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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凶手是狐》
第一章 幼狐
“现在几点钟了,托伯特?”爱米莉·福克斯问她的丈夫,这问题她已问过好几遍了。
“好了,爱米莉,”托伯特·福克斯叹了口气,“亚特兰大的特快列车至少还要十分钟才到。”
琳达被挤在养父母中间,他们正坐在莱特镇欢迎委员会提供的特别专车里。她苍白的鹅蛋脸上挂着庄严的笑容,看起来就像养父托伯特的曾外祖母坐在福克斯家客厅小钢琴前所拍的那张银版老照片。但其实琳达心里一点也不踏实,她觉得很虚弱,仿佛正等待着一场手术。
或许从某种意义上来说,确实没错。
太阳,这个合群的星体,正轻抚着在低矮老旧的莱特镇车站进进出出的汹涌人潮,在他们的身上跳跃着……琳达所处的这个平平常常的小世界,正为了这一刻整装待发。养母爱米莉不断调整在胸前的小兰花,那是莱特镇花店的安迪·比罗巴提恩赠送的,他也负责提供稍后要在广场上霍利斯饭店大舞厅举行的官方招待午宴的所有鲜花装饰。养父托伯特忍着不去偷瞄手表。盛装的议员们聊着政治、农事和时局变化。美国军乐队队员穿着刚浆洗过的制服四下走动,就像斯洛克姆市集上的得奖公牛,炫耀着他们银头盔上闪烁的光辉。只剩一颗牙齿的盖比·沃伦,正在站长办公室门口吆喝着一群在那儿玩手推车而弄得尘土飞扬的孩子。闺名帕特西亚·莱特的布拉德福德太太是重大事件委员会的主席,此时她正匆匆走下月台,扯着喉咙高声指挥,一路上还在和某些官员商讨游行队列的最后更动事项。卡内基图书馆的资深馆员德洛丽丝·艾金小姐是莱特镇历代第一家庭的非官方谱系学家,她踮着脚尖站在月台边上,手握笔和锥形帽,焦急地张望英雄列车即将进站的莱特镇铁轨岔口。以教莱特镇士绅子女舞蹈和戏剧课程为生的埃米琳·杜普雷,在众人之间穿梭闲聊,不亦乐乎。弗兰克·劳埃德发行的《莱特镇记事报》社会版主编格拉迪斯·赫明沃斯小姐慎重地举起不离手的铅笔挥舞着,试图引起欢迎委员会主席,也就是约翰·莱特的太太埃尔米奥娜的注意,至于约翰·莱特的曾曾曾曾祖父杰里尔·莱特,正是一七0二年创建莱特镇的人。
老醉鬼索克·安德森慢慢踅到车站隔壁的菲尔餐馆,手上摇晃着两面小小的美国国旗。
这一切,全为了戴维。
琳达头顶的车站屋檐系着一条布幅,长度横跨铁路轨道,延展到对面的水塔。
欢迎返乡,戴维·福克斯上尉!
莱特镇以你为荣!
是吗?
真是时过境迁呀。
戴维·福克斯并非一直是个英雄。戴维·福克斯也不只是你在下村任何一个街道角落或希尔路上任何一栋大房子里都会碰到的那种莱特镇男孩。那时,他们可没有为戴维组织什么委员会……至少,不会是所谓的欢迎委员会。
四周的场景中有些唤起回忆的恒久不变的东西,触动了琳达的心绪,把她带回到过往中去。
那时……戴维·福克斯还没有住进托伯特·福克斯的家,他住在隔壁那栋房子里。要到后来——就是令人无法淡忘的那一天以后,那时爱米莉妈妈把自己反锁在卧房里,托伯特爸爸带着惊惶的眼神在屋子里来回踱步,而琳达也被禁止离开游戏室,戴维才来和他的伯父伯母以及他们五年前从斯洛克姆孤儿院收养的小女孩同住。
他们穿过两片草坪,十岁小男孩的手握在伯父手里,他穿着一条破裤子从一栋房子走到另一栋,而莱特镇的居民则在希尔路的人行道旁,以敌视的眼光目送着他们——这一小段路仿佛从月球归来一样漫长。小男孩一路紧抿着嘴不让自己哭出来,他既害怕又猜疑——太服从、太安静,也太自闭了——直到进了伯父的家,摆脱那些指责的眼光,他才在爱米莉伯母的怀里崩溃,发泄满腔的惧怕。戴维曾经愠怒地说,那天他实在很想踹、踢或摔烂东西,但是爱米莉伯母用双臂紧紧环抱着他,他只能用哭来发泄。
盖比·沃伦在站长室大喊:“火车准时进站!”一阵火车的嘶鸣穿越了拥挤的人群,接着美国军乐队慌乱地吹奏了起来。
家里禁止谈起那件事。尽管如此,戴维和琳达有时仍会挑战禁忌,趁爱米莉和托伯特·福克斯在走道另一头的大卧房里睡觉时,通过两人卧房中间的气窗耳语。但这种情形不常发生。事情太吓人,太可怕——这是一桩包含着大人秘密的大事——没有办法随随便便就把它当成个平常事儿给忘掉。即使有时事情好像烟消云散了,但隔壁那栋房——一个荒废阴霾的所在,随着岁月愈显沉寂——仍一直矗立在那里提醒着大家。琳达很怕那栋代表着羞辱的老房子,它潜伏着巨大的威胁。戴维更是从来都不走近那栋屋子一步,他甚至连看都不看一眼。
“嘿,琳达!”莱特镇高中代表团,努力要在月台一角组成一个方队。他们挥舞着钉在扫把上的标语牌:“你让他们忘不了昆明,戴维!”“给他们迎头痛击,飞狐!”“莱特镇高中最出人头地时工也全都知道。尤其是“巴亚德暨托伯特·福克斯机械工具公司”的那些雇员,在“巴亚德暨”几个字从工厂招牌上消失,留下一片涂白的空隙,看起来就像贴在新伤痕上的一片绷带后,他们的嘲讽更是变本加厉。那正是戴维想逃离莱特镇老家的原因之一。
他恨那些大人更甚于小孩,因为他可以揍那些小孩出气,或仅仅靠着扮演莱特镇指派给他的角色——简单地说,就是做他父亲的儿子——就足以吓跑他们。多年来,不是他痛揍那些小孩,就是挨那些小孩的拳头。而现在,那些小孩却挥舞着标语来迎接他们这位校友,这种殊荣通常只出现在打赢斯洛克姆高中足球队的盛大游行车队中。
“几点了,托伯特?”爱米莉·福克斯问。
“好了,爱米莉,”托伯特·福克斯不耐烦地说,“还有七分钟。”
大家的目光都聚焦在三英里之外,通向莱特镇铁轨岔口的尽头,仿佛他们的目光可以弯折光线、越过沟渠和树林,看穿那个转弯。
莱特镇的各种奇闻怪事……其他的时候,其他的丑事。下村那一家波兰人——名字里夹杂着一堆j和z——有一天扭开他们那两间破房子的瓦斯,一家子全死了,包括父亲、母亲和八个脏兮兮的小孩,至于原因没人能说得清。还有那桩牵涉到高贵的莱特家族的吉姆·海特案——帕特西亚·莱特,后来却嫁给了以谋杀罪名起诉她姐夫的那个检察官,现在除了少数居民,例如埃米琳·杜普雷,谁还记得这档子事?还有洛拉·莱特和那个上校私奔,以及卖保险的胖比尔·凯查姆带着葛莱西家的小女儿,“那个坏坯子”,在穿越州界时遭到逮捕。莱特镇的世界与时俱进,逐渐远离了戴维·福克斯和笼罩他成长过程的阴影。琳达从车上抛出微笑,向那些她打从四岁起就认识的人点头致意。他们已经忘了,或者说,似乎忘了。
“五分钟,爱米莉。”托伯特·福克斯紧张地宣布。
“希望那辆老火车赶快进站,”他妻子烦躁地说,“这样我们就可以尽快把整件事作个了结,把戴维带回家——我不知道,我有一种预感。”
“跟戴维有关吗?怎么了,爱米莉?”托伯特大笑,但他似乎也感到不安。
“什么预感,妈妈?”琳达眉头微蹙,“你是什么意思?”
“哦,我不知道,琳尼。”
“可是他人好好的,不是吗?我是说——他们说,除了疲惫、饱经战火和……妈妈,你知道戴维什么事,却不告诉我!”
“没有,亲爱的,没有。真的。”爱米莉·福克斯急忙说。
“爱米莉,你的话太多了,”她丈夫叱责道,“什么预感!他们把戴维送到佛罗里达的时候,我们不是都跟他通过电话吗?”
琳达心安了些,但是她仍忍不住纳闷,为什么爸爸的口气听起来怪怪的。
“想想看,”爱米莉叹了一口气,“这一切,都是为了戴维。”
“还有他的小妻子!嗯,宝贝?”托伯特·福克斯拍拍琳达的手。
“琳达,你的鼻子,”爱米莉一边说,一边对长着一个狮子鼻的莱特镇个人财务公司总裁唐纳德·麦肯齐的太太点头微笑,“都出油了。”
他的妻子,琳达边想边翻找着粉饼。那一天,就在他走前的最后一次军队休假……他们,托伯特夫妇的侄子和养女,一起到松木林野餐。美乃滋巧克力酱沾到了他的外衣上,她去帮他擦拭,事情就这么发生了。她一直知道这是迟早的事,只是没料到会是在这么别扭的情况下。他们两个人一向就比血亲还要亲——那是流浪儿之间的亲密感,是用秘密编织出来的一种联系,一种神秘又亲密的联系,她靠在他的怀里,戴维以一种令她惶恐的热情不断亲吻她,一切尽在不言中。
他询问着她,然而却一言不发——仿佛他害怕使用语言。只有在后来,当他们并肩躺在草丛间,仰望着松林编织美梦时,彼此才说了话。然而即使是那时候,他们的对话也是清醒理智的。
“托伯特伯父和爱米莉伯母怎么办?”戴维问,“他们不会赞成这事的,琳尼。”
“不赞成,为什么?戴维,他们很爱你呀,亲爱的!”
“哦,那当然。但你是他们唯一的孩子,而且——你知道我是谁。”
“你是我的戴维。”然后琳达意识到他话中真正的意思,生气地坐了起来,“听着,戴维·福克斯。第一,我是福克斯家收养的。你才是真正的血亲——”
“血亲,”戴维撇着嘴笑笑,“你说得没错,甜心小辣椒。”
“第二,在你还是个小孩时发生的事——怎么了,戴维,没有人会认为你应该为十一年前发生的事情负责!一个小孩不应该为他的父母所做的事情受苦。看着我,我甚至连亲生父母是谁都不知道,他们是不是还活着或什么的都不清楚。”
“那不一样。你的出身无法确定,但我父母的过去,却是确确实实存在的。”
琳达越听越生气,因为她心里害怕。“戴维·福克斯,如果你要以自艾自怜来开始我们的共同生活,放任……这种感觉……来妨碍我们,那你干脆独身算了!”
“好了,琳达—一”戴维颓丧地说,口气跟托伯特说“好了,爱米莉”一模一样。
“戴维,我们就这么办。我们现在去告诉爸爸和妈妈。如果他们赞成——非常好,这样一切就简单多了,皆大欢喜。但是,万一他们有意见——”
“不管如何,你都会跟我结婚吧?”
那是第一次,戴维把那两个字说出口,琳达吻着他的手来隐藏她眼里的恐惧。过了一会儿,她推开他,坐直起来,喘着气。“戴维,亲爱的。我们现在就去告诉他们。没……多少时间了,不是吗?”
她一直都很害怕。那一天她害怕,现在她仍然感到害怕——在亮丽的长布条悬挂在她头顶,整个莱特镇的居民都穿着周日盛装等在月台上欢迎戴维回家的这一刻。
“明天?”托伯特·福克斯缓缓地说,“你是说,明天?”
“本来我们打算在今天举行,爸爸,”琳达说,“只是,我想,我们需要点时间去申请结婚证书,还得跟第一卫理公会的杜利特尔牧师约时间,还有所有——”
“结婚。”爱米莉·福克斯反复念叨。她犹疑地看了她丈夫一眼,高大、灰发的托伯特站在钢琴旁边,微侧着身子背99lib?对着他们。琳达知道似笑非笑、身材矮胖的养母心里想些什么。爱米莉是在想,托伯特一向看来坚强,但其实是多么软弱。
“你反对,伯父?”戴维挑衅地说。
“呃,戴维,这事情有些复杂,不是吗?”
“琳尼,我早就告诉你——”
“好了,戴维,少安毋躁。不要发火。”托伯特似乎不知道该怎么说,“戴维……你们都还这么年轻。一个二十一岁,一个二十岁。这是相当年轻的年纪呀,孩子们。”
“你和妈妈结婚的时候,甚至比我们还年轻。”琳达反驳道。
“没错,托伯特,”爱米莉·福克斯不安地说,“我们的确是。”
“再说,时代变了,”琳达继续说,“现在一切都讲求速度,不是吗?戴维担任战斗机飞行员都不嫌年轻了,而我呢,爸爸,我想你不至于叫一个二十岁的女人小孩吧。”
“琳达。”戴维说,声音里透着些什么让琳达住了嘴,心里一阵战栗,“伯父,那只是借口,你心知肚明,为什么不干脆把你心里真正的想法说出来?”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年轻人?”托伯特怒斥。
“让我们面对现实吧,伯父,”戴维说,“你知道我是什么意思。”
“好吧。”托伯特正色道,“你没有办法忘掉过去,戴维。”
“我就知道!”戴维喊道。
琳达用胳膊肘使劲敲敲他的肋骨,示意他克制一些。
但是戴维依然滔滔不绝:“你怕人家说闲话,怕那桩丑闻!”
“如果我真的怕那桩丑闻,戴维,你想我会在十一年前把你带回自己家里吗?把你当做自己的儿子抚养成人?”
“你那么说,对你伯父或是我都不公平,戴维,不是吗?”爱米莉语带颤抖地插嘴。
戴维显得很难堪。“对不起,爱米莉伯母,但是——”
“我考虑的不只有琳达,戴维,”托伯特相当平静地说,“我也考虑到你。我一直在注意你,戴维。你一向是个敏感的孩子,当时发生的事情对你自然会有影响,坏的影响。”
琳达看见养母瞪大眼睛盯着钢琴旁边那个高大的男人,仿佛结婚这么多年后,他的言行仍不时会让她感到出其不意。
“你摆脱不了,戴维。换了别的男孩,可能早就忘了或克服了,但是你让它潜伏在内心当中。我担心一旦你和琳达结了婚,总有一天它会爆发出来。那是我感到犹豫的唯一理由,戴维——这是唯一的理由。”
仿佛这个理由还不够充分似的。
戴维扬起执拗的下巴。“如果你指的是莱特镇那些三姑六婆的飞短流长,琳尼和我可以在战后搬离这里。我们可以到别的地方定居。出了这个镇,他们就管不了我们了!”
“我了解你,戴维。不管是到芝加哥、纽约,甚至是斐济群岛,这个问题都不那么容易克服。老天,真希藏书网望你办得到。”
该是面对症结的时候了,琳达当时想。
“爸爸,”她平静地说,“你忽略了一件事。”但是,哦,她真希望不要回想过去!
“什么事,亲爱的?”
“再过三天,戴维就要离开了。”
“再过三天,戴维就要离开了?”爱米莉的声音有气无力。
“没错,”戴维带点挖苦意味地说,“而且我可能再也回不来了。”
“戴维,”他的伯母怒责道,“不要胡说!”
“等等,”托伯特说,“万一戴维说对了呢,万一他真的回不来了呢,琳尼?”
这一刻,琳达恨透了这个身材高大、灰色头发的家伙。他怎么能讲出这么卑鄙的话,更可恶的是,他的话是事实。
“如果他回不来,亲爱的,这样对你不会太不公平吗?如果你——”
“见鬼!”琳达脱口而出,“我们干脆就挑明了说吧,没错,我们很希望能获得妈妈和你的同意。但是如果你们不同意,戴维和我明天就去找杜利特尔牧师帮我们证婚。”她的下巴颤抖起来,“你们别想借故拖延我们这两天,这可能是我们所能拥有的最后两天……”
她突然用双手环抱着戴维。
“就这样了,伯父。”戴维从她的头顶探头而笑。
“那好吧,”托伯特·福克斯也对他咧嘴而笑,“看来好像也没有我们可以置喙的余地。妈妈,你说呢?”
爱米莉脸红了——每当成为众人的注意焦点时,她总是会这样——但她的口气仍不失沉稳。“亲爱的戴维,我真的宁愿那件事不曾发生。我同意你伯父的意思,在某个时候,某个地方——那……那件事还是会回来的,会干扰你们的幸福。这是我们自私的想法。在我们有生之年,不愿意见到琳达的人生——或你的人生,戴维——遭到破坏……”
爱米莉说着摇了摇头,看来十分无助,“一切都搅和在一起了。我是如此深爱着你们两个,孩子们,如果你们真的相信可以在婚姻里找到幸福,愿上帝保佑你们。”
“我好奇他现在变成什么样子了。”爱米莉·福克斯皱起眉头说。
坐在琳达另一边的托伯特·福克斯扭了扭身子。“好了,爱米莉,”他喃喃地回应道,“那孩子这一整年都在中国飞行。不要期待奇迹。”
养父口气里透着某种意味,让琳达从沉思中惊醒。她开口想问——
“听好了,琳尼,”托伯特几乎是在吼着,“你也不要再问东问西了,够了!”
琳达顿时脸色发白。爱米莉·福克斯用惊惶的眼神瞪着她丈夫。
“可是你一直跟我们保证,说戴维安然无恙。”琳达觉得自己的声音好像是从千里之外传来的。
“我想我不是当演员的料,”托伯特嗫嚅道,“我应该在好几个星期前就告诉你和你妈妈,亲爱的。或许我该阻止这场欢迎会——”
“托伯特·福克斯,”他太太用严厉的口气说,“你到底想说什么?”
“我和圣彼得堡疗养中心的军医通过电话,”托伯特沮丧地说,“就在我们刚得到消息,说戴维从印度医院搭机抵达那里时。似乎,他不是……很好……和他入伍时的状况不完全一样。我的意思是——”
琳达僵硬地说:“他——不是——完整之躯。”
“不是,不是!”她的养父大声说,“他没有缺手断脚!我要怎么说呢………听好了,戴维有点不正常,精神方面,医生说他……呃,有点神经衰弱。哦,没有那么严重。只要回家休养几个月,享受妻子和伯母为他准备的家乡风味,就一点事也没有了!”托伯特·福克斯费尽心思跟两个女人保证。
他摘下那副威严的眼镜,脸红红的,用力擦拭着镜片。
琳达听到远方传来细微的轰隆声。紧接着,响起了亚特兰大特快列车急迫的鸣笛声。
对她来说,这一切就像场梦——真正的现实还躺在那栋倾颓杂乱的房子中,一个穿着旧裤子的小男孩,从那个发生神秘事件的门廊里现身……一个困惑的小男孩,在投进温暖怀抱的那一刹那,立即泪如泉涌。
第二章 飞狐
你盯上他的机尾了,毙了他。你盯上他的机尾了,毙了他。你盯上他的——
“乡下风光不错吧,哈,上尉?”
戴维·福克斯收回正在熟悉的乡间景色中逡巡的目光,回头一笑。
坐在他包厢座隔壁的是一个矮胖男人,穿着一身起皱的条纹西装,正满脸笑容地看着他。
“嗯。”戴维说。他又扭头看着窗外。你盯上他的机尾——
“我注意到你好像挺喜欢的,”矮胖男子说,“宁静,嗯?我看到你脸上露出微笑。”
好了。可以闭嘴了吧。
“中——缅——印战役吧,嗯?那我可知道了。空军第十四旅,还是第十旅?你杀了多少日本兵呀?你胸前好多勋章呀,小子!哎呀,你一定有好多精彩的故事可以说给乡亲们听……”
比如说,当日军零式战机满天回旋翻滚时,你如何被困在地面,在中国水稻田的烂泥里跌个狗吃屎,或者在迈尔斯用天知道的什么方法把那架P-40老战斗机迫降以后,你如何把半死不活的他从驾驶舱里拉出来,又好比你在昆明附近射下日本战机以后,那些死去的日本飞行员如何在当地饥饿的黄种人当中神秘消失,还有,成群叮咬你的苍蝇、从所有东西里散发出来的恶臭,以及能将人煮熟的中国的烈日,从被捞空的中国汤锅旁逃窜的羸弱野狗;又好比在群敌包围之中,你的飞机引擎突然发生故障,机腹着地落在嶙峋山地的灌木丛中——眼看着宾克斯的飞机像着火的铅块般掉下,这个一向稳妥的家伙紧急跳伞,而大黄蜂似的日本飞行员利用穿梭于天际充满恶意的曳光弹围攻他;又好比一手把宾克斯扛在背上,穿越一百六十七英里的日军占领区,另一只手揽着一把汤普森半自动机枪,腰带上还挂着两副弹药匣……宾克斯的两腿悬空晃荡着,伤势严重;又好比藏身灰岩当中,俯视着宾克斯死灰的脸,听他痛苦地咳着,暗忖如果那些该死的家伙包抄过来,他们俩谁会比较幸运……是啊,是有好多精彩的故事可讲,朋友。
“你走了多久了,上尉?”
“一年吧。我不清楚。”
“这期间都没有见过你的家人吗?我的天,可以想象你的感受!结婚了吗?”
“是的。”
“瞧,一切都没问题了。你正要回家,那小妞儿也在等你。小子,我羡慕你。”
听着,你——
她不应该等我。我不值得等。她所等待的,自然是当年那个乳臭未干的痴情少年。而她等回的那个大英雄,飞狐,是个获颁许多勋章的杀手。
我必须告诉她,就在那个矮胖男子兀自滔滔不绝的时候,戴维暗自想道。她应该知道自己等来的是什么。
他不断对着窗外微笑。
离开之前,我的情况就已经够糟了。如何才能让她了解,在中国南方驾驶一架P-38战斗机不会使事情变得更好,只会更糟?你射击、你杀戮,这些不会减轻你的心理问题,只会加重。
“家,安乐窝。就是这么回事,啊哈,上尉?”
对许多人来说或许如此,那些心理单纯的家伙。对那些爱妻子或女友,并且没有毒瘤在体内噬咬的人而言,确实如此。
“现在既然已经天下太平了——”
那次,在击中一架或是两架零式敌机后,他把满目疮痍的烂飞机降落在昆明棕灰色的田野……死亡的余味仍留在舌尖,他两腿僵硬地走进临时戒备所,发现有六封迟到的家书。从其中一封寄自莱特镇的信里,掉出几张新闻剪报,没有任何字迹指出寄件人是谁。他认得出剪报来源:《莱特镇记事报》,其中一张剪自八卦专栏——他知道那种版面安排:
商业协会红十字大会的出席者有:唐纳德·麦肯齐夫妇、哈兰·路克夫妇、约翰·莱特夫妇、卡特·布拉德福德议员与夫人、米洛·威洛比医生、伊莱·马丁法官与夫人、与阿尔文·肯恩先生挽臂进场的戴维·福克斯夫人、由技术士官莫顿·丹齐格陪同的南茜·洛根小姐……
“挽臂”两字底下特别用红蜡笔重重地画了线。
双手颤抖的戴维在其他剪报中仔细搜寻了一遍:“猜猜周六晚上在十六号公路上的热点餐厅,我们看到哪位山丘区社交界有名的年轻战士新娘,与哪位四十一岁的药剂师在一起?”——“格洛夫舞厅举办的战争债券募款舞会第二名得主:伦巴舞项目的琳达·福克斯与阿尔文·肯恩。”
戴维的双手颤抖得厉害,引来了一旁作战官敏锐的目光,戴维不得不转过身子。想想琳尼所有的诺言!还有那个自以为是、油头粉面、伶牙俐齿的肯恩!打从琳尼还是莱特镇高中二年级学生时,肯恩就穷追不舍。就是这样,毕业典礼那天晚上……现在趁我在中国扮演他妈的英雄,四十一岁的药剂师肯恩当然不放过近水楼台之便,而琳达竟然让他得逞。当然了,她能怎么办?也许我永远也回不去了……
戴维怒火中烧,拿起另一封信打开。是琳达寄来的。亲爱的……好想念你……没有收到你的只字片语……那边有疟疾吗?……
阿尔文·肯恩……这个名字让戴维再度专心起来。
最奇怪不过的事,亲爱的。你记得阿尔文·肯恩吧?还记得以前我有多讨厌他吧?好了,阿尔文现在像变了个人似的——他真的变了,亲爱的——你会认不出他来。我前一阵子在红十字会的活动上碰到他,他人真好,和以前的阿尔文判若两人,所以我认为让 4ed6." >他带我去看场电影应无大碍。我们是一群人去的,包括帕蒂和卡特·布拉德福德夫妇、卡梅尔·佩蒂格鲁和一个海军小伙子——卡梅尔的新欢,等等。我想你应该不会介意,亲爱的。毕竟,我的丈夫,自从你“抛弃”我以后,我还没出过门呢!!!!
所以我们一伙人全去了——就在接下来的那个星期六,散场后,我们顺道去热点喝啤酒。我们不得不分桌而坐,阿尔文和我整晚都在谈你,亲爱的戴维——阿尔文十分以你为荣,真的——那次之后我又见过他几次。哦,对了,爸妈和我一起参加了在格洛夫举办的战争债券募款舞会,只有购买战争债券的人才能参加。当然了,阿尔文也去了——每个人都去了——他过来问妈妈,能否让我当他舞蹈比赛的舞伴,可怜的妈妈一脸愁容,你知道她有多保守!但爸爸点点头,清了清喉咙说,他想这应该没什么关系。
只是,戴维,讨厌的是——“他们”开始说闲话了,所以我必须踩刹车。我想先前的行为太不明智了——你知道莱特镇是什么样的地方!!!!
《莱特镇记事报》的八卦专栏登了几则肮脏的谣言,当然还少不了长舌妇埃米琳·杜普雷翻动舌头搬弄是非……我真想在《莱特镇记事报》上买个广告发表声明:“亲爱的莱特镇:那些都不是真的!”你听说过这么疯狂的事吗?全世界都没人了,我也不会看上阿尔文·肯恩。我相信可怜的衣架子先生伤心透了。他打了几次电话给我——我当然不至于让他太难堪——因为在墨守成规的言行之下,我想他是相当寂寞的,而他如此迫切地想和我们交朋友,说起来也有点可怜。当然,我还是拒绝他了。哦,我的戴维,你不知道每次电话铃声响起或电报上门,我的心脏都要停止跳动了——哦,亲爱的,亲爱的,亲爱的,我爱你。战争赶快结束,回到你妻子琳达身边吧。
我也爱你,琳尼。我爱你,但是你不认识我了。我的内心已起了变化。我爱你,我是个讨厌的家伙,竟然怀疑你,但是没有用啊,没有用……
无名的怒火像涨潮的浪一样淹没了他,他一次又一次地审视信封和剪报,想从中找到些线索,他一切只是徒劳。最后他的结论是,寄件者一定是埃米琳·杜普雷,这整件事充斥着那个老太婆的惯用手法!他的怒气消退了,但双手仍然……一如往常……又痒又抖。
“福克斯上尉。”列车长说。
“我们刚刚经过了莱特镇岔口,上尉。你还有两分钟左右的时间。”
“哦>99lib?!谢谢你。”
戴维从座位站起身,伸手去拿行李袋。
矮胖男子的下巴都快掉下来了。“这么说,你就是我在报上读到的那个飞狐喽?莱特镇的英雄·把日本人的飞机从天上射下来,在中国援军赶到前,在地面上只靠着挺半自动机枪,就把包围你和宾克斯的日军打得落花流水的那位?我听说,他们颁给你国会荣誉勋章。啧,啧——”矮胖男子突然面露忧色,“..怎么啦,上尉?你身体不舒服吗?你的手在发抖。来,我帮你拿那些袋子。不,不,一点也不麻烦。这是我莫大的荣幸——”
戴维让自己在摇晃的火车上站稳,然后俯视自己的双手。没错,正在发抖。又来了,还伴随着发痒,就像百万根针在狂刺乱舞;或像苏打水的气泡在里面嘶嘶喷涌,企图射穿皮肤。“一切都是心理作用,福克斯上尉,”军医曾经这样告诉他,“那是对你步行穿越日军占领区那段经历的神经反应。”戴维在昆明的随机医生也这么说。但他从来没有告诉随军医生或那个卡拉奇医院的医生或任何其他医生,这种发痒发抖的情形,主要在他回想起十几年>前的莱特镇时……在他回想起那个穿着旧裤子的小男孩的遭遇时才会出现。
矮胖男子已经在手忙脚乱地帮他搬行李。
戴维大声说:“知道了。”脸上仍挂着那抹让军医们不安的甜甜的笑容。
亚特兰大特快列车缓缓驶进莱特站时,戴维毫不惊讶甚至也毫无兴趣地看着眼前的情景:蜂拥而至、欢笑着挥舞旗子的热情群众,举着闪闪发亮的乐器吹奏得满脸通红的乐队、游行车队、欢迎条幅、标语牌,还有蹦蹦跳跳的小孩。戴维相当确定今天只是个寻常日子,而每个人却都身着周日盛装,他怀疑自己是不是记错了时间,难道今天是七月四日国庆日?这些声音真是刺耳。
然后火车停了下来,他看见横跨铁道的巨型条辐上有自己的名字。
紧接着,他就看见了琳达。
“琳尼,琳尼——”
“不要说话,亲爱的。让我紧紧抱着你。”
图书馆馆员兼系谱学家艾金小姐俯身靠在轿车门边,紫色的帽子有点被挤歪了,她尖声叫道:“上尉!福克斯上尉!请在这儿签个名,好吗?拜托了,上尉?”
她把一张厚纸片和一支颤抖着的自来水笔推向前来。
“这是艾金小姐,亲爱的。”爱米莉·福克斯一边说,一边轻绞着手帕。
“你要收集吗,艾金小姐?”托伯特·福克斯用洪亮的嗓音说,“现在你在这镇上 53ef." >可是响当当的人物了,戴维。来吧——它不会咬你的。签吧。”
“什么?”四周太多噪声了,戴维头昏脑涨,然后不知怎的,他好像忽然不大看得清东西。
“艾金小姐要你的亲笔签名,以列入她的莱特镇名人签名收藏,亲爱的,”琳达贴在他耳朵上解释,“你知道的——她已经进行了好多年的收集工作。”
“拜托了,上尉?”艾金小姐再度尖声喊叫。
戴维从艾金小姐骨瘦如柴的手上接过笔。所有这一切都不像是真的。他小心翼翼地写下:“戴维·福克斯,美国空军上尉。”
游行队伍浩浩荡荡地穿过下村朴实的民宅,每户人家都张灯结彩、悬挂国旗,人们从窗口探出头来抛掷彩纸。走在英雄专车之前的是雄赳赳气昂昂的军乐队。戴维站在敞篷车上,一路微笑着挥手致意。
琳达的手指紧抓住他的左腿,指尖掐入他羸弱的肌肉。痛楚如此锐利,令他心怀感激。
死去的迈尔斯从昆明的红土地上对他仰首而笑,挪揄着他:你这当红的蓝天英雄,哼,你,又是勋章又是庆典的。
替我吻一下我妈妈,宾克斯张着干涩的嘴唇在卡拉奇医院的病床上交代着,她住在俄亥俄州坎顿市,你这该死的英雄。
没问题,宾克斯,没问题。看在老天的分上。
队伍来到斯洛克姆路和华盛顿街的转角,转弯……
洛根市场。“处理干净的上好肉品。新鲜现宰的鸡鸭。”洛根先生的屠夫围裙上沾着血,他双脚叉开站在市场门口,挥动着手。
他妈的老洛根。还是原来的样子,一点也没有改变。不可能。
你这该死的英雄。
没问题,宾克斯。放轻松。
这一切很快就会结束,然后他们就会忘了我。但愿。但愿!
“我做不到,琳尼。我就是做不到!”戴维苦恼地在她的臂弯里扭动,他们躺在霍利斯饭店套房的床上,这是欢迎委员会特意为戴维·福克斯上尉与夫人预备的,供他们在官方午宴举行之前休息。
“但你非做不可呀,亲爱的。”琳达轻声哄他。
“可是——午宴!演讲!”
“州长也会出席的,戴维。”
“我没有办法演讲!”
“只是讲几句你想讲的话而已,亲爱的戴维。”
“如果我老实说出心里想说的话,他们会——他们会把我关进监狱!琳尼,宾克斯根本就不想获救!宾克斯压根儿不希望我扛着他穿越半个南中国!他宁愿就死在日本人把他射下来的地方——”
“戴维——”
“他已经完成任务,他知道他已经完蛋了,他不想被救回家,琳尼!战争让他看清楚自己原来是什么样的人,宾克斯吓坏了。我想我们……都是如此——”
“好了,戴维。现在不要说——”
“宾克斯恨我救了他。他们用飞机把我们从昆明送到卡拉奇的医院以后,他的病床就在我旁边。在断气之前,琳尼,他从床上撑起身子,叫喊我的……名字。他是对的!当一个人已经成了废人而且害怕回家,他有权利就这样死去——”
当他滔滔不绝地讲时,她只是亲吻他,一次又一次亲吻他。她几乎不知道他在说什么。
“你没听到我说的话吗,琳尼?我好害怕!”
“没什么好怕的,戴维,再也不会了。”
“再也不会!什么呀,事情才刚刚开始!琳尼,你不懂吗,我已经不是你当初嫁的那个人了。我双手染血。我知道杀人是怎么回事。我……”然后他突然住了口,让琳达吓了一跳。
“是的,戴维?”
“哦,琳尼,我想死你了。”
“我一直都想着你,戴维。”
但是,那并不是他原来想说的话。琳达满怀担忧地将他推开了一些,仔细端详着他。此时的他带着笑意,那是一种暧昧、甜甜的微笑。当他站在火车的第一级步梯上和喧嚣的群众握手时,她注意到他脸上也挂着相同的笑容。
她将他拉到自己的胸前,过了一会儿,他突然睡着了。
琳达轻轻抱着他,不敢移动。
哦,戴维,戴维,你整个人几乎耗尽了,你瘦得皮包骨。你晒黑的皮肤干燥龟裂,就像爸爸丢在后阳台的那张可怕的老皮椅。你那双曾经闪烁着深蓝色光芒的眼睛,现在却病恹恹地布满血丝,还像老人的一样深陷到头骨里。还有你的头发,当年那一头乌黑光亮的乱发,如今一片灰蒙。
他才二十二岁,琳达心想。二十二岁!
不可能只是因为战时的经历。还有别的,别的……旧事。
想到这里琳达立刻掐断了思绪。
第三章 病狐
一得知戴维可能从战场回来,琳达就开始计划。按她原来的打算,是要在莱特镇一个较新的社区自立门户。那会是一栋崭新整洁的新英格兰式小屋,周围有开花的灌木丛和坐落其中的花圃、几株樱桃树和苹果树、一个玫瑰攀架和一个葡萄棚架,还有一个种植香草与蔬菜的小花园。琳达早已在心里将小屋从上到下装潢妥当,连育婴室都安排好了。育婴室尤其费事,因为很多东西根本就买不到!琳达还为此有些生起气来,即使这栋房子根本不存在,但幻想着一个非常遥远的神秘婴儿,竟然也能带给她一种奇异而甜蜜的满足感。就琳达所知,关于婴儿的事可能永远也不会实现。
但那都是在戴维返乡以前……在琳达确认戴维·福克斯上尉将于几个月之内,因“神经性精神创伤”从美国空军光荣退役之前。
如果说想象中的房子遭到摧毁曾经让她感到失落痛苦,她可一点也没有显露出来。
“当然,那是个傻念头,”戴维回家的当晚,琳达欢快地对爱米莉说,“我们一定要让戴维有机会重新习惯一切。先……先让他完全恢复健康再说。”
“是的,亲爱的,当然,”爱米莉微微蹙眉,“我今天晚上会和你爸爸商量。”
第二天早上用早餐时,爱米莉很高兴地宣布:“孩子们,一切都安排妥当了。托伯特和我昨天晚上决定了。对不对,托伯特?”
“什么事情安排妥当了?”戴维缓缓地问。
“你和琳达要先好好享受一段时光,戴维。我的意思是,你先不要烦恼任何事情。是不是,托伯特?”
托伯特面露笑容。“那是当然。我们没料到你会这么快回来,戴维,否则我们就会先把一切都准备好的。琳尼,你和你的小英雄可以独享整个顶楼。这个安排立刻生效。有谁附议?”
“哦,爸爸,”琳达喊道,“戴维,你听到了没有?那不是很棒吗?”
“当然,太好了。”戴维喃喃地应道。
“如果你想自己做饭,琳尼,”托伯特继续说,“我可以到克林特·福斯迪克那里弄些厨房器具。楼上靠北那间空房很容易就能改装成厨房——”
“不,托伯特,”爱米莉很坚决,“我不会让琳达马上就被柴米油盐搞成黄脸婆。他们得假装住在旅馆里,就是这样。享受一段真正的蜜月!随便你们要享受多久,孩子们。是不是,托伯特?”
“那当然好,”托伯特衷心地说,“呃……戴维,有没有想过你将来要做什么?”
“做什么?”戴维从餐盘上抬起头来。
“我的意思是,你是想继续完成你的工程学学业,还是想直接跟我到工厂上班?”
“哦。”戴维拨弄着盘中的热煎饼,思考着。最后,他说:“如果你不介意,托伯特伯父——我两样都不想。”
“爸爸,你怎么了?”琳达马上插嘴,“戴维当然还不知道他要做什么!有的是时间可以作决定——”
“我同意。”爱米莉不以为然地回应,同时瞪了她丈夫一眼。
“哦,当然,当然,”托伯特·福克斯虽然一时搞不清楚怎么回事,但至少看到了妻子的眼色,“我的意思并不是马上,戴维。我的意思是,等你准备好了。当然是这样。”
“谢谢你,托伯特伯父。”戴维再度抬起头,“但是我不能靠你们吃饭,这样像个无赖汉。”
“戴维·福克斯,怎么讲得这么难听!”他的伯母喊道。
“好了,爱米莉,”托伯特这下对该说什么比较有把握了,“戴维有那种感觉是很自然的。但是你忘了,孩子,你在受训期间度过了未成年阶段。我帮你看管的那笔信托基金——你父亲的基金——现在是你的了,戴维。”
戴维手中的叉子滑落,发出轻微的叮当声。
“哦,是的,”他声音发紧,“确实如此,不是吗?”他沮丧地呆坐着,然后说,“琳尼,你说呢?”他深陷的眸子带着哀求。
“你说了算,亲爱的。看你自己的意思。”
“这样说吧,我还没有想太多……琳尼。如果要住在这里,我们可以从我的基金里拿出钱来支付托伯特伯父和爱米莉伯母的房租——”
“房租!”爱米莉哭了起来。
“好了,爱米莉,”她丈夫瞪着她,“戴维现在是个男人了,他只是表现一下男子汉气概,你哭什么!我明白,戴维。你决定怎么做,就怎么做吧。我会安排把基金转交给你一一”
戴维蜷缩在一边。“你继续帮我管理吧,伯父。我对钱一窍不通。”
“你将来一定是个生意上的好拍档。”托伯特·福克斯嘟囔着说。
戴维露出了笑容,琳达、爱米莉和托伯特也跟着大笑起来,于是,他们在一片欢乐声中吃完了早餐。
结果琳达的梦想之屋变成了宽敞老房子顶楼的四间房,那是她从四岁起就一直居住的地方,那时候她是被爱米莉妈妈抱在怀里,搭乘托伯特爸爸的道奇旅行车,从斯洛克姆孤儿院一路风尘仆仆抵达这栋房子的。
戴维病了,毫无疑问。让琳达和她的养父母感到棘手的是,他的问题不..是请老威洛比医生直接开个药方,或照个X光片对照观察,或寄样本到莱特镇综合医院做个检验室分析,就可以解决的。事实上,是靠着琳达的温柔照顾以及伯母从厨房不断送来不容拒绝的“戴维最爱吃的东西”的滋养,戴维才开始容光焕发了起来。
不,不论让戴维生病的原因是什么,都一定不是身体上的。
要是按莱特镇人看待这类事情的标准,这也不能算是精神病。所谓的“精神病患”,要像艾斯特丽塔·艾金那样——卡内基图书馆资深管理员的老处女姐姐,在她四十几岁的某一天,被发现身上围着桌布,在双子山公墓的墓碑之间跳舞,最后被送进了斯洛克姆镇立医院的“深度”病房。但是戴维的脑袋十分清醒,如果说有什么毛病,就是他太清醒了。自从返乡后,他看事情似乎都带着一种启示录般的透彻眼光,仿佛他身在中国的那一年,是到弥赛亚王国走了一遭。他发展出一种反社会的机能,对每件事物都非得剥解到赤裸见骨不可。想和他随便聊聊天,或讨论《莱特镇记事报》上的大小事情,都极其困难。戴维不是面带甜甜笑容,一声不吭地坐在那里拒绝参与,就是突如其来地大发脾气,对不知所措的家人大肆抨击。
这简直让人发狂:前一天他可能还是兴致高昂、精神抖擞、友好合群,甚至欢天喜地,而第二天,他又会陷入深深的忧郁之中,即使是琳达想把他拉回来也无能为力。这种时候,他会表现出一种令人心寒的孤僻。他会整天在福克斯家后面的树林里游荡,两手插在口袋里,对阴晴风雨视而不见;或者,琳达会发现他躺在松林湖畔高耸的马唐草草丛里,在火太阳底下睡觉。她会像个间谍似的,躲在树后注视着他。当他醒来起身,她会满脸泪痕地跟踪他近乎踉跄的脚步,走过沁凉的松木林。然后她会抹去泪水、补上脂粉,快藏书网跑到另一个方向,和他来个“不期而遇”。
“你刚刚做什么去了,亲爱的?”
“没什么。”
“你的裤子上沾了草渍。”
“哦。对了,我在湖边睡了一会儿。”
“难怪,”琳达笑起来,“你昨天晚上没怎么睡。”
“怎么……你怎么知道?你睡得很熟。”
“深爱丈夫的女人,戴维·福克斯,知道得——可多呢。”
戴维会怪异地看她一眼,然后两人就手挽着手,一路沉默地走回家。
琳达很早以前就决定不多问,但是有一次,当他们照例在沉默中从松林步行圆山丘区时,突然一阵情绪涌上心头,她惊骇地听见自己大声喊道:
“戴维,老天,你到底有什么不对劲?”
她感觉到他身体一僵,而她几乎要啜泣起来,对自已很生气。
“不对劲?”戴维的嘴唇露出那种令..她既害怕又痛恨的甜蜜笑容。
某种力量驱使着她,她再也按撩不住了。
“怎么了?戴维,你不爱我了吗?”
她忍不住。她必须一吐为快。她必须知道是不是因为这样……还是其他原因。
“不爱你,琳尼?天哪,我当然爱你。我想我永远都会爱你。”
“哦,戴维!”
“我不知道你为何要如此迁就我,琳尼。我对你没有好处。我回来那天就想告诉你——我已经不再是当年离家的那个人了。或者,我可能还是同一个人,只是变本加厉了。这有什么用呢?我只是徒增你的苦恼而已。”
“好了,戴维,”琳达焦急地说,“戴维,等等我!戴维,不准你说这种话,不准你这么想。亲爱的,为什么不把你心里的话告诉我?妻子的作用是什么?我可以帮你,戴维!问题到底是什么?”
“没什么,是我的神经,我神经衰弱。”
“是的,但是……应该还有别的事吧,戴维?不要瞒我。告诉我,亲爱的。也许……那只是心理上的障碍。也许,如果你肯跟我说……一切就能解决。”
戴维一言不发地走着。一时间,琳达以为他根本没有听见。可是后来他又喃喃地说:“我会没事的,琳尼。”
那就是她能追问到的所有结果,此后她再没有提起过相关的话题。他们又陷回旧日的模式……她追踪他到某个孤寂的地点,他们“意外”相遇,一起在紧绷的沉默中步行回家,然后在家中各自心力交瘁。在这些沉默的散步当中,如果他的态度不太冷漠,琳达会拉着他的手摇晃着。他会明显露出感激的神情,这时琳达的步履就会轻快很多。
琳达·福克斯在这样的情形中煎熬了三个月。
一天晚上,琳达终于不顾一切地提议出去看场电影。
“我们全家都去,”她说,“戴维,难道你不想改变一下,去看场电影吗?”
“你想去,是不是,琳尼?”他一副无精打采的样子。
“哦,不,”琳达赶紧说,“如果你不想去我们就不去,亲爱的。”
“现在上演什么片子?”
“《深闺疑云》重新上映,有加利·格兰特和——”
“不!——”戴维大叫。大家全都瞪着他,有点吓着了。然后他脸红起来,嗫嚅着说:“我的意思是,我可能没有办法在戏院坐那么久。琳尼,你跟爱米莉伯母和托伯特伯父去看吧。”
“留你一个人在家?不行。”琳达说,眨了眨眼睛,“可是妈妈和爸爸,你们有好几个月的晚上都没出过门了。你们去吧。”
“你想去吗,托伯特?”爱米莉口气哀怨地问她丈夫。没错,戴维回家之后,他那莫名其妙的行为把他们束缚得动弹不得。
“呃,我今天中午在广场碰到路易·卡恩,”托伯特怯怯地说,“路易告诉我,他订了一部很棒的迪斯尼新卡通,今晚开演……”
最后,爱米莉和托伯特去了宝石戏院。
“戴维,”当家里只剩下他们两人时,琳达轻声问道,“你为什么不想去看《深闺疑云》?”
“我看过了。在中国,或印度,还是哪个地方——我现在想不起来了。”
“这不是原因,戴维。”
“就是这个原因!”
“好吧,戴维,好吧。”
他们坐在客厅里,不再说话,琳达缝补着戴维的袜子,戴维则翻阅着一本旧的《生活》杂志。他翻得未免太快了些。
琳达端坐在那儿穿针引线的同时,心里纳闷着,在这种抑郁隐忍的关系带来的压力之下,她还能支撑多久。总有一天事情会发生,总有一天问题会爆发。到时候……琳达不让自己再往下想。好几个星期以来,她费尽心力压抑自己不要去想这些问题。
前门的门铃响了。
戴维跳起来,杂志从他的膝上掉落。
“老天,戴维,”琳达笑起来,“瞧你,像个老头一样紧张。”
“谁?是谁?”戴维问。
“我怎么知道?也许是爸爸回来了——也许他忘了带皮夹什么的。去开门吧,戴维。”
“八成是探子。我什么人也不见,琳尼!”
“别孩子气了,”琳达冷静地说,“跟外人打打交道对你有好处。从你回来后,我们一直过得像隐士一样。你去应门,戴维。”
戴维点点头,拖着沉重的脚步向门口走去。
琳达停下手中的针线活倾听。可能是帕蒂和卡特夫妇,要是他们就好了。帕蒂来过好几次电话,每次琳达都回掉了她的邀请,她一定觉得事有蹊跷,于是她可能干脆就把卡特拉来了,亲自来瞧瞧琳达到底有什么问题,那很合帕蒂的个性……事有蹊跷。是的,是的!
琳达再度低头缝补,强忍住泪水。
然后她听到走道里传来声音,当戴维出现在门帘后面时,她面露微笑。
戴维也在笑。看了一眼他的背后。
埃米莉·杜普雷和艾金小姐。
“哎呀,稀客!”琳达惊呼,一跃而起。麻烦来了。只要有埃米琳·杜普雷的地方,就免不了一番刀光剑影。
“是啊。可不是嘛。”戴维微笑着,“她们真是敦亲睦邻,琳尼。坐,杜普雷小姐。坐这里,这张舒服的扶手椅。”他没有理会艾金小姐,她露出畏怯的样子。
“你看起来很健康嘛,上尉。我敢说,一定是因为你伯母高超的烹饪技术。”埃米琳·杜普雷说。她滴溜溜的小眼睛上上下下打量着琳达欣长的身形,“还有你,琳达。你是不是胖了一点呀,腰围大了些?”
“如果你的意思是,”琳达反驳她,“我是不是有小宝宝了,杜普雷小姐,答案是——还没有。抱歉!”
女客窃笑着。琳达的脸颊上出现红晕。她咬咬下唇,努力控制住脾气。冷静,琳达,对方还没有使出最大的火力呢。
“艾金小姐和我恰巧路过——”杜普雷小姐开口。
艾金小姐紧张地点头。
“哦,不用道歉。欢迎你们,杜普雷小姐,”戴维对这个长着一双滴溜溜快眼的有棱有角的女人说道,“你不会刚好带了一些零零碎碎的剪报来吧,有吗?”
“剪报?”杜普雷小姐一愣,“你这话究竟是什么意思,上尉?”
戴维冷冷地说:“你寄到中国昆明给我的那堆剪报,我还没有谢谢你呢。”
那女人灰灰的脸不动声色。只是她的眼神出卖了自己——在瞬间狡猾的闪烁后,是一道欲盖弥彰的阴影。
“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戴维·福克斯。我寄剪报给你?”
