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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亚爱一郎的慌乱》
总导读 推理小说的魔术师——
傅博
泡坂妻夫与《幻影城》
自从一九五七年,松本清张确立“社会派”推理小说,革新并拓展日本推理小说之内容与范围,获得从不阅读推理小说之读者的支持,对推理小说的大众化、普及化有了很大贡献。由此,推理小说在日本成为文学类出版的主流;但也由于其写实的手法、追求社会矛盾或现实的利益冲突,失去了“清张以前”(一九五六年以前)被称为“探侦小说”时期之充满怪奇、梦幻、耽美要素的浪漫情调,令部分探侦小说迷失望。
一九六二年,社会派推理小说热潮达到最高峰,之后渐渐衰落,到了一九六九年推理小说才复苏。但是,这次的复苏现象是分两路进行的。
第十五届江户川乱步奖得主森村诚一之《高层的死角》(高层の死角),和入围者夏树静子之《天使已消失》(天使が消えていく)相继出版,挽99lib.救了走入风俗小说化的写实派与走入社会小说化的社会派推理小说。前者是一部写实派本格的作品,后者则是以母性爱为主题的社会派推理。
另一方面是几乎销声匿迹的探侦小说之复辟。一九六八年十二月,桃源社创刊“大浪漫的复活”(大ロマンの复活)丛书,收录探侦小说时期之探侦、冒险、传奇等具有浓厚浪漫气氛之杰作十余种,获得一直怀念浪漫主义推理小说之读者的热烈支持,于是,许多出版社视为新的商机,相继整理清张以前之重要作家的作品,大多以个人全集形式出版。
一九六九年就有江户川乱步与梦野久作两全集,一九七〇年有横沟正史与木木高太郎两全集,一九七一年有滨尾四郎与山田风太郎两全集,一九七二年有大坪砂男与高木彬光两全集,四年内,合计出版八位推理作家个人全集可谓空前盛事;之后海野十三、久生十兰、香山滋等全集也相继被出版。
此外,大战前的探侦小说大本营《新青年》、战后之大本营《宝石》等二大推理杂志的选集也在这个时期出版。在这波复古热潮当中,标榜“探侦小说专门志”的《幻影城》于一九七五年二月创刊,由岛崎博(笔者)主编。
《幻影城》是取自江户川乱步之著名的评论集《幻影城》,乱步生前以“幻影城城主”自居,因此杂志名称决定要使用《幻影城》时,获得乱步夫人同意,并得到横沟正史的支持。
《幻影城》的创刊主旨有三,第一是以最新视点重评探侦小说时期作家,不但刊载评论,同时刊载该作家的代表作,让读者一目了然该作家之全貌;其次是推动推理文学评论;第三是提倡具浪漫性的新探侦小说之创作,也由此创设了“幻影城新人奖”,分为小说(短篇)奖与评论奖两个部门。
第一届小说奖于一九七六年三月发表得奖作家及其作品,最终入围作共五篇,由村冈圭三的《干谷》(干谷)得奖,为一篇架构非常完整的本格推理短篇;另有佳作两篇,其中一篇就是泡坂妻夫的《DL2号机事件》。
泡坂妻夫与亚爱一郎
泡坂妻夫,本名厚川昌男,一九三三年五月九日出生,东京都人。九段高中毕业后,在家里帮忙家业“纹章上绘师”(在高级和服绘上家徽的师传)的工作,兴趣是魔术的创作。一九六八年,获得第二届石田天海奖(魔术界之江户川乱步奖),并由石田天海奖委员会出版《厚川昌男作品集》;一九七五年四月,出版魔术创作集《四角形皮包》(四角な鞄)。泡坂妻夫与太太厚川耀子都是业余魔术师。
这个笔名“泡坂妻夫”其实很特别,日文读为“あわさかつまお”,正是从其本名“厚川昌男”,即“あつかわまさお”的あ与お之间五字变更排列后汉字化而成。
《DL2号机事件》的故事舞台是宫前市。机场接到一通歹徒打来的电话,预告从东京飞往宫前市的DL2号机内被装了炸弹,将于起飞后三十分钟引爆。飞机起飞前,东京的刑警曾暗中搜査过机内,却没有发现炸弹,于是DL2号机依预定起飞。
宫前机场这边,羽田刑警和几位同事正等着DL2号机的抵达;机场内另有气象学者、地质学者和摄影师亚爱一郎(姓亚爱一郎,名爱一郎)等三人,正在拍摄机场上空的浮云。
(以下段落涉及谜底,建议尚未阅毕本作的读者直接跳至①继续阅读。)
DL2号机平安无事抵达宫前,乘客陆续下机。亚爱一郎看到当中一位乘客下机时故意跌跤,引起他的注意,继续观察这位乘客,发觉陆续出现许多不自然的动作,亚爱一郎即根据这些动作推测这位乘客今后的行动。之后事件果然发生了,亚爱一郎展开他独自的奇妙逻辑,向羽田刑警说明其推理。
①这种类似三段论法的推论,在日本史无前例,可说是泡坂妻夫的独创发明,“亚爱一郎系列”99lib.的专卖。
泡坂妻夫在亚爱一郎的首次登场中,如此描写他——年龄约莫三十五岁,个头很高,相貌英俊,肤色白皙,一身贵族秀才风范,眼神带着学者的知性,外貌有着诗人的浪漫气质,而且还像运动员般坚毅地紧抿着唇。他身穿褐色西装,整齐地打了条色调典雅的条纹领带,领带夹和袖扣同样是不招摇的低调风格。但相对地,亚的举动缓慢,往往令人失望。但是,一旦遇上事件,头脑总会迅速展开敏锐的观察,归纳问题,再以其独特的奇妙逻辑去解谜。
笔者曾经询问过泡坂妻夫,为何把名探命名为看起来不大顺眼的“亚爱一郎”,泡坂的回答很有趣,他说,若将来有人要编纂一部《名探辞典》,他想让这位名探排在首位而取此姓名。台湾读者一定莫名其妙,不知其所以,在此加以说明一下:日本辞典的语汇排列原则上是按“あいうえお”之五十音顺序,第一音是“あ”,第二音是“い”,而“亚·爱一郎”之发音正是“あ·あいいちろう”,明白了吧!
《DL2号机事件》发表后,获得读者的热烈支持,作者飘飘然的文体、亚爱一郎的仪表与行动相互矛盾的幽默感、明晰的奇妙逻辑推理等等,在过去的推理小说中都是罕见的。
笔者于是请泡坂妻夫在《幻影城》续写“亚爱一郎系列”短篇。至一九七九年七月停刊时,一共连载了十四回;之后,本系列在角川书店发行之《野性时代》(野性时代)继续连载十回,前后计二十四回,作者将其分为三集出版,即:
《亚爱一郎的狼狈》,一九七八年五月,幻影城出版。
《亚爱一郎的慌乱》,一九八二年七月,角川书店出版。
《亚爱一郎的逃亡》,一九八四年十二月,角川书店出版。
这三集书名内之“狼狈”、“慌乱”、“逃亡”,都是给人负面印象的语汇。对于自己塑造的名探,这样的命名方式其实是作者的“反论游戏”。在泡坂妻夫的作品里,像这类文字游戏随时随地出现,回文地名、人名不待说,读音怪怪的地名,类似成语的人名、与外表行动不相配的姓名,应有尽有,都相当幽默。
综观“亚爱一郎系列”二十四回,亚爱一郎并非私家侦探,他所参与的事件都是偶然间身处现场或碰巧目睹过程,他的好奇心驱使他观察并介入事件,从相关人物的谈论与行动中找出矛盾,最后展开其奇妙逻辑推论,解决事件。
泡坂妻夫在作品里对亚爱一郎的介绍着墨并不多,只说他是专门拍摄浮云、昆虫、化石的专业摄影师,关于身世或家庭生活等却一字不提,一直很神秘,但在最后的第二十四回短篇《亚爱一郎的逃亡》里,给了读者一个清楚的交代,所以阅让“亚爱一郎系列”时,请记得第二十四回务必留在最后阅读。
(以下段落涉及谜底,建议尚未阅毕本系列作的读者直接跳至②继续阅读。)
这二十四回短篇收录了各式各样不同趣向的作品,有呈现空中密室之热气球内杀人事件、有一夜之间消失的房屋之谜、有从展览会上的绘画之瑕疵推理画家自杀之谜、有推理出一年前坠海身亡的少女之谜、有从一首手球歌推理猎奇杀人动机、有从拒收一顶帽子推理该名绅士背后的秘密、有密码小说、有孤岛上的密室杀人、有四名退休政经大老之聚会、有出租车的乘客断头陈尸在出租车内之不可能犯罪、有瞬间杀人之谜……不胜枚举。
②此外,还有两件值得向读者报告的小插曲。一件是,在这二十四回里,除了主角亚爱一郎之外,作者还设计了一位神秘的小配角频频登场,是谁?现在先不揭晓,将乐趣留给细心阅读的读者;而这位神秘人物的身世,也会在第二十四回里向读者交代。
另一件是,“亚爱一郎系列”结束后,作者继续创作了亚爱一郎之祖先“亚智一郎”为主角的时代推理小说,时空背景为十九世纪的江户(即现在之东京)。亚智一郎是江户幕府的“观云官员”,系列第一集为《亚智一郎的恐慌》,一九九七年十二月出版,收录七回短篇;第二集则未出版。
泡坂妻夫与其经典长篇
泡坂妻夫于《幻影城》不定期连载“亚爱一郎系列”期间,也在幻影城出版了三册不同风格之长篇本格推理小说。即:
一、《十一张扑克牌》(11枚のとらんぷ):一九七六年十月出版。这是一本架构特殊的套匣小说(即作中作的写作形态),全书分为三部。第一部描写业余魔术师社团“魔术倶乐部”在真敷市公民馆公演,最后一场“娃娃馆”登场,但应该从娃娃馆现身的美女却没有出现,不久被发现她陈尸在自家公寓,尸体周围陈列了十一种魔术小道具,而这十一种小道具与魔术俱乐部会长鹿川舜平所著之魔术小说集《11张扑克牌》里的十一种小道具竟然完全符合。
第二部正是收录小说中之小说——《11张扑克牌》的十一篇以魔术为主题的极短篇,篇篇精采,可以单独阅读。
第三部描写在东京饭店举办的“世界国际奇术家会议”之热闹情形,作者特意在会议中安排了一场鹿川舜平的演讲,藉以炫耀其魔术师背景。而这场美女离奇命案,作者如何向读者交代呢?
笔者认为《11张扑克牌》是泡坂妻夫之最高杰作、日本十大本格推理长篇经典之一。
二、《失控的玩具》(乱れからくり):一九七七年十二月出版。第三十一届日本推理作家协会奖得奖作品,为一部遵守传统创作形式的本格推理长篇。
征信社社员宇内舞子与胜敏夫两人跟随马割朋浩、真棹夫妇,他们所搭乘的出租车,在前往羽田机场途中的公路上,被空中落下来的陨石击中,朋浩死亡,真棹由胜敏夫抢救,仅受轻伤。由这次天外飞来的意外事件,舞子与敏夫从此被卷入马割一族的连续杀人事件。
时间回到幕末(一八六七年以前)的动乱时期,马割作藏退离加贺藩,移居大隅(作者之创作地名,大概在横滨附近),设立了“鹤寿堂”制作诡计玩具。第二代马割蓬堂扩大事业,行号改为“向日葵工艺”,并在大隅的广大地皮上建立了一栋新式洋馆——“螺丝公馆”,以及呈五角形的迷宫庭园,后来由第三代马割铁马、第四代马割宗儿与香尾里兄妹等三人住在这里。
马割朋浩是铁马之弟弟龙吉(已死亡)的儿子,也是向日葵工艺成员之一,与妻子真棹育有二岁多的儿子透一。就在马割朋浩的守灵夜当晚,事件发生了……
本作的登场人物几乎都是马割一族的成员,以外就是警官出身的舞子之前同事或办公室里的同事,个个博学多闻,作者也藉他们的会话,炫耀西洋及日本之诡计玩具与迷宫的原理与历史,里面隐藏了许多伏笔。
三、《湖底之祭》(湖底のまつり):一九七八年十一月出版。是一部恋爱加解谜的叙述性诡计推理小说。全书分为四章与终章,故事背景是水坝建地之小山村。作者在前四章分别以纪子、晃二、妆子、绯纱江等四名主角的视点叙述事件的经纬,前两章有如相片的正片与底片的关系;终章则是解决篇。
泡坂妻夫与“魔术师”之名
从上述“亚爱一郎系列”及不同架构之早期三部长篇,不难看出泡坂妻夫的才华,其作品的精致度不止如此,后续长篇更是令人叹为观止。
以擅长伪装超自然诡计的妖术师约吉·甘地为主角之三部曲中,除了第一部是短篇集《约吉·甘地之妖术》(一九八四年一月出版),接下来的《幸福之书——迷侦探约吉·甘地之心灵术》(‘しあわせの书?迷探侦ヨギ·ガンジーの心霊术’,一九八七年七月出版),与《生者与死者——酩侦探约吉·甘地之透视术》(‘生者と死者?酩探侦ヨギガンジーの透视术’,一九九四年十一月出版)两部长篇的诡计都不只在作品,前者的诡计就落在“这本书”本身上头;而后者的诡计在于,先读部分文章时是一篇完整的短篇小说,之后从第一页阅读即变成一部内容不同的长篇小说。把推理小说应用于此类特殊写作形式的,在欧美是否有先例,笔者不详,但在日本可是空前的创举,可能也是绝后的。
此外,获得第九届角川小说奖之本格推理长篇《喜剧悲奇剧》(カドカワノベルズ)是一部充满作者之游戏精神的作品,书名、目次、人名等都是回文。
泡坂妻夫还有两本得奖作品,那就是获得第十六届泉镜花文学奖之爱情小说集《折鹤》(一九八八年三月出版),与获得第一〇三届直木奖之取材自工匠社会的小说集《荫桔梗》(一九九〇年二月出版)。两者都非推理小说,故事却带有推理小说气氛。
泡坂妻夫笔下的侦探个个都是名探,系列化的也不少。名气仅次于亚爱一郎的是女魔术师“曾我佳城”,其造形不同于亚爱一郎,她聪明、有行动力,为集众多优点于一身之美女。本系列的故事设计也与“亚爱一郎系列”不同,事件大多与魔术有关,共二十二回,最终回与《亚爱一郎的逃亡》一样,安排曾我佳城的退隐,让系列有始有终。
本系列共有两种版本:二〇〇〇年六月之精装版《奇术侦探:曾我佳城全集》是按照作品发表时序排列;二〇〇三年六月的文库版则分为“秘之卷”与“戏之卷”两卷出版,每卷收入十一回,未按照作品发表顺序。
泡坂妻夫笔下还有一位名探——警视厅刑事部特殊犯罪捜査课刑警海方惣稔,带领其部下小凑刑警在“轮舞二部曲”里登场,包括描写赛马场内的公开杀人之《死者的轮舞曲》(死者の轮舞),以及描写精神病院内的杀人事件之《毒药的轮舞曲》(毒薬の轮舞)。
泡坂妻夫在时代推理小说中,也创造了三位名探。除了前述的亚智一郎,另外两位都是职业捕吏。第一位是“同心”——富士宇卫门,雅号“空中楼梦里庵”,“梦里庵先生捕物帐”系列共有三集,收录短篇二十一回。另一位是“冈引”——宝引之辰,“宝引之辰捕者帐”系列共有六集,收录中、短篇共四十四回,也是泡坂作品中最长的系列(“同心”与“冈引”都是捕吏的职位名称)。
这群捕物小说与“亚爱一郎系列”一样,作者到处为读者服务,有许多命名游戏,回文姓名之外,好比“森林木十”之笔画的减少,里面几篇的登场人物还很可能是“亚爱一郎系列”登场人物的祖先……
这样写下去是没完没了,有兴趣的读者自己想办法学日文,然后去阅读原文。泡坂妻夫于二〇〇九年二月三日,因大动脉瘤突然破裂而逝世,享年七十五岁。三十三年的写作生涯,留给我们长篇小说二十部、短篇小说集三十五集、随笔集三集、其他非文学书八集。
(二〇〇九年十二月十六日)
本文作者介绍
傅博,文艺评论家。本名傅金泉,另有笔名岛崎博、黄淮、余织诗。一九三三年生,台南市人,省立台南一中毕业后赴日留学,在早稻田大学研究所专攻金融经济。在日本二十五年,以岛崎博、浅井健等笔名撰写作家书志、文化时评等。一九七二年与三岛由纪夫夫人瑶子合着《三岛由纪夫书志》,由蔷薇十字社出版。曾任幻影城总编辑,主编《幻影城》《别册幻影城》、“幻影城小说丛书”、“幻影城评论研究丛书”等。
一九七九年返台定居后,以黄淮、傅博等笔名撰写文化、文学、推理小说等评介。曾策画、主编“日本十大推理名著”、“日本推理名著大展”、“日本名探推理?99lib?系列”(以上希代书版公司)、“日本当代女性作家杰作选”、“日本当代名家杰作选”(以上新雨出版社)、“推理文学馆”(今天出版社)等。二〇〇八年荣获日本第八届本格推理小说大奖之特别奖。著有《谜诡·侦探·推理》(独步文化出版)。
第一回 稻草猫
丘本喜久治一个大喷嚏,右后脑杓紧接着隐隐作痛。
他伸手一摸,那儿隆起一块小肿包。真是的,百货公司的员工地下通道怎么会乱成这副德性,到处堆满商品,墙壁到天花板爬满了大大小小的管线。他刚刚就是因为直盯着脚边某个模特儿人偶的胸部看,才没注意到顶上突出的管子,就这么一头撞了上去。应该是笔直的管线,唯独这处弯了个半圆弧度。丘本按着头走进员工电梯,打算前往十五楼的展览会场。电梯里挤满刚化好妆的女店员,负责操控楼层面板的是一名弯腰驼背、满脸皱纹的男子。
丘本又打了个喷嚏。他闭上眼,静静感受着鼻腔深处的动静。嗯,没有平常那种一群小恶魔在吵闹的感觉。
——这几个喷嚏不是感冒引起的。
丘本放心了下来,正打算从口袋取出烟斗,旋即看见写着“禁烟”的告示牌。
——百货公司这种地方禁什么烟嘛……
?99lib.
前一天晚上,丘本连续打了四十六个喷嚏。
“夏天的感冒万一恶化,会很难缠的。”妻子担心地说道。
当时丘本也是闭上眼自行观察鼻腔的情况。
“……这不是感冒,是我一整天待在百货公司冷气房里的关系啦。”丘本回道。
丘本的画室里没有冷气这种文明产物。
“真好呢,能够一边工作一边纳凉。”妻子说。
丘本打出第四十七个喷嚏之后,斥责妻子道:“人类就是要夏热冬冷才生得出艺术!话说百货公司那种地方,冷气开得那么强干嘛?”
丘本原本体质就不算强壮,自小鼻子不好,持续与慢性肥厚性鼻炎打着交道。不过他体质弱归弱,却没生过什么大病,因为每当身体略有异状,鼻子一定会第一个拉警报。丘本只要仔细地去感受鼻腔的动静,就能得知自己的身体状况,他的鼻腔不会允许他勉强自己的。更玄的是,托了鼻子的福,他从不曾遇上交通事故。这件事他妻子一直不相信,但丘本每每在即将遭逢危险前,鼻腔都会提出预警。
“这是一病无灾吶。”医师大感佩服。
“一病无灾?我只听说过无病无灾。”
“不不,这叫一病无灾,这句话含意很深远哦。你因为患有慢性鼻炎,才能大病不上身。常有人自豪身强体壮,从没生过病,那种人最不可靠了。愈是自恃身体强健,遇到状况时愈容易一蹶不振。嗯,你这种体质是最理想的。再说啊,在我看来,世上根本没有百分之百健康的人。”
“怎么可能?”
“你要是不相信,就拿显微镜看看自己的指尖吧,上头一定遍布擦伤的啦。”
九点四十五分,百货公司即将开店,店内的冷气更显其威力,丘本不禁喷嚏连连,几名女店员见状窃笑不已,她们根本没在听店内广播吧。
扩音器传出不晓得是店长还是部长的冗长训词,提到一堆销售指数、目标销售额等等,关西腔里掺杂了业界行话,听得丘本一头雾水,不过最后那句“十五楼展览会场的粥谷东巨回顾展获得超乎预期的好评”,让丘本颇得意。
丘本是粥谷东巨为数不多的朋友之一。东巨在世时,知道他这号人物的只有少数几位艺术圈人士。后来开始引起世人瞩目,却是由于他那接近发疯而死的死法。东巨一辈子放浪不羁地活着,只画自己想画的作品,最后选择狷介的方式死去,却引起了世人的兴趣。丘本心想,这真是太讽刺了,要是东巨地下有知,晓得有这场回顾展,不知道会露出什么样的表情呢?
展场入口陈列着巨幅的东巨照片,一旁是印有东巨生平简介的说明板子。那篇简介是丘本写的。
粥谷东巨,京都出生,多感的少年时期一直在京都度过,从八坂神社到知恩院一带宛如自家后院,他的艺术感性就在这样的环境中滋长茁壮。中学时代,他立志成为画家,前往东京进入A艺术大学拜西田为师,开始学油画。在学时期发表画作《土桥小径》,张力十足的构图中,细腻地描绘出土桥的量感、初夏的光线、泥土的湿度等,惊艳画坛。东巨彻底的写实主义、追求完美的艺术态度,便是在此时萌芽,其后始终如一。
然而,尽管东巨的才能为部分人士肯定,他的生活却不能说是优渥。东巨对于一根树枝、一颗小石头都不肯妥协的创作态度,使?得他势必寡作,也缺乏震惊世人的奇作,当然这一方面也是因为东巨不擅与人交往的孤僻个性使然。
第一场遗作展于东巨过世的那年开办。齐聚一堂的东巨画作,深深震撼了他的友人丘本喜久治。东巨完美的描写力,甚至令人嗅到一丝疯狂的气息。就在这场画展之后,写实派画家粥谷东巨的名字逐渐流传开来。
而本次回顾展的重头戏,是一幅从未展示在世人面前的《新色藤子像》。
从海报、报纸广告、传单到门票,全部精美地印着女星新色藤子的这幅画像。丘本漫不经心地看着店头那张等身大的画展海报,听着扩音器传出的训词。
店内广播终于结束,女店员回到玻璃帷幕的票亭内,接待小姐则打开粉盒朝鼻头补粉。接待柜台旁陈列着展品目录、东巨的画集以及复制画等等。
丘本发现墙上一幅复制画的样品挂歪了。
——东巨要是看到,一定会不高兴吧。
东巨个性一板一眼,顽固不通情理,因此尽管他在艺术方面拥有高超技术,却终生怀才不遇,甚至走不出妻子过世之恸。
——他需要的是奔放与邋遢。
丘本决定任由那幅《新色藤子像》复制画歪歪地挂在那儿吧。
东巨留下的人像画不多,因为很少模特儿受得了东巨的偏执癖,几乎都撑不到画作完成就逃走了。而他那为数极少的人像画当中,就包括这幅《新色藤子像》。女明星新色藤子的艳姿完美地收入东巨画笔下的世界,是一幅无懈可击的作品。《新色藤子像》不但是东巨的代表作,也成了新色藤子的遗像,因为新色藤子在画作完成后不久便自杀身亡了。
东巨夺走了新色藤子的灵魂——一名记者如此写道。东巨在这幅《新色藤子像》上耗费了多少岁月?知情的人都已不在人世了。新色藤子、小山葺子、粥谷东巨——与《新色藤子像》有关的三个人,全都亲手结束了自己的生命。
此时,传来“砰”的一声巨响。
丘本回过头,只见展场中央一名男子绊到地上的黑皮包,三脚架眼看就要跟着倒下,男子试图扶正脚架,身子却扭成古怪的模样。一旁他的同伴轻呼了一声,连忙从快跌倒的男子手中抢下摄影机,男子似乎因此没了顾虑,夸张地跌倒在地。
柜台小姐噗哧笑了出来,丘本皱起眉头。
——对了,快开店了,得叫那两人收工才行。
丘本望着那幅从墙上取下立在地上的东巨画作《保多的海岸》。
——万一伤到画就不得了了……
说到那两人,一名是中年男人,他的眼睛与眉毛形状一模一样,猛一看像是脸上有四只眼睛,或是四道眉毛。他身穿敞领衬衫搭褶痕磨平的长裤,给人粗俗的印象。
另一名男子比四眼男年轻,肤色白皙,容貌俊秀,一身大胆的淡褐色格纹夏装,却不像有些人穿起来显得装模作样,这个人似乎从头到细长的白皮鞋尖端,每一寸都精心打理过。
方才,这两人扛着三脚架、摄影机和照明等器具,来到开店前的展览会场找上丘本。丘本原本以为是美术出版社的员工前来拍摄东巨的作品,没想到这两人的目的不在画作,他们感兴趣的是东巨画作后方的东西。
“这个展场的墙壁里有菊石,请让我们拍摄。”四眼男口齿不清地说道,一边递出名片。丘本一看,这位是大学教授,名叫三条健。
“墙壁里有鸡丝?”丘本交互望着三条的四只眼睛。
“不,是菊石,菊石的化石。”三条健不甚高兴地回道。明明就是他自己咬字不清还怪别人。
展场的科长过来了,满脸堆笑对他们说:“前几天社长告诉过我们二位的事了。在开店之前,请二位自由拍摄吧。”说着带他们进入展场。
“什么是菊石化石?”丘本问科长。
科长登时板起脸说:“我也不晓得那是什么鬼,听说是古代的贝壳。他们说什么大理石墙里卡着还是嵌着那种东西,好像是那个年轻人发现的。社长也真是爱凑热闹,干嘛不叫他们非营业日再来呢?”
“可能是想尽早亲眼看到吧,他们那种人都很执着的。”
事实上,那两人早就处于迫不及待的状态,一进到展场,将器材往地下一扔,立刻趴上迎面那片宽广的大理石墙,紧接着就要拿起墙上的《保多的海岸》,一旁的丘本见状吓了好大一跳。“你们要做什么!”
“请让我们看看这幅画后面的墙壁!”三条健也急红了眼。
“嗳,好了好了,我知道了。”科长说着,小心翼翼地取下画来。
“就、就是这个!”三条健的四只眼睛几乎黏到墙上。
画作后面的大理石墙面上有着七道痕迹,一道道外形宛如抬起头的蛞蝓,呈等间隔并排,愈往上层的痕迹愈小,全长约三十公分。但在丘本看来,那只是再平凡不过的污迹。
“这是完整的蛛丝菊石啊!有七旋对吧?”年轻男子相当得意。
“嗯,久相亚梭得,太漂亮了。”
丘本后来问了才知道,蛛丝菊石是一种棒状伸展的罕见菊石;而“久相亚梭得”并不是什么专有名词。听说年轻男子姓“亚”,因为三条咬字不清,才把“就像亚说的”说成宛如某种神秘的名词“久相亚梭得”。
亚爱一郎立刻着手组三脚架,可是看他笨手笨脚的,这人真的能好好拍照吗?
然而等科长一离开,柜台小姐立刻紧紧贴到亚身边帮忙架设器材。
“他真是个美男子喔。”丘本对回到柜台的小姐说。
“虚有其表啦。”柜台小姐双颊仍泛红,却傲慢地这么说。
“是吗?”
“那人真是没用,还问我新色藤子什么时候死的。这不是常识吗?”
“别人哪一年死的,我也不记得啊。”
“哎呀老师,今年不是新色藤子逝世七周年吗!不过呢,那人就算脑袋有点空,外表帅成那样,还是属于顶级品的范围啦。”
“看男人不是看心吗?”
“当然是看脸喽。”
所以,当亚绊到黑皮包跌了个四脚朝天时,丘本觉得爽快极了。
丘本走近两人,指着时钟说:“我们要开店了,请二位明天再继续吧。”
亚爱一郎和三条慢吞吞地爬起来,一脸大梦初醒的表情。“噢噢,都这个时间了,呀。”
“老师,我们快点收拾吧。”亚爱一郎惊慌地挥着双手。他说的快点,似乎只是尽快地挥舞双手。
“呀,底片确定装了吧?”三条和丘本担心着同一件事。
收拾好器材后,《保多的海岸》就在两人恋恋不舍的目光中挂回了原处,然而亚的视线依然动也不动,他是在透视画板望着菊石吗?
“喂,怎么了?快点走吧,人家要开店了。”三条催促着亚。
但亚还是杵在原地,仔细一看,他竟翻起白眼来了。三条伸手到亚的面前晃了晃。
“这、这幅画……”原来亚是在看画。
“这画怎么了吗?难道画里有化石吗?那什么表情嘛,你的老毛病又犯了吗?”三条板起脸来。
丘本愈听愈狐疑,转头望着这幅画。
《保多的海岸》是东巨晚年的力作。丘本即使闭上眼,也能在心中描绘出画上的每处细节。这是一幅百号尺寸的作品,保多的初夏时节,渔夫们在海边修补渔网,孩子们围绕在渔夫身边玩耍,构图正是东巨的风格,沉稳扎实,而且最重要的是,这幅画所呈现初夏大自然与人类的调和之美,丘本认为在东巨的作品中,是尤其杰出的一幅。即使是站在《保多的海岸》前方的此刻,他也能清楚回想起初见此画当时的感动。
“……不是表情,是手。”亚爱一郎喘着气,摇摇晃晃地伸出手,指着画上某处,哑着嗓子说道:“这女孩有六根手指。”
“胡说八道!”丘本忍不住大叫,因为东巨是绝对不可能把人类的五指画成六根的。
“可是,的确是六根啊。你看,一根、两根、三根、四根……”亚爱一郎从口袋取出火柴棒,将棒头凑近画布计算起来。
亚爱一郎说的是画面角落一名直盯着渔夫补网的五、六岁小女孩,小小的右手还握着草,所以若非特别留心,一般是不会留意到手指有几根的。不过经亚这么一说,仔细一看,小女孩的右手的确有六根手指。
丘本简直不敢相信自己所看到的,他的眼睛眨了又眨,脸凑近画布想瞧个仔细,但是无论重算几次,手指头都是六根,而且看得出东巨是有意识地画下了六根手指。
“恕我冒昧请教,你是画家吗?”亚爱一郎询问一脸茫然的丘本。
“是的。我是东巨生前的好友。”丘本重新打量男子五官分明的脸庞。
“请问这名小女孩为什么会有六根手指呢?”
“我也不知道……你是第一个指出这件事的。”
坚持写实主义的东巨竟然会画下六根手指,丘本内心不禁开始萌生不信任。这么说来,新色藤子、小山葺子、粥谷东巨三人的死亡肯定藏有不可告人的秘密,就如同那名少女的第六根手指般……
丘本一径呆立在《保多的海岸》前,连两人什么时候向他道了谢离开展场都不记得了。没多久,开店铃声响起。
丘本相当佩服的是,东巨拥有狂热的画迷,而且年龄层很广。
电梯载上来第一批客人,立刻有几十名冲到票亭前排队。第一个进到展场的是一名三角脸的洋装老妇人,接着是一位宛如妇女杂志中走出来的美女,然而这位美女一进展场,便直直走向《新色藤子像》前,看来应该是新色藤子的影迷。
也有不少画家友人应邀前来,丘本握着没点火的烟斗,从口袋拿进拿出,游走全场寒暄着。招呼宾客告一段落之后,丘本环顾展场,竟然发现了三条和亚的身影。两人手上都没拎器材,看样子是放在寄物柜之后再过来的。
丘本从展场开门到现在,心思几乎被《保多的海岸》的六根手指给占据,因此他对宾客都只是敷衍地招呼几句。
一发现两人,他立刻凑上去问道:“二位也喜欢东巨的画作吗?”
“嗯,我是不讨厌画啦。”三条瞥了亚一眼说:“是亚这家伙吵着要来看,我只是陪他进来的。”
这时丘本发现三条拿着门票存根联,连忙说道:“哎呀,和我说一声就行了啊,让二位破费了。”
“不用在意,是亚付的钱,我想天要下红雨了吧。”
至于亚则是闪着诡异的目光,露出方才望着《保多的海岸》的眼神,滴水不漏地看遍画作的每一个角落,那模样实在不像是在欣赏绘画。
“有什么发现吗?”丘本悄声问亚。
“喔,我才看了三、四张而已……”亚爱一郎眨着眼睛说。
宾客又络绎不绝地入场了。丘本招呼着客人,但始终没让这两人离开他的视线范围。因此大约一小时后,一看到这两人走向出口,丘本立刻堵到两人前面问道:“请问二位对东巨作品有什么感想呢?”他的表情一定非常恐怖。
“东巨这个人真的很了不起。”亚爱一郎神清气爽地回道,看来他只是坦率地说出内心感想,“能够对自己的作品拥有如此的自信,的确是非常了不起的人。”
这话听在丘本耳里,他发现的是,亚只谈到东巨这个人,却完全不提东巨的画。
“你刚才看了那么多画,又找出什么奇怪的东西了吗?”丘本忽然有点害怕听到亚的回答。
“奇怪的东西?噢,你是说像六根手指之类的吧,我找到很多呀。”亚爱一郎一派轻松地屈指计算了起来:“手表指针错误、水瓶里的水无视于重力、剪刀左右颠倒、门打不开、天仙草在春天开花……”
“这、这究竟是……?”丘本觉得眼前彷佛冒出一堆莫名其妙的东西,正逼着自己要拿这些素材来创作。
“举例来说,东巨有一幅自画像对吧。画里那只手表的指针十分奇妙。”
“自画像里的手表?”丘本想不起来,东巨的自画像里有什么手表吗?“我们一起过去看画,再麻烦你仔细说明一下好吗?”
丘本领着两人来到展场中央,东巨的《自画像》就挂在《新色藤子像》旁。每一幅画前方都被厚厚的人墙围住,但丘本毫不客气地拨开人群站到最前面。
自画像中的东巨右手托腮直视正前方,刘海披在额前,颧骨高隆,鼻子尖挺,那真挚的表情,甚至令人感受到文学家的深度。
“你看他的衣襟左右颠倒了,对吧?”亚爱一郎小声说道。
“那当然了,东巨画的是镜中的自己啊,他那人没那么灵巧,没办法把镜中的影像翻转过来画下。”
“那样的话,我们看起来是托着脸颊的右手,其实是他的左手喽。请留意戴在左腕的手表。”
那只手表被袖子遮住大半,但两根细细的指针却清楚地描绘了出来。
“短针准确地指着十点的位置对吧?因此,如果这是镜子的反射影像,实际时间应该是两点。”
“这怎么了吗?”
“就是这点很奇怪呀,因为长针指在实际时间三十五分的位置上,也就是镜中反射影像的二十五分的位置,这么一来,短针势必得指在十点和九点之间,或十点到十一点之间吧。”
“没错。”丘本老实地点头。对画中手表的小小指针斤斤计较,的确太滑稽了些,可是东巨描绘指针的笔触写实得近乎异样,感觉自画像里的东巨正在挑战观众——有没有发现什么奇怪的地方呀?
“……你还提到水瓶里的水是吧?”
“噢,那个是在静物画里发现的。”
丘本拨开人墙,来到《静物》前方。
东巨的静物画,特征是极具现实感,彷佛只要伸手就能取出画中的物品。这幅《静物》里,小桌上摆着切了一半的面包、刀子、玻璃杯、水瓶,形成一个量感十足的世界。
“请仔细看水瓶。”亚爱一郎说。
丘本已经无法静下心欣赏整幅画了,他就像中了催眠术般,被那窄口的玻璃水瓶给吸过去,然后,他发现了东巨令人难以置信的笔法。
水瓶里装了九成九满的水,东巨精确地表现出装了水的玻璃瓶折射光线的模样,但是,位于水瓶颈部的水面却倾斜了三十度左右。
“水瓶里的水无视于重力……”丘本呻吟道。
“对了,请问一下,东巨是左撇子吗?”亚爱一郎又说出惊人之语。
“左撇子?不,东巨天生就是右撇子。你为什么会以为东巨是左撇子呢?”
“噢,因为另一张静物画里的桌上摆了把剪刀,而那是左撇子专用的。”
“你说的是《编织物的小几》吧。”
《编织物的小几》是一幅小品静物画,画中的桌上摆了粗毛线、编到一半的编织物以及剪刀等等。
“你是说这把剪刀吗?”
“请仔细看一下两片刀刃重迭的方式。”亚爱一郎的话语听在丘本耳里宛如恶魔的呢喃。“这设计和一般剪刀是左右相反的。如果以右手持这把剪刀,手指就得往反方向使力才剪得了东西。”丘本拚命地想象把右指伸进画中剪刀做出开阖的动作。
“至于旁边这幅裸女画……”亚爱一郎接着说明:“这名裸女背对着门,而房内铺了厚厚的地毯,门是没办法往里面拉开的。”
“朝外面推开不就行了?”
“不行的,门的合叶是背朝这一侧,换句话说,这道门既无法往里面拉开,也不能往外推开。还有呢,在《早春的坡道》作品中,东巨清楚地画了天仙草的花,但天仙草只在秋天才会开花。”
丘本垂下了嘴角。
“这么一路看下来,我认为东巨这位画家,是故意画下各种错误的。”
“他怎么可能故意做这种事!”丘本半吼着回道。宾客们顿时转头望向他,他拭了拭额上的汗水。
看来,这名男子发现了相当不得了的事。要是这事儿曝光,东巨的评价或许会彻底翻盘。丘本望向手表,距离休息时间还早,但他顾不了那么多了。“我想再听听你的高见,请务必赏光,一起喝个茶吧?”
亚爱一郎窥看三条的脸色。
“我比较想吃汉堡。”三条说。
丘本恍惚地将烟斗点上火,差点被火给烫伤指尖,因为他已完全沉浸在亚的话语里。
“我觉得最不可思议的是,”亚爱一郎胆怯地开口了,那语气彷佛在为自己的过错辩解似的,“东巨犯的错误——不过他本人非常清楚那些是错的,所以或许不能算是错误,不过我们姑且称之为错误好了。东巨的错误,是某个时期突然开始出现的,当时东巨的画风似乎有了非常大的转变。”
“东巨转变画风?”丘本很纳闷,他实在无法想象那个笨拙而不知变通的东巨会改变画风,印象中的东巨应该到死为止都彻底坚持一己的世界啊。
“就我所看到这场回顾展的展出画作,东巨初期至中期的作品当中,完完全全找不出半点错误。我也请三条老师帮忙留意了,我们四只眼睛睁大了在看,应该有相当的可信度。”
“没错,我可是生平第一次像那样看画呢。”三条啃着汉堡说道。
“然而,东巨却以某张作品为分水岭,之后开始在画里画进莫名其妙的谜团,像是六根手指、无视于重力的水等等,直到最后的作品,他都没改掉这个怪习惯。”
“你说的那幅分水岭画作是……?”
“就是《新色藤子像》,在这之前的作品全是正常的写实画风,但从下一幅《自画像》以后,所有作品里都有着奇妙的错误。”
“《新色藤子像》……”
“那幅女明星画作完成当时,东巨身边一定发生了什么事吧?那起事件非常重大,使他不得不让之后的作品全部扭曲失真……”
“我想是因为新色藤子的自杀吧……”丘本早就预料到了,东巨的生活之所以出现变化,很显然是因为新色藤子的死。
女明星新色藤子容华绝代,风靡一世。一般我们口中的美女或丽人,仔细观察通常会发现各有其个性美,并不是所有人都能够接受。然而新色藤子唯一的特色,就是美丽。完美的美女——正是新色藤子被世人冠上的赞辞。
“我看了东巨的生平简介,他也是自杀而死的吧?”亚爱一郎问道。
“嗯,他妻子也是同样的死法。”丘本说。
新色藤子、小山葺子、粥谷东巨——这三人的死一定有所关联。
“他的妻子也是自杀死的?”亚爱一郎猛力摇了摇头,“这、这我就不清楚了。原来东巨结婚了?”
“似乎没有入籍,不过,小山葺子的确是东巨的妻子没错。”
“请告诉我她是怎么死的!”这次是亚半吼着说道。
丘本决定将一切都告诉这名男子。葺子的死,至今仍有许多疑点。
“东巨直到四十岁都没娶妻。他镇日绘画,不擅与人交往又不修边幅,年轻时就不太会和女人相处。可是呢,总有些古怪的女人会对他投怀送抱,因为东巨有股神秘的气质,就是那不平凡的魅力吸引了不少女人,只不过交往都不长久。”
“我想也是。”三条用力点头表示同感。
“小山葺子是东巨最后的情妇。她一开始是东巨的模特儿,后来日久生情,葺子便住进了东巨的画室。先不论她对东巨绘画事业的帮助,让她当怪胎东巨的情妇,实在是太可惜了。葺子美丽聪慧,个性娴淑,最重要的是,没人比她更了解东巨的作品。我们这些当朋友的总是半吃醋地调侃东巨,其实内心是由衷为他感到开心的。但不知为何,这对旁人眼中的神仙美眷始终没结婚,东巨没让葺子入籍,不过葺子似乎也不以为意,新色藤子也是她介绍给东巨的。只是没想到,新色藤子对于东巨精神方面的影响,实在说不上是正面的。”
“因为她选择自杀?”亚爱一郎问。
“是的,她的死似乎给了东巨相当大的冲击。‘他说他搞不懂自己了。’葺子跑来找我商量。《新色藤子像》是一幅大作,我想东巨的心神肯定为此磨耗殆尽,于是我建议葺子:‘你们暂时休息一些日子,去旅行一趟吧。’葺子听从我的建议,没多久,我便收到葺子从日光捎来的消息,那是一张东照宫的明信片,葺子的笔迹看起来神采奕奕。她说东巨像是乡巴佬进城似的,成天望着阳明门。明信片的结尾写道:‘我想已经不要紧了,东巨已经完全恢复开朗,我们接下来要去清水逛逛呢。’东巨的故乡——清水、八坂神社和知恩院一定抚慰了他的心灵,我还暗自庆幸这是趟成功的旅行呢。”
“之后的作品就是《自画像》吧?”
“是的,东巨从京都回来后,重新投入创作,作品更是劲道十足。他这辈子的作品,有半数都是后期的那六年之间画的。葺子早东巨半年过世,她死前一个月,我曾和她见过面,当时我对葺子说:‘你们看起来很顺利嘛,你现在一定很幸福吧?’然而葺子却沉下脸说道:‘他还是不肯和我结婚,虽然不是什么重要的事啦……’‘这怎么行呢?我去说说他。’他们两个都不年轻了,葺子会担心也是无可厚非。‘可是,不要说是我提哦。’我照着葺子的叮咛,找到机会逼问东巨,但东巨的回答很含糊,我不禁生起气来骂他:‘难道你不爱葺子吗?’东巨只是回我‘不要说那种陈腔滥调,我和她的关系早已超越了婚姻,像我们这样才是完美的夫妻。’我扔下一句‘随便你!’就回去了。一个月后,我便接到葺子过世的消息。”
那是一个梅雨阴空罩顶的烦闷早晨,丘本永远忘不了那一天,东巨打电话来报告葺子的死讯。
“葺子死在东巨画室阁楼的床上。那三、四天,东巨刚好前往伊豆旅行,不在家里,当时他手边的画作已经完成了八成。葺子似乎是在东巨回家的前一晚自尽的。邻居作证说,葺子曾提到,这一个月来东巨的精神状态很不稳定,一直苦于原因不明的恐惧与失眠。警方认为这应该是葺子自己的烦恼,她把状况转嫁到东巨身上,向邻.99lib.居倾吐。”
“为什么这么说?”
