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涯在线书库《www.tianyabook.com》 《信使》 序言 如果他们要为她的一生制作一部故事片的话,那剧本里总是要设法将她性格缺陷的形成背景作为主线。影片一开始便要让观众产生“她怎么能干这样的事?”的疑问,而整个故事基本上就是一次调查,或者说是一次以电影这种艺术形式进行的审讯,绝非那种匿名雇用逼供者,采用各种酷刑威逼利诱的审讯。 在这样的构思下,影片结束时必定会给观众揭开谜底:毕竟他们买了票,那就该得到满足。在她的背景故事中必定存在着某件事,而且这件事就是整个事件的导火索。到底是什么原因导致她如此愤恨?仅仅只有一个原因吗?需要追溯到多久以前才能彻底弄明白?在进行了一番让人泄气的调查之后,编剧会设法这样来解释: 她毫无背景,是个名不见经传的小人物。 的确如此。 她不知是从什么地方突然冒出来的。 这也是事实。 她在交战地带长大。 有那么一段时间,那里的确是硝烟弥漫。她在营地里长大,但如今却不能称之为“营地”了。原先的营地早已变成了城市,人们在这里生活,在这里死去。 她小时候受到过虐待吗? 受虐待?那要看你指的是什么。 受虐待,比如精神上所受到过的伤害…… 我没有被强奸过,或者说……没有遭遇过性骚扰,如果你指的是这个的话。我是个幸运的人。我的三个最亲密的朋友都遭到士兵和警察的强奸。 在许多信奉正统派基督教的社区里,妇女的生活非常艰难。各种权力组织控制着当地人的意识形态,他们构建的地方法律和传统习俗决定了妇女的社会地位。 是的,妇女的地位非常重要。 但在神权统治的社区里,妇女在离婚、受教育和职业选择方面不是会受到一些固有的限制和严格的禁令吗? 每个人所受的教育都不同。对许多人来说,职业生涯并不是最重要的。 你有兄弟姐妹吗? 有。 好,有几个? 我有两个哥哥,但都被杀了;随后我的父亲也被抓走,但他又回来了。我们来来回回地搬了很多次家。我们家没有别的什么人了。我们常常没有多少吃的。我第一次遭到枪击时还是个孩子。我堂兄九岁时被打死了,士兵在疾驰而过的汽车上朝他开的枪。我看见士兵拿着人头玩,他们将村子里被打死的人的头割下来当球踢。我还见过装甲车从一个男孩身上碾过,当时我正站在大路上。这是许多年前发生在村口附近的事情。可现在没有什么地界了,整个地区变成了一个营地。我们全都住在营地里,这样做是为了保护我们,有人这样告诉我们。你说的虐待是不是更偏向于这个方面? 是的。你也想战斗? 是的,我想战斗,非常想。 用你全部的身心与灵魂? 是的,当然。除此之外我还能做什么?循规蹈矩吗?我爱我的家人,全心全意地爱他们…… 现在你……将迈出最后一步。 我愿意献出自己的生命,这就是我做出的牺牲。我将战斗不息,直至死亡。 你愿意做一名殉教者吗? 成为一名殉教者将是我的光荣。 接着影片的画面中出现了对话发生的场景。她坐在走廊里的一张桌子旁,走廊围着一个花园,花园旁有座清真寺,很安静。她的视线时而落在鲜花上,时而落在扮演曼苏尔·阿尔·布拉齐的那个演员灰白的脸上。 因为是拍电影,所以画面上不会出现太多的弹孔,打碎的窗玻璃也经过了艺术处理。花园里有人浇过了水,远处的噪音也不会干扰观众的听力。最为脱离现实的是,电影不会有味道。没有橡胶燃烧和肉体腐烂的味道,没有变质的食物和臭气熏天的下水道味道,没有嗡嗡乱飞的苍蝇,没有尸体发出的臭味,也没有东西着火。 有了这些画面的铺垫,扮演“她”的演员便会意识到和曼苏尔·阿尔·布拉齐签订契约之后自己的未来。她似乎一下子明白了。她望着外面的鲜花,仿佛第一次见到这个世界。 在这一精心安排的戏剧性停顿中,她看见了什么呢? 她看见了很多东西。没有尽头的贫穷,支离破碎的城市,衰败破落的村庄;学校没了,医院没了,边境关闭了;没有尊严的生活,满口的蛀牙,空空的肚子,还有无知、愚昧和绝望。如果她留下来一直住在那里,她也会跟营地里的其他女孩一样,匆匆老去。 那么,有没有可以让她留下来的理由呢? 有。她的生活中也不全是糟糕的事情。也有美好的东西——远处高山上的积雪,壮丽的天空,晚间的繁星。如果她留下来,无疑会有让人惊叹的时刻,这时她会深吸一口气,甚至会放声高歌。白天她还可能出去走一走;她也可能会有很多朋友。女人们会互帮互助。仅仅靠白磷弹白磷弹是一种燃烧性武器,装有白磷燃烧剂的容器位于炸弹中段,白磷弹爆炸之后,烟雾弥漫,周围150米之内的人都会受到伤害。并不能完全摧毁一个民族的文化。营地里的生活是一部用多种声音讲述的肥皂剧——里面有亲戚,有敌人,有不满,有恐惧,有腐败的官员,有失败的小本生意人,有微不足道的成功,偶尔还有爆炸声和枪声。可她活下来了,活到了现在,不是吗?也许她还会继续安然无恙地活下去。既然如此,她为什么跟曼苏尔·阿尔·布拉齐搭话呢? 因为……她还不够强大。因为他们杀害她哥哥阿米尔和拉伊德时手段残忍——他们将兄弟俩枪杀之后还大卸八块——虽然至少他们是死在一起了。因为兄弟俩的死,她母亲也很快撒手人寰。呃,好吧——因为她害怕,害怕被迫继续过那种生活:家中的男人都没了,没有人保护她,几近饿死,受苦受难几十年之后面临的却是死亡。她十分聪明,能够预见自己的未来。她别无选择。 她父亲是混血,音讯全无已经六年了。据说他跟他的一个堂兄住在一百公里以外的一个“村子”里,但一直没有他的消息。她舅舅死后,她母亲这一方就没人了,于是所有的东西都没了。这样的日子怎么过?把自己嫁出去,生儿育女,然后又开始为自己的孩子被杀而痛苦不堪?所谓“平静”的生活,其规律就是这样。 要逐渐适应这种平静的生活一直困扰着孩提时代的她。其他的孩子都想成为宇航员,或者音乐家。她找不到人说话。干枯的山坡,天上的云朵,脏兮兮的大街上那折磨人的风——这些就是她的朋友。在其他地方,她看到的只有恐惧。 这种恐惧没完没了。两种选择都是死亡。只是其中一种来得更快一点罢了。谁都知道曼苏尔·阿尔·布拉齐这种人是干什么的。当然,其的细节不为外人所知,如果你知道了,反而会带来危险。在一个危机四伏的世界中,布拉齐这样的人受到了尊重。如果谁被他看中,那家人就有钱了。布拉齐就意味着反击。她机智伶俐,了解这一切。 在跟布拉齐说话之前,她早就想象过自己死亡时的情形,而且具体到非常小的细节。她知道这是自己应该付出的代价。她看见起爆器一闪,电源线猛地拉开,将最后一个数字键入手机,开关闭合,计时器滴滴答答地归零——一阵炽热过后,肉体被炸成.99lib.了一团雾,就像一只黑寡妇蜘蛛被踩死一样。什么都没了。 在一阵让人揪心的戏剧性的停顿之后,她看上去是那么年轻。只是一个孩子而已。说实话,她怎么知道自己会变成什么样子? 可接着她就会转过身,面对着曼苏尔·阿尔·布拉齐那张期待的脸庞。在说那句她愿意去死的台词时,她目光坚定,甚至是在挑战布拉齐的权威。 如果有个年轻漂亮、深色皮肤的人——比如娜塔莉·波特曼——美国著名女演员,曾在《星球大战》系列电影中饰演阿米达拉女王。2010—2011年,她凭借电影《黑天鹅》里人格分裂的芭蕾舞者角色,横扫金球奖、演员公会奖、影评人票选奖与英国影艺学院奖,并荣获第83届奥斯卡最佳女主角。——来扮演她,那是最好不过了。对,就应该是这样的场景。 可事实是什么呢? 呃,这之后,和布拉齐见面之后,她就走了。是被人带走的,在带走她的人中有两个她从未见过的男人,还有个女的,坐在路虎汽车的后座上。她首先坐了一段时间的飞机(飞机上只有六个座位),很吓人,然后坐了一晚上的客轮。她乘坐了各种交通工具,在各式各样的房子和酒店里住宿,他们向她保证,不管是交通工具还是住的地方都很安全。接着,他们乘坐渡船到了马耳他,然后是突尼斯和开罗。整个行程花了将近六个月。那个女的很和蔼,大大的杏仁色眼睛,声音抑扬顿挫。佩内洛普,她这样称呼自己。“或者就叫我佩妮。”她解释道。 开罗是这一切变化的开始。他们告诉她她必须衣着得体。起初她躲在卫生间里不敢出来,卫生间里铺着瓷砖,里面有各种稀奇古怪的玩意儿。她听见那个女的——佩妮——在外面大笑,于是走了出来,佩妮见了她连连鼓掌,称赞她很美。 为了让她走上正轨,曼苏尔·阿尔·布拉齐来看她了。他身后还跟着一个人,比他年轻,很英俊。她后来知道他叫“表哥阿里”。他用那双小眼睛顽皮地看着她,好像他们之间有些不为他人所知的笑话似的,她的脸上也情不自禁地带上了笑容。他们成了朋友。是的,就像他们是表亲一样。 她目前的目标是上学,他们这样向她解释。可当她问那个女人“什么时候上”,她却在她脸上亲了一下,跟她说“忘了那件事吧……”。至于学习如何在眼睛被蒙住的情况下拆卸检修AK47,如何投掷手榴弹这些想象中的培训,他们只字未提。她要自己摸索,同时学会跟其他孩子交流。 “不要急嘛。机会来临时,真主会召唤你的。眼下你的任务就是接受教育,把自己塑造成一个新人。你再也不是从前的你了。从现在开始,你就叫达莉亚。”曼苏尔·阿尔·布拉齐说着,拿了一张照片给她看。 这是一张跟扑克牌一样大小的照片。由于频繁地在钱包里进进出出,照片上有些折痕和污渍。照片上是一张女孩的脸,有双漂亮的眼睛。几年前她可能就是这副样子,天真无邪,沉着镇定,盯着镜头,一副捉摸不透的神情。 “达莉亚,从现在开始,你要跟别人一模一样。摘掉你的头巾,学学西方女孩的样子。穿得跟她们一样,成为她们中的一员。尽情地玩!”佩妮说着,大家都笑起来。 他们告诉她,已经给她的家人汇去了钱,从此以后,她就不要再想着他们了。还有一件很遗憾的事,那就是她不能和家人有任何联系。这样做是为了保护她,也是为了她家人的安全。政府部门里到处都是间谍,谁都藏不住秘密。只有绝对安全了,她才能够再次见到他们。 “他们知道你爱他们,小家伙,”阿里对她这样说。“别担心。” 这之后一切就容易了。她被波浪——探索和愉悦的波浪——席卷着,根本无暇他顾。 在开罗待过一段时间之后,他们乘游轮到了西西里岛的巴勒莫。他们先是住在宾馆里,后来又住到了别墅里。不管到什么地方,她都要上学,或者配备一名指导教师。 比较奢侈的是,她一直都有电视看。还有食物。精美的食物,散发着美妙诱人的芳香。窗外全是年轻人,有男有女,混杂在一起。那年夏天快结束的时候,她已能够用意大利语交流了。于是,他们再次搬家。 跟佩妮告别让她很痛苦,但她在新家庭中学会了一样东西,那就是勇敢。不许流眼泪。他们谁都不许流眼泪。佩妮走了,去了人们希望她去的地方,而达莉亚学业上的新探险又要开始了。 在佛罗伦萨上学的第一年,刚开始的那段时间很痛苦。每间房里住着四个女孩,她们对她态度一致——仇视。她觉得她们仇视她的理由也很充分,因为从巴勒莫到佛罗伦萨的距离比到月球还远。比她大的学生恐吓她,肆无忌惮地威胁她。她是个乡下人,没有一件时髦的衣服。她渐渐意识到自己真的很无知,很天真,是个傻蛋,因此,她是众矢之的。 于是,她躲进书里,用心听,专心学,不断地练习口语,消除自己的口音。要在学校里继续待下去,不仅要学习意大利语和英语,还要一头扎进文科的一系列概论课程里。她意识到自己起步较晚,必须全神贯注于自己的功课。佛罗伦萨风采依旧。学校定期安排他们参观博物馆、美术馆、废墟遗迹,或者去听听音乐会。她知道了米开朗琪罗、美第奇家族、欧洲的兴起和神圣罗马帝国。还有,现在所有的付费都要用欧元了。 在佛罗伦萨,她班上的同学都尽可能地避开临时管理他们的学长,在大街上和俱乐部中寻欢作乐。现在,让她感到高兴的是,她也能像其他人一样了。 她抽烟了。她坐在了摩托车的后座上。她第一次坠入了爱河,爱上了从迪拜来的泰德。他说话时喜欢拉长调子,这让她怦然心动。他跳舞的时候,喜欢像迈克尔·杰克逊那样跳滑步。不管什么时候,只要能找到一个阴暗的角落,他就想吻她。他们的恋爱就这样匆匆地开始了。她冷淡了他几个星期,但他每次闷闷不乐一段时间之后,又会锲而不舍、兴高采烈地回到她身边。 他们是在一间公寓里做的。公寓是一个来自美国某所学校的男生度周末时住的地方。那天下着雨,天气阴冷,整个城市都是冰冷的,散发着恶臭。泰德跟他的这位西方朋友要么达成了什么协议,要么许下了什么诺言,总之,他拿到了公寓的钥匙。他们手牵手冲到那里,打开了暖气。 结束得……太快了,她心想。泰德的脑袋耷拉在她的肩膀上。泰德一边吻她,一边说着感谢的话。他从她身上起来,取下避孕套,小心着里面危险的东西。她看着他在卫生间里进进出出。他的腿那么长。她回味着他的络腮胡子在她胸部刮擦的感觉。他讲些笑话,跳些笨拙的舞蹈,让她不停地笑。从春天到夏天,他们都沉浸在恋爱之中,这是……一个意想不到的天堂。 她现在已经融入他们之中了,她断定。 现在没人取笑她了。别的女孩子看她都带着几分崇敬。她喜欢学习欧洲的俚语,也喜欢出去闲逛。她喜欢那些课程和她的大部分老师。她上的这所学校有点像贵族学校,是为解决富人们在教育孩子时遇到问题而办的。学校开设了暑期课程,为学生进入大学做好准备。这里的师资力量极佳,薪水也很高。来自世界各地的男女学生一律住校,因为大家都是有钱人。 自由。她一想到这个词就热泪盈眶。在学校的最后一年她非常自由。最后一年意味着她要开始工作,要拜各种人为师。城里的其他学校也把他们的学生派出去干同样的事情。这些学生除了要开始接触社会,主要任务就是参加各种晚会。 他们叫她要跟其他人一样,现在她做到了。她有着意大利人的肤色,有了这个做保护,她就冒充自己是天主教徒,可这种伪装让她感觉像是在一部花哨的僵尸电影里,进入了一个充满仪式、箴言和物品崇拜的世界。尸骨和头发的残片,萎缩的手指,由美酒转化成的鲜血,救世主尸体的替代物饼干。人要愚蠢起来会到什么程度啊!耶稣的雕像随处可见。他带着一颗血淋淋的火红的心脏,两眼朝上,望着天堂。刀子从肋骨之间戳了进去,留下累累伤痕,钉子刺穿了他的手掌。那洞开的嘴巴、凹陷的脸颊、不断淌着的血液、白色的皮肤、圣母马利亚超级模特般空茫的眼神——这些简直让人发狂。当然,她想尖叫——虽然基督教的这些东西跟圣诞老人的传说一样顺理成章,可也只不过是一堆被盲目崇拜的灰泥而已,一颗炮弹就能使其化为齑粉。 教皇?他是个滑稽可笑的老不死的变态,一个前纳粹分子。难道大家都应该对这件事置之不理?如果他们让她选择的话,她很乐意当人肉炸弹,把梵蒂冈炸掉。她会把自己打扮成一名修女……她会跪下来,亲吻那个老家伙的戒指。她只要轻轻碰一下藏在自己衣服里的按钮……大功告成。 修女。她觉得修女是这个世界上最差劲的人了。她们的脸上表情呆滞,都是从智障孩子里招来的。如果有人主动送自己的孩子去当修女,那也是一些快要破产的农场主才会这么干。她们相貌丑陋,实在嫁不出去,才做了修女。嗯,修道院对她们来说很可能是最好的地方了。她们全都应该死掉。 如今,她几乎变成了一个彻头彻尾的意大利人。她知道如何行屈膝礼,她认为法拉利跑车是世界上最快的车,她每天早上都喝意式浓咖啡。 作为学生来说,她不是最好的,但也不是最差的。她发现英语比意大利语好学,这就太不好了,因为她未来的身份应该是某个都灵人的养子。有悖常理的是,她的口音让她更受欢迎。具有异国情调。她的皮肤有点黑,乌黑色的头发比意大利女孩子的头发更为卷曲。肯定是从南方来的,你知道,那里的女孩子就长这副模样。真是罪恶。 有一天,表哥阿里来学校看她,她从教室出来后,在头发上花了一个小时,决定穿什么衣服又花了她一个小时。她现在爱上了他,可又故意装出爱理不理的样子,只要有机会还会冷落他。他带她去餐厅吃饭。当时餐厅里的男人都看着她。虽说意大利男人对什么都喜欢吹口哨,但她知道这并不是自己没有吸引力的意思。 “请享用吧,”阿里边吃牛排边说道。此前他把餐巾掖在漂亮的西服前襟上。“请好好享用,但要记住你是谁。” “我会的。”她答道。 他想知道她现在情况如何,于是,她就谈起了学校里的情况和她的朋友们。什么恶作剧啦,荒唐的事啦,学校管理部门向他们提出的各种不合理的要求啦等等。阿里一边面带微笑地听着,一边鼓励她,但总是提醒她,她的家人和别的好多人都依靠她生活呢。 “对,达莉亚,你一方面要玩得愉快,但也必须努力学习,不能失败。”他停顿了片刻,严肃地看着她,然后歪着脑袋,好像突然发现了什么让人担忧的事情似的。“说真话,你想放弃吗?”他问道。 他们那部片子拍到这个地方的时候,娜塔莉·波特曼表演的时候应该面露犹豫,然后,她紧接着就回过神来,向阿里保证,不,不……她已经准备好了。她心甘情愿。她迫不及待地把生命奉献给真主。 “享受这里的一切完全正常,”阿里一边说一边环视着那家豪华餐馆。“它建起来就是让人享受的。丰盛的食物,漂亮的衣服。一切都是那么安逸舒适。谁不愿意生活在这样的地方?”他们都笑了起来。 “这是堕落。这是浪费。每一口食物都是农民用辛勤劳作和汗水换来的。这种堕落和浪费毁了地球,毁了大气。这一切都是因为受了金钱的驱使。金钱一点一点、一点一点地进了犹太人和美国人的口袋。这里看上去像天堂,可实际上是地狱。” 这时,娜塔莉·波特曼应该四下看看,似乎不太明白他这番话的意思。 他们制造了一种幻觉,彻头彻尾的幻觉。所有煞风景的事,所有的坏事都过滤掉了。“非常好,”阿里对餐馆评头论足。“好极了。真的非常好。” 阿里告诉她,从身份证明文件上看她是个孤儿,收养她的那家人姓韦尔米利奥,是个很有爱心的意大利家庭。他带她去都灵跟他们见面,去之前他提醒说,除非韦尔米利奥先生问她话,否则什么也不要说。 韦尔米利奥家的房子颇为古老,上面长满了青苔。韦尔米利奥先生已经年迈,要借助一根银手杖才能行走。这根手杖很漂亮,但末端有个淡绿色的塑料防护罩,让人觉得大煞风景。他把阿里邀进屋,却把她留在门廊里。门廊有些时间没打扫了,阳台的角落里有些腐烂的树叶。韦尔米利奥先生和阿里出来的时候,那个老人正在大笑,但阿里却一脸严肃。她断定,阿里一定是厌烦他了。 “韦尔米利奥先生想再深入了解你一点,达莉亚。”阿里告诉她。 那个老人站在那里,伸出骨瘦如柴的手,抓住她的肩膀。“很漂亮嘛。”他说道。 “谢谢……爸爸。”她回答道。他们都大笑起来。他问了些问题,但似乎听不见她回答了些什么。阿里只得把她说的话统统重复一遍。到了最后,他们几乎嘲笑起那个老人来了。她和文件上的监护人之间的会面只持续了15分钟。 他们驱车回城,一路上都在拿这个老人寻开心。阿里还解释说,他们之所以能够跟这位年迈的意大利人做成这笔交易,关键在于他已经行将就木。“反正他不会有任何损失……” 到了宾馆,阿里把她放下来,让她待在房间里看电视,吃的服务生会送上门,他只是在半夜才会过来,看看她是否溜到夜总会去玩了。他打开门时她假装被惊醒了,翻身的时候还轻轻哼了一声。 “睡觉吧,小家伙。”她听见他在门边低声说。 “是你吗?” “是