“哦,算了。”戴维说,他已经没有兴趣了。他对图书馆馆员说:“容我告退,艾金小姐,我正在阅读一篇很重要的文章。”然后他踅到了房间的另一边,捡起杂志,埋头读了起来。
杜普雷小姐丢给艾金小姐一个眼色,意思是;你看吧?我就跟你说他的举动很怪异嘛。
“戴维。”琳选说。他投给她一个微笑,但是仍然留在原处不动。琳达转身面对两个女人:“真的很感谢你们来访,但戴维尚未从在中国的经历中完全恢复过来——”
“我们知道,”艾金小姐急急说道,“我们本来不想来打扰的,琳达,要不是为了——”
“艾金小姐的意思是,亲爱的,”埃米琳·杜普雷说,“我们来访,其实另有目的。”
我想也是,琳达暗忖。
“事情是这样的,琳达,艾金小姐需要你助她一臂之力。”杜普雷小姐只要逮着机会就绝不可能长话短说。
“我?”琳达皱起眉头。
“是有关我的收藏,”馆员迫不及待地说,“埃米琳认为——”
“让我来说,德洛丽丝。”埃米琳说,“琳达,你当然知道艾金小姐在收集幕特镇的名人亲笔签名。”琳达点点头,心里愈来愈困惑。“是这样,在她的收藏当中,从18世纪早期的杰里尔·莱特以来,莱特家族每个成员的亲笔签名她都有——”
“那正是我的收藏核心。”艾金小姐正色说道。
“总之,艾金小姐的莱特家族签名收藏可说是很完整了,只除了一个。”杜普雷小姐伸长瘦削的脖子,蛇一样的脸孔咄咄逼人,“只少了谢克里·莱特的签名。”她咧嘴说。
原来是这么回事!琳达差点失笑,这才放下了心。艾金小不遗余力要为她烦人的收藏取得谢克里·莱特的亲笔签名,这在莱特镇几乎已成传奇。多年来,她苦苦寻找,可是一直没能成功。约翰和埃尔米奥娜·莱特夫妇也帮不上忙。谢克里·菜特是约翰的叔父,是个花花公子,这个疯疯癫癫的家伙算得上是个画家,在他住在先祖所创建的这个城镇期间一向我行我索,麻烦不断。就在某个阒寂的冬夜,六十好几的他,用尽心机偷偷搭上夜行快车离开了家乡,让警察局局长也拿他无可奈何。从那以后,再也没人听到谢克里叔叔的任何消息,也让莱特家族的成员大大松了口气。
艾金小姐运气不好。显然,由于年轻时的轻浮放荡,谢克里·莱特一直以来从未花心思学习书写;而他仅存的少数亲笔真迹,在其取巧脱逃后,也马上被埃尔米奥娜·莱特一把火烧掉了。
然而,就在快要绝望时,艾金小姐奇迹般地追查到一件签名样本。
那是两年前,艾金小姐在用尽所有显而易见的资料来源以后,开始着手翻查莱特镇一些老商号的旧记录。最后,她问到上村药房的老板迈伦·加柏克。没想到他竟然有一个!他记得多年以前,谢克里·莱特曾经到店里来更新一份处方,由于药品里含有一种强力安眠药的成分。药剂师便要求谢克里在账册——也就是加柏克所称的“我的记录簿”——上面签名。艾金小姐简直乐昏了,但是她努力保持清醒。
那么签名可以给她吗?她不惜任何代价!迈伦·加柏克笑了。那个签名对他毫无用处,他乐意免费转赠给艾金小姐。只是,必须花费一番工夫来寻找——他不记得那张处方的确切年份,而那本记录簿跨越的年头超过了二十年。而且每个条目看起来都大同小异。他说那个周末他会把账册带回家,找出谢克里·莱特的签名,整齐地剪下来后,在下个星期一交给艾金小姐。
然而,就在周未时,迈伦·加柏克在他药房的配方间里突然暴毙。
艾金小姐乱了方寸。但即使是为了这么重要的目的,也不应该在这种时候去打扰丧家。艾金小姐拼命忍耐,等了一段还算合理的时间,等到她迫不及待地想和加柏克太太商量讨取那份宝贵的签名时,却发现药剂师的寡妇已经把店转卖给她丈夫的员工阿尔文·肯恩,而且她本人已经迁居由加州了。
“说到那个人,”艾金小姐咬牙切齿地对琳达说,“那个阿尔文·肯恩!”
“想想看,他竟然不愿把签名给艾金小姐,”爱米琳·杜普雷说,“他断然拒绝。”
琳达感到了一股寒流的前兆。她偷望戴维一眼。他似乎没有听这个无聊的放事,但是她们一提到“阿尔文·肯恩”的名字,他就坐直了身子。
“但是恐怕,我实在看不出来——”琳达说,“我的意思是,我哪里有——”
“你知道,我试了很久,想让阿尔文·肯恩改变心意,”艾金小姐急忙说,“归根到底,他就是吝啬嘛!说什么‘专业信用’之类冠冕堂皇的话——全是狗屎!所以,最后我问埃米琳·杜普雷愿不愿意试试时,你知道,还有——”
“我没办法拒绝这样的请求,”杜普雷小姐义正词严地说,“此事关系重大,琳达,你一定要明白,莱特家族的签名收藏一定要完成。哦,我不得不说,尽管作了最大的努力,阿尔文·肯恩对我连最起码的礼貌都没有。那天,他简直可以说就在药房对我下了逐客令。可是后来我想到一招。”她狡狯地瞄了一眼戴维,“我对艾金小姐说:‘如果这镇上有谁有办法对阿尔文·肯恩予取予求,我是说,真的是予取予求,那就是琳达·福克斯——’”
戴维声音紧绷地说:“出去。”
他站了起来,两只手抖个不停。
“哦,老天。”艾金小姐几乎要昏过去了。她站起身,紧紧抓住皮包。“我想,埃米琳,或许我们最好——”
“哼,才不。”埃米琳·杜普雷立刻反弹,“管你是不是大战英雄,这只是关于最后一个——”
“出去,老太婆!”
“你们最好走吧。”琳达低声说。
“哦,我们会走,”杜普雷小姐说着把头一扬,“可是你知道,俗话说:良心有愧——”
“你们听到我的话没有?”戴维沉着脸说道。
两个女人落荒而逃。
“戴维。”
他涨红了脸。“哼,该死的老巫婆讲什么鬼话,到底是什么意思?我不喜欢,琳尼——我不喜欢那种话!”
“你只是吃醋罢了。”琳达说着,轻笑了几声。
“一点也没错。我在中国那段时间——”
“好了,戴维,”琳达平静地说,“如果你要开始算那些蠢账,我就要睡觉击了。”
戴维站在那里,下巴微微颤抖。最后,他喃喃地说:“抱歉,琳尼。”
可是当琳达吻他时,她发现他的嘴唇又冷又僵。
然后,就在笫二天晚上,当琳达、戴维、爱米莉和托伯特·福克斯这一家人正坐在屋前门廊上,享受燠热的一天之后从山丘吹来的沁凉微风时,阿尔文·肯恩本人迈着轻快的步伐从步道走了上来。
琳达先认出了他,她的心跳随即加快。她不大明白为什么会这样。
戴维应该不会真的以为……可她的心仍然跳得很快,脸颊也开始发烫。
她荒诞地暗自感激此时已是黄昏,天色几乎全暗了。
然后戴维看到来客了,琳达闭起双眼,不想目睹她丈夫骤然爆发的怒火。
但是她又马上睁开眼睛,说:“嘿,阿尔文。”努力让声音听起来菩无其事。
“真的,欢迎。”爱米莉·福克斯把手上正在编织的物件放在腿上,焦虑地瞥了一眼她的侄子。
“你好,你好,你好。”阿尔文·肯恩说。
他是个肤色黝黑、骨架宽大的男人——大头、宽肩、大臀——因为身形太过方正,看起来比实际身高要矮。他的五官倒还算迷人,虽然眼睛细小狡黠,卷曲的黑发中间有些秃顶,但是他有一口闪亮的白牙和一个好看的鼻子,而且笑起来时,厚实的下巴上还会露出一个酒窝。
肯恩穿着高雅——“本镇最佳衣着人士”,正如莱特镇美之仲裁者索尔·高迪男士用品店所说:这位药剂师是本店的最佳顾客。的确,从来没有人见过打着一条不完美的领带的阿尔文,也没有人见过没穿夹克或皮鞋沾着灰尘的阿尔文。
“好啊,戴维。或者我应该称呼你上尉?我还没有机会告诉你,我们是多么为你感到骄傲。看到你这么健康真是高兴,看来他们把你照顾得很好,伙计?”肯恩握起琳达的手,同时露出了他的洒窝,“还有琳尼,显然丈夫回来对你大有裨益哈!”他对爱米莉和托伯特点点头,“福克斯太太。福克斯先生……”
爱米莉紧张地喃喃应了一声,托伯特嘟囔了几句,然后就走到阳台上的收音机那里,刻意把耳朵凑到音箱上。
“我过来瞧瞧你们大伙儿近来如何,”肯恩继续说,一本正经地收起笑容,“全莱特镇都在说,你们都跑到洞里死了呢。”
“呃,你知道,”琳达说,“是……哦,对不起,阿尔文。你先请坐吧。”
“谢谢,我只是路过,一会儿就走。”阿尔文说,小心翼翼将胸前的手帕铺在门廊的顶层台阶上,放松自己坐了下来,“天气热起来了,不是吗?简直就像去年九月在格洛夫舞厅那晚那么热,琳尼,就是你和我让那些乡巴佬见识怎么跳伦巴舞的那晚,事后差点得表演脱衣舞,好让身上的汗快点干……哇,哇,戴维,伙计。有大英雄回来我们这里住,真是太棒了。”
“我知道伦巴舞比赛那件事。”戴维说。
琳达赶紧接口:“我写信告诉戴维的,阿尔文。”
“你写信告诉他?”肯恩英俊的鼻子似乎嗅到什么不愉快的气息,但是他放声大笑,“忠贞的妻子。嘿,你们两个守旧派,跟我一块儿出去兜风怎么样?去透透气,如何?我的油箱满满的。”他眨了眨眼。
“我在这里就很透气了。”戴维说。
“哦,依然是避着小人物的英雄,嗯?”此时肯恩对着戴维眨眼。
然后他不理会戴维,转头看着琳达:“那么你呢,琳尼?我发誓不会让我的双手离开方向盘。”
“谢谢你,阿尔文。但是我真的不——”
“哦,我很安全,”阿尔文·肯恩说,再度对戴维眨眼睛,“去问镇上任何一个女孩,所有的女孩都知道。”
戴维站起来,“够了,肯恩。”他说。
“相信大家都渴了,”爱米莉说着,一跃而起,“琳达,快把冰箱里的葡萄汁拿出来——”
“肯恩,你没听到我的话吗?”戴维说,“滚。”
肯恩睁大眼睛看他。
“你最好走吧,阿尔文,”琳达用一种窒息般沉闷的腔调说,“戴维的健康状况还不宜接见访客——”
“可是他……叫我……”阿尔文结结巴巴地说,他黝黑的皮肤都发紫了,然后他瓮声说道,“喂,你知道我想做什么吗?”
“什么?”戴维说着,往药剂师走近一步。然后他停下来,俯视自己的双手。
那双手抖得像门廊下那丛紫丁香的叶子。
连托伯特·福克斯都坐直了身子。
阿尔文·肯恩惊惶地瞪着戴维·福克斯上尉。
然后他露出怒不可遏的扭曲表情,跑下步道,向他的车子直奔而去。
“戴维,亲爱的。”琳达哀求。
戴维走进屋里。
“等一下,琳达。”爱米莉声音紧绷,“托伯特,把收音机关掉。”
托伯特没有像往常一样抗议,马上把收音机关掉。
“该是我们所有人面对这个问题的时候了,”爱米莉继续低声说道,“再假装没事是没有用的。我们该拿戴维怎么办?”
琳达双臂环抱着门廊的柱子,两眼茫然地越过浸淫在月光下的草地,望向她和戴维小时候常坐在树下互诉秘密的苹果树。
“他是只病狐,这点毫无疑问,”托伯特,福克斯说着,摇了摇头,“我以为他会重新振作起来,但是看来好像更严重了,我不知道怎么办,爱米莉。”
“我觉得,戴维……哦,似乎有隐情。”爱米莉皱着眉头回答。
她丈夫瞪着她。“我敢说就是那个原因!”
琳达迅即转过身来。“什么?”
“老问题。我这才想起来。宝贝,就如同我一直担心的。自从戴维回来以后,我逮到他好几次看着巴亚德的房子发愣,似乎在想些什么。”
“巴亚德的……房子?”爱米莉心有所感地看了一眼隔壁那栋房子……那栋空房子,十二年前,托伯特就是从那里把还是个孩子的戴维带回了家。
“我一直就说,让琳尼和戴维结婚是个错误,”托伯特语气沉重地继续说道,“我知道戴维没有办法走出过去的阴影——”
“那不是真的!”琳达喊道,她脸色苍白。
“那么还有什么——”托伯特眨了眨眼。
“托伯特,托伯特。”爱米莉悲叹。
“我一点都不想讨论这件事!”琳迭飞奔人屋。
第四章 狐眠
他在河里游泳,河水又浓又红,像番茄汁。他奋力划水,游得很快,原来喉间的快感转化成了愤怒,因为不管他游得多快,她老是舞出他伸手能及的范围。他张大嘴巴呼唤她,结果吞下了一些河水,不是番茄汁,而是某种又咸又烈,苦涩辛辣的东西。
然后宾克斯在戴维的两脚之间猛咳,面底下的草丛里,成千上万手执机关枪的日本兵全部在射击,所有的弹火密集在岩石上,枪林弹雨造成碎石四射,枪声凄厉呜咽。接着戴维忽然看到有个日本兵站了起来,向着岩石走来,他一路兴高采烈地微笑鞠躬,同时身侧的机枪不断开火。戴维跳起来向他扔石头,石头贯穿他的身体,但对方仍然—直向前走,而当他靠近时,戴维看见那个日军换成了阿尔文·肯恩。
肯恩愈逼愈近,一边微笑,一边打躬作揖,还一边射击,此时戴维的双手开始发痒颤抖…..
…
戴维睁开眼睛。
他在监狱里面。银色的囚栏悬挂在他头顶。
他从床上坐起来,揉揉惺忪的睡眼。一股黏湿的风从百叶窗吹进来,带动了窗帘的叶片,天花板上银色的杆影摇晃,然后又静止下来。
他控制不住自己的双手,那么剧烈地颤抖。充满了活力。
他弓身坐在床上,感觉燠热的床单贴紧皮肤,汗水顺着面颊、胸部和后背涔涔流淌下来,他盯着自己的手。过了一会儿,他猛力将两手塞进大腿底下,但那只是让颤.抖蔓延到手臂,连上臂肌肉也痉挛了起来。
戴维舔舔嘴唇,试着思考,但是他的脑袋就像一摊烂泥。你盯上他的机尾——
一声呢喃让他迅速转头。
是琳达。
在另一张双人床上。
月光洒落在她的喉头。
她仰面躺着,在燠热中,手脚胡乱地摊开着,双眼紧闭。
她的喉头。
在月光下,看起来细白柔软,而且活生生,孤立无援地跳动着微弱的节拍。
血,宾克斯,岩石,枪声呜咽,日本兵,还有阿尔文·肯恩的脸孔。
在她的喉头跳动。
他的腿一阵刺痛,两手得到释放。
他发现自己突然站在了两床之间那条泛白的编织地毯上,俯视着那片月光满溢的肌肤。
他颤抖的双手迫使自己向前,把自己推向她,虽然不住颤抖抖却带着目的。它们往前碰触并感受到了她的肌肤,将颤抖深埋在里面,企图摧毁止不住的颤抖、活力及昏沉沉的头痛。
琳达睁开了眼睛。
“戴维?”
戴维挺直了身子。他觉得全身发冷,紧绷,人也清醒了。
“怎么回事,亲爱的?”她打了个哈欠。
这个哈欠让她露出了牙齿和喉头曲线,如此柔软,无辜且无援。
“没事,琳尼,”戴维喃喃应道,“睡不着,想过来吻你。”
她笑了起来,紧偎着枕头。
“你真是个天使。”
戴维俯下身子,亲了亲她的嘴唇。“再睡吧,亲爱的。”
“我爱你,戴维。”
琳达叹了口气,又笑了起来,然后闭起眼睛,再度紧偎着枕头。
戴维站在那里俯视着他安睡的妻子。
下村那座罗马教堂的钟声猛然透过百叶窗传来,敲出了这个世界的时间。
突然间,他全身开始发抖。他抖个不停,整个身体好像包覆在冰块里面。他跳上自己的床,把床单紧紧拉到喉部,一边发抖,一边祈祷能陷入?无穷无尽空洞的黑暗中。
第五章 狐爪
接下来几晚,戴维所能做的就是与那个驱策,抖动及推移他两手的无形力量奋战,让它无法得逞。
它总是以相同的方式开头:梦中历历如绘的血、追逐、死亡及险境,接着是汗水淋漓的惊醒,发现夜色拢合,他的双手颤抖,而琳达正瘫睡在旁边燠热的床上。
然后游戏就开始了。
待在床上。
待在床上,这样才不会走到旁边的床前,服从他的拇指和其他指头对他的驱策。
他无声奋战,生怕琳达发现。
这种时候,他的脑中似乎有些空白之处,巨大的暴风就在这些空白之处无声地怒吼。在这种无声的风暴中,他无法正面思考。此时琳达不是一个女人,而是恨的化身,但在他心底宁静的角落里,仍保有着琳达原来的样貌——活泼、生动、忠贞、被爱与爱人的琳达,但是这些角落深埋在底层,就像海底的洞穴。海平面上,风暴无情地袭击他,把他摇撼得像浪涛中的一艘破船——他全身撼动,十指最为剧烈。
在这场戏中,阿尔文·肯恩不是一个真实角色,戴维如同透过一面阴暗的玻璃了解到这一点,即使真假分辨不清,但至少某种原始的智慧击败了疑惑,让他得以窥见事实。阿尔文·肯恩只是借口。不,真正的恨意是针对琳达而来;正因为这太不合理,戴维才有意志力与之搏斗。他夜复一夜,无止无休地奋战,一再将念头粉碎。与此同时,一旁的琳达仍安睡着,偶尔会转个身,露出她的喉头。他的睡眠,只有在精疲力竭时才会降临。更常见的,是当戴维又赢得一场战争而疲惫得失去知觉的时候,卧房里的空气已经转凉,天色已然泛白。
但是在经历了这些冗长的挣扎和疲惫的胜利后,戴维认识到一个更为恐怖的事实:迟早,他的意志力会失守,他会招架不住内心的诱惑。迟早,他会挣扎失败,无力阻止自己爬出床铺,走向另外那张床。
夜色沉重滞涩,四周一片死寂。使出一点点力气都会让人冒汗。
神经系统噼啪作响。
他们坐在门廊上,闷得透不过气来。
“要下雨了,”托伯特深深吸了口气,抹了抹脖颈,“而且会下得很大。嘿,机长?”
“是。”戴维无聊地看了看天色。凌乱的云团飞奔而过。
琳达抱怨道:“我的头好像被铁铐锁住了。戴维,我们上楼吧。”
“我还不想睡,琳尼。你自个儿去吧。”
“你不去我也不去,男朋友。”
今晚看起来不妙,戴维心想。我最好不要冒险。今天整晚都不能睡着。她不会知道这有什么差别。
他从秋千坐椅站起来,慢慢走向她。
“好了,你这个任性的小妞。”
她的脸孔在侧面光影下抬起来,直视着他。她的眼睛下方有明显的乌紫眼圈。她知道,他心头突然一震。但是她不应该知道的!
“没道理要两个人同时失眠。你去睡吧,琳尼。去吧,快。”就这么办。装得若无其事。
“你不去我也不去。”
“怎么搞的,琳尼——”
“好了,孩子们,”爱米莉低喝道,“老天,这空气可真闷!我都快没办法呼吸了。”
“戴维需要休息,”琳达固执地说,“看看他,妈妈。他又瘦了,他看起来就像鬼一样。”
“不要借题发挥。琳达·福克斯。”戴维讥讽地说。
琳达站起来。“不要以为你这样就可以摆脱我,小狐狸,因为你摆脱不了的。你马上跟我上去睡觉。”
我得哄哄她,当他们互相拥抱着走上楼时戴维焦虑地想。我必须离开卧房,而且整夜待在外面。特别是今天晚上。
“你介意我看一会儿书吗,琳尼?”他一边解鞋带,一边若无其事地问。
琳达继续脱衣服。“你不应该再看书,亲爱的。”
“告诉你我不困嘛。”控制你的声音。
“那好吧,”琳达说,“你大声念书给我听。”
他刚回家的前几个星期,他们常常这样做。那样可以让戴维有事情可做,而琳达也喜欢一边坐在床上缝补他的袜子或钉衬衫扣子,一边听着他清晰深沉的声音。
“我们有好几个星期没这样做了,”琳达继续说,“我想这是个好主意,戴维。”
“好吧。”他站起来。没办法了。
“你为什么不脱鞋子了?”她责问,“脱衣,将军!”
他点点头,没说话。
等他从浴室出来,却看见琳达躺在他的床上。
哦,不,他想。不行。
他打起哈欠来。“我们要读的书在哪儿?”
“不就在你的傻鼻子底下吗?”琳达低声说。她仰面躺着,眼睛盯着天花板,嘴角挂着一抹神秘的微笑。她的两颊粉红,双眸比最近任何一天都要生动。她在金发上绑了一条淡绿色的丝带,搭配身上那袭雪纺纱睡衣。“在你的床头桌上,亲爱的。”
“没错!”戴维紧张地笑了笑。他拿起《亚奇与梅西塔宝的生活与时代》再版书,移开他和琳达在苹果树下合拍的旧照片,一边快速地高声念起来,一边在卧房里来回踱步。
“可是,戴维,”琳达喊着,从床上跳起来,“你不会就这样边念边到处走吧?”
戴维的双手开始抖了起来,看起来很笨拙。
“呃……好吧。”
他走到靠近窗户的那张摇椅上坐下,继续不知所云地念着梅西塔宝和郊狼的故事。
琳达瞪着他。
“永远快乐是我的座右铭,永远快乐。”
突然,她爬下他的床,细致的眉头深锁,脸色苍白,然后爬上自己的床。
“算了,戴维。我……想我要睡觉了。”
戴维停止朗读。
原来她是这么打算的。
琳达用双手覆着脸,脸埋到枕头里面。他看见她的手在颤抖。他缓缓低头看自己的手,也在颤抖。
他迅速将双手插进睡袍的口袋。
等琳达哭到睡着了以后,戴维从摇椅上站起来。他走过她的床边,仿佛那床是不存在的。他小心翼翼地在自己的床沿坐下,两手仍然埋在睡袍口袋里。他没有把手伸出来,即使在把两腿抬起来放到床上时也是如此。
灯。仍然亮着。
但是他不敢再多做任何动作。
他躺在那里倾听琳达沉重的呼吸,倾听风起风落拂动布帘,拍打着卧房的百叶窗——他在听,又仿佛没有听见。
漫漫长夜由此展开。
暴风雨开始大作时,琳达梳妆台上那只绿玉髓的小闹钟正指着两点十一分。
戴维因为挣扎而无力地躺着,他听到雨水的第一阵沙沙声。起初,那对他毫无意义。然后,一连串快速的闪电,像远方暗夜里迸射出的密集弹药,接着沉重的霹雳雷鸣让他从床上坐起来。
就在他坐起身时,雨下得更大了。闪电、雷鸣、此起彼落的雨水,声势浩大。
琳达昵喃了几声。她翻身时,弹簧床咿呀作响。戴维小心地转身看她。此时她露出来的那边面颊火红一片,而太阳穴上的金发则濡湿凌乱。
他强迫自己移开视线。每声雷鸣都在他脑中嗡嗡回响,每道闪电也都在他脑中击出火花。
窗帘像疯了似的噼啪拍动。
雨扫了进来。
戴维听到哗啦啦的声音。
雨水洒在爱米莉的母亲于一八九三年亲手钩织的地毯上。爱米莉把那条地毯送给琳达,琳达非常珍惜。
现在地毯要被雨打湿了。
好吧,起来。从床上起来,走到窗户那里,把窗户关上。
再简单不过的事。
哦,但问题就在于太简单了。
这是个诡计,戴维鄙夷地想。这是个该死的诡计,我一眼就看穿了。他在心底阴沉地大笑。你还挺聪明的,哈,但是被我看透了。
他没有移动。
但是琳尼会生气。那条地毯或许会缩水。如果她早上起床,发现地毯缩成一张邮票大小,应该会很有趣。这想法使他在心底再度阴沉地大笑,然后笑声转成一声怒吼,让他一下子从床上跳起来,只见他俯身站在妻子床前,两手的手指蜷曲。
他没有思想。
他没有意志。
他的肉体正受到某种强大的外在力量所驱使。
他的双手往外伸,似乎是别人的手。他像个外人一样冷眼旁观那双手。
琳达立刻醒了过来。
她的嘴唇翕张,两眼直瞪。然后她抬起手来抓住他的手,开始用力拉扯。
窗帘噼啪作响,雨水泼了进来,琳达拉扯着他的手,身体翻来转去。
此时她的嘴巴大张,呼吸声尖锐刺耳,面颊的颜色从赤红转灰紫,眼睛开始往上翻。
渐渐地,哨音般的呼吸声转为咕噜咕噜的喉音。
她的鼻翼像风中枯叶般抖动。
此时她的手渐渐乏力。身体不住地扭曲,或像橡皮一样拱起。
穿透最幽深的黑暗和感知,射来了一道光芒。那不只刺激了视觉,也是戴维的心灵可以感知的光,一道足以撼动山岳的光。
那道光撼动了他。
房间里飘有一股臭氧的味道。
戴维试着思考。他放松了双手。
然后他看见琳达。她仍然躺在床上,两手仍然握着自己的咽喉,仍然盯着他看。虽然喘着大气,她的眼神却很镇定。她不害怕,她只是听天由命。
她以为她死定了。
记忆迎面袭来,他蹒跚地走回自己的床,跌坐下来,难以置信地蹬着他的妻子。
琳达张开嘴唇,想说什么,但是只发出一个破碎的声音。她咽著口水,眨眨眼睛。
过了一会儿,她才能开口说话:“你想杀我,戴维。”
她的声音变得很陌生。
戴维瞪着她。
“戴维。”
他舔了舔唇。
“你想杀我。”
“我想是吧。”
他摇摇头,一个无意识的动作。可一旦开始摇头,他竟停藏书网不下来了。他坐在那里不断地摇头。出乎意料地,他发觉有一双冰冷的手按在他的脸颊上。她跪在他的面前,一头乱发,眼里充满了同情。她的喉头肿胀发紫。他发出哀怨微细的声音,想别过头去。但是她的双手反而按得更紧了。
“戴维——”
琳达突然跳起来。有人在敲他们的房门。
她很快咽了几口口水。
“谁?”她喊道,又吞了口口水。
“你和戴维在里头没事吧?”托伯特·福克斯的口气听来很焦虑。
“没事,爸爸。”
“谢天谢地。最后那道闪电打中了烟囱。琳尼,你确定你们俩都没事?”
“哦,没事,爸爸。吓了我们一跳,但是现在没事了。”
“据我目前所知,除了打松几块砖头外,没有任何损失。我们运气很好。妈妈可吓坏了。喂,宝贝,你的声音怎么了?”
“没什么,爸爸。只是有点哑——可能感冒还是什么的。雨水泼了进来。不必担心戴维和我。”明天早上一定要绑条丝巾遮住勒痕——就推说是喉咙痛,“晚安,亲爱的。”
“晚安,孩子们。”
他们听到他重重的脚步声走下楼去。
“戴维。”
“你为什么不告诉他?”
“你为什么那样做?”
“我不知道。你为什么不告诉托伯特伯父?”
“你不知道!”
“我不指望你相信我。”一字一句都绞痛她的心扉。他的话语没有半点感情,语调冷淡平板。
琳达用力摇晃他的脸。“戴维,看着我!你一定知道。你那么恨我吗?”
“我爱你。”
“但是,那——”
“每天晚上,我都在和那种冲动奋战,已经……我不知道有多久了,琳尼。它就潜伏在我的手里,我的手指头里。它突袭我,我必须和它奋战。一切都很混乱。我不了解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今天晚上,又热又有暴风雨……突然间,它击溃了我。琳尼……”戴维看着她,然后,他眼睛泛红,泪水盈眶,“你不会真的相信我想对你做那种事吧?”
“那么,戴维,你怎么会下手?”
“我不知道。整个过程我都病了,我阻止不了自己……不要那样看我!在卡拉奇的时候,宾克斯就用那种眼神看着我!”他想要脱身,但是琳达用手臂抱住他。
“我没有用什么眼神看你,亲爱的。我只是想——想看看它。戴维,不要再逃避我。我们就把这件事讲开了。求你,亲爱的。让我帮你——”
戴维呆望着她。“你是说——即使,现在……”
“因为我爱你,戴维。也许我是个傻瓜,但是……我不相信,你真的要杀我。”
他摇着头。
她抚摸他的头,制止他。
“是过去那件事情,”她轻轻地说,“是不是?”
他还没开口,她就已经在他的眼睛里看到了答案。但此时,他说话的语气如释重负,就像赖在母亲臂弯里的一个不知所措的孩子。“我以为那件事已经过去了,琳尼!但是在中国时,它又回来了。所有的事情都混在一起,我告诉你!最后那几个星期——我想是因为战争——还有——我不清楚,可是它在我的脑袋里挥之不去——还有宾克斯,以及那些该死的梦魇,还有那个浑蛋肯恩和——老天,琳尼,你想我是不是疯了?”
此时他成功挣脱她的怀抱,仿佛害怕自己玷污了她一般。
“戴维,如果你真的疯了,军医应该早就发现了。”
“没错,可不是!”他开始来回踱步,“他们告诉我,我没有疯。他们说是什么‘焦虑性精神官能症’——”
“那就是了嘛。”琳达步履蹒跚,走过去用臂膀环抱着他,“所以,至少我们知道原因。”
“知道原因有什么用?”他喊道,“那些心理专家叫我要抱着希望——继续追查起因——我告诉他们去死吧!”
“戴维,知道原因就是一种治疗方法。”
“对我没用,琳尼!一开始,我真的试着要跟他们合作。他们给我各种各样的心理疗法——甚至还叫我打毛线。打毛线!这对你的神经有好处,他们说。哦,我会正针、反针、抽针,不输给任何女人,”他挖苦地说,“但是一点用处都没有。没有任何方法能帮得上忙。那就像诅咒,一个打从孩提时代就跟定我的诅咒,而我父亲——”戴维住了口。然后低声说,“琳尼,我必须离开你。我很久以前就该这样做了。我没有办法忍受再奋战一晚,也许下一次不会有闪电可以及时阻止我了。”
琳达的手臂瘫软了。她在袭来的冷空气中打着哆嗦。她走回自己的床沿坐下,双手环抱着自己。
“怎么了,”戴维厉声说,“你为什么不说话?你在想什么?”
“‘永远快乐’,戴维,‘永远快乐’。”
“嗯?”
“我在想,戴维,”她说,抬起头来看着他,“我们需要外力帮忙,而且是马上。”
“哦。找个魔术师吧,也许!”
“好了,戴维,”琳达平静地说,“你太情绪化了,这对我们任>何一方都没有好处。我想你可以找个人帮你——我知道要怎么做。这阵子我一直就有这个念头,先前我觉得提这个建议很别扭,但是现在发生了这件事情……”
一丝希望浮现在他的眼神中,或许是绝望中仅剩的那一丝希望。
但他只是喃喃说道:“没有人能够帮我。”
“我想我知道有个人可以,戴维。”
“我不想去看医生!”
“他不是医生。”
“不是?”戴维一脸狐疑,“那么,谁——”
“你还记得几年前在帕蒂·布拉德福德家发生的那件麻烦事吗,戴维?”
“约翰·莱特家?你是说吉姆·海特——和帕蒂的姐姐诺拉那件事?”
“就是那件。”
“那个作家!”戴维瞠目结舌。
“他不只是作家,戴维。他还是个侦探。”
“所以怎样,琳尼?”
“他以前来过莱特镇,在莱特家发生麻烦时帮助过他们。据我了解,他向来乐于助人。也许他能够帮助我们。”
“但是侦探能够帮我什么忙,琳尼?”戴维喊道,“十二年前,他也许可以帮得上忙,但是现在……”
“不要摇头,戴维。我有个主意,他一定帮得上忙,”琳达意志坚定地说,“也许这想法很疯狂——也许幼稚。但是我绞尽脑汁,这是我唯一能想到而且没人试过的方法。我们写封信给埃勒里·奎因,和他约个时间见面,戴维·福克斯。”
第六章 狐的故事
埃勒里·奎因请他们在奎因家的客厅坐下,倒了杯雪利酒给琳达,调了杯威士忌加苏打水给戴维,然后自己也调了一杯。
“当然,”他说,“我很高兴能再见到莱特镇的人。我非常喜欢你们的家乡。帕特西亚·莱特近来如何?我是说,布拉德福德夫人?”
“哦,很好,”琳达说,“帕蒂还是老样子。她和卡特两个人日子过得很快乐,非常快乐,奎因先生。”
戴维只是坐在那里,双手放在膝盖上,像个不自在的男孩,对房间四周东张西望。埃勒里没有理会他。
“那帕蒂的宝宝呢?”
“哦,小诺拉现在已经是个亭亭玉立的少女了。帕蒂有两个孩子,你知道。去年新添了一个非常漂亮的小男孩。”
“我可以想象那个当爸爸的样子,”埃勒里咯咯笑道,“顺便一提,我接到帕蒂的信,和你的信一起收到的,福克斯太太。她对你和你丈夫赞不绝口。”
“我就想帕蒂应该会写信给你。我……在我们写信给你前,打过电话给她。她对戴维和我一直非常好。她告诉我,她会捎个信给你。”
“好什么,”戴维说,“她还没有来找过我们呢。”
“她打过好几次电话来,”琳达悄声说,“那不是她的错,戴维。”
她丈夫脸红了起来。
“帕蒂一—或卡特——知道你们的问题吗?”
“哦,不知道,奎因先生!”琳达赶紧说,“没有人知道。我们甚至没有告诉妈妈和爸爸……我的意思是,关于暴风雨那晚发生的事情。我们认为他们可能……呃,无法理解。”
“你们终究还是得让他们知道。”埃勒里皱起眉头说,“嗯,好吧,上尉,”他突然说,“你坐在这里,为自己感到很委屈,是不是?”戴维吓了一跳。“在我们继续讨论以前,我必须告诉你,通常我不会把我的时间和同情心浪费在一个企图勒死他老婆的丈夫身上。你不想为自己辩驳几句吗?”
戴维面红耳赤。
“你不明白,奎因先生,”琳达焦虑地看了戴维一眼,辩解道,“那不是戴维的错,真的不是。那是某种比他要强大——比任何人都要强大——的力量——”
“我宁可让你先生自己说,福克斯太太,”埃勒里说,一双银灰色的眼睛打量着戴维,“怎么样,上尉?你为何想杀死你的妻子?”
戴维先是瞪着他,然后眼光垂了下来,抓起酒杯猛灌了一口。
“因为,”他用绝望的口吻说,“我父亲杀了他太太。”
埃勒里·奎因点点头,仿佛这句话解释了一切。“你父亲杀害了你母亲。”
“是的!”
“来,我再给你斟一杯。”埃勒里一边忙着加冰块和苏打水,一边就事论事地说,“当然,我读了你们来信附寄的那些剪报,但是那未能提供太多的信息。这是十二年前的事了?”
“没错,奎因先生。”琳达说。
埃勒里·奎因警告性地看她一眼。“继续讲,上尉,”他语带鼓励地说,“告诉我整个经过。”
当时我十岁,琳达九岁。(戴维用平板的语调叙述)我父亲,巴亚德·福克斯,是托伯特伯父的弟弟。
他们在莱特镇合伙做生意——巴亚德暨托伯特·福克斯机械工具公司,专卖各种器械。
两家人比邻而居——托伯特伯父、爱米莉伯母和琳达,住在他们现在的那栋房子里好孩子有信心的时候。”
戴维和琳达离开以后,埃勒里一面刮胡子,一面若有所思地吹着口哨,然后拿过帽子,到城中心的警察总局去。
“爸爸,”他边说边蹩进奎因探长的办公室,“你看由我来代管一名无期徒刑囚犯的机会有多大?”
“啊哈,”警员维利说,似乎嗅到了什么不对劲的味儿,“又要拿我们试实验品了。”
“闭嘴,维利,”探长说,“你,我的儿子——一个普通市民?门儿都没有。”
“不出我所料,”埃勒里说,自顾自往皮椅里舒服地坐了下来,两脚放到他父亲的办公桌上,“所以你得帮我打点喽。”
“好啦,好啦,”老头没好气地说,“小心亮光漆,拜托。什么无期徒刑的囚犯,他关在哪儿,为什么被关?”
“莱特镇的巴亚德·福克斯。谋杀案。关在州立监狱。”
“你到底想要他干吗?你说,莱特镇?”
“就是海特案的老地方嘛,”维利瞀员兴奋地说,“有个姓福克斯的家伙搅和在里头了吗,大师?”
“不是,不是,警员,没有关联。我要他干吗,父亲?这么说吧,我想要他跟我回他老家一趟。”
探长盯着他看。“少来这套,”最后他嘟囔着说,“说实话吧,埃勒里。没有细节,我可打不成电话。”
埃勒里·奎因告诉他父亲详情。
“简直是痴人说梦。”维利警员说,晃着那颗笨重的头颅。
“那好吧,我试试看。”探长无奈地说,拿起桌上的电话,“查理,帮我接莱特镇的地方检察官……可能在莱特镇的法院,你这个笨蛋……是,我在这里等着。”
“可惜卡特·布拉德福德不是那里的检察官了,”埃勒里抱怨道,“要不然我可以轻轻松松就弄到巴亚德·福克斯的代管权。偏偏卡特离职了,跑去竞选什么该死的州议员。”
“他叫什么名字,查理?”探长问道,“哦,没问题。接过来……你好!亨德里格斯先生吗?我是纽约市警察局的奎因探长。是这样的,能不能让我借提一个关在州立监狱的无期徒刑囚犯?……莱特镇的巴亚德·福克斯。我想要暂时代管权。大约几个星期。”
“福克斯,”莱特镇检察官说,“你要他做什么,奎因探长?”
“重新调查杰西卡·福克斯的谋杀案,亨德里格斯显先生。”奎因探长直言,“案发地点在莱特镇。”
“怎么回事,老天!探长,那个女人已经入土为安十二年了,那个人从那时候起就关在牢里了。你想重新调查什么?”亨德里格斯检察官似乎有些担心,“这太不寻常了。纽约对这个案子有兴趣吗?”
“可以这么说。”探长回答,一面对着他儿子眨眼睛。
“有新证据,嗯?”
“呃……可以说有也可以说没有,亨德里格斯先生”探长说着,开始冒汗,“也不算是真的有‘新’证据,确实是——有点线索。就是这样,有点线索,哈——哈。”
“嗯,”亨德里格斯的口气听起来不怎么愉快,“这太不寻常了,奎因探长,没有新证据——”
“听着,亨德里格斯先生,”老头用他通常只用来对付局长的口吻说,“这绝不是轻举妄动的行为,这点我可以给你保证。而且绝对没有牵涉到政治,纯粹只是公平正义的问题——”
“他己经得到了。”
“也许他并没有。我的意思是……重点是,就技术上来说,你甚至可以不让那个福克斯离开你的掌握,检察官先生。我是说,你大可从你自己的办公室派一名警探到州立监狱里,然后他可以依照你的指示或法院的指示,或任何你希望的方式,来看管那个姓福克斯的。如何?我的副手可以上那儿去跟你的警探碰头,然后他们可以一起到莱特镇去,这样可以吧?bbr>”老头对着电话微笑,对自己所描绘的美好景象感到很满意。
“可是没有新证据……”检察官欲言又止,然后他住了嘴。最后他说:“你的副手?谁是你的副手,探长?”
探长心虚地笑了起来。“说起来真巧,他跟我同姓。好吧,好吧,咱们打开天窗说亮话。他是我儿子。哈——哈!埃勒里·奎因。”
“哦。”亨德里格斯说,然后电话 90a3." >那头突然没有了声音。“我听说过他,”他终于又开口了,“几年前来过这里,帮忙办过海特案。那时候布拉德福德议员还是检察官。所以埃勒里·奎因想再造访莱特镇,是不是?”
“正是如此,亨德里格斯先生。”奎因探长对若他儿子耸了耸肩膀。
“呃,探长,让我想想——”
“听着,亨德里格斯,不要跟我玩什么手段敷衍,”探长重抬他的“硬汉”口吻,厉声说道,“你当然可以推托,你也明白,你自有办法可以推托!像这种事情,几乎全凭你一个人裁决,假如你让个人因素——”
“个人因素!我不知道你凭什么这么说,探长。我和你儿子素未谋面——”
“好吧,那么,是什么挡着你了?埃勒里不会妨碍任何人的。问问伊莱·马丁法官好了——老马丁一定会给你一纸法院命令的,亨德里格斯先生!你爱怎么说就怎么说。如果你喜欢,用我的名字也行——怎么,有你的手下亲自近身看管巴亚德·福克斯,还怕会出什么差错吗?他大可以和那个福克斯同床共寝,我们也不在乎!”
然后是一样的内容,来来..往往过招好几回,等到奎因探长终于挂断电话。他已是满头大汗。“啧,啧,啧,我怎么会上你的当,帮你蹚这浑水,儿子。”他呵斥道,“搞不懂!没问题,都打点好了,国王陛下。”
埃勒里·奎因心不在焉地说:“谢了,爸爸。接下来我必须做的,就是证明那个福克斯是无辜的,虽然他也许和该隐一样罪不可赦。”
维利警员担忧地摇起头来。“你做梦哦。”他说。
第七章 老狐返乡
典狱长是个温文儒雅的小个子,看起来不像是监狱管理专家,反倒比较像个老师。
“我很高兴你要调查这个案子,奎因先生,”他不安地说,“福克斯先生有点……他很安静,是个模范囚犯。个性好,很合作,但是……碰不得,你了解我的意思。”
“碰不得?”埃勒里扬起眉毛,“恐怕我不太懂你的意思,典狱长。”
典狱长耸了耸肩。“我这辈子经手过不少犯人,奎因先生。这个人不一样。一开始,他积极请人帮忙——什么人都找——其他囚犯、警卫,还有我,不停地说他是冤枉的,诸如此类,就像所有犯人一样……可是,后来他变了,变得一句话都不说,好像把自己锁在一个匣子里,就这样,一直到现在。不再吭一声,什么事都埋藏在心底,那个姓福克斯的——很深沉。
“他还要过一会儿才能准备好,奎因先生。同时呢,有个人在我办公室等你。”
典狱长打开他办公室的门,埃勒里看见莱特镇的达金警长在里头,正对着他微笑。
“达金!”
“很高兴又见面了,奎因先生。”
他们愉快地握手。达金警长是个身材修长的乡下人,有着一双澄澈的眼睛,一个硕大的北方佬鼻子,说他是种田的,肯定没有人不相信。但他的嘴巴有点太柔和,整个人还散发着可靠、沉着和睿智的气质,这让他难以被归类。他是上村卫理公会第一合唱团的男中音,是个宽容大度的禁酒主义者,还是莱特镇最好的扑克牌玩家。他担任莱特镇的警长已有二十多年了。
“你来这里有何贵干,警长?”埃勒里问,“我以为我是来见亨德里格斯检察官的一名手下。”
“没错。这位就是霍威警探——这是埃勒里·奎因先生。”
坐在角落里的那个男人纹丝不动,仿佛是典狱长办公室的一件家具——霍威,一个体形肥胖硕大的家伙,一身皱巴巴的蓝色西装看起来有年头了,还沾着陈年烟灰。一条曾经是白色的手帕,塞在他塌陷的衣领和斑驳的颈子之间,胖嘟嘟的砖红色手掌中正抓着一卷用红色橡皮筋绑起来的蓝皮卷宗。
他只是对埃勒里点点头,既没有站起来,也没有伸手致意。
“很高兴认识你,霍威,”埃勒里愉悦地说,“接下来几个星期,我们会经常见面,所以——”
“我有命令在身。”霍威警探用刺耳的声音说,然后就紧闭肥厚的嘴唇,没说第二句话。
看起来是举步维艰了。
“霍威是个严守命令的人,”达金警长冷冷地解释,“我想那就是菲利浦·亨德里格斯派他来执行这项任务的原因,奎因先生。开车过来的原凶之一,我不希望你以为莱特镇的每个人都有‘命令’在身。”
“谢谢,”埃勒里咧嘴笑了,然后他对霍威警探说,“那么你的命令是什么,霍威先生?”
“不准搞鬼。”那张嘴巴立刻又紧紧闭上。
“那好,”埃勒里面带微笑地说,“我们已经了解彼此的立场了……你开车上来的其他理由呢,达金?”
达金咯咯笑了几声。“真是骗不了你啊,是不是?其他的理由是,我有责任维持莱特镇的治安。”
“哦。”埃勒里说。
“你猜会有麻烦吗,警长?”典狱长焦虑地问。
“也许,典狱长。”
“可是,为什么?”埃勒里问。
“我想是因为莱特镇曾经对巴亚德·福克斯相当不满,奎因先生。镇民差点就做出很不明智的举动。我们经历了一场大风波。”
埃勒里·奎因会意地点点头。
“我想,”达金又说,浅色的眼睛盯着埃勒里,“我们用汽车从后门把他悄悄送进镇里去。大家只会注意火车。”
“已经十二年了还这样?”
“我并没有说一定会发生什么事,奎因先生。”
“达金,你认为巴亚德·福克斯真的毒杀了他的妻子吗?”
警长似乎愣了一下。“怎么,那是当然。这是件确凿无疑、黑白分明的案子,没有一丁点漏洞可言,奎因先生。我非常高兴能再见到到你,但你这是在浪费时阅。”
埃勒里·奎因瞥了一眼角落里的胖子。“那么你呢,霍威?你认为福克斯有罪吗?”
霍威警探吐了口痰,精准地射进半个房间外的典狱长的痰盂。“你开玩笑吗?”他说。
埃勒里·奎因想起琳达·福克斯痛苦的脸和戴维·福克斯上尉发抖的双手。
“好吧,典狱长,”他微笑着说,“我们准备好了,就等你的犯人了。”
走进典狱长办公室的那个男人显得老态龙钟,仿佛光阴压榨挟持了他所有的岁月。稀疏的白发底下,斑驳的褐色头皮闪着亮光,显然是在狱中做了很多户外工作。他穿着体面的蓝色斜纹哗叽昵西装、黑色皮鞋和白衬衫,还整齐地打着一条蓝色细条纹领带。
埃勒里·奎因注意到,典狱长嘴角挂着满意的笑容,就像母亲将自己的孩子打扮得特别体面时所露出的笑容一样。
“我认为,他们把你弄得挺好看。”典狱长说。
“是的,典狱长。”巴亚德·福克斯将两手交叠在身前,俯视着地板,但是埃勒里察觉到他的眼里有一丝闪光,很快又隐藏了起来,“谢谢你,典狱长。”
“你好,福克斯先生。”达金警长用低沉洪亮的声音说。
埃勒里·奎因无法分辨到底是因为听到熟悉的声音,还是达金用了“先生”两个字,那张低垂的脸迅速抬起来,饱经风霜的两颊还泛起了一丝血色。
“警长!”巴亚德·福克斯向前踏出半步,但马上就停了下来,头也低垂了下去,“我差点就认不出你了,达金先生。”
“你好吗?”
“很好,谢谢,达金先生。”
“你看起来身体不错。”
“典狱长对我很好。”喃喃的话语里没有半点自怜自艾的味道,只有感激。一个被打倒的男人,埃勒里心想,希望全然幻灭了。或者——他突然提醒自已——或者只是看起来如此。
“这是埃勒里·奎因先生,老福克斯,”典狱长说,“他就是负责这次重返莱特镇的人。”
“你好,先生。”低垂的眼睛里又有微光闪现。
“就技术上来说,你的代管权是属于亨德里格斯检察官办公室的这位霍威警探。”
“是的,典狱长。”
霍威警探从他待着的角落里站了起来。
然而此时,埃勒里用极轻微的声音说了一句“福克斯先生”,然后等待着。
在埃勒里看来,巴亚德·福克斯抬眼的样子,与其说是违抗他本身的意志,倒不如说是完全丧失了意志。当埃勒里凝视着那对深陷的眼睛时——像极了戴维的眼睛,只是衰老委颓——他感到一股钻心的怜悯,并了解到像典狱长那样敏感的人,为何会用疏离这样的字眼来形容。表面上看来,即使重获自由的希望正对着他招手——就像现在这个时候——巴亚德·福克斯仍然不抱希望。然而……那眼中一闪而过的光芒呢?那光芒却隐约意味着生比死更重要。
埃勒里·奎因蹙着眉说道:“你知道我们为什么要回莱特镇去吗?”
“典狱长告诉我了,先生。”
“随便叫我什么都行,就是不要叫我‘先生’。如果你不介意,我要直呼你巴亚德。我们必须是朋友,否则没有办法把这件事弄个水落石出。我认识你儿子——”
“戴维?”
又有某种光芒从那两个窟窿里一闪而过,“迅捷如狐狸”,埃勒里有种怪异的联想。
“我会再见到戴维吗,奎因先生?”
“哦,会的。”
“我儿子是大战英雄,典狱长。”巴亚德·福克斯像突然活过来一般露出笑容,“我读到有关——”
他随即住了口,然后以固执的神情说道:“我不想破坏我儿子的生活,奎因先生。这样做没有任何好处。”
“你是说,你不希望你的案子重新调查?”
“奎因先生,这样做没有任何好处。”
他到底是认真的还是故弄玄虚?