“因为找到葺子的遗书了,内容很简短,但看得出她死意甚坚,内容大概是:‘我累了,没办法再和东巨生活下去,我决定一死。’遗书上头留下了签名,全是她的笔迹。”
“笔迹鉴定过了吗?”
“鉴定过了。我也很在意鉴定结果,因为我实在不相信葺子会寻死。”
“也就是说,你怀疑葺子可能是被人杀害的?”
“不是,我没想那么多,我只是无法接受葺子的自杀。鉴定结果是,遗书的笔迹和葺子的笔迹极为相似。”
“相似?不是相同吗?”
“听说字迹有些凌乱,而且内容很短,所使用的笔又不易鉴定笔迹。但我执拗地追问鉴识人员:‘所以也可能是第三者模仿葺子笔迹写下的喽?’鉴识人员皱起眉看着我回道:‘以常识来看,所谓遗书当然是死者写的吧。我之所以不说相同而说相似,只是因为站在我们鉴识的立场,无法百分之百断言是死者亲笔写下的罢了。’对方这么说,我也只能闭嘴了。”
“那么,她的死因是什么?”
“服毒自尽。床边小几上有个酒杯,杯底留有威士忌,里面发现了致死的毒物,但威士忌酒瓶里并未检验出毒物,所以应该是将毒药掺进杯里吧。毒物是氰化物,东巨拿来做为特殊画材。酒杯上只有葺子的指纹,但酒瓶上还找到了东巨的指纹。不过他们住在一个屋檐下,有东巨的指纹是当然的,没有反倒奇怪吧。”
“还有没有其他疑点?”
“没有任何启人疑宝的地方,门窗关得好好的,瓦斯总开关也关上了,家中的物品没多也没少,房间收拾得整整齐齐,除了葺子的死,一切都很正常。最后警方得出的结论是——葺子是服毒自尽,原因是极度的精神疲劳导致寻死。”
“然后呢?”
“然后葺子的死就被断定为自杀了。”
“不是,”亚爱一郎急促地呼出香烟的烟说:“我是问,自杀现场没有任何可疑之处吗?”
“没有啊。”
“应该要有什么才对啊……少了什么……”亚爱一郎的双眼发直。
丘本闪过一个念头——或许把事情经过告诉这个人也是白搭吧。
亚爱一郎紧接着仓促地说:“……好比葺子的尸体戴着奇怪的帽子,或是拿塞和服腰带的布来当枕头套呢?”
“拿塞和服腰带的布当枕头套?”丘本啜了一口凉掉的咖啡。好苦。忘记加糖了。
“你再想想,任何细微的小疑点都行,现场真的一切正常吗?比方说尸体握着什么怪东西之类的?”
丘本手上的杯子差点没掉下来,“对了,葺子当时的确握着奇怪的东西。”
“有吗!是什么!?”
“她手中握着稻草猫。”
“稻草猫?”
“以稻草细细编成的猫玩偶民艺品,那是东巨去东北旅行时买回来送给葺子的礼物。”
一直默默啃着汉堡的三条突然抬起四只眼睛说:“我知道了!葺子果然是被杀的。她发现自己被下了毒,为了指出凶手,情急之下抓住了稻草猫。所以凶手的名字是稻山或稻川……不,是猫山或猫川,或是平常被称为猫或cat的人!”
丘本摇头道:“葺子的朋友当中没有那样称呼的人。”
“那,凶手就是买了那只猫的人,也就是东巨!”
“那只稻草猫平常摆在楼下画室的架子上,台面上薄薄的灰尘中,留下摆过稻草猫的痕迹。喝下毒酒的人,会特地爬下陡梯拿着猫再回到二楼吗?”
“唔唔……”
“如果葺子是被杀的,首先会遭到怀疑的就是丈夫东巨。再加上葺子握着东巨所买的稻草猫,东巨的嫌疑只会更深吧。警方当然约谈了东巨,但是东巨完全没有理由杀害葺子。葺子死去,最伤心的就是东巨了。此外,警方还发现葺子在死前三星期才刚从区公所要来了结婚申请书,虽然还没填写,但他们正准备办理结婚登记,成为完美的夫妻重新出发耶!”
“那她为什么要握着稻草猫呢?”
“警方分析,葺子是把稻草猫当成东巨的替身,带着它启程黄泉了,听说自杀的情妇常会这么做。”
“这样啊,那么葺子果然是自杀的了。因为这要是杀人案,就成了完美犯罪了。东巨后来呢?”
“后来的事,我想我应该猜得八九不离十。”亚爱一郎开口了,“东巨从此闭关不出,虽然又画了几幅画作,却完全不见他全盛时期的精采神韵了,任谁都看得出他的心已然崩坏,唯一能够抚慰他的葺子又不在人世。半年后,东巨在精神错乱的状态下,服下同样的毒药自杀了。”
“这些事,我在东巨生平简介上都写了。”
“可是,有一点你并没有提到吧?——杀害了葺子的,就是东巨。”
店里回荡着轻快的音乐,到处可见携家带眷的来客,也有些客人拿着粥谷东巨回顾展的目录。这是个平凡无奇的百货公司午后,一切安稳和平,而且由于人进人出,室温相当舒适,丘本的喷嚏也停了。
然而,他的鼻腔却蠢蠢欲动。不是因为身体健康出了什么状况,而是亚那古怪的思考不断刺激着他的鼻腔。
亚爱一郎说,杀害葺子的是东巨。控诉某人犯罪是很严重的,这名男子究竟是出于什么样的根据做出如此危险的判断?亚所得到的讯息只有丘本的说明,了不起再加上他自己发现的六指少女、左右颠倒的剪刀、以及打不开的门扉。
还是亚早知道一些丘本所不知道的事实?
“没那回事。”亚爱一郎否定道:“我完全不知道东巨背后有小山葺子这名情妇,她自杀身亡一事我也是刚才听你说的。我只是看着东巨的画,逐渐觉得,我似乎能体会他的悲剧。我认为东巨的悲剧症结,就在于他相信完美。”
不知为何,亜以不甚完美的发音说出“完美”两字。
“这世上是不可能存在完美事物的,然而东巨这个人却执着于完美、完全。无论是对自己的艺术作品、对新色藤子、对小山葺子都是……”
“我听不太懂你在说什么耶,你从刚才就一直说什么完美、完全,你所谓的‘完美’,究竟是什么?”丘本的口气已近乎逼问。
“就是字面上的意思。完美无缺的‘完美’。”
“你说世上不可能存在完美,是什么意思?依我看,完美的东西多得是啊。”
“没错,在概念上,完美的确可能存在;但我说的是现实上的完美。比方说数学最基本的数字1或2,以概念来看,它们的确存在,而且数学正是成立于这些完美的数字上头。然而实际上,人类是无法画出完美的一公分或两公分的。”
“只要拿精准的尺来画就行了吧?”
“嗯,使用正确的尺,就能画出接近完美的一公分,然而那充其量只是‘接近完美’,并不是‘完美’。只要有0.000001毫微米的误差,就不能算是完美的一公分。同样道理,人类也无法制作出完美的直线、完美的正三角形、完美的球体或是完美的真空。”
“看来我们最好不要轻易使用完美这个词喽?”三条说。
“问题就在于,东巨深信自己的作品是完美无缺的。”
听到亚这么说,丘本的思绪振荡得愈来愈厉害。“没错,东巨他的确穷其一生不断追求完美画作,可是,你是根据什么断言他深信自己的作品完美无缺?”
“因为《保多的海岸》里,少女的手指被画成了六根。”
“……?”
“《自画像》里,手表的指针画错了;《静物》里,他画出了不合理的水平面;《编织物的小几》里,桌上摆着左右颠倒的剪刀;《裸女》画中的门打不开;《早春的坡道》画中开着秋季的花……”
“你看到这些,就明白了东巨的内心吗?”
“是的,因为他如果不画进这些错误,他的作品就会成了完美的画了。”
“这样不是前后矛盾吗?东巨直到最后画的都是完美的画呀?”
“在某个时间点之前,东巨的画都是完美的,只要看看他初期的作品就不难了解,他的每一幅作品都极为忠实地描绘现实。可是,从某个时期开始,东巨的画风有了转变,他开始在画中加入奇怪的东西。我认为这是由于东巨对完美有了怀疑,他开始恐惧起完美的事物。”
“恐惧完美的事物?”
“东巨害怕完美,因此他在画中加入奇怪的物体,刻意让自己的作品变得不完美。”
“你说的时间点是?”
“当然就是从新色藤子自杀之后。”
“新色藤子也深信自己的容貌完美无缺。她是演艺圈的人,我想,沉浸在狂热影迷的齐声赞美之中,使得她也日渐相信自己的美貌无懈可击。然而,完美事物的下场呢?新色藤子一定是某一天在镜中发现了自己的老态,即使别人看不出来,她却无法视而不见,因此为了守住她完美的美貌……她只能一死。”
“一死……”
“完美的事物,有时是会招来死亡的。我曾读过钢琴师罗杰·史维恩的自传,他说他一生当中,曾有过一、两次自己相当满意的完美演奏,听众也感动万分,舞台布幕就在众人的满足与欢喜的漩涡中落了下来。他在幕后,心想——好想就这么死去啊!”
丘本多少能够体会那名钢琴师的心情,如果真的在那一刻死去,应该是无上的幸福吧!新色藤子也是想拥有那样的幸福而自我了断生命吗?
“新色藤子的死带给了东巨极大的冲击,他开始害怕潜在完美事物当中某个不可知的东西。人类所制造出来的完美事物,总是会引来神明的排斥。好比人类开拓了笔直的河川,大自然总会让它变得弯弯曲曲;愈是纯白的纸张,稍一褪色就愈是醒目;人们即使在一块田里单纯栽种同一种蔬菜,杂草总是很快地潜了进来。”
“久相亚梭得。”三条说。
丘本已经不在意三条含糊不清的发音了。
“害怕完美事物——这并非东巨特有的心态,也不是前所未见的奇矫思想。古人也是基于同样的想法,做出许多乍看之下莫名其妙的行为,因为人们相信,完美的人造物会引来魔物,总是对完美的事物心怀恐惧。”
没错,这并不是新思想。丘本也还有印象,在往昔,人们心目中神、魔的力量较今日更为强大,更强烈地支配着人类的行为。
“你看过日光的阳明门吗?那是个极尽奢华、雄伟且完美的作品,但那道门中却藏有奇妙的柱子,相当著名。”
“你是说‘避邪的倒柱’!”丘本想起来了,忍不住大叫出声。
“没错,阳明门上的柱子装饰,是在称为‘屈轮’的曲线花纹底雕上头,刻上鸟兽花卉。柱子共有十二根,全是相同的装饰,唯有最里面两根柱子的屈轮底纹是颠倒的,一般称为‘避邪的倒柱’,成了阳明门的奇妙传说。”
丘本聆听着亚的话,不知不觉间,他的思考振幅逐渐重迭上亚的思绪波动。
“自古以来,绝顶之美、完美作品素来被视为超越人类的事物,不知道那是属于神的领域还是恶魔的领域,但正是出于害怕踏入那块禁地,人们因此有意识地制作出奇妙的避邪物。好比那两根‘避邪的倒柱’,就是代表着创作者的声明,表示自己并没有做出完美的事物来。”
丘本想起,之前东巨由于新色藤子之死,精神状态不甚稳定,在他的劝说下前往日光旅行。后来据葺子说,东巨整天望着阳明门,想必他也看到了那“避邪的倒柱”……
“《新色藤子像》完成后,东巨去了趟日光,接着转往京都散心,而那儿也有着莫名其妙的雕刻。”
“京都也有?”
“嗯,就在京都知恩院里,被称为知恩院的七大不可思议之一。”
“我想起来了,是‘左甚五郎遗忘的伞’……”
“在知恩院本堂东南屋檐的梁上,有个伞状的莫名其妙物体,这也是基于避邪的概念而故意雕下的,因为创作者担心如此雄伟的巨大建筑物却毫无瑕疵,恐怕会引来魔物。”
“所以东巨是向古人的智慧看齐喽?”
“除此之外还能怎么解释?说到底,他画中出现的奇怪东西全是避邪用的,避邪的六根手指、避邪的手表、避邪的门、避邪的剪刀、避邪的……”
“我知道,你说的避邪思想我已经明白了。但是,现代科学如此发达,迷信的年代早已过去。我还是很难相信,现代人 8fd8." >还会因为恐惧自己的画作完美无缺,而刻意画入驱邪物这样的事。”
“很难说哦……”亚爱一郎又点燃一根烟,“这么讲或许有点不可思议,但即使是在现代如此精密严谨的科学世界里,现实面上,人们仍然会花许多心思刻意避开完美。”
“在现代科学世界里也是?”
“嗯,我曾参观过一座大型工厂,厂房内布有无数蜿蜒的管线,当中有些管子笔直延伸至远处,然而仔细一看,我以为是笔直的管子,其实并不是完美的直线,途中多处被弯成了Ω形。我觉得奇怪,问工厂人员这是不是某种符咒?对方笑说:‘符咒?比喻得好。’某种意义上来说,那的确是一种保平安的符咒。他的回答是这样的:‘由于铁管会因着气温变化而伸缩,如果将管子拉成完全笔直,无法避免的热胀冷缩就会使得整根管子爆裂。所以Ω形的部分,就是特地设计来做为缓冲用的。’另外像是新干线的铁轨,也不是从头到尾一条轨道通到底,每隔一千五百公尺必定会安插一处缝隙,也是出于同样的道理。”
丘本下意识地抚了抚头上那处被不完美的管线撞出来的肿包,还感觉得到一丝带着搔痒的痛楚。对了,这就是“一病无灾”……
“我的医师也说过,他觉得世上没有完全健康的人。他还说,愈是坚信自己健康的人愈不可靠。”
“那位医师应该也和东巨有着相同的想法吧。”这时,女服务生过来收拾咖啡杯和汉堡盘,亚倏地闭上嘴,直到女服务生走得远远的之后,才压低声音说道:“……然后,东巨的最后一件完美作品,就是那起完美犯罪。”
“完美犯罪……”丘本的鼻腔又开始作怪了,“所以说,葺子的遗书也是东巨伪造的了?”
“只要东巨发挥他与生俱来的写实作画才能,不是不可能的吧。”
没错,警方鉴识人员也无法断言遗书的笔迹确确实实出自葺子之手……
“东巨事先伪造好遗书,再毒杀了葺子。”
丘本忍不住打了个哆嗦,“那么,葺子死时握着的稻草猫又代表了什么?她果然知道自己被下了毒吗?”
“不,稻草猫是东巨自己从画室拿来塞进死去的葺子手里的。”
“这太不自然了。东巨若是凶手,没道理特地让尸体握有提高自己犯罪嫌疑的证据呀?”
“你不觉得正因为凶手是东巨,才会让尸体握着稻草猫吗?因为对东巨来说,这是一起完美犯罪,而他最担心的就是完美犯罪会引来魔物,所以东巨无论如何都需要一个仪式,让这起犯罪有所缺陷。那个稻草猫就是用来驱邪的,一如东巨《保多的海岸》画中的六指少女。”
店内广播呼叫着客人,听在丘本耳里,彷佛是发生在遥远国度的事。
“但是,为什么东巨非得杀掉他珍爱的聋子不可?葺子连两人的结婚申请书都准备好了,不是吗?”
“可是那张申请书终究没有送出去,警方是在他们家里找到的。葺子拿回那张结婚申请书之后,放在家里两、三个星期都没动静,太奇怪了吧。我想那段期间,东巨一定正沉迷于伪造葺子的笔迹。”
“也就是说……”
“东巨先前由于新色藤子之死引发的精神疾病,这段时期又再度发作了。受到恐慌与失眠所扰的,果然还是东巨。”
“那么,他会杀害葺子,也是因为发病吗?”
亚爱一郎沉默了一会儿之后,像幽灵般摆动右手说道:“我试着将东巨的中心思想扩大到极端,这么一来,就能完全明白东巨为什么想杀掉葺子了。”
亚爱一郎直盯着远方看。
“东巨深爱着葺子,那是非常绝对的爱,他已经到了听别人使用‘爱’这个字眼都觉得粗俗而无法容忍的地步。但是葺子希望的是他们两人能正式结婚,成为..完美的夫妻。我在想,东巨会对葺子萌生杀意,正是因为他极端害怕他们俩一旦成为完美的夫妻,下一步就是迎向崩坏……”
第二回 消失的砂蛾家
下午一点左右,由于连日豪雨,电车花盛线的满户至大钱之间发生土石坍方,铁轨像软软的麦芽糖般扭曲变形。要是电车早个五分钟从满户出发,很可能此时连车带乘客都被掩埋在土石当中。
花盛线是一条盲肠般的短支线,从富高线的花盛往西延伸出来,而且当然是单线,平日总是空得连牛、马都上得了车,但是这一天,由于刚结束夏季假期,车内满是返回东京的旅客,几乎座无虚席。
当无法立刻恢复通车的消息传来,室野肇暗呼不妙。他在公司担任诞生的了。”
“怎么诞生的?那首歌不是从前父母要哄孩子睡觉而胡乱编出来的吗?”谷尾一脸不可思议地看着亚。
“那一类的歌谣都是有某个核心存在的,就像金平糖内的罂粟子一样。这首歌描述砂蛾一族接二连三消失的传说,我想可能就是来自于他们家族接连不幸地遇上火灾。如果是在白天失火,应该会有村人发现升起的烟雾,但若火灾发生在半夜,由于砂蛾家位于山背,很可能连火光也没人察觉。砂蛾家烧掉后,前来这块土地的人发现砂蛾家不见了,肯定大吃一惊,当然,理论上还留有烧掉的痕迹,但整户人家宛如人间蒸发一事带给人的震惊更为剧烈,因此流传下来的传闻当中,并没有包含合理的解释,唯独‘消失的砂蛾家’一事成了传说与摇篮曲。”
“这次事件之后,又会让那首摇篮曲更长寿了呢,因为那栋合掌屋实在是消失得太干净利落了。”谷尾说。
干净利落?室野思忖。没错,昨晚那栋“消失的砂蛾家”未免也消失得太干净利落了。据说火灾发生在凌晨两点,然而到了早上七点,火灾现场已经收拾得干干净净,填上新运来的泥土理成农田种上了葱。虽然室野先前苦思良久之后,曾说出可能是大批人马连夜拆掉屋子运走的推测,不过即使人手够多,真的有可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整理好火灾现场吗?
“……这么说来,狮子王有共犯喽?”室野说。
“共犯?”亚爱一郎露出奇怪的表情望着室野,“没有共犯啊,全是狮子王一个人干的。”
“不可能吧?要是没有数名共犯,他一个人怎么可能在那么短的时间内把火灾现场理成田地?就算他有那辆耕耘车也办不到呀。”
“而且又需要打照明灯吧。”谷尾说。
“照明灯?”
“是啊,即使那晚有月光,三更半夜动工还是需要灯光照明啊。”
亚爱一郎这时露出了极为古怪的神情,嘴角邋遢地垂下,说不出是哭是笑还是感到难为情。
“看样子,你早知道这一切都是狮子王干的好事吧?我看你对于合掌屋消失一事并没有太吃惊哦。”室野说。
“没有的事。”亚爱一郎用力挥手,“看到屋子不见时,我吓得腿都软了。紧接着我又遇上更甚于屋子消失的不可思议事件,顿时觉得整个世界变得莫名其妙,我完全慌了手脚呢。”
“更甚于屋子消失的不可思议事件?”
“是啊,首先是今天早上起床看手表,指针不是停了吗?不是手表坏掉,而是发条全松了。我习惯每天早上为手表上发条,但这还是我第一次碰到上满的手表发条撑不到一天的怪事。”
今天一早室野的手表也停了,还在动的只有谷尾的电子表。
“接着,室野先生起床要离开房间时,一头罩上了蜘蛛网对吧?你挥开蜘蛛网时,鬼蛛掉了下来。我记得前一晚谷尾先生也迎面撞上过蜘蛛网,当场把网挥掉。然而过了短短一晚,蜘蛛竟然已经重新织好了网,就在半夜到早上的这段时间里哦。”
室野不禁倒抽一口气,他逐渐了解亚想说什么了。
“第三件怪事是,我们去土间洗脸时,谷尾先生找出前一晚吃剩的杂烩粥来想吃,锅里的粥却已经馊了。第四件怪事是,我们收拾完行李在门口穿鞋的时候,谷尾先生一套上鞋子,很高兴地说,没想到鞋子这么快就晒干了。”
“鞋子干透了哪里不对吗?”谷尾说。
“发生在今早就不对劲。前晚湿成那样的鞋子,不可能一个晚上就干得如此彻底。我发现,来到片谷这个地方,似乎一切的一切都变得勤奋无比——手表指针努力地跑到发条能量用尽,蜘蛛在短时间内努力织好新的网,细菌奋力让食物腐败,风拚命地吹干湿透了的鞋子。能够解释这种种怪事的解答,只有一个,而我不知怎的竟然一直没发现。现在回想,今天早上我们其实觉得身子不太舒服吧?还记得起床时的状况吗?我们脑袋昏沉,全身酸痛,恶心想吐,甚至没办法立刻起身。”
“我以为是年纪大了的关系。”室野说。
“我是在柿子树下看到我掉落的生姜凤仙花种子冒出绿芽时,才知道今早的身子不舒服并不是因为自己上了年纪。种子一个晚上发芽并不稀奇,有可能是被鞋子踏到,表皮受了伤,发芽得更快,加上连日的雨天也让泥土吸饱了水分,环境非常适合发芽藏书网。然而奇妙的是,那些新发的芽呈现的是鲜艳的绿色,若没有晒过阳光,是不可能出现那种翠绿色的,可见那些芽已经在强烈的阳光下曝晒了整整一天。”
“你的意思是,莫非……?”谷尾睁大了眼。窗外的挖掘现场突然起了骚动,但两人的注意力依然在亚身上。
“没错。而证实我这个推测的,不是他人,正是狮子王。还记得临别之际,狮子王对我们说了什么吗?”
“……那就请三位路上小心了,幸亏连着几天都是好天气呢。”谷尾模仿着狮子王的口气说。
“是的,狮子王说‘连着几天都是好天气’。他一个不小心说溜了嘴,这句话隐含的事实就是——前一天也是晴天。”
“前一天也是晴天……”
“我们打从下了电车,一路上不是阴天就是雨天,从没遇到太阳露脸。来到这儿的那天,也是直到夜里,云层才好不容易散去,出现月亮,但狮子王却说出‘连着几天’这种话……换句话说,我们那一觉,睡了整整三十三、四个小时。”
“三十三、四个小时……”谷尾张大了嘴。
“我们醒来时,不是来这儿的隔天早上,而是第三天的早上。也就是说,我们偷看到合掌屋,并非昨晚,而是前晚的事。只要掌握这个关键,今早碰上的一切怪事都能够完美地解释了——因为经过了整整一天的时间,没补上发条的手表当然会停,蜘蛛有足够的时间织好新网,吃剩的锅中食物会馊掉并不奇怪,湿掉的鞋经过一个晴天就能晒得干透,凤仙花的芽晒了充足的阳光,所以呈现翠绿色。”
“那晚我们喝的茶被下了安眠药啊。”室野回想起茶的怪味。
“据狮子王说,昨天是他们工厂的出货日,我们却在前天来到了这里。狮子王担心我们要是在出货日当天四处乱晃就麻烦了。一问之下,得知我们在山里迷路了好几天,早就搞不清楚日期。狮子王心想,只要让这三个人睡上一整天,就不会妨碍出货了吧。于是他决定调配出三人份的安眠药。”
“我连自己的体重都告诉狮子王了。不过话说回来,他配药的本领还真是高竿吶。”谷尾说。
“这一点也是让狮子王湮灭一切事件痕迹的绝佳条件。我们睡着的半夜里,由于同伙的疏失,合掌屋的地下毒品工厂付之一炬,火灾现场留下两具焦尸。要是被警察发现尸体,私造毒品的事也会曝光。我想狮子王一定是走投无路了,这种状况下,他想起马厩后方的屋子睡了三个陌生人,还好他事先下安眠药让这些人睡死了,狮子王当时一定觉得自己受到了老天眷顾吧。能确定的是,三人隔天也会继续昏睡,于是狮子王便趁着这段时间,将合掌屋的地下工厂痕迹完全抹灭。首先,他当晚便通宵将合掌屋残骸和尸体一并烧成灰,隔天再掘土埋入整地。狮子王靠着壮硕的身体和那辆耕耘车,花了整整一天,总算是完成了这些工作,就像鬼蛛重新织好了新网般……”
窗外,挖掘现场的搜査官忙进忙出,白色担架被搬了过来,依稀听得见现场的警官向上司报告道:“发现两具尸体。一名为二十二、三岁的男子……”
“其实我应该在今早醒来的瞬间就看穿事件全貌的。”亚爱一郎似乎相当遗憾。
“醒来的瞬间就该知道了?”室野一脸难以置信。
“今早醒来,我摸了摸胡碴,那的确是两天分的长度呀……”
第三回 扮成珠洲子
淑子起床后,第一件事就是照镜子。
她最关心的是发色。不知是否心理作用,感觉比平日浅了些,还带点青色。淑子一想到铃子润丝精果真有效,心满意足。
检查过头发之后,她接着观察眼睛。由于好好睡了一觉,得到充分休息的瞳眸美丽地闪耀着。脸上的青春痘也没那么醒目了。洗过脸后,淑子以眉笔在右边乳房上方画上两颗并列的星星。
前一晚,她饱餐一顿之后立刻上床去,但时间太早,实在是睡不着,于是她溜进父亲书房偷喝了白兰地。回自己床上,一阵天旋地转袭来,就这么一觉到天亮。
淑子这一睡下去,完全没做梦。即使闹钟比平常调早了三十分钟,醒来后却觉得神清气爽。她一下床,立刻回身打开整扇窗户,深深吸入初秋的凉爽空气。
今天出门前的准备比平常多花了点时间。塞得满满的大包包很重,都快撑破了,这还是她努力减少内容物之后的成果。
“星期天一大早,乒兵乓乓的干什么啦!”隔壁房间的哥哥们吼了过来。
淑子的个性就是遇到挑战绝不退缩,于是她冲进隔壁房,一个接一个抽起三个哥哥的枕头扔出去。“阿淑,你今天是怎么搞的?”哥哥们也气呼呼地扑向淑子。
淑子勇敢应战,堂堂地制伏了三个哥哥。
“哼,我今天可是精神百倍呢!”
接着她大声唱起铃子的歌,好好地吃了顿早餐,去书房向父亲报备要出门。
“你这阵子很有干劲呢,加油,去用功吧!”父亲看到淑子沉甸甸的大包包,满足地说道;母亲也是一脸笑咪咪的。
淑子走出家门,确定四下无人后,冲向与补习班相反的路,招了辆出租车直奔车站,没时间等巴士了。
抵达车站后,她立刻进入收费厕所,取出塞在包包里的红上衣,换下身上的深蓝色制服。红上衣正中央印了一颗大铃铛,之前为了找到这款衣服,她不晓得花了多少心力。
淑子涂上口红,盘起辫子塞进短假发里,这么一来,顿时像是大了五岁。
她取出手提包,里面装有小型收音机;最后将制服塞进大包包里就大功告成了。她走出厕所,将大包包丢进投币式寄物柜之后,快步赶往夏娃剧场。
她以为自己应该是第一个抵达的,没想到早有一名三角脸的小个子洋装老妇人挡在售票口前方,没办法,淑子只好排在老妇人后面。
没多久,又有三名女生一道过来了,她们东张西望一番之后,排到淑子后面,三人以充满敌意的眼神瞪着淑子那件印有铃铛的上衣。
三人都和淑子差不多年纪,上衣很花俏,一看就知道还是学生。她们的变装技术太逊了,和淑子比起来,简直是职业级跟玩票的差别。
第一位女学生胖得要命,提了个大纸袋,不停嚼着口香糖,想必没吃早餐就赶来这里了吧。第二位瘦得像皮包骨的女生戴着太阳眼镜,比较上道的是,她没把制服塞进纸袋里提着,但那副眼镜和她的五官一点都不搭,一定是在夜市还是超市买的。
淑子望向第三位女生,差点没笑出来——那名女生竟然直接在水手服外面套上运动服。
淑子看了看擅自从哥哥那里“借”来的手表,距离十点开场还很久,于是她从手提包拿出耳机戴上,缓缓调整收音机的选台钮。《腰腰吉良的清晨歌谣曲》差不多要开始了,报上登了消息说,今天会播出加茂珠洲子逝世一周年特辑,淑子当然不会错过。
反观排在她后 9762." >面的三人组,完全没打算拿出收音机来听广播的样子,一径呆呆地望着路上行人。这些人,竟然不晓得今天有特辑,根本没资格当加茂珠洲子的歌迷。她们一定是赶搭最近的铃子风潮,刚加入不久的肤浅歌迷吧。
但淑子不一样,她手边有加茂珠洲子生前签给她的签名板。那是铃子尚未走红时,淑子参加铃子的唱片 href='/article/9651.htm'>《新生》宣传活动时拿到的,当年的签名笔迹中还带着些许青涩。
广播节目开始前,首先播放的是铃子润丝精的广告,就是号称“能让你拥有铃子发色的润丝精”。铃子的发丝很细,带点青色,这虽然是众所皆知的事,但大肆被炒作则是在铃子风潮开始之后。淑子压根不相信头发能像广告词说的变成青黑色,但既然这项产品被冠上了铃子之名,身为歌迷的她不能不买。
广告结束后,开始腰腰吉良那熟悉的嘈杂主持:“呀哈哈哈,大家早呀。今天天气真好呢,清爽极了呢,呀哈哈哈。该怎么办喔,你看看这风潮,我眼前桌上的这些明信片,点的全是小铃铃的歌耶。真是吓死人喽,呀哈哈。时间过得真是快呀,小铃铃遭遇不幸已经过了整整一年啦。所以咧,今天的节目将要播出小铃铃的完全透辑……(打自己头的声响)小铃铃完全特辑,呀哈哈哈……”
淑子讨厌这个主持人,不仅因为他言语下流,最大的问题是,他根本不了解铃子。淑子很清楚,铃子死后到今天,正确来说是过了十一个月又十三天。
铃子的 href='/article/9651.htm'>《新生》前奏开始了。淑子闭上眼。
想要被你拥入怀里
我洗净铅华
在雨夜重回这个城市
你一定愿意拯救
我对自己的心所撒的谎吧
“……小铃铃香消玉殒的南海,闪耀着刺眼的阳光。而一年后的现在,太阳依旧……”腰腰吉良滔滔不绝地说着。
淑子听得一把火起。信口胡诌也该适可而止吧!那天的海上根本没有什么闪耀的阳光,太阳被旧地毯般的厚云覆盖,天空还下着灰色的雨。
淑子忘不了当她看见电视出现快报字幕时,内心受到的冲击。
——九月二十五日十四点二十分,自羽田机场起飞的A航空DL4号机,在十四点五十分通讯中断,下落不明。机上乘客包括流行歌手加茂珠洲子以及东欧电影公司的外景队,连同数名加茂珠洲子的歌迷以及全机机组员在内,共二十五人生死不明……
那天有强台逼近日本,各地都有豪雨,宫前市的机场也起了前所未见的浓雾。
当时的加茂珠洲子并没有像现在这样大红大紫,但淑子是她的死忠歌迷。淑子还记得买了珠洲子的唱片向她要签名时,她亲切地对淑子微笑,还主动握了淑子的手。被珠洲子那双清澈的眼睛这么一凝视,淑子瞬间便成了珠洲子的歌迷。珠洲子主演的三部电影她都看了,发行过的十五首歌也全买齐了唱片,房间墙上还挂着加茂珠洲子的大海报,要说珠洲子就是淑子家中一员也不为过。
新闻快报出现两小时后,DL4号机确定失事。自卫队的捜索直升机在宫前市二十公里的外海上,发现了漂浮海面的飞机燃料与DL4号机的机体残骸。巡逻舰立刻赶到现场,搜集海面上的DL4号机残骸及乘客的衣服碎片等,当中也包括加茂珠洲子生前所穿大衣的碎片,确定了DL4号机乘客全数罹难。
淑子听着畅销曲 href='/article/9651.htm'>《新生》,心想,如果罹难的二十五人当中包括自己,该有多浪漫。或许铃子的肉会与自己的肉一起被吞进大鱼肚子里,大鱼吃得饱饱的,在南海深处无边无际地漫游……
映在你眼中的我
不施脂粉
我抛弃了过去的我
唯独害怕
你心中生出新的谎言
“小铃铃留给我们的歌曲,共有十五首,电影有四部呢,呀哈哈。那么,就让我们来聆听这少数曲子当中的《残月之曲》吧。”腰腰吉良说道。
现在抗议电话肯定塞爆了广播公司的电话线。铃子留下来的歌曲共有二十五首,其中十首原本是未公开的,直到铃子死后,歌曲爆红,唱片公司便开始发行那些未公开曲目,而且不是一次全部发行,他们很精明,以计算机计算出宣传效果最大的时期,一首一首地分开发售。腰腰吉良应该订正为“铃子生前发行的歌曲共有十五首”才对。
还有,他说电影有四部也错了,正确数字是八部,另外四部是只有歌唱场面的电影,所以这部分应该订正为“主演的电影共四部”。说得更精确一些,铃子主演的这四部电影当中,也有一部原本是未公开的。任何公司只要看到有利可图,先前扔掉的东西也会捡回来当宝。那部电影被重新剪辑之后准备公开了,也就是等一下即将首映的电影《残月之曲》。
歌手加茂珠洲子原本籍籍无名,唱片销量平平,挤进“十大最佳歌谣曲”的也只有一首歌,而且几乎没有花边新闻,就淑子所知,只有一小则,也就是铃子罹难稍早前,曾和东欧电影公司的副导演传出绯闻。
此外,珠洲子主演的电影,全是为通俗爱情电影串场用的歌谣电影,都是上映时间极短的泛泛之作。
尽管如此,虽然人数极少,铃子确实有着像淑子这样的死忠歌迷存在。
铃子会一夕爆红,因为她的死实在来得太突然,加上刊登在事故报导上的铃子照片实在是太迷人了。
原本摆在偶像明星照专卖店角落的铃子照片登时被抢购一空;紧接着,她那十五首歌的唱片拚命追加压制,依然供不应求;“十大最佳歌谣曲”当中,铃子的歌开始一首接一首占据前几名。
曾有一家小型电影院里放映“加茂珠洲子电影特辑”,没想到竟发生观众推挤受伤的意外。淑子觉得很不开心,她想大骂你们这些人现在才在吵什么。虽然很庆幸能够看到铃子未公开的电影,但她不得不聆听腰腰吉良草率的节目主持,还得起个大早在剧场外头排上老半天的队等买票,真是烦死了。
回过神时,她的身后已经大排长龙,观众几乎都是与淑子差不多年纪的女生,她们肯定大多数都用了铃子润丝精,右边的乳房上像秘密结社的印记般,画上了两颗黑点记号——那是为了模仿铃子胸上那两颗妖艳又可爱的黑痣。
“今天的小铃铃特辑就到此为止啦,咱们下周一早上再会啦,呀哈哈。”腰腰吉良说完,广告音乐响起。此时,夏娃剧场的售票窗口也打开了。
夏娃剧场开放入场时,起了一点小纠纷。
排在最前面的三角脸洋装老妇人递出优待券,但工作人员说今天是特别活动,不能使用,老妇人便生气了。
淑子没理会,径自买了门票,第一个进了剧场,意外地有种爽快的心情。
但淑子并不是第一个进到观众席的人。两名一身黑色装束的男子站在墙边,他们的包包便摆在观众席最前排。淑子坐到包包旁,那是最前排正中央的座位。
两名男子似乎被络绎不绝尖叫着冲进观众席的年轻女孩们给吓着了,僵立原地。
淑子望着两人当中的年轻男子,心头不由得小鹿乱撞。年轻男子个头很高,容貌英俊,散发的气质,淑子从未在任何演员或歌手身上见过,而且一身乳白色格纹西装和深蓝色领带非常搭,显然他的穿著品味也是一流。
另一名男人看上去像是经纪人还是跟班,脸上整齐排列着四道形状同样的黑色物体,两道是眉毛,两个是眼睛。
骚动持续了一阵子,好不容易平静下来之后,两名男子转而面向大理石墙。他们是不想被人看到脸吗?淑子心想,就算是这样,脸贴得快舔到墙壁的模样也太古怪了。
不久后,开幕五分前的铃声响起,四周暗了下来,两名男子才总算离开了墙壁。年轻男子转过身时,差点撞上跑过通道的女子,一惊之下,上半身猛然一倾,斜斜地就像在踏歌舞伎的台步般倒向淑子面前,一屁股跌坐到她膝上。
“对、对不起!”男子的声音里满是狼狈,与他的长相非常不搭。
“没关系。”淑子帮忙推起男子的屁股,“不过,你要帮我签名。”说着淑子将带在身上的签名本和笔交给男子。
“签名?”男子似乎还没从惊吓中回过神来,望着签名本好一会儿,最后签下了“亚爱一郎”四字。那是方方正正、不像签名的字迹,淑子没听过这个名字。
“你是哪家公司旗下的?”淑子问。
“不,我没有经纪约。”
“你什么时候出道的?”
“出道……我记得是七年前。”
这么久都没能出人头地,却没有世故的气息。淑子对亚有了好感。
“你有什么作品呢?”
“《云之瀑》。”
“那是歌曲吗?还是电影?”
“哦,是摄影集。”
“我会支持你的,请加油。”
“好的,我会努力工作的。”亚爱一郎恭敬地行礼道。
全面绣着孔雀羽毛的布幕升起,银幕上映出东欧电影公司的商标。
观众难掩兴奋。
光是见到加茂珠洲子的名字打在银幕上,全场顿时欢声雷动。
《残月之曲》是一部纯爱歌谣剧,故事叙述纯真的青年爱上薄命美女,全片似乎是为了延长片长而重新剪辑过,剧情拖拖拉拉,内容莫名地杂乱无章,连门外汉都看得出画面的色调没统一。
不过,这些都无关紧要,只要有铃子登场,看着她在屏幕上恋爱、唱歌、哭泣,淑子就满足了。
而和铃子演对手戏的三条健治也赚到了,原本压在仓库的主演电办得以重见天日,还保证卖座。淑子目不转睛地看着铃子的一举一动,沉浸于感动之中。
《残月之曲》的确彻底传达了加茂珠洲子的魅力,不但清楚拍出珠洲子那略带青色的柔顺直发,还有她那特征十足的小耳朵,也拍到一幕完美角度的特写。淑子心想,拍下这些的,应该就是周刊上报导的那位东欧电影公司的副导演。能够如此理解铃子的美,让它有着更美丽的呈现,只有铃子的情人办得到了。
当铃子开始演唱《残月之曲》,两颗黑痣从大大地敞开的礼服胸口露了出来。所有观众都没错过这一幕,“哇”的惊叹声响彻全场,当然,淑子也是其中一员。
铃子有个老习惯——唱到高音时,总会以指尖按住眼角。每当这个小动作出现,观众也是兴奋莫名,欢声几乎震破了剧场。铃子的特写镜头多是右脸,应该是为了强调她可爱的右边小虎牙吧。
薄命的铃子与三条健治坠入爱河,却由于复杂的家庭因素分手,铃子自暴自弃,差点和其他男人结婚,但在朋友劝说下打消念头,过着行尸走肉的生活,即使如此,她还是忘不了初恋情人三条健治,前去见他,两人却错过了,男方原本要和富家小姐结婚,终究是打消了念头,富家小姐认为是铃子害的,怨恨着她,铃子想自杀,还是作罢,这时住在神田的婶婶介绍她到拉面店工?作,正巧三条健治来店里吃中华凉面,两人久别重逢,约好一起殉情,但他们弄不到毒药,三条健治又擅长游泳,不能跳河自杀,虽然有绳子,但上吊死也太难看了,枪枝等等又因为警方取缔严格,弄不到手,铃子说你还是应该和富家小姐结婚,决定退出,三条也同意了,可是最后还是舍不得铃子,追了上去,但铃子执意离去,三条说你就这么讨厌我吗?铃子说我还是爱你,接着又是一波三折,最后的最后,两人波澜万丈的命运终于平息了下来,铃子和三条健治手牵着手,誓言要坚强地活下去,画面出现“完”,全场观众深深地发出满足的叹息。
场内灯光转亮,观众纷纷站了起来,场内闹烘烘的。
淑子邻座的亚和同行男子也迫不及待地同时站起身。淑子好奇他们要去哪,没想到他们又站回那面大理石墙前方,贴着墙面不停地东摸西看。
淑子另一侧的邻座,坐的是先前排在她后面的女学生三人组。太阳眼镜女摘下眼镜以手帕拭泪;胖女生则红着双眼,从纸袋拿出法国面包撕着吃。
没多久,活动即将开幕。铃声响起,穿着红西装的交响乐团团员进入演奏区包厢进行调音。当聚光灯打上孔雀刺绣布幕,乐团开始演奏开幕曲,原本贴着墙壁的两名男子连忙冲回淑子的邻座。
“……今天承蒙这么多的观众前来观赏,咱们众关系者都感动不已吶,呀哈哈。”腰腰吉良宛如啃住麦克风似地念着开场白,他那凹凸不平的额头上满是汗珠,大概是刚从广播公司赶过来吧。“刚才的《残月之曲》如何呀?啊呀!真教人感动呢!不愧是我们的小铃铃……”
“铃子才不是你的!”淑子忍不住打断腰腰吉良的话,大喊出声。
腰腰吉良当场傻眼,接着夸张地踉跄了一下说:“噢,说、说的是呢。我订正一下。那么,小铃铃的……”
“不要小铃铃小铃铃地乱叫!”大喊的是淑子身旁的胖女生。
腰腰找到了声音来源,冲着胖女生说:“你的面包看起来好好吃,分我一半吧!”试图转移观众的注意。
开幕曲之后是火箭女孩舞团的排舞,接着天花板降下“光辉灿烂加茂珠洲子大奖选秀比赛”的巨大广告牌,文字周围镶有闪烁的小灯泡,橘色云朵飘过天幕。
舞台右侧评审席坐着评审委员,包括作曲家、电影导演、歌词创作者、歌手及电影公司高层人士。淑子几乎认得他们每个人。
而舞台左侧的立桌前,并肩站着腰腰吉良和入江艾莉娜。腰腰吉良穿着灰色燕尾服,系了个雪人般的蝴蝶领结;入江艾莉娜则是一身高雅的琉璃色晚宴礼服。桌上的立式麦克风以红白缎带绑着大蝴蝶结。
腰腰吉良拭掉额上的汗水说:“哎呀真是,没想到有这么多狂热的铃子迷,真是吓到我了。接下来要进行的选秀大赛肯定热闹无比吧,真教人万分期待呀!艾莉娜你说是吧?”
