,向左侧躺,地上如影子般蔓延开的,无疑是他的血。
雪子的身体被阵阵惶恐包围,动弹不得。太多的思绪、揣测和猜想在脑子里乱转,让她无法搞清楚此时的状况。
男人的背部插着一把刀,应该是从背后被刺中的,看上去像身体中长出了一把工具,又像是个人偶。只是,如果说是人偶,那张脸实在欠缺几分可爱。
雪子一时间说不出话。她低头看着死去的男人,拼命地想着这对于自己来说到底意味着什么。
过了好一段时间,成濑说:“这应该就是林吧。”他将驾照上的照片同横躺在地的尸体比对,轻声说,“本人看上去比照片要好。”
“死了吧。”她想保持冷静,却没做到。
“可怜的林先生。”
雪子很茫然,视线再一次回到倒在面前的尸体上。“凶、凶手呢?”她的声音有些沙哑。啊,这到底是怎么回事?雪子强忍着不发出叫声,眼前一阵眩晕。
谁干的?
“不在这里。其他房间、厕所和浴室都检查过了。”
“房门钥匙呢?”
“门是开着的。我当时就觉得不对劲。”
“怎么会变成这样!”
“应该是闹翻了吧。”成濑很平静,像是在解释某种自然现象,“有抢劫就有背叛。”
“阿成,你还真冷静啊。”
“又不是第一次看到死尸了。”成濑蹲下来看着尸体。
“啊,那个时候。”她想起了几年前的抢劫案。一伙外国劫匪闯进银行,在场的雪子和成濑等人都成了人质。那个时候,在眼前倒下的人质的尸体看上去是那么不真实。
“现在这样再看一遍,也没那么可怕了。”成濑继续道,“因为这世上还有更多举止怪异、满怀恶意的人啊。”
“什么意思?”
“原本该死的人却生龙活虎地活着,那才更可怕。”成濑的口气听不出是开玩笑还是认真,“一些只会耍嘴皮子的政治家,明明对国家的不景气无能为力却总不下台,这才更让人费解。比起那些人来,被刀刺中的死人要好懂得多。”
雪子拼命揉脸,想从混乱的情绪中清醒。“他为什么会被杀呢?”
“可能是分赃不均,也可能是蜥蜴切掉了自己的尾巴。”成濑站起来,“不管是哪种,都是摆脱麻烦的手段。很可能从一开始就计划好了。”
“从一开始?”
“我听田中说过,抢劫运钞车的主谋十分残暴,利用完同伙就一脚踹开,是只求自保的类型。因此也有可能会毫不忌讳地杀人灭口。”
“不可能是自杀吗?”雪子自己都觉得说出这种话很可笑。她终于明白溺水的人抓住一把稻草,却被好事的旁观者嘲笑时的心情。
成濑盯着雪子说:“如果他会这种拿刀捅自己后背的绝技,应该会在驾照上特别注明。”
“也是啊。”
成濑环视房间,指出多处打斗痕迹。
橱柜的门微微开着,成堆的旧报纸散落在地,原本该挂在墙上的挂历掉在地毯上,已经折弯。
“稍微找了下,我们的钱似乎不在这里。”成濑又说,“我也不想说死人的坏话,但这个人的确只是个不起眼的角色。从我们这里把钱抢走的是另两个人,只有去找他们了。”
另两个人。雪子感觉成濑的这番话直逼自己。
紧接着,成濑指着电视机后方让雪子看,电源盖被拆开了。“是窃听器。”
“哎?”雪子慌张地捂住嘴。
“现在不要紧,已经拆掉了。把窃听器装在插座里,就可以保证持续供电,几乎可以无限窃听。这种窃听器是市面上常见的。林的房间被监视了。”
“这种窃听器这么简单就可以装上吗?”
“在哪儿都能买到,安装好像也不是很难。最近讲究外形的窃听器好像越来越多了,我听田中说,还有做成手机形状的窃听器,只要充电就可以用。”
“也就是说只要想窃听,谁都可以做到?”
“是的。”
这时,成濑似乎想到了什么,径直走到房门旁的收纳柜边。柜子上摆着一部座机。
“杀害林的应该是运钞车杰克的同伙吧。”
雪子咽了口唾沫。“大、大概吧。”既然林是在这个房间被杀,那么藏书网那个同伙肯定也来过这里。
“有可能是他打电话将对方叫过来的。”
“有这个可能性。”成濑到底想做什么,雪子完全不知道。
“如果是这样,按下重拨键就有可能直接找到凶手。”
雪子说不出话,只是张了张嘴。
成濑把枪递给雪子。“替我拿一下,我打个电话试试。”他说。
他拿起话筒,按下重拨键。“这电话一定可以帮我们找到运钞车杰克中的某一个人。”他的声音十分冷静,就好像在宣告某个预言。
雪子注视着将话筒贴在耳边的成濑。
从成濑夸张的表情变化中,她看出来对方接电话了。
她吓了一跳,因为从未见过成濑露出如此惊诧的表情。发现尸体时,他明明还那么冷静。
“响野?”他如此问道,“为什么接电话的是你?”
雪子的脑子一片混乱,完全不知所以。
第三章 坏蛋们聊着电影院的话题,犯下暴行
“孩子不打不成器”
响野Ⅳ
【弱肉强食】弱者被当作强者的牺牲品。为了维护其正当性,另准备了一种修辞叫“胜者为王”。
成濑将林家的电话放在耳边,发出了疑惑的声音..:“响野?”而三个小时前,当事人响野还在自家店里,与久远隔着柜台面对面。
久远抿了一口咖啡。“响野哥,你最近没做咖啡了吧?祥子姐的咖啡味道更好。或者说,响野哥的咖啡不好喝。”他满脸严肃,“或者说,真难喝。”
“我来教你一个好东西。”响野立刻竖起一根手指。
“什么?”
“没有必要将心里所想一一说出口。如果大家都只在心里默默地想,这世界就和平了。”
久远将咖啡杯递过来,说了句“那你自己喝喝看吧”。响野便喝了一口。“这是咖啡吗?”他也板起脸自问。
“我点了咖啡,结果端上来不知是什么的难喝的东西。我要投诉。果断要求裁决。”久远夸张地喋喋不休,“祥子姐今天休息吗?”
“是啊。说是出去玩。”
“真稀奇啊。”
祥子一个人出门并不少见,但是放下咖啡店的工作出门却不常有。问她要去做什么,祥子却卖关子问“你就那么想知道吗”,弄得响野一肚子气,便不再追问,就那么让她出门了。
电话响了,响野吓了一跳,立刻站起来。他首先想到的是刚才出去的客人会不会因为咖啡的味道不好打电话投诉。
打来电话的是慎一。
“响野叔,你能来一下吗?”电话那一头,慎一的声音从未有过地认真。
响野很意外。被欺负——他的脑海里浮现出这一字眼。他问了位置,慎一说在附近的购物中心。
“为什么不到店里来?”
“因为我可能被跟踪了。”
“你说什么?”
“妈妈曾经说过轻易不要靠近响野叔的店。”
“我的店?”
“我也不知道是什么原因。但是从刚才开始,我总觉得有人在后面追我。”
这跟初中生欺负人是否有关系呢?不管怎样,响野先说了一句“你在那儿别动”,就挂上了电话。
响野利索地收拾好店面。将餐具全部收回来,简单地冲洗好,店里的电源也全部切断。
看到咖啡店旁的停车场里停着自家的车,响野十分意外,他一直以为祥子一定会把车开走。
“祥子姐并不是开车出门的。”
“奇怪,出门之前还说驾照找不到什么的,闹了一通,结果竟然没开车。”
“或许因为闹得累了,改坐电车了吧。”
虽然觉得不对劲,但已经没时间多想了。为防万一,响野换上放在店里的假车牌,随后发动了车。
响野把车停到购物中心的停车场,通过扶梯走到入口处,慎一就站在那里。还是初中生的慎一丝毫未掩饰自己此刻紧张和迫切的心情,将一切都写在脸上。
“响野叔,人道主义是什么东西啊?”慎一像要扑过来咬人似的。
“人道主义?”响野呆住了。他误以为这可能是年轻人之间新流行的打招呼的方式。
管不了那么多,他先让慎一在附近的长椅上坐下。“怎么了?是之前说的被欺负的事吗?”
“薰,他被人带走了。”
“薰?”久远反问。
“是我的同班同学。个子很高但很瘦,天生腿脚不好,好像是股关节有问题,走路都要拄拐杖。”
“那,这个薰为什么被带走了?”响野继续问。
“因为他很自大。”
“这个拄着拐杖的人很自大?”
“薰很聪明,只是嘴巴不饶人。但他没有恶意,大家明明都知道的。”
“原来是想带出去教训一下啊。”
“说是要带到国道旁边已经倒闭了的弹子房去。”
慎一低下头,似乎是悔恨、屈辱以及觉得自己没用的情绪一下子涌上心头,竟要哭出来。
响野明白了慎一的处境。
估计慎一从一开始就想制止针对薰的欺凌吧。他设法阻止大家欺负同班的薰,但是他明白,只要他表示反对,那么自己也就会成为攻击的对象。就连那些大国的总统都堂而皇之说着“包庇敌人的人也是敌人”这样的话,初中生会这么想也不稀奇。
慎一肯定觉得站出来也不是,逃避也不好,于是就束手无策了。
“估计要被欺负”这样的推测,是他在想象自己站出来反对的后果。他也说过“必须要被欺负”之类的话,那可能是他自觉即使被欺负也要保护朋友这样的内心纠葛。
“我说欺负薰是没有意义的,结果他们说什么‘傻子才相信什么人道主义’。”
“这个人道主义的用法根本就是错的。”响野的脸色很不好看。
“是指人性吗,人道主义的意思?”久远问道。
“他们说动物是弱肉强食的。说什么因为腿脚不好的动物很快就会死掉,所以弱者被欺负是理所当然的。”
响野差点要笑出声来,但是又觉得对一脸严肃的慎一很不礼貌,于是强忍住。“那些家伙错了。”他说,“他们误解了。狮子会欺负并杀掉弱小的狮子吗?没这回事。弱小的狮子或许最终会死,但那是因为自然规律。同伴之间不会自相残杀。”
“接下来你要说很长吗?”久远调侃般插嘴。
“我说话长过吗?”
“光是解释这点也会很长吧,响野哥。”
响野哼了一声,不理会久远,继续说道:“强,或者弱,是靠什么来决定的?草原上的互相撕咬,空中战斗,还是学历或遗传基因的排列?你那些叫嚣着弱肉强食的同学甘愿被比自己强的人杀死吗?如果是靠身体强壮或者腿脚灵便来决定,慎一,你现在开着四轮驱动车去把他们都轧死就好了。你可以告诉他们,‘被帕杰罗蹂躏的弱者死去是理所当然的’。”
“简直驴唇不对马嘴啊。”久远很不屑。
“为什么狮子要吃羚羊?因为它们不吃就会死。弱肉强食是食物链的参与者才会说的台词。自己死了也不会成为他人食物的初中生,是没有权力对就算吃了也不好吃的初中生说什么‘弱肉强食’的。”
久远插嘴:“说得好像自己吃过好吃的初中生似的。”
“对你来说,可爱的山羊被吃掉才更残酷吧?”
“确实。”久远表示同意。
“跟、跟我一起去吧。”慎一好像很为难,但最终还是这样说道。结结巴巴地恳求让人心生爱怜。
不过说实话,响野并不想掺和。身为银行劫匪却跟孩子们的问题扯到一起,这只能让人联想到三流的喜剧电影。不管是多无聊的电影,参与演出的劫匪们肯定会得到报酬,而现实却并非如此。
似乎是看出了响野的退缩,久远斩钉截铁地说:“响野哥,如果我们不帮慎一,谁来帮啊!”
“说什么帮不帮,慎一这不是好好的嘛。”响野苦着脸,“大叔不应该多管闲事。年轻一代的文化里不需要大叔。”
久远瞪着响野。“如果放着不管,慎一就要一个人去反抗了。他不得不去啊。是吧?”
“嗯,嗯。”慎一点头。
“弹子房啊。”响野低声念叨,“等等,那里不是离得很远吗?你的同学们怎么去的?”
“有学长在,是个高中生。那人有车,说要带大家一起去。”
“跟已经毕业的人有什么关系?”久远问。
慎一露出一丝厌恶的表情,又继续说:“那个人初中时就很出名,毕业之后也常常把我们聚到一起。”
“打着学长幌子的不良少年!”久远欢快地说,“不良少年原本是想对抗秩序才成为不良少年,结果还是要被卷入另一种秩序,真奇妙啊。这就跟要人排队去听的朋克摇滚一样,多矛盾啊!排着队的朋克!论资排辈的不良少年!”
“叽叽歪歪说什么呢。”响野笑道。
慎一忽然说:“这个学长一直说想杀个人试试。”
“啊?”久远皱起眉头。响野也因这突兀的话呆住了。
过了一会儿,久远夸张地扭曲着脸,作出呕吐状。“太恶心了。”
“唉,孩子们的‘我要杀了你’是口头禅啊。”响野勉强露出笑容。
“真的会杀的,肯定。”慎一的脸上浮现出近乎幼稚的不安,“他说了,十几岁的时候,就算杀个人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久远冷淡地发出一声“哼”。
“他说别人也看不出来到底是因为被欺负还是事故。还说要是真杀了人,就足够拿出来炫耀了。”
“真棒。”久远故作娇滴滴地说,“真是的,想杀人的话,志愿当兵去战场就好了嘛。我啊,有三个绝对不能原谅的东西。这世上最坏的三样。”
“喔。”响野转过来看着他,“三样都是什么?”
“被放进菜肴的菠萝,没有风险的暴力,还有就是欺负薰的家伙。”
“哎呀哎呀。”
“要欺负薰的大约有十个人呢。”
“好啦。”久远理所当然似的说,“差不多了,响野哥,走吧。”
“等、等等。”响野慌忙制止,“刚刚不是说过了吗,我们这些大叔去掺和初中生打架,这像话吗?”
“就因为有你这种想法,年轻人才越来越猖狂。”
“万一成濑他们打电话来怎么办?”
“成濑哥他们还没出发呢,两个小时之内肯定不会打来。就算打来,也应该是打到手机上。而且这次的行动我们原本就被排除在外,根本不用担心。”久远还在为没带自己去公寓的事耿耿于怀。“慎一,走吧。别管婆婆妈妈的响野叔叔了,我们自己去。”久远说着朝出口走去,“反正他一点也没想要帮忙。这世上我最不能原谅的三样东西就是被放进菜肴的菠萝、不帮忙的大人,还有就是质疑我‘和刚刚说的三样东西不同吧’的人。”
“知道了,知道了。”响野无力地垂下肩,“走,走吧。”
“不像话也没关系?”久远边笑边说。
“因为我做人的原则就是‘孩子气地活着’。管他是初中生还是什么,装腔作势的家伙必须一网打尽。”
“搞不好成濑哥会打电话来哦。”久远继续调侃。
“成濑?谁啊那是。”响野装傻。
“好,决定了。走。”
“人道主义是坏东西吗?”慎一忽然问道。
“当然了。”响野立刻回答,“人性到底指的是什么,根本说不清。只是一种让人类高高在上的说法而已。”
“人明明就不是什么好东西。”久远赞同,“我听说毫无理由就侵入敌阵发动攻击的只有人跟黑猩猩。大多数类人猿只要敌人撤退就满足了,以杀戮为目的的就只有人跟黑猩猩。人道主义也许就指这个吧。”
“你太犀利了。”响野打趣。
“我啊,一直期待着有朝一日动物们联合起来向人类发动攻击,教训他们:‘你以为你是谁啊。’”
“如果那样,我会先被羊吃掉吧。”
“响野哥,羊是吃草的。”久远笑了。
“你们两个真是怪人。”慎一一本正经地说。
“出发吧。”响野站了起来,忽然又想起什么,“对了,慎一啊,你刚才打电话时说过被跟踪吧?”
慎一点头。“嗯,就在刚才。感觉有人在后面跟着我。”
“是同学吗?”
“不知道,也可能是多心了。”
响野和久远面面相觑,想了一会儿,觉得就在这儿站着也无从下手,最后决定总之先动身。
“但是,该怎么打呢?”慎一说。
“你别看我这样,我可是全国高中生运动会拳击项目的参赛选手。”响野挤出左臂上的肌肉,用右手拍得啪啪响。
“净撒谎。”慎一叹了口气。
“最近小孩都带着刀,还是注意点好,响野哥。听说很多孩子还跟黑社会有来往。”
响野闻言站住了。
“这有点棘手吧?”
“要真是这样,马上跑不就好了?”久远说。
“那还有什么意义?”
“没关系,反正是打发时间。”
慎一听了好像很开心。“对啊,打发时间嘛。跟人道主义没关系。”他大声说。
久远Ⅲ
【沉闷】①厌烦的感觉。腻。②被压抑。消沉。③因空闲而感到倦怠。④用于形容电影和小说时,常被误解为跟其蕴含的文学性成正比。
久远坐在后座,安静地望着窗外。
“弹子房的地址知道吧?”响野问慎一。
“没问题。一直往北走就可以看到了。看上去像鬼屋,曾一度成为学校里的话题。我也在白天的时候去看过几次。”
“该怎么收拾那些欺负人的孩子呢,久远?”
“响野哥刚才不是说了嘛,用车撞他们就好了啊。”
“慢、慢,”响野慌了,“慢着,刚刚只是举了个夸张的例子。这可是我的车,跟雪子开的用来抢劫的车可不一样。这是货真价实的私家车啊,贷款还没还完呢。要是用这车轧了那些孩子,立刻就能查到是我们干的,而且第二天还得上报纸,标题就是‘银行劫匪驾车冲撞初中生’。”
“那副标题就写‘自称是咖啡店老板’,再配上表情呆板的照片。”
“为什么是‘自称’?”响野很不服气。
“这么写就会让人觉得很可疑,跟响野哥很配。”
“可是你想想,我如果光荣被捕,那肯定会把你们的事情全招了。光逮我一个人让我背黑锅,想都别想。抢银行的事我会全盘托出,成濑还有你,大家都跑不掉。”
“太过分啦。为了保护同伴忍受严刑拷打多帅。”
“还拷打呢,审讯还没开始我就得全招了。”
“如果是响野哥,肯定会招,招到审讯官都得求你别再招了。”久远甚至觉得自己眼前都浮现出那时的画面了。
车在红灯前停下,转向灯焦躁的滴滴声似乎在催促他们。
“对了,”慎一为了缓和气氛似的说,“前段时间的银行抢劫案不是响野叔叔你们干的吗?”
“是啊,怎么了?”久远问。
“我在报纸上看到了。上面还写着也抢了运钞车,那个不是你们干的吧?”
“挺聪明啊。”久远苦笑。
“心情真微妙啊,这件事。”响野一副不知该说什么好的表情,“银行虽然是我们抢的,钱却没到手。抢运钞车的也不是我们。”
“怎么回事?”
“被黑吃黑了。”久远立刻回答,他不愿把这事看作己方可耻的失误,“没有收获。”
“是搞砸了吗?”
“如果用凄惨的说法来形容一个情绪低落的银行劫匪,差不多吧。”响野笑了。
“之前响野叔不是说过吗?劫匪们辛辛苦苦把钱抢到手,结果谁都分不到,这世界就完蛋了。”
“什么?”久远并没听懂这句话的意思。
“聊了除法的话题而已。”响野不知为何看上去有些不耐烦,“如果零可以做除数,这世界就会乱成一团。”
“这样啊。”慎一单拳击掌,似乎发现了这个世界的真理,“这样啊,这样啊。所以才会发生这些奇奇怪怪的事啊。薰被带走了,妈妈也坐立不安。”
“妈妈是指雪子姐?她坐立不安吗?”久远将手搭在副驾驶座的椅背上,脸贴了上来。
“最近稍微好些了,可是前一个星期都怪怪的。”
“怎么怪了?”
“坐立不安啊。”慎一又重复了一遍。
这说法跟注意力不集中的学生成绩单上的评语差不多。久远觉得很好笑。
“她好像有什么烦心事。”
“雪子姐吗?”
“自己瞒着我去这儿去那儿,却又跟我说除了学校其他地方都不要去。”
“对了,你考试了吧?”响野问道。
“考试?”
“雪子说的啊。这星期你不是没到我店里来吗?我问雪子为什么,她说你考试了。”
“才没那回事呢。考试时间还早啊。刚才我在电话里不也说过吗?妈妈说不让我去响野叔的店。”
“这算哪门子事啊。”响野莫名其妙地摇头,“是因为你被跟踪了吗?”
“我也不太清楚。”慎一嘀嘀咕咕地答道。
久远也歪过脑袋。他无法理解一个把自己的孩子关在家里的母亲的想法。“肯定是发现响野哥的店对小孩的教育不好了。”
“到现在才发现?”响野有些不满。
“才发现,是啊。”久远笑了,“为时已晚。但是母亲总会选择最好的嘛。”
“上学也变成用车接送?”
“以前没觉得雪子是这样的人啊。”
“嗯。妈妈本不应该是这样的啊。”
“忽然间变得溺爱孩子。”久远说。
“是生病了?”响野马上问道。
“急性操心病啊。”
“最近妈妈看上去就像草食动物。”
“就像总是警惕周围情况的斑马?”久远说着,脑子里浮现出在动物园看到过的种种情景。
这时响野笑了。“形容得不错嘛。是啊,要说原来的雪子,就是肉食动物。看上去很可爱,却是有着坚韧精神和无言的威慑力的肉食动物,并不是那种战战兢兢窥视四周的草食动物。”
“但是最近真的就像草食动物一样。本来应该像猎豹一样才对。”慎一点头。
“像猎豹一样的妈妈应该会招人厌吧。”久远说。
“说起猎豹,那可是遗传基因的多样性极度匮乏的物种。跟人一样。据说猎豹在进化过程中肯定经历过数量上的骤减,一度减少到只剩下十几头,然后又开始增加,所以遗传基因的变化十分微小。而人类也可以说是一样的情况。”
真是话题一个接一个说个不停的人啊,久远感慨着。但此刻并不是说废话的时候。“响野哥,这么难懂的东西别再说了。”他制止了响野的话题,“不管怎样,雪子姐也是很辛苦的。有时会变得柔弱,有时也会变得溺爱,这不是很好吗?说明她十分在意慎一。”
“嗯,那是当然。如果有人想害慎一,她一定开车轧死人家。”
“太夸张了吧。”慎一满脸疑惑。
“不,肯定会轧死。”
“不管怎样,妈妈也不会做出那样的事。”
“哎?”响野带着意外的表情看着副驾驶座上的慎一,“雪子差点把人轧死的事你没听说过吗?”
“那是什么啊?”
“我们相识时的事,你没听雪子姐说过吗?”久远探过身。
“听说过啊。”慎一点头,“但也只是个大概。是那个电影院事件的时候吧?”
“对。”响野说,“那可是难得的经历啊。”
“响野哥那时候不是什么也没做吗?”久远回想着说道。
“说什么呢,一开始发现炸弹的人就是我。”
“那虽然是托响野哥的福,可是大家陷入恐慌也全是因为响野哥呀。”
“哼!”
“那时候我上小学,还记得新闻上也放了。是有人在电影院装了炸弹想要引爆吧?”慎一说。
“是一个年近四十的浑蛋。”响野脸色阴沉,“自己做了个定时炸弹,儿戏般装在那里。”
“儿戏?”
“每天重复着沉闷的生活,就想要寻求点变化。于是,一个老大不小的成年人就在网上预先散布了炸弹爆炸的消息,又在电影院里装上了自制的炸弹。”久远又想起了那个人呆滞而灰暗的脸。
“那人脑袋有问题吗?”
“就是个普通人。”响野说。
久远也点头。既没有精神上的异常,也没有值得同情的家庭背景,就是那样一个罪犯。事件发生后,各个电视节目和新闻上都做了关于那人的报导,从中并没发现他的生活中有什么特别的诱因。
“稍微懂一点电脑和网络,没什么出众的地方,一个普通的男人。没头脑又傻大胆,就是个平庸的单身汉。”
“我妈妈险些就被那样一个家伙杀掉了。”
那人在网上宣称“我要炸掉电影院”,甚至还在各个网站上给出谜题“猜猜是哪家电影院呢”,令大家瞠目结舌。他甚至还说会给猜对的人送上被炸死者的相片作为特别奖励。
“那天我正好去参加森林夏令营了。”
“所以雪子姐才会来看电影。”久远说。
“是一部非常无聊的电影吧?”慎一笑道。
“对啊!是那家伙的电影!”响野用厌恶的口吻说出了电影导演的名字。
“你好像打心眼里不舒服啊。”久远苦笑。
“不舒服到极点,还是重映的呢。沉闷极了。”
“十分难懂的电影。”
“已经不是难懂的程度了,简直是修行。”
“当音乐就好啦。你听交响乐时也不会去思考里面的意思吧?一个道理嘛。”
“那电影就算看了字幕也还是没法理解。”
“字幕是不能看的。”
响野说:“那电影真让人头痛。我是因为被成濑约了没办法。”
“那样的电影我妈妈也去看了?”
“算是吧。因为她也在那里。”
“但是也多亏沉闷,我才发现了炸弹。”
久远回想起在电影院的经历。
响野Ⅴ
【电影】将连续拍摄在长胶卷上的大量静止画面使用放映机有序地高速投影,利用人眼的视觉残像使人看到活动的影像。“如果说照片是真理,那么电影就是每秒二十四格的真理。”
——让-吕克·戈达尔《小兵》
响野从电影开始没多久就发现这电影没法看,于是便放弃了。三十分钟都还没到,他就已经哈欠连天。对他来说,电影开始前其他影片的预告片要有趣得多。
旁边的成濑居然还能一本正经地盯着银幕,响野觉得这简直是巨大的背叛。
响野晃动身子,开始左顾右盼。他正好坐在影院正中央。正在放映的是当天最后一场电影,时间大概是晚上十点。这是一家小影院,从车站步行大约需要十分钟。影院位于大楼的七层,观众将近二十人。
睡意袭来,如海浪般一阵接一阵。
银幕上放映的似乎是一幕剧中剧,饰演电影导演的男人正在振臂高呼。
他将左半边身子靠在椅背上,决定就这样睡去。
就在这时,他听到了一种奇怪的声音。自己的座位下面有微弱的声响。
一开始他以为是自己的心跳,只能认为是自己的心为这无聊的电影发出了叹息。
打起精神,视线再度落到银幕上。影片的沉闷并未出现任何变化。或者说,它变得更加难懂了。
他满脑子想的都是出了电影院后该如何破口大骂,却还是能听见声响。那是一种有规律的声音。
于是他悄然起身,头伸到座椅下方检查。循声一找,他发现自己身下正是声音的源头。
就这样,他发现了那玩意儿。一开始他甚至误以为是不是搞错了,为什么灭火器要放在座椅下面?当他发现圆筒状的灭火器上绑着小小的计时器,顶端还连接着铜塑线时,不由得吓了一跳。
“成濑。”他小声叫坐在旁边的成濑。
成濑眼里充满怒意,瞪着响野,仿佛在说:看电影时该注意的礼貌你都不懂吗?响野并不理会,一面做着“炸弹”的口形,一面指着自己座位下方。“炸——弹——”他又用低沉的声音逐字说了一遍。
最初成濑并没搭理响野,他觉得响野可能只是无聊得恶心了,蜷缩在座位上而已。
没过一会儿,响野终于忍无可忍,发出了巨大的吼声。
“那时候忽然站起来的响野哥吓了我一跳。当时我想,这人绝对是个行为怪异的疯子。”后座的久远插嘴说,“我觉着肯定是被那电影逼疯了。”
“因为沉闷令人疯狂。”
那时的响野毫不犹豫地大声叫嚷:“各位,请冷静地听我说。这家电影院里有炸弹。”
“你给我安静点。”成濑勉强试着让响野坐下,然而又觉得有些不对劲,眉头虽然紧锁,可还是蹲了下来。他望向座椅下方,立刻也注意到了灭火器。
“是真的吗?”成濑的声音仍保持冷静。
“终于意识到事态的严重性了啊,我可是光荣的第一发现人。”
这时传来一声惨叫。“这里也有啊!”是坐在最后一排的一个女人。她似乎也发现了自己座椅下面的怪异灭火器,站了起来。
四周陆陆续续开始骚动,像瘟疫一样传染开来。
恐怕此时也正是这些观众为这部沉闷的电影耗尽了耐心的时候吧。
有人将自己所在那排的所有椅子都检查一遍后喊道:“这一排有三个!”
放映厅里很昏暗,可还不至于完全看不见。成濑观察般盯着灭火器,点头说道:“这确实很诡异。”
“各位,请保持镇静。请安静。不要碰椅子下面的灭火器,大家都站起来吧。”响野抬高了声音。
这时,他前面的白发男人愤怒地转过头呵斥道:“别人在看电影,你别捣乱!不懂得如何欣赏电影的外行人就赶紧走!”
“没关系。”响野像在安抚他似的说,“我可以跟你打赌,这个电影院里装了炸弹。不是任期将尽的政治家暗地操作的政策炸弹,也不是优秀的足球选手因膝伤而埋下的健康炸弹,现在不是打比方,是如假包换的炸弹啊。但是你大可以放心。电影院的人发现有这种东西之后,今晚的电影票肯定会退给你。这么无聊的电影,你想看几遍人家都会放给你看。看到你满意为止。但是,现在还是走为上策。”
“我就是想现在看!”满脸倔强的男人怒吼着,“你给我安静点!”
“那请自便。”响野笑了,“炸弹如果爆炸了,你恐怕就再也看不了电影了。你的座位是几号?椅背上应该写了号码吧?嗯,那里是H9啊。你坐的H9以后肯定会有人来献花的。”
男人狠狠地哼了一声。“不可理喻!”他又对着银幕坐下,留给响野一个后背。
其余观众已经开始逃跑了。有人抱着外套,有人打着手机,有人依依不舍地看了看银幕,最终还是走出了放映厅。
响野一行人也从放映厅里走出。推开沉重的门走到过道,再关上门,厅内的昏暗和声音似乎都随之远去。
电影院方面只剩下一个人。那是一个负责检票的中年男人,慢悠悠地收拾好影片宣传册,摆好货架上的零食点心,晃晃悠悠地留在那里。最终上映的电影如果时间太晚,除了放映室之外,影院里几乎不会剩下什么工作人员。
十几名观众中,将近一半都通过紧急通道慌慌张张地下楼去了,剩下的半数则挤到那名工作人员旁边。大家如铜墙铁壁般围成一个圆,将他围在中间。
工作人员是个戴眼镜、黑头发、外形醒目的男人,看上去很像这部沉闷电影的始作俑者——那名法国导演,有着一张呆板的知识分子的脸。
四名短发观众率先面对工作人员。他们像是体育社团的学生,带头的看上去甚至像军人,头上仿佛有绳子吊着,身板笔直,体格也很好。响野和成濑并排站在他身后。虽然人数并不多,但激动的观众们仍然互相推搡。
“座位下面装着奇怪的灭火器!”不知是谁结结巴巴地说明了情况。
工作人员很快就明白了他的意思,脸唰地白了。“之前有个高个男人走出去了,就是刚才。那人很可疑。”
他刚说完,先头部队中的一人说道:“现在搞不好还能抓住他。”
“嗯。估计还来得及。”工作人员>?99lib.也点头。
学生们互相看了看,表情好像在说:迄今为止的辛苦训练就是为了今天啊。于是彼此点了点头,便跑了出去。他们怀抱着突如其来的正义感,就像抱着橄榄球一般,顺着紧急通道下楼了。
剩下的就只有包括响野和成濑在内的五个人,久远和雪子也在当中。
“我给警察打个电话吧。”剧场的工作人员一副大义凛然的表情,退回办公室。没过一会儿,他又回到众人面前,摇着头说:“不知怎么了,电话打不通。”
“放映厅里我会去检查,你们赶紧去避难吧。”他显示出了工作人员应有的责任感。说完,他又对掏出手机的顾客说:“我来跟警察联系,你们最好赶紧离开现场。”
“里面好像还有一个人。”响野想了起来,“那个准备跟法国电影一起殉情的白发大叔还在里面呢。他准备让自己也成为那无聊电影的一部分。”
“现在去追嫌犯或许还来得及。”一名一边确认电梯的位置一边在计算什么的女人说。那就是雪子。
“成濑,我们也赶紧去避难吧。如果跟你一起灰飞烟灭,就太不值了。”
就在此时,成濑迅速动起手来。他伸出右手,一把揪住站在柜台对面的工作人员的衣领,响野连阻止的机会都没有。
成濑一鼓作气地将那人拽起,按倒在柜台上。
“干……”男人挣扎着叫喊,“干什么?!”
“那时我可就站在旁边,真是惊呆了。”久远说,“响野哥在放映厅里大喊大叫,成濑哥又忽然揪住了电影院工作人员的衣领。我心想这两个大叔可真够古怪。”
“成濑忽然揪住他的时候,我也吓了一跳。我甚至想,就算跑回放映厅把炸弹都抱出来,都比在这里跟成濑一起好啊。”
“别说谎!”成濑的声音锋芒毕露。他将工作人员压在身下,对着他的后脑说。声音并不大,却很尖厉。
“别胡闹了!”
“别说谎!”成濑说着,又将工作人员拎了起来,“你在说谎。并没有什么可疑的男人,你也根本没打算报警。”
男人眼里闪出瞬间的游离。
响野惊诧地看着身边好友的英姿。“又来啊,人肉测谎器。”
男人就像个不知道该怎么打架的孩子似的挣扎着挥舞双手。成濑抓着他的手继续发力,准备再次将他拉倒在柜台上。
就在成濑手腕翻转的时候,拼命挣扎的男人衣服被扯坏,成濑也手下一滑。抓着男人的手松开了。男人立刻拼命冲了出去。
对于那人来说,电梯门在最好的时机打开,看上去就像冥冥之中有一股协助他逃跑的力量在涌动。门又关上了。
响野跟成濑确认:“刚才这家伙就是嫌犯吗?”
“他在说谎。”
“不管什么情况,就知道拆穿谎言。”
另一边的电梯来了。
“追。”成濑简短地说。
响野觉得真是拿这个人没办法,可也只能跟上去。
就在门快关上的时候,又有两名观众冲了进来。
“我也要去。”冰冷而安静地说话的便是雪子。她面无表情,所以刚才并没有太引人注意。如果仔细看,她下巴尖尖的,脸蛋美丽而充满魅力。虽然算不上大美女,但是短发很相称,英姿飒爽。
“我也去。”怀抱着刚才放在柜台上的笔记本电脑乘上电梯的是久远。响野看到他,只觉得是一只天真无邪的小狗追着缠在自己脚边似的。
电梯朝一楼开去。不管今后这帮人是如何默契地成为了银行抢劫团伙,那时的响野也只是一无所知地打量着他们。
“这个是刚才那个男职员摆弄过的电脑,里面写了不少东西呢。刚才一直都联着网。”久远说。
“都写了什么?”成濑那个时候就已展现出领袖风范。
“那家伙果然很可疑。他在某个网站的主页上发言,说什么电影放映结束后就会爆炸。”
“不可能写那么蠢的东西吧?怎么能把自己的罪行一股脑地告诉别人呢?”响野说着瞅了瞅电脑。
但电脑上显示的果然同久远说的一样。响野很吃惊。这闹剧算什么啊。网络上的一切难道都是夸张的闹剧吗?
“怎么样,是真的吧?”久远说,“这可是真实上演的‘剧场型犯罪’(出自评论家赤行雄之口,指那些富有戏剧性的犯罪过程。)哦。”
“就是说到电影结束为止都不会爆炸吗?”成濑说。
“还剩一千两百三十一秒。”雪子干脆利落地说。
这一连串的精确数字让响野直眨眼,她却若无其事。
“是不是先报警比较好?”响野看着成濑。
“不用,先出去的那帮人中应该有人会报警。”
“也就是说,我们只要专心去抓那男的就好了?”
“六秒。”雪子看着楼层的数字说道,“跟那边的电梯相差六秒,估计不会走得太远。”
“该怎么追呢?”成濑说。
“我的车就停在前面路边。”
电梯门开了,面前是影院背面的道路,车很少。
汽车急速发动的声音传来,响野慌忙看向左边。他发现了一辆亮着尾灯的车,接着便看到驾驶席上嫌犯的身影。那人正准备从电影院正面的路左拐逃窜。前面正好是红灯。
接下来,响野面前又停下了另一辆车。雪子坐在驾驶席上,不知是什么时候开过来的。“上车。”
其他三人慌忙上车。几乎同时,对面的信号灯变绿,男人的车正驶上国道。
“这车刚才停在哪里?”响野问驾驶席的雪子。附近并没有停车场。
“就在旁边啊。停在正对面的话回去时也方便。”
“这里……应该是禁止停车的吧。”
雪子事不关己似的说:“无所谓,反正这也不是我的车。”
“被盗车辆?”久远发出惊呼,“不会吧。”
汽车开始加速,响野被惯性压在车后座上。
“肯定能抓到。”雪子的话里充满自信。初次见面的响野和久远看着对方,缩了缩脖子。
“那么是妈妈追的那个嫌犯?”慎一的声音听上去很雀跃,可能是听到妈妈的光荣事迹很开心。
“那车开得真了不得。”响野回想起当时的情形,仍感觉浑身虚脱,“不停地加速。明明只有一点点缝隙,还继续变道,将一辆辆车甩在后面。太可怕了。”
“嫌犯的车进了小路之后,那速度就变得更快了。因为雪子姐对那附近的路和信号灯很熟悉,渐渐地缩短了差距,一直追到对方的车后面,又挑衅似的撞上去。”
“那是因为不是自己的车才能那样。我的车是绝对不能撞的。”
“还有贷款呢。”久远马上说,“这世上最重要的就是贷款了。地球就是因为有贷款才能转动。”
“接下来怎么样了?”
“嫌犯从车上下来了。”响野简短地回答。
“没记错的话,他的车是闯进死胡同了。”
“真傻啊,那个人。”慎一笑了。
“大概是犯糊涂了吧,真是狼狈至极。不过啊,有人那么有魄力地在后面追,任谁也没法冷静。雪子知道前面是死路才那样追。”
“于是我们冲到车外,抓住了嫌犯。”
“是吗?”慎一发出惊奇的声音,“我还以为是警察逮捕了他。”
“最终是。但在那之前是我们抓住的,在他准备逃跑时抓住的。”
那时,那个男人很激动。脸通红,呼吸也很急促。成濑抓住男人的手腕拧过来,将其压倒在地。
“身上可能有东西,注意点比较好。最近不管是年轻人还是中年人都很危险。”久远说。
响野点着头靠近男人,搜了他的身,从牛仔裤后面的口袋里找到一把小刀,扔到一边。“老大不小的人了,还跟高中生一样身上揣小刀。”
久远从车后座将电脑抱了过来。响野正想他要干什么,便见他将电脑摆在被压在地上的男人面前。“这个是大叔你的。你忘拿了。”
趴在地上的男人用充血的双眼盯着电脑。
“如何?”成濑轻声说。
“放开我!”男人大声嚷道。
“好,好。”响野警告似的说。然后他将手伸向电脑,拔下电源线。电源线由两根线接在一起,轻轻一拉就开了。
响野不自觉地哼起了《圣母颂》。他用一段电线绑住男人的脚,又将由成濑抓着的两只手绑在一起。
“响野哥,你那时候为什么要唱《圣母颂》?”久远看着驾驶席的响野。
“还问为什么,当然是因为我喜欢啊。”
想起那虔诚而优雅的旋律,响野又陶醉了。“能感觉到一股巨大的力量。”
“那也没必要刻意在绑嫌犯的时候唱吧?”
“那可是舒伯特作曲。”
“完全扯不上关系。”
“那可是圣母马利亚。那是根据一首英国诗歌谱的曲子,描写的是少女向圣母祈祷宽恕其父亲的罪过,跟那时候的情况简直不谋而合。”
“根本不明白你在讲什么。”
“还是说古诺的《圣母颂》比较好?那首曲子的词引自《圣经》的《天使致候词》。为我们罪人祈求天主,不也挺合适吗?”
“这个也扯不上关系哦。”
“莫扎特也写过《圣母颂》。”
响野这样说道。接着,他哼起了舒伯特的《圣母颂》。
被绑着倒在地上的男人似乎并不理会什么少女或者《天使致候词》。“你们诬陷我!”他的声音愤怒而粗俗,“把我弄成这样,我绝不会放过你们!”
响野闻言,不自觉地笑了。真幼稚。比自己年长的男人却如此幼稚,他甚至感到一丝悲哀。
男人继续叫嚣:“听到没有?我饶不了你们!绝不放过你们这帮家伙!”
“绝不放过我们,那你想怎么样?”久远问。
“你、你们的家人和孩子都得遭殃!”
“他当时不那么说还好。”久远说。
“是啊。听了那话,雪子就怒了。”
“妈妈怎么样了?”
“雪子问‘你想把我家儿子怎么样’,那人又嚣张地说了些什么。他说了什么我想不起来了,反正就是一些没品位的威胁的话。”
“接下来就不得了啦。”久远笑道,“雪子姐什么也没说,转身就走。我还在想她想干吗呢,只见她走回车边,坐到了驾驶席上。”
“不会吧。”慎一的脸上露出苦笑。
“我跟雪子姐也是第一次见面,都不知道怎么办才好。她猛地发动引擎冲了过来。”
“当时真吓死我了。速度虽然没多快,但雪子的车明显是开向那人的。”
按着那人的成濑想都没想就起身跳开。正逼近面前的汽车和车里雪子冰冷的脸都有相当的震慑力。
被绑着的男人原地转了个身。他似乎此时才真切地感受到危险的来临,瞪着逐渐接近的车发出惨叫。
车停下的时候,前轮离男人的头就剩一点点距离,再有一秒就能将其碾碎。
从车上下来的雪子面无表情地说:“敢对我儿子动手,我就轧死你。”
男子最终变成一个瘪了的气球,响野一行人将他留在那里便离开了。
回去的路上,成濑感慨地说:“这招真狠啊。车停得千钧一发,再有一点可就轧到头了。”
“我想着就算碾碎他也无所谓,结果反而不容易轧到。”
再次回到电影院,响野一行人下了车,雪子就离开了。
响野和成濑一起朝车站走的时候,久远从后面追了上来。他抬起手问:“下次还来看电影吗?”
“怎么可能。”响野立刻否定。那样的电影有什么非看不可的?
“那还能再见面吗?”久远说。
响野看着成濑的脸。
他有一种错觉,觉得自己像被一只初次见面的柴犬缠上了。
这时成濑开口了。他指着久远说:“下次见面时,把偷我的钱包还给我。”
“那次真是吓了一跳。我至今为止偷过无数人的钱包,在逃跑前就被发现还是头一次。”
“你是什么时候偷的啊?”
“就是大家从放映厅冲出来,围在那个工作人员前面的时候。我没忍住就偷了。”
响野眉毛都竖了起来,目瞪口呆。
“顺便说一句,那时候我还偷了响野哥的钱包哦。”
响野都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了,这事他还是头一次听说。“骗人的吧?”
“你没发现吧?”
“少胡扯。”
“我看里面好像也没多少钱,就偷偷放回去了。”
响野透过后视镜看着久远的脸。他似乎想说些什么,嘴唇动了动,可终究没能挤出一个字。他此刻十分憎恨两眼放光得意扬扬的久远。
“电影院最终也没爆炸吧?”慎一说。
响野点点头。“警察来处理了。也不知道那个顽固地留在里头的白发老头子怎么样了。”
“但那件事没过多久就又出事了。是抢劫案,真是一团糟啊,怎么能这样呢。”
“是啊。”久远事不关己似的说,“真的很意外。那件事过去大概一个月后,那个电影院又举行了重映。可能是影院负责人觉得过意不去吧,要免费接待爆炸未遂事故当天的观众。”
“还是那个无聊的人的电影?”慎一抢着问。
“是啊,还是那家伙的电影。”响野受不了似的吐了吐舌头。
“你那么讨厌就别来看啊。”久远说。
“人家都说了可以免费看,我怎么能错过机会呢。”
“真是招人嫌的性格啊。但不管怎样,那天还是出事了。”
“银行劫匪是吧?”慎一笑了,“听上去真荒唐。”
“听上去很荒唐的事在现实中反而时有发生,所以还真不能掉以轻心。”响野说着,回想起当天的情形。
“但正是因为那件事,你们和妈妈才决定要当银行劫匪呢。”
“唔,也是啊。”响野漫不经心地答道。
东拉西扯中,目的地越来越近,响野放慢了车速。“该不会就是那栋建筑吧?”响野说着,指向左边出现在视野中的停车场。
“是。”慎一的额头贴在车窗玻璃上,低声答道。他的表情随即变得很严肃。“就是那里。”
响野再次不自觉地哼起了《圣母颂》。
久远Ⅳ
【拳击】起源于希腊,中世纪后盛行于英国,使用拳头互相攻击的竞技项目。
久远心想,这里与其说是停业的弹子房,还不如说是一片废墟呢。弹子房位于宽阔的四车道边上,没有一盏灯,四周飘荡着令人无法靠近的黑暗。即使在夜色中,也可以看清那些破碎的玻璃窗和墙上的涂鸦。
车停了下来。除了他们的车,宽阔的停车场里只停了一辆厢型货车。
响野戴上黑色手套,又递了一双给久远。
“为了不留下指纹?”慎一问道。
“是啊。另外也可以起到一点缓冲作用。”久远看着自己的手说,“如果就这么直接揍人,自己的手也会受伤。”
慎一不自觉地瞪大了双眼。“动、动真格的啊。”他小声说。
久远指着货车。“那个就是你同学开来的车吧?”
“嗯,应该是学长的。”
那扇朝侧面滑动打开的车门,看上去简直就是为了将下班回家走在路边的女白领扯进去而准备的。
从副驾驶座下车的慎一一言不发,此时,黑暗中的他显得如履薄冰。
店里的情况隐约可以看清,弹子机似乎都没有撤走,其中好几台已破烂不堪地倒在地上。入口边的自动售货机有被烧过的痕迹。焦黑的机器立在那里,好像在宣称这个弹子房已被隔离于世间的规则和法律之外。
响野停下脚步,回头望向路边。“怎么了,响野哥?”久远顺着响野的视线望去。
“你看见那边停着的车了吗?就在加油站门口。”
久远看向响野说的方向,倒闭的加油站门口已挂上封条,但是旁边确实停着一辆面包车。车灯熄着,看不出里面是否有人。
“有是有,那又怎么样?”
“我觉得它好像是在我们之后来的。”
“跟着我们来的?那是谁?”
“好像没人下车。”
“不用太在意吧。或许是小情侣在那边休息。”
“那也没必要停在这种既黑暗又危险的地方吧。”
“或许现在流行来倒闭的加油站或者被砸的治安不好的弹子房呢。重要的是氛围嘛。”久远发出故作夸张的声音,“环境和氛围,整个世界空虚得就只剩下这些了。”他又补充道,“快走吧。”
一行人朝弹子房门口走去。
“好了,该怎么行动呢?”响野摸着下巴,“要是带了枪就好了。”他似乎觉得统领羊群只要牧羊犬就好,可是要让浅薄的少年们听话,就必须要有枪。
就像成濑说的,如果想让人在短时间内屈服,就得用一些暴力手段,必须在将他们心里的“主人”赶走。
“真家伙已经被成濑带走啦。”
“没问题吧?”慎一不安地转过脸。
弹子房入口原本应该是扇自动门,现在已经被砸坏,玻璃碎了一地,周围的墙壁也千疮百孔。可能是有人开车撞了上去。真是无法无天。
一行人避开碎玻璃,迈开脚步入内。与此同时,里面传来了声音。
听不清在说什么,但可以感觉到一种兴奋的情绪,就像要在一片黑暗的废墟中放火一般。
声音并不来自一个人,发狂般的笑声显得极其刺耳。
久远变得很不高兴。没品位的笑声是人类的一大缺陷。
响野一言不发地朝前走着。慎一一脸下定决心的表情跟在后面,双拳紧握。
起初,他们觉得似乎有一群巨大的萤火虫在面前飞舞。但那并不是萤火虫,而是手电筒。几个手电筒正被人挥动。
最里面的弹子机已全被撤走,正好留出一片与柔道训练场大小相仿的空间。
久远躲到弹子机后面,探出头观察情况。
漆黑的空间里充满了浮躁的气息。空地中间摆了一把椅子,手电筒的光亮集中在那把椅子上,端坐其上的少年身影随之浮现。
“那个是薰吗?”久远小声地问前面的慎一。慎一轻轻地点了点头。
久远盯着坐在椅子上的少年,从上半身的高度和弯曲在椅子前方两腿的长度可以判断出他是个高个子。
少年的手腕、膝盖和双脚都被绑在椅子上。
“用的是胶带。”站在旁边的响野声音沙哑地说。
原来如此。久远也看清了。少年被用胶带绑在椅子上,这种敷衍了事的做法更显得残酷。久远想起了任务失败而被绑在桌上受严刑拷问的间谍。
“真叫人不舒服。”
学生大概有十人。
有几个人的体格看上去根本不像是初中生,久远判断其中一人就是头目。不管是说话口气还是行为动作,那个人看上去都无疑要高其他人一等。
高个子,长得也不错,家里条件看上去也很好。毫无特点、廉价庸俗的好模样。手电筒的灯光不时落在他的眼睛上,折射出残暴和狡猾。
看上去像头目的男子长发及肩,一头黄毛摇晃着。
“那,就从你开始——”他发出拖长的声音,将手中的棒子递到身边矮个男生面前。
“别不出声啊。就从你开始,你先打他。”黄毛发出的命令在店里回响,听上去就像社团活动时交代练习内容般随意。
少年们一阵紧张,像是在咽口水。
“从上面开始吧。脸,对准脸。”黄毛像是很满意自己说“脸”时的发音,发出了欢快的笑声,“打脸,如果能打掉牙就得分。里面的牙五分,前面的牙两分。”黄毛似乎对自己定出的规则很期待,“这小子的腿原本就是折的,所以就留到后面吧。”
这时一阵声响传来,椅子像在跳舞般发出了声音。被绑着的少年拼命地左右摇晃,想要逃跑。被胶带一圈圈绑住的他和椅子成为了一个整体,无论如何挣扎也无法逃开,看上去满是悲壮。“等等,等等!”他恳求着。他的眼睛也被胶带贴住了。
好,赶紧冲上去吧。久远刚下定决心,却又想起了旁边的慎一。如果就这么出去,一起来的慎一搞不好就会被当作向大人告密的叛徒。这不是他期望的。
这时,响野像是早有打算似的对着慎一的耳朵小声说:“你稍微忍耐一下。”
“浪漫在哪里。”他接着又说。这是开始行动的暗号,久远想着,脚随即蹬向地面。
“好痛!”弹子房里响起了一声惨叫。是慎一发出的。椅子旁边的少年们脸色苍白地望向久远他们。
响野将慎一的左腕扭到背后,从后面推着他,像押人质一般走向前。
手电筒一齐照了过来。
“你们干什么的?”理直气壮地发出质问的是带头的黄毛。从正面看,他是个几乎要令人生恨的美少年。
“是慎一。”拿手电筒的人中不知谁说。
“这小子刚刚躲在这里,应该是你们一伙的吧?”响野说着将慎一推向前。
慎一被推到同学们面前。
久远不禁感叹这一手来得漂亮。这样一来,慎一看上去就像是偶然在弹子房里被逮到的。
“你来了啊,慎一。”不知谁嘀咕着。
慎一仍旧低着头。
“那么,各位少年,你们这到底是在做什么?”响野用一贯的口气说道,跟平常不着边际地演讲时差不多。
真是爱讲话啊!久远的情绪也随之缓和。就算是忽然来了大洪水,世界在几个小时之内就要沉没,只要周围没意见,响野也一定会高兴地开始他的演讲。开始时估计会说“你们再这么阴沉着脸,可就真的要沉下去了”之类的话吧。
少年们不知所措。
不知从哪里传来一声:“干什么的啊,这个大叔!”
响野继续道:“其实啊,是薰的爸爸交代我们来的。椅子上坐着的那个就是薰吧?他爸爸跟我们说,他这么晚还没回来,该不会是卷入什么麻烦了吧,想让我们来看看。”
这些胡言乱语他到底是怎么想出来的,久远完全摸不着头脑。“有没有卷入麻烦不知道,但好像是卷进胶带了。”久远决定先顺着他的话题。
黄毛的表情仍旧冷静。“你们怎么知道这个地方的?”他说。
“薰自己都不知道,其实他身上有个跟踪器,他爸爸随时都知道他在哪里。”
听到响野说出这种话,久远差点笑出声来。跟踪器,这东西让他觉得既戏剧化又复古。
“你们这些人,不是说他家很穷,只有他跟他妈吗?”黄毛喷了旁边的初中生一脸唾沫,“跟你们说的不一样啊。喂!”
“不,但是,确实,应该是啊。对吧?”一个瘦高个少年努了努嘴,看着旁边的同伴。
“嗯嗯。”另一个人也点头。
“真是遗憾啊。从生物学角度上说,薰是有爸爸的哟。从他出生的那一刻起就是。这对你们来说可能不是什么好事,这个爸爸可不是看着跟自己有着相同的二十三对染色体的儿子挨打也可以坐视不管的绅士,所以我们就被派来啦。”
“这也太荒唐了吧。”黄毛并没露出害怕的神情,“不过算了,没关系。我们也没干什么,就是在一起玩而已。”他笑着,“喂,是吧?”
“可是,”久远的脸在抽搐,“他可是被你们用胶带绑在椅子上。”
“是他自己求我们这么干的哟。说要做什么逃生练习,对啦,是逃生魔术。”
看来他早已习惯信口开河。
“就是逃生魔术的练习啊,我们只是被叫来帮忙的。真够傻的,我还想要点辛苦费呢。”
“看上去好像还被灯管还是木棒打过,”久远看向地面的碎玻璃和折断了的木棍,“还出血了啊。”他指着薰的额头。
“这都是他安排的。我们只是被要求帮忙。是吧,喂,你说是不是啊?”黄毛瞪着被固定在椅子上的薰说道,着实让人感到一种无法反驳的魄力。
久远烦躁起来。
面前的这个年轻人应该一直是这样活到现在的。很容易就可以想象得出。不懂得隐忍,不懂得反省,不承担责任。他就是这么活到现在,在欲望的驱使下施暴,被父母或老师责问的时候就将罪责推给他人。这是一个自己身兼律师角色的罪犯。“没有证据就不能定罪。”“单凭怀疑不可以判刑。”“直到定罪为止都是无罪的。”总是这样高高在上地替自己辩护。
确实,这个黄毛的话听上去早已熟门熟路。“大叔,我们什么都没干,你们又想把我们怎么样?这不大好吧?对青少年可不应该施暴,一点也不像大人。”
这样的年轻人,当对方也是暴力团体时就会乖乖地摇着尾巴逃跑,可是若对方是只能在常识范围内行动的警察或教师,就会强词夺理。
他大概是凭直觉判断看上去一副老好人样子的久远和响野很好糊弄。
“如果大叔你们听明白了的话,就先回去吧。我们再陪这家伙玩一会儿就回去。”
久远深吸一口气,平静地说:“你说的什么玩意儿我根本听不懂。”
“你说什么?”
“不管你们是什么也没干,还是干了什么,完全没有关系。”
“你说什么呢?”
“我们也只是做我们想做的事情而已。”
别以为大人都是讲理的,久远吐了吐舌头。以为只要搬出不讲道理这一套我们就会退缩,那你就大错特错了。
话音未落,久远的脚便蹬向地面。紧绷已久的发条忽然断开,他终于感觉到一丝自由的气息。这是种从香槟瓶口飞出的木塞般的感觉。他站到最右边的少年面前。
手臂立刻挥了起来。
打出去的拳头并没有用全力,如果那样,自己的手也会受伤。
带着点到为止的心情,久远拳头瞄准了对方的鼻子。
要让还不懂得怎么打架的初中生脸上吃上这么一记并不算困难。鼻子的伤痛会让他们立时丧失战意。
不出所料,少年当场跪倒,蜷成一团。
此时少年们的行动可以大致分为几类:扔下手电筒逃跑;被突如其来的危险吓得不知所措,愣在原地;摆出准备格斗的架势。
久远目送着逃跑者的背影,随即转过头,盯着剩下的对手。大约有四个体格不错的。
双方对峙中,久远觉得,就算眼前的这些少年是班上的优等生,或者是足球队的种子选手,都不会让他感到意外。一眼望去,他们就是普通的初中生。就是这些看上去普通的少年要对人施暴,并且最终即使杀人也还觉得是不得已而为之。久远感到一种无药可救的阴暗。
毫无风险的暴力有什么快乐可言?
人类要是灭绝了就好了,久远的脑子里浮现出这样的念头。
他一个接一个地揍着少年。拳打,脚踢,摁到地上。
手电筒的光亮上下翻飞。
并没有惨叫和呼喊,有的只是平淡的打击声、倒地声和逃跑的脚步声。
黄毛不知什么时候站在了响野面前。他的双眼因愤怒和焦躁而充血,双手紧握从旁边拣起的木棍,摆开了架势。
黄毛应该是在行动的瞬间算计过,觉得比起年轻的久远,人到中年的响野会更好对付。
其他的少年已经不在了。除了倒下的就是逃跑的,只有久远仍站在那里观察周围情况。
响野轻轻吐了口气,稍稍弯下膝盖,侧过身子。他左手在前,右手拉到后方,轻轻握拳。
黄毛迅速冲向响野,虽然莽撞,但确实是很有魄力的攻击。
看着他将木棒举过头顶,久远想,真不够聪明啊。
举过头顶就意味着给敌人留下了可以钻进来的空隙。如果是拿武器刺也就算了,这样挥舞简直就是乱来。久远对他会做出这样的举动很意外。
果然,响野快速移动到对方下怀,腰部回转,右拳随即朝黄毛的下巴挥去。
黄毛应声倒地。
“击倒!”久远高声喊道,“退回中立角!”他学着裁判的样子指向响野背后。
响野有模有样地退到后方,靠在了两台弹子机中间,可能是把它们当作拳击台上的围绳了。他摸着自己的右手。“果然还是很痛啊。”
黄毛仍旧倒在地上。久远拣起掉在脚边的胶带,扯下一截,将黄毛的双手和双脚绑了起来。
响野走了过来。
“响野哥,很能打啊。”久远说,“不愧是全国高中生运动会半决赛被击倒淘汰的选手。虽然上了年纪,拳风还是不减当年。”
慎一张大了嘴,一脸吃惊的表情。他一开始并不相信响野真的参加过全国高中生运动会的拳击比赛。
连祥子阿姨都不信,更别说我。他心想。
“人们都说那场比赛才是真正的决赛。”
“那些首战失败的孩子肯定也都这么说。”
响野哼了一声。
“你们这帮家伙,这事没完!”手脚被绑得跟蝴蝶幼虫似的黄毛还是很有精神。
“别再跟我顶嘴,我不想再揍你一次。拳头很痛。”
“这又让我想起了当初电影院的那一幕。”久远笑着。装炸弹的罪犯被成濑打倒后也说了同样的台词。大家好像在哪儿专门学习过似的,说话口吻都差不多,真让人不禁感慨:个性都跑哪儿去了?
“这种人不打到他服是不会长记性的。小时候可能没人教过他,犯了错不反省就得不到原谅。”
响野看上去很遗憾地垂下双眼。他从久远手中接过胶带用力扯,那声音就像床单被扯破时的声音,听上去竟有些悦耳。
“你要干吗?”久远问。
响野答道:“太吵了。不多绑两下我受不了。”
说着,他便用胶带将黄毛的头一圈一圈缠了起来,动作没有丝毫犹豫,嘴里还哼起了《圣母颂》。从黄毛的头顶到脖子,他一口气缠了七圈。
“这会窒息吧?”
“窒息了不好吗?”响野很认真地问。
黄毛像是害怕了,身子抖了一下。变成了胶带木乃伊的他开始在地上翻滚,可能还在反抗着想要逃跑吧。
响野又将耳朵那里多缠了两圈,好让他听不到周围的动静和说话声。
“帮我抬着头。”响野说着抬起了黄毛的脚,看着久远。久远会意,捧起了黄毛的后脑。两人发出“一、二”的口号,同时用力将他抬了起来。
就这样,黄毛被抬到了弹子房一角。
“回头再给警察打个电话就行了吧?”久远啪啪作响地拍着裤子上的灰尘,小声问响野。
“就算搞成这样,这帮家伙也还是不会反省吧。”响野说。“人是知道后悔的动物,但是不会悔改。这种蠢事还会一再上演。‘历史的重演’只不过是一种冠冕堂皇的说法。”
久远转过身,瞥了一眼已经变成木乃伊的年轻人,点点头。
另外三个倒下的少年也都站了起来。久远看到他们屁股后面着了火似的一溜烟跑了。
看到这些同学都走了,慎一终于松了口气,表情变得轻松起来,朝椅子走过去。
“薰,你没事吧?”慎一撕下贴在薰眼睛上的胶带。
“好痛——”胶带被撕下后,薰发出了叫声。
手上的胶带也被扯掉后,薰自己动手松开了双脚。
久远看出薰此时正摸不着头脑。他一直沉默着,看上去像在整理事情的来龙去脉。这是一个看上去很聪明的孩子。虽然脸颊受了伤还在流血,但看上去并不严重。
过了一会儿,他小声说:“非常感谢。”羞涩地道谢时,他的表情看上去就是一个普通的初中生,让人顿生好感。
慎一不知从哪儿找出了拐杖,递到薰手上。“对不起啊,我没能帮上什么忙。”
响野站到薰面前。“没这回事。是慎一带我们来救你的。”
“你们是慎一的家人吗?”
“我们只是帮把手而已。”久远笑着。
“就像一条天皇的摄政藤原道长,就是那种在天皇年幼时代替天皇管理朝政的人。”响野开心地说。
“啊?日本历史?”面对如此唐突的话题,久远不禁问道。
“在天皇未成年时代替其执政的叫‘摄政’,成年之后就叫‘关白’。应该听说过吧?‘摄关政治’啊。还是你只知道藤原道长当初执着于摄政?”响野说着竖起了食指,“摄政和关白的权限可不同。”
“不,响野哥,那种事我无所谓。”久远慌忙制止。
“那、那个,刚才你们说是爸爸拜托你们来的,”薰像是有些难以启齿,思考了一下说,“可是我爸已经死了。”
久远笑着望向响野。响野挠着头随口答道:“就算死了,也还是会挂念儿子啊。儿子不管长多大都是自己的儿子嘛。”
“还有你们说的跟踪器到底……”薰像在寻找什么脏东西似的低下头朝身上看。
“已经植入身体里了。”响野朝薰身上随意一指。
“啊?在哪里?”
“在身体的某处哦。”久远也笑着伸出手指,在薰身上随意画了一圈。
“对身体没有影响。”响野又补充道。
“因为是最新型号。”久远也跟着说。
薰带着复杂的表情似是而非地笑了笑。
这时,忽然传来一声巨响。众人都不知道到底是怎么回事。
“别动!”正当大家不知所措时,传来了一声喊叫。
条件反射般转身,眼前站着一个端着枪的中年男人。可能是从弹子房的入口直接进来的。
谁啊这是?久远十分意外,心里默默想着。
“别动!”中年男人又说了一遍,走上前来。
“这男的是谁啊?”响野的头靠了过来。
“说不定是挂念着薰的爸爸啊。”
“被摆了一道。”响野说,“是因为有跟踪器吗?”
响野Ⅵ
【以心传心】①佛教禅宗用语。指师徒之间离开语言文字而以慧心传授真理。②不通过语言,双方即可领会彼此的想法。③无线装置。
在响野面前的是一个持枪的中年男子。那枪口既不听解释也不受奉承,就像个古板又倔强的官僚。
“离那个孩子远点!”那个男人说。
“啊?”真是令人费解。响野看看四周,决定先举起双手。他不知道此时是否应该反抗。一旁的久远也是同样的动作。
薰也十分犹豫,这证明他们并不认识。
“你,”男人用左手指着慎一,“离那帮人远点。”
“我?”慎一很意外,伸手指着自己。
这个忽然出现的男人到底是谁,为什么要让慎一远离他们,响野一点头绪都没有。
从年龄上来看,他比响野他们更大,大概四十多岁。皮肤晒得黝黑,可看上去却很懦弱。
“是不是狐狸犬啊。”久远凑过来说。
“如果要分类,应该算是。也有些像柴犬。”响野简短地回答。看上去没有狐狸犬那么吵,可是又在逞强,疑神疑鬼。柴犬似乎对自己周边的事物并没有多大兴趣,可对于被束缚的生活又很不甘,就好像眼前这个男人。
慎一朝后退去,直到跟薰差不多的位置才停下。
“好了。接下来你们俩都给我出去。”中年男人看着慎一和薰,用下巴指了指出口方向。
“那我们怎么办?”响野问道。
“你们老实点,我就不会开枪。孩子们安全地出去之前都别动。”
“不对劲啊。他搞不好会开枪。”久远说。
响野也觉得如此。眼前这个男人虽然看上去一身正气,但不像是那种善良守法的好公民。
“你要把孩子们怎么样?”响野的视线落到慎一他们身上。
“我会带他们去安全的地方。”
“这世上要是真有安全的地方,我还想让你告诉我呢。”响野说,“你到底想把孩子们怎么样?”
男人看上去心慌意乱。让这两个初中生逃开之后该怎么办,可能连他自己都不知道。
在响野看来,这个人完全是心血来潮地举起了枪。缺乏判断力的胆小鬼说的就是这种人。
“等一下,我们并不是坏人啊,我们跟孩子们是一边的。”久远说道。他觉得拿着枪的男人跟他们之间可能有什么误会,肯定是因为双方缺乏沟通。
“我一直在外面。就在刚才,孩子们从里面跑出来了。问他们怎么回事,他们说举止怪异的大人在打他们。不就是你们吗?”
“这是个误会。错并不在我们。”响野一边解释一边思考眼前这个男人的真实身份。看上去不像刑警,可是普通人身上又不可能带枪。
“我没误会。你们不准对孩子们动手!”
“不,这真是个误会。”久远苦笑。
响野朝刚才被胶带绑住的年轻人看去。视线的那一头,可以看见他偶尔蠕动,发出沙沙的声响。拿枪的人似乎还没有注意到。如果那人发现了,一定会认定响野和久远是虐待狂。这会让事情更麻烦。
就在这时,慎一说:“是真的。叔叔们帮了我。”
声音虽然在发抖,却很真诚。
响野两眼放光,低头看着身边这个重要的证人。“是啊,是啊。这里有证人嘛。慎一来替我们作证,这就好办了吧?跟这位叔叔解释一下,跟这个身兼陪审员、法官和行刑者三职的谜一般的男人好好说说,告诉他我们是多么善良和无害。我们简直比交配刚刚结束的雄性螳螂还无害啊。”
“别动!”尖锐的声音随即传来,“慎一,你到这边来!”
慎一吃了一惊,身子抖了一下。他应该没有想到这个男人竟然会叫出他的名字。
响野想,这有可能是因为男人听过他们叫慎一的名字。
就在这时,传来了警车的声音。弹子房里的所有人,准确地说,是除了被胶带绑成木乃伊的黄毛之外的所有人都察觉到了警笛声。男人的脸痛苦地扭曲着。如果警察冲进来,那么这个拿着枪的男人也百口莫辩。
男人把枪揣进夹克里面的口袋,转身向外冲。有一瞬间,他望向慎一和薰,无可奈何地摇了摇头。随后他在弹子机间穿梭着朝门口跑去。
几乎同时,久远双脚蹬地,轻快地跃过已经坏掉的椅子,冲到男人前面。
“慢着。”他双手拦住去路。
男人撞到久远身上。久远倒向弹子机,男人趁机奔向出口,身影也随之消失。响野知道,久远是去偷钱包的。
“慎一,快走,薰也是。”
响野看见久远的身影已经消失在外面。
“我们还是留下来比较好。”慎一冒出这样一句话。
“怎么了?”
“我估计警车来是因为我同学报警了。我们还是留下来好些。”
“你怎么跟警察解释我们的事情呢?太麻烦了。还是逃跑比较省事。”
“那个人又怎么办呢?”慎一望向被胶带夺走自由的年轻人。
“别管他了。警察会找到他的。而且不管怎样,我们肯定会被说成虐待儿童的罪犯。”
“但是,但是,”慎一拼命思考,“这样也不好啊。薰的脚不方便,又不能跑。而且我们如果不在了,事后大家肯定会怀疑。”
“你说你的同学们?”
“嗯。大家肯定会好奇我们是怎么逃脱的,我跟响野叔叔你们是一伙的事情说不定也会暴露。要是那样更会落下话柄,那还不如我和薰自己跟警察说点什么更像回事啊。”
“你要怎么跟警察说?”
“我就说大家聚在一起正准备欺负薰呢,结果出现了两个从没见过的大叔救了他。就这样说啊。”说到“从没见过的大叔”的时候,慎一还指了指响野。
“慎一,你打算装成那伙人的同伙?”
“嗯,是啊。那样肯定省事好多。”慎一笑着,“就是个可信度的问题嘛。”
“可你是来救我的。”薰说。
“我的方法肯定更好。”慎一不容分说,好像已经下定决心,作好了不再反悔的心理准备。
“但是这样不好吧。”响野垂下眼睛。至于为什么“这样不好”,他自己也找不到合适的论据,总之就是不行。
“等警察来了,如果谁都不在,那么那边被胶带绑着的学长就成了唯一的证人。也不知道事情会被他说成什么样子,肯定不妥。还不如由我跟薰来对一下口供。”
响野想象着。警察坐着警车正朝这里驶来,估计是来抓他和久远的。“我是为了救孩子才来的。”当他如此陈述时,警察肯定会竖起眉毛说:“所以你为了救孩子就打孩子了?”估计也会露出冷笑。“做得有点过火了啊,”他们会挠着头说,“不够成熟啊。”这样不冷不热地说完后便掏出手铐。
“知道了。”响野的脸微微颤抖。让比自己年轻二十多岁的年轻人来作决断令他痛苦,可确实也不能继续为这个决定浪费时间。警车正在逼近。
响野冲出弹子房。他呼吸着外面的空气,身体似乎轻了些。
久远已经站在车旁。“快走吧,警车快要来了。哎,慎一他们呢?”
“先上车。一会儿再跟你解释原因。”响野快速说着打开车门。
久远很快便会意,点了点头跳进车里。
响野发动引擎,一脚踩下油门。
车豪放地横穿过停车场,冲上公路。路上并没有车经过。响野发现车灯忘记打开了,慌忙按下按钮。油门一直没有松,但可能是太慌张,车子的加速并不顺利。
“慎一他们留下来了。”
“为什么?”久远眉头紧锁。
“说是要跟警察说明情况。”响野说着,将慎一说过的话大致解释了一番,“没想到竟被一个初中生说服了。”他苦笑,“我是不是作了个错误的决定呢?”忽然,响野对留下慎一他们这件事感到不安。
“原来响野哥也有示弱的时候啊。”
“四年也就一次吧。”
“不,我觉得响野哥示弱的次数可以更频繁些。”
“是吗。”响野歪着头。
“没关系。警察就算抓了慎一他们,也会立刻释放。而且只要慎一不供出同学的名字,肯定也会得到他们的拥护。”久远乐观地说。
“是那样就好了。”
车上了国道,在信号灯处准备右转。响野觉得自己快踩不住油门了。
“我现在总算明白雪子的伟大之处了。”响野轻声说道。
“什么?”
“亏她被警察追时也能开得那么稳。我现在已经慌得不行了。”响野深切地感受到在逃跑时保持一颗平常心来开车是多么困难。他的手一直紧握方向盘,脚也微微发抖。
“那个男人到底是个什么人物啊?”久远疑惑地问道。“还拿枪指着我们,只是个怪人这么简单吗?”
“应该不是。最开始我觉得他是个冲过来救薰的好人,但是也不像。搞不懂。久远,你小子刚才从那人身上偷了点什么吧?”
久远从口袋里掏出一个手机,递到响野面前。“本来能偷到钱包最好了,可是不大顺利。光线太暗,也不知道放在哪里。”
响野左手接过手机,看了一眼。
忽然,手机响了。
响野吓了一跳,好像警车忽然从脚下钻出来似的。手机也掉了。
久远解开安全带,伸出手去捡。“就好像车里有只蝉在叫,真吵。”他笑道。
手机拿到了。久远问响野:“怎么办?显示的是未知号码。接了看看?”
“我来接。”响野说。
“在开车的时候?”
响野望向前方,发现前面是一条平坦的路。“我来说吧。电话你拿着。”他说。
“还是我来接吧。”
“行了,行了。”响野有些生气似的厉声道,“这种事还是我在行。”
“响野哥啊,一有这种好玩的事就抢着做。又不是小孩。”
“上帝之所以能在七天之内创造世界,靠的可全是好奇心。”
久远噘着下嘴唇按下接听键,又将手机放到响野的左耳边。
“喂——”响野发出轻快的声音。
“响野?”