霍威警探又对着痰盂吐了口痰。
埃勒里·奎因突然转变态度,说道:“巴亚德,我不知道这样做是不是有好处。现在我还不清楚你究竟是有罪还是无辜,但是我可以告诉你一点:你儿子的幸福——也许还不止于此——全系于这次的调查。”
那对眼睛眨了眨。
“我需要你毫无疑虑的合作。你能否信任我,并照我所要求的去做?”那对凹陷的眼睛转向典狱长,仿佛——想寻求指点。公正无私的典狱长痛心地微笑点头。
“一切就听你的吧,奎因先生。”
他的肩膀垂了下来。
几乎有点刻意。
虽然有达金警长事前的审慎安排,他们开车经过斯洛克姆镇时,仍然有人看到了。结果车子还没抵达莱特镇的托伯特·福克斯家,就已经有大批民众在大铁门前面围观了。
这些群众既非邪恶也不是抱着同情心,只是好管闲藏书网事罢了。但是场面也差点失控。
霍威警探把巴亚德·福克斯押上走道,用他喜马拉雅山似的大块头围护着那个羸弱的身躯。看到路旁的人群,一阵浅浅的红晕染上了巴亚德的脸颊,但为时极短。然后他的目光就落在隔壁那栋爬满常春藤、门窗紧闭的房子上,而且还不时停下脚步。他在托伯特·福克斯屋前的阶梯下差点跌倒,霍威伸手抓住了他,残酷的魔爪还暗暗使劲。
埃勒里·奎因原本对这场巴亚德和亲人的会面充满了希望。他希望能从中找到一点暗示,一丝微小的线索,让他有个追查方向。但这场会面完全没有透露任何蛛丝马迹。
一家人就像要拍全家福似的围聚在客厅。托伯特站在其中一扇面街的窗户前,透过爱米莉亲手缝制的窗帘窥探着路旁围观的群众。当四名男人进屋时,托伯特从窗边转过身来,脸色有点苍白,勉强挤出一丝笑容,快步走向前来。
“你好,巴亚德。”
起初,巴亚德·福克斯用陌生的眼光看着他的兄长,然后才喃喃说道:“托伯特。”接着目光移向别处,模糊的视线停在他嫂子身上,然后因为辨识出来而眼光一闪。爱米莉摇摇晃晃地走向她的丈夫,挽住后者的手臂。“巴亚德,很高兴——”她有些惊惶地住了口。然后他的目光继续移动,当他发现角落里紧紧环抱着琳达的戴维时,埃勒里在典狱长办公室注意到的那种光芒再度跳跃在那双深陷的眼睛里。
“儿子!”
戴维挤出一丝笑容。“嘿,爸爸。来见见你的媳妇。记得琳尼吗?”
琳达跑向白发苍苍的囚犯,伸出双臂拥抱他。从他突然僵硬的样子,她明白自己犯了一个严重的错误。琳达退下来,用微笑来遮掩自已的窘态。
“原来你就是琳尼,”巴亚德说,“都长这么大了。”他的目光离开她,“戴维。”
“爸爸。”
他们彼此凝视着,然后眼神再度移开。
这就是全部。
非常糟糕的场景,埃勒里懊恼地想。平淡无趣,没有预期的戏剧性,最重要的是,缺乏任何可作为调查线索的信息。一个从死亡中回来的人,让每个人都局促不安,包括那个死者,虽然她比其他人要好一些。
达金警长将椅子推过来,巴亚德露出空洞的笑容,然后坐了下来,两手交叠放在腿上,以一种辨认过往的喜悦环顾四周——是的,那架平台式钢琴,上面铺着的缀有流苏的西班牙披肩,曾经披在爱米莉身上——这我还记得;还有那张银版照片,照片中的人就是哈里森祖母老挂在嘴边、曾以“末世教会拓荒者”的身份前往伊利诺斯的芬格琳曾祖母;壁炉上,有托伯特的哈佛古典小说经典,还有某个曾叔公从古老乡村带来的丹麦海泡石烟斗——摆设虽然略有变动,但大致上仍是原来的样子……埃勒里暗忖,这场附带着怀旧情绪的戏码演得真是恰到好处,正好可以挑动观众的恻隐之心:坐在过大织锦坐椅里的那个羸弱苍老的身形,对着既熟悉又陌生的事物哀伤地微笑。
假如这一切都是经过精心设计的呢?
此时,除了巴亚德,所有人都谈得兴高采烈,话题包括上次暴风雨后所发生的干旱、达金警长的女儿爱薇刚嫁给斯洛克姆镇的一个男孩、老威洛比医生在农夫雅克尔家接生了三胞胎……他们谈天说地,就是绝口不提他们心头上挂念的那件事。
“如果各位不介意,”埃勒里说,“我们就宣布会议开始好吗?”他对巴亚德微微一笑,后者紧张地愣了一下,“巴亚德,你嫂子慷慨地让我们借用她的家作为我们的调查总部。不过,如果你有任何反对意见——瞧,福克斯太太,我这人非常直率坦白——我们可以在霍利斯饭店或厄珀姆旅店租几个房间,从那里开始活动。哪一个较合你意,巴亚德?”
“哪一个……合我意?”这问题似乎让他深感困惑。他不知所措地愣在那儿,然后说:“你人太好了,爱米莉。”他重复说,“你人太好了。”
“哦,巴亚德!”爱米莉的泪水夺眶而出。
“好了,爱米莉——”托伯特怒斥。
“对不起,对不起。”爱米莉用早已湿透的手帕擦拭自己的眼睛。
霍威警探四处张望,好像在找痰盂。
“在我藏书网们开始之前,巴亚德,”埃勒里说,“你有没有什么话要告诉我们?”
“告诉你们?”巴亚德眨了眨眼睛。
“嗯,”埃勒里说,“你可以告诉我们,十二年前,你有没有毒死你的妻子?”
琳达倒抽了一口气,那是房间里唯一的声音。
“我想,你们所有人一定都认为我想重获自由,”巴亚德缓缓地开了口,“但是,我不知道。我曾经想过,但是现在,也许我宁可留在我目前所待的地方。那里已经开始让我觉得像是个家了。”他叹了口气,“戴维,在从监狱过来的路上,奎因先生已经告诉我发生在你身上的所有事情……你差点对你……妻子所做的事,以及为什么会如此。奎因先生说,这次调在代表着——戴维,我想如果这对你和琳达的意义这么重大,我愿意做任何事情。”此时那引人揣摩的光芒又出现在他的眸子里,“我只要求,每个人都要说真话。那是我唯一的要求。说真话。”
“但是,爸爸,”戴维在发抖,“你还没有回答奎因先生的问题。”
巴亚德用母亲般毫无掩饰的温柔眼光看着他的儿子。“我没有杀害你的母亲,儿子。”
听起来像是实话,没有夹杂丝毫的虚情假意。这是对事实一个简单直接而又无望的陈述。
或者,那是狡狯的极致表现?这个男人,埃勒里心想,若不是个倒霉到家的受害者,就是个演技一流的演员。
“好吧,”埃勒里说,口气丝毫没有泄露他的心思,“那么,以下是我的计划。我会花几天时间来重新审阅法庭记录。然后,我们所有人都要在隔壁那栋房子里集合,回忆十二年前那个事件的整个过程。尽可能重现每个动作、每句话及每个记得的念头。我要让时光倒流。或许在重建历史的过程中,我们可以让当时只是窃窃私语,或者沉默无言的某些话,在今天能够大声说出来。
“现在我要做的事可能潜伏着某些危险。牵涉本案的人并不多,而且彼此都有血缘或婚姻关系。如果巴亚德·福克斯,如他自己所称无辜的,那么我们可能要面对一个最不愉快的处境。”这话的含义不言而喻。每个人的眼睛里,都反映了对所谓可能性的疑惧。
“还有一件事。”埃勒里对着戴维和琳达微笑,“这次调查对这两个年轻人有极重大的利害关系。在杰西卡·福克斯死亡时,他们还是孩子。因为当时有某个人口是心非,而使他们在成年以后必须承受苦难,这是不公平也是不正确的。我并不是说,真的有某个人口是心非,我还不知道。但如果真的有,那我要在此警告各位——我势必追究到底,直到揪出真相。无论那会走到什么地步,无论谁会受到伤害。
“清楚了吗?在座的每一位?”
没有人回答,没有人需要回答。
“谢谢你们,”埃勒里微笑着说,“现在,我要忙着看那些审判记录去了。”
第八章 狐狸之爱
第二天早上,在与亨德里格斯检察官见面前的半小时,埃勒里重温了他对莱特镇的认识。
当他在上村一带漫步时,觉得这里的改变并不大:几年来只多了几家新店铺;毗邻杰兹里巷,在邮局和廉价商店后面,有一处新建且繁忙的停车场;在华盛顿街上,凯尔顿大楼隔壁那栋办公?大楼的安迪·比罗巴提恩花店,换了不同颜色的油漆;埃米尔·波芬柏格牙医诊所不见了;霍利斯饭店搭起了一个新的入口遮阳篷,非常高雅;在中央南街和惠斯林北街的道路两旁,形形色色的商店橱窗里挂着旗帜,展现他们是一颗、两颗或三颗蓝星店面;位于中央南街与广场交会处的《莱特镇记事报》本部的厚玻璃后面,老菲尼·贝克和往常一样,还在努力擦拭着印刷机;在路易·卡恩宝石戏院隔壁的艾尔·布朗冰淇淋店,仿佛永无休止似的一直在出售纽约大学牌冰淇淋给莱特镇中学的少男少女;在圆形的市中心广场上,本镇创建人杰里尔·莱特的铜像仍对着石制马槽沉思默想,他的鼻子和手臂上点缀着鸟粪,而在生了铜锈的背部的方向,正好是位于广场北边由约翰·莱特经营的莱特镇国民银行。
这和埃勒里原来所熟知的莱特镇非常近似;这一定,他想,也和杰西卡·福克斯所知道的莱特镇非常近似。
埃勒里·奎因踱到了老树茂密的州立街。他经过镇政府,放眼街对面的卡内基图书馆,艾金小姐仍坐在那里吗?他很好奇,老鹰以及有蛀洞的猫头鹰标本还摆在前厅吗?然后,他走到了“新的”镇法院,当然现在看起来已经不是那么新了:花岗岩外墙脏污暗淡了些,巴洛克风格廊柱上的铜字需要重新磨光,脚下的宽阶梯也已经微露疲态。但是顶层看守所的窗户铁栏杆看起来还是一模一样;在刹那间的想象中,埃勒里几乎可以看见吉姆·海特痛苦的面孔,从其中的一扇窗户俯望着他。
亨德里格斯检察官的态度极为冷淡。
“没错,我们是乡下地方,”这位莱特镇的检察官刻薄地说,“我们不喜欢外人进入我们的地盘,插手我们的事务,奎因先生。我是个有话直说的人。十二年前,巴亚德·福克斯已经得到了公平的审判,这案子早已是陈年旧事了。重新调查的意义在哪里?”
“这牵涉到比莱持镇的地方性,甚至比巴亚德·福克斯个人还要重要的利害关系,亨德里格斯先生。”
“什么?”
埃勒里·奎因向他吐露了秘密。
“呃,”亨德里格斯撅起他的北方佬嘴唇,“我不得不说,这实在是很奇怪的心理疗法。”他甚至不想花力气遮掩心中的敌意。
“戴维·福克斯上尉,”埃勒里狡黠地指出,“目前是莱特镇最值得骄傲的资产。”
“没错,当然。”亨德里格斯看起来有些不安,“很抱歉听到他有这种状况。但这简直就像最疯狂的黑夜跳伞,奎因先生。除了伤害,你的调查不会给这孩子带来任何好处,因为这只会重新燃起他的希望,最后却不得不让他失望。巴亚德·福克斯在十二年前杀害了他的妻子,这就是全部的事实。你只是在浪费自己的时间。”他没有说出的是“还有我的时间”,但口气隐含的就是这个意思。
再继续克制就要让人不耐了,埃勒里不悦地紧皱着眉头。“顺便问一下,亨德里格斯先生,在福克斯案审判期间,谁是莱特镇的检察官?”
“汤姆·加柏克。”
“加柏克?”
“他是伊莱·马丁法官的得意门生,他以前常亲自挑选,然后一手训练。汤姆的确是个出色的检察官,虽然行事风格和我全然不同。”
“加柏克,”埃勒里饶有兴味地说,“不是有个加柏克什么来着——迈伦!迈伦·加柏克是海特案的证人之一,他是上村药房的老板。他和侦办福克斯案的加柏克是亲戚?”
“他是汤姆的哥哥。顺便说一句,上村药房已经不是迈伦的了。他在一九四二还是一九四三年年底突发心脏病死了,应该没错?他的寡妇把药房卖给了阿尔文·肯恩,然后搬到加州去了。”
“阿尔文·肯恩。”这名字让他心头一震。肯恩?然后埃勒里想起来,在纽约奎因家的客厅里戴维·福克斯脸上的表情。“哦,是的。呃,亨德里格斯先生,我可能有必要和汤姆·加柏克谈一谈。在哪里可以找得到他?”
“去问白宫吧,”亨德里格斯检察官咧嘴笑了,“汤姆,到华盛顿特区宾夕法尼亚大道负责秘密任务。据我最后一次听到的消息,他已转调他处,替总统执行任务。他现在可能在巴黎,也有可能在莫斯科,或天知道在哪里。本地孩子出人头地哪!”
“你好像有点酸溜溜的呢。”埃勒里微微一笑,“既然如此,亨德里格斯先生,我相信,你不介意我查阅福克斯案子的所有官方记录吧……嗯?”
检察官无可奈何地把双手一摊。
四天以后,埃勒里到达金警长的办公室拜访。
“我正在纳闷你怎样了昵,”警长说,“从哪方面人手?”
“我正在研读法院的旧记录。”
“查出什么了吗?”
“如果你是指错误——没有。”
达金警长叹了口气。“我告诉过你,奎因先生,这是个简单明白的案子。”
“哦,的确没错。”埃勒里凝视着窗外,街对面是莱特镇电力公司和州北电话公司两栋大楼。他记忆中的老榆树依然挡住视线,但是今天早上却特别让人厌烦。这是个大风呼啸的阴沉日子。“不过我本来就不期待会发现任何令人惊讶的东西。我原本就假定,若想从中发现什么,工作量一定会超过图书馆员。”
“巴亚德·福克斯还守规矩吧?”
“非常守规矩,我必须说,尤其是在霍威警探一丝不苟地执行命令、坚持和他同床共寝的情况之下。爱米莉·福克斯把二楼街边的房间让出来给他们使用。”
“真是难为了巴亚德。”达金说。
“他挺得住的。已经没有那么害羞了,放轻松了许多,虽然和他哥哥托伯特之间的关系还很紧张。我好奇背后是不是有什么隐情。有吗,曾经?”
“据我所知没有。他们一直是生意上的好伙伴。”
“我的了解也是这样。总之,巴亚德可以整天坐着和戴维聊往事——只要戴维在旁边的时候,但这并不常见;毕竟,这对戴维来说并不容易。还有,他也试着去了解琳达,对琳达很有好感,再不,就是拼命吃爱米莉做的水果派。”
“那女人做的派会撑死人。”警长嘟囔道,“所以现在怎么办,奎因先生?”
“这个。”
埃勒里·奎因交给他一张用打字机打出的名单。达金慢慢把名单浏览了一遍。
“你要找这些人?”
“是的。”
“什么时候?”
“从现在开始,随时准备接受召集。他们都还在镇上吗?”
“是的,甚至那个黑人男孩小杰克逊都在。”
“比我期望的好多了。你为什么说‘甚至’?”
“亚伯·杰克逊正在服役——他是亨利·克莱·杰克逊的儿子,那个杰克逊厨师。”埃勒里点点头,露出微笑。他回想起在约翰·莱特家里,老亨利·克莱穿着一身管家制服宣布晚餐时间到了,那是埃勒里第一次造访莱特镇,埃尔米奥娜·莱特要将他介绍给她在莱特镇的所有亲朋好友。“可是我今天早上才在州立街上瞧见亚伯。你要在巴亚德·福克斯的房子举行召集大会吗,奎因先生?”
“哦,是的。我相信所谓的气氛这回事,达金。”埃勒里轻敲着警长的办公桌,再度凝视窗外,“身历其境的气氛……会令人毛骨悚然。”
他喃喃地说。
达金眨了眨眼。“你非得这样做不可吗?”
“那是谋杀案发生的地点。”
“那栋房子简直是座坟墓了,奎因先生。已经尘封了十几年,我觉得那就像盗墓一般。”
“那就让我们两个都觉得像是盗墓者吧。”
警长瞪大了眼睛。
“因为我需要一个友好的场面,”埃勒里抱怨道,“我要拯救的是两个面对着和死亡一样恶劣命运的年轻人,而霍威是个叫人沮丧的吸血虫。我需要有个友好的场面,达金。”
达金伸手去拿他那顶有檐的帽子。“看来我只好遵命当个傻瓜兼恶徒了,”他嘟囔着,耸了耸肩,“没问题,奎因先生,我们这就去盗那座坟墓吧。”
那天接近中午的时候,埃勒里带领着一队紧张不安的人马,穿过两片草坪,来到巴亚德·福克斯的房子那扇斑驳褪色、历经风吹雨打的大门前。
当他用爱米莉在饰物盒里保存了十二年,已经失去光泽的钥匙打开大门时,一瞬间感觉似乎是有股冻结的生命力或者冲击力,向他迎面袭来。当他推开门时,大门还发出尖锐的吱呀声,仿佛房子本身抗议自己从悠远的睡眠中被叫醒一样。一走迸充满霉味的玄关,感受就更为强烈。一张桃花心木接待桌的抽屉敞开着,仿佛刚刚被拉开。他们可以看见,抽屉里有条小狗用的皮领圈、一个白色的电灯泡,一堆凌乱的纸张(其中有贺卡、洗衣账单。笔迹潦草的家务备忘录、,旧信件)、一个有破洞的发网,几颗弹珠、一份日期是一九三二年六月二日的《莱特镇记事报》,几张有折痕的照片……就和所有家庭的“杂物”抽屉一样,什么零星琐碎的东两都有,不管如何有效管理,仍然逃不过需要不断整理的命运。桌旁一张深紫色条纹缎面的桃花心木椅子上,摆着一件小男孩的红色套头毛衣,好像昨天才被随意抛在那里。毛衣在琳达的碰触下,先是扬起一阵细密的灰尘和成群的飞蛾,随后就碎裂成片。
东方风格的地毯有一角因为十二年前匆忙的脚步而翻了过来。桌子上方,有幅麦克斯菲尔德·帕里什作品的复制品,将他们的目光从条纹壁纸吸引过来,这里需要费一番工夫修整。透过层层灰尘及充塞天花板各个角落的蜘蛛网,他们看见的并不是一座死屋,它的生命悬而未决。
“瞧瞧这灰尘,”爱米莉·福克斯说,“托伯特,我告诉过你,我们应该打扫这栋房子——”
托伯特摇了摇头,四处张望。戴维和琳达有点鬼鬼祟祟地紧紧依偎在一起。
但是巴亚德·福克斯却整个人都活了过来。他的双颊发光,凹陷的眼睛灼灼有神。他站在那里看着,闻着,简直像是在品尝他的房子。
“还是老样子,”他用愉快的音调说,“和原来一模一样。”
巴亚德·福克斯突然小步跑向玄关左边的一条走道。霍威警探吓了一跳,迈着沉重的步子追了上去。但是他马上止了步,因为巴亚德·福克斯也停住了……他停下来专心看着一间房间,一间颇为平常的房间,那是莱特镇山丘区常见的典型的客厅,但是巴亚德看着它的样子,仿佛那里面埋着他这一生所有的秘密,而他是从来生怀着谦卑和讶异的心情在看着它。
他走了进去。受到他的感染,大家几乎也是蹑手蹑脚地尾随在后。
达金警长一边嘟囔,一边拉开了窗户和窗板。微风吹了进来,懒懒地搅动着酸滞的空气。过了一会儿,终于能比较畅然地呼吸了。
“我需要她的照片,”埃勒里说,“我需要杰西卡·福克斯在悲剧发生前不久的照片。”
他看着巴亚德,但巴亚德却紧盯着沙发,那是一张法式乡村沙发的复制品。埃勒里纳闷,那件不起眼的家具究竟有什么地方值得这个男人如此专注。然后他突然意识到,巴亚德不是在看沙发,而是在看盖在沙发上的那条阿富汗毛毯。一件充满想象力的编织品,出自具有一双巧手的女人。它随意地披在沙发上,没有因岁月而褪色,你只要眯一下眼睛,就能看到一个手艺精湛、脸色苍白的女人,在灰尘之中躺在毛毯下。
“当时杰西卡已经病了好几个月,”戴维的父亲凝视着那条阿富汗毛毯,用温柔的声音开始述说,“她患了肺炎,我想威洛比医生是这样说的——她没有死于这个疾病是个奇迹,因为她的健康状况一向不好,奎因先生——长久以来都是体弱多病,记得吗,戴维?”戴维喃喃地应道:“我记得,爸爸。”
“开始那两个月,我请了一个日班护士和一个晚班护士。我记得,日班护士是亨什利小姐,是铁路岔口那边亨什利家的女孩,脾气非常好——杰西卡很喜欢她,至于晚班护士,我就不记得了。”
“古安尼格太太,那个跋扈的老肥婆。”爱米莉出人意料地开了口。
然后她脸红起来,退避到阴影当中。
“没错,爱米莉,”他的小叔子点着头说,“是古安尼格太太,杰西卡认为她是个老巫婆。但是我们找不到其他人,再说,那个女人挺专业的。威洛比医生极力推荐她。”
“请问,”埃勒里问达金警长,“你和威洛比医生联络上了吗?”
“他在医院,正在动手术,”达金回答,“他一动完手术马上就会赶过来,奎因先生。”
“继续说,巴亚德。”
“但是两个月以后,杰西卡仍然病得很重,我把护士都辞掉了。”
巴亚德面对着那条阿富汗毛毯,“杰西卡还在生病,但是我把她们都辞掉了。”
一时间,四周静默了下来,令人不安。
“我记得审判记录里提到过这一点,”埃勒里喃喃说道,“不过我不记得是否有任何解释。理由是什么,巴亚德?”
巴亚德说:“是的,奎因先生,当然有理由。”
房间里有人倒吸了一口气。埃勒里环顾四周,所有人仍然和原先一样神情紧张,而且一致地面无血色。他看了一眼达金。警长似乎对着托伯特·福克斯的方向点了点头。
“我辞退了护士,”巴亚德柔声接着说,“决定自己来照顾妻子。哥哥和我合伙做生意,当我需要留在家中时,不至于会造成太大的问题。我们同意,由托伯特一个人来维持生意的运作,直到杰西卡康复起来为止。”
托伯特清了好几次喉咙后,才能开口说话:“没错,而且我也的确那样做了,一个人扛起两个人的工作。”他的话里带着极为奇怪的自卫口吻。
“是的,托伯特,我得说你的确是那样做的。”他弟弟回答。
从一开始的诡异气氛中,埃勒里就知道他抓住了某个东西——某个在审判时没有出现的东西。为什么会在这个时候才出现,他无法想象,除非被关了十二年,会改变一个人的价值观。当时让他保持沉默的理由,现在可能反而成为他想要说话的理由。
托伯特不断地清喉咙。
“我清清楚楚地记得那一天——”巴亚德继续说。
“哪一天,请说明白?”埃勒里问。
“杰西卡第一次能自己走下楼来的那一天,奎因先生。那是六月初一个阳光普照的温暖早晨……呃,也不算是月初了,也许。日期是六月十四日。我想,我永远都不会忘记那一天。一九三二年六月十四日。”
埃勒里·奎因环顾周围,心想:其他人也永远不会忘记。
“当时房间看起来……就像现在这样。窗户是打开的,风吹动着窗帘,我把我妻子安顿在沙发上,还在她身上盖了那条阿富汗毛毯。杰西卡对那条毛毯感到特别骄傲,那是她亲手编织的。”
“我记得。”琳达喃喃地说,她倚着戴维的臂膀,把那件破毛衣紧紧抓在胸前,“我常问她,我是不是可以借那条毛毯来玩家家酒,杰西卡婶婶总是说:‘听着,宝贝,你会把它弄脏的。’然后给我一块饼干作为补偿。”
巴亚德微微一笑。“没错,杰西卡总是把东西整理得干净整齐,琳达。总之,那天早晨她精神挺不错,脸颊也有了血色。我想她很兴奋,长久卧床以后,终于能下楼来,因为她说她不想吃早99lib?餐——说她不饿。我感到担忧,因为杰西卡从前一晚吃过晚餐以后,就没有再吃任何东西,而她需要补充体力。我坚持要她吃一些蛋,或至少一片奶油吐司时,她还有点恼怒。威洛比医生曾经交代,不要让她情绪亢奋,所以当她最后妥协,答应我至少会喝一些葡萄汁时,我就不再坚持了。”
“我想当时家里没有请人帮忙?”埃勒里问道。
“没有固定的帮佣,奎因先生。我们的女仆玛吉·拉罗什走了以后,杰西卡原本想再找个好的人手,然后她就得了肺炎,所以通过爱米莉,我雇了个下村的波兰女人兼差,一星期来打扫两次——一星期只做几小时。戴维和我常常自己做饭、洗碗盘——记得吗,戴维?”
戴维再次说:“我记得,爸爸。”
“那个早晨,兼差的清洁妇不在房子里吗?”
“不在。她还要再过几天才会来。”
“我记得证词里面提到,戴维当时在公立学校上课。”
“是的。在我们这里,学校要到六月底才开始放暑假。当时只有我妻子和我在房子里。”
达金警长咳了几声。“对不起……那并不完全正确,福克斯先生。你哥哥当时不也在这里吗?”
“哦,是的。我以为他的意思是指,当我把杰西卡刚刚带下楼的时候。是的,托伯特也在这里,稍晚一点过来的。”
“那在审判时也提到了,”爱米莉·福克斯说话时似乎呼吸困难,“要这样说起来,我当时也在这里,我带了花来给杰西卡——”
“一件一件照顺序来,福克斯太太。”埃勒里微笑道,“是的,我记得这个时间点的证词。你丈夫临时上门,和你的小叔子讨论机械厂里的一些事情。是不是这样,两位先生?”
“不是。”
巴亚德几乎是吼出来的。
“不是?”埃勒里说。
“不是!我说过我会说实话,我就会说。托伯特,你最好也说实话!我不知道那有什么意义——如果真有任何意义的话。但是奎因先生要的是真相,那么,天哪,这就是真相。我已经坐了十二年的牢,托伯特,杰西卡也在双子山墓园的一棵树下安眠了十二年。没有任何东西能够再伤害我们了!如果这会伤害你和爱米莉……我很抱歉,托伯特,但是对我来说,我儿子比任何人任何事都重要!”
原本想要说话的托伯特,此时未置一语就闭上了嘴。他脸色通红,而且开始冒汗。
“巴亚德你的意思,是说你哥哥那天早上不是临时起意,过来和你讨论生意上的事?”
“他根本不是‘临时起意’。我打电话给他,告诉他一定要过来谈谈。不——不是关于生意上的事。”
戴维看看他父亲,又看看他伯父,全然不知所措。
“但是托伯特在证人席上的证词,”埃勒里语气委婉地说,“是说那只是一场纯粹有关生意的谈话,巴亚德,我不记得有什么和你哥哥的证词相抵触的内容。”
巴亚德露出了笑容——多么像只狐狸呀,埃勒里心想。的确,就某个诡异的角度来看,他可真像一只狐狸。“当时,我以为可以就这样让事情过去算了。杰西卡尸骨未寒,我无法忍受在法庭上暴露可以让埃米琳·杜普雷这种人在我妻子坟前说三道四的闲话。”
“另一个男人!”爱米莉失声惊叫。
托伯特的妻子原本一直安静地站在一旁,只是脸色愈来愈苍白。
然而此时,当她发出这样的哀号时,就仿佛她深沉的内心有一堵水坝突然决堤了。
于是一发不可收拾了——埃勒里的初次试探,凿穿了一角——他后退一步,让自己退居配角,让洪水泄流而下。
审判期间,曾经有人提及“另一个男人”的可能性,但是无论检控方如何费尽苦心——事实上,还有被告律师的多方努力,虽然彼此目的不同——“另一个男人”的神秘面纱,就是一直无法揭开。到最后,这条线索只能无疾而终。但是陪审团都相信,杰西卡·福克斯、巴亚德·福克斯以及某个未知的男人,形成了一般所熟悉的三角关系,让丈夫产生了谋害妻子的动机,这是连脑筋最迟钝的候补陪审员都能够理解的说法。最主要也是最明显的事实就是:只有巴亚德·福克斯有可能毒害他的妻子,而这个事实又具有充分且不可动摇的证据。
尽管如此,在十二年后的此时却突然发现,“另一个男人”并不是有着一张空白面孔的某个陌生男子,而是巴亚德·福克斯自己的亲哥哥……动机似乎更强烈了。
埃勒里·奎因站在满布灰尘和湿气的房间的边缘,将每个片段拼凑起来。
当时巴亚德四十岁、托伯特四十一岁,杰西卡和爱米莉都是三十五岁,戴维和琳达分别是十岁和九岁。两个家庭毗邻而居——一边是充满活力,英俊潇洒的托伯特·福克斯和畏缩胆小、渐呈老态的爱米莉,还有喧闹嬉要的琳达;另一边则是消瘦、沉默又有点忧伤的巴亚德·福克斯,有个身材高挑、情感丰富的妻子,再加上年幼的戴维。
情形应该显而易见,埃勒里想。然而,根据庭审记录和当时报纸的描述,没有人怀疑到这一点。真相终究会出现,他想,只是有时候要耐心等待时机。
“我开始看出端倪,”巴亚德平静地指出,“是在杰西卡罹患肺炎的初期。她有时候晚上会神志不清地胡言乱语。有一次,那个胖护士——古安尼格太太——在隔壁房间休息,我单独和我妻子在一起,她昏昏沉沉地叫着我哥哥的名字。我不可能弄错她叫他的意思。从那以后,就如我几分钟前所说的,我尽快将两名看护辞退,像个侦探一样提高警觉。我不想让人家闲言闲语。
“然后有一天,同样的情形又发生了。不管愿不愿意,眼前的一切已经昭然若揭。所以我开始注意到某些事情——很多迹象、细微的小事—一以前我一直视而不见。比如说,我哥哥对我妻子不同寻常的关切;我妻子以为没人注意的时候看他的眼神;托伯特打电话来的方式,诸如此类。
“等到杰西卡恢复到可以下床时,那时可以说,我对整件事情都已经相当确定了,连一个字都不需要开口问她……或他。”
“那已经过去了。已经过去了,都结束了,”他的哥哥哽咽道,“巴亚德,看在老天的分上,现在把这一切挖出来有什么意义?”
“他要真相,”巴亚德脸上带着诡异如狐狸般的笑容,“这就是真相,不是吗,托伯特?”
“没错!”他哥哥喊道,“是的,这就是真相,该死!好吧,这就是真相!”
“这些年来,我一直住在你家里。”戴维·福克斯对他伯父说道,脸上露出那种甜甜的微笑。
“戴维!妈妈,求求你——”琳达慌乱地开口求援。但是爱米莉已经跌坐在一张满是灰尘的椅子上,凝神看着窗外。
“不要这样,爱米莉。”托伯特低声责怪道,但又立即住了口,此时的他脸色苍白如纸。
“我没有说或做任何事情,”巴亚德温柔地接着说,“一直到那天早上,我把杰西卡带下楼,就在带她下楼之前,我打电话给隔壁的托伯特,请他上班前先过来一趟——我告诉他,一定要从厨房门进来,免得被杰西卡听到。我把她安顿在沙发上,然后到厨房拿葡萄汁。我在厨房时,托伯特从后面院子进来,我们就在那里摊牌。在厨房里。”
托伯特哑着嗓子说:“等一下,巴亚德。”巴亚德等着,他的兄长颤抖着用手帕抹了抹额头和脖子。“算了,就这样说开吧……爱米莉,以下这些话也是针对你说的。”
“我在听,托伯特。”他的妻子说,视线没有离开外面的草坪。
“关于这件事,你们不要想歪了,你们所有人,你们所有人。戴维,不要那样瞪着我。你母亲和我——我们身不由已。事情就这样发生了,戴维。爱米莉,事情就是发生了。当这种事情发生,未必表示那个男人就肮脏可鄙,或那个女人就——就恬不知耻。我向上天发誓,杰西卡和我没有做出任何会让我们所有人感到羞愧的事——从头到尾。你们听到了没有?你们所有人!你们一定要相信我。爱米莉,你一定要相信我!你和我生活这么多年了,应该知道我是什么样的人。我有时并不勇于担当,但是——你知道我是什么样的人。你也知道杰西卡是什么样的女人——她有修养,是个淑女。我们彼此相爱,但是我们都曾拼死抵抗。只是,我们打的是一场赢不了的战争。我们输了,输到连彼此的手都没有碰过,我告诉你们!”
托伯特停了下来。他本来还想说些什么,但最终还是闭上了嘴。
爱米莉悲苦地坐在角落里,双手放在腿上,望着杰西卡·福克斯家的窗外。
“我们摊牌了,”巴亚德说,仿佛他哥哥根本一句话都没说似的,“就在厨房那里。我告诉托伯特我的发现,而他也当场坦承。我不得不说,光就这点而言,他很诚实。他当时所说的话,就和刚才你们听到的差不多。我相信他。我没有生气,只是觉得很受伤害。我并没有生气。托伯特是我的亲哥哥,而且是非常好的人,他从来没有对我做过一件称得上是恶意或阴险的事情,所以我不可能对他生气。”
那么,为什么你的口气里含着胜利的亢奋情绪,巴亚德?埃勒里暗忖。
他可以想象那个场面,高大英俊的哥哥和瘦弱平庸的弟弟,在杰西卡·福克斯的厨房里面对着彼此,而她则在眼前这间房间里,盖者那条阿富汗毛毯躺在沙发上,仔细品味重新获得的健康。埃勒里几乎可以听见他们抑扬顿挫的声音。两兄弟,两个理智的人,讨论着一个残酷且出人意料的问题,彼此都极不自在,无法快刀斩乱麻地解决困扰他们的问题。
至少依照巴亚德的描述,当时的情景确是如此,而托伯特几乎是迫不及待地点头同意。
“我告诉巴亚德,我爱杰西卡,”此时托伯特插嘴说道,“我不知道该怎么办。我告诉他,杰西卡心里也很乱,无法决定要怎么做。我们彼此都有家庭要考虑——”
“谢谢你,”爱米莉说,“托伯特。”
托伯特面红耳赤。“就是因为双方太亲近,情况才如此恶劣,”他固执地继续说道,“两家人比邻而居,巴亚德和我又因为成功的生意而绑在一起。杰西卡和我都觉得,我们不能继续像骗子一样生活下去——无法拥有对方,但实际上又常碰面,这简直是地狱。当时我其实很高兴能够一吐为快地对巴亚德坦白。”
“我们想出解决的办法,”戴维的父亲像在说梦话似的,“我们同意,决定权应该在杰西卡的手里。无论杰西卡的决定是什么,托伯特和我都要遵守。”
但是你们其中有一个人没有遵守,埃勒里心想。或者,你们两个人都没有?
“我们决定,”巴亚德继续说,“在杰西卡完全康复以前,都不要有任何动作,除非她自己在那之前采取了行动。”他疲倦地把大拇指按压在眼皮上,“托伯特,我们当初同意的确切内容是什么?”
“如果杰西卡决定跟你,巴亚德,”他哥哥低声说,“我就把我所有的生意股份卖给你,并举家迁出莱特镇,迁出本州。大家断得一干二净,永不反悔。”
“没错,”巴亚德点点头——他当真忘记了吗?“而如果她选择托伯特,我就退出——把我的股份卖给托伯特,安排离婚,然后和戴维离开本地。”
“那我呢?”爱米莉问,“我和琳达怎么办?你们两个对这点也达成共识了吗?”
“别这样,爱米莉,”她丈夫嗫嚅着答道,“如果杰西卡决定离开巴亚德和我结婚——当然,爱米莉,我当然会继续提供你和琳达——”
“谢谢你了,”爱米莉说,“你可真体贴,托伯特。”她仍然望着外面阴沉的世界。
“爱米莉!我身不由己!”
“妈妈,”琳达说,“求求你,妈妈。”
“我身不由己,爱米莉!”
这时他妻子转过身来。“没错,托伯特,我想你真的是身不由己。我只是希望你没有瞒着我——我希望你这些年来没有一直把我蒙在鼓里。我希望你能在当时对我,就像对巴亚德一样诚实——还有杰西卡。”
“但是后来她死了,爱米莉!在那种情况下,再伤害你又有什么好处?”
“我希望你告诉过我。”爱米莉说。
“在她死了以后,我明白这一切错得有多厉害——”
“哦,是吗?”
“这是可以原谅的错误,我是说一个男人要如何从这样的混乱局面中脱身?事后,当巴亚德被送进……”但是托伯特没有把这句话说完,“我觉得我必须作出补偿—一为我的错误——以某种方式。对巴亚德来说,我把他的儿子带进家里,当成亲生儿子抚养长大。对你来说,爱米莉,我努力成为你有权期待我成为的那种丈夫,一直以来我不是都这样做的吗?爱米莉,你知道的——”
“你很爱杰西卡吗,托伯特?”她的口气充满了好奇。
他脸色发白。“不要问我这个问题,爱米莉——”
“你仍然爱着她吗?”
“你怎能问我这种问题?”他喊道,“都十二年了,爱米莉!”
“在某些事情上,你一直都很软弱,托伯特。”他的妻子带着某种鄙夷的神色说。
他的眼光垂了下来。在令人不自在的静默当中,他们察觉到有个不协调的声音。他们茫然地四处张望。原来是霍威警探,他正嘟着他肥厚的嘴唇,荒腔走板地吹着一首轻快、充满嘲弄意味的小曲。
“我们决定不告诉你任何事情,爱米莉,”巴亚德说,“直到时机成熟。因为也许那种时刻永远不会到来,也许杰西卡最后选择要留在我的身边。如果是那样,你根本没有必要知道。我感到很抱歉,你必须在这种情况下发现,爱米莉,在经过这么多年以后。但奎因先生要的是事实。”
爱米莉·福克斯紧紧抓住她过世妯娌的椅子的扶手。“你们这些男人,”她激动地喊道,“你们自以为无所不知,自以为可以随便把女人玩弄于股掌,自以为整个世界都围着你们转。哼,巴亚德,我现在才知道?早在十二年前,我就知道托伯特和杰西卡的所有事情了!”
“你……什么?”托伯特·福克斯有气无力地问。
“你以为我聋了还是瞎了,托伯特?”
“但是你只字未提。你从来没有透露,爱米莉——从来没有——”
她在椅子上僵直地挺起上身,仿佛背痛似的,双手无力地瘫放在腿上。
“我想那是因为我爱你吧。”
托伯特摇摇晃晃地走向最近的一扇窗户,然后就站在那里,背对着房间。
“总之,”巴亚德深深地叹了口气,“这就是那天早晨,当我在为杰西卡准备葡萄汁时,托伯特和我在厨房里所谈的内容。”
“啊,是的。”一个冷静的声音说道。大家全都瞠目结舌。
原来是埃勒里,他从一直站着的角落阴影里走了出来。
“是的,”他说,“所以这把我们带进了葡萄汁这个话题。”
第九章 毛地黄
达金警长说:“等一下,奎因先生。”然后慢吞吞地走出房间。等他再度返回时,身边跟着大个子厚胸脯的老米洛·威洛比医生。
“我想我听到了你那辆破车拼着老命上山的声音,医生。”警长边走边说。
“我尽快赶来了,达金,”威洛比医生没好气地说,“今天早上有三个盲肠手术——他们就像葡萄一样成串上门。哦,奎因先生!”
“你好,医生。”他们热情握手。埃勒里喜欢这位率直的老医生,能再见面委实令人高兴。但是今天早上,威洛比医生坚挺的肩膀却垂了下来。他四下张望,在埃勒里看来,似乎不像平常那样轻松自在。
威洛比医生也回忆起过往了,埃勒里想。
“你好,巴亚德。”医生低声说。
“你好,威洛比医生。”
两人都没有伸出手来。
其他人点头致意以后,医生对埃勒里说:“我无意打断你们。”
“你知道我们想要做什么吧,医生?”
“达金在电话上告诉我了。”
“能请你在旁边稍候片刻吗?”
“恐伯不行。我还有几个电话要打,然后必须赶回办公室进行日常的门诊。”
“你会在那里吧,下午的休息时间?”
“除非下村的马拉考斯基太太决定不等到明天,提早生下她的双胞胎。”
“那好吧,医生,我晚一点再打电话给你。”
威洛比医生离开巴亚德·福克斯的房子时似乎松了一口气,埃勒里暗忖。过没多久,他们就听到他的车子急急开下山的声音。对莱特镇居民的秘密知道得比埃米琳·杜普雷还多的米洛·威洛比医生,是不是也对杰西卡·福克斯的死知道些什么,而从来没有透露?似乎不太可能。即使如此,埃勒里仍然暗暗在心里做了一条注记。
“我想我们可以继续了,”他简短地说,“巴亚德,一五一十告诉我,十二年前的那天早上,当你走进厨房去帮你妻子拿葡萄汁时,发生了什么事?”
“如果你看过证词,奎因先生——”
“我要再听你亲口说一次,巴亚德。包括所有细节。”
巴亚德蹙眉。“我一走进厨房——在托伯特进门之前——查看储物柜要找瓶葡萄汁时,发现我们的葡萄汁都喝完了。杰西卡一向喜欢喝葡萄汁,我们通常喝得很多,特别是夏天。总之,我就打电话叫杂货店马上送半打瓶装葡萄汁过来。”
“你打电话给洛根杂货店,位于斯洛克姆路和华盛顿街转加的那一家?”
“对,我们所有的杂货和肉制品都在那里购买。打了订货电话后——我们的电话摆在厨房外面的走道上,奎因先生一我又回到厨房,把一个水瓶和一个玻璃杯拿下来。就在做这些事的时候,我哥哥进来了,然后我们就谈了起来。”
“所以,我们现在知道,你和托伯特在厨房里,在水瓶和玻璃杯碗前,一边讨论你们两家的四角问题,一边等洛根杂货店送一批新的葡萄汁过来。听着,爱米莉·福克斯,审判时曾提到,在葡萄汁送来之前的这段时间,你也曾经登门拜访。”
爱米莉从窗边转过身来。“你说什么?”
“你临时造访,福克斯太太。先前你曾跟我们提过。”
“哦,是的,”爱米莉说,“我在我家后花园里摘了几朵白色和紫色的丁香。我知道那天早上杰西卡要下楼,我想她会喜欢有些花做伴。所以我就带了些过去。”
“你进这栋房子——让我想想看……是从前门吗,福克斯太太,还是从后门?”
“从后门,奎因先生。从厨房进来。”
藏书网“那你一定撞见你丈夫正在和巴亚德谈话?”
“是的。”爱米莉的背挺得更直了,“我吓了一跳,因为我以为托伯特直接上店里去了。但是托伯特说,他临时过来和巴亚德讨论一些生意上的事,巴亚德没有反驳,于是我就走进客厅——巴亚德说杰西卡就在那里躺着。她在沙发上休息,腿上盖着阿富汗毛毯。我还记得,她说了一些赞美丁香的话。我到楼上浴室往花瓶里装了些水,然后带下楼来,再插上丁香。我们聊了一会儿。”
“关于什么,福克斯太太?”
爱米莉愣了一下。“我记不清楚了,奎因先生。不是什么重要的事,这点我确定。”
埃勒里·奎因微笑。“十二年前,你在证人席上说,你们谈了杰西卡久病后的感觉;还有春季大扫除,杰西卡家已经错过了,让她觉得很过意不去;还说起琳达和戴维相处得很好,特别是他们正好处在男生讨厌女生的年龄——”戴维和琳达偷偷握紧了彼此的手——“还有你们的丈夫,老爱抱怨生意有多差。”
“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托伯特的妻子叹了口气。
“不是什么重要的事,正如你所说,福克斯太太。然后你就离开了吗?”
“是的。我只在这里待了几分钟。”
“从哪个门离开的呢,福克斯太太?你还记得吗?”
“前门,我想……是的,前门。”埃勒里点点头,与她当初的证词相符,“我记得我没有从厨房那个门出去,因为我不想打扰男人们……讨论生意。”
“哦,你是为了这个理由吗?顺便问一下,福克斯太太,你记不记得这一点:在你要进房子时,就是你带着要给杰西卡的丁香花穿过后院走向厨房后门时,厨房窗户是开着还是关着的?”
“厨房窗户?”爱米莉摇摇头,“我不记得了,奎因先生。”
“不怪你,”埃勒里微笑着说,“这种细节太琐碎了。但是请你试着回忆一下,福克斯太太。比如说,当你接近厨房的门时,你听得到你丈夫和巴亚德的谈话吗?从后面院子?或从后面走道?”
“呃,这个……等等。是的,我想我听得到他们的声音。嗡嗡嗡,就那样。你知道,有时候你能够听到讲话的声音,但是无法分辨内容。”
“事实上,”巴亚德突然说,“窗户是开着的,爱米莉为夜里下过雨,我清晨三点钟左右曾经起来巡视过房子一遍,关上所有的窗户。所以那天早上我起来以后,第一件事就是把屋子里的所有窗户又打开。”
“那么,厨房的窗户是开着的,”埃勒里说,“先前我一直在纳闷这一点。”他没有解释为什么,但神情愉悦地继续说道,“让我们都到厨房去吧,我们在那里继续进行调查。”
莱特镇的女人们一向对自家厨房很自豪,山丘区的女人也不例外。
她们的厨房可不是像城市里那种长宽各十英尺的小“蒸笼”,让人望而却步。在莱特镇,厨房可是家庭生活的重心及避风港(好比旧时的酒馆),而且全都非常宽敞,能容纳一个大炉灶、一个大冰箱、一张大桌子及许多椅子。厨房内妥帖地摆着各种烹饪器具和橱柜,还有额外的活动空间。
这位过世女主人的厨房,毫无疑问连镇上最严苛的上层妇女都会大为赞许。即使透过十多年未曾清扫的尘垢和污渍,女主人坚韧的主妇特质仍然依稀可辨。顺着一面长墙摆着整套的收纳橱柜,中间有瓷面的双水槽。水槽下面是碗盘柜,里面有很多个抽屉;水槽上面是小型橱柜,全部是主妇喜爱的玻璃镶板设计,里面的架子讲究地铺上了蓝白花色的油布,摆满了平常用和宴客用的各种餐具,玻璃器皿同样也分成一般或称为日用,以及高级或称特别场合使用的两个大类,此外还有各种精致的烹饪器具、作料、调味品、香料、早餐麦片,以及好主妇应该备齐的所有配备。只要缺了其中一项,都会让莱特镇的上层妇女深感惶恐。对面的墙壁前则摆着一套大型的白色炉灶,包括两烤箱、一个暖炉及六个火头;一个六英尺高的双门冰箱紧贴墙面摆放着。一张瓷面的大桌子占据了厨房的中心位置,几张坚固的白色木椅整齐地摆进桌子底下。水槽上方是一扇双开窗,望出去是托伯特·福克斯家房子的一侧。后面的墙壁开了一道门,门上安装着夏天用的纱门。达金警长已经把后门和窗户都打开来,透过生锈的纱门,可以望见后阳台和杂草丛生的花园,以及一条通往托伯特·福克斯家后花园的步道。
“这是我的——琳尼,你瞧。爸爸。”戴维·福克斯微微一笑,“这是我的棋子。”
在厨房桌子上,黑色和红色的棋子仍然摆在棋盘上,一盘十二年前开始下的棋局,一直没有下完。
“真怪异。”琳达打着哆嗦。
“我们在前一晚开始玩的,戴维,”巴亚德微笑着说,“但是玩到一半停下来,因为你必须上床睡觉了。”
“我记不清楚了,爸爸。”
“你怪我半途停局,因为你正好占上风。当时你的确是占上风。”
巴亚德环顾四周,嘴角仍然带着微笑。炉子上摆着两个钢底的锅,因为太久没用而变得乌青,冰箱的把手也褪了色。十二个没有暖气的冬天所带来的潮湿,使得蓝白相间的塑胶地板都龟裂变形了,而且这里的每样东西都覆盖着厚厚的一层灰。但是巴亚德似乎并不在意,他只是不停地东张西望,脸上一直挂着开心的笑容。
“这些窗户,这些纱窗。”埃勒里说。
全都是全罩式纱窗,安装方式就像防暴风雪用的安全窗一样,用一个钩子向内钩锁着,不会影响窗户的开关。
“这些纱窗和十二年前那个早上一模一样吗?”
“没错,”达金警长说,“如果你是在想,也许厨房的纱窗或房子里其他纱窗曾被外头的人从花园或车道动过手脚,那我可以向你保证,绝对没有,奎因先生。我亲自彻底检查过——在刚开始调查时,那是头一项工作。”
埃勒里·奎因立刻取消了所有关于厨房窗户的问题。“那好,巴亚德,我们继续谈。我假设,那天早上你用来装葡萄汁的水瓶和玻璃杯都不在这里……”
“那些是审判时的证物。”霍威警探说。他似乎也让自己的声音吓了一跳,脸马上红了起来,自卫般地哼了一声。
埃勒里·奎因没有理会他。“巴亚德,这里还有没有和你当时所 7528." >用的一样的水瓶和玻璃杯?”
“不可能还有另一个水瓶,”巴亚德回答,“那是一整套冷饮茶具,包括一个水瓶和八个玻璃杯。这边的架子上应该还有几个相同的玻璃杯。”他立刻查看水槽左上方的玻璃门小橱柜,“没错。在这里,奎因先生。”
埃勒里·奎因走近小橱柜,试着打开。但是橱门卡住了,长年的潮湿使木框膨胀了。达金警长掏出一把多功能小刀,两人合力把橱门撬开。
埃勒里·奎因取下巴亚德所指的其中一个玻璃杯,把表面的灰尘吹掉。
那是暗紫色的厚玻璃器皿,几乎不透明,环绕整个杯子雕着成串的葡萄。
他若有所思地举了举手上的杯子。“这和你那天早上用的那个一样吗,巴亚德?”
“哦,没错。是同一套的其中一个。”
“水瓶的颜色和设计,都和这个一样吗?”
“是的。”
“可惜我们没有原来的那个水瓶。那么,我们只好拿个替代品权充一下了。上面这个应该可以。”
埃勒里·奎因取下一个普通的透明玻璃水瓶,吹掉上面的灰尘,然后连同紫色玻璃杯都交给了巴亚德。
“现在,示范给我看,你从橱柜里拿出那套紫色茶具中原有的水瓶和一个玻璃杯以后,做了什么。”
巴亚德把水瓶和玻璃杯放在水槽的瓷面滤水板上。
“哦,不对,”埃勒里笑着说,“根据证词,你把水瓶和玻璃杯从橱柜里拿出来以后,先拿到水槽冲洗。”
巴亚德脸红了起来。“是这样吗?我忘记了。”
“忘记是很自然的。你就拿了那些而已吗,只有水瓶和玻璃杯?”