“呀哈哈哈。”入江艾莉娜笑道。
“别抢人家的台词啦。那么我们废话不多说,立刻来介绍这次的评审委员吧。”
“东欧电影公司,棚田海雄先生。”艾莉娜的嗓音非常悦耳,带点鼻音与法语腔。
棚田海雄来到舞台中央的麦克风前,简短说明加茂珠洲子大奖的成立经纬。棚田海雄看上去颇年轻,体格壮硕,是个风度翩翩的美男子。
棚田说,加茂珠洲子大奖设立的目的是为了从素人中,选出明年黄金周上映的电影《珠洲子的绝唱》的女主角。这次报名者共四千三百零一人,经过第一轮审査,评审委员已从中选出演技、歌唱、容貌均优的十名候选人,而今天的决选将决定由谁赢得大奖。
得奖者将获颁奖状、奖牌与奖金,也将得到主演《珠洲子的绝唱》的资格与荣耀。
淑子开始紧张了。她觉得,这场选秀的冠军真是本世纪的头号幸运儿。今天不管怎么样,没要到出炉冠军热腾腾的签名,她不能回去。
接着司仪一一介绍评审委员,每名评审都惋惜加茂珠洲子的死,期待不逊于她的大明星诞生。
“好的,终于要进入最紧张的时刻啦,寘是教人紧张得都快尿出来了。艾莉娜小姐觉得如何呀?”
“我刚才漏了几滴呢。”艾莉娜若无其事地说。
腰腰转向电视摄影机,一脸泫然欲泣地说:“这个人净是抢人家台词啦。”
艾莉娜以清亮的嗓音念道:“编号二百三十一号,江口美登里,来自东京。”
舞台中央深处的拱形布幕左右拉开,第一名候选人出现在聚光灯下。
她穿着粉红小礼服,领口大大地敞开,胸口写着数字二百三十一。
这名候选人的长相很像铃子,尤其那柔顺的直长发和铃子如出一辙,耳朵的形状也不差。淑子心想,只可惜眼睛小了点,而且这人的嘴巴完全不像铃子。
二百三十一号随着音乐前奏轻轻舞动身躯,她的肢体动作确实地掌握到铃子的特征,接着她开口唱歌了。看到她没有虎牙,淑子打分数更严格了。容貌,六十五分。演技,九十分。
二百三十一号的歌声无懈可击,不愧是从四千多人之中脱颖而出的,飙高音的厚度甚至胜过铃子,这一点让淑子不甚中意,歌唱部分只给了她七十三分。
唱完后,腰腰凑到二百三十一号身旁问道:“你觉得自己今天表演得如何呀?一百分吗?”
“……我紧张极了。”二百三十一号以右手轻按眼角。
淑子心想,这人根本不紧张。要是真的紧张,不可能在唱完歌之后还能继续扮演铃子。而腰腰也都看在眼里,立刻说道:“这个这个这个!这个动作!跟小铃铃一模一样吶,你学得真像,脸蛋也很像耶,你身高多少?”
“一百六十公分。”
腰腰望向手中的提示卡。淑子很不以为然,她觉得腰腰既然担任加茂珠洲子大奖的主持人,至少该记住铃子的身高吧。淑子不必翻査任何资料就能说出关于铃子的一切——身高一百六十二公分,体重四十七公斤,胸围八十七公分,腰围六十公分,99lib.臀围八十九公分……
“比铃子矮了两公分呀。啊,你是因为这样才穿高跟鞋吗?”腰腰说着掀起二百三十一号的礼服裙襬。
“大色鬼!”淑子身旁的胖女生喊道。
腰腰朝着叫声传来的方向说:“你的面包看起来好好吃。哎呀,我叫你分我一半,你竟然全吃光啦?”接着腰腰重新转向二百三十一号问道:“可以顺便请教一下你的体重吗?”
“46.5公斤。”二百三十一号答道。
“比铃子瘦0.5公斤呢。啊啊,所以你刚才才会在后台拚命吃便当是吗?”
不过她的三围与铃子完全相同。
腰腰说:“骗人的吧?”一边摸向二百三十一号的腰间,二百三十一号甩开他的手,往后一退。
“我看到了……!”腰腰对着摄影机方向露出夸张的吃惊神情,模仿二百三十一号方才挥手的动作说:“这个时候!我看到了,你的奶奶上方有两颗黑痣!”
二百三十一号笑了。
“欸,你的奶奶上面真的有痣吗?”
二百三十一号不回答。
“这可是个重要问题哦,各位,你们说是不是呀?要是真有痣,可是会影响到评审裁决的耶!”腰腰转向评审委员说道。
灯光打上评审席。
“没错!”作曲家大声应道:“你要是不说个明白,我们评审很难做决定的,这可是重要关键!”
腰腰邀观众鼓起掌来,“你看你看,喏,快点告诉我们吧,你的痣是真的吗?”
二百三十一号微微红着脸,悄声答道:“不,那是拿眉笔画的。”
“噢噢,吓了我一大跳……”腰腰抚胸说道:“不过,你的努力真是教人钦佩,我眼泪都快掉下来了,尿也快……啊,这无所谓啦,让我再看一眼你的小痣痣吧。”
腰腰又想拉开人家小礼服的衣襟部位,二百三十一号尖叫了起来。
“大色鬼!”胖女生叫道。
“你的面包看起来好好吃哦。我还以为你全部吃光了,竟然还有一个?那这次记得分我一半呀。”腰腰说道。
候选人轮番登场,各唱了一首铃子的歌之后便退场。
淑子一一为每个人打分数。候选人各有肖似铃子之处,歌也都唱得很棒,但是平均看去,并没有特别突出的候选人。由于彼此的差距非常细微,淑子心想,评审一定相当伤脑筋吧。
看过大半的候选人之后,出现一名参赛者,吸引了淑子的注意。
编号三千零六十号的箱森伊津子,埼玉出身。
她给人的第一印象不怎么像铃子,一身镶亮片的米黄色小礼服像睡衣般松松垮垮的,她似乎不太会选衣服,发形也很随兴,褐色短发烫得极鬈。不过,仔细观察下来,淑子发现三千零六十号是所有候选人当中,最像铃子的一个。
歌曲前奏开始了,淑子给三千零六十号的容貌打了九十三分。
三千零六十号选的歌是《望港灯》,淑子觉得她选错了曲子,这首歌不怎么突出,也不容易唱出铃子的个性。
但是三千零六十号很顺利地唱完了整首《望港灯》,虽然有些地方不像铃子的腔调,肢体动作也非常生硬,但她的音质与铃子相似得教人张口结舌,只要她继续努力,极有可能成为铃子第二。淑子给她打了演技六十一分,歌唱八十八分,这下,三千零六十号已经超越淑子给过最高分的第一名出场者了。
“刚才我和艾莉娜看到你的侧面时,吓了一大跳呢。”腰腰吉良出来台前说道:“你没想过换个发形吗?”
三千零六十号小声地答道:“有的。”
“换个发形就完美无缺啦,就跟小铃铃一模一样啦。”
三千零六十号笑了。她的齿列很美,但遗憾的是,没有虎牙。
“我说的对不对啊,老师?”腰腰转向评审。
“的确与珠洲子小姐非常相似。”东欧电影公司的棚田海雄说:“不过我觉得,你下的工夫不太够。你拥有独一无二的素质,只要更进一步磨练,一定能够成为一名出色的艺人。”
“你身高多少?”腰腰询问三千零六十号。
“一百五十九公分……”
“哦?比小铃铃矮了足足有三公分,不过看不出来呢。你穿几公分的高跟鞋……?”腰腰正要掀起三千零六十号的礼服裙襬。
“大色鬼!”观众席上的胖女生叫道。
“你吃的那个面包是第六个吧?第七个记得留给我啊。”腰腰放弃掀人家裙子了,又对三千零六十号说:“你的耳朵被头发遮住了呢,好想看看啊,可以吗?我也想看看你的奶奶,不过我怕那个面包小姐,所以不敢偷看,呀哈哈。你也在奶奶上画了两颗黑痣过来吗?”
三千零六十号笑着摇了摇头。
淑子觉得,她知道三千零六十号缺少什么了。三千零六十号的缺点在于她不是铃子迷,因此她没有掌握到铃子的特征,也不晓得铃子迷为铃子疯狂的重点为何。
之前一直乖乖坐在淑子邻座的亚爱一郎突然不安分地扭动着身子,是因为坐太久累了吗?
“哎呀,你的手指受伤了呢。”腰腰望着三千零六十号的手说道。
淑子也发现了,难怪她一直觉得三千零六十号的右指形状很奇怪,仔细一看,三千零六十号的食指和中指以肤色胶布捆在一起。
“嗯……受了点小伤。”三千零六十号抬手看了一眼,很快放了下来。
“哎哟,又不是我咬伤的,别用那种表情看着我嘛。”腰腰说道,最后询问她的三围。三千零六十号的胸围、腰围、臀围,全比铃子小了一号,不过站在舞台上的她给人感觉似乎大了一圈。棚田海雄说她具有独一无二的素质,就是这个意思吗?
三千零六十号在相当热烈的掌声中退场了,淑子一脸羡慕地目送她的背影。当她走进舞台侧边的时候,稍稍露出裙襬下的黑鞋子,那是一双不适合登台的低跟鞋。
有个什么撞上了淑子的肩膀,淑子转头一看,竟是邻座的亚倒了过来,还翻着白眼。
“你怎么了?不舒服吗?”淑子问。
“……不,没事。我只是想到一些怪事……”
只是想些怪事,就会想到翻白眼吗?
不知怎的,亚一副坐立难安的模样。
“编号三千七百三十八号……”入江艾莉娜介绍下一名候选人。
这是最后的出场者了。乍看之下与铃子肖似得惊人,但个子太高了,一头直顺的长发,一看就是用了铃子润丝精的颜色。
亚爱一郎似乎再也坐不住,向同行男子低喃了什么,看来两人决定一起离场。
或许是顾虑到后面的观众,亚一路弯腰蛇背地穿过通道,推开门出去了。
三千七百三十八号歌唱得不怎么好,在所有候选人当中似乎是最差的。淑子确信了,这下子大奖毫无疑问会由三千零六十号的箱森伊津子拿下。太好了,得赶紧向她要签名才行,她一定也会感激涕零吧,而且许多年之后,她一定还会记得淑子这个歌迷。——有个女孩连奖落谁家都还未揭晓,就来向我要签名了哦!是的,当然,我的第一个签名就是给了她。
腰腰和三千七百三十八号的访谈开始了,这位候选人也在胸部画了两颗黑痣,腰腰想被胖女生吼了“大色鬼”,而且她正在吃第十九个面包。
所有候选人表演完毕,主持人和评审委员先后退场。
舞台接着上演的是串场的歌谣秀,包括中里拉拉、春岚兰子等淑子很喜欢的歌手登场,她当然不能错过。
歌谣秀结束后,有二十分钟的中场休息,评审作业会在这之前结束。冠军已经出炉了吗?得赶快去要签名才行。淑子等不及布幕降下、观众席灯光转亮,站起身便离开了座位,邻座的胖女生正在压扁空掉的面包纸袋。
门上以大大的字写着“非关系者严禁入内”,淑子满不在乎地推开那道门走了进去,她可是熟门熟路的。
所有剧场的后台都一样,总是莫名地脏乱,交织着热闹、空荡、喧嚷,是个不可思议的世界。门内有个板着脸的大叔正望着淑子。
“早。”淑子话说得很快,“请问选秀大赛出场者的休息室是在第二化妆室吗?”
这种时候,知道剧场的专有名词是很方便的。知名剧场的后台格局,淑子大概都晓得。
“选秀大赛?是第三化妆室啊。”剧场大叔依然一脸狐疑。
淑子穿过狭窄的走廊赶往第三化妆室。
化妆室内并列着一排镜台,四面是未经粉刷的白墙,正对镜台则是一整面靠墙的寄物柜。淑子张望了一圈,许多眼熟的候选人与其亲友把狭小的化妆室挤得水泄不通,唯独不见箱森伊津子的踪影。
“请问箱森伊津子小姐在吗?”淑子出声问道。
但似乎没人注意到箱森伊津子去了哪里。
“是去上厕所吗……?”淑子离开第三化妆室,走在走廊上。
经过一间房门半掩的小房间时,她无意间瞥见亚在里头和人说话,对象似乎是腰腰吉良。
淑子一时兴起,想进去问问看,“……请问箱森伊津子小姐在这儿吗?”
小房间内有四名男子,亚爱一郎和他的同伴、腰腰吉良以及棚田海雄。
听到箱森伊津子的名字,四人脸上都窜过一丝紧张。
“你找箱森伊津子小姐有什么事吗?”棚田小心翼翼地问道,不知道在顾忌什么。
“没什么事……只是我到处都找不到她。”
“嗳,把门关上,进来说话吧。”腰腰说。他的遣词用字和舞台上的腰腰感觉判若两人。淑子听话地关上门,他们拿出折迭椅让淑子坐了下来。
“你认识箱森伊津子小姐吗?”棚田悄声问道。
“不认识……我只是想要她的签名。”
“原来是要签名呀。”棚田似乎松了口气,一旁的腰腰则是冷笑着。
“小姐,如你所见,箱森小姐不在这儿,请你去别的地方找吧。”棚田说。
但总觉得气氛很不对劲。淑子正要站起来,发现桌上烟灰缸里有个揉成一团的肤色胶带。“那是箱森小姐的胶带!”
四人的神情霎时变得严峻。
“箱森小姐来过这里对吧?发生了什么事?”
“什么事都没有,小姐,就快要发表得奖者喽。”亚爱一郎说。
但淑子很坚持,亮出手表说:“还有十八分钟才开场。告诉我,箱森小姐发生什么事了吗?你们不说我是不会走的!”
“哦——你是刚才那个大吼‘铃子不是你的’的小姐嘛。嗯,这位小姐的确很可能会赖着不走哦。”腰腰说:“而且,我也想赶快听到亚先生的结论。小姐,如果你答应静静听我们的谈话,让你继续留在这里倒是无妨。”
“嗯,我会闭嘴的,可是你们讲快点哦,我得去向箱森小姐要签名才行。”
“小姐,你喜欢要签名是吗?”亚爱一郎问道。
“嗯,最喜欢了!几乎所有歌手的签名我都有。”
亚爱一郎露出古怪的表情,而他接下来说的话更是古怪:“……那么,你手边应该早就有箱森伊津子小姐的签名了哦。”
腰腰吉良递了根烟给亚爱一郎,亚哈着腰致谢,让腰腰帮他点火。
淑子认为这位美男子应该多留意自己的举止才是,但是她答应要闭嘴了,没办法说什么。亚吸了口烟,被烟呛住,战战兢兢地咳了几下。这个连烟都抽得如此笨拙的男子,能说出什么了不起的事来?淑子兴致勃勃地望着亚。
“……在座无虚席的剧场,三千多名的观众和数字评审委员面前,就在刚才,发生了难以置信的事。”
难以置信的事?淑子不禁纳闷。她看过无数比赛的评审场面,但她并不觉得今天的加茂珠洲子选秀大赛有什么奇怪之处。
亚爱一郎继续说下去:“今天出席加茂珠洲子大奖的候选人共同的目标就是得奖吧。赢得珠洲子大奖,拿到奖金,主演《珠洲子的绝唱》,步上明星之路。”
“那当然了。”棚田说:“先前预赛的激烈程度真是让人叹为观止,毕竟成为明星是每个年轻女孩的梦想嘛。对自己的歌喉稍有自信的女孩,这种欲望更是强烈。尤其是最后入围的十名候选人,她们对胜利的强烈渴望,教人连待在候选人休息室里,都会觉得喘不过气来呢。”
“我对演艺圈不熟悉,不过这些候选人的热忱深深震慑了我。看着她们每个人为了尽可能肖似加茂珠洲子小姐,付出了令人感动不已的努力。个子矮的穿上高跟鞋,尽可能让自己看起来高一些;也有不少候选人的三围和珠洲子小姐完全相同呢。”
“那是骗人的啦。”腰腰吉良说:“舞台上又没办法当场测量,有些人报出的数字很明显和眼见的完全不同。不过好像只有身高都是真实数字,她们应该没有大胆到在一看就知道的身高上撒谎。”
“而当然,她们每个人的肢体动作、歌唱时的举手投足也完全模仿珠洲子小姐;还有人以眉笔在胸部上方画上与珠洲子小姐胸前同样的两颗黑痣;发形也弄得与珠洲子小姐一样,有些人似乎还把发色染成略带青色。”
“那是铃子润丝精。”淑子说。
亚爱一郎望向淑子,佩服地说了声“原来如此”,接着说道:“所有候选人都尽全力模仿珠洲子小姐,每一位登场的选手都是珠洲子小姐的翻版,看到最后,我甚至有种三餐被逼着只能吃面包的感觉。然而……”亚爱一郎咽了一口口水,“我忘不了的是,第九位出场的候选人——编号三千零六十号的箱森伊津子小姐。她是所有出场者当中,容貌最肖似珠洲子小姐的一位。”
“这点我也同意,连我身边的入江艾莉娜小姐都忍不住轻呼出声呢。”腰腰说。
“但只是相似的话,没什么好惊奇的吧。因为比赛从开场一路下来,尽管相似程度有别,我们已经看过太多与珠洲子小姐维妙维肖的女孩了。可是,当我第一眼看到箱森小姐时,忍不住怀疑起自己的眼睛,整个世界彷佛翻转了过来。没错,正是因为箱森小姐拚命想让自己看起来不像珠洲子小姐。”
“让自己看起来不像珠洲子?”棚田相当错愕。
“一开始叫到编号三千零六十号的时候,箱森小姐出来台前,明明是那么神似珠洲子小姐的面容,给我的第一印象却是——打扮一点都不像。她穿着米黄色小礼服,上头镶的亮片金光闪闪,却像件睡衣般松松垮垮的。她的发形也很妙,褐色短发烫得极鬈,那是最不像加茂珠洲子小姐的发形了。”
淑子很清楚,亚的思路并不古怪。因为当她第一眼看到箱森伊津子时,也有同样的感觉。“我正纳闷时,箱森小姐开始唱歌了,她选的曲子是《望港灯》。我不太熟悉珠洲子小姐的音乐,可是我总觉得,那首歌不太容易表现出珠洲子小姐的个性……”
“确实如此。”棚田答道:“那首曲子在珠洲子的作品当中并不突出,可是,箱森小姐的音质却和加茂珠洲子惊人地相似。”
“那时棚田先生给的评语是这样的:‘你拥有独一无二的素质,只要更进一磨练,一定能够成为一名出色的艺人。’但我的看法有些不同。后来当腰腰吉良先生询问箱森小姐的身高时,我内心的猜测更是不动如山了。”
“她说她身高一百五十九公分,比珠洲子矮了三公分,但看起来不像呢。”腰腰说。
“箱森小姐退场时,我看到她的鞋子了。令人吃惊的是,她穿的是低跟鞋。”
“这我倒是没注意到,穿低跟鞋又怎么了吗?”
“其他候选人若是比珠洲子小姐矮,就会穿上高跟鞋出场。然而只有她,故意穿着低跟鞋出场。”
“要是她穿上高跟鞋会怎样?”
“就会变得和珠洲子小姐一样高了吧。”
“一样高不行吗?”
“箱森小姐的行为全部采取了这个策略。她被问到三围,回答的数字都刻意与珠洲子小姐的尺寸有些差距。其他候选人都尽量以接近珠洲子小姐的三围数字作答,就像腰腰先生说的,反正舞台上又没量尺。”
“你的意思是……”棚田哑着嗓子。
“我在想,箱森小姐是不是千方百计想让自己看起来不像珠洲子小姐呢?她将头发染成褐色,弄了最不像珠洲子小姐的发形,穿上完全看不出珠洲子小姐体形的宽松礼服,挑选不容易唱出珠洲子小姐特色的曲子,穿上低跟鞋让自己显得比珠洲子小姐娇小……”
“换句话说,如果箱森小姐努力让自己肖似珠洲子的话……?”棚田难掩惊骇神情。
“我们就会看见加茂珠洲子小姐本人出现在舞台上。”
“怎、怎么可能……!”淑子不由得大喊。
亚爱一郎以外的三人同时望向淑子,表情像在说你大喊也无济于事吧。
“所以你的意思是,箱森伊津子其实正是……?”腰腰声音压得低低的。
“是的。箱森小姐鬈发遮住的耳朵,一定与珠洲子小姐的耳朵有着一样的外形特征,宽松礼服遮住的胸部上方也并排着两颗如假包换的黑痣吧。而且,她为了避免上台时不慎做出以手指按住眼角的习惯动作,她以肤色胶带紧紧捆住右手食指和中指,以防不小心露馅。”
腰腰捏起烟灰缸里那个被揉成一团的肤色胶带,“原来这胶带是这个作用啊。”
“你看到箱森伊津子的手指了吗?”棚田问亚。
“嗯。箱森小姐来参加选秀,却奇妙地想尽办法让自己不像珠洲子小姐。我在猜,原因在于箱森小姐就是珠洲子小姐本人,但是我没有证据,所以我才会跑来后台休息室想求证。不好意思,我这人有个坏毛病,要是没确定自己的猜测正确与否就会睡不着觉……”
“还害我没看到歌谣秀。”亚爱一郎的同伴说。
“来到休息室,我刚好撞见箱森小姐在角落取下手指上的胶带。我偷偷观察,不出所料,她的手指并没有受伤。于是我走到她身边对她说:‘冠军还没宣布哦,珠洲子小姐。’”
“然后呢?”
“她的脸倏地变得苍白,应该是放弃掩饰了,她私下将一切都告诉了我。”
“她说了什么?”
“去年DL4号机坠机时,箱森小姐——不,珠洲子小姐并不在那班飞机上。她没搭上飞机的原因是,当时她和东欧电影公司的副导演在一起。他们打算搭乘下一班飞机与外景队会合,没想到DL4号机失事,先出发的外景队人员全数罹难,而且阴错阳差地,加茂珠洲子的名字出现在死者名单当中。据珠洲子小姐说,因为该班班机上有几位歌迷,穿着和她一模一样的服装,这也是造成加茂珠洲子被误认为罹难的原因之一。”
“为什么她不说出真相呢?任由误报发布,一直保持沉默的正是她自己吧?”
“珠洲子小姐说,症结在于和她传出绯闻的副导演。他们两人同居了很久,但唱片公司为了维持珠洲子小姐的清纯形象,极力隐瞒两人的关系,副导演对这件事非常不满。而另一方面,珠洲子小姐因为自己一直没有大红大紫,质疑自己的才能,对演艺事业萌生了倦意,就在这时遇上了飞机失事事件,于是他们两人很快便商量好了——就当作加茂珠洲子已死,一起展开全新的人生吧……她说,‘平凡的人生’这个词对她来说,就宛如宝石般摧璨。”
“我非常了解那种心情。”腰腰说。
“……就这样,他们两人展开了新的人生。没想到最讽刺的是,珠洲子小姐的死讯曝光后,爆发了惊人的珠洲子旋风,这是他们做梦也没想到的事。电视几乎天天播放她过去的影片,铃子润丝精上市,每个街角都贴出她的大型海报。他们突然害怕起世人的眼光,没人能保证是不是明天就会被人发现她的身分;他们所能做的,只有静静地等待热潮过去。然而,这股风潮非但没有退烧,还愈演愈烈,连她那些原本不见天日的旧电影都被挖出来,甚至有了拍摄《珠洲子的绝唱》的企画。”
“既然如此,她又为什么会突然跑来人前露脸呢?”棚田说。
“这是因为珠洲子小姐不觉得自己瞒得过世人的耳目。”亚爱一郎彷佛做了什么亏心事似地,瞅着眼说:“人们常会为了一些原因不得不变装,但这其实是比想象中困难的工程。当然,像怪人二十面相那种变装天才又另当别论,一般人要变装都很难成功了,何况是加茂珠洲子小姐这种公众人物。她的面容全国人尽皆知,难道她的下半辈子只>99lib?能一直伪装下去?她说她很怕碰上疯狂的珠洲子迷,一定一眼就会被看穿的,所以她根本不敢出门……不过呢,其实每个人都有一个能够轻松伪装的角色。我也有,腰腰先生也有。”
“我有伪装得来的角色?”腰腰一脸狐疑。
“如果要你伪装成自己,是一件易如反掌的事吧?”
“伪装成自己!?”腰腰不禁张大了嘴。
“人类若要伪装成河马,想必是困难重重;伪装成猴子或许轻松一些;男人要变装成女人又更简单;而男性要变装成同龄的男性,困难度又再低一些;最后,最容易伪装的,就是伪装成自己了。所以呢,加茂珠洲子小姐下定决心,她要伪装成加茂珠洲子。”
“所以她才会参加这次的珠洲子选秀比赛?”腰腰的嘴依然阖不起来。
“她有自信赢得冠军。这是当然的,因为不可能有人比她更像珠洲子小姐了。可是要是她和珠洲子小姐的外貌一模一样,反而会启人疑宝,所以她很小心,在发形等处动手脚,尽可能让自己不那么像珠洲子小姐。”
“牙齿呢?珠洲子原本有个特征十足的小虎牙呀?”
“她说空难一发生,珠洲子风潮还没开始前,她便拔去虎牙,装了假牙。不过,单单矫正了齿列,她还是没自信骗得过世人。”
“那两颗黑痣呢?”
“只要她赢得这次比赛的冠军,之后大家就算看到她的胸上有黑痣,也不会说什么吧,反而会称赞她很敬业。因为一旦得奖,她当然是愈像珠洲子愈符合世人期待,大家一定会赞赏她,说她的化妆技术愈来愈完美了。”
“但是她的计划却被你识破。”
“我也觉得对她很抱歉。”
“她现在人在哪里?”
“我对她说,这个伪装主意非常好,建议她继续下去,但是珠洲子小姐已经完全丧失自信了。刚好我有认识的警官友人,我告诉她对方的任职地点,所以我想她应该是去找警官商量了吧。”
“她没能等到比赛结果公布啊,真可怜……”淑子说。
“我们之后会通知她的。”棚田说:“不过,冠军是谁已经再清楚不过了吧。”
“话说回来,那的确是三角贝吧。”腰腰吉良对亚和他的同伴说。
三人的眼神开始绽放出不同的光芒。
“没错,我想那一定是三角贝科当中相当珍奇的托勒密三角贝。”亚爱一郎的同伴含含糊糊地说道。他似乎有个毛病,一兴奋就会口齿不清。
腰腰则是神气地挺胸说:“我第一时间发现那片大理石墙里有三角贝的时候,也是兴奋极了呢。”
这时,开演五分前的铃声响起,腰腰恋恋不舍地站起来说:“喏,上工喽上工喽!这位小姐最好也快点回座位喽,话说回来,小铃铃应该对自己更有自信点儿嘛,像我,到现在都还有好多朋友不相信舞台上的我是真正的我咧,呀哈哈!”
第四回 骇异的遗骸
枫叶艳红得异于往年。
可能是因为今年夏天很长,入秋后才突然转冷吧。妃护山岳地带的绿地,点缀着枫叶的艳红,以及山茱萸、七叶树的金黄,岩石间喷发出来的纯白温泉热气更衬托出这些色彩,彷佛铺上了一大片豪华的织锦。特别是仙波山南侧的斜坡沐浴在白天绚烂的阳光下,景致之壮丽,连熟悉山景的樱井烈人也忍不住停下机车来。
他骑的是三船重型机车B三五〇西西,这部机车在车迷间被昵称为欧米茄,但并非希腊字母的Ω,而是日文中眼镜的略称,源自于车体外形像副眼镜。樱井的欧米茄还特别涂装成了白色。
樱井穿着深蓝色西装,搭配有些老旧的领带,脚蹬黑色登山鞋,而安全帽,当然是白色的。
一进入山区,路面就成了石子路。天空澄澈蔚蓝,清风更是凉爽,连日来的好天气,使得车子一驶过便扬起沙尘。樱井越过马本川的溪流进入马本温泉乡,强烈的硫磺味扑鼻而来。
马本温泉乡以高达九十八度的涌泉为傲,不过由于旅馆设备简陋,加上位于交通不便的深山,鲜少来自都市的客人,多是附近农家的泡汤客。
樱井烈人在“北汤”前停下欧米茄。
北汤是这一带零星散布的温泉旅馆当中最大的一家。不过说大,也只是一栋木造的二层楼建筑,后方成片氤氲蒸气袅袅,建筑物外墙鱼鳞板的白漆剥落,二楼窗边晾着住宿客人的衣物。
旅馆前有一家摇摇欲坠的杂货店,店头杂乱地陈列着米、味噌、罐头、酒、洗洁剂、内衣裤等商品。因为北汤温泉旅馆不供餐,泡汤客得自行打点饭菜。店前有位老伯脖子挂着手巾,正在翻阅杂志,一旁有个小女孩在拍皮球。
樱井摘下安全帽进到店里,北汤的老板音造正一边看店一边研究相机。他非常喜欢摄影,要求也特别高,店内深处还设置了暗房。音造一看到樱井,便抬起他那发量稀疏的头,打着招呼道:“喔,阿烈啊。今天天气真好呢。”
樱井买了底片和烟草,将底片收进欧米茄的袋子里,接着从口袋掏出烟斗,填进烟草。
“木村先生的葬礼办得好隆重呢。”音造说。
那场葬礼,樱井也参加了,他曾假装若无其事地旁敲侧击询问木村的死因有无可疑之处,不过因为是脑溢血身亡,桶谷医院的桶谷院长一脸不胜厌烦地对樱井说:“人只要倒吊过来,血液就会集中在脑袋,懂了吗?”
刑警连续剧里曾出现挖坟墓的情节,那场面真是令人又怕又期待。妃护这块土地仍保留着土葬的习俗,要是死因有任何可疑之处,随时都能将坟墓挖开来验尸。
“其他有没有什么异状呢?阿音伯。”樱井将烟斗的烟钵抵着脸颊。
“鹤田家的老头子和老太婆过来泡汤了,他们家重吉开了辆又大又新的车子载他们来的。”
“哼,重吉那家伙。”
“俺还是头一次见到重吉的老婆耶,真是个美人胚子,喷了一身香水,不过那味道就跟消毒水没两样,现在东京流行这一味吗?”
鹤田重吉和樱井念同一所小学,重吉大他二届,是个生性奸巧的人。不晓得他后来在东京做些什么,不过看他手头如此阔绰,八成干的不是什么正经事。听说不久前,重吉才和妃护市有钱人家的浪荡子弟三、四人一起去东南亚旅行一趟。樱井心想,依重吉那家伙的个性,难保不会走私毒品什么的。
“重吉那家伙不是刚从东南亚回来吗?”
“是啊。他跟桶谷医师的儿子武夫、日比野家的信光、还有狸猫阿岩一伙人一起去的。”
桶谷医师是妃护市的医师,日比野家的当家则是妃护市的市长,狸猫阿岩本名绵贯岩男,最近刚卖掉一座山,手头肯定相当宽裕。
“重吉那家伙过得真爽吶。”
“就是啊,听说这次的市议员选举,他要初次披挂上阵呢。”
所以才会和市长还有医师的儿子应酬啊。
“人待过都市,就会变得精明吶,完全摆脱乡巴佬味了。”
“你说重吉啊?”
“我是说他老婆。那可是校长先生的女儿,年轻的时候明明是个又黑又胖的女孩儿呀。”
“变了很 591a." >多吗?”
“现在人家变得又白又苗条喽,还斜斜地捧着一把全新的枪呢。”
“枪啊。”
简直就像典型的暴发户。亮晶晶的新车、刺鼻的香水、崭新的猎枪;刚从国外旅行回来,就机伶地把父母扔到北汤旅馆泡温泉,夫妻俩自顾自阔气地打猎去了。话说回来,重吉那家伙上过正式的狩猎者讲习课吗?
“我先走了,改天再来。”樱井急忙将烟斗收回口袋。
“俺正要泡茶给你呢。”
“没那闲工夫了,我最近忙得很。”
仙波山北坡的狩猎区才刚解禁,因为算是动物较多的猎场,消息一出,不止本地的猎人,这阵子也开始有都市的猎人闻风而来。
樱井小时候,山里还有熊和山猪出没。他有个朋友的父亲是猎人,曾经射杀一头闯进露天温泉的棕熊。樱井去看了那头高达两公尺的棕熊,大受感动,心想等自己长大,也要当个猎人猎杀棕熊。
然而现在山里已经没有那种大型猎物了,只有满山的雉鸡和山鸡,了不起偶尔会出现狐狸和野兔,发现狸猫都算是走运的了。本地的猎人愈来愈少,相反地多了许多前来猎野鸟的都市猎人。
民众只要持有狩猎执照,就能自由出入仙波山北坡的猎区,也就是所谓的一般猎区。可能因为如此,没有持枪许可证的、或是滥杀超出狩猎数量上限的不法之徒络绎不绝。市政府计划设置休猎区,并设立闸口征收入猎税,不过在计划完工之前,只能靠樱井独力东奔西走地巡逻了。狩猎季是十一月开始到来年一月底,为期约三个月。这段期间,樱井必须指挥旁道的交通、盘问可疑人物等等,忙得要命。每次只要巡山一圈,一定会揪出一、两个不法之徒。果然亲自入山巡逻是最有效率的了。
樱井骑上欧米茄,在旅馆前回转,驶进山路。确定四下无人后,他别上臂章,沿着马本川畔的山路溯流上山。
骑了十分钟左右,不远的前方就是一处涌泉,泉水流进马本川,一旁设有木造更衣间,形成一座露天温泉。之前那头棕熊就是在此处被猎杀的,不过现在几乎没人过来了,搞不好更衣间的屋顶都已腐朽了吧。
樱井在通往露天温泉的小路停下机车,不是为了下去查看温泉,而是他发现路旁停了一辆破旧的吉普车。
这辆吉普车相当老旧,车胎磨损,车身处处凹凸不平,但是车座上摆着大衣和便当,显示这并不是废弃车。
樱井禁不住好奇,于是将欧米茄熄了火停在吉普车旁,步行前往露天温泉。沿着小路往下走,远远就看见树木间有人影,但不是露天温泉那边,而是反方向的上游。那些人要是在钓鱼,就得向他们征收钓鱼税才行。
樱井走近一看,在溪边的是两名男性,但并非一般钓客打扮。
一名是一头白发的体格壮硕男士,留着潇洒的胡子,男性的粗犷彷佛随着年龄转化为高雅的魅力,是个给人相当好感的绅士,而且他顶着黑色猎狐帽,率性地穿着米白色高领毛衣,这身打扮也非常适合他。
另一名则是年轻男子,体格较为纤瘦,个子修长,穿着灰色细条纹西装,整整齐齐地系了领带。虽然他折起裤管、双脚踩在溪里的模样,与他的打扮格格不入,那轮廓深邃的五官,有着令人不禁屏息的高贵气息。
这两人正忘我地窥着溪底。年长男士拿着鱼网,年轻男子则将手遮在脸旁,看着网中。看他们移动鱼网的方式,无疑是在捕鱼。于是樱井走近他们,出声叫道:“两位先生。”
但他们似乎没听见,是因为太专心抓鱼了吧。
“请问二位有钓鱼许可证吗?”
终于,年轻男子抬起头来,眼神简直像是失了魂,好像还听不太懂樱井的意思。樱井重复了一次,男子顿时露出极度惊慌失措的模样说道:“请问你是……?”
樱井熟练地从内袋取出一本黑色手册,封面印着金色徽章。
“你是警、警察?”男子的声音非常窝囊,与他的长相完全不相称,看来他们的确在干什么不法勾当。
“如果二位没有许可证,就得请你们付钓鱼税了。”
樱井并没有大声恐吓,年轻男子却吓得连站都站不住,摇摇晃晃地,眼看就要跌进溪里,而他举得高高的双手正握着一架奇形怪状的相机。
“喂,你还好吧?”年长男士连忙抓住年轻男子的双臂。
“草藤老师,不要紧。我只是猛地抬头,一时头晕眼花而已。”
这个人一看到樱井的黑色手册就慌成这样,可疑极了。
“你要在溪里睡觉还是干嘛都无所谓,但你要是把底片给毁了,我可饶不了你哦。”被称为草藤老师的男士语带斥责地说。他的嗓音是非常浑厚的男低音。
接着他转向樱井,“你刚才提到什么钓鱼税……”他说着将左手四指插进裤袋,唯独拇指骄傲地露在外头,那姿势颇装模作样,却不会令人反感,“但我们并不是在钓鱼。”
“用鱼网捕鱼也不行。”
“不,我们没有要捕鱼来吃,我们只是在看鱼而已。”
“看鱼……能干嘛?”
“能在学会上发表。明年北海道将召开世界淡水鱼生栖比较学会,我们正在搜集论文资料。”
这么说来,的确没看见装鱼用的鱼笼,只有一只黑皮包摆在年轻男子身旁,里面塞满了相机和镜头等摄影器材。
“原来如此,这里有珍奇的鱼是吗?”
“是啊,有相当多的大竹中竹大鱼栖息。”
“大竹……?”
“是的。大竹博士所发现的中竹大鱼。”
中竹大鱼?没听说过这种怪鱼,不过樱井知道学者这种人很喜欢把动植物的名字取得又长又复杂。
“不过话说回来,有件怪事呢。”
“怎么了?”樱井的眼睛亮了起来,他刚刚才向北汤的音造打听有没有什么怪事。
“一般适合中竹大鱼生长的水温是摄氏二十度上下,但这条溪的水温却超过了摄氏三十度。”
这种问题,再怪都不关他的事。“大概吧,我们这里的温泉本来就是以高温出了名啊。”
“我们不是在捕鱼,就不需要付钓鱼税吧?”
“是这样没错。”话虽如此,樱井还是观察了一会儿两人的工作情况。
草藤的态度相当从容自若,与樱井心中的学者形象大相径庭,他甚至对这样的学者产生了憧憬。
另一方面,樱井看着那名年轻男子工作的模样,发现与第一印象的落差愈来愈大。男子粗手粗脚,举止笨拙,脑袋似乎也呆呆钝钝的。不仅如此,似乎是因为过度意识到樱井就站在旁边,男子操作相机的动作更显生硬。樱井觉得年轻男子很可疑,但是由于一旁的草藤充满大家风范,他不好多问什么。
樱井看了两人一会儿之后,留下一句“那么二位保重”便离开了。
他一边骑车,一边漫不经心地想着——世上还真有人靠着奇妙的差事为生呢。那鱼叫什么名字去了?
“等一下。”樱井停下车,拿出记事本把鱼的名字写下来:大竹中竹大鱼。他盯着这几个字良久,接着倒过来念……“被摆了一道!”
哪有这种回文的学名?竟然要我!好,折回去再讯问他们一次!不过这么一来,那两人跑去溪里的真正目的,更是扑朔迷离了。
樱井一把握住机车把手,就在这时,他发现前方草丛聚集了一群野狗。
狗儿似乎从土里拖出了什么正在啃咬。樱井有股非比寻常的预感。
他下了机车朝野狗扔石子,几只狗咬着东西逃开,几只则是呲牙裂嘴地正面迎战。樱井不断地扔石子,一边按喇叭,直到目送最后一只狗离开之后,樱井走近草丛。
他要自己冷静下来,心脏却不听使唤地怦怦乱跳。他晓得,自己碰到不得了的大事了;违法狩猎什么的根本不能比,这可是货真价实的——大案子。
尸体躺在一株色彩格外浓艳的山枫树根部。
这儿是距离道路相当远的山坡,整片地面被落叶覆盖,要不是野狗群聚过来,一定不会有人留意到的。野狗挖出了半具尸体,另一半仍埋在枯叶里。
这具尸体一眼就看得出并不寻常,尸身四肢蜷缩,露出枯叶堆的上半身赤裸,皮肤被烧得焦黑溃烂,被野狗咬破的腹部露出红黑色交混的内脏,模样有说不出的凄惨。
樱井再靠近一点观察,发现尸身皮肤上有好几个小孔,他不禁兴奋了起来,那肯定是弹孔。这是他第一次看到他杀尸体。这么一想,连他自己都感到不可思议,恶心和恐怖全消失了。樱井按了按尸体的皮肤,发现肌肉硬邦邦的,尸身已经开始僵硬了,关节部位的筋腱僵硬得特别严重,手脚因而蜷缩起来。全身虽然斑驳,但体表没有水泡。
头发和眉毛都烧掉了,眼球白浊。樱井观察着尸体的头部,突然与记忆中的某张脸重迭在一起。
“这不是绵贯岩男吗!”
先前一直没看出来,是因为尸体被烧过,再加上手脚蜷缩,看起来像个小个子。
绵贯岩男,人称狸猫阿岩,出身猎人世家,目前任职狩猎巡逻员。樱井刚刚才听北汤的音造聊到说,阿岩最近和三、四个朋友出国旅行回来。阿岩有几个姊姊,都嫁到了其他县市,所以他现在一个人独居。听说去年他父亲过世,为了分财产,卖掉了山林。阿岩这家伙爱讲道理,却不会与人结怨,没想到竟会碰上这种事……
总之不能拖拖拉拉了。樱井一开始就不打算通报派出所,因为他非常讨厌派出所的木户巡查。与其通报派出所,不如回北汤打电话直接通知妃护警署,署里有樱井认识的人,那是一位樱井非常尊敬的刑警。
不过要是现在离开尸体,难保野狗不会又聚拢过来。但是没办法了,樱井不打算拜托溪里的那两人看守,他对那个年轻男子怎么就是看不顺眼。比起找人来看守,不如靠自己先详尽记录下现场状况。
樱井从欧米茄的袋子取出相机,袋子里还有各种道具,像是铝粉、刷毛等采指纹的道具一整盒,还有放大镜、绳索、采脚印的石膏等等。
樱井从各个角度拍了数张尸体照片,接着摊开大笔记本,详细记下弹孔的位置和肉体的损伤情形,最后他将逃过焚烧的尸体右拇指指纹捺印在笔记本上。樱井再度扫视现场,确定没有遗漏任何东西后,踏着落叶和荨麻离开现场,跨上欧米茄。
他将底片交给北汤的音造,“请立刻帮我冲洗。”
音造随手收下底片,语带嘲讽问了声:“阿烈,又碰上案子喽?”