的,睡觉吧。” “你玩得开心吗?你出去了吗?” “睡觉吧。” “我今天表现好吗?” “你表现得非常棒,达莉亚。”她最喜欢他的声音。他说话的声音就像猫的声音一样轻柔。“韦尔米利奥一家非常乐意你跟他们在一起。” “你有烟吗?”她用一只手肘支起身体,问道。她装出很清纯的样子,用被单挡住胸部。阿里走过来,坐在床沿,给她点烟。“你现在应该睡觉了。”他说。 她故意不说话。房间里安静得让人觉得压抑。烟头上的火光亮起来,又暗下去,又亮起来。 “我不困,阿里……”她抬起手,抚摸着他的脸颊,说道。 阿里与别人不一样。他是个真正的男人。他知道怎样做。就像被裹挟进暴风雨的中心一般,她把自己完完全全地给了他。她知道了自己身体里的力量,知道了它蕴含着巨大的能量。她想,这是她真正的第一次。一切都结束了的时候,她酣然入睡,进入无梦的睡眠。 吃早餐的时候,他定定地看着她。他脸上有笑容吗?他碰了碰她的手。在电梯里,他靠在她身上,亲吻着她的头发。吃完早餐,他们又做爱,然后躺着说话。她跟他说学校里发生的所有事情,跟他说泰德的事情。他认真听着,可当她问“你是在哪里出生的”这个问题时,他只是摇了摇头。 “这非常危险……”他警告道。他一只手抚摸着她浑圆的臀部。“这非常危险……必须到此结束。”他的眼神里充满了恰如其分的悲伤神情。“你明白吗?” 她开始吻他,然后他们又做爱,之后,他们躺在那儿,听着摩托车在大街上轰鸣而过。她转过身,把嘴唇贴在他的肩头,轻轻地说出了他想听的话:“是的……我明白。” 在学校的最后一个学期里,她打破了所有的戒律。她不能和阿里交往了,泰德也走了。这让她很伤心,因为泰德真的是个可爱的男孩,他们在一起很开心。她开始消沉,把自己两个哥哥的名字刻在卧室的石墙上。她想象与父亲谈话、争辩的情形。她冲着他尖声喊叫。她反抗了。在你的生命中,至少要反抗一次吧。 等她稍微清醒一点的时候,她又非常自责。为了惩罚自己,她全身心地投入到学习之中。泰德走了又怎么样呢?还有许许多多别的男孩子。他们都觉得她很漂亮,或者……比较漂亮。好吧,那就尽情享受这种感觉。 她开始喝一点点酒。后来,就不止一点点了。再后来,喝很多酒。后来,她喝醉了。她学会了如何消除宿醉带来的不适,学会了跳那些具有挑逗意味的舞蹈。她知道怎么向男生说不。她什么东西都可以弄到——化妆品、香
烟,偶尔还有哈希什——印度大麻的干叶。这东西是男生背着她们搞来的,他们将哈希什分发给围坐在蜡烛光里的女生,抽哈希什的时候,有人偶尔会突然咳嗽或者笑起来。 如果你是上帝的工具,这一切都是允许的。如果你是出于某种原因才这样做,那就不是罪恶了。在你隐秘的内心,在造物主伟大的荣耀面前,你感到十分谦卑。到了夜晚,在只有她一个人的床上——她现在一直是一个人,因为她不是个真正的荡妇,而是个真正的好女孩——她在黑暗中自言自语:你有什么疑虑吗? 没有。 肯定没有?有疑虑很正常。 嗯…… 嗯什么?难道你不正常?难道你害怕了? 没有。 肯定没有? 没有。 啊哈……也许你是正常的吧。嗯,那我们就拭目以待吧…… 第01天 达莉亚付了出租车费,走进柏林崭新的、灯火辉煌的勃兰登堡国际机场。 他们给她订的是法国航空公司的机票,这趟航班将带着她于当天下午抵达纽约,但她的动作总是很快,干什么事都雷厉风行。其实她心里有些慌。这样想着,她深吸了一口气。她可以把票换了,早点到肯尼迪机场。汉莎航空公司正好有一班这样的飞机。她可以快几个小时,那样会更高效。 尽管换票意味着要等两个小时,但她还是换了票。再说了,换票之后,她将少经过一家机场。本来要罚两百欧元的,但因为她要换头等舱,罚款也就不罚了。没关系。也没必要让谁知道她换票了,反正那边没有人去接她。 她排队,过金属探测器,被人上上下下地搜身,全身扫描,一遍又一遍地听广播里要求她扔掉所有的液体。她出示护照,检查自己的行李,服从一切规定和要求,到达登机口时,离飞机起飞的时间还早呢。 她的头发、服饰和妆容并不全是她自己的选择,而且都是以极快的速度完成的,但她对自己的总体形象还算满意。 “别人怎么穿,你就怎么穿,达莉亚,”他们这样指导她。“穿舒服点,还要——”她觉得最后这句有点可笑——“记得要照顾好自己的身体。” 整个上午就像一场加长版的休克治疗。事情发生得太快了,她觉得无法适应。只是在换了票之后,她才稍微觉得心里有了底。 为了缓解紧张的情绪,她开始到处溜达,从礼品店逛到报摊。她盯着一排排的块状糖、纪念品和具有德国色彩的T恤衫。她并不是真的在看东西,只是想把脸转到一侧,寻找可以藏身的地方。她一直在找藏身之所,她想。 在她内心深处,她还是个孩子,太容易被一些新奇的玩意儿哄骗,事情过了很久才意识到是怎么回事。她有时候会像所有的年轻人那样心不在焉,对本来非常明显的线索却视而不见。在她出发前,有人打电话叫她去一个地方和医生见面。那人命令她坐出租车走了大半个罗马城,到了那里之后,医生在她的肩膀上刮了一下,然后在上面滴了一小滴疫苗。那叫预防接种,那个护士说道。这个女人干了20多年的护理工作,给人接种还是第一次。一个年纪更大的护士在一旁帮她。“你很快要去旅行吗?”她问。 “我要去巴西,去见我的未婚夫。”她毫不犹豫地说道。那两个女人大笑起来。她离开时,她们告诉她结痂后不能抓,也不能把痂揭掉。肩膀那里以后会留下疤痕,就像那些老电影里的演员一样。说到这里,那个年纪更大的护士又笑起来。 当时她还一切正常,到了下午就感觉怪怪的。她想,这就是他们说的预防接种带来的反应吧。她当时甚至没注意到这一点,因为她要出去,而且已经计划好了晚上的活动。 可是现在,一切都变了。一切在突然之间发生了。现在,她……害怕了。她当然害怕。她为自己的这种恐惧感到羞耻。她试图置之不理。她下决心要让自己平静下来。她一边缓缓地深吸了几口气,一边浏览着报摊上的报纸和杂志,以寻找线索——她想不明白,为什么是现在出发呢? 她为什么要在这个特定的日子里登上这趟飞机?现在是9月末,没有什么特别的周年纪念日要庆祝。也没发生什么滔天罪行,暗杀行动,或者武力政变,一定要在今天报复的。快要发生混乱的政府全世界到处都是,很多地方,军队已经开到了大街上。 那……为什么是今天?为什么她今天一定要走? 她弄不明白。她回到登机口,这里大部分座位都是空的,它仿佛一座孤岛,她正好可以闭上眼睛休息一下。她从包里拿出Ipod Nano,戴上耳机,进入一种恍惚的状态,周围的世界似乎只有风声,此外一片寂静。跟其他人一样,在漫长的一天开始之际,她就把自己变成了一位疲倦的旅客。 她大概睡着了。她说不准。周围的一切似乎都那么虚假。没有一个建筑让她有真实的感觉,太空殖民地就是对这些建筑最好的描述。在她头顶上方的电视里,一辆赛车开出跑道,在轮胎堆成的防撞墙上撞得四分五裂。广播里正在用四种语言播送通知。登机的时候到了,因为她是头等舱,她可以在前面登机,她找到了飞机右边的4A座位。 汉莎航空的7416航班跟市场推广部承诺的一模一样。达莉亚并不娇弱,但她知道如果用一条汉莎公司的毛毯把自己裹起来,把座椅完全放倒之后躺下,戴上一副消除噪音的耳机,枕在胀鼓鼓的抗菌枕头上,她会像一只睡着的猫那样舒服惬意。 她系上安全带,将头贴在座椅的头枕上,视线在座位周围那些不明用途的控制键上游荡。她无法将注意力集中在任何东西上。警察什么时候会出现在过道里呢?她突然紧张起来。她无法将视线从地板上移开。她埋头看着脚指甲和地毯,不敢与周围落座的乘客有眼神上的交流。 播放安全须知的时候,她盯着那张写着安全须知细则的卡片,好像它很重要似的。飞机货舱里传来让人局促不安的撞击声。起初冰冷的空气突然变得沉闷起来。她试图屏住呼吸,可她做不到。她将又黏又湿的手掌贴在脸上。 舱门终于关上了。 飞机缓缓地从登机门滑开。飞行员在播送通知。她大汗淋漓。有一瞬间,她想呕吐,于是赶紧看看前面排位后面是否有纸袋。乘务员在走道里巡视了最后一趟之后,也在自己的座椅上坐下,系上了安全带。 她把发烫的面颊贴在窗户上,看着外面的硬化路面和人造草皮。引擎开始轰鸣,巨大的飞机在跑道上疾驰。她现在已经下不去了。她系着安全带,就像个囚犯似的,随着飞机一路颠簸。接着,飞行员仿佛一下子鼓起了勇气,飞机向前、向上冲去,它打破了自然规律,挣脱了地球引力,进入德国的领空。 坐在她对面的是一名打扮入时的妇女,她打开汉莎公司的杂志,从杂志上方看了达莉亚一眼,笑了笑,算是认可了她们都有着褐色的皮肤。达莉亚点点头,用手做扇子扇了扇。那个女人的笑容变得灿烂起来。“他们会给我们送香槟来。没事的。”她的声音轻快活泼,发元音的时候卷着舌头。达莉亚觉得,仅她的那对耳环就值一万欧元。 “谢谢。”她回答道。那个女人笑笑,又低下头去看杂志。 那个雍容华贵的女人一边翻阅杂志,一边评头论足,显示着自己的品位。她默默地看着。 她发现,几分钟之后,先前的不适应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这就是因为人与人之间的接触吗?她的呼吸顺畅了。正如那个女人所料,香槟来了,是个长着黑发的德国小伙子送来的。 汉莎航空的7416航班早上起飞,机上有372名乘客。从柏林起飞的这趟飞机是直飞,所以价格非常昂贵,头等舱的价格则更贵。虽然很快就要供应午餐了,但那个小伙子还是给了她一条毛毯,以防她想先睡一会或者觉得空调太冷。那个小伙子长相英俊,也十分殷勤。或许是刚做上这份工作,像她一样,有点笨手笨脚的。他试图装出一副镇定自若的样子,在走道里干活时总是面带微笑。 飞机升空之后,什么都好了,什么都顺了。这一点你可以从乘务员在走道上来来回回供应饮料时那疲倦和松懈的步态上看出来。德国小伙子给她们送来香槟的时候,那个女人抬起头,端起她的香槟。“干杯,”她说道。“干杯。”达莉亚喃喃地说道。她们都小心翼翼地喝了一口。香槟很凉,很提神。太好了,正是她所需要的。 飞机动力强劲,几乎是在垂直爬升。现在,她们靠近了平流层,感觉舒服多了。到目前为止,一切都是你期望的那种空中旅行——波澜不惊。她又喝了一口冒泡的香槟,然后放松下来,可只过了片刻工夫,机翼下方就传来一连串的震动,飞机也开始颠簸。 在她前面的屏幕上是一架飞机的影绘动画,表现的是一条黄色的弧线横跨一片叶绿色的欧洲。如今,火山已经平静了,飞机现在已经飞到了挪威上空,接近海岸。她们很快就会离开这里,汉莎7416航班将飞越一片广阔的深蓝色的区域,这片区域中值得一看的只有格陵兰岛…… 涡流就像达莉亚的惊慌,来了又走了。但有时候,沉寂更为可怕。 她应该坐在飞机的后半部,像个难民或者战士一样。呃,她一直是个难民,但现在她首先是名士兵。是的,她是一名参战的士兵。此时她正参加一场静悄悄的战斗,虽然她有些紧张。呃,好吧……这点还是要承认的。她骗自己说紧张就是因为坐飞机,而且,在飞行时速为500英里的过程中遇到了颠簸。 她叫达莉亚·荷西·韦尔米利奥小姐,但这也是假的。 她本应该不引人注目,可她现在正用手扇着风,喝着香槟,和坐在对面的那位不知名的朋友一起大笑。她很快就学会了如何选择电视屏幕上的那些电影。她们一边闲谈,一边在各自的屏幕菜单上点着。虽然大部分电影她都看过,但那里总是有一些她感兴趣的东西。她的视线落在关于勒·柯布西耶的纪录片上,但她不想看。至少现在不想看。 跟那个女人聊天,成为她旅途中的伴侣不是表现得更为正常吗?如果她的策略是让大家看不见她,那么最好的战术不是按常理行事吗?那样看起来会很自然。 那个漂亮的女人原来是僧伽罗人,出生于果阿,但在斯里兰卡长大,多年前嫁给了一名德国人。“旅行是件痛苦的事情,”那个女人说道,“只有坐头等舱还可以忍受。我们都是奴隶。我们追逐金钱,满世界地追逐金钱。噗!”她用一只手对着并不存在的钱做了一个抓取的动作,然后端起自己的杯子。 “你经常坐飞机吗?”达莉亚问道。 “没有。不经常。一年只坐几次。每次航空公司都说全都更新了,什么都是新的,应该更好。”那个女人在伦敦生活了30年,英语很流利。“可实际上还是一样的,我现在都讨厌他们这一套了。他们削减开支,每天都变得越来越危险——噢,对不起。”达莉亚还没反应过来,那个女人从过道那边伸出手,在她胳膊上拍了一下——手指触碰到她的上衣时很温柔。这一碰会要了她的命。 对于达莉亚表现出来的紧张情绪,她们都笑了起来。几分钟之后,她们俩都不说话了。达莉亚握着香槟杯,蜷缩在毯子里。她只是还没准备好,她想。一切都发生得太快了。 她看着那个小小的动画飞机消失在宽阔的蓝色之中。 她看了一部供飞机上放映的影片,是好莱坞拍的,设计精心周密,适合世界上所有主要的市场。这种电影她看过上百遍了,虽然眼前的片中有细小的改动,但故事情节跟她之前看的都一样。虽然充满了暴力,但没有人流血。没有粗话,甚至连你在校园里听见的那些粗话都没有。影片反映的是现实生活,但里面的每个人都很漂亮。虽然与现实相关,但一句未提以色列,也没提车臣或者阿尔及利亚。电影里从来没有关于阿尔及利亚的任何东西,也不涉及那里的难民营。没有关于苏丹、索马里的话。电影里真的没有什么和它们相关的。印度尼西亚呢?约旦、黎巴嫩呢?不妨当它们不存在吧,她想。它们没有了。人间蒸发了。他们首先将你从他们的文化中抹去,然后再从他们的地图上抹去,最后你就这么被彻底地抹去了。这难道不是他们正在做的事情吗?这难道不是他们总在夸耀的事情吗?我们要踏平你们这个狗屎国家。 她听人这么说过。 她仔仔细细学习过“圣战”的定义:挣扎、奋斗。他们想杀你的时候,你要奋起反抗。那是个人意识的发展和提升,是人性。这有什么难以理解的呢? 那个漂亮的小伙子送来了她的早餐。德国人的早餐很有名,有鸡蛋、土豆、香肠、橙汁、几块甜瓜,还有一小包脆面包和一小杯酸奶。咖啡是从一只造型优雅的银质杯子里倒出来的。她边吃边看电影。片中的两位明星试图搞清楚他们是否爱得足够深。整个故事情节就是这样。她觉得她已经知道了答案。 她静静地笑着,静静地吃着,听着片中滑稽可笑的对话。她情不自禁地想到了“模仿”这个词,想到了面具之后的面具。这是休克,精神性休克。很受刺激,人们总这样说——“你被一些事情搞得心烦意乱,很受刺激。”有时候,这种刺激会延续至你生命的尽头。但是现在,她感到自己的生命好像一部真主周密计划、编辑和预选的电影。环视偌大的客机,她心里越来越有把握。她深深地感觉到了这一点。一只球在一块钉板上滚动着,滑向它最终的那个洞口,这个终点是清楚无误的,就像真主清楚无误地知道她会把这些炒蛋吃完一样,这一切很久之前就定下来了。这就是她的生命法则。 电影中的那个男主角让她隐约想起了泰德,这或许是她的一个遗憾。就在她放任自己的思绪,回想起那些阳光灿烂的日子时,她意识到自己最有感触的还是……什么呢?少年情怀,浪漫情史。她想,那才是最为快乐开心的事情。教长会说这种快乐是绝对错误的。男人和女人造出来不是找乐子的,而是用来反映真主的创造力。干活、生孩子,只是为了进一步完成真主的计划。在这一计划中没有快乐的位置。什么寻欢作乐啊、打情骂俏啊、风流韵事啊,都是基于两性吸引,而这种吸引是不正当的。她对此很清楚。 可他是那么招人喜欢。 电影停了下来,插播了一条通知。飞行员播了两遍,一遍用德语,一遍用德国腔的英语。为了躲开气流,飞机正在爬升。 是开始工作的时候了。她走到小厨房里,头等舱的乘务员正在那里煮咖啡。她说要喝水,乘务员递给她一只塑料杯。她装出一副帮忙的样子,自己倒了水。水是从一只冰冷的塑料瓶里倒出来的。她用手在准备饮料的手推车顶部摸了一遍,靠在柜台边找餐巾纸,最后摸了乘务员的肩膀以示感谢。接着,她走进空荡荡的盥洗间,每件东西都摸了一遍。她用手指梳着头发,盯着镜中的自己。 她眼里没有泪水。她的额头宽阔,没有皱纹,鼻子小巧笔直,但主要还是她乌黑、闪亮的眼睛吸引人。她转身半周,从肩膀上方看着自己。的确>?99lib.,只要带上那种笑容,她就能让自己光彩夺目。她的眼睛仿佛在发光。小小的嘴巴,丰满的嘴唇。那是一张让人欲仙欲死的脸蛋,他们会这样说——她心想。 她装作活动筋骨的样子,在汉莎7416航班上从头到尾走了一遍。为了保持平衡,她的手从一个椅背扶到另一个椅背上。这个是为你,阿米尔;这个是为你,拉伊德;这个为母亲和我自己失去的童年,这个为住在我那座房子里以及那条街的所有的人……还有住在帐篷里的人。为了他们挨过去的饥饿时光,为了所有被杀或者将要被杀的人。 她来到飞机尾部的另一个洗手间,把每件东西都摸了一遍。她冲了马桶之后,又拿起卷筒纸巾,但她并没有用纸。她摸了水龙头,摸了开关。她俯下身,在门把手上哈了一口气,然后才开门出去,走进飞机尾部的厨房,要了一杯水。 空中乘务员大多都没有注意她,而是继续用带有口音的德语小声地聊着天。无论从哪个方面来说,她们都跟她截然不同。她们是金发幽灵,对保持苗条的身材高度敏感。她不懂德国话,但她现在处于一种新的状态,一种感到越来越刺激的状态,因此,她能充分想象到她们的谈话内容是什么。航空这个行业再也没有什么吸引力了。由于公司太多,竞争激烈,员工的工资太低。安全标准在逐渐降低,工会也失去了影响力。女孩子们只要遇到合适的男人,就会从这个行业逃出去。 一名乘务员转过身来,达莉亚碰了碰她的肩膀,把杯子给她。她从另外一个乘务员身边挤出来,转过拐角,小心翼翼地扶着椅背向前走,踏上了返回头等舱的“长途之旅”。 达莉亚回到自己的座位上,只见那位时髦的邻居醒了,鼻子上架着一副雅致的金丝眼镜,正在看书。“飞行时间很长啊。”她说道。 “是啊,很长。” “到处走走很好。” “是的,确实。我坐得不舒服了。”达莉亚夸张地伸着懒腰,说道。 “肌肉都抽筋了。” “是的,一点没错。” “我丈夫有时候在空军工作,为了执行任务,得飞很长时间。太恐怖了。他们有规定,必须四处走动,这样腿上的血液才不会淤积在一起,但在那些小飞机上不太可能做得到。” “我也这么觉得。”达莉亚盯着那个女人看了片刻。“那本杂志好看吗?” 那个女人做了个鬼脸。“还行吧。都差不多。”说着,耸了耸肩。她或许是觉得被人看见读这种没有实质内容的东西而不好意思吧。 达莉亚用手捂住嘴巴,好像要忍住哈欠似的,同时伸了个懒腰。“有家人来接你吗?”那个女人问道。她问这个问题时有些迟疑,好像问这么亲密的问题有所顾忌似的。 “没有。我出差。” “真的吗?” “真的。我在写一篇文章,关于旅游的。” “噢,真的嘛。你是作家。” “这是我的第一个任务。” “嗯,你一定会圆满完成的。那太刺激了。旅行是件非常愉快的事情,特别是在你年轻的时候。” “我知道。我很幸运。” “再加上还有人给你出钱!”那个女人大笑起来。笑声甜美,很有感染力。 过道对面有个裹着毯子的人翻了个身。那个女人又继续看书,达莉亚则回头去看电视。那名英雄和天真无邪的少女分手了。反派人物个个都丑陋无比,都是性爱狂魔,皮肤黝黑,胡子拉碴。又是一部好莱坞的宣传片而已。 柏林。昨晚才发生的事情,却恍如隔世,达莉亚心想。 她从阿里那儿接到指令,要她向自己所在的杂志社告假一段时间,去柏林参加一次工作面试。Klic!是在罗马出版的一本周刊,她是个“特约实习生”。