“就是这些。”
“当时滤水板或水槽里,有没有摆着其他东西,巴亚德?”
“没有。那天早上,在戴维上学后、杰西卡下楼前,我就把戴维和我的早餐碗盘都洗好擦干了。当时滤水板上面是空的。除了水瓶和玻璃杯,没有其他东西。”
埃勒里·奎因站在那里,回想着先前看过的审判记录。
杰西卡·福克斯那天早上没有吃早餐。她的最后一餐是前一晚和她丈夫及儿子一起吃的,他们没有人因为那顿饭而吃坏肚子。第二天早上起床时,她精神和体力都不错,而且因为好几个月来第一次要下楼而感到兴奋不已。那天早上,杰西卡最早且唯一吃进肚子里的东西,就是葡萄汁,是巴亚德为她准备的。
两小时以后,她的病情就变得十分严重。
那天早上除了葡萄汁她没有吃过其他任何东西这个事实,是杰西卡自己说的,这是来自威洛比医生的证词:医生接到巴亚德慌张的电话后抵达巴亚德·福克斯家,杰西卡亲口对他说了这条重要信息。
显 7136." >然一开始时,威洛比医生并没有起疑。但是后来拼凑起来的证据毫无疑问地显示——或者至少许多医界杰出人士都完全同意——杰西卡是因为毛地黄中毒身亡。
药品来源并不神秘,几乎整整一瓶的这种药物,就放在楼上浴室的医药柜里。杰西卡的心脏一向不好,而与肺炎搏斗的压力让情况更糟糕,威洛比医生曾有一阵开了毛地黄酊剂的处方,要她每天服用。
这是一种强力的心脏兴奋剂,颜色墨绿,是从紫色毛地黄中萃取出来的,普遍用于心脏疾病,可以矫正丧失的心脏代偿作用。杰西卡本人告诉威洛比医生,她遵照他的指示,早在两个星期以前,也就是阵亡将士纪念日那天,就已经停止服用毛地黄了。
然而由后来验尸发现的各种症状,以及正式与非正式的医学意见都直指一个事实,那就是杰西卡·福克斯的死,是由致死剂量的毛地黄所造成,而该药剂一定是在那天早上服下的。
很显然,她并不是在一般的服药过程中,因本身误食过量药剂而意外丧生。同样明显的是,超额剂量是在那天早上刻意加进她所吃或所喝的东西里面的。根据她本人说的话,那天早上她唯一进食的东西就是葡萄汁,所以基本上可以就此论定,过量的毛地黄——具有毒性的剂量——是被掺人给杰西卡·福克斯喝的葡萄汁里面。
问题是:这些药剂,到底是如何掺入杰西卡的葡萄汁里面的?这就是所有问题的症结所在。
第十章 狐狸与葡萄
埃勒里·奎因问达金警长:“洛根先生和亚伯拉罕·杰克逊都来了吗?”
“我叫他们在外面门廊等着。”
“我可以见他们了。”
达金走了出去,不一会儿回来时,身后跟着一个没戴帽子的中年白人男子,双手和面孔都微带青紫色,身上穿着一件沾血的屠夫围裙,外面匆忙套了一件猎装式外套。他的后面还跟着一个神态紧张、穿着军服的年轻黑人。“你就是洛根先生,”埃勒里对那个围着围裙的男人说,“上村那家洛根杂货店的老板?”
“我就是,”洛根先生说着舔了舔嘴唇,“我就是。”
“你记不记得十二年前在巴亚德·福克斯的案子上作过证,洛根先生?”
“我想我记得。是的,先生,我记得。”
“当时你被特别问到,在据称福克斯太太被毒死的那天早上,接到福克斯先生的订货电话,要六瓶一夸脱装的葡萄汁。你记得吗,洛根先生?”
“我当然记得。”
“我想再听一次你的证词,就说你能记得的,越精确越好。”
“嗯。”洛根先生机灵的小眼睛若有所思,他最初的紧张不见了,这正是他出风头的大好机会,“据我记得,我在店里接到电话,巴亚德·福克斯先生对我说:‘洛根先生,我们的葡萄汁喝完了,自从福克斯太太生病后,今天早上是她第一次下楼,她想喝葡萄汁。可否请你特别帮个忙,马上送六瓶一夸脱装的葡萄汁到山丘区来?’那不是惯常的送货时间,你瞧,福克斯先生知道,因为好几个月来,都是他在订货。‘那当然可以,福克斯先生,’我说,‘乐意之至。还需要其他东西吗?’但是他说不需要,说隔天会再打电话来告诉我通常的每周订货。我不在意,因为我的顾客差不多都住在山丘区,我向来认为这对生意是好事,能——”
“是的,是的,洛根先生。说说看——巴亚德·福克斯打电话时的声音听起来如何?”
“听起来?”商人眨眨眼睛,“怎么了,很好啊,我想。”
“他听来快乐吗?”
“呃……福克斯先生的声音听起来从来没有真正快乐过。”
“你不记得了。”
洛根先生无奈地笑了笑。“你可问住我了。”
“你挂断电话以后,做了什么事?”
“我按订单取货。”
“你亲自动手?”
“是的,当时我的店员都在忙,所以我到杂货区——通常我都是待在鲜肉柜台后面——从果汁架上拿下六瓶葡萄汁——”
“是全国性品牌。”
“哦,没错。”
“装在有金属瓶盖的瓶子里?”
“没错。”
“当你从架子上取下时,每个瓶子都完好无损吗,洛根先生?你是否注意到,比如说,其中有哪个瓶盖有任何问题?”
“没有,先生。我这辈子卖过——我敢说——好几千瓶那种牌子的葡萄汁了,我还没有听说过有任何投诉。”
“然后你做了什么?”
“是这样的,我就跟这里的这位亚伯说——”那名士兵吓了一跳,拉了拉他的军服上衣——“那时亚伯是我的送货员,大概十四岁吧,亚伯,是不是?”——士兵热切地点头——“我对亚伯说:‘亚伯,你开那辆福特货车,把这些葡萄汁送到山丘区的巴亚德·福克斯家,他们马上就要。’亚伯说:‘没问题,洛根先生。’我最后一次看见那些葡葡萄汁,就是亚伯用一个空纸箱把它们搬走的时候。”
“非常谢谢你,洛根先生。就这样吧。”
洛根先生还站在原地。“不需要我了吗?”
“我确定我们不需要了。谢谢你。”
“哦。”洛根看起来颇为失望。他往达金警长的方向瞄了一眼,但是警长毫无笑容,所以洛根拍了拍下士的肩膀,说:“别让他们把你送交军事法庭哟,亚伯。祝你好运!”他说着走出去,一边为自己的俏皮话窃笑。埃勒里确信接下来的几个星期,他都会对他的店员和顾客添油加醋地一再说起这个场面。
那位军士就这样被丢在那里,他咽了好几口口水,然后立正站好。
“呃,下士,”埃勒里微笑着说,“看来这过去十二年你换过雇主。”
杰克逊下士先是一愣,然后报以微笑。“是的,先生。我以前帮洛根先生开货车,现在帮山姆叔叔,也是开货车。”
“休假回家,是吗?”
“是的,先生。”
“嘿,亚伯,”戴维说,“记得我吗?”
杰克逊下士咧开嘴笑了。“记得,先生,上尉。那些日本人真有的瞧了,不是吗,上尉?”
“没错,”戴维说,“罗丝·安好吗?”
“她嫁给我了。”
“她一直就说要嫁给你!。”
“添了几个孩子了。”杰克逊下士骄傲地说。
“这个罗丝·安一定很高兴了。”
“我才高兴哪!”
一时间,每个人,甚至包括巴亚德·福克斯,都笑了起来,在和乐的气氛下杰克逊下士不再紧张了。
“我们不会占用你太多享受家庭之乐的时间的,下士。”埃勒里说,“你还记得十二年前的那天早上,曾经送葡萄汁到这栋房子来?”
“是的,先生。我记得很清楚。”
埃勒里·奎因暗自庆幸,案子是发生在莱特镇而不是某个大城市。任何发生在一个只有一万人口的半工业化小镇的谋杀案,都注定会成为全城注目的大案子,整个事件的细节会被那些有幸牵扯进来的人不断复述,因而历久弥新。虽然经过复述后,细节难免有被扭曲和放大的危险,但毕竟还有当时庭审的证词可以作为参考,只是,一个当时只有十四岁,如今已是二十六岁公民的送货员,还能清楚地记得十二年前那次运送葡萄汁的细节,这看起来不妙。如果他没有记得这么清楚,或许才是好现象。
杰克逊下士神气活现、兴味盎然且显然有点添油加醋地说起他的故事。不过本质上,内容和他还是小孩时所作的证词还算符合。
他在洛根杂货店把那六瓶葡萄汁放进空纸箱内,然后把纸箱搬到停在店铺后面窄巷子里的福特货车上——那条窄巷子,也是厄珀姆饭店的侧门出口和宝石戏院后部的火灾逃生口。他爬上驾驶座,把纸箱摆在他旁边空出来的副驾驶座上。他没有把纸箱独自留在车里,也没有到街角的艾尔·布朗冰淇淋店喝汽水——在说到这一点时,亚伯拉罕·杰克逊下士的态度最为激动(和他在证人席上遭质疑时一样)。他把装着葡萄汁的纸箱(他坚定表示,纸箱从头到尾都没有离开过他的视线)放在身旁的椅子上之后,就把车子直接开出巷子,开过华盛顿街,开过广场,开过中央南街、惠斯林街,然后从惠斯林街直接开上位于本镇东北边的希尔路。
途中他没有因为任何理由在任何地方停留。“上了惠斯林街后,我甚至连挡都没换过,一路开到山丘区的尾端,然后才不得不换到二挡,否则那辆老货车爬不动。”杰克逊下士表示。一路上,没有任何人跳上他的车子,没有任何人搭便车坐在他旁边的位置上。
“那几瓶葡萄汁一直都在我身边,直到我开进福克斯先生家的车道,停下货车,跳下来,然后从后阳台把纸箱搬进厨房。”
他在那里看见福克斯家的两兄弟——两个人他都很熟悉——正在厨房里谈话。是的,他注意到滤水板上摆着一个紫色水瓶和一个紫色玻璃杯。因为当他把纸箱放在桌上时,他记得巴亚德·福克斯先生说:
“你来得可真快,亚伯,太谢谢你了。我把水瓶都拿出来等着了!”然后亚伯把洛根先生开好的账单副本交给巴亚德先生,巴亚德先生说,就把葡萄汁的钱加进下次例行送货的账单就可以了。在巴亚德先生从纸箱取出一瓶葡萄汁时,亚伯就从后门离开了。
杰克逊下士走了以后,埃勒里对巴亚德说:“你从纸箱里的六瓶葡萄汁里拿出一瓶。巴亚德,请你试着回想,有没有什么事情让你选择拿哪一瓶出来?”
巴亚德摇头。“一共有六瓶,看起来都一样,我只是把伸手拿到的第一瓶拿出来而已。”
“其他五瓶,奎因先生,”达金警长插嘴,“全都送到康哈文市的希格里兹检验所分析过。至于福克斯先生已经倒了一些给福克斯太太喝的那一瓶,剩下来的葡萄汁也送检了。希格里兹检验所检验的结果全都一样,所有送检的葡萄汁绝对都只是纯正的果汁。”
“我知道,达金,”埃勒里态度温和地说,“但是请原谅,我希望用我自己的方式进行调查。”达金脸红了,干咳了几声。“所以,巴亚德,你从纸箱里随意取出一瓶。然后呢?”
“然后我走到那边的抽屉——”巴亚德瞪着柜子的许多抽屉,然后摇起头来,“现在我已经忘了是哪个抽屉——我取出开瓶器,打开瓶子的金属瓶盖,然后把葡萄汁倒进玻璃杯,倒到将近满杯。我一共倒了两满杯的葡萄汁。”
“你记得巴亚德做这样的事情吗,托伯特?”埃勒里突然问。
托伯特吓了一跳。“是的。是的,奎因先生。他就是这样做的。巴亚德把葡萄汁倒进玻璃杯时,我就站在这里。”
“差不多就在这时候,巴亚德,是不是又发生了另一件事情?”
“另一件事情?哦,是的。药房正好送了一瓶阿司匹林来。”
埃勒里·奎因看了一眼警长。“我想和阿尔文·肯恩谈谈,麻烦你。”他说。
埃勒里·奎因眼前这个男人一身笔挺的亚麻西装,手里拿着一顶巴拿马帽,头发小心翼翼地掩盖着头顶毛发较稀疏的一处。他步履轻快地走进来,突然停住脚步,然后用眼角迅速扫视。他的眼角有棕色皱纹,眼底有紫色眼袋,黝黑带灰白的皮肤,看起来有点类似薰衣草的颜色。
“你好,琳尼。”药剂师肯恩很紧张。
“你好,阿尔文。”
“戴维,你好吗?”
戴维没有回答。
肯恩的视线转移到巴亚德身上,他没有跟戴维的父亲打招呼,然而对托伯特·福克斯有礼地点头致意,然后站在那里,紧抓着巴拿马帽的帽檐。
药剂师肯恩在案发时一定还不到三十岁,埃勒里心想。那种极其挑剔讲究的类型——在外形上,可是你不能确定底下包藏着什么。皮鞋锃亮;衣着干净且毫无皱褶;皮肤晒成深古铜色,他一定打得一手非常凶猛,但又徒劳无功的高尔夫球。小乡镇的时尚男士,随时可以抛出一句俏皮话,一心向往大城市,可总是推辞着不去;他是地方男士用品店最受欢迎的顾客。
“奎因先生。”达金警长招手示意。
埃勒里·奎因致歉告退,和达金回避到角落里。
“我想你应该知道,”达金耳语,“在琳达·福克斯成长期间,肯恩一直对她近乎痴迷。我想他到现在还是这样。”
“这事戴维提过,但我没有当真。琳达——和那个蠢蛋?”
“哦,琳尼从来不拿他当回事。但是肯恩那种家伙,自以为天底下没有哪个女人可以抗拒得了他。”
“可是以他的年纪当她爸爸都绰绰有余。”
“阿尔文肯花大钱保养,”达金警长冷冷地说,“总之,他的念头可不是父执辈那种的。”
“他对琳达是认真的吗?”
“就跟他对任何女人一样认真。”
“谢谢你,达金。”
他们走回那群人当中。
“不会耽误你太多时间的,肯恩先生。”埃勒里不动声色。在他和警长交头接耳期间,显然这个人的紧张程度又提高了不少。“你知道我们在这里做什么吗?”
“警长打电话给我时就告诉我了。”
埃勒里·奎因听不出这个人的口气有何问题,听起来完全恰如其分。
“我想你了解这对戴维·福克斯和琳达的意义。”
“在我看来这是痴人说梦,”阿尔文·肯恩说,“但是如果你坚信朋友——那就随便你吧。”他对琳达笑了笑,露出酒窝,“我会尽力而为的,宝贝。”
“谢谢你,阿尔文。”
戴维用力吞了口口水。
“问题是,”药剂师轻佻地说,“我能做什么?”
他在最紧张的关头,埃勒里想,丢出一句俏皮话,这让他觉得高人一等。可事实上,他很害怕,而且不自在。
“你能做的事,肯恩先生,就是我要求每个人都要做的事:说真话。”
“那当然。嘿!”阿尔文·肯恩涨红了脸,“我干吗不说真话?我没有理由不说!”
肯恩先生语带挑衅。这其中可能另有文章。
“我相信你不会,”埃勒里微笑着说,“好了,那我们就开始吧。据我了解,你现在是上村药房的老板,但是十二年前办理福克斯案时,你只是那里的一名职员?”
阿尔文已经恢复正常了。“我替迈伦那个老家伙当牛做马二十八年,”他故作俏皮,“几年前,就在加柏克死后,我买下了整间药房,从里到外全是我的了。我以前就常说,总有一天我会把药房买下来的。”
“你是福克斯先生案子的证人。”
“是的,老兄。关于那瓶阿司匹林。”
“但是你的那番证词,”达金警长挪揄地插嘴,“法庭上不予采纳,阿尔文。”
肯恩的笑容半带鄙夷。“那我也没办法,警长。他们传唤我去,我就告诉他们我知道的。谁管他们拿我的话做什么用?”
“那瓶阿司匹林。”埃勒里温和地说,“哦,等一下,巴亚德,为什么阿尔文·肯恩会在那天早上送一瓶阿司匹林过来?”
“我在前一晚打电话给上村药房。”巴亚德解释道,“杰西卡有点头痛,想吃阿司匹林,但是当我到药柜去找时,却找不到,所以我打电话给药房,当时是这位职员阿尔文接听电话的。我问他能否马上送一瓶一百粒装的阿司匹林过来,阿尔文说药房现在没别人,他不能丢下商店不管——加柏克早回家了,但是他可以在隔天早上送来。我挂断电话,然后跑去隔壁的托伯特家,跟爱米莉要了几颗阿司匹林。记得吗,爱米莉?”——爱米莉·福克斯似有若无地点点头——“我让杰西卡吃了两颗,半小时后,她的头痛就好了。第二天早晨,当我把葡萄汁倒进玻璃杯,并一边和托伯特讲话时,阿尔文送来了一瓶一百粒装的阿司匹林。”
“不只是这样吧,巴亚德?”埃勒里问,“前一晚你打电话到药房时,和肯恩在电话上不是有过争执吗?”
“哦,那个啊。”巴亚德微微一笑。
“你那时的确对我出言不逊,老狐狸。”阿尔文·肯恩说。他神气的口吻里带着轻蔑意味——很可能是无意的,埃勒里认为。戴维整个身子僵硬了起来,琳达按住他的手臂,他才放松了下来。
“争执什么,肯恩先生?”
“福克斯先生前一晚来电说要我送一瓶一百粒装的阿司匹林过去时,我回答:‘我说,福克斯先生,你要那东西做什么——吃吗?’你知道,只是开玩笑嘛。但是他很不高兴,说我有什么权利对他那样说话,诸如此类的气话。所以我跟他说:‘听好了,我昨天才送了一堆消毒用酒精、漱口水,还有碘酒之类的东西到你家,那里面就包括了一瓶一百粒装的阿司匹林。可别跟我说,你在不到两天之内就用光了一百粒!’他态度恶劣起来,说他不需要外人帮他管账本,而我那样监视他是什么意思,说我最好马上送一瓶阿司匹林过去,否则他就要跟加柏克先生投诉。那让我动了肝火。‘听着,狐狸老兄,’我说,‘不要跟我来老迈伦那一套,也不要跟我来你那一套,至于这个工作嘛,加柏克能够怎么处理他自己心知肚明。’还有一大堆类似的话,关于难缠的顾客等等。我们就这样唇枪舌剑了好一阵,后来两个人都冷静下来,彼此道了歉,最后我说,我明天一早就会把阿司匹林送过去,后来我也确实送了。就是这么一回事,没什么大不了的。”阿尔文·肯恩眨眨眼睛作了结论。
“你第二天早上送阿司匹林过来时,是从后门进来直接送进厨房的吗?”
“没错,朋友。福克斯兄弟就在这里,正在谈事情,而巴亚德正把葡萄汁从瓶子里倒进一个紫色玻璃杯——倒得很满。我把阿司匹林放在桌上——就是这里——然后我说:‘不要记仇哦,福克斯先生。我是说,关于昨晚那档子事。’因为事实上,前一晚我在广场烧烤餐厅吃晚饭时多喝了几杯啤酒,所以脑子有点不清醒,哈,哈!老狐狸说:‘不会,当然不会。把这个记在我的账上好了,阿尔文。’然后我就离开了。”
“巴亚德·福克斯一刻也没有离开过倒满葡萄汁的紫色玻璃杯吗?比如说,没有转身背对着杯子?”
“不可能。他跟我讲话时,正在倒葡萄汁。当我离开时,他正从瓶子里倒出第二杯。”
“谢谢你,肯恩先生。这样就行了。”
“不客气,老前辈。琳达,回头见喽!有空来坐坐,带不带你的好丈夫来都没关系!”就这样,阿尔文·肯恩离开了,一路上还小心翼翼地把巴拿马帽调整到最显眼的角度。
“总有一天,不会太久了,”戴维低声说,“我会把那顶帽子从他头上摘下来,塞到他的嘴里。”
埃勒里·奎因蹙眉站着沉思。
然后他说:“关于那些阿司匹林,巴亚德。”那些阿司匹林似乎让他深感困扰,“肯恩前一天送来的那瓶百粒装的阿司匹林怎么样了?”
“我不清楚。是我亲自拆开包裹的,里面还有好几样东西——碘酒、漱口水等——我把东西全收进楼上浴室的医药柜里。但是那天晚上,当我要拿阿司匹林时——就如我已经告诉你的,因为杰西卡头痛,奎因先生——药瓶已经不在里面了。”
埃勒里·奎因转头看着达金警长。“我不记得审判记录里提到过任何关于遗失一瓶阿司匹林的事,达金。为什么省略了这一点?”
“因为那和福克斯太太的死亡不可能有任何关联。”警长回应道,“那也是肯恩证词没有被采用的原因……关于阿司匹林的部分,我是说。至于电话和争执的部分,当然都有记录可查。”
“验尸报告有没有提到不寻常剂量的阿司匹林?”
“没有。”
“当然,”埃勒里面露忧色地说,“据我所知,阿司匹林和毛地黄之间也没有什么医学上的关联。”他摇摇头。“这事很诡异,”他抱怨道,“一件悬而未决的事情。为什么一整瓶全新——事实上,还没有打开过——的百粒装阿司匹林会不翼而飞?”
他并不是对着巴亚德说的,但是巴亚德回答了。“我们没有特别去操心这件事,奎因先生。我们只是理所当然地认为,那瓶药一定是错摆在房子里的某个地方了。”
埃勒里·奎因叹了口气。“好吧,我们就再回到毒杀杰西卡·福克斯的那杯饮料的准备过程上吧。
“到目前为止,我们的调查,”埃勒里推敲着,“显示毛地黄不可能来自巴亚德倒到紫色玻璃杯的那瓶葡萄汁里面。那是刚从洛根杂货店送来的六瓶果汁中的一瓶,巴亚德全然是随机选择,他打开瓶盖后倒满杯子。所以,到这个时间点为止,葡萄汁还没有被掺入异物。可是那个玻璃杯呢?”
“这一切审判时都调查过了,奎因先生。”达金警长耐心99lib?地说。
“但是让我们再仔细过一遍。巴亚德,有没有可能你倒葡萄汁所用的那个玻璃杯当中含有毒药?”
“不可能,”巴亚德说,“在倒果汁前,我还用水龙头的热水彻底冲洗过了。”
“托伯特,你看见过你弟弟那样做吗?”
托伯特·福克斯点点头。
“玻璃杯没有问题。那么,可不可能水槽上那个水龙头的水被掺了毒?也就是用来冲洗玻璃杯的水?”
警长摇头。“如果你记得证词,奎因先生,我们曾经请希格里兹检验所分析过厨房两个水龙头的水,同时也请州立自来水公司的化验主任检查过。两边的报告都认为水——包括热水和冷水——没有问题。”
“好吧,”埃勒里点点头,“所以,我们现在已经将无毒的葡萄汁倒进用无毒的自来水冲洗过的无毒的玻璃杯里面。巴亚德,你接下来做了什么?”
“我把葡萄汁从玻璃杯倒到水瓶里面,就是和紫色玻璃杯成套的那个水瓶。然后——”
“先停一下。一个逻辑问题:可不可能那个水瓶有毒?”
巴亚德耸耸肩。“我冲洗玻璃杯时,也用热水冲洗了水瓶。”
“这点我可以作证,”他的哥哥补充道,面露淡淡的微笑,“事实上,我当时也对这一点作过证。”
“所以水瓶的疑虑也剔除了。继续,巴亚德。然后你接下来做了什么?”
巴亚德说明时,首次露出了自展开调查以来不耐烦的神态。在整个过程中,一直像座狮身人面像般在一旁呆望的霍威警探,显然误把他的不耐烦当成了意图不轨,他警觉地挺直了肥胖的身躯,用食指戳戳巴亚德瘦削的肩膀,仿佛要提醒他,他是一名服刑中的囚犯,任何可疑行为都可能立即造成无情的后果。但是巴亚德只是把他的手指头甩开。
“杰西卡,”他说,“向来喜欢喝一比一稀释过的葡萄汁,也就是,一半葡萄汁,一半水。在把两满杯的葡萄汁倒进水瓶以后,他从水龙头里接了两玻璃杯的冷水,将这些水加进水瓶的葡萄汁里面。”
“由于水龙头的冷水也经化验师证明没有问题,”埃勒里饶有兴味地说,“那么到目前为止,紫色水瓶中的东西——一半葡萄汁和一半冷水——仍然是无毒的。”但是此时,埃勒里眯起了眼睛,“不,那可未必。就逻辑而言,毒药仍然可能已经在冷水里面了。”
“但是我告诉过你,冷水和热水都没问题,奎因先生。”达金抗议。
“即便如此,仍有可能。”
“怎么会?”
“水龙头,达金。那是一种老把戏,把毒药放在——比如说,水龙头的滤网下面,所以打开水龙头时,毒药就会随着水冲进容器里面。”
但是,警长只是微微一笑。“我们没有遗漏那一点,奎因先生,虽然这个事实没有在审判时提出来,辩方律师也从来没有提起。当时我把两个水龙头都拆开,彻底检查过,也送去做了化学分析。我得到的报告是,无论是热水或冷水的水龙头都没有发现毛地黄,或任何其他毒物。”
埃勒里·奎因做了个鬼脸。“太可惜了。顺便提一下,紫色玻璃杯的容量大约是半品脱,是不是?”
“正好半品脱,奎因先生。”
“所以这时候,我们有一夸脱的液体在水瓶里面——两个玻璃杯或者说一品脱的葡萄汁,和两个玻璃杯或者说一品脱的冷水。所有的液体,以及玻璃杯和水瓶本身都已被证明未含有任何毛地黄。接下来发生了什么事,巴亚德?”
“我加进冰块——”
“冰块!”埃勒里迅即瞥了一眼大冰箱,“从自动制冰的冰箱里拿出来的冰块!另一个老把戏。毛地黄早就被混在制冰盒的水里了,水冻结成冰块,当你使用那些冰块时,巴亚德,它们已经有毒了。冰块里有毒!”
没能高兴多久,达金警长就把兴奋之火扑灭了。“我也查过了,奎因先生,”他简单明了地说,“还有,那天早上巴亚德·福克斯用的不是冰箱里的冰块,他在前一晚已经把制冰盒解冻了。”
“那么他从哪里弄来冰块加在葡萄汁里头,达金?”埃勒里质问。
“夏天时,福克斯家通常会在后阳台摆一个老式冰柜,用来冰啤酒、西瓜以及其他体积比较大的夏季食品。这里的大多数居民都这么做。
“莱特镇制冰公司,那是家大企业,奎因先生,绝对可以信赖,他们拥有一家极大的现代化净水厂。他们前一天刚送来两块五十磅的冰砖,没有人会把毛地黄冻在五十磅重的冰砖里面吧!
“福克斯先生用该公司提供的冰锥,从其中一块冰砖上凿下一片,用同一个水龙头的冷水把冰冲干净,然后把它——很大一片——丢进水瓶里。
“这在审判时也提出来了,但是为了某种理由,加柏克法官决定不列入记录,所以就没有出现在你所读的法庭记录里面。”
“不列入记录,”埃勒里没好气地说,“那好吧,巴亚德,你现在有个紫色的水瓶,里面装了一夸脱稀释过的葡萄汁和一些冰块——或者应该说,一大片冰块——到目前为止,水瓶里面的东西仍然是纯净的。你的下一步是什么?”
巴亚德从厨房的橱柜里拿下一个新的玻璃杯,那是成套紫色茶具中的另一个杯子。
“毛地黄有可能在第二个玻璃杯里面吗?”
不可能,这个玻璃杯巴亚德也同样彻底冲洗过——
“戴维和我都称不上是,”巴亚德微笑着说,“所谓的洗碗专家,通常在用每样东西以前,我都会先冲洗一下——在杰西卡生病期间——确定那是真正干净的。托伯特看见过我冲洗第二个玻璃杯。”
埃勒里·奎因点头。“我想就是在这个时候,你哥哥离开你家了?”
“是的。我刚冲洗好第二个玻璃杯,我们的谈话也结束了。托伯特提起时间已经相当晚——他必须赶去店里——我说好吧。所以托伯特走出厨房,走下后阳台,穿过两家的花园到他的车库,几分钟后我听见他的车子开出大门,往山下开的声音……你要每个细节嘛。”巴亚德突兀地补上一句。
这话有些怪异。一直在埃勒里心中打转的某个模糊印象,忽然在这一瞬间清晰了起来。巴亚德·福克斯的谈话意在打击——打从一开始就是——打击他的哥哥,托伯特……仿佛在巴亚德的想法里,托伯特·福克斯一点也不像外表看起来的那样。
问题是:这是巴亚德心里真正所想的,还是他狡猾的阴谋——意图把自己对哥哥的疑心灌输到埃勒里的脑袋里?
经过长时间的交叉询问,每个人现在都已呈现疲态,但大家的兴趣又被重新燃起。因为此刻讲到了一段关键性的情节:这是第一次,丈夫单独一个人与葡萄汁水瓶待在厨房里,而妻子则在客厅的沙发上休息,房子里没有其他人。
“我带着水瓶和玻璃杯到客厅,”巴亚德阴郁地说,“把它们放在沙发前面的咖啡桌上。我问杰西卡觉得怎么样。她说很好,能下楼来真好。她感激我帮她准备葡萄汁,但她表示,喝冰水对她可能不太好——威洛比医生反对任何人喝冰水,更不要提病人了——我忘了这件事,所以我用玻璃杯把冰块从水瓶里舀出来。冰块放进水瓶里不过几分钟,所以葡萄汁还不是很冰——”
“还没有到融化的程度,”埃勒里指出,“那表示,水瓶里仍然是差不多刚好一夸脱的液体。你把冰块舀出水瓶以后,就把玻璃杯倒满了吗,巴亚德?”
“不是马上,不是。空玻璃杯摆在咖啡桌上有一段时间,就在水瓶旁边。”
“原来如此。水瓶也是,就这样留在咖啡桌上吗?这整段时间,你和你妻子两个人都待在客厅里吗?”
“是的。”
埃勒里·奎因皱起眉头,两手插进口袋。“所有材料都已经证明没有问题,所有用来准备葡萄汁的容器也都干净无毒,然而事实却毫无疑问地指出,过量的毛地黄药剂一定是随着葡萄汁被服下,因为那是在杰西卡·福克斯严重发病前唯一经过她嘴唇的物质。唯一可能的结论就是:毒药一定是被掺进水瓶或她用来喝果汁的那个玻璃杯里面,而且是在水瓶准备好后才加进去的。”
达金沉着脸点点头。“就是这样,奎因先生。现在你终于搞懂了,那是在托伯特离开以后,由巴亚德加进去的,而且——”
“少安毋躁,达金。”——达金住了口——“让我们来看看,是不是能够把可能性缩小到玻璃杯或者水瓶两者中的一项。我相信,证词里提到过玻璃杯被打破的事。”
“是的,”巴亚德说,“我们在客厅里坐了几分钟聊了一下,然后杰西卡探身要去拿玻璃杯,让我帮她倒果汁。但是她身子还是相当虚弱.,而玻璃杯相当重。杯子就从她手中滑落,撞到咖啡桌的边缘打破了。”
巴亚德把打破的玻璃杯碎片捡起来,拿到厨房去。杰西卡和他一起过去。
“我和你一起去,”杰西卡说,“我想看看我的厨房变成什么样子了。可以想象你和戴维把它搞得有多糟,巴亚德!”
于是丈夫和妻子一起从客厅走到厨房。当巴亚德把玻璃杯碎片丢进厨房垃圾桶时,杰西卡亲手从橱柜里的同一套茶具中取出第三个玻璃杯。他们慢慢走回客厅,杰西卡自己拿着玻璃杯,然后巴亚德从咖啡桌上拿起水瓶,往杰西卡手上握着的玻璃杯倒满葡萄汁。然后杰西卡把果汁喝了下去。
“从第一次把葡萄汁带进客厅开始,你每一分钟都和你的妻子在一起吗?”埃勒里语气尖锐地问巴亚德。
巴亚德点点头。
“你的妻子从来没有和水瓶,或者她用来喝果汁的那个玻璃杯独处一室吗?”
“一秒钟也没有,奎因先生。”
“从厨房走回客厅的路上,有没有发生什么事,任何可能使你转头几秒钟,让你分心的事情?”
“没有,奎因先生。杰西卡必须慢慢走,事实上,一路上我都用手揽着她的腰扶着她。我的视线没有一秒离开她手上拿着的那个玻璃杯。”
“换句话说——巴亚德,这点非常重要,仔细想想再回答——换句话说,以你的看法,你妻子不可能自己把过量的毛地黄加进水瓶,或加进她后来喝果汁用的那个玻璃杯里?”
巴亚德断然摇头。“这不是什么‘个人看法’,奎因先生。她根本没有。如果她那么做了,我一定会看见。甚至当我在客厅捡玻璃杯碎片,或把碎片丢进厨房的垃圾桶时,她都不可能这样做。这一点我可以发誓,我当时也对这一点发过誓。我在审判时,还有在审判前和自己的律师都讨论过这一疑点了。杰西卡本人没有这样做。”
“我可以了解为什么你的律师,”埃勒里咬着牙说,“会在审判时对你恼怒不已。”
“我当时说的是真话,我现在说的仍然是真话。”
“所以过量的药物不是她自己加进去的,杰西卡不是自杀。”埃勒里沉默了下来,然后他重新开始,“让我们来看看现在的情势。我们已经确定毛地黄一定是被掺入水瓶或玻璃杯的其中一个。打破的玻璃杯可以排除在外,那个杯子完全没有用到。
“毒药有没有被掺人她使用的那个杯子里呢?唯一碰过或处理过那个玻璃杯的人,是杰西卡自己,而你又这样,巴亚德,坚决认为她不可能在没让你知道的情况下,把毒药加进那个玻璃杯。所以,毒药也不可能被掺人那个玻璃杯里。
“那么,接下来的可能性就是,毛地黄放入了水瓶——装满葡萄汁的水瓶里面。所以,当你和你的妻子从厨房回到客厅,你把果汁倒进她手里拿的那个玻璃杯时,水瓶里的葡萄汁已经被下了毒。
“问题是:毛地黄是在什么时候被放进那个水瓶的?在寻找巴亚德·福克斯案的漏洞时,达金,我最先想到的一点,就是这当中有段空当,装了葡萄汁的水瓶离开了巴亚德的视线……也离开了杰西卡的视线。在那段空当中,水瓶被单独放着,无人看管。”
“那是什么时候?”警长立即问。
“很短的一段时间,在杰西卡不小心打破玻璃杯以后,在这段时间里,她和巴亚德去厨房拿另一个杯子。装了葡萄汁的水瓶被留在客厅的咖啡桌上,无人看管。就在福克斯夫妇进厨房时,有人溜进房子,这是有可能的。那个人可以从前门或楼下的任何一扇窗户,也就是客厅的窗户——那就是我会对纱窗那么在意的原因之一,达金——在水瓶里面下毒,然后再从原路逃走。”
“哦,那个啊。”达金摇着头。
“是的,我知道。我重新翻阅审判记录时也发现了。有三名证人在交叉询问时指出‘在那段时间’没有人有可能进入房子。爱米莉·福克斯在探望杰西卡后,在她的前院修剪玫瑰花,她的前院和巴亚德·福克斯的前院,以及赫兰·路克夫妇房子的一面毗邻。路克先生是广场上那家大众信托公司的总裁。当时路克夫妇正好要开车下山到市中心,他们曾经停下来和正在前院的爱米莉·福克斯聊天。”
爱米莉点点头。“事实上,我们三个人讲话时,就可以从杰西卡家>打开的窗户看到客厅里面。没有人可能在我们讲话时进入她的房子,不管是从我们看得见的那一边,还是从前门。总之,没有人进去。我们看见巴亚德带着水瓶和玻璃杯走进客厅,我们看见杰西卡打破玻璃杯,我们看见他们两个人离开客厅,然后又看见他们回来,然后巴亚德拿起咖啡桌上的水瓶将葡萄汁倒进杰西卡手中的玻璃杯里面。我们甚至还看见杰西卡把葡萄汁喝下去。”爱米莉打了个冷战,过了一会儿她继续说,“总之,两分钟以后路克夫妇就开车下山了,我也在几分钟后离家,去参加东星会的一个午餐。”
埃勒里·奎因看起来一副可怜相。藏书网“所以这个逻辑上的可能性不成立。我已经和路克夫妇谈过了,他们对原先的证词也逐字确认过。总之这点是无可怀疑的了。你和路克夫妇对巴亚德·福克斯房子的前面和一侧,以及巴亚德·福克斯夫妇两人都能看得一清二楚,而从厨房也可以看见后面和另一侧。再说,你们三个人——爱米莉·福克斯和路克夫妇——都发誓在巴亚德和杰西卡离开那段时间,没有人进入客厅。
“所以水瓶里的葡萄汁一定是在巴亚德把它带进客厅给杰西卡以前,就已经被下毒了。”
潮湿、尘封的厨房里,气氛逐渐凝重。戴维站在那里咬着下唇,他的父亲态度不明,嘴角扭曲着似有似无的微笑。每个人都在窥视着他们,他们彼此则互不相望。
“这把我们带到最重要的机会问题上。谁有机会将大量的毛地黄放进那瓶葡萄汁里面?”
“杰西卡吗?”巴亚德自己说,“她没有机会。”
“爱米莉吗?”爱米莉瞠目结舌,在椅子里僵直了身子,她近视的棕色眼眸闪烁着愤慨的情绪。“爱米莉早已离开房子,”埃勒里平静地继续说,“甚至是在巴亚德准备葡萄汁之前。事实上,是早在小杰克逊从洛根杂货店开车送来六瓶葡萄汁以前。”
“哼,一点也没错!”爱米莉脱口而出,“怎么算也——”
“托伯特·福克斯吗?”托伯特有充裕的时间准备回应,所以看不出明显的情绪波动,“的确,托伯特在准备葡萄汁期间一直都在厨房里,但他在法庭上的证词说,他从头到尾都没有和材料或容器有任何身体上的接触——一次也没有碰,也没有近到足以接触与巴亚德正在准备的饮料有关的任何东西。”埃勒里用眼角瞄着巴亚德,“我记得,巴亚德,好像你自己在证人席上也确认了其正确性。”这个男人现在会怎么说呢?
但巴亚德只是固执地说:“我哥哥不可能趁我们在厨房讲话时,放毛地黄到葡萄汁里面。”他是不是有意加强了话里的限制意味?然而,他看埃勒里的眼神又充满了深沉的哀伤,又苦涩又深沉。
这要不是精心算计的杰出表演,就是震惊失望之余下意识的反应。
一切如此暧昧不明。这个男人若不是一个心机深沉的阴谋家,就是坦率透明到根本没人可用常理来分析他的思想或动机。
埃勒里·奎因再度提起精神,点点头。“没有别人牵涉其中,只有你的妻子、你的兄长、你的嫂子,巴亚德,以及你自己。杰西卡、托伯特和爱米莉的嫌疑,都已经因为事证而获得澄清。只剩下……你自己,巴亚德。”
戴维转过身去,猴头似乎噎住了。琳达也发出啜泣的声音,她想去拉丈夫的手,但是他抽开了。
“巴亚德,你是本州之内、本国之内,甚至整个太阳系之内,”埃勒里刻意强调,“唯一有可能将毛地黄掺人杰西卡·福克斯所喝的那瓶葡萄汁里的人。你是宇宙之中,唯一可能毒害她的人。我们可以进一步确认:你有这个机会吗?毫无问题,你有。在你哥哥离开房子以后,无论是在厨房或去客厅的路上,你是唯一单独和葡萄汁在一起的人,巴亚德。”
戴维偷偷俯视着自己的双手。但是埃勒里看见了,他看见那双手正在发抖,戴维将它们藏进长裤的口袋里。琳达也看见了,她移开视线看着墙壁,仿佛那已经是她余生即将厮守的牢房的一部分。
“那就是十二年前,法庭所作出的最后结论。”巴亚德哑着嗓子说,“当时我不得不承认,现在也不得不承认,一切听起来毫无疑义——我是唯一可能在葡萄汁里下毒的人。问题只是——”他放声大笑,“我没有。”
仿佛不假思索,他马上又补了一句:“当时我无法了解,奎因先生,而现在,经过整整十二年在监狱里绞尽脑汁……我仍然无法了解。”
埃勒里·奎因肆无忌惮地看着他,巴亚德脸红了起来,扭过头去。但那不是自觉有罪的心虚,而是愤怒。他所以扭过头去,似乎是要掩饰双眼所透露出的那种逃生无门的绝望和无助。
就在这时候,霍威警探作出他难得的一次评论。
“这简直笨透了。”
埃勒里·奎因不予置评。
达金警长则用温和的口气表达意见:“这并不笨,但真的是浪赞时间,奎因先生。一切都在十二年前证明过了。本案是以间接证据控告巴亚德·福克斯。十二年前毫无漏洞,今天还是毫无漏洞。”
埃勒里·奎因双唇紧抿。
“我必须用我自己的方法来确定,达金。”
稍后,霍威抓着巴亚德的臂膀,将他带回隔壁那栋房子,爱米莉和托伯特·福克斯在令人胆寒的沉默中随后离去;福克斯上尉却仍留在原地。
“你已经尽力了,奎因先生。”戴维苦笑着说。
“尽力了,戴维?”埃勒里摇摇头,“恐怕每个人都误解了今天早上这个活动的目的。我其实并不期望今天早上能挖掘出任何东西。我在看审判记录时就已经清楚地知道,汤姆·加柏克检察官和达金警长十二年前都已经尽到了他们在技术上应尽的责任。今天早上只能算是热身,戴维。现在我们可以很确定地知道,就今天而言,我们所处的情势怎样,然后才可以继续往前走。”
“往哪里走?”戴维脸上仍挂着笑。琳达焦虑地晃着他的手臂。
埃勒里·奎因看着他,在露骨的凝视下,戴维红了脸,扭过头去。“我不知道,戴维。我承认,到目前为止,我们所做的一切,似乎只是在确认当年将你父亲定罪的强大环境因素。但是,事情很难说。”
“那么你不认为已经无望了!”琳达大喊。
埃勒里·奎因挽起她的手。“琳达,只要还有一丝希望,我认为就没有什么事情是真的无望。当然,我不知道这其中是不是还潜藏着希望。这个案子有许多事情,我尚未作出最后确认。可以这样说:我还不满意。
“我还要继续追查,我还要一次一次又一次地查证事实。只有等我推翻了所有逻辑上可疑之处,相信再也没有其他可以改变现状的事实存在……只有到那个时候,我才会放弃,然后打道回府。”
第十一章 狐踪
埃勒里·奎因打电话到威洛比医生的办公室。
“我可以现在过去见你吗,医生?”
“你能否延后一小时?”威洛比医生问,“那时我就应该可以看完挂号的病人了。”
“就一小时。”
埃勒里·奎因若有所思地挂断电话。威洛比医生的口气听起来并不热心,他再度怀疑起医生是否隐瞒了些什么。
他决定先放开心中所有的想法,让心灵在早晨密集的活动后好好休息一下。埃勒里从过去的经验中发现,当事情发展到某个阶段,一切似乎都无计可施时,这个心理疗法很有帮助。讲实话,他对这个案子的看法,远不及他对戴维和琳达所说的那样乐观,甚至连一半信心都没有。事实是,要翻案的机会越来藏书网越渺茫,只有对巴亚德·福克斯本人真诚度的半信半疑——眼前还称不上信任——勉强给本案带来一点点鬼火般隐晦的亮光。然而这有可能——相当可能——只是错觉,或一相情愿的想法,或只是高明演技所导致的结果。他要怎么才能确定,戴维的父亲不是在装腔作势?
在漫步走下希尔路时,埃勒里试着甩掉这些想法。这是个天高气爽的午后,希尔路上浓密的树荫在步道上散布着宁静平和的乡间气息。
但是他的心中找不到宁静,他无法对那些事实置之不理。
埃勒里·奎因一路进城,将所有事实再一一检视。一种迷惑感很快又让他兴奋起来:他漏掉了什么事,一件很重要的事。某个就在那里的东西,似有若无。某个或许可以解释一切的事情或东西。
那感觉如此强烈,让他在洛根杂货店对面的斯洛克姆路和华盛顿街转角的办公大楼前停下了脚步,以把整个案子再彻底想一遍。
但是仍然没有结果。
最后,他对自己生起了闷气。他走进办公大楼,一步两阶地爬上宽广的木梯来到二楼,在那里找到威洛比医生的小招牌。
他走了进去。摆着老旧的绿沙发及松软的椅子、挂着褪色的柯里尔与艾伍兹石版画,还有一些破烂杂志的候诊室中空无一人。身穿白袍的威洛比医生独自坐在稍远处的诊室里,正失神发呆。
一见到他,老医生立刻起身,两眼发亮地走了出来。
“我让护士回家了,奎因先生,”他一边说,一边和埃勒里握手,“所以这地方让我们两个人全包了。”
“你有事情要告诉我!”
“嗯,我不确定,”医生缓缓说,“进来我的办公室吧……我不清楚你知道什么或不知道什么。我清空办公室,是因为我觉得自己所扮演的角色没有值得骄傲之处。我想在杰西卡·福克斯的案子上,你可以这样形容。这十二年来,我一直耿耿于怀。”
“我了解,”埃勒里说,虽然他并不了解,“在我们讨论其他事情之前,顺便问一下:杰西卡确实告诉过你,她那天早上只喝过巴亚德倒给她的那一杯葡萄汁,是不是这样?”
“没错。我到达那里时,问她吃了什么,她说:‘什么也没吃,医生。我太兴奋了,吃不下早餐。但是我让巴亚德帮我准备了一些葡萄汁,我喝了满满一杯。’”
埃勒里·奎因点点头。“这么说来,那个女人死于毛地黄中毒,是毫无疑问的了。”
威洛比医生看起来不太自在,埃勒里警觉地坐直起来。“事后才变得毫无疑问。现在回想起来,各种症状确实相当符合。但是在当时……总之,在给她葡萄汁以后不久,巴亚德留杰西卡一个人在家——他必须去某个地方——几小时后当他进屋时,就发现她——”
“等等。”埃勒里再度坐直身子,“我把那给忘了。现在我想起来,审判记录曾提到:巴亚德在给妻子饮料以后,离开了屋子,因为他哥哥托伯特打了一个紧急电话,是不是?”
“好像是这样。总之,等巴亚德回到家,已经是大约两小时以后了,他发现杰西卡正在呕吐。他打电话给我,我立刻开车过去。”
“你看到她时,她是什么样子?”
“病恹恹的,脉搏 5f88." >很慢;后来,开始变得不规则;然后到了第二天下午却开始跳得非常快。她在第二天的傍晚就死了。”威洛比医生将椅子推离桌子站了起来,拖着疲惫的步伐在诊室里来回踱步。“我不能原谅自己,”他沉吟道,“有整整一天的时间,奎因先生,我以为她只是旧疾复发。我无法原谅自己。”
“就是这点一直让你耿耿于怀,医生?”
“是的。”
“没有别的了?你没有隐瞒任何事情?”
“隐瞒?!”威洛比医生茫然地停下脚步。
“你意识到或从一开始就知道某些事实,但是没有告诉有关当局?”
医生先是瞪着他,然后把头往后一仰,大笑起来。“原来你心里想的是这个!”他抹了抹眼睛,“不,奎因先生。我什么事也没有隐瞒。让我深感困扰的,是我没有及时诊断出那是毛地黄中毒,我以为她只是旧疾复发。”
他接下来说,后来其他医生也跟他保证,那并不是他的疏忽草率所致,所有状况都符合他最初诊断的旧疾复发。但是就在他讲话的时候,埃勒里心有不甘?99lib?地暗想,又一个希望破灭了。
“老天,”威洛比医生自顾自地说下去,“我做梦都没想到那个女人会被下毒,谁会想到那个姓福克斯的是刻意计划,使用过量的药物来杀害她?不过,同时,我应该发现才对。她那么信任我,她把自己交在我手里……”
埃勒里·奎因试着安抚老人的良知。
“甚至到了第二天早上,”医生苦涩地说,“我都没有怀疑。那天早上我去看她时——她是星期二发作的,这天是星期三的早晨——她的情况似乎好多了,而我前一晚紧急派去照顾她的护士说,病人前一晚的情况还不算太差。事实上,我到的时候,杰西卡已经打扮整齐地坐在床上,她穿着睡袍,头发上还绑了缎带,正在给朋友写信。
“她说觉得好多了,还把信交给我,托我在回去的路上帮她寄,顺便还托我投递另一些信件,说是她先生前一天晚上写的,都是账单之类的家庭事务邮件。但是那天下午——大约是喝下葡萄汁后三十小时——她的病情突然?99lib?有变,而且恶化得非常快,那时候,要救她已经太迟了。”
“这是毛地黄中毒的常见过程吗?”
“是的。”
“当时的症状以及死后的解剖报告,都确实证明她是死于毛地黄中毒吗?”
“呃,症状非常明显——当我们回顾整个病程时,发现那些症状和毛地黄中毒的诊断完全吻合。但当时我们仍然没有办法绝对肯定,不幸的是,毛地黄会被身体细胞完全吸收,通常解剖时不太可能验出来。然而,当达金警长到房子里搜索那瓶毛地黄酊剂时——就是我当初所开的药方:一次十五滴,一天三次,短期限用。但是在事发几个星期前,我就已经指示杰西卡停止服用了,因为她已经好转——确切地说,那是在事发之前两个星期,也就是阵亡将士纪念日那天。所以从五月三十日到六月十四日,她都已经没有再服用毛地黄了。当达金警长搜索并找到那瓶药时,原来应该还是将近满瓶的药却已经空空如也!一瓶一盎司的药!当然啦,那时再将症状一一比对,我们就很确定了。”
埃勒里·奎因看起来并不满意。“这是很不严谨的认定,”他抱怨道,“没有验尸结果印证……你说‘确定’,确定的标准是什么,威洛比医生?”