等一下看到底片内容,他肯定会吓翻的。
樱井将音造赶进暗房后,稳了稳情绪,拿起公共电话的话筒。
他请对方转接那须刑警。没多久,话筒传来了熟悉的温和嗓音。那须刑警又像平常那样,拿烟斗抵着脸颊了吗?
“……那须先生吗?您在真是太好了。我是樱井。是的,樱井烈人。久疏问候了。嗯,我过得很好。今天我打电话找您,是有重大的事情向您报告。仙波山北侧的半山腰处发现了一具他杀尸体……不,怎么会开玩笑呢?是真的,我就在刚刚亲眼看到的。被害人是绵贯岩男。我记得他今年三十一、二岁。您知道他吧?就是在当狩猎巡逻员的绵贯岩男。从尸体僵硬的程度推测,应该已经死了两天左右。死因是枪伤造成的内脏破裂……不,是被枪杀的。根据我的浅见,是二连发的霰弹枪,大口径的。似乎是在二十到三十公尺外以鹿弹打中的。此外,尸体还被焚烧过……是的。体表看不到红斑和水泡,应该是死后被浇上石油之类的加以焚烧。我帮尸体拍了照,也采下了指纹……不,不是那样的。因为有野狗,把尸体啃得满惨的,需要紧急处理。我会马上回去看守现场……是的,就在沿着北汤前面的路,上山大约二十分钟路程。您知道熊之汤的露天温泉吧?就在那上面……派出所?噢,我当然打过电话了,不过没人接,一定是在睡午觉吧……”
樱井挂了电话之后,除下臂章。然而派出所巡査却比刑警早一步抵达现场。
樱井透过红叶间隙望见木户巡査的机车靠近,暗想“惨了”,一边做好心理准备。
木户巡査看见樱井将烟斗抵着脸颊的那副模样,当场带着一脸嫌恶走来。“你干嘛不通知我?”他一副要咬上来的狠劲。
“我打电话了。没人接。”
“听你胡扯。”木户巡査喀嚓作响地晃着警棒。
樱井被那把警棒戳过,还被铐上手铐。
那次,樱井正一如往常在旁道临检,一一拦下车子要求驾驶出示证件。他的态度堂而皇之,交通课臂章上的字写得比真货还漂亮,他对自己那本警察手册的相似度也有绝对的自信,因此当木户巡査靠过来的时候,他也没有丝毫提防,甚至觉得是同事来了。
然而,木户巡査才和他说了一、两句话,马上就拿手铐把他给铐住。
他觉得木户真是个不识趣的庸人,脑袋死板,不知通融,真想把他脑袋里的东西掏出来搅一搅。从那次之后,他只要看到这个无趣的巡査,就觉得一肚子气。
不过遇上木户也不全然是坏事。正因为木户逮捕了他,樱井才有机会认识那须刑警。
那时,那须刑警经过被铐着手铐的樱井身旁,饶富兴味地看着他说:“你想当警察吗?”
“想。”樱井答道。
“你的学历到哪里?”那须刑警问。
“高中辍学。”
“至少也得高中毕业吶。”那须刑警以烟斗戳着脸颊沉思着。
后来樱井才听说,那须刑警是中学毕业的基层刑警。
樱井感动极了,而由于太过感动,他忘不了那须刑警的一举一动。就在那之后,樱井也成了烟斗的爱好者。
都这个年纪了,樱井并不打算重回学校,可是他对自己的模仿技术很有自信。回家后,他立刻重新制作警察手册,这次更是百分之百谨慎地前往巡逻。开放狩猎之后,也得巡视猎区才行。
人手不足的时节,他们怎么能不感激自己的帮忙呢?实上他就像这样比任何人都早一步发现他杀尸体,还保住了现场。
“你别碰啊。”看到樱井紧盯着尸体,木户巡査出声警告。
“我才不会碰呢。”樱井接着问:“你觉得他是什么时候被杀的?”
“这轮不到你操心。”这家伙肯定是连猜都猜不出来。
“那你觉得他是被哪种枪射死的?”
木户巡查依然没回答,只是说:“听说你跟署里说了很多有的没的。这种事交给警方就好了,听到没?”
警署的警车一到,木户巡査的态度更是强硬。
那须刑警到场了,很快就看到樱井,“是你发现的啊,辛苦了。”
“是的。幸好野狗没回来,现场就和我发现当时一模一样。”
“你说你拍了尸体照片存证?”
“是。底片我已经交给北汤冲洗了,应该差不多要洗好了。”
那须刑警从口袋取出烟斗抵着脸颊;樱井微微红了脸,收起自己的烟斗。
捜查官重新拍摄现场,开始勘验。樱井专心一意地看着捜査官们的举动。
此时传来车声,一辆吉普车卷着烟尘开了过来。
开车的是先前在溪里观察鱼的年轻男子,旁边坐着草藤,意外的是,后座还多了个人,那是一名穿着红大衣的大胸部中年女人。
吉普车停在警车后方。
年轻男子一看到樱井,立刻连滚带爬地跳下驾驶座,高喊道:“刑警先生,救救我!”
听到对方叫他刑警,樱井犹豫着不敢回话,望向那须刑警,只见那须刑警在笑。樱井松了口气,问年轻男子:“怎么了吗?”
“那、那个人……”男子指着正要走下吉普车的女人的大屁股说:“她硬逼我交出底片。”
“底片?”
红衣女挡到樱井面前,“就是说啊,刑警先生,这个人偷拍了我的裸照。”
“请问你是……?”
“我本来在再过去的那处露天温泉泡澡,听见附近有人在说话,定睛一看,发现这两个人真是胆大包天,居然在偷拍我。”
难怪,樱井原本就觉得这两人可疑了,现在终于了解问题何在。他们宣称在观察什么中竹大鱼,其实是在偷拍泡汤客。
“你这家伙!”樱井一把抓住年轻男子的手臂。
男子的脸色倏地变得苍白,“不、不是的,刑警先生,我们是在观察中大猪……不,中小猪……”
那是胡乱瞎掰出来的名字,当然想不起来吧。
“是大竹中竹大鱼吧?”
“对,我们是在拍那个。”
“然后顺便偷拍了我的裸体。你不是把镜头对着我吗?”
“那只是碰巧。我并没有按下快门。”
“谁知道呢?而且你还准备了长镜头耶。总之,底片我要定了。”
“所、所以刚才不是说好了吗?我们找个见证人洗出这卷底片,只要里面有你的裸照,我随时都愿意把底片交给你呀。”
“这么深山僻野的,哪来的冲洗店?”
“有啊,北汤那里能帮人洗底片。只不过,如你们所见,我现在忙不过来……”
那须刑警从刚才就一直笑吟吟地听着,这时插口了:“没关系啦,樱井,你就去帮他们见证一下吧,这边我们会继续搜证的。”
“可是……”
“交给我们吧。你的见解大部分都说中了哦,死因是霰弹枪造成的内臓破裂,之后尸体被焚烧,以落叶掩盖。只不过,还有个疑点……”
年轻男子听到那须刑警这番话,脸色又更苍白了,“您、您说有尸体……?”
这时搜査官刚好抱起尸体检视下方地面,虽然还有段距离,年轻男子迎面看见尸体,发出“噫——”的怪叫。
反倒是红衣女很安静,但不一会儿,传来一道闷响。樱井回头一看,女人口吐白沫晕倒了。
樱井将女人搬进吉普车,回来问那须刑謦:“您说的疑点是……?”
“这具尸体被火烧焦的只有体表部分,但是整具尸身却硬邦邦地缩成一团。像这种手脚弯曲的模样叫拳斗姿势,应该是连肉体深处都熟透了。”
“这表示……?”
“尸体在焚烧之前,似乎被彻底地煮过一回……”
年轻男子的脸色变了,樱井以为他会昏倒,没想到他只是一径翻着白眼。
北汤的音造一看到樱井,立刻从店里飞奔而出,“阿烈!那些照片究竟是……”
“是狸猫阿岩。真是可怜吶。”
“是、是谁、为了什么……?”
“这还在侦查中,我没办法透露。”
“阿烈你知道内情吗?”
“嗯,别管这个,还有一份底片要麻烦你冲洗。”
“还、还要洗那种照片?”
“不,这次的没那么血腥,搞不好很养眼呢。”
樱井要年轻男子交出底片。
年轻男子直打量着音造的店面,支吾着说:“这卷底片非常重要,得送到有信誉的店家冲洗才行。”
“你不相信俺的技术吗?”音造扯开嗓门。
年轻男子急忙挥手,“不不不,您会为此动怒,代表您的技术一定没话说。底片就交给您了,请千万小心。”他交出底片。
“你没有偷藏其他底片吧?”女人恶狠狠地瞪过来。
突然一股香气飘来,原来是草藤倚着吉普车正在抽雪茄。
樱井觉得草藤真是了不起,即使看到绵贯岩男的尸体,也不为所动;任凭女人怎么吵闹,他依然望着远山,悠然自得地抽他的雪茄。
樱井也很想这么做,但那须刑警把事情托付给他,他必须完成任务。
他数了数收下了几卷底片,当着女人的面交给音造。
“交到俺手中,你大可放一百个心啦。”音造拍着胸膛。
音造回暗房后,这群人除了等待,其实无事可做。女人在店内的椅子坐下,草藤望着远山,年轻男子则是参观店里,四处遛达,没多久就跑去搭讪北汤前的小女孩。
小女孩笑了,哼着手球歌拍起球。可能真的太无聊了吧,年轻男子要小女孩重复唱了好几遍。女孩的歌声断断续续地传来,樱井漫不经心地听着,突然一阵五雷轰顶般的冲撃袭来,他吓得整个人弹了起来。因为他听到那首歌的歌词:
你们哪里人呀——妃护人
妃护在哪儿呀——在马本
马本在哪儿呀——在仙波
仙波山里呀——有狸猫
猎人拿抢呀——射死它
煮了它呀,烧了它呀,吃了它呀!
拿了菜叶呀藏骨头
樱井一脸凶很地抓住年轻男子的手臂,只差没一口咬上去。“喂,这首歌……”
“嘘!”男子以手指抵住嘴唇,等女孩把拍到最后的皮球藏进裙子里,旋即热烈地鼓掌。
“童谣真是有趣呢。”男子神情悠哉地说:“不晓得是什么人在什么时候创作的,也不晓得是怎么流传开来的,而且靠的是口耳相传哦,所以即使是同一首歌,各地的歌词都不尽相同。这首歌也是,和我小时候听过的歌词有些出入,像是‘妃护在哪儿呀在马本’这句,我记得的是‘肥后在哪儿呀——在熊本’。”
“我们这里的小孩唱的全是‘在马本’。”
“这样啊。我明白了,因为这个地方叫妃护,有马本温泉和仙波山,当然会唱成‘在马本’了。虽然去追究童谣的哪些部分是原谱、哪些是变形,还满傻的,可是……”
“请等一下,不必分析童谣演变给我听,你认为这首手球歌和这次的命案……”
“当然有关系。绰号叫狸猫的男子被猎枪射死、被烹煮、被焚烧,还拿叶子盖起来隐藏,怎么想都不觉得是偶然呢。”
“那做、做出这么可怕的事的凶手……”
“如果根据歌词所述,就是猎人喽。”男子一派轻松地说:“又或许是名字和猎人同音的人也说不定。”
樱井不禁一阵战栗——自己不就叫做烈人吗?他登时大喊:“胡说八道!”
“先别激动,我这猜测的前提是这起命案真的符合歌词内容。如果你刚好叫猎人,那真是失礼了。”
“我……我的确是叫‘烈人’,不过……”樱井把男子从头到脚重新细细审视了一遍,“恕我冒昧,你真的是学者吗?”
“不,草藤老师才是知名的生物生态学教授,我并不是学者。我以拍摄云朵、埋葬虫、贝壳等为生。”
光学者这一行就让樱井觉得是不食人间烟火的职业了,没想到人外有人,天外有天。
“你也觉得我很可疑吗?不知怎的,每次碰上刑警,我都特别容易遭到怀疑呢。”男子说道。
尽管如此,他却似乎不懂得怀疑别人,依然深信樱井是刑警。樱井开始觉得学者这行业满不赖的。“你不是提过一种怪名字的鱼吗?”
“哦,你也察觉其特殊之处了吗?不过不可思议的是,世上有不少偶然形成回文的名字哦。植物中有一种叫做‘续断’(ナベナ,na-be-na)的草,也是回文;更有一种学名叫‘锅无续断’(ナベナシナベナ,na-be-na-si-na-be-na)的续断。还有,在化学领域里,乙醛的同类当中也有一种叫‘全乙乙醛’(トヒデルアルデヒド,to-hi-de-ru-a-ru-de-hi-do)的物质。”
樱井佩服不已。男子瞄了一眼正在抽雪茄的草藤说道:“老师的名字也是回文哦。”
“那位老师也是?”
“草藤老师名叫十作。喏,草藤十作(クサフジジフサク,ku-sa-hu-ji-ji-fu-sa-ku),很完美的回文吧?”
樱井目瞪口呆地看了看草藤,问男子:“……那么你的名字也是回文吗?”
男子轻声一笑,“也不能说不是回文,不过只是个小小的回文。因为我姓单一个字‘亚’。”
“呀?”
“‘亚流’的亚爱一郎,名字是爱一郎。姓氏名字全部连在一起的话,很遗憾,无法成为回文,因为倒过来念是‘郎一爱亚’。”
亚爱一郎故意将“郎一爱亚”发音发得像“啦咿哎呀”。
女孩毫不厌倦地拍着皮球,歌也唱个不停,樱井觉得她宛如一台坏掉的唱机。
“可以叫她别再唱了吗?我听得都不舒服起来了。”
歌曲结尾老是让樱井脑中浮现阿岩尸体的模样。
“由美,谢谢你,已经可以了,大哥哥已经全部记起来了。”亚爱一郎从口袋掏出一枚外国的大钱币送给小女孩。
“哎呀呀,好高兴!”女孩说着跑了开来。
“那个女孩不叫元子,真是有些可惜。”
“如果她叫元子会怎样?”
“那就可以编出‘唱儿歌的元子’(コドモウタウタウモトコ,ko-do-mo-u-ta-u-ta-u-mo-to-ko)这样的回文了。”
樱井环视四下之后,悄声问道:“凶手究竟为什么要做出那么荒唐的事呢?”
“因为对凶手来说是非常重要的一环吧。”
“非常重要的一环?怎么说?”
“这我就不清楚了。”
樱井看了看手表,那须刑警应该还在现场吧。他无论如何都要亲口将这个重大发现告诉那须刑警。
“听好了。”樱井语带恐吓地对男子说:“这件事绝对、千万不许告诉任何人,知道吗?这可是逮捕凶手的重要线索。”
“当、当然了。这么恐怖的事,我不会告诉任何人的。”
亚爱一郎这个人显然虚有其表,胆小如鼠。樱井放下心来。
一会儿之后,音造拿着湿淋淋的显像纸从暗房出来了,一看到亚爱一郎,立刻冲上前伸出手,“你是专家!”
“是的。”
“就是呗,要不然才拍不出这么赞的照片。俺可以把俺相中的一张放大吗?俺要摆在店头。”
“这怎么行呢?”红衣女站起来,抢下洗出来的毛片一看,眼中浮现失望之色,“全都在这里了吗?”
“是。”
“没有漏洗的吧?”
“才没有咧,你算算底片张数就知道了。”
女人哼了一声,把照片丢到桌上,轻蔑地瞥了亚一眼,扔下一句:“你这人根本没有半点美感!”便离去了。
“不好意思,给你添麻烦了。”亚爱一郎对樱井说。
“今后可要.t>再谨慎点啊。”
“我们可以离开了吗?”
“交代一下你们住宿的地点吧。”
“我们住在新格兰饭店的马本店。”
那是马本仅有的一家木造商务旅馆。
樱井不难想象,电话另一头的那须刑警脸色逐渐变化的模样。
“这是你发现的吗?”
“是的。”樱井觉得爽快极了,这比逮到交通违规要威风多了,“凶手是个恶魔般的男人。”
“你怎么知道凶手是男的?”
“这么残酷的事,女人不可能做得出来吧?”
“有些时候,女人是强过男人的。”
樱井想起红衣女。“对了,还没向您报告偷拍事件的结果,那位被告是清白的。”
“辛苦你了。”
“我已经训诫被告今后要谨慎行事,今天就先放他回去了,也问过他住宿的地方了,要向您报备吗?”
“……不必了吧。”
“好的。反正只要有什么新发现,我会第一时间联络您的。”
“你还会有新发现?”
“好比我推理出凶手是谁呢?警方会有什么动作吗?”
“……应该会颁总监奖给你吧。”
“不能当上刑警吗?”
“没有学历的话,很难吶。当上了也没意思啊。”
樱井挂断电话后,下定了决心。他无论如何都要靠自己的力量抓出凶手,把功劳让给那须刑警。
但这是一件累煞人的工作。
樱井拜访了阿岩的所有朋友,还顺道去了他知道所有持有猎枪的人家。被他访问的对象几乎都晓得他的毛病,非常合作,还有人端出酒来鼓励他说:“阿烈加油啊!”不过关于绵贯岩男为何被杀,却问不到任何线索,反而是这些人好奇万分,抓住樱井不断提出各种问题,本来打算讯问老百姓的樱井反遭讯问轰炸。
“这岂不是反了吗?”
注意到时,天色已暗。樱井也拜访了和阿岩一起出国旅行的三人。
鹤田重吉在客厅和美女老婆一起啜飮白兰地,一边擦着他的霰弹枪。他的态度虽惹人厌,讯问之后,樱井发现他拥有不动如山的不在场证明,难怪能够如此悠哉。
“我老公才不可能杀掉狸猫阿岩呢。”美女老婆说。
第二位是日比野市长的儿子信光,他没有不在场证明也没有枪,但樱井认为枪枝能够私下弄到手,而且信光这个人从小就眼神凶恶。关于阿岩此行的状况,信光是这么形容的:“阿岩这趟旅行中喝了很多酒,简直像是酒精中毒似的。要说有酒瘾我还能理解,不可能是毒瘾啦。”
第三位则是桶谷医院的武夫,这人看起来体质虚弱,和都市出身的桶谷医师很像。武夫说他旅行回来后就有点感冒症状,一直待在家里没外出。樱井暗示走私毒品一事,他答道:“毒品?我家药局里多到都能卖了,何必走私。”
一趟下来,樱井完全没査到任何新事证。他累得筋疲力尽地回到家,深深感到独力进行捜查是有极限的。他唯一想得到阿岩被杀的理由是——阿岩是狩猎巡逻员,个性十分好辩,假设阿岩发现了非法打猎者,依他的个性,一定会纠缠不休地盘问人家吧。万一他惹错了对象……好比对方个性冲动,或许会当场拿枪对准阿岩。
可是接下来樱井就不懂了。阿岩遭枪杀后,尸体不但被煮,还被烧了。凶手为何要这么做?而且凶手还知道阿岩的绰号叫狸猫,不大可能是外地来的猎人。樱井试着模仿亚翻白眼,却只是把自己搞得头昏脑胀。这天晚上,他睡得不省人事。
隔天的电视、报纸及广播,报导的全是这起案件。特别是地方电视台,简直吵翻天了。各家媒体争相报导童谣与杀人命案奇妙的不谋而合,想尽办法要解开其中的意义。
电视屏幕中,当地的童话作家正一脸讶异地对着记者伸出来的麦克风说话:“……是啊。诸多手球歌当中,这首从‘你是哪里人呀’开始唱起的童谣并不算古老。据我的调查,这首歌在昭和初期曾流行于全国各地,每一节都以‘呀’结束,对吧?非常琅琅上口,很有现代感呢,旋律也动听易记,在当时相当受儿童欢迎。手球歌的规矩是边唱歌边拍球,唱到最后的‘藏骨头’,同时把球藏进裙子或袖子里,只要将球完全藏住看不见的话,就算成功了。作者当然不详。发源地吗?从歌词来看,应该是肥后的熊本,不过这里的人显然深信是妃护的马本啦。再去找找,或许还有同音的地名。童谣都是这样的。另一段歌词吗?不晓得耶……我没听说有第二段歌词。”
樱井骑着欧米茄去车站买下所有报纸,回房里摊开来,电视也开着,兀自思考。
不同媒体所关注的焦点略有不同,这起事件在当地报纸当然是占据了头版。电视媒体对童谣和杀人命案的巧合很感兴趣,报纸则重视阿岩曾担任狩猎巡逻员一事,也注意到他遇害前曾经出国旅行。
线索很充足,甚至可说太多了,却完全不晓得命案的核心在哪里。那须刑警现在在做什么呢?想到这,樱井不禁想再次前往现场。警察连续剧里,那些很像那须的刑警不是常说吗?——“捜查靠的是踏破现场”。
今天一如昨日,也是个爽朗的晴天。绿意深浓,红叶更显鲜艳,沸泉的蒸气白得刺眼。樱井先绕去北汤一趟。
北汤老板音造迫不及待地抓住樱井,“阿烈,不得了了,你的名字上报啦!”
不久后,我樱井的名字就会以解决神秘命案的大功臣身分出现在新闻标题上吧。——樱井本来想这么说,还是打消了念头。
音造追根究柢地想问出樱井发现尸体时的情况。他昨天一天下来已经被问得够烦了,随口敷衍了音造两句,紧接着打听有没有可疑人物出入。
“最近出入的人里面,最可疑的就数那两个学者,还有红衣女跟你。”
“干嘛把我算进去?”
“抱歉,不小心说溜嘴了。刚才俺也跟刑警这么说了呗。”
“刑警来过了?是那须先生吗?”
“不是他。咦?这么说来,那名刑警也很可疑吶。”
“对方问了我的事吧?”
“是啊,刑警说凶手叫‘猎人’呗。”音造以奇妙的眼神看着樱井。
竟然连音造也怀疑他,真是够了。可恶的凶手,看我抓到你之后要怎么处置。——樱井暗自叨念。
樱井离开北汤去到大马路,上山路骑了一会儿之后,发现和昨天相同的地方停着那辆眼熟的吉普车。
一定是草藤和亚。樱井停下车步行,一走进小路,他突然想看看熊之汤。好一阵子没去巡视了,而且昨天发生那样的事,不晓得露天温泉那一带是否一切如常。
首先映入樱井眼帘的是更衣处。那屋顶旧归旧,裸露的柱子看上去却意外地牢固。
他忽地察觉有人,定睛一看,发现更衣处角落挂着一套女装。
紧接着热水池的岩石后方传来尖叫:“不要过来!”
听到叫他别过去,樱井反而更在意。他往岩石后方探看,发现有个三角脸的小个子老妇人正以毛巾紧紧地掩住腰部。
“我……”樱井才说了一个字就被打断。
“我知道,你是色狼刑警!”
“这里以前有熊出没。”
“我知道,我还知道再过去那边有杀人命案!”
“你不怕吗?”
“色狼要可怕多了。你快点走开!”
樱井实在不懂女人心。看了要生气,不看又要不高兴。
他折回小路,却差点迎面撞上一位脸色大变的男子。
是亚。仔细一看,亚的长裤湿透了,显然遇上了非同小可的事。亚挥舞着一只手说:“太好了!刑、刑警先生,快救救我!”
这个人怎么老是在求救?
“你又偷拍人家裸体了吗?”
“不是的。这附近有医院吗?请告诉我医院在哪里!”
樱井望着亚湿淋淋的长裤问道:“你不舒服吗?”
“不……不是我,我只是坐到溪里去了。”
亚爱一郎当时手上没拿相机,所以草藤没出手救他吧。
“那,是草藤老师不舒服吗?”
这时草藤按着肚子从树林后方走了出来,脸色有点发白。他那模样彷佛在走台步,手扠腰的姿势也很刻意。
“老师突然肚子痛。请带我们去医院。”
“嗳,没什么大不了的,应该是饭店的餐点太糟了啦。”草藤干咳了一声。
“要是老师生病的话,我会被学会怨恨的。请快点去医院吧。”
“好吧,那找一间有美女的医院,带我过去吧。”
“别奢求了,马本只有一家医院。”
樱井骑上机车冲了出去,吉普车跟了上来。樱井打开装设在欧米茄上的警笛,这是他为了预防万一而装的,鸣笛的声响真是太悦耳了。
骑到一半,后方亚按了几下喇叭,樱井于是停下车,吉普车也停下,草藤下车跑进草丛,三、四分钟过后,草藤从草丛站起来,回吉普车上,亚又按喇叭通知樱井,樱井打开警笛,又冲了出去。
过了一会儿,吉普车喇叭又响了,两车停下,草藤又冲进草丛。
抵达市街这一路上,亚按喇叭通知樱井暂停了五、六次,直到进入市街后,草藤的情况似乎稍稍稳定下来,没再听见亚按喇叭了,这下樱井一路鸣着警笛驱车狂驶,当然也没理会红绿灯,一行人就这么直奔至桶谷医院前才停下,草藤憔悴至极地下了吉普车,挤出微弱的声音说:“这家医院有厕所吧?”
院内的消毒水味非常刺鼻,当然所有医院都有消毒水味,但即使如此,这味道会不会太呛了点?是护士弄翻药瓶了吗?看看亚爱一郎,才一推开医院的门就翻白眼了。
护士称不上美女,但草藤还是让她搀着进入了诊疗室。而且被叫到名字时,草藤摇摇晃晃地倒向护士,分明是装的。
“托你的福,得救了。”亚爱一郎似乎松了一大口气,在候诊室的椅子坐下,“昨天发生那样的事,刑警先生你也很忙吧。”
就算知道是客套话,樱井听了内心还是颇受用,“没办法,这是为了大家。”
“不过,破案也只是时间问题了呢。”
时间问题?樱井望向亚爱一郎,“此话怎购?新闻又没这么报导,你怎么知道捜査进度?”
亚爱一郎登时蜷起背来,瞅着眼说:“呃,没有啦,只是我这么以为而已……”
“这么以为?为什么你会这么以为?光是以为,不会说出什么‘只是时间问题’。你一定有什么根据对吧?”
亚爱一郎被樱井一逼问,背蜷得更厉害了。樱井递了根烟给亚爱一郎,帮他点上火。亚轻轻吁出烟来,“……唔,我不晓得那算不算是根据,不过,一考虑到凶手为什么要拿树叶盖住绵贯先生的尸体……”
“这原因不是已经知道了吗?是为了配合童谣的最后一句‘拿了菜叶呀藏骨头’啊。”
“那样的话,为什么凶手没有完完全全依照歌词内容使用菜叶呢?”
“可能是附近没有山菜吧。”
“就算没有山菜,能够替代的草叶多得是。尽管如此,凶手却没有选择长在地上的荨麻、寒葵等草叶,而是使用树叶,这不是很奇怪吗?”
“因为收集落叶比拔草要省事吧。”
“这么说来,凶手是个怕麻烦的人喽?但是绵贯先生的尸体被动了那么多手脚,我实在不觉得凶手是个怕麻烦的人……”
樱井盘起胳膊。亚说的确实有理,但是,这个人究竟想到了什么?
亚爱一郎自言自语似地继续说下去:“……我昨天也说过,童谣非常有意思,同样一首歌,因着传唱地点不同,歌词也常会有所不同。因为这是小孩子口耳相传流传下来的,因此难免出现误差,或被改为当地语言容易演唱的形式。例如我曾经听过一首手球歌《一乘二乘》,最后的‘有人问了我是谁我要去给九州岛鹿儿岛切腹的爹爹扫墓去’这一句,在传唱至某个地方之后,非常具体地被唱成‘有人问了我是谁我是九州岛鹿儿岛西乡隆盛亲女儿我要去给明治十年战争中战死的爹爹扫墓去’,很令人吃惊呢。而这次的《你们哪里人呀》,和我记得的歌词也有些出入。”
“这我昨天听过了。你说我们这里是唱成‘妃护在哪儿呀在马本’,而你记得的是‘肥后在哪儿呀在熊本’。”
“还有其他不一样的地方。”
“这我就没听说了。”
“我本来想说的,但刑警先生你说不必分析童谣演变给你听,不是吗?”
樱井记得自己这么说过,可是那时是因为手球歌与尸体的巧合让他太激动了,顾不到别的事。
“另一处不一样的地方是最后一句‘拿了菜叶呀藏骨头’,我记得的是‘拿了树叶呀藏骨头’。”
樱井终于明白亚为什么昨天会要女孩一直反复歌唱了。“这么说来……”
“凶手直到最后,都忠实地照着《你们哪里人呀》的歌词塑造现场,但凶手并不是照着这块土地流传的歌词,而是自己小时候听过的‘拿了树叶呀藏骨头’的歌词,所以才不是拿草叶,而是拿树叶盖住尸体……”
“也就是说,凶手不是我们这里土生土长的人……”
“刑警先生你已经明白了吧?凶手不是本地人,而且认识绵贯先生,还持有猎枪。只要循着这几个线索追査下去,逮捕凶手就只是时间问题了。”
此时诊疗室的门打开,桶谷院长出来了,看到樱井和亚爱一郎,笔直走了过来。
“是你陪草藤先生一起来的吗?”院长以异样严肃的眼神看着亚。
“是的。”亚爱一郎摇摇晃晃地站起来。
“草藤先生需要进行更精密的检查,目前不能移动他,所以……”
“这不行的。”亚爱一郎异常顽固地说。
“草藤先生的病况很糟糕,这也是没办法的事。”
“草藤老师只是食物中毒,请帮他开药就行了。”
“门外汉懂什么?”
“这种程度的小病,门外汉也诊断得出来的。那么我直说好了,医师,草藤老师绝对不是得了霍乱或鼠疫。”
桶谷院长当场怔住,太阳穴一带转眼浮现青筋,脸上渗出汗珠,“你、你在说些什么?”
“如果你不让草藤老师离开,我就把一切都告诉这位刑警先生,这么一来……”
桶谷院长当场双腿一软,跪倒在地说:“求、求求你千万不要……”
这儿是旅馆大厅的一角。
“我说我拉肚子,他就突然拿医疗器具插进我的直肠里呢,我还是第一次碰到那样的诊疗。”草藤抱怨道。
亚爱一郎一脸同情地看着草藤。草藤的眼眶冒出了黑眼圈,但意外地有精神,从他拿着雪茄的手翘起小指便不难看出。
“不会有人追上来吧?”亚爱一郎担心个没完。
方才的后续是,亚救出草藤,坐上吉普车一溜烟地逃回旅馆来。
“要是追来就有得瞧了,亚的身手很厉害的。”草藤说。
樱井觉得草藤一定有所误会,亚明明一直发抖到刚刚才好不容易平静下来。
空荡荡的大厅里只有四张椅子与一张桌子,桌上积了薄薄的灰尘。
“遇害的狸猫阿岩,不是从东南亚带毒品回来吧?”樱井问。
他细细端详亚英俊的面容,开始觉得,这个人无论碰上什么样的难题,都能够理所当然地当场解决,但是亚之前的行动里,却完全看不出知性和敏锐的影子,因此樱井做梦也没想到,亚竟然已经解出了这桩命案的真相。他看着亚爱一郎,觉得这个人非常均衡又极为不均衡,奇妙极了。
亚爱一郎怯生生地咳了几下,开口了:“嗯,不是毒品。不过绵贯先生从国外带回来的东西,就某种层面来说,比毒品更恐怖——是霍乱弧菌。”
“我终于了解那个医师为什么会对我的症状那么神经质了。”草藤说。
“绵贯先生发现身体不适,前往医院求诊时,桶谷院长并没有怀疑他的症状是霍乱,这就是一切错误的开端。不过这也是没办法的事吧,换成桶谷院长以外的人,也绝对想不到在这种深山僻野的乡下小镇里会出现霍乱。可是现在航空技术发达,每个人都能随意地出国旅行,几个小时就能飞到东南亚了,像这样的误诊案例,再偏僻的乡下都有可能发生的。”
“发现阿岩得的是霍乱时,已经太迟了呢。”
“是的。等到桶谷院长终于得知绵贯先生刚从东南亚回来,绵贯先生已经回天乏术了。然后桶谷院长知道儿子武夫、市长儿子信光以及鹤田重吉也在同一班飞机上,大惊失色。”
“绵贯真的得了霍乱吗?”草藤问。
“不晓得究竟是不是呢,伤寒和痢疾的症状也和霍乱是一样的。”
“就凭一介乡下医师拿着显微镜观察,辨别得出霍乱弧菌吗?霍乱弧菌有很多种类耶。”
“但是对桶谷院长来说,光是绵贯先生有可能得到霍乱,就是个大问题了。桶谷院长必须依照法律规定,通报卫生当局。万一确定真的是霍乱,会怎么样呢?”
“整个马本会天翻地覆吧。”樱井说。
“是啊,一定会爆发远比这次的命案更惊人的骚动。那种状况下,再也没人敢上桶谷医院看诊,和绵贯先生一起去旅行的三人也会遭到隔离。要是日比野市长家和鹤田家被封锁,想也知道,迫在眉睫的市长及市议员选举肯定会落败。”
“所以桶谷马上把这消息通知市长和鹤田了?”草藤说。
“是的。从刑警先生你方才那句话便不难猜出,市长和鹤田先生想必比桶谷院长还要慌。站在他们两人的立场,绝对不能让任何人知道绵贯先生的病,于是他们要求桶谷院长三缄其口。”
“霍乱的潜伏期是数小时至一、二日。”
“桶谷院长立刻隔离绵贯先生,紧接着极机密地对三名旅伴做了彻底的健康检查,也到三人家中消毒,同时对医院人员下了严厉的封口令……”
樱井想起桶谷医院那惊人的消毒水味,他还想起北汤的音造说过,鹤田重吉老婆的香水味很像消毒水味,看来那个味道不是香水味,肯定是残留在消毒过的轿车内的气味。
“不过结果呢,三人都没发病,身子也没出现任何异状,桶谷院长总算是松了一口气。”
樱井先前上门讯问时,桶谷院长的儿子说他旅行回来后就一直有点感冒症状、一步也没离开医院。桶谷院长应该是特别留意这个平常身体就不怎么强壮的儿子吧。
“只有阿岩一个人吃到带有细菌的脏东西吗?”樱井问。
“这倒不一定。”草藤说:“霍乱弧菌进入人体后,是否发病,要看个人体质差异。就算吃了同样的东西,也有人完全没事。相反地,胃液酸性过低,或是胃肠不好、腹泻、酒精中毒的人,都算是高危险群。”
“听说阿岩在旅途中喝酒喝得很凶。”
“他一定是把肠胃搞坏了吧。总之,发病的只有绵贯先生一人,真是不幸中的大幸。但确定这件事时,绵贯先生已经病入膏肓了。该怎么处理这样的绵贯先生呢……?”亚爱一郎把声音压得更低,彷佛在策谋什么坏事,“疑似感染霍乱的尸体,必须烧毁才行,但伤脑筋的是,这块土地没有火葬的习俗,人死了全都采取土葬。如果桶谷院长强烈要求绵贯先生的家属为他的遗体火葬,家属一定会怀疑死因吧。那不然干脆把绵贯先生连同他的住处一起烧掉算了呢?……这也有其风险,万一火灾发现得太早,火灭得太快,屋里的尸体才烧到一半就被发现,事情就更棘手了。如此这般,桶谷院长肯定头痛极了。最后他想到了一招妙计——把绵贯先生的尸体以将近百度的沸腾泉好好地煮过,彻底杀菌。”
“医师是处理尸体的专家,这点技术,桶谷院长一下子就想到了吧。”草藤说。
“可是,如果绵贯先生的尸体在沸腾泉中被发现,这种极为异常的死法,很可能惹来警方诸多揣测;而且搞不好有人很自然地联想到煮沸=杀菌,连带想起绵贯先生刚从国外旅行回来一事。”
“换句话说,模仿手球歌的歌词布置是一种伪装喽?”
“要掩人耳目,方法之一就是在想隐藏的事物周遭放上种种多余的东西。桶谷院长从煮狸猫联想到《你们哪里人呀》这首童谣。或许本地版本歌词当中的妃护、马本、仙波等地名,与他印象中的歌词有些出入,对他来说本来就是很有意思的一首歌吧。总而言之,桶谷院长除了‘煮’了尸体,还对尸体做了不必要的‘枪杀’、‘焚烧’、‘吃’、‘以树叶藏’等手脚,试图让最重要的目的‘杀菌’变得不醒目。”亚爱一郎说着望向草藤,眼神似乎意有所指,“世上啊,有些人非常有意思,天生就极度讲究意趣。有个江户时代的作家,坚持为自己的作品取了个任谁来看都觉得极不自然的回文标题,但是对他来说,比起作品的完成度,意趣更为重要。”
“我爸也是这样。”草藤说:“如果婴儿能说话,我一定会反对我爸给我取现在这个名字。我恨死十作这种鬼名字了。”
“桶谷院长也是一样,他把儿子取名叫桶谷武夫(オケタニタケオ,o-ke-ta-ni-ta-ke-o)而沾沾自喜。这种人一旦被手球歌杀入事件的意趣给迷住,就无法自拔了。于是他甚至等不及绵贯先生病死,便亲手实践了射杀他的疯狂想法。”
“如果换成我爸,一定也会这么做吧。”草藤不悦地说。
“接下来就如同我们所知道的,警方的行动完全被桶谷院长的计划牵着走,比起绵贯先生为何被煮过,人们更在意命案为何会符合童谣的内容,拚命地想解开其中的意义。”
樱井点点头:“我因为名字叫烈人,一时之间还被怀疑了。”
“那真是太倒霉了,连同行都怀疑你吗?”草藤露出一脸同情。
“那当然了,刑警是没血没泪的。”樱井说着走向电话。他开始觉得,如果真是如此,那么刑警这个职业是多么地枯燥无味啊。
他拨着电话,右手离开拨号盘后,下意识地将四指插进裤袋,唯独拇指骄傲地露在外头。
樱井穿着高领毛衣,戴了新买的猎狐帽,鼻子下方刻意留了撮小胡子。
因此,那须刑警一直等到樱井来到身旁才认出是他,而且没想到樱井只是向他点个头致意便继续前行。那须刑警一脸诧异追了上来,“喂,你不是来看现场的吗?”
桶谷院长遭逮捕,现场正重新进行勘验。
“不看了。”樱井从口袋取出雪茄点上火,同时拍了拍斜背的白铁采集箱。
樱井醉心于发现新品种植物,而且他只找荨麻一类。至于新品种的名字,他早就想好了,当然是叫“樱井荨麻”(サクライイラクサ,sa-ku-ra-i-i-ra-ku-sa)喽。
为了实现大业,他可没时间和刑警打交道。
第五回 歪七扭八的帽子
强风不断地吹袭,点燃的烟一下子就变短了。这风以二月来说暖了点,天气预报说有低气压接近。
高速公路长长地延伸出去,平滑的路面映着深蓝色天空,没有半抹云朵的蓝天,刺眼得教人联想到初春。
干枯的落叶以轻快的速度飞过马路。一辆机车彷佛追赶落叶似地,发出惊人的咆哮窜了过去,车身贴了大量的贴纸,排气管粗得像根原木。
大竹让望着机车骑士头上那顶半边红半边蓝的安全帽逐渐远离视野,忽地羡慕了起来。自己年轻时,从不曾在高速公路上飚车飞驰;而且这年代,交通取缔特别严格,飙起车来一定更加惊险刺激吧。如果自己还年轻,会不会也是那副德行?年轻女孩也会穿着坦克背心和灯笼裤,骑着机车狂飙吧。
十天前在湘南海边,飚车集团刚上演了“周末夜狂热”(Saturday Night Fever),一场竞速大乱斗之后,前往关切的交通警察被疑似集团首领的年轻人殴打陷入昏迷,隔天过世了,嫌犯逃逸至今尚未落网。这起近日少见的大案件,使得交通取缔更加严格了。
大竹让停在停车场的,是一辆车尾方正的老旧休旅车,旁边稳稳停着一辆林肯车,气派的四角车头灯,车窗玻璃角落贴了一张贴纸,图案是一颗摆在砧板上的黄苹果;休旅车另一侧则停了辆鲜红法拉利,窗边有一头硕大的牛头犬正望着外面。被林肯车和法拉利左右包夹,大竹的车显得更穷酸了。
风很强,但等着同伴的大竹没办法躲在车里避风,因为那位同伴回停车场时,一定会被休息站里大量的车子搞得晕头转向。
这天不是周末假日,但正值中午时分,休息站涌入一波车潮与人潮,宣传旗帜和帐篷帆布被风吹得不停拍动,长椅旁有纸屑随风转着圈圈。
一阵格外强劲的风中,一名三角脸的洋装老妇人跑出商店,怀里揣着装热狗的纸袋和零钱包。
“小猛,久等了。”她打开鲜红法拉利车门,坐进驾驶座。
法拉利轻盈地滑出停车场,飒爽地驶上高速公路。车内的牛头犬始终盯着大竹,跑车与狗逐渐远去。
但大竹的同伴仍迟迟没出现,大竹感觉连那只狗都在嘲笑他。对他来说,没有比等人更愚蠢的事了。他扔掉烟,一脚踏熄。
餐厅与商店旁边有座小丘种着棕榈树,还摆了张长椅,刚好形成一处小瞭望台。大竹频频望向小丘,因为他觉得同伴很可能坐在那里悠哉地看风景,那是个看云看上好几个小时也不厌倦的家伙。
一名灰西装男士推开餐厅门出来,戴了顶黑色软帽,很显然不是大竹在盼的人。大竹的同伴没有戴帽子,也更年轻。
帽子男士慢慢走近。他是个中年人,个头高大,但风采不俗,一身服装新颖,剪裁也很合身,看样子是大竹车旁的林肯车车主。不过,男士穿得西装笔挺,相形之下,头上的帽子却与那身装束格格不入,松松垮垮的帽子戴得极深,看上去颇俗气。就算是怕帽子被风刮走才刻意这么戴,也太邋遢了些。
大竹发现自己竟然暗自对别人品头论足了起来,顿时羞愧不已。再怎么无聊,他也好一阵子没做这么丢脸的事了,全是同伴拖拖拉拉害的。
在休息站该办的事都办完了。饭吃过了,咖啡喝了,烟抽了好几根,存货的烟也买好了,舒展过筋骨了,厕所也上过了,尽管如此,同伴依旧不见踪影。
“你老是这样猴急,会早死的。”妻子总是这么说。
可是大竹这个人个性就是这样,愈是要自己放慢速度,就愈焦急。他觉得自己要是冷静下来才会早死吧,再怎么说,完成人生使命之后早早归西才是福,工作都结束了还赖活着不走,光想就教人浑身寒毛直竖,不是吗?