这说不上是什么工作,只不过是公司让一个日后可能对他们有利的人开始其记者生涯而已。据她了解,很多女孩子、男孩子都一直在做这样的事情。你只需要保持适度的魅力,会使用数码相机,能凑出两百字的名人的绯闻就行了。她在学校的最后一个暑假被这家杂志聘用,这意味着她要向她刚刚认识的利奥纳多说再见了。 但这又确实是一份工作,是她在职业生涯上迈出的第一步。她正在往上爬,因为这虽然是命令,但她也很享受。 工作并不难,甚至不是什么真正的工作。大多数时候都很好玩。她见过罗伯托·贝尼尼,玛莉亚卡拉·波高诺(这太难得了,因为玛莉亚卡拉说她和达莉亚可能是双胞胎姐妹),足球运动员弗朗西斯科·托蒂(他摆好一个时髦的姿势供她拍照),卡米拉·费兰蒂(贝卢斯科尼给意大利广播电视公司的头打电话,替她在一部电视剧里找了个角色,让她名声大噪)。干这份活最要命的就是要站在某些高档俱乐部外面,因为那里不让记者进去。按照计划,她的实习期圣诞节之后就结束,她99lib?已经在考虑下一步该怎么办了,这时,她接到了这个指令,她的表哥阿里给她买了张飞柏林的机票。 没什么特别的事情,也没有遇到电影中那种惊心动魄的场面。一张粉红色的留言条而已。请致电人事部经理,一切均已安排妥当。她只需要准时抵达机场即可。她是昨天下午到柏林的。在丽晶酒店她的房间里有一张便条。上面没有签名。公司名叫赛诺,这次面试通过的人员将进入他们的公关部。他们在凯宾斯基酒店有个套房,要求她晚上9点赶到那里。 她立即就知道这一切是怎么回事了。 在那天余下的时间里,她试图表现得跟柏林当地人一样。这里天气凉爽,风很大,菩提树的叶子开始变黄,炎热的夏天快结束了。她在市中心走着。她没有走库达姆大街,而是朝里德里希大街走去,消失在哈克市场周边迷宫似的街道里。 她觉得德国跟其他地方一样。她坐在城市快速列车上,看见了各种肤色的人种、各种颜色的衣服。有身上裹着长布条的女人,也有头上戴着头巾的女人,她们都避开彼此的目光。有刚刚起床的艺术家,也有刚刚看完医生回来的退休夫妇。有脸色灰白、正在努力适应柏林墙推倒之后生活的人,也有坐在角落的学生、懒鬼和失意者。总是能见到一些游客,他们时刻不忘戴着防水太阳帽,背着数码相机,每个口袋里都插着地图,看上去体态臃肿。 德语简直让她发疯,她只能听懂几个词。在这特殊的一天里,最重要的新闻是一宗金融丑闻。走在繁忙的大街上,到处可见中年政客和能源大亨随意交谈的照片。这些人干了些什么,她看不懂,但从这些用长焦镜头拍摄的照片上来看,他们似乎没干什么好事。 她走进一家网吧,要了一杯意式浓咖啡,准备花两欧元上网半小时,希望能找到一点她突然被启用的线索。可是除了最近发生的环境危机和资本主义经济的持续恶化之外,她什么也没找到。 她思考着选择凯宾斯基酒店的原因。这是一家颇有名气的酒店,当然就不会是最不引人注意的地方。她曾想象过嘎吱嘎吱走在移民聚居的棚户区和人接头的情形。或许是真的要她参加求职面试?他们可能觉得她需要更多的掩护吧。 她在街边吃了一点小吃。她会准时出现的。她穿得像平时在Klic!上班一样,既时髦又有品位。短裙,紧身衣。靴子虽然有些磨损,但看上去十分结实。她上身穿一件短夹克,头戴一顶与夹克的颜色十分协调的价值不菲的血红色帽子。 到了前台,他们将她领到赛诺公司预订下来进行面试的套间。她敲了敲门,一个她之前从未见过的年轻人开了门。那人很瘦,黄皮肤,耳朵上有个银色耳机,大概是在听什么人说话。总之,他没有看她的眼睛。还有一种可能——因为她穿的那身紧身衣太诱人了。 “你有手机吗?”他伸出手,她没有给他,而是把背包放在一把椅子上,把夹克搭在了背包上。 那个年轻人向离开她的方向走了几步。“你要喝茶的话,那儿有。”他指着房间另一头的一张桌子说,然后出了房间,沿着一条不长的过道走了。她对面有一扇窗户,从那里可以看见大屠杀纪念馆。有几个孤独的犹太人在迷宫似的大楼里进进出出,沉浸在人类同类相残的悲痛之中。 片刻之后,那个年轻人又回来了。“这边请。”他说道。 卧室里的那个人她不认识。有50多岁了吧,她在心里猜测。那人脑袋顶部有些灰发,鬓角的头发已经白了,耳朵边的头发经过了精心修剪。她想,这就是她要见的人了。 “你好,达莉亚,”那人说。“认识你很荣幸。” “你好。”她等着,看他会不会和她握手。可他没有。 “请坐吧。我们的时间不多。你的表哥告诉我,你仍然要为事业献身?” “是的,”她回答道。“我很坚定。” “我们改变了策略。”他跟她说话的时候,视线越过她盯着房间里的电视机,那里正在播放一部狮子与水牛的纪录片。 “你很聪明,我相信你很明白会发生什么事情。如果时间安排得过来,如果这事不是那么重要,我们是可以让你写封告别信的。可遗憾的是……”刹那间,她好像看见了自己的母亲。母亲脸上皱纹密布,两眼盯着地板,一声不吭。自从儿子被害以后母亲一直茫然不知所措。丈夫去了什么地方,她也不知道…… “没关系,他们知道我爱他们。” “这我相信。”他盯着她看了好一会儿。“达莉亚,没有人强迫你,但我们的朋友曾经告诉我,你是个意志坚强的人,言出必行。你是自愿的,对吗?是你自己心甘情愿的,对吗?” “是的。” “你年轻,又漂亮,哪个男人娶了你,都会得意洋洋。你完全可以去过那种完整的生活。” “我知道我在做什么。” “很好。太好了。”他点点头。他用灰色的眼睛盯了她一会儿。“嗯……我们现在这么办。我们要设法让效力更持久,所以使用病菌,而不是炸弹。” “病菌?” 他吸了一口气,然后是一声叹息。他把目光投向电视机。他是在看时间吗?“达莉亚,有些事你不知道会更好一些,明白吗?” “明白。明白,当然明白。”她有点尴尬地回答。“用什么方式对我来说不重要。”她说。实际上,她只想过用炸药来结束自己的生命,从来没有想象过用别的方式。从来没有。 “这是我们特别研制的病菌。达莉亚,以前有一种病,大家都认为今天没有这种病了。为了预防这种病,过去大家都要注射疫苗……我小时候也注射过,但是现在,很多年没注射疫苗了。这种病叫天花,你听说过吗?” “听说过……”现在她终于明白为什么让她坐出租车穿过大半个罗马城了。在她的记忆中,“天花”和“叶绿素”没有什么区别,都只不过是科学术语而已,跟她的生活没有任何关系。 “天花分为不同的种类。最早的一种,其死亡率为30%。目前仅存的天花的样本只在政府的秘密实验室里才有,要获得一个样本代价非常大。得到样本之后,我们得对它进行修改,将它制造成一种武器,一种为我们使用的东西,你明白吗?” 他向后靠在床头板上,调整了一下垫在后腰处的枕头。“只要我们有设备,做起来很容易。”他耸耸肩。 “现在呢,这种病毒就像……”他又朝电视机那里看。“……就像运动员服用的类固醇激素一样,是我们可以为之自豪的技术上的创举。你也可以为之感到自豪。”他告诉她。 她点点头。“很好。” 他伸出手,好像要拍她的肩似的,但在最后一秒停了下来。“采取这个方法……总是会引起严重后果。毕竟,传播瘟疫,传播这种可能会反过来伤害你自己人的东西总是下下策。否则,早就有人使用这个方法了,是吗?” “我也这么认为,是的。” “但是,现在时机到了。这是最后的办法了。”那个人停下来,等待着,似乎缓不过气来了。他病了吗? “达莉亚,你即将成为这个病毒的携带者。你就是一支箭,直接射进魔鬼心脏的利箭。”他用拳头敲敲自己的胸脯。 她几乎没有注意到,那个年轻人就已经手持注射器,蹲到了她的身边。他用棉签在她肩部擦了擦,然后给她打了一针。一点不疼。 “没有这个你肯定会死掉,那样的话你就没用了。当然,这一切都未经试验。毕竟,我们不是医药公司。”那个年长的人开这个小玩笑时,脸上带着微笑。“我能保证的是,你的死亡速度会减缓。你可能会多活几个星期,也可能会一直活着,做孩子的奶奶或者婆婆。”他说。开这个玩笑时他没有笑。大概是看着她可怜,她心想。 这之后事情就简单了。去隔壁的房间,里面有行李和你的新衣服。把身上穿的衣服全都脱下来,放进垃圾袋里。桌上有只瓶子,里面装着病毒,看上去就像一瓶止咳药。去卫生间,用这种病毒洗手。把下水道堵上,这样病毒就不会流失。用你的手指梳头,这样病毒持续的时间会长一些。如果你要把手擦干,就在自己的皮肤上擦。把空瓶子扔在卫生间的废纸篓里。你的行李里有浴帽和手套,以后你洗澡的时候要用。穿上床上的衣服。准备工作应该就完成了。 “如果碰到了问题,就告诉尤塞夫,”那个年长一些的人说。“你准备好后,就带你去酒店。你一个人待在房间里,饿了想吃什么就点什么。早上,去前台取回你的各种证件。费用已经支付,你不必操心。出租车会带你去机场。你只需要按照你的行程走就行,几天之内不要洗手,尽量到处摸。你的身份是记者和旅游作家。这一切你都明白是怎么回事,是吗?” “是的。” “指令会通过电子邮件以草稿的形式传给你,明白吗?” “明白。” “你非常勇敢。”那个人说。他穿着一件蓝色衬衫,衬衫里面是件白色T恤衫。床上摊着报纸,报纸用两部手机压着。在房间的另一边有张写字桌,桌上有只打开的手提箱。 她在隔壁房间严格按照那个人的话做了——把身上的衣服脱了,甚至连内衣裤也脱了,像个听话的孩子。他们给她挑选的衣服都很传统——长裤、在办公室里工作的女孩穿的那种白衬衣。鞋底很舒适,适合走路。 在一尘不染的卫生间里,她用塞子把水池塞住,从瓶子里往手上倒了一些病毒液,那东西有点像稀油,没有任何气味。她看着手中的这摊毒液,把手指伸进去,搅动起来。 天花。 这种疾病叫什么对她来说真的无所谓,只要他们能买到,把它变成一种武器,叫什么都行。可以叫伤寒,可以叫瘟疫,也可以叫埃博拉病毒。 镜子里是一张死神的面孔。她揉搓着,直到双手变干,然后又往手里倒了一摊,把手伸进头发里,在头皮上揉搓着。她就像个虚荣心极强的女人,把这样的动作又重复了一遍。显然,她花的时间太长了,因为尤塞夫来敲门了。 “等一等……”她喊道,匆匆把剩下的液体涂在了脸上、脖子上和前臂上。 她打开门时,尤塞夫正站在门口。她让他站在那儿等她抹完口红。他看着镜子中的她,身体几乎在颤抖。她涂完口红,又抿了抿嘴,然后把手伸进包里,掏出香水,往身上喷了一点香水。 “不要浪费香水。”他板着脸说道。 到了这个时候她才意识到尤塞夫也是自愿牺牲的人员之一。她突然想去吻他,可他那么严肃,要是吻他的话,很可能会让他心?脏病发作,于是,她只是笑了笑。现在,她已经没有回头路了。 “我准备好了。”她说道。 空中乘务员叫醒了她,递给她一条热毛巾。她装模作样地用毛巾在眼睛上擦着。屏幕上的那个小飞机还在那块绿色的东西上方,但是离目的地越来越近……越来越近了。 第二餐饭有免费的酒。餐食有几种选择:一是供素食者食用的意大利面,二是鱼,三是必不可少的牛排。 机舱外是一片由缥缈的白云组成的铁灰色海洋。在数千英尺高度的飞机下方有一艘巨型油轮,看上去就像水中的一道小裂缝。 一切都在快速地进行着。饭几乎一送来就要收拾餐具了。在飞机后部的某个地方,一名婴儿老是哭个没完没了。机舱的广播里响了几次铃声之后,播音员要求大家把小桌板收起来,把座位调整到标准高度。 “我最讨厌这个时候。”那个僧伽罗妇女面带微笑地看着她。随着飞机的下降,汉莎7416航班似乎飞得更快了。机舱内的空气变得凝重。庞大的飞机左右摇晃着,似乎现在才发现自己很沉重。 她感到耳朵在压力的作用下很胀,鼻梁上一阵剧痛。她咽了一下口水,张开嘴巴,试图打通鼻窦。窗外的远处是一条海岸线,蜿蜒的海湾边有一条起伏的公路。飞机斜着身子,转了一个弯,她看到了这座城市。这是她的第一瞥。 庞大的客机一阵颤栗。机身抖动起来,仿佛一头巨大的动物接近畜舍时突然兴奋起来一样。真主与你同在,她曾接受这样的教导。她是一支箭。直射恶魔心脏的利箭。 在她下面,千百万人正等待死亡。 第02天 晚上,下雨了。一场暴雨从海湾袭来。那是这个季节的最后一场飓风“乔伊斯”。天上乌云翻滚,雷雨不断。 可比这风更为恐怖的是前门上的敲门声。 山姆·沃特曼快步下楼,啪地一下打开灯,从门廊向外窥视,只见外面站着一名迪凯特的女警和一个身着西装的男人。不是什么好事。这个时候来绝对不是什么好事。 “等一等。”他打了个哆嗦,关掉家里的警报器,取下插销。 “有什么事?” “你是塞缪尔·沃特曼博士吗?” “没错。有什么问题?”他心里在分析可能发生的悲剧。他听见自己的声音在颤抖。他应该请他们进来吗?他们有搜查令吗? 西装革履的那个人举起手——手里拿着一枚装在塑料保护套里的夹式徽章,上面有照片和身份证号。 “我是联邦调查局特工迈克尔·兰辛。我们想请你跟我们到办事处走一趟。” “现在太晚了,能不能明天早上去?不,不……那样不是很现实。呃,反正我今晚不能离开。谁来照看我妻子?她有病在身。”他此时不再发抖,而是喋喋不休地抱怨,在两条细长瘦弱的腿的支撑下,捍卫宪法赋予他的权利。风吹着雨水,打在他们身上。小小的门廊起不了什么作用。 “能请别人帮你照看一下吗?” “不能。” “这名警官可以留在这里。我们会派名护士过来。” “真的有这么急吗,警官?”他斗胆问了一句。“现在是凌晨三点。” “我很乐意留下来照顾她,先生。”那名迪凯特警官主动说。 “好吧,好吧,好吧……等一下……”沃特曼说道,转身向楼梯走去。 “我们当中的一个人要跟你一起去,先生。” 他停下来。“噢……好吧。你们以为我会自杀吧。你们自己都觉得是在胡扯,对不对?”他们上楼向卧室走去。 “怎么回事?”玛姬在床上问道。 “我要进城一趟。他们觉得我会自杀。他们想让……警官……叫什么来着?” “夫人,我叫佩因。对不起,打搅了。” “我出去以后,佩因警官会在这里照顾你。行吗?” “不,不行。”玛姬的脸变白了。“他们想干什么?” 对于这个问题,他能说什么呢?这一切他以前都经历过,她也经历过。一时间,他们只是看着彼此。最后,他耸了耸肩,她低头看看羽绒被,然后看看他。无论是好事还是坏事,他们都无能为力。 “你会急救吗?”他问那名警官。 “会,先生,我受过训练。” “那好。她用这些氧气罐来增强呼吸。罐子这样打开,这样关上。除此之外,她都可以自己照顾自己,对吗,宝贝?” “其他还有什么特别的事情要交代的,没事,尽管说,先生。” “好吧……我换衣服的时候你要看着吗?” “不,我来看着。”联邦调查局的那个特工说。 他穿上裤子,然后把手伸向床角的那把椅子。突然,他的手停住了,停在了昨天穿的衬衫的上方,有点茫然。“我要去多久?” “我真的——” “好吧……好吧。还是以防万一吧。”他从塑料箱里拿出一件干净的衫衣,展开。兰辛站在那儿看着他,让他有些分心,节奏感也没有了,最后他索性把装衬衣的盒子留在玛姬脚边的地毯上了。想想真是愚蠢,还换什么干净的衬衫。他们即将做的第一件事就是脱掉他的衣服,给他换上连衣裤。他把衬衣拿在手里,翻转了好一会儿,扯掉系在最下面那个纽扣孔上的干洗店的紫色小标签。他反正没有选择了。对衬衣没有选择,对什么东西都没有选择了。事情已经发生了。这时,外面走道响起了一阵对讲机的静电噪声,是佩因警官在呼叫总部。 “到底怎么回事?”玛姬问道。 “我真的不能说,夫人。” “还是老一套,还是老一套。全是废话,假话……”山姆说。然后他停住不说了。他努力克制住,不让自己对兰辛的这句不中听的回答破口大骂。 “山姆,如果你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就不要去。” 他总是能够依靠玛姬来试探底线。停顿。兰辛等着他跟玛姬交涉。 “我觉得自己没多少选择,宝贝。” “难道最起码的解释都没有给我们?”玛姬说。她越来越生气,几乎要从枕头上爬起来,向兰辛挥舞手臂。 “别,别,别担心,保持冷静。”他告诉玛姬。“她应该冷静。”沃特曼对特工说道。 “一定要让警官准备好她的药。”那个特工说。 “好……”他们将你推向墙边,他们用铁锹将你铲进焚化炉的时候,你没有任何选择,你只有服从命令,照他们的话做。他将一件毛衣套在身上。 “我退休了,你知道吧,十年来我完全没有工作,只是偶尔在这里干点活,在那里干点活。重新审理,像这样?简直是胡扯。你们怀疑的那个人死了。死了。你知道吗?” “这件事我什么也不知道,先生。我只是来传话的。” “好吧,好吧……”以前那种感觉又向他袭来。被人呼来喝去,无法掌控自己的一切。这种感觉让他喘不过气来。他又成了个囚犯。 “噢,上帝啊……这些人……”玛姬说道。 “我搬把椅子,坐在外面的大厅里。夫人,如果您需要什么,尽管叫我。”那名女警官说。 “我会处理好事情,很快就回来。你要好好待着,宝贝。”沃特曼说完,和玛姬吻别,向佩因警官投去意味深长的一瞥之后,跟着联邦调查局特工走进了雨中。 小轿车是青灰色的。你要是仔细看的话,还能看见天线。兰辛让他坐在前面。他们驶入暴风雨中,驶出迪凯特,朝纪念大道驶去,大概是向亚特兰大市中心的联邦大楼的方向而去吧,他想。 “他们准备派个护士去照顾你妻子,一小时之内就到。” “好吧,”沃特曼回答道。过了一会儿,他突然坐立不安了。“妈的。”他吐了一口唾沫。 “你没事吧,先生?”这句话在沃特曼听来就是“你想让我铐上你吗”的意思。 “没事,没事,我没事。真的,我没事。棒极了。” 他看着外面雨中的大街。他们到了纪念大道的十字路口。他曾经以为所有的麻烦事都已过去,可是现在……刚从他妈的坟墓里爬出来,现在又要进去了。他永远也摆脱不了这些倒霉事。永远。他们已经过了他想象的地点好几英里,现在,兰辛驶上了环城公路。“你到底要带bbr>我去哪里?” “城外的办事处,离这里85英里。”兰辛答道。 “我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他说。“人人都有小心眼,都要保护自己的名声……”就是这么回事,一定是这么回事,他心想。“也可能是仇敌想害我,是吗?”他对那个年轻的特工说。“可能是迪恩·斯坦布雷,也可能是雷利,或者是乔治城的某个人。我可以告诉你,很多人都抱怨我把他们的职业生涯搞砸了。要不就是你们这些联邦调查局或中情局的天才们想让我再重温一遍我在法庭上的证词,然后当场戳穿我的谎言。” “别给我出难题,先生。” “告诉我,你上过法庭吗?我说的不是你作为国家机器的一部分出现在法庭上,也不是指每天都可能发生的车祸被告上法庭,而是真正的法庭,严肃的法庭。你上过吗?” “没有,先生。我没有。” “好吧。在这个国家,你们不需要杀人,因为你们完全可以以法律的名义去那么干。到了那个时候,你才会发现谁是你真正的朋友。那可是一种革命性的经历。我至今还没有付清诉讼费呢。祝你幸运,这样的事情不会发生到你身上。” “这件事关涉到国土安全问题,博士。”兰辛眼睛盯着路面,说道。 达莉亚情不自禁地向窗外看去。飞机在肯尼迪国际机场着陆了,远处是曼哈顿市区。 她们谢过那些漂亮的空中乘务员和那个黑发小伙子之后,从那个庞然大物里出来,穿过登机道和玻璃围起来的走道。到处都是“欢迎来美国”的标语,还有总统的艺术照,照片上的总统看上去无所不知。