“就算你不相信我的话,”老医生涨红了脸,“可如果你看了审判记录,就会知道,除了我以外,还有半打医学界人士的证词——其中包括毒物学专家乔纳斯·赫福林格——他们一致同意,根据每小时的症状变化以及周围环境因素的影响,福克斯太太确实是死于毛地黄中毒。”
埃勒里·奎因坐着沉思了半晌。
然后他抬起头来,眼光炯炯有神。“威洛比医生,”他说,“有没有可能,杰西卡·福克斯是在病发后才被毒死的?她的呕吐等症状,就如你最初所判断的,只是单纯的旧疾复发的反应,她在隔天傍晚身亡,会不会是因为在你开始照顾她以后,她所吃进的某样东西里可能掺进了过量的毛地黄?”
老医生露出阴郁的笑容。“奎因先生,我曾经迫不及待地拥抱这小想法。但是种种事实断然推翻了这个可能性。
“首先,一接到电话,我就亲自前往照顾杰西卡,不管是巴亚德·福克斯或任何亲人,都没有走近过她的身旁。第一天——星期二——病发后,我全程陪着她,星期二晚上和星期三我则派了一个受过训练且绝对信得过——现在仍是如此——的护士接手。海伦·吉布鲁斯基已经替我工作二十五年了,奎因先生,我从来没有发现她在哪个病例上粗心大意。
“其次,在开始呕吐后,杰西卡几乎就没有再吃什么东西,只喝了很少量的流质;因为呕吐,她无法吃东西,我们只能喂她足以维持体力的流质。一直到死亡,经过她嘴巴的每样东西都由我的护士准备,并亲自立即喂食,使用的都是经过测试的食材,还使用消过毒的器具。
“不。过量的毛地黄,只可能是掺在前一天早晨她丈夫给她准备的葡萄汁里头,也就是星期二早晨。你可以把这一点视为绝对真理。”
埃勒里·奎因站起身。
“可以借用一下电话吗,医生?”他问。
“请便。”
埃勒里·奎因打电话给达金警长。
“我在威洛比医生身上找不到任何新证据。”他报告。
“我早就知道结果会是这样,”警长嘟囔道,“所以现在怎么办,奎因先生?”
“达金,”埃勒里实话实说,“该死,我要是知道就好了。”
第十二章 狐穴
没有太阳的白天转为没有月亮的夜晚。下午的狂风逐渐消散,莱特镇陷入一片寂静,仿佛一切都在同一时间死去——日、月、风,还有福克斯家的希望。
埃勒里·奎因只能在闷热中沉默地坐着,注视着他们。
眼前的景象可不怎么美丽宜人。琳达深陷在烦恼痛苦中,她轻松不起来,也不允许自己轻松。她在夜晚的热气中失了魂似的缓缓挪步,像随水漂流的一捆货物。埃勒里看得出来她必须花多大力量才能这样移动而不至于尖叫发泄。这所有自制的举动都是因为戴维,而戴维却视而不见。他陷入自己的绝望中,一种无法抗拒、只能接受的绝望。他也是意兴阑珊地在夜色中游移,一个无需宣泄口的愁苦化身,因为他同样也无从发泄。今晚,戴维是一个被掏空的人,连琳达也被掏空了。
至于托伯特·福克斯夫妇,漫长的岁月成为他们之间的一道障碍。
托伯特噤声不语,因为他感到惭愧;爱米莉也一语不发,因为她感到骄傲。她手中的毛线针铿锵作响,每一声都像掷出一朵倨傲的火花。她坐在那里,全神贯注在编织上,仿佛相当满意让钢针替她说话。她的丈夫地不费力就能明白那种语言,随着毛衣加长,托伯特的羞愧也跟着加深,到最后,他只能卑躬屈膝,成为沉默的阶下囚。
那一晚,爱米莉和托伯特没有多费口舌就进行了一段冗长的对话。
因为她在今天吐露了一切,埃勒里心想。在托伯特和杰西卡的桃色秘密仍深锁在爱米莉心中的那个时期,她可以冷静地扮演一个胆怯的被利用的妻子角色;但是现在,他知道这些年来她早已知情,她就必须扮演她自己了——一个遭到轻蔑的女人。她必须和托伯特算算总账,因为他期待这样;事实上,她也是这样期待的。
埃勒里·奎因纳闷,这个双手不停穿梭着针线的女人,到底在想什么。
他无从得知,而这对戴维和琳达·福克斯想达到的目标也毫无助益。爱米莉在想什么,从今而后,只会留在她的心里。埃勒里很确定,她是那种不会重蹈覆辙的女人。
他转而观察巴亚德·福克斯。
他是他们所有人中最难解的一个谜。巴亚德在想什么?在想他的牢房和那四面可以保护他的墙壁吗?还是在想着享受自由的可能?或者,是在想着更狡狯的应付之道?即使埃及观相术也瞧不出个所以然来。那把羸弱的老骨头在看似轻松自在的外表下,总带着点听天由命的味道。然而,在一个已经耗掉十年光阴的人身上,这应该是很自然的反应吧。
表面看来,巴亚德是情绪最不受干扰的一个人。
研究霍威警探毫无意义。那个胖子就同一块巨岩一样原始。他的工作是守着一名被定罪的杀人犯,而霍威警探的肥屁股可真是坐得四平八稳。
等所有人都就寝以后,埃勒里走到外面漆黑的门廊下,躺在秋千长椅上,把一个拍扁的枕头放在颈下,一脚露在长椅外晃荡。门廊外面,苹果树和栗子树的树叶像一幅泼墨画,令人不安;星星也不能抚慰人心,因为它们看起来是如此沉闷。这些都让他不舒服。
今晚似乎整个世界都透着诡异。
埃勒里·奎因放任自己的心灵驰骋,仿佛那是一匹可以信赖的马,他正骑着它奔跑在诡谲莫测的深山夜路上。
它攀爬过死亡的杰西卡、紫色的玻璃杯、凌乱的阿富汗毛毯,以及充满整个厨房的尘封回忆,它跌跌撞撞地跑过六瓶葡萄汁,又继续蹒跚前行,沿途还有许多不相干的事物和各种奇怪幻象。
埃勒里·奎因就这样睡着了。
在睡眠的黑色大地和清醒的领土之间有个过渡地带,在那里,如真似幻的梦境逐渐侵凌越界,蚕食鲸吞真实的世界,直到两者合而为一,分不出真假。
杰西卡·福克斯正踩过托伯特·福克斯家的草坪。埃勒里看不见她的下半身,因为门廊的栏杆截断了他的视线;但是他可以看出她的身躯包裹在一件睡袍里,头发上绑着缎带,一条厚厚的紫色头巾包住头部,头巾上还绣着一串串的紫色葡萄。他分辨得出她的脸形,但是看不到五官。他一再吃力地想看穿头巾,但只是白费力气。
他知道这是他的梦境。然而,梦里却有真实的托伯特·福克斯家的门廊栏杆,远处还可以见到巴亚德·福克斯屋前那条模模糊糊的步道,以及巴亚德·福克斯的房子——甚至还有闪烁不定的星星。这一切感觉很真实,偶尔有一点晃动。梦中的杰西卡踩在真实的草地上,正在向她中毒痛苦死去的那栋真实的房子走去。
埃勒里·奎因带着一种类似灵魂出窍的兴味,看着她晃动的身影穿越过草坪。
杰西卡抵达她自己家的草坪,然后向其中一扇窗户飘移过去。奇怪的是,当她靠近时,坚实的窗户似乎没能阻挡她的身体;无论是窗户或墙壁,对她都不构成阻碍。她就这样穿墙越壁走进屋里去了。
这时埃勒里已经看不见她了,这个感觉倒不像梦境。但是当杰西卡在十二年前她喝下葡萄汁的那个客厅里走来走去时,他可以辨识出她发出的某种亮光,一种冷光,就像一圈光环或气息。那道光明灭不定,一下亮一下暗,一下亮一下暗,仿佛她是一只被困在房里的萤火虫。
在她房子的客厅里,杰西卡的亮光一闪一灭,忽东忽西,而埃勒里躺在隔壁屋子的秋千上,在半梦半醒的过渡地带注视着它。
到底看了有多久,他也说不上来;在那个半睡半醒的世界里,没有时间存在。
在观察着萤火虫现象的那段时间里,埃勒里一直想挣扎着跨越到苏醒的国度。某个东西警告他必须如此,某个东西驱使他必须如此。
他的挣扎,让他逐渐意识到真实的事物:秋千微微的吱呀声,风吹动树叶的轻声叹息——已经起风了,他想——颈下的枕头有湿热的感觉,一条腿则有不舒服的僵硬感……手表繁忙的滴答声。
突然,他踏过那条界线了。
他的左手靠在左脸颊下方,腕上的手表正好悬在他的眼睛下面。
表面上的夜光指针冷冷指着三点十五分。
真是个怪梦,埃勒里心想。他伸直麻木了的腿,一边打哈欠,一边眺望隔壁的房子。
一瞬间——他这辈子极少面临这种时刻——他的心脏因非理性的恐惧怦怦跳动。
杰西卡·福克斯的亮光仍然在那间黑暗的客厅里闪动。
埃勒里·奎因迅速坐直起来。
也许真的有鬼,也许死者真的会再访生前住处,但是埃勒里从来没有听过鬼会这样带着手电筒出没。
某人趁他睡着时闯入巴亚德·福克斯的房子,那个人他八成可以确定不是杰西卡·福克斯的鬼魂。
埃勒里·奎因扯开鞋带,脱下鞋子丢在秋千上,然后飞奔出去。
当他冲过两片草坪向另一栋房子跑去时,仅穿着袜子的脚没有发出任何声响。
他一边跑一边想,那名闯入者应该还没有进屋太久。先前踩过草地的脚步声让他从睡眠中半醒过来,极可能就是潜入者蹑步行经门廊下面那块区域的时候。在那段半睡半醒的时间里,他的双眼因为被睡意迷惑,而看见了杰西卡·福克斯。事实上,他看见的应该就是偷偷走过草坪的潜入者,而不是梦境里的幻影。他亲眼目睹了那个女人或男人撬开巴亚德·福克斯家楼下客厅的窗户爬进屋子,虽然他睡眼迷蒙,将那个身影和进入方式看成魔法般的奇幻场景。
没有时间多想了。就在疾步跑向那扇打开的窗户时,埃勒里只想着一件事:他必须看到偷偷潜入巴亚德·福克斯房子的那个男人或女人的脸。
他全身充满着欢喜的狂潮。他无法形容这种感觉,他觉得好运气终于降临了,就像被雷电击中一样,仿佛这会以一种奇异的方式,成为巴亚德·福克斯案的最后结局。
再跑两大步,他就能看到拿手电筒的那个人了。
但是就在埃勒里抵达窗户时,亮光熄灭了。
他站在原地不动,手指摸索着窗台,眼睛看不清黑暗的室内。他只能在原地候着。不久,光晕又亮了起来。光线一明一暗地持续了几分钟。他没有理由相信这种情况会持续下去。
在那儿!
但是振奋的心情随生即灭。光线又亮了起来,这次不是在客厅里。从他所在的客厅窗户外的角度,埃勒里看见它昏暗的光芒反射在玄关墙壁的缝隙上。
闯入者走到玄关那边了。
又一道闪光!
但是这一次更暗淡。
原来他正走向房子的后部。
埃勒里·奎因等着。
他等了又等。
没有再看见闪光了,连反射的光线也没有。
可以合理地假设,闯入者已经进入房子后部的某个房间里面。
厨房?
可能。事实上,埃勒里想不出来还有哪个房间可能成为闯入者的目标。他咒骂自己粗心,没有在白天把整栋房子摸清楚。除了厨房,走道和客厅,他对一楼的格局毫无概念。
对方不可能进入饭厅。饭厅通常是隔着玄关直接位于客厅的对面,但是光线是从走道更下方的地方传过来的。如果闯入者去的地方不是厨房,后面那里有可能是什么房间?女佣房吗?有可能;或者是书房。
埃勒里·奎因抛开这些猜测。眼前的问题是,下一步要怎么做。进去追捕他的猎物?但是这样一来,他必须先穿过一间漆黑的房间,再进入同样漆黑的玄关,而那里的格局他实在太不熟悉了。他可能会撞上东西而惊动闯人者,然后闯入者可能从后面逃出去。可是,难道他应该在原地守株待兔,相信那个男人或女人会从潜入的同一扇窗户离开吗?这似乎有可能。就在埃勒里准备要原地等待时,他忽然想到,重点不在这里。为什么潜入者要闯进巴亚德·福克斯的房子?为什么?
他决定进去。
他无声无息地爬进打开的窗户,然后停下脚步,让自己先沉住气,以找对方向。
当他蹲在客厅窗户旁的时候,听到房子后方传来轻微的声响。
好像有个抽屉被打开了。
然后又是一个!
没错,闯入者在将抽屉打开、关上,再打开另一个抽屉。
那么,一定是在找东西。
在找东西!
埃勒里·奎因开始摸索着通往玄关的方向。他匍匐着身体移动,双手向前摸索,打算迅速且无声地穿越客厅。途中,他的左膝撞到一个低矮物件的尖角,发出沉闷的撞击声,膝盖一阵刺痛。他立刻停下来,仔细聆听,并伸手摸索撞到的物件,是咖啡桌……他屏气凝神等着。
没有问题。又传来另一个抽屉被打开的声音,几秒钟后,又关上了。
埃勒里·奎因来到玄关处,没有再造成任何意外。
他又停了下来,窥探着走道尽头。走道尽头旁边有个被打开的房门,门口流泻出暗淡的亮..光。
厨房是在另一边。
这么说,潜入者的目标足女佣房或书房。此时潜入者没有像开始那样将手电筒开开关关,而是一直开着,可能是为了搜索抽屉。
埃勒里·奎因踮着穿袜子的脚往前走。这房子已经有十二个冬天没有开暖气了,地板因为潮湿而变形。他还记得白天时,一走动,地板就会发出吵人的吱呀声。所以他必须更加小心,每步路都先经过测试,再将重心往前移。他蹑手蹑脚地往昏暗光源走了过去。
当他走过四分之三的路程时,一声很大的声响从那个房间传出来。
那是东西突然碎裂所发出的巨响,听起来好像是木头断裂。立刻,又传来另一个抽屉被拉开的声音。然后是倒抽一口气的声音,意味着潜入者找到他要的东西了。
亮光灭了,四周一片漆黑。
埃勒里·奎因没有浪费时间哀叹运气不好。他跨出两大步走到尽头,已经无暇顾及脚下的地板是否会发出噪声了。幸运的是,他没有踩到任何损坏的地板就抵达了漆黑的门口。他立刻举起双臂,抓住两边门柱,身体挡在门口。
此时他沉下脸想,潜入的先生或太太或小姐请出来吧,闯入者不可能知道我在这里。他或她没有理由从这个房间的窗户离开。我造成的唯一声响是在客厅那里,对方应该听不到,因为之后潜入者的搜索动作没有停下来。再说,对方应该听不到我的呼吸声,除非房间里头的那个人物有一对狐狸般的灵敏耳朵——
埃勒里·奎因来不及想完这些念头。
他的头部前面似乎要裂开了。
剧痛穿透他的脑袋,往下窜遍身体,他觉得膝盖瘫软,手臂从门柱滑落下来。左臂从眼前滑过时,他瞥见表面,指针指着三点二十六分。
他在黑暗中看得见时间,同时意识到既然他能看见,那个人也能看见。
他忘了他的手表有夜光功能。他的手臂靠在门柱上时,因为袖口滑落下来而露出了手腕。房间里的那个人于是窥见了夜光指针,他一向喜欢把表面朝下戴着。
活该倒霉,他一边歪下脑袋一边咒骂自己。
反射作用让他的头往较远的一方扭闪。另一击往他的头侧袭来,第三击则结实地打在他的肩膀上。
然后他就失去了知觉连黑暗中有脚踩过他的手掌他都没有痛醒过来,也没有听到袭击他的人逃出走道的脚步声。
埃勒里·奎因在头昏脑涨中睁开眼睛,只觉一阵天旋地转。起初他以为自己在黑色的太空中浮沉,周围是银河星海。
然后,他慢慢回过神来,意识到自己正横躺在巴亚德·福克斯家一间依旧功能不明的房间的门槛上,身处在相同的黑暗中。
他挣扎着坐起来,一边用力眨着眼睛。恢复的意识,让他感受到头部、肩膀和手部的痛楚。他的头顶发烫发热,左肩剧烈疼痛,还有左手好像废了。
他坐在地板上,缓缓甩头,想让脑袋清醒一些,同时探手进外套口袋里想找一盒火柴。
他找不到火柴,只能费力地望着手表。一会儿后,终于能集中精神看清楚时间。
三点四十四分。
他昏迷了十八分钟!
他呻吟着翻转身子,趴在地上,最后抓住较近的一边门柱,勉强把自己撑起来。
现在再也不用小心翼翼,步步为营了,他想。
神秘的潜入者早就逃之夭夭了。
早知道就应该在调查期间恢复供电的,他一边踉跄踏上走道一边想。
他蹒跚地穿过客厅,然后从依旧开着的窗户翻出来。他的头部阵阵抽痛,肩膀和手也是。他拖着沉重的脚步经过巴亚德·福克斯的草坪,走向托伯特的房子,一路强忍着呕吐感。
外面又静又黑又热。
似乎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
在托伯特的门廊上,埃勒里停下脚步。托伯特的家似乎还在沉睡中。
接着,埃勒里走进屋子。
电话在楼下的走道里,就在靠近前门的一张小桌子上。
埃勒里·奎因在桌旁的椅子上慢慢坐下来。墙上亮着一盏夜灯,借着昏黄的灯光,他检查身上的伤口。他的左手已经肿胀变色,有条干涸的血迹横越过肿大的指关节。从桌上的镜子里,他可以瞧见自己的前额:
发线处有个像铅锤大小和形状的污痕,皮下组织肿胀发紫;有个地方还裂出了一条血痕;头部侧面也同样受了伤。
他的肩膀隐隐作痛。
但是埃勒里却兴奋地瞪视着自己的伤势。它们述说着一个故事!
他想。一个不可能的、奇妙的故事。
他想放声大笑。
他小心拿起话筒,拨给接线员。
“请替我接达金警长家,”他说,嘴唇紧贴着话筒,“紧急事件。”
“我待会儿再回电给你吗,先生?”
“我在这里等着。”
电话铃响到第四声时,出现了达金警长令人踏实的声音。
“我是奎因。”
“怎么了,奎因先生?”
“先别问,马上过来巴亚德·福克斯的房子。”
“没问题。”
“不要惊动任何人。”
“放心。”
埃勒里·奎因挂断电话。他摸着肩膀,瑟缩了一下,然后抬头望着楼梯。
整栋房子无声无息。
他忍痛上楼,暗自庆幸楼梯铺了地毯。他沿着走道寻找一间特定的房间,在敲门前先止步倾听。
什么声音都没有。
..他轻轻敲门。
他听到霍威警探醒来的喘息声、巴亚德福克斯困顿的呢喃声,还有床铺老旧弹簧的吱呀声,一会儿后,霍威打开门锁。
“是谁?”检察官的手下一脸诧异。
“让我进去,霍威。”
埃勒里·奎因悄无声息地关上门。霍威扭开了床头灯,巴亚德·福克斯用胳膊肘撑起身子,稀薄的白发乱七八糟,他瞪大了眼睛。
“我的老天,奎因先生,”戴维的父亲瞠目结舌,“你发生什么事了?”
“小声一点。”
警探哑着嗓子:“你看起来像撞到东西了,朋友。”霍威穿着连身内衣裤,看起来更胖也更不讨人喜欢了。他也死瞪着埃勒里的头。
“我没有多少时间,”埃勒里直截了当地说,“霍威,巴亚德·福克斯今天晚上有没有离开过这个房闸?”
“哈?”
“闭上嘴巴,集中精神听好,霍威。你的囚犯有没有可能在今天晚上离开过这个房间,而没让你知道?”
胖警探脸上痴傻的表情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抹奸险的笑容。
他踏着笨重的脚步走到单人床边,扯掉盖在上面的床单。
“你看呢?”声音尖锐刺耳。
以后你就笑不出来了,我的朋友,埃勒里心想。如果你知道你这卑劣的小小胜利代表的意义,你肯定笑不出来。
一小段挂相框用的细铁丝,紧紧地缠在巴亚德·福克斯的左脚大脚趾上。
“我睡眠很浅,”霍威警探抛出一个不怀好意的眼神,“但是在执行这种工作时,我也不敢碰运气。门儿都没有,先生。铁线另一端缠在我的脚踝上。每次只要他一动,我就醒来,但是我可以马上倒头再睡。”
“只要我想,就有办法脱身。”巴亚德·福克斯带着恨意啐了一口。
“你试试看,姓福克斯的。”
“假设他有办法,不无可能,不是吗?”埃勒里辩驳道,他的两眼炯炯有神。
“不可能。”
“我说的是假如。”
“我把门锁上了。”
“门锁可以打开。”
“没有钥匙就行不通。我把钥匙套在我手腕的链子上。”霍威警探又得意地龇着一口坏牙笑开来,“我的意思是,像这里的这只外行狐狸就不行。”
“还有窗户。”埃勒里反驳。
“瞧瞧去,朋友。”
埃勒里·奎因穿过房间。窗户下方往上拉开了约六英寸宽,埃勒里试着拉开窗户,却纹丝不动。原来靠着一种别出心裁的自制楔钉结构,窗户相当于被封死了。
“他是可以打开,”霍威警探冷笑道,“但要钻出去,就得花很长一段时间,奎因,我不可能听不到……虽然房间里头会很闷,”他阴险地说,“但是我想如果我受得了,他应该也受得了。”
“你真是细心。”埃勒里慢条斯理地说。
“你这话就说对了。”
“假设他敲昏你的脑袋,霍威,那么他要搞出多大噪声或花多长时间逃出去,就无所谓了。”
胖警探把嘴唇一撇。“可是他没有敲昏我的头,他也最好别动这种念头……要我说呢,”霍威的小眼睛瞪得圆鼓鼓的,“你今天晚上可真被敲昏了吧!”
“现在你总算明白了,”埃勒里说,“那么必要时,你是否可以在法庭上发誓,作证巴亚德·福克斯今天晚上没有离开这个房间?”
霍威警探点点头,脸上的笑容消失了。
“穿好衣服,霍威。把灯熄掉,打开门,注意四周的动静。接下来几小时,不要让任何人离开这栋房子。你可以坐守在外面的走道上或楼梯口,这样就没有人可以在黑暗中溜下去或溜上来。”
胖警探一个劲地点头。
“发生什么事了,奎因先生?”巴亚德·福克斯低声问。
“我不知道,巴亚德。”埃勒里说,“但是依我看,无论发生什么对你都有利。”
埃勒里·奎因的手表指出,当达金警长那辆朴实的黑色轿车驶上山丘区,停在巴亚德·福克斯的房子前面时,时间是四点十分。
达金放轻脚步走上步道,埃勒里从门廊的阶梯起身相迎。
“带了手电筒吗,达金?”
“一只大手电筒。”
“我们进去吧。”
他们压低声音谈话。
进到门廊,达金警长用白天从爱米莉·福克斯那里征收来的钥匙打开前门,同时扭亮了手电筒。
“天哪!”他喊道,“你发生什么事了?”
埃勒里·奎因告诉了他。
警长的下巴拉长了。
“会是谁呢?”
“我不知道。只能确定绝对不是巴亚德·福克斯。霍威发誓说,巴亚德今天晚上没有离开过房间。”
“会是托伯特·福克斯房子里的其他人吗?”
“有可能。”
“外面的人?”
“也有可能。”
“你不记得这个人过来的方向吗,奎因先生?你说你半醒——”
“也半睡,达金。我不记得了。如果那个人是从托伯特的房子走出去,那么他有可能是从侧门偷溜出去,绕过房子再经过我当时所在的前面门廊。他甚至有可能是从前门溜出来,经过我眼前,只是我没有留意,直到他走到草坪上。或者,正如我所说,也有可能是外面的人,从希尔路上来,然后穿过托伯特·福克斯的土地,再走进这栋房子。”
“一个鬼鬼祟祟的小偷,奎因先生?”
“我不这么认为,”埃勒里缓缓地说,“不,不是小偷。”
“你知道丢了什么东西吗?”
“我不知道。我还没有时间查。我一直在外头等你过来,我需要一个官方证人在场。”
“我们先来瞧瞧那扇窗户。”
“谨遵吩咐。”
他们走到户外,达金关掉手电筒,走近闯入者进屋所用的那扇窗户。他用灯光扫射窗下的草地。
“有踩踏痕迹,但没有脚印,”他喃喃地说,“连男女都看不出来。”
“有一部分是我踩的,达金。我没想到会让他溜走。我老了,达金,老了。”
“不是你的bbr>藏书网错。”警长安慰他。
他检查从草地到窗台的墙面,涂面上有几道肮脏的条纹。
“鞋跟的止滑纹路。”
埃勒里·奎因点点头。“出去时留下的。”
“你觉得看起来像橡胶鞋跟吗,奎因先生?”
“很难说。”
“我觉得很像。”
“女人也穿橡胶鞋跟的鞋子。”埃勒里指出。
达金咒骂了一句。“拱我上去。”
埃勒里·奎因用两手交叠成踏板,让达金往上踩。痛楚像一把刀划过埃勒里受伤的左手,他闭起眼睛。
“趁你在那上头时,看看能不能抓住什么线索。”埃勒里说。
过了一会儿,警长说:“靠外力进去的,也许是一把大号的重型螺丝起子,或是一把重型凿子。”
“我们白天的集会结束后,你把窗户又锁上了吧?”
“没错。只是,我没有拉上百叶窗。”
“我知道。”
达金用借着手电筒光缓缓扫视窗台一遍。
“这里什么也没有。”他嘟囔一句,跳了下来。埃勒里睁开眼睛。
“我以为也许窗台上会钩到一丝纤维还是什么的,就可以知道是从女人的衣裙还是男人的西装扯掉的。但是我什么也找不到。真希望有采指纹的工具,该死。”
“我怀疑采指纹的工具会有多大用处,达金。”
“戴着手套?”
“极有可能,看起来不是泛泛之辈。”
“专业的,嗯?”
“不。但是颇有两下子。”
“太多人看侦探小说了,”达金警长骂道,“我们进去吧,检查一下损失。”
他们从前门再度进屋。
“先从客厅开始,”埃勒里喃喃说道,“这是那位手持钝器的朋友一开始翻找的地方。”
根据他们推断,只有两样东西被碰过。一个是大书柜,这是件光滑的桃花心木制品。柜子的书桌已经被掀开,里面的东西被掏出来丢得满地都是。书柜两边的橱门也都打开了。
另一样受到骚扰的物件是一张靠墙摆放的小圆桌,桌上摆了一盏台灯和一个烟灰缸。圆桌的小抽屉同样被拉开,里面的东西主要是一些旧账单,已经散落在各处。
“我们永远没办法知道,他是否拿走了什么,”达金抱怨,“一片狼藉,而且有十二年没有人再查看过这些东西了。”
“我们可以合理地假定,他没有在这里拿走任何东西。因为他离开客厅以后,又走进走道尽头的那间房间翻找。”
“看来他是在找某样东西,错不了。”
“他在客厅这边没找着,达金,这点我很确定。”
他们从玄关缓缓走向过道,达金像在打扫般地左右摆动着手电筒的光柱。
“这个人很小心,什么蛛丝马迹也没留下。”警长嘟囔着。
“这种人通常都是这样,达金。”
房门到了。
“这就是他攻>击你的地方吗?”
“是的。”
“这里头是巴亚德·福克斯的老巢嘛。”
“巢穴?”
“他的,你们怎么称呼来着——他的书房。”
“哦。”埃勒里说。
他们走了进去。
那是一间用松木镶板装潢的小房间,有壁橱式的松木书柜,远处靠墙还有一座大理石面的小壁炉。那张潜入者翻找过的核桃木书桌让房间更加狭小。书桌的抽屉全都被拉开,里面的东西凌乱地倒在书桌上。
“他不需要用外力撬开这些抽屉,”埃勒里喃喃说道,一边检查抽屉,“它们原来就没有上锁。”
“瞧灰尘里的这些污斑!”
“我看见了。他确实戴了手套,达金。裸露的手指总会在某处留下清晰的指纹或部分指纹,即使肉眼都看得出来。”
“还有什么?”达金自言自语,愤恨地四处张望。
“靠墙的那张写字台。”
那是一件古董家具,古色古香的松木制品。桌面底下有三个抽屉,最下面和中间的抽屉被拉出了四分之三,里面的东西和其他一样也被翻得一团乱。但是最上面的抽屉却打开不到一半,里面是空的。
“不出我所料。”埃勒里厉声说,更像是自言自语。
他跪在满是灰尘的地毯上,小心查看空抽屉的锁。
“看看这个。”
达金伸长了脖子。
“使劲撬开的,奎因先生。锁的周围有新撬痕。”
“对。比对另外两个抽屉的锁,找不出使力痕迹。由此可知,那些抽屉原本就没有上锁。但是最上面这个抽屉锁上了,潜入者用他撬窗户的工具来撬开它。就在我快走到房门之前,从走道上就听到碎裂的巨响。他一定也是用那个工具的把手攻击我的。”说着,他的头又隐隐作痛起来。刚刚太过兴奋,让他忘了疼痛。此时人一放松,疼痛的感觉又回来了。
“你想他会在最上面那个抽屉里找到什么吗,奎因先生?”
“当然有,达金。”
“你怎能确定?”
“没有人会把空空的抽屉上锁。”
“那倒是真的!但是那个抽屉里装的是什么东西,奎因先生?今晚这个贼偷走了什么?”
“如果我们知道这一点,达金,”埃勒里乏力地说,头部、肩膀和手的阵阵抽痛让他感到畏怯,“那我们知道得可真不少。”
“只要问问巴亚德·福克斯就行了!这是他的老巢呀。”
“没错。我们就去问问巴亚德,他在这个抽屉里藏了什么好东西。”
第十三章 出穴之狐
他们发现霍威警探坐在一楼的楼梯口,背靠着墙,两只光着的大脚丫搭在楼梯的扶手上。此时他已经在外面套了条长裤。
在警长手电筒的亮光中,出现了一张汗涔涔的胖脸,露出没好气的表情,看起来就像有人骗了他似的。
“有事吗?”埃勒里悄声问。
警探摇摇头,横眉怒目。
“巴亚德·福克斯呢?”达金斥声问道。
“他还会在哪里?”
“待在这里,霍威。”埃勒里说。
霍威厚而突出的嘴唇不服气地一撇。“我没有必要听你的命令!”
“请你留在原地好吗?”
警探翻了个白眼,没有答话,但是也没有移动。所以他们就跨过他的腿,快步通过走道到南侧的房间去。
巴亚德仰面躺在老式的双人铁床上,正在抽烟。
他马上坐起来,把烟蒂在床头柜上的烟灰缸里捻熄。
达金关上房门。
“发生什么事了,奎因先生?我在这里担心得要命。”
“今天晚上有人闯进你的房子,巴亚德,还偷了东西。”
“闯进去?偷了东西?”他一脸的不可思议,毋庸置疑是真心的。
“我这一身的惨状可以证明。”埃勒里说,“我最好坐下来。”
“可是,会是谁,奎因先生?”
“我没看见,我也不知道。”
“丢了什么东西?”
“那个,我们也不知道,”达金警长说,“我们想也许你能告诉我们,福克斯先生。”
恐惧的神色浮现在巴亚德的双>..眸中。“你的意思是,你以为——”
“不,不,福克斯先生。我们不是怀疑你牵涉在内,霍威已经帮你澄清了。我的意思是,也许你还记得,你在抽屉里放了什么。”
“哪个抽屉,达金先生?”
“你书房里有张松木制、附有三个抽屉的写字台。最上面的抽屉,有东西不见了。”
“我的写字台?”巴亚德的嘴唇抽动了一下,“那是张古董桌……是杰西卡在康哈文市的克里契农庄选购的。我们新婚时,她买了那张桌子送我,是生日礼物。”
“我知道了,”达金耐着性子说,“但是那个抽屉——”
“你将其中一个抽屉锁上了,巴亚德,”埃勒里说,“最上面的那个。”
“锁上了?”巴亚德皱起眉头。
“没有吗?”
“我——我想我记不得了。”
“试着回想看看,巴亚德,这很重要。”
巴亚德紧锁两道白眉,神色痛苦。过了一会儿,他摇摇头说:“我记得好像曾用某几个抽屉来存放特别的东西……记不清楚了。”
“哪类东西,福克斯先生?”达金逼问。
但是巴亚德还是摇头。“已经十二年了,漫长的十二年,”他喃喃地说,“我不记得了。”
“是不是某种有价值的物件,巴亚德?”埃勒里问,“银器、现金,或类似的东西?”
“呃,我们是有个特别的银盒子,但是一直由爱米莉保管,我想她已经把它转交给琳达,让戴维和琳达自己保管。除了我自己的皮夹子,我从来就没有把现金放在别的地方,奎因先生——”
“珠宝呢?”
“杰西卡是拥有几件珠宝,她放在我们卧房的一个盒子里,但不是什么贵重的东西。唯一真正有价值的是她的订婚钻戒……那已经和她一同下葬了。”
“有没有可能是某个属于杰西卡的东西?”
“我看不出有这种可能性,”巴亚德皱着眉,“杰西卡常说,男人的书房就是他的城堡。那是我的房间,只用来放我自己的东西。”
埃勒里·奎因和达金警长互望一眼。
“好吧,巴亚德,你如果想起什么,要马上让我们知道。”
“当然。但是你觉得这意味着什么,谁会偷走——不管那是什么?”
但埃勒里只是摇头,然后与达金一起离开了巴亚德的房间。
达金警长解除了霍威警探在楼梯口的任务,胖警探一脸怨气,啪嗒啪嗒地拖着沉重的脚步回到卧房。
“你待在这里,达金,”埃勒里低声说道,“我从楼上的琳达开始查起。”
埃勒里·奎因爬上顶楼“公寓”,正想举手敲琳达前不久还和戴维同寝的卧房门,临时改变主意,把耳朵贴在门板上。
琳达在哭。
埃勒里·奎因皱了皱眉,然后敲门。
哭声立刻停了下来。
“谁?”她的声音微颤。
“埃勒里·奎因,琳达。我可以见你吗?”
他听到她下床的声音。至少过了两分钟,琳达才打开门。她的脸刚刚上过妆,看不到泪痕。她在睡袍上披了件便服,看起来很害怕。
“什么事情,奎因先生?现在几点钟了——哦,天哪,你的头!”
“我待会儿再解释,琳达。”房间里没有其他人,“能不能请你五分钟后到客厅来?”
“当然可以……”
她的被单皱成一团。
“五分钟,琳达。”
他回到楼下,对楼梯口的达金耸耸肩,然后走到戴维的卧房门口。
他小心地转动门把,走了进去。
这是琳达的旧房间,她从童年一直住到结婚。这是一间女性化的漂亮房间,有天芸床、滚边窗帘、丝质灯罩,以及一个围着薄纱的腰形化妆台。戴维在那里面看起来既不自在也不合适,即使睡着了也是如此。他的身体蜷曲,手脚乱摆,鼾声如雷。
“戴维。”
他立即醒来。
他是真的睡着了,埃勒里心想。如果是假装,醒来的过程就会显得刻意又缓慢。
“琳达!出事了——”
“没有,没有,戴维。”埃勒里在床沿坐下。一道珍珠白的曦光穿透黑暗,戴维方正的面孔从中浮现,面无血色。
“你的脸怎么了?”
埃勒里·奎因告诉了他。
戴维不发一语,然后说:“来吧,我帮你把伤口处理一下。再看看要怎样处理你的手。”
“哦,我没事,戴维,谢谢你。告诉我,你会梦游吗?”
“嗯?”戴维眯起眼睛,“你这是干吗,你把我当成双重性格的化身博士了吗?”
“好了,好了,”埃勒里咧开嘴笑,“保持清醒,上尉。你知道的,我总要有个理由把你从名单上剔除啊。而且我以为以你最近的精神状态——”
“哦,抱歉。”戴维在晨曦中打着哆嗦,“可是,那不可能,我从来没有那种迹象。”
“那是最疯狂的猜测,”埃勒里点点头,“你什么都没听到吧,戴维?”
“什么也没听到。我昨天晚上真的是筋疲力尽。往这张床上一倒,就昏睡过去了。”
“你记不记得,你父亲习惯在书房写字台的抽屉里放什么东西?”
“我不知道他放什么。小时候,我妈不准我进爸爸的书房。她说我只会把东西弄乱。我猜对我妈来说,我是个捣蛋鬼……别忘了,我那时才十岁。”
“你没有印象那可能会是什么?”
“一点也没有。我搞不懂,奎因先生,这到底意味着什么?”
但埃勒里只是说:“衣服穿好,到楼下去,戴维。”
当埃勒里回到走道上,他发现达金警长正和托伯特·福克斯低声讲话。托伯特的头发乱糟糟的,老旧的浴袍下穿着睡衣,光脚丫上趿拉着毛料拖鞋。
“我刚刚告诉福克斯先生,”埃勒里加入他们以后,达金说,“他和我们一样想不通。”
“这没有道理啊,奎因先生。”托伯特似乎很忧虑。
“事出必有因,托伯特,”埃勒里喃喃地说,“你太太醒了吗?”
“爱米莉?我不知道。”
“你不知道,托伯特?”
托伯特蹙眉俯视着拖鞋,双手在浴袍的口袋里握成拳头。“我……昨天晚上睡在戴维以前的房间。”他低声说。
“哦,原来如此。”
托伯特似乎觉得有必要解释清楚。
“爱米莉身体不……不舒服。”
“听说这事真令人难过。你认为她有办法起床来楼下一趟吗?”
“我去看看。”
托伯特往主卧房走去,他在门前迟疑了一下,然后畏怯地举手敲了敲门。等了一会儿,再敲一次。
他总共敲了六次门,爱米莉才来打开门锁。
“所以,没有人想得出来,巴亚德写字台的抽屉里可能丢了什么东西。”在客厅里,埃勒里精神抖擞地说。
所有人都在冷冽的晨光中打着哆嗦。
会议没有什么收获。问到爱米莉时,她只是紧抿着嘴唇,仿佛问题问得莽撞无礼。琳达呢,当然了,没有人期待她会知道答案。至于戴维,他早已经说过不知道。所以只剩下托伯特……于是所有人都看着托伯特,这些人的心中不可能忘记托伯特和杰西卡……那段地下恋情所衍生的种种秘密。神秘的上锁抽屉和失窃的东西,会不会跟托伯特与杰西卡的私情有关?所有人的眼睛里都出现了这个疑问,埃勒里也不例外。
但托伯特只是说:“我压根儿不知道那个抽屉里装着什么东西,我怎么可能知道?”
爱米莉吸了吸鼻子,意味深长。
“这样看来,”达金警长说,“我们根本一点进展也没有。”
“正好相反,达金。这是一个非常重要的进展。打从着手调查这个案子,这是我看到的第一道真正曙光。”
“曙光?”
琳达低声重复着,仿佛她从来不明白这个词的意义。
“再多透露一些,奎因先生。请继续说下 53bb." >去!”
埃勒里·奎因耸耸肩。“今天晚上发生了什么事?有人闯进巴亚德·福克斯的房子,那栋房子已经尘封了十二年,完全被封死了,仿佛是一栋隔离病房!那个人在客厅和巴亚德·福克斯的书房里翻查。巴亚德的写字台有个上锁的抽屉,目前根据我们初步判断,这个身份不明的闯入者在一个十二年前就锁上的抽屉里发现了他要找的东西。他逃走时也把东西带走了。”
埃勒里·奎因咬咬下唇,皱起眉头。
“假设结论是,我们的这位闯入者是专业惯犯,那就错了。因为十二年来,没有人,不管是小偷或平常人,踏进过那栋房子一步。然而,就在我开始调查本案的这天晚上,房子就被闯入了。我不相信这是巧合。
“我想我们可以合理地得出这样的结论:这名窃贼和杰西卡·福克斯的谋杀案有关。
“失窃的东西。是本案一件重要的证物。十二年来,巴亚德以一名被定罪的杀人犯身份关在牢中,既然案子已经终结,锁在那个抽屉里的东西对这名窃贼而言,就既无价值也不重要了。今天,情况突然不同了。有个人来到案发现场,一个莱特镇的陌生人,他带着巴亚德·福克斯回来了,他进入这座荒废的屋子,在那里质问了一些老问题……他要重新调查整个案子。立刻我们这位神秘人物就跳出来行动了。他抢先逮住机会,拿走那个抽屉里的东西。为什么他要进行这个仓促又危险的行动?唯一的可能,就是因为他害怕我会发现那个东西。但是他为什么要害怕?啊哈,我来这里的目的是什么?
“我要洗刷巴亚德·福克斯背了十二年的谋杀罪名。那么,他一定知道那个东西如果落在我或有关单位的手里,将可以洗清巴亚德·福克斯的罪名。
“你们看不出来吗,到今天晚上为止,至少存在着一条线索,可能洗清巴亚德在十二年前受到的谋杀指控!现在你们了解,为什么我会觉得充满希望了吗?”
他们了解了。
“达金,你我手上有一件真正的工作。这是本案重新调查的第一个任务。”
达金警长看起来似乎动摇了。
“我们必须找出攻击我的那个黑影是谁,我几乎要说,那真是只‘狐狸’。这些年来,它安全地隐藏在暗处,如今因为我来到莱特镇而被迫现形。
“我们必须找出那个人是谁,还有——同样急迫,达金——我们必须找出他今晚偷走了什么。”
达金点点头,咽了一口口水。“在座各位,最好不要透露今天晚上发生的事。无论对谁都不能讲。”
他们也了解这点。一种新生的同仇敌忾之情,似乎把他们凝聚了起来。在他们当中有种兴奋的气氛,一种急于与彼此分享的快乐。这是第一次,他们真心把巴亚德看成自己人,巴亚德瘦削的脸上焕发着难以置信的喜悦。
“现在,”埃勒里面带微笑说,“我必须要求你们,除非等到达金和我把外面全都bbr>彻查过一遍,否则谁都不许离开屋子。”
气氛轻松愉快。没有一张脸、一个表情是害怕,完全没有。事实上,埃勒里暗自回想,当他们三三两两、七嘴八舌地兴奋离去时,因为这个新发现而受到打击的,似乎只有霍威警探一个人。
第十四章 狐与账册
一等到晨光足够亮,埃勒里和达金警长就到外面去了。
他们仔细检查草坪,从托伯特·福克斯家门廊底下的区域开始,仿佛要找一颗遗失的钻石般每寸土地都不放过。干枯草地上的每一块都在他们眼前接受检视。他们以小圈的环状动作进行,一个紧跟着另一个,弯腰驼背前进,不发一语。
最后等到他们完成工作直起腰后,却是一无所获。
“要是他曾掉落过什么,或者雨下得够大把这里的草地软化就好了。”达金抱怨。
“他没掉东西,昨天也没下雨,”埃勒里回答,“我们去马路上试试运气吧。”
他们沿着希尔路检查了几百码的柏油路面,他们的推想是,如果窃贼是外人,应该会从镇上开车过来,然后把车子停在离福克斯家一段距离的地方。
但是这趟搜查也是徒劳无功。
“这下进入死胡同了,达金。”当他们走回巴亚德·福克斯的房子时,埃勒里表示。
“也许根本不可能有答案。”
“我们再进入屋内看一遍,”埃勒里说着做了个鬼脸,“但是这次真的要彻底搜索。”
他们花了两小时搜遍这栋空屋的一楼。
到最后,他们努力的成果,就是一把沉重的长柄螺丝起子,那是埃勒里从玄关那张桃花心木桌子底下找到的。
“敲昏你以后,逃跑时掉落的,”达金警长说,小心地将螺丝起子抓在手上,“滚到桌子底下去了。”
“你想我们追查得到物主吗,达金?”
“门儿都没有,你瞧。”达金指指贴在沉重把手上的厂商名称。
“托伯特·福克斯公司!”埃勒里惊呼,“但是,如果——”
但是警长一个劲地摇头。“我猜,莱特镇百分之七十五的人家,工具箱垦都有几把福克>斯公司制造的螺丝起子,”他说,“为了方便服务本地人,托伯特在下村的工厂边开了一家零售店;而且镇上的三家五金行都售卖托伯特·福克斯公司出产的工具。再说,这把并不新,奎因先生,我们如果要追查物主,恐怕不会有什么结果。”
“我们可以查验指纹。”
“我没有带装备来,奎因先生。”
“啊,我有。真走运,我从纽约带了一套小工具过来。等着。”
等埃勒里回来,他带来了一套小工具。
“我相信他戴了手套,达金,但是我们最好还是确定一下。”
螺丝起子上没有指纹。显然已经被擦拭干净了。
“没戏唱了。”达金说。
“也许还没完。我还有个想法。”
达金锁上房子,他们走回另一栋屋子。
全家人和霍威警探正在吃早餐。当他们走进来时,连霍威警探都迫不及待地抬头看着他们。
但是埃勒里说:“好了,不要让我们打扰了用餐。我们是回来拿一把螺丝起子的。托伯特,能不能借我一把有力好用的,只要几分钟?”
“当然。”托伯特站了起来,“我把工具都收在房子另一边的工作棚里。我去帮你们拿一把来。”
“我们跟你一道过去。”
“你不先用早餐吗,奎因先生?”爱米莉问,她的脸孔浮肿泛红,“当然了,达金先生,你是不是——”
“谢谢你,福克斯太太,但是我还不能吃。”
“我们还有工作要做。”埃勒里带着歉意说,然后他们就尾随托伯特走出房子。
大个子先生走出前门,在门廊的底层台阶向右转,穿过与门廊平行的草坪,然后再度右转,步伐沉重地往房子较远的一侧走去。
埃勒里·奎因和达金互望一眼。同样的念头闪过他们的脑海。
他们一句话也没说。当托伯特走进白色的大棚屋时,他们也尾随进入。
这是一间整理得井然有序的工具房和工作室。里面有一张大工作台、一架看起来很有效率的车床,摆着各式各样的锥子、锯子、刨子和凿子,还有其他较小型的工具,全都整整齐齐地挂在架子上。其中一个架子上挂着十把螺丝起子,依尺寸大小排列。
“这把可以吗?”托伯特问。
他指着最大的那把螺丝起子。
“你没有比这更大的吗?”埃勒里狐疑地问。
“这边本来有一把——”托伯特住了口,一脸不解,“我本来有一把特大号的。”
“挂在这个位置的那把吗?”达金指着架子上的一个空位。
“是啊。奇怪,我用完工具总会放回原位。也许——等一下,我去问问家里的人。”
托伯特快步离开。等他不见人影了,埃勒里和达金迅速而彻底地搜查了棚屋。
“还是一样,什么也没有。”达金愤恨地说。
托伯特回来了,看起来比先前还要困惑。“好像没有人动过螺丝起子,”他说,“我想不通。”
“啊,那不重要,”埃勒里真诚地说,“可能是错放在别处了。我就从这些里头找一把吧,如果你不介意。”
“请便,奎因先生。”托伯特再度离开,眉头深锁。
埃勒里·奎因从袖子里掏出他在巴亚德·福克斯家玄关找到的大螺丝起子,将它放进架子上空出来的位置。
全套螺丝起子凑齐了。
“那就是为什么你会觉得窃贼是从房子的这一侧走出来的!”达金警长惊呼。
埃勒里·奎因点点头。
“他先溜进托伯特·福克斯的这间棚屋,找一个可以当作撬棒使用的工具,然后绕到房子前面,穿过两片草坪,走到另外那栋房子的客厅窗户那里。我第一次察觉到他,是在他穿过我躺着的门廊下方时。”
“所以有可能是太阳底下的任何一个人,奎因先生。”
“恐怕是如此了。如果不是屋子里的某个人从侧门溜到棚屋,然后再绕到房子的前面,就是外面某个人跑来山丘区,先夜访棚屋,再走向另外那栋房子。任何人……除了巴亚德·福克斯以外的任何人。”
“除了巴亚德·福克斯以外的任何人,”达金警长喃喃念道,“我发誓我实在很惊讶,奎因先生。你应该会认为是巴亚德·福克斯才对!”
就这样,奇怪的夜贼入侵事件似乎渐渐淡入幕后。
达金警长探访了山丘区的福克斯家邻居——“友好拜访,就像我追踪小偷下落的老方法,问几个问题。搞不好会有斩获——”同一时间,埃勒里则洗了个澡、刮干净胡子、照料他的伤口,然后下楼吃一顿有点晚的早餐。戴维和琳达去了斯洛克姆镇购物;托伯特去工厂上班;爱米莉则为埃勒里准备了蛋,确定烤面包机里还有吐司,咖啡壶也满满的之后,便以有其他家事要忙为由告退上楼。所以埃勒里发现,最后只剩下他和巴亚德独处——勉强算是吧,只除了还有一个霍威警探,正生着闷气孤零零地喝他的第五杯咖啡。
“想起什么了吗,巴亚德?”埃勒里一边在吐司上涂奶油,一边兴致勃勃地问。
“我一直努力回想,奎因先生,但就是想不起来那个抽屉里放了什么。”
“呃,我们来猜猜。你会不会在那里面放了——比如说,商业文件?”
“我想不会,”巴亚德怀疑地说,“托伯特和我一向把公司的文件放在店里。”
“信件呢?私人往来的信件,你不希望随便摆置的那种?”
“我没有那类信件,奎因先生。”巴亚德低声回答。
“任何其他文件呢?”
“我实在想不起来,奎因先生。”
埃勒里·奎因突然说:“枪。”
巴亚德一脸惊愕,霍威把咖啡杯从唇边放下。
但是埃勒里露出笑容。“先前戴维跟我提过,说他小时候你有时会和他到林子里露营。我以为你可能会打猎。当然了,那个抽屉里不可能放着一把猎枪,但是也有不少人会用左轮手枪打土拨鼠和兔子——”
“我从来不打猎。”巴亚德说。
“哦?”