他从小就讨厌乖乖待着不动,莫名其妙地就是好管闲事。小时候他去看乡下戏台演出,主角在武打场面中磨蹭个老半天,看不下去的他甚至冲上舞台咬住坏人的腿,想助主角一臂之力。而且他的急性子和好管闲事的性格,随着年纪增长更是变本加厉,父亲直到病逝前都挂心这件事。不过,筹备丧礼的所有手续都是大竹一个人奔波打理,那时母亲第一次感谢把儿子生得这副性格。
前阵子大竹去看牙医,医师看到大竹的牙齿,大吃一惊。医师说大竹的牙齿磨损状态与青年无异,不过这是当然的,因为大竹从没好好地咀嚼过食物。
对大竹来说,连睡觉都是痛苦的。一想到自己静静地闭着眼躺了好几个小时什么都没做,他就羞愧得坐立难安。
大竹很感谢自己的个性。因为自己不是个懒散鬼,才能够上山下海,发现新品种的植物和鱼类,甚至取得博士学位。所以不管妻子说什么,唯独这个个性,他是一辈子都改不了的。
大竹再次望向商店,还是没看见同伴的身影。真是的,这状况实在太折腾肠胃和心臓了。他上星期才刚结束纽约的学会回来,正因为最忙碌的一周刚过去,些许的无聊都令他格外难以忍受。
在纽约时,一位叫做强·卡拉雅坎的学者非常照顾他。这个人比大竹更好管闲事,专门领域是金靥学,但他并不因此满足,不但涉足数学世界,还耽溺于考古研究。这两人很快就亲密到互喊彼此的名字“强”与“让”,卡拉雅坎帮他打理住宿、三餐、机票、车子等一切杂事;大竹也不甘示弱,两人在一星期内交换了一百本书的阅让心得。夜里,卡拉雅坎弹奏钢琴,为大竹演唱自己创作的香颂;大竹也反穿西装表演捞泥鳅舞蹈,全力以赴娱乐对方。
一天下来,回饭店后,大竹太兴奋了睡不着觉,于是拿了客房的毛巾擦拭浴缸和玻璃窗,又觉得床单上的脏污太刺眼,索性连床单都洗了。隔天早上,饭店清洁人员一脸惊讶地问他:“您是尿床了吗?”
大竹接着冲去卡拉雅坎的寝室看他起床没,没想到大清早的,卡拉雅坎已经不见人影。大竹打电话找了一圈,听说卡拉雅坎人在厨房。去到厨房一看,发现卡拉雅坎一身白色连身围裙,正站在瓦斯炉前拿着大汤杓往锅中搅着。
帽子男士走进停车场,转身面向林肯车。就在这时,大竹眼睁睁看着这位男士像是突然分裂成了两个人。
人类好端端的怎么会突然增生,原来是有另一个人紧贴在大个子男士身后。
大竹看见从背后冒出来的男子,松了口气,那正是他望眼欲穿的同伴。
“你干嘛走个路走得偷偷摸摸的!”大竹喊道。
帽子男士似乎朝这里瞄了一眼,很快便绕到林肯车的后车门旁,前座戴着白手套的司机下了车。
大竹的同伴经他这么一骂,加快了脚步。
“对不起,因为风太强了……”同伴来到身旁,小声说道。
“风太强,你就拿人家挡风吗?”
“是的。”
“你到底跑去哪里鬼混了?”
“我刚才照镜子的时候,发现领带有点歪。”
大竹不禁佩服地望向同伴的领带。这人光看脸蛋和打扮,是个难得一见的俊俏男子。
“所以你就一直待在镜子前面重打领带?”
“我正要解开领带,发现衬衫钮扣也快掉了。”
于是顺便缝起扣子来。难怪怎么等都等不到他回来。
追根究柢,当初请这个人来当助手,就是大竹这一切烦躁不堪的开始。而罪魁祸首,则是姓氏极长的武者东小路教授。
大竹由于忙于搜集制作植物图鉴的资料,需要一名擅长摄影的助手。他一个不慎对武者东小路教授提起这件事,而这位武者东小路在名字的长度及慢条斯理的个性上无人能出其右,大竹平日总是对他避之唯恐不及,但那天实在是忙到忘了留心商量对像是谁。武者东小路听言,看了看大竹,不怀好意地一笑,慢慢地抚着长长的下巴,开口说道:“这样呀,我认识一个再适合不过的人选。他的摄影本领不用说,绝对是专业级的。学历嘛,我是不清楚,但上至科学艺术运动、下至神社佛阁,这个人具备多方面的知识,身手也相当不错,还曾经出过书哦,那本书叫什么去了?我想想……唔……嗯……我记得是……”
“细节无所谓啦,快告诉我名字!他叫什么?难道你连这也忘了?快说!”
“名字啊?他姓亚。”
“呀?”
“没错,写做斯洛文尼亚卢比雅那大学的亚。”
“是斯洛文尼亚的亚爱一郎,还是卢比雅那的雅?”
“是斯洛文尼亚的亚。”
“那你直接说亚洲的亚不是比较快?”
“是的,你所说的完全正确。”
这时大竹才发现,武者东小路是故意把话讲得如此吊人胃口。不过亚这个姓氏让大竹大为感动,首先它非常易记易叫,简洁有力不啰嗦,太棒了。
“我中意。请介绍给我吧。”
“我就知道大竹先生一定会中意的。其实呢,他这个人照顾起来很有成就感哦。”武者东小路说。
看到前来研究室拜访的亚爱一郎,大竹又感动了一次。亚个子挺拔,气质出众,长相也很不错,最重要的是,他那身看起来极为敏捷的体格令大竹非常满意。大竹用力拍手大声说:“好!非常好!”
然而下一瞬间,他的期待完全粉碎。不晓得是不是被大竹的大嗓门给吓到,亚竟往没有椅子的地方一屁股坐下去,尾椎骨猛地撞到地上,整个人顿时一动也不动了。
相处之后,大竹才知道亚是个笨手笨脚的大个儿,难怪武者东小路说“他这个人照顾起来很有成就感”,亚根本是太需要有人照顾了,大竹不但得一一为他.99lib?操心底片装好没,留心相机盖,确定三脚架有没有固定,搞到最后,自己动手拍还比较快,而且连车子也不能放心交给亚开。反观亚倒是完全不在乎,大竹开车的时候,他就大剌剌地坐在后座的标本与道具之间睡他的大头觉。
因此两人一同工作这段期间,大竹忙着照顾亚爱一郎,一点儿都不无聊。但他万万没想到,竟然会在回程途中的休息站遇上如此令他烦躁的事。看来接下来绝对不能离开亚身边一步了,必须随时看顾着他才行。
大竹打开休旅车车门,而亚只是呆呆地看着天空,做了个深呼吸之后,弯下身子正打算上车。
就在这时,邻车同样正要坐进车内的帽子男士一个没站稳,帽子撞到车子某处,稍微往后脑杓滑落。
下一瞬间,一阵狂风刮来,眨眼间吹走了男士的帽子。男士马上伸手按住头,但他只按着头顶,那姿势非常古怪。
大竹才刚将车钥匙插入锁孔,手都还没离开车钥匙,便不由得盯着帽子男士的奇妙举动瞧。只见男士仍按着头,彷佛做了坏事被人发现似地,偷偷摸摸钻进林肯车里去了。
大竹发现身旁的亚不见了,回头一看,原来亚跑去追那顶帽子。他挥舞着一只手,姿势极不平衡,脚程却快得惊人。大竹暗自佩服不已,每个人总有一项敏捷的本领。
亚爱一郎迅速跑过商店和餐厅前,但帽子愈滚愈快,怎么也追不上。终于,帽子滚到地势较高的瞭望台附近,速度放慢了些,亚一下子就赶上了帽子,但不知怎的却没停下脚步。
大竹好奇亚想干什么,发现亚跑过帽子旁边,又继续跑了好一段路才停步,看来他是打算迎面接住滚过来的帽子。然而风势又突然增强,帽子恢复冲劲,亚顿失准头,踉跄了两、三步之后,他使出了撒手锏——一屁股坐到飞过来的帽子上。
此时,大竹身旁传来轻微的引擎发动声,他转头一看,林肯车载着帽子被吹走的男士,眼看就要驶出去。
大竹连忙跳下休旅车喊道:“请等一下!有人去捡你的帽子了!”
但林肯车驾驶充耳不闻,加快速度冲上高速公路。
车上的人不可能没听见大竹的呼喊,因为他清楚感觉到林肯车内有道视线望向他。大竹气呼呼地瞪着林肯车逐渐远去。
“可恶,怎么有这种人!”
听说从前有些好面子的人,东西掉了绝对不捡的。那位男士也是觉得一、两顶帽子不值一个屁吗?
大竹看向瞭望台。亚还不知道帽子的主人离开了,捡起垫在屁股下面的帽子东瞧西瞧,兀自纳闷着。帽子好像被他坐成圆盘状了,亚一下将拳头塞进帽子里,一下扳了扳帽檐,没多久,他单手捧着帽子回来了。
“这是谁掉的帽子呢?”亚爱一郎边说边东张西望。
大竹不禁有些同情亚爱一郎,“还亏你特地去捡,可是帽子的主人逃掉了哦。”
“逃掉了?”亚爱一郎愣愣地张大了嘴。
“是啊,那个人帽子被吹走后,就像这样按着头,偷偷摸摸钻进车子里,车子马上开走了。”
“他的林肯车里有司机吧?”
“有。好像是他吩咐司机立刻开车的。”
“他不要帽子了吗?”
“要的话,就会等你捡回来了吧。”
“他是不是没注意到我去追帽子,想说算了呢?”
“不,我试着叫住他了。所以我不是说了吗?他是逃掉的。”
亚爱一郎张望了一圈,没人在乎那顶遗落的帽子。“真想还给他呢。”
“你也这么想?我从刚才就在想这件事。”
“要追上去吗?”
“靠我这辆车是没办法的,对方开的可是林肯耶。”大竹从亚手上拿过帽子察看。这顶帽子是全新的,但形状怪怪的。大竹双手撑开帽子,伸长了手远远地观察,“好像歪掉了。”
“不是我弄的哦。”亚爱一郎抗议道:“我刚刚就一直在研究,您看,这顶帽子还很新,质料也很高级吧。”
“没错。”
“只是被我在上头坐了一下,不可能那么轻易变形的。在我看,这顶帽子是故意订制成这种歪七扭八的形状。”
“换句话说,那个人的头形是歪的?”
“您看到那个人的头形如何?”
“我倒是不觉得歪得多厉害,不过我也没看得很仔细,再说那个人还按着头,手就遮住大部分了。”
“还有一点,这顶帽子的主人,头应该很大。”
“要戴戴看吗?”大竹将帽子往亚头上一罩,帽檐直直落到亚的鼻子上方。“原来如此,若不是头相当大的人,是戴不住这顶帽子的。”
“如果真的头形特殊,要重新订做一顶也颇麻烦呢。”
“没错,所以我很想把帽子还回去。”大竹知道那股好管闲事的热情又在他胸口熊熊燃烧了起来,“好,我们去还给他吧!帽子里侧应该附有制造商的标签。”
亚爱一郎脱下帽子,翻过来一看,“有了。是‘藤泽马歇尔’。”
“藤泽是地名吗?还是姓氏?”
“很难说呢。”
“没关系,反正先上路,到了藤泽再查电话簿吧。”
到藤泽的车程约一个小时。
车子一进入市街,大竹立刻找了间电话亭,透过电话簿査出藤泽马歇尔,拨了电话过去,但没接通,电话传来悦耳的女声语音,看样子是对方电话费迟缴被停话了。
大竹抄下藤泽马歇尔的地址,走出电话亭回车上,摊开地图一找,发现藤泽马尔歇位在市区的最边缘。
藤泽马歇尔是一家老旧的帽店。
招脾的油漆剥落,屋檐歪斜,橱窗玻璃一片雾白,陈列在里头的帽子不像是展示品,彷佛只是随手扔在那儿。
两人推开很难开阖的老旧店门。这家店破旧归破旧,门一开,还是响起了像是门铃的“当当”声响。
阴暗的店里,一名矮个子老先生正以大茶壶的蒸气蒸着帽檐,眼镜镜片后的目光朝两人一瞪,“什么事?”口气非常冷淡。
“我们有点事想请教。”
“我想也是。你们那副德行,一看就不是来买帽子的。”
“真是不好意思。”
“要去哪?”
“不不,我们不是来问路的。”大竹从身后的亚手中接过帽子,走上前去,“这顶帽子是老爹你做的吧?”
帽店老板将手中做到一半的帽子扔到工作台上,走过来大竹身旁。
他从大竹手中接过帽子,翻过来看里面。“这么丑的东西才不是我做的。作工这么粗糙,我想做都做不出来。”
“可是,这内侧不是有贵店的标签吗?”
“是我让徒弟做的。”
“那位徒弟呢?”
“一个吃不了苦的年轻人吶。一个月前向我讨休假,我就叫他不必来了。”
“这样啊。不过,能够确定这顶帽子是贵店做的就好了。”
“一点都不好。被人家以为这种不成样子的玩意儿是藤泽马歇尔的商品,我没办法接受。我可是在香榭丽舍的马歇尔名店磨练了十五年出身的呢。”帽店老板一副随时都可能把手上的帽子揉成一团扔进垃圾桶的模样。
大竹像是从小孩手中没收玩具似地,小心翼翼地从老板手中取回帽子,“其实呢,我们刚刚捡到这顶被风吹走的帽子,希望能够物归原主,所以想请教老爹,你知道物主是谁吗?”
“你这人也真是有够怪呢。可是很抱歉帮不上忙,我不知道那位客人叫什么名字。”
“这顶帽子是客人订做,而你叫徒弟做的吧?”
“凭那家伙的本事,哪有能耐接客人的订单。”
“那么是……?”
“是那家伙随便做出来的失败品。”
“可是,你卖了这顶帽子吧?”
“卖……那算是卖吗?真要说,这顶帽子是被偷走的,不过我也收了钱,那可是比一般帽子多上五倍的金额哦。只不过,我压根儿不认为我卖了这顶帽子。”
“能麻烦你说得更详细一点吗?”
“唉,真是的,拿走这顶帽子的客人是个疯子啦。”老板说。
“疯子?”
“没错。大概一星期前吧,有个家伙突然闯进店里,穿着一身高级货,可是他一进店里,就指着眼前的帽子说‘给我这顶’,劈头就问我价码。我还来不及说明‘这不是商品,而且尺寸一定不合您戴’,他只是一个劲儿逼问价钱。这么一来,我也意气用事了起来,说我们店没有帽子能卖你,没想到那家伙竟然扔下钞票,拿了帽子就跑。我马上追出去,可是外头停了一辆亮晶晶的林肯车接应,那家伙一上车,车就开走了,我生平第一次遇上有人这样买帽子的。那家伙虽然看起来很有钱,不过那种人不算是我的客人。”
“你记得车牌号码吗?”
“没看到,我眼睛不好。而且虽然他抢了帽子跑掉,钱倒是留下了。”
“那个人是第一次来贵店吗?”
“他应该不是本地人吧。我在这里住了五十年,从没见过那张脸。哼,就是不听我的话,帽子才会被风吹走啦。这要是我做的帽子,一定会服服贴贴地戴在头上,风再大也不动如山。不听劝嘛,你看看,这点风就把帽子给吹走了。”
“这下伤脑筋了。”
“有什么好伤脑筋的?干嘛特地送回去?你最好别管些无聊的闲事。”
大竹板起脸来。接连被嘲讽是“怪人”、“好管闲事”,他忍不住想让这位老板见识什么叫做真正的好管闲事。
“没错,我这人就是好管闲事。无论如何,我一定要让这顶帽子物归原主。顺便提醒你一声,橱窗是商店的门面,最好每天早上都擦洗一遍。”
“老子我每天早上连自个儿的脸都不洗。你有空在那里说嘴,怎么不动手擦给我看?”
“好,我就是这么爱管闲事。给我抹布和水桶。”
这下真的骑虎难下了,大竹和亚落得清洗橱窗的下场。大竹催促着一脸为难的亚爱一郎,两三下就把橱窗擦得闪闪发亮。
“怎么样?现在这样清清爽爽的,看了很舒服吧?”大竹望着橱窗说道。
“外头招牌的字都掉漆了,你不在意吗?”帽店老板说。
亚爱一郎在车里不停把玩着帽子,“老师,怎么办呢?”
“伤脑筋啊,我已经拿它没办法了。”
“拆掉帽檐,可以当花盆用。”
“那剩下的帽檐要怎么办?”
“可以拿来当小女孩的裙子。”
“谁会穿啊?别拆了,我还是想办法把它还回去吧。”
“说的也是,不然那橱窗也白洗了。”
“……对了,你看看帽子里侧。”
“有标签呀,刚才看过了。”
“不是要你找标签,帽子里侧不是有皮革护边吗?有些人习惯把票券或便条纸夹在里头。”
亚爱一郎恍然大悟,掀开皮革护边查看,当场欢呼道:“有了,老师,真是太厉害了,里面有医院的挂号证和百货公司的收据。”
“哦……那就知道物主的名字了吧?”
“是。上面写着三井龟夫,五十岁。挂号证的日期是二月十日。”
“一星期前看了病啊,所以他有可能会回诊呢。”
“缺了挂号证的话,一定很不方便吧。”
“是不至于多不方便啦,不过有证件当然是最好。我们帮他送去吧。医院在哪?”
“东京葛饰。”
“唔,有点远吶。”
“皮肤科、泌尿科、性病科门诊。是一家叫‘辰巳’的医院。”
“性病科啊……”
“这个人好像没加入健保哦,医疗费用个人负担的部分画了圏。”
“那种细节无关紧要吧……收据是哪家百货公司的?”
“东京的‘金银铜’百货公司。”
“在都心啊。好,我们先去百货公司看看吧。”
前往都心的路况一如平日塞着车。大竹开车的时候,坐在助手席的亚将帽子放在膝上打起盹来。果然人各有命,难说孰好孰坏。
快抵达金银铜百货时,大竹叫醒了亚。亚揉着睡眼仰望高楼大厦,沮丧地说:“这栋大楼的窗玻璃擦起来很费力呢。”
两人在服务台问出收据是玩具卖场开出来的,立刻搭电梯前往该楼层。
亚爱一郎一现身,一位非常漂亮的美女店员走了过来:“欢迎光临,请问需要什么样的商品呢?”
“这家伙像是来买玩具的吗?”大竹说。
“像呀。这位客人看上去充满了浪漫情怀。”
亚爱一郎装模作样地咳了咳道:“我们并不是来买东西的,是有点事想请教。”
“好的,只要是我能回答的问题,请尽管询问。”
亚爱一郎拿出收据给这位双颊微微泛红的女店员看,“请问你记不记得持有这张收据的客人呢?”
女店员仔细地看了看收据,回道:“真巧,是我负贵招呼这位客人的。大概是一星期前的事吧。”
“是一位戴帽子、大个子的中年男士吗?”
“是的,我还记得他的大名。”
“是不是叫三井龟夫?”
“不是,客人名叫千贺井鹤彦。”
不是三井龟夫,而是千贺井鹤彦?大竹听过这个名字。
女店员一脸狐疑地望着亚说:“不会错的,那位客人正是千贺井物产的会长——千贺井鹤彦先生。”
亚爱一郎和大竹异口同声地“啊”了一声。
他们会惊叫也是难怪,因为千贺井鹤彦乃是大财阀千贺井集团的会长,拥有上亿资产。
“呃……请问你为什么这么确定是他本人呢?”
“因为我对股票有点兴趣,常常看经济杂志。这阵子千贺井物产的营收似乎很不错呢,我在许多书上看过千贺井先生的照片,所以即使他微服外出,我也能够立刻认出他来。”
“你说微服外出,他是一个人吗?”
“是的,他将帽子拉得低低的,还戴了墨镜。”
“那么他买了什么呢?”
“他买了那个。”女店员指向一旁的展示柜,里面摆了一尊豪华的大尺寸洋娃娃。“这是现在热销的洋娃娃,可替换各种颜色的头发。客人您也买一个如何呢?小孩子会很高兴的。”
“不了,我没有女儿。”大竹急忙回绝,“不好意思,我对财经界不熟,请问千贺井有女儿吗?”
“没有,千贺井先生膝下只有一个独生子,我记得刚满十七岁。”
“没有孙子吗?”
“他儿子还是单身。”
“那么,他买洋娃娃是要送人吗?”
“我想不是。如果要送人,应该会要求我们撕掉价格卷标。但是当时我正想帮他撕掉标签,千贺井先生却说不用了,叫我动作快一点。”
“这样啊……”
“千贺井先生应该是一时兴起才买的吧。有钱到那种地步,某种意义来说反而过得很不开心啊。”女店员说。
如果只发生购买洋娃娃一事,也不是没有这个可能。但是还有帽子的事,怎么想都有蹊跷。
“打扰了,真是谢谢你。你很能干呢,不如帮你介绍个对象吧。”
“好呀,麻烦您了。”
“你喜欢什么样的男性?有钱人吗?”
女店员频频瞄着亚的侧脸,“光是有钱就太无趣了。我喜欢专情、温柔、浪漫、个子挺拔……哎呀,欢迎光临。”
说到这里,女店员不知怎的,突然转身去招呼其他客人。大竹望向亚爱一郎,没想到他竟翻着白眼。
离开百货公司时,大竹教训亚爱一郎,“你看,谁教你摆出那副丑模样,这下不是被可能颇有钱的漂亮女孩给甩了吗?”
“接下来要去辰巳医院吗?”看到大竹在翻地图,一旁的亚问道。
“没错,好人做到底,就追查到最后吧。”
“可是,不是已经知道帽子主人的身分了吗?我们只要把帽子交给千贺井物产的柜台就好了吧。”
“是没错,可是你不觉得这里头大有玄机吗?千贺井没有女儿,却买了昂贵的洋娃娃;还有,他医院挂号证上填的是化名,当然没办法使用健保卡了。你想想,千贺井资产这么庞大,有多少个御用医师都不奇怪,那他为什么非得使用化名前往医院看病呢?”
“一定是得了什么不便曝光的疾病吧。”
“还有,藤泽帽店那件事也很怪。以千贺井的身分地位,要是想添顶帽子,随时都能叫来高级制帽师传量身订做;想买洋娃娃的话,打通电话不就结了。”
“这么说来,他前往医院和买洋娃娃这些事,都不想被人知道吧。”
“为什么要这样偷偷摸摸的呢?”
“我也不知道,不过我觉得千贺井先生可能碰上了什么不太好的事。”
“千贺井家族到现在的鹤彦,是第几代了?”
“不清楚耶,我对商界也不是很熟,不过印象中,他们家族是从江户时代一直传承到现在的富商。我曾读过一篇报导,据说现任的鹤彦会长是个非常老实的少爷,成长过程中没遇上什么大风大浪,是非常罕见的幸运儿。”
“这我也听说过。千贺井家就像宫殿一样,鹤彦成长在富足的环境里,加上现代多了许多方便的发明,有人说现在的千贺井一家过得比昔日的诸候还奢侈。此外,据说鹤彦还精通音乐和美术,是一位风雅之士哦。”
“真令人羡慕。”
“会吗?我想他一定觉得日子很无聊吧。”
“换作是我,就会添一架三十五厘米的电影摄影机。”
“想用它来拍云吗?”
“连风都拍得到哦。”
车子穿进杂乱的小镇里。
“依我看,等一下那家辰巳医院应该和藤泽马歇尔半斤八两。”
大竹猜中了。两人循着地址来到商店街后方小巷,这是一家肮脏的私人医院。
太阳即将西下,强风停了,但气温似乎也开始骤降。
大竹下了车,打量一番辰巳医院的整体外观。这栋建筑物不像藤泽马歇尔那般摇摇欲坠,但同样是又旧又脏。
“好像都没帮那些植物浇水呢。”
玄关旁的几株杜鹃花,叶子都枯黄了。
“窗玻璃也脏了。”亚爱一郎不安地说。
一推开大门,传来一股医院特有的消毒水味,阴暗的灯光笼罩着候诊室。一名老先生缠着厚围巾坐在红色暖炉旁,视线频频瞄向大竹与亚。
两人换上室内拖鞋,每走一步,木地板便发出嘎吱声响。
这时,刚好一名嘴唇涂得鲜红的护士走出诊间,呼唤候诊室的患者。围巾老先生慢吞吞地朝诊间移动,护士一脸狐疑地看向两人。
“不好意思,我想请教一下。”大竹走上前说。
“我想也是,你们看起来不像病人。拉保险的?还是推销订报的?”护士那涂了指甲油的手指在大竹眼前挥动。
“是这样的,我们偶然捡到贵院的挂号证,心想患者掉了证件一定很困扰,所以把它送来了。”
“在这附近捡到的吗?”
“不是,我们在汤河原那边捡到的。”
“从汤河原跑来这里……?你们也真闲呢。”护士露齿笑了,她嘴里有好几颗闪亮亮的金牙。
“我的确很好管闲事。”大竹说着从口袋取出挂号证,“这是一位三井龟夫先生遗落的。”
“三井先生……没错,他是我们的病患。东西先寄放在我这里好了。”护士收下挂号证,就要跟着老先生进诊间。
“请等一下……”大竹叫住她。
“还有什么事吗?”护士边说边走出候诊室,反手带上门。
“……三井先生是固定来看诊的患者吗?”
“不,他上星期是第一次来。”
“原来如此……”
“可以了吗?你们是很好心啦,可是又不是捡到钱,别奢望会有报酬啊。”
“那当然,我们没想过报酬一事,只是有点问题想请教医师……”
“医师正在看诊,等他忙完吧。”护士说完,走进诊间。
“老师您要问医师什么?”亚爱一郎问。
“我想问问千贺井鹤彦得了什么病。”
“医师对患者的病情有保密义务,您觉得这位医师会轻易告诉我们千贺井的病情吗?”
“不觉得。”
“那老师您打算怎么做?”
“ 6211." >我是不喜欢暴力啦,不过视情况,可能还是得动用武力逼他说出来吧。听说你的身手很不错,就交给你了。”
“请、请不要开玩笑了,我最反对暴力了……”
“怎么,你在发抖?”
“腿也快吓软了。”
大竹看到亚吓得脸色惨白,心想,又被武者东小路教授摆了一道。
此时“叽”的一声,医院玄关门打开来,大竹下意识望向门口,登时倒抽一口气。亚也察觉了来者何人,立刻蜷起背别开脸。
走进玄关的,正是千贺井鹤彦。
他戴了一顶全新的宽垮帽子。
千贺井只是瞥了两人一眼,马上走到挂号窗口前。“……我姓三井。不好意思,我弄丢挂号证了……”
“没关系。”窗口另一头,护士献着殷勤,与方才判若两人,“您得继续打针一阵子才行呢……请稍待一下哦。”
护士离开挂号窗口。千贺井只等了大概一秒钟,诊间的门便打开了,先前那位老先生被推了出来,他好像被打了针,正揉着手臂,衣服的钮扣都还没扣上。
“三井先生,请进……”护士推开老先生,热情招呼千贺井进诊间,只差没伸手出来拉人。
“他戴着帽子……”大竹哑着嗓子说道。
“而且……他戴着帽子进诊间。”亚爱一郎低喃道。
千贺井的诊疗非常快,大约五分钟后,便看他戴着帽子步出了诊间,既没有揉着手臂,一身装束也和进去诊间时一样整齐,只是手里多了个小瓶子。
护士送出千贺井,看了看候诊室的两人,对千贺井说:“是这两位先生送来您的挂号证。”但千贺井只是瞥了两人一眼,轻推了推帽檐,说了句:“真是谢谢了……”,旋即朝玄关走去。
大竹连忙起身,正打算叫住千贺井,诊间走出一名一身白袍的小个子男问道:“找我有事的是你吗?”
大竹这下急了。不快点的话,千贺井就要跑掉了。于是大竹对亚使了个眼色,亚悄悄起身追了出去。
“请问你找我有什么事呢?”
大竹挂心亚那边的后续,心思根本不在医师身上,不知不觉便把肚里的话直说了出来:“玄关外头的树快枯死了,树叶都黄掉了。”
“还有呢?”
“窗玻璃也脏了,清洗一下比较好。”
“只有这样?”
“恕我冒昧,请换个护士吧。医院的工作人员不应该化妆的,而且她对待病患有严重的差别待遇。”
“这我不是没考虑过啦……”医师压低声音,不让护士听见,“……不过那是我老婆。”
“真是太令人同情了。我想说的只有这些。再见。”大竹急忙往玄关走去。
虽然他很想介绍更好的女人给医师,不过现在没那个闲工夫。
大竹一打开玄关门,眼前是一幅不可思议的光景。
首先映入眼帘的是千贺井的林肯车,车旁躺平的是千贺井的司机,不知怎的还口吐白沫。而车子前方,戴着帽子的千贺井和亚正争论着什么,千贺井的脸色很难看。
亚爱一郎拿出千贺井之前那顶被风飞走的帽子,语气坚定地说:“这顶帽子是您的,您得收下才行。”
“我的帽子好好地戴在头上,你弄错人了吧,我没去过那种地方。”
“我绝对没有弄错,千贺井鹤彦先生。”亚爱一郎踏出一步,“我很能理解您的忧心,不过,令公子所做的事是犯罪,您还是趁这机会劝他自首做个了断吧。”
听到这番话,大竹也大吃一惊:“亚爱一郎!你在说些什么!”
然而亚执抛地对着千贺井说:“那么一来,您就不必像这样掩人耳目地求诊小医院,您的病也会立刻不药而愈的。”
“这……我……也很清楚……”千贺井神情痛苦地拭着脸上的汗水,接着彷佛再也忍不下去似地,他脱下帽子,露出头部侧上方形状有如白色满月的一大块圆形秃。
广播声响从敞开车门的林肯车车内流泄而出,大竹听得一清二楚,现在正在播报临时新闻:“……于湘南海岸杀害交通警察的飚车集团,一名成员遭逮捕。这名高中生K自称是‘二十一世纪’高中生飚车集团的成员,由于他的自白,警方应该很快便能循线将‘二十一世纪’集团一网打尽。据嫌犯K供称,集团的主谋是……”
洗衣机运转的这段时间里,大竹让把数据摊了一房间,同时打开电视机,他的好奇心持续留意着另一个社会。绑在天花板的橡皮绳垂吊下面包,大竹一手拉过橡皮绳上的面包啃着,另一手则是在笔记上振笔直书。
远方传来悠扬的三味线乐声,是大竹夫人在别室弹奏清元曲,正弹到三千岁述怀的段落。在大竹认为,若说妻子弹三味线是兴趣,自己这般一心好几用也是兴趣。
边洗衣服边吃饭还同时工作,对大竹来说不费吹灰之力。上次亚来家里的时候,他还双脚不得闲地踩着晚餐要吃的自制乌龙面。
看到大竹这样,亚不知不觉也跟着紧张了起来,他一边抽烟,一边咬下天花板垂下来的面包,搞得自己闷咳了好一会儿。
大竹边写笔记边说:“啊,千贺井终于自首了。”
看来他听见电视新闻的报导了。亚也斜眼望向电视机屏幕。
根据新闻报导,千贺井鹤彦的独生子正是飚车族集团“二十一世纪”的首领,集团成员多是湘南地区资产家的公子哥儿,几乎都是高中生年纪的不良少年,而年长的首领千贺井在其他飚车集团之间也赫赫有名。
事件发生的星期六晚上,二十一世纪聚集在湘南海岸正要展开狂飙,一名交通警察恰好骑车经过,想要潜入侦察后通报总署,却被集团发现,一群人立刻团团围上,一顿殴打之后,将他弃置路上逃逸。交警在隔天死亡,警方立刻展开捜査。
虽然飚车集团数量不少,随着查缉进展逐一自嫌疑名单上删除,而二十一世纪正是留到最后的集团之一。由于成员包括不少有力人士的子弟,警方的捜査尤其慎重。千贺井出面自首时,捜查已进入最后收尾阶段,据说千贺井是在认识的律师陪同下前往警视厅。
“千贺井鹤彦早知道儿子就是杀害警察的凶手呢。不过真不甘心啊,我跟你一起追踪千贺井,却完全没想到竟有这样的隐情。喂,亚爱一郎,你是怎么知道的?快告诉我吧。”
亚爱一郎一直咬不到天花板吊下来的面包,跳舞似地挥动着双手。
“你知道我没什么耐性吧?”大竹一把抓住面包,塞进亚的嘴里,“说!你怎么知道千贺井秃头的?”
亚爱一郎翻着白眼咽下面包后,说道:“喔,故事要从我去追那顶被风吹走的帽子开始讲。一想到自己居然得奋力奔跑追逐一顶帽子,我不禁开始思考,为什么有人会想戴一顶很可能被风吹走的帽子呢……?”
“你边追帽子,还边想着这种事吗?”
“是啊,我想到的是,我们一般会想戴帽子包括几个状况,一是为了打扮,二是为了保护头部免受寒冷及强烈日光侵袭。可是当我捡回那顶帽子,发现它歪七扭八的,我就晓得这不是为了打扮而戴的了,因为如果是为了打扮,戴的人应该很讲究帽子的外形吧。之前我走出休息站餐厅的时候,不是紧跟在千贺井先生后面吗。当时我就觉得他的帽子和他的外表一点儿都不搭。”
“确实如此,我也这么觉得。”
“于是,我想到戴帽子的另一个动机,也就是拿帽子遮盖头部。”
“所以你就猜测千贺井可能秃了头吗?”
“不,那时候我还没想到秃头的可能性。只不过根据藤泽马歇尔老板描述千贺井先生买帽子的过程,能肯定的是,他的确不太想让别人看见他的头,所以并不打算细细挑选帽子,以防对方对自己的头留下印象。当时我便确定了,千贺井先生一定有什么苦衷,不想让帽店的人看见自己的头。后来我是在听说千贺井先生前往百货公司买洋娃娃的时候,才察觉千贺井先生应该是头秃了。”
“那不是很普通的洋娃娃吗?”
“是没错,洋娃娃本身很普通,但那款洋娃娃不是附赠了许多不同发色的假发吗?”
“假发啊……”
“是的,如果要隐藏圆形秃,只要把洋娃娃附赠的假发稍微修改一下戴上,就能遮住秃掉的部位了吧。”
“千贺井是为了拿假发遮秃头,才买了洋娃娃?”
“因为一般人不会时时刻刻把帽子戴得紧紧的啊,许多场合都不得不摘下帽子的。”
“说的也是。在辰巳医院的时候,他向我们道谢时也不摘下帽子,我还在想这人真没礼貌呢。”
“就是在那家辰巳医院,千贺井先生秃头的推测更是不动如山了。因为护士对千贺井先生说‘还要持续打针一段时间’。通常病患经过注射后,走出诊间的模样都大同小异,就好比在千贺井先生之前接受诊疗的那位老先生一样,揉着被注射的手臂,服装也很凌乱。然而千贺井先生离开诊间时,既没有揉手臂,服装也整整齐齐的。若他曾经脱掉衣服再穿回去,动作也太快了吧。”
“所以你才推论千贺井是穿着衣服接受注射的?”
“能够穿着衣服接受注射的部位,就只有手背或头部了。辰巳医院设有皮肤科,再对照千贺井先生的种种怪异行径,不难猜想他可能有掉发时困扰,而且一定是头发整束脱落的圆形秃。”
“难怪千贺井非常害怕被别人知道他的病。”
“应该说,千贺井先生烦恼的是,他儿子犯罪的时间点,正是他圆形秃发病的时期。千贺井先生的儿子可能私下对父亲坦白了自己的罪行,或是千贺井先生察觉儿子行迹有异,逼问出来的也说不定。总之千贺井先生得知儿子犯下重罪,而这恐怕是他出生以来首度面临的困境。”
“他们千贺井家是江户时代的富商后裔,住在宫殿般的大房子里,优渥的成长环境更甚于诸侯。这位从未经历世间大风大浪的风雅之士,第一次碰上了苦恼是吧。”
“公司业绩蒸蒸日上,日日是好日,成天徜徉于嗜好中,总是被人捧在手心呵护,这样的人生,却遇上了晴天霹雳般的事件。要是儿子自首,不但千贺井家的未来很可能一片黑暗,公司也势必遭受极大的冲击。那么,把儿子的罪行隐瞒到底呢?不,警方如此拚命搜査,绝对是纸包不住火的。千贺井先生苦思不已、担惊受怕,一天早上醒来一看,头顶竟然秃了一大块。所以,千贺井先生想隐瞒的其实不是自己秃头一事,而是担心被人发现他秃头的背后原因。”
“也就是说,他在辰巳医院暗中接受圆形秃治疗的期间,还暗自期望能够侥幸地隐瞒儿子的罪行喽?”
“我想应该是吧。不过真是太好了,他儿子在警察还没出动抓人之前先行自首了。”
“千贺井是因为听了你那番话才下定决心的吧。”
“千贺井先生其实很想劝儿子自首,我只是稍微推他一把而已。”
“你也顺便推了千贺井司机的肚子一把是吗?”
“因为他实在护主护过头了,我一个不小心……”
“不过真可惜吶,没能看到你大显身手,我直到刚才都还不大相信武者东小路对你的称赞呢。话说回来,你是怎么把千贺井和飚车族联想在一起的?”
“因为我在休息站停车场看到千贺井先生的林肯车,车窗上贴着‘二十一世纪’的徽章呀,应该是他儿子恶作剧贴上去的吧。”
“‘二十一世纪’的徽章?你说那颗黄苹果?”
“那不是黄苹果,是梨子。应该是二十世纪梨吧,底下加上‘一’字,就是二十一世纪的徽章了。”
“我还以为那一杠是砧板……”这时大竹一回神,突然想到——这番闲扯也扯太久了,我可是个急性子呀。“别人家的是无所谓啦。喏,亚爱一郎,别拖拖拉拉了,快点赶工吧。”大竹说着,嚼也不嚼就把剩下的面包吞进肚里。
“老师,您性子急成这样,竟然不会秃头耶。”亚爱一郎目瞪口呆地说。
“笨蛋,不是我自夸,我这颗头可是每两年就会全秃光一次呢。”大竹说道,一边想起卡拉雅坎那颗秃得光溜溜的头。
第六回 四巨头对决
“铃木主任……?”
铃木正要走出梅津警署玄关,错身而过的女警喊了他。回头一看,是高桥巡査部长,她那双出名的美丽眼睛瞪得老大。
“喔,一阵子没见了。你最近好吗?”
高桥巡査一脸难以置信的神情,将铃木从头到脚细细打量了一遍。铃木今天来这一趟,不止高桥对他露出这种表情,全刑事课从前在他手下工作的部属,都是如此。
不过女性部属当中,出声叫他的,高桥巡査还是第一个。铃木很期待她的反应。
“……我都认不出来了,主任您完全变了个人呢。”
“是变好还是变坏?”铃木努力露出和蔼的笑容。
“好像……年轻了十岁呢……”
铃木大为满足,他还听出了高桥巡査话语里的亲密语气。
铃木仍在署里时,绰号叫“鬼铃木”。当然不是取他像魔鬼般勇猛的意思,而是暗指他外表像个邋遢鬼。几乎没有女部属会主动对“鬼铃木”开口说话,就算有,内容也仅限于公事。
“请问您恢复年轻的秘诀是什么呢?”
被这么称赞,铃木也不禁害羞了起来,摸了摸浓密的头发说:“我想……大概是回归了真实的自我吧。”
像这种过去打死说不出口的话,现在的他却能够轻易说出。
“我还以为鬼铃木刑警的生活少了工作,会整个人失魂落魄呢。”
“刚开始真的是那样啊,我可是花了整整一年才拿掉了鬼面具的。”
“看样子主任每天都过得很悠闲喔。”
“自在、充实,又有闲情逸致。虽然还是一样穷,我已经不再忙碌奔波了。改天要不要一起去看电影?”
看得出高桥巡查的眼角一瞬间羞红了。
铃木记得几年前,自己曾说过一样的话,当然他不是认真的。因为不是认真的,当时高桥巡查的回答是:“主任,您今晚要出席神社活动,忙得很吧?”
鬼铃木才想起那天是节分,不甘心极了。
但他现在是认真的。因为是认真的,高桥巡査答道:“比起看电影,我更想和主任您好好地聊上一回。”
走出警署大门,铃木畅快地呼吸着外头的空气。梅雨过去,绿意更加鲜浓,大马路的尽头蹲踞着一座浑圆山头,天空清明,远方的袅袅氤氲都看得一清二楚。再过不久就是温泉街最热闹的季节了,依照往例,署里也将忙碌起来。不过现在的铃木大可悠闲地欣赏景色,大啖美食,连冬季尚远一事对他来说,都能感受到一丝幸福。
如今回想起来,他觉得自己彷佛度过了好长好长的一段冬天,因此,突然得以拥抱春暖花开,一开始只是让他困惑不已。
去年这个时候的自己,是什么模样呢?简直就像身处地狱,高桥巡査所说的“失魂落魄”还不足以形容。
铃木刚退休时,每天一早都无法自制地穿上从前上班时穿的皱巴巴西装,和平日一样要妻子准备便当让他带出门去。然而去到外头,他也没个目的地,只是急躁地在市街徘徊,在公园吃掉便当。到了黄昏,便眺望警署大楼。因为不想碰到认识的人,他只能远远地观看。
回到家,妻子已将洗澡水准备好,晚餐也煮好了,但铃木看到这些,只觉得莫名地愤怒;要是连续几天都没有电话打来找他,他内心的焦躁便急遽上升。
梅津署的辖区内有条温泉街,平常很少碰上大案子,不过窃盗、吵架、离家出走和比对嫌犯之类的工作却是源源不断。
铃木尤其热中工作,他的小平头正说明了这一点,因为他连上理发厅都嫌浪费时间,而且他相信理平头能为自己的容貌增添威严,所以每个月,他都要妻子以推剪帮他理发。
虽然顶着一颗理得参差不齐的平头,而且长相粗拙,铃木的眼光凌厉无比,被他那双眼睛一瞪,小偷都会吓得浑身哆嗦。
鬼铃木刑警最自负的是,由于自己的活跃,市内治安才能够维持良好。他的使命感经热情的油一炒,拌入紧迫盯人的调味,再大量洒入执着的香料,放进嘴巴一尝,便成了浓烈得吓人的刑警特质。
铃木没有其他休闲嗜好,全心全意投入刑警工作,唯一的一点乐趣就是看着一双女儿成长,不过这两个女儿也不是长得多漂亮,却早早嫁 6389." >掉了。这么一来,铃木更是全神投注于工作,回过神时,已到了退休年龄。他唯一的生存意义也消失了,尽管已有心理准备,这冲击还是教人承受不起。刚退休那阵子,他即使只是听见平日搭乘的市电响铃,胸口深处都不禁刺痛。
市电发出一成不变的声响,在站牌旁停下。
铃木在警署前搭上市电。时间刚过下午一点,车厢内很空,但他没找位子坐下,他现在已经养成站在窗边看景色的习惯了。换作从前的他,在车上总是吊着眼角专注地读着调查报告。
电车驶了几站,穿过一道砖红色陆桥,陆桥下方就是金堀商店街的大马路。——今晚要做什么料理呢?