楼里冷冰冰的,每根柱子上都装着监控摄像机,还有警察和士兵端着M16步枪在巡逻。奢华的空中旅行已经结束,她们发现自己像动物似的被赶进了一个巨大的屠宰场。腰带上扣着枪套和胡椒粉喷雾剂的非裔美国妇女态度倒是不错,哄着她们从一个环节进入下一个环节。她们被一而再,再而三地分类…… “……除非你是现役军人,否则,任何从古巴、苏丹、叙利亚、伊朗等国来纽约的旅客……” 走道中有些临时障碍物。大家必须按自己姓氏的第一个字母分开,当然是按照护照上写的姓氏,跟真正的姓氏没有任何关系。 “……从阿富汗、阿尔及利亚、伊拉克、黎巴嫩、利比亚、尼日利亚、巴基斯坦、沙特阿拉伯、索马里和也门来的,请使用绿色的通道……” 这里对于安全程序没有任何隐瞒,都是公开、确定无疑的,也是显而易见的。这个国家非常自豪地保卫着自己的边疆。“……业已疲惫不堪,身无分文的人们……”自由女神像上那首诗镌刻在自由女神像上的诗歌《新巨人》为美国女诗人埃玛·娜莎罗琪所作,全诗为:“让那些因为渴望呼吸到自由空气,而历经长途跋涉业已疲惫不堪,身无分文的人们,相互依偎着投入我的怀抱吧!我站在金门口,高举自由的灯火。”不是这样说的吗? “如果你是墨西哥公民,请在红线后等候,就在这里……非常感谢您……” 从安检人员的各色皮肤里,她看见美国人自我吹嘘的所谓平等被充分展现出来。 “……因公来美国出差的人请直接前往……” 由于安检过程的冗长,她的紧张感已经彻底消失了。她对所有的工作人员都面带微笑——谢谢你,谢谢你用这么出色的工作来保护我们。她很愿意把护照和入境申请表递给他们,因为每摸一次她的这些材料就意味着被判了死刑。等轮到她的时候,她早已准备完毕。 移民官疲倦地坐在自己的卡座里。她走过去,面带微笑,把护照递给他。他接过护照,眼睛望着别处。要给我拍照了,她心想。她按照指令把拇指放在数字阅读器上。现在,达莉亚·韦尔米利奥已经进入系统了。移民官匆匆翻着她的护照。 “你是意大利人……”他说道。 “是的。”她笑一笑,说道。这是个为自己会说英语感到自豪的人。 “你来这里出差?” “是的,我是个记者。” “你工作?有任务?” “我是Klic!派来的。那是一本杂志。”移民官茫然地看着她。“给十几岁的人看的。” “噢。你要在美国待多久?” “只待两个星期,或许三个星期,如果他们要我飞一趟好莱坞的话。” 她站在那儿,面带微笑。他都没有正眼瞧她一下。 “呃,我们给你的是30天的签证。如果你们杂志社要你待长一点,你得向美国领事馆重新申请。祝你在美国停留期间一切愉快。”他在她的护照上盖了个章,予以确认。 海关、移民、国土安全——她像做梦似的完成了这些检查。她和那个衣着入时的女人拿着行李出来时又相遇了。“你熟悉这个城市吗?”那个女人问道。 “不太熟悉。” “你第一次来?” “是的。” “噢,你会觉得很好玩的。你住在哪里?” “好像是国际大酒店?那里应该很漂亮吧。” “你们杂志社真的很照顾你。你肯定会喜欢那里的。你如果遇上了什么麻烦,一定要给我打电话。有个朋友总是有些用的。”她递给她一张名片。 “谢谢,我会的。” “上面有我的电邮。我不会……呃……玩微博。” “哦。” “我不会玩那个。遇到你真高兴,小姐。” “谢谢……” “别客气……见到你很高兴。你知道吧,我住在皮埃尔酒店,就在中央公园的另一边。我们可以坐一辆出租车。在纽约,那样比较好,如果你从来没有……”那个僧伽罗女人说到这里,耸了耸肩,这个姿势表示,在这过去的几十年里,尽管她可能已经很富有了,但她仍然记得如何省钱。达莉亚立刻明白了,她想,这样更好。 “好的,我们坐一辆车吧。” 这个僧伽罗女人现在变成了她的天使和向导。一上车,那个女人就给她指着这里指着那里,给她推荐餐馆和画廊。那个女人绝口没有提到车费的问题,因为达莉亚坐的是头等舱,很显然,费用可以报销。她们经过肯尼迪大桥后进入曼哈顿。下午的阳光很刺眼,阴影有节奏地从挡风玻璃上掠过。 她叫莎莉,那个女人介绍说。实际上应该叫莎隆妮。她父亲在果阿附近的一个小镇卖冰箱、修冰箱。他的生意做得很成功,这使她得以嫁进了一个好人家,丈夫在他的伯父死后继承了四个农场。“那个时候斯里兰卡还叫锡兰呢。”她补充道。 “我从家里出来后,15年没有回去过。”她说道。 “离开这么久肯定非常痛苦。”达莉亚看着窗外,回答道——当然,她仍然处于极度震惊的状态。她只想了她母亲一小会儿,就把脸转向了窗外的城市。“我希望圣诞节能见到我母亲。” “你一定能见到。她肯定也想你。” “我父亲死了,或者说失踪了。”声音如此柔和,让她自己也很吃惊。管它吃不吃惊呢,她此时特别渴望倾吐,而且……向别人诉说的感觉是那么美好。为什么要遮遮掩掩的?她吐露的信息对这个女人来说没有任何用处。而且,莎莉很快就要死了。 “他是被士兵抓走的,”达莉亚说。“被抓走过两次,后来他断定家里是待不下去了,于是就住到亲戚家去了,我母亲还在等他。” “噢,我……亲爱的,”莎莉碰了碰自己的心脏,伸手握住达莉亚的手。过了一会儿,她从小提包里掏出一张面巾纸。“我很抱歉。” “每个人都有些……没事。”达莉亚抬头看着她。“我无能为力,对吧?”说完,她挤出一丝笑容,视线从莎莉身上移到出租车司机的背上。司机有格栅护着,感觉很安全,完全忽视了她们的存在。 她们驶进了摩天大楼下紫色、昏暗的大街,大街又宽又直——她从没见过这么直,这么宽的大街——好像要横穿美国一样。 在她前方的大街上,有个什么东西挡住了路,出租车突然慢了下来。 是个警察。 警察穿着防弹背心,站在那儿,他举起手,让他们停下来。 警察每三99lib?人一组,来来回回地走着,注意力都在他们的对讲机上,没有朝她这个方向看,似乎对她乘坐的这辆出租车一点兴趣都没有。 “上次教皇来的时候,我就在这里。那真的是要让人发疯了……”莎莉在她旁边大声笑着说。 这种耽搁让她神经紧张,因为警察似乎没有任何理由这样做。警察没有拿出盾牌之类的,也没有掏出枪来对她大喊大叫,让她从车里出来。警察只是让她们坐在那儿,所有的车辆都停下来了,等待着。 只见四辆摩托车疾速驶过,后面跟着五六辆黑色的豪华轿车。“谁知道那里面坐着谁呢?”莎莉说道。“联合国的人……或者是萨科齐来了……” 大人物的车队一过,他们就被放行了。出租车很快加速,沿着林阴大道疾驶起来。达莉亚紧贴在窗户上,伸长脖子,抬头看着那些摩天大楼……当她回过头来时,只见莎莉面带微笑地看着她。 “纽约是个非常棒的地方,达莉亚。你会在这里过得很开心的。” 片刻之后,出租车转了个弯,在皮埃尔酒店外面白色和金色相间的凉篷前停下。如果不是这些招摇的凉篷,她们可能会以为自己在欧洲,在柏林,在凯宾斯基酒店前面。那位黑脸司机说了几句什么,砰的一声把后备箱打开。 “衷心希望你取得成功。”莎莉说完,给了她一个拥抱。 她知道会来这么一下。她知道她会直视别人的眼睛。从打开那只小瓶子,把毒液倒在她的手上,她内心深处就知道。她让这个女人放松了戒备。可这有什么区别呢?死亡总是要接受的。采取什么方式并不重要,并不影响她的行动原则。一颗自杀式炸弹能伤害甚至杀害许多所谓无辜的人。她现在干的是同样的事情。这才是关键。这才是恐怖的定义。 所以,她无需擦去什么眼泪。当出租车汇入车流,穿过公园,掉头朝金碧辉煌的国际大酒店驶去时,她颤抖着向莎莉挥手告别。 他被安置在一幢玻璃幕墙大楼六楼的一间审讯室里。这幢楼是联邦调查局在亚特兰大的办事处所在地,但它看上去跟郊外任何一幢这样灰头土脸的办公楼没什么两样。 这间审讯室跟他见过的类似的地方没多大不同:一张桌子,三把椅子,完全没有按照中国风水的规矩来布局。一个摄像机镜头从对面的墙角伸出来,其他地方肯定还有。如果他坐在那把单独的椅子上,他对面就是一扇镜窗,隔壁的人正好看见他,对他进行评估。他走到镜窗前,用手遮在眼睛上方,试图向里窥视。那里摄像机大概更多。他后退一步,举起右手。 “你好。见到你回来,很高兴。”他回头,绕过桌子,坐下来,等着。 兰辛带了一名女特工协助他审问。 “难道你们不打算把我有哪些权利向我宣读一下吗?”他忍不住说。 “目前还不用,”女特工回答道。“我觉得他们只想问你几个问题。”她在扮演那个好说话的警察。她介绍完自己,还跟他轻轻握了握手。她叫马汀·格里马尔蒂。兰辛走了,大概直接到隔壁的房间观察去了。 “你想请律师吗?我们可以给你指派……”格里马尔蒂脸上几乎带上了笑容。 “我最不愿干的事情就是这个。” “我得把一些基本原则跟你讲清楚,好吗?”她翻了翻手上的文件夹。 “好的,当然。开始吧。问吧。”他至少没被铐在椅子上。 “有个塞缪尔·沃特曼博士以生化战争应对委员会的名义撰写了一份报告,发表在2001年夏季出版的一本杂志上。这个人是你吧?” “对,对,我就是这个人。这份报告是我写的。我就是那位提出细菌战的人。联邦调查局下属的反炭疽小组——这个机构即使不能算是我想到的,也是我创立的。这些法院都有记录,尽管我们做这一切的目的是提醒我们的上级以及政府……” 格里马尔蒂用她那双大眼睛看着他。“我们一步一步来梳理这些背景情况吧,好吗?”她翻了一页,说道。 “好的……我会什么都说出来的,”说着,他抬起头来。“‘9·11’发生的时候你多大?” “很大了。” “你记得带有炭疽的信件吗?” “我是后来知道的。” “好的。‘9·11’事件刚过,七封信件就寄了出去。一封寄给了佛罗里达一家报纸的编辑,三封寄给了国内主要的电视台,一封寄给了《纽约邮报》,还有两封寄给了政客。所有 8fd9." >这些信上都有炭疽……” 格里马尔蒂两只手里抓着笔,不动声色地坐着。训练学校的老师告诉她,作为审问者,要保持中立的姿势。 “炭疽看上去像粉末,跟白色的灰尘一模一样,但它危害极大。跟往常一样,两位政客逃脱了,炭疽信最后毒死了新泽西的一名妇女,纽约布朗克斯区的一名妇女,佛罗里达的那名编辑,以及信件分类室的几名邮政工人。” “是的,是这样。”她喃喃自语道。 “所以……一共死了五个人,是不是?但最后他们不得不给那些大楼彻底消毒。仅邮政大楼就花了4200万美元,当时,那可是一大笔钱啊。” “是的……这些情况我们都知道。” “嗯,这些情况你可以全部把它们忘了,”他说。“那都是些陈年旧账了。那些玩意儿已经过时了。我希望每个人都明白这一点。请将这句话记录下来——”他朝镜窗里点了点头——“请把我说的这句话逐级上报……炭疽完全过时了。”他说这番话时口气十分肯定,虽然他被当作危险分子而离开这个领域多年,已经对之一无所知了。当然,一些邪恶的科学家并没有停止这方面的研究。一切都在秘密进行着。 “我以前的日子过得很舒服,知道吗?真的很舒服。我在美国传染病学陆军医学研究所(USAMRIID)工作过,在疾控中心工作过。那是我事业的顶峰时期。顶峰,知道吗?” “明白……” “我当时盼着提前退休,在湖边买座房子住下,在约翰·霍普金斯大学或者普雷斯顿大学找个顾问工作。我屡次获得大奖的提名,还是一个有望问鼎拉斯克奖的团队成员。如果当时一切顺利,我们或许已经搬回到了纽约。玛姬喜欢纽约。正在顶峰时期……” “嗯……” “接着,突然——这个玩意儿在我的实验室,我主持的实验室,我签约的实验室——诞生了。我突然再也不是天才,成了嫌疑犯了。接着,大量的调查开始了。他们穿着生化服,来我房子里搜查。” “嗯。”她只是看着他。 “打官司的钱?花得如流水。一夜之间,我成了卖国贼,成了恐怖分子。不管有没有证据,你退休吧!54岁就退休。那点退休金只够买狗食。谁的黑名单上都有我。没人给我寄圣诞卡了。证据?没有,没有证据。直到布鲁斯·艾文斯自杀,明白吗?这个情况你们的档案里都有,是吧?”说着,他用手指在她文件夹上敲了敲。 “是的,我档案里有。”格里马尔蒂答道。此时,她的眉头蹙了起来。她去当个小学老师会很不错,每个孩子都会爱上她。 “好吧,某一天,艾文斯自己做了了结。接着,所有事情便都真相大白。哈!这简直是个巨大的发现——艾文斯情绪不稳定!疯子,酒鬼,瘾君子,婚姻危机,所有你能想到的不好的事他都沾边。现在他们才说什么一直都在监视他。好!结案。司法部发表了狗屁声明,就这样敷衍了过去。可是,那个时候我就已经开始慢慢脱离那个圈子了,你知道吗?” “你这话听起来可是够粗鲁的。”格里马尔蒂说。 “粗鲁?好吧,你可以这么说。然后就是玛姬的体检出了问题。保险公司说病早就有了。于是我全部的时间和精力都用在了给玛姬看病上。你们已经毁了我的生活,而现在又……” 这时响起了几声轻轻的敲门声,接着兰辛走了进来,他和格里马尔蒂悄声说了几句,然后在她还未来得及抗议之前就把她拉出了房间。不知怎么的,山姆好像觉得格里马尔蒂的身子猛地一僵,脸上毫无血色。或者这仅是他的幻觉? 接下来没有任何事情发生,一点迹象都没有。 就这样过了半个小时,也许更长些,他们这才回来把他带到了楼下大厅。 “我妻子怎么样了?你们要拘捕我吗?”他们下楼时他问兰辛。 “在得到确切指令时,我会拘捕你;但在此之前,你得在这里和我们待一段时间。” “什么?不!我不能待在这儿!等一等……” “他们正派人去帮你拿几件衣服过来。” “衣服?我要衣服做什么?” 兰辛什么也没说。他的嘴唇紧紧地抿成一条线。可能他无权说什么,甚至不允许有任何思考。 “老兄,这简直是世上最混账的事情……”说话间他们已经来到了他的新房间,兰辛让他进去后便离开了,走的时候随手把门关上了。 她的房间实际上是一个套房,非常时尚,在欧洲人看来,似乎有一个足球场那么大。整个房间散发着“崭新”的味道,一看就知道装修时必定是花了很多钱。她那带有病毒的行李被推了进来,放在衣橱里的架子上。服务生将电视柜和超大屏幕电视的使用方法给她作了演示。写字台上摆放着各类服务指南。客房服务菜单上列出的葡萄酒种类足足有14页。如果需要出租车,她可以打电话给前台,酒店会联系好车子等候她。此外,酒店里还有两家餐厅和一个非常不错的酒吧。任何事情,只要打个电话便能解决。 “告诉我,那条街叫什么名字?” “你是指那个走向的那条街吗?”服务生走近窗户,用手指着下面的街道说。“那是百老汇,街区尽头处是第56大道。你是第一次来这里吧?” “这条街真大。” “是的,我想是的。”他还不够机灵。也许是因为单独和她待在一个房间的缘故,他显得略微有些不自在,毕竟他们的年龄相仿。 “你打算在这里待很久吗?”他问道。 “就几个晚上。” “随时听候您的差遣,夫人。”他身体微微向前倾,做了一个鞠躬的姿势,然后准备离开。 “好的,谢谢——”在明亮的勃兰登堡机场时,她就用信用卡取了一些面额为20和50的零钱,共500美元。她从钱包里抽出一张递给服务生。“谢谢,”她再次说道。“谢谢……” 接下来她终于独自一人了。没等踢掉脚上的鞋子她便浑身抖了起来。她不由自主地颤抖着,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最后她只好翻身趴在床上,将脸深深地埋在枕头里,试图控制自己的呼吸。枕头上有一股消毒水的味道,异常清新,让人感觉仿佛置身于松林中。当她鼓起勇气吸入一些空气时,她觉察到了空气的寒冷,于是她把脚放进被单里,然后用双手蒙在脸上。 每当她觉得自己可以正常呼吸时,先前那种状况便再次席卷而来。她能做的只有等待,等待自己慢慢地从惊恐中镇定下来。所幸一切最终都停止了。 从她在床上的位置可以看到一幢巨大建筑的墙面,那是用钢筋、水泥还有玻璃做成的。放眼望去,到处都是平行四边形。没完没了的几何。她猜想建筑师一定说采用玻璃设计的目的是能在墙面上呈现天空。真是虚伪。不过是一些毫无意义、浮夸而无人性的结构罢了,其实质就是些用机器设计而成的建筑。她站起来,穿过房间的地毯,朝着窗外弯弯曲曲的街道望去。 她想,她之所以感到恐惧是因为怕被抓住。想到她已顺利通过了最重要的关卡——美国边境,她便禁不住地一阵颤抖。 她居然成功了! 是的,她成功了——某种意义上讲,她已经完成了任务。也许她并不是在颤抖,而是因顺利过关而松了口气。这个想法存在她的脑子里有那么一会儿,接着她便笑了。楼下川流不息的车辆涌现在她的眼中……百老汇。 突然间,她意识到那个酒店服务生也要死了。想到这个,她体内陡然升起一股凉意。于是她走回床边,努力让自己不去想他,还有那个善良的女人……莎莉。 每个士兵都会如此的,她提醒自己。在他们上战场时都会遇到这样的情况。在年轻的新兵初次体会到战争的味道时,在他们初次目睹流血时……电影里这种场景下新兵总会吐成一片。可是她却又不能这样想,因为她已经看到过流血,看到过人们被杀,甚至亲眼目睹了她的哥哥被遗尸街头,任其腐烂。 她打开笔记本电脑,用酒店的无线网登录后,输入关键词“天花”开始搜索。网上有大量关于该疾病的信息,而将其用作生物武器的相关信息就更多了。的确,所有事情都与她在柏林被告知的完全一致。 天花最终在1979年被人类征服——由于该疾病危害极大,因而成为历史上第一个被人类彻底根除的疾病。 ……接种疫苗是预防天花的最有效的办法。世界卫生组织贮备了上百万支的疫苗制剂以防天花疫情再度爆发。 显然,“清除”这个词对于不同的人必定有着不同的含义。超级大国在秘密实验室中仍保留了一些病毒样本以供研究之用。苏联国家病毒和生物技术中心的一名叛逃者说苏联制造了大量的天花病毒。据其透露,扎戈尔斯克储存了20吨天花病毒。 天花病毒由来已久且极为可怕。自人类发现该病毒能够在人群中传播后,一直被用作生物武器。感染病毒之后患者脸上会出现发疹状的痘疱,天花由此而得名。 重型天花:公元580年左右,瑞士阿旺什主教马里奥斯正式将此病毒命名为天花。1240年英国医生吉尔伯特·安格利将天花的几种基本类型汇编成案…… 患病初期症状与普通流感相似——全身乏力而后发展为高热。患者会出现幻觉,产生清晰的梦境。接着会咽喉疼痛,有的会伴有咳嗽,到了这个阶段,病毒就很容易被四处传播了。 ……天花仅在人身上传播,死亡率因天花种类而异。然而如果患有典型的重型天花,其病死率则高达33%…… 达莉亚一直在网上搜索信息,最后她对自己将如何死去有了一个清晰的了解。她又一次看到了对这些症状的描述:感冒,发热,恶心,幻梦,全身出疹……网上有很多天花患者的存档照片,他们坐在病床上,脸上满是脓疱,看上去像是爬了一窝蜜蜂。 还有很多很多,但是她不忍再看下去了。 如此看来,这些看不见的东西,这些附着在她的头发、血液还有呼吸之中的生物就是她的炸弹。它们是她的匕首,是她箭头上的毒尖。他们创造某种足以让她引以为豪的科技壮举。这些东西被变成了武器,像止咳糖浆一样被灌入瓶中。她环视了一下房间,然后走向窗口。 那种感觉是恐惧吗?她问自己。难道她不害怕吗?她手掌冰冷,还有一点头疼。看着下面的街道,她感到一阵眩晕。她病了吗? 她双手按在窗玻璃上,目光努力越过酒店的一侧边缘向下看。在那些坠楼身亡的人中,有些是不小心掉下去的,而另一些则是主动跳下去的。不管哪种方式,一定都很恐怖。