“我 4e0d." >不认为杀害生命是对的。”巴亚德说。
霍威警探定睛瞪着他的囚犯,然后突然发出一连串好像喘不过气来的呼噜声,你大可以想象成是刻意放声大笑。
巴亚德的脸一下子红到了稀疏的发根。他对他的随身狱卒丢了一个痛苦受辱的眼色,接着从餐桌旁跳了起来,嘴里叨念着迅速转身上楼。
“嘿——”警探呵斥。
他紧随巴亚德跑上楼。
埃勒里·奎因若有所思地用完早餐。
中午达金警长来过电话,口气阴沉。
“没什么运气,奎因先生。没有人看见或听见什么,也没有人发现什么。”
“我们本来就没指望会有。”埃勒里安慰他。
“你好像一点都不急!”
“坚持到底才是胜利,达金,为一个理念坚持到底:这是经过岁月的历练才学来的。记得 href='2081/im'>《悲惨世界》里的那个沙威警官吗?一个不讨喜的角色,却是个理想的捕头。事实上,看看霍威就知道了。”
“要看你自己看吧,”达金没好气地说,“我要回家洗个澡,吃点东西。”
“你会继续追查潜入者这条线索吧?”
“我尽力而为,奎因先生,但是在和山丘区的居民谈过以后,我并不乐观。时间是三更半夜,莱特镇是个努力工作也努力休息的城镇。”
“也许反而让事情好办些,达金。如果有人正好没睡,又正好瞧见了我们的访客,那他就更可能记得了。”
达金警长嘟囔着说:“顺便告诉你,我唯一没问到的人是埃米琳·杜普雷。她不在家。她家离这里很近,所以你可以亲自拜访一下。如果说会有人看到什么,八成就是那个女人。她从来不错过任何大事小情。”
“没问题,达金。”
埃勒里·奎因沿着山丘区散步到杜普雷小姐的家。他按了一次又一次的门铃,但没有人应门。他在没有任何装饰的前廊徘徊了几分钟,心中有点不快。这就是埃米琳·杜普雷的作风,你需要她的时候,她偏偏就不见了人影。然后他耸耸肩离开。如果连镇上的包打听都没看见或听见,那希望真的很渺茫。
埃勒里·奎因压下去拜访杜普雷小姐的邻居约翰·莱特一家人的冲动,此时去拜访,难免让人对巴亚德·福克斯案的发展多所猜疑。
他缓缓走下山丘区,向镇上出发。
在惠斯林街和州立街的东北转角上,埃勒里停了下来。他应该走州立街去镇公所找达金警长吗?但是有新消息的可能性极小。所以埃勒里穿过州立街,打算到上村逛逛。
他走过惠斯林街路旁的电信大楼,穿过狭窄的捷斯里尔巷。在中央南街和惠斯林街的转角附近,除了廉价商店占据的大片建筑外,还有一排小店对着惠斯林街,其中一家是莎莉小姐茶馆。莎莉小姐茶馆是莱特镇上流社会淑女口中“合宜”的聚会地点:里面装饰着蕾丝窗帘,以及不怎么稳固的殖民时期风格的桌椅复制品,沿墙是一整排柠檬黄皮面沙发的包厢座。女侍一律穿着制服,高腰的灰褐色裙子长及鞋尖,头上还戴着头巾式女帽。由莎莉小姐以老式英文亲自拟定的每日菜单,全是经典的“传统菜色”,奶油酱和甜点为其特色。
埃勒里·奎因打着哆嗦,过门不入。
但是事与愿违。
他听到身后传来女人的尖嗓音:“奎因先生!哦,奎因先生!等等!”
一个有点岁数的女人正从莎莉小姐茶馆的店门探出身来,慌张地比画着。
“你是……”埃勒里往回走。女人的脸孔严肃枯槁,长相平庸,看起来似曾相识。然后他咯咯笑了起来。“我想起来了,艾金小姐,卡内基图书馆的资深馆员。”
“你还记得我!”艾金小姐惊呼,喜不自胜地用双手抓着胸襟,然后拉着埃勒里的臂膀,“进来一下好吗?拜托你,奎因先生?”
“进去茶馆吗?呃……有什么事,艾金小姐?”
“嘘,我们还没弄清楚。”艾金小姐悄声说,领着他穿过拥挤的餐厅。客人一个个转过头,眼光追随着他的身影,多数是老女人。他穿越人墙,身后传来阵阵私语。真要命,竟让艾金小姐带他进来这种地方!“你知道埃米琳·杜普雷打电话找你吗,奎因先生?就在她打电话时,我正好抬起头,正巧看到你走过莎莉小姐茶馆门口!运气真好,不是吗?”
埃勒里·奎因觉得心里舒坦了一点。至少他可以趁机解决那条未解的线索。除非……她正想找他?那么,她真的目睹了什么!干得好,埃米琳·杜普雷!
“杜普雷小姐在哪儿,艾金小姐?”他急切地问,“我是说,电话在哪儿?我必须跟她谈谈。”
“哦,我去叫她,”艾金小姐赶忙说,脸红了起来,“这儿,请这儿坐,奎因先生,这是我们的包厢。杜普雷和我刻意选了这个隐秘的包厢。当然,如果我们知道你——”她说着说着就不见了人影,消失在一扇朴实的小白门后面,门上有宝蓝色的字:女厕。
一会儿后,门骤然打开,出现的是杜普雷小姐长满雀斑的蛇样脸孔。她加快脚步走向柠檬黄的包厢,平板的胸前按着一本页角卷曲的大书册。艾金小姐慌慌张张地跟在身后。
“奎因先生!”埃米琳·杜普雷惊呼,“请坐,请。哦,真是走运!还有什么能比这更幸运。”她将他推进其中一个座位,将艾金小姐推进对面的座位,然后自己迅速挤到后者的身旁。埃勒里隔着桌子面对着两个兴奋不已的老处女,桌上摆满吃了一半的残羹冷炙,有奶油鸡堡、华尔道夫沙拉淋鲜奶油酸樱桃酱汁,以及莎莉小姐茶馆著名的甜点凤梨棉花糖核果慕斯蛋糕。“我刚刚打电话到爱米莉·福克斯家找你,但是爱米莉不知道你去哪儿了,而且——”
“你昨天晚上看到了什么,杜普雷小姐?”埃勒里迫不及待地问。
两个女人瞠目以对,然后彼此互望。
“昨天晚上看到了什么?”埃米琳·杜普雷一头雾水,“怎么了,你是什么意思,奎因先生?我昨天晚上没看到什么啊。”她尖细的鼻翼颤抖着,“我应该看到什么吗?”
那么是别的事?
埃勒里·奎因眨了眨眼睛。“我今天脑袋有些昏昏沉沉的,”他带着歉意笑着说,“一定是想到其他事情上去了。两位女士想告诉我什么?”
杜普雷和艾金小姐再度彼此看了一眼。
“呃,”杜普雷小姐先开口,她用舌头舔了舔嘴唇,“话要从艾金小姐的莱特镇名人签名收藏说起,你知道,那——”
埃勒里·奎因就像被魔法棒点住一样坐着不动,除了图书馆员偶尔胆怯的插嘴外,大部分都是埃米琳·杜普雷的独白。她从谢克里·莱特和他难得一见的亲笔签名说起,说到艾金小姐差点通过上村药房前老板迈伦·加柏克要到签名,说到加柏克记起来在他的账本里有一个谢克里·莱特的亲笔签名,不料命运弄人——就像杜普雷所说,“都是命运女神阿丘波斯搞的鬼”——就在他答应要“找找看”以后,可怜的加柏克先生就在那个周末突然撒手人寰了,宝贵的签名又不了了之。最后,接手加柏克药房的人,那个讨人厌的阿尔文·肯恩,以其一贯的作风百般阻碍文化巨轮的前进,拒绝花时间找出旧账本。
“就在这个节骨眼上,艾金小姐找我帮忙,”埃米琳·杜普雷摆出自认为优雅的姿态继续说,“她觉得也许我比她更能说服人,奎因先生。”埃勒里很想说:“得了,得了,老小姐。”但是他没有开口。“当然,身为本镇的一分子,我同意伸出援手。艾金小姐的收藏是极具意义的博物馆藏品,我的意思是,那是无价之宝,奎因先生,无疑会在莱特镇代代流传下去。我们怎能允许阿尔文这种痞子——”杜普雷小姐哼了一声,“扣押莱特家族一名成员的签名,让它在艾金小姐的收藏里缺席?你同意吧?”
埃勒里·奎因小心谨慎地表示同意。
守住底牌,老小子,他暗暗提醒自己。这番话还没有扯到真正的主题呢。
“但是我们赢了!”艾金小姐喜形于色,“哦,快告诉奎因先生我们是怎么赢的,埃米琳!”
“啊,我努力再努力,”杜普雷小姐一脸严肃,“真的,我委曲求全哪,奎因先生。对那个痞子极尽讨好之能事!但是直到今天早上,那家伙才发出点善意。从他把我赶出药房——而且不止一次哟,奎因先生——我就不断写信给他。一天一封!我发动了一场全面性的信件劝导攻势。瞧,就在今天早上,他主动打电话给我了——我必须说,他还真是气急败坏——他说好吧,他会把谢克里·莱特的签名给我,只要我不再打搅他,而且如果我能在今天早上到药房一趟,他会很乐于——”杜普雷小姐伸长了瘦骨嶙峋的脖子,“我确信他所用的字眼是‘从此把你摆脱掉’。”
“所以杜普雷小姐就赶到上村去,”艾金小姐上气不接下气地说,“接下来的发展,就是她抱着迈伦·加柏克的老账册出现在图书馆,然后我就出来和她共进一场提前的午餐,这样我们可以一起翻找谢克里·莱特的签名……哦,我太感激了,埃米琳,我永远都无以为报!”
“说什么鬼话,德洛丽丝,”杜普雷小姐板起脸孔说,她其实乐得很,“这是我对后世子孙该尽的责任。”
等艾金小姐清掉一些杯盘后,杜普雷小姐把她一直抱在胸前的那本大而破旧的老册子放在桌面上。
埃勒里·奎因看出来了,那不是他起初所猜测的一本书,而是一本账册。
谢克里·莱特的签名……
他感到困惑,同时也充满戒心。他从来没有听说过谢克里·莱特这个人,无论是从约翰·莱特家或莱特镇的任何人。他想象不出,为何杜普雷和艾金小姐会认为,莱特家族的这名异数,以及艾金小姐对这个人亲笔签名的热衷,会让一个到莱特镇一心只想解决巴亚德·福克斯案子的人感兴趣。
艾金小姐颤抖着双手,探身越过她的朋友,打开账册。
“你瞧,奎因先生,”她解释道,“有一次谢克里·莱特到加柏克先生的药房增补了一张处方,因为那个处方里有麻药之类或什么的,所以加柏克先生要谢克里在这本簿子里为所补充的药剂签名。这就是命运的奥妙之处!……就在这儿!这不是梦想成真吗?”
这个“美梦”,就出现在一张满是签名的长纸页上,一个几乎无法辨读的潦草笔迹,所有签名旁都有一致的工整字体附上确切的日期和备注,应该是出于迈伦·加柏克本人之手。至于谢克里·莱特的宝贵签名呢,书写者在签名增补处方时,情绪一定极其亢奋……那是,埃勒里注意到,一九二八年。
“当找到谢克里·莱特的签名以后,”艾金小姐滔滔不绝,“我们自然会想随手翻翻这本册子——你不会知道会找到什么宝贝,像这样的一本账册,全都是当事人的亲笔签名!事实上,我们还真找着了好几个莱特镇名人的真迹,比我收集的那些要好多了——”
“其实,”埃米琳·杜普雷插嘴,“我们还找到了别的东西。”
她低下头,眯起眼睛,用一种提防的眼神扫视着莎莉小姐茶馆。
“别的东西。”埃勒里说。
直觉告诉他,此时他应该可以把放荡的谢克里·莱特置之脑后了。
他被召唤进来,是为了一件更重要的事。
“别的东西?”他重复道,“是什么?”
“一九三二年,”杜普雷压低声音说,颇有地下组织的女英雄在盖世太保的阴影下策划解放行动的英姿。
“一九三二年。”埃勒里说,眨了眨眼睛。
“正确来说,”艾金小姐耳语道,“是一九三二年六月五日:”
“一九三二年六月五日?”埃勒里坐直了身子。
“你瞧瞧,艾金小姐——我是说,德洛丽丝,”杜普雷得意地说,“我就跟你说了嘛!”
“你真是料事如神啊,埃米琳。”艾金小姐一脸敬佩。
“一九三二年六月五日如何?”埃勒里冲口问道。
杜普雷小姐嘴角挂着令人恼怒的笑容,翻阅着账册。她终于找到一页,大约在账册三分之一厚的地方,她马上伸出掠食动物般的食指,坚硬的指甲戳着一行字。
“这儿,”她宣布,“就是这儿,奎因先生!”
埃勒里·奎因把账册抓过来,看见以下一行普遍见于该账册的工整字体:
“增补处方三二五四一。一九三二年六月五日。”在那之后,是一个全然不同的笔迹,写着一个名字:巴亚德·福克斯。
“我马上灵光一闪,”杜普雷小姐发出嘶嘶声说,“我非常关注那件案子,你知道。迈伦·加柏克账册上的日期,就在杰西卡·福克斯遇害前差不多一个星期而已!我不记得在巴亚德·福克斯受审期间,有任何人提起在谋杀发生前不久增补药方的事,奎因先生!”
“所以埃米琳跟我说,”艾金小姐厚重镜片后面的那双大近视眼,睁得像个孩童一样圆,“这非常重要,而且你一定有兴趣,因为你正在调查这个案子,奎因先生——”
“是的,是的,”埃勒里说,“我当然有兴趣,女士们。你们提醒我注意这件事情相当正确。呃,艾金小姐,我要强制征收这本账册——”
“哦,不!”艾金小姐尖叫,“别又来了!我的谢克里·莱特——”
“小声一点!”杜普雷小姐不客气地用手撞她朋友的身侧。
“但是埃米琳,你没有说奎因先生会拿走——”
“我怎么知道他会没收这本老册子?”杜普雷小姐嘟囔道,但是她的眼睛灼灼发亮。
“还说你不知道呢,埃米琳·杜普雷!哦,我早该知道,跟你搅和在一起,准没好事!你在莱特镇恶名昭彰不是没有道理!”
“很好!”埃米琳·杜普雷回讽,“在我替你奔波弄到你的谢克里·莱特以后,你就用这样的方式感激我,是不是,德洛丽丝·艾金?我好心好意——”
“女士们,女士们!”埃99lib?勒里急忙打圆场,“艾金小姐,你现在就可以把你想收藏的那几页签名撕走。只要把这页完整留下来就行。”
“哦,谢谢你!”图书馆员的手颤抖着,又花了她两分钟的时间才找到有珍贵的谢克里·莱特签名的那一页。等她终于把那页撕下来后,又撕了另外两页。“谢谢你,奎因先生!”她笑得很灿烂。
“没什么。我的意思是,不客气。同时也要谢谢你,杜普雷小姐。”
等艾金小姐和埃米琳·杜普雷离开莎莉小姐茶馆以后,埃勒里仍坐在那里研究账册里的巴亚德·福克斯签名。两人离开时,艾金小姐紧抓着她的签名收藏,试着跟杜普雷小姐和解,但杜普雷小姐下巴抬得高高地一路往前冲,毫无和解的意思。
最后,埃勒里站了起来。
“先生?”
莎莉小姐茶馆一名戴头巾帽的女侍递给他一张淡绿色的字条。
“这是什么?”
如果是艾金小姐,她肯定是兴奋过头给忘了。但如果是杜普雷小姐,就全然不是这么一回事了,她肯定不曾忘记过什么。
离去时,她把奶油鸡堡、华尔道夫沙拉及凤梨棉花糖核果慕斯的账单留给了埃勒里。
第十五章 逆境之狐
阿尔文·肯恩从他配方处的橡木护栏后面迅速走了出来。
“每四小时服用一小匙,康佐利太太,”他轻快地说,一面用上村药房显眼的白底鲜艳条纹包装纸将药瓶包起来,“你明白吗?>”
“四小时。”意大利女人重复说道。
“也就是说,不是你老公每次打喷嚏就吃。八毛五分。意大利万岁!下一个,请……哦。”
“你好,阿尔文。”达金警长说。
“你好,警长。”
“午安,肯恩先生。”
“奎因先生。还在这里神出鬼没,呃?”
“还在这里神出鬼没。”埃勒里说着,四处张望。
“咦!”肯恩机灵的眼睛盯住埃勒里胳膊底下的那本账册,“那不是我的账册吗?”
“的确是。”
“告诉我,你怎么弄到手的?”肯恩焦虑地问,“我敢说杜普雷那个老——我就知道,帮那个该死的老巫婆一个忙,最后一定会惹上麻烦!”
“没有麻烦,阿尔文,”达金警长说,“我们只是过来调查一件事。你的处方档案可以追溯到多久以前?”
“可以一直追溯到加柏克开店初期。干吗?”
“我们想看看编号三二五四一的原始处方笺。”
“到后头来吧。”
他们跟着药剂师走进他的储物间,里面出入意料的干净整齐。
“再说一次,是什么号码?”
“三二、五、四一。”
“知道是哪一年吗?”
“试试一九三二。”埃勒里说。
肯恩转身面对墙壁。墙上挂着一长排不锈钢的档案夹,每几千张处方笺集结成一个档案。
“什么事?”药剂师好奇地问,眼睛扫过一堆堆处方笺。
“我们在这里面发现了一条记录,”达金耐心地说,“可能和福克斯家的案子有关。想来查查它原来的处方笺,阿尔文。”
“哦,没问题。”
肯恩把其中一个档案夹拿下来,一张张翻阅夹得紧紧的纸张。“三二、五四一,是吗?……应该是在这里头某个地方……三二八二二……三二六五四……三二五五〇……再过来……有了。”
他把处方笺摊开来。上面有米洛,威洛比医生的签章,地址是莱特镇办公大楼。日期是威洛比医生瘦长的笔迹,一九三二年五月二十三日。埃勒里看出其中一个名字,巴亚德·福克斯太太,除此之外,他无法解读其他内容。
“处方上说什么来着,肯恩?我很好奇,药剂师怎么有办法辨读出大部分医生的鬼画符。”
“毛地黄酊剂,一盎司。”阿尔文·肯恩说。
“威洛比医生开给杰西卡·福克斯的毛地黄原始处方笺!”达金警长惊呼。
“剩下的内容写些什么?”埃勒里问。
“上面说‘每天三次,一次十五滴’。”
“是原始处方笺,没错,达金。”埃勒里说,皱起眉头,“肯恩,你记不记得你增补过这个处方?在同一年的六月初?事实上,是在六月五日?”
“我怎么可能记得,你以为我是记忆天才啊?”肯恩大笑,“这家药房不知道处理过几千张处方笺和后续补充,再说那都是十二年前的事了。”
“但是这事关福克斯家的谋杀案,”埃勒里说,“每个人都对福克斯家的案子记忆犹新,肯恩。”
药剂师瞪着他。“你开玩笑吧?”
“没有,事实是如此。”
“我不记得,十二年了呀!”
“看看加柏克这本账册上的备注。”埃勒里把大账册摆到肯恩的工作台上,然后打开到有工整字体的备注和巴亚德·福克斯签名的那一页。
“这里吗?”药剂师一脸困惑。
“这行字是谁写的,阿尔文?”警长问。
“你是指‘增补处方#、三二五四一。一九三二年六月五日’这行吗?那是迈伦·加柏克的笔迹。”
埃勒里·奎因和达金互望一眼。
“那时候老头子拥有这家药房,”肯恩继续说,“我只是这里的一名低层职员。啊,那些日子——从此不再头痛,每人只要二十八分钱!我猜老狐狸一定是某天突然跑过来补充药剂,加柏克就叫他留下签名。”
“所以说,你认得出这是巴亚德·福克斯的签名,”埃勒里马上反问,“你知道这是他的亲笔签名?”
“我说,你到底想暗示什么,奎因?”阿尔文·肯恩生气地问,“我没认出来什么。巴亚德·福克斯的签名和麻烦事对我来说没什么不同。这里写着‘巴亚德·福克斯’,而这显然不是加柏克的笔迹,所以想当然是巴亚德·福克斯写下的。我还能帮两位绅士什么忙吗?我听到外面有顾客上门了。”
“我们要带走那张处方笺,阿尔文,”达金警长好脾气地说,“去招呼你的顾客吧。我会自己拆掉挂钩带走。”
在载埃勒里回山丘区的一路上,达金显得心事重重。他似乎在试着理解某种超越他知识范围的东西而不可得。他不断偷瞄放在埃勒里腿上的迈伦·加柏克的那本老账册,神情凝重。
埃勒里·奎因只是凝望着前方。
琳达和戴维坐在前廊的台阶上面。
“奎因先生!”琳达呼喊,“如何?”
“‘如何’,琳达?什么‘如何’?”
“怎么——事情的进展啊。”琳达大笑。
“是有进展,琳达,但是我怀疑那不是令人欣慰的发展。”
琳达停止了笑声。
“但是你昨天晚上说——”戴维不解地问。
“哦,那个啊。那件事还没有进一步的消息。嗯,达金?”
“没有。”达金抿着嘴,“我看是没指望,戴维。我们还没有找到关于昨晚闯进房子那个人的任何线索。”
“你们会的,我相信你们会的,如果你们继续努力的话。”琳达热切地说道,她怯怯地用手指碰了碰埃勒里夹在腋下的那本账册,“这是什么,奎因先生?”
“迈伦·加柏克的一本旧账本。”埃勒里说,“戴维,你父亲在哪儿·”
“客厅,和那个‘三层下巴’在一起。”
埃勒里·奎因和达金快步走进屋子。琳达和戴维互望了一眼,也马上尾随加入。
巴亚德靠坐在爱米莉的长沙发一角,他身旁的座位上摆着棋盘。
长沙发的另一端蹲踞着霍威警探,面红耳赤地瞪着棋盘。
“把我吃了,”巴亚德咯咯笑道,“把我吃了,霍威,然后你就完了。”
霍威的手掌一挥,把棋盘从底下拍起来,棋盘像个受伤的生物从长沙发弹跳起来,棋子往四面八方乱飞。
“我吃你,你这个狗娘养的,”他哑着声音说,小眼睛燃烧着怒火,“没错,我输给了你,可是最后输掉的人不会是我,你这狗娘养的。”
巴亚德平静地捡起掉落的棋子。他把棋盘放好,开始摆起另一盘新棋。
“十一盘了,”他笑着说,“来吧,霍威,再跟我玩一盘。”
霍威又把棋盘拍掉。这次巴亚德脸上失去了笑容,也没有再去捡棋子的意思。
“你的姓还真是对了,老狐狸,”警探气呼呼地说,“是啊,你聪明,没错。可是你毕竟是个杀人犯,老狐狸。你永远都是个杀人犯。我——”然后霍威看到埃勒里站在门口,他的脸都绿了。
“你们好啊。”埃勒里说。
霍威先是抬高了他庞大的身躯,然后又跌坐了回去。“啊,瞧瞧谁来了,”他不屑地说,“纽约来的大师,想帮杀妻凶手洗脱罪名的天才。过得如何啊,天才?”
“是不是日子太闲让你快抓狂了,霍威?”埃勒里低声说道,踏进客厅。达金仍然站在门槛上,背后握着账册。“我说,巴亚德。”
巴亚德看看埃勒里,又看看门口的达金、琳达和戴维。“是的,奎因先生。”他口气焦虑。
埃勒里·奎因交给他一张空白的便条纸和一支自来水笔。
“写你的名字。”他说。
“好了,这下他玩起把戏来了。”胖警探嗤之以鼻。
门口那里传来戴维的声音:“琳达,放开我!”
“不要,戴维!”
“这是他自找的,琳——”
霍威警探紧抓长沙发的扶手,半站起身来,巨大的小腿肚紧绷着。
“我无法再忍受他的行为!看看他对爸爸讲话的那个态度……现在他又开始对付埃勒里·奎因——”
“戴维。”达金警长柔声喊道,他的大手按在戴维的臂膀上。
“写下你的名字,巴亚德。”埃勒里又说一次。
“可是,奎因先生,为什么——”
“拜托。”
巴亚德接过纸笔,把纸放在棋盘上,缓缓签下他的名字。
埃勒里·奎因拿起便条纸,短暂地瞥了一眼。他对达金点点头。达金带着账册走进客厅,他打开账册,把巴亚德刚刚签的名字和账册上的签名靠近比对。
“看起来不完全一样,奎因先生。”达金喃喃说道。
“没有一个人的两次签名笔迹会完全相同,达金,”埃勒里皱着眉头说,“一百万个样本会出现一百万个变化……但是基本特征都会存在。无疑,账册里的这个签名是巴亚德·福克斯的笔迹。”
达金轻声说:“福克斯先生,能否请你看看这个签名?”
巴亚德的视线随着警长的食指来到账册的一行字上。
“这是你的亲笔签名吗?”
“但是,达金先生,”巴亚德开口,“我实在不明白——”
“这是你的签名吗,福克斯先生?”
“是的,但是——”
达金打断他的话:“我们只要知道这一点就够了。”
埃勒里·奎因叹了口气,跌坐在大扶手椅上。“进来吧,琳达。你也是,戴维。”
琳达和戴维心情忐忑地照做。
“我就长话短说了,眼前的情况是这样的,”埃勒里愁容满面,“一九三二年六月五日,巴亚德·福克斯到上村药房,请药剂师迈伦·加柏克为一张编号三二五四一的处方笺补充药剂。加柏克增补处方,但要求巴亚德在这本老账册上签名,这本账册的真实性已经毋庸置疑:加柏克本人在他猝死前一两天,.?
曾对图书馆员艾金小姐提过这本账册,莱特镇也有成千上百个居民可以证实这本簿子的舆实性……因为他们都曾在上面签过名字。
“巴亚德要求补充并为之签名的药剂,正是米洛·威洛比医生所开的原始处方——就是用来治疗杰西卡·福克斯衰弱心脏所用的毛地黄酊剂。”
巴亚..德举着双手无声抗议。他脸色苍白,不断舔着嘴唇。
但是在他有机会发言之前,戴维抢先说:“我不懂,奎因先生。你的重点是什么?”
琳达同样一脸困惑地频频点头。
“重点是,”埃勒里叹口气,“简单的时间问题。威洛比医生的原始处方注明的日期是五月二十三日,而在五月三十日阵亡将士纪念日那天,根据医生自己的证词和杰西卡曾经作过的确认——威洛比叮嘱她,杰西卡也服从了指示,停止服用处方药毛地黄。但根据这本账册的备注,巴亚德·福克斯在六月五日还继续增补处方——就在杰西卡停止服用毛地黄五天以后!”
现在他们懂了。
“为什么巴亚德要增补处方?他要一瓶全新的一盎司毛地黄做什么,在他妻子依照医嘱不再服用毛地黄以后?”
巴亚德整个人委顿下来。
“我猜,”达金警长口气沉重,“你打破了第一瓶,又或许你认为第一瓶剩下的药量不够用,所以要取得更多的毛地黄,好确定她一定会毒发身亡。当你——”
“不!”
巴亚德猛然跳了起来,瘦削的脖子青筋毕露。
琳达跑出客厅。戴维望着她的背影,猛吞着口水,然后他一咬牙,也大步走了出去。
“戴维——”巴亚德哑着喉咙喊。
但是他的儿子既没止步,也没回头。
“如果这个证据在十二年前审判时就被拿出来,”警长平静地说,“你现在就不是在服无期徒刑了,福克斯,你会被送上电椅。”
巴亚德跌坐进长沙发里,对这一切不知所措。
埃勒里·奎因暗忖,我若能对这个人是好是坏拿定主意就好了。
巴亚德低声说:“一定是哪里弄错了。我从来没有去加柏克的药房增补过毛地黄处方。”
达金用几乎是钦佩的眼神看着他,但是随即又耸耸肩,转身要走。
“达金先生,奎因先生,你们得听我说!我发誓,我愿意拿任何东西发誓,这不是真的。我没有去加柏克药房或哪个人那里补充第二瓶毛地黄。你们一定要听我说,奎因先生,我真的没有!”
“但你在这本账册里签了名,这又怎么说?”埃勒里问,闭上了眼睛。
“这是谎言!”
“但是你自己刚刚确认了签名。”
“我不知道那是什么意思,这一切是什么意思!”
“你当然不知道,”达金冷冷地说,“你忘记自己曾在加柏克的账册上签过名,福克斯。十二年了,要记住自己犯罪过程的每个细节可不容易。如果你记得,或者如果我们先告诉你那代表什么意思,你一定会推说那不是你的签名。你以为我们是笨蛋吗?”
“听我说,听我说,”戴维的父亲说,“你问我‘这是你的签名吗’,我说‘是的’。因为那真的是我的签名,没错。我的意思是,那看起来很像是我的签名。但是我可以告诉你们,我从来没有签收过那瓶药剂!我从来没有看过这本账册!”
埃勒里·奎因睁开眼睛。“那么你对这件事有何解释,巴亚德?”他厉声问。
“我没有什么好解释的,奎因先生。我没有办法给你任何解释。我只知道我没有在这本账册上签名,我也没有增补过那份处方。”
达金看一眼埃勒里,摇了摇头。“我想就这样了,奎因先生。”他拿起帽子。
“也该是时候了。”一个刺耳的声音说。
霍威警探的厚唇咧得很大,乐得合不拢嘴。
“我是现在就把这个杀妻犯带回监牢呢,还是等到明天早上再说,奎因先生?你说吧。”声音听起来乐不可支。
埃勒里·奎因一脸怒容。“走开,霍威。我要思考一下。”
警探放声大笑。“来吧,老狐狸!”他吼道,“你的天才要思考一下。”
他把巴亚德推出客厅。
达金警长迟疑着,低头看着埃勒里,然后不自在地说:“呃,如果你要找我,我会在办公室,奎因先生。”
“好,达金。再见。”
但是达金警长没有立即走开,他用鼓舞的口吻说:“不要太难过,奎因先生。毕竟,这原本就在预料当中。”
“是的,是的。达金。再见了。”
“好的……”达金摇了摇头,轻手轻脚地走了出去。
第十六章 狐与法官
埃勒里·奎因觉得似乎只过了几分钟,但是当楼上传来用力的摔门声及琳达窒闷的叫嚷声唤醒他之后,他才惊觉自己的肌肉都僵硬了,黄昏的阴影早就笼罩着整间客厅。
他在扶手椅里坐直身子,侧耳聆听。摔门声相当粗暴,琳达的叫嚷声则模糊不清,但听得出来伤心欲绝。埃勒里跑到外面的走道上。
他发现爱米莉·福克斯就站在那里,焦虑地往楼梯上面张望。
“那不是琳达吗,福克斯太太?”
“没错。”爱米莉大声喊,“琳尼!发生了什么事?”
没有回答。
“琳达——”
“等一下,福克斯太太。”埃勒里打断她。
沉默中,他们隐约听到一阵不规则的啜泣声。
埃勒里·奎因三步并作两步奔上楼,爱米莉上气不接下气地跟了上去。
琳达不在二楼。他们再往上跑到顶楼。
她整个人扑倒在顶楼的楼梯口。
爱米莉跌跪了下来。
“琳尼,宝贝。琳尼,我最亲爱的——”
“戴维,”琳达抽噎着,“妈妈,他正在打包行李。”
爱米莉的脸上失去了血色。她用胖胖的手臂环抱着琳达,把她拉向自己的胸前。琳达像个小孩似的靠在爱米莉身上。
埃勒里·奎因走到小两口的卧房门口,敲了敲门。
戴维哑着嗓子说:“我告诉过你了,琳尼。不要!”
埃勒里·奎因走了进去,随手将门关上。
福克斯上尉一身戎装,帆布袋和背包摊开在床上——那张从暴风雨那晚他就再没睡过的双人床。当他看清楚来人是谁时,脸马上涨红了。
“嗨。”他说。
“戴维,你干吗打包?”
戴维正视他的眼睛。“你最清楚不过了……所有的人都心知肚明。”
“你要离开?”
“当然。”
埃勒里·奎因侧身靠着门板,点起一根烟。“看来,你是有点反应过度了,上尉。我得说——‘这很不合常理’。”
戴维停下正在打包的手。“你跟我开玩笑吗?”
“绝对不是。”
“我不懂。你也要开始打包了!”
“为什么?”
“呃……你的任务已经结束了,不是吗?”
“你为何这么想,戴维?”
“呃……你刚刚呈现的证据,那个处方——”
“那又如何,戴维?”
“那又如何!”戴维又惊又气,鼻子都扭歪了。“也许我今天听漏了,”他愤愤说道,“那又如何?你自己告诉我们的——就在今天下午!”
“你的意思是说,今天的进展让你父亲看来像是谋杀你母亲的凶手吗?”
“哦,那当然!”
“但是模式还在,戴维,”埃勒里不带一丝感情地说,“没有任何事情真正被改变,你知道。我看不出来有什么理由——就因为找到另一个显示你父亲有罪的证据,我们便就此放弃?”
戴维只能对着他发愣。
“我们没有因为发现这个新证据,就让巴亚德崩溃,坦承他犯下的罪行都是真的。反而,他比以前更加激烈地否认他的罪行。”
戴维跌坐在床上,双手交握在两膝之间,用脚踢着那条铺在两张床铺之间的编织地毯。“我不知道你希望我说什么,”他嗫嚅着,“我还应该有多少盲目的信心呢?”
“至少要和琳达一样多。她在外面的走道上哭得眼睛都快瞎了,就为了一个曾经想勒死她的男人就要离开她了。”
戴维愤愤地蹙眉怒视。
“仔细听好了,”埃勒里继续说,好整以暇地欣赏着一朵烟圈,“我没有说我相信巴亚德,戴维。我也没有强行否认任何证据的重要性。但是我仍然不满意。”
“听起来,要让你满意可得花很大功夫。”戴维喃喃自语。
埃勒里·奎因将香烟按熄在床头柜上的烟灰缸里。“嗯,”他说,“是还有一两个疑点。”
“什么?”
“最清楚可见的一点就是:昨晚闯进隔壁屋子的那个人是谁,还有他偷走了什么。”埃勒里皱起眉头,“没有一个讲信誉的侦探会留下一个这样悬而未决的尾巴拍屁股走人。事实上,你父亲根本不可能是昨晚那名窃贼,这是根据我们那个好朋友霍威的证词,这位老兄可是全世界最不可能为巴亚德·福克斯掩护的人。将巴亚德排除以后,可以调查的方向就多了……放弃本案以前,我要先弄清楚昨天晚上你父亲写字台的抽屉里丢了什么东西,我还要知道是谁拿走的,原因是什么。难道你不想知道?”
“我……我想我也是,”福克斯上尉嗫嚅道,“我想是我不够用心。”
“我想你是不够用心,”埃勒里微笑,“你现在是否应该出去抱抱你的妻子,告诉她你是个该死的大笨蛋……你这该死的英雄?”
戴维羞红了脸。“太好了,”他说,“我该去跪地求饶。”
在琳达的梳妆台前他对着镜子理好卡其色的领带,再咽了好几次口水后,就像个小男孩要去接受处罚似的走出房门。
爱米莉在楼下走道等着埃勒里。
“太感谢了,奎因先生。”她轻声说。
“哦,我不会让他现在离开的,福克斯太太。”埃勒里若有所思,“告诉我——我本来就想问你,只是听到琳达在楼上哭泣打断了我的思路。当年审判时,为巴亚德辩护的那个律师现在怎样了?”
“穆达斯先生吗?我不清楚,奎因先生。穆达斯在审判以后就离开了,再说——”
“他不是本地人吗?”
“哦,不是。他是波士顿的律师。我记得好像是伊莱·马丁法官推荐的,说他是个非常优秀的刑案律师。”
“真的吗?我不知道马丁老法官也插手了这个案子。”
“他没有,奎因先生。那只是他的一番好意,老法官一直都对‘福克斯家的小子们’爱护有加,他过去都这样称呼托伯特和巴亚德。他在莱特镇看着他们两个长大。”
“马丁法官,呃?”埃勒里露出微笑,“啊,谢谢你,福克斯太太。我想我要出去小小地散个步。”
“该打,”伊莱·马丁法官恶狠狠地说,“天知道,你到镇上都几天了,连个人影也没见着!”
“我认罪,”埃勒里叹了口气,“但是法官,我这几天有点忙。”
“我听说了。”莱特镇出色的法学专家还和过去一样,个头同样瘦小,感情同样内敛,眼睛一如埃勒里所记得的,仍是会让人产生错觉的困顿模样。当年他为了替吉姆·海特辩护,还特别辞去了法官一职。“我听说了。”
“少扯淡了,”埃勒里咧嘴笑着,“我不信你听到了什么,法官。”
马丁法官四下张望,咯咯笑着。“黑石街那边传来的消息。我在镇律师大楼这个发霉的老窝已经待了四十五年,就算你把地方法院所有的大理石都拿来跟我换,我也不换……你什么时候才要放弃,奎因先生?”
“放弃?”
“菲利浦·亨德里格斯告诉我,你玩得正起劲。”
“菲利浦·亨德里格斯又怎么知道了?”埃勒里回嘴。
“霍威警探啊。”伊莱法官冷冷地说,“说吧,怎么回事,小子?我能帮你什么忙?你五点半跑进我的办公室,不会只是来握我这双老手的吧。”
埃勒里·奎因大笑。“好吧,法官。你对杰西卡·福克斯的案子知道些什么?”
马丁法官优哉游哉地拉开老旧的核桃木书桌最底下的抽屉,手摸进里面拿出一根歪扭的黑色意大利廉价雪茄,点燃后用力吸了很长一口,才终于靠回椅背。“不能让芬古德小姐撞见我抽烟,”他抱怨,“她是我的秘书,正和威洛比医生进行一项阴谋,想让我多活个五年……我不知道你这句话是什么意思,我能‘知道’什么?”
“你很清楚我是什么意思。”埃勒里慢条斯理地说。
“呃……”
“我想,你应该没有在那个秘密抽屉里藏着任何尚未公诸世人的证据吧,有吗?”
“老天,当然没有。”
“你对整个审判经过清不清楚?”
“当时我跟得很紧。”
“那么你的立场呢?”
“在我这一行,”马丁法官对着他的雪茄评论道,“如果你有这种心理,就应该不动声色,静待它们烟消云散。”
“那么,你是同情某一方。”
“或许。”
“受害人?被告?”
马丁法官把烟灰轻轻弹进垃圾桶。“小子,你别想套我的话。我同情谁与这个案子无关,这纯粹是私人感情,你了解的。缺乏事实基础,没有证据价值,在法庭上站不住脚。”
“你对判决的看法呢?”埃勒里仍不肯松口。
“我个人的意见吗?”伊莱法官透过烟雾对着他眨眼,“我不喜欢他们用来将巴亚德定罪的那些证据。我的意思是,以一个法官的立场。当你要对某个人的生命和自由进行审判时,我宁可采用实质证据,例如指纹。”
“纯粹从逻辑的角度来看——”
“哦,那当然。”法官挥一挥雪茄。
埃勒里·奎因吸吮着右手拇指凸出的关节,皱起眉头。“你听到的没错,”他坦承,“我还没有找到……你对巴亚德·福克斯了解有多深,法官?”
他突然问。
“非常深。”
“你认为巴亚德是会杀人的那种人吗?”
“有这种人吗?”法官反驳。
埃勒里·奎因愁眉苦脸。“你看看,我都沦落到这种地步了。”
“你何苦要这么卖力?”
“因为没有足够证据可以说服我巴亚德·福克斯真的犯下了那个罪行。这是理由之一。”
“你认为他没有?”马丁法官缓缓问道。
“我没有那么说。我只是不确定他有或没有。环境证据说他有;那个人强调他没有。我的意思是,不只是他嘴巴讲讲而已。他整个人,他的眼睛,他说话的语气,他挥动双手的样子。”
“有人就靠这个死里求生。”法官嘟囔道。
“哦,没错。那是我个人的问题。”
“有趣极了,”伊莱法官喃喃说道,“我可以告诉你……我有相同的感觉十二年了。”
埃勒里·奎因点点头。“我就是这么想。”
“让我告诉你一件我原来不打算讲的事。”马丁法官把双脚跷在书桌上,朝着天花板喷出烟圈,天花板上精细复杂的石膏花纹环绕着一盏现代化的水晶吊灯。“大概在杰西卡·福克斯死前六个月,她邀请克拉丽斯和我去她家吃晚饭。当时只有我们四个人——杰西卡和巴亚德,我太太和我。戴维当时只是个八九岁的小男孩,事前就被打发了晚餐,早早送上床去。
“那是非常愉快的一餐,克拉丽斯和我都很尽兴。我喜欢他们的家,那里不像山丘区的许多家庭那样充满了古板矫饰的气氛。奇怪的是,让那个地方感觉更像家的人不是杰西卡,而是巴亚德。”法官皱起眉头。
“巴亚德在那个家里显得安静祥和——就是那种感觉。他深爱他的家,他以他的家为荣,更以杰西卡为傲。不只是骄傲,他深爱着她。从他的眼光追随着她每一个姿态和动作,你就可以看得出来。那一双眼睛就像狗儿紧盯着主人似的跟着她转。就像我那只老彼特,去年死了。”
法官叹了口气。
“晚饭后——那时杰西卡没有雇请女佣帮忙,她是很难找到合适女佣的那种女人——她必须自己清理桌子,克拉丽斯在一旁帮忙。我很喜欢杰西卡这一点,她一点都不在乎那种使山丘区晚餐成为一种刻板的繁文缛节。
“趁女人忙的时侯,巴亚德和我就进他的书房抽烟喝白兰地。我们坐在那里时,巴亚德对我说:‘既然你人在这儿,法官,介不介意帮我看个东西。’我说我当然不介意,于是他给我看了一份遗嘱,他自己打字的。他说,他以前一直疏忽了这件事。他已经在上面签了名,也去公证了,但是他想确定这是一份明白清楚且有效的法律文件。那的确是一份完整有效的遗嘱,我也这样告诉他。
“但是我要说的重点,是巴亚德那天晚上的表现。他在遗嘱中把一切都留给杰西卡,他所拥有的一切,巨细靡遗到最后一个子儿。遗嘱的文字是他自己起草的,充满了爱慕之意,几乎令人感到肉麻。他在书房里跟我谈起他的妻子时,那种样子……”法官说不出口,“如果说有那样的真情流露,还说那个男人不爱他的妻子,那我真的是不知人性为何了。我可以发誓,那种爱不会让一个男人起意杀人。我会说,那是一种无私的、自我牺牲的爱,是那种只会伤害自己而不会伤害对方的爱,一种发自真诚的爱。”然后法官陷入沉默。
“然而,那是在巴亚德发现有另一个男人之前,”埃勒里指出问题所在,“感情会变,人也会变。”
法官斜睨着他,两道眉毛蹙紧在一起。“我就知道我不该多话。”
他嘟囔道,“那——”他挥舞着手中的雪茄,“那只是我个人的看法。”
埃勒里·奎因起身。“那就这样了,”他说,“感激不尽。”
“在你离开莱特镇之前,来看看克拉丽斯和我吧,奎因先生。”伊莱·马丁法官说着,也站了起来。
“谢谢,我尽量,但不要期望太高。代我向马丁太太问好。”
“如果你不让她有机会帮你办个晚宴,她会恨你的,我看不止,她会让我的余生都不好过。”法官热烈地和埃勒里握手,“如果有任何我能帮上忙的,比如说,菲利浦·亨德里格斯,如果他找你麻烦——”
“谢谢你,法官。”埃勒里慢慢走到门边。然后他停下脚步,皱起眉头。“你刚才提到的那份遗嘱,”他说,“有没有可能和谋杀案扯上关系?”
法官悲哀地笑了一笑。“完全没行,奎因先生。遗嘱的内容,和杰西卡后来生病或死亡都没有丝亳关联。那份遗嘱只说要把一99lib?切都留给杰西卡,没有其他遗赠或其他条件。就谋杀案的角度来看,那份遗嘱中没有一个字称得上重要。据我所知,从那晚以后,巴亚德也没有再看过那份遗嘱一眼。我把遗嘱交还给他,他马上就把它锁进写字台的抽屉里,然后我们就出去加入女士们——”法官赶紧伸出年迈的手按住埃勒里的胳膊,“怎么回事,有问题吗,奎因先生?”他讶异地问。
“你刚才是不是说,”埃勒里嘶哑着声音问,“巴亚德把遗嘱锁进了写字台的抽屉里?你是不是这样说的,马丁法官?”
“怎么回事,没错啊。”老绅士一脸茫然,“那有什么好惊讶的?只是个空抽屉,他就把遗嘱放进去,然后从他那串钥匙中挑出一把上了锁。怎么了?”
埃勒里·奎因深吸了口气。“一个空抽屉。你记不记得是哪个抽屉,法官?”
“最上面那个,我想。”
“最上面那个抽屉,”埃勒里重复道,“你确定吗?”
“这么多年了,我应该没记错。但是——”
“告诉我,法官,遗嘱是一份简单的文件——”
“在一张普普通通的白纸上打了字。”
“上面的日期是——”
“一九三一年,十二月的某一天。”
“见证人有谁?”
“市政府的书记阿莫斯,布鲁菲德,还有马克·都铎,过去在霍利斯饭店大厅经营香烟摊。你还记得老阿莫斯吧,我想他是在你几年前正于此地调查海特案时过世的。”
埃勒里·奎因眼中露出异样的光芒。“是的,没错,”他说,“法官,我能借用你的电话吗?”
“不先让我知道是怎么回事吗?好吧,好吧,请便。”
埃勒里·奎因咧嘴笑着,打电话到达金警长的办公室。“达金,我已经知道巴亚德上锁的抽屉里放的是什么了。”
“你知道了!那是什么?”
“巴亚德的遗嘱,日期是一九三一年。”
“他的遗嘱?我从来不知道他有份遗嘱。”
“嗯,他曾经写了一份,但是杰西卡的死及后来发生在他身上的事,显然让他把这件事给忘了。这可以理解。”
“是吗?要是我才不会忘记!为什么有人要偷一份已经放了十三年的遗嘱,受益人是谁?”
“杰西卡。”
“他的妻子?那么为何会被偷?她都已经死了埋了十二年了!”
“我想我可以告诉你答案,”埃勒里脸色一沉,“现在就可以。”
达金很惊讶。“我想你也要告诉我,你知道是谁偷的。”
“那当然,达金。”
“嗯?”
“一旦将所有的事实拼起来,那就简单了。”
达金的口气既迫切又忧心。“谁?是谁,奎因先生?”
“十五分钟后,我在亨德里格斯检察官的办公室和你碰面。”
第十七章 一切都是为了爱一只狐
埃勒里·奎因发现亨德里格斯检察官正在镇法院的办公室里踱步。达金警长弓着身子坐在椅子上,两只大手交握在两膝之间,看起来很不安。
“哦,奎因。”亨德里格斯快步走向前来,“好了,这一切到底是怎么回事?”
“我已经把发生的每件事都告诉菲利浦了,奎因先生。”达金迅速起身。
“你好像很担心,亨德里格斯先生。”埃勒里说。
“担心?当然不是。我为什么要担心?这不是我的案子。我的意思是——”检察官两手一摊,“听着,如果有任何差错,如果误判的话, 8bf7." >请你手下留情,可以吧,老弟?”
“我可以坐下吗?”
“抱歉!请坐在这儿,奎因。”
“恐怕,”埃勒里说着,跷起了二郎腿,“我们这位达金老兄话说得太早了。你是不是告诉亨德里格斯,我已经解决这个案子了,达金?”
“那当然,你刚才在电话上不是说——”
“我是说我知道为什么巴亚德的遗嘱会在昨天晚上被偷,还有是谁偷的。”
“可是——”
埃勒里·奎因摇摇头。“让我们从头开始吧,”他说,“现在我可以毫无疑问地确定有关那个上锁抽屉的一些事实,我都查证过了。在打电话给你以后,达金,我又打了个电话给人在他哥哥家里的巴亚德。当我一提到‘遗嘱’两个字时,巴亚德就想起来了。他证实了伊莱·马丁法官的话,他是把遗嘱锁在写字台最上面那个原本空无一物的抽屉里,而且他很确定地说,之后他再也没有打开过那个抽屉。我们没有理由怀疑他的说法。遗嘱见证过后,就被锁进了抽屉,内容由巴亚德自己拟定,抽屉由他上了锁。我想我们可以得出一个合理的结论,巴亚德的遗嘱在那个上锁的抽屉里躺了十二年半。”
“然后突然间,某个人闯进来想找到这份遗嘱。”达金警长大喊。
“那倒未必。”
亨德里格斯检察官口气严厉:“你这话是什么意思,奎因?”
“我的意思是,闯入者拿走了遗嘱这个事实,未必证明他闯入房子的目的就是要找这份遗嘱。事实上,只要对我们手上的资料作最粗浅的观察就能明白,事实正好相反,闯入者一点都不希望那份遗嘱是遗嘱。”
另外两个人面面相觑,摸不着头脑。
“那份遗嘱怎么可能对任何人还有用处——任何在世的人?”埃勒里继续说,“那是巴亚德的遗嘱,是为了在他万一死亡时对他本人的财产进行分配,里面指定他的妻子是唯一的继承人。但是我们来看看以下达两个特殊状况:他的妻子已经死了,而且已经死了十二年了!套用你们律师的用语,就是她在立遗嘱者身故之前身亡,亨德里格斯。你说,那份遗嘱会怎样?”
“当然是作废了。”
“由于受益人已经死亡,这份遗嘱因此作废。我们再进一步说,那份遗嘱并没有提供一个——你们是怎么说的,亨德里格斯?——一个附带受益人,那么立遗嘱人通常会怎么做?”