电车驶过陆桥后,往左一个大回转,在商店街入口停了下来。铃木下了电车,走进商店街信步逛着。
“……大爷,你来得正好。”
是鱼店老板。这一年下来,两人已经混得很熟了。
“有什么新鲜货吗?”
“有哦!大爷,刚才进了一批蜗牛呢!”
“蜗牛?”
“喏,就法国田螺啊。勃艮第产的法国田螺,搭喷射机来的哦。”
“唬我的吧?”
“别这么说,不看看你会后悔的。事实胜于雄辩,我拿给你看。”
老板说着从店里搬出一个纸箱,当着铃木的面掀开箱盖。箱内铺着深绿色葡萄叶,上头排了许多蜗牛。
“如何?”
“哇,是真的呢!可是你怎么会有这个?”
“进货就有了啊,这可是特地为大爷进的呢。”
“真是意外的惊喜啊。一定是订单被取消了吧?”
“是,我招了,就像大爷说的。伊豆政的老板娘真是可恶,说什么女儿生产,今天他们小吃店休息。”
“女儿生产?伊豆政有女儿吗?”
“有啊,是独生女。喏,嫁到那边的五金行去了。”鱼店老板伸长下巴朝对面五金行努了努。
五金行的老板,铃木也认识。老板出于个人兴趣,在店里弄了个枪械铺,因此不时得上警署报备。铃木听说过他儿子结婚的消息,没想到现在孩子都有了。
“是个漂亮媳妇吧。”
“伊豆政的老板娘骄傲得不得了呢,所以碰到宝贝女儿生产,忙得像打仗似的,不过听说比预产期晚了好几天就是了。”
“虽然店要休息是她家的事,连订好的货都临时取消,会不会过分了点?”
“嗳,我们也有错。人家事前打了电话来取消,孩子他娘却给忘得一乾二净。”
“那就是你们不对了。”
“所以啦,我也豁出去了。大爷,你就把这些法国田螺带走吧,免费奉送也成。”
“那怎么行?”铃木环顾店里,发现很难得地,货台上净是鲍鱼、扇贝等髙档海鲜,这些也是伊豆政取消的订单吗?“今晚就来场豪华贝类全餐好了。法国田螺做成勃艮第风味,加入白葡萄酒、香料束和大蒜一起煮。鲍鱼嘛,用干煎的好了,试试看淋上大量的塔塔酱呢?扇贝用烤的,牡蛎就是生蚝吧,可以加上培根卷……”
“大爷,我是不晓得你在碎碎念什么啦,不过你真是通情达理,请尽量拿吧。”
铃木走出鱼店,难得有机会做贝类大餐,他决定今晚奢侈一下,绕去酒铺买了瓶德国莫泽尔葡萄酒,连同家里缺少的香料一起买齐后,手上的战利品便成了一大包。他搭上回家的市电。
铃木会对料理产生兴趣,契机是一把海带。
刚退休时,妻子常邀他去旅行,但是铃木从没有哪次觉得好玩。要说景色,他觉得去哪里看到的风景都半斤八两,要不然就是和风景照片上看到的一个样;旅馆的餐点也不够新鲜,送上桌大多是冷掉的食物;而且最让他提不起劲的是,不管上哪儿玩,都是一笔不小的开销。
妻子很快就发现铃木对旅行不感兴趣,后来就扔下他,自己去玩了。她和妇女会、老同学一起出游,两个女儿也会邀她出去,总之妻子成天在外头旅行,玩得不亦乐乎。
记得那天,妻子也是去旅行。铃木早上独自醒来,走进厨房将海带干扔进盆里浸水,想煮个味噌场来喝。他望着逐渐膨胀的海带,不知怎的突然思考起自己的一生究竟算是什么?他并不后悔将毕生精力奉献给工作,然而,这股空虚感是怎么回事?他望向天花板,上头宛如银幕般映出自己过往的一幕幕。
等他回过神来,低头望向海带,吓得差点没叫出声。
海带干不断吸水膨胀变大,挤满了整个盆子,眼看就要溢到水槽里。铃木望着宛如生物般蠕动的海带,恐惧逐渐转为惊奇,他压根不晓得海带干吸了水会膨胀成这样——他把一整把海带干都奶下去泡水了。
铃木仔细清洗完那盆堆积如山的海带,正打算切海带,一看菜刀,发现刀很钝。人们不是说,厨师做菜技术高不高明,看他的菜刀就知道了吗?这么钝的菜刀,不可能做出好吃的料理。
好吃的料理……这一瞬间,铃木猛然察觉,自己过去从来没有好好品尝食物的欲望,大感震惊。
他不仅从未享受!甚至强烈地避免自己执着于美食。
男人必须质朴,而食物是维持健康所需。铃木厌恶食物上头多余的装饰和工夫,讲究营养和料理速度,妻子一直以来也都遵照他的要求做菜。可是,让菜刀常保锋利,与质朴不质朴没关系。
铃木决定将菜刀磨利。一边磨着刀,他想起家里应该有食谱。妻子嫁进门的时候,带了一大本食谱来,现在那本书塞在书架角落蒙了一层灰。铃木摊开食谱,照着正式的高汤制作步骤来。一看书上所写,他发现妻子连洗米的方法都大错特错。
铃木花了?99lib?两小时煮了自己的早餐。和每天吃的早餐相比,味道简直有着天壤之别,这种感动是他未曾经验的。
再者铃木原本就容易热中于一件事。
于是他把妻子赶出厨房,每天早上沉迷于制作海带味噌汤。他发现海带有许多种类,味噌也是。几周下来,当他煮出自认是杰作的味增汤时,便决心挑战其他料理。他觉得自己过去对料理漠不关心,真是莫大的损失。
不久后,妻子买回来的食材已经无法满足铃木,他开始自己跑商店街购物。妻子和女儿看到他的变化,先是感到讶异,接着是担心,最后大为欣喜,女儿女婿甚至还会约个日子回娘家来品尝铃木的料理。
也是在那个时候,铃木开始精心留起头发。把自己打理得干净清爽,整个人看起来比在署里的时候年轻了十岁。就这样,铃木花了整整一年,卸下了他所说的“鬼面具”。
铃木走下电车的脚步轻盈,他的脑海里正烹煮着法国田螺,拌进混了火葱的奶油,再将调味螺肉填回殻里。
一进自家玄关,妻子说有个年轻男子来找他。脑中的想象料理才做到一半就不得不停手,铃木有些失望。
“有客人?寘是稀罕。谁啊?”
但妻子只是张着嘴巴没出声,像是话说到一半的模样。
“忘了吗?”
“名字我忘了,姓倒是忘不了。亚。”
“你在呀什么呀?”
“那人姓亚。”妻子递出访客的名片,上面没有头衔,只印着“亚爱一郎”四个字。看到名字,铃木想起来了。退休前一年,他曾侦讯过这个人。
“这人不是刑警吧?”妻子问。
“不是。”
“那是演员喽?还是时装模特儿?”
看妻子好奇成这副模样,想必那人英俊依然。
“老公,你是在哪里认识人家的?”
铃木没答腔,把购物袋塞给妻子后,走向深处的客厅。
亚爱一郎穿着牛津多色格纹西装,笔挺地打着米黄色领带,在坐垫上正襟危坐。铃木记忆中的亚有着刚出浴的樱色脸庞,现在看他这么端坐的模样,同样有着秀丽高雅的气质。不过,亚似乎在等待铃木的这段时间里打起了盹。
亚爱一郎一看到铃木,立刻恭敬地打招呼,接着非常缓慢地把眼睛睁得老大。“我没认错人吧?刑警先生,我还以为是令公子进来客厅……”
看来亚还是老样子,迟钝得很,感想倒是很夸张。
“我在信上也说了吧?我已经不是刑警了。”
“……是,我一时忘了。铃木先生,你从前的面貌要可怕多了呢。”
“退休之后,我的兴趣也变了。亚爱一郎,你喜欢贝类吗?像是法国田螺……”
“我最喜欢贝类了!”
铃木原本是要向亚仔细打听一起案子,但他现在对案件已经没了兴趣。
“贝类的奇妙外形掳获了许多人的心,就我所知,还有人盖了贝壳形状的屋子来住呢,不过我个人对贝壳的内容物也很有兴趣。”亚爱一郎说。
“我想也是。”
“前几天我去四国的时候,成功地拍到了泡蜗牛哦。”
“泡蜗牛?”
“日本蜗牛科腹足类,恋矢部位很大,形状独特。还有,泡蜗牛也以体形巨大闻名哦,听说最大的将近有六十公分长,不过我看到的没那么大就是了。”
“可是,味道好吗?”
“味道……?”亚爱一郎神情怪异地看着铃木,“……要吃掉吗?”
“不吃怎么知道味道如何?”
“我不晓得对于贝类还有这种品鉴方式……”
“我也是最近才晓得的。你来刚好,我正巧拿到了珍奇的法国田螺。”
“法国田螺……那么就是罩盖大祸牛(Helix pomatia)喽?”
“什么罩盖不罩盖的,光听就倒胃口。法国田螺就是法国田螺,喏,这名称听了教人口水直流吧?得先川烫一下,散上胡椒盐,接着以白葡萄酒加白兰地熬煮,香料则是和了丁香的洋葱和大蒜……”
亚爱一郎的表情彷佛见到什么珍奇异兽。
铃木望向亚爱一郎,心想,那起案子的事虽然已经没必要问亚了,不过礼貌上还是该和亚聊一下,毕竟人家是为了告诉他案情细节,重情重义地特地登门造访。
当年,铃木会侦讯到亚爱一郎,是因为金堀商店街发生了一起怪事件。整条商店街被染成一片漆黑,居民之间起了大骚动,亚也介入其中,连同居民一道被带进了警署。染黑事件意外地牵出一桩杀人案,而亚早在接受铃木刑警侦讯当时就预言了这起命案,而且还被他说中了。
铃木退休后,最焦躁的那段时期曾接受当地报社记者的采访,记者建议他把参与过的案子写成小说。那时的铃木仍对刑警工作恋恋不舍,当然兴头十足,但是,实际将案子写成文章一看,怎么读就是不对劲。首先,铃木从没读过小说之类的读物,不懂得怎么写文章。自己重读稿子,总是愈看愈不舒服。后来报社可能改变方针了吧,总之事情就这么没了下文,铃木也乐得丢开这份差事。
铃木写信给亚爱一郎,就是在那个时候。金堀商店街命案在铃木参与的案件当中,算是一起非提不可的大案子,要记下详情,就得再和亚聊聊才行。于是他捎了信,信上写道,如果亚有机会来梅津,请他务必顺道来一趟铃木家。
亚爱一郎将信上提到的事记在心上,特地前来拜访。事到如今,铃木总不好说那件事已经结束了。即使只是做个样子,还是得听听亚的说明才不失礼。铃木决定赶快把事情谈完,再以法国田螺和鲍鱼来补偿亚吧。
正当铃木这么盘算,妻子又说有客人找他。一天之中竟有两位访客,实在是太难得了。
“是田中美智子小姐。”妻子说。
“田中……?哪个田中?”
“就是田中善行先生的孙女啊。”
听到田中善行,铃木不由得坐直了身子。
田中善行——励志传记中的大人物。他靠着自学独力发迹,当上众议院议员后,长期担任县知事。今年春天,铃木看到报上报导说,田中善行辞掉所有工作返回故乡梅津,享受悠闲的余生。这位来访的美智子正是田中善行的孙女,和铃木的女儿念同一所小学。
“女儿已经嫁人了,你没跟她说吗?”
“怎么这么不亲切?人家美智子小姐要找的是你啦。”
“找我……?”
铃木去到玄关,忍不住屏息。
一阵子不见,没想到美智子出落得亭亭玉立,美得教人不敢逼视。
她留了一头大波浪短发,十分适合她青春洋溢的表情,身穿枣红底细白点花纹的深V领衬衫,健康的肌肤散发出自然的女性魅力。
“我有件事想私下与您谈谈,是关于祖父的事。”美智子说。
铃木被那双梦幻般的眸子凝视,说不出话来。
接着他想起亚还在客厅里。这下不妙了,要是让这两人打照面,搞不好会迸出激烈的火花。
美智子一看到亚爱一郎,脸色霎时变得苍白,接着白皙的脸颊猛地泛出玫瑰色泽。
那么亚爱一郎呢?铃木看向亚爱一郎,只见他泰然自若地向美智子点头致意。铃木以为他对美智子没兴趣,事实不然。五分钟后,亚开始坐立不安,拚命地抽烟。看来他对女性的反应也相当迟钝,而且这样的刺激对他来说不是普通的强烈。遗憾的是,大部分的女性都看不出亚的这一面。
由于美智子在玄关说想私下谈,铃木试着委婉地暗示亚回去,没想到美智子说话了:“我也希望能够听听这位先生的意见。”
那样就不算是私下谈了吧,但美丽的女性总是容易因为一时的情绪变得不理性,抗议也没用,铃木只好和亚一道聆听美智子的叙述。
“……这是最近发生在祖父身上的事。铃木先生您应该晓得,祖父曾经担任县知事,今年春天辞退了所有工作,回到梅津的家来生活。正好我也大学毕了业,家父嘱咐我照顾祖父,于是我便回梅津来与祖父同住。祖父刚开始还会?说,这下总算能够卸下所有重担,悠闲度日了,但一阵子之后,祖父开始不时露出郁郁寡欢的神情。”
铃木用力点头道:“这不难理解吧。虽然我的职业与县知事的工作完全不能相比,我刚退休时,也曾经失魂落魄了好一段时日呢。”
“可是我担心的是,这一个月来,祖父像是变了个人似的。状况是从祖父和他的老友——也就是小学同学见面之后开始的:这三位友人分别是齐藤先生、井上先生……”
“请等一下……”铃木的眼神严肃了起来,“你说的齐藤先生,是我们梅津出身的三石银行前总裁——齐藤三造先生吗?”
“是的。”
“井上先生指的是曾担任防卫厅管理局长的绿鬼会干事长——?99lib?t>井上洋吉先生……?”
“正是他。”
“那么,第三位友人是不是小林健夫先生。从大藏省印刷局职员一路平步青云,升到大藏省事务次长的……”
“不愧是铃木先生,知道得真清楚。”
“这是当然的啦。说到田中善行、齐藤三造、井上洋吉、小林健夫,都是毕业自梅津小学的大人物,再加上围棋大师冈田九段,就是著名的‘梅津五杰’了,在我们这儿可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梅津出身的小孩都是从小不断听父母讲述这五人的奋斗史长大的呢。”
“祖父这三位旧识都和他在差不多时期退出第一线,迁回梅津生活。四人的第一次再会是在小学同学会上,祖父期待了好久,那天兴匆匆地赶往会场,会后就带着这三人一道回来了。”
“一定是好友久别重逢,有聊不完的话吧。”
“我一开始也是这么想,但是,祖父他们进了别馆便迟迟没出来。我送茶过去,祖父只是一副想赶我走的态度,还吩咐我远离别馆,别让任何人靠近。”
“四人的密谈吶。”
“当时我还没意识到他们在讨论什么要事,也没放心上。是直到隔天早上,我打扫别馆的时候,才觉得有点怪怪的,因为我在壁架上发现了这个东西。”美智子说着打开皮包,取出一张折得小小的报纸。摊开报纸一看,上面有则报导以红笔圈了起来。“这个红圈是当晚的四人之一画上的,因为那天早上我也读了这份报纸,当时并没有任何记号在上头。”
铃木望向报导的标题,写着:“黑田岩男住院”。
他对这则报导还有印象。黑田岩男乃是政经界的地下教父,直到最近名字才浮上台面,过去一直活跃于幕后,据说其势力之大,甚至能够指使总理大臣。四杰与黑田互为敌对关系,对四人来说,黑田是眼中钉、肉中刺;而对黑田来说,这四人也相当碍眼。
“那天黄昏,祖父问我:‘昨天的报纸哪里去了?’他虽然问话语气若无其事,但我听得出他非常在意。我从旧报堆中找出报纸交给祖父,他拿着报纸立刻躲进别馆。三天后,黑田岩男死了,隔天的早报注销了黑田的死讯。”
“我记得死因是胃癌呢。”
“我偷偷观察祖父读到那篇报导的模样。报纸标题不大,但祖父一下子就找到了,登时‘噢’了一声。但是一看到我在旁边,他旋即恢复冷静,只不过我总觉得他似乎非常高兴。那天下午,齐藤前总裁、井上前局长、小林前事务次长三人陆续上门,一行人又像上次那样聚集到别馆里。”
“另外三人的表情如何?”
“只有齐藤先生一人不知为何笑吟吟的,井上先生和小林先生都一脸凝重。四人的会谈一直持续到晚上。”
“离开别馆时,四人的表情如何?”
“以阴阳来说的话,感觉祖父和小林先生的表情是阳,齐藤先生和井上先生是阴。隔天早上,我打扫别馆时便特别留意了一下,没想到发现了两样陌生的东西。一个是大金币,币面图案是双头鹰。”
“那是很珍贵的金币!”原本默默聆听的亚开口了:“我想那应该是双鹰金币,一八〇〇年代由美国铸造的二十美元金币,听说部分年份出品的双鹰金币价值连城呢。”
美智子彷佛聆听什么悦耳音乐似地注视着亚爱一郎,“您知道得真清楚呢,有您在这儿,真是太好了。不过不巧的是,我不记得制造年份了。我问了祖父金币一事,他说是齐藤先生忘记带走的,说完马上将金币收进抽屉里了。”
“齐藤先生身为前任银行总裁,手边有金币收藏品并不奇怪吧。”铃木说。
“那是当然了,可是如果是收藏品,应该会慎重地存放好。就算是带出门展示给大家看,唯独落了一枚没带走也很奇怪。我在意的是,不知道他们四人拿那枚金币做了什么。”
“原来如此……那么,另一样物品是什么?”
“是一本古书《孙子》。”
“孙子?”
“那是中国最古老、最杰出的兵法书。那本书和金币一道摆在祖父的书桌上,书中夹了一枚长长的书签。我轻轻翻开那一页,看到了这段文章——‘兵者,诡道也。故能而示之不能,用而示之不用’……”
“‘近而示之远,远而示之近’……我记得是《计篇》当中的一段文字。”亚爱一郎接口道。
“您知道得真清楚呀。”美智子微微挨近了亚爱一郎,“亚爱一郎先生真是博学多闻,请问您的专长是……?”
“砖厂呀,就是专门烧砖炼瓦的喽。”
“哎呀,原来是建筑方面的……”
这两人的对话看似投机又牛头不对马嘴,铃木听着不禁焦急了起来。“美智子小姐,关于那本书的来历,你也问过善行先生了吗?”
“……喔,对,谈到这件事。祖父说那是井上先生忘了带走的,说完同样将书收进了抽雇。后来他们四人经常碰头,每次都关在别馆里开会,我也特别留意着别馆的动静。有一次,我发现他们四人在抽神签。”
“神签?是神社开放让民众抽的那种神签吗?”
“我送茶过去时,在门口听到了奇怪的声响,进去一看,房里却没有会发出声响的物品。我不知道是怎么回事,直到三人离开时,我看到井上先生提着一个细长的包袱像是包着签筒,才明白那个怪声响的来源。我猜想应该是从某间神社拿来的,便打电话过去,确定了这件事。那家神社的神主说,他把旧的神签借给井上先生了,因为井上先生说想研究古神签。”
“研究古神签?”
“是,而且祖父最近还对车子和马起了兴趣,他过去从不曾提过车子或马的话题的。”
“黑田岩男之死、金币、孙子、神签、车子、马……”铃木盘起胳臂。
“以上就是我观察到这四人的行动。铃木先生,透过这些信息,您知道他们在别馆里密谈些什么吗?”
铃木再次摊开美智子带来的报纸,接着他叫来妻子,要她找出刊有黑田岩男死讯的报纸。
“我是有个推测,不过在说出推测之前,我想先请教一下亚先生的意见。”
亚爱一郎眨着眼睛,接着扭动起肩膀说:“我还无法明确地断言是怎么一回事……”
“请务必说说您的意见。”美智子说。
亚爱一郎稍微坐正来,说道:“我想,四位大老聚会,可能是在商量要演出马戏团。”
“马戏团?”美智子睁圆了眼。
“马戏团一定有马;至于车子,可用在钢牙拖车、车辗肉身的表演;金币可能是拿来表演魔术吧,有个知名的魔术叫‘贪婪的梦’,魔术师徒手不断地从空中取出金币,而且比起小金币,以大金币表演起来要精采得多;《孙子》一书则是用在记忆术的表演,请观众随便念出一个页数,表演者便当场念出该页内容;报纸呢,其实上面刊载了什么报导都无所谓,马戏团需要的是报纸本身,只要将几张报纸重迭卷成棒状,剪开一端往下折,抽出纸轴拉长,就能即席做出漂亮的纸花了。”
“那神签呢?”美智子退开亚身边,逐渐靠向铃木。
“一边摇签筒一边唱歌,可以编出很有趣的卡通歌哦。”
“为什么我祖父非得一边摇签筒一边唱歌不可?”
“观众会很高兴。”
“那当然会高兴了——要是看到前银行总裁以牙齿拖车,前事务次长在马背上倒立的话!”
“所、所以我一开始就说了,目前还没办法做出什么明确的推测……”
“铃木先生有什么想法呢?”
铃木觉得亚满可怜的。之前那起金堀商店街事件是因为太过离奇,才能碰巧符合亚那异想天开的推理,进而找出真相吧。但是这次的情况,亚竟然把四人的密谈推理成马戏团表演计划,实在是太鲁莽,也难怪美智子会生气了。
“我的结论与亚先生截然不同哦。”铃木从容不迫地说道。这场推理比赛,铃木赢定了。“在美智子小姐面前说这种话或许很冒昧,但既然你找我商量,我就直说了。我猜想,四位大老在计划的绝非什么好事,而美智子小姐你也隠约察觉到了,才会特地来找我商量,对吧?”
“是的。请铃木先生务必说说您的意见。”
“直截了当地说,他们的计划是偷窃。”铃木窥看美智子的表情,只见她静静地聆听着。“请再看一下这份报纸。一般人听到我这么说,都会去注意红笔圈起来的那篇报导,不过,我注意到的却是整页。请看,黑田岩男住院和过世的日子,发生了两起社会案件。”
铃木指着其中一则报导,标题是“大胆怪盗出没”,盗贼侵入珠宝店,偷走了许多宝石、贵金属和古钱币。另一则报导是古董店遭窃,旧书画、古籍被偷走。报导指出,两起案件的歹徒手法都非常巧妙而且大胆,偷的净是高价品,分析两起窃盗案的歹徒可能是同一人,而且案子都发生在梅津。
“我认为,出现在善行先生别馆内的金币和古籍,就是这两起案件的赃物。至于签筒,当然不是拿来唱歌助兴,而是取其原本的用途——占卜吉凶。我见过无数的小偷,他们大都很迷信,非常在意运势好坏。”
“那车子和马呢?”
“他们四人一定是在计划大规模的窃盗行动。在现代,行窃时使用车子已经是常识了,但如果大本营设在深山里,比起车子,使用马匹出入更为便捷。”
“可是……为什么祖父他们会……”
“当然不是为了钱。人们行窃的心理是非常复杂的,也曾发生过亿万富翁偷一根铅笔的案件。每当侦办窃盗案时,无论嫌犯是高官还是市长,我都不会因为他们的地位崇高或财力雄厚,就将他们从嫌犯名单上排除哦。因此,我并不排除这四位大老行窃的可能。美智子小姐,吓到你了吗?”
“不。”美智子以清透的嗓音说:“我并不吃惊。其实,在我的猜测中,祖父他们的计谋甚至是更可怕的事……”
“更可怕的事?”
“是的,同样是窃盗,但我猜想,祖父他们的目标是偷窃整个国家,发动战争或政变。”
“战争……”这次轮到铃木吃惊了。
美智子依旧沉稳,唇边甚至泛起微笑,“是的。祖父的变化,是从黑田岩男住院到过世那段时间开始的。众所周知,黑田岩男是祖父他们的死对头,而且是最难缠的对手。而现在,这位黑田过世了,祖父他们当然会想利用这个机会,一举歼灭反对派。”
“那么……留在别馆的金币是……?”
“是军资呀;《孙子》很显然是兵法书,上面详细地闱述了战争的计划与作战的谋略之术;神签的确是用来占卜吉凶的,但不是占卜偷窃的成败,而是战争的胜负;打战当然少不了车子,马则是做为军马之用。”美智子井井有条地说明。
“那么,你打算怎么做?”
“等一下两点的时候,祖父会出门,他在交代司机时被我听到了。所以只要跟踪祖父,一定能够掌握确凿的证据。等我找到证据后,再和铃木先生商量吧。”美智子接着问亚:“亚爱一郎先生,你会开车吗?”
“呃,勉强算是会开啦……”
“勉强可不行。我们必须跟踪祖父的车,而且不能被他发现呀。”
“我会拚命地开。”
美智子看了看手表说:“时间也刚好。我和铃木先生就坐后座吧。好了,出发吧。”
然而下一瞬间,美智子对亚的想象完全幻灭了。
可能是脚麻了吧,亚站起来之后,一边怪叫着,轰轰烈烈地摔了个跤。
前方田中善行的车不疾不徐地行驶着。后方亚开着车,铃木和美智子深深坐进后座座椅。亚车开得很笨,不过要跟踪善行的车还不成问题。善行似乎没发现自己被跟踪了。
途中,一辆鲜红法拉利从后方高速超亚的车,狠狠地擦撞车体右侧。这下右车门打不开了,但美智子并不在意,现在最重要的是跟踪善行。呼啸远去的鲜红法拉利,只见车窗内有一头牛头犬望着外头。
善行的车笔直驶向金堀商店街,穿过砖红色陆橘底下之后,车速慢了下来。
商店街里有许多刚放学的孩子,灵巧地穿梭在车阵中乱跑。惊慌失措的亚频频紧急煞车,有次停在一名戴棒球帽的孩子面前,那孩子拿球棒狠狠地敲了车子就跑,车头灯被打破,碎片散了一地。
善行的车在金堀商店街的中段一带停了下来,善行一下车,车便开走了,因为商店街内禁止停放车辆。
亚爱一郎也踩下煞车,“接下来怎么办?”
“先看祖父要做什么,”
亚爱一郎三人的车子慢慢地跟在善行后面。善行身穿淡紫色条纹运动衫搭灰色背心,踩着穗重的脚步走进某家商店。
“是五金行。”
“里面有枪械铺。他可能打算买枪,好进行窃盗计划。”铃木说。
“他打算储备大量枪械,发动政变。”美智子说。
“有个著名的魔术表演是空手接子弹。”亚爱一郎说。
善行很快便走出店门,前后待在店里不过五分钟左右,紧接着走过对街,他的手里空无一物。
“我去问一下店老板,看祖父订了什么,这样就能确定谁的猜测是对的了。亚先生也请一起过来吧。”
三人下了车,走进五金行。五金行老板正在检查一把长长的生鱼片刀。
“刚才你祖父光临小店……”老板看到美智子,将刀子收进刀盒里。
“请问我祖父订了几把枪?”美智子问。
“枪?”
“不必瞒我,祖父是来订枪的吧?”
“不不,大小姐,善行先生说他,是散步顺道绕过来看看的呀。”
但是善行的举止怎么看都不像是来商店街散步的。
“你在骗我吧?”
“我为什么要骗大小姐呢?自从那件事之后,我都不敢把脚朝着府上的方位睡觉了呢。”
那件事是指,之前五金行老板由于赌博,以现行犯被逮捕时,善行曾暗中救助他。
“那,祖父跟你说了什么?”
“我们闲话家常了一下啊,还有……”老板拿起玻璃柜上的贺仪袋,“其实呢,今天早上我的长孙出生了,我和你祖父说了这件事,你看,他还给了我贺金呢。”
听起来五金行老板不像是在说谎。
三人走出店门,发现街上聚集了一群人看热闹,拖吊车正要拖走美智子的车,而前方指挥的是高桥巡查部长。
“你要对我的车做什么?”美智子喊道。
在一旁看着拖吊作业的西点店老板说了:“谁教你把车丢弃在人家店门口?碍到人家做生意,只好拖走啦。”
“我没有要弃车啊!”
“如果不是弃车,那就是违规停车喽。”高桥巡査说。
铃木连忙介入调停,高桥巡査听完铃木的说明,点了点头说:“可是铃木主任,这辆车烂成这样,还是逃不了被拖吊的命运吧。”
铃木望向美智子的车,不但保险杆扭曲,引擎盖也凹陷了。“太惨了,怎么会搞成这样?”
高桥巡査不知怎的微微红了脸。
代为说明的是西点店老板,“是拖吊车捅的楼子,它的起重臂砸到你的车子上头了。”
美智子兀自坐进驾驶座。
“你的车已经不会动了啦,要我跟你打赌也行,要是它能发动,我就奉送一个特大号装饰蛋糕。”西点店老板说。
“……它还会动!快上车!”美智子说。
铃木和亚钻进后座,车子立刻发动。西点店老板急忙跑进店里,捧出一个特大号蛋糕追上车子。亚从车窗接过蛋糕时,竟然翻起了白眼。
“车子怪怪的。”美智子握着方向盘说道。
车子来到市街,却不见善行的踪影,也没见着他的车。美智子漫无目的地在街上绕着。“还是先回家一趟吧。”她说:“如果不是要买枪,祖父为什么会进去那家店呢?”
“应该是为了行窃做准备,事先调査屋子的格局和门锁的种类吧。”铃木说。
“亚爱一郎先生的看法呢?”
“我发现我之前的推测全是错的。”
“那是当然的了。”
美智子频频望向油表。车子好像漏油了,油表指针眼看着快要指到零,幸好车子总算是撑到了田中邸。
美智子把车子停在宅邸围墙的转角,围墙内侧有一道缓坡,沿着坡走下去约三十公尺处便是玄关,一辆车正要驶出宅邸。
“那是小林先生的车……”
“所以说,那四位又要聚头喽。”
小林的车刚离开,又一辆车从另一头驶来。
“我祖父回来了……”
三人躲到墙角后方。
善行的车在玄关前停下,司机下车打开后车门,先下车的是善行,紧接着一位白发白髯的老先生走了下来。老先生一身褶痕新颖的和服裤裙,披着染有五处家纹的黑色纺绸和服外套。
“那是哪位?”铃木说。
“……我见过他耶,一定是相当有来头的大人物。”美智子直盯着玄关处的车子瞧。
司机关上车门后,绕到后方打开行李箱,搬出两个六十公分见方的沉重箱子。
“铃木先生,不管祖父他们在策谋什么,您不觉得已经到了最后阶段吗?”美智子悄声说道。
“我也这么觉得呢。”
“我一定要査出那位白发老翁的底细。”
“大小姐请等一下,现在行动太危险了,我们得先计划再……”铃木话还没说完,一辆破破烂烂的车从他身旁滑了出去冲下缓坡。过了一秒钟,三人才认出那是美智子的车。
亚爱一郎立刻冲出去追上车子,打开车门跳进驾驶座。
美智子放声尖叫。
玄关前的三人同时望向美智子的方向。那辆破车眼看着撞飞了司机,吓得善行跌倒在地,擦撞和服老翁,继续往前冲去,正前方耸立着一根电线杆。
就在即将撞上电线杆的前一刻,车门大开,吐出蜷成一团的亚。亚一个回身,缓缓地站了起来,一手还端着完好无缺的装饰蛋糕。
下一秒,美智子的车子轰隆一声撞上电线杆,完全报销了。
“爷爷,您还好吗?”美智子跑到祖父身边。
“老师,您有没有受伤?”亚爱一郎扶起和服老翁。
“老师……?”美智子吃惊地望向亚爱一郎,“亚爱一郎先生,你认识这位先生吗?”
“我在报上见过老师的照片,不过这还是第一次见到本人。刚才在五金行,我确定了自己先前的推测是错的,接着马上就想起这条线索了。老师是某个领域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的泰斗……那两个箱子也提供了暗示。”
“这是什么箱子?”美智子望向司机手里的箱子。
“是新的棋盘吧。”
“棋盘……”
“是的,这位就是梅津出身的天才棋士——冈田九段,对吧。老师。”
和服老翁拂去裤裙上的灰尘,和蔼地笑了,“别说什么天才棋士,真教人汗颜。在下正是冈田九段。”
此时,又有两辆车抵达宅邸了,下车的是齐藤三造与井上洋吉,连同田中善行,三位大老毕恭毕敬地领着冈田九段前往别馆。
桌上的料理逐渐减少。
美智子很中意勃艮第风味的法国田螺,亚则是望着煎饱鱼颤抖着说:“我生平第一次吃到这么美味的东西!”
铃木得意极了,三人喝完莫泽尔葡萄酒后,他又慷慨地开了兰颂黑牌香槟。
“铃木先生,您是什么时候开始对料理产生兴趣的呢?”美智子问。
“最近的事而已。现在我真是后悔怎么没更早开始做料理呢。”
“那之前都在忙些什么呢?”
“我只是一个劲儿地埋头工作,当时我的人生意义就是工作。”
“我祖父也是这样呢。”美智子深深感慨道:“回想起来,退休前的祖父即使回到家也不断被工作追着跑,我想他连睡觉时也忘不了工作吧。”
“身为银行总裁的齐藤先生,防卫厅管理局长的井上先生,大藏省事务次长的小林先生,我想他们也都是这样。”亚爱一郎说。
“所以才能够凭着实力与努力,爬上高官之位啊。”铃木觉得个中的艰辛,实在不是自己的境遇所能相比。
亚爱一郎津津有味地喝着香槟,“这四位大老之所以会做出奇妙的行动,惹得美智子小姐担心,原因就出在四人都突然失去了对他们而言等同于人生的工作。”
“就算没了工作,只要生活无虞不就好了吗?既能够四处旅行,也能读许多书啊。”
铃木摇摇头道:“不是这么简单哦,美智子小姐。工作就等于我们的人生,你能想象失去了生活意义的人生吗?我也是过来人,面对突如其来的空虚,就算去旅行也没有丝毫感动;即使读书,文字也完全进不到脑子里。”
“这时,境况相同的四人恰好重逢了。”亚爱一郎说:“他们毕业自同一所小学,同样历经辛苦之后获得成功,我想,他们再会的喜悦是旁人所无法想象的吧。之后他们会频繁地一再聚会,也是理所当然的了。没有旁人在场时,他们一定是重拾了孩提时代的心情,当然也不想让别人看见他们幼稚的模样。”
“这就是他们不让人靠近别馆的原因吧。”
“然而,见面两、三次之后,回忆都聊完了,各人的奋斗历程也不是能聊上多久的事。话虽如此,这四人又没有什么共同嗜好。直到某次会面时,他们碰巧聊到黑田岩男住院的消息,四人对黑田岩男的关心都非同小可,我想他们当时可能聊到了这样的内容。”亚爱一郎压低声音,装出密谈的声调说:“……‘听说黑田那家伙住院了,我看差不多要翘辫子了吧。’‘那个黑田耶?他怎么可能轻易咽气?’‘嗳,他一定会死的。’‘不会死的啦。’‘那么我们来打个赌如何?’‘打赌黑田是死是活吗?有趣,咱们来赌一把。’‘一星期之内,要是黑田死了就是我赢。要是没死,就算你赢。’”
“拿人的生死来打赌!?”铃木不禁愕然。
“这的确不是堂堂县知事和事务次长该有的对话呢,可是请想想,他们四人在一起的时候,全都变回了孩子,何况四下无旁人。就这样,他们的赌盘成立了,然后黑田岩男在一星期内过世,善行先生和齐藤先生获胜,井上先生和小林先生输了,那天四人拜访田中邸时的表情便说明了这一切。”
“祖父在报上读到黑田的死讯时轻呼出声,原来那是胜利的欢呼啊。”
“在旁人看来,只觉得这是场无聊的赌注,但这赌注却意外地令人四人感到无比的兴奋。人生是有运势这回事的,除了努力,还需要认清运势的决断力。身为人生成功者的四位大老当然长于此道,就某种意义来说,他们都是掌握运势之人;换个说法,也就是擅长博奕之人。然而,他们尽管拥有赌博的才能,却不曾尝试过真正的赌博,只是具备了喜好赌博的所有条件。而这一点,透过这场打赌黑田生死的赌局,赌性终于被激发,浮出心理表层。”
铃木思考自己的状况、自己对于料理的强烈兴趣,居然在漫长的过去都不曾浮上台面,一定是透过“料理”众多嫌犯的过程取得了满足吧。
“这四位接着赌什么呢?”铃木问。
“只要是在金堀商店街走动的人,都一定会注意到的——五金行媳妇的肚子。”
“肚子……?赌她什么时候生吗?”
“他们这局赌的似乎不是时间点,而是赌生男还是生女。”
“所以祖父今天才会特地去问五金行老板?”
“听说这胎好像晚了预产期好几天,所以他们下注一定是更早之前的事了。”铃木说。
“真是太荒唐了。”美智子厥起嘴。
“人们会对一件事产生兴趣,契机往往是荒唐的小事。像我会沉迷于料理,一开始是因为看到吸了水膨胀的海带干,之后有好一阵子,我可是疯狂地煮各种口味的海带味噌汤呢。”
“这四位大老也是同样状况。由于他们不太了解以花牌或扑克牌进行的复杂赌博,刚开始这段时间,他们只能透过非常原始的方式赌博。”
“那么我在别馆看到的金币,也是拿来赌博的吗?”美智子问。
“99lib.是的。金币除了做为货币,也是艺术圈与史学界研究的对象,同时它也是收藏家、魔术师及赌徒的目标。同样看到一枚贝类,有人会被它不可思议的外形吸引,有人会对它的生态产生兴趣,有人会思考它的金钱价值,也有人会好奇它尝起来的滋味。同样道理,齐藤先生带来别馆的金币是被他们拿来当成赌博道具使用。”
“用金币要怎么赌博呢?”
“可以将一枚硬币握在掌中,猜哪一面朝上。”
“那叫做‘猜正反’。”铃木告诉亚。
“或是使用多枚硬币,一次抓一把,猜掌中枚数的单双。这是过去小孩子常玩的赌博。”
“那本《孙子》呢?”
亚爱一郎语带同情地说:“书里插着书签对吧?他们将书阖着,随机插入书签,猜它夹到的页数。”
“这是过去印刷厂师传会玩的传统赌博。小林先生曾做过印刷相关的工作。”铃木补充道。
“那神签呢?”
美智子的这个问题,回答的是亚:“他们摇出神签,赌号码的奇偶。可是呢,四人逐渐无法满足于单纯的赌博,这从善行先生开始对车、马产生兴趣便不难得知,其实他关注的正是赛车与赛马。不过他们在一头栽进赛车和赛马之前,发现了更高层次的赌局。”
“围棋是吧?”
“嗯。下围棋的话,就不必躲在别馆里偷偷摸摸地决胜负了,而且对奕之乐,才是最适合这四位大老的消遣,不是吗?因此四人商量好请来专门棋士,接受指导。”
铃木想起两年前的金堀商店街事件,现在就和那时一样,自己又不知不觉被亚的思绪同化了。
铃木偷偷观察着美智子,他很在意美智子先前对亚一时的幻灭是否翻了盘。
然而美智子只是一脸郁郁。接着她脱口而出的这段话,铃木一辈子都忘不了:“……其实,比起笑咪咪地煮着料理的铃木先生,我觉得宛如饿狼般追捕嫌犯的铃木先生要来得有魅力多了。”
这么说着的美智子瞄了亚一眼。酒酣耳热的亚爱一郎,一脸傻呼呼的,那张俊秀的脸庞早已不复见。
几个月后,四位长者围着两张棋盘沉思的照片,刊登在他们梅津的地方报纸上,标题写着——“四巨头对决”。
第七回 三郎町路上
远方传来铃虫的鸣叫。空气清爽,十分舒畅。身子轻飘飘的,在天空自由地翱翔。铃虫鸣叫不休。
鸣叫声突然拔尖,变得极端刺耳。在响子脑中的世界里,铃虫圆圆的躯干多出了两条腿。响子察觉那东西不是铃虫而是闹钟,就在这一瞬间,她的身体变得如千斤重,无法继续在天空飞翔了。
响子伸手摸索枕边,按下闹钟开关,但铃声仍响个不停。原来在响的不是闹钟,而是电话。响子望向窗帘,天还没全亮。看看时钟,正好六点。她不晓得谁会在这个时间打电话来,想必是打错电话的。响子再度蒙上被子,电话却不肯罢休地吵个不停。
实在是没办法入睡,响子“啧”了一声,下床拿起书桌上的话筒。她满肚子火,不想吭声,只是把话筒按在耳上。
“喂……?”话筒另一头传来陌生的中年男子声音。
“你打错电话了。这里是朝日家。”
响子正要挂电话,对方连忙阻止,“请等一下,您是朝日响子博士吧?”
“是的……”听到对方说出她的全名,正打算挂上话筒的响子停下了手。
“抱歉一早打电话打扰您。我是警视厅捜査课的刑警,敝姓角山。”
“警视厅……?”
“是的。事情是这样的,昨晚发生了案件,由我负责侦办。请问老师您昨晚是搭乘出租车返家的吧?”
“是的。”
“和一名年轻男子一道吗?”
“是的……”响子逐渐回想起昨晚的行程。
“其实呢,就在老师下车之后,那辆出租车遇上了一些事……不是交通事故,而是超乎理解范围的怪事,所以我想请教老师几个问题,不知道方不方便现在过去呢?不好意思,因为事态非常紧急。”
“……看来我是不能说不吧。”
“非常感谢老师的配合。那么我大约三十分钟后抵达府上,再麻烦您了。”
自称角山的男子挂了电话。
响子的睡意逐渐退去。昨天上床时是半夜两点,她睡了四个小时。四小时的睡眠时间对她来说并不算短。
响子在书房的大书桌前坐下,点上烟,桌上散置着书籍和标本。她费尽心血写下的论文,只差最后一点就要完成了。
“不过话说回来……”响子心想,警视厅的角山说有问题想请教,但她不认为是“那件事”惊动了警视厅。警方也打算侦讯与她一起搭出租车的年轻男子吗?
响子摁熄香烟,换上家居服,推开客厅门。
客厅沙发上,一名年轻男子倒头沉睡,修长的手脚散漫地瘫垂着,睡脸倒是不差,看上去宛如专注冥想的佛像。
响子心头一热,不由得脸红了,她想起了十年前的男友。心爱男人的睡脸实在太可怕了,有一次,响子被他的呻吟给吵醒,无意间看到他的睡脸——龇牙咧嘴,翻着白眼。响子被吓醒的同时,也从爱河中清醒了过来。那之后,她一直自认已经醒悟到男人都是一个样,但现在,面对这名男子的睡脸,她发现自己的信念动摇了。
响子出声唤他,男子依旧沉睡。响子轻轻搭上男子的肩膀摇晃,男子开始嘟嚷着什么。
“呀……”响子唤道。
男子突然翻起白眼,接着“哇”地叫了一声,跳起来说:“请……请饶了我!”男子瘫坐在地,一脸惊恐地看着响子。
响子看到男子这副模样,顿时放下心来。自己一直以来的信念果然是正确的。“怎么,你做梦了吗?”