对方的回应出乎意料,响野一时间哑口无言。不管怎么听,这都是本该身在公园公寓的成濑的声音。
“啊,这声音是成濑吧?”响野强作镇定,声音还算平静。久远瞪大眼睛意外地看过来。
“慢、慢着,为什么接电话的是你?”这声音是果然成濑。
“这难道不是爱的力量吗?”响野无厘头地回答。
成濑Ⅴ
【横加干涉】在不知情的情况下有成员之外的人参与进来。插杠子。明知道事先提议一定会遭到反对,却不征求任何人的意见就理直气壮地掺和进来的行为。“我横加干涉了你的人生。”
“响野?”成濑说着,努力让混乱的情绪镇静下来。他仿佛听见脑子里噼啪作响。这是他事先的假设正在坍塌的声音。
雪子投来了关切的目光。“响野?为什么?”
“这是怎么回事?”成濑对着话筒说。
脑子运转起来。如果说情报是积木,那么从情报中推理出的假设就是积木城堡。就在刚才,成濑的脑子里已经建好了一座城。即便发现了林的尸体,他的这座城也没有倒塌。他几乎十分肯定自己的猜测。然而这一切在他按下重拨键、响野的声音传来的瞬间崩溃了,好像一块预料之外的积木从天上砸下一般。
他找不出任何响野会出现在电话那头的理由。
“成濑,我还要问你呢,你从哪里打过来的?”响野的声音听上去有些兴奋,中间还夹杂着一些乐在其中的感觉。他就喜欢解不开的谜题或者超乎寻常的事实,从过去开始一直如此。
“我从公园公寓打来的。”
“哦,姓林的那里啊。”
“曾经姓林的。”
“曾经?”
“现在是一具插着菜刀的死尸。”
“这样啊。”
“你不觉得意外吗?”
“这世上每过一秒就会有一些人死掉,意外得过来吗?相反,如果谁都不死我倒是会很意外。”
“也是。”成濑觉得响野的想法还是和自己的有几分相似,“只是,眼前躺着具尸体并不是什么值得开心的事。”
“尸体躺在你面前也不是为了想让你开心啊。那你又是怎么从那里打到这个电话的?你怎么知道号码?”
“我刚才按下了林家座机的重拨键,结果你就接电话了。这是你自己的手机吗?”
“不是我的啊。”响野说,随即向成濑说明了情况。他缺乏简洁明了地陈述重点的能力,这一点成濑也十分清楚,因此告诉他要“简短地说”,可他当然不会理会,说明极其冗长。
成濑听着,脑子里又重新搭起了积木。新的积木被加进来,城堡在重建。
响野的话结束后,成濑摸了摸胸口。他明白了自己当初的猜测并没有错得很离谱,重新建立起的假设跟自己之前所想相去不远。
他瞥了一眼雪子,紧接着又看了看倒在地上的林。
“那慎一怎么样了?”他问。
听到儿子的名字,雪子猛地抬起头。她脸色苍白,简直像被林传染了一般。
“留在弹子房了,好像准备跟警察说明情况。真是个懂事的孩子。”
“慎一是被那个身份不明的男人带走了吗?”
“不是。我不是说了还在弹子房嘛,现在肯定已经被警察保护起来了。”响野很生气,心想你是怎么听的!
成濑并不在意。
看到雪子担心地凑过来,他把话筒从耳边拿开,说道:“响野他们好像跟慎一一起出门了。刚才一直在弹子房,去制止同学打架。”
“啊?”
“结果来了个奇怪的男人,响野他们逃了。”
“奇怪的男人?”雪子的脸阴了下来。
“忽然出现了一个持枪的男人。然后那个怪人的手机被久远偷了,现在打通的就是那个手机。”
“慎一呢?”
“没跟响野他们在一起。”
“怎、怎么回事?”
“谁知道。”成濑装糊涂,“那个怪人好像也在警察来之前走了。”
“慎一是被那个男人带走了吧。”雪子的眼神变得锐利,就像一只肉食动物,要扑向准备袭击自己孩子的敌人,“阿成,我先走一步。”
“去哪儿?”
“我担心慎一。”
成濑表情怪异地点了点头,接着又对着话筒说:“响野,你们接下来能不能到这个公寓来?我想让你们来接我。”
此时雪子已经悄无声息地冲出了屋门。
成濑追随着她的身影,心里想起了猎豹。猎豹拥有号称陆地上最快的腿脚,存活率却非常低。奔放而华丽,同时又夹杂着脆弱。他曾经在电视上看到过因为猎物忽然反扑而受到惊吓仓皇逃走的猎豹,简直就跟现在的雪子一模一样,完全无法隐匿心中的彷徨,疲于奔命。
大约过了三十分钟,响野的车到了。在公寓前面的丁字路口看到成濑后,响野停下车。
“如果一开始就带我们一起来,现在就不用这么费事了。”响野挺着胸。
“雪子姐呢?”久远问道。
“急急忙忙走了。”
“去哪儿了?”响野问。
“去找慎一。”
“你是不是没听到我说话啊?”响野竖起食指责问道,“慎一被警察保护着呢,懂吗?警察!现在就算去找也找不到。我不是让你好好听我说话吗?你啊,从以前开始就……”
成濑不耐烦地摆了摆手。“没事,没事。”
“怎么没事了?雪子现在就算去也找不到。你赶紧把她叫回来!”响野丝毫没有隐藏怒气的意思,就像一台不断换挡加速的车,不停地说着,“你啊,从以前开始就……”
成濑伸出手掌,像是在响野面前拦了一道墙。“知道啦,知道啦。我一直以来的缺点下次再听你慢慢说吧。估计到那时我也该作好认罪的准备了。”他苦笑着,“总之,我大概知道是什么样的计谋了。”
“计谋?什么计谋?”
“我们正深陷其中的这一连串麻烦事。”
他们就这么站在停下的车边说着。路边立着高高的路灯,很少有人经过。
“一连串麻烦事指的是哪些?”久远满脸不可思议的表情,“抢劫银行的钱确实被抢走了,但是也没有陷在其中啊。倒是我们自己忽然找上门来。”
“好了,我们来梳理一下吧。”响野拍手的声音回响在这片少有人烟的住宅区内。
成濑沉默不语。响野一直非常喜欢做这种“梳理”。不管是讨论中产生争议的时候,还是不良少年们因是否在超市里偷了东西而狡辩的时候,他都会像正经的裁判似的走到中间来一句:“我们来梳理一下吧。”大学的时候,教授和学生谈恋爱他要插嘴;经营咖啡店以后,商业街跟大型折扣店间的纠纷他也要插嘴。有朝一日可以解决国家间、民族间的矛盾纠纷无疑是他的梦想。可是如果他插手其中,估计所有人都会觉得他太吵而先将他一枪打死。按照成濑的想法,如此一来,双方可能都会觉得所有罪恶的根源其实都在于这个碎嘴的男人,现在罪魁祸首既然已经没了,说不定还会欢喜地拥抱言和呢。
“我们先来整理一下自己身上发生过的事情。首先,我们袭击了银行。经过我的不懈努力和其他三人的小小帮助,四千万到手了。”
“是啊,邮筒之所以是红色的,棒球赛之所以会有加时,这一切都是你的功劳。”成濑说。
“好不容易才到手的钱啊,”久远说,“本来我现在应该在新西兰。羊儿们都在等着我呢。”
“好不容易到手,结果差点跟忽然蹦出来的劫匪们的车撞上,我们的钱又被抢走了。”
“是运钞车杰克。”久远插嘴说。
“接下来……”响野似乎很忌讳这个名字,露出了不耐烦的表情,继续道,“久远偷到了驾驶员的钱包。成濑带着雪子找到这个公寓,姓林的驾驶员被杀。话说回来,这个林真的死了吗?”他问成濑。
“如果那是演戏,林还活着,我真得马上回墓地看看我爸是不是也在演戏。”
“你按下了林家电话的重拨键,结果打到了我们的电话上。”
响野的表情像是在说“这就是整件事的全过程”。他摊开双手。“其实也不是什么了不得的事。如果是电影,要不了三十分钟就交代完了。漫画就连两页纸都不用。”
“这个电话是我们在弹子房遇到的带枪男人的。”
响野一边点头一边说:“林,和那个谜一般的男人,”接着,他缓缓地给这个无法确认身份的人物取了个相称的名字,“太麻烦了,就叫X吧。林和X认识,因为从林家打出的电话里留下了他的记录。”
“所以搞不好是X杀了林呢。”
并不一定,成濑想。他反倒觉得这样的可能性很小。林打过电话给X倒是可以肯定,电话重拨时就证明了这一点,但这并不能证明X就一定是凶手。
“也就是说,X和林是同伙,可以推断出他也是抢劫运钞车的其中一人。”响野说。
这一点成濑也同意。“田中说过,那些运钞车劫匪好像每次都会换人。”
“原来是这样。也就是说,那个强盗集团是由一个很有手段的老板独自经营的。”响野点点头,反应很快。
“应该是这样。X应该只是一个被老板叫来的部下。”
“那这个X为什么会出现在弹子房?”久远歪着头问,“巧合?”
“可能吧。”响野说。
“怎么可能是巧合!”成濑板起脸。
“这个世界上可是充满了巧合。”响野愉快地开口说道,“既然银行劫匪跟运钞车劫匪可以险些撞到一起,那不管发生什么巧合也都不足为奇。”
“人生并不是一切都得按部就班啊。”久远说道。
“成濑,反正你就是不喜欢巧合之类的东西吧?”
“是啊。”成濑答道,“我不大相信巧合。”
这是实话。他很难相信这世界是由运气好或不好来决定。就连正志的自闭症,他也很难相信那只是单纯的巧合。没有原因的结果跟无法应验的许愿一样,令人感到苍白和冷漠。
“要是这样说,那最初令我们走到一起开始抢劫的契机,不就只是个巧合吗?”
听到这话,成濑再次回想起那时候的事。
那是电影院爆炸未遂事件一个月后在同一家电影院举行免费重映的时候。应邀而来的成濑等人怎么也没想到,自己会再次卷入事件。
电影开始之前,成濑和响野去旁边的银行时,冲进来一帮劫匪。他们端着机枪胡乱扫射,嘴里喊的并不是日语,十分嚣张。
那伙劫匪每个人都戴着头套。后来才知道,他们是一群假扮成亚裔外国人的白种人。他们说着十分粗暴难懂的语言,对在场的顾客拳脚相加。
当时,成濑和响野正并排坐在长椅上。
“你听好,当时久远和雪子可都在现场。这不是巧合又是什么?”
“因为你只看结果,所以觉得是巧合。当天的重映只面向爆炸事件受害人,曾经见过面的我们几个就算全在附近,也不值得大惊小怪。”
“就算是这样,我们全都去了旁边的银行,这不是很神奇吗?”
“那时是你首先发现了雪子。你看见她走进银行,说‘那不是上次开车的女人吗’,接着又发现‘忘记取钱了’,才进了银行。这并不是巧合,我们只是跟在雪子后面而已。”
“那些事我倒是记不太清了。”响野挠头。
成濑不禁笑出声来。“那算了。而且久远也肯定是看到我们在才进去的。”
“确实,那时我看见成濑哥你们,想找你们说话,所以才进了银行。”
成濑继续回想银行里的事。白人强盗们虽然架势十足,可做事总有些磕磕绊绊,最终还是被警察包围,困在银行里。
“我还是第一次看到有人被枪杀。”久远一脸严肃。
成濑也一样。
那帮人只是假扮成恐怖分子的外行,肆无忌惮地开枪,十分亢奋,可能觉得就像游戏。
人质中有一个公司职员站出来反抗,说他们不敢开枪,结果一下子就被打死了。
接下来僵持了十个小时,最后警察还是强行冲了进来。
戴头套的一伙人被当场射杀。大约两个星期前,另外一个城市发生过观光巴士劫持事件,所以这种事让警察十分敏感。事发当时,凶手也是在里面僵持了半天,最终一半人质被杀害。这样的失误绝对不能再次发生,警察们的坚定意志令他们毫不犹豫地射杀了那群白人。
“喂,成濑,你还记得被解救后你说的第一句话是什么吗?”响野问。
“你净记些没用的东西。”
“你就那么坐在椅子上说,‘这些家伙的方法不对’。”
当时的成濑的确完全明白了眼前这些强盗的失误和不足。
被囚禁整整十个小时,除了看强盗们行事,没有其他任何事可做,他满脑子想的都是“到底怎么做才能成功”。
他当时接着对响野说:“我可以做得更好。”
“你逐一列举了被枪杀的凶手们存在的问题。还跟我解释应该怎样做才更好。”
成濑考虑得很简单。
银行劫匪们被围之时,便已没有任何胜算。如果想要成功,只有思考如何在不触发警报装置的前提下让人乖乖交钱并逃跑。
“我当时就在成濑哥身后听着呢,听上去可吸引人了。”
“到底说了些什么,其实我现在也不记得。”成濑说。被解救出来后,他的脑子一片混乱。
“成濑哥是这么说的:‘这世上需要的是真正配得上称作犯罪的犯罪。’”
“我说过那样的话?”
“说过啊。”久远微笑,“你说这世上净是失业者拼命实施的抢劫或把大人当成傻瓜的孩子们犯下的命案,要不就是本国同胞相互攻击和报复,所以文弱的知识分子们才自视甚高。”
“我说过那样的话?”确实没有一点印象。
“说过啊。”这次是响野伸出了手指,“你说正是因为那些自以为是的知识分子成了主导,才导致了秩序和伦理的缺失。你盯着倒在面前的人质的尸体说:‘所以现实才如此不真实。’”
“对、对。结果响野哥忽然大叫:‘总之都是美国不好。不管什么都有美国的事。世上大部分犯罪和生活都是美国式的,惹事的也是这个国家。总之哥伦布就不应该发现这个新大陆。要恨就恨哥伦布的望远镜吧。’”
“我说过那样的话?”
“说过啊。”久远说。
“说过。”成濑也狠狠地点头。
“我和雪子姐在后面都听到了这番话,津津有味呢。”
那时候,每个人都因各自的理由需要钱。于是没过多久,他们就开始商议抢银行的计划。
那时候的我们因为十个小时的囚禁和不愉快的人质经历,肯定感到了异样高涨的情绪和压力。成濑这样想着。所以抢银行这种无厘头的话题也能认真地相互讨论。
“所以说这一切的经过都不是什么巧合,是存在原因和理由的。”
响野闻言说:“好了,不管你怎么说,这世上都充满了巧合。你知道芥川龙之介的那句话吗?‘真正写实的小说,其中的偶然性恐怕比人生当中的偶然性更少。’他是这么写的。”
“那又怎么样?”
“总之就是说,现实生活中的偶然性比小说中还多。”
成濑开始觉得麻烦,摆摆手说:“至少这次就算不谈巧合也可以说明问题。”
“怎么说明?”久远又露出一副满怀好奇心的小狗的表情。
“听好了,你们去弹子房是为什么?”
“为了去救薰啊。去阻止少年们的暴行。”
“X为什么会出现在那个弹子房?”
“是为了帮助薰?”响野说。
“我换个问法吧。我和雪子在这公寓里,你们在弹子房,而联结我们双方的又是什么?”
“联结双方的东西?”久远思考着,“是电话。因为电话,我们和成濑哥你才联系上。”
“除此之外呢?”成濑看着响野和久远,像在启发似的慢慢说道,“听好,这边的公寓里有雪子,那边有慎一,慎一是雪子的孩子。”
“那又怎么样?”
“和两边都有关系的是雪子。”
“啊?”响野和久远同时发出声音。他们花了好一会儿才作出反应。
两人瞪着成濑,脸上好像在说:别净说些不着边际的话让我们一头雾水。
“跟雪子姐有关系,是什么意思?”
“仅凭一些无聊的猜测就随便搬出别人的名字可不怎么好。”
“你这种连日记都写满谎言的人,我可不想被你指责。”成濑笑了。
“到底怎么回事?”
“这次抢银行的时候,雪子就很奇怪。”
“奇怪?什么时候?”
“从商谈计划时开始。”
“那不就是一开始吗?”久远惊呼。
“就是>99lib?一开始。是啊,对于我们来说那是事情的开始,但是对于雪子来说,那却是结束。”
“不明白你的意思。雪子姐怎么奇怪了?”
“那时她从头到尾都没想要抬头,也没打算说话。”
“是这样吗?”
“那时雪子看上去是想要隐瞒什么。”
“你这个人肉测谎机。”响野眯起眼睛,“雪子隐瞒了什么?”
“那天,雪子应该事先就知道那里会有一辆车冲出来。我是这么觉得。她事先就已经知道,我们的钱会被抢走。”
“等、等等!”久远结巴了,“你是说雪子认识那个运钞车杰克?”
“无论如何都不可能吧?”响野说,“那只是个单纯的事故。”
“只是看上去像事故。以雪子的驾驶技术完全可以做到,时间也是安排好的。她在心里计算着时机,故意做成险些撞上的样子。”
“不可能。”响野摇头。
“雪子认识那些人当中的某个人。”
“谁?”久远立刻问。
“X。”成濑断定。根据脑中已完成的假设,这几乎是肯定的。
“雪子背叛了我们?”
“从结果上来看是这么回事。但是我们又没有签合同说不能背叛,而且那应该不是她主动想做的。”
“你说的话模棱两可,真难懂。如果登山道只有登上山顶的人才能够看见全貌,那根本没有意义。你给我一条登山途中的人也能看清的路。”
“那雪子姐是逃跑了吗?”久远的声音在颤抖。
成濑看了看表。
“你知道雪子去了什么地方?”响野追问成濑。他显得很为难,不知道是该生气还是该叹息。
“恐怕是去找对方的某个人了。”
“对方?”
“应该是X吧。”
“X在哪里?”
“现在还不知道。”
“不知道你还这么镇静。”久远发现了什么似的说,“奇怪,成濑哥一般都是早就算计好。”
“电话会告诉我的。”他拿出手机亮给响野看,手机随即因来电而开始震动,“正好响了。这还真是巧合啊。搞不好这世界上还真有巧合这回事。”
“谁来的电话?”响野凑过来。
成濑将手机递给响野。“你接不就知道了?”
响野碎碎地念叨着“为什么非得我接不可”之类的话,却还是接了过来。他按下接听键,放到耳边。
“响野哥啊,一有这种好玩的事就总是自己抢着做。”久远鼓起了腮。
“他就是这种人。要是外星人来了,他肯定会比我们先举起手,说着‘你好你好’就跑去迎接了。”成濑说。
“然后第一个中弹。”
“外星人早点来多好啊。”成濑耸肩。
将手机放到耳边的响野沉默了一会儿,大声喊了出来:“为什么你会打电话来?”
成濑看着他那副样子,强忍住笑意。
响野Ⅶ
【夫妇】①丈夫和妻子。②结成合法婚姻关系的男女。
响野开着车,仍沉浸在惊讶中。
成濑递过来的手机里传出了女人的声音:“喂,成濑哥,已经查出来喽。”这是他非常熟悉的,甚至可以说是每天听到最多的声音。是祥子。
“为什么你会打电话来?”
“哎呀,老公。”电话那头的祥子听起来有些失落。
“为什么你……先别说这个,你现在在哪儿?”
“为什么非要告诉你不可?”
“我有知情权。知情权!”响野呼喊着,“你在哪儿?”
“烦死了。在日本啊,日本。日本的哪里呢?”
响野叹了口气。“你是小孩吗?”他抬起头,成濑正笑眯眯地站在那里。
“很意外?”
“都可以排进我人生当中最意外的三件事了。”
“第一位是什么?”久远问。
“祥子竟然答应了我的求婚。”
“啊,这的确很意外。那第二位呢?”
“紧接着祥子又说:‘反正又是跟平时一样的胡闹吧。’”
“这听上去挺不错呢。”
响野控制着方向盘,却无法控制怒气,踩在油门上的脚更用力了。副驾驶座和后座分别坐着成濑和久远,车正朝着祥子打来电话时所在的地方驶去。
“你啊,在职场肯定很招人厌吧?”响野直视前方,对成濑说。
“市政府吗?谁知道。我也不知道大家都怎么看职场中的我。”
“肯定都非常讨厌你。”响野肯定地说着,唾沫星纷飞,“知道的事情藏着掖着不说,用一副只有自己才懂的口气说话,这样的上司怎么可能招人喜欢。”
“原来如此。”
“我如果被分到你手下,肯定会马上提交调换部门的申请。要么换,要么辞职。”
“算我求你,你还是辞职吧。”成濑刚说完,后座的久远就笑了起来。
“但是啊,成濑哥,你好好解释清楚嘛。到底是怎么了?净是些没头没脑的事。雪子姐背叛了我们吗?”
“我也不是很清楚,只是猜测。”
“猜测也好,请你说出来听听。”响野打心底想发飙,“雪子到底怎么了?她在哪儿?为什么背叛?然后为什么祥子会打电话来?她为什么这时候会在那种地方?顺便你再告诉我,你这藏着掖着的性格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形成的?”
响野说得很快,问题如箭一般扎向已经相识二十多年的老友。
“刚才我已经说过了,从一开始商量计划的时候,我就已经觉得雪子很奇怪了。”
“刚刚你也这么说过,到底哪里奇怪?”
“那时候慎一也在咖啡店里吧?”
“因为慎一喜欢我的店啊,也不是只有那天才在。”
“不错。慎一在你店里并不是什么特别的事,但是你记得雪子当时很惊慌吗?她还朝慎一发火,问他‘到底去哪儿了’。”
“哦!”久远抬高声音。他轻快地“是啊是啊”,表示同意,又说:“想起来了,想起来了。是啊,那天雪子姐格外担心慎一。响野哥当时也很意外,我也觉得不像平时的雪子姐。”
“那个样子很不自然。”
“是在演戏?”久远问。
“不是那个意思。跟平时的雪子不一样。那时候她真的在担心。”
“我还想呢,忽然间这是怎么了。”久远歪着头,一副不得其解的样子。
“慎一可能出事了,当时雪子估计是这么想的,才会格外担心。”
“哦,这么说起来,慎一也说过,”响野想起来了,“最近雪子好像很神经质。”
“是啊,是啊,慎一说她最近不像猎豹,而像斑马。”
忽然出现动物的名字,成濑有些莫名其妙。
“雪子到底在害怕什么呢?”响野思考着说道,“到底是什么?”
“慎一应该是被当作人质了。”成濑简短的话语让车内安静下来。
“人质?”
“绑架吗?”久远抬高声音,“但是慎一一直都在。我们开会的时候也在,刚才也在,并没有被绑架啊。”
久远说“绑架”的时候显得很痛苦。看到他这样,响野想起久远曾经跟他说过青梅竹马被绑架的事。
“怎么说呢,慎一确实没有被绑架,但应该是被威胁了,是恐吓。如果不准备好钱,孩子就要出事,类似这样。”
响野打断成濑的话。“不对,慢着。就算是这样,当时我们可正准备抢银行,钱肯定会到手。雪子拿着自己那一份去给恐吓的人不就好了吗?”
“不够。”成濑的话听上去像是他已经看穿了一切。
“不够……也就是说,”响野说道,“一千万都不够吗?”
成濑一直盯着车窗外。“所以需要全部的钱。”他说。
“全部的钱。”久远咬着牙小声说,“大概四千万?”
“雪子需要四千万。她要怎么办呢,于是……”
“就故意造成了那样的事故?可是怎么会弄到需要那么多钱的地步呢?”
“谁知道。但抢劫运钞车的劫匪看上去很贪心,他如果是通过什么途径知道从雪子身上可以赚到大钱,肯定不会放过这个机会。”
“那也没必要故意制造差点撞车的事故吧。”
“听好了,”成濑开始解释,“你们想一想我们的做事方法。装着钱的包由久远和响野分别拿着。如果平安逃脱,接下来会由我接手保管。”
“一直都是这样。”久远点头。
“这样雪子就没法出手。想想吧,抢劫当天雪子并没有机会接触钱。这并不是有意识的,而是分工就是这样。负责开车的雪子可以接触到所有钱的机会是有限的。”
“所以呢?”响野一边回想自己这些人的做事方法一边问道。
“只有从银行抢钱后逃走期间。”成濑说,“雪子能和装着所有钱的包在一起就只有那个时候。”
响野咂了下嘴。
“在车里的时候。包都放在我们大腿上,也没办法掉包。”久远说。
“雪子应该是说服了恐吓的人吧。”成濑继续说,“她告诉他,‘钱会用车运,你去袭击车吧’。”
“也就是说,她跟对方说了我们是银行劫匪?”
“不知道,也可能只是说她在运钱。运送现金的工作也有好多吧?总之,她提议假装事故,然后让对方连车带钱一起抢走。这就是她的交易内容。”
“有必要搞成事故这么复杂吗?”
“应该是考虑到我们吧。”成濑立刻回答。
“我们?”
“至少她希望假装事故,不想让我们看到她那么露骨地出卖了我们。”
“为什么?”久远板起脸,“跟我们商量多好。”
“是啊。”响野也发出气愤的声音,“我也觉得。如果急需钱直说就好,我们肯定也会帮她出主意。”
说着,他又回忆起谈话时的情景。
“这么说来,那时候祥子还说过一句蠢话。”他回想着,将自己老婆的话重复了一遍,“她说,‘你们抢来的钱,就没想过一个人独吞吗’。”
“啊,那句话我也记得。”久远点头说。
“雪子那个时候偷偷地看过我们。”成濑平淡地说,“那个时候,她是想找我们商量的。”
“真的?慢着,那个时候我是怎么回答的啊?”响野回想着自己说过的话。虽然不是十分清晰,但大致内容还是记了起来。“这是背叛!叛徒绝不可饶恕!”确实是这么说的。
久远好像也在此时想到了相同的事情,他责怪道:“响野哥,你真是说了句最差劲的话。”
“这不明摆着是开玩笑嘛。”
“好像响野哥还说什么‘叛徒只有死路一条’。”久远好像检举罪行似的手指着响野说,“罪大恶极。”
“我又不是真心的。”
“对于着实有烦恼的人来说,任何话都会产生影响。”
久远揪着这一点不放,响野也确实找不到反驳的话。
“雪子听了那番话后,虽然不知道到底是怎么想的,但最终还是放弃了依仗我们的念头。”
“那是我不好了?饶了我吧。”他皱起眉头,“都怪祥子那家伙,问了不该问的话。”
“不,她那么说也不是偶然。”成濑说,“她是被交代过的。”
“被交代?”
“雪子求她在我们开会时问那样的问题。昨天祥子打电话跟我说过。”
“雪子特意求她?”
“可能是想知道我们的态度。她想知道我们对于一个人独吞这种事到底怎么看。”
“还有这样的商量方法啊。”久远苦笑着,“圈子绕得太大了。”
“她不是原本就不善于求人吗?在我看来是。她是那种自力更生的人,从没有求过别人,所以方法很别扭。”
“但被用上这种方法的我们也不容易。”久远笑了,“直接来商量就好了。”
“人的想法并不是永远都合情合理。”成濑说。
“你总是这种一切都尽在眼底的口气。”
“雪子姐想要将四千万交给对方,所以跟他们事先商量好,在那里上演了车祸,让他们连车带钱全拿走。是这样吗?”久远总结道。
“根据我的猜测,是这样的。”成濑点头,“那些人想要的并不是我们的车,而是我们的钱。”
“慢着。我有种很不舒服的感觉。成濑,你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知道那些家伙盯上了我们的包的?你这家伙不管什么时候,多重要的事都藏着不说。”响野瞪着成濑。
一直就是这样。老师的板书错了也不指出来。就算班上所有同学都没发现,只有成濑自己知道的时候也不说,之后还冷冰冰地说什么“我以为大家都知道”。一起去澳大利亚旅行的时候也是。两个人躺在海边时,有十只巨大的蜥蜴排着队从旁边横穿,响野没发现,成濑默不作声,一个人开心地看了好久。事后响野责问成濑为什么不告诉他,害他都没看到,成濑又是一副人畜无害的表情说:“我还以为你发现了。”甚至还问出“你想看蜥蜴排队吗”这种话。当然想看了!蜥蜴排队啊!
“那些人拿枪指着我们的时候,看上去就像事先计划好的。我觉得可疑,就问他们的目的到底是车还是包。我面前拿枪的男人回答说是车,那是在说谎。”
“好你个人肉测谎机!”
“雪子姐跟他们有关系,你也知道了吗?”
“大家开会,我就知道她在隐瞒什么。事故发生时,她的表情也不正常。”
响野叹了口气。
“也就是说,你明明都知道,却还是眼睁睁地看着钱被抢走?”
成濑忍不住笑了起来。“我怎么做才好呢?雪子拼了命想要把钱交给他们。就算我闹起来,大家也得不到好处。”
“那当时成濑哥是怎么打算的?”
“我那时候已经放弃要钱了。”成濑淡淡地说。
那口气简直太淡了,淡得响野都忘记责备他,几乎要拍手叫好了。“别轻言放弃啊。”
“那种场合下也不可能跟你们商量。”成濑说,“雪子既然煞费苦心地做到那一步,肯定是有什么进退维谷的困难。我如果轻率行动,搞不好还会给她找麻烦。”
“还进退维谷,这种话现在早没人说了哦。”
“我原来准备事后找雪子谈谈。”成濑说。
“所以才跟雪子一起去公寓?”
“我也不想让雪子为难,只要带她一起去林的公寓,我想他们肯定会有所行动。要么就是林逃跑,要么就是雪子逃跑,我想肯定是二者之一,所以才事先拜托祥子替我跟踪。”
“啊?”响野嘴张得很大,半天合不上。
“我跟她说,我们进入林住的公寓后,只要有人出来,肯定是林或者雪子。我让她替我跟踪那个人,查出地址然后联系我。”
“为什么是祥子?”
“我觉得雪子也十分警惕你跟久远,我怕会穿帮。”
“祥子姐开车跟踪的吗?”
“租了一辆车。总不能用你们那里的车吧,雪子会发现的。”
“结果到了公寓才发现林已经死了。”久远说,“那也在成濑哥的料想之中吗?”
“不。虽然我说他是蜥蜴尾巴,但也没想到那么轻易就被切掉了。”
“会不会是关系破裂?”
“说到底,他们原本就不是伙伴关系。”成濑跟他们说了林的房间里被装窃听器的事,“那个林并没有被信任,而且估计他也发现了窃听器,于是就急忙联络了X,可能还说了钱要再多分点之类的话。”
“结果,就被用菜刀喀嚓一声。”久远的脸痛苦地扭曲着,“应该很痛。”
“为什么雪子会跑出去?她去哪儿呢?”
“看到林的死,雪子动摇了,我想她应该是在怀疑,杀人的该不会就是自己认识的X吧。”
“雪子姐真认识X吗?”
“大概。所以我才故意撒谎,说了那番话,让她误以为X把慎一带走了。”
“说谎是偷窃的开始。”响野一边踩刹车一边说道,“净说些不着边际的话,迟早要变成小偷。”
“那你早就是小偷之王了。”
“我说过谎吗?”
“你这句话本身就是谎言。总之,雪子慌慌张张地冲了出去。她的目的地毫无疑问就是X所在的地方。祥子已经跟上去了。”
“X到底是谁?”响野板着脸,再次回想那个在弹子房拿枪指着自己的男人。他看上去是在正义感的驱使下“来救助孩子们”,却丝毫没有沉着冷静的感觉。与其说是个好人,不如说是个疑神疑鬼的普通中年男人。
“那个人为什么要拿枪指着我们呢?”
“因为你们看上去像坏人吧。”
“如果连我们都像坏人,走在路边的哈巴狗早就全被逮捕了。”
“哈巴狗可不会把那些初中生都揍个遍。”成濑说,“X被逃出来的初中生们吓到了,才想要去救孩子。”
“为什么?”
“在行为怪异的大人面前保护自己的孩子,作为父亲来说理所应当啊。”成濑平淡地说,“再怎么不关心,再长时间没见面,看到儿子身处险境,任谁都会出手相救。这就是遗传基因的力量。”
“哎?”久远的声音都变调了,“儿子?”
“X是慎一的父亲哦。”
成濑看上去毫不在意目瞪口呆的响野和久远。
过了一会儿,响野终于开口了:“你怎么什么都知道。”他吐出话语。“就算要地震你都能料到吧。”
“如果你们发现我一声不吭地开始收拾行李,最好小心点。”
“可是,雪子姐是带着枪去的吧?会不会出事啊。”久远担心道,“会不会一时意气用事,朝X开枪?”
“雪子才不会那么莽撞地开枪。”响野如此答道。可当久远说“可是这可关系到慎一”的时候,他又没了自信。
雪子Ⅳ
【始末】①事情从头到尾的过程。事情的经过。始终。②根据罪犯的坦白总结出的无聊说明文。
雪子站在公园入口旁的长椅前。入口位于从大栈桥过来的路旁,车就停在那里。平时她都将这里作为车辆调度站,因此也会担心自己的车被谁偷去。“防人之心不可无”,这句话可能就是小偷自身的真实写照吧。
“慎一在哪儿?”
她盯着坐在长椅上的男人,举起枪。
地道看上去就像个没有打领带的上班族。
“太、太招摇了。”他一脸惶恐地站起来。
“慎一在哪儿?”雪子压抑着想要用力扣动扳机的冲动。
“不、不知道。那些人不是你的朋友吗?在弹子房跟孩子们动粗的那些人。难道不是那些人把慎一带走了吗?”
雪子凝视着男人的脸。路灯下隐约浮现出的这张脸比雪子熟悉的面孔苍老很多。黑眼圈看上去就像在诉说他一路走过的空虚。
地道盯着枪口,脸上满是不安。
“我的手机被偷了。”他说。
“我不是刚打过吗?”
“是另一个手机。”他说得很含糊,大概是另外还有一个专门用于同伙间联系的手机,“被你的朋友偷了。”
“这把枪可是真的。你以为我只是拿着吓唬你?”
“不,没有。你也许真会开枪。”
雪子注视着地道,想要看穿他是否在说谎。此时她觉得,如果能像成濑那样看穿对方的谎言就好了。
“现在跟事先约定的不一样。”
“约定?”
“由我来替你还四千万的欠款。你听好了,四千万啊。可不是替你掏四千块这么简单。没错吧?作为交换条件,你不准碰慎一一根汗毛。这是我们之间约好的。”
“是、是这样,可是……”
这吞吞吐吐的说话方式更让雪子窝火。看着眼前抽搐地笑着的地道,雪子想到的东西跟过去完全一样。
活了四十多年就这副模样。她的心里混杂着鄙视和无奈。
“真是无药可救,毫无长进。”这些话她想也没想就说了出来。
地道的表情很诧异。“我也只是想见见儿子啊。”
“儿子。”雪子觉得很滑稽,不禁笑出声来,“慎一已经初二啦。十多年你都没见过他。这简直比出钱让人拍完电影后就说成‘是我拍的电影’更不要脸。”
“我后来也试着找过雪子你的下落。找了,但是没找到。”
“你如果真想找,早找到了。”
虽然地道嘴上说“试着找过”,但恐怕也就是来回翻翻电话本,查查上面有没有登记号码。
“受不了。”雪子大声叹了口气,胡乱地抓着头发,“这次我真是蠢到家了。”
研究从港洋银行逃跑的路线时,她遇到了地道。
正是响野打来电话的时候。雪子不自觉地“啊”的一声放慢车速,靠了过去。
双眼无神、晃晃悠悠地走在那里的,不用看也知道是地道。
可能是因为某种怀旧的情感和地道满脸的愁容,等反应过来时,坐在驾驶席上的雪子已经跟他打了招呼。
“怎么当时就没能不管你一下子开过去呢,现在才知道自己有多愚蠢。”
“不是那样的。当时雪子你如果不喊我,如果没替我准备钱,我就危险了。”
“现在不还是很危险。”雪子轻声笑着,向前顶了顶枪口。
那时雪子万万没想到,十多年没见的地道开口第一句话竟是哭诉欠钱的事。她太意外了,意外得甚至感觉到一种解脱般的轻松,于是脱口说出了“也许可以帮你忙”这种话。
地道做人没有任何长进,拿去赌博的钱却越来越多,而且借钱的对象也比以前更加凶恶。
久远以前曾经说,“人最大的缺陷就是‘没有分寸’,动物就不会这样”。看着地道,她打心底觉得这话对极了。
“这次借我钱的人真的不好惹。”他几乎要哭出来似的反复说,“是个危险人物。神崎真的不好惹。”
雪子询问这个不好惹的人物到底怎么不好惹,地道似乎非常难以启齿,战战兢兢地说他既狡诈又冷酷。
听到这些,雪子捧腹大笑。找这个既狡猾又冷酷的“不好惹”的人借钱的你才是无可救药。
一问到底欠了多少钱,地道的脸色就好像看到了世界末日。“是雪子你无论如何也没法弄到的数额。”
地道说出金额时,雪子并没有感到意外。她露出无所谓的表情脱口而出:“这么多钱我也能搞到手。”
“虚荣和自尊啊。”雪子自嘲般小声嘀咕。那时的她可能是想让地道看看,她的人生跟十年前已经不一样了。“人之所以会落入圈套,基本上都是因为这些东西。”
雪子说“可以搞到大钱”之后,地道的动作很麻利。他显示出难以置信的积极和热情,跟雪子探讨起来。估计他那时候真的已是穷途末路。
更让雪子难以置信的是,地道竟然将这番话告诉了神崎。地道根本不知道,跟那样狡诈而冷酷的对手亮出自己的底牌到底意味着什么。
“我真没想到神崎会把慎一当作要挟的筹码。”
“神崎知道你是慎一的爸爸?”
“不是。”地道的头摇得像拨浪鼓,“他不知道。就连雪子你,我也只告诉他是个熟人。”
“所以啊,神崎才会害怕我背叛他。他并不知道我们的关系,担心我不听他的话,就用儿子来威胁我。原本如果只是还钱,一千万就够了。可是慎一却被当成了人质,最终让他抬了价。”事发当天,雪子并没有见到神崎,从他们的手段可以看出,他是个做事干净利落的人,并且很贪婪。当得知雪子可以搞到四千多万时,他就全都想要。
“对神崎来说,慎一其实根本无所谓。”地道肯定地说,“就像雪子你刚才说的,只是他为了防止背叛而布下的防线。”
这时,雪子扣动了扳机。后坐力传来,枪响了。夜色中的枪声沉闷而厚重。
地道倒下了。他发出呻吟声,不知为何竟双手抱膝。
“并没有打中你。”眼前的一切太过愚蠢,雪子连叹息都没有,“我瞄准的是地面。”
“哎?”地道像是回过了神,停止蠕动,再次站了起来。带着那张丑陋的脸,他拍打着身上的灰尘。
多么愚蠢的男人!雪子脸上竟露出一丝笑容。超越了愚蠢、滑稽、可悲,竟然还有一丝可爱。啊,或许十多年前的自己就是被这种愚蠢的可爱吸引了吧。
四百三十七秒。雪子在计算跟地道说话的时间。
“我们说的是自己儿子的安危,不是你说的什么‘防线’。”雪子这次将枪口准确地指向对方的胸口,“你没有做父亲的资格。”
这时,雪子忽然感到一丝担忧。地道这种不值一提的人,就算自己将子弹射向他,会不会也只是一穿而过,什么都不会发生?她几乎是认真地考虑着这个问题。
“现在慎一在什么地方,我也不知道。”
“那么不是那个男人把他带走的?”
“那、那应该不可能。神崎肯定不会再去纠缠雪子你们了。钱已经到手了。”
“钱……对啊!”雪子想起了什么,大声说道,“那算怎么回事,那个运钞车?我事先可没听说你们还要抢运钞车。”
隔天从报纸上得知那件事后,雪子哑口无言。
“啊。”地道不置可否地说。
“啊什么啊?我可没听说。你们什么时候决定抢运钞车的?你竟然还是那些劫匪的同伙。”
“雪子你最好不知道。”仅这一刻,地道的表情变得有些温柔,“抢劫运钞车这事神崎已经干过好几次了。”
“现在街头巷尾可是传得风风火火。”
“神崎有自己的情报源。”
“自己的啊,”雪子抬起下巴,想起了成濑当初的猜测,“反正也就是跟保安公司串通一气之类的吧。”
地道顿了一会儿,接着又说:“总之,我是被叫去干那事的。”
“只是勉强帮把手吧。”
“那天雪子你喊我的时候,我们正确认袭击运钞车的路线呢,所以才会在横滨。”
“那时候你不是一个人吗?”
“才分开没多久,然后你就来叫我了。我们其实正在作袭击运钞车的准备。”
“既然都那样了,你还想再从我这里拿钱?”
“不、不是的。虽然是那样没错,可那是两码事。抢运钞车是神崎的活儿。就算做得再好,我欠的钱还是欠着。我只是帮那个人做事,报酬根本没多少。如果没有雪子的钱,我就麻烦了。有了那笔钱,我欠的债终于一笔勾销了。”
“我觉得我拼命弄来的四千万只是打了个水漂。”
“总之,当时那笔钱是必须的。”
“本来只要一千万就好,知道吗?是你事前说漏了嘴,被人敲诈了。”
“啊,那个……”地道含糊地说,“但、但是,总之那笔钱是必要的。”
“是吗。”雪子轻蔑地说道,“反正我现在要用这把枪杀了你,这样的话那四千万果然还是没必要。”
“骗人的吧?”对方又露出痉挛般的笑容。
“你觉得我会说谎吗?”
“不。”地道摇头,“你还真没说过这样的谎。”
“我讨厌说谎。太麻烦。”雪子又想起成濑的脸,“而且很快就会被戳穿。”
“你……啊,是啊。你就是这样的性格。”
“而这次,我为了你,不得不跟同伴们说谎。”
地道变得很诧异。“从你嘴中说出‘同伴’这个词真让人意外。连我们一起生活的时候,我都不是你的同伴。”
“你这样的人如果可以叫同伴,来吸我血的蚊子就都是恩人了。”
事到如今,雪子才想到当初如果跟成濑他们商量,现在又会是怎样的结果。这次她终于知道,找别人商量,倾诉内心的软弱,也都是需要方法的。但她做不到。
虽然她尝试着跟大家商量,最终却没能踏出这一步。
公园里有人经过,可仍然显得安静冷清。并没有人注意到雪子他们。
五百一十九秒。
“够了。”
“啊?”
“你可能不明白,时间这东西是有限的。”
“这我也懂。”
“你当然也懂地球绕着太阳转,可那不叫懂,你只是知道而已。明白吗?你并不懂那些东西,你只是知道。人生的长度是时间决定的,就算我们像现在这样,它也仍然在减少。明白吗?像沙漏中不断落下的沙一样,越来越少。”
“我懂。”地道有些不快。
“你这样的人,总认为沙漏里的沙可以再添,乐观地相信自己的时钟永远不会停下。够了,别再绕圈子了。慎一在哪儿?在神崎那里?那你就把神崎叫出来。还是说他想做什么交易,就赶快说条件。如果他只对钱感兴趣,就快把慎一还给我。”
“所以我说过啊,我没有把慎一带走,和神崎也没关系。”
“你不是跟踪了慎一吗?又出现在弹子房。”
这时,地道结结巴巴地小声说道:“那、那是因为,我也想见见慎一。想跟他说话。”
“为什么?”雪子问得很冷漠。
“因为我是他爸爸。”
雪子露出一副打心眼里惊讶的表情。“胡说!”
“怎、怎么了?”
“你还真把自己当爸爸了?我刚才不是告诉过你吗?你,只是个给电影提供了资金的制作人。”
“慢着,制作人不是也有看电影的权利吗?”地道拼命反驳。
雪子毫不犹豫地又开了一枪。
也许是因为毫无防备,地道发出了惨叫。他的脸上写满惊恐。
“不准把慎一比作电影。”雪子面无表情地说。
“最开始打比方的,还、还不是你。”地道的反驳显得软弱无力,“不讲理。”他的脸都扭曲了。
“你为什么要去弹子房?”雪子不理他,继续问道。
“我真的只是想跟慎一说话,真的。那件事了结后,我想慎一想得不得了,所以在放学路上跟踪他。结果,那些人是你的同伴吧?那些人跟慎一一起进了一间破败不堪的弹子房。我会在意是理所当然吧。”
“不愧是当爸爸的呢。”
“不一会儿,孩子们就从弹子房里接二连三地逃出来了。”
地道用右手挠挠头,又准备将手插进后裤兜。雪子警惕地将枪指向那只手。
“只是想擦汗。拿手帕。”地道小声解释。他拿出手帕,又继续说道:“我吓了一跳,不知道弹子房里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只是,我确实听说里面有人对孩子动粗,于是开始担心慎一。这也理所当然吧。”
“为什么呢,因为你是父亲嘛。”
“总之,我就闯进了弹子房,看到那些人站在慎一面前说着什么,就慌忙掏出枪对准他们。那些人是你的劫匪同伴吧?”
雪子并不回答。
地道将手帕又塞回口袋。一阵窸窸窣窣的动静传来,当他再掏出右手的时候,手上已握着一把枪。
雪子被枪指着,她咂了下嘴。
“你什么意思?”
“因为你不把枪放下。你大概会朝我开枪,是吧?可是我不想中枪。这样一来,我们总算平等了。”
地道浅薄地笑了。地位变得平等令他很开心,笑得像小孩。
雪子和地道之间相隔不到两米,互相举枪指着对方。
四周光线很暗,如果从远处看,说不定会以为是一对男女正互相指着鼻子对骂。
“为什么要杀掉林?”雪子想起了公寓里的尸体。倒在自己鲜血中的尸体。
地道愣住了,似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林?”
“刚才我去过林的公寓。”
“然后呢?”
“死了。直挺挺的。”
一瞬间,地道停止了动作,转动眼珠。他咽了口唾沫。“是神崎。”他吐出一句,拿枪的手轻轻颤抖,“林给我打过电话。”
据地道说,林原本是神崎经营的赌场的常客,即跟地道是一类人。他曾是个老实的上班族,却债台高筑,最终被拉去做抢劫运钞车的帮手。完事后,林被自己那假惺惺的罪恶感困扰,跑去找地道倾诉。
“你反正是把这事告诉神崎了吧。”
这个男人如果不听神崎的意见,恐怕什么也办不成。一味地在意上司的脸色,放弃自我判断,只要有事情不跟上司报告就坐立难安,这样的人比比皆是。雪子在被派遣的公司也经常见到。
背靠大树好乘凉,依附权势,对独断的上司阿谀奉承。地道就是这样的人。
“林的房间里装了窃听器。”
“嗯,”地道点点头,“是我干的。神崎交代我去,而且我对窃听器也还算熟悉。”只有这时,地道的脸上才浮现出骄傲和自信,“林发现了窃听器的事,变得更不安了。”
“这点你也报告神崎了。”
“是、是的。”
“林正因为害怕神崎,才找你商量的吧?你将这些都报告神崎,这不是背叛吗?”
“这怎么就是背叛了?”地道歪着头,一副不可思议的表情。
“你跟我一起住的时候还算好些。”
“嗯?”
“你现在人品更差了。”
地道皱了皱眉。
这时,传来有人靠近的声音。地道背后响起了轻快的脚步声。
地道正准备回头,一群人便冲了上来。有人从后面抱住他,有人抓住他拿枪的手,有人取出了胶带。
嘴被堵住前,地道“咦”地发出了胆怯的惊叫。
雪子没有反应过来到底发生了什么,只是站在原地。她有些张皇失措,不知道自己的枪口到底该指向哪里。
“真巧啊,竟然在这里碰见你。”面前的久远笑了起来。
成濑Ⅵ
【约定】①协商并确定。②事先作好关于将来的某件事情的决定。缔约。协定。③针对无法信任的人而采取的特别措施。
成濑用左手捂住地道的嘴,右手从他腋下穿过,扣住脖子。响野从他手中夺下枪。久远则利索地扯下胶带,贴到他嘴上。
“雪子姐——”站在一旁的祥子挥手打招呼,就像是在时装店偶遇。成濑想,如果说到没有常识,这对夫妇还真是不相上下。
雪子看上去就像一个被取下电池的玩具。
跟她说“把枪给我”,她也没有反应。但不一会儿,她又恍然大悟似的抬起头,一声不吭地把枪递给成濑。
“好了,有话慢慢说吧。”成濑转身面向地道。
这个嘴被胶带封住的男人不知叫了声什么。响野和久远正用胶带将他捆住,眼睛也已蒙上,两手反绑在背后。
“业务相当熟练啊。”
“因为这已经是今晚第二次啦。”响野搓灰似的搓着双手,“刚刚在弹子房练过。”
“我们简直就是为捆包而生的啊。”久远欢喜地说。
雪子开口了:“你们怎么会在这里?”她缓缓地说着,就像在一步步细细检查自己的所在之处。
“对不起,是我在后面跟踪了你。”祥子的声音太活泼,跟飘荡着紧张气氛的公园显得格格不入。
这时走过来一群学生,男女总共六人,可能是喝了酒,勾肩搭背地朗声大笑。决意要进行革命的年轻人也许就是这样迎来新一轮的朝阳,看着他们,竟让人产生这种意气相投的感觉。
几个人架着地道,让他坐在长椅上。响野小声在这个男人耳边说了些什么,成濑没有听清。可能是比较有效的威胁吧,男人老实地坐了下来。
学生们大声喊着内容十分无聊的双关语游戏走了过去,好像并没注意到成濑等人拿着的枪和被胶带绑住的地道。
“她在后面跟踪了你。”成濑指着祥子,对雪子说。
“跟踪,是去林的公寓时跟在后面的车吗?”
“那时候你也注意到了,不愧是雪子。”
“但是为什么?”
“唉,总之,先跟这个男人谈谈吧。”
坐在长椅上的响野拍手说。那样子就像在公司里拍着同事的肩膀,想从对方嘴里套出初恋回忆的上班族。
“唔——唔——”男人叫唤着,胶带的缝隙中零星地传来杂乱无章的声音。
“他是你们在弹子房见到的X吗?”
“正是他本人。准备朝我们开枪的X。”响野发出欢快的声音,指着长椅上的男人,“我们险些被枪打中。”
“怎么就没开枪呢。”祥子叹息着。
“这话说的,好像我要被打中才好。”
“难道还能听出其他什么意思吗?”
“这个人真的是慎一的爸爸?”久远问道。男人做出受惊似的反应。
雪子沉默不语地点点头。
“哎呀哎呀,你的猜测开始得到印证了。这个男人是X,跟我们在弹子房见过面。到底是怎么到那儿去的?只是单纯地跟踪我们?”
男人低头坐着,一声不吭。尽管嘴被胶带封着,可本人也看不出一点想开口的意思。
“他说是想跟慎一说话。”雪子愤慨地说,“所以才跟踪到了弹子房。没过一会儿看见孩子们从里面逃出来,就慌了。”
“因为是当爸爸的,”久远高兴地说,“因为是爸爸,所以想救慎一,是吧?不管怎么说,爸爸是没法将儿子抛在一边不闻不问的。所以一觉得慎一有危险就冲进来了。”
“他只是心血来潮而已。而且还把慎一作为人质威胁我。”雪子语气冰冷地说。
被胶带绑着的男人嘀咕了些什么,可能是想否认。
“你知道多少?”雪子看着成濑。
响野闻言先开了口。成濑只得苦笑:这个人也许是想当我的代理人。
“这个人全都看透了。雪子你故意制造碰撞事故,还有想把四千万全数交给那帮人的事。”
“是……”雪子说不出话来,“是吗?”
“这个人是慎一的爸爸吧?慎一的爸爸有难,雪子你也不可能袖手旁观。而且慎一本身也很危险,是吧?”响野说。
雪子低下头,好像在聆听别人陈述她的罪行。
“他还看出从那次开会时起,雪子你的样子就不对劲了。”
“你为什么说得这么扬扬自得?”祥子小声指责响野,“又不是你的本事。”
“你给我听好了。”响野自信满满地说道,好像这一句话就可以证明这世上所有的法则,“这家伙是我朋友。”他指着成濑说。
“所以又怎样?”祥子愕然。
“一个人的价值从这个人的朋友身上就可以看出来。”
“做你朋友可真够呛。”
成濑的视线再次回到胶带男身上。
“那,现在该怎么办?”成濑来回看着长椅上的响野和久远。
“怎么办,是说这个男的?”响野把男人的肩膀拍得啪啪响。
“他知道多少?”
“多少?”
“当然,这个男人肯定知道雪子和慎一的情况。”成濑数了一根手指,“你家地址也告诉他了吗?”
“没告诉过,联系全部是通过手机。”
“但是他跟踪过慎一,估计也知道你家在哪里。”
长椅上的男人没有反应。
“把他嘴上的胶带拿掉,我们来问话。”
成濑把枪递给响野。响野端着枪说:“不老实的话就开枪。”接着他取下了男人嘴上的胶带。
伴随着撕胶带时哧啦哧啦的声音,男人痛得发出惨叫。
响野拿枪顶着他的太阳穴。“安静。”
“他的名字?”成濑再次转向雪子。
“地道。”
“地道?踏实努力的地道先生啊。”成濑很感慨。有时候,名字这东西比不负责任事不关己的人还冷酷。“地道先生袭击了运钞车,当时一共有三个人。而且,其中的林先生已经下台。”
“下台?”
“走下人生的舞台。因为地道先生杀了他嘛。”
“什……”地道发出声音。
响野立刻用枪紧紧地顶住他。“你不老实我可很难办。”
“我没干,不是我。”
“可是林先生确实已经死了。”
眼睛被蒙上的地道此时正试图寻找着声音传来的方向。
“不是我。”
“我们发现了林的尸体,地上还有用血写下的‘地道’两个字哦。”久远说着连小孩都说不出口的谎话。
“也就是传说中的死前留言。”响野半开玩笑地附和着,“对了,对了,我开始还以为那是想写‘地道地活着吧’这种警世名言呢,原来是你的姓氏啊。”
“不是我。”地道稍微加强了语气。
“动手的是你的上司神崎吧。”雪子嘲笑般说。
“原来贪婪的头目姓神崎啊。”成濑点着头。是那个从休旅车上下来后拿枪指着雪子的男人,当时看上去就像牧羊犬。
“地道先生,”成濑像在慢慢咀嚼般说,“你和神崎对我们的事情知道多少?知道我们在做些什么吗?”
地道的嘴巴蠕动着。
“知道,他们肯定也在报纸上看到过。他们知道我们是劫匪。”雪子说。
“什么!”响野故作夸张地大吃一惊,“要是知道就不能留活口。”他像是在演戏般说道。
“我什么也不会说,不可能说!”地道拼命地摇头。
“那么神崎又知道多少?他调查过我们吗?”
“那个人只要钱能到手,其他事一概不管。不管是从运钞车上,还是从雪子身上,他都已经捞到钱了。所以其他事情他肯定没兴趣。”
“这很可疑啊。”成濑立刻说。
“是啊,很可疑。”久远说,“就算现在没事,过段时间后肯定还会想起我们。然后神崎先生肯定会找到我们说:‘我知道你们是劫匪,现在起听我指挥,否则就把你们的事情全部捅给警察。’他肯定没事就会这样来威胁我们打发时间。太恶劣了。”
“简直是最恶劣的结果啊。”响野的表情跟舔了满嘴盐似的。
“抢劫题材的电影最终基本都会有枪战戏啊。”久远不耐烦地说。
“你老实说。你跟踪过慎一,是不是也已经知道我们的住址?”
稍微过了一会儿,地道摇头说:“不知道。”
“说谎。”成濑立刻就看了出来。在他看来,地道连一点点要伪装谎言的意思都没有。
“谎言很快就会被拆穿。”响野开口说,“我们中间有一位识破谎言的高人。你简直就是一个面对世界冠军还放弃防御的门外汉,没有胜算。”
“他说得一点没错。人的谎言可以很快被拆穿。”说完成濑又对着响野,“下次他再说谎你就开枪。”他作出了指示,“开枪后就跑。没问题吧?”他看着其他三人。
地道露出疑惑和慌张的表情,结结巴巴地说:“雪、雪子住的地方我知道。我只知道这些。”
“那神崎呢?”
“我没告诉神崎。关于雪子的事,我一点都没说。我跟雪子还有慎一的关系也没说过。雪子你还不相信我吗?我还没蠢到那个地步,有些事情我也是瞒着神崎的。”
“那只不过是因为神崎不关心而已吧?”雪子淡淡地回答,“如果收到命令,你还是会全都说出来。”
成濑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面前这个男人。他没有说谎。
神崎估计只对亲手策划的犯罪感兴趣,只执着于把钱弄到手,其他事情则毫不关心,所以同伙也是利用完就踢开。
“地道先生,你和神崎知道我们的名字吗?”
“不、不知道。”地道像在边喘气边说话。
“没有说谎。”成濑说。地道的脸上没有任何修饰的气息。
“这么说,”响野抱起双臂看着雪子,“你对慎一说不要去我那里,是因为这个吗?为了不让他知道我们的所在吗?”
雪子点点头。“如果他跟在慎一后面就麻烦了。”
“地道先生,”成濑确认般问道,“你可不可以今后也别跟神崎说我们的事啊?”
“嗯,嗯嗯。”
“骗人。”雪子简短地说,“这个人这种地方完全没指望。只要那个神崎口气稍微强硬一点,他就什么都说了。关于我们的情报,还有慎一的身份,不管什么他都会双手奉上。”
“才没那回事。”地道拼命否定时慌张的动作看上去也不像是值得信任的人的行为。
“要是这样……”久远像是想起了什么,忽然问道,“我们的钱去哪儿了?那最重要的四千万。”
“反正钱都是神崎拿着吧。”雪子冷淡地说。
地道张了张嘴,像是在寻找合适的措词,又像是事到如今心里还在算计利弊得失。
“神崎拿着四千万,抢运钞车那一亿也被他拿走了,是吧?”成濑说出心中的猜测。
“实际上没有一亿。”地道懦弱地说。
成濑猜想,有可能是保安公司为诈骗保险而虚报了金额。为了这部分利益,有人暗地联手神崎将情报泄露给他也不足为奇。
“那些钱在什么地方?”成濑问,“神崎家?”
“肯定不会放在家里。”
“难道存起来了?”
这时,地道安静下来,好像十分懊恼地低声嘀咕道:“存在银行的保险箱里。”他的声音很小,“神崎是这么说的。”
“保险箱!”久远看上去很开心,“从银行抢来的东西又放回银行了。”
“亏他能通过审查。”响野说道。
地道回答:“神崎又没有黑社会背景,证明文件什么的,他多少有些办法。”他的话听上去不像是在说谎。
“好。”响野下定决心般说,“我们就对那个银行下手,从保险箱里把我们的钱拿回来。”
“我都说过了,”祥子立刻说,“那些原本就是银行的钱。”
成濑整理了一下此刻脑海中浮现出的各种想法。所谓的出租保险箱,需要分别有库房和保险箱的钥匙以及各自的密码才能打开。如果是这样,就不用大费周章抢银行,找田中做把钥匙似乎就可以解决。到底应该如何动手呢?他在脑海中排列出所有选项,开始演算。
片刻过后,他说:“我们不用管神崎。”
“不管?”响野眯起眼睛。
“现在就算我们去抢保险箱,也会立刻暴露自己。如果那样,被激怒的神崎恐怕会立刻去威胁地道先生。”
“也许吧。”响野说。
“那样一来,原本对我们毫不在意的神崎也会开始关注我们。对于头脑聪明又善于谋划的人来说,被别人下手恐怕远比被捕难以忍受。神崎肯定会怒不可遏。他一旦生气,肯定很可怕。”
“应该很恐怖吧。”久远夸张地说。
“据说他既狡诈又冷酷呢。”雪子说。
“别再管神崎了,我们只管自己赚钱就好。”成濑说。他一边说一边思考各种方案,脑海里浮现出横滨周边的地图,他一一确认各个银行的位置关系,逐步完善计划。
“什么意思?”
“再抢一次银行。横滨市内。这次我们选港洋银行附近的横滨劝业银行。”成濑的口吻似乎不容分说。
谁也没有立刻开口。成濑饶有兴致地观察着每个人的表情。
“再来一次?”响野的口气像是绝望的号叫,“你是认真的?”
“我是认真的。”
“我们前不久才抢了港洋银行,而且地道那帮人还袭击了运钞车。你可听好了,现在,如果要选日本国内对抢劫银行最为敏感的地区,那就是你刚才挂在嘴边的横滨。”
“可以这么说。”成濑也表示赞同。
“那现在还有什么必要立刻在横滨再次动手?”
“我去港洋银行踩点的时候,还顺便调查了另外一家银行。要是抢那里,现在立刻就可以动手。”
“少安毋躁。”响野歪着脖子说,“我完全无法接受。”
“要动手只有现在。”
“不像你的作风啊。”久远不满地噘着嘴。
尽管遭到二人的反对,成濑的意志仍然没有改变。如果从时机上说,非现在莫属。
“含泪舍弃被神崎抢去的钱不说,我们还要再去挤危桥?你给我冷静下来好好想想。怎么会有这么愚蠢的事?”
“没问题,一定会成功。”
“嗯——”久远满脸愁容。
“只要地道先生不背叛我们就没问题。”成濑说。
地道表情僵硬。他挺了挺胸,一副惶恐的样子。
“地道先生只要不给我们节外生枝就可以。我们去抢银行,只要别来捣乱就行。对神崎也要保密。”
“这算是好办法吗?”久远的声音听上去并不热衷。
“这个男人会说的哦。”雪子用下巴指着地道,“绝对会。”
“我、我为什么会说?”地道反驳。
成濑看着地道。对方看上去没有说谎。但是,他又想,这个男人麻烦的地方在于尽管此时他可能是真心实意,但仍然存在将来会背叛的可能性。他本人是最不明白自己精神上的脆弱的。
就在这时,久远身上传出手机铃声。成濑和响野互相看了看。久远迅速拿出手机。“是地道的手机在响。”
“是谁?”
“不知道。”
“搞、搞不好是神崎。”地道说。
“你来接。别乱说话。如果是神崎,你就像平常一样说话就好。如果你有什么小动作,我们也只有开枪了。”成濑说。
“终于可以开枪啦。”
响野将枪口顶了上去。久远按下接听键,放在地道的右耳边。
“喂。”地道开口了,“啊,神崎哥。”他扬声道。
成濑一直在观察。
“纲岛吗?”他确认了一句后,只是一个劲地反复说“是”,最后软弱地说了一句“明白了”表示同意。
久远挂断电话。
“从话题人物神崎那里打来的电话啊。”响野打趣道。
地道张了张嘴。此时他可能正苦恼于到底该站在成濑一边还是神崎一边。
“叫你去吗?”成濑直截了当地问。既然出现了纲岛这个地名,那只有这一种可能。
地道迟疑了一下便承认了。他点了点头。
“为什么?”久远看了看成濑。
“林。”成濑说。
地道像是想通了,丧气地垂下头说:“他让我去林的公寓。”
“那就没错了。肯定是让你去帮忙搬运尸体。”成濑不苟言笑地说。
“哈!”雪子忍不住笑了起来,“那你居然还一本正经地回答什么‘明白了’?你是傻子吗?”
地道咬着嘴唇,强忍着屈辱。
“无可救药。”雪子说。
“可是,不是你们说要我像平常一样吗?”
“是。”成濑点头,“没关系。拒绝可能反而会被怀疑,那才不像地道先生的作风。”
“但是这个男人已经没有欠债了哦。不久前那四千万已经还了,没必要再听别人指示。这不是傻吗?”
“那是因为……”地道说到一半便没有了下文。
估计……成濑试着想象。估计对地道来说,反抗神崎这种选项原本就不存在。与其说是欠钱后的愧疚心理,不如说是某种动物般的恐惧心理令他如此。
“那,怎么办?”响野说。
“地道先生,”成濑向前走了一步,“我们现在就放了你。”
“为什么?”久远和雪子同时大声问道。
地道的嘴角浮现出一丝笑容,瞬间又消失了。虽然装出满脸惶恐,表情却是隐约感到自己已然安全后立刻放下心来的样子。
“这个人绝对会告密。”雪子将“绝对”这个词再次强调了一遍,“他现在如果去见神崎,第一件事情就是告密。我们接下来准备抢银行的事他肯定会讲。他肯定会在某个地方边埋林的尸体边得意地报告说,‘其实我有件很有趣的事要告诉你哦’。然后神崎又会来碍我们的事。”
“你别乱下结论。”地道不快地说。
“我就要下结论。之前你也都说了,搞得慎一差点被胁迫,还平白无故被抢了钱。”
“我也没法相信他。”久远很注意语气,但还是说出了口,“他一定会讲出来。”
成濑注视着地道的表情变化,接着说:“地道先生,我希望你别把我们将要做的事说出去。”
“当、当然了。”
“当然是骗人了。”雪子说。
“地道先生不会出卖我们。”成濑斩钉截铁地说,“要不这样如何?我们把地道先生也当成同伴吧?”
雪子Ⅴ
【信赖】①信任和依赖。②一种说得越多消失得越快的东西。
【信赖的原则】法律上预见义务的基准之一。例如,如果每个驾驶员都遵守交通规则,那么同时可以相信其他人也会遵守。劫匪除外。
雪子一时间难以理解成濑的提议。
“同伴?”她呆呆地重复着,不明白为什么。同样的表情也出现在地道脸上。他也因这出人意料的词而惊诧。
“你也跟我们一起做事吧。”成濑不像是开玩笑。
“怎么可能一起做事?”响野说完,意外得再也说不出话来。
雪子站到成濑面前。“这不可能。”
“我想给他这次机会。”成濑表情认真地说,“我想再给这失去信誉的人一次机会。而且就算我们现在不放他,又能有什么选择呢?”
“把他关起来怎么样?如果按照你的计划,我们去抢其他银行,那么只要把他关到我们结束为止就好。如果不这样,就像雪子说的,他肯定会去跟神崎告密。”响野的意见既粗暴又现实。
地道蜷起身体。
“这么大一个人,你打算关到哪里?”成濑说。
“不然干脆现在开枪打死他吧。”久远说得干脆利落。
“等、等等!”地道可能再也忍受不住,大喊起来。那声音令雪子反感,因为听上去是那么谄媚。
“你小子在动物园看到快病死的河马都哭得哇哇响,怎么开枪打人却说得这么轻松?”响野说。
“别把河马跟人混为一谈!”久远叹道。
雪子注视着地道。她发现就算这个人真的被枪杀,自己可能都不会感到悲伤。这感觉虽然有些不可思议,却千真万确。虽然自己有着二十岁前跟这个人共同生活的回忆,但并不意味其中就有所谓的爱情。就像好几年都跟自己挤同一班地铁的上班族一样,双方毫无关系。
地道并不是一个恶人。但是比起当初同居时,他不但优点更少,而且已经降格成了一个无聊的人,战战兢兢、唯唯诺诺的样子实在让人受不了。让人受不了的东西就算从这个世界上消失,也不是多么令人悲伤的事。
“地道先生是慎一的父亲。”成濑盯着雪子的眼睛说。
“无所谓。如果是这样一个男人以父亲的身份出现在慎一面前,我宁可他现在就消失。”
“但是,这样的人却在弹子房里为了救慎一而跟恶人对峙。”
“你说的恶人是指我们吗?”响野的脸上写满了无奈。
“而且,”成濑的声音显得很平静,“现在神崎正等着地道。”
“为了埋尸体。”久远哧哧地笑起来。
“如果在这里打死他,他就没法去埋尸体。不用说,关起来也是一样。那样神崎就会起疑心,搞不好就会想起原本并不在意的我们,然后给我们找些乱子。”
“这样啊,”响野说,“这倒是有可能。”
“都..听好,我们只能让地道去神崎那里,让地道跟平时一样。然后,我们再从银行里抢钱。”
“就算这样,也不需要拉他入伙啊。”雪子理直气壮地说。
“这就像上了道保险。为了不让地道背叛我们,最好将他变成我们的同伴。”
“不可能成为什么保险。”响野立刻唾沫横飞,“你知道吗,就像雪子刚才说过的,这人本质上就胆小。重点并不在利益得失。就算他在羊群中生活,当看到山丘上有狼的时候,也会立刻扔下同伴摇着屁股跑过去。因为他害怕,他是向肉食动物献媚的那一类生物。”
但是成濑并不准备改变计划。“放了他。就这一次,让他成为我们的伙伴。”
响野大声反对:“放了就算了,入伙又算什么?”他换着说法地打各种比方,激烈地辩论着。雪子也表示赞同。久远虽然不怎么说话,但不乐意的表情并未消失。
“不”,成濑到最后也没有屈服,“只有这样才可以。”
最后只能听从成濑的意见。不仅是雪子,连响野和久远也意识到了这一点。
“后天开会吧。”成濑说。然后他将地点选在离国道有些距离的百货商场的广场。商场七点就停止营业,但那个名为中央广场的地方会有很多露天排档一直营业到深夜。“桌子椅子都有,正好。”成濑说,“就在那里开会。”
他们就这样带着仍被绑着的地道离开了公园。
走到出口时,成濑凑到响野旁边说了些什么。响野没怎么听明白,但还是意外地反问道:“不能倒带的录像机?”祥子则在一旁笑了起来。
雪子不明白什么意思。
他们在港洋银行前的人行道旁放了地道。坐在后座的久远扯掉绑在地道手上的胶带,随即一脚将他踹到人行道上。
表情奇妙的地道沿马车道大街迈出了沉重的步伐。
第四章 坏蛋们制订作战计划,上演逆转
“见过世面的笨蛋还是笨蛋”
久远Ⅴ
【重来】①再来。重做。“重来也不行。”②重复着不管做几次也还是同样结果的行为。
两天后,久远一行人在百货商场附近的空地集合。这些劫匪往常开会的时候就像春游前的说明会一样愉悦,但是这天的久远却提不起精神。就像春游中途来了个总会招致坏天气的男人,或是来了个关系不好的同学,就是这样一种垂头丧气。
这是一个喷泉广场,周围立着像煤油灯一样很有情调的路灯。这种昏暗暧昧的地方也许是约会的好地点。广场上人声混杂,喷泉周围排列着很多出售简单食物和饮料的摊位。久远等人坐在椅子上,看着这些风景。他们五个人围桌而坐,旁边是一些下班后聚在一起的职员。不知从何处传来隐隐约约的音乐声,或许是为了营造气氛。
久远、响野和成濑都戴着墨镜,头上或是毛线帽,或是鸭舌帽。虽说要吸收新同伴,可他们还是选择避免以真面目示人。
久远看着坐在正对面的地道。
比起在公园被胶带绑着的时候,他的表情显得更游刃有余。作为正式成员被承认的傲慢在他脸上若隐若现,让人看了很不舒服。
为什么成濑哥要把这么一个男人拉进来呢?
雪子的脸色比任何人都难看。“开会就开会吧,难道还真的把这个人当伙伴吗?”
“成为伙伴了,地道先生才不会出卖我们。”
“对,完全在理。”地道谄媚地说。
地道正准备抬起头,成濑立刻严厉地说道:“不准看我们的脸。”于是地道只得又低下头。
“那么林果然是被谋杀的?”久远忽然想起这事,看着地道说。
地道顿时面色铁青,这是个十分明确的反应。他面部扭曲,“啊”了一声点点头——其实更准确地说是呻吟。
“是神崎杀的?”久远又继续问。
地道又点头。为什么这个年轻人说起这么严重的事情时,口气却像在问侦探推理剧的剧情般随意?
“尸体是地道先生你去埋的?”
地道像是又回想起怀抱尸体时的触感,断断续续地答道:“嗯,是。”
“只要有命令就什么都干。”雪子不耐烦地说。
“但是,”这时,响野爽朗地开口了。久远知道,响野只有想到什么幼稚的恶作剧时才会用这种口气说话。“用铁锹挖土埋尸体可是个了不起的经历。你不这么觉得吗,地道先生?你可是获得了宝贵的经验。而且是埋在竹林里。把林埋在林子里,这不是正好嘛。树木藏在森林中,林的尸体藏在林子里再合适不过了。”
“竹林?为什么你会……”地道的反应很敏锐。
“当然是因为我跟踪了你啦。”响野若无其事地说,“你好不容易有一次处理尸体这种难得的经历,我不好好看着也太对不起你了。”
“跟踪?”地道张着嘴,“你、你跟过来了?”