她的脑子里不禁出现了坠楼时的情形——睁着眼睛,一边尖叫一边看着街道从地面飞升而起。 现在对于她来说死亡便是如此。她已经一无所有,除了生命之外再无其他可失去的了。 刚才的恐惧会不会只是因为她不敢面对死亡而感到害怕了呢? 她打开邮箱……想当然地认为在草稿夹里应该有一封未完成的邮件在等着她。她打开邮件,里面并没有任何指令,只有一份长长的清单,上面按字母顺序列着行动目标。也就是说,这些目标根本就没有先后顺序。医院,银行,警察局,还有各类指挥控制中心。她将光标一路移到最后一页。如果她疯狂到要想把这些打印出来的话,那么这个清单至少有十页。 她在书桌上找到了电话簿,足足有四英寸厚,十磅重。后面有几部分全是有关政府服务机构和医疗服务机构的信息。她重新回到邮件,从清单第一条看下去,她需要的所有信息都在这本电话簿上了。 她将草稿从邮件夹中删除,这样就什么证据都没有了,除非他们拿到她的硬盘。 达莉亚在电脑前坐了一会儿,深深地吸了口气。她的心脏跳得很快。她决定当前要做的就是立即开始工作。不管先前她涂在手上、抹在头发上、浸入衣服料子里的是什么东西,都必须在这些东西尚有生命力时行动起来。 坐在楼下的餐厅里,达莉亚匆匆翻阅着旅游指南,自己列了一份目标清单。柏林那边提供给她的物品是少之又少:机票、信用卡,还有一张罗列了天下万物的清单,这根本算不上是在激发她的信心。好吧,看样子她不得不自己来准备一切了,而眼下当务之急便是将病毒散布到这座城市的每一个人流量最大的地方。 说实话,她对于利用Klic!杂志作掩护有些担心。她是可以四处散发名片,那上面有一个网站,网站设置了四种语言的“联系我们”按钮。但是想象一下,如果真的有人打了电话怎么办?接电话的人会帮她掩护吗?她又怎么能知道呢?阿里会怎么处理呢? 在等她的意式浓咖啡时,达莉亚将手掌翻转过来看着自己的双手。手上的皮肤仍然一如从前,没有皮疹,也感觉不到虚弱。她的洗漱用品和行李一起成功地通过了安检——牙膏、润肤霜,还有口红。毫无疑问,这些东西里也注入了病毒,可安检时并没有被发现异常。好不容易才过关,她绝不会白白浪费的。 她迟早都得洗澡,所以眼前最重要的就是混进人群中,扮演自己利箭的角色:一位时尚的外国年轻记者,初来乍到,肩负提升纽约魅力的使命,告诉所有青春期的少年离开父母,走出家门,体验外面世界带来的无法描述的震撼。 她让前台面带微笑的接待员们为她指路,大方地给每个人分发小费,和这个说你好,和那个说谢谢。 她走出门去。 九月末的下午天气非常好,空气清新,微风习习,还能闻到栎树叶和湿草的香气。达莉亚决定去中央公园散散步,并从那里开始她的毁灭之战。 假若将她的生活拍成一部电影,那必将包括这样一组精彩镜头——娜塔莉·波特曼沿街走着,目光从庞大建筑群悬崖般陡峭的墙壁朝一尊不锈钢球形雕塑望去,继而又转向某位死去已久的探险家的铜制雕像上。然后她在红绿灯处停了下来等着过马路……最终她从熙熙攘攘的人群中挤出来走进中央公园,她对着婴儿微笑,给慢跑锻炼的人让路。她那颗热情奔放的电影明星的心脏因这美丽诱人的景色而兴奋不已。接着,她步履轻盈地穿过这片美景,像一支离弦之箭射进古根海姆博物馆。 她曾在艺术图册上看到过古根海姆博物馆的照片。是的,就是这幢白色螺旋状建筑,由弗兰克·劳埃德·赖特设计。她买了门票,寄存了夹克衫和包,信步走上舷梯。舷梯一眼望不到尽头,一直盘旋向上,似乎要高出画廊的屋顶。她边走边想着接下来该去哪里,手则沿着扶梯慢慢移动。四周柔和的声音连同美不胜收的艺术品对她没有丝毫的吸引力。她去了洗手间。到明天她传播病毒的手法就会变得得心应手了。想到这儿,她不禁有些激动。 她走到舷梯的最顶端,然后乘电梯下来,取回夹克衫和包,叫了辆出租车离开了古根海姆博物馆。司机的皮肤黝黑。美国是她见到黑人最多的国家。“我想去双子塔遗址看看。”她对司机说。“零度点吗?当然没问题,夫人。”司机回答道。根据口音判断,她觉得他应该是来自加勒比地区。 “那里离地铁站远吗?” “您是说地铁吗?不远,夫人。那附近有很多站,非常方便。” “我是一名记者,正在写一篇关于纽约人生活的文章。”她说。她想借此机会来操练一下她为自己杜撰好的故事。“是这样啊。”司机说。这时,他突然踩了下刹车。达莉亚坐好后旋即找到安全带系上。“这些人可真疯狂。”司机嘟哝着。 出租车在车流中穿来穿去。这么轻易地就信任一个出租车司机,这种感觉可真有些怪异。眼前时不时地闪过一些似曾相识的建筑物和地标,这些她曾在电影和电视里看到过好多次。至少半小时后,他们才好不容易逃出了那些拥堵不堪的街道。 然后……天空似乎猛然间在头顶打开了。她被眼前这片巨大的遗址惊得目瞪口呆……那规模简直太庞大了。放眼望去,废墟成片。之前她完全没有概念。她只看到过一些零散的双子塔坍塌后的景象,真正的全景却是任何一家电视台都无法展示的。 除去具有历史意义之外,这个地区其实非常枯燥无趣。来这里的绝大部分都是些银行家和律师,还有一批批忠实的追随者——规模各异的旅游团、学生、单身游客、拄着拐杖和坐在轮椅上的老人、骑着电瓶车的人,还有一些步行者。所有人都对2001年9月11日发生在这里的针对撒旦的袭击活动表示敬意。 这片遗址被写满网址的蓝色塑料广告牌隔离起来。废墟下的泥土本该是滋养杂草的极佳场所,然而现在却被挖得坑坑洼洼。坑道里堆满了各种管子,地面上停着几辆水泥搅拌车和吊车,工人们身穿反光衣、头戴安全帽在“梦想替代品”的红色钢筋框架周围辛苦劳作。据说这个替代品将更具标志性,被命名为“新世贸中心纽约一号塔”。该塔被设计为曲折的玻璃冰柱状。她边走边看,一直走到修建在双子塔原址上的纪念公园。路边立着一排铜质展板,上面刻着“9·11”事件遇难者的名字。公园里一行行新种的树木,波光粼粼的池塘,再加上白色瀑布发出的阵阵水波声,三者一起抚慰着参观者的心灵,似乎要帮助他们忘记来到这里的初衷。 她竭力不让自己兴奋得叫出声来。她感觉到自己脸上浮现出了笑意,于是赶紧努力让自己装出一副严肃的面孔,但显然这根本不可能。啊!这是一个多么非凡的成就啊!坚定的殉道者,语言训练,几周的飞行课程和几把美工刀。“9·11”事件给美国造成了什么样的影响?对整个世界又有什么样的影响?如今,笼罩在全美国的恐惧感是显而易见的,从那些全身扫描仪和混凝土护栏便可窥一斑。任何一个美国公民过海关时都不得不接受安检,进入体育场、市政厅或者联邦大楼时则必须要通过金属探测器的检测,每每这时他们就能深刻体会到谁是这场战争的胜利者。美国及其盟国可以派出突击队杀死本·拉登,也可以让他们的飞机在阿富汗的山脉上空盘旋,但是正义的一代必将站起来反抗他们。 一号塔楼的框架耸立在她的面前。在她的头顶上方,鸟儿盘旋飞翔,朵朵白云不断地变幻出各种形状,飘浮在蔚蓝的空中。音乐声混杂着车辆行驶时发出的各种声音凝聚在上空——喧杂的喇叭声、刺耳的刹车声,还有轰轰的发动机声。她抬头看了看,继而便将目光转向了人行道那边。 她笑了,深黑色的眼眸中噙着眼泪。在她的四周充斥着建筑工地上产生的各种声音:铁锤的哐当声,电焊的啪啪声,发动机的轰鸣声,还有泥浆车和垃圾车在尘土飞扬的大工地上进进出出时发出的声音—— 难道他们认为这项重建工程是抗议的象征?是胜利的象征?难道这就意味着他们将重新站在世界之巅?难道他们想通过修复这片圣地来展示自己的大无畏精神? 这些算不上什么,根本就是些无谓之举。 根据随身携带的导游图,她发现自己正位于华尔街附近。从理论上而言,维系魔鬼心脏跳动的大部分小恶魔都在这条街上的办公室里谋生,可是也有很多其他人在华尔街上来来往往,比如快递员、送货员、客户,还有一些政府官员。街道上一辆辆飞驰而过的汽车仿佛一道道无形的压力,罩在这些人身上,使他们有一种被束缚的感觉。 天气清爽怡人。她决定步行过去。 对于她的毁灭战而言,尽管双子塔之行并非仅仅具有标志性意义,但是行走在华尔街上则意味着将复仇之箭射入赋予所有狂妄美国人力量的帝国主义的心脏。许多美国商业巨头下属公司的总管理处都汇集在这里。她需要做的就是挨个造访这些地方。 她按照计划先去了证券交易所想要找一名负责公关宣传的人聊聊。经人指点,她见到了一个一看就知道是个同性恋的40多岁男人,据说他负责处理有关媒体咨询的各项事宜。她向他解释了自己虚构出来的Klic!杂志的办刊理念,让他相信这份杂志对他们没有任何伤害。于是,在愉快的笑声中,她又被介绍给了坎丹丝和莎瑞两位行政助理。 “你知道,这听起来有些可笑,可它是一个很好的宣传。我们杂志的主要读者是十几岁的女孩,或许也有一些男孩。他们看了宣传之后会向往到纽约来,在这里邂逅某个人,也许只是个普通男士——可爱,有吸引力——但是在华尔街工作,就是这样。”她笑着解释道。 “我们当然明白,浪漫嘛。”坎丹丝和莎瑞交换了一下眼神说道。 “对,年轻人的浪漫。我需要一段采访报道,只是一个很短的采访,不是什么大篇幅的。我想采访一位在华尔街工作的男士,聊聊他自己,他喜欢什么音乐——当然我们希望他是单身——他是否正在和人约会,还有他喜不喜欢欧洲女孩。哦,这个是附加问题。” “呃……” “你知道的,找一位可爱的男士。” “好吧,我们这里碰巧有几个这样的。”坎丹丝说。她耸了耸肩,看了看莎瑞,莎瑞表示没有意见。 “那边不停兴奋地挥舞胳膊的人中就有一个。你看到他们了吗,你知道的……他们在报价。” “一名场内交易员。” “他们都穿着马夹。我知道这工作显然不轻松。” “哦,那些人啊,是的,他们压力很大的。” “所以他们需要一个女朋友来……”她们心照不宣地一起大笑起来。坎丹丝和莎瑞带着她来到了交易大厅,指了两三个男士给她看。她慢慢地思考着。 “要做采访?”一个交易员经过时问坎丹丝。 “是的。《体育画报》,给女性看的泳装特刊。” “别选我,”他说,“我可不想吓着我女儿……” 达莉亚花了一两分钟确定了人选。坎丹丝和莎瑞将她安排在咖啡厅里,被采访人一歇下来就会来这里和她碰面。聊了一会之后,她知晓了他的姓名、一些基本资料以及他是如何进入这个行业的一点背景。她还询问了他最喜欢的电影,他的爱好,是否喜欢体育运动,有没有女朋友以及他最崇拜的人。 “纳尔逊·曼德拉。”那个年轻人脱口而出。 “真的吗?” “是的,是曼德拉……”有几个年轻人经过咖啡厅门口,敲了敲玻璃门,冲着他笑。又问了十几个愚蠢的问题后,采访便结束了。莎瑞用达莉亚的相机给他们拍照时,他用一只胳膊搂着达莉亚,冲着镜头微笑,然后就逃一般地跑出去,继续去干正事儿赚钱了,那才是他真正的爱好。 “挺不错的。”莎瑞说。 “现在他马上就会收到一大批意大利女友的邮件了。”达莉亚说。“好吧,接下来……能否找一个符合我们要求的、年龄稍大一点的单身汉?你知道的,我们要给这些女孩子送去希望。也许你会和刚才的第一个男人结婚,然后他将会变得像这第二个男人一样。他将事业有成,当一名好父亲,能赚很多钱,而且依然很性感……” “一个完整的美梦,嗯?” “这个故事令人兴奋,但同时它勾画了一个快乐的人生。” “我们应该让她去找纳斯达克的迈丽亚。”坎丹丝说。 “是的,她认识所有商界的新闻人物。” “我不想给你们太大的压力,可这只是一个简短的五分钟采访,而且会很有趣的,行吗?” “哦,他们会很乐意休息一会儿的。你也可以采访几位女士,给意大利的女孩子展示一下好榜样的形象。”莎瑞兴奋地说,仿佛她是世界上第一个想到这主意的人。 “这真是个好主意。”达莉亚拧了一下她的胳膊说道。 “这就是我们的工作嘛……” 他叫博克,30多岁,一眼便能看出他常常和女人打交道。沉着自信又有些忧郁。健康的头发很有型,也许卷得略微有些密,看上去像她曾见过的一些士兵的发型。 他很爱笑,所以晚餐的这一小时让达莉亚感到快乐无比——汉堡包加墨西哥辣味乳酪玉米片,还有啤酒。一起吃饭的还有三四个博克的纳斯达克同事,也是他的朋友,他们拿意大利和她开玩笑,告诉她微软公司的事儿,还有他们遇到过的形形色色的商业频道名人的轶事。从他们嘴里讲出来的那些幕后恐怖故事让她这个对证券交易一窍不通、也不是商业记者的外国人感到非常震惊。她感到安全自在,而他们也很乐意在她面前炫耀。其中有一个迈丽亚的朋友厄杰尔,是一位媒体专家,问了几个关于Klic!杂志发展历史的问题。他是在怀疑呢,还是仅仅是想多了解一些信息?她耸耸肩,大声笑了起来,然后故意提高嗓门,以高于其他人的语速滔滔不绝地说着,好让其他人觉得她完全融入了派对的氛围,同时她也注意到,大家看到她能和博克相处得这么融洽感到非常开心。 酒精对他们给她的解毒剂会起到什么作用呢?是有利还是有害呢?她想着这个问题。 在送达莉亚回酒店的出租车上,博克很高兴。根据目前事情的发展趋势,应该很容易就能捕获美人的心了。他看见她伸长脖颈朝窗外看。“太美了,不是吗?”他看着她的眼睛说。 她只是笑了笑。她正在想别的事。 车开过了几个街区,然后便到了国际大酒店。电梯里她让他吻了她,等到他们一起进房间时,他的手便在她身上乱摸了起来。他说他们俩的进展真是太快了,还拿这件事打趣。她甚至都没有将窗帘拉上就把他的头按在自己的双腿间,让他取悦自己。对此他丝毫没有介意,后来,他爬到她身上时,很绅士地向她索要避孕套。 “别担心,”她说,“没事的,不会有事的。” 他们很快就完事了,快得让她还没来得及完全放松下来就结束了。她几乎没有时间去想阿里,英俊的泰德,还有利奥纳多特有的笑声……她记忆中就只有这三个人,他们构成了她爱情故事的全部,虽然在扮演假身份的过程中她也有过一些意外的经历。和博克做爱来得很快,也很刺激疯狂,因为他们彼此互不相识。结束后,他们躺在床上,喘着粗气,她的衣服只脱了一半,而他依然穿着衬衫和短袜。 “我想你是不是得走了?”她对他说。 “不,不着急……” “如果你要走,我很理解。早上我也得工作。” 他转过身来,看着床另一边的她,微微皱了皱眉,即刻便笑着说:“好吧,也许你是对的。” 她看着他起床,找到裤子穿起来。那条漂亮的领带松垮垮地挂在他的脖子上。“我能给你打电话吗?”他问。 “当然可以,不过我今天会很忙。” “我希望我没有让你失望。” “当然没有,”她说,“我喜欢美国人。” 第03天 睡梦中突然醒来,她感觉身上汗津津的,头有些昏,大概是酒精的缘故,也可能是由于身处陌生的环境而胆战心惊。床边的闹钟显示快五点半了。她叫了份简单的早餐送到房间,然后就在房间里等着,眼睛看着窗外雾色朦胧的蓝色晨曦。她此刻感觉好些了。先前由于时差还有宿醉引起的不适现在都没有了,包括博克带给她的那一点痛感也都消失了,毕竟是她自己想这么做的。 然而在梦中,她突然顿悟了一些事。她发现她采用了错误的战术,攻击的目标也存在方向性错误。的确,她可以接触更多的博克来摧毁整个美国,可是她也可以让她的攻击更具逻辑性。一时间她的眼中充满了泪水。她断定她是因恐惧而哭泣,她害怕了,换作其他人也会有此反应。她想到了将要努力实现的事——涉及的范围太广了,然后又想到了她做过的那些事将造成的后果:她自己很快就会死去,同样,和她接触过的每一个人也都将死去,包括博克。来自世界各地的人都会进入这个洗手间,殉道士、异教徒、富人、穷人、黑人、白人,还有黄种人——所有这些人都将被消除。 她站在镜前检查身上是否出现了病症。什么都没有。她走进卧室,一丝不挂地站在窗前,望着下面空无一人的街道。如果这时候有人在监视她的话,一定能看见她,只要有那种在弱光环境下也能视物的高级间谍摄像机就可以了。 客房服务的门铃响了。她穿上睡袍——尺码有些大——去拿她的早餐。吃了一个巧克力羊角面包,又喝了一杯双份意式浓咖啡之后,她感觉有了精神,头脑也清醒了许多。查询过电话簿和谷歌搜索后,她确定了今天的行动目标。 是去联邦调查局呢,还是去市长办公室,或者去市政厅?那就都去一趟吧。她觉得也许还应该去趟医院。她能够想象出成千上万的将死之人不顾一切地叩击着急救室的大门。在死亡面前,所谓的文明将如同垃圾般被抛之脑后。还有其他方式比这个更能摧毁一个国家的文明吗? 一出门,映入她眼帘的便是铺天盖地的名字。墙上、车身上乃至商场巨大的陈列窗上,到处都是商标广告。当然,她在欧洲也曾见过奢华耀眼的广告,可是这里却……比比皆是。对于长期居住在这个光怪陆离的地狱之中的人来说,他们已彻底融入了曼哈顿的生活,对于眼前的一切视若无睹——就像水中的鱼儿看不见水一般。她呆呆地看着四周,像普通游客那样,毕竟这就是她的角色。好好享受,享受美景…… 她共有两张信用卡,一张是以Klic!的名义办的,还有一张是她自己的名字,都是离开凯宾斯基酒店时尤塞夫给她的。她从两张卡中取出了1000美元,兑换成20美元面值的零钱,用于支付出租车费,然后便开始穿梭在纵横交错的城市街道中。 每到一处都是相同的程序。进去,问一个问题,要求见某个能够为她提供帮助的人……可以编造任何一个借口,比如想拿一份工作申请表,想做一次采访,想了解一些前台接待员不能提供的信息。如果可能的话,就和他们礼貌地握握手,递一张她那存量日益减少的Klic!杂志的名片。 每一个地方的职员和低级助理都有条不紊地接待她。“总有那么一些疯子能进来这里。”一位给人一种叛逆感的蓝头发的年轻助理告诉她。她去了一个又一个的会客室、洗手间以及电梯。她知道自己完全融入这座城市了。 事实证明,这里的人都很喜欢意大利。这种欢迎绝大部分来自于意大利移民,他们迫切地抓住这个机会在脑中搜索,用孩童时学过的、记得不太清楚的意大利语与她交流,并为自己的口音而感到抱歉。去过几个地方之后,她便感受到了纽约人的唐突和粗鲁,并为自己能杀死这些牢骚鬼和门卫而感到高兴——这些人气量小且心怀嫉妒,他们的存在只能减缓她的进度,她给了他们每个人一张名片。当她独自一人在电梯里时,她取出剩下的名片,对着这些名片呼了几口气,还在上面舔了几下,期望能增加杀伤力。这几张名片是专门为那些最可恶的人留的。 她在本子上记下要去商店买几双合脚的鞋子,然后便去了美洲大道附近的第54大街,选了一家拥挤不堪的时髦餐厅吃午饭。她一边吃着盘中堆得满满的平淡无味的油腻午餐,一边研究着导游图,想看看自己是否碰巧在港务局附近,那里应该是这一带最为重要的场所。结果,她发现自己与格里利广场隔了十个街区,但靠梅西百货公司很近。 不一会儿她出现在梅西百货公司的巨大商场里。她悠闲地逛着,手指不断触摸着各类织物、塑料制品以及皮具;她假装查看商品的价格,微笑着问这问那。 现在,她对于脚上这双从柏林开始便一直穿着的鞋子已经相当厌倦了。当她把双脚塞进一双帅气十足的马丁短靴里时,她毫不犹豫地让那两名女店员将旧鞋放进了纸袋中。在决定放弃袭击港务局的计划后,她打了辆车,沿着第23大街来到了第5大道,在熨斗大厦附近下了车。虽然路程很短,但她还是很爽快地给了司机20美元,这让司机非常开心。她在那儿买了一双连裤袜,一条黑色短裙以及一件宽松连帽衫。她决定改变一下形象。她站在镜前转动身体——一个挥霍老爸金钱、被宠坏了的艺术生的形象跃然出现在镜子里。