男子不停地揉眼睛,“哎呀,原来是梦。幸好是梦。”
“做恶梦了?”
“是、是的。我梦见我被抓住,硬被拱上去当某个国家的王子。”
这个人连做的梦都这么可笑。不过,清醒时的他,就算说是个王子也不夸张。男子长相英俊,外表秀丽得教人难以直视,这一点莫名地让响子不爽。
“不过,你的梦境可能有一半成真了,等一下警察就要来了哦。”
“警察?可是警察不是来抓我的吧。我昨晚把雨伞忘在出租车上,他们应该是拿伞来还我的。”
这家伙还真是彻底的乐天派。
“警察哪有那么好心。我看八成是为了那件事。”
“那件事……”男子正经地聆听着,忽地脸上血色全失,“所、所以我一开始就说不要了……您说警察要来,是刑警对吧?”
“对方说是警视厅捜査课的,应该是吧。”
“这、这下糟了,万一那件事传进警方耳里,大姊头,我们该怎么办?”
响子板起脸来。瞧他一听见警察就慌成这样,实在很可疑。
说到底,一开始让这个人加入调査队就是个错误。不知为何,男子给她的第一印象和现在的模样天差地别。
男子说他是学术摄影专家,名叫亚爱一郎。
“呀?”响子反问。
亚爱一郎装模作样地答道:“无心之恶——亚。”
响子当下佩服不已。“恶”字去掉心部就是“亚”,这回答非常机伶风趣,将他那双知性的瞳眸衬托得更为出色。
响子调査队主要的工作,是研究葫芦蜘蛛的飞行形态等等。出发前往田野调査当天,响子一身皮夹克搭牛仔裤,戴着粗犷的眼镜,蹬着登山鞋,背着沉重的背包,抱了个巨大的标本采集箱。同行的山根教授也是一样打扮。
但一看到现身的亚爱一郎,响子忍不住头痛起来。
亚爱一郎穿着薄料灰色条纹西装,系着深蓝色细点领带,穿着浆过的衬衫,行李只有一只黑色小皮包,一副要去蜜月旅行的打扮。
响子担心地问了:“你应该拍过很多蜘蛛吧?”
“是,我拍云的资历已经很久了,还出过一本叫做《云之瀑》的摄影集。”亚爱一郎答道。
“达尔文曾在船上观测到飞行蜘蛛如雨点般倾注于海面,你拍到的是那幅景象吗?”
“应该是吧,那真是一片精采的云。”
“我们这次调査的头号目标是葫芦蜘蛛哦。”
“不晓得能不能幸运碰见99lib?t>呢。”
“我也这么祈祷着。”
“说到葫芦云,以前我也拍到过哦。”
“哦……?你拍到它们在空中的模样吗?”
“当然是在空中了。”
“你为什么不早说?请务必让我看看你拍的照片。”
“那是我个人引以为傲的一张作品,下次一定拿给您看。”说着,亚不知为何抬头望向天空。
这样的亚进入深山后,看见响子“呜”的一声用力搬起大石头,从底下赶出无数的蜘蛛时,竟然“噫”地大声怪叫,吓软了腿。
“你到底是怎么搞的?”响子吼道。
“原来……老师说的是蜘蛛……”
“要不然你说的是什么?”
“我说的是天上的云。”亚爱一郎张开双手做出在天空飞翔的姿势。
“你没拍过昆虫吗?”
“有的,我曾经拍摄过埋葬虫。请放心。”
即使亚这么说,响子一时之间还是无法放下心来。
姑且不论亚负责的摄影部分成绩如何,这次的田野调查获得了不小的成果。受到晚秋的晴朗天气眷顾,他们有幸观察到了葫芦蜘蛛和鱼鳞蜘蛛飞翔的瞬间。
然后昨晚十二点半,调査队回到了东京车站,与山根教授道别。响子的行李比出发时多了许多,她将一半的行李交给亚提,两人上了出租车。
“没想到那位出租车司机记得我们。”响子说。
“可是细究起来,是那个司机不好啊。”
亚爱一郎说的没错:那位出租车司机是个让人不太舒服的家伙,叼着烟开车,还大声开着收音机听歌谣曲。
“麻烦到推剪町……”
告诉他目的地,他也不应声。这天是星期日,夜晚的路上不见人影,司机一副理所当然的态度,无视于交通号志,横冲直撞地飞驰。
这样下去很可能会出车祸,于是响子心生一计,她以司机勉强听得到的音量对亚低喃道:“……还有气吧?”
亚爱一郎一开始不懂响子的意思,响子朝着装有昆虫的标本箱使了个眼色,亚立刻明白了。
“请不必担心。”亚爱一郎装出凶恶的低沉声调回道:“下的药量刚刚好,应该还没断气。”亚爱一郎当场配合了起来。
响子此时才知道,亚这个人一得意起来就会忘了分寸。
“回家之后,就要狠狠地刺穿它。”
司机的耳朵动了动,他听见两人的对话了。
“要是弄掉头跟手脚就糟了。”
“包在我身上啦,阿响大姊头。”
听到这儿,响子不禁愕然,话也接不下去了。亚似乎很中意“阿响大姊头”这个称呼,开始烦人地“大姊头”、“大姊头”地乱叫。
出租车司机也安静了下来,车子在推剪町的响子家门前停下。两人付车钱时,司机已经从怪家伙变回常人了,恭敬地低头说了声:“谢谢惠顾。”
亚爱一郎目送着车子离去好一会儿,才突然喊道:“大姊头,我雨伞忘在车上了……”说着立刻冲去追车,但出租车早已不见踪影。
司机是为了那出戏报警的吗?实在想不到其他可能了。
“刑警来了也无所谓吧?”响子对亚说:“反正我们又没做坏事。别管了,吃早餐吧。”两人吃完吐司和咖啡的简单早餐后,玄关门铃响起。
亚爱一郎去应门。响子隔着亚的肩膀望去,出现在玄关的,是一名身穿深蓝色西装、上了年纪的小个子男人,正亮出警察手册给亚看。
而警官身后还有另一名面熟的男子,怯懦的眼神频频偷瞄亚和响子。
“没、没有错,就是那两个人……”男子的话声传来。
警官的名片上写着角山晃。角山刑警正式介绍出租车司机给两人,司机姓今西,是A交通出租车行的老手,入行十年,没有任何违规纪录,而且从不缺勤。
这位今西正蜷着背,坐在角山刑警旁边。
“我马上就猜到昨晚的乘客是老师您了。”角山刑警说:“听今西先生描述载送的目的地,还有乘客的长相,我很快就猜到是撰写过教科书的昆虫学者、同时也是散文作家的朝日响子博士。艰涩的学问部分我不懂,但我很喜欢老师的散文哦。”
被这么称赞,没人会不高兴。于是响子吩咐亚去泡咖啡,亚立刻前往厨房。
“请问,那位先生是……?”角山望着亚的背影问。
“是我们调査队上的摄影师,很帅对吧?”
“他就是昨晚和老师一起搭出租车的人喽?”
“看起来像小白脸是吗?”
“不,我丝毫……”角山否认到一半,又觉得这样说反而失礼,“不,咳咳……老师这么有魅力,一般人会这么以为……也是难免,不过我个人绝对……就算不是绝对,也不会这么看待老师的。”角山大力辩驳道。
厨房响起“锵”的一声。
“爱!别搞砸啦!”响子喊道。
亚爱一郎翘着屁股,战战兢兢地端来咖啡。角山看了看响子,又看了看亚爱一郎,稍微恢复了从容。
“……我刚才在电话里也稍微提过,这位今西先生昨晚碰上了一桩怪事。而在出事之前,搭乘他车子的99lib?乘客正是你们二位。他说,他听见二位谈论着某些可怕的内容,像是还有没有气、药量怎么样、把头弄掉之类的。”
“的确如他所述……不过那是……”
“不不,我当然相信老师,那段对话并不是在讨论人类吧?一定是关于老师要制成标本的昆虫吧?嗳,我常读老师的散文,很能理解老师的幽默。”
“是的,那只是没有恶意的一点小玩笑。”
从进屋里便四下张望老半天的今西,听到这句话,神情终于缓和了下来,看来他一直把那段对话想得很严重。客厅墙上挂着为数惊人的蜘蛛标本,地上也堆出一座坐标本山。角山看到今西的神情,明白他也了解是误会一场了,于是对响子说:“这下就弄清楚啦。我原本就觉得一定是误会,但今西先生坚持事关重大,所以我还是前来确认一下。那么,接下来我想请教另一件事,老师您搭乘那辆车时,有没有察觉到什么不寻常的事?好比发现别人的失物,或是车内有异状什么的?”
“我的雨伞忘在车里了。”亚爱一郎大声说道。角山转头望向亚。“那是一把黑色的折迭伞。请还给我。”
“伞……?那把伞是你掉的?”
“是的,找到了吗?”
“找到是找到了,可是……现在还不能还给你。”
“为什么不能还我?”
“因为,它也算是证物之一——命案的证物。”
亚爱一郎吓了一跳站了起来,但想到站起来也不能如何,又坐回椅子上。
“命案啊……”响子轻声说道。
“是的,那辆车被牵扯进杀人事件了。所以想请老师再回想一次,您搭乘时有没有发现什么异状?”
响子认真地回想,但是完全想不出任何角山所说的异状。“……我印象中没有特别奇怪的地方。亚爱一郎,你呢?”
“不晓得耶……那辆出租车很普通,座位上没有乘客的失物,计费表也正常跳表。”亚爱一郎答道。
“这样啊,我明白了,不好意思打扰了。既然二位都没有发现异状,代表一切怪事都是二位下车之后才发生的。”
“你所说的命案,究竟是怎样的案子?”响子很感兴趣。
“喔,据这位今西先生说,二位刚下车没多久,就有尸体坐上车来了。”角山刑警难掩困惑神色,而今西则是眼珠炯炯地一转,用力点了个头。
响子忍不住凑上前问道:“……你说尸体上了车,难道尸体开口对你说要去哪里吗?”
“怎么可能!”今西哑着嗓子,似乎回想起昨晚的情景,整个人又被恐怖包围,“可是,我亲眼看到了,寘的是尸体坐上车来了!”
“能不能告诉我们是怎么回事?”响子说。
今西窥了窥角山刑警,发现角山没有制止,于是娓娓道来:“……我载到二位是在东京车站的出租车招呼站,时间是夜里十二点半左右。我不晓得老师是知名学者,很抱歉,我向警方说了对老师那么冒昧的话。是,我总是提醒自己不要一直盯着客人看,因为那样很失礼。我开车来到推剪町的贵府门前,当时是凌晨一点,驾驶纪录上也是这么记载的。”
响子默默地点头。
“二位下车后,我直接掉转车头,打算沿着来时的F号线回都心,因为差不多该收班回公司了,我不想离都心太远。开了五分钟左右,有位男客人拦下我的车。我问他目的地,正好是公司的方向。”
“真幸运。”
“我也是这么想。那位客人戴着粗框眼镜,一身黑大衣,长相我不太记得了。就像我刚才说的,我不会一直盯着客人看。客人只带了一个皮包,印象中是很普通的皮包,他一路上都很安静,只说要到新宿的三郎町。”
“那个人发现我掉的雨伞了吗?”亚爱一郎问。
“这个嘛……我不知道他有没有看到雨伞,但他没提到伞的事。其实,那位客人一路上完全没吭声。”
“我的伞是立着摆在车椅上的,他不可能没注意到啊。”亚爱一郎语带抱怨说道。
“那个人看起来怪怪的吗?”响子问。
“并不会……硬要说的话,那位客人一进车里,我就闻到一股强烈的消毒水味,所以我想他可能是从事医院相关工作。不过因为客人载多了,我通常不会想太多,接下来只顾专心开车,小心不要出事。”
“原来如此……”
像今西那样开起车来横冲直撞的,还要不被逮到违规,当然得非常专注才行。
“开到三郎町花不到二十分钟,是,昨晚车子特别少。那位客人下车的地点是三郎町的T字路口前,大路的尽头就是三郎公园。T字路口的左侧街角有栋大楼正在施工,快到工地时,客人说到这里就可以了。”
“那一带有很多小型贸易公司。”
“老师知道得真清楚。我停下车,客人好像事先仔细看过计费表了,拿了不多不少的车资给我之后,很快就下车了。”
“他去了哪里?”
“刚才刑警先生也问过这个问题,可是当时我并没有特别留意客人的去向。”
“那他手上的东西呢?”
“这我倒是留意到了,只有一只皮包,就和他在推剪町上车时一样……因为那处T字路口禁止右转,我等红绿灯变绿后左转,才开了一个街区,又被另一位客人拦下。”
“三更半夜的,生意真好呢。”
“是,有时候也是会发生这种事的。我当然立刻停车,打开车门。那位客人很平常地弯身正要上车,就在那一瞬间,客人‘哇’地大叫一声,拱着身子便直往后退,好像吓到连腰都直不起来了。我奇怪是怎么了,往后座一看,天吶……那真是我这辈子见过最吓人的情景了……”今西缩起脖子,“后座下方俯卧着一个男人,身穿黑大衣,浑身是血。是,他的头部居然整个反转,眼镜松脱,双眼直瞪着车顶。而且一看到那张面容,我更是吓得说不出话来,因为,那具尸体就是刚才在T字路口下车的黑衣客人……”
非常光怪陆离的案件。
但是眼前的今西司机看起来既不像睡昏头,也不像喝醉酒,而且正经八百的不止今西,角山刑警也是一脸认真。看到这个状况,响子的好奇心燃烧得更猛烈了。
“……我们搭上今西先生的车时,车内并没有尸体。也就是说,有人将尸体搬进车里喽?”
“可是今西先生说没有他人了。”角山代为回答:“从老师你们下车,到今西先生载到那名黑衣人,只间隔了短短五分钟。这段期间,今西先生完全没打开车门。而且那位黑衣人只拿着一只皮包,要是有人趁车门打开时把尸体搬进车子里,就算今西先生对乘客再怎么漠不关心,也不可能没察觉。再者,前往三郎町的二十分钟之间,黑衣人从上车到下车,完全是独自一人,车门当然是关着的,车窗也一直没打开。而且黑衣人在三郎町下车时非常迅速,付了刚刚好的车资之后便旋即下库,车门打开的时间只有短短两、三秒。这么短的时间内,要躲过今西先生的视线将尸体搬进车里,是绝对不可能的。”
“但是谁想得到,下一个客人拦下我的车时,那个可怕的东西已经在后座底下了。”今西说着都快哭了出来,“所以我想到唯一的可能就是,那位黑衣客人是在我车子里被什么人给杀了,抵达三郎町时,化作幽灵下车去了吧。”
响子盘起胳臂,“可是如果黑衣人是被杀的,凶手也得在车内才行呀。”
“凶手一定也是幽灵吧。”今西的思路似乎已经不甚清楚了。
“今西先生的这番说明,刑警先生你觉得如何?”
“嗯,虽然很难接受,但我们只能相信了吧,因为今西先生没道理编出这样的故事,而且事实上,我们警方已经验过那具尸体了。”
“打电话报警的是今西先生吧?”
“是的,我常看电视播的刑警剧,所以知道必须维持现场原状。我刚才说的那个街角有座公共电话,是最先发现尸体的客人告诉我的,我就是从那里打电话报了警。”
“发现尸体的那位先生是……?”
角山答道:“那个人可能也吓坏了吧,我们赶到现场时,他已经不见踪影了。我们目前正在那一带搜集目击证言,虽然今西先生说,他是个穿着普通夹克的男子……”
“死者的死因呢?”
“目前正在解剖。尸体胸部有一道很大的刺伤,应该是致命伤吧。”
“致命伤?这么说来,还有其他伤口喽?”
“是的。除了胸膛的刺伤,尸体还有个特征十足的伤口……不,我不晓得那称不称得上是伤口——尸体的头颅整个被割下来了,身首异处……咦,你还好吗?”
响子转头一看,发现亚翻起白眼,上半身慢慢倾倒。她扶住亚的身子,亚的瞳孔好不容易聚了焦,“……谢谢,我不要紧了。”
“难为你了。”角山同情地望着亚爱一郎,“这个话题听起来不怎么舒服呢。”
“真是幸好啊。”亚爱一郎说:“要是我们紧接在黑衣人之后搭上车,就会遇上那东西了呢。这么说来,昨天真是个好日子。”
听亚爱一郎 53d1." >发表感言也没用。响子继续提问:“那么,那具尸体的身分是……?”
“我们在今西先生载到黑衣人的推剪町,搜查医院相关地点,很快便查出尸体的身分了——他是鹰狩外科医院的院长,鹰狩胜直医师。”
“是那位鹰狩医师……?”
他是和响子同住推剪町的开业医师,医院生意不怎么好。响子有一次脚拇趾趾甲剥落,曾经上他的医院接受治疗,鹰狩的医术实在不能说是熟练,吐息中还带有酒臭。
鹰狩年约五十,和妻子两个人生活;医院只请了一名定时上下班的护士;儿子在医大念书,目前住在学校宿舍。
“没想到鹰狩医师会在出租车内遇害……”
“不,我们警方不是这么分析的。”角山插口道:“应该说——鹰狩医师的尸体在出租车内被人发现。”
“这样啊……”
“再怎么说,凶手要是在狭窄的车内杀人并切断头颅,今西先生不可能没察觉。从车内血迹不多的状况来看,第一现场肯定另有他处。”
“然后再以某种方法弃尸在出租车内,是吧?”
“虽然很难置信,但似乎是如此。”
“那么,凶案发生的第一现场是……?”
“一般人马上会联想到外科医院的诊疗室吧,那儿有齐全的各种外科道具。”
“实际上呢……?”
“虽然凶手事后收拾得很用心,我们的鉴识人员在诊疗室内发现了一些不寻常的血迹。”
“鹰狩医师和太太同住吧?鹰狩太太完全没察觉异状吗?”
“鹰狩太太说,她只知道鹰狩医师昨晚八点出门去,没发现医师是何时回家的。在他们的夫妻生活中,这似乎是常态。”
“那么,有没有可能的嫌犯?”
“目前没有,所以我才会一大清早来请教昨晚搭了同一辆出租车的朝日老师呀。”
“不好意思,没帮上忙。”
“别这么说,只要厘清状况就很足够了。老师如果之后有任何发现,请务必第一时间联络我。”
“请记得把雨伞还给我。”亚爱一郎说。
“这案子真耐人寻味吶。”响子打开电视,不过不巧每一台的新闻都刚播完。
“会吗?”亚爱一郎似乎不太起劲。
“你不觉得有趣吗?”
“看云比较有趣。”
“老是盯着蜘蛛看也会厌烦吶,偶尔也需要转换一下心情。你觉得凶手是怎么把尸体丢进车?”
“那种恐怖的事,我光想就觉得不舒服。”
“是吗?你不觉得这是个很好的转换心情方式吗?”
“我就是转换了心情,现在心里觉得好毛呢。”
“我们去看看吧。”响子关掉电视站了起来。
“去哪里?”
“还用说吗?去杀人现场。一定会有一堆刑警和新闻记者到场,很有趣的,搞不好还有电视转播车呢。”
亚爱一郎心不甘情不愿地起身。
“别忘了带相机啊。”
“带相机要做什么?”
“你真是傻耶。要是发生什么事,我们立刻拍下来,可以高价卖给报社呀。”
“这是人家记者的本行吧?”
“本行也会有漏掉大新闻的时候啊。”
一直待在屋里,不觉得这消息有多轰动。一来到现场,才发现闹烘烘的宛如闹区,鹰狩外科医院前停了好几辆车,看热闹的民众围出了人墙。
“看吧,早知道就早点过来了。”响子说。
医院前围起封锁线,许多警方人员忙碌地进出,当中也包括了角山刑警,他正把什么东西交给一名三角脸的小个子洋装老妇人。角山一看到响子,便走过来打招呼。
“刚才真是谢谢老师。呃……您是不是发现了什么新事证?”
“目前没有耶。请问那位老婆婆是……?”
“哦,她说她的零钱掉在医院的庭院里了,但我们总不能放她进去找呀,所以我先垫给她了。真是缠人的老太婆。”
“刑警先生的工作还真是辛苦呢。”
“的确不轻松啊。”
“希望有幸拜见一下你工作的情形。”
“我工作的情形?”
“是的,我从没见过杀人现场,请务必让我参观一下,好做为日后的参考。”
“呃,这……”角山抚着下巴,“老师您说的我能理解,但我们是不能让一般民众进入现场的,即使是我尊敬的朝日响子博士也不行,毕竟这里并不是电视节目的录像现场。”
“这我明白。”
“而且凶案现场一点都不有趣呀,我认为博士还是和蝴蝶在一起才美丽。”
“美丽归美丽,但其实我很想试试这种现场勘验的工作。塞昆虫给我,转移我的兴趣,是我父母的阴谋。”
“很棒的阴谋呀……我还有事要忙,恕我失陪了。”
角山旋即进入封锁线里。
“哼。”响子回头看亚爱一郎,“既然如此,我们去第二现场吧。”
“第二现场?”
“尸体被发现的地点呀。我们去三郎町的T字路口吧。”
两人离开鹰狩医院,拦了辆出租车。“麻烦到三郎町。”
“了解。早稻田的三郎町,对吗?”
很亲切的司机,于是响子试着搭讪:“司机先生,你觉得我们看起来是几个人?”
“是两位。刚享完乐子回来?”
“没人问你这种事。如果说,现在后座其实有三个人呢?”
“我是听说过,要是太操劳,会把太阳看成黄色的……不过把一个人看成两个人,这倒是没听过呢。”
车内广播开始播新闻,报导了鹰狩胜直的命案。司机听着听着,坐立不安了起来。
“客人,你们要到三郎町是吧?请千万别把奇怪的东西忘在车上啊。”
两人在三郎町的T字路口前下了车,只见司机仍频频伸长脖子査看后座。
“原来如此,要把尸体遗弃在出租车内,的确不大可能。”响子环视四下。不远处有座红绿灯,由于路到尽头,红绿灯后方是一片公园绿地。此处前去则一如今西司机所描述,路口禁止右转,方才两人搭乘的出租车也是左转离去。
左侧街角的大楼正在施工,这栋五层楼的建筑并不算高,红色钢筋已组好,机材堆在工地内,出入的都是工人,不见行人的踪影。
响子沿着工地外围左转过街角,前方停着两辆混凝土搅拌车,正发出低吼运转着。工地隔壁是一栋四层楼建筑,一楼是休息中的中华料理店,地下室似乎是家小酒店,二楼以上则是办公室,外墙杂乱地挂出许多招牌,再过去也是类似的大楼。响子停下了脚步。
“那位后来发现尸体的乘客,就是在这一带拦下今西先生的车吧。”
“好像是的。”
“今西先生报警的公共电话在哪里?”
“会不会在街角的另一侧?”
“去看看吧。”
两人折回路口,一右转过街角,便看见一座宛如玻璃屋的公共电话亭。响子进到亭子里査看,拨了号码盘,确认没什么不对劲,很快便走出电话亭。亚在外头等着。
“您拨去哪里?”
“一一〇。”
“有人接吗?”
“的确是接到警署了,一切正常。”
“接下来怎么办?”
“再仔细观察一下现场吧,都说破案靠的是踏破现场喽。”
两人离开电话亭,正打算折返,工地突然传来哇哇大叫。往那儿一看,三、四名工人正着急地绕着混凝土搅拌车跑来跑去。
“发生了什么事?”响子加快脚步。
混凝土揽拌车周围散了一地浓稠的水泥浆,从工人紧张的气氛看来,显然是工程出了差错。
一名工人爬上撹拌车喊道:“竟然有人恶作剧!这下子事情大条了!”
状况显而易见,混凝土搅拌车流出的水泥浆,不知为何竟沿着白铁输送管灌进了隔壁大楼的地下室。
工人关掉输送开关,立刻着手拆输送管。
就在这时,地下室走出一名男人,爬上阶梯来到工地入口。他是个眼鼻硕大、顶着山本头的中年人,双手满是水泥粉,劈头便骂道:“你们想拿水泥填掉地下室吗!”
一名工人摘下安全帽,不住地弯腰鞠躬,“非常抱歉,我们马上处理,请见谅。”
“负责人是谁?”
“负责人还没到。等他过来,我们立刻登门向您郑重致歉……”
“竟然给我搞这种飞机!”
“可是大哥,这并不是我们的错。”
“你说啥?”
“哪有人会故意把水泥灌进地下室呢?其实是有人趁着我们一时不注意,设计了这起恶作剧。”
“是哪个家伙干的?”
“这……我们也不清楚。”
“少在那里罗里罗嗦了,顾好工程车是你们的责任吧!”
“是,大哥说的是。我们并不是在辩解开脱,请您千万大人大量。”
山本头男撇着嘴角,不情愿地走下楼梯回地下室去,几名工人拿着水桶和铲子连忙跟上。挨了骂的工人仍抱着安全帽,咋了咋舌说:“大清早的,怎么会发生这种鸟事?”接着他发现了响子,于是出声问道:“太太,请问你是从路口那边过来的吧?”
“是的。”
“你这一路过来有没有碰到什么人?”
“碰到什么人?”
“对,就是干下这起恶作剧的家伙。我在水泥车这一侧,要是那个可恶的家伙在这条路上探头探脑,绝对逃不过我的视线,所以他一定是逃往另一头去了。”
“不清楚耶……我刚刚走来都没见到人啊。”
工人接着望向亚。
“我一直和老师在一起,我也没看见任何人往这边走来。”
“混账。总不会凭空消失了吧。真是邪门了。”
马路上不断有车子呼啸而过,那个恶作剧的家伙若选择穿越马路逃逸,不但危险,反而更引人注目。
“真是一条奇怪的路,才刚冒出尸体,又有人消失……嗯,有意思。”响子喃喃自语着。
“看我们倒大楣这么有意思吗?”工人说。
亚爱一郎急忙拉住响子的袖子,“老师,别说了。这个人正在气头上呢,我们快回去吧。”
红绿灯一转绿,亚立刻抢在前头穿越斑马线。
“碰到这么奇妙的事件,你竟然完全无动于衷啊。”响子追了上来。
过了马路回头一看,灰色天空下,那栋五层楼钢筋建筑看起来宛如怪物的骨架。
“我只是知道了把水泥灌进地下室的人不是凭空消失,所以能够这么平静。”亚爱一郎说。
响子漫不经心地听着,突然发觉亚的话语有什么触动了她的心,她在心中重复念了一遍,“你刚刚说什么?”响子睁圆了眼看着亚爱一郎,“也就是说,你知道那个恶作剧的人去了哪里吗?”
“那个人既然在路上不见踪影,一定是躲进那一带的大楼里了吧。我个人推测是地下室的小酒店啦。”
“地下室……”
“工地那一头有工人在,街道这一头有我们在,在两侧都有视线的状况下,对水泥车动手脚的人,除了躲进附近建筑物里,无处可逃;而最近、最方便的地点,就是那处地下室的小酒吧了。证据就是,从地下室走上来的山本头男,手上沾着水泥粉不是吗?若是因为沾到了水泥浆,泥浆干掉变成粉状,干燥时间也太快了些。所以我想他的手会弄脏,是因为去碰了混凝土搅拌车。”
“也就是说,恶作剧的元凶正是那个山本头男啊……”
“他趁着工人不注意,打开搅拌车的输送开关,稍微调整输送管,让它通往地下室,接着只要默默地回地下室即可,这些步骤只要几秒钟就能完成了。”
“他为什么要这么做?”
“这个嘛……我想和出租车后座冒出尸体的案件不无关系。”
“鹰狩医师命案?……所以这个谜你也解开了吧?”
“差不多啦……”亚爱一郎回答得很暧昧,不过响子直觉亚一定在纠结着什么。
“喂,别卖关子了,全部给我说出来。”
“说了要做什么?”
“总不能瞒着刑警吧?”
“唔……我实在没自信能够在刑警面前好好地说明来龙去脉。”
“好,那这么办吧。你全部告诉我,我再帮你告诉刑警。”
“这样啊……唔,好吧。”
“那么先告诉我,凶手是怎么把尸体丢进出租车内的?”响子从皮包掏出烟,塞进亚的嘴里,替他点上火。亚不怎么起劲地开口了:“如果是模型小房子,就可以先在工厂做好之后,再放上车载到客户那里去交货吧?可是五层楼的钢筋水泥建筑就没办法这么干了,得先将建材分批运到工地,再到现场组合起来……”
此时一辆空出租车经过,亚举手拦下车,匆匆坐进车里。
“……可是五层楼的大楼没办法盖好直接搬过去,得先将建材分批运到工地,再到现场组合起来。”响子说。
“那是当然的了。”角山刑警应道,显然对这段内容不甚感兴趣。
响子的客厅装饰着大量的花朵,这是她为了让演出更具效果,特地向花店叫来的。
角山身旁,坐着一脸窝囊的亚爱一郎,他不停把玩着雨伞。伞虽然还回来了,骨架似乎全坏了。
“没错,这是理所当然的事。”响子说:“可是有意思的是,我们居然一直没去注意到这一点,所以今西先生才会说出鹰狩医师化作幽灵下了车这样的话来。真是好玩。”
“老师您自个儿相当乐在其中呢。那么,您已经知道凶手是谁了吗?”
“假设凶手是某某好了。”
“……某某是吗?”
“某某杀害了鹰狩医师之后,冷静下来一想,他不知道该如何处置尸体才好,因为第一现场是个很容易推测出凶手的地点,要是鹰狩医师的尸体留在原处,警方立刻就会怀疑到某某头上。换句话说,某某是在自己的住处、或是办公地点杀害了鹰狩..
医师。”
“请等一下。这么说来,老师您的意思是,鹰狩医师遭杀害的地点,并不是鹰狩医院了?”
“是的。今天早上,刑警先生你对我说,凶手将第一现场非常谨慎地收拾过了,但我的想法不同。我认为,鹰狩医院的诊疗室现场之所以验出少许的血迹,是因为凶手急于伪装,而没能处理好细节,他只是随意将一些血迹留在可疑的地方,企囵混淆警方办案。”
“那么,真正的杀害现场是……?”
“……嗯,先假设是某某地点好了。”
“凶手也是某某呢。”
“这位某某在某某地点杀害了鹰狩医师,然后就像我刚才说的,他不知该如何处理尸体。最理想的弃尸地点是鹰狩医院,可是在实际执行面上,搬运尸体是一件非常危险的事。由于行凶的时间是星期天晚上,路上虽然行人稀少,毕竟是都会区。凶手经过一番苦思之后,决定割下尸体的脑袋,放进皮包里前往鹰狩医院。”
“只割下脑袋……”
“是的,凶手运回医院的只有脑袋,而且前往医院之前,凶手刻意变了装模仿鹰狩医师的打扮,也是为了让事件更加扑朔迷离,误导警方将注意力转移到鹰狩医院。今西先生自己也说,他不会去注意乘客,然而他只看了一眼,就断定尸体和先前下车的黑衣人是同一人,这太不自然了吧。”
“关于这个矛盾之处,我也注意到了。今西先生还把昨晚上车的老师二位当成了杀人组织的女头目和手下呢,我想他可能有夸大事实的毛病。”
“凶手应该是拿了鹰狩医师的钥匙开了医院大门,进到诊疗室后,随意在一些地方留下医师的血迹,旋即离开了医院。接着凶手拦下碰巧经过的今西先生的出租车,吩咐他开到三郎町。”
角山刑警显然认真了起来,神情十分严肃。响子见状,继续说下去:“凶手应该在皮包还是身上喷洒过消毒水了吧,当然,这是为了不让司机察觉到血腥味。接下来,凶手在前往三郎町的一路上还有很重要的事情要做——首先打开皮包取出尸体的头颅,再以大衣裹住某些鼓鼓的东西伪装成尸体的躯干。”
“看样子,我的雨伞在那时派上用场了。”亚爱一郎说道。
他不停地扳弄那把伞,弯出了人体躯干的形状。角川刑警一看,登时“啊”了一声,说不出话来了。
“为了让大衣看起来像躯干,凶手应该事前也自备了道具,不过当他看到车上留有别人的失物,想想拿来利用也不错,因为这样就不必善后了。”
“那么,我们勘验的尸体呢?那真的是鹰狩医师的肉身啊!”角山问。
“那是之后才搬进车里的,就如同处理建材的手法……凶手在三郎町的T字路口前停车,迅速付了钱之后下车,没错,因为凶手还有剩下的步骤得处理。那处T字路口的左侧街角是建筑工地,大楼钢筋骨架刚组好没多久。凶手一下车,立刻跑进工地,脱下黑大衣,摘下眼镜,连同皮包一起暂时放在工地内,接着穿过工地去到T字路口的另一侧等待。这时,今西先生的出租车等红绿灯变绿之后,左转过来了。凶手再次拦下他的车,这次则是以尸体发现者的身分登场。”
“原来尸体发现者正是凶手……”
“凶手催促今西先生快点报警,同时指点他公共电话亭的位置。今西先生看到尸体只有短短的一瞬间,再加上他不知道躯干和头颅是分开的,因此只对尸体头部异样反转的景象留下深刻印象,没能发现躯干是假的。”
“嗯,这也怪不得他啦……”
“我刚才去了一趟三郎町的现场,也实地进去了那座公共电话亭。没错,电话亭就位在弯过街角再过去一点的地方,一进入电话亭,就完全看不见出租车暂停的现场了。凶手趁今西先生去打电话的时候,将真的尸体躯干塞进出租车里,换回假的躯干。他大概是事先将躯干藏在夜间无人的工地里了吧。接下来,只要回工地拿走那些道具逃走就行了。”
“凶手杀人后并没有逃去远方,而是设法就近将尸体处理掉,换句话说,真正的行凶现场一定在T字路口附近……”
“是的,某某地点的某某人……”
“逃不过我的手掌心了。”角山刑警站了起来。
这时,一直把玩着雨伞的亚插嘴了:“我想,那某某地点大概留有血迹吧,现在凶手或许正拚命地湮灭证据哦。”
亚爱一郎说的没错。
警方在三郎町T字路口一带展开捜査没多久,一个男人拎着罐装油漆迎面走来,一问之下,他说早上由于水泥车操作失误,水泥浆灌进他的店里,把墙壁和地板都弄脏了,所以他得暂时歇业重新粉刷。男人说得煞有介事,但刑警谨记着亚的一番话,没被唬过去。在警方诘问下,男人终于坦承是他杀害了鹰狩。行凶现场的血迹差一点就被油漆涂掉了,幸好警方赶在最后一刻,取得了这项不动如山的证据。男人行凶的动机是,鹰狩接下某个发展中国家国王的订单,从特殊植物抽取神经性毒物精炼,再透过这名男人走私出口。两人由于金钱纠纷,男人在冲动之下刺杀了鹰狩。
第八回 病人与刀刃
脚步声沉重且间隔短暂,一定是阳里护士。
矶明迅速阖上手上的校样,摆到床旁桌上。他现在是住院休养之身,为了不被护士识破自己正在偷偷工作,他抓起桌上的苹果,拿起水果刀。
房门打开,随着李斯特《爱之梦第三号》的降A大调旋律,阳里护士进到病房来。她个子高大,五官端正,却总是脂粉不施,紧绷着肩昂首阔步。每当阳里大声嚷嚷,矶明都不禁替她感到惋惜。她要是有那么一丝女人味,应该就不至于年过三十了还云英未嫁吧。
阳里瞪了一眼校样,接着望向矶明的手边。“你那是在削皮吗?还是在刨皮?”
“看起来也像是在雕皮吧。”
他那副削苹果的模样,一看就知道是仓促间做个样子给护士看的。这把刀非常锋利,是朋友从美国带回来的礼物,柄上有刻有鹫的图案,听说当地人都拿这种刀子劈开硬邦邦的坚果。
“你最好多运动运动,复原得有点慢呢。何况今天外头很暖和,绿意也特别浓哦。”
“是的,我知道了。”
帮矶明动手术的主治医师井池也说过一样的话,阳里护士完完全全贯彻着井池医师的那一套理念。这家盛荣堂医院很注重病人愈后的复健,十楼屋顶设有庭院提供患者使用,复健训练用的固定式脚踏车与平行杆等设备也十分完善。
不过矶明丝毫不想上去庭院晒太阳遛达,他的工作忙到就算分身成三个自己都不够用了。之前听到要动手术,他沮丧得彷佛被宣判死刑似的。
幸好手术进行得很顺利,昨天获准下床了,虽然脚步蹒跚,但已经能够在病房里行走了。一旦能走动,他就无法静静待着,立刻拨电话回公司叫员工送校样来。
阳里草草地量了一下矶明的脉搏和体温。
“我快要可以出院了吧?”矶明问正在填写病历的阳里。
“还不行吧。这病很棘手的。”阳里头也没抬地答道。
“我是很希望这星期就能出院啊。”
“……我会问问井池医师。”
“麻烦你了。”
阳里抬起脸,视线似乎轻轻扫过隔壁的空病床。
矶明心想,要赶在这星期出院可能有点困难。人家医院也是做生意的,总不希望病床空太久。
矶明住的是双人房,隔壁床的男病患出院后,那张床空了整整一星期。
曾经同房两天的男病患名叫堤俊夫,四十岁前后,瘦得像皮包骨,住院动了胃部切除手术。他递给矶明的名片上写着“堤经济出版社”,还对矶明说什么“同业相怜”,嘻皮笑脸的,但矶明根本没听过这家出版社,而且堤那副德行,一点儿也不像出版人,矶明在猜他一定是假出版社之名的职业股东。堤的手术也是由井池医师执刀。
要讨井池信徒的欢心,最好的方法就是吹捧井池吧。
“井池医师总是很忙喔。”矶明说。
但没什么效果。
“医师等一下还有手术。”阳里只是冷冷地回道,又瞥了校样一眼之后,带着一脸轻蔑,绷着肩离开病房了。
她是觉得动完手术、连休养的时间也没有,就被工作追着跑的男人很没出息吗?管他的,等阳里的身影消失后,矶明扔下苹果和刀子,又将校样摊开在毯子上。
青兰社是一家专营个人出版的小公司,规模虽小,经营却十分踏实,在业界信誉颇佳。矶明手上这份校样是一位风水师的传家本,书名叫《三易的发祥》,内容是关于中国的夏之连山、殷之归藏、周之周易三种易法的研究。校样已经捺下“校对完毕”的印章,但作者要求甚严,强调原文使用的都是旧式假名文字,所以他坚持铅字版也要依循原稿使用旧字体,还说他要亲自校阅过一遍。
矶明不经意地望向开头扉页,就在这时,印刷的铅字彷佛跃上纸面,矶明一瞬间还以为自己眼花了。
因为,扉页标题竟然印着《三男的发情》。
自己已经看过这本书的扉页多少遍了?先入之见实在可怕,他压根没想过,盖了“校对完毕”的扉页竟然会有误植。
而且好死不死,《三易的发祥》竟然变成《三男的发情》!
他终于了解阳里方才的眼神为何如此不屑了,她一定是看到了扉页上的铅字,把矶明当成了色情出版社的总编。
真该庆幸手术之后恢复良好,他才有精神想拿起校样再看一遍。一想到要是就这么发印,成书送到作者手中,矶明就禁不住一阵战栗。比起损失,他更怕作者大发雷霆。经过那么多人的层层检査,却没人发现误植,实在教人难以置信,但现实中的确发生了这起失误,一定是因为恶魔真的存在,而这正是恶魔的恶作剧。
矶明一把抓了零钱便跳下病床,右大腿的伤口阵阵作痛,但现在事态紧急,分秒必争。矶明套上拖鞋,啪哒啪哒地跑过走廊。
阳里正在前方走着,矶明没理会,拖着腿一跛一跛地赶过她。
“矶明先生?你还不可以跑啊!”阳里大吃一惊喊道。
楼梯旁有公共电话,占着电话的是一名三角脸、身穿洋装的小个子老妇人,频频探看着零钱包找硬币,但矶明的零钱就握在手上,他立刻对老妇人说:“不好意思,我有急事,请让我先打……”接着抢先老妇人一步将零钱投进电话里。
“我也有急事……老头子他……”老妇人持续纠缠着。
但矶明不予理会,兀自拨起号码盘,“青兰社吗?是我。”
“您打错了。”悦耳的女声响起,“这里是花之汤宾馆。”
“啊,抱歉……”
竟然连自己公司的电话都拨错,真的太慌乱了。矶明再次慎重无比地拨了号,一边嘀咕着:“三男的发情、宾馆……可恶。”
老妇人登时离去,矶明自言自语的内容好像惹得人家不舒服了。
熟悉的员工声音响起:“青兰社,您好。”
“喂……是我。”
“啊,是总编啊。您恢复得还好吗?”
“好个头啦!我血压都快破表了。那本《三易的发祥》,现在进行到哪里了?”
“请放心,应该已经进厂印刷了。”
“照着之前那份校样吗?”
“当然了。”
“混蛋!叫印刷厂停机!马上给我停下来!”
“发生什么事了?”
“扉页!你自己看看扉页!”
话筒的另一头陷入沉默。
一会儿之后,传来惊人的喧闹声。
“总编,您还在愣在那儿做什么?愈不快点挂电话,我怎么联络印刷厂?”
“喂,封面也检査了吗?”
“就说我正急着处理嘛!”对方“锵”地挂了电话。
太久没奔跑了,膝盖抖个不停,心臓也跳得厉害。矶明浑身虚脱,坐到走廊长椅上。这对身体不好……实在太不好了。
“你到底是怎么搞的?”阳里护士来到身旁。
“没事,已经解决了。我不会再这么乱来了……”
阳里一脸狐疑望着气喘如牛的矶明。
走廊另一端,一名瘦削男子慢吞吞地踱了过来,他看到阳里,露出别具深意的笑容问道:“哈啰,井池医师呢?”是先前同病房的堤。
“医师正在看诊。”
“也对,来医院见医师,要照顺序来嘛。”
阳里没应声,绷着肩膀离开了。
堤在矶明旁边坐下,他穿着浅蓝色运动衫和深蓝色长裤,脸色看起来不太好,是因为上衣颜色太明亮了吗?
“阳里护士啊,很迷井池医师的。”
“……你知道得真清楚。”
“只要住院一阵子,就看得出很多事啦。你的手术结束了吗?”
“嗯,托你的福,很顺利。”
“那真是太好了,井池医师的治疗非常仔细吧?”
“嗯,听说我这是罕见疾病,所以医师尤其慎重吧。你呢?后来恢复得怎么样?”