“如果立遗嘱人不想死亡时没有留下遗嘱,那么他就会重新立一份遗嘱,指定另一个还在世的受益人。”
“正是如此。立遗嘱人这样做了吗?事实上,这就是我所说的第二个特殊状况,他做得比那更好。他在他活着时就把财产抛弃了,他放弃了所有财产。巴亚德·福克斯入狱后不久,就签署法律文件,把所有财产都交给了他的儿子,付诸信托,直到戴维成年。
“所以昨晚失窃的那份一九三一年所立的遗嘱,不仅在法律上已经作废,本身也不具任何意义了。巴亚德的全部财产,早在很多年以前就已经安排妥当了。
“所以我要说的是,潜入者偷那份遗嘱,不可能是因为它是遗嘱而偷它。他是为了某个完全不同的理由。”
达金摇头。“我无法想出另一个理由,奎因先生。”
“然而,达金,一定存在着一个不同的理由,因为那个潜入者的确偷走了那份文件。我们就来看看,如果那份遗嘱不是因为它的遗嘱功能而遭窃,那偷它有什么用?为了上面打了字的那张纸吗?”
亨德里格斯大笑。“你这话不是当真吧。”
“不是,因为马丁法官已经明确告诉了我,那是一张再平常不过的白纸。如果不是为了那张纸,那么是为了什么?”
“上面的日期吗?”检察官不怎么有信心地说。
“可那个日期显然也不具有任何意义。上面的日期是一九三一年十二月的某一天,那是在悲剧发生之前好几个月。除此之外,遗嘱上通常还会有什么?”
“见证人的名字?”达金警长提议。
“但是马丁法官告诉我,巴亚德也在刚才的电话上证实了,见证人是莱特镇当时的书记阿莫斯·布鲁菲德,以及公证人马克·都铎。为什么窃贼会要那两个见证人的名字?为了某个理由,所以想挖掘谁是见证人吗?如果是这样,他只要看一看遗嘱内容就行了,不需要把遗嘱带走。那么,他会不会是想要见证人名字的样本,也就是他们的亲笔签名?如果这是他的目的,他也没必要搞到冒险闯空门的地步。
“镇上一定还有成千上万份现有文件上有镇书记的签名,至于公证人的名字当然也会出现在数百份寻常的文件上头。所以在这件窃案上,见证人不可能具有任何重要性。这么一来,还剩下什么?”
“在一份遗嘱上,唯一还剩下的,”亨德里格斯耸耸肩,“就是立遗嘱人的名字了,但是显然不可能——”
“为什么不可能?”埃勒里问。
“巴亚德·福克斯的名字?”检察官惊呼。
“那不只是一个名字而已,亨德里格斯先生,”埃勒里轻声说,“那是签名。”
“签名?”
“巴亚德·福克斯的签名?”达金茫然地说。
埃勒里·奎因点头。“巴亚德·福克斯的签名。还不止如此,是巴亚德·福克斯毫无疑问千真万确的亲笔签名。如果说有个地方,会使一个人小心地留下他完好、清晰、无可争议的亲笔签名,那就非遗嘱莫属了。”
现场一片静默。
“我不明白,奎因。”检察官终于打破了沉默。
“我也不明白。”达金苦恼地附和。
“事情太简单了!”埃勒里喊道,从椅子上起身,“巴亚德·福克斯的签名在这个案子中不是很重要吗?达金,你一定有办法回答这个问题!因为我们今天在某个特定的地方发现了巴亚德·福克斯的签名,导致每个人都放弃了希望!”
“巴亚德·福克斯在加柏克账册上留下的签名!”警长缓缓地说。
“当然。现在我们来重新检验几个事实。经过十二年,昨天晚上有人闯进巴亚德·福克斯的房子,偷了一份已经作废的文件,这份文件对窃贼唯一可能的价值,正如我们刚才所推断的,就是巴亚德·福克斯在十二年半前留下的亲笔签名。窃案刚发生在昨天晚上,至于今天早上,又发生了什么事呢?有件新证据出现,关键所在就是巴亚德·福克斯的亲笔签名!是巧合吗,你说呢,亨德里格斯先生?”
“窃贼需要巴亚德·福克斯的签名样本,”检察官瞠目结舌,“以便在加柏克的旧账册上捏造巴亚德·福克斯的签名!”
“没错,亨德里格斯先生。你可以请专家来检验加柏克账册上的那个条目,我相信他会发现,那个位置上有个原先真正的条目被消除了,而巴亚德·福克斯签收处方药剂的条目就被移花接木地填在上面。使用可将文字擦去重写的羊皮纸,就能办到。老天,我从来没想到会在菜特镇发现这种东西!”
“这么说,加柏克手写的处方号码备注,”亨德里格斯喃喃说道,“一定也是假造的。”
“毫无疑问。至于这一点,窃贼只需利用近在眼前的账册就行了,那里面有成千上万条加柏克的亲笔注记。然而,要得到巴亚德·福克斯的签名则完全不同了。因此他判断,在凶案发生后一直都封锁着的巴亚德·福克斯的家里,应该有机会找到?所以他夜闯空屋,从客厅的橱柜和圆桌开始翻箱倒柜,但一无所获,于是目标移到书房,他翻找书桌同样没找到,接着是写字台。然后,他发现了一个上锁的抽屉:他按捺不住想看看抽屉里是否有他要找的东西的渴望,于是撬开了锁。运气真好,他发现了一份旧遗嘱。”
“‘他’——‘他’!”达金警长大喊,“‘他’是谁,奎因先生!你说你知道。”
埃勒里·奎因瞪着手长腿长的警长。“你还看不出来吗,达金?”他难以置信地问,“那再清楚不过了!假造的巴亚德·福克斯签名是出现在哪里,又是怎么浮出水面的?”
“艾金小姐和埃米琳·杜普雷翻查加柏克的那本账册——”
“艾金小姐和杜普雷那个女人怎么会翻查那本账册?”
“艾金小姐好几年来一直想把那本账册弄到手,以收集谢克里·莱特的亲笔签名。”警长茫然地说,“今天早上阿尔文·肯恩终于把账册拿给埃米琳·杜普雷——”他惊讶得张大了嘴巴。
“正是如此,”埃勒里冷冷说道,“今天早上阿尔文·肯恩把账册拿给埃米琳·杜普雷,就在那个签名失窃的隔天早上!这么多年,他一直因为嫌麻烦而拒绝把账册交给艾金小姐,甚至到最近都还对埃米琳·杜普雷恶言相向。今天早上,阿尔文·肯恩却突然改变心意了!事实上,今天早上,阿尔文·肯恩竟然还好心到主动打电话给埃米琳·杜普雷,说如果她能够到药房一趟,他就会把账册交给她……而她曾经只是因为登门询问,就被他从药房里赶了出来!
“我不认为这当中还有任何疑点,各位。昨天晚上,就是阿尔文·肯恩闯进了屋子,偷了遗嘱,还敲了我的头,然后连夜假造账册上的那个条目。他知道,老是在搜索亲笔签名的德洛丽丝·艾金和老是在搜索八卦消息的埃米琳·杜普雷,是两个喜欢到处探头探脑的老女人,她们如果发现了那个假造记录,要引起我的注意并不难。再说我也毫不怀疑,如果她们没有发现,阿尔文·肯恩也会准备由自己来‘碰巧发现’那个记录。”
亨德里格斯检察官从衣架上取下帽子。
“来吧。”他说。
他们发现阿尔文·肯恩在他的药房里,正和一个高中生年龄的女孩轻松地聊天,女孩面前摆了一杯巧克力冰淇淋苏打,咯咯地笑个不停。
一看见达金警长、亨德里格斯检察官和埃勒里,肯恩的脸色略显苍白。
“一会儿就过来,伙计们!”他愉快地向他们喊道。
“不急,阿尔文。”警长慢条斯理地说。
三个人在靠近冷饮柜台的一张三角形小桌前坐下。他们一语不发,只是望着药剂师。
肯恩的脸色更显苍白了。他对女孩眨眨眼,然后进到处理处方的地方忙了起来。
“你会发现查尔斯·布莱迪巡警守在你的后门外,阿尔文。”达金警长扯着喉咙说,“那是说,万一你需要有个伴陪你去散步或干什么的话。”
肯恩一脸呆滞。他脚跟一转,慢慢走回冷饮台,对着女孩说:“好姑娘,苏打泡泡没什么营养,请你走吧。”口气既不怎么幽默也不讨好。
女孩瞪着他,然后丢了一毛五分在柜台上,气呼呼地走了出去。
达金警长立刻从小桌子旁起身,走到前门,将门闩扣上。
“这是干什么,警长?”药剂师咧嘴笑着,“劫持吗?我十一点才关店呢。”
达金拉下厚重的深色门帘,还把店门前的电灯关掉。
“这样我们才不会受到打扰。”他解释道,“好了,过来桌子这里吧,阿尔文,坐下来,我们好好地、友善地聊一聊。”
穿着浆得笔挺、洁净无瑕的淡褐色亚麻外套的矮壮男人,迟疑不决地走过来。突然间,他看起来更小更矮了,仿佛他把自己缩小了一圈。他在椅子的边缘正襟危坐,从这张脸看到那张脸,脸上挂着半似期待又有些痴傻的微笑。
“现在我们要做什么,”他打哈哈,“玩牌吗?”
“好吧,肯恩,”亨德里格斯检察官忽然开口,“你为什么要在迈伦·加柏克的老账册里伪造巴亚德·福克斯的领药签名?”
阿尔文眨了眨眼睛,一直眨个不停。
“伪造?什么——你们在说什么,亨德里格斯先生?”他磕磕巴巴地问。
“你欠我一笔小账,”埃勒里神情愉悦地说,肯恩的目光游移到他身上,然后又移走,“因为我头上那个包,肯恩。记得吗?还有,我的肩膀还在痛,你自己可以看得出来我手上的伤口有多严重。但我还是愿意和你谈个条件,你如果肯对我们开诚布公,我就不会把你揍扁。”
莱特镇的时尚代表、油腔滑调的健谈人物兼风流男子阿尔文·肯恩,一脚踢倒小桌子,拿着椅子对三个人砸了过去,然后快步往扣了门闩的前门跑去。
亨德里格斯检察官跌坐到地上;埃勒里接住椅子;一个颠扑往后撞到摆满>藏书网化妆品的展示柜的达金警长,则抽出一把有着大鼻孔的自动手枪,对着仓皇逃跑的药剂师射了一枪。
肯恩收住脚步,失去平衡,跌了一跤。
他一动不动地躺在地上。
“达金,你射中他了!”检察官喊道,手忙脚乱地站起来。
“才没有,”达金说,“我故意打歪了。子弹卡在门柱上了。”他气得脸都白了,大步走到肯恩躺着的地方,一把抓住他的后衣领,用力把他拉起来。“胆小鬼,”他说,“那些吹牛大王都是一个样。你到底说不说,肯恩?”
那人脸上所有的肌肉都失去了控制,嘴唇动个不停,下巴不住颤抖,两眼直往上翻。
“我说,”他结结巴巴,“我说。只要不开枪,我就说。”
“把你的精彩故事说给福克斯家的人听。”埃勒里慢条斯理地说。
现在他们全都聚集在亨德里格斯检察官的办公室里,包括亨德里格斯、达金、埃勒里、阿尔文·肯恩、托伯特夫妇和戴维·福克斯夫妇、巴亚德·福克斯,还有霍威警探。亚麻布外套上沾着药房地板油污的药剂师,稀薄的鬈发竖起,皮鞋磨损,双手掩着脸畏缩在椅子上,一动不动。
“好吧,肯恩,”埃勒里说,“说吧。”
肯恩仍然掩着脸,嘟嘟囔囔地说着:“我没有任何恶意。反正姓福克斯的本来就罪该万死。我没有犯罪,我没有——”
“我应该——”埃勒里的语气和蔼可亲,“把你交给福克斯上尉。他以前在梦里都把你想成日本兵,肯恩,而你知道我们的英雄都怎么对付日本兵。”
肯恩的两只手立刻从脸上滑落下来。
戴维走到椅子那里,站在他面前。“站起来,肯恩。”
药剂师缩成一团,胆战心惊地抬头看着。“不要!不要让他——”
“站起来,”戴维咬着牙说,“否则——”
“他会说的,戴维,”埃勒里说,“他已经招供了。但是你们都有权利亲耳听他讲一次。让他对你们所有人讲一遍他耍的花招,也可能有助于洗刷他肮脏卑微灵魂的部分污点。”
“我等着呢,肯恩。”戴维说。
肯恩开口了,语速很快。“我知道奎因来这里的目的,达金打电话找我去问问题时就告诉我了。昨天,我……就开始想,也许这个奎因会让老福克斯脱罪,但情况应该不是很乐观,每个人都知道姓福克斯的毒死了他老婆——”
一时间,大家都安静了下来。
“我是说,”药剂师结结巴巴,“他被定罪了,不是吗?而且也送进监狱了,从来没有人怀疑过他犯下的罪,直到这个多管闲事的奎因出现……”
此时巴亚德缓缓地问道:“我洗清罪名或再被送回监狱,对你有什么差别呢,肯恩?”
肯恩舔了舔嘴唇,望向埃勒里,一副求助的样子。
眼看没有援手,他又喃喃说道:“达金说,这事多半是为了戴维·福克斯,他要离开琳达——如果奎因无法让你脱罪的话。我想我……只是要确定,奎因没办法让你脱罪。”
琳达用完全不可置信的眼光瞪着畏缩的药剂师。“你是说,你做这一切是为了……”
肯恩羞红了脸。他垂下眼睛看着检察官办公室的地板,不知所措地扳着自己的指关节。
“让我把话弄清楚,”福克斯上尉平静地说,“肯恩,你企图用一条多出来的证据来陷害我父亲,让奎因先生死心,好让我离开琳达?”
肯恩紧紧抓住椅子的扶手。
“我离开琳达……然后你就可以拥有她?”
肯恩支支吾吾:“好了,戴维——听我说,戴维——”
戴维向他扑过去。肯恩像只猫似的逃出椅子,跳到埃勒里、达金警长和亨德里格斯检察官几个人的背后。他半蹲在那儿,紧抓着埃勒里外套99lib?的衣摆。埃勒里挡住戴维的手,琳达也一个箭步向前抓住他。
“不,戴维!千万不要相信我会要他!戴维,不要!他不值得!求你,戴维!”
“所以我人在中国的时候,他的确在对你动歪脑筋,”戴维喘着气,“琳达,放手!奎因先生,放开我!我要给他一个教训,让他不——”
达金和亨德里格斯也跳上前来,他们把他拉开,琳达、爱米莉和托伯特不住地求情,巴亚德也跟在后面,一脸忧虑的神情。看得出来在这些纷乱的事件当中,他唯一关注的只是儿子的安危。
不知所措的霍威警探也提起屁股离开座位。
不久,达金警长、检察官和埃勒里一起坐在亨德里格斯的办公室里,阿尔文·肯恩已经被押送到顶楼的看守所进行登记和扣押。
“我们可以拘留他吗?”达金皱着眉头,“毕竟,菲利浦,他要陷害的是已经被判有罪而且已经服刑十二年的人啊!这是很特殊的情况,·菲利浦。”
“不要担心,”亨德里格斯检察官带着冷酷的笑容说,“我们有足够的证据可以让阿尔文·肯恩先生忙一阵。他强行侵入民宅,那犯了窃盗罪。如果奎因先生愿意提出另一项控告,我们还可以将那个家伙以伤害罪起诉。此外,说不定他还犯了伪造文书的罪呢。”
“他做这一切,只是为了让戴维·福克斯夫妻分手。”达金摇头,“这是我听过最可笑的事。总之,奎因先生,依我看,你又回到原点了。”
“呃?”埃勒里抬起头来。
“我是指巴亚德·福克斯的案子。”
“达金说得对,”亨德里格斯检察官说,“我们知道肯恩的动机,我们知道他做了什么好事。所以我们也知道当巴亚德否认他在一九三二年六月五日领取毛地黄处方药时,他说的是实话。但是那又能告诉你什么?就如达金所说,你又回到了原点,什么事都没有改变:控告巴亚德的案件和十二年前的立足点一模一样,他在本案中因为在葡萄汁里下毒而被判有罪。”
“看不出来还有什么回旋的余地,奎因先生。”达金点点头。
埃勒里·奎因以一种似笑非笑的诡异表情看着他们。他似乎要吐露什么,但显然又改变了主意,因为他轻轻地摇头,然后吸吮着浮肿的指关节。
接着他抬起头来。“顺便问一下,原来的那个水瓶和玻璃杯到哪里去了?就是十二年前,巴亚德用来装葡萄汁的那一组?”
“那些是证物。”达金警长回答,“你又兜回那个案子了,闲得发慌啊?”
“我一直思考着那些事实。”
“老天,你还真是不死心啊。”
“可别告诉我们,你还没放弃这个案子?”亨德里格斯说,一脸讶异。
“哦,没错,亨德里格斯先生。”
“可是,我认为这次的挫败,应该让你得到教训了,而且——”
“现在才过了几天而已,”埃勒里说,“你原先答应给我几个星期的。”
“我当然会遵守诺言,奎因,但是我告诉你,这根本是浪费——”
“时间。我知道,亨德里格斯先生。但我有的是时间,再说我们也没有给你添太多麻烦,不是吗?我们再回到水瓶和玻璃杯——”
“它们不可能对你有什么用处的,奎因先生,”达金警长说,“十二年前我拿到手时,两个容器都已经被清洗过了。请你记住,直到福克斯太太死了一天半以后,才开始有人怀疑这是谋杀。”
“但是它们到哪里去了,达金?”埃勒里仍旧坚持。
“一样,照规矩行事,在结案后就放在警察局的证物室了。我想——等一等。”
达金警长拿起检察官桌上的话筒,打电话到他的办公室。
“嗯……呃。”他挂断电话,“正如我所料,证物室在审判后,把它们收在厚纸箱里还给福克斯家了,奎因先生。”
“谢谢,达金。”埃勒里站起身。“我想,”他用温和的口吻说,“我这就慢慢地散步回去,看看那个箱子怎么样了。”
第十八章 狐与水瓶
晚餐的气氛真是惨淡。除了霍威警探仍旧大吃大喝外,其他人几乎都没有碰过爱米莉准备的食物,而且也没有人交谈。他们好像都在等着看埃勒里的脸色,仿佛他掌握着控制他们情绪的钥匙。但是,埃勒里也只是沉默地咀嚼。所以当达金警长在甜点时间造访时,大家都松了一口气。
“找到你要的东西了吗,奎因先生?我正要回家,路过这里,所以就想——”
“我就想你会来,达金,”埃勒里抱怨道,“我一直在等你。”他转身对着托伯特·福克斯。“达金警长告诉我,在十二年前审判结束后没多久,警察局的证物室就把当初用来装葡萄汁的那个水瓶和玻璃杯归还给你们了。你记不记得当时怎么处理的?”
“我不记得归还过什么水瓶或玻璃杯。”爱米莉不确定地说,一整天以来她第一次主动对丈夫说话,“你记得吗,托伯特?”
托们特的脸亮了起来。“你肯跟我说话了,爱米莉!”
“怎么,我本来就没有不跟你说话。”爱米莉脸红了,“总之,你记得吗,托伯特?”
大个子男人的胸膛明显挺直了起来。“呃,我想想,”他说道,喜形于色,“我们来想想看。水瓶和玻璃杯……不记得,我想不起来。”
“它们是装在厚纸箱里送过来的,”达金警长解释,“外面包着棕色的纸,还贴了封条。”
“棕色的纸……”爱米莉皱起眉头,“托伯特,你记得吗?”
托伯特一脸困惑。“我好像没有这个印象,亲爱的。”
“我想起来了,但是我不知道包裹里装的是什么。”爱米莉话多了起来,琳达握着戴维无精打采的手,也微微露出笑容。她的微笑仿佛在说,至少有人肯帮忙解决她的烦恼。“在锁上巴亚德的房子之前,我们把那个包裹放到他房子里去了。”
“是吗?”
“老天,托伯特,是你亲手放进去的!”
“是吗?”托伯特很尴尬,“奇怪,爱米莉,我好像不记得有这回事。”
“你的记性向来就不好。”他太太嗤之以鼻,“奎因先生,那个包裹在隔壁房子里。当我们把戴维带过来时——”她的声音柔和了起来,“我们决定所有的东西都要给他新的。衣服、玩具、书,一切的一切。”
“我记得,爱米莉伯母,”戴维突然说,“我记得那就像圣诞节一样。”
“我也记得,”托伯特说,“我把戴维小时候所有的东西,所有他当时还在用的东西都收进那栋房子的阁楼里。”
“我确定你会在那上面找到那个厚纸箱,托伯特。”爱米莉说。
达金警长看着埃勒里。
埃勒里·奎因将餐桌一推,站了起来。“你看我们可以暂时把这些碗盘摆在一边吗,福克斯太太?”他微笑着说道,“我等不及要看那个箱子里的东西,而且我想在打开箱子时,我们所有人都应该在场。”
然后在莱特镇柔和的夜色下,他们一起到了巴亚德·福克斯的房子里。在游移的月影下,景色看起来很不真实,一栋黑暗的屋子在黑暗茂密的草丛中巍然耸立,一切仿佛都悬浮在半空中——处在异域海洋底层的一个未知世界。
黑夜与死亡是兄弟,而这里就是这两者蛰居了十二年的地方。
一群人带着手电筒,默默无语。
阁楼里充斥着霉味,埃勒里和达金赶紧打开吊扇。
脚下每条木板都发出呻吟,每根椽木都编结着摇曳的蜘蛛网,月光则穿透屋顶的缝隙向下窥探。
“天哪,”琳达的笑声里带着一丝怯意,“这好像电影《科学怪人》的场景,戴维。”
“老阁楼,”戴维轻声说,“记得吗,爸爸?”
巴亚德回以微笑:“我记得,儿子。”
“我所有的玩具,”戴维环顾四周说,“每样都在!我的足球在这里!”他弯下腰捡起一个早就漏了气、不成形的皮球,皮面已经破烂不堪。他不好意思地用食指抚摸着。
“你的棒球手套,戴维。”
“琳尼和我偷跑到公园球场看球赛,我接到了这颗联盟球,我们还因为看到天黑才回家而挨了打。”
“那是一场双重赛。”琳达咯咯笑着,“哦,痛死了,第二天我一整天都没办法坐下来,托伯特爸爸真的气坏了。”
“我的化学仪器在这儿,我以前都用这些来做实验!”
“还有,瞧,儿子,”巴亚德惊呼,“你的‘建筑家’组装模型。记得你和我一起建造的那座桥吗?”
“我们花了一星期才搭好那座桥!”戴维双脚叉开,站在月色盈盈的黑暗中,一口白牙闪烁发亮,蓝色眼眸跳动着光芒。
托伯特从一堆破旧的玩具底下抽出一本页角磨损的活页本。“你看,戴维,”他说,“这不是你的集邮册吗?”
“老天,没错!”
“应该拿去给约翰·莱特,他是个邮票迷。也许这里头有一些还值不少钱哦。”
“只是一些小孩子收集的邮票,托伯特伯父。保存状况也不好,根本没什么价值。”
“对我意义可不同!”琳达喊道,从她养父手里抢过集邮册。“我来保存,”她柔声说,“帮——某个小男生保存。”
然后爱米莉说:“你的弹珠,戴维。天哪,这个老面粉袋里一定有好几百颗。”
“还有我的‘门票’!”
埃勒里·奎因任由他们去翻找惊叹,自己则安静地在四周走动,不时点头微笑,并且眼神锐利。
突然,他俯身捡拾。
他们全部停止谈话看着他,脸上露出不安的表情。
“这解决了一道谜题。”埃勒里站了起来。
他在小男生的化学仪器盒盖下,发现了一瓶百粒装的阿司匹林。
“消失的阿司匹林。”达金笑道,他以几近怜悯的眼神看着埃勒里。
“甚至还没有打开过,”埃勒里自育自语,“这个案子真是让人泄气啊!这是不是警方证物室归还的那个包裹?”
在一堆页角卷曲的书籍底下,他发现了一个正方形的盒子,盒子以普通的棕色纸张包裹着,外头绑着绳子,绳子还用蜡印压在包装纸上。
“就是那个!”爱米莉喊道。
“现在我记起来了。”她的丈夫愣头愣脑地说。
“没错,上面有警察局的印记和图章。麻烦你们把手电筒的光都集中在这里好吗?”埃勒里说。
大家围绕着他,埃勒里扯掉腐烂的绳子,撕开棕色的包装纸。在包装纸的下面,露出一个普通的白色厚纸箱。箱子里面,小心翼翼地用印有“一九三二年”日期的报纸衬着的,是一个紫色的广口大玻璃水瓶,瓶面上镌刻着葡萄;还有一个紫色玻璃杯,和楼下厨房柜子里的那些玻璃杯一模一样。
埃勒里·奎因把水瓶和玻璃杯拿起来对着光转来转去仔细检查。围在他四周的福克断一家人显得情绪低落,仿佛这两样紫色的物体一时间把这群人在阁楼里展现的所有热情都吸到它们自己身上了,这个地方和这些人都被遗弃在黑色的空间里。
“你发现什么了,奎因先生?”达金警长问。他看见埃勒里银灰色的眸子亮光一闪。
“我还不是很确定,达金,”埃勒里低声说,“我们到楼下的厨房去……不行,这栋屋子里没有水,是不是?”
“十二年前我就把水关掉了,奎因先生,”托伯特·福克斯说,“连同电力、瓦斯。”
“我必须要有某种液体。”埃勒里紧抓着水瓶和玻璃杯,仿佛害怕有人会从他的手中抢走,“我们最好回你的房子去,福克斯先生,福克斯太太。马上就走!”
“我忽然想到,达金,”在爱米莉·福克斯厨房的强光下检视紫色水瓶的内部时,埃勒里解释道,“即使原来的水瓶——就像你今天告诉我的——已经被清洗过了,有些东西还是可能残留下来。如果葡萄汁曾经装在水瓶里好几小时,加上洗瓶子时如果只是冲一下,特别是只用冷水冲,水瓶里还是会有些证据残留下来。”
“证据?”达金警长粗糙的额头挤出好几条暗褐色的皱纹,“什么样的证据,我的上帝?”
埃勒里·奎因说:“过来这里。”
他们两人挤在一块儿。
“可惜,这玻璃几乎不透明,所以你无法清楚地看见那条线。但是你可以直接看里面。”
他的指尖指着水瓶,沿着瓶子内部有一小圈极为模糊的暗色痕迹。
“沉淀,”埃勒里说,“葡萄汁曾经未受干扰地留在水瓶里很长一段时间,于是碰触到瓶壁的地方就形成了一圈沉淀,最后凝结起来。它结得很硬,当葡萄汁被倒掉水瓶也冲洗过了,那圈沉淀还是没能冲掉。结果就形成了现在所见的这个样子。”
“这代表什么,奎因先生?”琳达迫不及待地问。
埃勒里·奎因微微一笑。“嗯,琳达,根据防波堤水线的位置,我们就可以计算出海潮曾经涨到多高;同样的道理,根据这条沉淀线,我们可以看出十二年前在致命的那一杯被倒出来以后,这个水瓶里还剩下多少葡萄汁。我们来做个实验。琳达,可以借用一下你的婚戒吗?”
“我的婚戒?”琳达皱起眉头,“你是说,要从我的手指上取下来,奎因先生?”
“麻烦你。”
“但是这样会招来厄运!”
“就这个案子来说,”埃勒里微笑着回答,“可能反而会非常幸运呢。”
琳达迅速将她的钻石戒指取下来。埃勒里将水瓶举起来对着强光:
透过深紫色的玻璃,那条细如发丝的沉淀线呈现出模糊的影子,几乎无法辨识。埃勒里用琳达的钻石戒指,小心地沿着水瓶表面刮出一条线,标出瓶内沉淀线的正确位置。然后他把戒指还给琳达,后者急忙再把戒指戴回手上。
“只是为了方便,”埃勒里解释,“现在,我们来瞧瞧。我们知道当时巴亚德准备了正好一夸脱或者说四玻璃杯稀释的葡萄汁。我们就拿这个紫色玻璃杯来当量怀,巴亚德十二年前就用同样的玻璃杯来量取同等份量的葡萄汁和水。更确切地说,也就是杰西卡当时喝葡萄汁的那个玻璃杯。”
他走到爱米莉干净的厨房水槽前,打开冷水龙头藏书网,将紫色的玻璃杯注满到杯缘,然后将水倒进水瓶。他这样做了四次。
“现在,”他转身再度面对他们接着说,“这种半品脱的玻璃杯四杯的分量,正好是一夸脱,所以水瓶里正好有一夸脱的液体,就和巴亚德当初准备的葡萄汁分量一样。来看看这个沉淀线。”
水瓶里的水位,显然比埃勒里在瓶身外面刮出的指标线高出许多。
“呃,那当然,”戴维说,“沉淀线是在妈妈那杯葡葡汁已经从水瓶里倒出来以后才形成的。你刚刚倒进去的是整整一夸脱,但是当初沉淀线凝结时,里面已经少了一玻璃杯的分量。”
“相当正确,戴维。那么请问,”埃勒里问,“如果我把高于这条沉淀线的所有水都倒进这个玻璃杯,就应该正好能装满这个杯子了?”
“当然。一定是这样。”
“没错,”达金说,“一玻璃杯,就是戴维妈妈喝下去的分量。”
埃勒里·奎因倾斜水瓶,将紫色玻璃杯注满到杯缘。
然后他把水瓶举高对着光线。
水位线和沉淀线还是不相符,水位仍然高过刮出来的指标线。
“你们不觉得这很奇怪吗?”埃勒里喃喃说道,“嗯,让我们继续把水从水瓶里倒出来,直到水位线和沉淀线能符合为止。”
他一点点地倒水,以确定水位线不会低过刮痕。在灯光下,当水位线和指标线吻合时,埃勒里把紫色玻璃杯举高,杯里装的是第二次从水瓶里倒出来的水。
水再度满到杯缘。
“又是一整杯,”达金瞠目结舌,“另外满满的一玻璃杯!”
“我不明白。”爱米莉说,深感困惑。
“事情很简单,福克斯太太,”埃勒里说,“十二年来,莱特镇的人一直相信,那天早上从紫色水瓶里只倒出一玻璃杯的葡萄汁,就是巴亚德倒给杰西卡喝的那一杯。
“这个实验证明,那天早上曾经倒出过两玻璃杯的葡萄汁!”
“但是我们很确定,杰西卡只喝了一杯,”巴亚德茫然地说,“怎么回事?在严重发病以后,她自己也这样告诉威洛比医生。杰西卡为什么要对这种事情说谎?”
“正是如此。那么,是谁喝了满满的另一杯?”
自从来到莱特镇,这是第一次,埃勒里的口吻中重现了往日的权威。
“因为的确有人喝了。是你吗,巴亚德?”然后埃勒里压低声音补充,“如果你在这之前一直没有说实话,巴亚德,现在招了吧。那天早上你有没有喝了一杯葡萄汁?”
“没有!”
“你呢,托伯特?在你和巴亚德谈完话,在离开厨房以前?或者在巴亚德倒光水瓶随手冲洗之前的任何时间?”
托伯特郑重地摇摇头。
埃勒里·奎因又转向巴亚德:“你倒了一玻璃杯的葡萄汁给杰西卡,然后离开家。两小时以后回来,发现杰西卡病得很厉害。这些都是事实。在你回到家时,她是单独一个人吗,巴亚德?”
“是的,奎因先生。”
“那你做了什么事?好好回想每个细节。”
“立刻跑去打电话给威洛比医生。他说他马上过来。”
“然后呢?”
“我试着让杰西卡舒服一点,尽量帮她。她说胃很难受,我扶着她的头。我不知道还做了什么事。我想,应该是紧盯着时间等医生到达。几分钟之内,他就赶到了。”
“在这段时间里,装了葡萄汁的水瓶就放在眼前的咖啡桌上。”
“是的。”
“你碰过它。”
“我没有!”
“杰西卡呢?”
“没有。她呕吐都来不及,一直抓着我。她不断地哭,很害怕——”
“威洛比医生到达后,有没有碰过水瓶?”
“他连看都没看一眼,急忙把杰西卡送到楼上卧房,然后就在那里诊治。”
“你确定威洛比医生没有碰过葡萄汁水瓶?”
“我确定。”
“你有没有跟着威洛比医生和你太太上楼?”
“没有。医生要我待在楼下,说我上去只会碍手碍脚。他说如果需要我上去,他会叫我。所以我就待在原地。”
“客厅吗?”
“是的。”
“跟那瓶葡萄汁在一起,你仍然没有去碰它?”
“是的。”
“然后你做了什么?”
“客厅一团糟。我挂记着我太太……试着靠清洗她呕吐的秽物来转移心思。那花了我……呃,很长一段时间。”
“是吗?继续说。”
“等到秽物都清理干净了——我只是坐在那里,在客厅里等着。”
“你还是没有去碰那瓶葡萄汁吗,巴亚德?”
“对。”
“那么你到底是在什么时候倒光并冲洗水瓶的?”
“我想我一定在那里坐了大半个下午吧,奎因先生,威洛比医生一直在楼上照顾杰西卡。我想是五点左右,我才想起来,我还没有把那瓶葡萄汁收掉。”
“在那期间——你在客厅等待的那段时间——都没有人碰过那个水瓶吗?”
“不可能有人碰过,没有其他人在那里,只有我自己,而我一直到五点才碰了那个水瓶。”
“然后你做..了什么?五点钟的时候?”
“我想起水瓶和玻璃杯还摆在那里,所以我站了起来,把它们拿到厨房,把水瓶内的葡萄汁倒在水槽里,还用冷水冲了一下——玻璃杯也是,然后将它们放在滤水板上。”
“两天后的早上,我就是在那里找到它们的,”达金警长说,“他倒光并冲洗水瓶这件事,在审判时对他相当不利,奎因先生,如果你还记得审判记录的话。汤姆·加柏克说服陪审团,说他那样做是为了毁灭证据一因为水瓶里还剩下一些有毒的葡萄汁。”
“我告诉汤姆·加柏克先生,我告诉陪审团,”巴亚德疲惫地说,“我当时很烦躁,只是想把四周清理一下。天哪,事发当时我根本不知道毒药这回事!我当时的想法和威洛比医生一样,因为下楼活动太过激烈和兴奋,所以杰西卡旧疾复发了。”
埃勒里·奎因不时用手摸着下唇。
这时他抬起头来,说:“我们在十二年后碰到了一个全新的线索,各位。这非常重要,有可能让整个案子改观。”
第十九章 狐与友伴
他们几乎同一时间提出问题,所有人七嘴八舌挤在他周围。埃勒里不耐烦地摇头。
“让我先说完,拜托。巴亚德,那天早上就在她喝下那杯葡萄汁以后,你把杰西卡一个人留在家里,是吗?”
“是的,奎因先生。”
“你为什么要离开家?”
“杰西卡刚喝完葡萄汁,电话就响了。她在沙发上躺下来,我去走道那里接电话。我哥哥从店里打电话过来。”
“他打电话来有什么事,巴亚德?”
“托伯特说,如果可能的话,他希望我能到工厂一趟。我们最大的客户莅临本镇,他要求和我本人谈订单的事。”
“没错,奎因先生,”托伯特说,“这位买家临时来访,是相当重要的客户,我想在我亲自出马处理前,最好先知会巴亚德一声。”
巴亚德点点头。“我们担不起得罪这位大客户的风险,”他说,“我告诉托伯特,我尽量马上过去。我挂断电话,走回去问杰西卡我是不是可以离开她一小时左右,并告诉她理由。杰西卡说:‘别傻了,巴亚德我当然不会有问题。你尽管上城里去吧。’我建议她打电话找爱米莉过来陪她,但是杰西卡说,爱米莉曾经提起要去参加东星会的一个聚会或午餐什么的。我有点担心,因为好几个月来,杰西卡还没有单独一个人留在家里过。那天连戴维也不回家吃午餐,因为我帮他带了便当去学校,而爱米莉也帮琳达带了便当。这样他们才不至于在杰西卡已经够兴奋时,还在房子里跑进跑出。
“总之,杰西卡答应在我回来前她都不会离开沙发,还说如果有任何不适或发生任何事情,她都会马上打电话到工厂给我。我这才放心出门。”
“这么说来,你就到工厂去了?”
“我们和这位买家谈生意花了很多时间,超出托伯特和我的预期。一小时后,连个眉目都没有。”
“所以你就打电话给你的妻子。”
“是的,我很担心她。但是她说感觉还不错,至少,她在电话里是这么告诉我的,还说服我留下来办完和那个——那个买家叫什么来着,托伯特?”
“美加加工公司的昆比先生,巴亚德。事实上,昆比先生现在还跟我——跟我们有生意往来。”托伯特脸红了一下。
“是吗,呃?”巴亚德低声回答,“总之,我留下来和昆比先生谈完生意,然后开车回家,留托伯特在店里为昆比送行。”
“当时昆比先生要去蒙特娄。”托伯特点头说。
“就是在那个时候你发现你妻子病得很严重吗,巴亚德?”埃勒里问。
“是的。我才离开两小时,奎因先生。杰西卡自己一个人在客厅里,在沙发上,就跟我离开她的时候一样,但却病得很严重。”
“这里提到的时间——”埃勒里很快说道,“你在几点钟离开家去工厂?”
“十一点。”
“中午你打过电话给你太太?”
“是的。”
“然后你在下午一点回到家。”
“没错。”
“我们来看看手上的资料。”埃勒里蹙着眉头,“从十一点到一点,杰西卡自己一个人待在家里两小时。
“现在我们知道,有两杯葡萄汁被喝掉了,第一杯是在巴亚德出门之前,是杰西卡喝的,也就是在十一点钟以前。那么,另外一杯一定是在十一点钟巴亚德离开到一点钟他回家这段时间被喝掉的。”埃勒里转身对达金说,“达金,我想你会同意我以下所说的,在巴亚德不在家的这两小时,有人来过他家,杰西卡从咖啡桌上的水瓶里倒了一杯葡萄汁给这位访客,访客喝了葡萄汁,然后在巴亚德回家前就已经离开了。”
达金警长没有马上回答。他抚了抚短短的下巴,又抓了抓头,扯了扯鼻子,然后才喃喃说道:“看起来的确像是这样,奎因先生。”
霍威警探张大了嘴巴。
“但是,是谁?”琳达喊道。
“审判时,没有人提出来。”爱米莉·福克斯困惑地说。
“这的确很奇怪,”她的丈夫说,“我无法想象,有谁——”
“不管是谁,”戴维喊着,“那个客人为什么——无论那个人是谁—一不在审判时站出来?我们从来都没有听过有这样一个人物,这是破天荒头一遭!”
“是的,是很奇怪,”埃勒里点头,“达金,告诉我,在杰西卡发病那段时间,莱特镇有没有其他人也发生过毛地黄中毒的症状?”
“经过仔细调查,没有发现这种事,奎因先生。当我们知道福克斯太太是死于毛地黄中毒时,我们就进行过调查。没有人通报有相同症状,也没有人因毛地黄毒发身亡,这点我们很确定,除了杰西卡·福克斯以外。”
埃勒里·奎因的眼睛闪闪发亮。“让我们再往下推论。是不是那名客人把过量的毛地黄加到那瓶葡萄汁里面?不可能。”众人的失望之情溢于言表,“杰西卡喝了她的那一杯,根据她自己的证词,她只喝了那一杯,就在巴亚德离开家以前。所以,毫无疑问,她是因为那杯葡萄汁而死的。当客人出现时,杰西卡从相同的水瓶里倒了一杯葡萄汁待客,如果水瓶里有毒,那杯葡萄汁里面同样也含有所下的毒。我们难以想象,那个客人会喝光一杯他亲手下过毒的饮料。所以结论是:那个客人是无辜的。”
戴维和琳达沮丧地互望一眼。
“现在,我想,我们已经有足够的证据可以来讨论一下这个客人。”
埃勒里·奎因无视这一家人表现出来的消沉,继续说道,“他或她喝下一整杯或部分(他有可能倒掉一些)有毒的葡萄汁。但是达金说,莱特镇没有人死于毛地黄中毒,除了杰西卡·福克斯。审判时,那个客人没有站出来……所以我要说,访客是个陌生人,根本不是莱特镇或邻近地区的居民。”
“流浪汉!”琳达大喊。
“不太可能,琳达,”埃勒里说,“你能想象你生病的婶婶单独在家时,会让一个流浪汉到她的客厅里,并请他喝一杯饮料吗?不会的,看起来,可能是她认识但不在镇上住的某个人……告诉我,达金,”他突然说,“上午十一点到下午一点之间,有没有火车在莱特镇靠站?”
“往蒙特娄的区间车,每天一点钟都在这里停靠,奎因先生。”
“那没有用。巴亚德在一点钟回家时,只有杰西卡自己一个人在家。访客不可能在一点钟过来,应该是在那个时间点以前,他已经来过又走了。没有其他火车班次是在十一点和一点之间吗?或者在十二年前的那天停靠过本地吗?我们必须追查这条线索,看能不能——”
“等等!”福克斯上尉说,“有一班大约在中午停靠的火车,就是几个月前我返乡时,让我在这里下车的那一班!”
“亚特兰大特快车,”爱米莉点点头,“从纽约到蒙特娄的快车。”
“但是亚特兰大特快车通常不在莱特镇停靠,”达金警长不同意,“它通常只是直接开过。”
“等等,”托伯特·福克斯缓缓说道,“等等。十二年前的那一天,亚特兰大特快车的确在莱特镇停靠过。”
“真的吗?”埃勒里急急问道,“你怎么会记得这种琐碎小事,托伯特?”
“昆比先生。巴亚德,”托伯特说,转头对着他的弟弟,“当你离开工厂要开车回杰西卡身边时,昆比先生说,他必须直接赶去蒙特娄,记得吗?”
“是吗?”巴亚德不很确定。
“你离开以后,我开车送昆比先生到火车站。他问站长盖比·沃伦火车班次表,盖比说——我记得很清楚——他说很遗憾昆比先生没能早一个钟头来,因为亚特兰大特快车刚在中午停靠过本站。我记得,昆比因为这个还发了好一阵脾气。他在那里跳脚,因为他不但错过了特快车,也错过了一点钟往蒙特娄的区间车——我们慢了几步没赶上——所以他必须等四个钟头以后那班五点十二分的区间车,我还陪他一起等。”
“亚特兰大特快车那天停过。”爱米莉深吸了一口气。
“那班特快车从来不在莱特镇停靠,”琳达说,“除非是要让某个乘客下车!”
“没错,”爱米莉低声说,“根据事实,这是合理的推论。某个从纽约到蒙特娄的旅客,可能想在莱特镇下车,中午时他去探望杰西卡半小时左右,然后再赶下午一点钟往蒙特娄的区间车。 800c." >而这段时间,你,巴亚德,在工厂里。”
“全是纸上谈兵。”一个声音不屑地说。他们一起转头看,是霍威警探。
“哦,闭嘴,”达金警长怒吼道,“想想,经过了十二年,竟然有这样的新证据跑出来!”他一脸愧色。“如果是真的,”他嘟囔道,“那么我们真的犯下了一个愚蠢的大错误——我是指汤姆·加柏克和我。我以为我们已经彻底调查过了。有个陌生人在像莱特镇这样的小镇下火车,像这样的大事,我们怎么会漏掉呢?”
“我也想不通,达金,”埃勒里同情地说,“要这样仓促造访,那个人一定会从火车站乘出租车,至少查问——”
“出租车!”警长大喊,“真是见鬼了。原来就是这样呀。出租车!”
“出租车?”埃勒里一脸感兴趣的模样。
“一九三二年时,火车站只有老威蒂·佩德森一辆出租车在营业。老威蒂在这一带是家喻户晓的人物了,他从马车时代就开始经营出租业。呃,杰西卡·福克斯是在星期二中毒的,所以这个陌生人可能就是在那天下的火车。但是福克斯太太一直到星期三晚上才过世,当时我们没有怀疑是谋杀,一直到星期四早上才开始进行调查。那个星期四的早上,正是威蒂·佩德森出事的时候,他为了躲开一个在马路上玩耍的下村小孩,闪到路边时冲进了皮特饭馆。他们最后从一堆撞烂的汉堡中把威蒂拉了出来。”
“佩德森就这样死了?”
“当场送命。”
“原来如此,”埃勒里说,“如果出租车司机真的知道什么的话,他在你的命案调查真正开始之前就死了,他根本没机会透露有关杰西卡访客的事。显然佩德森是唯一知道这件事的人,要不然你肯定能找出一些蛛丝马迹。”
“我想站长盖比·沃伦一定是窝在他的小办公室里面,所以没有看见这个陌生人下车。”达金沉着脸说,“佩德森载了这个陌生人,把他送到巴亚德·福克斯家,陌生人说他回头必须赶一点钟那班车,所以?99lib.威蒂又回来载客,及时将他送到火车站赶上开往蒙特娄的那班区间车。
“搭那班车的人总是很多,所以回程时,陌生人就淹没在人群里了。就是这样。”他说完摇了摇头。
“什么陌生人?”霍威嗤之以鼻,“天花乱坠的胡说八道,全是推测。根本是痴人说梦。”
“闭上你的嘴,睁大眼睛看着就行,霍威,”警长骂道,“因为将来你必须把所见所闻向亨德里格斯报告,而我会在那里盯着,确定你对他所言毫无差池。继续吧,奎因先生。”
“嗯,我们得出以下的推论,有个陌生人从纽约开往蒙特娄的特快车上下车,”埃勒里皱着眉,“前来造访巴亚德的妻子半小时。巴亚德,那表示有某个亲戚——”
巴亚德摇头。“杰西卡只有一个哥哥,奎因先生。他是——我想现在仍然是——美国海军的一位指挥官。事情发生时,他一直都在太平洋上进行军事演习。”托伯特·福克斯点点头。
“那么就是朋友了,”埃勒里说,“一定是个很亲密的朋友,才会费这么大工夫,只为了半小时的拜访。”
“朋友?”巴亚德咬着下唇,“杰西卡确实有个好朋友……那个女人叫什么名字来着?”
“女人?”爱米莉兴奋起来,“巴亚德,你不是在说波奈尔那个女人吧——那个歌唱家?”
“波奈尔,对了!”巴亚德恍然大悟,“加布丽埃尔·波奈尔,奎因先生,她住在——”然后他双眼圆睁,“蒙特娄!”
埃勒里·奎因露出笑容。他的工作有时候确实能带来小小的满足感。
“她是法裔加拿大人,奎因先生,”爱米莉急切地接着说道,“杰西卡和加布丽埃尔以前一起在缅因州上学,她们两人是闺中密友。以前杰西卡至少每星期要写一封信给波奈尔小姐,不是吗,巴亚德?她以前总是说,追着加布丽埃尔全球跑非常好玩。”
“是啊,爱米莉。没错。”
“加布丽埃尔·波奈尔,”埃勒里若有所思地说,“那个女低音。”
“哦,她很有名,或者应该说,曾经很有名,”爱米莉说个不停,“她不在纽约开演唱会时,就会到处巡回演出。她到全世界各地去演唱。”爱米莉停了一下,皱起眉头,“现在想起来,不知道她后来怎样了。好多年都没有听到或看到她的消息了,而且她从来也没有寄过花,或哪怕捎封吊唁信。你不禁会想……那是她最好的朋友……有点奇怪,不是吗,奎因先生?”
“非常奇怪。”埃勒里不动声色地说,“福克斯太太,我可以借用你的电话打一两个长途吗?”
等埃勒里回到厨房,他再度恢复了笑容,但是态度严肃。
“霍威,”他说,“你的愤世嫉俗蒙蔽了你的判断力。那不只是推测。”
胖警探一脸茫然。
“你的意思是,”达金警长缓缓开口,“那件事——”
“是的,达金。我刚才已经在蒙特娄找到加布丽埃尔·波奈尔。.99lib?正是波奈尔那女人,在十二年前的那天造访过杰西卡·福克斯,没错,而且我已经说动她来莱特镇走一趟。
“她会在明天下午抵达。”
第二十章 怀抱希望的狐
大家都上楼去了,只剩下埃勒里一个人在门廊里。他回避他们的问题,他们显然都很不满意。但是多谈无益,也没什么好再解释了,一切都得等蒙特娄的那个女人来了才能下定论。显然,没有人能够预见结果会如何,以怪异眼光瞪着埃勒里的达金警长,最后也只能道声晚安就离开,踩在步道上的沉重步伐仿佛强调着他心灵受创的感受。
埃勒里·奎因在黑暗中抽着烟,一些念头在他脑海里翻来覆去,偶尔传来上山车辆的噪声,更加强了他的孤寂感。但这一切都没有干扰他。
从他坐的地方望去,西南方的天空带着营火的颜色,那是上村红色的霓虹灯光。天空的其他角落则繁星点点。杰西卡·福克斯曾经从几乎相同的观察角度,埃勒里想,看到相同的灯光和相同的冷冽星辰。
他好奇在久病之前,她心里在想些什么。嫁给安分沉默的巴亚德·福克斯,栖息在一个看似永无变化的莱特镇的偏僻窝巢中,而隔壁又有一个英俊且充满男子气概的连襟,他本身的活力无疑与她的感受一拍即合,让他们两人在不安于现状的心灵交流中相互吸引。
埃勒里·奎因从来没有怀疑过心灵交流的强大力量。对渴望万里长空的人而言,莱特镇确实过于沉闷了些。他想,杰西卡在这个小镇上平淡无奇的婚姻与家居岁月当中,从不间断与周游世界的加布丽埃尔·波奈尔的信件往来,这也许是支撑她生命的重要元素,而不只是女性之间的牢固情谊而已。对于被囚禁在莱特镇的巴亚德·福克斯的妻子而言,加布丽埃尔·波奈尔想必是五光十色的外在世界的化身。加布丽埃尔就是巴黎,就是伦敦,就是布宜诺斯艾利斯,就是罗马,就是开罗,就是莱特镇只能在宝石戏院看见的一切富丽堂皇的遥远所在。
借由与歌唱家维持着的邮递友情,杰西卡·福克斯经历了所有莱特镇同乡都无法拥有的超时空体验,无论是如何的不完美,毕竟满足了她对大都会的向往……
一声巨响,把埃勒里从沉思中惊醒。
纱门碰撞的声音。
“哦,霍威。我以为你睡了。”
胖警探挡住了星星,遮住了隔壁的房子。
“我要出去一下。”警探用他令人不快的声音说。
“出去?你不会真的把你的囚犯丢下不管吧,霍威?怎么啦,突然对人性产生信心了?”