她还想去换个发型,可是这显然有些过了。她在包里摸索了一阵,找到了在柏林时他们给她的香水……仅有一管口红那么大。她将香水在手掌心里把玩着,羡慕地看着灯光在瓶身上留下的点点斑斓。 然后她朝自己身上喷了一下。 角落处一家商务中心正在打广告做促销,她便去那里做了五百张Klic!的名片。在等着取名片的当儿,她在附近逛了逛。取了做好的名片后,她拎着大包小包挤进一辆出租车,把所有东西一股脑放回酒店。接着她便再次出门,去另一个地方执行同样的任务。 利用在各家公司总部会客厅等候的这段时间,她对美国资本主义魔鬼般庞大职能的运作方式已有了很多了解。眼下她正坐在麦肯世界集团的办公室里,一边四下打量,一边为自己到美国仅仅两天就改变了原来的看法而感到吃惊。在这里她感觉到自由无处不在。 也许因为这里本来就是一个思想言论自由的国度,或许只是因为她正在变得成熟起来。首先,她已经不再将所有的罪责归咎于犹太人——包括雅各布·希夫家族,罗斯柴尔德家族,勒布家族……贪婪本是人之共性,而且如今早已改朝换代了。毕竟,当今世界最富有的是墨西哥人。她不再那样想了,她发现了资本主义的真谛——这里没有种族和国别歧视,有的只是对穷人的歧视——只要有钱你便能登堂入室,不管你来自巴林还是来自布宜诺斯艾利斯。 所以,罪过不在犹太人,或者更确切地说,不该单单怪罪于犹太人。当然,也不能怪罪于黑帮或洛克菲勒、范德比尔特、约翰·皮尔蓬·摩根这样的“强盗巨头”。和那些假装毫无企图的大公司,还有那些将肮脏的手指伸向每一块馅饼的联合大企业相比,这些人是小巫见大巫。警察、教师乃至整个军队都成为这些大公司以及联合大企业的奴隶。尽管达莉亚的思想变得更加解放,但是这并没有阻止她继续自己的计划。她去了普士高律师事务所、犹太人社团联合会和世界银行这三个地方的办公室——她要给这些巨龙的老巢来点闪电攻击。 她开始理解美国梦的魅力所在了——一个相对公平的竞争平台。一旦看清这一点,便发现它无处不在。帮助你抓住任何一个机会,这就是招募你的目的。黑人、白人、黄种人、同性恋或者异性恋,每个人都有机会。大棒上绑着的胡萝卜吸引了第二代移民就读于商学院,就此让他们背负几十年的债务。然而,许多商业杂志都承认,由于高额的教育费用,越来越多的下等阶层都被挡在了成功的大门之外。 当然,人们并没有被这些事实所阻拦。资本主义本就没有多少思想精髓,因此这个特殊的荒诞理论便一直存在了下来——只要具备勇气和决心并甘愿亲力亲为,便可从金字塔的底层崛起。一旦到达顶端,便可获得回馈了。人们通过各种方式展示自己对此愿景的崇拜之情,洛克菲勒中心、古根海姆博物馆、布莱尔大厦、史蒂夫·A·施瓦茨曼大楼、科克剧院、麦当劳公司以及哈维·米尔克中学甚至会举办大型庆祝活动来宣扬这个理论。谨以此长凳献给我们仁慈的母亲。——格蕾丝、比利、查德。死者决定了你能够坐在哪里。99lib? 她假扮成一名试图发掘古曼哈顿岛遗物的人类学家漫步在这片区域里。当然,这里的原住民不可能遗留下任何东西——吝啬的荷兰人在成为这片土地主人的过程中,使用狡猾的手段诱骗他们上当,以低廉的价格买下了曼哈顿,从而导致这些原住民因饥饿或者谋杀被赶出了这片土地。后来,欧洲人的运气到了尽头,新大陆也丢了。荷兰人输给了英国人,英国人又败给了他们叛逆的后代。殖民者让位于强盗巨头,工业巨头则臣服于国际资本。金钱以光速在空中流转。这里是美国这只猛兽的腹部。 她照着清单上列的地点,继续她的行程。她造访了一个又一个办公室,询问能否找英俊男士做采访,然后被告知等待或者被带到负责此类事情的人那里。到下午时她已驾轻就熟,整个流程就像是一套公式。她在影院餐馆买了杯意式浓咖啡,然后沿着第56大街来到巴诺书店。她徜徉在各类图书区域,沉醉在书的海洋中。?99lib? 充当一支利箭其实也很简单。 她甚至觉得美国人有些过于友好了,即便是在纽约,她很容易就得到了各种各样的帮助,比如用一下洗手间,申请填写一张表格,与人握手,在ATM机上查询收支情况,购物,询问保安有没有地方可以抽烟。所到之处,她的双手触摸过每一个楼梯扶手。她把洗手间所有的水龙头、卫生纸、门闩、皂液盒的按钮都摸了一遍。 一位好心的看门人告诉她最近的消防队在哪儿。他甚至站在菲律宾领事馆前将方位指给她看。 似乎她去过的每一个地方都是如此。她只要去问点什么事儿便能将那些人杀死。 如今纽约消防局的人已经很适应享受名人待遇了。甚至在意大利时,她就差点被大量的有关这些魔鬼队员在双子塔有毒的瓦砾中蹒跚而行的照片所淹没。人们为他们塑像,电影明星穿戴上了印着他们头像的T恤衫和帽子。他们的英雄主义被整个世界当作是理所当然的存在。 因此,她知道如果她走上前去询问,为了给欧洲的青少年做榜样,能否采访一位年轻健壮的新队员,是不会遭到质疑的。乔什和坦尼丝两人走了出来。她将两人分开来采访,并愉快地向坦尼丝解释说她会更受男孩子们的喜爱。为了来点劲爆的,同时也为了宣传消防局,坦尼丝将制服衬衫最上面的一颗纽扣解开,露出了一点胸部。乔什和坦尼丝斜靠在他们至爱的消防车旁摆好姿势,为欧洲的青少年留下了两个欢快、能干、俏皮的纽约消防队员形象。 达莉亚照例提出想用一下洗手间,坦尼丝为她指了路。她走了进去,这时警报突然响了起来,整个消防局里便立即响起了消防车的引擎声。 她急忙冲了出来,正好赶上看到消防车队呼啸着奔赴事故现场的场景。一名年纪稍大的消防队员站在人行道上目送消防车队离去,他双手叉腰,太阳穴处的白色鬈发在长满斑点的黝黑皮肤映衬下显得格外刺眼。 “这场景真的很令人兴奋。”她说。那个男人转过身来,皱着眉看着她。 “有什么需要帮助的吗?”他说。 “我碰巧在洗手间里。我是一名记者。”她举起手中的相机来作证明。 “好吧……你拍到想要的照片了吗?”他问。 “拍到了,照片很棒。我的事儿都搞定了,然后就听见轰——嗤!” “是的,附近经常发生这样的事儿。” “他们经常出去救火吗?” “不……各种各样的事儿。见鬼的是,大约有一半的火警是由于忘记关炉子引起的。”他笑了起来,一只脚的脚尖像舞蹈演员跳踢踏舞那样蹭着路面。“什么事都可能发生。危险品、炸弹威胁等等……”他再次转过身来,颇有深意地看着她。“你知道,在紧急事件发生时我们是第一个做出回应的。” “什么?” “是有警察、消防队员以及急诊医生,但我的意思是,如果有不幸发生,我们要第一个赶到现场。” “当然,你这么说我就明白了。你们必须时刻准备应付紧急状况。”她赞同地说。“我能给你照张相吗?” “呃,那个……你应该不会想采访我这样的老家伙吧……” “为什么不会?这很好呀,可以帮助十几岁的小女孩思考一些其他的问题,而不仅仅是只想着和当红的足球明星约会……”说完她便举起了相机。他取下太阳镜,神情变得严肃起来,眼睛直直地盯着镜头。 “双子塔倒塌时我们失去了六名队友。”在她对焦时他突然说道。“其中有两个是我最好的朋友,而我则是在医院里躺了整整四个月,后来我妻子和我离婚了。”他摇摇头说。“所以,后来我们接受了一些特别训练。如果再有那样的事情发生,我们就知道如何对付那些有毒废物了,而且我们都接种过疫苗了。”他一边说还一边指着他的胳膊。 “真的吗?”她认为这样做很明智。 “是为了预防万一爆发瘟疫,或者突然发生某个莫名的重大事件。” 她盯着他看了片刻,问:“做一名消防队员是不是很危险?” “不,夫人,绝大多数时候还是安全的。但是如果有危险的话,那将会异常糟糕。”他说完后笑了笑,然后转身朝着几扇大门走去。“我得把门关上了。你来的目的已经达到了,对吗?” 她点了点头,但仍在原地站着。他按了一个开关,所有的大门开始落了下来,将她隔离在门外,包裹在一片阴凉之中。 “这是你的早餐。”说话的是一个沃特曼不认识的联邦调查局特工,他每次来了就走,什么都不说。沃特曼知道问了也是白问。除非…… 一杯咖啡。一块麦麸松饼。一只金属表面的盘子里放着鸡蛋和几根香肠。一个熏鲑鱼面包圈,一块百慕大洋葱片和一些蔫了的刺山柑花蕾。一把塑料汤匙和一片甜瓜。 出乎意料的是,这里的单人间很舒服。有独立的卫生间。房间极其简陋,却放了一张没被固定住的实木桌子,桌上放着一盏台灯,一些书写纸和几根铅笔头。房间顶部的一处角落醒目地装着一部摄像机。当然,屋里的每一样东西都接上了电线以便录音。桌子的另一头放着几本杂志,但最新的一期却是今年夏天出版的,多半是联邦调查局特工在闲暇时看的——《高尔夫》、《绅士季刊》、《体育画报》以及一本皱巴巴的 href='9223/im'>《名利场》——大多是半裸的时装模特和明星丑闻。床头柜的抽屉里有一本《基甸圣经》基督教的《圣经》版本之一。,一本《摩门经》,还有一本 href='115/im'>《古兰经》的英译本。这些并不能给一个失落的犹太人带来多少慰藉。没有电视,也没有窗户。通风全靠天花板上的一块格栅。 他耐心地等待着。男人可以等待若干年,他告诫自己。 吃过早餐,他便拿起《汽车杂志》随便翻着,心里纳闷为什么会有人重新爱上肌肉车。 时间又过去了一小时,这时兰辛的脑袋从门缝里探了进来。 “会见的顺序和人员有了一些变动。他们会尽快继续与你的会谈的。” “好的。嗨,能给我装一部电话吗?” “我不太确定,但是我会准备好。” “已经一整天了。你们是否确定要拘捕我了?如果是,我就改变计划,花钱雇一名律师;如果不是,我仍然要见一名律师。” “先生,事情总是在不断发生变化的。”说完,兰辛便离开了——走时没有关门。 这个随意的动作让沃特曼很是愤怒。他无意的呢,还是设计好的圈套?是一个测试吗?他们想骗他走出房间,来到办公室的走道上,然后指控他企图逃跑吗?这些家伙真卑鄙,尤其是年龄最小的那一批人,尽耍些肮脏的小把戏,都是些一文不值的心理游戏,故意不关门的行为更是幼稚。一想到兰辛居然想出这么愚蠢的点子来考验自己,沃特曼就愤怒不已。 一群疯子!沃特曼用力扭了一下头,试图缓解颈部的僵硬。他的头总是没完没了地疼,也许是由于戴了渐变眼镜的缘故。这些年来他已学会通过抬头运动来缓解头疼,但如果坐在电脑前过久或者开车时间稍长的话,头疼会加剧。他缓慢地前后活动头部,以此来放松肩部。他一直承受着巨大的压力,为什么不躲得远些呢?而现在他居然又回来了,弟兄们!回到了战争的漩涡中心,纳税人的钱被通过各种渠道用于反恐、反毒品和反贫穷的战争中。这是一场没有结局、没有尽头的战争。 但这次情况不同,他能感觉得到,应该是有某种东西让那些该死的家伙感到困扰了。事情发展得太快了。首先,他们在凌晨三点将他从床上拖出来,接着就是一通审讯,现在…… 门大开着。走道里的人来来往往。他看见格里马尔蒂特工手里端着一杯茶,小心翼翼地避过同事,从办公室的另一端大步朝着自己的位子走去,途中还和一位年纪较大的人交谈了几句,然后两人便分头离去。 现在沃特曼已经开始爱上这扇开着的门了,但是又担心如果他走过去站在门口,一定会被他们发现,然后再次把他锁在屋里。他可以抱怨,他也想抱怨,可是目前状况下他就像一块任人宰割的鱼肉。所以,最好的办法就是等他们来,要表现得合作一点。他们想要什么就交出来,也许他们会把他的手机还给他。 可是,那扇门似乎在召唤他,而且他也无法抵制这种诱惑。他站起身来,装作无聊的样子,懒散地走向门口,然后一只胳膊搭在门框上,一边绕动颈部装作在做放松运动,目的是让那个在摄像机后监视他的人看到他并没有越界,让他明白他哪儿也不想去,他是个乖孩子。 透过四楼的窗子他能看到灰蒙蒙的天空,还有被松树环绕的亚特兰大城。虽说现在时间尚早,但整个地方却已挤满了特工。 “我们应该去实验室。”他对第一个经过门口的特工说道。可是那个人只是点了点头便径直走了过去。疾控中心的实验室离他家并不是太远,就在埃默里大学附近,而且如果在他的研究领域内发生什么事情的话,他们也能很快知晓。几秒钟后他又用同样的问题骚扰了另外两个经过他门口的特工。 “喂,我要和特工兰辛谈谈,行吗?事情非常重要。”一个小房间里的一名低级特工抬起头,感到他是在找麻烦。她站起来问:“你是沃瑟曼博士?” “我叫沃特曼,有两个字母t,沃特曼。沃瑟曼是我祖父,是他把名字改了,他想要融入美国文化。” “你该回到房间里安静地等着,先生。” “不,我不能。我得去疾控中心。听着,我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 “先生,就在这儿等着。”她生硬地说。 他退后一步,举起双手,摆出通用的退让姿势。 “请转告兰辛特工,我们应该到疾控中心的实验室去。情况紧急。” “在他们结束对你的问讯之前,你依然处于被拘禁状态,先生。” 说完她便走了。这次她关上了门。 沃特曼在房间里不停地走动,嘴里骂骂咧咧,还对着摄像机指指戳戳。他被激怒了。他早先就决定将《高尔夫》杂志留到最后再看,因为看这种杂志对他来说是莫大的痛苦。而现在他一赌气,当即决定要将此变成自己一生中最糟糕的经历,开始津津有味地一页一页地看杂志。他心想,所有的高尔夫球场看上去都是一个样子。不知第一个太空殖民地上是否会建高尔夫球场?很有可能。 兰辛来了,他坐了下来。“午饭马上就好。”他看上去像一整夜都没睡觉,茫然地盯着桌上的小孔看了一会儿,然后强打起精神问道:“你有什么要求吗?” “当然有。我要回家看我妻子。我同意录口供。我一再表示愿意合作,但当务之急就是你我得赶到实验室去。” “那律师呢?你还需要一名律师吗?” “不……不要了……”实际上他脑子里已经浮现出一张张美钞在空中飞舞的画面。“护士后来动身去我家了吧?” “我敢担保她一定去了。我马上再去帮你确认一下,博士。”兰辛疲惫地从椅子上站起来。 “别,你别走。难道就这样让我白白对着摄像机承诺愿意配合,然后就完事儿了?” “别得寸进尺。”兰辛说着便关门走人。 时间漫长难熬。他脱下夹克衫,开始琢磨用它自杀的各种方法。他可以吞了它,也可以用牙将其撕开做成一?个套索将自己勒死。或者,可以用它来制造一起火灾,然后趁人们跑过来救火之际逃跑…… 门终于开了。这次进来的人年纪稍大些,看上去级别也更高。他穿着西装,刚刮过胡子,脸上还遗留着一股薄荷味。他挤出一丝微笑,介绍说自己叫巴利加。沃特曼注意到他的西装领上别着一枚小小的美国国旗。接着又进来了几名特工。他们各自在角落处找好位子坐下来,谁也不做声,先是看了看其他人,而后便将目光集中在沃特曼身上。这时格里马尔蒂进来了,加上她,房间里现在一共有六个人。 “在疾控中心和医院里发现了……炭疽病毒,博士。可能其他地方也有。”巴利加说。 “会不会是意外泄漏?”沃特曼的声音里透露着无法掩饰的颤抖。 “我们并不这么看。”巴利加回答说。 “难道是一次炭疽病毒攻击?是通过信件吗,像上次那样?” “不是。” “如此说来,疾控中心和医院现在一定做炭疽病毒检测了。这里呢?这里已经检测过了吗?”他问道,竭力不让其他人听出自己声音中的恐惧。其他特工也尽力不让自己失控,但他明显感觉到在场的每个人都紧张了起来。 “这里现在正在进行检测。” “很好,很好……忘记我刚才说的要去实验室的话吧。” “疾控中心目前正处于隔离期。” “哦,对。很好。当然要隔离。那么……”他抬头看着这些特工。他实在不知道该说些什么。“炭疽病毒孢子是在实验室内发现的吗?” “不是。” “那是在实验室外面了。是在办公室里?” “是的,而且还在其他地方发现了。” “好。”这样才合乎情理。“好吧,那么,你们想从我这儿知道些什么?我猜你们认为是我干的,对吗?” 巴利加盯着他,其他人都屏住了呼吸。 “要知道,我对这个消息毫不意外。一点都不。我曾经以此为主题写了若干篇文章。呃,我不打算待在这里。我是一名顾问。如果你们把我从床上拽起来却又把我关在这儿浪费时间的话,你们就得付钱给我。我早就对海弗坎普说过——” “谁是海弗坎普?” “疾控中心主任——真他妈的该死!”他已经丧失理智,开始胡言乱语了。海弗坎普曾经是疾控中心的主任,可他早在至少十几年前就退休了。天哪,他已经快要崩溃了。“听着,我不能待在这儿。我必须回去。我妻子的病情很严重,而且她得靠我给她……精神支持。这对她的健康至关重要——” “我们有些问题想要问你……” “我和这件事没有任何关系!”他激动起来,控制不住自己的脾气。“不关我的事儿!”他重复道。 “但是,博士,我们还有一些常规问题想要问问你。我需要你说明一下你近两年都去了哪些地方。” “这个简单。我哪儿也没有去。” “哪儿也没去吗?” “我就一直待在亚特兰大。听着,放我回家怎么样?你们可以把那个该死的玩意儿继续套在我脚脖子上。可以软禁我。这样还可以为纳税人省下关押我的钱——” “沃特曼博士,你将要参加一个电话会议,五分钟后开始。我们会在这里装一部电话和一台显示器。你接完电话就可以离开了。我们不可以违背你的意愿强行将你留在这里。” “事实上,我觉得你们可以。” “接完电话我们再谈。”巴利加说完,嘴边又一次挤出一丝笑容,然后站起来和其他特工一起离开了房间。 达莉亚去了市政厅对面的一家自助餐厅。她并不急着点菜,任由自己逗留在点餐区,身体尽可能地凑近玻璃,眼睛盯着各式各样的菜肴看。接着,她在色拉区转了一圈,仔细看着每一只萝卜。最后,她选了一张小桌子坐了下来,要了一份鸡茸,那分量不到盘子的十分之一而且味道太咸。她还要了一份已经蔫巴的菠菜。她擦了擦嘴,然后将纸巾在桌子上抹来抹去,就这样抹了五六个来回。做完这一切她走到邻桌,向那位年轻男子讨要几张当天的报纸看看。他看上去像个学生。 她拿到了商业版和一部分娱乐版的报纸。经济正缓慢地复苏;某些市场出人意料地比传统市场更适合投资;必须缩减开支,提高就业率——这些就是商业版的内容。 娱乐版的第一版不在她手中,所以她只能看到部分内容——一家试验性剧院推出的以埃德沃德·迈布里奇生平为题材的戏剧演出的跟踪报道,一篇关于百老汇招募好莱坞明星的计划在剧场区失败的分析报道。.99lib. “这张你也拿去吧,我看完了……”那名机灵的男士对她说道。他将体育版递给她,报纸上一名牙齿缝隙极大的曲棍球运动员的照片占去了足足半个版面。 “谢谢。”她说。 他点头笑了笑。 她觉得这一切简直太容易了。 而且如果她愿意,她本可以让他在这里再待上一会儿。 还能让他和她再多聊一会儿。 现在他已经走了,刚才的那个笑容宛如一阵轻烟。 当天晚上她回到国际大酒店,先将照相机电池充电,然后叫了一份鱿鱼和一瓶红酒,接着便把自己关在了房间里。电视里正在放 href='1225/im'>《巨人传》。这是部老片子,由洛克·哈德森、伊丽莎白·泰勒和詹姆斯·迪恩主演。达莉亚认为有好几部电影都是纽约市的真实写照, href='1225/im'>《巨人传》便是其中之一。她从未将这部片子看完过,只是零散地看过几个片段。迪恩慵懒的嗓音以及神秘莫测又憨态可掬的笑容让她着迷,同时又对哈德森和泰勒两人被贪婪、爱慕和野心等欲望玩弄于股掌之间感到惊讶。 