“我呀,顺利得不得了呢,刚好趁机休养一番喽。”
“唉,我可是又穷又忙啊,住院也得工作,真吃不消。”
“哦,?所以刚才的电话也是处理公事喽?真是太辛苦了。哪像我,多亏了住院,反而荷包满满的吶。”堤又是那副别具深意的笑容。
矶明再次打量堤,但他的打扮看上去实在不像有钱人。
堤缓缓从长椅站起来,“好像还得等上一阵子才见得到井池医师,我去屋顶散个步好了。要不要一起去?”
被这么一邀,矶明也想散步了。赏赏花朵,或许能降点血压,心情也会平静下来。
两人一道朝电梯方向走去,才刚弯过走廊,视野突然整个一亮。
走廊上撒了一地的红玫瑰,花海中央,阳里和一名年轻男子正努力地捡拾花朵。有些玫瑰被压扁了,先前肯定有人一屁股坐到上头吧。而不知为何,阳里手上的一大束玫瑰花里,混了一枝康乃馨。
难得见到阳里双颊飞红的模样,只见她捡起玫瑰花递给男子,男子轻轻点了点头接下花朵,一个转身,刚好和矶明对上了眼。
“……啊,总编,我来探望你了。”
矶明看着男子俊秀的脸庞,以及他那身灰色西装,与系得端正笔挺的褐色领带。
“喔……是亚爱一郎先生……”
三年前,矶明罹患一种叫做“托勒密氏病”的怪病。
他的眼睛充血,不停地打喷嚏、流鼻水。矶明一直以为是感冒,因为这些症状和那一年流行感冒的症状完全相同。来年矶明又感冒的时候,眼睛同样红通通的,但那一波流行感冒却没有红眼的症状。他依旧不以为意,可是感冒痊愈后,他眼睛充血的状况仍然没好转。
然后到了第三年再度发作,矶明不但眼睛充血、打喷嚏、流鼻水,右大腿竟然出现了硬块,一碰就像着火似地发烫。矶明自知状况不妙,求诊附近诊所,被嘱咐去大医院接受精密检査。
无可奈何之下,矶明透过朋友介绍,来到盛荣堂医院接受检查,验出所有托勒密氏症候群的症状,确定了矶明罹患的,正是托勒密氏病,当天医师便建议他立刻接受右腿肿瘤切除手术。
可是矶明是个大忙人,他为难极了。
“如果不动手术会怎样?”
“你的腿会溃烂,整条报废。”医师回答。
“我这红眼症状跟腿有什么关系?”
“这部分目前依旧是医学界的一道谜,托勒密氏病的成因也尚未明朗。不过,治疗方式很简单,只要把大腿部位的肿瘤切除,如此一来,眼睛也会很快痊愈,前后只需要住院十天就行了。”
“十天?这么久……”
“腿烂掉的话,会转移到下腹部哦,然后是全身溃烂,最后只剩下红通通的眼睛还能动。”
“我不想活活烂掉。”
“不动手术,就会变成那样哦。幸好你发现得早,我们这里有完善的复健设备,手术后绝对不会留下后遗症,护士也全都是美女……”
听了这段话,矶明横下心来,决定接受手术了。执刀医师是年轻的井池。同房的堤告诉他,井池虽然年轻,本领相当高明。即使矶明要动的只是小手术,井池动刀时却是无比地慎重。
矶明术后的确恢复得非常迅速,一如初诊时医师所言。但护士都是美女这一点,却与现实有点出入。只有负责九楼与十楼单人病房的护士个个是美女,矶明所住的双人房,护士们长得并不怎么样。
手术刚结束,麻醉退了的时候,矶明不停喊痛。他在昏昏沉沉之中仍记得,阳里护士一脸不耐烦地挥着病历板说:“你怎么不干脆昏倒算了!”
而这样的阳里,却勤快地送了花瓶来矶明的病房,插上亚带来的玫瑰花。虽然阳里恢复女人味是件好事,可是动机却是亚爱一郎,这点教矶明不甚痛快。
“哎呀,这里面怎么掺了一枝康乃馨吶?”
亚爱一郎神情古怪地望向花束,说道:“那不是我带来的呢,一定是原本就掉在走廊上,方才无意间混进玫瑰里了。”
“……你这么一说,我倒是想起来了,刚刚好像有个小孩子拿着康乃馨在走廊上乱跑呢。不过没关系啦,花愈多愈漂亮嘛。”
“是啊。”
两人似乎颇聊得来。阳里插好花之后,笑容可掬地望向矶明说:“你不要突然做剧烈运动哦,去屋顶稍微走动一下比较好。我现在有点空,陪你一块儿上去吧?”
“喔,那真是谢谢你了。”
“亚爱一郎先生也一起去如何?”
说穿了,矶明只是幌子。亚迎向阳里恳求般的视线,微笑问道:“请问屋顶有些什么呢?”
“我们医院的屋顶是一座空中庭院,花圃里开着许多花,当然周围的复健设施也非常完善,因为我们打造这座庭院的目的,就是想鼓励患者进行步行训练等等复健疗程。”
“我还没有见过这样的设施呢。”
“那么请你务必来参观一下吧。”
“为了哪天脑溢血昏倒之后的复健做预习吗?”矶明插了嘴。阳里立刻瞪过来,那严厉的神情一如平日。
说到屋顶,矶明想起了堤。刚才因为遇到亚爱一郎,耽搁了这一会儿,堤应该先一步上屋顶去了。三人走出病房,搭上电梯。阳里挨近亚说道:“我呀,一直盯着玫瑰看,就觉得胸口激动得快要无法自己呢。”
亚爱一郎莫名做作地说:“蔷薇科的花都十分出色且华丽,像是樱花、梅花,全都很美哦。”
“哎呀,原来梅花也是蔷薇科的呀?”
“草莓也是。”
“你真是博学多闻。”
“土茯苓也是蔷薇科吗?”矶明故意问道。
“土茯苓是百合科的植物。”
“观赏花朵是很惬意啦,但植物本身还能拿来当药用哦。土茯苓的根晒过之后,就是山归来吧。”矶明说。
“山归来……是中药吗?”阳里问。
“过去也只有山归来一帖药压得了那个病吶。”
“那是治什么的药?”
“山归来就是古代的撒尔佛散,是得了梅毒的人吃的药。‘连累了老婆一道吃山归来’——从前的打油诗不都这么说的吗?”
阳里交互看了看亚和矶明:“你们是同行的?”
“我们出版社曾出版过亚先生的作品。”
“是什么样的书?”
“书名叫《云之瀑》。”
矶明故意将“云之瀑”发音发得像“淫之铺”,这时又恰好电梯抵达屋顶,开门声响模糊了话声,矶明的阴谋更是效果十足了。
三人走出电梯。
“那本书是全彩的,收集的都是一些我特别有感觉的照片。”亚爱一郎说。
“……在一些部分应该做了柔焦处理吧?”阳里不安地问道。
亚爱一郎的回答很明快:“没有任何柔焦,全部保留了我拍摄当时的原貌,因为要是经过修片或是后制处理,作品就毫无价值了嘛。”
“……唔……或许吧。”
“你想看是吗?”矶明下流地问。
阳里当作没听见,迅速离开两人身旁,迎向庭园中一位正在练习步行的患者,“……哎呀,铃木先生,你已经走得这么稳了呢。”
“她怎么好像突然变了个人呢?”亚爱一郎愣愣地望着阳里的背影说。
“亚爱一郎先生,别放心上,人类是有误会这回事的,就和印刷会有误植是一样的啊。”
如同阳里所说,户外洋溢着灿烂的阳光。屋顶中央是花圃,开着五彩缤纷的花朵;花圃之间设有平行杆,两、三名患者边赏花,边进行步行训练,四下还设有许多固定式脚踏车和步行训练用阶梯;出入口墙上嵌着一面大镜子,方便患者照镜子矫正姿势。
亚爱一郎满心好奇地在屋顶上四处参观。矶明向他说明:“能够上来屋顶的,是身体复原状况比较好的患者。可是像脑溢血病倒的人,一开始得在治疗师的指导下,在室内从起身练习开始复健,做做手指运动啦,也有人练习捏黏土、写字或射击。”
“射击?”
“扣扳机的训练。当然是玩具枪啦,不过好像也有会发出枪声的,听说这样患者比较有干劲。”
“能射出实弹的话,会更有干劲吧。”
“别说那么恐怖的话。”
这时,矶明看到了堤。
堤正站在花圃另一头的围栏边,眺望着远方。
“那个人本来睡我隔壁病床,动了胃部手术。”
“他在抽烟呢。”
“抽根烟不会怎样吧。刚才遇到他,他说恢复得非常顺利,还成了有钱人什么的。”
堤转过身打算扔掉烟蒂,刚好看到矶明,便举起手向他打了个招呼。
堤把烟蒂扔进烟灰缸,朝矶明走来。这时刚巧一名戴毛线帽的患者缓缓走过堤身旁,堤好像没注意到。矶明觉得他会撞上去,正打算出声警告他。
就在剎那间,一切都太迟了。
堤眼看就要撞上毛线帽男,急忙想扶住对方,却疏忽了自己脚下。那儿有座步行训练用阶梯,堤当场绊倒。
即使在远处,也看得出堤跌得很重,他的身影登时消失在花圃另一头。
而于此同时,传来“哇”的惨叫。
矶明和亚面面相觑。听起来,堤不像是单纯跌了一跤,难道是撞到了什么重要部位?总之,那声惨叫非比寻常。
矶明连忙绕过花圃跑到堤..身旁,是说今天跑步的机会还真多。毛线帽男已经站稳了身子,茫然地杵在原地。
堤蜷缩在花圃下。
“堤先生……”矶明喊了他,但他只是痛苦地呻吟。矶明看见堤的身子下方淌着血,“快送医院!”
“这里就是医院!”亚爱一郎说。
“我是说……快点叫医师!”
听到医师两字,堤挣扎着想站起来。他上衣的腹部位置染满了血,突出一支锐利的东西。
矶明正打算搀他一把。
“不可以移动他!”阳里冲过来推开矶明。
矶明的手染满了血。“快点叫井池医师来啊……”
“我去叫!”亚爱一郎以惊人的速度跑掉了。
阳里迅速将卫生纸揉成一团塞进堤的嘴里,再绑上手帕固定,看来是为了不让他咬到舌头。
井池没多久便赶到现场,慌慌张张地检査堤的状况。井池看起来不太像医师,比较像个青年企业家。
“医师,患者大量出血。”阳里说。
井池望着阳里说:“幸亏有你在场。”
推床紧急送达,堤就这样被搬上推床送走了,井池和阳里跟在两侧。
堤倒下的地方,留下一摊血泊。
“你看到了吗?”矶明问回到身边的亚。
“看到了。虽然无法确定是哪种样式,但那确实是刀刃。”
“堤先生好像被什么刺到了。”
“是谁刺的呢?”亚爱一郎问。
矶明扫视屋顶一周。
和堤相撞的毛线帽男紧紧抓着平行杆,始终一脸茫然呆立着。两、三名患者站得远远的望向堤倒下的地方。
“堤先生原本手上空无一物啊,一定不是他自己刺到的。”
矶明说着往旁边一看,发现亚翻起白眼来了。
“真遗憾……堤先生过世了,”阳里护士说。
矶明的病房里,低回着《海肯斯小夜曲》。音乐是从走廊传进来的,这也是这家医院的疗法之一。
“过世……我不觉得他的伤势那么严重啊?”矶明说。
一旁的亚一副深深陷入沉思的模样,也像是在烦恼回程的电车钱该怎么办。
“所谓冥冥中的注定是很可怕的。”阳里说。
“冥冥中的注定?那是注定吗?堤先生不是被刀刃刺中腹部吗?”
阳里直直盯着矶明好一会儿,接着压低声音说:“矶明先生,你看到了吗?”
“嗯,当然看到了。亚先生也看到了啊。”
“亚爱一郎先生,是这样吗?”
亚爱一郎听到有人喊他,身子陡地一震,拚命眨眼睛。看样子他并不是在沉思,只是单纯地打瞌睡罢了。“呃,是的,确实,我也看到了。”
阳里深深地叹了一口气,“那么我就坦白说出来好了。堤先生的腹部的确剌着一把刀,前端几乎刺及心脏。他被送抵手术房时,由于失血过多,已经回天乏术了……可是,请你们千万不要让其他患者晓得。刺激病人,或让病人不安,是最要不得的事。你们明白吧?”
“我们当然不会说出去。请问,当时那位和堤先生撞上的患者呢?”
“喔,你是说日野先生吧。我们没有告知他堤先生过世了,因为他只是和堤先生撞了一下而已。”
“你们应该报警了吧?”
“嗯……通报了,毕竟在院内发生了意外。”
“意外?怎么会是意外?”
“这还用说吗?是堤先生自己倒向不晓得是谁摆在那里的刀子上头,才会刺伤腹部的。”
“不太可能吧,难道莫名其妙有把刀子尖端朝上插在地面?”
“这我不清楚。或许就是注定这么不凑巧。”
“不然去问问那位日野先生就知道了,当时他可是紧盯着地面、小心翼翼地走着,要是地上掉了刀子什么的,他一定会看到的。”
“要是……当时地上并没有刀子呢……”
“这就是一桩杀人案了,得联络警方的刑事单位才行。”
“请不要轻率地说出这种话。什么杀人、警察的……”
“我知道,要是贵院发生杀人案,对你们势必造成一定程度的困扰,可是我们是善良市民,既然得知发生了杀人案,就有义务通报警方。”
“矶明先生,你打算亲自去报警吗?”
“要是由住院患者去报警,医院的立场会更为难吧。你们还是趁记忆还鲜明、现场还保持原状的时候,尽早联络警察才是。”
阳里的眼神变得凶狠,“好啊,我马上去跟井池医师说。一旦联络警方,亚先生,你也是重要证人,请留在这里别离开。”
亚爱一郎从椅子跳了起来:“千万不要报警!”
“亚爱一郎先生,你该不会做了什么坏事吧?”矶明说。
“才没有!只是我跟警察有点合不来。”
“那你就冷静地等着吧。我也是一样啊,没什么好怕的。”
然而,警察却成了矶明最可怕的敌人。那是短短两小时之后的事。
两小时后,矶明的病房里,井池医师和两名警官的对面,坐着矶明和亚。
井池的白袍底下,隐约看得见他的红色领带,他一开始似乎被亚的外貌震慑住,但当他看见亚蜷着背瞅着眼的模样,立刻傲慢地盘起胳臂耵着亚。
侦讯由一位姓屋押的警官主导,他的肤色黝黑,鼻粱突出,不知是否心理作用,总觉得他长得很像乌鸦。
屋押首先询问矶明姓名,接着问亚。亚被问到时,“呀”了一声。
“呀……你这是在嘲弄我吗!”屋押脸色大变,狠狠地瞪着亚。
这时候,矶明还不知道这名警官的姓氏,但这起插曲似乎让屋押留下非常差的第一印象,之后一直是采取高压的态度,亚整个人缩得更小了。
“你认识堤先生是吧?”屋押问矶明。
“……算是认识吧,不过堤先生很快就出院了,我们同房的时间只有短短两天。”
“只要相处个两天,就能够相当深入了解一个人了。”屋押把玩着矶明的名片,“你们真的只认识了两天吗?过去你和堤先生都没有往来吗?”
“住进这家医院之前,我完全不认识堤先生。为什么这么问?”
“你想想看,你的公司是青兰社,堤先生则是堤经济出版社,同样是出版公司对吧?我当然会觉得,搞不好你们在这方面有什么交情。”屋押的口气莫名地意有所指,“……再加上呢,在屋顶上目击堤先生跌倒的是你们吧?”屋押看了看矶明,也看了看亚。
“是的。”
“你们并不知道堤先生会去屋顶吧?”
“不,我晓得的。”
“哦……?怎么说?”
“今天堤先生来医院时,我在走廊遇到他,当时他邀我一起去屋顶散步,所以我晓得堤先生大概会在屋顶。”
“你那时为什么没跟他一起去?”
“因为碰巧亚先生来探望我。”
“原来如此……那么,麻烦你描述一下堤先生在屋顶时的状况好吗?”
“他站在电梯口的对侧,隔着围栏眺望风景,然后他打算将烟蒂扔进烟灰缸时,发现了我们,马上朝我们走来。”
“当时他是什么模样?”
矶明站起来模仿堤的举动,亚则是扮演撞到堤的日野。亚演得十分卖力,一丝不苟,还真的跌倒给屋押看。
“……我非常明白了。所以当时他们两人身旁并没有任何人,对吧?”
“是的。”
“堤先生手里有东西吗?”
“空无一物。他扔掉烟蒂之后,完全是两手空空的状态。”
“日野先生呢?”
“也是一样,日野先生也没有拿着任何东西。”
“这就怪了。”
“……怪?这么说来,刺到堤先生的刀刃并不是原本就落在地面的喽?”
屋押直直盯着矶明,“没错,我们侦讯过日野先生了,他说他脚不方便,所以走路时尤其注意脚下。如果有刀刃掉在那儿,他不可能没注意到。”
“那究竟是怎么回事?”
“真的很怪吧?周遭没有刀刃,但堤先生确实是被刀刃夺走了性命。”
“如果堤先生的死既不是自杀,也不是意外,也就代表这是一起杀人案喽?”
“当然,我们也是朝着杀人案的方向侦办。”
“既然是凶杀案,就有凶手喽?”
“是呀。目前最大的疑点就是,凶手究竟是怎么杀害堤先生的呢?”
“关于这一点,我个人试着做了一些推测。”
“哦……?”屋押饶富兴味地看着矶明,“那就麻烦矶明先生务必说说你的推理吧。”
矶明在床上重新坐正,井池也静静聆听着。
“我们虽然目击到堤先生倒下的一幕,其实,我们并没有看见堤先生全身,因为双方之间隔了座花圃,我们看不见堤先生大腿以下的部分。”
“哦……?”
“因此,当堤先生倒下时,凶手只要趁倒在一旁的日野先生还没爬起来的时候,迅速沿着花圃外围下方爬过去接近堤先生,就有可能避开我们的视线,刺伤堤先生了。”
“照你这么说,凶手是四肢着地爬来爬去喽?”
“应该是吧。”
“但这是不可能的哦,因为我们想到了同样的推论,也调查了当时在屋顶上所有人的服装,没有一件衣物的膝盖部位沾有泥巴。此外,要避开你们的视线迅速爬行,这个人必须拥有相当的体力和灵敏的运动神经,但当时在屋顶上的全是行动不便的患者——喔,除了阳里护士和亚先生以外啦。”
亚爱一郎一个哆嗦,说道:“我、我一直跟在矶明先生旁边哦,而且您看我的膝盖,这么干净。”
“你的衣服烫得真挺。其实呢,我们一进房间就留意过你的膝盖了。”
“凶手会不会还潜伏在屋顶某处?”矶明说。
“这也不可能。由于堤先生的死因有疑点,井池医师马上就派医院警卫上屋顶去彻底调査每一个角落了,没有发现任何可疑人物。我说的对吧?井池医师。”
“诚如您所言。”井池答道。
矶明又盘起了胳臂,“那么这样如何呢?凶手并没有靠近堤先生,就刺杀了他。也就是从远处射出刀子。”
“你是说像忍者电影中的手里剑吗?那样的刺伤足以致命吗?”
“光用扔的,可能很难取人性命吧。所以凶手应该是使用了特殊道具,好比用手枪……”
“手枪?”
“在枪口装填刀刃,朝着堤先生开枪,这样就能致命了吧。”
“何必那么麻烦,直接装一般的子弹不是比较快?”
“凶手碰巧手边没子弹啊。”
“哦,凶手杀人杀到子弹都用完了啊?话说回来,你听见枪声了吗?”
“……没有。”
屋押不怀好意地一笑,“相当有趣的推测呢,不过既然没传出枪声,实在很难相信。你还有什么推测呢?”
“我的推测就是这些了。”
“应该还有吧?不是还有一个好方法吗?我是很希望能够听到你亲口告诉我们啊。”
“还有一个方法……?我想不到还有什么方法剌杀堤先生了。”
“那么,就由我来说明好了。凶手并不是从远方朝堤先生射刀子,而是紧挨着堤先生,拿刀子刺向他的,”
“凶手果然是爬过花圃下方接近堤先生的吧!”
“不,凶手是直着身子,堂而皇之地靠到堤先生身旁的。”
“我没看见什么人接近他啊。”
“亚爱一郎先生应该看见了哦。”
亚爱一郎的神情很怪,说道:“靠近堤先生的人,只有矶明先生、我,和护士小姐。”
“那不是在堤先生遇刺之后吗?”矶明说。
屋押用力点头,“不,他说的没错,这三人的确接近了堤先生。”
“……这话是什么意思?”
“在解释之前,先听我讲一件很耐人寻味的事,这是从井池医师那儿听来的。据说堤先生的回诊日并不是今天,换句话说,他今天来医院的目的并不是看诊。”屋押说。
“那是来做什么的?”
“当然是和谁约在这儿吧。既然不是来看诊,碰面的对象一定是患者。那个对象……矶明先生,是不是你呢?”
“不是的,我根本没和堤先生约碰面。”
“可是负责照顾你的护士小姐说,你今天的行动异常慌乱呢。身子还没康复,却神色慌张地在走廊奔跑……”
“那、那是……”矶明的舌头打结了,因为他察觉自己被当成了杀害堤的嫌犯。
“听好了,要靠近堤先生刺杀他,而且不被当时在屋顶上的任何人察觉,方法只有一个,那就是在堤先生倒下时,佯装过去搀扶他,趁机将刀子刺进他的腹部。堤先生跌倒时撞伤腹部出血,但并不是刀刃刺伤造成。致命的刺伤,是在撞伤之后,矶明先生立刻冲上前抱住他一刀剌下所造成,此时即使矶明先生的手沾到血,也能够解释为抱起堤先生所沾上。如何?和跪在花圃下方爬行、在枪口填装刀刃这种荒诞不经的方法相比,这才是可行的吧?”
“……你有什么证据说这种话?”
“嗳,看看这个吧。”屋押拉过皮包,取出一个以布巾包裹的物品,慎重地摊开巾子,出现了一把沾满血迹的锐利刀子,刀柄上清楚地刻着鹫的图案。“你见过这把刀子吗?”
矶明的脸色变了,“见、见过。这把刀和我的小刀一模一样。”
“这就是刺在堤先生腹部的刀子。”
矶明连忙望向床旁桌,査看抽屉内内外外,却找不到自己那把刀子。
“我的刀子不见了!”矶明嚷嚷道。
“这把刀应该是你的吧,上面好像也留有指纹,这我们验一下就知道了。”
“……我没有理由杀害堤先生啊!”
“关于这一点,我们晚点儿会慢慢请教你。听护士小姐说,你似乎在出版一些不太正经的书.99lib.啊……”
“我不是凶手!”
“那你是什么?”
“我只是个托勒密氏病的患者!”
所谓晴天霹灵,指的就是这种情形。
矶明成了嫌犯,涉嫌刺杀曾经同病房两天的男子。至于杀人动机,也和矶明的怪病成因一样,完全不明。
警方当场拆散矶明和亚爱一郎,矶明被关进医院的隔离房里,房间又臭又脏又小,监狱住起来可能还比这儿舒服。这是间面北的单人房,沉重的铁门一关上,门外就被上了锁。门上有一道窥窗,感觉好像随时有人在外面监视,令人不舒服极了。
矶明被带进来时,整个人惊慌失措,搞不清楚房间位在几楼。房里只有一道嵌了铁条的小窗,矶明站到床上窥望外面,才发现这里是三楼。医院的这一面紧邻一条非常普通的巷道,隔着巷子的对面则是公园的围墙,往来人车稀少。天色逐渐转暗,平常这个时间应该会听到院内流泄着舒伯特的《小夜曲》,但这间隔离房连音乐都传不进来。
青兰社应该有人前来关切才是,矶明却没接到任何消息,是被警方拦截了吗?还是员工听警方说他成了杀人嫌犯,觉得这的确像是矶明总编会干的事?
到了五点,晚餐透过门缝送了进来。矶明拿起筷子,却没有半点食欲,勉强塞进嘴里,也尝不出滋味。这样还得照原样支付住院费用,实在太吃亏了。
吃完饭后就没事干了。矶明心情激动,睡意全无。无事可做之下,他站到床上,透过小窗茫然地望着外头。
公园围墙边亮着路灯,苍白的光线照亮巷道。天黑之后,路上几乎没行人了。
就在矶明看腻窗外景色,正想回床上躺平时,藏书网他看到了一辆诡异的黑色汽车。车子驶进小巷,在矶明房间正下方一带一停下来,立刻熄掉车头灯。矶明盯着车子看,心想不知道会不会有人下车,却毫无动静。车灯全部关掉,引擎也熄火了,却没人走出车子。
矶明不禁在意了起来,没想到,反方向又缓缓驶来另一辆黑车,与前车相距还有好一段距离便停了下来,这辆则是紧贴着公园围墙停放。车灯熄了,同样没人走出车子。
两辆车隔着三十公尺左右的距离对望。
矶明一想到两辆车里都有人屏息待着,总觉得气氛万分诡谲。
过没多久,隔离房下方偏左的位置,也就是医院的后门,走出了一个人。那人宛如一道黑影,朝对面那辆黑车的方向走去。从身影看来,似乎是一名男性,他拿着一份大大的四方文件。那白纸在路灯照耀下,外形格外清晰。
对面的黑车突然开了车门,两个人接连下车。于是三道影子交缠,他们似乎在争论着什么。接着,停在正下方的黑车也有动静了。车门打开,同样吐出两条人影,朝对面的三人走去。拿着文件的男子甩开交谈的两人,打算走回医院,但这一侧也有两人堵住他的去路,三人旋即扭打成一团,档被抢走,男子拚命想抢回来,但没多久便被押进对面的黑车里。
对面黑车打亮车头灯,迅速驶过矶明眼前,一下子就不见踪影了。
从男子走出医院到被押走,整段过程发生在眨眼之间,矶明觉得自己好像在看无声黑白片。他想起电视播过完全相同的场面,叙述善良的市民被残忍恶毒的当权者绑架,而这样的绑架案,竟然眼睁睁地发生在眼前。警察可能还在医院里,矶明想敲门通报警方,但横竖警察不会相信他吧,因为他已经从善良市民变成了涉嫌重大的杀人嫌犯。
掳人的车离开后,巷子又恢复阆寂,然而停放在正下方的黑车却依旧动也不动。
过了一会儿,有人敲门。矶明心想敲什么敲,想进来自己开锁不就成了,赌着气不肯应声。但门外的人执拗地敲着门,矶明没办法,敷衍地应了一声,接着传来开锁声响,门被打开了。门外站着屋押。
“我们要请你换个房间。”屋押说。
“这次要换去牢房吗?”矶明没好气地说。
“总编,不是的。”是亚的声音,他站在屋押身后,“杀害堤先生的真凶,刚才落网了。”
“……是刚才后巷的那一幕?”
“你透过窗户看见了啊。”屋押说:“不好意思,给你添麻烦了。凶手也差一点成功骗过我,多亏亚先生的忠告,我们才能在最后一刻救回重要证据。”屋押说着出示方才后巷男子带着的文件,那是一只大信封。
“那是什么?”
“堤先生的X光片。”
“那么凶手是……?”
“没错,是外科医师井池。”
矶明被送回先前的病房。
走廊上吵吵闹闹的,听得出人来人往,舒伯特的《小夜曲》混杂在脚步声中。
“这么说来,凶手是以我们想象不到的方法刺杀堤先生喽?”矶明问亚。
亚爱一郎想点燃矶明递给他的烟,打火机却怎么也点不着,不晓得是打火机不好用还是亚太笨拙,矶明看不下去,拿了火柴帮他点火,但亚吸了一口便呛住,看样子他是把口水和着烟一道吸进肺里了。亚以手掌拭泪,那狼狈的举止和他的长相实在天差地远,可是矶明没立场说他坏话。
因为多亏有亚在,矶明才能回到原先的病房。
“我无论如何都想救出矶明先生,所以绞尽脑汁地思考。”亚爱一郎解释道。
“嗯。刺杀堤先生的刀子不是他自己的,也不是日野先生的,更不是掉在地上,或从空中飞来的。而且当然,在众目睽睽之下,凶手不可能明目张胆地靠近刺杀堤先生。虽然不甘心,但是就如同屋押刑警所说,最合理的解释就是——凶手是我啊。”
“我很清楚凶手不是总编。”
“所以井池医师就是使用这个手法吧。假装检査堤先生的伤势,趁机一刀刺下去……”
“不大一样哦。井池医师赶上前的时候,堤先生的腹部已经插着刀子了。”
“什么?这样谜团还是没解开啊!那把刀究竟是打哪里冒出来的?”
“如果没人有机会刺上刀子,那么那把刀的出处,就只有一个可能了。”
“那是……?”
“我认为刀子如果不是外来的,就是原本在里面的。”
“在里面?”矶明完全听不懂亚想说什么。
“没错,那把刀原本就在堤先生的肚子里面。”
“堤先生当时穿着淡蓝色运动衫,所以是运动衫的腹部位置有口袋,堤先生把刀子放在那里吗?”
“不,我说的是真正的里面。我的推测是,刀子根本打从一开始就在堤先生的身体里。”矶明逐渐明白亚的意思了,不由得一阵战栗。
“那把刀是突如其来地出现在堤先生的肚皮上,如果将皮肤当成区隔体内和体外的一道膜,而膜上出现了刀子,又不是来自体外的话,当然可以推测它原本就在体内了。换言之,那把刀子原本就存在堤先生的肚子里,由于跌倒时的撞击,剌破皮肤露出外头来。”
听到亚这番不可思议的说明,矶明不禁傻了眼。“……你是说,堤先生像杂技表演那样,把刀子吞进胃里?”
“他并没有把刀子吞进胃里。当时剌出肚子的刀其实是手术刀。堤先生在接受胃部手术时,执刀的井池医师不小心将一支手术刀留在堤先生的肚子里,而之后仪器也没检査出来,堤先生就这么出院了,真是令人难以置信的失误……”
“太难以置信了吧——”话说到一半,矶明赫然一惊。
人类是会犯下难以置信的错误的。那种时候,总会令人不得不相信,恶魔真的存在。就好比那处误植竟然轻易地躲过了好几名编辑的校对……
“——不,我觉得这不是不可能的。”矶明改口道。
“没有任何人发现堤先生肚子里面的手术刀,他就这么出院了。但是出院以后,堤先生依旧感到身体不适,再次求诊于井池医师,这时才赫然査出有一把手术刀留在他肚子里。”
矶明想起井池医师为自己动手术时,执刀尤其慎重,他当时一定才刚发现自己在堤的手术中犯了错吧。犯下不该犯的过错之后,任谁都会变得无比谨慎。就好比矶明拨错自己公司的电话,再次拨号时,也变得格外小心。
“那么,放射科的技师一定知道这件事吧?”矶明问。
“嗯,阳里护士也晓得。可是,听说医院工作人员是绝对不会揭发同事的过错的。”
“堤先生没有要求医师立刻取出手术刀吗?”
“没有。阳里护士说,堤先生拿肚里的手术刀当把柄,开始恐吓医师——看是要闹上法院,把这起丑闻搞得人尽皆知,还是给他大笔赔偿金私下和解。对井池医师来说,这起失误一旦曝光,势必会断送他的医师生涯,他当然不愿意把事情闹大,于是答应支付和解金了事。”
“今天我在走廊遇到堤先生时,他说顺利得不得了,原来不是指身体的复原状况,而是他和井池医师谈判赔偿金一事啊。他还说多亏住了院,让他荷包满满的……”
“不,听说井池医师还没付钱。堤先生好像嫌金额太少,双方还没谈拢。”
“那么他说荷包满满的意思是……?”
“是指他肚里有棵摇钱树吧。”
“如果那个时候堤先生没有在屋顶跌倒……”
“或许他真的会成了有钱人吧。阳里护士碰巧目击堤先生跌倒,发现堤先生肚里的手术刀跑出来了,由于担心堤先生不晓得会对伸出援手的矶明先生说些什么,阳里护士情急之下,立刻拿东西堵住堤先生的嘴,让他说不出话来。”
“接着她从病房拿走我的刀子,在手术室里换掉那把肚中的手术刀是吧。我听堤先生说,阳里护士对井池医师死心塌地的。”
“警方说,井池医师在手术室里,可能下杀手将那把手术刀更深地刺进堤先生的体内。而阳里护士应该是想为井池医师保密到底吧,但这么一来,就势必得交代清楚刀子的出处。毕竟屋顶上明明没有刀子,却突然凭空冒出一把来啊。”
“于是为了让凶器的出处合理化,阳里护士偷走了我的刀子……”
“是的。井池医师从堤先生体内取出手术刀时,阳里护士心想,绝对不能让警方知道这把手术刀的存在。由于事态紧急,阳里护士应该是情急之下,想起了总编病房里的刀子,于是她趁我们还在屋顶时,拿走了你的刀子。”
“只要把我塑造成凶手,就能合理解释凶器为什么会突然出现了。”
“堤先生断气后,井池医师想起自己手边还留有堤先生回诊时留下的X光片,上头清楚地拍下了那把手术刀。但警方已经开始捜索医院,不能贸然行动。于是井池医师等入夜簪察离开之后,拿了X光片和那把手术刀走出医院,想找个地方销毁证物。”
“真是的,陷入爱河的女人该说是恐怖还是厉害呢……”亚爱一郎走近花瓶,那是阳里帮忙亚插上的玫瑰花。
“可是我一方面也觉得,阳里护士其实是很善良的人。”矶明说。
“是啊。我在走廊滑倒,把玫瑰花撒了一地时,她还帮我一起捡花呢。”亚爱一郎从玫瑰丛中抽出一枝康乃馨,“这枝康乃馨和那把手术刀的状况刚好相反耶。”
矶明不太懂这话的意思。
“……这枝康乃馨不是我带来,而是先前便掉在走廊上的。我们在捡拾花朵时,阳里护士误以为是从我的花束掉出来的,一起帮我捡起来了。因为同样是花,她才会有这样的预设立场吧。相反地,人体与刀刃,怎么看都不是,所以我们就算看到人体插着刀刃,也没人会想到,刀刃原本就存在于体内……”
初出处一览
稻草猫——《幻影城》一九七七年九月号
消失的砂蛾家——《幻影城》一九七..
七年十一月号
扮成珠洲子——《幻影城》一九七八年十一月号
骇异的遗骸——《幻影城》一九七九年一月号
歪七扭八的帽子——《幻影城》一九七年六月号
四巨头对决——《幻影城》一九七九年七月号
三郎町路上——《野性时代》一九八〇年二月号
病人与刀刃——《野性时代》一九八〇年六月号
href='9294/im'>《亚爱一郎的慌乱》——角川书店一九八二年出版bbr>
解说 弦外之音,本格推理小说作家附加的趣味诡局安排
蓝霄
(本文涉及小说情节,未读正文者请勿阅读)
href='9294/im'>《亚爱一郎的慌乱》是日本创元推理文库收录亚爱一郎探案的第二集,本书八篇短篇推理小说在一九七七年至一九八〇年间,原发表于《幻影城》推理杂志与《野性时代》杂志。
本书创作时序上接续了系列作的第一集 href='7885/im'>《亚爱一郎的狼狈》,其实,这两集作品除了本书的最后两作短篇,其余皆发表于精神上追求最纯粹之推理小说阅让乐趣的《幻影城》推理杂志。
推理小说的本质亦即“发端神秘”、“经纬紧张”、“解决合理”、“结局意外”这四项模式化的基本创作原则,讲究在游戏规则中加入解谜趣味性。在欧美推理小说史上,也曾以此发展了所谓的黄金年代。
相对看到日本的本格推理,名称虽有不同,内涵或有差异,其实追求的仍是解谜侦探小说的本质。只不过知识分子读物般的纸上游戏,创作日久难免弹性疲乏,于是讲求写实主义与社会性的日本“社会派”推理小说应运而生,回归人性的书写,揭露社会的黑暗面,不可否认庶民性的阅读品味反成 91cd." >重点。然而相对地由于过分强调写实性,以致丧失了原本推理小说该有的神秘感、趣味性与游戏性。“社会派”讲究的是真相的揭发,逻辑巧妙分析往往阙如,就推理小说演绎与诡局的安排层面来看,根本谈不上创意;即使依然有真相谜底揭露,对于期待见到深具说服力之解谜的传统读者而言,这样的推理小说阅读余味往往不佳。
因此回归推理小说阅读趣味的本格推理藏书网,作品自然会掺杂较多的浪漫主义色彩、虚构性气息以及游戏性趣味。谜底解答,必须由搜证及推理来衍生出合理的解决。
剖析本格解谜推理小说的发展,的确,百年来不变的依旧是公式化般的数理逻辑与惊奇感,这似乎是宿命,却也逐渐变成本格推理拥护者认命的创作法则。
所以呢,对读者来说,本格推理阅读起来相当容易摸出其基本的筋骨,但有趣的是,这种摸骨的乐趣怎么始终让人乐此不疲呢?
我想是因为,筋骨有其基本的趣味。尽管文章上就是“本本格格,四四方方”,但是本格推理之所以能够百年不死,原因就在于那超脱公式之外、呈现作者创造力的巧思安排。
诡计可以包装组合,谜团可以消化再推陈,一位推理小说作者功力的高低,只要看其埋设推理小说线索与之后逻辑所需的线头便不难明白。然而本书特别值得点出之处,反而在于解谜基本趣味之外所衍生的诡局趣味桥段。
这些桥段设计,往往不是解谜的主要趣味所在,却能让读者产生惊奇意外感与认同情愫。最清楚的例子就是,相信不少推理迷都曾在推理电影中,瞥见作者本人露面或是不相干却有名气的龙套角色粉墨登场吧。
所以包括重复的场景、性质相近而相互呼应的建筑物、登场系列作的番外篇等等,甚至是整个故事结构的设计手法,对于本格推理迷来说,这样似曾相识的乐趣并不陌生。好比各位在阅读“亚爱一郎系列”的过程中,一定很难不去注意到那名三角脸老妇人的登场。
像这样让龙套角色有意无意地现身,作者虽不明言,而且读者若是单一篇数阅读,也很难投注感情;但是以一系列阅读时,每当看到各文章中宛如密码般嵌入的“三角脸老妇人”,作者有意提示,读者当然一定会会心一笑,因为我们很容易感受到作者设计这个诡局点子之后,躲在柱子后方窥视读者阅读反应的心态。
类似的例子层出不穷,西村京太郎笔下也有一位“田岛”,或是主角或是龙套,职业或有不同,但同一个角色在作者本身的著作中频繁出现,其实都算是阅读系列作的趣味点。
以下逐篇说明本书八回作品——
《稻草猫》:百货公司展览会场,举办近乎发疯而死的画家粥谷东巨回顾展,东巨生前孤高寡作,创作态度偏执,死后才声名鹊起。画展主轴是《新色藤子像》,亚爱一郎与三条健却是在画展会场拍摄墙壁内的化石。有趣的开场,看似无心,然而亚有着令人讶异的绝佳观察力,找出了画中似乎被画家刻意置入的不协调,而这些错误的发生又是以《新色藤子像》的创作时间为分水岭。通篇的趣味在于提出“偏执写实画家何以故意画错?”的谜团上头。谜团有趣,作者更从心理学角度提出了案件的解决。读者或许会质疑这样的解决是否合理,作者也安排引述理论来强化侦探的推藏书网论。
《消失的砂蛾家》:由于豪雨,土石坍方造成电车停驶途中,乘客决定绕山路步行脱困,却陷入迷途。故事透过一首当地的摇篮曲,点题说明了江户末期村中古老御用医师的砂蛾家一族,连人带屋突然消失的传说。迷途的一行三人意外入宿砂蛾后裔的房舍,没想到住宿前一晚见到的合掌屋,一觉起来竟倏然消失。通篇洋溢怪奇的趣味,解谜也相当精采。
《扮成珠洲子》:因一起空难,与偶像歌手加茂珠洲子同机乘客全数罹难,讽刺的是,珠洲子这一死竟引起一股风潮。本篇以死忠追星迷淑子的观点来入题,逐步揭露加茂珠洲子的特点、因应风潮所举办的素人新秀选拔、在最终决选每位参赛者的优劣之处、以及选拔会过程中的扮装所产生的不合理现象,有着现今日常生活谜团之趣味。
《骇异的遗骸》:如同标题回文般的趣味,本作以冒牌警察樱井烈人所发现的他杀命案开场,全文充斥着日文拼字回文的趣味,中文读者可能比较不易领会个中乐趣,但一如传博老师所言,在泡坂妻夫的作品里,像这类文字游戏随时随地出现,回文地名、人名不待说,读音怪怪的地名,类似成语的人名、与外表行动不相配的姓名,应有尽有,都相当幽默。系列作阅读至此,细心的读者当可99lib?体会。
《歪七扭八的帽子》:由一顶在停车场被风吹走的帽子所牵引出来的事件。重点是帽子主人在藤泽马歇尔老旧帽店半夺取般的购买过程,想不到案外有案。
《四巨头对决》:出现于第一集 href='7885/im'>《亚爱一郎的狼狈》第八回《黑雾》的场景——梅津金堀商店街再度登场。“梅津五杰”与死对头黑田岩男的不对盘,好巧不巧黑田岩男死亡之前,五杰中的四人曾聚首。种种奇妙的行动,让人怀疑两者是否有所关联?结局却是带有一丝温馨趣味的答案。
《三郎町路上》:昆虫学者兼散文作家朝日响子博士与随行研究的摄影师亚爱一郎搭出租车回家,下了车五分钟后,另一位客人搭上同一辆车,竟然在车后座留下一具尸体。谜团相当诡异,引人入胜。亚展现现场调查能力,虽然依旧是大胆奇想,解决之后也让人觉得这样的解释合乎情理。
《病人与刀刃》:医院内,在众目睽睽之下发生的命案,一般来说,短篇推理小说使用“消失的凶器”是个永远不嫌烦腻的老梗,不过本篇的趣味却反其道而行,关键在于莫名其妙“出现的凶器”,以及死者是怎么被杀的?发想相当有意思,不过凶器的来源颇令人感到疑惑。首先像是手术刀的疏失遗忘与其他手术器械(如止血纱布)的遗忘,在现实中是非常不可思议的,个人觉得与其解释为疏失,不如说是故意。若真是恶意置入,本案的设计可能就成了另一个故事了。此外,人体结构与手术刀刃面以及重力施力的问题,多少会让人怀疑此次事件成立的可行性。不过整体而言,依然无损本篇的趣味。
八篇故事,八篇奇想,八个趣味。不过,都有一个三角脸老妇人串场,亲爱的让者注意到了吗?
本文作者介绍:蓝霄,推理作家、推理小说的耽读者,出身于医生。天涯在线书库《www.tianyabook.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