雪子也很意外。
这时成濑开口了:“地道先生,我是说过要吸收你成为我们的同伴没错,但这也还是要看我们的心情。因为不希望你背叛我们,才不得已而为之,并不是说我们意气相投。所以为了确保你不会背叛我们,还得再上道保险。”
“保险?”地道和雪子同时说。
响野十分开心地说道:“获得宝贵经验时不可或缺的是什么?”他顿了一会儿,“不可或缺的是一张不管什么时候都不会忘记这段回忆的纪念照。越是随意抓拍的镜头,其代表的回忆就越珍贵。”
说着,他从外套内兜里掏出照片。
久远凑上前去。
照片里的是地道,是他在夜晚的竹林中挖土的身影。另外一张照片上,是他从背后抱住手脚伸开的木偶般的尸体搬运时的样子。
“这是什么?”久远看着响野。
“这个世界上有一种照相机不用闪光灯也能照相呢。”响野骄傲地说。
啊!久远想起响野曾提起这个照相机。虽然是从田中手上买来的好东西,却不知道该用在哪里,于是为之唉声叹气。他想起祥子曾经怒斥响野,说这东西比不能倒带的录像机还没用。
“没退货还真是正确的选择啊。”久远说。
“我从来不会买没用的东西。”
“但可能再不会有第二次使用机会了吧。”
“少废话。”
地道的脸僵住了,看上去..像冻住了一般,话也说不出来,只得畏畏缩缩地看着四周。飘荡在四周的浪漫的萨克斯乐与地道沉重的心情格格不入。
“这照片也只是个保险。”成濑说,“真不好意思,事先没有通知你。为了让你不背叛我们,还请允许我拍下这张照片。如果你有什么奇怪的举动,这东西立刻就会被交到警察手上。估计可以在周刊杂志上登个头条吧。”
“这是为了纪念的抓拍。是人生的一页。”响野点头道。
“是你特意去拍的?”久远看着响野问。
“是因为这家伙非叫我去不可。”响野指了指成濑。虽然脸色看上去很不快,可久远知道他其实开心得不得了。
“每次一有这种好玩的事就只想着自己。”久远指责道。
“原来是这样。”雪子终于明白了似的自言自语,但随即又指着地道说,“但我估计就算这样,这个人也还是会出卖我们。”
“你这句话跟‘就算这样地球也还是会照样转动’还挺像啊。”久远说。
“是啊。跟地球会转动一样,这个人会背叛。就算有照片,就算我们手里有对他不利的照片,一旦有什么情况,这个人还是会背叛我们。”
“为什么?”成濑问。
“胆小鬼是不讲理由的。”雪子一字一句地说道。
很有说服力。懦弱并不像单纯的性格或怪癖那么简单,而可能是更加本质的东西。规避危险是动物的本能,这不会因为这样或那样的理由,更不会因为一张由怪异的照相机拍下的照片而改变。
“雪子姐说得也有一定道理。”久远说,“动物屈服于强者,人却只是屈服于看上去很强的人。人们并不懂得真正的强大。看上去很强的人,看上去很可怕的人,人们会被这种‘看上去’的幻像欺骗。所以,只要地道还屈服于对神崎的恐惧,就很难成为我们的伙伴。霸占一个人心灵的主人是很难驱赶的。”
“不,没事的。对吧,地道?你不会背叛我们。”
唉,久远心里感叹。他感到了一丝不安。
成濑的说话方式像极了被人指出自己的错误后变得固执的人。他高中时的老师就是那样的人。按照自己的一套理论上课,一旦被学生们质疑就会动气,话讲得飞快。
面前成濑的态度就好像那时为了说服对方而拼命的老师一样。虽然他不愿意相信,但事实就是这样。
他的心里开始充满不祥的预感。
成濑哥会不会是有什么地方弄错了?他的心里挤满了这样的疑问。
以前响野曾经说:“成濑是在读解说。”
“解说?”
“这个世界太复杂,哪些是对的,哪些是错的,我们很难搞清楚。就像一部晦涩难懂的电影,很前卫,不管看几遍都看不懂。我们一直被迫看这样的电影。我们不明白,所以只得一知半解地解读。但是成濑却不知从哪里弄来一本怪异的杂志,读着里面关于电影导演的采访,或者是聪明的影评家写的解说。所以他看到电影就理解了,丝毫也不慌张。如果不是这样,他怎么可能会带着一副什么都懂的表情那么沉着冷静呢。”
“永远只选对的啊。”
“那家伙绝对在看解说。”
“这个世界的解说?”如果有这样的东西,我还真想读读看,久远想。
“也就是说,那家伙在作弊。”在久远看来,响野可能只是想说这个而已。
当时听到这番话,久远觉得深有同感,可现在,他却感到一阵不安袭来。
成濑也许是在读解说。迄今为止他一直判断准确,带头走在久远他们前面。但是,这种状态不一定能持续到永远。现在这样将地道拉进劫匪们的会议,就不像是聪明人的选择。解说也许会掉页,导演也可能会在接受采访时说谎,一些重要的地方也可能搞错。
成濑摊开地图。从那侧脸上仍然能够感觉出他一如既往的冷静和坚韧的意志,可久远总觉得有些不舒服。
横滨劝业银行的施工示意图摊在圆桌上,另外还有横滨市的详细地图。
会议按照和往常一样的程序进行。
成濑说明了银行工作人员的情况以及各种设施的分布,说着“这个男人是牧羊犬”,然后画下圆圈。响野也像平时一样时不时插嘴,而久远和雪子几乎一言不发。不过即使这样,信息还是会记在脑中。
久远意识到,不管对成濑的判断有多怀疑,恐怕自己最终还是会去抢银行。他不打算仅仅因为某种漠然的不信任就舍弃同伴。
地道格外感兴趣地盯着地图,眼睛放光。
“等一等。”雪子向成濑伸出手掌,“关于逃跑时的问题,从这个银行逃离的路线我可没跑过,而且也没有去踩过点。”
“没问题。”成濑毫不在意地回答。
雪子十分意外地扬声道:“这也太危险了吧?这样的事我可没自信。”
“没问题。这次离上次的港洋银行只有三百米,基本可以用上次的逃跑路线。”
成濑用手指在地图上画线一般地画出路径。
“不是这个问题,”雪子挠头,“还是太乱来了。”
成濑的表情没有变。“这次就这么办,没有问题。”
久远心中的不安更强烈了。这次的成濑显然跟平时不一样。
“我们从银行出来,跳上雪子的车。逃跑用的车准备两辆就够了吧?中间换一次。”
此时,地道准备探身。
“不准抬头。”成濑还是这句话。
“我、我该做些什么?”
“地道先生什么都不用做。从我们开始袭击银行到逃到某处的那段时间,你在旁边安静老实地待着就好。对神崎什么都不要说。你如果做了什么出格的事,我们就难办了。不如说,这就是地道先生你的职责。钱会分你一份。”
“如果出事,那就轮到照片出场了。”响野摇晃着手中的照片。
地道满脸认真地将“我知道了”这句话重复了两遍。可是他越重复这句话,久远的不安情绪就越浓。
此后,成濑的说明还在继续。久远不得不佩服他,银行内部所有细节还是像往常一样调查得一清二楚。他还说这次到手的应该不止四千万。
久远想象着银行内部的情形,以及自己同银行职员们面对面时的场景。对于银行劫匪来说,最重要的莫过于模拟演练。
“这次你想谈什么话题?”久远问响野。
“上次讲的是有关记忆的话题,这次就讲时间的话题吧。”
“你还是适可而止,别再搞什么演讲不好吗?”成濑板着脸。
“说什么傻话!”响野发怒。
跟以前一模一样。没问题。久远决定还是这样想。他默默地告诉自己:肯定会顺利。
“明天你到田中那儿去一趟。”成濑对响野说。
“田中那儿?”
“我们需要车牌。”
响野闻言点了点头。
不知为什么,久远觉得呼吸困难,他上下活动肩膀,试着深呼吸,想卸下堆积在肩膀上的不安情绪。这次一定能去新西兰啦,他试着想象那场景。
当脑海中浮现出在广阔的牧场上悠然走过的羊群时,他觉得什么严重的问题都没了。
他询问雪子那场弹子房闹剧后慎一的情况。
少年们聚集在深夜的弹子房,准备欺负同级生,这时又有谜一样的男人们出现大肆施暴。这事到底还是成了一桩不大不小的新闻,在地方新闻版面上占据了一小块。
“事情全都推到了谜样的男人们身上哦。”雪子先后指着响野和久远。
“唉,这是事实嘛,也没办法。但慎一没被警察训吗?”
“原本也没做什么大不了的事,出乎意料地很简单就了结了。但比起警察,学校就严多了,我昨天还被叫去了呢。”
“有欺负同学的现象,这也是事实嘛。”响野说。
“不过,那个被欺负的孩子真的很了不起,一直袒护慎一。”
“是薰。”久远想起了蜷着腿的高个少年的身影,又想起了看上去最坏的黄毛高中生。他又怎么样了呢?好像雪子也不知道。
“对了,我差点忘了。”这时,成濑像是想起了什么,看了看地道,“这次用于相互联络的一次性手机,我让地道帮我们准备了。”
地道精神满满地站起来,从手中的纸袋里掏出手机发给久远等人,还是保持着低头的姿势。
为什么让地道准备手机?久远有些不满,但他也不是不明白成濑的意思。可能是想要分给他一些工作,好让他切实感觉到自己也是一份子。
久远没有看到,把手机递给雪子时,地道咧嘴笑了。
响野Ⅷ
【反面】跟表面相反,看不见的一面(及其中隐藏的东西)。
【走到反面的反面】针对对方为算计自己准备的计策再算计对方,通常会因为想太多而徒劳无功。
响野回到咖啡店,祥子正坐在吧台里读文库本小说。关门后的咖啡店里已收拾干净。
“回来啦。”祥子连头都没抬。响野于是问她在读什么。
祥子嘿嘿一笑。“陀思妥耶夫斯基的 href='/article/9996.htm'>《群魔》。”她答道。
“那你为什么笑?”
“现在读到的台词简直跟你一模一样。”
“无非就是些令人感动的台词嘛。”
“‘我的朋友,我一辈子都在撒谎。甚至当我谈到真实情况时,我也撒谎。’”祥子朗读完,又笑了起来。
“哪里跟我一模一样了。”
“这估计就是写你的吧。嘴里净是些废话,一会儿夸大,一会儿贬小,从来不怕费神。”
“这台词并不是这个意思吧。”
响野不再理会祥子,将外套脱下来挂在衣架上。
“开会开得怎么样?”
“顺利结束啦。下周行动。成濑的前期调查还是那么事无巨细。”
“慎一的爸爸也来了?”
“那个男人居然是慎一的爸爸,真是悲惨的事实。让我想起了某个学者的一句话:‘用丑恶的事实屠杀美丽的假说,是科学最大的悲剧。’”
“父子关系可不是什么科学。”
“我深切地感到并非一切都是靠遗传基因来决定。慎一如果见到那样的爸爸,一定失望死了,也许会变成失足少年。”
“我可不那么觉得。慎一可是个懂事的孩子,肯定不会受那种影响。”
响野站起来走到吧台里,在冰箱里喀嚓喀嚓翻起东西来。
“但是,那个地道难道就没有背叛你们的可能性?”
响野转头看着祥子。“那个男人吗?”
“丑话说在前头,那个地道看上去可不是什么坚强的人,不是拿胶带绑几圈就没事了。就像雪子说的,如果他被那个叫神崎的人威胁,肯定什么都招。”
响野从冰箱里拿出火腿塞进嘴里,又从口袋里拿出照片放在桌上。“这是之前拍的。我不是跟你一起跟踪地道了吗?今天把这个也给他看了,成濑还狠狠地威胁了他一把。”
“然后他就死心了?”
“是的。”响野说完,鼻子喷了股气,“看上去是。只是,雪子极力争辩,说懦弱的人就算被这种照片威胁,该背叛的时候还是会背叛。”
“雪子姐真贤明。”
“雪子确实很慎重,判断力也很敏锐,否则也不会谁都不依靠独自生活到现在。”
“如果地道出卖了你们,那怎么办?”
“什么意思?”
“假设啊。假设那个叫神崎的人从地道那里得到了情报,那他会怎么办呢?”
“你是说让我设身处地模拟他的想法?”
“嗯,是的。”
“选项大概有三个吧。坐视不管、贪得无厌地再次强抢或者设计陷害。神崎的钱已经到手了,接近一亿。我们就算再出手也不过几千万。如果这样考虑,大费周章地冒险出手实在不合常理。”
“但是,我觉得他不会放手不管。”
“我也这么想。好不容易问出来的抢银行的情报怎么可能视若无睹,这样就不配当职业劫匪了。但话说回来,出手硬抢也不大可能。如果抢,就需要再次威胁雪子,但是用相同的手段太危险,因为我们也有可能事先做好准备反过来设计神崎。”
“怎么做?”
“上次雪子虽然被威胁,钱也被抢走,但那是因为我们事先没有料到,被别人出其不意算计才上当。这次他就没那么容易得手了,吃一堑长一智嘛。如果我是神崎,就不会考虑出手硬抢。他应该也知道对方是银行劫匪,相应的防范还是会做。”
“也就是说,剩下唯一的选择就是设计陷害你们喽。”
“如果我是他,就会这么干。既不能坐视不管,又不能硬抢,那只能给我们找麻烦。”思考之余,响野觉得这生火腿竟这么美味,便又回去拿,“根据从地道那里得到的情报,神崎会想办法妨碍我们行动。因为在神崎看来,我们就像是碍事的苍蝇。”
“而且是净说歪理吵死人的苍蝇。”
“哼。”响野用鼻子回答。
“那要用什么方法来妨碍呢?”
“嗯,简单地说,事先通知警方就可以。就说什么时候、在哪里会发生银行抢劫案。光是这样,影响就已经很大了。警方就算不完全相信,至少会提防。或者事先通知银行,也会有相应的效果。”
“地道也知道目标银行是哪里了?”
“那当然了,因为是同伙嘛。”响野咯咯笑着,伸了个懒腰,“能不能给我泡杯咖啡啊?”
“咖啡是可以,可你还有这闲心?按你说的,神崎可能会跟警方或者银行告密。”祥子的声音难得地高昂起来。
“前提是如果地道背叛。”
“肯定会背叛,我这么觉得。”
“如果照片没有起到威胁效果的话。”
“也许真没有。”
这时,响野大声笑了。“成濑那种爱操心的性格简直气人。”
“哎?”
“总之你先给我泡杯咖啡嘛。”
“什么意思?成濑连这个也考虑到了吗?”
“他啊,比谁考虑的都多。高中时就这样,他是那种老师才说一句话,脑子里就已经蹿出结论的人。闻一知十说的就是他。才听到一就已经想到十,不光这样,连一到十之间有几个素数他都了然于胸。”
“那你就是那种老师才说一句就不让他说下去的人吧?人家才说一,你就说到十。”
响野不耐烦地挠着耳朵。“总之,成濑已经考虑到地道出卖我们的可能性。”
“哎?怎么意思?”
“倒不如说,他应该是以地道的背叛为前提来打算的。”
“前提?”
“你赶紧给我准备咖啡。四杯。”
“四杯?”
“接下来才是劫匪们的会议。”
“不是已经开过了嘛?”
“让地道先生参与的家家酒会议是结束了。那是出闹剧。要抢的银行也不对,真正定下的日子要更早。”
“这都是些什么呀。”
“你听好,就算地道会出卖我们,他手上的情报也全是假的,日期和目标都不对。也就是说,就算神崎想出手干预,也完全没影响。反过来说,到那天为止,他们都会安稳地等着,对我们来说这样正好。等他听到我们抢银行的消息时就该慌了,心想‘哎呀,我怎么听说是后天呢’。”
“慢着!你们是出于这个目的才让地道加入的?”
“若按成濑的说法,正是如此。一味想要隐瞒消息,反而会令人起疑心。如果不跟人坦诚相见对方总会想方设法地调查我们的计划。与其那样,还不如装出把手里的牌全翻给他看的样子,这样他就不会偷看了。”
“这也太夸张了吧?”
“按照他的说法,这可是常识。他好像说劫匪就应该这样。刚才开会的时候,不知道事情真相的雪子和久远似乎很不开心,恐怕在想为什么让地道加入。但是现在嘛,他们应该已经明白了。接下来大家会在这里碰头。”
“大家是指……”
“除地道以外的会议啊,跟以前的一样。真正的目标并不是横滨劝业银行,是别处。”
“真的?”
“成濑可是高瞻远瞩,肯定万无一失。很招人嫌吧?但是,很适合做劫匪的头头。”
“你再跟我解释一遍。地道真的相信你们要在错误的时间抢劫错误的银行?”
“是的。他是同伙嘛。”响野笑了笑,“但是,很遗憾,我们会在预定日期之前抢银行,还会在他们还没回过神的时候就逃之夭夭。就是这么一回事。刚才你读的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小说,其实和成濑更像。”
“和以往的银行劫匪一样。”成濑是这么说的。
先让地道那帮人相信错误的抢劫日期,完全不让对方察觉己方是在伪装抢劫地点。大家安静地等待那一天的到来,接着在对方想也想不到的日子迅速抢银行,在对方还没搞清楚状况的时候消失。
咖啡店门口的铃铛响了。
首先进来的是久远。“被成濑哥骗得团团转!”他发出兴奋的声音,走到吧台边。
祥子开始准备咖啡。
过了一会儿,雪子出现了。最后是成濑。所有人都到齐后,地图被摊开在桌上。“好了,现在是真正的会议。”成濑说。
这个男人看上去平平淡淡,却着实不可小觑。响野盯着地图,心里满是感慨。
成濑说明了逃跑路线,对雪子作出指示。响野在一旁看着,开始考虑他的演讲内容。
“谁给我打电话了?”会议结束后,从厕所出来的雪子说。她看着从包里掏出来的手机。“有一个未接来电,但没有显示号码。”
响野等人看着彼此,几乎同时摇了摇头。
“那个是地道发的手机吧?知道号码的除了我们也只有他了。”久远说,“打错了吧。”
“地道给我打电话?”
最终,谁也没有再提电话的事,大家在七嘴八舌中结束了会议。
雪子Ⅵ
【背叛】①同敌人勾结,与主人或者同志反目。②做出违背约定或信义的行为。与人的预期相反。“我就觉得地道会背叛。”
再次抢银行的日子是个晴天。天空像是被泼洒过蓝色油漆,呈现出优美的蓝,那些还来不及逃走的小云朵只得朝西方飘去。
雪子开的是一辆崭新的小轿车。银色的车体庄重大气,没有一处伤痕。
“果然还是不行。”雪子打过方向盘说。
“怎么了?”副驾驶座上的成濑看过来。
“每次都是靠踩点时熟悉车,忽然给我一辆新车还真开不惯。”
“弘法大师(空海(774-835),谥号弘法大师,日本佛教真言宗创始人。作为书法家也享有盛名,在平安时代与嵯峨天皇和橘逸势并称“三笔”。)写字时可不挑笔。”后座的响野说。
“弘法只是没法选而已,他穷。”雪子说着转过方向盘。路线和抢劫港洋银行时几乎相同。
“弘法师父要是也能不顾面子,跟雪子姐一样去偷就好了。”久远紧接着说,“如果那样,就可以随便挑笔啦。”
雪子对照体内的时钟调节油门。得知目标银行后的第二天,她还是在时间允许的情况下踩点了。“跟港洋银行时一样,没问题。”虽然成濑这样说过,但她还是不放心。事先不靠自己的眼睛和双脚、不靠亲身体验去把握逃走时的大致情况会令她害怕。
地道那边完全没有消息。
愚蠢的男人,她几乎要笑出来。地道现在说不定正和神崎商量如何设计陷害雪子他们呢。
被胶带绑住、亲眼目睹林的尸体、弃尸现场被拍照留证,他处处碰钉子,最终却还是会选择背叛,这一点雪子深信不疑。
“地道先生应该完全相信了后天横滨劝业银行的抢劫呢。”久远说。
“因为他已经完全把自己当成我们的同伙了。”
“阿成的判断力太厉害了。”雪子十分感慨。
“地道是不是正在向神崎告密呢?”成濑这样说着,并没有针对某个人。
“肯定的。”雪子自信满满地回答,“就算这世界上没有完全绝对的事物,这一点也是绝对的。他会背叛我们。”
转过弯后,她打回方向盘,后备厢里发出哐当哐当的声响。“成濑,后面装着什么东西吗?好吵啊。”
成濑笑而不答。
“这车原本就是阿成你找的吧?”
“装着死尸呢,死尸。”响野开玩笑道。
成濑取出针织帽戴上,后座的两个人也开始了同样的动作。成濑把彩色胶带递到后面。
他们将胶带贴到脸上,这和往常一样。墨镜也戴上了。
“步骤都记在脑子里了?”成濑开始确认,“我们先下车。三十秒后进银行。五分钟后从相同的门出来。”
“这期间我的车是停着的。我会把车停到能看见银行门口的地方等着。你们出来的时候,我会把车开到银行门前接你们。”
银行前的四车道视野很好。车也可以停在路上,等人再适合不过。
“没问题了吧。”成濑说。
“这次没有上次一样出卖你们的打算。”雪子自嘲似的皱了皱眉。
“那么,开工啦。”后视镜里的久远正做着准备运动,两只手扭得十分欢快。
雪子紧紧握住方向盘。银行已经出现在视野中。她打开转向灯,靠向路边。
响野跟以往一样念叨着:“浪漫在哪里。”
扛着包的久远已经跳出车外,成濑和响野跟在后面。
雪子目送三个劫匪长了翅膀般步履轻松地朝银行前进。
开始计时。五分三十秒。五分三十秒后,来到银行前,接上伙伴,这次要逃得干净利落。这样一来,身上背负的罪恶感才可以除去。这是雪子此时唯一的想法。这回要好好地做成功给你们看。放在油门上的脚一用力,雪子发动了汽车。
在眼前的十字路口左转,顺着狭窄的车道前进,雪子再次回到同一条路上。她将车停在银行前大约五十米的地方。
引擎不必熄火。换到空挡后,她拉起手刹,放在刹车上的脚也收了回来。
还有二百五十秒。
她调整呼吸,轻轻闭上眼,一边确认时间,一边反复回想行动全过程。就在她低声嘀咕“没问题”并睁开眼的时候,枪响了。
声音是从银行方向传来的,可能是响野开的枪。为了让银行里的工作人员和顾客在瞬间服从,有时是需要用枪的。
再仔细看,银行前面的人变少了。虽说这里原本就不是人来人往的场所,但即使这样,人还是太少。
可能是银行里险恶的空气向四周散逸,驱散了行人。
又传来一声枪响,紧接着可以隐约听到女人夸张的惨叫。
银行大楼里发生的所有混乱,雪子似乎都能看见。
跟往常的情况不一样?她心中飘起了一丝不安。
就在这时,后座的门打开了。
“哎?”雪子吓了一跳,朝后视镜望去。一个男人跳进了车里。
后视镜里的男人面孔并不是她熟悉的。一开始,她还觉得是对方误以为这是辆出租车。
这世上稀里糊涂的人太多了。虽然也不是什么值得害臊的事,但这可是银行劫匪用来逃跑的车啊。识相的话还是赶紧下去找出租车吧。
雪子正准备这样说,发现男人握着一把枪。
“哎?”
冷漠而毫无生气的枪口正对着雪子的后脑。
“熄火。”一个毫无风度可言的声音说。
“骗人的吧。”雪子被一种无法形容的虚脱感击中。
“女人即便死后也还是会说‘骗人的吧’。”男人弯起粗厚的眉毛,笑了起来。
“神崎?”雪子口中终于说出这个姓氏。
“我可比你们棋高一筹。”
“好像是啊。”雪子有些自暴自弃了。
雪子Ⅶ
【袋】一种里面可以装东西、口可以系住的容器。
【袋鼠】日语中负鼠的别称。
【袋子里的老鼠】钻进袋子中的老鼠。比喻无路可逃。
雪子脑中一片混乱,一时间不知道该如何是好。她咂了咂嘴,感觉背后猛地起了鸡皮疙瘩。这不是恐惧,而是焦躁。大脑中的声音在说:事态已无法挽回。“我知道。”雪子说。任谁都明白,状况很棘手。
“熄火。”神崎将脸向前凑了凑,又说。
雪子皱着眉,朝顶在头上的枪口瞟了又瞟,转动钥匙。
车停止震动,车内忽然安静下来,甚至连空气都似乎变得稀薄。
“给我听好,是你们想要骗老子的。”神崎情绪高涨,话也多,“可是怎么可能让你们轻易得逞呢,是不是?计划这玩意儿就没有完美的时候。”
“为什么?为什么你会在这里?”雪子从紧咬的牙缝中挤出声音。
“你们骗地道说要去抢横滨劝业银行。”
“他果然跟你说了。”
神崎并没搭理。“也就是说,我听到的是一家完全不相干的银行,就连日期都是错的。是吧?地道听到的日期明明是后天,可我现在却在这里。你知道这是为什么吗?”
混乱的情绪让雪子思维迟钝。
她望向银行,感觉胃一下子痛了起来。绝望。在雪子看来,绝望正试图将她眼前所有的一切都抹掉。
还有两百秒,他们就要从银行出来了。该怎么办?
她感觉身体里所有可以称得上水分的物质都在干涸,焦躁和绝望在皮肤下渗透蔓延。
难道又是我的错吗?她咬紧牙关。
“你知道我为什么能坐进这辆车吗?”
“因为你比我们高好多筹呗。”雪子不耐烦地回答。
“这也算是正确答案。”神崎笑了,“地道装了窃听器。”
啊!雪子差点叫出声来。
一瞬间,她想起了那个装在包里的手机。这感觉就像一看到正确答案,自己也忽然会解试题了一样。
成濑让地道准备手机,而他却准备了窃听器。就是在百货商场开会时,地道喜滋滋地发给大家联络用的一次性手机。地道不是还炫耀过自己装窃听器有一手吗?手机形状的窃听器,现在市面上好像也有。
“这可是地道的提议。他说以防万一,还是偷听一下你们比较好。这一次他还算聪明。”神崎鼻息声很重。嘴上明明没有笑,鼻翼却扩张开来。
“确实,对于那个男人来说,这算够聪明了。”
雪子想起前两天在响野的咖啡店最后开会时的事。自己的手机上不是有一个未接来电吗?那可能就是被窃听的证明。
这是怎样一种愚蠢!为什么谁都没有怀疑这件事呢?她再次感到绝望。
“差点被你们骗了。最初从地道那里听到情报的时候,我都准备通知银行了,告诉他们提防劫匪。我是准备给你们添乱的。但是全靠窃听器,我才知道了你们真正的目的。这样一来,我们也得想出点其他创意才行啊。”
神崎显得精力充沛,笑得却很没风度。如果说他像个为一己之利不惜违法的大企业老板也说得过去。
“我可很喜欢有创意的人。”
雪子毫无情感地说着,脑子里的记忆不断回放。
那天开会的时候到底都说了些什么?成濑等人和雪子碰面的时间、雪子开车的路线、停车待命的地点、换车的地点,几乎什么都说了。
“全部啊,”神崎好像看透了雪子的想法,“全部都让我听到了。但你们也算是不错的劫匪,认真开会,干得很好。”他像在夸奖小孩。
“怎么样,再过几分钟,你就要出现在那个银行门口接同伴了吧?也就是说,如果那个时间你没有出现在那个地点,你在银行里的同伴们就逃不掉。背着钱冲出银行,本应该来的同伴的车却没来,只得来回乱窜。这不是挺好吗?”
“我可不觉得好。”
“挺好的。那时候警察一来,你的同伴们应该会被包围,顶多也只能跑步逃命。没有比靠两条腿逃跑的劫匪更狼狈的了。或者也可能判断失误,退回银行坚守不出。不管选哪个,都是袋子里的老鼠。”
阿成会慌乱吗?雪子想着。
五分钟后,当从银行里跑出来的成濑发现车没来,他会怎么做呢?成濑擅长审时度势,又富有想象力。但是就算他能够搞清楚状况,那接下来又该如何呢?拦下一辆出租车坐进去吗?很难想象会有那么巧刚好路过的出租车。像神崎说的那样跑着逃命吗?也太凄惨了。
“你插手我们的事,能得到什么好处?”
“你们如果被抓,警方也会得到些许满足。让那些家伙稍微满意一下也没有什么坏处。”
“怎么可能满足?运钞车杰克可是比我们出名多了。而且我们被捕后,搞不好还会把你们的事供出来。现在我就正看着你的脸呢。”
“你们知道的事根本只是些皮毛。而且你可别自作多情,谁说过你可以全身而退?”
神崎说得很随意,雪子却打了个冷战。“是吗。”她简短地回答。
“你看过我的脸。很不好意思,我不能让你就这么走掉。顺便再多说一句,杀同伙这种事我可是毫不犹豫。”
雪子尽量不让对方发现地咽了口唾沫。
“先看看热闹吧。”神崎说,“快了吧?我们来观赏一下你的同伴们不知所措的样子吧。好不容易从银行里出来,可自己人的车却没来。”
雪子强压怒火。她无计可施。
“然后再杀了你,回家,在有线电视上看看电影。”
“祝你能找到好看的。”
还有九十八秒。还来得及,雪子边考虑银行的位置边计算。启动引擎、松开手刹、猛踩油门加速启动,时间肯定还来得及。
发动引擎的瞬间,神崎会不会开枪呢?
她并不害怕被打中,但是慎一却令她挂心。而且如果被打中,就不能去救成濑他们了。
这时传来了令人厌恶的声音。“哦!”神崎扬声道。
是警车的声音。还不止一辆。是为处理大事件汹涌而来的警车群。
雪子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神崎也一样。“有人按了啊。”他笑了,发出“哈哈哈”的开心笑声。“肯定有人按了报警装置。”
“怎么可能!”
“搞砸啦。再不赶紧逃就完蛋喽。”
“那我可不可以开车?”
“不行。”
雪子的手准备伸向钥匙。有没有什么办法能把车停到银行前面?她拼命地思考。
如果能将神崎一脚踹到车外就好了。
红色的光射进车内,刚反应过来,警车已从他们旁边驶过。警笛听上去好像在互相唱和。三辆警车排着队依次开了过去。
准备得还真充分,电视台的转播车也出现了。到底什么时候来的?三个扛着摄影机的男人站在那里。
成濑他们也听得到这些警笛声吗?雪子深深地叹了口气。除此之外,她什么也做不了。
“这真是决定性的一刻啊。电视台也来了。你的同伴们估计会直接被逮捕。不过如果想来个枪战那就另说。”
抢劫题材的电影最终基本都会有枪战戏啊。雪子想起了久远的叹息。
三辆警车全都斜着停在成濑他们冲进去的银行门口,摆好阵型。从车上跳下来的警察正在驱散围观的人群。
警察的动作令人发指地流畅,完全没有面对突发恶性事件时的慌张。电视台的摄像师们的表情不合时宜地悠闲,让人看了更加气愤。
还有三十秒。
雪子将脑子里的数据全调了出来。转动钥匙到发动引擎的时间、加速、到银行的距离、急刹车以及三人上车的时间。
她透过车窗看着前方,呼吸变得急促。
警车与警车之间有微小的缝隙。如果高速挤进那个缝隙,也许能冲到银行前面。
是成是败,不管怎样先发动车吧。
“别做徒劳的打算。”神崎像是事先读出了她的想法。
她装作没听见,枪却立刻顶了过来。“我会开枪。打死你对我没有任何影响,明白吗?”
“是啊。”
“一点都不费力。可是那样的话,警察可能会被枪声吸引过来,我就不能在这里看好戏了。这是我犹豫的唯一理由。”
“是啊。”
雪子朝银行看去。大概有四五个拿枪的警察面对着银行举起了枪。
干脆在这里被神崎打死,可能还舒服些,雪子想。
“好了,别乱动。”
神崎忽然压低了声调,雪子一惊。头上的枪口移开了,紧接着换了个位置,从座位旁边顶了过来,抵在肚子上。
雪子心生疑惑,但立刻明白了原因。
视野前方出现了警察的制服。
两个穿着制服的男人好像肩负着国家权力,迈着稳健的步伐靠近车子。
他们从银行径直朝雪子坐的车走了过来。
“可能引起怀疑了。”雪子想也没想地说,“可能看见你手里的枪了。”
“你听好了,别轻举妄动。”
雪子大脑很混乱,不知道该怎么办。这到底是机会,还是更严峻的困境?她无法判断。
警察的制服越来越近。面前的男人帽子压得很低,戴着一副并不合适的眼镜。另一个走得比他慢些,跟在后面。两人穿过马路走来,咚咚地敲了敲车窗玻璃。
雪子按下按钮,降下车窗。她转过脸,尽量不让双方视线相对。
“啊,不好意思。”警察说着递过来一个东西。一开始雪子并不知道那是什么。那东西像竖着打开的皮革钱包,过了一会儿,她才反应过来那是警察手册。
“请下车好吗?”警察以一种高亢得有些怪异的声音说。
雪子一边观察后面的神崎一边问:“怎么了?”
“没什么,只是那边的银行啊,发生了抢劫案。”
“哎呀。”雪子表情一成不变地说。她尽量不让对方看清自己的脸。
“所以按规定,我们得将停在附近的所有车都查一遍。”
“哦。”
“可不可以请你们先下车?”
“跟我们没关系,别管我们了。”后座的神崎说。
这时,雪子几乎要叫出声来。
时间过了,她有一种几乎叫喊的冲动。就是这个瞬间,计划里定好的时间过了。五分三十秒。按原计划必须将车停到银行门口的时间。时间到。
可是,雪子并没有看到成濑他们从银行出来的身影。
守在里面了。
“请到外面来,可以吗?”对方并没有注意到雪子心灰意冷,用一种理所当然的尖锐声音说道。
坐着的雪子只能看到警察的制服。门被打开了。举止很温柔,态度却很强硬。
与表面看上去相反,这些警察可能已经觉得雪子他们十分可疑。雪子作好了心理准备。
她关好车窗,脚伸出车外。
“请拿着钥匙出来。”制服警察命令道。
恐怕是防止忽然开车逃跑吧。雪子下车后,又被命令道:“请先把钥匙交出来。”
这种彻底的态度让雪子无所适从,可她还是静下心来试图把握形势。
神崎也从车后座出来了。
门关上后,背对车的二人站在穿着制服的二人面前。
“找我们做什么?”神崎用平静的声音问道。
雪子忽然想,这可能是个机会。神崎怕被搜身,肯定把枪留在车里。可能性很大。如果是这样,现在立刻跳上车,说不定还有机会冲出去。她并不觉得警察会立刻开枪。
可是,她立刻又意识到一个严重的问题。该如何救阿成他们呢?
“你们给我适可而止吧。如果有什么想问的就赶紧问。我还有急事。”神崎说。
制服男用为难的口气说:“是,那个……”
“有事就赶紧办,行吗?要问话就问,要走就走。有时间在这里偷懒,还不如赶紧到那边拿枪瞄准银行劫匪。”神崎半开玩笑地说,“不过,反正警察都是软柿子,也不敢开枪吧。”他笑了。
这时,面前的制服男做出了意料之外的举动。
他举起了枪。
那把枪立刻指向神崎。
雪子感觉像在看慢镜头回放。
要开枪吗?雪子立刻想。为什么?
神崎好像也意识到了,雪子看到他一时间哑口无言。
男人的手指看上去像是会毫不犹豫地扣动扳机。
真的要开枪了,雪子觉得内心在惊呼。恐怕旁边的神崎也是同样的想法。
这个时代的警察已经可以如此轻易就开枪了吗?雪子目瞪口呆。
枪响了。
久远Ⅵ
【提问】①提出疑问或质询理由的行为。②进行说明的人最讨厌的行为。
看着自己的枪里喷出的彩色纸条,久远忍不住笑出声来。
面前的神崎面对忽然指过来的枪口和从中喷出的纸条,似乎十分意外,像冻住了一般没有动弹。
响野抓住这个瞬间迅速行动。他打开车后门,将呆若木鸡的神崎一脚踹了进去。门立刻被关上,那劲头让车都摇晃起来。随后,他将钥匙插到驾驶席的门上,快速转了一圈,车内的锁立刻全部落下。
“久、久远?”雪子终于回过神来。
久远取下制式帽,露出笑容。“雪子姐,你一点都没看出来啊。我为了忍住笑可憋死了。”
响野也走过来。“还挺合身嘛,这制服。”
“这枪也做得很好吧?就像在宴会上放的纸筒礼花一样。但是可以以假乱真。”
“怎、怎么回事?”雪子前言不搭后语,混乱的心情还未平复。
这时,后面又走过来一个一身制服的男人,是成濑。
“合身吗?”成濑说。如此平静的表情在久远看来简直不可思议。
“什么合不合身,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有人手上有警察制服,就让他帮我们准备了。”
“谜一般的警察迷啊。”久远摸了摸腰上的皮带。
他们通过以前偷来的驾照联系到了那个人。那个对警察痴迷的年轻人听到他们的请求时很开心。跟他们再会时,年轻人像是找到了同志一般,满脸幸福地答应了他们的要求。
“神、神崎呢?”雪子发出尖叫声,慌忙转身看车,“他拿着枪呢,会被打中,快跑!”
“不要紧。”这时久远开口说道,“这个叫格露莘卡。”
雪子一脸茫然。她看了看车,这情景真诡异。车里的神崎试图打开车门,不停地敲打车窗。
不知情的过路人肯定会觉得不可思议,为什么那人不自己打开车锁出来呢?搞不好还会误以为是新手的逃生表演或是其他什么。
实际上并不是神崎不开锁,而是开不了。不管他是按还是拔都注定无济于事。
“为什么他不出来呢?”雪子也不得其解。
“这个啊,是辆奇怪的车。不是一般的车。”久远试着说明,“从外面上锁后,里面就打不开了。”
“骗人的吧?”
“叫陀思妥耶夫斯基车。”响野脸都歪了。
“陀思妥?”雪子表情怪异。
“是格露莘卡哦。这都不知道? href='8734/im'>《卡拉马佐夫兄弟》里不是有嘛。”久远自己没读过那本书,但还是说得理直气壮。
“这家伙现在就跟被关在屋子里的费尧多尔·卡拉马佐夫一样了。”成濑小声嘀咕道,“这辆车可以从外面锁住里面的人。久远,你定了几分钟?”
“两个小时。”久远看着表。
“再过两个小时门就会开。但此前不管他在里面做什么都出不来。就叫它有时间限制的罐头状态吧。可是,两个小时也真够长啊。”
这时响野拿出记事本,又从制服口袋里掏出签字笔。“神崎正准备朝玻璃开枪呢。不告诉他那是防弹玻璃就麻烦了。搞不好会弄伤自己的。”他说。
神崎此刻确实正在车里红着脸乱窜,过于愤怒的他看上去像是发狂了一般。他敲着玻璃,那架势似乎马上就要开枪。
“这个玻璃,子弹都打不碎吗?”雪子似乎还没有搞清楚情况,“还有这样的车?”
“这不就有吗?”响野笑了,接着在记事本上写下“玻璃是特制的,用枪也打不碎”,然后贴上后座的玻璃。神崎看到后,脸更红了。
“到底是怎么回事?”雪子问。
“成濑哥早知道我们被地道窃听了。从一开始就没打算抢银行。”
“骗人的吧?饶了我吧。”雪子的脸都抽搐了。
成濑无言地耸耸肩。
“总之先抓住神崎,之后的事慢慢来就可以。”响野说。
“慢着。”
“就给你三次提问机会吧。”响野笑着说。
明明自己听到计划内容的时候也大吃一惊,响野哥可真能装。久远恨恨地想。
“那些警察又是怎么回事?他们现在正包围银行呢。我真以为你们就在里面,而且让人家按下了报警器。”
过路行人都停下脚步,从远处望着警车。大家都饶有兴致地看着警察们慢慢地逼近银行,拿着喇叭朝里面喊话。
“啊,那个啊。”响野再次拿起记事本撕下一张,在上面写下“今天那家银行举行防暴演习”。
他让雪子看了一眼纸上的内容,又转向车内的神崎。
“接下来怎么办?神崎呢?”雪子无力地垂下肩,问出了第二个问题。
“嗯,嗯,关于这个问题嘛……”响野看上去对于在纸上写字这种事喜欢得不得了,他这次在撕下的纸上写道:“我们要报警。林在后备厢里。”
确定雪子看过后,他又拿去让神崎看。
神崎不停地敲着车窗。
“就算警察来了,这东西也打不开。两个小时后才开。嗯,后备厢也会一起打开。”成濑说。
“林?”雪子皱起眉头。
“已经变成了尸体的林达夫啊。”响野说,“我和久远去挖出来的,真是重体力活啊。”
雪子试图寻找合适的词汇,一时间嘴巴不停开合。
“我们怎么办呢?神崎可能会跟警察提起我们。”
“他能说什么?关于我们,神崎几乎一无所知,是不是?所幸地道除了神崎问到的问题以外什么都没说。”
“那地道可能会说。”
“头目不在,他也就不那么提心吊胆,会相对冷静。”成濑的声音还是一成不变,像是看穿了一切,“他也会考虑怎样做才对自己最有利,之前那些照片会令他更担心。像他那样的人,主人不在了,就会去找下一个主人看对方的脸色。”
雪子耸了耸肩膀。“真是搞不懂这一切到底是怎么了。”
“别管了,总之先离开这里吧。”响野轻松地说,“然后报警。”
“就算不报警,一会儿也会有好多警察来呢。”久远指着银行周围的警车。
银行附近忽然传来一片欢呼声,掌声也随即响起。好像是扮劫匪的人终于举手投降了。警察们冲上去,夸张地押下劫匪们。扛着摄像机的人螃蟹似的横向移动。
简直就跟真的一样嘛,久远笑了。“好像迪士尼乐园里的演出。”
“像是拍电影。”响野说,“老掉牙的警匪电影。”
“警匪电影已经过时了?”成濑问道。
响野摇摇头。“要看怎么拍。”
而久远则在想,这样的训练即使公开了,又怎么可能挽回民众的信任?还不如不做呢。
摄影师们按快门的声音此起彼伏,一派大张旗鼓的景象。
“干吗要搞成这一身制服的样子?”
“第三个问题啦。”响野点点头。
回答的是成濑。“今天是防暴演习的日子,警察到处都是。现在,这里最不起眼的就是这身警察装扮。而且要将神崎困在车里,就得让雪子你先出来。这时候如果是警察的命令,那不就相当自然吗?”
“而且,我还跟成濑哥打赌了。”久远说。
“打赌?”
“关于人可以被制服骗到什么程度。”
“一般情况下,只要看到你穿着警察制服,别人就会认为你就是警察。”成濑说。
“我还觉得雪子姐会立刻发现呢。”
雪子像放弃了什么似的叹了口气。“再让我问一个问题。”
“第四个了,不过就给你个例外吧。”响野装模作样地说。
雪子略带怒容。“为什么不事先告诉我?”
“啊,”成濑又戴上制式帽,“因为你的电话被窃听了,很难跟你说明情况。而且——”
“而且?”
“想让你吓一跳。”
成濑Ⅶ
【婴儿】刚出生不久的孩子。因为身体泛红,所以在日语中叫“赤坊”。有时用来比喻幼稚、不谙世事的人。
透过副驾驶座的车窗,外面看上去很冷。虽然没有要下雪的迹象,但可能因为风太刺骨,行人们都将脖子缩在衣领里。
雪子开着车,成濑坐在副驾驶的位置。
“我还以为千叶县到处都是花生呢,有些失望啊。”久远说。
车子加快速度,平缓地左转。
“花生只可能长在田里吧。”响野的口气稍带怒意。
成濑看着雪子的脸。注视着前方的雪子看上去很平静,即便是侧脸也泛着自信。信号灯前一次都没有停过。在体内一刻不停地计时,这到底是一种怎样的感觉呢?成濑不知道。
“对了,地道怎么样了?”响野问。
“四处逃窜呢。”成濑说。
“神崎现在应该将林的尸体和运钞车的事全部都推到地道身上了。”久远说。
偶尔在报纸和电视上可以看到被捕的神崎的消息。虽然他“还提及了其他银行劫匪”,但是由于情报不足,警方仍然没有开始着手侦查的迹象。而作为共犯的地道此刻正拼命逃窜。
“那家伙出人意料地善于逃跑哦。”雪子的表情没有变化,“还给我写信了,现在好像藏身在某处。”
“信上写了什么?”成濑问道。
“赔罪的话,逃亡的事,想见慎一,还说‘绝对不会说出你们的事’呢。”雪子用一种好笑得不得了的口气说。
“明明就深深地背叛过我们。”久远略带不满地说。
“但他似乎终于想通了。他应该明白了,不管自己怎么算计也敌不过阿成。”
“慎一最近怎么样?”响野一边往脸上贴胶布一边说。
“很精神。好像跟薰的关系很好,整天在一起玩得形影不离呢。慎一肯定是个同性恋。”
“怎么会!”久远苦笑。
“没关系啊,不管是同性恋还是什么,只要开心就好。”雪子唇边浮现出一丝笑容。
成濑点点头,跟后座的二人确认步骤。
车停了下来。
成濑从副驾驶座跳出车外。刚一转身,久远便将手提包扔了过来。成濑一把接住。
一行人走在路上。背后的车则一直往前开去。
响野和久远走在成濑两边,三个人神情严肃地朝眼前的银行走去。
“不过啊,之前港洋银行那笔钱就可惜啦。”久远说。
“被神崎抢走的钱?”
“是啊,四千万。确实神崎被捕令人心情舒畅,但是那一票我们可是没有任何收入。”
“神崎的钱反正存在保险柜里,如果那么在意,总有机会弄到手。”
成濑回答着,想起了正志曾经打来的那通电话。
那时,电话里的正志忽然说“我要当警察”,还说“请注意不要被窃听”。
成濑忍不住想,这不正好言中地道要进行窃听的事吗?而且穿警服演的那出戏说不定也来自正志的启发。
他如此一说,响野便说:“过度评价自己的儿子是人类的缺陷之一。”
“但是,说不定正志真的知道我们的未来。”
成濑这么一说,久远也笑了。
“正志估计会这么想吧,‘不要因为我说话少,就胡乱地过度解读我的意思啊,老爸’。”
难道,成濑又继续想,难道正志其实是想说:“爸爸,我虽然不完全赞成你们做的事,可是我支持你。请别搞砸了。”
“估计,是这样吧。”成濑嘀咕着。
“什么是这样?”响野在一旁说。
银行前方不远处是一座公园,他们要从中穿过。抢劫后,他们准备从银行背面的出口出去。那里是一条狭窄的单行道。按计划,他们到时候会在那里跟雪子会合。
左手边有一排小长椅。几个主妇抱着小孩坐在上面,另外还站着一些人,大家在热烈地说着什么。
婴儿忽然哭了起来。
那些主妇可能是在商量抢劫银行的事,各自带着相应的严肃,脸凑在一起。可能是由于妈妈们的话太过暴力,婴儿才哭出声来。
?哇哇的哭声回荡着。
“那哭声跟警报装置似的,很引人注意啊。”响野说。
围在长椅周围的主妇们张大嘴说着什么。母亲虽然努力逗婴儿,可哭声并没有停止的迹象。母亲满脸疲惫。成濑等人迅速从旁边走过。婴儿的哭声听起来更像是忽然出现在冬日里的蝉鸣。
“浪漫在哪里。”成濑听到旁边的响野小声嘀咕。
响野从西服里掏出手枪。为了不让周围的人发现,他把枪紧紧贴在身上,径直朝正面的自动门走去。
大步向前进。
银行的门开了。
成濑没有注意到,在他们经过之后,婴儿一下子停止了哭泣。
“哎呀,忽然就不哭了呢。”当母亲和周围的主妇们不可思议地看着婴儿的时候,成濑已经站在窗口柜台前。他听到响野在旁边大喊:“请大家都别动!”
后记
我喜欢九十分钟左右的电影。当然长一倍的或者只有一半的也不错,可是时针转一圈,然后再转半圈,影片就结束,这样的长度似乎跟我的性格相吻合。
不怎么费脑子就能看完的内容我比较喜欢。独眼龙男人潜入警察局99lib.,救出重要人物然后逃走,这样的就很好。现实性、社会性这些东西有也可以,没有我也不在意。
这次忽然想读一读这样的东西,于是就尝试写了抢银行的故事。
四个银行劫匪登场,叽叽喳喳吵吵嚷嚷地聊着天,卷入一场风波。
它看上去或许跟现实世界有些关联,但实际上并没有;可能感觉像寓言故事,可它并没有任何寓意。它就是这样一个故事。
其实,这并不是我第一次把这四个银行劫匪给拉出来。几年前,我获得三得利推理大奖佳作奖的时候,他们就已经在那个故事中登场了。当然内容不一样。在那个故事里,他们顺利地抢完银行后被卷进了一起绑架事件。
他们废话很多,而且有时候无所事事,所以也许在旁人看来很不正经,但是他们本人其实是很正经的。
我并不讨厌正经人,所以写他们的故事对我来说并不是一件痛苦的事。
读完这个故事的各位以后如果偶尔想起,“对了,那些家伙最近怎么样呢”,那我就再开心不过了。
虽说这个故事跟现实世界没有关系,但写的时候,我也还是参考了一些书籍。
有一些是直接引用,有一些是为了配合故事里的世界而加以修改后使用的。同样,文章中屡次出现以字典内容为原型的记述,那些也是我对新村出先生编辑出版的《广辞苑(第五版)》(岩波书店)中的内容加以改动后的东西。
在此我恳请各位多加注意,不要因为对这些记述信以为真而导致生活中的失败。
最后感谢就银行业务给了我许多建议的好友长尾重延。不管这四个人抢银行的计划成功还是失败,都不是你的责任。
另外,从百忙之中抽出时间快速阅读我的故事并给出意见的秋山俊幸先生,真的非常 611f." >感谢您。
伊坂幸太郎
二零零三年一月八日
参考·引用文献
《费马最后的定理》西蒙·莱纳·辛格著,青木薰译,新潮社
《他们为什么展现出天才般的能力》达罗德·A.特雷弗特著,高 6865." >桥健次译,草思社藏书网
>.《说谎的记忆》,菊野春雄著,讲谈社
?99lib?《记忆‘想象’和‘回想’的力量》,港千寻著,讲谈社
《大脑与记忆之谜》山元大辅著,讲谈社
《自闭症之谜心灵之谜》,熊谷高幸著,ミネルヴァ书房
《来自自闭症的信息》,熊谷高幸著,讲谈社
《自闭症通往阳光之地的路标》,犀川京子著,学苑社
《我不会再逃避自闭症的弟弟教给我的东西》,岛田99lib?律子著,讲谈社
《患自闭症的孩子们》,茂木俊彦监修,太田昌孝编,稻泽润子文,オノビン、田村孝画,大月书店
第一章 坏蛋们各自过着正常生活,时不时地助人为乐
“站在巨人的肩膀上,比巨人看得更远”
【役人】①肩负某种职责的人。②在政府机关从事公务的人。公务员。“我还以为役小角(生卒年不详,日本奈良时代咒术师。)是役人的职位名称呢。”③日本能剧等表演艺术中在舞台上担任某个角色的人。
1
“你啊,”柜台对面的男人站了起来,“你是不是觉得我是个烦人的老头子?”
“怎么会。”大久保面对着对方,强忍胃痛。
这里是神奈川县某市政府四楼地域生活科的柜台。从四月的人事调动以来已经半年了,可是接待市民这个工作仍然让大久保感到痛苦,无从下手。
调过来没多久,这边一个比他年长五岁的女职员就告诉他:“你最好做好心理准备,因为这个部门来访的人很多。投诉、街道纠纷什么的,就算是芝麻大的问题,也都会踢到这里来。”
“可是,咱们不是有咨询窗口吗?”
他这样问,对方立刻交代了恐怖的现实:“想来咨询问题的人当然会去咨询窗口,可是想要指点政府工作的人就会到这里来。”
“我每天净被指点了。”周末,大久保跟女朋友抱怨的时候,女朋友却说:“那等到你跟我结婚的时候,也许就开窍了。”
“才二十八岁就得了胃溃疡,我也太早熟了吧。”
“等到你考虑怎么跟我爸谈咱们的婚事时,溃疡会更加严重的。”
“真是个烦人的笑话。”女朋友父亲的态度一直很强硬,好像还说过“我这么宝贝的女儿怎么可以嫁给公务员”、“现在的不景气都是公务员造成的”这种歧视公务员的话,甚至最近还开始说什么“如果没办法,我只能采取棒打鸳鸯的强制手段了”。
“不管是工作还是生活,大久保都有大麻烦啊。”他的女朋友总是这种事不关己的口气。
眼前这个男人他是第一次见。“喂,我喊你呢。”他一进门就朝大久保喊,“我姓门马。”
他说他今年三月份从干了四十年的食品公司退休后,就每天在市内自己的房子里过着悠然自得的生活。“最近,町里总有可疑的家伙出没。”
他手里拿着体育新闻,一直拿红铅笔在上面划来划去,大久保真想对他说:“可疑的家伙该不会就是你吧。”
“你肯定觉得我说的话是一个老头子的胡言乱语吧?”门马的眼睛下既没有凹陷也没有皱纹,看上去很威严。个子不高但身子也不单薄,就是声音很大。
“怎么会呢。”
“你们这些公务员啊……”
又来了!大久保摆好架势。在这个实在谈不上景气的年代,对公务员的抨击是很猛烈的。“拿我们的税金当工资”、“抱着铁饭碗真好啊”、“你们真的给市民作贡献了吗”,这些话他经常听到,其中的情感已经超越了厌恶之情,简直是一种赤裸裸的敌意。就好像世道不景气全都是公务员的错,市民们应该团结起来把所有公务员消灭干净似的。他甚至做过一个梦,梦见街道上到处是拿着火把的市民,嘴里喊着“公务员在哪儿,公务员在哪儿,躲到哪里去了”。他们就像在追捕巫婆似的,挨家挨户地搜查。
“你们这些公务员啊,为了市民,去干点地区巡逻的警卫工作怎么样?”
“但是现在还没有发生什么实质性的问题吧。”
“没发生实质性的问题你们就不管了吗?”门马的话如针一般,“那你们不就跟警察一个德行吗?”
“警察那边您已经去过了吗?”
“那些家伙真不像话。”
“是啊。”大久保想也没想就应声道。
“最近半个月,总有可疑的家伙在我们町走来走去。就在工作日的白天哦。工作日的大白天晃来晃去,还偷窥别人家里。”
“是看上去很明显的……可疑吗?”
“是啊,太可疑了。”门马很笃定,“我家啊,院墙很高吧?”
“很高吗?”
“我家的院墙当然高了。”
“这样啊。”受不了了!好想哭!
“那么高的院墙,却有个男人站在那里伸着脖子朝我家里看。我一出去,他就鬼鬼祟祟地跑了,不一会儿又跑到别人家做同样的事情。是不是很可疑?”
“确实不正常啊。”
“现在可不是慢悠悠地说什么‘不正常啊’的时候。戴着帽子,背着双肩包,太可疑了。”
“如果帽子和双肩包都不行,所有登山家不都成了危险人物吗?”
大久保无意中说漏了嘴,门马瞪着他。
“你们这帮政府机构的人,真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啊。市民的生活你们就觉得无所谓吗?好,我懂了,下次再让我碰到,我就自己抓。”
“那怎么行。”
“你以为我不行吗?你别看我这样,年轻的时候我可是田径运动员。”
“不,我不是那个意思,我是说那太危险了。”
“但最近难道不是吗?闹得沸沸扬扬的事不是很多吗?”他很不高兴。
“啊。”大久保也立刻点点头。
这两个月,市内发生了三起恶性抢劫案。凶手用特殊工具撬开锁后闯进民宅,绑住住户,把钱和存折洗劫一空后逃走。而且前两天到底还是出了人命,不知道住户是因为想往外跑还是大声喊叫,总之最后被勒死了。
“那门马先生您目击到的人有可能是凶手啊。”
“是吧。”门马眼神严肃地点头。
“但是,最近好像出现了很多可疑的人,我还在新闻上看到有个说话莫名其妙、时不时忽然拍女初中生后背的男人。”
“说不定就是那人。”门马两眼放光。不管是哪种可疑的人都不能轻饶,他的热情在高涨。
就在这时,大久保听到了脚步声。门口附近有说话的声音。
“啊,成濑股长。”他终于松了口气。一直在别的楼层开会的股长成濑回来了。
成濑看了看大久保,又看了一眼站在柜台边的门马。他将包放到桌上,随即朝柜台走去。
“是来咨询吗?”成濑问门马。不是,是指点。大久保心里答道。
“你是……”门马露出一丝警惕的神色。
“我是成濑,不好意思,我刚才有事出去了。让您久等了,您有什么事吗?”
成濑的口气并不温和,甚至从中可以感觉到冰冷。语气虽然恭敬,但是有种像子弹打在身上般的犀利,不过听上去也不会感到不舒服。既不是谦虚,也没有藐视。
“我正跟他说着呢。”门马将刚才对大久保说过的话又重复了一遍,“这世道已经让我都不能安心睡午觉了。那些家伙已经不是小偷那么简单了。是匪啊,匪。还不是占山为王的匪,是劫匪。”
“我也这么觉得。那样的罪犯实在太过分了。”成濑心里涌出一丝不快。
“我啊,浑身上下都是正义感,多到都可以分给别人用。”门马很骄傲地说,“所以才不能容忍这样的事。比起这些盯着公寓和独栋住宅的劫匪,那些银行劫匪还好些。最近不是常出现吗?不伤害任何人,光搞演讲的银行劫匪。他们行事虽然夸张,但至少本性是好的。”
“门马先生。”成濑仍然是那一成不变的平静声音。
“干、干什么啊?”
“我完全赞同。”成濑淡淡地微笑着,那架势好像要跟对方握手。门马见状,虽然有些疑惑,可还是满意地点了头。
“赛马吗?”成濑指着门马手上的报纸。上面做了些记号。
“退休后,除了赛马也没什么其他乐趣了。”门马得意地一笑。虽然没人要求,可他还是从口袋里掏出便笺。纸上排列着红笔写下的数字,如“1-3”、“2-4”之类,共有五组数字和短横线的组合。
大久保看了过去,发现报纸上围棋和日本象棋的栏目边也写了东西。他真想对门马说,不光是赛马,围棋和象棋你不也玩得很开心吗?
“我得回去重新想想该怎么下注啦。”门马大声说完后就离去了。
“那个人,他真的看到了什么可疑的人吗?”大久保走回座位时问道。
“嗯,他没说谎。”成濑点点头,用很确定的口气说道。
“成濑股长,你能看穿别人的谎话吗?”大久保开玩笑似的说。
“算是吧。”
2
成濑是一个非常不可思议的上司。大久保在这里工作了七年,经历过好几个上司,但成濑算是另类。
“我们的股长非常冷静。”他曾经这样对女朋友说。女朋友是公司老板的独生女,没有正式的工作经验,不谙世事,身上带着某种脱离现实的纯粹,对于大久保关于工作的话题还相对喜欢。
“那个冷静具体是什么样的感觉呢?”
“就好像你告诉他明天横滨市要沉到海里了,他都不会着急的那种感觉。”
她笑了。“那不就是个迟钝又没有责任感的上司吗?”
这样的上司确实很多,这点大久保也承认,但是他毫不犹豫地否定道:“不是。”接着,他说起了以前跟外面的某个志愿者组织之间发生预算纠纷时的事情。
那是大久保的计算错误,而且他当初并没有送去让成濑确认。可是,成濑并没有责怪他的失误,而是去给志愿者组织赔罪。大久保朝成濑鞠躬说“对不起”时,这位股长却说:“反正我的工作也就是承担点责任什么的。”除此之外再没有说任何闲言碎语。
“待人接物的态度不算好,不和蔼可亲,但也不装腔作势。”
“很可怕的感觉?”
可怕?“嗯——”大久保努力思考着,“要说可怕也是可怕,是那种……好像看透了一切的那种可怕。”
“看透一切是什么意思啊?”
“比如说,工作时有些电话必须要打,可我不是经常忘记嘛。”
“要是我的话就不会忘。”她开心地说。
“我就会忘。”大久保苦笑,“这种情况下,当股长问我‘电话打过了吗’时,我总得说个谎回答他‘没问题’吧。”
“如果换成我就不会说谎。”
“我总是在想,我要像你一样多好啊。”大久保呵呵地笑着,“每当这时候股长就像能看穿我的谎言似的。他不直接道破,但总会说‘再打一次,先确认下日期比较好’之类让我多加注意的话,简直就像看穿了我在说谎,刻意找个台阶让我下。”
“可是我爸爸常说,做上司的如果不招人厌那就不是个好上司。”
“那是因为公司员工都恨你爸爸”——大久保几乎要脱口而出。女朋友的父亲经营的连锁店凭利益优先的方针仓促进军全国市场,结果招来一片骂声,这一点大久保也有所耳闻。
“对了,你知道这样一句谚语吗?”她忽然说。
“谚语?”
“站在巨人肩膀上的矮子,看得比巨人还远。”
“你说的那个巨人,应该不是巨人棒球队的‘巨人’吧。”
“借助比自己强大的人的力量,就可以获得成长。应该是这个意思吧。所以大久保你如果向那个股长多吸取点经验,可能也有独当一面的一天呢。”
“我会时刻注意不从肩膀上掉下来。”
3
时间到了下午,大久保和成濑一起外出去听关于地震的演讲。他开着公车往市内的公民馆驶去,副驾驶座上载着成濑。整个演讲内容充实,一个半小时很快就过去了。
回来的路上,大久保因车内的沉默而感到窘迫。虽没人催他,他还是说起了自己的女朋友。
“其实,我有一个正交往着的女朋友。”
成濑闻言,表情放松下来。“我知道。”
“你知道啊?”
“办公室电脑桌面上放着那么大的照片,谁还能不知道?如果在街上碰到你的女朋友,我估计都能认出来。”
“那可不是我干的。”大久保苦笑。是旁边的同事半开玩笑地将他女朋友的照片设成了桌面壁纸。这行为招致周围一片“傻”、“无聊”、“不害臊”的揶揄声,他慌忙想换掉,结果众人又煽风点火地说他“没骨气”、“这点程度就放弃吗”,最后他只得硬着头皮保持现在这样子。但习惯后也没什么别扭的地方,甚至都快以为这就是厂家准备好的桌面背景,没想到连成濑都注意到了。
“我想跟她结婚,但是她父亲可凶了。”
“可能会骂‘你浪费税金也就算了还想抢我女儿吗’之类的话吧。”
“那些已经骂过了。”大久保耸耸肩,“她父亲是公司老板,以态度强硬闻名。”他说出连锁店的名字,果然成濑也知道。
“看起来很有手段吧。”
“但我还是想结婚啊。”
“你别跟唱咏叹调似的。”成濑笑着,忽然觉得这对话挺像发生在相识已久的老友之间,“不过,也不是一定就要家长同意才可以吧。”
“我女朋友在考虑不同意结婚就不回家这样的蛮横方法呢。”
“这种方法能有效果吗?”
大约十分钟后,路上开始堵车。大久保走的是到市政府的最短路线。从商业街旁边穿过,进入一片老旧住宅区的时候,前面的车开始刹车。他也跟着停车。一开始他还以为是信号灯的缘故,可车始终只能在不规则的时间间隔中缓慢前进。前行和停车不断重复。
“事故吗?”旁边的成濑嘀咕。
大久保打开车窗,从车右侧探出头。他看见前方大约五十米处有红色的灯光在转动。“前面好像停着一辆警车。”
低速的前进和断断续续的停车,这样的状况持续了一会儿。已经过了两个狭窄的路口,他们逐渐靠近警车停靠的地点,发现那里已经聚集了一群人。
道路右侧的人行道上停着两辆警车,附近有很多人围观,可以看到几名穿着制服的警察。所有人都仰头朝上看。
“好像不是交通事故。”大久保顺着人们的视线朝上望去。那是一栋七层高的茶色建筑,是一座小型公寓,看起来有将近二十年的历史,墙壁上可以看见裂缝。它的两侧也并排立着同样高度的公寓楼。
“啊!”大久保下意识地高喊一声,随即踩下刹车。
“怎么了?”
“公寓楼上有人。”他说着转动方向盘。
“大久保,你这是要去哪儿?”
大久保把车开到一处包月停车场,可能因为是白天,这里几乎没有车。“我就在这里稍微停一会儿。”
“公家的车还停到这里,要是被看到,估计会遭到大肆批判啊。”成濑说着,脸上却没有慌张的样子。
“现在不是担心这个的时候。那栋公寓楼的楼顶上站着人呢。”
“人?”
“应该不会错。那是……”大久保将车停到停车场的角落,拉起手刹,“那是门马啊!”
4
大久保和成濑下了车,走出停车场,朝对面公寓楼的上方看去。砖红色的老旧建筑顶上只有一圈低矮的扶手。
“是门马啊。”在屋顶上的千真万确就是上午去过市政府的门马。他站在楼顶边缘。
“后面那人是谁?”
门马并不是独自一人。他后面站着一个男人,头戴棒球帽,体格很好。男人像是从后方抓住了门马的左肩,慌张地朝四周眺望。很明显他并不冷静。虽然距离很远,看不清楚他的表情,但这情况已经足够不正常了。不管怎么说,他正拿着刀具顶在门马身上,这一点是肯定的。
“门、门马,这不是很危险吗?”大久保结结巴巴地说,看着左边的成濑。
“人质吗?”
两人穿过人行横道走到对面,挤进围在那里的人群中。有个警察正在用无线电通话。
“发生什么事了?”大久保问旁边穿制服的警察。
“好了,请散开。”警察面无表情地说。朝周围一看,为了驱散好事者,警方正在公寓周围拉起隔离用的绳索。“请散开!”时不时地可以听到警察的喊声。
大久保再次朝建筑上方望去,发现屋顶上也有警察,远远地包围着门马和那个男人,严阵以待。手持小刀的男人可能慌了,不知在喊些什么。虽听不清具体内容,但估计也就是“过来我就捅他”或者“过来我就把他推下去”之类的威胁吧。
“门马惹上大麻烦了。”
“那个男人可能就是他说的可疑人物吧。”成濑的口气很平淡。
“哎?”
“他后面拿刀的男人背着双肩包。”成濑用手指着。
凝神望去,大久保也发现了。背包和帽子,这是门马描述过的可疑人物的特征。
好事者们被警察疏散远离了公寓。另外还有一些搬运器材的男人,也不知是来自电视台还是报社。他们正在架设摄像机。
大久保看了一下成濑的侧脸,再次朝屋顶望去。或许是错觉吧,他觉得门马面色发青。就好像恐高症患者在高处不敢看脚下一样,门马的视线也没有向下。
太阳躲到了公寓背后。天上没有云,那纯粹的蓝跟屋顶上惊险的氛围大相径庭。
“真吓人啊。”站在大久保前面的妇人正跟旁边的人搭话。可能是刚购物结束,她左手提着超市的塑料袋,一股韭菜味直扑大久保的鼻子。
“现在到底是什么情况?”大久保试着问。
看上去四十多岁的妇人似乎被这唐突的提问吓了一跳,一脸惊恐地转过头来。但她可能又觉得所有在场看热闹的人都是同志,在这种伙伴意识的影响下,她亲切地开口道:“我一直在这里看着呢。”
“怎么闹成这样了呢?”
“那个年轻小伙子走在路边。”妇人指着旁边的一条路。那是一条夹在楼与楼之间的狭窄小路,车都开不进去。路的尽头并排立着几座外观相似的平房。“鬼鬼祟祟的,很可疑,总是朝别人家里偷看。估计啊,就是那个最近闹得沸沸扬扬的、大家口中说的可疑分子。好像还吸毒什么的。反正他站在那里,很可疑。”
“然后呢?”成濑催促着,眼睛却一直盯着楼顶。
“然后啊,那个上了年纪的男人就走上去吼了他一声。”
“啊,”大久保愁眉苦脸地说,“门马确实做得出这种事。”
“那个人姓门马吗?总之,他朝那个年轻人怒吼‘你在偷看什么’,然后你们猜,那个大叔他干吗了?”
“跑着追上去了吧。”大久保立刻回答。因为他曾经是田径运动员嘛。
“是啊。然后两个人就顺着那个公寓楼梯往上爬。”
“不知不觉就爬上了屋顶吗?”
“是啊。”
“那接下来又发生了什么?”
“应该是门马掏出刀了吧。”成濑插嘴说。
“门、门马?”大久保高声惊叫,“怎么不是那个年轻人?”
“就是啊。”妇人的脸上浮现出作为重大事件目击证人的骄傲,点了点头,“那个大叔掏出刀,叱责那个年轻人,估计不准备放过他。”
结果,刀还是被年轻人抢去了。光看体格,门马就没有胜算。
“两个人你争我夺的时候,警察来了,就成了现在这个样子。”
“是您报的警啊。”大久保一副明白了的样子,点了点头。
可妇人却噘起嘴说:“才不是呢。好像是对面公寓的住户报的。”她说着,指了指旁边那栋楼,“我太忙了,也没工夫打电话。”
“这样啊。”明明就是个看热闹的,到底忙什么呢?大久保强忍着没说出口。
“从对面可以清楚地看到这边公寓的楼顶,他们当然有义务报警了。”
大久保不禁想,如果这个妇人到市政府来投诉,他可受不了。
5
成濑和大久保站在那里观察了一会儿情况。可能是一直保持同一个姿势的原因,大久保觉得脖子很痛。他不时低下头,揉揉肩膀。
五分钟过去了,事态还是没有发生变化。既没有进展,也没有恶化。屋顶上,年轻人拿刀顶着门马,而警察则围着他们。
“那个背包的年轻人确实像磕了药,头脑看起来不是很清醒。”
“所以才不计后果,搞成这个样子吧。”
“不知道接下来会怎么样呢。”
“局势还不明朗啊。”成濑还是很平静,像是个正看着击球员做挥棒热身的解说员,“到这个地步就很难脱身了,这样一种胶着状态是不可能逃掉的。不在被警察包围前就逃跑可不行。”
“这话说的,怎么听上去像是站在罪犯那一边呢。”
“确实啊。”成濑说着,脸上露出一丝掩饰般的苦笑,“我比较喜欢那种把该做的事做完就立刻消失的罪犯。”
“你说什么啊。”大久保一脸疑惑,“门马他不会出事吧?”
“很害怕,还非常紧张。”成濑似乎很肯定。
“看得出来?”大久保闻言问道。
“那是一副真正害怕的表情。”成濑理所当然似的回答。
大久保看了看表。已经过了下午三点。“虽然有些担心,但我们是不是该走了啊。”
“是啊。”
“反正我们在这儿也帮不上什么忙嘛。”
成濑侧过身,想从人群中抽身。大久保紧随其后。好事者们的包围圈比刚才更大了,大久保只得伸手拨开人群。他转过身,又看了一眼屋顶。
这时,大久保发现门马的情况有些变化。“哎?”
“怎么了?”
“门马是不是准备采取什么行动了?”
矮小的门马被那个年轻人押在身前,他保持着那个姿势,转动脖子东张西望,似乎失去了冷静。
成濑也再次朝公寓看去。他眯着眼睛,像是要看穿一切。“确实,跟刚才的脸色不一样。”
“该不会是觉得与其被捅还不如跳楼吧。”大久保甚至觉得,那个顽固的门马还真有可能会这么做。刚才他还看着周围的警察,可现在似乎是在寻找降落轨道,视线落在下方。“不会真跳吧。”
“也不像是那种感觉啊。他的表情变了。”
“表情?”
“那表情像是在掩饰什么。”
“他在说谎吗?”
“是不是在说谎不知道,但是他那张脸显得另有隐情。”
“都这样了,还能有什么隐情呢?”大久保半信半疑地看着成濑。可是他又觉得,如果是股长,搞不好还真会说中。于是他又朝屋顶看去,如果要形容,他是用那种放大画面的感觉眯起了眼。
凶手的刀仍抵在门马的右脸上。
“在我看来,他只是在害怕而已。”
“之前的表情中确实有害怕,可是现在,他的注意力在别的什么事上。”
“真的吗?”
“真的。”
“这种东西都能看出来吗?”
成濑目不转睛地盯着门马,没有回答。他瞄了一眼手表。
此时,周围响起了“喔”的叫喊声。那场面就像足球赛的观众们看到自己支持的队伍传出了一记好球。或许大久保没有注意到,自己也跟着发出了欢呼。
背包男的刀脱手了。原因并不清楚,可能跟醉汉摔倒时的情况差不多吧。大久保没听到那把刀落地时的声音,只看到男人慌张地弯下了腰。
门马,就是现在!
大久保在心里呼喊。他觉得门马虽然已经退休,可既然能炫耀年轻时当过田径运动员,那么趁着凶手捡刀的时候一口气跑开也不是不可能。
楼顶上的警察可能也觉得这是个机会,一下子缩小了包围圈。时间如果再充分一点,或许他们就会朝凶手扑过去了。
可是,凶手出人意料地迅速捡起了刀,又立刻摆出原来的架势,将刀抵在门马的脸颊边,愤怒地叫着。
看到警察缩小了包围圈,凶手的危机感也似乎跟着变大了,表情多出了几分魄力。警察们又稍稍向后退了几步。
看热闹的人群中发出了叹息似的呻吟声,就像目睹己方球队的射门打偏般十分沮丧。“门马刚才明明能跑掉,可他太害怕了没敢动啊。”
“害怕倒是没有。”
“啊?”大久保觉得很不可思议,怎么能如此断定呢?