“姓福克斯的会好好等着我回来的。”
埃勒里·奎因觉得夹带鼻音的腔调里有一种不屑的意味,他感到不解。
“你不怕巴亚德逃走吗,霍威?”
“不怕。”胖警探一步一步走下门廊的台阶。
“你要上哪里去?”埃勒里在他身后喊道。
“回家。”
“回家?”埃勒里突然意识到,他从来没有想过霍威警探在传统生活脉络里的样子。但这是事实——这个人住在莱特镇,他一定有属于自己的家。但不知怎的,他就是无法勾勒出霍威警探的家。
“你要去很久吗?”
单薄的声音飘了回来。“一小时,也许两小时。我太太帮我准备了一些干净的衣服。从接手这个案子开始,我还没有换洗过哪。”
于是霍威臃肿的身影消失了。
原来这个胖警探也有老婆帮他洗袜子熨内衣呢!他也有孩子吗?
“这个案子,”埃勒里笑着想,“真是充满了惊奇。”
他丢掉最后一根香烟,打着哈欠离开秋千,正想在上床前伸展一下筋骨,却听到一阵匆忙的脚步声,纱门再度飞了开来。
“奎因先生?”
是琳达,在星光下,她的脸孔因扭曲而显得苍老。
“琳达,什么事?”
“戴维,在楼上。我必须把他锁在房间里。拜托你——”
然后她就转身跑了。
埃勒里·奎因赶在她身后冲出屋子。
戴维?又来了?
埃勒里·奎因赶到二楼楼梯口,发现琳达在她丈夫的房门口,手里握着把钥匙。
“我们尽量不要发出噪声,”她耳语道,“我爸妈在睡觉,我认为没有必要让他们担心。”
埃勒里·奎因从她的手上接过钥匙。
戴维坐在床沿,看起来还算镇静。然而,他的双手深藏在外衣口袋里。
“你不应该那样做,琳尼,”他说,“那家伙罪有应得。你知道的。”
琳达一脸恐惧。“奎因先生,戴维要……要杀了那个警探!”
“我要给那头猪猡一个教训。”
埃勒里·奎因说:“霍威吗?”同时记起胖警探口气中的不屑,“怎么回事,戴维?”
“他不能这样对我父亲,不管他是不是囚犯。这只是普通民宅,有人住在这里,不是他妈的监狱!我爸已经是个被毁掉的人了,任何一个有眼睛的人都看得出来,他根本不会玩什么花样。霍威没有权利那样做,奎因先生。”
“那家伙做了什么事,戴维?”
莱特镇的英雄bbr>藏书网开始哭了起来。
琳达说:“戴维,戴维。”
埃勒里·奎因用温柔的眼神看着两人,然后说:“在这里等着。”他走了出去,随手将身后的房门仔细锁上。
他大步走到南侧房间的门口。他试了试门把,门没有锁。他皱起眉头,轻轻敲了敲房门。
过了一会儿才传来巴亚德的声音,但听起来非常古怪。他说:
“请进。”
埃勒里·奎因走了进去,将身后的房门关上。
房间里很暗,有几秒钟的时间他什么也看不见。等他的眼睛适应黑暗后,他辨出巴亚德在双人铁床上的羸弱身影,他的四肢放松地展开着。
事实上,巴亚德的两条手臂高举过头,抓着床头的矮栏杆。
埃勒里·奎因不解。
“你还好吧,巴亚德?”
“哦,奎因先生。这里面太暗了,我很好。”
“那么,怎么回事——”
“我没事,奎因先生。”
“你不介意我把电灯打开吧?”
巴亚德大笑。
埃勒里·奎因完全被搞糊涂了,他按下电灯开关。
戴维的父亲,两只手腕都被铐在床头的铁栏杆上。
好一会儿,埃勒里才开得了口。
“霍威弄的?”
“是的。”
“你做了什么事,巴亚德?”
“什么也没做。”
“你没有企图做什么愚蠢的——比如想逃走?”
巴亚德又大笑。“老天,没有。我原本已经上床睡了。我通常都这样睡,两只手臂放在头顶。我以为霍威在脱衣服,等我发现时,他已经把手铐铐在我的手腕上,另一边则铐在栏杆上。”
“他有没有给你任何解释?”
“他说他必须回家一下,他不能冒险让我逃走。他还用一堆难听的字眼侮辱我。”巴亚德停了一下,“他大可把我锁在房间里。他不需要这样做,奎因先生。”
“不需要,”埃勒里口吻严峻,然后说,“别紧张,巴亚德。我一会儿就回来。”
埃勒里·奎因下楼走到电话那里,拨电话给接线员。
“请帮我接菲利浦·亨德里格斯检察官家。”他说。
埃勒里·奎因回来时,戴维和琳达都陪着巴亚德。
“霍威警探,”埃勒里沉着脸告诉巴亚德,“会在几分钟内回到这里,带着手铐的钥匙。我必须说明,没有钥匙要拿掉手铐很困难,而且这件事还有某种程度的公理正义必须得到补偿。是他铐上的,就得让他亲自解开。”
“谢谢你,奎因先生,”巴亚德带着虚弱的笑容说,“还有,儿子——”
“我差点又做出傻事来,”戴维嗫嚅地说,“对不起,爸爸。我进来跟你道晚安,发现你就像只火鸡一样被绑在床头时,就不禁怒火中烧了。”
“我开始喜欢有个儿子了。”巴亚德说。
戴维有点窘。“这事情到底会不会有个结果呢,奎因先生?会不会?”
“要有耐心,戴维。”
“可是所有关于加布丽埃尔·波奈尔的事又代表了什么?爸爸能不能脱罪?这能不能解决——”
“我们必须等待,戴维。”
戴维看着埃勒里,埃勒里平稳的口气里有某种东西牵动着他。
没人知道他在埃勒里的脸上读到什么,但他走到床边时笑着俯看他的父亲。
“我们会成功的,爸爸。”
“当然,儿子。”
“你们两个去睡会儿觉吧,”埃勒里轻声提议,“我会陪巴亚德在这里等霍威先生。”
“最好不要让我看到他。”戴维说,“来吧,琳尼,有熊猫眼的女人可保不住丈夫。该睡觉去了,我送你上床。”
“你会陪着我吗,戴维?”
他吻了她,她依偎着他一会儿。然后他们互道晚安,走了出去。
埃勒里·奎因和巴亚德都没有说话。
最后,埃勒里说:“抽烟吗?”
“手不方便,奎因先生。”
“我可以帮你服务。”
“呃……谢谢。”
埃勒里·奎因将一根烟放在巴亚德的唇间,然后点燃火柴凑到烟头上。
巴亚德深吸了一口,喷出一口烟。然后他把头往后仰,缓缓地吞云吐雾。
“这只是……他这样对我,我觉得很没有尊严。”
“我知道,巴亚德。”埃勒里把烟再放回巴亚德的唇间。
“奎因先生,你花了这么大的心力——是为了我儿子,是不是?”
“还有琳达。”埃勒里再把香烟取出。
“谢谢你……我知道你对我没有把握。我的意思是,关于我是否……我是否做了。”
“你做了吗?”
“我不怪你。所有的证据都让我看起来像个说谎的人,即使在我自己眼里都是如此。”
“部分证据,巴亚德。”
巴亚德紧蹙着两道白眉。
“证据还没有找齐,”埃勒里说,“比如说,我们今天晚上又发现了一样新证据。”
“是的,我一直在想那一点……我想告诉你一件事,奎因先生。”
埃勒里·奎因点点头,再把香烟放回巴亚德的唇间。
“今天晚上在我身上发生了一件事,在霍威把我铐在床上,留我一个人在这里以后。”
“什么事?”
“一直到那时——我承认,我根本不抱任何希望。也许我……害怕怀抱着希望。”埃勒里再度点头,“从监狱开车过来,你对我解释这一切对我儿子的意义时,我当然很乐于合作,但这并不是为了我,就如我那天所说的,完全是为了他。”
“你说你不确定自己想要获释。”
“是的。”巴亚德闭上眼睛,“但是经过今晚之后,我不确定我是不是如此了。”
“你尝到了自由的滋味。”
“呃……”巴亚德睁开眼睛,露出苦涩的笑容,“但这并不是真正的自由,至少在我看来不是。我在一栋民宅里,窗户没有铁栏杆,但是霍威总是如影随形,和我一起吃饭,睡在同一张床上……这跟监狱其实并没有多大差别,奎因先生。”
“我不完全是以那些观点来看的,但我懂得你的意思。然后今天晚上怎么了,巴亚德?”
“今天晚上我吃..惊地发现,当霍威用手铐把我铐住时,他同时也对我做了一件事,奎因先生。这是第一次,我起了逃走的念头。这是第一次,我心里感到恐慌,害怕再回去。突然间,我意识到我是多么渴望自由。就是这一点,才让我不至于失去理智,或闹出难堪的局面。”
然后戴维的父亲扯紧了铐在铁栏杆上的手腕。“有任何希望吗?”巴亚德哭着说,“奎因先生,告诉我还有希望!”
埃勒里·奎因凝视他许久才回答。
“是的,”他终于说,“还有希望。”
那对凹陷的眼睛闪闪发亮,不是一闪而过,而是熊熊不熄的烈焰。
“加布丽埃尔·波奈尔那条线索,”埃勒里说,“非常可能成为本案的转折点。明天下午这位女演唱家要告诉我们的,我想,应该相当关键。”
巴亚德舔舔嘴唇。“我知道你今天晚上有大发现,但是我看不出——”
“你看不出来吗?”埃勒里微笑,“你察觉不到波奈尔小姐要告诉我们的事有多重要吗?”
“我看不出来,我是说,我又不知道她要说什么——”
埃勒里·奎因又一次把香烟放回巴亚德的唇间。
“我也有可能是错的,可能会有十几种不同的解释会让我们徒劳无功。我们就等着吧,巴亚德。你已经等了十二年了,再多等一天也无妨,我相信。”
霍威警探慢慢打开门时,埃勒里站了起来,伸出他的手,掌心向上。
胖警探一语不发地把手铐钥匙放在面前的手掌里。
他的下巴像果冻般抖个不停,小眼睛里含着惧色,脖子上绑的手巾也湿透了。
“我猜,警探先生,”埃勒里一边低声说,一边弯腰解开巴亚德的手铐,“你从你老板那儿听到一两句指令了吧。”
胖警探低声回应。
“我说,霍威,”埃勒里走到门口,“我想你很快就会从这个讨人厌的案子里解脱了。晚安。”
第二十一章 无辜的狐
第二天下午,达金警长别扭地从他的轿车里扶着一个女人下车,她胸部厚实,高头大马,一身黑衣。当她和达金走近门廊时,那群引颈企盼的人发现,她一点都算不上漂亮,不过是那种艺术家笔下的丑女;事实上,在她的巅峰时期,加布丽埃尔·波奈尔曾经是文明世界许多名画家笔下的模特儿呢。她炫耀且得意于自己的丑,仿佛那才是一种美。
“一个与众不同的女人。”这是埃勒里的第一个念头。
互相介绍的局面还不至于太尴尬,因为加布丽埃尔·波奈尔从未见过她亡友的任何家人。她对巴亚德态度冷淡,对琳达亲切有礼,而看到戴维穿着军服的匀称体格时,则投来一个柔和的赞许眼光。
“这两位,”她用一种低沉的嗓音说,“这两位是托伯特·福克斯伉俪吗?”
爱米莉很紧张。“杰西卡以前常提起你,波奈尔小姐。”
“杰西卡是我的朋友,福克斯太太。”
女歌唱家提到杰西卡时,丝毫不带感情,仿佛她在很久很久以前,就把她和那位死去女人的关系收藏到一个秘密的抽屉里去了。的确,细细观察她,埃勒里才猛然发现,那张高贵的丑脸曾承受过许多比友人死亡更痛苦的磨难,而面对那些苦难时,她学会了如何让自己坚强起来,抗拒任何情绪性的自艾自怜。
她的英文精确,遣词造句甚至有点太过谨慎,仿佛有时必须搜肠刮肚才能找到一个曾经知道但是太久没用的字眼。
“各位,我来了,”她言简意赅地说,在达金警长帮她找来的一把椅子上坐下来,“我想,奎因先生,我跟你提到的那封信——”她翻找她的袋子。
“不急,波奈尔小姐,”埃勒里面带微笑,“经过这么多年,现在再看到你,不需太多想象就能回味起自己坐在卡内基音乐厅聆听你演唱巴赫的《来吧,甜美的死亡》的情景。”
“你记得?”她美丽的眼睛一亮,随后叹了口气。“我不能总让自己沉溺在回忆里。”她笑着说,“这对老女人不好。”
“老?”琳达喊出来,“怎么会,波奈尔小姐—一”
“你真可爱,亲爱的,但是我经历过的世事——”那瞬息万变的面容突然强硬起来,“会令人苍老,特别是女人。”
在女演唱家抵达前已经在门廊来回踱步了个把钟头的亨德里格斯检察官,干咳一声后瞥了埃勒里一眼,他们已经事先说好,这场戏要由埃勒里主导,但亨德里格斯显然已经等不及要开始讯问了。
达金警长再也按捺不住性子。“我想知道的是,波奈尔小姐,”他直截了当地问,“为什么你十二年前不出面说出你的故事,在福克斯先生受审的时候。”
“莱特镇的执法官们,”埃勒里说,“自然会迫不及待想知道这个问题的答案,波奈尔小姐。”
“哦,可是我无能为力,”加布丽埃尔说得很快,“其一,我人在另一块大陆。其二,一直到她丈夫关进监牢好几个月后,我才知道杰西卡遭到谋杀的事。”
她讲到“谋杀”和“监牢”时十分顺口,仿佛这是她经常会想到的字眼,即使在她的日常语言里并不常出现……无论她使用的是哪种语言。
“能否请你告诉我们整个故事,波奈尔小姐,依你记忆所及?”
在托伯特·福克斯家的门廊下,这位黑人女歌唱家以平静的口吻叙述着,没有戏剧化的手势,也不见明显的情感起伏。听她讲话,埃勒里有一种身心俱疲的感觉。那疲惫如此沉重,俨然成为她天性的一部分,是一种时时刻刻都在品尝死亡滋味的习惯。
十二年前的那个星期,加布丽埃尔·波奈尔在纽约表演,那是极为成功的美国巡回演唱会的最后一场。她早就听说杰西卡生病了,但迫于紧凑的演唱行程无法前来探望朋友。此时,虽然因为长期巡回演唱疲劳不堪,迫不及待想返回蒙特娄家中,但她仍然临时变更行程,要求亚特兰大特快车让她在莱特镇下车。
“即使疲惫,”加布丽埃尔说,“过门不入还是会让我感到良心不安。杰西卡和我曾经是非常要好的朋友,而且不间断地通信许多年了。
“当我得知在一个钟头后可以搭区间车返回蒙特娄后,我就下了特快车。至少还有半小时可以去看看她,我想。出租车将我从火车站直接载到杰西卡的家——”她的黑色眼眸扫向隔壁那栋寂静的房子,然后再移向远方,“然后再回程及时载我去赶乘区问车。我和杰西卡在一起待了大概有三十五分钟。
“她见到我很高兴,不过我觉得她好像心事重重。
“至于我呢,发现她的肺炎已逐渐转好,也感到十分欣慰。”
加布丽埃尔当下邀请杰西卡到她家玩。“每个女人都需要偶尔换个环境,”她笑着对她的朋友说,“更何况你刚生过一场大病。在我的天园居,你什么事都不必做,杰西卡,只要好好当个贵妇就行,我的宝贝,这样你很快就能健健康康的了。没有人会来打扰我们,只有你和我。只要受得了我,你爱住多久就住多久。你看如何?现在就和我一起回家,还是明天?”
但杰西卡只是虚弱地笑笑,谢过加布丽埃尔,说她没有办法去,没有办法现在就去,虽然她非常想。加布丽埃尔没有再强求,因为杰西卡看起来很苦恼,心神不宁。经过几分钟的叙旧以及许多拥抱之后,加布丽埃尔不得不离开去赶乘一点钟的区间车,继续她返乡的旅程。
她在那天晚上抵达蒙特娄的家,发现她的经纪人已经等在那里。
“简直疯了,”她叹气,“那个没人性的家伙,事先从纽约飞过来等着,捧着一堆票券和合约在天园居迎接我。他说忽然出现一个我不可错过的大好机会,他有个到南美和欧洲举办盛大巡回演唱会的计划,那是我渴望多年的机会。我企图用疲倦推托,但是他不为所动。
“总之,我甚至没有时间打开行李。他在当晚安排我飞回纽约,然后把我送上另一架飞机前往佛罗里达。在迈阿密,我再转机飞往南美洲。完全没有时间喘息。所以我根本不知道,就在我飞往另一块大陆时,杰西卡已经死了。后来,在南美洲表演时,我也不知道她的丈夫被捕。等到审判结束,我人已经在欧洲。”
歌唱家停了下来,凝视着黑暗。
“那封信。”埃勒里轻声说。
她一惊。“哦,是的,那封信。那封信在我匆忙离开蒙特娄好几个月后才到我手上。很自然地,杰西卡把信寄到天园居,因为她根本不知道我巡回演出的事。一个愚蠢的用人把信转寄到南美一个错误的地址,然后那封信就一路尾随我,从南美洲追到欧洲,一直到我在布拉格表演时才追上。甚至直到那时候,我还不知道杰西卡已经过世了。我想立刻回信,向她解释我的不告而别,但是当时我正忙得不可开交,就这样拖了整整一星期。直到那个星期,我才知道这件新闻。”
“你是如何知道的?”亨德里格斯检察官不客气地问。
“我恰巧拿起了一份《巴黎前锋报》来看,在上面读到一小则关于莱特镇‘轰动诉讼案’的报道,报上说巴亚德·福克斯如何因谋害妻子杰西卡·福克斯而被判有罪。那是一则小新闻,没有细节,没有案发日期,甚至也没有提到犯罪手法,只有短短几行字。因此我才没有把我造访莱特镇和杰西卡的死亡联想在一起。知道杰西卡已经下葬后,我难忍悲伤,把在布拉格剩下的表演场次都取消了。一直到维也纳我才重新上台,在歌剧院。”
她的眼神在往事中流连。
“当然,我也就没有回信了。我能写给谁呢?在那之后……我一直留着杰西卡的信。这些年来,我一直保存着,在所有风风雨雨之后……这信是我好朋友留给我的一个纪念。”
她从自己的袋子里取出一个污渍斑斑、满是折痕的亚麻色信封,把它交给埃勒里。埃勒里转身对着门廊的灯,急切地看了起来。亨德里格斯检察官和达金警长也从他的肩膀后面探过头来看。
“在那之后,”加布丽埃尔·波奈尔喃喃说道,“就是那场大灾难。”
“这话是什么意思,波奈尔小姐?”琳达问,她在那封信和这位令人着迷的女人之间分身乏术。
女歌唱家耸耸肩。“对你这样一位年轻姣好的女孩来说,那种事情不堪入耳。算了吧。”
“你是指纳粹吗?”福克斯上尉问。
她的黑眼眸射向他。“我最近才回到我加拿大的老家,福克斯上尉,刚从德国集中营出来。他们不喜欢艺术,那些德国人,除了肥胖女人的画像以外……我算是走运的。我逃了出来,刚回到蒙特娄没多久,那是一个平静的地方。”
“可是你会再回到舞台吧,是不是,波奈尔小姐?”琳达问,“等你休息够了以后?”
加布丽埃尔露出微笑。“去弹钢琴吗?”
“钢琴?我不懂——”
“纳粹外科医生在我的喉咙里做了点小手术,”女歌唱家说,“他们以为那是一个十分有趣的玩笑。”
亨德里格斯检察官清了清喉咙。“呃,我们……万分感激,波奈尔小姐。你特别跑这一趟,我是说——”她没有回答。检察官突然转向埃勒里说:“我们继续进行吧,奎因。”
但是埃勒里看着女歌唱家。“我很抱歉,波奈尔小姐。如果你能事先告诉我——”
“没有关系,奎因先生。请不要为我操心。”
“谢谢你。”他的声音很低,然后他轻轻弹了弹信封,对着其他人说,“这就是威洛比医生所说,他在葡萄汁事件发生后的第二天,看到杰西卡正在写的那封信,也就是她死亡那天的早晨。她托医生把信寄出,如果你们记得,里面还包括了一些其他信件,像是账单之类。我猜威洛比连看都没看信封一眼,只是把所有的信件一股脑儿投入最近的邮筒。”
“就是这封,没错,”达金警长说,“她上面写的日期及邮戳都符合。”
埃勒里·奎因点点头。“我念给你们听,”他对安静的众人说,“我们都应该知道,就在她过世那天早上,杰西卡·福克斯写信给她最好的朋友都说了些什么。”
他念得很快——
亲爱的加布丽埃尔:
我想你不会料到在探望我以后,会这么快又接到我的信,但,是我非写不可。首先,昨天在出租车离开以后不过几分钟,我又开始严重发病了,据威洛比医生说是旧疾复发。他对于允许我在肺炎之后这么快下床感到很不安,虽然天知道,我已经在楼上的病榻上度过好几辈子的时间了!无疑,这是因为我太兴奋所致;此外,还有一个我从未告诉任何人的原因。你知道忧愁和苦恼会如何让人……
加布丽埃尔,亲爱的,我再三考虑,现在已经改变主意了。
在昨天拒绝你以后,如果我又接受你的好意邀请造访你的天园居,你会不会觉得我这个人很讨厌?我希望能与你共度几个星期,如果你愿意接待我的话。我很容易就能够安排妥当,戴维的学校就快放假了,接着他要去参加夏令营,所以我不必担心他。至于巴亚德,唉,我丈夫就是我面临的问题之一,不过他常说,我应该离家休养一阵,去一个没有房子和家人需要我操心的地方……哦,亲爱的,我面临着最严重的问题。昨天和你聊天时,我还没有下定决心要怎么做,这就是我拒绝你邀请的原因。但是在你离开后,我突然病得那么厉害,昨晚让我有很多时间思考,不知怎的,我比较能看清楚事情了。而我知道,只有一个办法可以解决——我的意思是,我的问题。但是在着手去做之前,我希望你能听听我的决定,以及我必须这么做的理由,然后凭着你走遍世界各地累积的智慧——你知道我有多么羡慕你这种女人,加布丽埃尔!——看你是否同意,这是我唯一能做的一件事。我想这是因为我很软弱,而且我想,即使你认为我的决定是错的,我还是会去做,但是……哦,加布丽埃尔,我多希望你会给我我想听的建议!
我的医生刚刚进门,他会在回办公室的路上帮我寄这封信,所以你应该会在明天收到。请你尽快回信,或者更理想的是,打个电报告诉我,我可否来访。加布丽埃尔,一切就全靠你了。
爱你的,
杰西卡
“当然,”加布丽埃尔·波奈尔对着门廊远处的黑夜说,“我完全不知道她的问题是什么。我经常想着这件事。”
“她已经下定决心了。”爱米莉·福克斯说。
爱米莉·福克斯的目光从她丈夫身上移到巴亚德身上,然后再回到她丈夫身上,而后便直直注视着晦暗不明的希尔路。
加布丽埃尔·波奈尔的眼睛追随爱米莉的目光游走,然后她面露哀伤,了然于心。
“无关紧要了,爱米莉,”托伯特哑着嗓子说,“现在已不重要了,爱米莉——”
“我没事,托伯特。”
“我们永远都无法知道杰西卡最后的决定是什么,”托伯特喃喃自语,“或许那样反而最好。”
巴亚德点点头说:“是的,或许,托伯特。”
过了一会儿,爱米莉也点点头。
但是埃勒里的问题尚未解决,他瘦削的脸99lib?孔转向加布丽埃尔·波奈尔历尽沧桑的面容。
“波奈尔小姐,十二年前,只怪命运阻止你来解答这个案子,”他急切地说,“现在,你终于来了——有些非常重要的事情必须依赖你的答案来解决。我们推论,在探访杰西卡时,在那三十五分钟的停留时间里,你曾经喝了一些从紫色玻璃瓶里倒出来的葡萄汁,那个瓶子就摆在杰西卡沙发前的那张咖啡桌上。告诉我,是那样的吗?你是不是喝了一些那只水瓶里的葡萄汁?”
加布丽埃尔·波奈尔瞪大眼睛。“哦,是的。”
亨德里格斯检察官哑然失声。
“你能不能告诉我们详细的情形?”埃勒里低声说,他眉飞色舞。
加布丽埃尔点点头。“我们坐着聊天时,杰西卡问我要不要喝些葡萄汁,她指着紫色的水瓶,说这是她丈夫出门前才帮她准备的。她早上已经喝了一杯了,她说,那使她精神好多了。我说好,我也要喝一点,然后杰西卡就要从沙发上起身。‘我帮你去拿一个干净的玻璃杯来,加布丽埃尔。’她说。
“但是我强压她坐回沙发上。‘你不要忙,’我说,‘你的玻璃杯都摆在哪儿?’杰西卡笑了起来,然后告诉我如何去她的厨房。我到了厨房,从橱柜里的同一套紫色玻璃杯里拿了一个,把它带回客厅。杰西卡帮我倒了一些葡萄汁——”
“从那个水瓶里?”埃勒里立刻打断她的话。
“当然,奎因先生。”
“然后你喝了吗?喝了多少?”
女歌唱家耸耸肩。“她倒了满满一杯,我全部喝光了。”
他们全都见鬼似的瞪着她。
“但是,为什么我们在现场没有发现那个玻璃杯?”达金嘟囔着。
“我喝的那个杯子吗?”加布丽埃尔·波奈尔大笑。“在离开房子前,我回到厨房去取水喝。我带着我的玻璃杯去,先在水槽冲了一下,喝了一些水,然后——”她耸耸肩,“女人有持家的天性,不是吗?我把玻璃杯洗干净,擦干后摆回橱柜里头。”
埃勒里·奎因吸了长长的一口气。这时他说:“波奈尔小姐,你喝了满满一杯从那个水瓶里倒出来的葡萄汁。你有没有因此感到不适?”
“不适?”她两眼圆睁。
“是的,波奈尔小姐。你随即到火车站去赶一点钟的那班火车。你在火车上有没有生病,在回蒙特娄的路上?”
“当然没有。”
“你回家以后有没有肚子痛?”
“没有……”
“你有没有感到你的心脏有任何异状,波奈尔小姐?”
“我的心脏?当然没有!”
“让我们这样说吧,在喝了杰西卡帮你从紫色水瓶里倒出来的葡萄汁后四十八小时之内,你有没有发生任何有异99lib?于健康的情形?”
“当然没有,奎因先生。为什么我会有?”
“因为,”埃勒里大声喊道,“有个人为了那个水瓶里面的东西被判了无期徒刑。”他大步走到坐在琳达旁边的戴维那里。戴维抬起头来看着他,面无血色。“听好了,戴维,”埃勒里说,“我要你清楚且正确地了解我现在说的每一个字。到目前为止的所有事实,你都听懂了吗?”
“是的。我当然听懂了,奎因先生。”
“你母亲在波奈尔小姐抵达前喝下她那杯葡萄汁,她是这样告诉波奈尔小姐的,而且这也和你父亲的证词一致。或者,倒过来说,波奈尔小姐在你母亲喝下一杯以后,才喝下她的那一杯。波奈尔小姐的饮料来自于同一个水瓶,戴维,那是同一瓶葡萄汁里面的一部分。”戴维跳起来。“但是,波奈尔小姐说她没有因为喝下饮料而生病,奎因先生!”
“正确,戴维。波奈尔小姐在喝了那个水瓶里的东西以后,完全没有任何不良的反应。戴维,因此,那个水瓶里的东西并没有毒。这样你懂了吗?你懂了吗?”
“我懂!”戴维喊道。
“水瓶里的葡萄汁不可能含有毛地黄或任何其他毒品,这点由波奈尔小姐喝下葡萄汁后的健康状况就可证实。然而,州地方法院判定你父亲谋害你母亲所根据的理由,就是毒药一定是通过那瓶葡萄汁进入她身体的,并且进一步推论,你父亲是唯一可能把毒药掺进那个水瓶的人。你明白吗?”
“我明白了!”戴维哽咽起来,“爸爸,他们错了。加柏克、达金、陪审团、法官——他们全都错了,爸爸!水瓶里的葡萄汁没有被下毒,所以你根本没有放毒药在里面!你是无辜的,正如你这些年来一直声明的那样!你根本不是杀人犯!”
福克斯上尉奔向他的父亲,捶打着那副衰颓的肩膀,像个疯子似的在门廊里跳上跳下。
巴亚德在儿子的捶打下,坐在那里呆若木鸡,目瞪口呆地看着埃勒里。
琳达又哭又笑,拥抱着爱米莉和托伯特,而她的养父母完全失了神。
霍威警探张着嘴巴坐在原地,活像条被逮住的鱼。
他又目瞪口呆地看着埃勒里。
“该死的,”他说,“他破案了,他破案了!”
第二十二章 有罪的狐
那天晚上,加布丽埃尔·波奈尔在检察官办公室当着速记员的面,将她的证词又正式复述了一遍。
签完名后,她说:“我很乐意亲口将证词再说一遍,无论是上法庭或面对其他相关部门,有需要请随时打电话通知我。”
达金警长派警车护送她到厄珀姆饭店,她要在那里过夜。
“太令人震惊了,”等这位容貌丑陋的女士离开后,亨德里格斯检察官语带?99lib.
埋怨地对埃勒里说,“这让我们处境艰难。巴亚德·福克斯当然有权要求重新审判,奎因。波奈尔那女人的证词,把当初只靠间接证据定罪的旧案一脚踢到了九霄云外。他一定能够无罪开释的,十二年的牢狱之灾哪!”
“也许这会让每个人都轻松许多。”达金警长说,“你将证据全部呈报给州长,菲利浦,帮福克斯先生弄个特赦或某种形式的公开赦免。”
“没错,没错,那样也可以少丢很多脸。州长会听我的建议的。尤其是,囚犯又是莱特镇英雄的父亲。”亨德里格斯一脸难堪地看看巴亚德,“但是,当然啦,只是一个特赦—一”
“我不想让任何人为难,亨德里格斯先生,”巴亚德缓缓地说,“也不想再经历一场审判。”他耸了耸肩膀,“我同意特赦。”
“嗯。”检察官松了一口气,“那样大家就可以安心了。你真是太够意思了,福克斯——福克斯先生。当然,你现在还是在我的管辖之下,别忘了。但是就目前的情况来看——”他豪气地挥了挥手,“回家去吧,福克斯先生,上帝保佑你。”
“不用霍威陪同?”埃勒里·奎因说。
亨德里格斯涨红了脸。“哦,当然,那是当然。不用霍威陪同。”
第二天早上,埃勒里正把衬衫塞进行李箱时,外面传来轻轻的敲门声。
“请进。”他喊道。
是巴亚德·福克斯。
“哦,你早,巴亚德。我正在收拾行李。”
巴亚德关上门。“是的,戴维告诉我了,你今天要离开,奎因先生。”
“达金会载我去斯洛克姆镇,搭一点零五分的特快车回纽约。”
“奎因先生,”巴亚德迟疑着,“昨天晚上在检察官办公室办完事以后我就想见你,但你已不见人影——”
“我必须赶回纽约,但总得花点时间看看这里的一些朋友再走,就是菜持家和布拉德福德家。总之,我和他们一起待了几个钟头,清晨三点才回来。”
“呃,我——”巴亚德欲言又止。
“好了,听着,”埃勒里不耐烦地说,“如果你想跟我道谢的话——”
“谢谢你。”
埃勒里·奎因看着他。在一阵沉默后,他紧紧地握住巴亚德伸出来的手。
然后戴维的父亲在摇椅上坐下来,拿出手帕用力擤着鼻子,埃勒里则走回行李箱那里。
“有什么计划吗?”埃勒里问。
“计划?”巴亚德遥望着窗外的草坪、希尔路和莱特镇,“呃,就到镇里各处走走,到《莱特镇记事报》找老菲尼·贝克闲聊聊,去艾尔·布朗店里吃一客冰洪淋苏打,到工厂——”
“等所有的法律细节都解决了以后,你会回去做生意吧?”
“托伯特希望我回去。”
“你也许会发现很难适应,巴亚德,”埃勒里说,“在离开……十二年以后。”
巴亚德抬起下巴,脸颊泛红。“这是我的老家。”他说。
“好家伙,”埃勒里咯咯笑道,然后说,“你来这里,不只是为了聊天吧。”
“不是。”
埃勒里·奎因再度看着他。
“谁杀了我的妻子?”巴亚德问,声音低沉。
埃勒里·奎因还没来得及回答,外面又传来敲门声。他打开门,咧嘴笑着。
“怎么啦,整个福克斯家族都来了。”
琳达和戴维、爱米莉和托伯特都来了,个个神情严肃。
福克斯上尉担任发言人。
“奎因先生,不需要我们多说,你也知道——”
“正是如此,总之先进来吧。”——他们严肃地走进房间,巴亚德起身站到他儿子身边——“你现在觉得如何,上尉?”
“好极了。”
“那个会发痒的颤抖呢?”
“随风而逝了。”
“你得用下半辈子的时间好好感谢琳达喽,那可是恩同再造昵。”
“我会的。”
琳达伸出两手抱住埃勒里,亲吻着他。“我高兴死了,我……好了,戴维,不要一脸醋劲嘛!”
“谁一脸醋劲了?再吻他一次,琳尼!”
他们全都笑了起来,但是笑声戛然停止,大家都沉默了下来。
埃勒里·奎因用质疑的眼光扫视着他们。
托伯特用鞋底戳了戳地毯。“奎因先生,”他嗫嚅着说,“在你已经做了这么多以后,这实在是强人所难,再说所有的……可是,戴维和琳尼,还有爱米莉和我——我们一直在讨论……”
“你们想知道,如果不是巴亚德的话,到底是谁毒死了杰西卡。”
“对!”他们异口同声对着他喊出来。
“答案是,”埃勒里说,“没有人。”
五对眼睛全都现出震惊的神色。
“很简单,”埃勒里说,“发病那天早上,杰西卡除了那杯葡萄汁外,没有吃任何东西。我们已经证明,水瓶里的饮料没有被下毒。
“然而,就是因为喝了从水瓶倒到她玻璃杯里的果汁,杰西卡才中毒身亡。这只能有一个解释:玻璃杯中有毒,就是杰西卡喝果汁所用的那个玻璃杯。在那个玻璃杯还没倒进果汁前,里面就已经被滴了毛地黄了。
“是谁去拿那个玻璃杯的?回想一下。那是杰西卡自己从厨房的架子上拿下来的,因为巴亚德带给她的那个玻璃杯在客厅里被打破了。
“同样也是由杰西卡,把那个玻璃杯从厨房带到客厅里去。又是杰西卡,把那个玻璃杯举高让巴亚德帮她倒满果汁,她就从那个玻璃杯里把果汁喝了下去。从头到尾,都是杰西卡。因此,杰西卡是唯一可能把毛地黄药剂滴进玻璃杯里的人。”
“杰西卡,”爱米莉低语,“是她自己!”
“但是她不可能这样做,”巴亚德·福克斯皱着眉头说,“我不是已经告诉过你,先前也在法庭上说过,她不可能做得到。如果她这样做,我一定会看见,奎因先生。她不可能把任何东西放进玻璃杯而没让我看见!所有时间我都和她在一起。”
埃勒里·奎因摇头。“你错了,巴亚德。逻辑告诉我们,水瓶中不可能有毒,所以毒药一定是加在玻璃杯里的;逻辑也告诉我们,唯一可能把毒药加进玻璃杯里的人,就是杰西卡自己。因此,依照逻辑来看,是她做的。”
“但是如何做的?什么时候做的?”
“可能是在你把玻璃杯的碎片丢进厨房垃圾桶时,也可能99lib.
是在她伸手去取厨房柜子里的玻璃杯的那一刻。我不知道。但是事实告诉我们,是她做的,就在你的眼皮底下。”
“这么说,”戴维的眼里充满了恐惧,“我母亲是自杀的,奎因..先生?”
“那是唯一可能的解答。”
“但是为什么?”琳达喊道。
“琳达,戴维的母亲面临着一个不可能解决的两难问题。如果她离开巴亚德,选择和托伯特结婚,那代表着会破坏两个家庭、丑闻以及失去她年幼的儿子;如果她选择留在丈夫身边,那代表着余生都要在秘密思念另一个男人的痛苦中度过,加上她的健康情况一直都不好,肉体和情感上的双重折磨,让她变得很虚弱,也很脆弱。对她来说,似乎只有自杀才能解脱。不要责怪她,戴维。”埃勒里柔声说道,“你也是,巴亚德。还有你,托伯特。还有,最重要的,是你,爱米莉。我对你们所有人的忠告是,把这整件事情全忘了。因为她一时冲动所造成的伤痛、悲剧及不公不义过后,这将会是杰西卡希望你们做到的。”
等他们都离开了他的房间,埃勒里点燃另一根香烟,吐出一条悠长的烟雾。
就这样解决吧,他想,一件艰难工作中最艰难的部分。然后他又回头去整理行李。
连碰都还没碰到行李箱,外面又响起一下轻微的敲门声,让他停了手。
敲门的人没等埃勒里回应,就将门无声无息地迅速打开,接着又同样无声无息地迅速关上。
又是巴亚德·福克斯。
但是这次,羸弱的男人将背脊紧贴着埃勒里的房门,面色凛然地说:“现在告诉我真相吧,奎因先生。”
“因为你的话说不通。”巴亚德态度笃定地继续说,他压低声音,不希望任何人听到,“杰西卡并没有自杀,你心知肚明。”
埃勒里·奎因眨眨眼。
“我明白你刚才为什么得把事情栽在我妻子身上。你必须让戴维,是的,还有琳达,以及托伯特和爱米莉满意。他们的确满意了,现在他们都在楼下聊天,做各种计划,非常开心。但杰西卡是我的妻子,奎因先生。我比任何人都了解她。你的话说不通。”
“恐怕,”埃勒里谨慎地开口,“我不是很了解,你到底在烦恼什么,巴亚德?”
“她过世那天写给加布丽埃尔·波奈尔的信,”巴亚德固执地说,“她对她朋友说了那些话,在你声称她企图毒死自己的第二天?她写到,她‘旧疾复发’。她说她之所以突然发病,是由于‘兴奋’、忧愁及懊恼所致。她请求波奈尔小姐让她去蒙特娄拜访几个星期。那些话听起来像是一个刚刚服毒的女人会讲的话吗?不仅如此!在信中,她还写到,她已经下定决心要怎么做了,那当然是指我哥哥托伯特和我之间的事情。”
“那倒未必,”埃勒里说,“关于她‘必须做’的事,她的意思有可能是指自杀。”
“所以她才要去拜访加布丽埃尔寻求‘建议’吗?”巴亚德低声喊了出来,“建议什么?建议她自杀吗?有谁听说过要自杀的人会去寻求建议,奎因先生!当杰西卡写那封信给她朋友时,她就和现在的我一样,完全没有自杀的念头。她心里根本没有想到自杀这回事,你知道得很清楚。”
“假设,”埃勒里缓缓地说,“在前一天,某个软弱的时刻,她服下了毒药,巴亚德,但是后来后悔了。那种事常常发生在想自杀的人身上。第二天,当她发现自己还活着,而且显然免于承受自己冲动之下所造成的恶果,这让杰西卡发觉自己曾经多么愚蠢,于是就写信给加布丽埃尔·波奈尔,仿佛她根本就不曾试图自杀过。事实上,这就是我昨天晚上告诉亨德里格斯和达金的推论。他们对这个说法也深感满意。”
“啊哈,可我不满意。”巴亚德·福克斯固执己见,“如果那是你的答案,那么我就要再问你一句:她是什么时候逮到机会把毒药滴进玻璃杯里的?我告诉你,没有,奎因先生!她没有把任何东西滴进那个该死的玻璃杯里。你的解释是错的,每一点一滴都是错的。我妻子不是自杀身亡,她也没有自杀意图。她是遭到了谋杀,而且我要知道杀害她的人是谁。”
埃勒里·奎因凝视巴亚德很长一段时间。
然后他叹了口气,握着羸弱男人的臂膀,把他拉到椅子旁边,并循原路回去锁上卧房的门。
巴亚德坐在椅子的边缘等着。
埃勒里·奎因转过身来说:“你当然是对的,巴亚德。你的妻子不是自杀的。”
“是谁干的?”戴维的父亲质问。
“你不知道吗?”
“我不知道吗?”巴亚德更生气了;“你的意思是,你仍然认为是我毒死她的?不要bbr>藏书网告诉我,你搞了那一大堆关于杰西卡自杀的说法,只是为了不让戴维和琳达知道我是有罪的!”
“不,巴亚德,你没有毒杀你的妻子。”
“那么到底是谁,奎因先生?正如你所证明的,毛地黄一定是掺在她饮用的那个玻璃杯里面的。如果杰西卡不是自杀的,那么就不是她把毒药滴进玻璃杯里的,然而她又是唯一碰过那个杯子的人,这就是我无法理解的地方,奎因先生,你要如何解释?”
埃勒里·奎因在床边坐下,“我曾经希望我不需要解释这些事情,巴亚德……你确定要我告诉你实情吗?”
“除非知道真相,否则我永远无法安心,奎因先生。”
埃勒里·奎因叹了口气。“好吧,毒药早就在玻璃杯里头了,早在你妻子把那个只有她碰过的杯子从架子上取下来之前。她的确没有把毒药滴到杯子里头,关键就在这里。让我们再把时间往前推一点,杰西卡是在哪里拿到那个玻璃杯的?”
“厨房的橱柜里。”
“那是橱柜中成套玻璃杯里的一个。”
“是的。”
“杰西卡打开橱柜门,伸手,然后做了什么?”
“当然是从紫色玻璃杯中拿走一个。”
“紫色玻璃杯中的一个,正是如此。一个随机的选择。世上没有人能够预测,杰西卡会选中哪个玻璃杯。事实上,根本不会有人知道,杰西卡会打破一个玻璃杯,然后必须再去拿另外一个。她刚好挑上了那一个,当她从架子上拿下杯子时,那里头一定已经含有毒药了。所以我们有两个事实:在杰西卡挑上它以前,毒药已经在玻璃杯里了;以及,没有人能够事先知道,她会挑上哪个玻璃杯。那么,最后的结论就是,你的妻子是意外中毒身亡的,巴亚德。”巴亚德眨了眨眼睛,再眨了眨眼睛,然后他又眨了眨眼睛。
“意外?”他重复道,“但是……我是说,她为什么没有看到毒药?一直到我们返回客厅以后,葡萄汁才被倒进那个杯子的啊!”
“请记住,”埃勒里叹了口气,“那组玻璃杯是深紫色的,巴亚德,几乎不透明。加上杯底如果残留着毛地黄,看起来应该像是杯面雕刻的葡萄花纹的投影。让杰西卡注意到毒药的唯一机会,就是她必须看到杯子的内部。即便如此,药本身是深绿色的,在深紫色的玻璃杯里面,也有可能无法辨识。事实上是,她刚好没有去看杯子里面。由于玻璃杯是和其他玻璃器皿一起摆在橱柜上,她自然会假设那是干净的,而且也应该是空的。”
巴亚德怒吼:“而我也没有看,就像个蠢蛋一样,把葡萄汁往毛地黄上面倒!”
“那是一连串不幸的巧合,巴亚德。”
“但是,你说那是意外。毛地黄怎么会——几乎有一盎司的分量——跑进其中的一个紫色玻璃杯里……怎么会发生这种意外!”
“那是个关键性的问题。”埃勒里对着窗户外面的樱桃树皱着眉头,“我知道这个问题的答案,是在我们解决——”他微微一笑,“或许可以称之为‘消失的阿司匹林之谜’的时候。”
巴亚德一脸迷惑。
“你记不记得第一瓶百粒装的阿司匹林,阿尔文·肯恩在中毒事件发生的前一天送来的,后来却不见了?”——巴亚德点点头——“最后我们是在哪里找到的?”
“在阁楼里,和一堆乱七八糟的东西混在一起。”
“或者更准确地说,”埃勒里说,“是混在戴维童年时玩的那组化学实验器材当中。但是原先那瓶阿司匹林送来之后,你是把它收在哪里呢,巴亚德?”
“放到浴室的药柜里。”
“换句话说,你的儿子戴维曾经到药柜去找‘化学材料’。对一个十岁大的男孩来说,那就是化学材料。你难道想不到,一个十岁大的男孩,一个像戴维这样聪明、机敏、精力旺盛,又喜欢追根究底的男孩可能会把泻药或胃药放在牛奶里面溶化,或把阿司匹林放在试管或家里的玻璃杯里,跟其他的‘化学材料’混合,然后认为他这是在进行伟大的化学研究实验?”
“没错,戴维有段时间的确很迷他那套化学实验器材,”巴亚德困惑不解地说,“多数小孩都有这样的经历。那又有什么关系,奎因先生?”
“到阿司匹林为止,是没有什么关联。但如果深入来看,对这件意外却有重大意义,巴亚德。如果戴维曾经为了他的‘实验’悄悄拿过一瓶阿司匹林,那么他一定也悄悄拿过其他东西。”
“其他东西?”巴亚德声音微弱,“你的意思是——”
“我的意思是,”埃勒里咬着牙说,“放在楼上同一个药柜里的那一盎司毛地黄酊剂,将近满满的一瓶。那已经没有人使用了,你妻子已经好一段时间停止每天三次,每次十五滴的用药。所以戴维以为,那瓶药如果不见了,也不会有人注意。
“戴维拿走了那瓶毛地黄,巴亚德,用在他这个十岁男孩自以为惊天动地的某次实验中,同时也取走了一个紫色玻璃杯。他将整瓶毛地黄倒进玻璃杯里,进行某种毫无意义的恶作剧……当他要把玻璃杯放回厨房橱柜时,也许因为紧张,比如你出现在附近,怕被你发现他做了什么,所以一时忘了把杯里致命的药剂倒掉。
“他把那个紫色的玻璃杯,连同里面的毛地黄,放回橱柜的架子上,和紫色水瓶及其他杯子摆在一起,然后马上就忘了这回事,就和一般小孩一样。那个里面装有毛地黄的玻璃杯就这样摆在架子上,也许经过好几天。还记得吗,杰西卡当时没有办法做家事,都是你在做,然而在这类事情上,没有几个男人会像女人做得那么彻底。所以,那个玻璃杯就等着某个人把它拿下来使用。在准备葡萄汁时,你很幸运没有拿到那个玻璃杯,当时你拿到两个干净无毒的杯子——一个用来测量,第二个给杰西卡使用,但她却失手打破了。于是杰西卡和你一起回厨房,用自己的手取下第三个含有致命药剂的玻璃杯,这纯粹是意外。
“就某种意义上说,巴亚德,完全是意外杀害了你的妻子。
“而从另一个意义来看,我们不得不说,戴维,那个十岁的男孩杀死了他的母亲……而且自己从头到尾都不知情。”
“戴维,”巴亚德说,“戴维。”
“显然,”埃勒里脸色沉重,“那个孩子并无意伤人。他不知道自己做了什么:当他的母亲从虚弱到死亡,很多细节都没有让他知道——在那种情况下,这是很自然的做法。事实上,戴维的确所知有限,所以他没有把母亲的死,和自己的大意行为联系起来。许多年后,当他知道细节时,却早已忘记自己曾用偷来的毛地黄做过‘实验’,以及匆忙之间把那个装有毛地黄药剂的紫色玻璃杯放回厨房橱柜的事了。”
“戴维害死了她,”巴亚德喃喃说道,“戴维。”
“现在你了解——”埃勒里耸耸肩膀说,“为什么我不说出真相了吧,巴亚德。你也知道,当戴维以为他是杀人犯的儿子时是什么反应。假如我们现在告诉他,是他杀害了他的母亲,后果可想而知!在情绪不稳定的状况下,戴维不可能理性地看待他的个人责任。告诉他不会有任何好处。真相虽然是他造成了他母亲的死亡,但整件事情纯粹是意外,在道德上他是无辜的。”
“不,”巴亚德缓缓站起身,“不,不会有任何好处。他绝对不可以知道,奎因先生。千方不能让他发现。”
“琳达也不能知道。”
“或其他任何人。”
“没错。万一传到他耳朵里,会毁了这孩子的一生,琳达的人生也会跟着毁了。虽然大家会说那只是一场意外,但还是救不了戴维的神志。”
巴亚德转过身去,看起来像是想越过墙壁和窗户寻找出口。突然间,埃勒里看出来了,那羸弱的身躯中也 53ef." >可以包藏强大的力量。
“看来,我这余生总算有个真正的工作要做了,不是吗?”巴亚德说,他在微笑,“永远守住这个秘密。”
“责任艰巨。”
“我想那就是父亲吧,奎因先生。”
巴亚德离开房间后,埃勒里又回去收拾行李。他突然觉得,这是件很累人的事情。他点燃香烟,走到窗户旁边向外看。
杰西卡·福克斯埋葬在双子山墓园……阿尔文·肯恩正在法院顶楼的看守所内踱步……托伯特和爱米莉要慢慢修补他们生活中的破网……戴维与琳达,以及他们正要开始的新生活……重获自由的巴亚德,靠着守护秘密的力量支撑下去,重新面对莱特镇……总之,此时似乎一切都井然有序,各得其所了。
埃勒里·奎因刚要走回去继续收拾行李,正好看见有个人影匆匆走上希尔路,向托伯特和巴亚德·福克斯的房子走来——一个女人,一个心怀鬼胎、体形干扁的女人。
埃米琳·杜普雷。
埃勒里·奎因咧嘴笑着,闪躲到窗帘后面。
你是在浪费宝贵的时间,埃米琳·杜普雷,他暗自发笑。这个秘密,是你和莱特镇永远都追查不出来的。天涯在线书库《www.tianyabook.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