不知怎么的,她哭了起来,胸口一阵抽搐使她连咳了好几声。 ……天花的早期症状与普通的流感极为相似……她猜想病毒感染应该开始了吧。 当洛克·哈德森年纪稍大时他开始变得实际起来,但他和泰勒之间的口角却从来没有间断过。达莉亚一边看一边不停地用湿纸巾将眼泪擦去。她意识到自己是因为太累了才会变得如此脆弱。她做得已经够多了,她必须得把自己照顾好。她得小心谨慎,她还要继续坚持下去完成使命。她拿过酒瓶,打开软木塞后又重新塞上,然后将酒瓶放在床头柜上。 这时,她注意到了电话机上的留言灯在闪烁。 此前她并没有看到。她刚进房间的时候灯就亮着吗?她记得她曾叫过客房服务,接着就戴着浴帽和手套匆匆忙忙地冲了个澡,然后用浴巾将自己擦干。时间很短——只有两三分钟而已。在这期间她并没有听到电话铃响。 洗完澡后,她就在电视上搜索节目,然后就开始看 href='1225/im'>《巨人传》。这段时间里也没有电话铃响。 她拿起电话转到总机,接着便被告知不要挂断,请她听留言。在一声信号和一阵电流声后,电话里传来了一个机器人女声。 “你于今晚8点42分收到来自克莱顿先生的电话留言。回电请拨:区号77……”达莉亚抓起一支钢笔赶紧将电话号码记下来,慌乱中她居然对电话另一端的机器接线员道了声谢,然后才挂断电话。 她打开笔记本电脑,进入自己的邮箱打开草稿夹。 里面什么也没有。 外面起风了。她能感觉到风吹打窗玻璃的力量。 她不知道谁可能是克莱顿。 第04天 克莱顿先生在她的头脑中,让她无法入睡。她在酒店的豪华大床上辗转反侧,猜想他们可能现在就会来把她抓走。听到克莱顿的留言后,她就把衣服摊了一床,为的是早些行动起来。也许他们会选择第二天早上在前台抓她,但是如果在凌晨时来房间抓她不是更容易些吗?他们可能会撬开房门,在她的胳膊上打上一针,然后像在迪拜对付马哈茂德·马巴胡赫好吧,他们为什么不这样做?是什么事阻挡了他们吗?他们并没有来搜查房间,所以这个克莱顿一定是阿里,打电话过来是因为出事了。不管出了什么事,他们都觉得非常有必要给她留一条信息。 这件事一直在她的脑子里折磨她。她时睡时醒,在床上辗转反侧。她其实算不上是在睡觉,反而倒像是在强制休息。她从床上爬起来,再次打开笔记本电脑,检查邮箱里的草稿夹—— 还是什么也没有。脸谱网上没有,Klic!杂志那边没有动静,手机上也没有收到任何信息。她在房间里走来走去,直到感觉到冷才回到床上。她现在最需要的就是睡眠,这样才能忘了困扰。 她要做的就是第二天早上找个机会给克莱顿回个电话,然后再按照清单去执行下一个任务。一切按计划进行,不是吗?她要做的就是更加努力地完成任务。如果她注定要被抓到,那她bbr>也要让她的追踪者不轻松。正如他们所说,要得到就要先付出。 她最终睡了过去。不久她猛然惊醒过来,发现自己忘记拉窗帘了。耳边传来远处的喇叭声,偶尔夹杂着几声警报声。她意识到百老汇就在她的脚下。 好戏要上场了,她心想。 以前他工作的时候,要进入疾控中心大楼有好几条通道,但今天只有一个,而且由一队身穿黑衣的特警把守着。 兰辛开车,巴利加坐在副驾驶的位子上。沃特曼坐在后排,静静地等着车子通过安检,停在一栋类似建筑承包商的移动办公室的屋子边上。屋子被架在枕木上,有一侧靠着一段斜坡以维持平衡。在人造草皮的空地上,有一段胶合板楼梯与斜坡相接,通往一扇橘色的大门。门上贴着一张用胶带粘住的纸,上面打印着“主任”两个字。 走进屋子便是一间简陋的休息厅,里面有两张桌子,一部固定电话,一台激光打印机,还有一扇门通向里面另一个房间。一名神情紧张的助手替他们开了门。 疾控中心现任主任乔·诺蒙特正在打电话,他一边示意他们坐下,一边结束了谈话。房间里只有两把好椅子,沃特曼和巴利加各占了一把,于是兰辛只能站着。 诺蒙特笑着说了句什么,挂了电话。他伸出手。沃特曼大约已经有八年没有看见他了。他们握了手。 “你好吗,山姆?” “实际上并不是太好。玛姬病了,我想赶紧回家去。” “代我向她问好。”他说。 “我希望他们能为你提供你需要的材料,乔。”山姆说。 “那你他妈的到这儿来是干什么的?”诺蒙特问他。 “我是死而复生。” “沃特曼博士现在为我们提供咨询帮助。”巴利加说。 “恐怕又要白白浪费纳税人的钱了,因为这里并不需要你,山姆。事情已经在控制中了。” “哦,那真是太好了。”沃特曼转身对巴利加说,“也许我现在可以回家去了。我家离这儿不太远。” “我们到这里来是帮助你们两个人协调工作的,诺蒙特博士。”巴利加把话挑明了说道。 “当然。我和山姆很早就认识了,是吧,山姆?” “是的,很久以前就认识了。”诺蒙特个子不高但很有魅力,头发比山姆记忆中要更少一些。他属于那种只有在他需要你的时候才会对你表示友好的人。一个十足的官僚。山姆已经很久没有和这类人打交道了,他几乎忘了他们是什么样的人。看到诺蒙特依然还活着让山姆感到很震惊。他居然还在这里工作。嗯,流感季节快到了,可能疾控中心现在很缺人手。 “好吧,山姆。我一会儿就把报告交给你和联邦调查局。不过,难道你没有参加昨晚的电话会议吗?” “哦,我参加了。”他昨晚整晚都在等着那个所谓的电话会议,结果证明这次电话会议与往常一样,不外是表示困惑和一堆废话,没人谈到问题的实质。对于这件事他根本没有多少选择——最终他还是同意协助联邦调查局,因为他需要这份工作——不过听着电话里传来的喧闹声他暗自庆幸自己这些年没有参与其中。也许成立反炭疽小组是迄今为止他做得最成功的一件事吧。 “好吧,目前再没有什么新消息了。是的,我们已经在疾控中心的三个地方和迪卡尔布综合医院的一处发现了炭疽病毒。”诺蒙特向后坐了坐,背靠在椅子上。他耸耸肩,两手举在空中,意思是说就这么多了。 “没错,你昨晚就已经说过了。他们怎么把你弄到这个移动房子里的,乔?” “疾控中心目前处于隔离期。听着,如果你是来做顾问的,那么也许你该开始干正事了。” “当然。你看过那个炭疽菌了吗?” “没有,我自己还没有看过。”早就知道会是这样,山姆心想。整件事毫无头绪,诺蒙特从来都不是一个细致的人。 “那么,既然还没有看过,那你就无法知道这是否……” “是否是一次炭疽病毒袭击?这难道会是布鲁斯·艾文斯发明出的某种怪物?或者是从俄罗斯弄进来的?我对此表示怀疑,山姆。” “储存在这儿的样本呢?” “一个不少。” “有没有什么可疑的线索?比如在过去几天里是否有人被解雇,有没有人没有上班也没有签到?” “没有。”巴利加平静地回答道。 “来吧,山姆。这是你最擅长的,不是吗?”诺蒙特笑着说。 “你们开始排查其他可能的病菌携带者了吗?” “比如——?” “这条街正对面就是一所大学。我猜想病菌携带者或许会是那儿的外国学生。要去查查。也可能是在机场——嗯,还可能是哪里呢?也许是在联邦大楼里,或者是征兵局,或许是最近的犹太教堂……” “如果你是一名病菌携带者的话,我肯定你一定会这么做的,山姆。征兵局?是的,你肯定会从那里下手的。而且你一定会制造恐慌。我们已经发现了三处出现病毒的场所,手下人汇报说数量极少,而且我们已经在悄悄处理这件事了。” “所以可能的情况是有这么一个人走进来,然后将病毒孢子倒在地板上……” “是的。事情确实是这么回事儿。疾控中心的所有人都接种过疫苗——这是自你离开后才有的——我们现在正在清理,下周一我就可以回到我的办公室上班了。”诺蒙特笑着说。 “这是一份可能出现病菌携带者的场所清单。包括亚特兰大地区和迪卡尔布县。也许地址没有及时更新,但是你可以由此着手,查出正确的地址。这下可让你有事儿做了,乔。” “我手头上的事儿已经够多的了,山姆,谢谢你的好意。能和你聊聊真是太有意思了。代我向玛姬问好。”巴利加见识过很多类似的唇枪舌剑,所以他很清楚地知道该什么时候离开。他最后一个站起身来,这时山姆已经走到了门口,他听见了身后巴利加说的话。 “诺蒙特博士,我们今天已派出了一个调查组。我们希望能与你的所有员工谈谈。” “这件事与我的员工毫无关系!病毒百分之百是从外面进来的。你们想调查我的员工?真是荒唐。”诺蒙特提高嗓门喊道。 沃特曼转过身来注视着他。一种很奇怪的感觉,这场景仿佛似曾相识。荒唐。十年前,他几乎说过同样的话。 一字不差。 上午大多数的脱口秀都已经满场了。达莉亚排队买了脱口秀节目《观点》的余票,检票入场。随着场内气氛不断高涨,她忍不住地边笑边鼓掌。两位主持人真会表演,而且非常投入。播放广告期间,主持人还讲了几个笑话。达莉亚利用广告的间歇去了洗手间,还和人握了手。她给克莱顿发了短信,但没有收到回复。后来她曾尝试打电话过去,但铃声响了很久也没有人接。 从脱口秀节目出来后,她先去了美国广播公司《早安美国》摄影棚,然后去了全国广播公司《今日秀》摄影棚,最后去了福克斯广播公司的洗手间,之后等了近半个小时才见到了凯尔。他是一名同性恋——让人无法忍受的是他居然将头发挑染成一道一道的橘黄色,身上还抹了某种让皮肤光亮润泽的护肤水。 他说这里没什么值得采访的,但他又说“你会说多种语言,这很好”。他背靠在椅子上,仔细打量着她。“而且你本人很性感。我说这话是褒义。” 他们俩会心一笑。他听了介绍,收下了她的带有病毒的Klic!杂志名片,然后将她送到大厅。 她又用手机给克莱顿打电话,但依然没人接。于是她决定去哥伦比亚广播公司的《玛莎·斯图尔特的生活》摄影棚。她下意识地四处张望看是否有人跟踪,可这座城市的人口实在太多,跟踪者可能出现在任何一个地方。她本来已经习惯了楼宇通道里的大风,但是现在风变得更大了。天气变了,她觉得这个秋季的第一场雨马上就要来临了。 《玛莎·斯图尔特的生活》下午两点开始,她买了票走进了现场观众席,然后重复她的老把戏。下午三四点钟她走出了摄影棚。 她一家接一家地走访那些大广播公司。如有可能她就参观那里的舞台,或者以提供宣传广告为名,拜访负责对外合作的部门,希望能安排几个人物专访。他们非常高兴她能说多种语言,而且她活泼的性格显然非常适合公关,这些使得她能够充分渗透到公司的内部。她身穿一套紧身职业套装,显得十分高雅。她身上散发着香水的味道,整个过程中她的脸上一直挂着迷人的微笑。 她让MTV音乐电视台的每一个人都感染上了天花病毒。那里的市场部中有个人决定要去查询一下Klic!杂志的相关信息,这时她有些紧张了。她笑着说要出去接个电话,于是她便走出了办公室,将手机放在耳朵上假装听电话,然后径直走到了大街上。 她感觉棒极了。在这场无声的战斗中,她获胜了。只要她手上携带的天花病毒依然有效,她就能利用一切机会复仇。她将利用自己的每一次呼吸,乘坐过的每一辆出租车,按下的每一个电梯按钮以及每一次握手来进行报复。她又买了一杯巧克力意式浓咖啡,毫不犹豫地开始下一轮袭击。她走进《纽约时报》各部门的办公室,提出想要登一则广告。后来,她突然想到或许她可以玩得更大一些:她可以和什么人谈谈Klic!杂志进入美国市场的想法。目前报纸的种类繁多且收益下降,他们一定会千方百计地迎合她的。 她乘着电梯不断地上去又下来。 她看着窗玻璃,磨光的花岗岩,旋转门,监控摄像机的镜头上自己的影子。她觉得她现在就是一个存在于大脑中的病毒,病菌在不断地分裂,再分裂,使受害者变得狂暴,丧失记忆甚至扭曲感知。她将点燃噩梦与幻境之火,将他们逼至疯狂。他们嘴里说着不为人知的语言,然后将自己生吞活剥。 可是从她脸上却读不出任何东西。 当各大广播公司认为旗下某个节目非常棒时,这些娱乐界和媒体界的商人都会打出各种各样的海报,并搭起专门的舞台进行大肆宣传。这时就会有面带微笑的年轻演员列队站立——男演员还处在青春期的苦恼之中,而女演员则梦想着遇到自己的白马王子。 这里还有所谓的真人秀和商业秀,还有名人八卦节目和游戏节目。如果能进入到设备齐全的摄影棚内部,还可以看到布景更换和珍贵大片的片段回放。通常她能辨认出一个熟悉角色的扮演者——《绝望的主妇》中女主角之一的扮演者伊娃·朗格利亚——但是这里有很多偶像人物都出自很久以前的电视剧,比如《独行侠》、《我爱露西》以及《默克与明蒂》。这些晦涩难懂的文化产品早就该收藏到博物馆里去了。 坚持到黄昏时刻达莉亚便感到头昏眼花,她需要找个地方坐下来放松一下她的脚和眼睛。 这个国家简直是疯了。到处都是广告——不管是她眼睛看的地方,还是她决定不看的地方——这就是对投资者的回报。但是这些广告并没有对她产生太大的影响。不过后来当她想要花钱买东西的时候,她就得做出选择了。通常她做这种决定都是很茫然的,也没有人来给她藏书网建议,所以她会选择一个品牌——可能是她最后看到的那个,也可能是她第一个想到的,但不管什么情况都一定会是她信任或者喜欢的。这种对品牌的信任感是可以用标准来衡量的,也可以通过产品形象深植人心。这种手段比比皆是。 你可以选择不看,但是他们是绝不会给你看不到的机会的。 她认为在美国这个国家,一个好主意必定会演变成一个疯狂的想法。美国人脆弱的精神完全依赖一些虚构的、无法证实的言论支撑。美国是世界上最大的国家,也是最发达、最成功的国家。美国赢得了最多的金牌,拥有最强99lib?大的军队和最高端的科技。美国人响应号召,为国家作出最后的牺牲时心怀自豪。一个人英俊、富有是很不错,但是理想中的优秀人物更应该聪颖、勤奋。教师的职业微不足道。人人都应该想从事管理工作,即便是普通工人也毫不例外,但是大家都知道财务管理纷繁复杂,一般说来,这项工作需要大量真正与经济打交道的专门人才,将实际工作交给专家去做或许是最好的办法——数学不好的人不要申请这方面的工作了。 美国人的自负曾经靠麻木不仁的连篇鬼话维护着。谎言和宣传是他们的武器。就在她眼前的这些高塔之中,曾经有过思想和灵魂的战争。在那里,与她一般年纪的男孩和女孩们怀着雄心壮志,让锻造谎言武器的烈火烧得更旺;就是在那里,美国人杜撰新闻,打造明星,达成交易,提升名誉,为的就是美化自己的形象。一旦失去这些,这里的臣民们便被打回原形,变成了一只只衣不蔽体、畏畏缩缩的丧家犬。 她突然意识到自己正站在一个角落里,在这座城市的熙攘人群中迷失了自己。 她猛然惊醒过来……她必须躲藏起来。她必须离开这里。她的胃部一阵绞痛。她临时改变了路线直接去了梅西百货公司,强作镇静地走在商场的过道中。 恐慌,她意识到那种感觉就是恐慌,一种突然的、毫无缘由的恐慌。她确信有人在通过天花板上的摄像机监视她,还有人在她旁边的走道上跟踪她。她很小心地不让自己跑起来,而是保持随意的步伐,假装边走边看着琳琅满目的商品。穿过大堂后,她拼命挤出大门,发现自己旁边就是一个地铁入口。她转过身,顺着原路返回,一边搜寻着跟踪她的人…… 可是,她什么也没发现。那个来自克莱顿的未接电话是否就是一个警告呢?至少她必须换酒店了。她的身份还能隐藏多久?她没有一点安全感。还要多久病毒就会被发现?可以肯定的是,很快就会在柏林发现病毒。网上说典型的天花病毒潜伏期是七天,但是万一这是个“加强版”的天花病毒呢?几天时间?最多几天。那时就开始有人发病了,然后中央情报局将会介入,在最近入境的人员中搜查第一例患者。 她走下隧道去乘地铁,好不容易学会了使用自动售票机,买了一张地铁卡,然后通过入口处的旋杆走向站台。地铁的路线图让她感到很困惑——整张图就像一张生殖系统的解剖图。她在一条芥末色的路线中找到了她现在的位置。 在一座大城市中,如果知道自己想去哪儿是很有帮助的。纽约市让她感到困惑。她的时间不多了,同时她意识到自己无法走遍所有的重要目标。 她主动将清单上的目标缩减到只剩一小部分。眼下她来到了以色列领事馆门前。她刚进去就被隔离在一道玻璃门后,门里面有一名表情僵硬的士兵在站岗。她试图递给他一张Klic!杂志的名片,但被他挥手拒绝了。她无可奈何地将名片收了起来。是的,如果有人想要对领事馆采访,必须打电话预约,这规定合情合理。她主动提出下次再来,并问什么时候比较方便。 “这里不是旅游景点。”那名士兵面无表情地回答说。 她笑了笑,答应说会听从他的建议,然后便离开了。她知道即便她按照程序提出申请,以色列领事馆也会用电脑来核实她的身份。到那时他们就会发现她说的罗马的Klic!杂志编辑部根本就是子虚乌有,然后就会直接在领事馆的门厅处逮捕她。 她低头走在第二大道上,以躲开隐藏在房顶上的摄像机。她有些沮丧,觉得自己实在是太愚蠢了,明知道以色列人一直保持高度紧张状态,喜欢疑神疑鬼,可她居然还想打以色列领事馆的主意。她担心自己动作太快,恐怕已经超越了她的上司为她制订的行动计划。 可是……这只是问题之一。其实有些事至少在柏林时她就该问清楚。他们没有对她进行任何训练,也没有告诉她任何细节,甚至没有任何建议。他们没有时间做临别交代。显然,那一小时内发生在她身上的事情谁都没有思想准备。 联合国大楼在周围现代派建筑的对比下显得有些怪异。它看上去显得非常陈旧,甚至给人一种破落和过时的感觉。 在向导的带领下,她简单参观了联合国大楼内部。她询问同行的人,认不认识机灵点的意大利男孩愿意加入Klic!团队。参观结束时已经五点多,人们三三两两地离去了。她能信任自己的手机吗?人人都知道手机信号是能够被追踪的。她今天一天都是这么提心吊胆,而且她现在依然处于这种状态。穿过大厅时,她看到了一排公用电话,她想,这些恐怕是这座城市里最后一批公用电话了吧。 “请让克莱顿先生接电话。他让我回电话给他。” “请问您是谁?” “韦尔米利奥小姐。” 电话里传来敲击声。 “请稍等。”同一个声音说道。有一点口音。这人是谁,来自哪里,谁也说不准。 她一边等着一边看着外面的街道。天空中飘着小雨,各国的国旗在风中飘舞。 她一直等着,等了很长时间。 等得实在是太久了。 她终于挂断了电话,走出大楼,来到了一处广场上排队等出租车。在她前面排了十几位外交官。看来他们决定要休息一下,把自己从解决世界纠纷的工作中解脱出来。还有人陆陆续续地过来排在她身后,各种各样的人都有——外交官、翻译以及游客。各种语言环绕在她周围。排队等车的人里有身穿纱丽的印度女子,还有头戴奇怪的、由辫子编成的帽子的男子。有三名非洲人径直走到了队伍最前端。她回头瞥了一眼入口处。一名警卫走了出来,看着这三名非洲人。 她转过身来,等着那三名非洲人在她前面挤进出租车。出租车飞驰而去,下一个就轮到她了。“去宾夕法尼亚车站。”她对司机说。车子离开时她从后车窗回头看去。现在有两名警卫站在那里。 只是站在那里而已。 到达宾夕法尼亚车站后,她沿路一直走下去,然后穿过马路,打了一辆出租车回到酒店。一路上她都在绞尽脑汁地思考着。 如果他们已经获知她住在哪里,那他们早就该在酒店中抓住她,也可以跟踪她,然后轻易地将她捕获。但是他们没有这样做。 所以,肯定不是联邦调查局或者中央情报局打的电话。 她觉得一定是阿里。肯定是他。 她不需要另一个博克陪她过夜,而且她也不想那么做,于是决定晚上一个人去看电影。她匆匆忙忙地买了张海伦·米伦主演的《玻璃动物园》,电影票花了她120美元?。电影讲述的是一个母亲约束自己的女儿独立自主的故事。