“门马在考虑其他事情。”
“其他事情?门马吗?”
“他趁刚才那个机会做了些什么。虽然没看清楚,不过他确实动了。”
“他还能干什么呢?”这种时候除了逃跑居然还有其他事可做,实在令人难以置信。
“他从刚才开始就东张西望。”
“啊,是啊。”大久保也注视着门马的动作,点了点头,“头来回转呢。”
他的脖子又痛了起来。他换了个姿势,不再朝上看,而是低下头看着脚边,右手揉着脖子。
而这时候,成濑却小声嘀咕道:“掉下来了。”
6
“掉下来了?什么掉下来了?”大久保再次朝屋顶看去。围观者中也时不时传来“好像有东西掉下来啦”的声音。
“是垃圾吗?”有人问。“是纸吧,纸。”不知是谁回答。“什么呀,搞了半天是垃圾。”大部分人觉得很无聊。
“是从门马的衣服里掉出来的吗?”
一团白色的东西从屋顶直直地掉了下来,还来不及在风中翻飞飘舞,就在一众好事者的目光中落到了公寓楼前的草皮上。
“一团纸。”成濑看着纸团落下的地方。那是一楼房间的阳台旁,周围开满了杜鹃花。
“纸又怎么样呢?”
“门马也许在上面写了什么东西。”
“哎?”大久保很吃惊,慌忙又仰起脖子。持刀的年轻人站立的方向似乎变了,他很难看清门马的情况。“纸上写了什么呢?”
“不清楚。刚才他不是有一次逃跑的机会吗?那时候我看到他有所动作。他说不定在纸上写下了什么留言,然后又扔了下来。这种可能性总有吧?”
“就算有这种可能性,”大久保觉得很迷茫,“那留言的内容是什么呢?”
“是什么呢。”成濑并没有支支吾吾。
“该不会事到如今还写什么‘请救救我’吧。”
“那也太可笑了。”成濑笑着,“你能不能去把那个纸团拿过来?”
“我?”大久保用食指指着自己的鼻尖,“是在对我说吗?”
成濑既没有说是,也没有说不是。
“可是警察都拉了绳子了,不会允许我进去啊。”纸团掉在警戒范围之内。
“我也知道太勉强。”
“非常遗憾。”大久保回答,但又觉得放心不下,“那个纸团,很重要吗?”
“还不能肯定。”成濑虽然嘴上这样回答,眼神却和肯定没两样,这让大久保很为难。
“站在巨人肩膀上的矮子,看得比巨人还远。”
他脑海里浮现出女朋友曾经教给他的谚语。成濑这个巨人到底在想些什么,他当然不知道。那么他是不是应该照成濑所说的去做呢?是不是该先爬到巨人的肩膀上呢?他下定决心,对成濑说:“我去试试看。”
一说完,大久保就钻进了看热闹的人群。他弯着腰,斜着身子往里走。警察将绳索拉成了半圆状,他顺着绳索朝右走。“请不要进来。”穿制服的警察说道。他装作没听见。
他总算拨开人群来到公寓门口附近。对面十米开外的地方可以看到花丛。伸展着可爱枝叶的杜鹃花丛上有一团白色灰尘一样的纸。就是那个。
“站远点。”一名警察敏锐地察觉到大久保想要翻身进去,随即挥着手走了过来。
“有个东西掉在那里。”大久保指着杜鹃花丛。
“不行。”警察不容分说地回答。
这是对市民该有的态度吗?他几乎要脱口而出。就你这样还算公务员?
警察像要挡在大久保前面似的一动不动,这让大久保很为难。他抱着胳膊想,这或许是对自己能力的一次考验。
大久保看着楼顶。和刚才不一样,现在楼顶几乎就在他正上方。拼了!他下定决心。就算被警察制止,只要胡搅蛮缠能闯进去就可以。对于大学时曾因美式橄榄球而小有名气的他来说,这也不是不可能。
他看了一眼警察的脸,那是一张瘦削、柔弱的脸。他脚底发力,觉得如果对手只有这个男人,也许能行。他在心里计算着跨过绳索的时机。
就在这时,情况发生了变化。
绳索内的警察一时间全部动了起来。理由很简单,安全防护网到了。应该是怕万一有人从楼上掉下来而准备的。消防队员们搬着大型蹦床一样的器材运往绳索内,警察们正配合他们清空场地,帮忙搬运。
就是现在。抓住警察们因搬防护网而离开的一瞬间,大久保的脚蹬向地面。他弯下身子,从绳索下钻过,跑了起来。他冲到花丛旁边,不禁怀疑自己会不会因此被逮捕,脚也像要断掉似的开始不听使唤。可他只能打起精神坚持。“警告开除”,他的脑海里浮现出这几个大字。
接着他想起了女朋友的脸。几乎同时,女朋友那身为公司老板的父亲的脸也浮现在眼前。他忽然想大喊“对不起,岳父大人”,然后鞠躬赔罪。
他伸出手,很容易就拿到了那团纸,于是立刻转身准备撤回。
“喂,那边!”他听到有人在呵斥。绝不能停下!他也担心自己会被几名警察同时拿下,但还是有惊无险地返回了原先的位置。他穿过绳索,挤进人群。“如果成濑不在了该怎么办?”他带着这个可怕的想法往回走,最终发现这一担心是多余的。成濑还是带着一如既往的从容不迫站在那里。“辛苦啦。”成濑慰劳说。
“这个纸团到底是什么呢?”大久保说着将揉成一团的纸递给成濑。
成濑打开抚平,发现那是一张不大的便笺。
“应该写了什么不得了的大新闻吧。”大久保忍不住说道。既然是自己冒着这么大的危险拿回来的,如果没有什么重要的价值,那也太不值得了。
成濑看着手中的纸。大久保也急忙看过去。没有什么所谓的大新闻,白纸上只写了几个难看的数字。
“3-二”,白纸中间横向写了这样一对潦草的数字。
“这不是他自己推算的赛马投注吗?”大久保感觉浑身上下一阵乏力,几乎要瘫坐在地。
7
成濑无言地盯着那张纸,大久保则虚脱般站在他旁边。成濑将纸条翻过来,随后又递到大久保面前说:“你看。”
大久保心想,莫不是背面写了什么重要信息?于是看了过去,结果还是只有一些排列在一起的数字。
“这不是他想要买的赛马券吗?”
“不是。”成濑说着,又将写有“3-二”的那一面朝上摆好,“这种情况下,他还能有心思想赛马吗?”
“反正我是干不出来。”可是门马搞不好就干得出来。
“你不觉得从刚才开始,门马的注意力就一直在别的事情上吗?”
被刀顶着的门马时不时地扭过脖子朝后看,这举动虽不起眼,但如果仔细观察,确实可以发现。“是啊。刚才我还以为他打算跳下来。”
成濑朝左边看去,接着又低头看着纸片,露出思考的表情。忽然,他说:“大久保,你听说过这样一句外国谚语吗?”
“怎么啦,忽然这么问?”
“站在巨人的肩膀上,比巨人看得更远。”
“啊,这个……”这是我女朋友曾经告诉我的啊。话都已经到了大久保的嘴边,可成濑却先开口了。
“爬上了那座楼的门马,看到了我们看不到的东西。”
成濑迈开步子,大久保只得慌忙跟上。
8
成濑走出围观的人群,朝旁边的公寓楼走去。这栋楼紧邻门马所在的那栋楼,两栋楼的高矮大小几乎一样,可能建于同一时期,但外观上还是有所差别。
入口处,几个貌似住户的妇人正在看热闹,成濑从旁边绕过后朝楼里走去。
“你这是去哪儿啊?”大久保唯恐跟不上,加快脚步走到成濑旁边,“这边的公寓楼跟门马他们压根没有关系啊。”
成濑晃了晃那张皱巴巴的纸说:“我们从哪边开始呢。”
“从哪边……什么意思?”
二人来到电梯前,成濑按下向上的按钮。“是从左边呢,还是从右边?”
“你到底在说什么?”
“是这些数字。屋顶上的门马朝这栋公寓看了好几次,好像比起他自身的安危,这边的情况更让他放心不下。”
“是这样吗?”
“他目击到了什么不可忽略的事情。”成濑肯定地说着,脸上却露出一副恬淡的表情。他静静地等候着下行的电梯。
“目击?目击到什么?”
“门马想告诉周围的人这个信息,就在纸上写下地址扔了下来。”
“你说的是这些数字吗?”
“这应该是公寓的某个房间,难道不是吗?你看,这纸上的‘二’是用汉字写的。这不是围棋和日本象棋里标注坐标的方法吗?”
大久保一时没有明白成濑的话,一脸茫然。过了一会儿,他才确认道:“也就是说,门马在那边的楼上告诉了我们这边楼里某个房间的位置?”
“因为他在外边看不到门牌号啊。”成濑正说着,电梯到了。随着叮的一声,门打开了。里面没有人,两人立刻走了进去,按下六楼。
“从上面数第二层,是这个意思吗?”大久保注视着被按亮的六楼按钮,问道。
“不管是日本象棋还是围棋,都是先写横坐标再写纵坐标。所以‘3-二’就是从上面数第二层,也就是六楼。”
“那里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最有可能的是入室抢劫。”
大久保倒吸了口凉气。“就是传说中的……”
早上门马也聊到了,最近市内连续发生暴力入室抢劫案。
“能让门马在那样的情况下还能不顾自己安危分散注意力的,一定是那样的大事。我是这么觉得。”
“那他在那边的屋顶看到了入室抢劫?”
“最初门马很害怕。被刀子顶着,他还在发抖。”
“是的。”
“然后忽然他的表情就变了,好像被其他什么事吸引了注意力。”
“嗯,确实。”
“估计就是在那个时候,他看到了这栋公寓楼的房间。或许在那边的屋顶上刚好能看到。可能是被绑着的居民,也可能是把房间搞得一团糟的凶手。总之,他看到了案发现场。满怀责任心的门马想方设法要告诉大家的难道不是这件事吗?”
“在这样的时候?”
“他身上的正义感可是多得用不完,都可以分给别人用了。”
“只因为这个就……”大久保歪了歪脖子。成濑看起来知道一切真相,正准备陆续说出,这让大久保不知所措。他很想追问股长:你究竟了解到何种地步?“如果是这样,用点更好懂的方法不好吗?”他说着,指了指成濑手上的纸片。
“门马一开始可能也试着大声喊,希望屋顶的警察能注意到。但是情况估计谁都没听到。”
“即便是这样,门马直接伸手指对面的犯罪现场也好懂些啊。”
“他们闹得那么沸沸扬扬,这边公寓楼里的凶手肯定也在关注他们的情况。如果发现被门马用手指着,他可能会匆忙逃走,还有可能伤害房间里的居民。”
大久保立刻想起了上午门马说过的话。门马提到了因入室抢劫而被勒死的受害人,他是担心事态发展成那样吗?所以才想偷偷把这个消息传出来?
电梯到了六楼,门发出声响打开了。成濑快速走了出去,似乎嘀咕了一声。大久保听到后问:“什么?”
“什么?”
“你刚才没说话吗?”大久保跟上成濑,“你没说什么在哪里之类的话吗?”他觉得好像听到成濑说了句浪漫还是罗丹之类的话。
成濑并没有回答他的问题。他急匆匆地朝第三个房间走去。
“是从左边数第三间吗?”
“反正是二者之一。”成濑说,“日本象棋是对着棋盘从右边开始数,围棋是从左边。”
“哎?他们的方向是相反的?”
“先从围棋开始。”
成濑毫不犹豫地按下门铃。可以听到铃声在房内回响。
“就算凶手在里面,他会出来开门吗?”大久保小声说。对面的公寓闹得沸沸扬扬,入室抢劫的凶手又会作何反应呢?他想不出来。
“一半一半吧。”成濑的语气听上去甚至有些不负责任,“如果我是凶手,就在屋里不吭声。”
那不就没办法了吗?大久保正准备说出口,门却咔嚓一声开了。
一张男人的脸出现在二人面前。他胡子拉碴,是一个眼神很凶恶的年轻人,穿着牛仔裤和长袖衫。他并未拔下防盗链,透过门缝不耐烦地问:“什么事?”
“我们是市政府的。”成濑拿出一张不知何时从哪里拿的关于垃圾回收的宣传单,“您是这里的户主吗?”
这男的不就是抢劫犯吗?大久保内心很确定。从他可疑的表情和在室内穿得如此整齐这两点,大久保作出了判断。
“是啊。”年轻人露出不快的神态,从成濑手中接过宣传单。
“您最近在生活上有什么麻烦吗?”
“没有。”男人说完便关上了门。
大久保压抑着心中的兴奋。“凶手出现啦!”他对成濑说。
对方却答复道:“不是这里。”
“啊?”
“他没说谎。”成濑很肯定,“下一个。”
大久保什么也说不出口,勉强问了一句:“要按日本象棋的来吗?”
“对。从对面数第三间。”
在大久保看来,如果刚才的男人都不算可疑,那还有什么是可疑的呢?他觉得很不可思议。但除了跟在成濑后面他也别无他法。
接下来从房间里出来的是一个穿着朴素的女人,戴着眼镜,皮肤白皙,中等个头,中等胖瘦,从外表判断不出年龄。“来了。”她也没拿下防盗链,只露出一张脸。
成濑和刚才一样递过宣传单,自我介绍说:“我们是市政府的。”女人听到后也回应道:“哦。”
聊了两三句关于垃圾回收的话题之后,成濑又问:“您最近生活上有什么麻烦吗?”女人则用十分清晰的声音回答:“没有,什么问题都没有。”
不管怎么看,这女人都不像是抢劫犯,也不像是惊慌失措的受害人。大久保觉得这次又没选对。
“接下来要按照奥赛罗棋的方法了吧?”
“不,”成濑走回电梯前,用十分稳健的声音说,“就是刚才的房间。”
“啊?”
“她在说谎。她有麻烦,只是在隐藏。”
“为什么你会知道?”
“为什么你不知道?”成濑笑着。
“如果真是这样,那我们该怎么办?”
“报警。”这回答听上去是如此理所当然,“接下来他们总会想办法解决的。”
两人决定先下楼。刚走到外面,他们就听到介于欢呼与悲鸣之间的声音。就像自己支持的球队忽然莫名其妙地进了一球,球迷随即响起一阵阵“哇”的声音。
大久保仓皇之中望向屋顶,警察已经制伏了背着双肩包的年轻人。
9
“那,后来怎么样了?”大久保的女朋友问他。
当天晚上,大久保来到了市政府旁边的拉面店。工作结束后,他和女朋友约好在那里一起吃晚饭。比起看上去豪华高级的餐厅,女朋友更喜欢平民化的便宜拉面店。每当她认真地感叹“大久保你怎么会知道这么便宜的拉面店”时,他的心情都很复杂。
“被解救之后,门马由于过度紧张晕倒了。”大久保掰开一次性筷子说,“被救护车运走了。但好像是血压的问题,没什么大碍。”
“不是问你这个。”
“啊,双肩包凶手?那个年轻人果然是药物中毒。晚上的新闻也报道了。”公寓楼顶上的抓捕事件被电视台大肆报道,警察趁凶手不备飞身上前的镜头一遍又一遍地重复着。
“不,是入室抢劫。”她一边吸着面条一边说,额头上满是汗珠,“是你们股长预测的那样吗?”
“啊,那件事啊。最后我们通知了外面的警察。一开始他们都不拿我们当回事,但最终还是勉强说服了他们。”
当时公寓周围有很多警察。大久保带着其中两人进了电梯,结果到达从上往下数第二行,也就是六楼的时候,刚好跟从房间里出来的体格健壮的男人撞个正着。可能是被穿着制服的警察吓到了,男人立刻想跑,但还是被抓住了。
不知为何,那凶手竟梦呓般说什么“车……”就好像要责备用人“我都赶不上车了,你怎么做事的”。
“成濑似乎很讨厌警察,立刻就走了。”
女朋友此时正双手捧着面碗喝汤,也不知道是否在听。她喝得那么豪爽,大久保不知为何忽然心生爱怜,于是再次暗下决心:我一定要跟你结婚。
“哎,我昨天又跟爸爸谈了,可是根本说不通。”她擦拭着额头的汗说道。好像她爸爸一听到结婚的话题,就立刻喘着粗气再也不愿听她说下去。
“这样啊。”
“我还是觉得,不稍微吓吓他恐怕不行。”不谙世事的她永远是这样脱离现实,“离家出走两个星期怎么样?”
“来我家?”
“那我爸肯定能找到。他要是认真起来,什么都查得出来,很可怕。”
“真恐怖啊。”
“换着住各处的商务酒店怎么样?反正我也一直想住住看。”
“又不是什么好玩的地方。”大久保温和地说着,将筷子送到嘴边吸起了面条,“不过,今天真是太倒霉啦。上午接到两个投诉,先是有人反映信号灯的红灯时间太长了,接着又有人抱怨绿灯时间太长了,还发火。”
大久保学着女朋友的样子捧起碗。拉面的热气如浓雾般扑到脸上。
“住在玻璃房子里的人绝对不可以扔石头”
【幻】①实际上并不存在,但看上去又像是实际存在的事物。幻影。比喻虚无缥缈、非常难以得到的东西。②使用幻术的人。魔法师。
【幻女】一部由威廉·艾里什执笔的推理小说。“《幻女》的开篇文字真是令人印象深刻啊。虽然我忘记了。”
1
“所以啊,就应该按照我说的,先吃西班牙海鲜饭。”站在吧台对面洗杯子的响野说,“所以说啊,遇见幻女实在是件麻烦事。”
“可是菜单上没有西班牙海鲜饭啊。”藤井答道。
这个店长说话为什么总像消防队的喷水龙头似的滔滔不绝呢?而且是面对客人。响野比藤井大五岁,应该是三十过半甚至快四十的人了,却总喜欢说些毫无内容的话,就像高中生在谈论前一天的电视节目。或许正因为这样,藤井也忘记了响野比自己年长这回事,不知不觉像朋友间聊天般说起话来。
“幻女?那是什么?”响野旁边的祥子插嘴说。刚从外面回来的她此时正抱着一个大碗站在吧台内侧,右手挥舞着打蛋器。她正动作娴熟地开始芝士蛋糕的准备工作。
“我告诉你啊,西班牙海鲜饭的米之所以会变成黄色,是因为里面加了藏红花。而藏红花里面呢,又有一种叫藏红花素的营养成分。藏红花素可是对提高记忆力很有效哦。”
“对什么有效?”祥子将耳朵凑过来。她手里的打蛋器发出令人感觉很舒服的细微声响,那迅速而轻快的声音跟响野说话时的节奏很像。
“记忆啊,记忆。藏红花素会刺激海马神经元。”
“这跟藤井的幻女有什么关系?还有藤井,你怎么穿便装呢,今天公司休息?”
时间已经过了下午四点。藤井到这家咖啡店来,一般都是外出跑业务途中休息的时候,或是跟交易方谈生意的时候,不管是哪种,他总穿着西服。
“早上我给公司打了个电话请假了。今天不知道为什么,忽然不想去上班。”
“不想去?”
“昨天晚上喝多了,好多事情都想不起来,脑子里一片混乱。”
“所以我才会给他忠告,让他喝酒之前先吃海鲜饭。”
“忠告?”祥子追问。
“是啊。昨天傍晚他来过,说过一会儿要去喝酒。于是我就告诉他海鲜饭可以预防酒精性健忘症。”
“可店里没有海鲜饭,我就试着吃了些辣椒粉。”藤井有些不好意思。
“你到底有没有听我说话?重要的是海鲜饭里的藏红花素,因为它会刺激海马细胞。辣椒粉里有藏红花素吗?还是说辣椒粉是海鲜饭的朋友?”
“名字倒是挺像啊,(日语中这两个单词的第一个和第三个音一样。)也许是朋友。”
“嗯。”
“如果名字像就可以,那可爱的安娜·卡里娜(丹麦女演员,曾与法国著名导演戈达尔结婚,是新浪潮电影中的重要人物。)和可悲的安娜·卡列尼娜岂不是一样了。”响野嘀嘀咕咕地说着让人摸不着头脑的话。
“但是,”祥子重新转向藤井,“失忆怎么跟幻女扯上关系了呢?”
“早晨起来的时候,我发现了一张留言。”藤井有些犹豫,最终还是说了出来。
“留言?”
“其实藤井是个不折不扣的花花公子。每次去喝酒,都会找女人搭讪,然后带回自己的公寓。每次都这样,可是第二天早上又什么都不记得。该说他奢侈呢,还是浪费呢。”
“哎?”祥子停下手中的打蛋器,“藤井,原来你是这样的人?我还真没看出来。”
“这样的人是哪样的人……”藤井苦笑。
“我可得重新审视你一番了。”
“是吧。”响野不知为何,口气变得有些得意,“总之啊,他昨天也去喝酒,也做了同样的事。”
“同样的事?”
“昨天他跟同事桃井去喝酒……”
如果让响野一直说下去,他会跳过重点,一味强调些无关紧要的细节。意识到这一点的藤井立刻自己解释起来:“我们公司每到秋天都会搞什么营业强化月,现在这段残酷的时间过去了,我们两个人准备发发牢骚,就一起去喝酒了。开始时我还为了不失忆而听从了响野的宝贵意见,吃了好多辣椒粉。”
“不吃海鲜饭是没用的。”
“所以呢,接下来你就跟某个素不相识的女人睡了?”
“他自己也不记得啦,反正就是醒来的时候发现了一张留言。”
藤井伸手摸向棉质裤子,从后裤兜里取出一张叠起来的纸。他将纸展开,递给祥子。
“‘藤井你睡着了,我就先回去了。望。’”
读完纸条上的内容,祥子说:“唉,藤井,这样的事经常发生吗?你确实长得挺可爱,应该会招女孩喜欢。看上去也像只有二十几岁。”
这一切在藤井听起来都像笑里藏刀。“总之,因为有这张留言,所以我知道自己又带女人回家了。虽然我完全不记得。”
“这就是你们所说的幻女?这不就是个中途回家的普通女人吗?”
“但是,凌晨四点那女人是怎么回去的呢?”响野歪着头说。
“凌晨四点?”祥子瞪圆了眼睛。
“我醒的时候是四点,那时候人已经不在了。”藤井说。
“四点?藤井你平时都起那么早啊?”
“是被电话吵醒的。桃井凌晨打来电话说,他造成了一起交通事故。”
2
当天凌晨,藤井感觉电话铃声仿佛在摇他,不禁睁开眼睛。他坐起身,感觉到一阵头痛,立刻明白自己又喝多了。他揉着双眼,在记忆中来回翻找,试图弄清自己到底还记得多少,可是什么也找不出来。一开始他甚至连自己和谁出去喝酒了都记不起来,只好望向旁边墙上的挂历。“昨天是公司强化月的最后一天啊,”他想了起来,“也就是说,肯定是想发泄心中苦闷,于是出去喝酒了。”他继续推理,“这种仓促的邀约,能陪我去的也只有一起进公司的桃井了吧。”他通过这种悠然的三段式证明法得出结论,自己是和桃井一起去喝酒了。
桃井虽然酒量不行,几乎不能喝酒,却非常愿意在一旁陪着。不管是居酒屋还是夜总会,他都会爽快地答应。
电话一直在响。藤井看了一下钟,才四点。他被这个时间吓了一跳,但还是接起了电话。凌晨四点居然会有人打来电话,这件事本身就令他难以置信。
“藤井?”话筒里传来桃井的声音。
“哦,桃井,正好。”可能是睡糊涂了,藤井并不理会主动打来电话的桃井,先说起自己的事,“我啊,昨天是跟你去喝酒了吧?”
“你又忘了啊?一直喝到一点左右。你从店里出来后就打车回家了。”
“完全不记得。”藤井挠头。
桃井并没有立刻回应。像是在思考着什么,又像是呆住了说不出话,两人之间出现了短暂的沉默。
“我们去了哪家店?”
“先去了‘天天’,然后又去了‘黑矶’。哎,我不是为了跟你说这些。”
这时藤井才发现,对方的声音跟平时不一样,听上去严肃又阴沉。
藤井回想起这两家店来。天天是全国连锁的居酒屋,最近在公司背面细长大厦的三楼开了一家大概只有阁楼大小的分店。黑矶是离那里不远的商业街上的地下酒吧,由一个姓黑矶的人独自经营。
“就我们两个人喝的?”藤井没有理会桃井的话,继续问道。
桃井沉默了一会儿。“就两个人。你跟我。你真的不记得了?”他加强了语气。
“真是的,明知会这么丢人,我还喝。”
“别管了,比起你的事来……”桃井快速地用激动的语气说了起来。
藤井这才意识到这是桃井打来的电话,于是坐正了身子。凌晨四点钟打来的电话应该不一般。
“我捅娄子了。”桃井咂着嘴说,“我刚才造成了一起交通事故。”
“啊?”为了消化他这句话的意思,藤井稍微花了些时间,“真的假的?”他下意识地望向旁边的窗户,窗帘只拉了一半,可以看见外面。黑暗。与其说是黎明,更像是深夜。似乎还下着小雨。“在哪儿?”
“在区政府背面的路上。”桃井声音颤抖着说出了地点。那条路藤井也知道。两车道的双行线,虽说不算窄,可是没什么路灯,是条昏暗的路。“这下麻烦了,是辆摩托车。”
“摩托车?对方没事吗?”
“不知道。我正开车呢,他忽然一个转弯就冲到了路上,我踩了刹车,可根本来不及。”
“慢着,你还没把那个开摩托的送去医院?你没叫救护车吗?”藤井睡意全无了,“总之你赶快叫救护车。还有警察。搞不好还有救。”
“果然还是这样比较好啊。”
“什么果然还是,这不是理所当然的吗?”藤井又一次觉得这个人果然还是没有常识。
桃井的父亲是一家大型演艺公司的董事长。可能是因为公司将来会由桃井接手,他选择现在的职员工作看上去纯粹是为了玩乐和体验社会。一到周末便为了跟女人厮混而在夜晚的街头流连忘返,还将所有的带薪休假都用在出国旅游上。
藤井有时候调侃他“国外就有那么多美女吗”,结果他就大声嚷道:“虽然这事不能大声宣扬,但是在国外可以搞到日本没有的药物啊。”日本搞不到的药,那应该不是用来治病的吧?每次藤井这样问,他就一副很了不起的样子说:“那当然。”
“事故原因在哪边?”
“哪边?”
“事故原因啊。或者说是谁的过失。”
“是对方闯红灯拐到这边来的。”桃井一字一句说得很清楚,好像这才是他唯一想主张的。
“是真的吗?”藤井当然知道,桃井不是那种一身正气又光明磊落的人。
“真的啊。他那样过来我根本避不开。”
“你的车速呢?”
“挺快的。”桃井似乎也受惊不小,含含糊糊地答道。
“总之先报警。如果能证明是他闯红灯,你也许就没事。”幸好桃井没喝酒,应该不会被认定为危险驾驶。
“是吧,是吧。”桃井一改以往自信满满居高临下的态度,慌张地说着。而藤井则将能想到的建议告诉他:“附近有目击者吗?有没有谁能够作证是他闯红灯?”他本想说这一切都是以对方闯红灯为前提的,可最终还是忍了下去。“不过,这种时候也不能指望附近刚好有人路过。还有,你给你爸打电话了吗?”
“还没有。”
“那快联系他啊。应该会帮你一把吧。”虽然藤井不乐意承认,但如果是桃井的父亲,一定可以替他找个优秀的律师。
“是啊。跟你说了会儿话,我也冷静下来了。”虽然听上去完全没有冷静,不过桃井还是在说完这番话后挂断了电话。
桃井挂断电话后才四点,可藤井发现自己已然睡意全无,他有一种穷途末路的感觉。没办法,只得继续挖掘昨天晚上喝酒时的记忆。
他想起昨天傍晚他去咖啡店的时候,响野十分肯定地告诉他:“只要吃了西班牙海鲜饭,就一定不会失忆。”
在天天时的记忆还在,隔着下陷式的餐桌,他和桃井面对面坐着。他记得自己翻开菜单,一边嘀咕着“海鲜饭、海鲜饭”一边找。两人说着上司的坏话,桃井还跟他说起自己刚买的进口车。那段时间应该还没喝那么多酒。
他记得桃井跟他提起在国外尝试过的奇怪药物,还有最近闹得沸沸扬扬的事件。
可是,从在天天付完账开始,他的记忆就忽然变得模糊,到了黑矶时就已经完全没有记忆了。
他移动着视线,感觉头很重,酒精似乎正在里面沉淀。就在这时,他发现桌上有张小纸片。他砸了砸嘴。迄今为止,一夜情后的女人留下纸条这种事已经有过好几次。
果不出所料。藤井看着桌上写有“望”这个名字的纸条,嘴里嘀咕着:“原来如此。”
他扫视房内,已经没有女人的踪影。
留下了纸条意味着那个女人一定来过这个房间。他一定是跟往常一样,不知在什么地方搭讪了什么女人,还带回了家。但是他完全记不起来。这个叫望的是个什么样的女人,他们在屋子里做了什么,一切都不得而知。他带回来的女人基本都跟他一样烂醉如泥,因此两个人什么都不做只熟睡到天亮的情况时有发生。当然也有很多时候,两个人会像即兴演奏般发生关系。他想确认自己的身体上有没有留下证据,于是摸了摸胯下,可还是无从判断。有的只是弥漫在屋里的酒气。不过从字面上判断,应该可以确定在他昏睡不醒后,女人就扫兴而归了。
3
“所以,那个女人到底是谁,到底是在哪儿认识的,我全都不知道。”藤井露出痛苦的表情叹息道。
“因为那个女人的事心烦意乱,于是就请了假。”响野说得好像他了如指掌。
“唉,算是吧。”藤井也表示认可,“还有桃井的事故也让我很在意。”
“直到喝完第二家店,都是你跟桃井两个人?”祥子问道,“如果是那样,那无非就是你从那家店出来后又跑去搭讪了嘛。”
“别说什么无非就是啊,怎么叫无非就是了?”藤井苦笑,“桃井打电话时说,我从店里出来后就直接打车回家了。”
“啊,我刚想起来。你说的那个桃井,是不是曾经带来过一次的那个高个子?”祥子轻轻拍了拍手,之前捧着的碗和打蛋器已经不见了。
藤井闻言也想起来了。“啊,对。我是带他来过一次。”
“我没印象。”响野皱着眉头。
“不是来过嘛。穿的西装好像很名贵,戴着高级眼镜,对咖啡也很熟悉,我磨咖啡的时候他还指手画脚呢。”
“啊。”响野忽然眼睛一亮,随即整个脸又皱作一团,“很自大,那个男的。就是那个点了咖啡后还说什么‘要磨得粗一点’的家伙吧。”
“他还问我‘这个咖啡豆是Washed吗’,问咖啡豆处理方式的客人还真是很少见。”
“他如果别装模作样地说什么Washed,直接说水洗式还好些。而且还问了一句‘为什么是Washed’。”
“你做事明明没有理由啊。”祥子笑了。
“这样啊,原来是他碰上事故啦。真可怜。”
“可是你却一藏书网副幸灾乐祸的表情。”
“响野看上去不如说很开心啊。”
“因为我对他印象不太好。”响野立刻承认。
藤井也立刻附和道:“嗯,因为他属于上流社会。”
“上流?”祥子问,“河的上流?”
“这个桃井,说他算上流阶级,是因为他看别人时总是一副居高临下的样子。”
“啊,确实。就是那一小撮装腔作势的家伙搞得世界不得安宁。你居然还和那样的人去喝酒。”响野调侃道。
“他不能喝,但我们关系还不错。”藤井苦笑着点头。在营业部里,桃井和他是同一批入职的,年龄也相近。两个人“不为一棵树而放弃整片森林”的恋爱观也不谋而合。
“跟有缺点的人交朋友也是一种善举。”祥子像在诵读着《圣经》的段落,忽然这么说道。
“什么意思啊?”
“从前啊,这个人的朋友曾经这样说过。”她指着响野答道,“一个姓成濑的,他的同班同学。”
“这样啊。”藤井使劲点了点头,“响野的朋友估计会想这么说。”
响野装出掏耳朵的样子。“那个桃井的爸爸是干什么的?开的什么公司?”
“演艺公司。旗下有很多歌手和艺人。”
“听上去很可疑啊。”响野说,“总让人联想到那些黑幕、吸毒之类的事。”
“偏见。”祥子笑着,责备似的朝他指了指。
“在桃井那里未必就是偏见。”藤井双颊紧绷,“他确实经常在国外参加一些与药物有关的可疑聚会。”
“那和演艺公司也没关系吧。”祥子说,“演艺公司又不是万恶之源。”
“是啊,确实。”那绝对只是桃井自己的人生观和道德观的问题。
“反正啊,我一直都这么认为,如果真想禁毒,那么吸毒就判死刑,藏毒也判死刑,就好了。”
“极端。”祥子再次朝响野伸出食指。
“我只是说如果真下决心要禁,就应该那样。”
“但好像真有那样的国家。”藤井想起以前听来的话。
“那样的国家是哪样的国家?”
“只要稍微碰一点毒品就立刻判刑,搞不好就判死刑。”
“那也太荒唐了,”响野不顾自己刚才的提议,立刻批判道,“太不现实。”
“好像是个南美洲的国家。而且昨天我跟桃井一起去的黑矶的老板也说起过。”那个老板喜欢旅行,对当地的语言也很熟悉,经常会说些不知算旅行见闻还是算恐怖怪谈的事。“据桃井说,最近好像有个日本演员在那边被捕了,到现在还没放出来呢。”说完之后,藤井意识到,这是昨天晚上才听到的消息。
“日本演员?这种事新闻上没报道吗?”
“好像被经纪公司压着,还没有报道呢。说是会造成负面影响。”
“要是所有犯罪者都进这样的公司不是挺好吗?但那家伙为什么特意跑到法律那么严格的国家去吸毒呢?”
“可能是去寻找刺激吧。”
“也可能是没当回事吧。”祥子笑道。
“不过啊,真的很严格。据说任何借口理由都没用,就算死刑可以免,最少也得判二十年。只要你有毒品。”
“我还以为南美对毒品管得很松呢。”
“那是偏见,响野。而且每个国家都不同嘛。”
“搞不好是个阴谋。”响野打了个响指。
“阴谋?”
“有人想陷害那个演员,所以故意让他藏毒,在那种国家被捕。二十年足够抹去一个演员的存在了。”
“为什么要做那样的事呢?”
“因为那个演员碍事啊。接下来顶替他的人就是幕后主使。”
“可是,如果事先藏毒,那在日本出境的时候不就应该被发现了吗?”祥子问。
“这种东西基本都是在入境时才会被查到。”响野回答。
“喂,”祥子立刻说,“你啊,下次一个人去那个国家转转吧?”
“为什么?”
“你就好好放松一下呗。”
“你是想往我箱子里塞毒品吧。”
“没想到你直觉还挺敏锐。”
“那,那个骑摩托车的真闯红灯了吗?”响野问道,似乎想换个话题。
“好像对方现在还在昏迷。但也没有找到目击者。”
“没有目击者啊。”
“刚才桃井还给我来过电话。他一直在警察那里录口供,现在已经告一段落。按照他说的,似乎有一个刚巧从那里路过的人提供了证词。”
“那不是很好吗?”响野嘴上这样说,可他的脸却告诉每一个人,这话语背后藏着无尽的遗憾。
“桃井的事故就到此为止,我们的话题还是回到藤井的那个幻女身上吧?”祥子将碗放到吧台上,“我对这个比较感兴趣。”
“你真的感兴趣?”藤井苦笑,“我完全不记得到底是什么时候见到的那个叫望的女人。在天天时的事情我还记得一些,那时她肯定还没在。而且桃井说,黑矶的时候也只有我跟他两个人。”
“那果然是从第二家店出来后的事了。你是不是上了出租车后,在等红灯时跟车外路边的女人搭话啦?‘喂,小姐,要不要坐我的车?’”
“因为不知道是在哪里见到的,就把那个女人叫作幻女?”祥子用围裙擦着手。
“是啊,就是这么回事。”藤井耸了耸肩,“其实这样一个女人是否真的存在,我都搞不清。”
“那,你看是不是这么回事。”响野伸出食指。那自信满满的表情不管怎么看都像是在宣称“从现在开始我就要胡说八道了”。藤井严阵以待。
果不其然,从响野口中说出来的是毫无根据的台词:“这个望,难道不正如字面意思一样,是一种虚幻的渴望吗?”
“什么意思啊?”藤井立刻反问道。
“我觉得是你自己写下的字条。”
“我?”
“你并不只有酒精性健忘症,还有梦游症吧?”
“我根本没有什么酒精性健忘症。”
“这只是你本人想这么认为而已。大多数情况下,如果健忘症太严重,就会引发虚构记忆的症状。这是一种自己捏造记忆的症状。患者并不是有目的地那样做,而是一种下意识的行为。你难道不是因为这个病症而捏造出了一个女人?”
“可是,我为什么要这样做呢?”藤井并无任何厌恶情绪,只是单纯地问道。
“你的潜意识中是不是希望有女人到自己家来住?”
“不是自吹自擂,我还真没因为女人的问题烦恼过。”藤井反驳。其实就算是没喝酒的时候,他也经常在闹市区找女人搭讪,然后带她们去酒店或者回家。所以就算是无意识的情况下,他也很难相信自己会对女人饥渴到要捏造的程度。
“哇喔——”祥子半开玩笑地发出感叹的声音。
“搞不好就因为这样才有可能。”响野丝毫没有退缩的意思,继续说道,“平时总和女人睡在一起,偶尔旁边没有人,可能就会觉得不舒服。所以不惜自己写一张留言,也要捏造出有女人来过的事实。”
“可是这跟我的字完全不一样。”藤井指着吧台上的纸条。
“真可怕啊。”响野若有所思地点头,“另一种人格出现的时候,连字迹都会变。”
“响野,”藤井十分困惑地说,“你就饶了我吧。”
“你啊,就别开玩笑了,稍微说点可靠的也好啊。”
“好像我现在说的就一点都不可靠似的。”
“藤井,以后为了搞清楚自己都去了什么地方,你不如在身上装个追踪器之类的东西,到过的地方都会被记录下来。”
“追踪器?弄得跟小孩看的漫画似的。”藤井向后一仰。
“真的有那种东西哦。我开始也很意外,只要贴上像小纸条一样的东西,就可以发射电波。”
“还有那么方便的东西?”藤井想也没想就问旁边的响野。
“总之就是极度微型化的GPS。前不久我一个朋友买了。通过液晶屏接收器一样的东西就可以随时定位,还可以把目标的移动过程打印出来。”
“那是要派什么用场的?”
“那家伙是个银行劫匪,担心自己抢来的钱袋被别人带到什么奇怪的地方,便用那个来监视。”
“响野,你说的笑话一点都不好笑。”藤井板起脸。
“那这样吧,你就帮藤井调查一下,那个女人到底是虚幻的,还是实际存在的。”祥子拍了拍手,“就用你那过人的智慧帮帮他吧。”
“我?用我过人的智慧?为什么?”
“因为我今晚约了雪子啊。所以你也找点事做不是挺好吗?和藤井一起去他昨天去过的店转转怎么样?”
“你接下来要和雪子见面?我怎么没听说。”响野答道。
“现在不是告诉你了吗?”祥子若无其事地说。
看着面前这对夫妇你来我往,藤井十分想告诉他们,如果非得借助某个人的智慧不可,他希望不是响野而是祥子的。
4
因为被祥子赶出来而十分恼火的响野到了闹市区后,心情已然大好,还吹起了口哨。
“你还有闲心哼歌。”
“是《圣母颂》啊,《圣母颂》。舒伯特的。还是说你比较喜欢古诺的《圣母颂》?”
“不是那个意思。”
“但揭开幻女的真面目还挺有意思啊。”响野干劲十足。
“那就从较新的记忆开始找起吧。从黑矶开始怎么样?”藤井说。
“喂,藤井,你喝酒的时候,能把握自己到底醉到了什么程度吗?”响野在一旁边走边问,“假设醉到失忆的程度是山顶,那喝的时候总会有种正在登山的感觉吧?现在爬到了海拔多少米之类的。”
藤井挠了挠鼻尖,回想过去喝酒时的情况。“没有啊。”他回答道,“忽然就那样了。没喝酒的时候,或者说刚开始喝的时候,还有早上醒来之后的记忆倒是很清楚。”
“刚踏上登山之旅,就一下子站在山顶摇旗呐喊了啊。”
两人穿过专门为行人准备的拱顶走廊,进入一条狭窄的小道,在前方二十米的拐角处停了下来。右手边是通往地下的台阶,地下一层就是黑矶。
“这店你经常来吗?”响野问。
“嗯。”藤井回答,“这里的老板黑矶比较照顾我。”
“照顾?”
“说起来挺难为情的,就是给我介绍些女人,或者我尝试要搭讪时,他也会站在我这边帮我说话。”
“帮你说话?怎么帮?”
“比如语气很自然地告诉对方,我和桃井是多么老实忠厚的男人。”
“老实忠厚?那不是骗人吗?”
“所以啊,这就是照顾。”藤井说着自己也不好意思起来,“我也不是想给自己找理由,但桃井他经常会冒出这些点子来。”
“而且桃井有实现这些点子的实力。”
“是啊,其实就是靠钱来买通。”
“就因为他是公司老板的儿子啊。”
“也不是所有公司老板的儿子都这样。”
“因为他是公司老板的儿子,并且本性丑陋,是吧。”
“这说法真过分。”
“是否真的丑陋我也不知道,但表面上确实如此。”
台阶前立着“黑矶”的招牌。黑白花纹的塑料招牌正散发出艳丽的光芒。
“啊。”
“怎么了。”响野看着藤井。
“昨天,我好像撞到这个招牌上了。”藤井摸了摸膝盖,发现那里有一块肿起来的瘀青,“没错,还肿了。昨天果然来过这里。”
“这不是个很好的开端吗?”响野满意地点点头,“那我们继续前进吧。”说着,他迈步踏上通往地下的阶梯。
走进店里,黑矶正用抹布擦拭木桌。“哎呀,居然可以看到没醉的藤井,真难得啊。”他抚摸着留着胡须的下巴,咧开嘴笑着。藤井的心情一下子灰暗了许多:第一句话就说这个啊。
“搞不好是个好兆头啊。”
“把人说得跟茶叶梗似的。(日本人在泡茶的时候,最后倒出来的茶水中有茶叶梗漂浮被视为好兆头。)对了,黑矶,这位是响野,是我经常去的咖啡店的老板。”
“今天我是陪他来进行记忆之旅的。”响野演戏似的说着,然后慢慢地打量起店里的情况来。那态度就像刑警在搜索案发现场。
“记忆之旅?”黑矶动了动粗大的眉毛,“藤井,你该不会又不记得昨天的事情了吧?又这样了?”
藤井叹了口气回答道:“是啊。”他的嘴一会儿噘一会儿瘪,最后还是承认:“跟以前一样。”随后又问:“对了,黑矶,你知道桃井那家伙出事故了吗?”
“哎?”黑矶瞪大眼睛,嘴也张开来。他保持这个姿势没有动,过了一会儿才说:“昨天晚上你们俩不还在一起喝酒吗?”
“是那之后。今天一大早,嗯……是凌晨四点左右。”
“对了,”黑矶望向天花板,好像那里写着过去的事,他只是照着读出来而已,“昨天桃井说他要一个人开车出去。”
“他一个人?清晨吗?为什么?”
“你不是一直在跟桃井说话嘛。真是老样子啊,什么都不记得。”
“事故先不说,昨天这里来过一个叫望的女人吗?”响野在店里转了一圈,又走回吧台边问道。他两手揉搓,举止好像在模仿电影里的侦探。
“响野,你都查了些什么啊?”
“我测了一下从这儿到里面的距离,以我的步子要走多少步。”
“这,跟我的记忆有什么关系吗?”
“我想知道跟我的咖啡店比起来到底哪个大。”
“啊,是吗。”
“昨天不是只有桃井和藤井两个人吗?”黑矶像是要刻意强调似的,加强了语气,“那个叫望的是什么人?”
“我有没有在什么地方和女人说话,或者有没有趁桃井去厕所的时候跟女客人搭话?”藤井确认道。
黑矶抱起胳膊。“应该一直就是你们两个人。昨天晚上基本没什么客人,我也记得很清楚。你出了店门后就立刻坐上出租车了。”
“是吗。”藤井哼哼着,“我昨晚坐在哪里?”
“那边的四人桌。”黑矶马上指了出来。是靠墙最里面的位置。紧挨着桌子右边的墙壁上挂着一副裱在画框里的抽象画,藤井记起昨天入座时,他还注意过避免将画碰掉。“我,是坐在这边的吧?”
“是、是。”
“好像勉强能记起一些。”
“据我的印象,藤井你一直跟桃井面对面说话。每当桃井要说自己的意见,你就打断他,然后说个没完。”
“哎?是吗?”
“藤井,沟通这种事情是从听别人说话开始的。”响野说道。他一副父亲教训儿子的语气,还配上惟妙惟肖的表情。“最好的方法就是少说关于自己的话题。所谓说话,说出自己想法的三成刚刚好。听对方说十,自己说三,那样正好。”
藤井眉头紧锁。“响野,你不是从没尝试过听别人说话吗?你说的是十,听的是零。”
“你知道这样一句谚语吗?”响野竖起手指,“‘按照我说的做,别按照我做的做。’”
“简直是为你量身定做的啊。”
“算是吧。”响野挺了挺胸。
接下来,藤井的视线落到了自己脚边。他甚至开始觉得,那个叫望的女人或许真是自己捏造出来的人物。就在这时,地板上的一块斑点吸引了他的注意。地上铺的是木地板,可就在靠外边的桌腿附近,有一块看上去被水泼过似的颜色不一样的地方。藤井开始琢磨。乍一看那里只是因为光的折射而导致颜色发生了变化,可是盯着它看一会儿,又觉得只有那一小块似乎缓缓地浮了起来。与此同时,他隐隐约约觉得自己的记忆恢复了。
“啊,对了对了。”响野凑到黑矶身边,“真的有对毒品异常严苛的国家吗?”
如此突兀的发问让黑矶十分茫然,不过,什么样的话题都要顺着往下说,这恐怕是他的职业病。他答道:“是啊,真的有。我懂得那边的语言,要不要下次一起去?”
“好啊,”响野皱起眉头,“是想陷害我吧?”
5
“怎么样,接下来去哪里?既然在这个店里一直只有你跟桃井两个人,那你应该是从这里出来后才遇到那位幻之望女士的吧。”从黑矶出来后,响野一边爬楼梯一边说。简直就是他一个人在马不停蹄地做调查。
“是啊。”藤井含糊地答道,“是这样啊。”他说着,觉得脑子在什么地方卡住了。就像映在水里的景色一般,他的脑子里也有一幅看不清轮廓的画面。回过神时,他发现自己正盯着鞋尖。右边那只皮鞋的鞋尖略有变色。
“怎么了?”响野将头凑过来。
“没什么。”藤井自己也不能十分确信,“刚才,在店里的桌子边,我忽然记起来了。”他说,“虽然只是红酒洒到地上的事。”
“洒到地上的红酒?”
“昨天我跟桃井喝酒的时候,红酒被打翻过。我朝摆在桌上的碟子伸筷子时,胳膊碰到了酒杯。”
“然后呢?”
“当时应该有个女人在我旁边。那女人叫了一声‘闯祸啦’,我还记得那个声音。”
“那就怪了。”
“然后女人慌忙扶起玻璃杯,擦干桌上的红酒。刚才地板上还留有印迹,所以我记起来了。除了我和桃井,还有一个女人。”
“但是,刚才店长说……”
“你看,我的鞋上也还有痕迹呢。”藤井伸出右脚给响野看,“这应该也是当时的红酒。确实,我有印象。”
“要我说,这种宿醉的人忽然回忆起来的东西,绝对值得怀疑。”响野眉头紧锁,“还死不认账。我看你还是适可而止,赶紧承认了吧。”
“承认?”
“那个叫望的女人,其实是藤井你捏造出来的虚无的存在。如果承认了,你自己也会轻松些。拼命逞强的都是些傻瓜,勇于承认错误才是聪明人。”
“你自己不就是死不认错的人吗?”
“‘按照我说的做,别按照我做的做。’”响野似乎十分喜欢这句谚语,又重复了一遍。
这时,藤井忽然觉得脑子里像是闪过了一阵电流。“井底之蛙。”他嘀咕道,“我又记起来了,‘桃井和藤井两个人的名字里都有井字,我夹在中间,觉得自己好像井底之蛙。’”
“你说什么呢?”
“昨天那个女人这样说过。那声音应该是跟红酒洒了时的声音一样。果然,那个女人不是虚幻的。”
“能说出那种话的女人怎么看都不像是实际存在的啊,绝对是幻女。这台词不管怎么听都像是虚构出来的。”
“但是,我确实记得。”藤井说着,又担心这是否真的是响野所说的“虚构记忆”,心里闪过一丝不安。“响野,你觉得这个叫望的女人并不存在?”
“十分遗憾,但除此之外我得不出其他任何结论。”
这时藤井发现口袋里的手机响了,慌忙拿起手机放到耳边。
“啊,藤井哥?”电话那头传来的声音听上去很年轻,又很熟悉,而且语气轻佻,他觉得应该是公司里的晚辈。果然如他所料,电话那头的声音说:“是我啊,田宫。”是坐在他旁边的晚辈。比起工作成绩来,他对去见老客户那边的女员工更有兴趣,是个轻佻浮夸的晚辈。说白了,他跟藤井和桃井是同类。
“不好意思啊,今天忽然请假。”
“没事啊,没关系。肯定是昨天喝多了吧?”田宫说得很亲热。
“你知道得还挺多。”
“藤井哥,你昨天不是从黑矶打电话过来了嘛,跟往常一样。”
“是吗。”当然已经没有印象了。可是藤井也知道,自己有在酒兴正浓的时候给公司晚辈打电话的坏习惯。“什么时候打的?”
“嗯……”田宫似乎在思考,过了几秒后答道,“大概夜里十二点左右吧。应该是。而且是用店里的电话打来的。”
“用店里的电话?”
“因为藤井哥如果半夜用手机打电话来,谁也不会接啊。大家早都熟识了,你搞的那套不显示主叫号码的把戏最近也被大家识破了。你肯定是想找个大家都不认识的号码,所以才用店里的电话打。真是不择手段啊。”
“啊哈。”藤井苦笑着答道。说起来,他确实有印象,曾从店长那里借过一部老旧的黑色电话,但又觉得好像并没借过。记忆是暧昧的。“对了,那时候我都说了些什么?”
“你抱怨跟桃井两个人喝酒真无聊什么的。”
“真的?”藤井的声音下意识地变大了,“我真的那么说过?”
“是啊。”田宫被藤井这架势弄得有些不安,“但不是一直都这样吗?藤井哥,你不总是打电话来说桃井的坏话,或者半开玩笑地发牢骚嘛。”
“不,不是问你那个。我是说只有我们两个人在喝酒吗?”
“嗯,你说过。”
接下来,藤井又应付着就工作聊了几句,然后挂断了电话。
他将刚才和田宫的对话内容跟响野复述了一遍。
“这就可以断定了。那个叫望的女人是你虚构出来的。”
6
为慎重起见,响野还是提议去第一家店看一眼。“也不能否定你在第一家店碰到过望的可能性嘛。或许那时你们二人事先约好了另外的碰头时间和地点,这样就可以跳过黑矶,在别的地方见面了。”
“确实。但是在第一家天天时的记忆大部分都还清晰。”藤井觉得当中似乎没有出现过女人。
“总之先去看看吧。”
不知不觉间,二人再次路过商业街里的拱顶走廊。时间已经过了下午六点,路上有很多刚放学的年轻人的身影。仔细看才发现,楼与楼之间的天空已经变得十分昏暗。
他们的右手边是一个家电超市,里面摆着大量超薄电视。走过这家店时,响野发出了“哦”的一声,随即停下脚步。
“嗯?”藤井也看过去。
响野一声不吭地看着电视里的新闻。藤井没办法,只得也停下来转向画面。傍晚的新闻节目正在播放着来自各个地方电视台的新闻,现在刚好是神奈川县的。出现在画面里的横滨市区似乎被一层不安笼罩。画面右边显示着标题:“屋顶男子被捕,人质平安无事”。
藤井感叹道:“居然发生了这么大的事。”
大概就在几小时前,一名吸毒者在屋顶上用刀具指着一位年过半百的老人,跟警察对峙。经过一番僵持,警察趁其不备冲了上去,将其逮捕。
“真是桩不讲究的犯罪。”响野用少见的严肃语气说。
藤井有些意外。“不讲究?”
“在屋顶上挟持人质,还被警察包围,不就是走投无路了吗?再怎么挣扎都没用。这种做法太不漂亮了,我不喜欢。”
“响野,你的喜好还真够另类啊。”
“是啊。”说完,响野又将脸凑向电视画面。他将耳朵贴上去,听着播音员的声音。“噢,有意思。”他说。
“什么有意思?”
“这起事件发生的同时,在旁边的公寓发生了入室抢劫案。”
“啊?”
“那边的凶手好像也被逮住了。”
“这么巧?”藤井一脸怀疑。
“新闻上是这么说的。”响野稍微停了一会儿,“只不过,这应该不是偶然。”他两眼放光。
藤井知道他又要做一些毫无根据的推测了,于是暗自在心里做好准备。
“这两件事是有关联的。屋顶上的凶手,恐怕是公寓入室劫匪的同伙。”
“屋顶上的凶手跟公寓里的劫匪是同伙?”
“没错。”响野的话里夹杂着一种强有力的自信,让人觉得他说的话就是真相,“恐怕他是为了吸引警察的注意力,才在对面的屋顶上制造事端。这样一来,旁边的公寓就不会被人注意到。他应该是想让对面的同伙借机作案逃跑。”
“但还是两边都被抓住了。”藤井说,“如果像你说的,他们是同伙,那看起来似乎只起到了反作用。”
不管再怎么试图在屋顶上吸引警察的注意力,可如果到最后这个屋顶上的共犯都被抓了,那也是一场空。藤井觉得,这应该只是响野想得太多。
“愚蠢的罪犯会为了掩盖罪行做出傻事,其实只需要堂堂正正地去做就好了。你知道那句谚语吗?‘住在玻璃房子里的人绝对不可以扔石头’。”
“我可没听说过。”
“住在玻璃房子里的家伙可以扔石头试试看。石头被扔回来,自己的家立刻就变成一片废墟。自身有弱点的人不能批判别人。反过来说,就是要你时刻警惕这种被别人批判的可能性。”
“哦。”
“只不过,我倒是觉得,越是住在玻璃房子里的人,越喜欢朝别人扔石头。”
“什么意思?”
“过分想掩饰自己的弱点,反而会让人做出多余的举动,就是这么回事。这就是人的心理。所以说,这些凶手原本什么都不做就好,却故意跑到屋顶上闹得沸沸扬扬,结果呢,就是全灭。越是心里没底的人,越可能做出违反常理的事。”
“听上去好像有一定的道理,又好像没道理。”藤井说道,“有时间考虑这些,还不如想想我的事呢。”他又回到正题。
“你的什么事?”
“就是幻女的事啊。”
“啊,是你!”听到旁边有人语气粗鲁地朝自己打招呼,藤井转过身。眼前是一个皮肤白皙的男人,顶着一头烫过的长发。说他是高中生或大学生显得太老,说他是已经步入社会的人,穿着打扮又太过奔放。他身着皮夹克,耳朵和鼻子上还穿着环。
藤井皱着眉头思索这人到底是谁。对方背着一个看上去像是吉他盒的东西,很可能是音乐人。
“该不会是……”响野从旁边插了进来。他喘着粗气,像是已经发现了真相。“你是望吗?”
“怎……”藤井因这突如其来的结论而吃惊不已,“怎么可能?你就饶了我吧。为什么我要和这样的男人一起过夜?”
“对啊?光看望这个名字就断定是个女的,很失败啊。是个盲点。”
“你们说什么呢?”烫发的音乐人有些恼火,但是表情又立刻转为亲切,“喂,你不记得我了?”
“该不会是昨天晚上吧?”
“对、对,你不是还夸我弹得好嘛。”烫发的音乐人说着指了指后方,是一间此刻正拉着卷帘门的居酒屋。估计那里就是他的表演场所。
“你不是和另外一个男人,还有一个看起来很轻佻的女人,三个人一起路过了嘛。啊,我说话不好听,对不住啊。但那不是刚刚搭讪钓到的女人嘛,应该没关系吧。那种吵吵闹闹喊着‘被搭讪啦’的女人真是没救啊。你不是说我‘真摇滚’,夸我弹得好嘛。我当时可开心了。”
完全不记得——藤井强忍着没有说出这句话。应该是朝黑矶去的路上没错。醉得一塌糊涂,跟街头音乐家套近乎。“你刚刚说的是真的?”
“当然是真的,你夸我弹得好。”
“不是问那个,我真的是和一男一女,三个人一起路过的?”
“你啊,这不是你自己的事吗?”烫发音乐人眼神中露出一丝不快。
“其实这个人昨天的记忆全没了。”响野在旁边字正腔圆地说。
“失忆?”音乐人瞪圆了眼,“真的?”
“真的。”响野用力点头。
“真摇滚啊。”音乐人发出莫名其妙的感慨,“总之,是有一个女人。跟你勾肩搭背,歪歪扭扭地走着。”
“歪歪扭扭啊。”响野看上去挺开心。
“响野……”藤井挠着头,为难地说,“我已经完全糊涂了。幻女到底存不存在?”
“这么难的问题你别问我。”
7
响野回到咖啡店已是晚上八点半过后了。他们也去天天那里瞧了一眼,可是没什么新发现。没有任何证据证明昨天晚上出现过一个女人。
“我已经完全搞不懂了。”藤井在咖啡店的吧台边坐下,举起双臂做投降状,“有人说有女人,也有人说没有女人。”
“恐怕,”站在对面的响野往杯子里倒着咖啡,说,“是类似视觉陷阱的东西吧。”
“视觉陷阱?”
“是啊。不是有一种画吗?根据看的方式不同,有时候看上去像人脸,有时候看上去又像容器。昨晚就跟这种画差不多。”
“根据看的方式不同,有时候可以看见女人,有时候却看不见?还会有这种事吗?”
“好,我知道了。那我们来一个个地梳理一下吧。”响野说着,竟像孩子般调皮地噘起了嘴。梳理话题这种事他最喜欢了,看上去很开心。“我们来给到现在为止的证言分个类吧。大致可以分为两派:‘女人是存在的’一派和‘幻女’一派。”
“存在派是我和那个街头音乐家。”藤井掰着手指数,发现居然就只有这么两个,他有些意外,“幻女派是桃井和黑矶,还有我公司的晚辈田宫。”
“还有我也是。把我也放到幻女派里。”
“你又不是当事人。”
“虽然不是当事人,但是我也知道。反正啊,我是不会相信醉成一摊泥的你说的话。”
“你也不用说得这么绝对吧。”
“如果按照证人的数量,少数服从多数,那么幻女一派获胜。”
“明明就不是什么分胜负的事。”
“好了,你冷静地考虑一下,难道不能认为是主张存在的两个人捏造了望这个女人吗?”
“你是说我和那个烫发的音乐人吗?早知道这样,就不特意找响野你商量了。我这不是自找麻烦嘛。”
“但我刚才不是说了嘛。住在玻璃房间里的人千万不要扔石头。这不光是嘴上说说的大道理,事实上就是有人喜欢扔啊。”
“真是一团糟。”藤井叹息,“如果让我选,我其实是想跟祥子商量的。祥子呢,她去哪儿了?”
“跟一个叫雪子的朋友出去了,还真够随心所欲的。”
“真的是那样吗?”藤井故意恶作剧似的说,“是不是真的啊。也许是在跟一个你不认识的男人吃饭。”
“胡说!”响野露出一丝慌乱的表情,快速地说道,“不可能有那种事。只要现在跟雪子确认一下就什么都知道了,她们现在肯定在一起。”
藤井浅浅地笑着,心想你哪儿用得着这么拼命地反驳呢。“可是,那样的事只要事先对好口供就好啦。”他心里那么想,嘴上却还故意逗响野。“那个叫雪子的证人,你又不知道她的证言到底有多少可信度。”
这时,响野停止了动作。他张着嘴凝视藤井,然后又望着天花板,像是在思考什么。
“我开玩笑啦,响野。”藤井慌忙摆手,“祥子不可能做出那种事。”
“就是那个。”
“那个?不,祥子是清白的。”
“不,是对口供。”响野盯着天花板的眼珠又望向藤井,“事情其实很简单。我们所做的只是问别人话而已。要将一个女人从真实变成虚构,几个人对对口供其实也不难做到。”
藤井无法理解响野的意思,皱着眉头。
“明白了吗?你仔细想想,幻女一派的所有人不是都有关联吗?桃井、黑矶的老板和你的晚辈,所有人都互相认识。”
“响野你不也是幻女一派的吗?”
“我从一开始就是‘相信藤井’派啊。”响野厚颜无耻地说,“你听着,桃井有没有可能事先交代过黑矶的老板和你的晚辈?”
“交代什么?”
“我的意思是桃井交代他们要坚持说那个叫望的女人不存在。藤井喝醉了,并不记得那个女人的事。知道这一点的桃井想要将那个女人的存在抹掉,于是说服了另外两个人。”
“要说是否不可能,也不是完全不可能。就算是为了戏弄我,黑矶和田宫可能都愿意参与。就算不是这样,硬去恳求他们也不是不行。”
“那就可以断定了。桃井想要掩盖那个叫望的女人的存在。那个女的也是共犯。”
“共犯?”
“那个街头音乐人的证言,还有藤井你找到的酒渍,这些应该全都在桃井的预料之外。”
“桃井到底想要做什么?”
“他一定是遭遇了意料之外的情况,慌张之下想出对策。匆忙行事基本上注定会失败嘛。就是说他明明住在玻璃房子里,却还想朝外面扔石头。如果不是他们刻意把藤井你卷进来,现在也不会这样被我识破。”
“桃井到底是……”
“是事故。”响野回答,“今天早晨,他不是造成了一起交通事故吗?他撞到了摩托车。于是慌了。”
“可那是对方闯红灯。那个骑摩托的应该会受到处罚吧,而且还有目击者。”
“假设没有目击者,那又该怎么办?”
“你又要说什么?虚构的目击者吗?”
“桃井可能捏造了一个目击证人。”
“啊?”
“给你出道题。坐在副驾驶座的女子去做证,和偶然路过的女子去做证,哪个更值得相信?”
“这个嘛,熟人的证言也许不可信,路人比较……”说到一半,藤井也终于明白过来,“啊!”
“估计就是这么回事。那个叫望的女人虽然跟藤井你回了公寓,但是你睡着了,她很扫兴就走了。然后她可能又联系了桃井,说这边这个没用的男人睡着了,让桃井陪她。”
“可是为什么还要留言呢?”
“可能是自己生气,也可能只是为了气气你,想要说句什么吧。她恐怕也没想到这小纸条最后会惹来大麻烦。”
“接下来桃井就出了事故?载着这个叫望的女人的时候?”
“就是这样。摩托车到底有没有闯红灯,我们不得而知。总之,桃井很心慌,就给你打电话,然后发现你的记忆全都丧失了。”
“跟以前一样。”
“对。他难道不就是在那时灵光一闪吗?认识他旁边那个女人的只有藤井你而已。虽然还有黑矶的老板,可是只需要花钱收买就可以。也就是说,他决定将那个女人伪造成目击者。”
确实,桃井用钱就可能让黑矶的老板帮他说话,藤井想,这或许也在“照顾”的范围之内。
“他们是什么时候对的口供呢?”
“应该是发生了事故,又知道藤井你失忆了之后吧。在通知警察之前,他们应该碰过头了。”
“凌晨四点?”
“黑矶一直营业到天亮,对吧?取得联络是有可能的。而且现在回想起来,黑矶的老板不是没有问任何关于桃井事故的问题吗?甚至都不想知道到底是撞到了电线杆,还是撞到了人。这太不自然了。另外,我们刚从他店里出来,你公司的晚辈就打来电话,这也做得有些过火了。”
“那田宫是什么时候被交代的呢?”
“桃井可能在早晨直接跟田宫说过,又或许他事先交代过黑矶的老板,如果藤井有所怀疑,就通知田宫做伪证。不管怎样,桃井希望把当时坐在副驾驶座的女人伪装成偶尔路过的行人,而且是毫无关联的第三方,‘值得信赖的目击者’。那个女人应该也是共犯。她做了伪证。看见对方失去意识,她毫不犹豫地决定协助桃井。”
“嗯——”藤井抚摸着下巴,“也不是不可能。可是有必要刻意去做这么蠢的事吗?”虽说用足了手段,却漏洞百出。
“人在慌乱之中容易做出欠缺思考的行动。对方现在失去了意识,这对桃井来说十分有利。但在那样匆忙的情况下对出的口供恐怕骗不过警察,估计迟早会露出破绽。如果那时摩托车驾驶员再戏剧性地恢复了意识,那就更有趣啦。”
“‘有趣’这种说法恐怕有些欠妥,”藤井抿了一口咖啡,接着说,“但还是让人很意外。”
“意外是意外,不过我的推理能力也令人惊讶。”
“响野你泡的咖啡怎么就这么难喝呢?而且你的解释不管怎么听都像是谎话。我除了意外还是意外。”
“藤井,”响野脸上露出痉挛般的笑容,“最近是不是因为工作忙,所以很累啊?”
“嗯?”
“去国外度个假怎么样?南美洲那边有个不错的国家哦。”
“不打鸡蛋就做不成蛋包饭”
【蛋】①用于食用的鸟或者鱼,特别是鸡的蛋。鸡蛋。②比喻仍在成长中、暂时无法独当一面的人。“就算是医生手里的蛋,也不一定能孵出来。”
1
“你不觉得在一周当中最累的就是星期一吗?星期一的上午。”
鲇子刚坐下来,一旁的美由纪就对她说。
“确实。”鲇子附和着打开电脑,“周末明明休息过了。”
其实,鲇子每个星期天晚上都在横滨站附近的酒吧打工,所以星期一的早晨严格来说并不是她休息后的第一天。只不过公司明令禁止员工在外兼职,她不能公开说明。
“我总觉得这么累是绝对没办法撑到星期五的,但结果总能对付过去。鲇子姐,双休日你去哪儿玩了吗?”今年是美由纪进公司的第二年。她比鲇子年轻八岁。
美由纪很乐观,跟公司里的男职员们相处得很融洽,而每次犯错时的样子又透着一股青涩,甚至让鲇子有些羡慕。
“就在家里混混时间而已。”鲇子回答。
“鲇子啊,你看这个怎么样?”有人在背后问话,鲇子于是转过身。
站在后面的是佐藤。他比鲇子大三岁。工作之余,他几乎不跟鲇子说话,而鲇子一直很钦佩他工作时认真投入的态度。
佐藤拿着打印好的资料。之前一直在讨论客户的网站主页的设计问题,其中关于C剧院的企划中有一部分一直悬而未决。“这里的老板是个奇怪的人。”他说。资料上除了印有剧院内的装潢和观众席的照片之外,还有一张年过半百的男人的照片。
“啊,这个人我知道。”旁边的美由纪扬声道,“他很有名,我在电视上看到过。”
“有名吗?”
“原本在一家一流企业上班,后来因为赛马赚了钱,自己开起了剧院。”
佐藤不满地点了点头。“‘别废话,一决胜负吧’是他的口头禅。”
“啊,这话他在电视上也说过。他说他很喜欢打赌。”
“他说想把这句话放到网站主页上,说什么干脆就拿这句话做主页的标题。”
“是指‘别废话’那句吗?那句话跟剧院好像没什么关系啊。”鲇子直白地说出自己的感想,“也谈不上什么品位。”
“是吧。剧院本身倒是很有品位。据说提任性的要求给别人找麻烦是他的爱好,他就是想让别人为难。”
“这爱好真奢侈啊。”美由纪笑着说。
“他好像有心脏病,结果就常常以那个为借口装晕,然后让别人叫救护车,闹得鸡犬不宁。”
“那也是爱好吗?”鲇子苦笑。
“我的心脏可遭殃了呢。”佐藤垂下肩膀,回到自己的座位上。
鲇子看着佐藤的身影,觉得他特意跑来问自己的意见也真稀奇,但发现他回去时颇有深意地朝美由纪瞥了一眼,才明白:原来他是对美由纪有意思。应该是看见美由纪在自己旁边,想要找机会接近她。
“对了,鲇子姐,你知道吗?”美由纪像是想起了什么,开口问道,“刚才说的那个剧院,马上要上演奥谷奥也的舞台剧哦。”
“啊?”鲇子甚至没能立刻反应过来那是人的名字。
“完全搞不到票啊。”
“哎?那是……”鲇子无法掩饰内心的惊讶,“那是有名的演员吗?”
“最近很出名啊。”
“他的票很难搞到手吗?”其实现在我手上就有票啊——她差点脱口而出。
“完全搞不到。开始预订没多久就卖完了。真好奇到底都是谁在哪儿买的呢。鲇子姐也有兴趣吗?”
“也不是。”她根本不知道这个演员。按美由纪所说,他应该是个年轻的喜剧演员,因无厘头的演技和夸张的表情而走红。
“前不久,他顶替一个当红演员上台演出,还引起一阵热议呢。”
“顶替当红演员?”
“有传闻说那个演员在国外被抓起来了哦。因为毒品什么的。”美由纪压低声音,那表情就像情报人员正向上司报告,“好像要被判无期。”
“这么夸张。”
“好像说是在一个对毒品管制十分严苛的国家。”
“哦,这样啊。”鲇子适当装出感兴趣的样子,开始输入电脑密码。第一次输入失败了,再来一次。真麻烦。最近公司的数据库被入侵,此后的密码就变得复杂起来。
鲇子望向手边的便笺。那是上个星期五她离开公司时写下的。双休日后,她经常要费神地想:啊,这周准备要做哪些事来着?因此每周结束时,她都会将未完成的工作全部记下来,在上面写上“星期一首先要做的事”,然后放在桌上。
纸上写着“给客户那边的负责人发邮件”、“打电话给广告代理商确认”等各种条目。她一边看一边回应上周末的自己:对啊,对啊,是这样的,是这样的。
“对了,”美由纪忽然大声喊。鲇子转过头,只见她正探身看着鲇子的电脑画面。
“嗯?怎么了,看什么呢?”
“刚才,科长在找鲇子姐哦。”
“科长?”鲇子脑海里浮现出四十过半的科长的样子来,“什么事呢。”她说着便朝科长的座位张望,可是人却不在。喜欢吸烟的科长每天早晨都要去同一楼层尽头的吸烟室吸烟。在鲇子看来,他常常一去就是几十分钟,这样竟然都没有人说闲话,这只能说明他平时为人真的很不错。“我是不是该去找他呢?”
“看他那样子,还是去一下比较好。”
鲇子于是站起身,朝屋外走去。
2
“我找你了吗?没有啊。”靠在吸烟室墙壁上吸烟的科长对鲇子说。
“啊,可是……”鲇子想要跟他解释是美由纪说的,可又觉得只会引起不必要的麻烦,吸烟室里又满是烟雾,她实在忍无可忍,便退了出去。
她歪头思索着走回座位的时候,美由纪正和对面座位的佐藤开心地聊着什么。
“怎么样?”鲇子坐下来后,美由纪便问。虽然只有那么一点点,但是鲇子还是看到了她脸上的抽搐,不禁暗自一惊,心中掠过一丝疑云:她到底是不是在说谎呢?
“科长说并没找我。”
“哎?”美由纪捂住嘴,“难道是我听错了吗?鲇子姐,对不起。”她看上去像是在演戏,可也不能仅凭这些就说她可疑。
“没事,没事。”鲇子回答着,又转身面向电脑。准备开始写邮件时,她不经意间看到了坐在她左手边斜对面的女职员。那人不是正式员工,是三个月前从劳务派遣公司找来专门负责事务性工作的。已经三十多岁了,却很适合短发,看起来很年轻,纤细的脖颈也很有韵味,虽然不是美人,但也是个“气质出众的成年人”。鲇子和她没怎么说过话,脑中却浮现出一种预感:如果是她,应该能帮我出主意。
就在当天的午休时间,鲇子下定决心发出了邀请:“雪子,今天一起去喝两杯吧?我想跟你商量点事。”
3
“那,鲇子你怎么认为呢?”酒吧的吧台边,雪子在鲇子边上听她说完后问道。
“我在想,美由纪是不是说谎了。”
“骗你说科长叫你?为什么?”
鲇子的手伸向鸡尾酒杯。“其实这样怀疑还挺不好意思的,我也讨厌这么想。”她低下头,“比如说,是想让科长跟我多接近之类的。”她说着将酒杯凑到嘴边,觉得这真是只有她才会有的滑稽的自作多情。
“科长是单身吗?”
“嗯,好像前几年离婚了。”
“那美由纪一厢情愿地想撮合你和科长?”
“可能性之一吧。”
“可是,这种立刻就会被拆穿的谎言……”
“或许她觉得只要两个人进展得顺利,其他就无所谓啦。”鲇子笑了。
“你对科长有意思吗?”
“想都没想过。”鲇子一脸严肃地回答,随后忍不住笑出声来。
雪子又问:“那为什么美由纪会想这么多呢?”
“我可对恋爱没兴趣。”
“是因为……有过不好的经历?”
“我被同居的男人骗过。”
“哎呀哎呀,”雪子露出笑容,“我也是。而且骗我的人就是我儿子的亲生爸爸。”
鲇子听说雪子有一个上初中的儿子。按照雪子的年龄来推算,这孩子应该是她很年轻的时候生下来的。
“雪子你也受骗了吗?”
“我是那种不会过多期待也很少相信别人的性格。但即便这样,当初还是没想到这世上居然会有那么无耻的人。”
鲇子觉得雪子说话的方式很有意思,又大声笑了起来。“我曾经交往过的男人想当音乐家,比我大一岁。我也没想到一个搞摇滚的居然会把别人的钱卷走跑掉。原本我只是有预感,觉得两个人差不多要分手了。”
“搞摇滚这个词听上去真厉害。”雪子苦笑,“跟空棘鱼(起源于三亿六千万年前,存活至今,有活化石之称。)似的。所以你就对恋爱失去了兴趣?”
“他当时说什么父亲在九州住院了,必须回去探望,所以来借钱。结果一去不回。这样的男人再来一次我可受不了。”鲇子露出一丝苦笑,“现在回想起来,事情之所以会变成那样,也许只是因为他当着我的面说不出分手的话。”
“这样啊。”
“而且我基本已经没希望了。”
“没希望?”
“应该说是不会再开心了,而且我并不受男人欢迎。”鲇子自嘲地笑着。
“被害妄想症。”雪子锐利地伸出手指,“鲇子你笑的时候明明很可爱。”
“才没那回事呢。”
“说这句话的时候也很可爱哟。”
“你是在调侃我?”
“与其说是调侃你,倒不如说是羡慕。”雪子的语气和表情虽然平淡,显得冷冰冰的,可反而更显出真诚,“那你说的商量,是关于美由纪说谎呢,还是关于想跟科长搞好关系?”
“不是的,”鲇子挥了挥手,“不是那样,跟那些事完全没关系。”
鲇子想起自己原本的目的,从包里掏出一个信封放在吧台上,推到雪子面前。那是一个很普通的白色信封,上面只写了“鲇子女士”几个字。雪子沉默地打量着信封,从里面掏出一张纸。“是门票?”
“是一个喜剧演员主演的舞台剧,好像马上在横滨也有演出。”
“有名吗?”
“按美由纪的话说,似乎非常火,票很难搞到。”
“那,这个是怎么回事?”
“昨天,别人给的。”
“这么难搞的票,你从谁那儿拿的?”
“这个……”鲇子一脸困惑,像是在求助似的答道,“我不知道。”
“不知道却拿到手了?”
“是。”鲇子深深地点了下头,“如果要从头说起,首先得从我在做兼职开始。”
“除了公司上班之外?”
“嗯,公司上班之外。”接着,鲇子介绍了自己打工的酒吧。基本上就是些类似女服务员的工作,她每天下班后和星期天的晚上都会去。“你要替我保密哦,如果让公司知道就麻烦了。”
“放心吧,我只是个被派遣过来做事务性工作的,而且我自己也在打工。”
“是吗?”鲇子一边回答,一边想象单靠派遣公司的工资要养活一个孩子可能很辛苦,“那你打什么工呢?”
“抢劫。”
雪子一本正经地回答的样子在鲇子看来十分可笑。“这工作是通过招聘启事找的?”她笑着说道,“请顺便也介绍我去做吧。”
“没有健康保险和养老保险哦。”
“没关系,因为是兼职嘛。”鲇子顺着她的话说。
“那,酒吧怎么了呢?”
“是昨天晚上的事。我下班准备回家的时候,店长把这个信封交给了我,说是有人放在收银机旁边。”
“放在那里?然后里面有一张很珍贵的票?只有一张的意思是希望演出那天在现场见面吗?”
“是不是呢。”鲇子也不知道,“但是总觉得有些瘆人。”她说着伸手接过那张票,看着上面的日期。公演时间刚好是一个星期之后。
“有没有什么线索?”
“没有啊,我做的也不是那种总跟客人说话的工作,跟别人基本上没什么接触。”
“可是,却有客人对你动心了。”
“啊。”这时鲇子忽然想到了什么,发出一声轻呼。
“有什么头绪了?”
“虽然不是什么令人开心的线索。”鲇子事先声明,“之前一起打工的女孩曾经跟我说,有一个男客人问了很多关于我的事。”
那个茶色头发、娃娃脸的店员在工作结束后换衣服时说:“哎,鲇子姐,你还是注意点好,有个客人想打你的主意。”
“就是那个人吧,给你票的。”雪子一副“这不就解决了吗”的态度,“他是个什么样的人?”
“长得不怎么样,是个大叔。”鲇子觉得很对不住那人,但还是笑了出来。那个茶色头发的店员形容那个男人时还说:“看上去怪怪的,感觉是那种绝对没有朋友的中年男人。”说完还咂了下嘴。
“那还真够呛。”
“如果是那么奇怪的男人,那还真没什么值得高兴的。”
“既然他留下信封,至少说明他是昨晚到店里来过的客人之一吧。昨晚都来过什么人,你还想得起来吗?”
“昨天少有的人多,好像有个不知是名人还是很有权势的人来了。”
“那人是趁乱留下了信封咯。”
“所以我才想找你商量。”鲇子注视着雪子的脸,“这张票该怎么处理?你觉得我应该去看看吗?”
雪子像在稍作考虑似的,用食指挠着右眉。“虽然我很想知道你如果去了会发生什么事,可是如果那人真是个变态,那还是让人担心。”
“我也这么觉得。”
“那个人应该会坐在那张票的座位的某一侧。”
“将两张票中的一张给我,好让两个人可以在剧场见面,他是觉得这样的把戏很有情调吗?”鲇子看着信封说。
“一个素不相识的男人做出这样的事,只会让人觉得不舒服。”雪子露出不快的表情,“这种事都不明白,那个男人还真单纯啊。肯定是个爱幻想又自我意识强烈的人,搞不好还很危险。对了,前几天电视上不是还说嘛,巧合会让人卸下心防。”
“什么意思?”
“比如说,即使是平常防备心很重的人,也很容易相信刚好在飞机上邻座的人,或者是碰巧在牙科候诊室一起等候的人。”
“啊,我也有同感。”虽说算不上是命运的巧合,但是想要从积极的一面去解释这种偶遇的心理也不是不能理解。
“国外好像还发生过这样的事。一个黑手党老大跟碰巧坐在旁边的人聊天时,不小心说出了自己犯过的案子,结果那人刚好是刑警,就把他逮捕了。”
“这个老大也够笨的。”
“老大被逮捕后还给自己找理由呢,说因为一直以来身边只有敌人、同伙和家人,才会对这个忽然坐到旁边的人放松警惕。他说他想要的既不是敌人,也不是同伙或家人,只是一个普通的朋友。”
“简直是催人泪下。”鲇子一边笑着一边做出抹眼泪的样子。
“所以说,鲇子你干吗不去剧院看看呢。”
“可票是客人送过来的,既不是偶然也不是奇遇。如果我去了,发现旁边坐着的竟然是阿尔·帕西诺,那还值得高兴一下。”
“或许可能性并不是零。”雪子将杯子里的酒喝完。
“如果可能,我希望是年轻时的阿尔·帕西诺。”鲇子表情认真地说。
“那恐怕就是零了。”
“是吧。”鲇子笑了。
“总之,去看看吧?”雪子加强了语气。
“去看看?”
“拿着那张票去剧院。或许真会发生什么事呢。”
鲇子的表情有些狼狈。“慢着,你不是刚刚说过可能有危险吗?”
“如果什么都不做,就什么都不会发生。不打鸡蛋就做不成蛋包饭,这话你没听说过?”
“什么意思?”
“毫发无伤就达到目的是不可能的。想做蛋包饭,就只能把鸡蛋壳打破。如果要意译,应该就是勇往直前敢于尝试吧。”
“你这个意译得也太过头了。”鲇子说着,发现自己竟有些动摇了,“可是,我去了应该怎么做才好呢?”
“估计案犯会在你左边或右边的座位上跟你打招呼,不是很值得期待吗?”
“都已经当作犯人来对待啦。”鲇子笑了,“但是,如果没有人打招呼呢?”
“案犯可能觉得只是坐在旁边就已经很满足了。”
“这也太让人不舒服了吧。”鲇子发出近乎悲鸣的声音,“饶了我吧。”她说。
“但是,这样可以接触到案犯。实在不行,我替你在后面跟踪也可以啊。我可以帮你查出他是什么样的人。女性观众跟成双成对来的观众应该可以首先排除。从坐在你左右的两个人中找出谁是案犯应该不是件多困难的事。”
雪子的说法很可靠,鲇子不禁觉得,也许真的就如她所说。
4
两天后午休时,鲇子坐到雪子旁边,开始吃自制的便当。然后她开口道:“看来不行了。”
“没戏?”雪子露出锐利的眼神。
“之前说过的票的事情,看来去不成了。刚好那天有活动。”
“活动是公司的,还是你私人的?”
“公司的。”鲇子满脸遗憾地点头说,“把赞助商请来跟他们说明接下来的投资计划的活动。认真而隆重。”
“无聊吧?”
“但是很重要。我知道有这个活动,但没想到我得去主持。这样一来时间上就来不及了。”
鲇子说着,想起早晨美由纪对她说“科长找你”时的情景。“鲇子姐,这次是真的。真的叫你了。”美由纪把话说到这个地步,让人觉得很不舒服,鲇子甚至开始怀疑上次就是说谎。
鲇子一到吸烟室,科长草草地打了个招呼就说“有件事想请你帮忙”,那口气听上去不是让她帮忙,而是命令。“下星期的活动你来主持吧。”他说。
鲇子闻言问道:“哎?但那不是已经定好了让美由纪来做吗?”
“她忽然变得很紧张。唉,多少还是有些不习惯和不放心吧。你来做我比较放心,你就做吧?”
“这是科长你的意思?”
“我也是同样的意见,佐藤他们也都一致推举你。”
“佐藤他们?”
“大家都觉得你更好些。当然了,我的意见也一样。”
鲇子看了一眼午休时人去楼空的办公室,又继续对雪子说:“所以,我如果去主持,可能就来不及去看演出了。”她解释道,“活动预计下午六点结束,但应该会拖延。而且从我们公司到横滨站,如果赶上堵车,怎么也得三十分钟。”
一瞬间,雪子看上去就像正在做心算,双眼朝上一动不动。过了一会儿,她说:“反过来想想,美由纪不做主持的原因也许就是这个。”
“什么意思?”
“如果美由纪想去看演出,她就不能做主持吧?因为时间赶不上。所以她也许是因为这个才推掉。”
“啊。”鲇子深深地点头,“也不是没可能。如果美由纪也搞到了票的话。”她还觉得,如果真是这样,那佐藤推荐她说不定也只是为了帮美由纪。美由纪去找佐藤商量,佐藤听完后提议让鲇子去做,然后就去找科长说了。不是没有可能。
“鲇子你也可以选择坚决不做啊。你说你有其他的事情推不掉不就行了?”
“不,我做。”鲇子立刻答道。主持的工作其实并不辛苦。“本来这票就是单方面送来的东西,而且那个舞台剧也不是我想看的。”
“多浪费。”
“没什么浪费啊。”
“我好不容易开始期待你旁边会坐着什么样的男人呢。”
雪子若无其事地说着,让鲇子觉得很好笑。“雪子,我真的挺意外,你还很喜欢这种事啊。看热闹之类的。”
“意外?”
“你看上去不像会对这种事感兴趣的人。”
“因为我的生活波澜不惊嘛。”这样回答的雪子,话语里并没有任何谦卑,反而透露出一种对现在生活的无比满意之情。
“你不是还兼职做劫匪吗?”鲇子调侃她。
“劫匪又没有神秘门票,也没机会跟素未谋面的男人约会。”雪子挑了挑眉毛答道。
“但我估计赶不上开演了,所以不行啦。”
“什么时候开演?”
“五点半开始进场,开演是六点半。就算这边的活动六点钟准时结束也很难赶上。”
“剧院在哪儿?”
“一个叫‘C剧院’的地方。”
“怎么好像听过这个名字似的。”
“这家剧院的老板好像很有名。”鲇子说起了上星期从佐藤那里听来的话。
“那我说不定也在电视上看到过。”雪子也点头,“‘别废话,一决胜负吧’,似乎还真是句挺不错的话。”
“是吗?”
“这句话,跟之前说的不是一个意思吗?不打鸡蛋就做不成蛋包饭。别废话,先把蛋壳敲碎就是这个意思。”
接下来,雪子重新面对电脑,开始查C剧院的地址。她动作娴熟地敲击着键盘。
鲇子看着她的身影,忽然一惊。她想起了之前美由纪对她说“科长在找你”时的事情。如果美由纪真的是说谎,那为什么不一见到她就说呢?这一点让她很在意。美由纪有一搭无一搭地说着“星期一真累”之类的闲话,然后像算好了时机似的把科长的事搬出来,这是为什么呢?她心里猜想,这可能是因为美由纪想用她的电脑。
如果要用电脑,就必须有密码。所以美由纪是不是故意等鲇子输完密码之后,又找个理由把她支开呢?鲇子开始怀疑。美由纪搞不好对她的电脑做了什么手脚,可到底是什么手脚,她一时半会儿也想不出来。
就在这时,雪子开口了:“没问题。”她正盯着电脑画面上的地图。
“哎?”
“只要选对路,别碰上红灯,十五分钟就够。主持结束后立刻离开就来得及。”
“不可能。”鲇子也曾不止一次坐出租车从公司去横滨站,十五分钟无论如何也到不了。
“我来开车,我会事先练习几次。”
“啊?”
“因为这才是我的老本行。”雪子斩钉截铁地说,“我有信心,绝对来得及。”
5
直到活动当天,鲇子的周围都没有什么变化。酒吧的兼职也没有请假,一直都去上班。她原本希望尽量多搜集一些被怀疑是送票来的“绝对没有朋友的中年男人”的情报,可是最重要的女店员却休假了,这件事也就没办法完成。她只能逐一注意店里的客人,心里想着“那个笨拙的上班族是不是呢”,“那个安静的年轻人是不是呢”,可她竟没有对此感到痛苦,甚至还觉得这种感觉很新鲜。她已经好久没有盯着男人的脸瞧过了,就好像好几年都没打过台球的人再次拿起球杆时的感觉:这还挺有意思啊。
最终,鲇子还是无法判断到底是谁给的票。她想跟店长确认一下,可又觉得他不可能知道,于是作罢。
公司里也没什么大变化。美由纪还是像平常一样跟鲇子套近乎,也再没说过关于科长的话题。活动当天的主持也理所当然地定由鲇子担任。
电脑也没有什么问题。
鲇子怀疑美由纪趁自己出去时对电脑动过手脚,但也没有出现异常情况。电脑内的资料好像也没被动过,也没多出什么文件来。而且她又觉得,如果真想动她的电脑,完全可以趁她去洗手间的时候或者午休时间,机会有的是,完全没必要一大清早扯出“科长在找你”之类的谎来动手。
当天,活动在六点五分时顺利结束。一切毫无拖延,鲇子甚至觉得,主持这工作自己不也做得很好吗?
会议宣告结束后,赞助方企业的成员们也开始离席。
“非常好。”科长过来说了几句慰劳的话,“果然跟佐藤说的一样,找你做主持真是找对了。”说完,他看了一眼旁边的佐藤。
“哪里。”佐藤吞吞吐吐地回应。
鲇子看在眼里,心想你果然是为了美由纪才把主持的工作推给我。“哎,美由纪怎么没在?”她问道。
佐藤环顾四周答道:“美由纪?不知道啊。可能是回去了吧。”
简单地打完招呼,鲇子拿起包快步离开了公司。没时间磨蹭了。她乘电梯来到一楼,没有走正门,而是朝反面通往停车场的门口走去。她出门右转,走上一条小路。雪子说会把车停在那里等着。
鲇子正想着“雪子真的会在吗”,就看见了对方。“这不是比预想的还早嘛。”站在车边的雪子举起手,“不好意思哦,是我预测对了。”
6
副驾驶座上坐着一个鲇子不认识的女人。“她叫祥子,是我朋友。”雪子发动汽车后介绍道,“我想如果需要分头行动追那个男人或者发生了什么意外情况,可以找她帮忙。”
“意外情况是指什么啊?”鲇子听到这句不明所以的话后笑道。
“不好意思啊,我不请自来。”欠身朝后座的鲇子打招呼的祥子估计跟雪子差不多,也是三十多岁,也跟雪子一样看上去很年轻。“我老公很烦,所以就常常让雪子带我出来。”她的脸很标致,又有着少年般的阳光,让鲇子没有任何为难和不快,反而颇有好感。
“你老公话很多吗?”鲇子问道,并没有特别的用意。
祥子颇为苦恼地叹了口气。“他并不是那种只在发牢骚时话很多的人,而是本身话就很多,已经超越了一般意义上的说话,真不知道该怎么形容。”
雪子松开手刹,透过后视镜看着鲇子。“那我们就出发咯。”刚说完,她就转动方向盘踩下油门。鲇子发出轻微的惊呼,而副驾驶座的祥子则发出兴奋的叫声。鲇子刚感到身体被一股力量按到椅背上,紧接着又朝前倒去。车气势汹汹地出发了。
雪子快速变换车道,持续加速。鲇子几乎直不起身,连抬起头的机会都没有。即使这样,车速也丝毫没有减缓。
鲇子勉强靠在座位上,倚着车门,看着车窗外不断闪过的风景。座椅的气味从鼻子钻入脑中,绿化带和电线杆不停向后闪去。忽然一个左转弯后,车来到一条狭窄的路上。悠闲地走在路中间的上班族“哇”地大叫一声,闪到了路边建筑物的墙边。
过了一会儿,车又来到宽阔的大路。雪子不停地重复着加速和减速,每当她有所动作时,鲇子的身体都会在座椅上飘忽不定。
她不止一遍地想着,要撞上了,要撞上了!即使这样,雪子的驾驶还是十分完美。别说撞上了,连停都没停过一次。哎,红灯呢?半路上,鲇子心里闪过一丝疑惑。当她意识到一路上都没停下来等过红灯时,驾驶席上的雪子发出了声音:“十二分二十五秒。”
“什么?”鲇子紧紧地抱住前座的椅背问道。
雪子答道:“十八点二十分到。”说完又超过了一辆车。
正如雪子所说,十八点二十分的时候,她们到了C剧院。雪子并没有急刹车,而是缓缓地降下速度,靠到路边,停在剧院大楼的正对面。大楼周围有很多年轻人,其中有人还挥着写有“请把票卖给我”字样的大纸,一切似乎都反映出这场演出的人气之旺。
“我和祥子就在附近转转。”雪子歪过头,“演出结束是九点吧?到时候还在这儿。”
“哎,那不好吧。”鲇子被凶猛的驾驶弄得一阵眩晕,一边朝左边的车门移动一边说,“让我赶上开演时间就已经感激不尽了。”
“可是,”雪子脸上透出的不是对恋爱话题的蠢蠢欲动,而是猎豹一般的敏锐,“我还是想知道你旁边的到底是个怎样的男人。”这表情和话语完全不相称,让鲇子觉得很有意思。
“就因为这个我才来的,好期待呢。”副驾驶座上的祥子也说。
于是鲇子回应着“好的,知道了”,便下了车。
没想到真能赶上。鲇子很意外,拿着票朝剧院的地下入口走去。
7
两个半小时的演出一眨眼就过去了,而且比想象中要有意思得多。这出喜剧的主角是个化着浓妆的诈骗犯,年轻的诈骗犯们不停地向他挑战。可能是因为剧本不错,也可能是因为演员对现场把握得很好,鲇子从头到尾一直在笑。并不算宽敞的剧院内,观众们就像商量好了似的一次又一次齐声欢笑。
中途登场的“田径选手”诈骗犯让鲇子觉得好笑得不得了。他握着挂在脖子上的秒表,动不动就计算时间,然后煽动客户说“你这纪录是日本第一啊”,以期行骗。人们对“日本第一”这个词没有丝毫抵抗能力,从这个奇妙的观点出发的诈骗推销手法虽然无聊,鲇子却看得津津有味。
还有“柔道社诈骗”,讲的是一帮穿着柔道服的男人站在街头强行将行人带走的故事。与其说是诈骗,还不如说是绑架。
总之鲇子看得很投入,她觉得自己真是来对了,难怪票这么难搞。最后演员们谢幕时,她也报以了热烈的掌声。
在那之后她才意识到,直到最后,右边的座位都是空的。与那个最重要的送票者的接触并没有发生。
当然,一进剧院,鲇子就确认了自己座位的两边。坐在左边的是个女孩子,看上去像是个大学生,是三个人一起来的,很容易就可以看出和鲇子没有关系。这样一来,鲇子觉得右边的座位肯定就是送票者的位置了。她紧张、期待、不安又害羞,心中小鹿乱撞,却还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等待着右边的座位有人来坐。可是直到最后,也没有任何人来。
“离开剧院时也没有人跟你说话吗?”雪子略带遗憾地问。鲇子出了剧场之后,雪子已经在来时的地方等她了。祥子也站在一起。
“嗯,没人跟我说话,也没人拍我的肩膀。”
“会不会是到了最后关头却没勇气站出来呢?”雪子说着。此时,剧院外面因拥出的观众而变得十分拥挤。每个人都带着愉快的表情,空气中充斥着满足的气息。
“有可能。也许是不敢坐到边上了。”祥子点头说。
“也可能只是在捉弄我呢。坐在别的位置上笑眯眯地想着‘那个女人还真以为有男人来找她呢’。”
“这也不是那么容易就可以搞到手的票,应该不会用来恶作剧。”雪子说。
“那,到底是什么意思呢,这次的票?”
“能想到的,”雪子竖起手指,“一个是刚才所说的,他在跟你见面之前害怕了。”
“这样啊。”鲇子笑了。
“或者,真的发生了什么让他来不了的事。”
“这倒是有可能。”祥子点头。
“难道真的是阿尔·帕西诺?”鲇子故意装傻。
另外两个人听了都很开心。“也不是没有可能。”雪子还补充道。
“但演出很有趣,我已经非常满足了。”鲇子朝雪子她们道谢。一般情况下肯定是来不及的。“接下来怎么办?雪子你们的时间没问题吗?”她对初次见面的祥子也很感兴趣,而且刚刚看完一部出色的作品,她此刻心里充满了别样的兴奋,于是她提议找个地方坐下来聊聊天。
雪子还是一副精神抖擞的样子。“其实啊,祥子家是开咖啡店的。要不要去看看?祥子,可以吗?”
“今天啊,我家那个烦人的老公也不在家,正好。就让我们这些女人开心地聊聊天吧。”
“哎?阿响今天不在家吗?都这么晚了?”雪子亲切地称呼着祥子的丈夫。
“今天啊,他陪我们的一个熟客去解决奇妙的问题了。”
“奇妙的问题?”鲇子和雪子异口同声地问。
“唉,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那位客人每次喝醉就会失忆。前几天去喝酒,跟一个女人过了一夜,可是他又不记得。”
雪子皱起眉头。“既然不记得,那他怎么知道女人的事?”
“说是留下了纸条。”
“这哪里算得上是问题呢?”鲇子问道。
“跟他一起喝酒的朋友说没有那样的女人。”
“这样啊,真奇妙。”雪子摇了摇头,“所以阿响就出去调查真相了?”
“也不知道是去调查真相还是去搅浑水。”
“但是,如果真有个女人住过,那也真够寂寞的。”鲇子忽然开始想象,“好不容易留下了张字条,人家却不记得自己。”
“确实啊。”祥子抱起胳膊,“嗯、嗯”地点着头说。她双腿修长,光是那样站着就气势不凡。
“也可能正因为那个男的健忘,所以她才刻意留下字条。”雪子说,“可能是希望对方想起她。”
“很奇怪,对方永远不会像自己所想那样记住自己呢。”鲇子回答。
鲇子一行开始朝停在路边的车走去。这时,祥子忽然停下了脚步。
“怎么了?”绕到驾驶座门边的雪子问。
“我发现了。”祥子像在整理思绪般说道。
“发现什么?”鲇子问。
“阿尔·帕西诺之外的可能性。”
8
雪子不顾鲇子“太鲁莽了”的劝说,仍旧迈着轻快的步伐朝剧院走去。
“不,祥子的推理也许是对的。”雪子的表情还是一如既往的冷淡,却透出一种强有力的气势,她大踏步地走着。为了防止有人来处理违章停车,祥子留在了车里。
“我都说了不可能。”鲇子说完,发现自己的呼吸竟开始变得急促。不可能,但是又可能,她也搞不清了。
“不打破鸡蛋就做不了蛋包饭啊。”雪子再次说出那句谚语。
“别吃蛋包饭不就行了?”
“我就想吃。”
果然,刚走到剧院门口,她们就被拦了下来。“今天的演出已经结束了。”一个女性工作人员婉转地拒绝道。
“我有东西忘在里面。”雪子眼都没眨地说谎。
“座位是哪里?我们这边的人会过去确认。”
“太麻烦了,还是我自己去找比较快。”雪子厉声说。还没等对方反应,她就一把抓住鲇子的手,绕过入口处“今日演出已结束”的牌子,径直朝里走去。工作人员喊着“请稍等”,鲇子也在心里说着同样的台词:请等等啊!
雪子并没有停下,跟开车时一样敏捷,在走廊上不停左转右转地前进。她应该不可能知道后台在哪里,但就那么朝深处走去。这样的她让人想到可以分辨出空气中各种气味并敏捷地扑向猎物的黑豹。
她们走进舞台背后的小路,墙边放着舞台上使用的大小道具。正面有一扇门。雪子边走边打着响指。“完全正确啊。那边就是后台,估计。”
正在这时,门开了。鲇子心里一紧,停住了脚步,似乎是在给自己找借口:我还没准备好。从门里出来的是个面色难看的男人。
男人发现了雪子和鲇子,布满皱纹的脸更是变得层层叠叠。“你们是干什么的?”他粗鲁地呵斥道。
“我们想来见演员。”雪子不但没有退缩,反而像在追求自己应得的权利,往前迈出脚步。
“禁止入内!”男人挥着手。鲇子忽然想到,啊,这个人该不会就是老板吧?因为和佐藤资料中照片里的是同一个人。果然,此人的气质简直和那个靠赌博赚来的钱辞掉工作开起剧院的传说完全吻合,浑身上下都散发出一股豪迈。
“我们不是什么追星族,我们有正事。总之你把他叫出来,那个姓奥谷的演员。”
“你们什么关系?”
“她希望他能把以前借的钱还回来。”雪子说着,指了指鲇子。
“不,雪子,一切还没搞清楚呢。”鲇子惶恐地说。
之前祥子所做的推测是鲇子根本没想过的。她说:“给鲇子那张票,可能并不是想邀请她来约会。”
“什么意思?”雪子最开始也不相信。
“只给一张票,就要对方当场见面,这种做法还是太简单粗暴了。所以会不会是有其他理由呢。”
“其他理由?”
“虽然跟刚才留言的话题没多大关系,但他可能是想跟鲇子传达些什么,希望她想起什么事情之类的。”
“啊?”
“对方可能觉得只要让鲇子你直接来看演出,你就有可能想起来。”
“到底是什么意思?”鲇子觉得脑子完全转不动了。
“送这张票的人不一定在鲇子旁边。这次旁边的座位没有人可能只是个巧合。其实重要的不是旁边,而是前面。有没有这种可能?”
“前面?”
“舞台上啊。”祥子竖起手指,“演员当中的某个人希望鲇子来看演出,所以留下了一张票。这个怎么样?”
“哎?可是……”此时的鲇子更加困惑了,“是谁呢?”
“看见之后就有可能想起的人。你有没有什么熟人?比如想当演员的朋友,而且跟你直接见面会很尴尬,必须通过这种绕圈子的方式来邀请。”祥子说。
“啊!”这时雪子答道,“比如说前男友。”
“哎?”
“借了钱就直接逃走的前男友。”雪子扬起眉梢看着鲇子。
“哎?”鲇子觉得头忽然开了个洞,让她无法正常思考。
“那个玩摇滚的摇身一变,成了演员回来了,有可能吧?”
“为什么呢?”
带着借款消失的男人怎么会有脸回来见自己呢?鲇子想。
而雪子则像看透了一切。“可能是直接见面太尴尬,所以就采取了这种形式。”她说道,“因为他是个当着面说不出话的男人。”
紧接着,雪子拉起沉吟的鲇子说:“好了,找他去。”
“不可能有这种事。”最初鲇子很抗拒,可祥子说出了那句话之后,她又开始缓缓移动脚步。祥子指着剧院前面的广告牌说:“奥谷这个名字的罗马字母拼法,倒过来念就是鲇子哦。”OKUYA,AYUKO。啊,意外至极!
就这样,现在鲇子和雪子站在一起,面对着那个表情倔强的老板。当雪子说“别废话了,让我们见奥谷”的时候,老板顽固地回答:“绝对不行!”他背后的门上镶着磨砂玻璃,可以看到演员们来来往往的身影。
“回去!”他冷漠的声音冲了过来。
“雪子,我们走吧。”
“慢着。”雪子朝旁边瞄了一眼,手伸向堆在过道墙边的箱子。她打开最上方的箱子,从中取出一个秒表。
是刚才演出时用过的,是那个叫着“日本第一”的诈骗犯用来计时的小道具。
“喂,别乱动!”老板粗鲁地说。鲇子十分茫然,不知道雪子究竟想做什么。
这时。雪子将鼻子抬得老高。“我们来一决胜负。”
老板皱起眉头。
“打个赌吧。你看怎么样?不看秒表,按下按钮,让秒表刚好停在对方要求的时间上,误差小的那方获胜。”
“这、这算什么呀?”鲇子目不转睛地盯着雪子。
雪子和老板面对面站着。说面对面瞪着对方可能更贴切。在老板开口之前,她又气势汹汹地说道:“别废话,一决胜负吧。”
老板像是被她的气势所压制,一时间说不出话。他怒目圆睁,但随即又垂下眼角,咧嘴笑了起来.“有意思。”
“这、这算什么呀。”除此之外,鲇子已说不出别的话。就在她犹豫之时,游戏已经开始了。
首先是老板对雪子竖起两根手指:“二十秒的时候停下。”
雪子耸耸肩,将右手拿着的秒表别到背后,按下按钮。鲇子默不作声地眨着眼睛,鲇子甚至没有想到要跟着数秒。
咔嚓声再次响起。雪子将秒表伸出,看都没看就递给老板。“怎么样?”
老板的眼睛微微睁大了,于是鲇子也凑过去看。秒表上显示的刚好是“00:20:00”。鲇子倒吸了一口凉气。
雪子最后还是没有看秒表。她就像不用看也知道似的,就那么把表递给老板。“那,你也一样,二十秒就好。”
老板点点头,将手垂到大腿附近,按下按钮。时间在流逝。他表情严肃,头像个针摆似的来回晃。过了一会儿,他停止了动作。
“可惜啊。二十一秒二十吧?”雪子立刻指着他道。
老板露出狐疑的神色,看向秒表。从他惊诧的表情中,鲇子知道雪子刚才说的数字没有错。
“好,这下总可以了吧。失败者干净利落地给获胜者让路。退下吧,失败者。”雪子调侃道,将老板推向一旁,“我等着你再来向我挑战。鲇子,走吧。”
“你变的什么魔术?”鲇子走在她旁边小声问道。
“我啊,就算没有表也能知道时间。”雪子的嘴角微微上扬,打开了后台的门,“时间会平等地刻印在我们每个人的身上。”
“我胸口好难受!给我叫救护车!”身后传来老板全无痛苦的叫喊。
9
“那后来呢,怎么样?”第二天午饭时,雪子过来问道。鲇子正将从家带来的便当盒从包里拿出来。
昨晚在后台,鲇子最终得以和奥谷奥也面对面。舞台上的他由于妆化得太浓,鲇子完全没有认出来,现在再次看到那脸庞,才发现过去的影子还在。他见到鲇子后,脸上露出害羞的表情,挠了挠头发说:“你发现了啊。”他就是鲇子的前男友。雪子很识相,留下一句“这下解决啦,我和祥子就先回去了”,便转身离去。
“因为他日程太满,也没说多长时间,但还是聊了很多事情。”鲇子将便当盒放在手上说。
“你有没有问他当初借钱后去哪儿了?”
“他原本好像并没准备逃跑。老家的父亲真的住院了,原本也真的准备要还我钱。”由于要照顾病重的父亲,精疲力竭的他疏忽了同鲇子的联系。
“听上去像真话吗?”
“谁知道呢。”鲇子其实也不知道他的话到底有多少值得相信。那些话听上去像在倾吐真相,但又像拼命找的借口。“他还说,他回东京后,发现我搬家了,他很着急。也不知道是真是假。”
“他不是想当个摇滚乐手吗,为什么变成了戏剧演员?”
“好像是发现了自己没有音乐天赋。”
“总算发现了?”雪子露出微笑。
“嗯,总算发现了。所以又重新开始学表演。”没想到这方面的天赋竟然开花结果,人真是难以琢磨啊——那天的他是这样笑着对鲇子说的,还目光闪闪地补充道:“总有一天会尝试做导演。”
“那他果然是希望鲇子你去看演出?”
他当时告诉鲇子,自从那件事以后就一直很挂念她,希望她也能看到他现在的努力。确实,他看上去比当初跟鲇子一起生活的时候更脚踏实地了。“也不知道是不是真的,他还说曾经调查过我现在的住处呢,好像是找了私家侦探什么的。”
“那也太恐怖了吧。”
“嗯,是啊。”鲇子也苦笑,“但我这才意识到,在酒吧四处打探我消息的人搞不好就是那个私家侦探。对了,对了,之前我不是告诉过你,有一天店里因为来了名人所以变得很挤吗?”
“啊,就是发现票的那一天啊。”
“那天来的就是他们剧团里的人。然后他事先交代了其中一个人将装着票的信封放到了收银机边上。”
“别光放张票,再写封信什么的不就好懂多了。”
“对吧。结果他开心地说,只要我来了就会发现,那样更令人感到意外。”
“那接下来的发展呢,他是想和你破镜重圆?”雪子的话语听起来充满好奇,脸上却是一副漠不关心的表情。
“不,完全没有。”鲇子笑着摊开双手。话题完全没有朝那个方向发展,这一点鲇子自己也感到欣慰。“原本我们就已经走到快要分手的地步了。那个人很单纯,似乎只希望别人注意到他的努力。”
“是吗?那太遗憾了。”
“雪子,完全没什么值得遗憾的哦。而且他还扬扬自得地说,他正跟一个女艺人交往呢。”
“那还真是该一刀两断了。”
“确实。”鲇子用力地点点头。确实是一刀两断,她想。
“那,钱呢?你没让他把之前借的钱还给你吗?”
“我跟他说那钱不要了。”鲇子垂下眉梢,“唉,既然他的艺名是从我的名字改动而来的,我也想就此原谅他。”她笑了,“但他似乎很执着,非说要连本带利一起还我不可。”
“不如别要钱了,让他替你办件很难办的事不就好了?”
“啊,好主意啊。雪子,你想让他替你办什么?”
“我?”
“这次多亏你帮忙,所以如果有什么需要奥谷奥也办的,你就说吧。”
“是吗,”雪子露出了思考的表情,认真地说道,“那,要不我也找他要张票吧。”
“对了,对了,想起来了。”说完之后,雪子坐到椅子上,“如果他不想跟你和好,那正好。我有件有意思的事要告诉你。”
“什么事?”
“你有没有错发过电子邮件?”
“怎么了,忽然问这个?你发错了吗?收件人写错了?”
“不是那个意思。比如说正烦恼着到底该发还是不该发,结果按错按钮发出去了。”
“那倒没有。但这种错误搞不好我也会犯。”
“电子邮件可怕的地方就是你一旦发出去了,无论如何都拿不回来。”
“啊,那倒是。”
“可是,如果这封邮件无论如何都不想让对方看到,你会怎么办?”
鲇子歪着头,她不知道雪子到底想说什么。“在对方看到邮件之前把它删了?”
“对。可是,如果想操作那个人的电脑,必须知道密码吧?”
“啊。”这时鲇子终于反应过来,“你是在说之前美由纪骗我离开座位的事情吗?她那么做是为了把发给我的电子邮件删掉吗?”确实,就算被偷走一封邮件,只要那是封根本就不知道它曾经存在过的邮件,自己肯定不会注意到。
“鲇子,每个星期一,你的桌上不是都会放一张便条,上面写着接下来要做的工作吗?因为那上面写了邮件收发的工作,所以删除邮件这件事才必须在你开始那项工作之前完成。”
“所以一大清早就……美由纪也真是绞尽了脑汁啊。”
“美由纪只是帮别人忙而已。其实,这件事是她刚告诉我的。”
“哎?谁让她帮的忙?”
“佐藤。”
“佐藤?”鲇子又开始五里雾中了,“他错给我发了邮件?那也不用绕那么大弯子,跟我说一声,我不看就直接删掉也行啊。”
“可是,如果是给心仪的女人发的约会邀请,很难说出口吧。”雪子的表情没有任何变化。
“啊?”
“邮件写是写了,可是想来想去总觉得邮件太不浪漫,所以又想删掉。就在这种时候却出现错误操作,结果没修改好的信就那么发出去了。”
“啊?”
“美由纪昨天问佐藤:‘为什么那封邮件想删掉呢?我都帮你忙了,你就告诉我吧,我不告诉别人。’结果就问出来了。让年轻女孩子帮忙真是恐怖。”
“可是……”鲇子呆住了,“说什么不告诉别人,她不是跟雪子你说了嘛。”
“而我现在又跟你说了。”雪子幸灾乐祸地说。
“我应该怎么办?”鲇子十分困惑,却也发现了一种自己从未有过的心神不宁。她一直很尊敬佐藤,可迄今为止都未察觉到他有这样的意思。
“如果想做蛋包饭,你知道应该先做什么吗?”雪子说。
“面对一头剃了毛的羊,上天都会让吹到它身上的风变得更温柔”
【羊】①牛科哺乳类动物的一种。一万多年前开始就是人类的家畜。性胆小,喜群居。羊毛可以作为毛织品的原材料。②管家的误称。(日文中“管家”和“羊”的发音相近。)“本来要叫管家,结果来了一群羊。”
【羊的脚步】接近集市的羊的脚步。比喻死之将至。
1
“忽然被打的?”坐在旁边的青年问和田仓。时间已经过了夜里十一点,两人坐在公园的长椅上。路灯发出模糊的光,周围一切景物都随之朦胧起来。
“是啊。”和田仓捂着右脸。脸没有肿,西服也没有破,只有手肘和膝盖上还残留着沙粒。那是大概十分钟之前的事。他正在公园中走,忽然有个男人拍了拍他的肩膀。刚转过身,对方二话不说就揍了他一拳,他应声倒地。“看我倒在地上,他还踢了两脚。”
“然后呢?”
“幸亏你正好赶来,他就跑了。”和田仓对青年道谢,“他应该是听到了脚步声或是什么动静吧。”
“这个公园光线很暗,他可能也不太清楚我的位置,竟然朝我跑过来,撞上后又跑掉了。”公园里只有几盏零零散散的路灯,光线十分昏暗。如果不仔细看,短时间内根本无法分辨人影。
长椅上方正好有一盏路灯,和田仓得以看到那名青年的模样。柔软的头发自然地分开,身材消瘦,年纪应该是二十出头。如果是这样,那他比和田仓年轻二十岁。前程似锦的年龄,令人羡慕。
“和田仓叔叔,刚才那个人跟你有仇吗?”青年用亲切的口吻称呼着刚刚得知名字的人。
“光线太暗,没看清对方的样子,所以我也不知道是什么人。”
“那这事有没有让你联想到什么呢?”
“最近也没人来讨债啊。”和田仓略带自嘲地回答。
“你还欠着钱哪,和田仓叔叔。”不知为何,青年看上去竟有些开心,“赌博?”
“你很了解嘛。”
“现在这世道,欠钱不是因为房贷就是因为赌博,要不就是女人的开销。也就三分之一的概率。”
“因为做生意而欠钱的人肯定也有很多。”和田仓苦笑,“就因为我负债在身,两年前老婆也跑了。”
“那刚才的人不是讨债的?”
“可能性也不是没有,”和田仓说,“但我觉得不是。借给我钱的不是那种粗暴的人。”他否定了对方的猜想。
“难道是很绅士的?”
“不,更恐怖。真正恐怖的人不会这样胡乱施暴。”
“那,你有没有因为赌博而得罪过人呢?”
“如果我能赢钱赢到招人恨,也不会落到欠债的地步。”
“也是啊。”青年忍不住笑了起来,“和田仓叔叔,你穿着西服,应该是个上班族吧?这么晚才回家是因为加班吗?”
“像我们这样没什么能力的上司,也只能下班后赖着不走做做样子。”
“是吗。”青年看上去颇有感慨,却总让人觉得有些轻浮,“又欠债,老婆又跑了,在公司又畏首畏尾,和田仓叔叔,你简直就像只弱到极致的羊啊。”
“羊?”没头没脑的词令和田仓十分意外。
“和田仓叔叔,你听说过这样一句话吗?‘面对一头剃了毛的羊,上天都会让吹到它身上的风变得温柔’。”青年看上去很开心,“也就是说,连风都会温柔地吹着那些受冻的羊。反正啊,就是要对弱者温柔的意思。所以我觉得,对像和田仓叔叔这样柔弱而伟大的成年人动手是不应该的。”
“也不知道你到底是在贬低我,还是在替我说话。”
“羊可是褒义词哦,和田仓叔叔。”青年的表情很认真,“暴力会摧残他人的自尊心,所以胡乱施暴的人让我感觉十分恶心。”说完,他还伸出舌头,装作要呕吐的样子。
和田仓忍不住想要回答:我的自尊心早已被摧残了。无事生非、盛气凌人的债主,每天在公司对自己冷眼相看的下属,这些无时无刻不让和田仓感觉自尊心受挫。
“那接下来要怎么办呢?”过了一会儿,青年问道。
“怎么办?”
“我在想,这种事是不是应该告诉警察比较好。”
“不用。”和田仓觉得应该没必要闹得沸沸扬扬,“不用告诉警察。”
“那——”青年的声音里夹杂着兴奋。
“那?”
“以牙还牙?”
和田仓正怀疑自己是不是听错了,就看见年轻人从口袋里掏出一个记事本一样的东西。“锵——”他说着孩子气的拟声词,“这是个钱包。”他像在念初级英语课文。
“不是我的钱包。”
“是刚才那个歹徒的。有了这个,我们也许就能找到他的所在。”
“啊?”
“刚才跟我撞上的时候,那男人把这个弄掉了,钱包哦。”年轻人露出纯洁无邪的笑容。明明没人问,他却又耸着肩膀补上一句:“可不是我偷的哟。”
2
回到家的时候,电话正好响了。电话机在漆黑的屋子里闪烁着光芒。和田仓不慌不忙地走进屋,拿起了听筒。
“睡着了?”是前妻的声音。离婚后她就回父母家了,电话应该是从鸟取打来的。
“加班呢。”他将听筒放在耳边,环视四周。他看到了地图和便笺。纸上写着“下午三点”,另外还有公寓名称和停车场所。比起前妻来,现在这些东西更让他挂心。
“反正你还是老样子忙着赌博吧。”不知是不是醉了,前妻说话有些口齿不清,“我以前替你垫上的钱,都要还我。”
“我知道。”和田仓回答着,松开了领带,“我有办法还钱。”
“怎么还?”她说。
“工作。”
“那可不是你认认真真工作就能还得起的钱。”
“你喝多了吧?这次保证没问题。”
和田仓说完,前妻便从鼻子里发出笑声。“我告诉你,我就是上了你没问题的当。你跟你朋友借钱的时候,你沉迷赌博的时候,我替你操心的时候,你都只会说没问题。结果呢,根本不是没问题。”
和田仓懒得回话,只得无言地站在那里。其实他也无话可回。
“你啊,也不知是不是因为你人好,不管别人说什么,你都立刻应承下来,能不出事吗?”
“没问题。”
放下听筒,和田仓叹了口气,脱下裤子和袜子,坐到榻榻米上。沾在西服上的沙粒洒了一地。他又想起在公园被袭击的一幕,不禁打了个冷战。
明天到底要不要去见那个青年呢?他很苦恼。
3
昨天在公园,年轻人理所当然似的检查了那个钱包。
“随随便便就打开人家钱包看,不好吧。”
“如果有驾照,那一下子就可以找到他的住址,可是……”他熟练地动着手指,“可以成为线索的也只有这个了。”他说着掏出一张卡。
和田仓接过那张纸质挂号卡,看了起来。上面印有一家叫“鹿井牙科”的诊所名称、地址和电话号码,另外还有一个手写的名字“熊岛洋一”。卡的背面写有预约的诊断日期和时间。“这就是那个人?”
“应该是吧。这个人名字还不错啊。”
“什么意思?”
“他的名字里有很多动物,有熊,有鸟,还有羊(此姓的日文写作“熊”。)。”
和田仓闻言不知如何是好,但又不能马上就把旁边这个青年当成怪人转身离开,于是他只能把这话看作禅语,一言不发。
“不过啊,”青年用心领神会的语气说,“就算名字里有动物,也不能代表他这个人就像动物一样美好。这也是一种名不副实。总之,我们如果想见到这个熊岛,就应该利用一下这家牙科诊所。”
“要利用牙科诊所?”
“你看,”青年指着卡的背面,“我们运气好,下一个就诊日正好是明天。”确实,日期是明天,时间是早上九点半开始。“明天他有可能去这家诊所。如果他忘记预约的日期了,那也没办法,可是如果还记得,他就一定会去。”
“会吗?”在公园里无故攻击中年男子的人会老老实实地接受牙医的问诊吗?和田仓一时心里没底。
“牙痛不能靠忍,你没听说过吗?牙科医院的广告上也有啊。不管是谁得了这病,都得去治。去监视吧。”
“监视?我?”
“我和和田仓叔叔。”说完,青年又补上一句,“我姓久远。”
这么少见的姓氏,肯定是假的。和田仓想。
4
“你能来太好啦。”久远站在鹿井牙科门口说。
“这里没肿,我已经谢天谢地了。”和田仓指着被揍的脸颊说。
诊所在离和田仓上班的地方大约两站路远的一座大楼的六层。久远斜靠在离鹿井牙科门口几米远的墙边。“公司,请到假了?”
“刚才打过电话了,跟下属说上午要去医院。而且就算我不在,也不会有人觉得为难。”
“你真悲观。”久远笑了,“比起让别人为难,当然是不让别人为难更好。”
“你跟我说的好像不是一回事。”
“和田仓叔叔和别人不一样,这一点让和田仓叔叔很烦恼。”
“这……”和田仓木讷地回答,“这句话真够直白的。”他无力地笑了。这就好像被人说没有存在价值一样。“但是,我有负债。”
“负债什么的并不能算作人与人之间的差异。”久远耸了耸肩,随即又大声说“那走吧”,便朝门口走去。和田仓看了一眼手表,时间是上午九点十分。
走进鹿井牙科诊所,两人换上拖鞋。对面就是挂号处,一个女人面无表情地打着招呼。两人立刻朝位于左边的候诊室望去,只有一个穿西服的中年男人和一个老婆婆坐在那里,并未看到可能是熊岛洋一的人。
为了不引起怀疑,和田仓也填了一张就诊表。
“两个老大不小的男人一起跑来看牙医,这会不会太奇怪?”
“一个十分惧怕牙医的父亲在具有献身精神的儿子的陪同下来看牙医了,就算别人看到也只会这样想而已啊。”
和田仓在挂号窗口声明是第一次来,希望检查一下有没有蛀牙。负责接待的女人用略微不耐烦的口气说:“下次请先预约。”随即递给他一张问诊时用于记录的纸。
和田仓来到候诊室在沙发上坐下。久远已经坐在那里。“那个歹徒会不会来呢。”
“谁知道呢。”
接下来的一段时间,和田仓和久远并排坐在那里读杂志。候诊室里飘着舒缓的音乐,除了安静还是安静。
“哎,”大约过了十分钟,久远递过手中的周刊杂志,“你看这条报道。养鸡场的鸡因为山火死了,你不觉得这很过分吗?”他小声说。报纸上确实刊登了一则有关山火的报道。
和田仓稍微考虑了一会儿说:“可是,这些鸡原本不就是要被杀死吃掉的吗?”
“这跟为了食用干净利落地被杀不一样,是受折磨而死的,太过分了!如果这是恶意纵火,我绝对不会原谅那个凶手。”
“你是素食主义者?”和田仓好奇地问道。
谁知久远大笑起来。“我可是大口吃肉的哦。”他答道,“尤其喜欢吃鸡肉。”
真是个奇怪的青年,和田仓忍不住这样想。他的视线再次回到杂志上。虽然他并不是很关心,可目光最终还是落在关于抢劫案的报道上。报道内容是关于最近在附近频繁发生的入室抢劫,这两个月内已经发生三起了。前两天,事态终于发展到有居民被勒死的地步。报道上写道:由于没有线索,警方正增加侦查警力。
“闹得很大啊。”久远皱起眉头,“但这真的是单独作案吗?”
“什么意思?”
“如果是凶手一个人在逃窜,那也逃得太好了。他应该有同伙。”
“同伙吗?”
“反正我不喜欢这种对普通人施以威胁甚至加害的做法。四个人猛地冲进银行,在不伤害任何人的前提下把钱抢走,这样还好些,对吧?”
“如果那样,银行也很受伤吧。”
和田仓说完,久远竟露出一副怅然若失的表情。“你明明不同情小鸡,却还站在银行一边?”
这时,入口处的自动门开了。和田仓条件反射般想背过脸,但又控制住这种冲动,偷偷地瞟了一眼进来的人。是一个二十出头的年轻男子,穿着浅灰色西服,一头黑发。
“怎么样?”久远小声确认。和田仓仍旧装作在看杂志,摇了摇头。“不知道。”说那人像是前天攻击他的凶手,但又没有证据。
“先看看情况吧。”久远看上去既不兴奋也不紧张,只是平静地将手上的杂志收好.。
那人换上拖鞋,走到窗口边报上名字,可和田仓并未听清。他正准备考虑接下来该怎么办,站在挂号处的男人懒洋洋的声音传进了耳朵。“我的挂号卡弄丢了。”
和田仓和久远对视了一眼。负责接待的女人回应说:“是熊岛先生吧?我明白了。现在给您重做一张,请稍等。”她还是面无表情。
久远将脸凑过来。“叮咚!”他小声说,“猜中了。”
5
两个人同时站起来太可疑,所以久远先走了出去。他装作要去走廊旁边的厕所,脱下拖鞋,换上自己的鞋走了出去。几乎同时,和田仓也站到挂号处前,背对着候诊室说:“不好意思,我有急事,下次再来。”负责接待的女人并未露出任何诧异的表情,只说:“下次再来的时候,请您尽量提前预约。”
通过诊所的自动门,和田仓来到过道上。走到电梯边时,久远已经等在那里。
“怎么样?和田仓叔叔,刚才的男人是前天那个吗?”
“说是也像是,说不是又觉得不是。前天光线太暗了,我也不清楚。但他确实姓熊岛。”
“不会错的。”久远显得很满足,“那,接下来该怎么办呢?”他竟像做准备活动似的动起了身体,纤瘦的上身扭来扭去,“在什么地方叫住他好呢?等他出了大楼后吧,怎么样?”
没有理由拒绝。两人乘电梯下楼,在一楼的长椅上坐下,等待熊岛洋一的出现。
“虽然现在说这个有些为时过晚,”受不了默默等待的和田仓向久远搭话,“你工作没事吗?这是我的个人问题,跟你也没多大关系。”
“我很闲。”久远直勾勾地盯着电梯口,皱着眉头。不一会儿,电梯门开了,可走出来的是刚才在诊所里的西服男和老婆婆。
“对了,和田仓叔叔,你欠的钱大概有多少?”
忽然被戳中软肋,和田仓意外得身子都抖了一下。“唉,非常多。”
“是跟很危险的人借的吗?”
“你怎么知道?”
“看看和田仓叔叔你的臭脸就知道啦。大部分因欠钱而烦恼的人都是因为从危险的地方借了钱。”
“或许吧。”
“这个人是那个危险的地方的吗?”
“嗯?”和田仓慌张地看过去,发现久远拿着一张名片。
“花实,这是不是真名啊?看上去很好笑。”
“啊,这东西什么时候……”和田仓的手朝胸口伸去。那名片是收在内兜里的,上面只写了花实这个名字和电话号码,并没有职位头衔。
“刚才掉在地上啦。”久远说。
“那是我常去的赌场里的人。”
“赌场!拉斯维加斯?”
“不是,就是东京都内的。”自己究竟该说多少,又该和这个姓久远的青年保持多近的关系,和田仓无法断定,只能零零散散地说着只言片语。
“那些地方法律上是不被认可的吧?”久远不知为何,满脸欢喜地说。
“对,是非法的。”和田仓说着,又解释里面有轮盘赌和赌博机,和人们想象中的赌场差不多。
“那还真不错啊。我也可以去吗?”
“不行。”和田仓立刻摆手道,“没有介绍人是进不去的。”
“能不能混进去呢?”
“在门口有人检查。开始也是客户那边的老总带我去的。”现在想起来,那个老总当时也在那个赌场债台高筑,可能因为不甘,所以想拖别人一起下水。喜欢赌博的和田仓正是个再好不过的目标。
“那,你帮我介绍啊,和田仓叔叔。”
“像你这样的年轻人不应该去那里。”
“像我这样的年轻人什么地方都应该去一次。那,里面的客人都是什么样的人?必须要有身份才能去吗?”
“也不是那样。有美容师,也有大学教授,还有小剧院的老板。”
“小剧院的老板?哪里的?”
“那也是个奇怪的家伙。”和田仓想起了那个老板的事。那人经常煞有介事地说什么“别废话,一决胜负吧”,可一旦输了就叫着“心脏啊”让别人给他叫救护车。
“真是个相当麻烦的人啊。”
“当然,大家都知道他在说谎,所以谁都不理他。这让他更生气,于是就嚷着要去摸火灾报警器,搞得所有人鸡犬不宁。”
“真搞不懂,那样的人竟然还没有禁止他入内。”
“但他以前有一次是真的犯病了,大家还是照常不管他,可那怎么看都不像是演戏。我走近一看,发现他都已经翻白眼了。”
“你是那种不管放羊孩子喊几次狼来了都会老实跑去的人啊。”
“实在没办法,我就大喊大叫,大家这才打电话叫了救护车。”
“把警察啊救护车什么的叫到赌场去不是很危险吗?”
“赌场又没贴招牌,而且入口有两道门,如果只进第一道门,看上去就是一间普通的办公室。就算有人进来也不会暴露。如果真的发生火灾,总得叫消防队来啊。”
“那个老板就被救护车带走了?”
“最后总算没事了,但他毫不吸取教训,还是继续出入赌场。”
“那,这张名片就是那个赌场经营者的名片?这个姓花的。”
“不是,他是经营者的部下。”和田仓说到一半,眼前下意识地浮现出他只见过一次的花的身影。那时花对他说:“和田仓,你借的钱如果总是不还,像我这样的人就会天天来纠缠你。”那毫无沉稳可言的轻浮态度让人非常不舒服,“下星期之前把钱准备好,给我打电话。否则我还会来。”
“你有办法还钱吗?”久远问道。
“也不是没有。”
“哎呀,估计也不是什么值得褒奖的还钱方式吧。”
电梯动了起来。楼层的指示灯升到了六层,在那里停住,然后又朝一楼降下。“也许来了。”久远显得很起劲。
“喂,等一下。”熊岛洋一走出大楼还不到十米,和田仓就叫住了他。
熊岛洋一停下脚步,疑惑地回过头。看到和田仓的瞬间,他忽然睁大了眼睛,随即又立刻皱眉问道:“什么事?”跟他面对面后,和田仓才发现,他看上去只比久远大一点,也就二十五岁左右。
久远往前迈了一步。“你前天晚上,打了这位和田仓叔叔吧?”
“啊?”男人的眉头皱得更紧了,“前天?说什么呢。”
“还死不认账啊。”久远说。
和田仓将自己前天在家附近的车站下车回家途中经过公园时被一个年轻人袭击的事说了一遍。
“而且那人弄掉了钱包。”久远说着,从口袋里掏出钱包。“这就是那个钱包,”他又用起了读英文会话例句时的口吻。
“啊,”男人吃了一惊,伸手夺过来,“是我的。”
“里面有一张牙科诊所的挂号卡,所以我们就来碰碰运气。”久远板起脸,“然后你就来了。是你打了和田仓叔叔。”
熊岛洋一沉默不语,直盯着自己的钱包。“喂,”他噘起嘴,“那不是我干的。”
“哎?”和田仓发出疑惑的声音。
“前天,我的钱包在电车上被偷了。我还正着急呢。”
“哎?”这次出声的时候,和田仓看了看久远。
久远眨了眨眼睛,嘀咕道:“别人偷过的钱包,我又偷了一次?”
6
和田仓和久远立刻向熊岛洋一道歉,并希望能和他聊聊。熊岛洋一可能觉得如果这样什么都不问就离开,总有些莫名其妙的地方,所以并没怎么犹豫就答应了。而当和田仓说作为赔罪会请熊岛吃饭时,熊岛立刻说了句“啊,是吗,那走吧”,便跟了上来。
一行人决定在附近一家酒店里的中餐馆吃午饭。
“总之啊,”他带着惊讶的表情说,“我,跟你一样,都是受害者。”
“原来是这样。”久远一边用叉子切鱼一边说,“那你的钱包是在哪儿被偷的?”
“前天晚上下班后回家的电车上。”
“你公司在哪儿?”
“这个可以不说吧。”
“那你就告诉我在什么车站坐的什么线路,大概几点,总可以吧?”久远很黏人。
一开始,熊岛洋一也对自来熟的他表示出一定的厌恶,可最终大概发现生气也没用,就放弃了,说出了站名和路线。“大概在晚上九点过后。我因为上班太累,抓着门旁边的扶手一直在犯困。”
“钱包放在哪儿呢?”
“西服左边口袋里。”
“这么不小心啊!”久远说话的口气不像在责备对方没有防范心理,而是更像把自己也当成了小偷,面对这种状况垂涎欲滴。
“我到站后才发现钱包没有了。可是也没有放卡或者重要的东西在里面,就自认倒霉放弃了。”
三人就要吃完时,手机响了。和田仓最初觉得铃声并不熟悉,便没有管。当久远问“不是和田仓叔叔的电话吗”,他才慌张起来。
他从西服口袋里掏出手机。果然没有响。但这时他想起自己还有另外一部手机,于是手又伸向包里。正是那部手机发出的声音。
“不好意思。”他向熊岛洋一和久远招呼了一声,便站起身,推开餐馆门,走到酒店大厅才按下通话键。
“啊,和田仓?”声音的主人正是花。他已经对和田仓直呼其名。
“啊。”和田仓看了看四周,答道。
“啊什么啊!我问你,你到底有没有问题?你该明白自己现在是什么处境吧?想赌博,去借钱,又不还,光说对不起,这放到哪儿都说不过去。一般人早就嫌丢人活不下去了。”
“是啊。”
“什么是啊。你给我振作点。让你去做的事,你明白吧?”
“啊,是,明白。”和田仓说完后又接着道,“那个,让我帮忙的事,是赌场的工作吗?”他说出了心中的疑问,“是你们需要司机吗?”
“才不是。不好意思,我们的工作要更张扬。你能行吗?这次让你帮的是另一伙人的忙。”
“另一伙人?”
“不是我们,是别人。我们就像中介一样。缺人手的家伙多着呢,我们就找些合适的介绍给他们,就像人才派遣一样。”
花这帮人应该也从这些活儿里赚了一笔吧,和田仓心里琢磨着。
“你要是不喜欢,就来帮我们做事怎么样?但那很危险。”
“很危险……吗?”
“因为我们要绑人嘛。”
“人?”和田仓被这个活生生的词弄得倒吸一口凉气,“为、为什么?”
“我们这里都是些热心肠的人。有时候难免有熟客提出‘想要谁谁谁消失’或者‘让谁谁谁安静一段时间’之类的要求,我们都会帮他们实现。你知道我们赌场有VIP房间吗?就是楼梯上面的走廊那里。”
“我见过。”坐在轮盘赌旁的座位朝上看的时候,和田仓记得见过二楼墙上有“VIP”的字样。
“那里其实像牢房一样。”花实发出了夸张的笑声。
“啊?”标明是VIP房间,里面却囚禁着不知什么人。如果这是真的,那再没有比这更荒唐的事了。低级趣味也该有个限度。
“现在我们这里的鬼怒川先生宽宏大量,你才没事,你要是太嚣张,迟早让你进VIP。”花提到了赌场老板的名字,接着又说,“最近鬼怒川先生又有些疑神疑鬼,总觉得自己被人盯上了。”
“怎么会!”
“我们还会唆使别人,怂恿他们犯罪。”花田也不像是醉了,话却很多,“前一段时间,我们还劝某个地方的老大去绑架,他还真动心了。总之,只要沾上我们就没什么好事。”
和田仓想象着赌场老板的样子,觉得真可怕。
“所以,只要我稍微在鬼怒川先生耳边说两句‘和田仓那家伙好像在暗自算计着什么’之类的话,你小子马上就人头落地。”
“怎么可能!”99lib?和田仓心生轻蔑:这简直就像初中生告密。
“啊,不过,鬼怒川先生倒是也有特别容易相信别人的时候。”花听起来不像在跟和田仓说,倒像是在自言自语,“说不定,他也会忽然相信你,而你就能得到重用。”
“我还是算了。”
在鬼怒川的赌场,每个人进门的时候都要拍一张脸部特写。和田仓曾经听人说过,一旦发现有人在赌场使诈,或是有人想赖账,他们就会按照相片找人,一直纠缠他。到底该如何是好?已经无法再逃了。和田仓顿时觉得连呼吸都变得困难起来。
再次回到中餐馆的时候,熊岛洋一已经不在了。和田仓的电话打了十多分钟,他可能等得不耐烦了。
“光顾着吃,吃完就跑了。”久远耸了耸肩。
“是吗。”和田仓坐了下来,“但我还真没想到,他也算是受害人之一。”他说着叹了口气。“凶手偷了熊岛洋一的钱包,然后又袭击了我。换句话说,他也跟我一样,是头被剪了毛的羊啊。”
“这样一来,和田仓叔叔的怨气可就无从发泄啦。”
“没办法。”和田仓垂下肩头,“让人无可奈何的不幸本来就很多,而我很适合背负这些不幸。”
“太悲观啦。”久远发出阳光般的声音,“总说这些丧气话就真要完蛋了。好啦,我的也给你吃。”说完便将盘子递了过来。原本是咕噜肉的盘子,可剩下的都是菠萝。“把它们都吃了,打起精神来吧。”
“只不过因为你不爱吃菠萝吧。”
“真没礼貌,这可是我最爱的。”久远显然在说谎。
7
三天过去了。“科长,你看什么呢?”和田仓意识到有人在跟自己说话,抬头一看才发现一名下属站在桌前。“这是哪里的地图啊?”
和田仓低头看了看摊在桌上的地图,皱了皱眉。“我过两天要开车出去,先确认一下路线。”他撒谎道。
“啊——真不容易啊——”下属发出丝毫没有感情的声音,“这是明天的资料,请确认一下。另外还有,交易方公司员工集体研修的场地问题。”
“你先去检查一下。”和田仓指示道。
“真的有必要吗?”
“不管什么事都有事先做好准备的必要。”
下属于是退回自己的座位,那眼神好像在说:和田仓真爱操心。
和久远再见面是那天午饭的时候。和田仓乘上拥挤的电梯准备出公司,忽然有人拍了拍他的肩膀。“真是巧遇啊。”那人说,“和田仓叔叔,你在这里工作啊。”
“啊。”和田仓带着不解的神色答道。
“我正准备吃午饭,所以来到这附近,看到有人很像和田仓叔叔,就过来打个招呼。”久远爽朗地说着。
“真巧。”
“机会难得,那就一起吃吧。”久远还是老样子,完全没把两人之间的年龄差距放在眼里,用坦诚的语气发出了邀请。
“我还在想如果和田仓叔叔死了该怎么办呢。”久远夹着荞麦面蘸了些汤汁,一脸严肃地说。两人来到了公司附近一栋商业大厦二楼的荞麦面店。
“晦气也得有个限度。”和田仓只能笑着答道,“就这么几天,我为什么会死?”
“那不是因为你又欠钱,又在公园被人袭击嘛。证明你已经很衰弱啦。衰弱的绵羊只要一有风吹草动就会倒下啊。”
“没问题。衰弱什么的都是过去的事了,现在多想也没用。”
“对了,”久远稍微抬高声音说,“其实我还在怀疑呢。”他说完,又跟经过的店员要了荞麦面汤。
“怀疑?”
“那个熊岛洋一,真的只是个单纯的受害者吗?我很怀疑。”
“可是……”
“如果他说的是真的,那么,那个偷了熊岛洋一钱包的男人之后在公园袭击了和田仓叔叔,最后我又拿到了那钱包。”
“啊,是啊。严格来说,你不是拿到的,而是捡到的。”
“对,对,是捡到的。”久远微笑着,“在我看来,偷窃的人一般不会当面攻击别人。项目不一样啊。”
“项目?”
“与看准时机、偷偷消失的小偷相比,在公园施暴的人行动理念不一样,所需技巧也不一样。从工作角度上来讲,这完全是两种不同的工作。”
“违法,从这个意义上来说倒是有共同点。”
“按照我的想法,偷钱包的人和袭击和田仓叔叔的人绝不可能是同一个人。跳远选手绝对不会跑去扔铅球。”
“以前不是有个选手在跳远和百米短跑两个项目中都创下纪录了吗?”
“你要这么说,我就没话说了。”久远笑出声来,随后又嘀咕说自己其实也算这种类型。“总之,熊岛洋一在说谎。”
“说谎?”
“他其实根本没被偷。在公园袭击和田仓叔叔的就是他。他从牙医那里出来被我们叫住后就慌了,但是当他知道和田仓叔叔没法断定凶手的相貌时,就决定把自己伪装成受害者的样子。我觉得是这样。”
“就算你这么说……”和田仓没有表态,“到头来,那个年轻人还是袭击过我了?”
和田仓想,这的确也不是没有可能。他不经意地朝右前方的桌子瞟了一眼,却随即大吃一惊,身体咯噔抖了一下。
“怎么了?”注意到和田仓视线的变化,久远的眼神也变得锐利起来。
“是巧合吗?”和田仓嘀咕着。他拿着筷子的手停止了动作,整个人呆在那里。“我右前方的桌子,那个男人正坐在那里。”
“那个男人?”
“熊岛洋一坐在那里。”
“哦?”久远不但没有表现出意外,脸上甚至还露出了愉快的笑容,“是一个人来的吗?”
“不,和女人一起。”女人背对着和田仓,令他无法看清相貌。女人的黑色长发一直延伸到肩膀下,看上去既像是中年又像是二十几岁。
就在这时,熊岛洋一站了起来。他拿着钱包朝门口走去。同他坐在一起的女人跟在后面。
收银台就在和田仓他们这一桌的右边,和田仓只要稍微歪一下头就可以看到。而久远也将右手伸向桌前,做出单手撑在桌上的样子,视线投向收银台。
“真的啊,是熊岛洋一。”他小声说,“和他在一起的女人是谁呢。”
和田仓似乎还没有从震惊中恢复,一脸迷茫。
“是恋爱关系吗?是个稍微有点土、看上去很文静的女人啊。”久远注视着和田仓的脸,“他们好像没注意到我们。”
和田仓觉得脑子更加混乱了。他不停地眨眼,一直看着收银台,仍旧不明白眼前发生的一切。那个女人,他想,她为什么会跟熊岛洋一在一起?这个问题在他头脑里不停旋转。
“怎么了?”
“那个男人果然攻击过我吗?”他的眉头紧皱。
“要追吗?”久远说这句话时已经抓起了桌上的账单。
8
从荞麦面店所在的大楼出来后,和田仓和久远走上人行道,左右张望。两人想找出刚才乘电梯下来的熊岛洋一和那个女人朝哪边走了,可周围并没有他们的身影。
“让他们跑了。”久远轻声叹息,“好不容易才碰上。和他在一起的女人是什么人?”
和田仓面色凝重,说了个谎:“我不知道。”他看了一眼左腕上的手表。“不好,已经到时间了。下午还有会呢。”
久远看上去并不失望,但他还是说:“真可惜。”
第二天是休息日,和田仓开着自己的车朝一处古旧的住宅区驶去。那地方他曾去过一次,所以没有迷路。他跟上次来时一样,从商业街附近穿过,来到几座砖红色七层公寓楼并排的地方,绕到后面将车停下。他的目的地是三座并排挨着的公寓楼中最靠里的一座。上次来的时候是夜里,跟如今白天的感觉有些不一样。
公寓楼有些脏。不时有行人来往,路上也停着很多车。
和田仓来到公寓楼的邮箱前,开始烦恼接下来要怎么办。他并不是为了什么计划或目的而来,只是看到熊岛洋一和那个女人一同出现在荞麦面店的时候,他完全不知所措了。说到底,那个女人到底是什么人,他并不知道。为什么她会和袭击过自己的熊岛洋一有联系,他也完全没有头绪。他觉得应该直接问那个女人,所以开车来到这里,可是又没有唐突走进别人家里的勇气。
脚步声传来,和田仓藏身到楼梯边狭窄的缝隙里。有人从公寓入口处径直朝这里走来。藏起来后,和田仓才意识到这样藏起来反而更可疑,脸变得通红。他决定等行人走过去。好像有两个人。就在这时,一个女人的声音传来:“你说那个男的到底怎么回事啊?”
“真搞不懂。我揍了他,还以为已经给他教训了。”
“还若无其事地到荞麦面店来了,是不是没搞清楚情况啊?真让人不舒服,很恐怖啊。”
“是啊。明天又要出差了。你还是注意关好门窗吧,我不放心。”
两人的声音消失在电梯里。听男人的声音很明显是熊岛洋一。女人恐怕就是住在这栋公寓里的那个女人。刚才他们说的“让人不舒服”的男人是谁,和田仓不可能听不出来——就是他和田仓。
他没有勇气再走进电梯,就那样离开了公寓。
“我到底在做什么?我到底在做什么?”回家的车里,和田仓一遍又一遍地说着。
9
第二天,按计划请了假的和田仓过了晌午才睁开双眼。公寓的事、那个女人的事和熊岛洋一的事让他脑子变得一团乱麻,无法冷静。对自己接下来不得不做的事的担心、疑问和紧张更让他无法安眠。
夜里,花曾打来一次电话。“你明白吧?就是明天。”他略带威胁地提醒着。
和田仓答道:“嗯,我当然明白。”
起来后也没有食欲,该穿什么衣服去又令他烦恼。最终,他认为与其穿那些令他别扭的便服,还不如穿最熟悉的西服。
下午两点左右,和田仓出了家门。来到停车场,他钻进自己的白色小车,正准备发动引擎出发,才发现地图和手机都忘带了。我在干什么?他自责着慌忙回屋拿。当他呼吸急促地再次回到车里时,副驾驶座上已经多了一张熟悉的面孔。
“真是巧遇啊,和田仓叔叔。”久远一边系安全带一边挥手。
和田仓搞不清状况了。“为什么……”他说着坐进驾驶席。
“我正想着要是能见到和田仓叔叔就好啦,结果就见到了,太好了。”
“你怎么知道我的住址?”
“比起那种小事来,”久远此时的语气虽然沉稳,却带着不容分说的强制性,“和田仓叔叔你要去哪儿?还穿着西服。”
“公司。”和田仓不动声色地说谎。
久远很冷静。“这种时候?其实啊,我给和田仓叔叔的公司打过电话哟,扮成你儿子。”
“你说什么?”
“公司的人告诉我,说和田仓叔叔今天休息,所以我才到这里来。结果,和田仓叔叔又穿着西服要出门。”他理所当然地说,“所以我就坐到副驾驶座上了。”
“你怎么知道这里?”
“这种事就别管啦。”青年久远笑着,“你还不出发,没问题吗?”他指了指表。
“啊。”和田仓下意识地叫出声来,发动了车。在十字路口拐弯后,他忽然意识到什么,看着副驾驶座的久远。“你为什么会知道时间?”
“我只是随便说说。和田仓叔叔,你跟什么人约好了吗?”
和田仓苦笑着转动方向盘。“你给我找个地方赶紧下车。”
“下车也可以,但在那之前我想知道啊。”
“想知道?”
“我就是为这个才来找你的。大致内容我掌握了,可是细节却完全不知道,让人很不舒服。”
“大致内容?”和田仓差点一狠心踩下刹车,“我连大致内容都不知道。”
“可是,手握真相钥匙的可是和田仓叔叔你啊。”
久远沉吟了一声,就像下棋时考虑下一步要怎么走似的。
“和田仓叔叔,你好像也不是在装傻啊。”
“装傻?我?”
“好吧。”久远发出下定决心的一声,“那,我来试着说说我所知道的事情,和田仓叔叔来回答到底对还是不对。”
“为什么我能判断呢?”和田仓说着变换了车道。前面可以看到一排亮着刹车灯的车,是堵车吗?他有些担心。
“你现在很赶吗?如果不赶,不如停下车说。”
“我没那么悠闲。”
“那还是这样说吧。”久远稍稍动了动身体,调整安全带,“首先,和田仓叔叔前两天在公园被袭击了。”
“那当然没错。”
“凶手是熊岛洋一。”
“啊?是吗?”
“跟我想的一样。钱包被偷是他的谎言。偷东西的人确实不会在公园里打人。因为项目不一样嘛。”
“你怎么知道的?”
“因为我问过熊岛洋一本人。”久远说,“这还不简单。”
“啊?什么时候?你怎么问的?”
“我希望和田仓叔叔跟我说真话。”久远若无其事地继续着话题,“和田仓叔叔你为什么要跟踪那个女人?”
“那个女人?”和田仓并不想装傻,而是最初真的没明白才鹦鹉学舌。随后他反应过来,久远是指和熊岛洋一在一起的那个女人。
“和田仓叔叔跟踪了那个女人。而熊岛洋一呢,好像是那个女人的男朋友。”
“男朋友?”
“对。因为和田仓叔叔跟踪自己的女朋友,这让熊岛洋一很不放心。这是当然啦,有人跟踪自己女朋友,当然会既生气,又担心。”
“所以才袭击我?”
“唉,不管和田仓叔叔多变态,我还是觉得对你拳打脚踢是不好的。”
“你什么时候问的熊岛洋一这些事情?”
“在中餐馆跟熊岛洋一说话的时候啊。吃完饭后,和田仓叔叔你不是起身去接电话了吗?那个时候我就试探了他一下。对他说‘是不是有什么恩怨啊?其实,和田仓叔叔也对我很不好’。”
“我什么时候对你不好了?”
“只是利用‘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这个理论而已,而且立刻就有了效果,他也都跟我说了。那天,和田仓叔叔你又跟踪了他的女朋友,所以他反过来跟在你后面,然后在公园揍了你。”
和田仓觉得自己被打过的面颊现在更痛了。但他又怕想太多一不小心开错路,便拼命集中注意力。
“所以,我希望和田仓叔叔你告诉我,为什么要跟踪那个女人?”
“那天在荞麦面店到底是怎么回事?”
“那是我交代熊岛洋一做的。我想确认一下和田仓叔叔看到那个女人之后会如何反应,所以特意让他带女朋友来。虽然那时候还是工作日的上班时间。”
原来那个时候自己被观察了。和田仓想要回想起当时久远的样子,却做不到。
“我问和田仓叔叔你认不认识那个女人,你回答说不认识。可是非常遗憾,你当时的表情明显就是在说谎。即便我不是成濑哥,都一眼看出来了。太明显了。”
久远的话里出现的“成濑哥”到底指谁,和田仓不知道。不过他总算明白,自己被怀疑了。
“虽说是跟踪,但也只有两次而已。”他坦白道。
“你想调查那个女人?”
“或许也可以这么说。”他确实想知道那个女人到底是谁。
这时,久远带着好像了解了全部真相的表情微微地点着头。“该不会,”他说道,“和田仓叔叔,你该不会是那个抢劫团伙的成员吧?”
和田仓意外至极,发出了“唔”的一声短暂的惊叫,随即将车驶进此时刚好出现在左侧的超市停车场。“抢劫团伙?”
轮胎发出摩擦地面的声音。
10
“抢劫团伙?你说什么呢?”和田仓动作粗鲁地停下车后大声嚷着,唾沫星子喷了久远一脸。
“哎?”久远笑着抹掉了脸上的唾沫,愣了一会儿,“不是吗?”
“你到底在说什么?”
“我完全以为和田仓叔叔是在调查入室抢劫时要下手的人家。”
“什么?”
“之前的杂志上不是登过吗?在横滨发生的入室抢劫案。闯进别人的公寓,将住户绑起来,把值钱的东西都拿走。前一段时间还发展到了杀人的地步。”久远就像一个滔滔不绝地描述鸟类生态环境的孩子,“其实啊,我见过那样的人。”
“那样的人是指……”
“因为欠债太多翻不了身,为了还债就被强迫去帮罪犯做事。当时是抢劫运钞车。地道先生,林先生,这些人都是被神崎先生操控。”
“林先生?神崎先生?”从未听过的名字一个接一个地蹦出来,和田仓有些跟不上。
“所以,我想和田仓叔叔是不是也是为了还债,才被叫去帮别人做什么奇怪的工作。”
“我什么都不知道,只是有人叫我今天把车开到公寓后面而已。”
下午三点,去那栋公寓楼旁。这就是他接到的指示。
“是那个女人的公寓吗?”
“是的。”
“这样啊。”久远打了个响指,“果然,和田仓叔叔你是负责开车的。”
“负责开车?”
“有人闯入民宅,实施抢劫,同时也要有人开车带着那些人逃跑。这是责任制啊。这次呢,开车就是和田仓叔叔的责任。和田仓叔叔,你其实也已经知道这个工作不是那么单纯吧?”
“虽然有人告诉我,让我帮忙做事抵偿债务……”他是从花那里接到的命令。从前两天的电话来看,虽然花实他们的赌场跟这件事没有直接关系,但总之是他们将他介绍给了不知是哪里的某些人。“真的是这样吗?这是在帮别人抢劫吗?”
“那,我们去看看吧?”久远说。
“去看看?你不下车吗?”
“才不下呢。好像挺有意思。”久远平静地说,丝毫没有胆怯,“反正我挺闲。而且如果和田仓叔叔你遇到什么麻烦,我好歹可以帮你。”
和田仓再次回到大路,并且在车道变宽的地方超过了前面的车。现在加速还来得及。到底要拿这个久远怎么办,他现在也不知道。
只是不一会儿,他们便被堵在路上。和田仓筋疲力尽,垂头丧气。再着急,车也不能再前进一步。“不行了。”他扑倒在方向盘上,“来不及了。”
“这个时间段好像很堵啊。”
“之前去那栋公寓踩点的时候还挺通畅。”
“啊,对了,你是在去踩点的时候跟踪那个女人的吧?”
“嗯。”和田仓点头承认,“给我的指示中,也包括让我记下公寓名称和门牌号,让我今天用车去接从那个房间里出来的男人。”
“门牌号?”
“最开始跟我说让从那栋公寓里出来的男人上车,但又发现这样似乎很容易出错。后来又说什么从上数第二个、从右数第三个房间,但是我的车停在楼下,也许看不清楚,所以就告诉我门牌号了。”
“所以,你就有些好奇,就去那个房间踩点了?”
“不管什么工作,事先做好准备都是很重要的。”和田仓就像在跟下属说话,“我去了,刚好看到有个女人从那个房间里出来。我很好奇,就跟在后面了。”
“为什么好奇呢?”
“大概……”和田仓咽了口唾沫,“大概是我心里也有些预感,觉得自己是在帮助别人犯罪。”
“那你是准备告诉那个女人,她也许会卷进什么危险当中吗?”
“不是。”他很直率地否定了。给那个女人忠告,这么慈悲的心肠他还真没有过。
“但结果只是被她男朋友打了一顿。”
“那是第二次跟踪她。那天我还是觉得放心不下,就又一次跑去跟踪,结果回来的路上反而被那个熊岛洋一追上了。难道现在那个女人已经落到劫匪的手上了?”
“可能性很大,而且劫匪们可能正翘首企盼和田仓叔叔的车出现呢。”
“我该怎么办?”和田仓绝望地看着眼前塞满车的公路,叹了口气,“已经赶不上了。”
“你想赶上?”久远看着驾驶席上的和田仓,“赶不上不也挺好嘛。赶得上也只是帮劫匪们逃跑而已。”
“可是……”可是如果这样,欠的债又怎么办呢?
“总会有办法的。”
“怎么看都不可能有办法了。”
久远好像完全不着急。“有事发生的时候,广播都会报道。”他拧开收音机的按钮。杂音过后,传来了声音。没想到真的听到了自己正赶往的目的地所在的街道名称,和田仓慌忙调大音量。播音员念道:“在屋顶上被警方包围的凶手就在刚才终于被制伏,人质门马隆之平安无事。”
“这……”和田仓说,“这就在我要去的地方旁边。”
“哎,是吗?”久远说话间,收音机里的新闻还在继续。“就在屋顶上发生绑架人质事件的同时,旁边公寓里一起入室抢劫案的凶手也被逮捕。”播音员继续报道,“凶手闯进一名女子居住的房间,将其绑了起来,企图抢劫财物。”
“这就是他们命令我去的公寓。”
“那和田仓叔叔你的同伙已经被逮捕了?”
“也不算是同伙。”和田仓小声说,他还没有完全搞清楚情况,“凶手真的被抓住了吗?”
“不是挺好嘛。”久远咧嘴笑着,“受害人,也就是那个女人好像也平安无事,和田仓叔叔也不用被当成犯罪团伙的一员。总之,你可以不用再去那里啦。”
“没赶上。”
“劫匪已经被逮捕了。你跟那个花先生解释一下,他应该会理解吧。”
和田仓愣在那里。“会吗?”
“风岂止是变温柔,不是已经停了嘛。”
久远认为反正已经无所谓,不用再去,可和田仓还是驾车朝那座公寓驶去。但他们到达时,附近已经被电视台的摄像机和警车包围,无法靠近。
“我到底该怎么办啊。”回去的路上,车正飞驰,和田仓忽然自言自语起来。
“至少你还没有成为犯罪集团的一分子,这事就了结啦。”久远说,“不过,和田仓叔叔,你是在什么地方赌博的?”他问,“那个赌场里肯定也有很多现金吧。”
“应该有吧。虽然不是我的钱。”
“这样啊。”久远露出思索的表情,不再说话。
在和田仓家附近,即两人第一次相遇的公园附近,和田仓同久远道别了。留下仍在挥手的久远,和田仓开车回到了家。
到家时会不会已经有警察等在那里,说“我们已经知道你是劫匪的同伙了”,然后过来抓自己呢?或者是花实将连车窗玻璃都是黑色的高级轿车横在门前责问:“和田仓,你为什么不按照指示行动?就因为你,你的同伙们都被抓走了。”还要抓起衣领,朝脸上吐唾沫说“我只好把你关起来了”。和田仓带着满脑子的恐惧回到家里,可是什么都没有发生。
房间里一如既往地寂静无声,电话没有留言,甚至连信件都没有。
点亮灯,坐下,忽然一阵疲劳袭来。“根本不是没问题”,他想起了前妻的话,自言自语。
人生已经开始倒计时。或早或晚,无路可逃。花肯定会再次找上门来,或许还会有其他人上门催债。或者因为抢劫案,鬼怒川的非法赌场被公之于众,曾经是常客的自己也会被逮捕。绝对有可能。一切都完了。
11
接下来的几个星期跟之前的绝望背道而驰,和田仓的生活平静如常地继续着。警察就算了,连花都没有找他,这令他很意外。或许在他们看来,根本没有闲工夫浪费精力在他身上。就在他好不容易想通这一切的时候,他的家终于有了到访者。
门铃声响起,他战战兢兢地打开门,外面竟是久远。
“和田仓叔叔,状态怎么样?”久远好像要说“终于轮到你出场了”似的,“我想请教一下赌场的情况。不是火灾,是赌场哦。”(日语里“赌场”与“火灾”仅相差一个音。)
第二章 坏蛋们吸取上次失败的教训制订计划,却在抢劫银行后遇到麻烦
“吃一堑,长一智”
成濑Ⅰ
【工作】①做的事。必须要做的事。特指职业或某种业务。②制造事端。或者坏事。③物体受力的作用发生位移的时候,位移方向上的力和距离的乘积叫作力对物体所做的工作。单位焦耳。“你的工作是几焦耳?”
“好了,各位。”成濑听到背后站在柜台上的响野开始说话,便站到坐在椅子上的男人面前。对方的名字已经事先调查清楚。
“山本股长,钥匙。”他说着,举起了模型枪。
成濑来踩点的时候,山本股长正在角落里训斥一名女员工。现在的他却面色苍白,两手发抖,乖乖地交出了钥匙。即使再逞强也掩饰不了他内心的懦弱,就像只柴犬。
“已经过去一分钟了。”响野说话很流畅。银行里的顾客们一言不发。“接下来我们还要再耽误大家四分钟。”
成濑转过身,扫视了银行内的情况。山本股长正猫着腰走到大厅。这样一来,银行里所有工作人员都已集中完毕。
除工作人员之外,顾客共有二十人。穿西服的、青年男女、白发女人,所有人都蹲坐在那里,看着来回舞动手枪的响野。
成濑的视线从左扫到右,将所有人的脸都过了一遍。正担惊受怕的人没有问题。麻烦的是内心混乱且情绪激动的银行职员,或者是即使身处险境也沉着冷静伺机逃跑的顾客。有必要对他们进行观察并分类。
对面右侧,站在现金取款机旁边即存折补登机附近的一对男女进入了他的视线。两人看上去都二十多岁,面色惨白的女人身后,男人紧挨着站立,头戴深绿色针织帽,鼻梁上架着彩色眼镜。男人身材十分矮小,最初成濑还以为他是个扮成大人样子的孩子,但好像也不是。再继续看女人的脸,成濑觉得在哪里见过。不是熟人,但究竟在哪里碰到过,成濑想不起来。
挥舞着警棍绕大厅跑了一圈、将所有摄像头都破坏了的久远正好从那对男女旁边走过。他撞了他们一下说:“坐下。”之后便潇洒地跃过柜台,站在成濑面前。成濑丢过钥匙,久远肩扛手提包右手接过钥匙,说了声“谢啦”。
柜台上的响野已经开始演说。
“一八七六年,成功发明电话的亚历山大·格拉汉姆·贝尔说了一声‘喂’。他说:‘喂,听得到吗?’一九六一年宇航员加加林透过航天飞船的窗户说‘地球是蓝色的’。一九三二年,五一五事件(1932年5月15日以日本海军少壮派军官为中心发动的兵变。时任首相犬养毅在首相官邸被杀。)中被杀的犬养毅临死之前留下的话是‘我说了你们就会明白’。还有那个世界闻名的爱因斯坦曾说过‘好笑话不要讲太多遍’,而一九八二年那个外星人说了‘E.T.想回家’。二百四十秒之后,在座的各位恐怕都会这样说:‘我亲眼看见了银行劫匪!’”响野连气都没喘,连珠炮似的说着。
成濑一边感慨着响野怎么能不知羞耻地说出这些毫无意义的话,一边走到正从现金柜中取出一捆捆钞票的久远旁边。他拉上第一个包,又把已经拉开的第二个包咚的一声放到旁边。
“四分钟,二百四十秒,我希望各位可以保持冷静。我们来做个约定吧。如果有谁想在这里让我见识你的勇气,试图反抗,那么你将会中弹负伤。搞不好,这个伤还会伴随你一生。相反,如果各位可以保持冷静,那么时间一到,我们就平安无事地解散。不,还不止这样,你们还可以跟朋友们炫耀说‘我亲眼看到了银行劫匪,亲身经历了’。怎样的选择才是明智的选择,我希望大家好好考虑清楚。是负伤,还是炫耀。我们不打算伤害大家,也不打算抢各位的钱。我们只是从银行借一点钱,从被国家扶持、利息一点都不涨、光顾着自己赚钱的银行哦。”
真说得出口。成濑苦笑着蹲下,迅速装钞票。
一旁同样在装钞票的久远斜眼看了看柜台,又调侃成濑说:“那个大嘴巴是你朋友?”
“谁知道。”成濑也装傻,“对了,你还要去新西兰?”
“去啊。我要在特卡波湖好好休养休养。”
“上个月那家伙好像也去了。”成濑一边收拾钱,一边用大拇指指着背后的响野,“他的店不是关门歇业了十天吗?那是去新西兰旅行了。”
“哎,真的?为什么?别把我的新西兰弄脏了。”
“他还特意叮嘱我千万别告诉你呢。”成濑说着,露出一丝浅浅的笑。
“那你还说。”
“就算他先去,对新西兰也没什么影响。别那么生气。”
“没生气啊。”
“说谎。你就是在生气。”
“果然还是骗不了你。”
“今天就来谈一谈时间的话题吧。”响野的声音在大厅里回响,手枪像指挥棒般颇有架势地来回舞动,“是什么将人和动物区别开的呢?有人说是火的使用,有人说是因为人类开始使用工具,也有人说是因为人类摸过又黑又大的纪念碑,说法有很多种。还有人说人之所以不能再变回动物,是因为人开始注意到时间。这个人的名字我忘记了,说不定是我自己。”他的演讲开始了,“有一句很有名的话,说哺乳动物一生的心跳数是二十亿。也可能是我记错了,应该是十五亿。总之,从一数到二十亿,这一生就结束了。也就是说,根据物种的不同,数数的速度不一样。就算各自的寿命不一样,心跳的次数也不会改变。不管是匆忙地过完一生,还是悠闲地过完一生,都是一样。”
“这些钱还算可以。”久远说。
“你是说四千多万?还算可以。”
钞票已经装进去大半。似乎是觉得剩下的成濑一个人装就行,久远站起身。他不知从哪儿掏出个钱包,打开看了看,咂了下嘴。然后他举起模型枪,朝人质们晃着,扛起已经拉好的包。“好重。”
“总比轻好吧。”
“田中的那个奇怪装置也装在这个包里吧。难道不是因为那个吗?”
“心理作用而已。”成濑答道。让田中准备的追踪器是一张只有硬币大小的贴纸,虽然贴在包底,可基本没有重量。
成濑将面前的包拉上,背了起来。“走吧。”
“现在,据说地球上每天都有一个物种在灭绝,也有一种说法是每个小时一种。原因很明显是我们人类。知道时间概念的我们可以说是最没把进化的时间放在心上。而人类却并不愿意承认自己是罪魁祸首,有的只是‘那又怎样’这种想法。”响野昂首挺胸地继续说。
另外两个人快速而有节奏地向前跳上柜台。成濑站在响野的右边,久远则站在成濑右边。
响野转头跟他们交换眼色,又看了看秒表,满意地点了点头。“刚好四分钟。由衷感谢各位的悉心相伴,演出到此结束。帐篷收起来、小丑服脱掉、大象关进笼子里,马戏团要朝着下一个城镇出发了。”
“久远,”成濑将脸凑向身边的久远,“那边。”他快速地说着,用下巴指了指存折补登机旁边的那对男女。他原本想对久远说觉得在哪里见过,问久远有没有印象,可旁边的响野说“喂,走啦”。成濑只得放弃。
他面向人质?t>深深鞠躬,响野和久远也用同样的姿势诚恳地行礼。
成濑跳下柜台,响野二人跟在后面,三人朝出口走去。跟以前一样的步骤,跟以前一样的娴熟。工作就是这样一种平凡作业的不断重复,成濑想着,走向自动门。他看见走在旁边的久远中途撞上了站在那里的顾客。
雪子Ⅰ
【集合】①聚集在一起。集中在一起见面。集会。聚会。②在由事物聚集而成的整体中,判断任意一个事物是否属于这个整体,或判断属于这个整体的两个事物性质是否相同的明确标准。③没有同伴的人总想找机会说出口的词。“所有人,以我为中心集合。”
雪子走进咖啡店,正好和在吧台整理杯子的祥子视线相对。眯眼微笑的祥子就像个清爽的女高中生。每当看到她这样的表情,雪子都忍不住想,如果在十几岁的时候能跟她做朋友就好了。如果那样,自己十几岁时的岁月可能会更阳光些。
“我是最后一个?”雪子问祥子。
“久远也刚刚到。”
过了晚上八点,咖啡店已经关门。没有其他客人在,雪子径直朝窗边的四人桌走去。
她刚拉出椅子,旁边的久远就伸出手指对她说:“这么晚。”
“路上堵车。”雪子胡乱回答着。
于是久远更加大声地嚷道:“雪子姐怎么能被堵在路上呢?简直难以想象啊!”
“说起堵车,我之前在电视上看过,说新西兰的羊群过马路竟会引起交通堵塞。”雪子试着岔开话题。
“新西兰式的交通堵塞嘛,我知道啊。”久远说,“啊,对了,响野哥,听说你去我的新西兰了?什么情况?”他开始找响野的麻烦。
“你怎么会……”响野退缩了一下,紧接着又反问道,“哎,怎么就是你的新西兰了?是大家的新西兰吧?”
“阿响,你不是很讨厌去国外吗?”雪子想起他曾说过类似的话。
“全靠一张嘴活着的你到了日语说不通的地方,那不是什么都干不了嘛。”成濑略带讽刺地说。
“真去了之后,试着说了说日语,还多少能通一点。反正有点用。剩下就全靠肢体语言了。”
“别管那些了,你们刚才都聊什么了?”雪子问。
“一个月前的那件事。就是那个公寓楼顶上的人质事件。”久远说。
“啊,我好像在新闻上看到过。”雪子想起来,那天她正为女同事关于小剧院的事忙前忙后。
“成濑哥好像跟那件事有关系,刚才一直在听他讲。”
“是吗。”雪子小声惊叹道。
“所以呢,我们刚才正在讨论如果楼上的人想给楼下的人传递消息,用什么方法最好。”
“从屋顶上扔个纸条什么的下来不就行了?”雪子想都懒得想。
她刚说完,久远便点头说:“对,对,雪子姐,你挺在行啊。”
“不,还是肢体语言好。我在新西兰可是亲身实践过,通过肢体动作最后都能搞定。比如说去库克山的时候……”
“接下来的话会很长吗?”雪子故意问道。
“那么,万一响野哥有一天被杀了,还要用肢体语言留下凶手的名字吗?还是在纸上写下来才对吧。”久远的说法像儿子在反驳爸爸。
“你要清楚我们现在讨论的是什么样的情况下。”响野板起脸,“如果是那样,你又怎么留下凶手的名字啊。”
“我的想法很简单。把凶手的名字写在纸上,放在旁边就行。”
“如果被凶手发现,会被扔掉吧。”
“那我就贴床底下。”
“能贴上最好。你最好找个有胶带或者胶水的房间。”响野调侃道。
“是房间肯定会有。”
“久远,你想想,你被杀的时候,临死前还有闲工夫把凶手的名字写在便条上,然后从抽屉里找出胶带贴到床底下?那你做这些事的时候凶手在旁边干吗?”
“我会把胶带放在桌上准备好。”
“不是胶带的问题。”
雪子呆在当场,这到底是在讨论什么呢?她看了看成濑。成濑也在悄声叹息。
“刚才慎一一直都在呢。”祥子端来杯子,说,“说要在你来之前回去,就跑掉了。”
“都已经到了嫌妈妈烦的年纪啦。”说这句话的久远本身看上去还带着这种年纪的青涩。
“慎一还是挺喜欢我的店的。”
“到这种店里来能有什么益处?”成濑问。
“没有比我这咖啡店更充满智慧的地方啦。我刚才还教慎一知识呢。”
“教什么?”
“男女联谊时不是经常说五对五、三对三嘛。‘明天的联谊是五对五’之类的。他问我那指的是什么,我就告诉他,联谊是分数制的,大家都追求平分。”
“你那不是骗人嘛。”久远苦笑。
“哪里有智慧了。”成濑苦笑。
“又不是猜谜语。”祥子苦笑。
“慎一也要去联谊了啊。”雪子听上去像是半开玩笑,可又带着母亲对儿子成长的困惑。那个天真烂漫的孩子不知不觉间已经长大了。雪子不禁这样想。
“还早吧,才初中生呢。”久远说。
“久远去过吗?联谊什么的。”把盘子夹在腋下的祥子转身离开前问。
“或者说,你小子有女朋友吗?”响野指着久远。
“如果响野哥肯低头求我说‘请告诉我吧’,我就告诉你也无妨。”
“你不告诉我也没关系。”
“对了,雪子姐,你之前是不是跟祥子?.姐去什么地方看过演出?”久远变换了话题。
“有这回事?”祥子的丈夫,响野头一次听说。
“小剧院啊。”雪子说着,又跟众人解释剧院的名字叫“C剧院”,最后还添了一句,“老板是个怪人。但演出本身我们倒是没看。”
回到吧台的祥子报以微笑。
“哦——”久远拖长声音应道。也不知道他是感兴趣还是不感兴趣。
“不管那个了。到底有什么事?”雪子看着成濑。正常情况下,抢银行后是不会立即见面的。抢来的钱由成濑保管,大家都心照不宣地最少一个月内不见面。可这次刚过了一天,成濑就通知大家集合。“出什么问题了吗?”
“不,没问题。这次在我们至今为止干过的里面都算是顺利的。钱刚好是四千万,四个人分刚好,也没有被警察追捕之类的失误。”
“哀叹物种灭绝的响野哥的演说也不错。”久远指了指响野。
“是吧。”响野挺起胸脯,“那个不错吧,是吧,是吧。”
“那,为什么要集合呢?又没有人为了以前的男人出卖同伴,大家的钱也没被别的抢劫团伙抢去。”雪子略带自嘲地说。
“这故事我好像在哪儿听说过。”久远笑着。
店里的音响传出安静的钢琴声。演奏者像在悠闲地和着水滴落下的声音敲击琴键。
“你们知道筒井药房吗?”成濑摊开桌上夹在报纸里的广告单。雪子和其他二人立刻低头看去。是连锁大药房的广告。
“你想知道什么感冒药比较好用吗?”雪子皱起眉头。
“哪个哪个?”盯着看的响野说,“最近经常看到啊,这家店。这附近也开了一家。这个姓筒井的老板不是还经常上电视吗?就在广告里。”按照响野的话,广告内容好像是这位矮墩墩胖乎乎的老板出现在画面中央,带着满意和喜悦的表情说:“我们这里有安心,有安全,有一切。筒井药房。”
“这又怎么了?”久远问。
“这个筒井药房的老板有一个独生女。”
“拥有一切的筒井药房的老板有一个独生女也不足为奇。”响野点头。
成濑这时又从广告单下面取出另一张纸。好像是一张打印出来的照片,可能因为是黑白的,看上去像寻人启事。成濑说这是他在办公室打印出来的。照片里有个二十岁左右、身材苗条的女子站在拉面店门口,细长脸,头发垂到肩膀。
“公务员可以因为私事使用办公室的打印机吗?纸钱也是我们的税金啊。”响野立刻指责。
“下次我自己掏钱把纸补上。”成濑说着,也不知道是不是认真的。“这就是筒井的独生女的照片。”他继续说,“好像叫筒井良子。”
“那又怎样?”久远伸长脖子。
雪子歪着头,又看了一遍照片。“阿成你认识这个人?”
“算是吧。”
“啊。”久远说着做出一个打响指的动作,可并没有声音,“这个人。”
“这是谁啊?你们到底在说什么?”响野来回看着久远和成濑。
“昨天抢银行的时候,我看见过这个女人。是当时在银行里的顾客。哎,她居然是老板千金啊。成濑哥你当时就已经认出她是筒井药房老板的女儿了?”
“不,那个时候我还不太清楚,只觉得好像在哪儿见过那张脸。”
“那你在哪里见过?”雪子插嘴问。
“在上班的地方。”成濑立刻回答。
“上班的地方?”
“我那里有个年轻小伙子,想跟这个筒井良子结婚。”
“什么跟什么啊。”久远露出诧异的表情。
成濑Ⅱ
【壁纸】①为了修补或装饰墙壁而贴在墙上的纸。②电脑屏幕的背景部分,或者是背景部分显示的图像。“那个人爱小孩爱得不行,壁纸永远是儿子的照片。”“不是挺温馨的嘛。”“可他儿子都二十岁啦。”“呃。”
成濑从前听下属大久保感叹过“想跟女朋友结婚”,但怎么也没想到自己竟然会在银行碰见那个女人。“他正跟这位老板千金谈恋爱呢。”
“公务员和老板千金啊。”久远点头,“这组合不错。”
“喂、喂,公务员在工作时可以看女朋友的照片吗?”响野对这样的事很苛刻,“如果一定要看,那也应该看市民的照片,市民的。”
“她也是市民。”成濑不耐烦地应道。
“那又怎么样?会发生什么事吗?”雪子催促他快说。
“我们抢银行的时候,所有顾客都集中在大厅。那时候,这位老板千金就在存折补登机附近,而她身后还有个男人。”
“是你的那个下属?”
“不是,是个没见过的男人。他站在女人旁边,但一副很警惕的样子。”
“是很可疑。戴着针织帽,还戴着边框结实的彩色眼镜。那是一副刻意隐藏真实相貌的打扮。”
“久远也这么想吗bbr>藏书网?”
“那个男人好像拿着什么东西抵在女人身上。”
“抵在身上?”雪子歪着头。
“我想应该是拿着枪或者刀抵在女人背上吧。”
“你们说什么呢?”响野眉毛都竖了起来,“这是什么时候的事?你们趁我不在的时候去抢银行了?”
“才不是。响野哥也在啊。注意力那么敏锐的响野哥应该也注意到了吧。”
响野伸出下嘴唇,一副不满的表情。
成濑坦白地说:“我那个时候也不知道那女人到底是谁。”觉得在哪里见过那张脸,可是既想不起名字,看上去又不像名人。最终他还是没有时间慢慢考虑这个问题,只能匆忙离去。“第二天我去上班的时候吓了一跳。”
成濑去上班,偶然瞟到大久保的座位,立刻愣住了。电脑画面上是大久保女朋友那张大照片。他这才意识到:“啊,原来是这个人。”
“那又代表了什么?说白了就是阿成下属的女朋友在银行里跟别的男人在一起。是脚踩两只船?”雪子眯起眼睛。
“如果是感情问题,那我也不用插手。我今天试着婉转地问过那个下属。”
午饭的时候,成濑试着问大久保:“跟女朋友结婚的事怎么样了?”
大久保非但没有觉得奇怪,反而是一副想找人商量的表情。“其实啊,”他说,“其实啊,现在跟她联系不上了。”
“这代表了什么?”这次是久远问。
成濑开始跟大家解释从大久保那里听来的话。筒井老板固执地反对大久保和良子结婚,良子对此十分不满,决定离家出走。大久保曾苦笑说:“唉,感觉上就是那种不谙世事的千金小姐想稍微试着反抗。”她的计划好像是换着住快捷酒店,好让她父亲担心。
“我们约好每天晚上都要打电话,可是昨天晚上她却没打来。”
“也有可能是忘了打啊。”成濑用安慰的口吻说。
结果大久保告诉成濑,昨晚女朋友没有打电话,她父亲却打来了。忽然打电话到家里,说了些“绑架啊,你想怎么样”之类的话。大久保当然是不知所措。他愣了好久,也只回答了一句“我不知道”。
“绑架?”成濑反问道。
“到底是怎么回事呢?我开始觉得大概是她父亲胡思乱想,可是刚好她也没有打电话来,所以我就开始担心。当然,我也知道肯定不会是那么夸张的事情。”大久保好像是在说给自己听。
“如果一直没有消息,还是想想办法比较好。”虽然无法直言让他去报警,成濑还是决定婉转地引导大久保。
“我先看看情况吧。按照她的计划,应该是准备先出去一个月。现在可能还不需要闹到那么大,但我还是挺担心的。”
“阿成是在怀疑,那女人真的被绑架了?”雪子看着他。
“有可能。”成濑觉得,凶手给筒井打了电话,可是筒井却条件反射般认为一切都是大久保搞的鬼,才会打那样的电话给大久保。
“银行里的那个男人就是真凶?”响野皱起眉头。
“但我们抢劫后,那些在银行里的顾客不是都要被警察带去接受调查吗?如果是那样,良子不是也应该会受到相应的保护吗?”
“不。那时我们并没有让任何人按下报警装置。也就是说,等我们走后,他们才会报警。警察需要很长时间才到,那期间两个人也许早就没影了。”
“那……”响野不安地看着成濑,“你今天特地把我们都叫来,到底想做什么?”
“我在想,如果她真的遇到什么危险,我们怎么可以袖手旁观呢?”
“成濑,我丑话说在前头,现在已经太晚啦。我们已经从那个银行逃出来了。那个老板家的千金小姐现在也已经不知去向。你现在说这些话,就好像在一部电影下线后才评论说‘那电影其实很好看啊’一样,已经来不及了,太晚了。”响野将嘴凑到杯子边,细细地品了一口,“我们家的咖啡真不错。”然后又来了一句,“没有意义。”
“但是如果发现本以为下线的电影仍在地方上的电影院上映,又会怎样呢?”成濑笑着说。
“什么意思?”
成濑意味深长地看着久远。“没错吧?”
“原来是这样。”久远咧开嘴笑了。
“喂,你们说什么呢?”响野的声音有些焦躁。
“那时久远在大厅偷了那个男人的钱包。就是站在那个女人身后的男人。”
“被识破了?”
“什么时候偷的?”响野似乎觉得只有自己被蒙在鼓里,坐立难安。
“破坏完所有摄像头后,我撞上了他们。”
“真没看到。”
“因为响野哥完全沉迷在自己的演讲中嘛。”
“为什么在抢劫的时候你还偷钱包?”雪子很诧异。
“刚才说过嘛,我早就觉得那个男人不对劲。所以就想着事后应该调查一下他的身份。可疑的人都是可以充分利用的。”
“你真是出乎意料的可怕啊!”响野感慨地看着久远。
“对。我比你们想象中更可怕。”
“然后你把那个贴到钱包上,又还给了那人。”
成濑刚说完,久远就大声喊道:“你连这个都知道?”
“贴?”雪子皱起眉。
“那个是指什么?”响野仍然很不开心。
“就是田中的追踪器啊。原本贴在包上的玩意儿。我把那东西从包上撕了下来,贴到钱包上,又将钱包还了回去。”
自从那次抢银行后,用来装钱的包都事先贴上了追踪器。
响野的一句“好不容易抢银行得来的钱如果弄丢了,那可真是一无所得”是一切的开始。“如果还像以前一样被别的劫匪把包抢走,那也太蠢了。”他提起了一年前被那帮运钞车劫匪把钱抢走时的教训。
“那件事我早忘得一干二净了。”雪子打心眼里觉得不舒服,皱起眉头。
“怎么能忘记呢,应该当作下一次行动时的宝贵经验啊。”响野说。
那时正好在旁边的响野的妻子——祥子瞪圆了双眼,颇有感慨地说:“你竟还能说出这样的话。”
成濑则爽快地说:“我从没看到过你将失败变成教训,只看到过你将失败变成更大的失败。”
响野却毫不畏惧。“树木藏在森林里,失败也隐藏在更大的失.99lib?败里。”
那个追踪器是成濑特意跑到田中家买的。快三十岁的田中整天只窝在位于绫濑的公寓里,收集各处的门钥匙、密码和卡号,但偶尔也买卖一些奇奇怪怪的发明和便利的道具。
这个只有十元硬币大小的圆形创可贴一样的玩意儿就是追踪器,实在很难让人相信,于是成濑再次确认,田中却若无其事地说:“就这么大。还可以通过卫星信号在电脑或接收器上显示当前位置。”
于是,为了应对包再次丢失,这玩意儿就被贴在了包上。
“为什么要贴上去?”响野带着一脸不解的表情问道。
“也没有什么太深远的意义,就像刚才说的,因为觉得那个男人很可疑嘛。当时偷来的钱包里连驾照都没有。没办法,就想起了那个追踪器,不是正好吗?我想着事后可以再去查他的住所。”
“那你具体准备怎么办?”响野说。
“嗯——”久远茫然。
“你还真是随心所欲啊。”
“不是挺好吗?我虽然忘记了,成濑哥却还记得。”
“这算什么理由。”响野皱着眉,随后又望向成濑。“那,久远的所作所为你都看到了吗?”
“我也不确定他是不是真的那样做了,只不过事后发现包上没有了追踪器,才想到他也许那样干了。”
“正如你猜测的,我装了追踪器。”
“也就是说,我们也许可以知道这个老板千金筒井良子在哪儿,是不是?”成濑看着响野。
“你该不会是想说‘所以我们去救她吧’?”
“所以,我们去救她吧。不行吗?”
“不行吧。”响野说完,又把嘴凑到杯子边说了句“我们家的咖啡还真行”。最后他又说:“你从什么时候开始变得这么爱管别人的闲事了?你是欠那个下属的人情吗?”
“也不是。知道别人有难就想去尽一份力,这种想法谁都会有吧。”
“我就没有。我告诉你,现在美国都到处有人饿死,因温室效应而变异的水母也让那些渔民无所适从,你也知道这些,可你会因此拼了命也要去帮忙吗?”
“我又没拼命。”
“我也不大赞成。”久远说道。穿着长袖衫的他看上去很悠闲,还伸着懒腰。“如果是只逃走的狗,或是行踪不明的熊,我会立刻干劲十足,但这次只是个人啊。”
“你别说得这么残酷。”成濑只能赔笑。
“成濑,你是想当英雄吗?”
“查到她在哪儿,然后告诉警察,这不是最便捷的做法吗?”雪子抬起头,“这样也更安全。我们没必要直接去救她吧。”
“嗯。”成濑没有异议,“是啊,那样也可以。其实,通过追踪器查到的地址就在这里。”他说着从包里掏出住宅区地图,在桌上摊开。
“什么啊,你这不是已经在查了嘛。”响野不快地说。
“因为追踪器只剩下一个,我就联络田中,让他帮我查了追踪器的情况。”
“你一直都是那种复习好之后才去考试的类型啊。”响野大声说。
“考试本来不就该这样吗?”久远立刻指出。
“阿响,你过去到底是怎么考试的?”雪子不可思议地问道。
地图是田中传真过来的,上面已经标注了追踪器的位置,还画着各种尺寸的圆圈和线条。
“追踪器在一个地方停留的时间越长,圆圈就越大、越浓。”成濑将自己从田中那里听来的解释原封不动地告诉大家,“所以,如果只是单纯路过的地方,那就表示成线,稍微停留过的地方,就会显示成圆圈。”
“做得真不错。”响野感叹。
“追踪器移动了很长一段距离。如果光看路线,应该是乘车。不过,从昨晚开始就一直停留在同一栋建筑物里没有移动。”成濑一边说,一边用手指追踪地图上的路线。从右下角移动到左上角之后,在一片住宅区内画出了一个大大的圆。
“他们在那里?”雪子说。
“是栋挺老的建筑。”
“那个男人带着良子一直在这栋楼里吗?”响野皱起眉头。
“这个嘛,追踪器装在那个男人身上,所以没法保证筒井良子到底在不在。可能从昨天晚上开始,那个男人就将老板的千金一直囚禁在这栋建筑内。”
“准确地说,不是那个男人,而是那个钱包。”久远立刻说。
“知道是第几层的哪个房间吗?”
“可以知道大致的高度。大概是在四层或五层。”
“你去过?”久远看着成濑。
“还没有。”
“对于一直追求先发制人的你来说还真是少见啊。”响野的语气听起来就像在为朋友的失败而喜悦不已。
“虽然这张图是昨天晚上从田中那里拿到的,但是我身边的同伴们都是些会嚷嚷着‘为什么丢下我们自己先跑去调查’的家伙,所以我还是放弃了。”
“说谁呢?”久远一脸严肃地说。
“说谁啊?”响野瞪着眼睛。
成濑只能无奈地笑。雪子耸了耸肩。
“那,我去那里看看吧。”久远轻轻地拍手。
成濑刚看向久远,久远便立刻露出十分不快的表情说:“啊,又是这种眼神。又在担心。又觉得我一个人肯定办不好。”
“我才没担心。”成濑笑着。
“我也一起去吧。”响野抱起双臂,那语气就像一个忙碌的上司为了帮助下属毅然决然地决定出手。
“我忽然觉得很不放心。”成濑说。
“我也是。”雪子点头,“我也开始担心了。”
“那,我还是算了吧。”
“喂、喂,我一个人会害怕的。”响野严肃地说。
响野Ⅰ
【访问】拜访他人。拜访并问候。如果带上礼物会更受欢迎。“家庭访问的时候,一般不是到访的一方带点心吗?”
两人下了私铁,从车站出来后稍微走一段路就出了商业街。再沿一段下坡走几步,便进入了住宅区。看着成濑给的地图,两人不停地左转或右转。这片街区的建筑物不算太拥挤,应该很容易找到目的地。
昨天晚上成濑刚说完,今天响野和久远就来确认追踪器的所在了。
“我啊,其实不怎么喜欢穿西服。既觉得拘束,活动也不方便。之前说要当银行劫匪就得穿西服,我才在每次抢劫时都穿。可今天应该没有必要吧?”走在响野旁边的久远一边拨弄藏青色西服里的领带一边说。
“这大白天的,两个游手好闲的成年人在住宅区里走来走去会引起人家怀疑。考虑到这一点才穿西服的,能让别人放心。我们现在看上去肯定像是在外面跑业务的新员工和他的上司。”
“响野哥,你之前也说过你是为了不穿西服才开咖啡店的吧?”
“算是吧。”响野正色道,“现在看来,也算是个错误的判断。年少轻狂啊。西服穿惯了以后也没觉得有什么不好,这种东西说到底只是外在而已。而我年轻的时候总觉得西服啊、公司员工啊、齿轮啊这些东西很无聊。”
“那你是说它们实际上并不无聊?”
“不管什么工作都很辛苦,都会无聊。整天说着讨厌做齿轮的人都是些傲慢的家伙。”响野说,“不管怎么说,西服比较适合今天这个场合。而且,西服这玩意儿还挺能装东西的。”他指着内外上下各处口袋说。
“这倒是没错。”
“啊,对了,干脆就说我们是推销报纸的吧。就说这是我们上门的目的。”
“我们?推销什么报纸?”
“恐怖报纸。”响野想起了以前读过的漫画。
“你到底是不是在认真说话啊,响野哥?一般推销报纸的好像不穿西服。而且你那个什么恐怖报纸,就算说破了嘴皮子也不会有人愿意订。”久远出乎意料地态度认真,响野也有些意外。
“那个漫画我可不怎么喜欢。里面的报纸不管对方要不要都会送上门,还打碎玻璃扔进房间。”
“知道啦。”响野慌忙摆手,“不说恐怖报纸了。嗯,不说了。反正不是四楼就是五楼,你想怎么做?分头行动一人去一层?还是两个人一起逐层检查?”
“怎样都可以,但一个人行动怪不放心的,还是两个人一起吧。”
“那就这么定了。我也不放心让久远你一个人行动。”
“我担心的是响野哥你那边。”
响野装作没听见,从内兜里掏出名片大小的信号接收器。接收器看上去就像小型电子记事本,并没有什么复杂的按钮,只有液晶屏幕和电源按钮。“嗯,稍微有点闪光了。”
“我看看,我看看。”久远将脸凑了过来。
这个接收器也是田中提供的,可以接收追踪器的信号,将之以光点的形式显示在屏幕上,距离越近反应就越强烈。
“也就是说,离得越近,这个发光的亮点就会越大咯。”
“这一套装置花了多少钱?”
“谁知道。成濑和田中关系挺好,应该不贵吧。”
“可是响野哥,我们怎么确定那个筒井的千金在不在呢?找到那个房间,按下门铃,等对方来开门。虽然不知道凶手是一个还是一伙,总之会有人来开门。然后呢,要怎么做?”
响野想也没想就“喂、喂”地喊了起来。“不是说好了这些事由久远你来考虑吗?”
“谁跟你说好了?我早认定响野哥心里早有打算了,那么胸有成竹的样子。”
“是久远你先举手的,我只是跟着你举而已。”
“那你是没有办法了?”
被这么一说,响野又不愿意承认。“这个你看怎么样?就说我们是除虫公司来做免费检查的,让他们放我们进去。”
“你觉得他们会说‘请进请进,请好好检查。里面虽然有个柔弱的女人,但她并不是被绑架的哦。而且也不是害虫,还请你们别在意’这样的话吗?如果我是凶手,绝对不会让人进去。绝对。”
响野长长地叹了口气。“久远,你现在说话也开始拐弯抹角惹人厌烦了。”
“我觉得是受常去的咖啡店的老板影响。”
“那样的店你还是别再去了。”
“响野哥,那你不就没客人了?”
看上去一片灰暗的建筑物墙上贴着征集住户的广告,整栋建筑并不算宽,外观细长。曾流行过一段时间的砖色墙壁也在风吹雨淋后显得廉价而肮脏。
“好了,走吧。”响野爬了几级台阶,走进入口。日光灯的光线微弱而模糊,周围显得很昏暗,而且空间狭窄。信箱就并排挂在一旁,两人查看了四楼和五楼的部分。
“好像很多房间都空了。”久远指着那些或用胶带封了口,或塞满了信件长时间无人整理的信箱。
“先从四楼开始吧。”响野说完便拿出了接收器,看着上面的显示。
“怎么样?”
“比刚才更大了,我们正在接近。”
建筑物看上去不大,却装了两部电梯。“从电梯使用者的数量上来看,用不着两部电梯啊。”久远说。
“可能是设计失误吧。或者是需要找地方把多余的工程预算浪费掉。”
“人类就是爱做这些没意义的事,无端地把资源都浪费掉。”
“你就原谅人类吧。整天说些动物、自然什么的,你又不是它们的律师。”
“这世上怎么可能有那样的律师。”久远满脸认真,让响野不知该说什么。
先降下的是右边的电梯,两人立刻走了进去。按下四楼按钮的久远忽然说了一句:“这电梯曾经也是崭新的啊。”
“是啊。”响野看着电梯内污浊的墙壁说,“一开始什么都是新的,时间长了就旧了。今天的新货就是明天的二手货,再过段时间就是古董。”
“一想到这些,难免让人想到所有的恋人一开始都是幸福的。”
“光坐个电梯你就能想这么多,真令人羡慕。”
“对了,成濑哥为什么离婚啊?”
“怎么忽然问起这个?”
“这一直是个谜嘛。成濑哥人这么好,又靠得住,为什么会离婚呢?响野哥,你们从高中开始就是同学,你不知道吗?”
响野干咳了一声。“你听说过这句话吗?‘无论如何都应该结婚。娶到好妻子会幸福快乐,娶到糟糕的妻子会变成哲学家’。”
“苏格拉底的名言嘛,我知道。”
“那这个你知道吗?‘除了我丈夫之外,其他的丈夫看上去都是好丈夫’。”
“这是什么?”
“这是前一段时间祥子说过的话。也不知道是前人留下的话还是谚语,完全不明所以。”
“这既不是格言也不是警句,只是祥子姐说出了自己的想法而已。”
“反正不明所以。”
“总若无其事地说跑题的响野哥才是不明所以。”
“这电梯真是慢得惊人啊。”
“这么小的一栋楼,为什么需要两部电梯?”久远又说出了刚才问过的问题。
“不管什么东西,留个备用的总没有坏处吧。老婆也好,女朋友也好。”
“这句话我可以转告祥子姐吗?”
“请别啊,久远老弟。”响野故作夸张地说。就在这时,随着一声铃响,电梯停下了,门也随即打开。
响野立刻走到外面,看了看接收器。“光点比刚才更大了。”液晶屏上的光点大了一圈,闪烁的速度也比刚才快了些。
“那就这样上五楼看看吧?”留在电梯里按着开门键的久远提议道。响野说了声“是啊”,又回到电梯里。电梯随即朝五楼升去。
这次电梯很快就停下,门开了。响野来到五楼的走廊,试着走了一两步,同时低头观察显示屏,不一会儿便注意到了。“刚才的反应更强烈。”
久远点头。“那回四楼吧。”
在四楼停住后,两人发现走廊通向左右两个方向,每一边都有几个房间。走廊顶棚上虽然装有日光灯,但可能因为大部分都没亮,整个楼层显得很昏暗。
“我来看看到底哪边反应大些。”久远说着从响野手中夺走了接收器。响野让久远注意不要动静太大,免得让人起疑心,久远则答道:“还没有谁能比响野哥吵哪。”
“你怎么就长成了这样一个年轻人呢。”响野轻声叹息。
久远首先选择了右边。他盯着接收器,看上去像在看着地图走路。他微微点了点头,然后又转向左边。
“我去一下厕所。”响野指着走廊右边尽头的厕所指示牌说。
“在这种时候?”
“我的尿意是很任性的。”
他沿走廊前行,在厕所的指示牌处右转。最里面就是厕所。有两扇镶着毛玻璃的门,应该分别是男女厕所。
响野走进去,发现里面并排有三个小便池,还有一个隔间。里面已经有一个人站在左侧的小便池边,好像已经完事了,一脸轻松。为了不引起怀疑,响野装出很自然的样子。他斜眼看了看,那是个戴着绿色针织帽的男子。个子很矮,可能还不到一百六十厘米。鼻梁上架的眼镜是有色镜片,所以看不太清楚脸。虽然看上去刚过二十五岁,不过实际年龄可能更大。那人看了一眼走进来的响野,视线随即又回到自己的两腿之间。从没有被帽子盖住的脸部轮廓来看,响野判断他的脸应该像圆规画出来一般圆。
响野的手伸向自己的西服,解开纽扣。当他开始小便时,旁边的男人已经离开那里走到了洗手台前。
这时,厕所门又被打开了。
正想着会是谁,一看却发现是久远。他从门边探头望向里面,手里还拿着接收器。
“你干什么?”正洗手的圆脸男瞪着久远。
“你说什么啊?”久远像小孩吵架似的说道,随即又轻声“啊”了一下。
喂,久远,什么叫“啊”啊?响野心中放心不下,一时半会儿不见要结束的小便更令他感到一丝焦急,于是他又转过头。
这时,响野正好看到了久远的动作。久远先是像在确认似的低头看了一下接收器,然后目光又转向男人的后裤兜。响野的目光自然跟了过去,注意到那里插着一个钱包。
久远关上门,离开了厕所。
“喂,等等,你这家伙真奇怪!”戴针织帽的男人甩着手上的水滴,跟着冲出门去。
响野终于拉上了裤子拉链,看着洗手台上方的镜子。他洗了手,从口袋里掏出手帕擦拭。“就是这个男人啊。”他对着镜子里的自己说。
就是那个人的那个钱包上贴着追踪器。久远朝信号越来越强的方向走,结果就走到了厕所。
那么,接下来该怎么做?响野一边思考一边打开厕所的门,却听见走廊另一头传来了说话声。是刚才那个人。“小西哥,这小子在这边转来转去,很可疑。”响野于是背靠墙壁,注意不让自己露出脸,仔细听他们说话。
“不是告诉你别喊名字吗?”另一个人说话了,应该是被称为“小西哥”的人。他的声音像孩子般又尖又脆,跟此时的气氛一点都不相符。
“啊,对不起,小西哥。”
“都让你别喊了!”
“反正这小子很可疑,搞不好是来找我们的。”
“你们说什么呢?你们先把刀收回去。”久远争辩着,然后又大声喊了起来,“好可怕——好可怕——”
听上去简直就像是故意的。
“你给我老实点!”男人说,可久远仍然在喊:“救命啊!救命啊!有没有会拳击的人,会拳击又开咖啡店的人来救我啊!”
太过分了,躲在墙后的响野只能苦笑。
“喂,你到底是来干什么的?”尖声男还比较冷静,“说清楚我就放你走。”
“我只是来推销报纸的。”响野听到久远如此答道。不错啊,一切按照原计划,他想。他离开墙壁,伸出脖子,偷偷打量了一下走廊。他看到久远正在站在走廊尽头的房间前面,手被抓着。
“什么报纸啊?”
“嗯……恐怖报纸。”
久远刚说完就被拽进了房间,门也立刻关上了。也不知道是因为他们起了疑心,还是他们觉得自己被耍了。
第三章 坏蛋们为营救同伴,商量好之后开始行动
“愚蠢的人会冲进连天使都害怕的地方”
成濑Ⅲ
【重来】重新开始。再做一遍。
“这么一次又一次往我这里跑的成濑可真少见啊。”看到成濑来了,田中面无表情地说。这八叠大的房间依旧像要塞里的指挥室一般,墙上贴满了报纸和打印出来的资料,还有标注了记号的地图。地上摆了好几台电脑,电源线和其他各种线路排列得错综复杂。时钟此时正指向五点。
“有麻烦的时候也只能来找你。”成濑很坦白。
田中则很受用似的垂下双眼,小鼻子膨胀。但这也只是一瞬间,他立刻又恢复到无表情的状态。“嗯,成濑倒是无所谓,那个烦人的大叔和年轻人我受不了。”
“烦人的大叔我也受不了,不过久远还不错。”
“年轻人都不行。年轻人都死光了才好呢。”田中看着手上的书,扭扭捏捏地说。从十几岁开始,田中就一直被同年级的学生欺负,对此的愤怒和恐惧导致他讨厌年轻人。
“我来是为了上次你卖给我的追踪器。”成濑切入主题。
“应该有用吧?”
“有用。”
“是吧。嗯,那是当然的。”
“前两天我们去查了追踪器所在的位置。”
“那栋楼?”
“是的,我想要你配一把那个房间的钥匙。”
“上次就跟我说多好。我不是总说嘛,买东西或找人办事的时候,事先确认好有没有什么遗漏,就不用再跑第二次。应该先写在纸上。”
“之前没想到会到需要钥匙这一步,只想当然地认为去了就会有办法。”
“成濑也会想当然?”
“是啊,少有地想当然了。”
“那,情况有变?”
“其实今天白天,久远被抓住关在那个房间里了。”成濑毫无隐瞒。
田中只微微笑了笑,随即又皱起眉头。“那个年轻人竟然那么容易就被抓了,很意外啊。他看上去很灵活,也不像是会犯傻的样子。”
“嗯,是啊。”成濑表示赞同。几个小时前从响野那儿听说“房间是找到了,但是久远被抓住了”的时候,他也不敢相信。
“如果真要抓,响野,还不如把你抓去。”
成濑这样说,响野也平淡地答道:“我也这么觉得。”接着他又说,“久远说不定是故意被抓的。”
“那个年轻人自己逃出来不就好了吗?这点本事他还是有的。”田中冷冰冰地毫无掩饰地说。
“确实是这样,可是……”成濑也表示同意。久远一个人肯定能逃出来。“可能还有另外一个人质在那里。”
“人质?”
“是老板千金。已被绑架的可能性很大。”
“哪里的老板千金?”
“筒井药房你知道吗?”
“啊。”田中早有耳闻似的点点头,“那个老板。”
“你果然知道。”
“因为那个老板挺招人恨嘛。女儿被绑架啦?是啊,肯定是自作自受。”
“是吗。”
“就因为那个筒井药房不停地开分店,很多有些年头的私人小店都被挤垮了。最过分的时候,好像是新潟那边,他去跟一家由一对老夫妇和他们的儿子开的小店竞争,弄得那个儿子竟然求他说:‘就算在这里开了店也赚不到什么钱,你就饶过我们吧。’”
“对他说‘饶过我们’恐怕是找错人了,但心情可以理解。”
“是啊。”
“那,筒井药房没有理会他们的哀求,还是在那里开分店了吗?”成濑觉得这话可以聊下去,“而且他们的小店最终也被挤垮了吧?”
“唉,没错,可更夸张的还在后头呢。半年时间没到,筒井药房的分店也关门了。理由虽然不清楚,但应该是因为没什么钱赚吧。可是,表面上看……”
“表面上看就像专门为挤垮那家小店而来的。”成濑点点头。筒井药房到底想干什么呢?他歪头思考。
“所以说他是个招人恨的老板。甚至有人说,把小店挤垮、让别人流落街头就是他的爱好。”
“怎么可能!”
“也不是没可能,那个老板看上去就是这样。”
“那大久保也麻烦啦。”成濑脱口而出。
“谁?”
“那个老板的女儿是我同事的未婚妻。”
“人家是钓金龟婿,他正好反过来。哎,成濑,你还挺体贴嘛。”
“体贴?”
“你不是为了自己的下属准备去救人吗?”
“也不是那个原因。”成濑诚实地回答道,“只是一时兴起,做自己想做的事而已。你别看我这样,我活得可是很随性。”成濑说着,将放在对面架子上的小地球仪拿到手中,下意识地像玩篮球一样转了起来。他还担心田中会让他别碰,可事实正好相反,田中根本没放在心上,只简单地说了一句:“就算转得动地球,也转不出结果。”
成濑将地球仪放回原来的位置。
“但如果是那个年轻人,应该可以带着那个老板千金立刻逃走吧?”
“没想到你还挺看得起久远。”
“搞不好他是故意被抓的。不是有句话叫‘不杀大马焉得虎子’嘛。”
“是‘不入虎穴’。”
“对,就是那个。不过,那个筒井药房的老板也是个很有手段的人,成濑你们还是小心点好。”
“我刚才已经听到他的不少手段了。”
“不是那个意思,他好像跟一些来路不明的家伙有关联。”
“什么意思?”
“曾经不是有个姓神崎的家伙吗·跟成濑你们闹得很凶。”
成濑此时也板起了脸。这是个曾在一年前的春天与之较量过的名字。“是有那种人。”
“那种人还有好多呢。嗯,是的,也许比那个还嚣张。”
“还有更嚣张的家伙?”
“有啊,成濑。嚣张的家伙这个世界上到处都是。而且那家伙如果发现有人盯上自己的小命,那就更丑恶了。”
“疑心重重,又专横跋扈的家伙吗?确实丑恶。”
“他说他跟警察和政治家关系不错,现在平安无事,但差不多该逃到国外放松一阵子了。也不知道他这算优雅还是短视。”
“大人物就是大人物啊。你的意思是这个家伙跟筒井的关系不错吗?”
“嗯,对。所以啊,筒井的女儿如果被绑架了,他可能不去找警察,而是去找那家伙。说不定已经找过了。”
“想让他们替自己抢回女儿吗?”
“嗯,对。”
“你整天窝在这房间里,从哪里听来那么多传闻?”
“消息会自己坐着电波到我这里来啊。”这似乎是田中的一个玩笑,他刚说完,就立刻拍手大笑起来。
虽然只是一点点,但成濑还是挤出笑容。这笑话的质量明明不怎么样,却让田中心情大好。
“成濑你是个好人,所以我会给你点优惠。”田中悠然地伸出右手,从杂志堆旁边拿起一个小圆盘形状的盒子交给成濑。
“这看上去好像是杀蟑螂时用来点烟的东西。”
“你眼光很敏锐啊。很接近了,嗯,嗯,它是会冒烟,也会散发出烧焦的气味,还会发热。”
“用来放火的啊。”
“正是如此。但只是看上去像火灾而已,只是模拟火灾的状况。”田中得意得鼻孔大张,“从前,有个男人曾准备用这东西威胁俄罗斯总统。”
“俄罗斯总统?一年前好像来过日本吧。”
“他自称是总统的司机,想用这东西假装火灾吓唬总统。他说总统小的时候家里好像失过火,所以一看到火肯定吓得够呛。”
“真是怪癖。去年你好像也说过类似的话,提起那辆叫格露莘卡的车的时候。”
“啊,对,就是同一个人。”
“我还真想见见这个俄罗斯司机。”成濑接过发烟装置。
他问田中钥匙能不能加急,田中露出了一丝不愿意的表情,可还是展示了他要强的一面。“明天就可以交给你。”
成濑坐上了从绫濑出发的千代田线上行列车。车驶入地下,他刚在角落坐下,便发现手机上有电话打进来。打开一看,发现是前妻家的号码。这时正好到了下一站,成濑毫不犹豫地下了车。他走到楼梯旁边相对安静的地方,将电话放到耳边。
“正志吗?”他叫着儿子的名字。
“×月×日城崎中央银行横滨分行发生了抢劫案。”电话那一头的正志说。
“是吗。”成濑强忍住笑说。正志读课文般说出口的,正是前两天成濑等人犯下的案子。正志就好像在说“爸爸的所作所为我全都一清二楚”,这让成濑只能苦笑。
患有自闭症的儿子受脑功能障碍的影响,很难把握词语和词语之间的关联以及对话时暧昧的语气差别,但是在机械操作和言语记忆等方面却有着超出常人的能力。或许是受这些东西的影响,最近他即便没事也忽然打电话来的次数变多了。
“正志,最近还好吗?”成濑的手不自觉地用力握住电话。哪怕只有一点点,他也希望正志的声音离自己更近些。
“是别人哦。”正志说。
“什么别人,你不就是正志吗?”
“是别人哦。还有其他人。”
“谁啊?”成濑笑着问。他和正志的对话基本都会像这样错开。虽然这远算不上是言语上的交谈,但对成濑来说却是宝贵的交流。
“喂。”正志的声音被另一个声音代替,是已经离婚的妻子,“好像正志又随便打电话了。”
“这个随便打电话的对象是我,让我觉得很光荣。”
“是啊。”她的语气中并没有表现出厌恶。
“他刚刚说还有其他人在,谁在啊?”
“现在?”电话另一头传来了打量四周的动静,“没有人啊。”
“是吗。”
“对了,对了,最近正志开始画画了。”她的声音稍微变大了些。
“画?”有些患有自闭症的孩子会在绘画方面展现出才能,这是广为人知的。有些孩子可以原封不动地再现曾经看到过的景色,也有一些色彩搭配独具一格的孩子。可是成濑觉得,不管有没有能力,这都和孩子本身的价值无关,所以不应该过分重视这些。前妻也是这么觉得。
“是非常有意思的画。”她骄傲地说,“我觉得他有天赋。”
“我也很想看,下次寄给我一些吧。”
“你们市政府办不办绘画比赛?如果办,我们还想报名呢。”
“挺有自信啊。”成濑面带微笑地听着她的声音。
“因为这画真的很厉害嘛。啊,你是不是觉得我在说谎?”
“99lib?不,你没说谎。”成濑知道她并没有说谎,立刻答道。
久远Ⅰ
【软禁】程度稍微弱一些的囚禁。不束缚一个人生理上的自由,却通过禁止或限制同外部的正常接触,在一定程度上限制其行动上的自由。
“我被软禁在这个报纸投递站里。不,只要我还活在世上,不管在哪里,我都被软禁着。我唯一可以获得自由的时候,就是每天早上用刀子划破那些本该送走的早报的瞬间。仅此而已!”
——加布里埃尔·卡索《压抑》
(加布里埃尔·卡索和《压抑》是伊坂幸太郎在小说 href='7200/im'>《蚱蜢》中虚构出来的导演和他的电影作品。)
久远弯下腰,靠近沙发上的女人。这是他刚把“恐怖报纸”说出口就被拽进屋子之后的事。这间挂着“小西企划”招牌的屋子出乎意料地宽敞,给人一种只要不停地开门,就会不停地有新房间出现的错觉。
“你好。”他对那个女人说。躺在沙发上的女人吓得弹了起来。刚才可能是睡着了。她的眼睛肿着,头发也失去了光泽,但久远确定她就是之前在银行见过的女人。
“啊。”她,揉了揉眼睛,在沙发上坐好。
“是良子吧?”
“哎?”
“你,是筒井药房的良子吗?”
“啊,你是……”她心有余悸地说。这间不到六叠的房间里除了沙发和电视,就只有一张低矮的桌子。西面墙上有一扇小窗户。她并没有戴手铐或脚镣。
“我跟把你软禁在这里的家伙可没有关系。”
“没有吗?”
“没有。”
“那,你是谁?”她问完后又有些害怕,做出一副要保护自己的样子,可能觉得自己会被推倒在沙发上吧。
久远试着微笑。当然,她诧异的表情不会仅仅因此而缓和。“我有几件事情想和你确认。首先,你是筒井良子吧?”
“嗯,是的。”她回答。
“你父亲是药店老板?”
“嗯。”
“你是因为这个才被那些奇怪的男人抓住关到这里来的吗?”
“嗯,是。”她点了三次头。
“你前天在银行遇上了抢劫?”
“你怎么……”她似乎马上就要问“你到底是谁”,久远却不理会她,继续提问:“顺便问一句,你喜欢狗还是猫?”
她身子后倾,眼睛不停地眨,似乎正准备发出“哎”的一声,却又被久远的直视吓了回去。“喜欢猫。”她答道。
“好。”久远竖起食指,“我,是来救你的。”
“等等,我还有很多东西想问呢。”她并不隐藏内心的疑虑,用细微的声音问道,“你从哪儿进来的?”或许是因为焦急吧,她说得很快。
“其实我刚到这栋楼里,就被这个屋子里的人发现拽了进来。把你软禁在这里的有好几个人吧?”久远也快速地低声说。
“那个,你为什么会知道我的情况?”
久远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他决定放弃一五一十跟她解释的念头。“你男朋友对你热烈的爱将我送到了这里。”他开始胡说八道。
“啊?”
“没事,你也别想太多。”久远摆了摆手,“总之,我是来救你的。凶手一共有几个人?”
“我见过的有两个。圆脸小个子的年轻人和体格不错的大叔。两个人都带着帽子和墨镜。”
“大个子姓小西。”他们抓久远的时候,圆脸男曾因叫大个子“小西哥”而被骂,说他不该当众叫名字。
“在我面前他们也不注意说出了名字。年轻人好像姓大田。”
“连这个也不小心说出来了?”
“嗯。”她好像也开始同情起凶手来。
“好像都是些半吊子罪犯啊。”
“嗯,都是些半吊子。”她说歹徒时的口气就好像在说自己的朋友。
小西身体好得就像摔跤运动员或橄榄球运动员,说话时声音却像从脑门发出来般尖细。而大田的柔弱身体只有一百六十厘米,会耍着小刀吓唬人。
“简直是搞笑二人组啊,这两个人。”
“嗯,是的。”她果然还是露出了同情的笑容。
“我刚才被关在这间屋子的隔壁,像是会客室,手被手铐铐住了。但仔细一想,你搞不好也被关在这里,所以我被抓反而正好。我刚才试着找你。一共有两扇门,一扇连着一间很大的办公室,另一扇打开后就到了这里。太正确了。”
“那你不早点回去不就可疑了吗?”
“没问题。小西去外面了,大田去厕所了。我刚才把好多东西推倒在厕所门口,他要出来估计还得花些时间。”
“如果我刚才回答喜欢狗,你会怎么样?”
“其实无所谓,不管你回答哪个都会救你。只不过,如果那时候你回答‘我既不喜欢猫也不喜欢狗’,我可能就会扔下你不管,直接回家了。”
“就因为这种事?”
“我可不想救一个看不起猫和狗的人。”
“我觉得重点好像不在那里。”
“总之趁现在赶紧跑吧。”
“那个……”这时筒井良子又问,“你不是被戴上手铐了吗?而且这屋子肯定从外面上的锁,你怎么到这里来的?”
“啊,”久远说着伸出双手,回忆着刚才手铐在手腕上留下的冰冷温度,“我看大田好像带着钥匙,就稍微跟他借用了一下。”他解释说。
“怎么借的?”
“这个嘛,轻轻地撞了他一下。”久远耸耸肩,“别管那么多了,赶紧跑吧。”他站起身,“这样就算搞定一件事了。”
雪子Ⅱ
【后手】①被敌人抢占先机处于被动。②出手晚。③围棋和日本象棋中在先手之后作出应对,也指作出应对的一方。
“如果,久远是故意被抓的。”后座的响野说,“还没等我们去,那家伙不就一个人带着老板千金跑出来了吗?”
“是有可能。”副驾驶席的成濑看着窗外,“田中也说过类似的话。”
雪子驶入十字路口,边转方向盘边踩下油门。上了一条单向两车道的宽阔公路后,她开得更快了。这次雪子找来的车子是新型号,窗户上贴着黑膜,从外面无法看到里面的情况。
关于目的地建筑的位置,她事先从成濑给她的地图上看到过,已经记在了脑子里。虽然没有事先来踩点,但附近红绿灯的时间她已经记住,所以车行驶得还比较顺利。车流量比想象得要大,但还没到需要慌忙更改脑子里时间表的地步。
“可是,我们现在却要去救他。”
“我总觉得,如果他真的想逃跑,昨天就应该已经跑出来了。”
确实,久远是昨天被抓的,已经过去一天了。
“所以,久远或许在等我们去救他。阿成是这样想的吧?”雪子说。
“我们是抢银行的,去解救被监禁的人,这完全是外行啊。”响野不满。
这次的目的不是抢银行,所以他们没穿西服,而是穿田中准备的搬家公司的工作服。藏青色的衣服上印着黄色的线,背后还写着公司的名字。总之他们希望这身装扮可以让他们这些陌生面孔进入大楼时尽量不要引起太多的怀疑。雪子也穿着同样的制服。
一开始,有人提议穿之前用过一次的警察制服,可是后来大家意识到,万一歹徒们因为这些警察装扮而受到惊吓,情急之下做出伤害久远和老板千金的举动就麻烦了,所以又放弃了。
“没问题。响野,虽然是新手,可是你不是什么都能做得很好嘛。”
响野可能也没想到成濑会这样对自己说话,身子不禁向后一仰,可最后竟还是应承下来说:“嗯,这倒是没错。”雪子觉得他真伟大。
“还有三分钟就到了。”
雪子看了看时间、速度表和前方的道路状况后说。这次不同以往,没必要严密遵守时间,可她还是忍不住在心中计算。
穿过两个十字路口,在一个丁字路口处右转,走到头再左转,车进入了一条单行线。雪子的脚从油门上离开,将车靠到左手路边,踩下刹车。“右边最里面就是吧?”
“对对,就是那栋建筑。”响野伸手指了指。
那是一栋规模不大的老建筑,让人不禁觉得是不是当初规划的时候因为设计失误而在某个角落多出了一小块空地,出于不浪费的目的才无奈在那里盖了一栋楼。
“我们先来确认一下步骤。”成濑转身对雪子说,“首先我和雪子去找小西企划。如果没有人在,我们就用田中配的钥匙进去。”
“话说回来,田中是怎么配到的这把钥匙?”响野问了一个基本问题,“如果他能瞒着所有人把钥匙配出来,那顺便帮我们把久远也救出来不就好了吗?”
“有道理。”雪子也同意。
“那不是田中的工作。”成濑的解释让人有些似懂非懂。
“那,如果里面有人出来又怎么办?”
“响野,你跟那个人碰过面吧?”
“其中一个。脸圆圆的,小个子,大概在二十五岁到三十岁之间。”
“那另外一个就是姓小西的男人?阿响你只听到过声音的那个。”
“应该是。”
“如果有人出来应门,我们就假装是搬家公司走错了路,跟他们交谈。之后尽量注意掌握屋内的情况。至于具体怎么掌握,下车后再说明。”成濑说道。
“那我要做什么?”响野向前探身,“我不用去吗?”
“你跟那个圆脸男人打过照面,太危险了。你在这里等着。”
“原来如此,我是负责开车的啊。”
“不,你是负责把风的。”
“如果歹徒们逃出来了,我不是应该开车去追他们吗?雪子,你还是把钥匙留下吧。”
雪子隐约感到一些不安,可还是从仿造的车钥匙上移开了手。
“我学驾驶的时候,曾被评为史上成绩最优秀的学员,一下子就拿到驾照了。包在我身上。”
“只不过是因为太吵,立刻就被从驾校里赶出来了而已。”成濑说着打开车门,“你负责把风。”
“不,我负责开车。”
走进楼里,看着那昏暗的光线和厚厚的积灰,雪子立刻低声嘀咕道:“怎么看这栋楼都很可疑。”
成濑也轻声笑道:“就算是刻意想做出可疑的效果,可能都做不到这种程度。”
入口前方有两部电梯。左边的电梯停在五楼,右边的在一楼。按下按钮后,右边的门立刻就开了。
两人走进去。“这么小的楼里竟然有两部电梯,真浪费啊。”
“不管什么东西,留个备用的总没有坏处吧。电梯也好,爸爸也好。”
“阿成的意思是自己是后备爸爸?”成濑的前妻应该早已经再婚了。
“她再婚的对象经常说:‘真正的爸爸是成濑,我只是个后备。’”
“人不是挺好嘛。”
“挺好的人,有时候反而讨厌。”
电梯停下,门开了。可能是因为机器老化,门每次开关时都会发出剧烈的震动,好像在说“这是最后一次了,我拼了命才把门给你们打开的”。雪子迈步走出电梯,站在走廊上,朝左边望去。墙上虽然贴着招租的广告,可广告纸本身已经发黄,完全看不出想让人来租的意思。她的视线又转向右边。大约正前方十米左右,一扇毛玻璃门上贴着“小西企划”的招牌。
“里面没开灯啊。”成濑低声说道。毛玻璃另一侧的光线很暗,阳光似乎根本照不进去。即使是大白天,看上去却像只亮了室内灯。
成濑拿着小型电子记事本一样的东西。“之前应该说过吧,这个就是接收器。只要靠近久远当初装上的追踪器就会有反应。”
“他是装在歹徒的钱包上吗?现在有反应吗?”
“本应该是这样。”成濑说着,将机器放回口袋,“没有反应。可能是没电了。田中当初跟我说大概可以用三天。”
“可惜。”雪子面无表情地说着,将眼睛凑到毛玻璃上,“不过现在房间里看上去好像没有人。”
“把人质丢下全员外出,这基本不可能。”
“怎么办?”
“总之先叫门试试吧。不见识下敌人是什么样子也没法战斗。万一有人出来,我来跟他说话。雪子,你可以趁门开着的时候把这个扔进去吗?”成濑交给雪子一部手机。
“这是什么?”
“你之前没见过吗?装了窃听器的手机啊。”
“啊,那个。”雪子立刻反应过来。一年前试图欺骗雪子他们的讨厌男人曾经用过这个窃听器。“阿成,这东西你一直留着?”
“我叫那个男人让给我了。”成濑点头,“总之,我想利用这个掌握里面的情况。你能不能在房间内找个不容易暴露的地方,然后把这个扔到那里?”
原来如此,雪子在思考,或许装作系鞋带弯下身可以做到。
门边装了门铃。成濑一副准备就绪的表情,点了下头,然后伸出手指按下按钮。门铃响了,在外面都可以听见。
没有动静。雪子和成濑互相看了一眼。再来一次,这次是雪子按响了门铃。
“要轮到备用钥匙出场啊。”成濑小声说着,从口袋里迅速掏出钥匙。他将钥匙伸向门把手附近的锁孔,却忽然停止了动作。
雪子看着成濑的侧脸,不知发生了什么。
成濑轻轻地将手伸进口袋,取出手机。动静不是很大,可是手机确实触电了似的震动着。有电话打了进来。成濑一边把手机放到耳边一边说:“一个朋友,至今为止他打电话来还没有过好事。”
“谁?”雪子觉得不用问也知道答案,但还是脱口而出。
“响野。”
听电话的成濑说了一声“是吗”,脸色变得有些严峻。“马上下来。”
刚准备挂断电话,他似乎想起了什么,又将电话凑到嘴边。“你别乱来。在那里等着。”他说,“对方可能有武器。如果闹得太大,我们也会有麻烦。你给我老实点。”
“怎么了?”雪子问将手机放回口袋、准备返回电梯的成濑。
“应该是错过了。我们进来之后,久远他们从楼里出去了。应该是用了另一边的电梯。他们被押上了一辆面包车。”
“什么时候?”
“这么小的楼,真不该装两部电梯。”成濑冲进打开的电梯门,立刻按下一楼的按钮,“擦肩而过了。”
“歹徒们准备转移了?”
“用面包车。”
“为什么?”
“可能是觉得这栋楼已经不安全了,也可能是去拿赎金。”
电梯下降得非常慢。
“阿响要去追?”雪子不放心地问道。如果面包车要开走,就必须在后面追。“如果跟丢了,那就失去线索了。”
“他急急忙忙开车去追可不是什么好事。”
电梯到了一楼。两人刚冲出去,就传来了咚的一声。
“我就说吧。”
抬眼望去,响野正坐在驾驶席上,而车则在左转弯的时候陷入了车道旁边的沟里。
响野Ⅱ
【留言条】准备出门时,或是去找人而对方不在时,写下事情并留下该纸条。也指留言本身。留存的文书。“在藤井的房间里发现了一个叫望的女人写的留言条。”
成濑和雪子的身影消失在入口处没多久,那帮人便出现了。响野坐在驾驶席,调整着座椅和后视镜的位置,犹豫着是否要系上安全带。
首先从楼里走出来的是一个披着男式外套的女人。仔细一看,跟成濑拿来的下属女朋友的照片有几分相像。她身后站着一个似曾相识的男人,比她还矮,戴着针织帽和太阳镜。
接着出来的是久远。手虽然被绑着,可是别在身后的手腕显得十分不自然。他旁边是一个从未见过的大汉,也戴着帽子。那是一顶棕色的贝雷帽,款式很接近鸭舌帽,帽檐压得很低,还戴着太阳镜。和久远的身高对比来看,大汉接近一百九十厘米。
响野从口袋里掏出手机,按下号码,放在耳边。
前方的男人们坐进停在大楼入口附近的面包车。响野感到很意外,那里什么时候停了一辆面包车?车身通体漆黑,就像地上的影子无声地涌上来似的。把女人塞到后座之后,小个子男人慌忙朝驾驶席跑去,身手看上去不怎么样。
“怎么了?”成濑说话了。
响野右手拧着车钥匙说:“刚才久远他们出来了。歹徒们让他们上车,正准备去什么地方。”
“是吗?马上下来。”
引擎发动了,车身在颤抖。
“我准备现在就去追。不好意思,得把你们丢在这里啦。”响野的眼睛一直盯着挡风玻璃前方的面包车。
“你别乱来。在那里等着。”成濑发出了警告。
响野笃定地说:“没问题。”便挂断了电话。就在这时,他发现面包车已经出发了。他松开手刹,用力踩下油门。追车吗?他想着,脑海里接二连三地浮现出看过的电影里出现过的追车场面,握着方向盘的手更加用力了。他忽然想到,逆行的追车场面到底是在哪部电影里最先出现的呢?
“久远,等我。”他踩下油门,“我来了。”
面包车在第一个路口处左拐,响野也慌忙转动方向盘。车速比他想象的要快。一瞬间,阳光从右边射进车里,刺向他的眼睛,他不禁“哇”地叫了一声。反应过来时,方向盘已经往左边打满。等他意识到哪里发出了一阵声响时,车已经撞上围墙,斜在那里。
“奇迹啊。”响野对追上来的成濑他们说,“撞成这样,居然一点都没有受伤,这只能说是奇迹了。”
“是吗,奇迹吗?”成濑还是用他那冷淡的口气说着,“那就好。”
“估计速度并没有想象中那么快,只是围墙撞坏了而已。”雪子冷静地说,“可是,阿响,面包车就这么跑了?”
“你到底去的是哪家驾校?”成濑调侃似的咧嘴说。
“那些人可不简单。”
“别管了,我们先离开这里,警察要来了。”成濑说着,朝大楼的方向走去。
响野慌忙跟上。“车不要了吗?”
“虽然对不住那道围墙的主人,可我们如果在这里被警察问话就不好办了。反正车也是雪子偷来的。”
“现在怎么办?”
“回刚才的房间。可能还能找到追踪久远他们的线索。”
“那个追踪器呢?现在应该还贴在那人的钱包上发射着信号吧?”响野忽然想到这点,发出高昂的声音。
成濑仍旧冷静,简洁地答道:“没电了。”
“那,怎么办?”
“只能先回房间。”
成濑说完,开始往回走。响野和走在旁边的雪子对视了一眼,跟在后面。
站在两部并排的电梯前,他们选了右边的。“两部电梯真麻烦。”响野抱怨。
“我和雪子应该一人乘一边。失算了。”成濑答道,微微举起了双手。
“已经发生的事多说也没用,别因为失败就垂头丧气。”响野安慰着从高中就在一起的朋友。
到四楼后,一行人直奔走廊右边尽头的房间。成濑迅速掏出钥匙,插到把手边的锁孔里转了一下。可能是确定里面已经没有人,他并没有在意发出的声响,门轻松地被打开了。
“你是说这里会有线索?”
“不一定有。如果有更好。”
进门后首先看到的是一间和宽敞的办公室一样的房间,摆着几张桌子,角落里有一台大电视。另外还有将近十台小电视和一堆录像机、录音机之类的东西堆在那里。这场景让人想起田中的房间。
雪子走到窗户边,拉开窗帘,确认外面的情况。
响野大致扫视了一下屋子,嘴里哼着古诺的《圣母颂》,将角落里柜子的抽屉一个个打开看。
有的抽屉放着文具用品,还有的塞满了电线之类的东西。看了三个左右,他想起了一个重要的问题,抬起头。“成濑,我们到底在找什么?”
没有人回答。他仔细一看,成濑已经不在了。应该是去其他房间了。他正想着的时候,传来了声音:“喂,响野,你来看这个。”
成濑在东边的房间里。里面放了一个皮沙发,上面还装饰了毛皮之类的东西,看上去像是一间小型接待室。墙边有一张简易单人床。左边墙边还有另外一扇门。
“久远好像来过这里。”成濑指着那张床说。
“你怎么知道?”响野认真观察四周,并没有久远的名字或足迹之类的东西,“你说话真是暧昧又难懂。就跟爬山时的路一样,完全无法掌握全貌。”
“你一年前是不是也说过同样的话?”成濑皱着眉头。
“说过几遍我都会继续说。”
“唉,你还是别一遍又一遍地重复了。”
“你什么事都看得那么透,这样真的好吗?正因为不知道未来会发生什么,人生才有意思。如果知道了魔术的秘密,那看演出还有什么意思?”
“嗯,你这么说也不是没道理。那你的意思是,与其告诉你事情的真相,不如瞒着你,你才更开心?”
“那是当然。基本上啊,我都已经心里有数了,只是觉得无聊才故意装出不明白的样子。”
“你装不明白的样子装得真像。”
“还行吧。”
“哎,看上去是有人在这里待过。”雪子低头看着床上揉作一团的毛毯说。
“我也是抱着试一试的想法,就伸手摸了摸。”成濑说着,指了指那张床,“结果就发现这东西贴在床底下。”说着,他递给响野一张纸片。
那是从广告传单上撕下来的纸片,反面用钢笔潦草地写着“傍晚四点山岸公园赎金”。
“这是……”响野盯着纸片看了半天,一边交给雪子一边看向成濑。
“是久远留下的。”成濑说着,视线慢慢转向简易床的旁边。那里掉落着一卷胶带。“跟那小子之前说的留下凶手名字的手法一样。”
“那时候我还觉得肢体语言比较好呢。”响野呆呆地嘀咕道。
久远Ⅱ
【任意】随心所欲。任凭自己的意愿行事。随意。
【任意保险】自愿保险。凭当事人的意愿决定是否购买的保险。“任意保险虽说是任意,可是不加入也不行啊。”
久远就那么戴着手铐被推进了车后座。后面的座位有两排,车内也很宽敞。小西紧跟着坐到他旁边。压得很低的帽子和太阳镜将小西的脸遮得很严实。如果仔细看,或许可以大致看清长相,可是从礼貌上来说,总盯着别人看不好,所以久远便放弃了这个念头。不过,体格魁梧是他的一大特征,作为罪犯来说十分吃亏。这一点让久远十分同情他。
“小兄弟,对不住了,你就这样给我老实点啊。”小西说。虽然他体形结实,像极了橄榄球运动员,给人一种压迫感,可声音却又尖又细,态度也很温柔。
“但是能顺利吗?”头戴针织帽、手握方向盘的大田惴惴不安地说,“筒井他真的会带着钱来吗?”
“只能赌一把了。”小西说得很无奈。随后,他又似乎在为同行的良子着想似的添上一句:“为了女儿,就算是筒井,也会乖乖把钱准备好吧。”
“不,我爸是个倔脾气,又不服输,所以还真不知道他会做出什么事来。”良子说着,也不知道她此时内心是豁达还是伤感。
“就是,你爸那种人就是舍不得钱,宁愿不要你。”开车的大田说。
“你小子别说人家老爸的坏话。”
“对不起,小西哥。”
“喂,都让你别叫名字了。”
“对不起,小……”这时,大田终于反应过来要闭上嘴。
久远不禁叹息,这算什么事啊,这些缺根筋的凶手。“那些帽子和眼镜,是为了掩饰身份吧?”他问道。嘴没被塞起来,还是可以自由地说话。
“那当然了。”大田得意地说,“干这种事,让人质看到自己的脸多麻烦。如果真看到了,那就只能杀人灭口。”
听到“杀人灭口”的瞬间,良子抖了一下。而久远却想告诉他们,互相叫对方的名字也是大忌。
“合格的绑架犯软禁人质的时候,应该找一个跟自己没什么联系的地点。”久远说。
大田似乎有些不安,辩解道:“那当然了,刚才的公司什么的,那地方跟我们一点关系都没有。”
净说谎,久远哑口无言。那地方都挂着“小西企划”的牌子,怎么可能没有关系?
也不知是不是因为被戳到了痛处,大田开口威胁道:“你小子别太嚣张,我们差点就准备杀了你灭口呢。”
“你说话别那么夸张。”小西立刻接过话,“这位99lib?小姐在配合我们,既没瞎折腾,也没做什么出格的事。别的不说,我们如果做出那么不人道的事,不就跟那个筒井成了一路货色?”
绑架犯说出这种矜持的话,久远觉得很可笑。既然已经把人绑了,那还说什么人道不人道。他想起了良子说过的话:“那些人比我还老好人,好得都让人受不了。”
一天前,久远打开自己的手铐后找到良子,小声地告诉她“我是来救你的”。事情进展得很顺利,接下来就只剩下从房间里逃出去。
可他们却没有逃。就因为这个良子拉住了他的手,说了句“等等”。
“还是不要逃比较好。”良子的眼神十分认真,看上去不像在开玩笑。
“不要逃?”久远皱起眉头,不明白这到底什么意思。
“如果我逃走了,凶手们就拿不到钱了。”
“那当然,人质都跑了,还上哪儿去要赎金。”
“如果那样,那些人似乎会很为难。”
“为难?”
“他们好像急需钱。”
“哦。”听到这里,久远终于明白了良子想说什么,“你啊,身为老板千金,你人太好了吧。你是那种看到可怜人就不能撒手不管的类型?”
“因为我叫良子嘛。”说这番话的她不但没有笑,反而像要哭似的,“我也已经习惯了别人批评我不谙世事。”
“哦,是吗。”久远噘起下嘴唇,“可是,这个世界上缺钱的人到处都是,你或者你父亲没必要对这些歹徒出手相助吧。跟你们又没关系。”其实他还想继续说,真正需要帮助的也不是人,而是那些因为人而生活艰辛的动物。
“不,和我有关系。”良子眼睛湿润,双手握拳,身体也抖了起来。
真是个麻烦的女人,久远有些不耐烦起来。“有关系是什么意思?”
“你也知道我爸是开药房的吧?”
“挺有名的。到处都在开分店。”
她微微低下头,脸颊上泛起一阵红潮。“他的商业扩张似乎很激进。我之前完全不知道。他专门在小药房旁边开店,把那些小店面一个个都挤垮了。那个小西也是受害者之一。”
“这是从歹徒那里,是那个小西告诉你的?”
“嗯。”
“绑架犯竟然跟人质说这么多?”久远目瞪口呆,难以相信。如果说出这样的话,那跟把自己真正的身份公布于众有什么区别?
小西抓住良子后,似乎对她说过:“只要你听话,就会放你走。所以你配合点。”他告诉她,“我们是为了那些因为你爸而受苦受难的人要钱的,所以你要配合。”
“所以你就配合他们了?”
“那你觉得我还能怎么办?”
久远闻言也不知该说什么好。良子得知有人因为自己的父亲而遭遇不幸,受到了打击,进而将这些都当成自己的错,内心感到痛苦。“你也真够天真的。”久远下意识地说道,“啊,慢着,你到底是什么时候被绑架的?”
“前天。市内有一家我经常去的银行,前天我也去那里取钱了。结果大田就忽然在后面用刀抵住我。”
“啊,就是那家银行?”
“那家银行?”
“没什么,其实我当时也在那家银行。”久远明知道可能被怀疑,可还是说道,“后来忽然来了帮银行劫匪,吓了我一跳。”
“被大田用刀抵着,我正想着赶紧逃跑,可劫匪却出现了。”
“你是因此才没跑掉?”
“嗯,差不多吧。”
“那可真是不好意思了。”
“你为什么要道歉?”
“不过啊,那些劫匪还挺有风度的吧。”
“我怕得不行。那些卑鄙的罪犯才是真的不能原谅。”
“是啊。”
“站在柜台上说个不停倒是很新鲜。”
“那个不怎么样。另外两个倒还不错。”
“有吗?那么卑劣。”
“是啊。”
“对了,我想确认一下现在的状况。你本来就是为了让你父亲担心才离家出走吧?”
良子甚至没有再问“你怎么知道”就点了头。她也许觉得久远是从她男朋友那里听来的。“嗯,撑了几个星期,可是我爸似乎看透了我,所以也没什么效果,本来马上就要失败了。”
“结果就在这时被绑架了。”
“嗯。”良子点了点头。
屋外传来了“咚”的声响,应该是准备从厕所出来的大田在用力推门,还不止一次。
“总之你就是想配合他们从你父亲手里要到赎金?”
“是不是很鲁莽?”
“不是鲁莽,是危险。”
“但是他们跟我说好了。”
“说好了?跟谁?”
“那个跟小西他们。”
“你相信歹徒说的话?”
“那些人没有乱来,我觉得他们应该是好人。”
“应该而已。”
“所以你别管我了,自己逃吧。”她说。
“才不呢,如果这样,那我也留下来。我要是不带着你走会挨骂的。”
“被谁?”
又不能告诉她是劫匪同伙。“你男朋友。”久远只能这样回答,“总之,我肯定不会一个人回去。”
这时,背后的门忽然开了。久远刚想着大事不妙,大田就出现了。“你在干什么?”他看着久远的手腕气恼地说,“你怎么把手铐弄开的?”
“不知道为什么忽然开了。”久远挠着头说,“我还觉得我运气挺好。”
虽然力道很轻,可大田还是踢了久远一下。久远夸张地大叫着躺倒在地。
“这个人跟我爸没什么关系,只是随便乱转走到这里而已。”良子慌忙插嘴解释。
什么随便乱转,把我说得跟猫似的。久远想。
于是现在,久远也被押到车上,朝交付赎金的地方驶去。就在几个小时之前,大田给筒井打电话下了指令:“今天下午四点,带五千万到山岸公园来。在钟楼那儿等着,会打你的手机。”
山岸公园位于横滨市南郊,是一座占地面积很大的公园,里面有种满了百合花的花坛,虽然很朴素,可也是个很受欢迎的场所。
挂断电话后,大田问良子说:“你老爸会不会报警?”
“不知道。我爸的想法很出人意料。”坐在沙发上说这番话的良子看上去竟有几分像绑架犯的同伙。
对于如何处理久远,他们似乎感到最棘手。如果放了久远,任他去跟警察告密,对他们很不利,可是当场杀人灭口这种事他们又做不出来。
“请放过我。我真的只是随便乱转而已。我保证不会乱说,只要别杀我。”久远保持着双手被铐在身后的姿势,连续磕了好几个头,恳求道。
小西问他:“你小子不是一直在打听我们吗?”
“打听?”久远真的没听懂。
“最近好像总有人在这附近转来转去,我去外面喝酒时听别人说的。我以为说的就是你。”小西抱着双臂,一动不动地盯着久远。
他们似乎就是因为怀疑这一点,才把久远拖进了房间。
可是不管怎么看,久远也只是个普通的年轻人。“这个人真的跟我没有关系。”良子也在背后帮他说话。最后小西终于说:“你跟我们一起去,等事情完了就放你回去。”久远担心他们怀疑自己手里的接收器,于是解释说那是游戏机,他们竟然相信了。
久远十分意外,差点问他们“这样真的可以吗”。他几乎无法掩饰对小西他们这种马虎办事方法的惊讶。久远很难相信他们真的对被绑来的良子说“你应该配合我们”这种话,可眼见他们做事全凭想当然,除了准备不充分之外无法作任何解释。
“我并不是想让小姐你受惊吓,”小西在车内说起话来,“只是如果不从筒井那家伙身上弄点钱,我实在咽不下这口气。”
“你们是因为我爸的店才遭遇不幸的吧。”
听到良子这样说,小西那架着太阳镜的鼻孔开始膨胀。“说是遭遇不幸,可不光是店被挤垮了那么简单。”他的声音显得有些激动。
“那到底还有什么仇恨?”久远问道。
“你猜啊,蠢货。”大田边转方向盘边说。
“别说得跟猜谜游戏似的。”小西一教训,大田又回答“对不起,小西哥”,让久远无话可说,只觉得他真是没救了。
小西继续说道:“听好了,曾经有一家小药店,由一对老夫妇和他们的二儿子悉心经营。可是就因为筒井那浑蛋在旁边开店,小药店倒闭了,而且老夫妇也因为心力憔悴双双离开了人世。”
“啊?”良子打心眼里觉得不可思议,双眼大睁,“怎么会这样!”
真是个天真的女孩啊,久远感叹。
“不仅仅是这样。”小西又抬高了声调,唾沫横飞。久远看了看前方,正开车的大田也在痛切地点头,似乎在说:说得没错,说得没错。
“而且那个二儿子也很惨,接连的不幸让他惊恐不安。结果因为太过疲劳又睡眠不足,造成了交通事故。”
“怎么会这样!”良子的表情就好像亲眼目睹了从未见过的悲剧。
需要这么惊讶吗?久远心想。
“对方住院了,而且也不好惹,要求支付精神损失费和治疗费之类,金额还很过分。”
“不是有保险吗?”久远下意识地问道。
小西转过脸,直勾勾地看着他。虽然戴着太阳镜,可仍然可以看到他眼睛里闪着锐利的光。
“我弟弟因为要收拾店面,还要打理父母的丧事,没来得及更新任意保险。”
“怎么会这样!”良子更加惊讶。久远甚至觉得她差不多要哭出来了。
同时,久远并没有忽视刚才从小西口中说出的“弟弟”这个字眼。可能是不小心说漏了嘴,总之小西无疑就是“药店老夫妇的二儿子——犯下交通事故的男人”的哥哥。虽然不知道他说这番话时有几分认真,可是不管怎么样,小西这帮人的脑子并不好使。只要他们一开口,时时刻刻都在暴露自己的身份。
“结果,我弟弟只得一个人揽下了全部债务。”小西又说了一遍“弟弟”,“他当然不可能有那么多钱。而且你们好好想想,这难道不全都是筒井那家伙的错吗?从道理上讲,该出钱的应该是筒井。所以我才想从他那里拿钱。”
“所以,你就想到了绑架?”久远趁机问道。
“算是吧。”小西又鼓了鼓鼻孔。
“想法还挺大胆啊。”
“在喝酒的地方忽然想到的。”
“喝酒的地方?”
“我偶然跟其他客人发了点牢骚,那人就跟我说起可以通过绑架要钱的事。”
竟然还有这样的客人,久远皱了皱眉。他绝对不想去有教唆他人绑架的客人存在的酒馆。
“为什么只有我们这样受苦,筒井那家伙却安然无恙?所以啊,大小姐,虽然对不住你,但这道理也说得过去吧。”小西大声说。
握着方向盘的大田也微微地点了点头,仿佛在说“当然有道理”。而良子竟也跟着说“没错”,那表情真是让人琢磨不透。
“我说,”久远不禁脱口而出,“那么随随便便就去绑架,你们就没有考虑过风险吗?你们准备怎么拿赎金呢?”
“什么随随便便!”大田立刻恶狠狠地说,“拿赎金还有什么怎么拿,不就是他拿钱来交换人质吗?”
“你们什么都没考虑过?”
“有必要考虑吗?”小西歹问久远,似乎想说“我还真没想过”。
为了抑制心中的亢奋,久远不得不长长地叹了好几口气。“我说,你们怎么能这样丝毫不做计划就行动呢?”
“面对一个你无法原谅的人,你还能悠哉地制订计划?”小西就像在说世上的真理。
“看什么情况。”久远觉得小西他们很可悲。
来到公园附近时,小西又用他那尖细的声音大声说道:“车停到公园路边,大田跟我去看看情况,你们在车里老实等着。”
可能是因为两人都戴着手铐,所以他并不担心。
小西他们打开车门出去后,久远便打开了手铐。响野他们有没有看到自己的留言条呢?他想。
成濑Ⅳ
【研讨】①调查访问。详细调查之后判断合适与否。②意为“其实什么也不做”的宣言。“我们一定认真研讨。”
成濑坐在副驾驶座上,任凭左右变道的车把自己的身体甩向两边。他看了一眼时间。
“我想勉强能赶上。”旁边的雪子喃喃道,“我没仔细查过去山岸公园的路,不敢断定,但差不多四点刚好能到。”
看了看时间,现在是三点三十分。虽然这次没能避过所有的红灯,但也行进得十分顺利。
“拿赎金也不是那么简单的事吧。”后座的响野嚷嚷着,“喂,成濑,到底那些绑架犯准备怎样把钱夺到手呢?”
“谁知道呢。可能会首先把对方叫到那个公园,然后再指示他去别的地方。”
“那他们是计划周密、货真价实的绑架犯了?”
“或者……”
“或者什么?”
“或者他们只是不管三七二十一的外行。”
“久远现在什么情况?”
“别什么都问我啊。应该也被带着一起去拿赎金了吧。”
“他也是个人质啊。对了,如果要为久远交赎金,那谁交?我还从没听他说过自己的父母呢。”
“那家伙如果成了人质,新西兰的羊群应该会拼命往日本跑吧。就为了救他。”
“这笑话真无聊。”响野从鼻子里发出笑声,“不过,我也觉得有可能。”他说。
雪子忽然一脚踩下刹车。还没等众人反应过来,她已立刻向右转动方向盘。车冲上超车道。
或许是道路没有雪子想象般拥堵,又或是红绿灯的时间碰巧刚好,到达山岸公园时才三点四十五分。
公园旁的路边停着几辆车,雪子也并排停下。附近并没有禁止停车的标志,但雪子仍说:“我想我还是在这里等着比较好。”成濑也表示同意。
成濑下了车,跟响野一起朝公园入口走去。
“差不多也该脱下这身搬家公司的制服了吧?”响野说,“搬家公司跑到这种公园来也太奇怪了。”
“做完搬家的工作,畅快淋漓地流了一身汗,到公园来享受美好的黄昏。大家会这样看我们的。”
这是一个东西向的细长公园,从上空看就像个长方形。右半边是百合花花坛,左半边则是长椅和小路。成濑二人从长方形的右下角进入公园,一直顺着下方朝左走去。小路铺装整齐,各种街头艺人在路旁表演。可能是为周末的演出在练习,有丢铁环的,还有踩着巨大高跷的,也许因为是工作日,场面实在算不上热闹。公园里有不少散步的高中生情侣,有坐在长椅上的二十几岁的女人,还有正怀抱婴儿弯下腰,好让孩子看百合花的妈妈。但除此之外,并没见到什么特别引人注目的身影。
“就在这里交赎金?”
“谁知道呢,附近好像也没有警察的踪影。”成濑应道。如果筒井选择与歹徒对抗,并已经报警,现在这附近的长椅上肯定早已坐满了目光凶狠还带着无线电通话装置的男子。筒井可能并没有去找警察。如果他真为自己的女儿着想,这样做的可能性很大。
成濑看了看时间。已经快四点了。绑匪到底会在哪里现身呢?成濑开始观察。筒井会被叫到哪里呢?绑匪不可能只说在公园里,那样范围太大了。当然,筒井也可能在到达公园后再次接到绑匪的电话,收到下一步指令。可即便如此,首先总需要一个具体的地点作为参照吧。
这时,立在长椅旁边的一块路牌进入了成濑的视线。路牌上写着“钟楼”两个字。“难道是这个?”
“怎么了,成濑?”
“那个钟楼搞不好就是他们选定的地点。”
“你怎么知道?”
“我也不知道。”
“你这算什么?”
“就因为我不知道,所以只能从可疑的地方开始查。”
“你这种不冷不热的说话方式真叫人心里不舒服。”
“或许吧。”
“你看你这不冷不热地说话的样子。”
“让你不舒服,对吧?”成濑不耐烦地抢在响野前面说,“我就想让你不舒服。”
前面有个街头艺人。成濑从旁边走过时,朝这个化了妆的男人的耳朵到后脑一带看了看。如果他是警察假扮的,那么为了跟其他警察联系,不管是耳机还是话筒,不管是骨传导式耳机还是其他什么,总会有痕迹。可是,这个耍弄着巨大铁环的男人身上并没有异常。站在他前面看表演的观众只有一对母子和一个推着婴儿车的女人,看上去也不像警察。
成濑注意到已经出现在视线里的钟楼状建筑物,他凝神看了看,心想就是这个。这时响野拉了拉他的衣袖。“喂,成濑。”
“怎么了?”
“那边路上停着一辆车吧。”响野用右手指了指。
五十多米开外,越过百合盛开的地方再往前走一点,有一道栅栏。栅栏前面就是马路,跟雪子停车的路边情况差不多,可响野指的却是离雪子很远的前方。那边停着一辆面包车,勉强可以看到。车身是黑色的。
“是甩掉我的那辆面包车。”
“真的?”
“你还不相信我说的话?”
“非常遗憾,我不信。”
“不会错,就是久远被推上去的那辆。”
成濑在回答之前便转换方向,朝右边走去。响野也立刻跟上。
两人的脚步不自觉地变快。如果真有警察在附近埋伏,那么一旦跑起来就可能被怀疑并陷入险境。成濑正犹豫,响野却难得说出了一句中听的话:“成濑,我们现在可是一身搬家公司员工的打扮,就算跑起来,人家可能也只觉得我们在赶工。”
“或许吧。”成濑说着便跑了起来。
“他们会不会已经在交接赎金了呢?”响野气喘吁吁地说。
“不知道。也有可能准备先在车里观察一下情况,再打电话给出其他指令。”
两人沿路绕过花坛,尽量跑最短距离。来到栅栏边,他们趁人不注意一跃而过。栅栏的高度只及腰部,稍一用力就可以跨过去。成濑看着响野轻松越过栅栏的身姿,觉得他的运动神经还真不错。
两人来到马路边,前方十米左右就是那辆黑色面包车。
“怎么办?强行闯进车里?”
“就装成搬家公司员工的样子敲窗户看看。”成濑说着放慢了脚步,顺着栅栏朝前走去。
这时,面包车的门忽然打开,两人猛地停下。正想着是怎么回事,却见车上滚下个人,就像被人踹出来了似的。
“久远!”成濑叫道。
面包车发动了,发出巨大的声响后消失在马路尽头。
成濑和响野朝倒在地上的久远走去。
“你们也太慢了。”久远皱着眉头。
“现在流行这样下车吗?”响野问。
雪子Ⅲ
【黄口小儿】对明明是小人物,却假装成大人物行事的人的讽刺说法。引申指行为不端的青年男女。“被黄口小儿纠缠。”
“什么?也就是说,一个身份不明的男人忽然冲进车里,然后把你推下来了?”响野在后座问旁边的久远。
“太过分了!”
“那男的是谁?”成濑说。
“没见过。很年轻,是个流里流气的黄口小儿。”
“字典上对黄口小儿的解释是明明是小人物却装作大人物的人。跟你简直一模一样啊,久远。”响野笑着。
“你真烦。”
雪子朝黑色面包车离去的方向追去,可早已找不到对方的踪影。“四处随机找找,有没有可能碰到?”副驾驶席上的成濑说。
“绝对不可能。”
“好了,那我们来梳理一下吧。”响野气势高昂的宣言在车内回响着。
雪子已经放弃了追车,但她瞥了一眼成濑,见成濑用目光示意“再多开一会儿”,便决定照办。成濑可能也想就这样在车里整理一下事情的来龙去脉。
“你发现了筒井良子,可是她并不准备逃走,为的是让那些绑匪拿到赎金。”
“对,对。”
“而那个小西,按照久远的想法,应该是因筒井药房而倒闭的小药店那个引发交通事故的人的哥哥。”响野一一确认,“真复杂。”
“对,对。是长子小西胜一。”
“那些人难道直接跟久远你报了全名吗?粗心大意也得有个度吧。”雪子忍不住说道。
“唉,那些人简直就是马大哈大王。真的好久没见过那么蠢的罪犯了,真叫人目瞪口呆。但那全名是我偷了那人的钱包看了驾照后才知道的。”
“你不是被戴上手铐了吗?”
“上厕所的时候会替我解开,我就趁机得知了小西的名字。”
“你们从楼里出来的时候我看见了,是那个身材很魁梧的男人吧。”响野确认道。
“好脾气,又有力气,容易意气用事,魄力却又不够。就是那样的人。家里如果有个不成器的大哥,大概就是他那种样子。离开家里,随心所欲地生活。但得知家里的情况后又忽然不知所措,怒气冲天,作为长子的使命感忽藏书网然涌上心头,完全不顾给旁人添麻烦,也无视现状。”
“天真啊。”响野感叹道。
“对,那些人很天真。”
“大田又是什么人物?”
“我只知道他是小西的同伙,应该是一起工作的吧。”
“对了,那个小西企划屋子里的机器啊、摄像机啊什么的,东西倒不少,恐怕是个拍摄下流影像作品的工作室吧?”响野像是忽然想起般说道。
“啊,有可能。”久远也同意。
“那样还同情他们,还说什么想配合,那个良子也真够不谙世事啊。”响野皱起眉。雪子透过后视镜也看得清清楚楚。
“幼稚。”成濑地说。
“好像她已经习惯了别人这么说她。”
“然后,他们为了拿赎金,就去了刚才的公园。这时又出现了一个从未见过的黄口小儿把久远踢了出来。是这么回事吧?”响野问道。
“是。很突然。”
“踢你的是谁?”
“我哪儿知道。”久远不满地说,“不过,”他又接着说道,“不过啊,好像之前有人在小西他们附近打探他们的消息。我一开始也被他们怀疑是来打探情况的。”
“打探?”成濑像是在思考什么,手伸向下巴。
“是不是来收缴下流录像带的?”响野说。
“录像带早就过时了。”久远嘲讽道。
“这么说来,我曾听田中说过,”成濑开口道,“筒井药房的老板好像跟一些危险人物很熟。田中是这么说的。那些人单独去找小西他们也有可能。”
“那么,那些人把良子带回家了?”
“也就是说,现在良子已经平安回到筒井老板的身边了?”响野说。
雪子瞥了一眼成濑。在这种时候分析事情经过,像架构智力游戏般决定接下来的行动是成濑擅长的。“阿成,接下来怎么办?”
成濑一言不发。不一会儿他开口问道:“喂,久远,你没偷那个年轻人的钱包吗?”
“我正看着呢。”久远悠悠的声音就像是从后面飘过来的。
雪子苦笑一声说道:“还真偷了啊。”
“他踢我下车的时候,我们稍微扭打了一下。”
“不论何时何地你都要偷人家钱包,很没素质哦。”
“明年七夕时我就在许愿签上写:我想变成像响野哥一样有素质的人。”
“你一定要写哦。”
“不要。”
“那人的住址知道吗?”
“嗯,知道。”久远说着,忽然又小声发出惊叫,“这原来是真名!”
“什么?”
“那个男人,叫花实。”
“那是谁啊?”成濑立刻问,“你知道?”
“是欺负过和田仓叔叔的人。”
“和田仓叔叔又是谁啊?”响野像看怪物似的看着他说。
“就像刚被剃光了毛的绵羊一样可怜的和田仓叔叔啊,你不知道吗?”
“我怎么会知道!”
“成濑哥刚才说筒井老板跟一些危险人物很熟,搞不好这家伙就是那个危险团伙的一员。”久远像在自言自语,“原来是这样,是那个赌场啊。”他嘀咕着,“今天多给我点时间行吗?我要去调查一下。明天再说吧。”
响野Ⅲ
【花】①栽培花草的田地。②经营赌场的鬼怒川的手下。
第二天,四人聚集在国道附近的购物中心。在被商店包围的中心区域有一个广场,那里有很多露天小摊。为了让客人们可以买完东西坐下来吃,那里摆着很多椅子,环境看上去有点像露天啤酒花园。
“我让田中帮我查了一下,筒井药房老板的女儿并没有回去。”成濑首先说。
“为什么田中知道这些事情?”响野觉得实在不可思议。
“这个嘛,可能是有情报网,可能只是给筒井家打了个电话说要找他女儿,也可能根本就没有查,只是凭感觉回答。”
“这么不可靠的情报能行吗?”
“为防万一,我今天白天也装作不经意地问了问大久保,他果然也还是一样,没能跟筒井良子取得联系。”
“也就是说,那个花实并没放良子回家的可能性很高。”久远不知为何显得很开心,“到我的情报出场的时候啦。”他笑着说。
“你昨天说到的那个和田仓,他是什么人?”成濑跷着二郎腿追问。
“前一段时间,我因为一些事情认识了他。和田仓叔叔喜欢赌博,而且是跟地下赌场借了钱。后来因为还不起钱,又想不出什么办法,就只得听别人使唤,去协助他们犯罪了。”
“这故事怎么听起来这么耳熟。”成濑一本正经地说着,稍微看了一眼雪子。
“是啊,可能不管哪里都会有这种事。”雪子也平淡地答道。
就在一年前,雪子的前男友也因为欠债无法偿还而被迫参与犯罪活动。
“坏人们的想法是不是都差不多啊。”久远笑了,“如此说来,当时我们好像也是在这里开的会。”
“大家就不能忘了那件事吗?”雪子的表情看上去很痛苦。
“嗯,总之,和田仓叔叔从那个赌场里借了钱。”
“经营赌场的家伙们寻找可以利用的对象,让他们输钱,逼他们背上高额债务,然后以此为理由唆使他们参与犯罪活动。这就是他们的手法吗?真是越看越像一年前的神崎啊。”响野一副无精打采的样子说。
“我们的对手注定永远都是这样的人。”
“骗人的人也像,被骗的人也像啊。被人利用的人基本上都是溜溜男。随波逐流地滑溜溜地活到现在,到头来还是走投无路。”
“又来了,溜溜男。”久远苦笑,“你从前也说过,关于这个溜溜男的话。”
“难道还有法律规定不许总说溜溜男吗?对了,那个和田仓到底是协助参与了什么样的犯罪?”
久远跳过具体的细节,只淡淡地说:“在强盗逃跑时替他们开车。”
“什么?”雪子诧异地说。
久远做出一副要详细解释强盗到底是怎么回事的样子。“那个啊……”刚讲到一半,他又说,“还是算了。老是说些无关紧要的话,就变得跟响野哥一样了。”说完闭上了嘴。
“你什么意思?”
“总之,虽然他们逼和田仓叔叔去参与一场可疑的犯罪活动,但他还是放弃了。”
“那他和目前的情况又有什么关系吗?”成濑说。
“嗯。赌场那边出面给和田仓作出指示的就是花实。我开始还以为这么奇怪的名字一定是假的,可昨天看驾照的时候发现竟是真的,吓了我一跳。”
“确定是同一个人?”雪子眯起眼睛。
“不会错的。昨天我去找了和田仓叔叔,听他讲了赌场的事。”
“你是怎么问出赌场情况的啊?”
“很平常啊。就说‘不是火灾,是赌场哦’之类的。”
“说这种玩笑,看来你也上年纪了啊。”
“难道有法律规定年轻男子不能开这种玩笑吗?总之啊,我给他看了驾照上的照片,结果他立刻说那就是花。而且……”
“而且?”
“据和田仓叔叔说,那个花最近似乎还在计划绑架别人。很意外吧。”久远笑着。
“也就是筒井药房老板的千金吧?”响野探身向前说。
“他竟然跟那个和田仓说那么多。这个花的嘴巴也真大。”成濑一脸轻蔑。
“是说我吗?”
“你话多还需要现在专门拿出来说吗?”
下班后准备回家的男人们和学生们来来往往。他们拿着在小摊上买的关东煮和罐装啤酒之类,在桌子周围走动。
“我还问了花的老大,也就是赌场老板的名字,叫什么来着,反正是个很可怕的名字。”
“可怕的名字?”雪子眉头紧皱。
“是。嗯,好像是鬼在发怒什么的……”
“鬼怒川?”成濑说道。
“就是那个!”久远拍着手说。
“鬼在发怒什么的,不是跟名字几乎都一样了吗?”响野实在忍不住纠正久远。
“法律难道规定几乎一样但不记得名字不行吗?”久远一副不满的样子,“总之啊,鬼怒川就是赌场的老板。”
“我也跟田中确认过,跟筒井老板关系很好的危险人物好像就是鬼怒川。”成濑说。
“慢着,那个本应该关系很好的鬼怒川现在却绑架了筒井良子?”响野说,“这不是太奇怪了嘛。”
“实际上关系没那么好吧?”雪子答道。
成濑也点点头。“我是这样想的。首先,老好人小西他们绑架了筒井良子,给筒井老板打电话要求赎金。那时,筒井老板的直觉让他误会一切都是我的下属大久保在搞鬼,还给他打了电话,过后才知道判断错误。最后,他终于认识到,真正的凶手是某个跟自己有仇的人。”
“小西有时候意气用事,我觉得他在电话里肯定也说过类似的话。比如说‘都怪你我们才会这么惨,所以你要给钱啊’什么的。”
“筒井老板没有报警,可能是怕事情曝光。小西他们如果被抓,筒井药房那种不人道的连锁店扩张手段估计也会被推到舆论的风口浪尖吧。”
“可是,开连锁店本身也不违法,我倒是觉得堂堂正正就好。”久远说。
完全正确,响野也这么想,但也不是不能理解。让这个世界正常运转的不是法律,而是外在印象。
“也就是说,筒井老板去求了他认为比警察更值得信赖的、名字可怕的鬼怒川?”雪子抢着问道。
“是的。”成濑的语气很有自信,“筒井老板可能还会请求帮他顺便解决掉小西那帮人。”
“因为对方比警察更可靠嘛。”响野换了个姿势重新抱起手臂。
“所以鬼怒川那帮人就去打听小西他们的消息,不但把他们找了出来,还抢走了人质?亏他们能找出来啊。”
“虽说跟小西他们不是一路人,可是对于鬼怒川这种混黑道的人来说,收集情报还是比较容易的吧。”成濑如此说明,但响野还是不太理解。
“怎么会那么顺利就查出了绑匪的身份和位置呢?”
“不管怎么说,他们确实找到了,还追到山岸公园,把人质抢走了。”
“但如果按这个推理,筒井老板的女儿现在不是应该已经回家了吗?事情到此应该告一段落了啊。”久远伸出手指随意乱挥。
“估计是鬼怒川他们要求筒井拿更多的钱来赎回女儿吧。”雪子淡然地说。
“对了,正志前两天还打电话来说了。”
“说什么?”跟正志关系很好的久远看上去很开心,脖子伸得老长。
“正志说‘还有其他人’。他那个时候也许是想说绑匪另有其人,跟小西他们并不是同一伙。”
“正志真不得了啊!”久远感叹道。
“你想太多了吧。”响野插嘴。
“是啊,是有点想多了。”成濑也立刻认同。
“对了,小西现在人到底在哪儿呢?还在山岸公园吗?”响野问道。
“应该早跑了吧。”成濑满不在乎地说,“赎金没拿到,车也不在了,人质也没了。小西他们可能会误以为计划暴露,人质已经被警察保护了。”
“也可能会说一句‘哎,车哪儿去了’,然后急得团团转。那两个人是真的蠢。”久远的语气中夹杂着一丝好感。
“我们还要不要回那个小西企划看看?”雪子为保险起见询问大家的意见。
“情况恐怕不像我们想的那么乐观。”成濑回答。
“那我们就来思考一下接下来应该做什么吧。”响野终于摆出一副要总结讲话的样子,气定神闲地搓着双手。那些复杂的猜想和推理早让他不耐烦了。
“我们要做的应该是救出被绑架的女孩子吧。”久远说着,却没有表现出任何热情,“动物也就算了,这么拼命去救一个人,我还真没什么动力。”
“是啊。”成濑的声音很生硬,像一把冰冷的汤匙。
“如果硬要选,我倒是希望帮助小西那边。”
“就算他们是绑匪?”雪子眯起眼睛。
“看到那么可爱又愚蠢的人,我就想帮他们嘛。而且他们其实都是好人,简直是把脾气温顺力大无穷的北极熊精神发挥到了极致。北极熊现在因为温室效应都快濒临绝种了。拯救北极熊困难,帮助小西还是手到擒来的。”
“那些傻乎乎的罪犯,你就别操心了。那种人反而更长寿。”响野打心底里对小西他们的去向不感兴趣。
“筒井良子如果还在鬼怒川手上,那她在哪里的可能性最大?久远你有什么线索吗?”成濑问道。
“其实我从和田仓叔叔那里听说了。”久远打开包,从里面抽出一张复印纸似的东西。
“这是什么?”
“赌场的示意图。”
“这地图也真幼稚。”成濑说。响野也看了一眼,小声地笑了出来。跟平时成濑从专业施工人士那里搞来的图不一样,这明显是久远自己手绘、水准极低的地图。连尺子都没用的手绘地图上写着“吧台”、“入口”、“卷帘门”之类的名称,画着歪歪扭扭的方形和圆形记号,旁边还添有“赌博机二十台左右”、“扑克桌大概能坐五人”之类的备注。
“纯手工制作。”就连平时最严肃的雪子此时都露出了些许笑容。
“要不要拿去给慎一做暑假自由研究的课题?”久远随意开了个玩笑,随即又一本正经地说,“据和田仓叔叔说,这里好像有个VIP房间。”他指着轮盘赌区域后方,“这里有上楼的台阶,上去就是。”
“谁是VIP啊?”响野说。他甚至有些想问:该不会是我吧。
“如果打算监禁什么人,似乎就会用到那里。”
“VIP房间其实是牢房?是想搞笑吗?”成濑愣住了。
“那么,筒井老板的千金就在那里咯。”
“可能性很大哦。但据说房间附近有人严守。”
“像门卫一样?”雪子说。
“对,对。据说是体格魁梧、像勇士一般的男人。估计身上还带着危险的武器。”
“应该是违反法律规定的武器吧。”响野也能想象出个大概,“那么,”他拍了拍手,“我们必须要突破的难关是什么?”
“第一,”久远忽然伸出手臂,“进入那个赌场。”
“第二,”雪子稍稍举起手,“请门卫让开,进入VIP房间。”
“第三,”成濑也摊开手掌,“救出被绑架的女人。”
“第四,”最后是响野伸出双手,“逃出赌场,把女儿还给筒井老板。嗯,这样列出来一看,好像也不是什么非常难的事情嘛。”
“什么时候去?”久远好像在询问春游的日期。
“因为要有所准备,今天或者明天立刻行动是不可能的。”成濑想了想,回答说。
“还需要准备吗?”响野还以为立刻就能冲进赌场有所作为。
“至少给我明天一天时间。后天行动怎么样?”成濑说。
“到那时候人质还平安吗?”雪子问了一个最基本的问题,“不尽快把她救出来没问题吗?”
“是啊。”久远表示赞同。
成濑也沉吟一声,露出思考的表情。“这个担心还是有的。”
“如果这样,”久远打了个响指,“我们就先调查一下花实和鬼怒川他们周围的情况吧。偷听他们。至少应该查一下良子是已经被放了,还是仍然被绑架。”
“怎么偷听?”响野皱着眉。
“总会有办法。之前偷来的驾照上还写着花的住址呢。”
“花是个坏人吧?”响野说。
“是啊。”
“坏人驾照上的住址难道不是伪造的吗?”
“有可能。”难得成濑也会赞同自己的想法,响野的心情变得愉悦了些。
“那么,既然我们已经知道了赌场的地址,只要在附近埋伏,总会等到花出现。然后我们就跟踪他,趁机在他衣服上装上窃听器。或者直接跟踪到他家,偷偷溜进去,装在他的皮包里也可以。”
“你去做吗?”
“我跟花见过面,所以不行。毕竟在那辆车里扭打过了。响野哥去就好啦。”
“为什么要我去?”
“没问题的。如果是简单的公寓门锁,我都可以教你怎么开。”
“那如果不是简单的门锁怎么办?”
“那车呢?车锁的开法雪子姐最拿手了。把窃听器扔进花开来赌场的车里就可以了。只要花在车里打电话什么的,我们就可以偷听到。”
“那种半吊子的偷听根本就没意义吧。”
“不,现在只要能得到情报就赚了。只要那样就好。”成濑冷静地说道,“响野,不是我偷懒顺着久远的话说,你不去试一下吗?如果是窃听器,我们还有去年用过的手机形状的那个。”
“喂,喂,为什么要我去做?如果那样,找田中去不就好了吗?不管是赌场还是花的手机,无论哪里,他肯定都可以替我们装上窃听器。没必要让我这个外行的小学徒出手吧?”
“响野哥就当是去试试看好了。”
“久远,你小子站着说话不腰疼。”
“找田中也不是不行,可是得看他的心情,搞不好会非常花时间。而且我们如果总是依赖田中的情报或者道具,也许人家会认为我们没用。”成濑露出一副不快的表情。
“被谁认为?”响野的声音不自觉地大了起来。
“人家搞不好会看穿我们,觉得我们的行动全都是靠田中,只要有田中在,一切就都能搞定。”
“我问你到底是谁!”
可接下来,大家已经开始就如何窃听七嘴八舌地讨论起来。雪子也对响野说:“我之后就会教你车锁的开法。”就好像这已经变成了响野的责任。
“如果想进赌场,应该怎么办?”成濑问久远。
“和田仓叔叔说,那个赌场采取的是介绍制,新面孔是进不去的。通往地下的入口就像那种带有电子锁的公寓门一样,只有会员才进得去。”
“那,让那个和田仓带我们进去就好啦。”
“不,和田仓叔叔现在可很麻烦。不但欠债,上次交给他的工作他也没去做。就这么大大咧咧往赌场里走,肯定危险。跟着他的我们也得挨骂。”
“我讨厌挨骂。”成濑开玩笑似的说。
“那让其他什么人带我们去不就好了嘛。”响野焦急地望着久远,“你应该有办法吧。”
“有。”久远就像在给小动物喂饵,露出纯洁无瑕的笑容,点了点头,“和田仓叔叔告诉了我一个大客户。”
久远Ⅲ
【以防万一】①为确保成功而加大注意力。②对自己的行动没有自信时用来解释的词语。“为了以防万一,我才问的。真的,只是以防万一。”
在购物中心碰头后第二天上午十点,久远正看着手上的照片。“就好像曾经的不良少年一点没变地长成了大人似的。这是谁啊?”
“我们要和这个男人搞好关系。”
“搞好关系,让他介绍我们进赌场?”
“正是。”成濑一身西服,右手拿着一个公务用的大皮包。
照片里是一个颇有威严的、眼神像蛇一样的男人。不经意间,久远竟想起了小西。他觉得,跟戴着并不合适的鸭舌帽和太阳镜拼命掩饰真面目、晃动着巨大的身体干着自己并不熟悉的绑架的小西比起来,照片上的这个男人看上去要凶恶得多。久远竟开始担心起来,小西该不会还在山岸公园找车吧。
人声极度嘈杂的东京站里,久远正和成濑站在一起。行色匆匆的乘客们来来往往,有公司职员,也有旅客。前面不远处排列着乘坐新干线的检票口,电子列车时刻表闪烁着。久远跟在成濑后面走过那里,来到了人工售票窗口前。
“这情报到底还是从田中那儿搞来的?”
成濑似乎按照自己的方法搞到了一个跟赌场有关的人的情报,他打算通过这个男人进入赌场。
“昨天我去找他,他立刻就给了我这张照片。而且时机也很不错,还得到了今天这个人准备坐新干线去关西的消息。”
“所以就忽然把我叫出来了?”
“不好意思。”
“是成濑哥的委托,也没办法。可是我明明已经从和田仓叔叔那里问出了客人的情报,你却要利用其他客人,让我觉得自己好像不被信任,心情不好。”
“不是那个意思。”成濑苦笑,“嗯,就是算个保险。”他糊弄着说道,“你查来的那个人,如果有特殊情况可能用不了。”
“比如说?”
“遭遇事故啊,大病一场啊,总之有去不了赌场的可能性。对吧?”
“也对。”
“所以,我就想再多找一个人,跟他搞好关系。如果你查到的是客人A,那我们现在准备去跟他拉关系的,就是客人B。有备用还是必要的。”
成濑一直在笑。善于看穿谎言的成濑难道也善于说谎吗?在久远看来,他不知道成濑的这番话到底哪里是玩笑,哪里是真心。
“那,我们已经到新干线的乘车处了,虽然现在问可能有些晚,我们要怎么去认识那个客人B呢?在他刚好走过这里时迎面相撞跟他搭话?”
“那样做也太可疑了吧。”
“是吧。”
“想要让疑心重的人相信,就要装成更偶然的样子。”成濑平静地说,“需要一个他怎么都想不到是人为控制的方法。”
“你说的那个方法跟你这个包有关系?”久远指着成濑手中的皮包。
“这就好像是为了达到目的的小道具,”成濑点头,“是上次事成之后我分到的钱的一部分。”
“哎?”
“看准时机,把这个拿给对方看。等他认为我是个有钱人后,或许会显示出一些兴趣来。”
“前提是别做得太刻意。那我应该怎么做?”
“其实现在客人B正在人工窗口那里买新干线的车票呢。在排队。”
“排队买车票,这个客人B倒是很平民化啊。”一听到是赌场的熟客,不知为什么,久远想到的是那种带着众多小弟、大张旗鼓的有钱人。
“每次去见女人的时候好像都是一个人。”
“那他是去见情人?”
“嗯,好像是昨晚忽然被叫出来的。这是田中搞到的消息。那人现在正在买指定席的车票。”
“会不会是软座车厢?”
“如果有座,应该是吧。如果没座,也可能只是普通的指定席。而且他讨厌烟味,肯定是禁烟席。所以久远,你接下来要混到中间,观察他将买来的车票放在哪里,然后选准时机把票偷出来。”
“偷?”
“然后,再立刻放回去。”不知成濑是什么时候拿出来的,此时他的右手已经捏着新干线的车票了。一共四张。“这是我早晨买的。如果他买的是软座车厢,就放软座车厢的,如果是普通车厢的指定席,就放普通指定席的。把票放回他那里。放之前确认是靠窗户还是靠过道。”
“什么意思?”久远从成濑手中接过车票问。
“刚才给你的两张指定席的票,我分别都有两边的票。”
“这样啊。想要假装偶然坐在他旁边?”
“是。如果对座位位置有特殊的癖好,那另当别论。一般的乘客买完票后,基本上都不会太注意。是不是指定席,是不是禁烟席,是靠窗还是靠过道,基本上也就这个程度。所以应该不会想到票会被调包。然后我再装作素不相识坐在他旁边,途中尽量跟他套近乎。我从田中那里也得到过一些情报,包里的这些钱搞不好也会给他一个好印象。等到他下车的时候,肯定已经对我抱有好感,想约我一起去赌场了。”
“响野哥肯定不行,成濑哥的话也许真的可以。”
“虽然拿他做比较对象有些不合适,但你能这么说,我还是觉得很荣幸。”
听到这里,久远也只能立刻行动。他留下成濑,走向人工售票处。自动门打开,他走了进去。看了一眼从成濑那里拿来的照片,他朝买票的队伍望去。找出目标并不算太困难。
对方穿着看上去很高级的双排扣西装,鹰钩鼻,眉毛很浓。看上去真像个大人物啊,久远一边想,一边思量着自己应该做的工作。
看准那人将票放到哪里之后,撞上去,偷来。如果票放在钱包里,把钱包整个偷来就好。然后确认票的种类,换成事先准备好的票,放回钱包。
事情本身并不难。久远心里想的是成濑竟连这种方法都想得出来。
既然事情已经这样了,和客人A的接触应该就不需要了吧,久远考虑着。不过就像成濑说的,多上一道保险总没有坏处。而且客人A和雪子还见过面,是某个剧院的老板。没道理不利用这一点。
雪子Ⅳ
【恩】(君王或父母的)恩泽。慈爱。“师恩”,“恩惠”。“不为恩死却为情亡”。“为报恩舍命的人少,为人情义理而死的人却很多。”
同样,购物中心碰过头后,第二天雪子就来到了C剧院。时间是夕阳西下的傍晚。见到忽然来访的雪子,C剧院老板那双眯缝眼不停地眨着。他并没有责怪雪子随便就从后门进了办公室,只“哦”了一声,说:“之前来过啊,那个秒表。”说完便咧嘴笑了起来。雪子之前没有注意到,他的牙已经掉了一些。他的脸上像是有些开心,又像是有些苦闷,“又来找我一决胜负了?”
“不,我有事求你。”
“求我?好啊。年轻女孩子的愿望我不管什么都想听。”
“我还是年轻女孩子吗?”雪子板起脸,一副警惕的样子,不知道对方到底是在讽刺还是客套。
可老板脸上完全看不出任何恶意。“对于快到六十的我来说,你太年轻了。”他笑着。
竟然没有任何有失风度之处,这让雪子很是感慨,心想回去后一定要跟慎一说,好好炫耀一下。“别看我这样,我也年轻过。”
“那真是太让我意外了。你想求我什么,说来听听。”
“我想去鬼怒川开的赌场。”
这时老板的表情僵硬了。他皱起眉头,惊讶雪子为什么会知道这种事,那表情就像一个生怕被别人举报的间谍。
“你说什么?”他说,“你到底是什么人?”事到如今,他才开始关心雪子的底细。
当久远说“是和田仓叔叔告诉我的客人的情报”并提起C剧院的老板时,雪子也吃惊不小。听姓名的时候她还不知道,可听说是个开小剧院的,并问出剧院的名字后,她便立刻想了起来。
“其实,我从某个人那里听来了赌场的事,我的朋友说想去那里。”
“某个人?”老板两眼放光。
“是一个姓和田仓的人。公司职员,在赌场欠债了。”
“啊,知道,知道。”老板的面色稍有缓和,“原来是那个悲惨的和田仓啊。”
这时,不知为什么,老板的脸色又恢复了平静,似乎也忘记故意装出不知道赌场的样子。“那就没办法了,我欠和田仓人情。”
“人情?”
“你没听说过吗?我犯病倒地的时候,是他替我叫的救护车,那可是我的救命恩人。”老板说完还沉吟着点头,“明白了,我带你去吧。”
“想让你带的是我的朋友。”
“朋友啊。”
“一个啰唆的男人和一个轻佻的青年。你如果介绍,就可以进去吧?”
“我听到风声说最近鬼怒川变得挺神经质的,但我想应该没问题。”
“变得神经质?”
“赌场老板毕竟也不是什么正经行业,鬼怒川好像疑神疑鬼地觉得有什么人盯上他了。传闻说他认定最近会有不知哪里的团伙袭击自己,正打算逃到国外去呢。”
雪子想,或许是因为要逃亡,他才更需要钱。他难道不是为了这个目的才抢走人质的吗?“恶人神经质一点正好。”雪子为了顺着他,这样说道。
“不过,他的性格中也有毫无顾忌地相信他人的一面。”
“什么意思?”
“他在居酒屋喝酒时如果遇到谈得投机的,也会立刻把人家认作志同道合的同志。”
“挺有人格魅力啊。”雪子胡乱应付着。
“他似乎很相信自己看人的眼光。”
“也许是过度自信。”
“正是。”老板说完又是一笑。
“那,明天可以吗?他们后天就准备去国外了,说想在那之前去一趟赌场。”
“怎么看都不正常啊。”老板的眼里闪着光。
“去赌场的人基本上都不正常吧。”雪子满不在乎地答道。
“也是。”
之后,雪子又和老板开始商谈细节,确定了响野和久远跟他碰面的时间和地点。雪子问有没有什么需要带的,他开心地答道:“钱包和胆量,还有运气。”
雪子并不觉得这个回答有多大帮助,可还是露出一副钦佩的表情说:“不愧是老板。”
“那,就这样吧。明天。”老板准备转身离去。
“啊,还有一件事。”
“什么?”
“火灾报警器大概在什么位置,你还记得吗?”久远之前的确说过,老板此前曾经想要故意去碰火灾报警器。
走出C剧院后,太阳已经落山,夜晚的街道被盖上了一层昏暗的幕布。剧场入口处,前来观看当天演出的观众已经排起了队。雪子一边用余光扫视一边朝停车场走,这时电话响了。接起电话放到耳边,雪子听见了同事鲇子的声音。
“雪子,”对方的声音听上去很平静,“联系上了哦。”
“真的?怎么说?”
“稍微有些意外,但觉得挺有趣的。”
“我去请他帮忙也没事吗?”
“嗯,我是这样跟他说的。他好像非常忙,说其他小一辈的剧团团员可以去帮忙。”
“我也没打算让奥谷奥也本人亲自帮忙,所以没问题。不好意思啊。”
“没关系啊。他欠我的还多着呢。”
“多亏有你,帮我大忙了。”雪子道完谢,问清那个剧团的地址记了下来,“对了,服装的事也帮我问了吗?”
“啊,问了。说是只要在舞台上演过的角色应该都有,但够不够每人一件就不知道了。”
“消防员的衣服呢?”
“要我现在问问看吗?”
“啊,还是我直接去确认吧。”雪子说完,向鲇子道谢,挂断了电话。
响野Ⅳ
【人】①人所生活的空间。社会中。世间。世上。②人,或者人类全体。③人物。人品。
【人间力】①个人带有的人品或人性具备的影响力。或由此产生的效果。②寻找消失在街道上的公用电话时必需的能力。
同样,在购物中心碰过头后,响野第二天通过公用电话联系上了成濑。
时间是晚上七点过后,太阳已经下山,街道上的路灯开始醒目。响野所在的地方是市内一片老旧的住宅区,他走进了一座孤零零立在路边、好像遗落失物般的电话亭。
“为什么从公用电话打来?”响野报上名字后,成濑似乎很意外。
“电池没电了。真是难以置信,手机电池没电之后竟然这么麻烦。”
“在现在的日本,想找到公用电话恐怕是难上加难。”
“真的很惨。不管哪里都拆掉了,我差点想找个走在路边的年轻人揍一顿,把手机抢过来。”
“没办法立刻找到公用电话,肯定是因为你的人间力不够。”
“那是什么?靠日常生活中做这做那去积攒的?”
“嗯,算是吧。以你的人间力,本能找到的公用电话也找不到了。”
“真是个冷酷的人。你欠缺的是热情、气势和对朋友的温柔。”
“窃听的事办好了吗?”
“你还是老样子,冷酷的人。”响野对成濑很无奈,但还是说起自己的行动,“我可是按照你的要求去窃听了花。”
“驾照上的住址是对的?”
“全是假的。那间公寓里只住了一对老夫妇。徒劳啊,徒劳。人生就是徒劳。”响野粗重的叹息声全钻进了话筒,“没办法,只能在赌场门口埋伏。”
“花实去赌场了?”
“嗯,去了。本以为今天已经不行了,结果就在几个小时前,他去了。到地下去了。久远的肖像画虽然惨不忍睹,但特点竟还抓得不错。一看到他我就认出来了。”
赌场在离樱木町站不远的地方,是一栋位于美术馆和瞭望台东侧办公区里的气派大楼。响野原本以为是那种位于闹市区的肮脏建筑,或者是大型弹子房一样的地方,可是结果令他十分意外。
从装潢上看,那是一座十分普通的办公楼,里面有税务师事务所、律师事务所等承租者,正门入口处还有气派的大堂。难道位于地下的是一处富丽堂皇的赌场吗?响野想象着那场景,觉得有些不可思议。
“难道那座大楼本身也是鬼怒川的财产?”
“应该吧。”成濑答道,“就跟真正聪明的罪犯会注重外表一样,他可能原本就想把赌场设在雄伟的大楼下面。那,窃听器装到花的车上了吗?”
“我说,”响野长长地叹了口气,“哪儿有什么车啊。花是走路去的赌场。亏我还那么辛苦地跟雪子学撬车窗的方法,我要怎么用到一个走路的人身上?我的绝望你不可能懂。”
“刚刚才有一个伟人说过,人生就是徒劳。”成濑立刻说,“那你怎么做的?”
“唉,花后来又出来了,我就跟着他。在他傻站在那里等红灯的时候,我偷偷将手机滑进他拿着的纸袋里了。”
“你不是挺能干的嘛。”
“我当然能干。”
“那,偷听到了?”
“嗯,信号虽然不是很好,但还是听见了。那个花不管是走路还是坐出租车都说个没完。”
“具体什么情况?”
“总之,那个叫良子的大小姐暂时还没事,而且确实在赌场的VIP房间。我很走运,还听见了花给筒井药房的老板打电话。两人就赎金问题讲了半天,唉,反正跟你当初想的差不多。”
“说什么了?”
“筒井的女儿被绑架。为了解决这件事,他就去找了鬼怒川,让对方找到小西他们之后解决掉。鬼怒川按要求找到了他女儿。只是这时候,筒井竟然说要压低报酬。”
“所以鬼怒川发怒了?”
“不但不还他女儿,还加价了。”
“笨蛋绑匪小西他们的消息呢?”
“完全没有。小西他们早已是被遗忘的助兴节目了,现在完全是筒井和鬼怒川之间的交易。”
“他们会在近期交换人质和赎金吗?”
“定在下周末。花不停地说待他女儿很好,让他放心,重复的次数越多,听上去竟越像是威胁,真 5389." >厉害。”
“筒井相信了他的话,正在老实地等周末?”成濑说,“正常的父亲难道不想尽早救出自己的女儿吗?”
“筒井当然怒不可遏啦。只不过现在主导权在鬼怒川那边,一定程度上也只能听他们的话。应该是只能选择相信吧。”
“就这样?”
成濑的话听上去有些愤慨,做父亲的就这样?确实,如果成濑站在筒井的立场,而成为人质的是正志,成濑应该会带着常人难以想象的执着去行动。响野试着想象。
“总之,我们去赌场的救援活动是有价值的。”
“只不过……”这时,响野说出了自己的担心。他下意识地用手指绕起电话线。“花实曾经跟鬼怒川通过一次话。”
“怎么了?”不知道是不是错觉,响野觉得成濑的声音忽然紧张起来。
“鬼怒川似乎有所警惕。”
“警惕什么?”
“不知道。好像不知从哪里听到了风声。他感到危险正逼近他的赌场和他自己。”
“直觉不错啊。”
“而且,花还跟筒井说,万一他的女儿在交赎金之前被强行抢走,他们就打算立刻行动再次绑架她。他跟筒井说,现在只是一时手下留情,第二次就不能保证生命安全了。”
“那就算我们把她救出来,她最后还是会被绑走?”
“如果花说的是真话的话。”
“那可麻烦了。”
“真的麻烦了。”
最后,响野又试着说出了内心的担忧。他目光呆滞地望着前面驶过的车灯。“我们没有立刻去救,而是慢悠悠地准备,结果明天行动时发现她已经遭受严刑拷打,遍体鳞伤。应该不会有这样的事吧?”
“谁知道呢。”成濑表现得若无其事,“就算是那样,我们又有什么损失吗?”
“没想到你竟是这么冷酷的人。”
“银行劫匪就是这样。”
“确实啊。”
第四章 坏蛋们按照原计划深入敌后,却因意外情况手忙脚乱
“小富即安才是最大的财富”
久远Ⅳ
【烟雾】①物体燃烧时产生的气体。有时候也指一些与燃烧无关的有色气体。②人为制造效果,使其看上去像①的样子。“躲在烟雾里逃出险境,这种方法都已经被人用滥了。”
“进入赌场了。第一阶段成功过关啦。”久远对站在旁边的响野说。
“那都无所谓,可是你那衣服是什么玩意儿?”
“因为赌场都给人很华丽的印象啊,所以我觉得还是打扮得出众点比较好。”久远又看了一眼自己的衣服。上身是缀满红黄蓝三色花点的开襟衬衫,下身是棉质修身喇叭裤,头上还戴着牛仔帽。“而且,响野哥,如果被人记住了长相就麻烦了,你还是小心点好。”
“还说这话,那你不是更麻烦?你跟花可见过面。”
“唉,也是。所以我才戴上帽子伪装嘛。”
“可是进门的时候已经被拍了那么多照片,现在搞这些还有什么用。”
“那个还真是意料之外啊。”
就在二十分钟前,久远二人跟着C剧院的老板一起来到赌场。
气派的办公楼背面有一段通往地下的楼梯,尽头是一扇看上去十分牢固的门。
“每当走下这个台阶的时候,心跳都会加快,会变得斗志昂扬。还是那句话说得好:生命在于胜负。”老板走在前头一边给久远他们带路,一边发出兴奋的声音。
真是个奇怪的大叔,久远不得不这样评价他。他对初次见面的久远和响野的真实身份毫不在意,还很开心地说:“你们也喜欢啊。不过也是,只要听说有赌场,就会心痒痒啊。婆婆妈妈的家伙最没用了。”
入口的门边有为输入密码准备的按钮,老板先刷卡,然后输入密码。过了一会儿,响起了通过麦克风发出的声音:“后面的客人是谁?”是例行公事般的提问。
久远四下看了看,才发现门上面有一块像黑色细长展板一样的东西。圆圆的摄像头正在里面移动。应该是通过摄像头拍摄来客的影像,然后在室内某处进行监视。
“是我的同伴。”老板说。
于是话筒又说:“抬头看门上面的摄像头。”结果两人被命令拿掉帽子、直视摄像头,到底还是被拍下了面部特写照片。
面部特写拍完后,门就生硬地开了。“终于到了一决胜负的时候啦。”老板继续兴奋地往里走。久远他们跟在后面。面前的房间仍让人意外,摆有大桌子和沙发,看上去就像豪华会议室。
“当警察怀疑地下的情况进来调查时,就可以骗他们。这是掩饰用的房间。”老板略带自豪地说,朝正面挂着画的墙壁走去,碰了碰画框。也不知道他是怎么操作的,原本没有任何异常的墙壁忽然向两边打开,一阵轰鸣伴随着突如其来的骚动扑面而来。赌场随即展现在门的另一侧。
“真肯下功夫啊。”久远打心底震惊。门被设计成从里面出来时只要把手放在门边就会自动打开。“可是,如果有人把这个机关的秘密说出去,告诉别人外面的会议室是伪装,不就露馅了吗?”
“好像真的有过这样的人。”老板回答说,“因为不想还欠赌场的钱,就打算跟警察告密。”
“结果呢?”
“警察那边也有鬼怒川的客户,那人反倒把自己暴露了。从那以后就再没有人见到过他。”
“好可怕!”久远将双手覆在脸颊上,做出一副瑟瑟发抖的女高中生的样子。他真的觉得很可怕。
如果警察内部也有同伙,跟鬼怒川以及这个赌场作对可不是什么上策。
“可怕的事还多着呢。”老板开心地说,“有些人在赌场里出老千被抓,就会想往外跑吧?这时候,里面的人只是装出要追的样子给他看而已。”
“只是装着追?”
“在赌场里出手伤人什么的,事后不是很麻烦嘛。所以,这种时候就只是一直吓唬他,让他往外面跑。”
“就让他那么跑掉吗?”
“其实在楼梯上面通往外面的地方早有同伙等着了。你们想想,走到楼梯上面,不正好是楼与楼之间的小道吗?那就是为了便于夹击而准备的。先把人赶到外面,在那里用枪砰的一声。总之就是要伪装成跟赌场无关的样子。”
“还真不嫌麻烦。”
“不管赌场跟警方有多密切的关联,如果在里面出现死人,总不可能脱得了干系。过分张扬的事无论如何也要在赌场外面做。”
“好——可怕!”
“拍照片的事实在出乎意料。那个和田仓没提起过吗?”响野问,“就算我们能平安救出人质,事后难道不会因为那些照片遭到追捕吗?”
“那倒是有可能。”久远不得不承认。名字之类细节上的东西虽然做了假,可如果照片在他们手上,确实麻烦。“不过也只能硬着头皮上了。还是说先跟成濑哥商量一下?”
“难道要跟他说‘哎,哎,我们被拍照了,怎么办才好呢’?他又不是我们的监护人。而且,他今天难道不是也准备到这里来吗?”响野靠近面前排列着的赌博机,投进硬币,拉动拉杆。机器中间的卷轴转了起来,不一会儿响野便啪啪地按下了按钮。从左边开始,画面一个个定格:香蕉、香蕉、7。看上去并不像会吐币的样子。
“成濑哥应该也来了,但人比想象得要多,完全不知道他在哪儿。”既然久远他们由剧院老板带着进了赌场,那成濑一定也通过在新干线上结识的男人被介绍进来了。
赌场里面熙熙攘攘。老板留下一句“那接下来你们就好好玩吧,祝你们成功”,便消失在会场里的人群中,似乎久远他们无论怎样都已经无所谓了。
“要不喊成濑的名字吧,大声哦。”响野虽然是开玩笑,可就算真喊也不一定听得见。虽然大部分的客人都没怎么说话,可赌场整体非常吵闹。整个会场充满了轮盘赌和赌博机的声音,还有客人们时不时发出的欢呼和叹息。
赌博机、扑克桌和轮盘赌都各自占了相当的空间,客人们像在参加自助晚宴一般不停地往来穿梭,整个会场给人一种喘不过气的感觉。
“啊,你看,成濑哥在那边。”久远在远处,几乎呈对角线的墙边发现了成濑的身影。他正和一个不认识的男人说话。有可能是在这个赌场刚认识的客人。
“哦,还真来了啊。”响野用一种上司般的口气说。
“要去找他说话吗?”
“算了,可能会被怀疑,而且什么事都得靠他,你不觉得心里憋屈啊。”
“我心里才不憋屈呢。”久远说着又朝成濑那边看了一眼,“他没事就好。”
来赌场的日子本应该是前一天。可是成濑却打来电话,推迟了一天。他说为了赢得进赌场所需的信任还需要一点时间。哪怕计划实施的日子只推迟一天,筒井良子的危险也会增加。久远表示反对,可成濑并没当回事。“没想到成濑哥你这么冷酷。”久远这样说的时候,成濑回答:“你不知道吗?”久远则回道:“可能知道吧。”
“不过,我想象中的赌场应该更金碧辉煌,更人声鼎沸。这里好像有点暗,感觉很沉重。大家好像不是来玩,是来拼命的。”
“嗯,这赌场就这样吧。跟那些去拉斯维加斯旅游的观光客比起来,他们的人生和目的都不一样。可能还有些招待客户公司高层来玩的老板,反正不管怎样,这里都不是什么正常的地方。”响野不满地说。
说完,响野又再次握住赌博机的拉杆拉了下去。他从左边开始按按钮,出现了三个小狗的标志。他“哦”地叫了一声,不一会儿,下面就滚出了大约二十枚硬币。“成功啦。”
“挺好的嘛,响野哥。”
“我一直隐隐约约地感觉自己好像有某方面的才能,说不定就是赌博。”响野面色认真地点头。
“什么才能,不就是运气吗?”
“那样的话你也只能现在说说了。看好了。”响野说着,又拉动了赌博机。
两人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结果,毫无意外地没中。久远站在连响都没响就停下的赌博机旁,只说了句:“看到啦。”
“先去找找那个VIP房间吧。”
“是啊。”久远脑子里回想着那张根据和田仓的情报制作的地图,缓缓地在大厅内走动。他看了看手表,才刚过晚上六点。久远觉得有些不可思议。这些成年人也不工作,却在这里为游戏忙得不可开交。
“喂,那个饮料要怎么拿?”跟在后面的响野轻拍久远的肩膀说。
“什么饮料?”久远停下脚步。
会场里有穿黑色兔子服的女招待。说是兔子服,也就是头上戴着玩具耳朵,身上只有连体泳衣一样的黑衣服和网袜,跟兔子相差甚远,还戴着时髦的太阳镜,应该是赌场方面的工作人员。会场里零零星星地散布着这样的女招待,每个人手上都拿着托盘,上面放着高脚杯啊玻璃杯什么的。因为戴着太阳镜看不清表情,每个人都散发出一股神秘的气息。
“难道不是免费喝的吗?”看上去很像在分发免费饮品。
“可是,如果以为是免费的,去了之后却被人家说‘瞎说什么呢’,那不是很丢脸。”
“那你别喝不就行了。”
“可是我想喝嘛。”响野像孩子般耍赖。久远觉得麻烦,便不理他继续朝前走去。走到中央的二十一点区域朝左转,前面就是轮盘赌,他们要找的楼梯应该就在那后面。
“喂,你等等啊!”响野追了上来,“刚才我灵光一闪,那些女人的衣服难道不能用吗?”
“什么意思?”
“带着人质女孩往外逃的时候啊。那个兔子装扮一定可以起到伪装作用。”
“这样啊。”久远听到这个主意也点了点头,“可是,你现在要怎样弄到那个衣服呢?”他问道,“让她们脱给你吗?”
“这是个问题。”响野一脸愁容。
VIP房间就在和田仓所说的地方,看上去比和田仓描述的还要冰冷。
前面是轮盘赌的桌子,包括在一旁观战的,桌边挤满了客人。两人混迹在客人当中,朝区域边缘走去。面前出现了类似高级酒店前台的柜台,似乎是兑换赌博用筹码的地方。旁边有一段楼梯通向上方。
久远和响野决定顺着楼梯上去。两人装作是第一次来分不清方向的样子。他们觉得与其战战兢兢地试探着前进,不如自然一些更不会引人怀疑。
爬上楼梯后是一个回廊,正好绕赌场一圈,可以尽览赌场全貌。回廊上铺着华丽的地毯,一边的墙壁上有好几扇门。
“明明是地下却还有两层,真不得了。”响野凑过来说。
“真豪华啊。”久远应道,“人啊,有一个致命的缺点,就是不知道该怎么花钱。”
“动物不也不知道花钱吗?”
久远环视左右,在右边墙壁的一扇门上看见了“VIP”字样。
“既然是VIP就应该再大气些嘛,这么土。”
“挺有威严的啊,那扇门。真不愧是VIP房间。”
“再怎么说也是个关押人质的地方,真没品位。”
响野满脸不快,朝久远伸了伸舌头。
“喂,你们是干什么的?”这时旁边忽然有人说话,久远吓得身子一抖。他慌忙转过头,发现一个从未见过的体格强壮的男人正站在那里。那是个比久远还高一头、大概有两个久远宽的男人,嘴巴四周留着胡须,一头茶色头发半长不短。
“啊,我们不小心就顺着楼梯上来了。”久远发出不安的声音。
“我们今天第一次来。”响野也吞吞吐吐地解释。
“无关人员禁止入内。”男人冷冰冰地说。
久远意识到,这家伙就是门卫。他的视线条件反射般落到对方腰间。对方应该是带着什么危险武器,腰间稍有些鼓。久远看了响野一眼。响野也会意,垂下双眼。
“这是工作人员的房间吗?”
“跟你们没关系。”门卫看上去并不想理他们。
“是啊。喂,回去吧。妨碍到人家工作了。”响野演戏似的夸张地说,拉着久远的手腕走下楼梯。
走过兑换筹码的柜台,回到轮盘赌的客人后方时,响野说道:“好了,差不多该动手了。”他看了看手表,“已经到预定时间了。火灾报警器的位置知道了吗?”
“你看,这个轮盘赌桌子对面的墙壁上有个小东西,跟那个剧院老板告诉我的一样。感知到热量后,它就会喷水。”说着他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小圆盘形状的装置。
他将那个装置放回口袋,从外围绕过桌子。
终于到了墙边。虽然人很多,可是大家的注意力都集中在轮盘上。为了不引人注意,久远故意装作蹲下来系鞋带,把发烟装置贴在墙上。装置的设计很简单,就像那种带有胶带的超薄空气清新剂,可以随处贴。他用手指折断了外壳边上一处塑料凸起。折断五分钟后,它就会发热并喷出烟雾。
喷出烟的一瞬间连久远和响野都没发觉。最开始烟雾很微弱,就像上升的水蒸气,然后渐渐地越来越强。
久远和响野发现已经开始了的时候,并不是因为看到了烟,而是因为周围的人群开始骚动。
不知是谁大叫了一声“失火了”,随即四周的喊叫声就交杂在一起,根本听不清。负责轮盘赌的庄家瞪大眼睛环视周围,他不知道这种情况下应该怎么办,正寻找场内的工作人员。
久远和响野交换了一下眼神,点了点头。按照事先商量好的,久远朝刚才的楼梯跑去。
“这些客人在赌场的事如果败露了,肯定很麻烦,所以火灾肯定可以引起恐慌。”开会的时候成濑这样说过。
实际上,事情也正如他料想的那样发生。
客人们都快速朝出口跑去。警铃响了。赌场的消防装置可能是只要一处有反应,其他地方也会跟着启动的设计,喷头猛地开始喷水。天花板到处出水,让下面的客人们更加混乱。
久远正准备上楼的时候,耳边传来了响野的声音。“各位,请冷静。如果太慌张,原本能跑掉的人都跑不掉了。请大家再冷静一些!”他在楼梯下面大喊。
会场内已经充满了烟雾,久远所在的楼梯处的视野也变得模糊不清。人跌倒的声音、相撞后的惨叫声和谩骂声从四面八方涌来。
客人们还在骚动。响野不管那么多,依旧说道:“大家都到这边来吧。到面朝出口的左侧来,排成一队。烟雾很浓,但烧得好像并不厉害。大家用手帕捂住嘴趴到地上。”
失去判断能力、惶恐不安的时候,如果有人忽然站出来发出指令,大家反而会意外地非常听话。这也是开会时成濑说的。“响野,反正你也喜欢在众人面前演讲,你就试着指挥那些因火灾而仓皇逃跑的客人。首先让他们老实待在那里别动。这时久远就去VIP房间。门卫肯定也正因火灾狼狈不堪,久远趁这个机会把钥匙偷来就好。”
“偷来就好。说得那么轻松,我可很难办啊。”久远有节奏地轻声嘀咕着,爬上了楼梯。右转后,他向着刚才已经确认过位置的VIP房间走去。烟雾越来越多,他凝神看着,眼前出现了一个人影,他惊讶地朝后退去。
门卫正靠在回廊的栏杆上查看下方赌场的情况。
久远毫不犹豫地朝他背后走去。他注意着不发出脚步声快速前进,在距离越来越近的同时眯起眼睛,开始判断钥匙在对方身上的哪个位置。他很擅长根据口袋膨胀的程度、重心偏转的方向等线索判断出物品的所在。他快速用手驱散眼前的烟雾,目不转睛。从旁边走过时,他伸出手朝对方裤腰带摸去。
对方瞬间抖了一下,可是好像并没有注意到消失在烟雾中的久远。久远逐渐远离门卫,确认着手中捏着的钥匙。
“意外地轻松获胜啊。”
他站到VIP房间门前,立刻将钥匙插进锁孔转动。咔嚓的声音响起。他推开门,大声说道:“我来救你啦。你喜欢猫还是喜欢狗?”他原本准备一字不差地说完这句话,可刚说到一半便停住了。房间带有厕所和洗脸池,就像酒店的客房,里面并没有人。“哎?”
四处都找不到人质的踪影。
“有种不祥的预感。”久远下意识地说道。
响野Ⅴ
【陷阱】①将绳索等绕成圆圈状。《徒然草》:“只需一圈圈将纽带绕起,将上方的带头从下方穿过即可。”②为打败他人而想的谋略。“完全中了对方的陷阱。”③写有“完全免费”、“绝对保密”等字样的广告或忽然收到的邮件。
“好了,大家就这样趴着,尽量避开烟雾往墙边靠。没关系。只要冷静下来,就什么问题都没有。现在并没看到什么火势,刚才喷过水后应该都灭得差不多了。大家的西服可能都湿了吧,可是只淋了水就会死的人并不多。相反,请大家小心烟雾。火灾时因为吸入烟雾死去的人应该不少。”响野说得很快,却也很清晰,“我已经给消防队打电话了,他们很快就会来,在那之前请大家一定不要乱动。那样是最危险的。想要从赌场中逃走,最重要的三件事分别是不要忘记拿走赢来的钱、尽量搞乱输掉的数目和不要慌乱。”
为了让众人不要乱动,响野继续胡说八道。所有人都离墙很近,或是趴着,或是抱着膝盖。其中也有剧院老板的身影。
响野看了看手表。消防员们差不多快该按计划来了。
久远还没好吗?响野开始凝神朝场内飘着的白烟望去。
按照原计划,在这一片混乱中,久远应该已经带着人质回来了。这时,响野发现楼梯处隐约有人影闪动。他心想终于回来了,刚放下心,却发现走来的只有久远一人。
“人质怎么了?”
“没在。”
“没在?”
“我有种不祥的预感。”
久远苦笑的同时,响野身上的手机响了。手机在口袋里震动。他抓起手机放到耳边,是成濑。
“你到底在哪儿?也不来帮忙,你干什么呢?我跟久远可正拼命……”
“别管那么多了,赶紧跑!”
“跑?从赌场?你到底在想什么?消防员还要来呢。该不会是雪子找的那帮演戏的人临阵脱逃了吧?”
雪子带着托朋友找来的剧团演员们伪装成消防员冲进赌场,让人质趁势从赌场逃走。原本应该是这样的。
“快逃!”成濑的声音虽然短促,却像针一般锐利,“暴露了!”
“什么暴露了?”
“我们早就被查得底朝天了。名字吓人的鬼怒川知道这件事。总之,你们赶紧逃出去!”
“逃出去?”
“带上筒井的女儿,从地下往地上跑。”
“我告诉你,你听了可别吓着。那个人质不在。吓着没有?”
“一会儿让我别吓着,一会儿又问我吓着没,你烦不烦啊。但没关系,人质还在,就在大厅。我刚才看见了。”
“大厅?”响野不明白成濑在说什么,下意识地朝着烟雾逐渐消散的四周望去。他摸了摸头发,还滴着水。由烟雾带来的混乱似乎不会再持续多久了。
“挂断电话后,你就让久远使劲挥手。估计那女的会发现你们,并往你们那边去。然后你们就往出口跑。客人那么多,他们也不敢随便开枪。”
“开枪是什么意思?”响野焦躁地大声斥责,与此同时发生了两件事。
首先,大厅内响起了不知什么人的声音。
其次,成濑的电话断了。
声音在回荡,忽然又有客人发出短促的叫声。响野慌忙寻找声音的源头。
“那边。”久远在旁边伸手指道。是楼梯上方回廊的扶手边。由于烟雾的关系看得不太清楚,但可以确定有个年轻人站在那里。再仔细一看,他的手上还拿着枪。
“你们别动!”他的声音很大,右手拿枪,左手拿话筒。赌场大厅四周装了喇叭,声音通过喇叭传了出来。
响野和久远面面相觑。
“别东张西望!说你们呢,你们!”
是我们吗?响野像在确认似的用食指指向自己的鼻子。
“对,对,就是你们。搞出这种失火的把戏,你们到底什么目的?那个戴帽子的,你是之前那家伙吧?那个 88ab." >被我从车上踢下来的家伙。从门口进来的时候我就发现了。你们是想来偷钱吧,真可惜啊。”
“是花。”久远依旧向上看着,小声说道。
“花,就是那个抢走人质的人?”
“总之,其他客人不要慌。这不是真的火灾,只是假的烟雾,跟玩具似的,所以不要慌。只不过是来了些准备干蠢事的蠢货而已。”花田拿着话筒说。
响野和久远同时咂嘴。响野看了看出口附近,心想消防员怎么还不来。
“你们就那样给我老实点。我有事情想先问你们。”花说完,将话筒交给了旁边的人。再一细看,花旁边站了好几个体格健壮穿黑西服的男人,之前那个门卫也在。他们同花一起走下楼梯。
“跑吗?”响野捅了捅久远的腋下,“成濑刚才说让我们跑。”
久远回头看了一下出口。“要跑勉强应该可以。”他点头,“可良子怎么办?”
“只能先跑,然后再考虑。”响野快速地说,“如果让他们走得太近,可就再也跑不掉了。”
久远点点头。
就在这时,久远背后有人弯着腰靠了过来。响野一惊,正准备出声,才发现那是刚才一直在提供饮料服务的兔女郎。他不禁倒吸一口凉气。
响野以为是敌方派人来抓自己了,下意识地做出拳击时的动作,双拳紧握,转动腰部。可就在他出手前的瞬间,女人摘下了太阳镜。
“啊,你是……”久远大喊。
“你认识?”再不逃就来不及了。响野十分焦急,轻声问久远。
“这个人就是良子。”久远似乎也十分茫然,声音听上去一点都不真实。
“什么?”响野看着那个女人,“她是鬼怒川的手下?”
“不是,不是。”良子挥手否定,然后又问,“你们是要跑吗?”
“我们可是来救你的。”久远皱起鼻子,“你不是被关起来了吗?”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今天他们忽然叫我到这个大厅来做事。”
“到底怎么回事?”响野看着久远。久远耸了耸肩。
已经没时间思考了。烟雾已经变得很淡,花一帮人也已经走下楼梯。“别乱动!”他说。
“先跑吧。”久远看着响野,点了点头。
没有理由反对。响野看着良子,说了声“跑”,脚便蹬向地面。
蹲在地上的客人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全都愣在那里。三人注意避开其他客人,向外跑去。
“我要开枪了!”花田正在靠近。
“会被打中的。”良子的声音从响野背后传来。
“这么多人,又有烟雾,他怎么可能开枪。”
就在这时,枪声响起。
“他开枪了!”良子的声音很慌张。
“凡事总有例外。”
趴在地上的客人们似乎觉得事态很可疑,逐渐站起身。烟雾的效果变弱了,整个大厅就像是个魔术表演意外穿帮的舞台,开始变得苍白而无趣。
出口的门开了,前方就是用作伪装的会议室。
“响野哥,我们搞不好会被埋伏。”久远的声音从身后响起的时候,响野已经冲进了会议室,幸好那里没有鬼怒川的手下。
“走!”久远拉着良子追上响野,朝通往地面的楼梯跑去。
他们听到身后花正追上来。
“快!快!”响野不停地催促,“浪漫不在这里。”他自嘲似的说。
令人意外的是,出口并没有赌场的人。入场的时候都要神经质地拍脸部特写,出来时就能这么随意吗?响野很惊讶。不过这也算是一种幸运吧,他边想边朝楼梯上跑去。
响野一步步蹬着楼梯,C剧院的老板说过的话忽然从他脑子里闪过。
“赌场里死了人,其他客人也会觉得讨厌吧,所以要先撵到外面再动手。”
大事不妙啊!想到这里的时候,响野已经走上了地面。
久远Ⅴ
【夹】从两旁钳住。
【夹击】从敌人的两侧包夹攻击。
“响野哥,快走吧。”到达地面后,良子在久远身边喘着气。太阳镜因为碍事早摘掉了。仔细一看,她连鞋都没穿,正弯腰赤脚,粘在腰后的白色尾巴看上去很可爱。
爬上所有楼梯,大楼背面的小路几乎已经一片漆黑。因为被两栋大楼夹在中间,所以即使朝上看,也只有一条细长的天空。周围也没有路灯。回想起刚才赌场里的灯火辉煌,甚至让人觉得虽然是打算往地上跑,可其实是潜入了地下也不一定。
“久远,搞不好有麻烦。”响野不停地朝左右看,一副戒备的架势。
“什么麻烦?”
“那个老板不是说过吗?赌场里的人如果想收拾谁,首先会把他赶到赌场外面,然后再下手。”
“啊!”久远也立刻想了起来,脸当即变得惨白。他感觉到一种黑暗之中不知何处的枪口正瞄准自己的恐怖。“对了,地下的人没有追上来。”
“怎么回事?”良子的乳沟此时格外显眼。她终于抬头看着久远。
恐怕不会有狙击手在瞄准那么夸张,但以防万一,久远还是将良子挡在身后。
“响野哥,怎么办?”
“给成濑打电话吗?”
“会被成濑哥认为你没了他就什么都干不成,那样也行吗?”
“我才不愿意呢。”都这种情况了,响野还是很嘴硬,“总之,只有先跑了。”
“哪边?”
“你喜欢的那一边。”
“那就右边吧。”久远想都没想,凭直觉作出了判断。他拉起良子的手,朝右边跑去。响野跟在后面。
虽说这是条路,其实也就是楼与楼之间的缝隙。如果五个成人并排,那就得挤成一团了。久远正想着,发现前方数十米外就连着一条大路。
“上了大路后就坐出租车走。”响野说。
“雪子姐会不会来?她有没有察觉到我们的危险?”
“就算有人来,也只可能是外星人。”
“消防员去哪儿了?”确实是啊,久远也觉得。按照计划,雪子找的一群演员本应该扮成消防员冲进赌场。他们则趁乱逃出赌场,完成任务,这是事先预想好的进程。
“别问我。”
“还真是不应该跟响野哥一起来。”
“你不觉得应该说得委婉一些吗?”
“因为完全没有按照原计划进行嘛。”
“按部就班的人生有意思吗?”
“肯定比我们现在这样有意思。”
两人随意斗嘴的时候,久远感觉再不快点走上大路就麻烦了。可能是因为焦躁,这条小路显得特别长。
此后,他才发现前方的人影。奔驰在大路上的车灯从右往左照过,让黑暗中正朝这边走过来的两个人影浮现出来。
久远停下脚步。响野似乎也察觉到了,站在原地。
“怎么了?”良子眨着眼。
响野又转身朝后。“麻烦了,搞不好我们后面也正有人过来。”
“骗人的吧?”
“现在骗人做什么。”
“谁会来呢?”良子的脸色惨白。
“可怕的人们。”久远只能这样回答她。
此时既没有脚步声也没有喘气声传来,但他们知道有人正在靠近。
“在这种地方枪杀三个人,也太招摇了吧。”响野皱着眉,前后来回确认情况。
“不如你这样劝他们试试?”首先可以肯定,他们是鬼怒川的部下。
“正劝着呢,我就被打死了。”
“响野哥,怎么办?”
“你被他们打中的时候,我带着她跑,怎么样?”
“这种时候响野哥还能开玩笑,佩服。”
“啊,枪!”良子哽咽着发出声音,几乎要哭出来。她颤抖着伸出手。确实,前方的人影手中拿着的不管怎么看都是枪。
三人一步步被逼进绝境,无论何时被打中都不奇怪。连久远都吓得两腿发软了。
就在这个时候,传来了一阵气势不凡的吼声。由一群人发出的不知是“吼”还是“哦”的声音从三人后面传来。
久远慌忙转身盯着后方。起先他觉得是从背后来的敌人为了威慑而发出的吼声,可立刻又觉得不管怎么听都不像。
“什么?什么?”响野也瞪圆了眼睛。
隔着一段距离的那两个男人此时也发出了略带疑惑的怒吼:“你们是干什么的?”
一群人没用多久,几乎是一瞬间,就来到了久远等人面前。
这是一群穿着柔道服的男人,恐怕有十个人左右。他们排着队,几乎塞满了整条小路,喊着口号越走越近。
久远目瞪口呆。为什么?难道这里是柔道部的训练路线?就算要跑步,其他的路还多着呢。
疑惑的同时,柔道部的一群人仍在靠近。就好像雪崩挤进了这条小路似的,让人感到难以承受的压力。
久远正想着要被柔道部轧死了,却被穿着柔道服的男人抱了起来。他“哎”了一声,已被两个男人从两边腋下架起。他恍惚间觉得身体好像浮了起来,就这样被抬走了。
他慌忙朝旁边看去,响野和良子也同样被穿柔道服的男人的波浪吞没。
“这是怎么回事?”他转向右边,看着身穿柔道服的男人。
“有人让我们这样做。叫我们在这儿演一场戏。”这个一脸胡子的男人看上去一把年纪了,声音却很年轻。
“演戏?”
“有人叫我们穿着柔道服跑步,看到三个人后把他们带走。哎,你们不知道吗?我觉得这工作没什么价值,但还挺有意思的。好像完事后奥谷先生还要请我们吃烤肉呢。”
“什么跟什么啊。你们这是柔道部还是什么?”
“不是啊,我们都是演员。哎,你真的不知道?我听说上面还有摄像机正在拍呢。”这个看上去完全不像演员的男人说。
这时,左边的另一个穿柔道服的男人也快活地说:“这种无聊的事情我最喜欢啦。”
“让开让开!”另外一个穿柔道服的男人喊道。
再看前面,那两个人手里拿着枪,愣愣地站在那里。
久远下意识地暗叫不好。但也许是因为他们不可能朝着这样一群人开枪,又或许是因为被这群大晚上穿着柔道服跑步的人吓着了,他们并没有举起手中的枪,并迅速朝道路左右两边避开。
抬着久远等人的男人们一鼓作气从那里跑了过去,看上去就像运动的社团队列,一丝不乱。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久远感觉自己就像被抱着的婴儿,大声问后面的响野。
“别问我。”
“这样被抬着走,还挺有意思的呢。”良子天真地说。
雪子Ⅴ
【海外】隔着海的国外。
【海外逃亡】劫匪题材的小说中,大团圆结局的一种方式。
“竟然还有这样的事,可帮了我大忙啦。”坐在车后座一直盯着窗外的男人转身朝雪子说。他丝毫没有警戒心,一副打心眼里放松的样子,静静地盯着窗外不断后退的街道。“你就是那个成田的司机吗?”
这个人细长脸,目光像蛇一样,眉毛很粗,头发已经秃了一大半。个子虽然不高,却透着一股不知源自何处的精悍气势,看上去就像主张强硬的政治家。
成濑在鬼怒川面前自称成田。这是个简单的假名,但可能比太过做作来得好。雪子也顺着他的话:“是啊。他让我尽快送鬼怒川先生您去机场。”
眼前的信号灯变成了绿色。雪子又用力踩下油门。国道上的车并不少,可只要来回变道行驶,还算比较顺畅。
“起初我还怀疑呢。”鬼怒川的口气就像在怀念旧时好友,“我们是两天前遇到的。很巧,坐新干线的时候,成田就坐在我旁边。”
“那还真是巧啊。”雪子也已经从成濑那里听到了事情的大概。通过让久远掉包车票,成濑坐到了鬼怒川旁边。原本只期待如果聊得投机,或许能搞到关于赌场的情报,可是随着对话的进行,鬼怒川竟对成濑表现出相当的好感,因此成濑就想到了另一个作战计划。
“我身边的人全都对我虎视眈眈啊。一点都不能放松,不管是朋友还是手下都不能相信。虽然大家都说我是被害妄想、神经质,我却认为小心再小心总没有坏处。因为跟成田是偶然在新干线上碰到的,我才很开心。是不是好人,只要说两句话我就知道了。”
雪子想起了曾经听说过的国外黑手党的事。那个老大就是因为在飞机上对邻座的刑警放松了警惕,才被抓了起来。
“成田也因为认识了鬼怒川先生您而高兴呢。”雪子一边注意不能说漏嘴,一边转动方向盘。她切到右边的车道,超过了前面的车。
成濑将上次抢银行得来的钱塞进包里带在身边,装作在偶然的情况下让鬼怒川看见,让对方相信他是个钱多得花不掉的人。之后,他便开始说:“东京那边不知道有没有好玩的赌钱的地方啊。”
“这真是太巧了。正好我就是开赌场的。”
“成田也是十分意外。”
“而且到了昨天,他竟忽然向我透露了别人盯上我的情报。”
“好像是有这么回事。”
成濑装作忽然得到消息的样子。“你的赌场好像被人盯上了,你还是小心一点好。”他故意装成在给鬼怒川忠告,“好像有两个人想袭击赌场,然后抢钱逃跑。”
“但您竟然真的相信了。”雪子不经意间说出了真心话。就算成濑成功地假装了偶然相遇,可对疑神疑鬼的鬼怒川说“赌场被盯上了”这种话,鬼怒川竟然还真的相信了他,这的确让人难以置信。
“当然,一开始我半信半疑,甚至我还怀疑了。”鬼怒川的声音忽然变得锐利起来,雪子感觉到背后如针扎般紧张。
“是吗?”
“当然了。刚认识没多久的人忽然就拿来一条跟我有关的消息,这时机也太巧了吧。我会怀疑也是理所当然的。”
“那为什么又……”
“有好几个理由。第一,想骗我,企图从我这里得到什么的人,一般都是拿好话来哄我。像这样告诉我危急消息的情况实在罕见。”
“这样啊。”
“另外,成田解释得很明白。他说有个团伙盯上了赌场,他们会假装火灾,使用制造烟雾的机器引起骚乱,然后趁机抢钱。如果那时候成田找我要什么好处,那我就会怀疑他,可是他也没有那样做,只是告诉我要小心。这总值得一信吧,是不是?”
“那实际上呢?真的有火灾吗?”
“就在刚才。出现了烟雾,大厅里一片混乱。跟成田说的一样。而且,我的一个手下还说见过其中一个闹事的人。”
“是吗。”雪子想,那应该是久远吧。
“好像是他在处理别的事时见过的年轻男人。那人还想戴着牛仔帽尽量遮住脸,其实在进门的时候就已经暴露了。那时起我们就开始监视他们,果然不出所料。”鬼怒川就像在炫耀自己抓住的猎物,“成田全都说中了。”
“那就好。”
“现在跟你说也无妨,如果今晚赌场没被袭击,我可不准备就那么轻易让带来假情报的成田回去。”鬼怒川似乎很开心,大声地笑了起来。
“是吗?”
“因为我最讨厌假情报了,被骗比其他任何事都更让我生气。但这次不是这样,真是太好了。就算是刚认识不久,做掉成田估计我也会心痛。而且现在通过成田的安排,还让我坐上了你的车。”
“是啊。赌场出事的时候,还是躲到其他地方比较安全吧。”雪子按照成濑事先的指示说道,“立刻离开那里是明智的,我也这么觉得。但那些制造假火灾的人最后怎么样了?”雪子脑子里浮现出久远和响野的脸。事先并不知情的两个人肯定以为计划被赌场那边知道了,恐怕正急得乱窜呢。
“我的赌场基本都是先把那种人赶到外面再处理掉。现在那两个人恐怕已经在大楼后面的小路上奄奄一息了。”鬼怒川开玩笑似的说,接着又张大嘴巴笑了起来。这性格也说不清到底是豪放还是神经质,或许是二者兼有。“不瞒你说,我赌场里可是什么样的客人都有,有警察也有政治家。处理掉那些碍事的家伙,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但我想还是休养一段时间比较好。现在手头上的事交给手下去办也没什么问题。”
鬼怒川所说的“手头上的事”毫无疑问就是筒井药房老板的女儿。他听成濑说“有人要袭击赌场”的时候,开始还误以为是筒井要来抢人质,所以才想出将良子从VIP房间放出来,把她混在工作人员当中藏起来的办法。
“飞机赶得上吗?”
“按现在的情况没问题。”雪子驾车前往的目的地是国际机场。
“我很感谢成田。就在我正想去海外的时候,他给我介绍了一个好地方。”
“这么快就能取得您的信任,成田也觉得很荣幸。”其实雪子想说的是:亏你还真相信了。两天前的晚上,雪子见过C剧院老板之后,成濑告诉了她这个计划。那时她还怀疑能不能进行得那么顺利呢。
“这就是命啊。这世上的失败者大部分都是因为没能抓住突如其来的机会。”
“您一个人去没问题吗?成田好像另外还安排了好几个人。”
“不,不用了。我暂时打算一个人休养一下。总之,成田办事这么迅速,我真是感激不尽。”
“这种事情成田还是很靠得住的。”雪子说着,用力踩下油门。
“我有敌人、同伙和家人,就是没有朋友。成田搞不好还真能成为我的朋友。”
朋友估计是当不成了。雪子心中略一作痛。一定要让这个鬼怒川成功逃往海外,她打起精神。
响野Ⅵ
【啰唆】①唠叨。话语过于冗长招人厌烦。“啰唆的说教”,“过浓(原文为くどい,在日语中有“啰唆”和“过于浓烈”两种意思。)的味道”,“啰唆的伏笔”。②将一个无聊的笑话说得更加无聊的必备条件之一。
身着柔道服的男人们的架势甚至让响野担心,他们是不是会这样抬着三人直接走进樱木町站的自动检票口。可是到了离赌场一段距离的地方后,他们只说了声“那,就到这里”,就刷地全走掉了。简直就像舞台表演一样,堪称华99lib?丽整齐的退场。
留下来的响野只得和久远面面相觑,除了皱眉还是皱眉。这是一个车流量很大的地方,还立着好多巨大的电影海报的广告牌。一群看似大学生的人有说有笑地从他们身边走过。
“响野哥,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久远说。他摸了摸头,看上去有些惊慌。“啊,帽子不知道去哪儿了。”
“我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但是我们被那帮柔道部的家伙救了是千真万确。”刚才如果继续像那样在那条小路走下去,迟早会被那些凶恶的男人用枪拦住,恐怕早就完蛋了。
“他们好像不是柔道部的人,是演员。”
“是雪子找的演员吗?”
“成濑哥肯定全都知道。”
“应该吧。”响野脑中浮现出看破一切的成濑那冷静的目光,“真烦人。”
“可是,你为什么没在VIP房间,跑到大厅里了?”这时久远问良子。
良子也还是一副摸不着头脑的样子。“我刚才也说过,理由我真的不太清楚,只是被那样命令了而已。”她答道。
“也就是说,你那时候其实也可以自己跑出去?”
“他们威胁我,说即使我跑掉了,也能立刻把我抓回来。那些人好像跟我爸爸很熟。”
“是吗。但亏你能找到我这里。”
“大厅里,有个客人告诉我的。我给他拿饮料的时候,他悄悄跟我说:‘这里肯定有一个你见过的人,你去找他,跟他一起逃出赌场。’”
“是成濑啊。”
虽然还没定下来要去哪里,不过三人决定先朝车站方向走。
“我应该怎么办才好呢?”良子茫然地说。与其说她是在提问,不如说她只是单纯地将心里的疑惑说出口。
“都已经得救了,却一点不开心啊。”久远有些生气。
“是啊。”响野也同意,“回家跟你父亲报个平安不是很好吗?泪眼重逢,多好。”他轻轻地拍手。走着走着,他又忽然想起来似的说:“或许应该跟你父亲说,是被难得一见的善良绅士救出来了。”
“哦。”良子像是正在思考什么。
“你最好充满感情地向他讲述,让他慌慌张张地认为这个恩必须报。”
“响野哥,你这种时候还真啰唆。”久远笑着说。
“你是在笑我傻?”
“从生下来到现在,我一次都没觉得响野哥傻。想都没想过。”
不一会儿,良子又带着不安的表情问道:“那么这次的事是不是就算解决了呢?”
一开始响野没明白这到底是什么意思,可马上就想起来了。之前他窃听花打电话时,花说过一番威胁的话。
“就算现在回家了,也可能再次被绑架,你是在担心这个吗?”
“啊,这倒是有可能。”久远抱起手臂,“不好办啊。”
“不,不是这个。”良子瞪大眼睛摇着头,“是小西他们。”
“确实,小西他们现在怎么样了呢。”
“他们不是为钱所困吗?结果问题还是没解决。”
“你还担心那个?”响野叹气道。只是单纯地因为意外而叹息,并没有不快。“明明都被当作人质了,你还不反省,真是个老好人啊。”
“我不大懂事。”她很不好意思地缩了缩脖子,满脸通红,“我男朋友也经常这么说我。”
“秀恩爱哪。”久远指着她说。
“男朋友知道你被绑架的事吗?”响野在意地问道。
“失去联系这么长时间,他现在一定很担心。”她答道,好像恨不得立刻就想听到男朋友的声音,“我可以去打个电话吗?”
“你身上有手机吗?”久远问。
“没有。手机在被绑架时就被拿走了。我去找个公用电话。”
“如今的日本想要找公用电话可是难上加难。”响野想起了自己之前的痛苦经历,“我也吃过好一番苦头,肯定没那么容易找到。这种事啊,估计是跟人间力有关系的。”
“啊,那边就有!”良子很有精神地喊了一声,便朝人行道边的电话亭走去。久远笑了起来。
久远Ⅵ
【新潟】①位于日本中部地区东北方,濒临日本海的一个县。历史上曾管辖越后、佐渡两国。面积一万两千五百八十三平方公里。人口两百三十八万三千,下辖二十个市。②新潟县中部的城市。县政府所在地。“新潟的潟字我不会写,就不给你寄贺年卡了,行吗?”
“嗯,你是……”
男人面对忽然出现在玄关的久远,有些不知所措。这处住宅保持着古朴的日式风情,庭院虽然狭窄,屋顶上的青色瓦片却很美。
“忽然打扰,真是不好意思。”为了消除对方的不安,久远尽量轻快地打招呼,“我是从横滨那边来的。”
“特意?”
要说是偶然路过,新潟也太远了。
昨晚刚从赌场救出良子把她送回家,今天一大早成濑就打来电话,久远很意外。
“怎么了?”
“要不要去看看连续遭遇不幸的小西药店?”
“去。”
第一次来到这片土地,不知为何,久远感到一阵愉悦。刚才走过的路上,拴在农家屋边的杂种狗也让他觉得很新鲜。
“我是因公顺便过来的,有人拜托我。”久远将手上的包递过去。
站在对面的男人明明才三十几岁,头上却很有多白发,皮肤也很干燥,毫无生气。久远歪着头打量屋里的情况,可能是因为没有其他人住吧,里面充满了冷清和寂寞。从门牌上来看,他应该叫小西胜次。大哥叫小西胜一,真是十分好懂的取名方式。
“是谁拜托你的?”
“筒井药房的老板。”久远微笑着,男人却眨了眨眼睛,神情有些僵硬。
“你家药店是在其他地方吧?”久远又问道。
“嗯。”男人投来试探的目光。“以前在商业街那边,现在已经没有了。”
“为了表示歉意。”久远将行李包放在对方脚边,迅速打开。
双亲之仇在先,男人像是要看什么肮脏物件似的弯下腰。看到里面的东西后,他瞪大了双眼。
“并不是说想用钱来解决问题,只是希望这些能解你的燃眉之急。”
“这,到底,有多少钱?”男人愣愣地开口问道。
“不好意思,得给你现金。筒井药房现在也有很多问题,所以这些钱还请不要声张。”久远说道。他真想告诉对方,其实这些钱是从银行里抢出来的。虽然跟任意保险的赔偿金比起来可能少了些。
“我不能收。”男人加强了语气。
久远微笑道:“请收下吧。说实话,你哥哥还照顾过我呢。胜一哥。”
“哥哥吗?”对这个男人来说,小西胜一似乎是一个疏远与亲近的综合体。他露出了这样一种难以琢磨的表情。
“体格很好,是个好人。”
“是啊。哥哥虽然不是什么坏人,可是好像在东京做着什么不正经的工作。”
“最近你们有联系吗?”
至今为止还没有听到小西胜一因良子的绑架事件而被逮捕的消息。可能他还在跟那个大田一起四处逃窜吧。
“只在一个星期前通过一次电话。”
“他说了什么?”
“哥哥说,他会想办法凑一些钱来,让我等着。他总是这样,任性地做事,给家里添麻烦。做事就一根筋,从来不考虑后果。”
“可以理解。”久远总觉得,小西和大田也许现在还开着面包车在山岸公园附近找人。“那个小姑娘应该已经不在了吧。”大田说。“别说这种不负责任的话。要是不能把他女儿平安无事地还回去,那我不就跟那个筒井成了一路货色?”小西教导大田。肯定是这幅场景。然后大田应该会说“对不起,小西哥”,再低下头认错。
“总之,这个钱就是你哥哥准备凑到手的钱。请拿去还掉欠款或是其他东西,也可以用来当作事故的补偿金。”
“那件事你也知道吗?”男人露出一丝惊讶的表情。“可是不知道为什么,最近那个被害人也不怎么打电话来了。之前还一直吵着要精神损失费和治疗费。”
“哎,为什么呢?”久远的口气就好像面对面和朋友聊天,“算了,别管了。总之,这笔钱请你自由支配。”
“那个……”
“那,我就先走了。如果你不喜欢,就偷偷扔掉吧。”久远说完,准备转身离开,“代我向你哥哥他们问好。”他又添上一句。
无法把握情况的男人露出一种像是飘飘然在天上的表情。
“你就说是来推销恐怖报纸的,他们可能就知道了。”
“怎么样?”离开那座房屋,回到来时的路上,成濑不知从哪儿冒了出来。
“勉强把钱留下了,但对方可能也有些怀疑吧。”久远向成濑解释了自己跟小西胜次的对话过程。
“虽然不是全部,但好不容易抢来的钱竟然给了毫无关系的人,我们也真是好事啊。”
“最近那个人好像不找他要交通事故的损失费了。”
“这样啊。”成濑陷入思考,“我在来这里的新干线上偶然想到,也许一开始小西胜次的那起交通事故就是鬼怒川的手下干的。”
“啊,什么意思?”
“鬼怒川和筒井的关系很好,所以可能也得知了在新潟被迫关店的小西。向弱者下手原本就是那些家伙的拿手本事。他们通过调查得知小西的父母去世了,可能就盯上了他的遗产,便故意让他卷入事故,想通过这个来敲诈他的钱。”
“可是小西并没有买保险啊。”
“这件事对于鬼怒川来说可能也在意料之外。事与愿违,小西几乎没什么财产。这样就拿不到钱,他们也慌了。只是这时候,鬼怒川他们注意到了小西胜一的存在。他做着不正当的行业,如果真要说,跟鬼怒川他们也是同一个世界的人。你之前不是也说,小西他们是在酒馆喝酒时想到绑架计划的吗?可能就是鬼怒川的手下装作不知情的样子跟他套近乎,唆使他去绑架。对鬼怒川来说,最后能间接拿到那笔赎金也好,筒井花钱拜托他救人也可以,只要能达到目的就行。”
“成濑哥这么一说,不管什么事听上去都跟真的似的。”久远满是困惑地说。
两人到了开往火车站的巴士站牌旁。确认了一下时间,到巴士来大约还有三十分钟。
“怎么办?走路吗?”
“怎样都可以。”成濑看上去似乎真的无所谓。
“那,就等等吧。”久远说。一时间,两个人沉默不语地站在那里。好几个少年骑着自行车从他们面前通过。“正志还好吗?”
“正志啊,时不时会打电话来。”
“真想见他啊。跟正志在一起真的感觉很轻松。”
“是吗。”成濑微微一笑。
“啊,对了,之前我还跟响野哥聊来着,成濑哥你为什么离婚?”
“忽然问这个干吗?”
“也不是什么忽然啊,难道问问题之前还得预告一下吗?哎,到底为什么离婚?”
“这种事别问我这个被离婚的人。”
“你每次都这样糊弄。”
“那,你让响野告诉你就好了。”
“响野哥怎么可能告诉我这些正经事呢?你知道有句格言叫‘说得最多,做得最少’吗?”
这时,成濑挠着太阳穴,稍微思索了一会儿。他看上去也不像想再次将话题糊弄过去似的,却说了句“差不多了”,然后看了看手表,掏出手机。
“打电话?难道是给前妻?”
“才不是。”成濑苦笑后回答道,“是响野。”
“响野哥?”
成濑Ⅴ
【振】①挥舞。摆动。挥动的状况。②外形。姿态。③习惯。规矩。④架势。动作。举动。⑤装样子。
“你小子,昨天那个到底算怎么回事?”电话一通,响野便大声嚷嚷,“跟预定计划根本不一样!那个柔道部又是怎么回事?”
“要让敌人相信自己,如果不让他看看赌场被袭的样子可不行。我把你们当成了诱饵,让鬼怒川相信了。所以计划也随之改变了一点。”
“鬼怒川?什么意思?你给我说清楚,给我解释!”
“解释的话下次再慢慢说吧。我还有事拜托你。”
“什么?”
“你认识的那家酒吧老板不是会说南美那个国家的语言吗?”
“南美?”响野愣了一会儿,但很快又说,“是黑矶的老板说的那个吗?那个对毒品的管制异常严厉的国家。”
“是,就是那里。”
“那又怎么了?”
“鬼怒川马上就要到那里了。”成濑又看了一次手表。这到底在说什么?旁边的久远兴致勃勃地听着两人的对话。
“啊?为什么鬼怒川要去那个国家?”
“我劝他的。他说想暂时藏到国外,悠闲地休养一段时间,我就帮他安排了。”
“你到底是哪边的人?”
“我偷偷在鬼怒川的包里塞了点毒品。”
“行李一般不是出境的时候,而是入境的时候查得最严。”
“对吧。估计他在那边入境检查的时候会被拦下来,但我还是想小心再小心。所以,我想让你帮忙让那个老板给那边的机场打个电话,就说有个男人准备携带毒品入境。”
“你到底要干吗?”
“我想让鬼怒川在那边被捕。”
“所以我问你啊,为什么?”
“那个国家不是对毒品管得很严吗?我想让鬼怒川在那边多留一段时间,至少留到他忘记筒井药房的绑架事件为止。你也不想立刻就见到他吧?老板如果不见了,估计这边赌场的家伙们也就没工夫管我们了。”
响野似乎仍然无法释怀,沉默了很久。“原来是这样。”过了一会儿他终于说道,“黑矶的老板也有把柄在我手上,这点小事他还是会听的。”他接着补充。
“就是这样。拜托了。”
“能问你一件事吗?”响野说,“为什么你事先不告诉我们那个作战计划?”
“‘如果知道了魔术的秘密,那看演出还有什么意思?’这话不是你说的嘛。”成濑右手挠着头,简短地说道。
他听到响野在那头啧了一声。
“而且,”成濑又继续说道,“我还以为大部分情况你都已经心里有数了。”
“我?你看也知道我没有吧。净胡扯。”
“是吗?因为你装不明白的样子装得很像嘛。”
成濑不经意地转过头,看见久.99lib?远不知什么时候已经走到了巴士站牌的另一头,正蹲在地上抚摸一只野猫。
外一篇 大海里还有跟错过了的那条一样好的鱼
今天Ⅰ
矶原的目光茫然地落在手边,那里放着一个杯子。抬起头,祥子正在微笑。他将摊开的地图折好。
“我没要续杯啊。”
“免费赠送,免费赠送。”她说道,“哎,那是什么地图啊?”
“啊,”矶原下意识地叹了口气,“这是客户住址的地图。我接下来要去上门道歉。”
“道歉?矶原你不是在搬家公司工作吗?”她的表情好像在问:搬家公司的工作还包括道歉吗?
“只要客户生气了,搬家公司也得道歉啊。搬家时用的纸箱没有及时回收啦、搬运方式太粗鲁啦,等等。如果是因为我们这边的不小心而被骂,那也是没办法的事,可这次完全没道理。可以说就是找碴儿,冤枉我们。这次搬完后,客户打电话来投诉说‘被炉给碰坏了’。”
“那当然得赔礼道歉吧。”
“但是不管怎么看,那个被炉都不是搬家时的那个。当初清点时是一个小号的被炉,搬家时似乎也是那个小的。所以那肯定是搬家后买的或者是从哪里弄来的,故意调包,想要我们拿去修。”
“那可太过分了。”祥子露出一副打心底里同情的表情。
矶原每每看到她这副样子,都会想起一个做学术研究的朋友说过的一句毫无科学依据的话:“植物十分纯真,将它们放在屋子里,可以得到心理上的安宁。”祥子真是纯真啊,他常这样想。
“只是,武断地回绝他也会造成问题,所以得先上门调查。就算是他不讲道理也不行。做生意就是这样。”
“矶原,你体格不错,适合跟客户周旋打交道,应该很受器重吧。”
可能是因为从小学开始就一门心思练棒球,矶原个子很高,身体也很壮。他一直自认为自己最大的长处就是身体好,可是这身板前两天也因为感冒而落得卧床不起,令他完全丧失了自信。“果然压力太大就会生病啊。我还是头一次去药店呢。”他感叹道。
“都过二十五岁了还没去过药店,那才奇怪呢。”祥子笑道,“那头一次去药店感觉怎么样?”
“看到收银台的人戴着比我还大的口罩,衣服也厚得无法形容,觉得很好笑。”矶原说,“连药店的人都搞成那样,让人还没吃药就已经觉得这药没什么作用了。”
“你这想法也真奇怪。”祥子咧开嘴笑着。
“也没那么好笑吧。”矶原笑得有些牵强。
“病才刚好,今天就得去生气的客户家啊。几点?”
“约的是四点。”矶原下意识地看了看手表。还有大概一个小时,可目的地离咖啡店并不是很远,有二十分钟就足够了。
矶原将杯子放到嘴边,啜了一口咖啡。他的脑子里闪过一个疑问:为什么比起店长响野泡的咖啡,他老婆祥子泡的咖啡会好喝那么多倍呢?或者说,为什么他泡的就那么难喝呢?这样一个人怎么会想起开咖啡店,这才是个谜。
“啊,矶原你喝啦!你喝了这免费的咖啡,就必须告诉我了。”祥子忽然说了这么一句。
“嗯?”
“咖啡钱不要了,作为交换,你得告诉我你当初被女朋友甩了的事情。”祥子露齿一笑。那轻盈的笑容就好像女高中生。
“你刚才不是说免费赠送嘛,怎么突然间又要问什么前女友的事。”
“你以前不是说过嘛。被从学生时代就开始交往的女朋友甩了后,你悲伤万分,曾试图往猪苗代湖里跳。”
“那都是三年前的事了。那痛苦我好不容易才忘记,你别揭我伤疤啊。对了,我跟祥子姐你说过这事吗?”
“你第一次来我们店时跟我老公说过。”
矶原的脑子里浮现出那个喋喋不休的店长的样子。确实,三年前第一次来这家店时,正是跟女朋友分手不久,他或许跟响野哭诉过。
“是响野哥告诉你的?真是个大嘴巴。”
“就算是讨论自己到底有多爱说话,他都能讲上两个小时。”祥子耸耸肩,做出一副无可奈何的样子,“我想听听你从猪苗代湖回来后的事呢。”
“那是误会,我可没想投湖自尽,只不过想换换心情才跑去那里。”
自己到底说没说过这些话,他已不记得了,但那时的他确实已经失去了平常心,狼狈不堪。那时,面对他为什么非分手不可的质问,女朋友只是一味重复着“我已经无法再相信你了”、“我们分手吧”。
“也就是说她怀疑你有外遇了?”祥子问。
“好像是她看见我跟另外一个女的走在一起,然后就误会了。”
“只是这样?”
“因为我有过前科。”开始交往的第一年,矶原曾经跟一个来看棒球比赛的短期大学女生纠缠过。
“惯犯。”
“才不是呢。从那以后我就对她一心一意了。”
“说得轻松。”
“这句话从有着靠嘴皮子吃饭的老公的祥子姐嘴里说出来,显得格外有说服力。”
“是吧。”
“可是,是真的。我真没有外遇。可她就是疑神疑鬼。搞不好是因为我在其他地方太随便了,那才是真正的理由。”
“随便?”
“往小了说,比如不管被说多少次出门都不带手帕啊,也从来没主动收拾过餐具啊,之类的。”
“那往大了说呢?”
“因为说起来太麻烦,所以一次都没提过结婚的事。”
“啊,”祥子用力地点点头,“那确实够随便的。”
“我当时太乐观了,总觉得就算不用努力和忍耐,也可以和她过一辈子。”
“没有任何理由?”
“没有任何理由啊。”矶原说着,自己也笑了起来。确实,他当时没有任何可以称之为理由的东西。
“背上了外遇的黑锅,你就没恼怒吗,矶原?”
“我当然火了啊。她也失去了冷静。最后两个人在互相谩骂中分手。”每当想起这些,他都会变得忧郁。交往了那么久,有过那么多快乐的回忆,为什么最后却变成这样呢?他的心头涌起一股寂寞。
“你该不会是说了‘比你好的女人多的是’这种话吧?”
“嗯。我们都互相说着‘跟错过的那条一样好的鱼在大海里多的是’之类的,好像谚语般的话。”
“听起来怪伤感的。”
“嗯。”
或许是咖啡喝得太多,一股尿意袭来,矶原站起身朝厕所走去。他打开店内最里面的那扇门,在马桶前小便,又回到洗脸池前看着自己的脸。以前从未如此注视过自己的脸,他觉得额头和面颊上的皱纹很刺眼。
忽然,他想起了三年前跟他分手的她的面庞。这记忆是如此清晰,反而让他有些困惑。
两个人同龄,但是她却一直显得年长,要强、唠叨。矶原也知道这是因为她爱操心,有时候反而感到一种踏实。分手的时候,或许压抑已久的担惊受怕终于爆发,她十分激动,言辞激烈,矶原也毫不示弱地应战。结果就是他一个人去了猪苗代湖。
矶原伸出双手接住龙头里流出的水,啪啪地搓着。他发现这里既没有纸巾也没有烘干机,只得在空中挥舞手掌,将水滴甩开。他感叹着自己还是没有带手帕,真是一点都没有成长。
从厕所里出来回到吧台时,那里坐着一个从未见过的男人,正跟祥子打招呼。
昨天
“那,你和他的重逢完全是偶然咯?”
站在友里绘旁边的祥子微笑着,把手里的咖啡杯轻轻放到她身边。热气轻柔而温暖地飘荡。
“嗯。”友里绘点头,“三年前分手的。没想到还能再见到。”
“这是偶然呢,还是命运呢。”祥子一边朝吧台里走,一边饶有节奏地说。她虽然比友里绘年长,却让友里绘觉得似乎在跟同级生说话。
“只是偶然,而且他应该并没有意识到见到的是我。”
“哎呀,那你的样子和当初跟他交往时的不一样了?”
“也不是,”说着,友里绘哗啦哗啦地从怀里的包中掏出一个大口罩,“我当时戴着这个呢,他应该没注意到。”
“感冒了?”
“药店的店员得了感冒,还戴着巨大的口罩,真是没有比这更糟糕的事了。”友里绘笑道,“因为其他店员的时间排不开,我不得不站到收银台去。”
穿得比客人还厚,还戴着口罩,从这样一个店员手里买药的客人到底会有什么样的心情呢?友里绘觉得很过意不去。
“你立刻就意识到那个人是矶原?”
“最开始没有。首先我不知道他住在附近。而且,他原本是个从不感冒的人。”他总是骄傲地说自己打棒球?练出来了,从来就跟生病无缘。
祥子似笑非笑地眯起眼睛。“确实,看起来是挺bbr>结实。”
“嗯。粗心马虎,毫无细腻可言,所以身体才那么结实。”
“那现在可是粗心马虎,毫无细腻可言,而且身体也不好了。”
“是啊。”友里绘也笑了出来。自己下定决心来这家咖啡店真是来对了。在药店偶遇矶原的友里绘不知道他是碰巧路过还是就住在附近,只是心里隐约觉得“能在这种时候重逢也挺有意思”。前天,当她再次在药店前狭窄的单行道上发现矶原宽阔的背影,而一身西服的他又走进这家咖啡店时,她再也忍不住想“在这最后的时刻知道事情的真相”。而昨天,或许是从公司回家的路上吧,友里绘发现他再次走进了这家咖啡店,心想他肯定是这里的常客,于是今天决定要来这里打探一番。刚好店里没有其他客人,于是她就抱着试一试的心情问吧台对面的女人:“常来这里的客人中,有没有一个姓矶原的?”
“矶原?”年长的女人略一思考,随后便“啊”地睁大了眼,“莫非你就是跟矶原分手的女朋友?”
瞎猜也得有个限度吧,友里绘心想,不过还真的猜对了。她也只得红着脸答了声“是。你怎么知道呢?”
“感觉吧。”女人回答,又报上了名字:祥子。
“事到如今,你又想知道矶原当初到底是不是有外遇了?”祥子说。她正朝水池里放水,认真地洗起了杯子。
她的话里并没有任何嘲讽或好事的味道,友里绘松了口气。“三年前我觉得矶原他绝对有外遇,可时隔这么久再见到他,又觉得会不会真的误会他了。”
“那如果是误会,你还想和好吗?”祥子抬起头,微笑着问。
“怎么可能!”友里绘说完,对自己如此坚决地否定感到意外,“我并不是为了这个,只是觉得冤枉他不好。而且那个时候我非常生气,光顾着发火,吵架吵得不可开交。如今想想,我觉得就算分手,也应该分得更成熟一些。”
“你和矶原都住在这附近,真的只是偶然吧。”
友里绘用力点了点头。她和矶原分手后,曾一度辞去工作,回到新潟市的老家。但是两年后,她再次回到东京,一边在药店做兼职一边找工作。她选择住在横滨这片区域并没有什么特别的原因。矶原以前也是住在东京市内的一处廉价公寓。因此两人在这里相遇只能说是不明缘由的偶然。
“或许是命运吧。”
“只是偶然。”友里绘笑道。
“可是,你为什么要到我这里来呢?”祥子夸张地眨着眼,“反正矶原也住在附近,直接去找他,两个人坐下来慢慢谈不是更好?都已经过去三年了,真相到底怎样,这时候也应该可以说清楚了吧。”
“嗯,确实是这样。”友里绘说着,猛地抿起嘴唇,又无力地松开,“也不知道这时机到底算好还是坏。我……明天,就要搬家了。”她继续说。
“搬家?”
“我已经找到了工作,明天开始就要去关西的培训中心。行李都已经寄了过去。”
“那,药店的工作……”
“那天刚好是最后一天。”
“不会再回来了?”
“之后是什么情况还不太清楚,但据说要在国外工作两年。”
“哎呀,那也太匆忙了。”
“最开始我还庆幸总算找了个可以充分发挥药剂师资格的地方,可似乎是个很忙的工作。不过,也没有比现在更好的情况了。”
“可是,你还有未了的心愿吧?”
“见到矶原时才猛然意识到的。如果矶原真的是清白的,我想跟他道歉。”
“清白是指……他其实并没有外遇?”
“嗯。所以,如果有一天,矶原证明了他的清白,你可不可以替我转告他:‘友里绘冤枉你了,她已经道歉了’?”
这种要求似乎有些过分,友里绘想着,可祥子似乎并不生气,只是说了一句:“清白这说法不知为什么听起来很好笑。”她微微笑了笑,“但我也没有自信是否能从矶原嘴里问出那些话。”她挠着太阳穴说道。
“嗯,力所能及的范围内就可以,拜托了。”友里绘低头行了个礼。
接下来,友里绘和祥子开心地闲聊了一会儿,随意地谈着各自的家乡和工作。友里绘坦诚地谈起自己再就业的艰苦,而祥子则谈起外甥最近长成了小大人,歌声像极了鲍勃·迪伦,而且好听得叫人想哭。虽然祥子说话时不紧不慢,但友里绘还是被她的话吸引了。
“对了,你能在我家老公没在的时候来,这真是太好了。”结账时祥子说。
“你老公是老板吗?”
“算是吧。要是他在,那就烦得不行,或许你立刻就想逃往国外了。”
“那还真是值得庆幸。”
友里绘拿了找零,收起钱包,答谢祥子没有拒绝自己堪称怪异的请求。
“但说真的,如果三年前矶原没有外遇,那会是什么样子呢?你,还会跟他在一起吗?”祥子问道。
友里绘并未多想就答道:“不好说。他一次都没提过结婚的事。那种情况下,很难想象我能否一直等下去。”
祥子笑道:“那种事还真的不好说啊。”她点了点头。最后,她又像想起什么似的说道:“那个,如果明天矶原来到店里,而且也可以证明他当初并没有外遇,你怎么办?”
“啊?”
“如果,在你去关西之前,可以断定矶原的清白,是不是该最后见一面呢?”
“是我要你帮的忙,这样说可能不大好,可就算现在忽然问矶原当初有没有外遇,我觉得他也不一定就会说实话。只有今天明天这么短的时间,恐怕是搞不清楚的。”
“我认识一个可以看穿别人谎言的人,你要不要试着相信他看看呢?”
“什么?”
今天Ⅱ
“好了,把门关上,要出发了。”坐在驾驶座上的女人通过后视镜看着矶原说。
矶原被她冷漠的说话方式所震慑,恍惚地应了声“是”,随即关上车门。隔着车窗,可以看到祥子正快乐地挥手。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啊?”矶原试着问初次见面的驾驶员。
她并未给出回应,取而代之的是车子的前进。
那大概是十分钟前的事。矶原从厕所出来,由于没带手帕,他胡乱地挥着手回到吧台边,那里坐着另外一位客人。那是一个目光锐利、行为冷静的男人。祥子介绍说:“这是我老公高中时的同班同学。”似乎姓成濑。
“哦——”矶原发出感慨的声音,“跟店长的气质完全不一样啊。”
他坦率地说出自己的想法后,成濑的脸色缓和下来。“跟他一样就太麻烦了。”
矶原不时确认着时间,估摸着差不多可以结账了,祥子却忽然说:“哎,话说回来,矶原你当时真的没有外遇吗?”
矶原吓了一跳,只得一边顾及旁边的成濑一边说:“这话就用不着再翻出来讲了吧。”他想岔开话题。
“好了好了,你回答我的问题嘛。嗯,首先,你跟友里绘交往的时候,曾有过一次外遇,是真的吧?”
祥子虽然在笑,声音里却带着锐利,而矶原又到了不得不走的时间,于是坦率地答道:“嗯,是真的。”
“那,你跟友里绘分手的时候,是真的有外遇了吗?”
“不,那是个误会,我是冤枉的。刚才不是已经说过了嘛。我的外遇只有一次。”
祥子默不作声地望向成濑。成濑转向祥子,微微地点了点头。至少看上去似乎是在点头。
“你们到底在搞什么啊?”
“好。”祥子拍了拍手,“矶原你的嫌疑已经排除,是友里绘她误会了。”
“所以我说你们到底在搞什么啊!”矶原皱起眉头,不知道现在到底是什么情况,“话说回来,我告诉过祥子姐你友里绘这个名字吗?”
“告诉你,友里绘今天就要乘新干线去关西了,暂时不会再回这里。跟矶原你或许一辈子再也见不到面了。”祥子的语气比平时郑重许多,一股脑地说完。
矶原还是听得一头雾水。“到底是怎么回事?”他又重复了一遍。他无法理解,为什么祥子这时候非得告诉他友里绘的事情不可。“还说什么一生再也见不到面,三年前我们就已经分手了。”
“她因为错怪了你,现在觉得很内疚。就因为这种误会,你不觉得不甘吗?所以啊,不如把握住最后的机会见一次面,好好跟她道别吧。”
“为了分开而跑去相见,这多别扭。”
“好啦好啦,”祥子看了看店里的钟,“哎,时间很紧了,现在如果不马上朝新横滨站出发,可就赶不上了哦。”
祥子说出友里绘要坐的那班车的时间,可矶原觉得无论如何都赶不上。他说出自己的想法后,祥子又说:“没关系。只要开得快,应该没事。”说完还点点头。
“不可能,肯定赶不上。”
这时,一直坐在一旁沉默不语的成濑忽然开口说:“越说赶不上就越来劲的驾驶员,现在就在外面等着呢。”
完全搞不懂。矶原再次叹了口气,一口喝完杯子里剩下的咖啡。“可是,我接下来还有公事要办呢。”他说,“我得去见打电话来投诉的顾客。”
“那件事我会想办法处理。”祥子笑着,说得胸有成竹。
“祥子姐,那事跟你完全没关系啊。”
“我说矶原,我告诉你一件很重要的事。”祥子说着瞪大眼睛,略带微笑地将脸凑过来,“如果你现在不去见友里绘,那可能这一生就再也见不到她了。可是,投诉的客户就算今天没去见,以后什么时候想见都能马上见到。如果今天你爽约,人家明天肯定还会恼羞成怒地打来电话。”
“所以我才不放心啊。”矶原无力地回答。只是,这时他发现内心确实已经开始想:总会有办法的。
所以如今,矶原正坐在一辆异常敏捷地穿梭于各车道之间的车子后座。就好像篮球运动员重复着左右踏步和转身一般,这辆车来回变换车道,不停地左右转弯。
“请注意别出事故啊。”矶原说道,他的身子如同被按倒在椅背上。
开车的女人伸过一只手,说了声“这个”,递过一张地图。
矶原看了看,那是一张车站结构图。“这是什么?”
“接下来你要去的车站的内部地图。因为时间很紧,你得按照地图上画的路线去站台。”
地图上手绘的线条标示出通往新干线站台的道路。“这中间的圆圈记号是什么?”
“一个年轻男人会在那里等你。你要从他手上拿站台票。”
“到底是什么人?”这个问题,矶原是针对眼前正在开车的女人问的,可她似乎并不这么认为。
“喜欢动物,讨厌人类,是个奇怪的青年。”她回答道。
这到底是在开什么玩笑?正想着,车子又来了一个锐角转弯,矶原差点倒下。
今天Ⅲ
刚到车站,开车的女人便朝他喊道:“好了,快跑!”矶原按照指示下车,顺着记下的路线前进。来到检票口前,有个年轻男子站在那里问他:“矶原先生吗?”他看上去既天真无邪又英俊聪敏,“应该赶得上,加油!”他说着迅速递过站台票。
如此一来,矶原虽然内心充满疑问,却忍不住觉得听从指示就是自己应该做的事,下意识地回答了一句“我会加油”,随即接过站台票冲过检票口。
工作日午后的车站内有一些旅客来来往往,虽说有一定影响,矶原还是勉强能避开行人顺利前进。两只脚走得越来越快,不知何时已开始奔跑。他忽然觉得自己到底是在干什么,于是停止奔跑,可立刻又开始快步穿梭。等回过神时,已然又跑了起来。
很快就找到了站台。电子显示板上正显示出友里绘乘坐的那辆新干线列车的信息。爬楼梯的时候,矶原发现自己的心跳开始加速。这感觉与奔跑后局促的喘息不同,是一种混杂着紧张和激动的情绪。友里绘真的在吗?他不停地想。就算见到了又该说些什么呢?他很烦恼。
来到站台,矶原慌忙环视四周。他看向写在站内结构图上新干线的信息。是二号车。他朝列车前进方向走去。本来他应该停下来调整呼吸,好让因奔跑而痛起来的侧腹稍微缓和一下,可因为时间不够,他还是朝前迈出脚步。
“啊!”这是友里绘发出的声音。
察觉到奔跑着靠近的矶原,她最初还以为是什么奇怪的人,正准备朝后退,但似乎立刻发现那是矶原,瞬间瞪圆了眼睛,嘴巴也张着合不拢了。停下来的矶原由于势头太猛,好像要摔倒,不过最终只是弯下腰,剧烈地喘息着。他双手扶腰,不停地喘着粗气。
“好久不见。”友里绘说。
矶原勉强立起身子,脸部由于痛苦而扭曲,可还是勉强挤出一丝笑容。“好久不见。”
“也太巧了吧,居然能在这种地方碰见。”她略带玩笑地说。
“咖啡店的祥子姐……”矶原的声音断断续续。
他试图继续说下去,可友里绘一副了然于胸的表情说道:“你的清白被证明了吗?”她微微一笑,“我完全以为那只是玩笑话。”
“或许你还是不相信,”矶原决定把该说的话都说完,“我那时候,真的没有搞外遇。”
她一时间微笑不语。
“是真的。”
“我现在已经可以相信你了。”友里绘轻盈地点头,“虽然那时候根本不相信。”
“你要搬家了?”
“是啊,工作定下来了。”
“恭喜。”
“矶原你还在之前那家公司奋斗?”
被问到的瞬间,矶原的脑子里浮现出前来投诉的客户的各种表情,以及自己不断赔礼道歉的身影。他自觉这完全算不上是能跟友里绘炫耀的状况,便简单地回应说:“奋斗着呢,或者说,是准备开始奋斗呢。”
“我也正打算要奋斗呢。”友里绘说着,又露出笑脸。她低头看了看表。“那,聚散终有时,我们就这样吧。”她的语气一直显得轻松愉快。发车时间就快到了。
既没有要重归于好,也没心情闲聊过往寻找幸福的点滴,一切只不过是为了在这极为短暂的时间里再次相会,矶原充分明白了这一点。
“是啊,你也加油吧。”他回应道。
“矶原你也开始会感冒了,身体还是要注意点才好哦。”
“你怎么会知道?”或许是祥子告诉她的吧,矶原想。“那,再会。”他举手告别。
“再会。”她也点头示意,可矶原却不经意间发现她的眼角渗出了眼泪。
还没来得及说,她自己似乎已被那滴眼泪所感染,哭得更厉害了。
“别哭嘛——”矶原故作惊讶地说。
友里绘也露出一副无可奈何的表情说:“明明也不是什么值得哭的事。”
这并不是感动或怀念,恐怕她也是因为这突然的再会而不知所措,最终在困惑中哭了出来,一定是这样。
往来于站台上的乘客不时朝二人看去。其中有好奇,可基本上是同情远距离恋爱的情人分别时的亲切目光。矶原禁不住想:如果大家得知这只不过是三年前的分手的重演,会不会大跌眼镜呢?
站在哭得停不下来的她面前,矶原的手伸向自己的西服口袋。他试图寻找不可能存在的那块手帕。如今自己能做的,似乎也只是递给哭泣的友里绘一块手帕而已。这个念头不断在脑中回旋,使他开始憎恨没有随身带手帕习惯的自己。
矶原试图喊她的名字,提醒她该上车了,可直接叫已经不是恋人的她的名字似乎有些不妥,但在名字后面加上敬称似乎又令他更为犹豫,他竟开始烦恼起究竟该怎么称呼她了。
就在这时,忽然有人将手放在他的肩膀上,他吓了一跳。是对面走过来的人差点要撞上他,为了避开便用手轻轻推了一下。“啊,不好意思。”对方只简短地赔了个不是便走远了。
矶原回过头。虽 7136." >然只是背影,可矶原还是觉得刚才擦身而过的男人看上去就像之前将站台票亲手递给自己的青年。但对方似乎并没有注意到这边的两个人,身影也越来越小。或许只是长得相似的路人吧。
友里绘仍旧在哭。
这下麻烦啦,矶原想着,又下意识地将手伸向口袋。指尖忽然感觉到一种布类的柔软,令他十分意外。慌忙抽出来一看,竟是一条叠得工整的手帕。
哎?为什么口袋里会有这个?矶原被这突如其来的意外吓了一跳。他疑惑地看了看四周。是刚才擦身而过的青年放进来的吗?的确有些可疑,但那种事无论如何也不像会真的发生。
不过,矶原放弃了继续思考和追问,而是选择将手帕递给友里绘。“给。”
友里绘慢慢抬起头,看着那块手帕,眼中含泪地笑了出来。“你也开始随身带手帕了,”她说,“你还是成长啦。”她指着他。
“嗯——算是吧。”矶原只得顺水推舟地回答。
友里绘将手帕接过来,小心翼翼地展开,贴到脸上。
“我们都加油吧。”矶原说,“然后,我们要在大海里,找到跟曾经错过了的一样好的鱼。”
“是啊。”她坚定地同意了。
两天后
“那,既没有和好,也没有约定再相见,就真的分开了?”吧台对面的祥子有些惋惜地问道。
“嗯,是啊。”矶原回答。两个人确实只是给对方打气鼓劲了而已。“不过,我觉得很轻松。”
祥子听完便说:“嗯——或许这种事就该这样吧。”说完还露出了温柔的笑容。
“可是,为什么祥子姐还有其他那些人,要那样帮助我呢?”他拼命忍住,才没说出“大家有那么闲吗”这样的话。
“那帮人啊,平时光干坏事,所以偶尔就会像那样,无论如何都想助人为乐一下。”
“什么光干坏事啊,又不是罪犯。”
“还真就是罪犯啊。”祥子接话道。
“先不管了,”矶原探出身子,“那天那个投诉的客户,是祥子姐代替我去见了吗?”祥子说过投诉的事她会想办法,可最终到底怎样了,矶原一直忘了问。
“不是我,是我家老公。”
“不出所料。”
“有问题吗?”祥子露出恶作剧得逞的孩子的眼神,一脸不用看都知道肯定有问题的表情。
“今天,那客户又打电话来了。说被炉的事就这么算了,让那个烦人的员工别再来了。”
祥子瞪大眼睛,满脸吃惊。“哎哟!”
“响野哥到底都说了些什么呢?”
“我家老公也有帮得上忙的地方啊!”祥子眼睛睁得浑圆,感慨不已。
后记
这本书是《阳光劫匪玩转地球》的续篇。我很想说“读这本之前必须先读完前作”,毕竟书中有不少地方是以前作为基础的,并且前作中最重要的部分有可能在本作中才慢慢抽丝剥茧水落石出,所以如果可能,希望读者们按顺序来阅读这两部小说。
关于这次的续篇,我最开始想以这四个银行劫匪为题材写一些短篇作品,每次以其中一人为主角,大概写八篇,均计划刊登在《小说NON》(祥传社)上。
只是,登了四篇之后,我忽然开始对单纯地刊登八部短篇小说的想法产生了怀疑。
我觉得,对于这四个银行劫匪来说,叽叽喳喳吵吵嚷嚷地聊天,然后被卷入某场风波,这才是他们的强项。而在短篇中,他们的强项似乎受到了局限。
因此在我任性的要求下,藏书网当初的四个短篇并没有作为四个独立的故事出现,而是整合为第一章,然后从第二章开始写他们抢劫银行之后的故事,最后作为长篇直接出版。
当然,为了让这些短篇作为长篇的第一章发挥出应有的效果,我也在其中下了相当的功夫。因此,即使是之前读过在杂志上发表的短篇的读者们,这次如果不重新读一遍,也无法理解整个故事的意思。非常抱歉。
最开始给了我创作这部续篇契机的,是在书店工作的下久保玉美小姐,非常感谢。全托你的福才会有这本书。另外,我还非常感谢当初在杂志上刊登时替我画了插画的高木樱子小姐。
99lib?和上部作品一样,每章开始的地方我都引用或改写了《广辞苑》的内容。当然里面也混杂了很多假话,这一点还请大家给予理解。
伊坂幸太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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