剧中的男主角一点没有骨气,是个地地道道的窝囊废。她以前从未听说过这部电影,也不知道田纳西·威廉斯是谁。她是看到海伦·米伦的名字才被吸引过来的。这部影片中的海伦靠在家具上怪里怪气地说话,这种设计本来想要营造一个破旧不堪的木屋形象,但事实上却未能如愿。 剧中的女儿由一个瘦骨嶙峋的金发女孩扮演,造型设计得很像《爱丽丝漫游奇境》中的女主角。她的一生坎坷不平,最后竟不切实际地爱上了一个皮条客介绍过来的男人。 她想这就是他们的艺术。这部电影代表了信仰基督教的征服者们的最高艺术。他们消灭了当地的土著居民,破坏自己的国土,现在又开始将世界变为废墟。追根溯源,依然是那个神话、那个愚妄的想法在主宰一切,主宰着她周围的每个人:退休者,贪婪之徒,还有少数一心想成为明星的青少年。每位观众都身着高级晚装,富贵华丽却不张扬。 电影放到一半的时候她去了洗手间,用双手触碰每一件物品,接着便去柜台处取了自己的外套,很大方地给了小费,然后离开了。 电影开始不久就下雨了,现在地上湿漉漉的。她行走在时代广场周围的几条街道上,感到很生气,或者说是极其愤怒。她的大脑在迅速地思考着。假如那次非专业的汽车炸弹事件早几年发生的话,那这里现在一定会被全面戒严。然而恰恰相反,如今的纽约依然在处处张扬着自己的享乐主义:令人眼花缭乱的灯光,赤裸裸的色欲,一掷千金的那种肆意挥霍。 但是她却获得了最终的胜利。复仇之箭已射入了敌人的心脏。 身边各种光怪陆离的灯光不断地闪耀着,变化着。她想纽约就应当给人如此的感觉——一个虚构的童话世界。远处,警报声不绝于耳,然而附近的人却依旧开怀大笑着,一张张面孔扭曲得仿佛地狱恶魔般狰狞。一台立体声录放机正放着音乐,一群身穿肥大的裤子的男孩子正踩在压扁了的冰箱包装盒上跳舞,将一顶帽子在手中传来传去。她幻想着这时发生一场爆炸——四处乱飞的碎玻璃渣,令人窒息的烟雾还有惊慌的叫喊声——那该多好啊。 又开始下雨了。她抬头看了看天。头顶上方是一块巨大的广告牌,屏幕上几十亿个像点构成了一个电影明星的身影,一个前途光明的新星将冉冉升起,永不陨落。 这个美好的前景永远不可能实现了。 回到国际大酒店后,一个男人和她一起进了电梯,他友好地朝她笑了笑。他是名白种人,很年轻而且身材很棒。他可能是一名警察,也许是一名中央情报局特工,或者……他只是一名普通男性。有那么一会儿,她曾想从电梯里出来或者提前下电梯。电梯里那个男人眼睛一直正视前方。在她下电梯时,他朝后退了一步站在她的身后。电梯门就要关上时,他轻声对她道了声晚安。 她沿着铺了地毯的过道走着。过道里空无一人,她能听到某个房间里隐隐约约传来的电视声。走道尽头的一个房间门口放着一只托盘,客房服务会来把它收走的。 她又向前走了两步。这时她听见身后有开门的声音。她继续向前走着,仔细辨别地毯上是否有其他的脚步声。她试图通过墙上画框的玻璃镜面来探查是否有人跟在她身后,却没能做到。她不得不向前走。她没听到任何声音。当她在拐角处转弯时,她抓住机会向身后瞟了一眼。 什么都没看到。即便是有什么人,现在也都已经不见了。 她身上汗津津的,脸涨得通红,心跳加速,仿佛一只受惊的小鸟。 她将房卡插入门锁中,绿灯亮了,她推开了房门。 房间里一切正常。她在门口停了一会儿,回头朝过道看了看,没发现异常。 女清洁工已经来过,帮她把床铺好,枕边还放了一条巧克力。 没有新的电话留言。她喘了口气,在床边坐下来,用双手摩挲着自己的面颊。她的头隐隐作痛。 歇了不到半分钟,她踢掉脚上的鞋子,拔出葡萄酒的瓶塞正准备喝上一杯,这时房间里的电话响了。 “有事吗?” “晚安,韦尔米利奥夫人。这里是前台——” “什么事?” “为了方便您退房,您能否允许我们将您的账单提前结算好,这样明早您只需要签字确认就可以了?” “我要退房?” “是的,夫人,您是要明天退房吧?退房时间是11点,这样的话操作会快一些。” “我登记了明天要退房吗?” “不好意思,我来查一下……是的,夫人,我们这里的记录是这样的……” “好的,”她说,“我知道了。” 当天晚上,亚特兰大地区又有四处发现了炭疽病毒——疾控中心的两处在地下停车场和主楼的洗手间,另外两处是在街对面埃默里大学学生联合会的洗手间和生物系办公室。山姆·沃特曼在联邦调查局亚特兰大办事处给诺蒙特打了个电话,被告知主任现在很忙,无法接听电话,不过晚些时候他会回电话。 一小时后,在亚特兰大警察局总部大楼的会客室里发现了病毒;接着,半个多小时后在圣约瑟夫医院的地板上和亚特兰大医疗中心也相继发现了病毒。 那么,现在看来疾控中心并没有能够将这件事悄悄地处理,山姆心想。诺蒙特没有给他回电话,他一点也不觉得奇怪,因为山姆知道诺蒙特现在肯定在忙得焦头烂额。 山姆·沃特曼随时乐意为联邦调查局提供咨询帮助,任何一位特工来问,他就将生化战的基本情况给他讲一遍。这样做的结果显然很不错,因为人们不停地向他提问。其他的时间里他就穿梭于这群人中,对于他认为可能会有所帮助的问题提出自己的建议。听取了他的建议后,所有事情似乎开始步入正轨了,至少他是这样认为的:大家已经将所有关于生物危害的工作手册都整理出来并开始重温课本,同时与美国海军陆战队的生化事故反应部队取得了联系,由精干力量组成的生化危机消除小组在组建之中,地方警探也开始审查埃默里大学生物系的学生和教职员工,看其中是否有对政府心怀不满的人。城市里所有发现疑似病毒的地方都被隔离了起来,相关员工被集中起来录口供,接种疫苗,并接受抗生素治疗。 他本该感到震惊,但是他没有;他本该感到充满斗志或者怒不可遏,但是他也没有。他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感受,但他这样并不是什么超然的态度。不,绝对不是超然。 山姆在房间里踱着方步,思索到底是什么东西让他感到担忧。他在窗前停下来,透过窗玻璃看着夜空。夜幕下雾气缭绕的高速公路上几乎没有什么车辆。山姆沿着办事处的走廊向前走。他感到焦躁不安,突然意识到……应该是哪里出了问题。尽管所有迹象与他和他的团队在上世纪末的黑暗时代构建的模型完全吻合,然而他还是觉得眼下整件事完全不对。 他焦虑地思考着。走着走着,不知不觉走到了兰辛的格子间隔壁。这时,兰辛桌上的电话响了。 “收到……”兰辛说道。 “……在华盛顿……” 沃特曼深深地吸了一大口气。他早就知道事情会是如此。整晚他一直都在压制这个念头,可是潜意识里他却在期待这个时刻的降临。说实话,多少年来他一直期盼着这一时刻。他等了很多很多年,如今这个时刻终于到来了。 “他们是什么时候抓到他的?” 山姆走进格子间。兰辛抬头怔怔地看了他一眼,摇了摇头,流露出忧郁的表情,这让他那张年轻的脸显得更加憔悴。 “嗯……有多少目标遭到了袭击?”兰辛对着电话问。 “不确定……收到……”兰辛一边看着山姆,一边说,“好的。现在正在检测……收到……” 此时,山姆感到自己的额头上满是汗水。 “不,他就在这儿,就在我边上。”兰辛说。 “好的,我知道了……”兰辛说,同时又开始拿起笔做记录。“国会图书馆……华盛顿纪念碑……史密森尼博物院……国家大教堂……” 对山姆而言,已经没必要再说什么了,因为他清楚地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第05天 既然克莱顿先生(她猜想是他)要她明早退房,那么她就退吧。她很早便起了床,然后借故在大厅里逗留了一会儿,期待有人会在那里等她。可是什么人都没有,餐厅和酒吧她都看过了,没有人。最后她只好将房卡交还给前台,出了酒店大门,来到大街上。 门口也没人等她。 她快速思考着。好吧,那么现在该怎么办?没有方向,没有计划,也没有任何建议。她孤立无援,连一封邮件都没有,只有几个莫名其妙的电话。她四下张望,看有没有短发的年轻男士边走边对着衣领说话。她什么也没发现,什么都没有。 她很生气,同时又有点害怕,有点心慌意乱。但是,是的,不管怎么说离开酒店是对的。她感觉自己自由了。 自由了……她抬头看着高耸入云的摩天大楼……然后目光转向街对面的公园。它是一个不规则的长方形,面积很大,景致怡人,漫步其中能让人产生一种自由的幻觉。公园被不断扩张的城市围着,远处的地平线在星罗棋布的街道尽头若隐若现。在这里很容易让人迷失自己,没有人能真正读懂这个地方。 眼下重要的是继续完成自己的使命。不管克莱顿的电话想要传递怎样的信息,她想都不会是什么好事。有人通知前台说她要退房,那么,好吧,如果现在有人在监视她的话,他们就能看到他们的目的达到了。如果他们不打算露面,那他们可以跟踪她乘的出租车,或者至少可以追踪她的行踪。难道说他们之所以现在还不急着逮捕她,是因为他们认为她只是犯罪团体的成员之一,想通过她来引出其他成员?如果真是这样的话,那游戏规则可得改一改了。 因为随身带着行李和笔记本电脑,所以她必须得编造一个合情合理的目的地。于是她让出租车司机送她去拉瓜迪亚机场。一路上她都在和司机聊去墨西哥度假的事儿。司机本人来自斐济,从没去过墨西哥,但是他听人说那边很危险。出租车的仪表盘上放着一个塑料做的圣女像,圣女像的底座周围有一束花。 “那个是圣母马利亚吗?”她问。 “不,不,那是圣女克拉拉。”司机回答说,“她是电视台的守护神。” “真的吗?” “是的。我妻子在电视台工作。她做天气预报节目。” 她付了钱,冲着司机灿烂地一笑,还给了他20美元小费,这样足以让他记住她了。“再见。” 她走进候机大厅,一边躲闪着长长的行李车,一边沿着指示路牌从候机大厅走了出来,然后乘坐机场大巴来到了进港大厅,正好赶上一辆开往某汽车租赁公司的机场大巴。到了目的地之后,她看到这家公司由一名身材健壮的黑人妇女和一名满脸青春痘的年轻男士共同经营。 她本想租一辆福特野马,但这家公司没有,所以她只好租了辆道奇。她问老板这辆车时速如何,因为她将长时间行驶在高速公路上。 他们问她终点站是哪儿,她告诉他们说是佛罗里达的迈阿密机场。额外付费?她爽快地答应了。她没有买保险,但是多付了一箱汽油的钱,这样她还车的时候就不用加油了。 她将所有的钱都转到了自己的卡上,然后戴上太阳镜出发去停车场。一名工作人员将她带到了她租的道奇车旁。他接了一个电话,示意她等他打完电话才能开始处理她的事情。她在那里等了足足有一分钟时间,这让她很不高兴。她在包里摸索了一阵子,拿出香水朝自己身上喷了一下。最后他终于接完了电话,带她绕着车子走了一圈检查车身是否有刮痕。 “到波士顿要多长时间?”她问。 “要看是什么时间段了——有时四个小时,有时会需要更长时间。” “如果是高峰期就会需要很长时间,对吗?” “很正确。” 他们在印有汽车结构分解图的那张纸上,将所有发现的破损处做了记号,然后她签上了自己的首字母缩写。那个男人开始注意她了,为了在她面前展示自己的绅士风度,他帮她把包放进了后备箱,并为她开了车门。 她主动和他握了手,又追加了一次杀死他的机会,不为别的,就因为那通让她久等的电话。 从拉瓜迪亚机场出来的路上车辆拥挤不堪。她还没有想好要去哪儿,于是只好沿着返回曼哈顿的路标行驶,最终开上了哥伦布大道。看到路上一眼望不到头的出租车队伍,她才认出这条路,因为过去几天里她一直都在这片地区活动。她决定掉头开回市里,然后在那里找一个停车场。她突然间变换车道的举动引起了一阵交通堵塞,四周顿时响起一片愤怒的喇叭声。去了三家停车场后,她终于找到了一家按周出租车位的停车场。她刷卡预付了两个星期的租金,然后将道奇车留在了那里,并非常信任地把钥匙留给了门卫亭里的一个男人,之后拖着她的行李走到停车场的拐角处,足足等了两分钟才拦到一辆出租车。 她在宾夕法尼亚站下了车,找到去售票处的路,到那里后仔细研究了交通路线图。她发现有的线路是全天运营的,而且短途的通勤线路不需要出示身份证件。 了解这些信息后,她便走到窗口排队买票。等轮到她时,她询问是否可以用她妈妈的名字买票。“或者,也许我可以购买往返票?我以后可能每隔几天就要跑一次……我妈妈她住在大西洋城。”她解释说。 “可以的,夫人,您可以买一张多用车票。您和您的母亲可以用这张车票往来于本站与费城车站,然后从费城转车去大西洋城。这个办法最省钱也最灵活便捷……” 达莉亚买好车票,然后找了一家咖啡店买了杯意式浓咖啡,坐下来思考整件事。她可以悄无声息地一直躲在这里。她扫了一眼大厅的另一端,发现那儿只有几个警察和几名私人保安。她面朝那边,假装欣赏自己拍的照片,这样就不会与他们发生眼神的接触。 没人知道她在哪里。 也许她是真的自由了?除非有人在她的行李中安装了跟踪器。要做到这一点很容易。摩萨德完全可能自由出入她的房间并在她的包里装上跟踪器,他们的GPS装备可能比针头还小。 阿里,阿里,阿里啊。 可是,她转念一想,又觉得大火车站也许并不是潜伏的最佳地点…… 买票时她故意留下了一条假线索:她买了一张下午3点45分开往尼亚加拉瀑布的火车票,这为她争取到近一个半小时的时间。上车前的这段时间里,她可以乘坐通勤列车随便选择一个车站下车,然后再赶回来。在这个时间段里正好有一趟阿西乐快线,据广告上说这是一趟最先进的绿色环保列车,代表了美国铁路运输发展的未来。这趟车一小时后到达费城,两小时后到达巴尔的摩。 那么……为什么不选择从那里继续执行她的任务呢?为什么不呢?从那儿去华盛顿非常方便。她身上从柏林带来的病毒效力不会太持久,香水也用掉了一半,而且很快她就会出现病症,那时她就无法四处活动了。所以她得行动,现在就行动……她要去华盛顿,要去国会大厦,还有兰利空军基地附近的每一个咖啡店。 她去了趟洗手间,换上一套最普通的服装。现在她最需要的就是许许多多的博克围在她身边献媚。她下身穿一条紧身牛仔裤,非常性感,但凡有一点点爱美之心的女孩子都会选择这一款。她上身是一件连帽衫,正好可以遮住她的脸。她将脸上的妆全部擦掉,用手把头发弄蓬松。现在她的样子有了变化,但不知这样的变化是否足以让人认不出她来?她站在洗手间里打扮着自己,进进出出的人很多但没有人注意她,或者说关注她。 她看看自己的拖箱,决定在地下通道里为自己购买一些物品,比如一个背包,就像大学生经常用的那种。她在包里翻找Klic!杂志的名片,突然间她停了下来,思考着她这样做是否会给他们留下更多的线索。她需要弄一个新身份吗?洗手间里到处通风,感觉很冷。 “死神的脸上现在也出现了恐惧的表情,对吧?”她对着镜中的自己说道。 她盯着镜子看了很久。她要疯了,真的要疯了。 “不……”她对自己说,“不,我不怕,我一点都不怕。”她几乎要相信自己了。 她将行李箱锁在一个短期行李寄存柜里,然后故意绕了些路,从地下通道到了地铁站,上了一号线。车厢里只坐了一半人。她的手机信号现在还行。 “你好,克莱顿先生。”感觉对方接了电话后她说。 “请问您是谁?”这次的声音和上次的不同。 “我是韦尔米利奥夫人。我赶时间。” “请稍等。” “我赶时间,”她强调说。可是现在她只能等着,像上次一样。 “喂?”她对着话筒说。可是对方没有应答。事情有点不对劲。他们显然知道她曾试图联系他们,那他们就应该待在电话机旁等她再次打过去,应该时刻做好准备。这帮该死的混蛋…… 还是没有回音。 她啪的一声把手机盖合上,静静地坐着。列车在城市的地下飞驰。她的座位上有一张折起来的报纸。她想不到更好的主意,于是用衣服将手机上的指纹清除掉,然后不动声色地把手机扔到座位底下,这算是她漫长的北方之行采取的第一个行动吧。她在103大街下了车,走到对面的站台,乘车原路返回到宾夕法尼亚车站,取出行李,买了一个美式大汉堡,正好在列车员准备关门时上了阿西乐快线。 由于还没有到下班时间,所以车上大约只有三分之二的人。每四名乘客中就有一名在使用智能手机。她尽可能地离其他人远一些,找了个位子坐下来,戴上耳机,边听音乐边吃汉堡。她吃了一半,将另一半扔进了垃圾箱。 开出了几段有些颠簸的地区后,阿西乐快线行驶得相当平稳。她静静地看着飞驰而过的新泽西州。满眼都是大片的灰色荒地和成群的化工厂废墟。沿路生长着一些茂密的灌木丛,每隔一段就有一块地方被蓝橙相间的防水布隔开,里面有一个用透明塑料搭成的临时帐篷。帐篷固定在树干上,人离开后就被废弃了。所有的建筑都是黑色的,上面沾满了从上世纪积累下来的污垢。 音乐很不错,让她的心情变得愉快——那是很久前她在开罗时下载的,幸好当时这样做了。车上有两名学生装扮成南北战争时的战士,一人的制服是蓝色的,另一人是灰色的。他们朝着达莉亚这边走来,两人喋喋不休地谈论着他们刚刚去过的战场旧地。个子矮的是个女孩,嘴上的胡子是画上去的。一名颤巍巍的退伍老兵挡住了他们的路。尽管已经退役了,但他依然穿戴整洁,鬓角也认真地修剪过,腹部依旧很平坦,下巴的线条透露着坚定。像他这样的老兵有成千上万,对达莉亚而言他们是一个独立的群体。那名退伍老兵的妻子坐在位子上,听着两名学生把他们学到的地理和军事战略方面的知识照搬出来,觉得很有趣。 “你一直向西就可以到达安提塔姆,然后就能看到那场战役的遗址。在那儿你还能看到一座桥。那场战役真的很惨烈,它被称为南北战争时期‘最血腥的一天’。”那个男孩说。 “的确非常血腥。”退伍老兵说。 他们开始讨论美国历史上的著名人物。达莉亚朝一旁看去,把音量调大了些,希望他们能尽快结束这个话题。然而事与愿违,事实上,小丑的表演引起了另一名历史爱好者的注意。一名矮小肥胖的秃顶男人劲头十足地加入了他们的讨论。 为了躲开他们,达莉亚站起来走了开去,一直走到餐车的位置。餐车里有一个不锈钢吧台,由两名40岁左右的美国铁路客运公司职员照看着。吧台里有一些食品,但大多数是用塑料纸包好的三明治。这两个人显然根本不在意他们的工作,至于食物质量或者来买的是些什么人,他们压根就没关注过。从他们的肢体语言和态度可以猜出,他们劳累过度且工资很低。这份工作在他们看来非常单调沉闷,他们一定时常感到懊恼,宁愿去做其他任何事也不愿再待在这儿。她排队买了一包薯条,接过来后仔细地看了看装薯条的袋子。 “这是油炸的吧?或许可以给我换个别的——”她对其中的一个男人说。那个人二话不说很麻利地将薯条拿回,然后等她做决定。她要了一块披萨和一罐可乐。她认真地数着零钱,咳嗽时还礼貌地将头转向一边用手捂着嘴。当他伸手来拿硬币时,她刻意地碰了一下他的手指。在完成这一系列动作的过程中,她已成功地将病毒传播到他的手上了。她一直保持着微笑,还对他说“你真是太好了”。 其实她并不饿。她拿着热好的披萨在角落里找了个位子坐下来,一点一点地吃着,同时翻看一份不算特别破旧的《今日美国》报纸。报纸上的内容大多是关于体育和丑闻的,但是突然她的目光被一则报道所吸引。报道说在以色列逮捕了一名分发带有白色粉末信件的男子,目前正在做相关的检测和分析。人们担心这名男子是某个恐怖组织的成员。 她再次将这篇报道仔仔细细地看了一遍。显然这是转载自某通讯社的通稿,所以文字不多。因为是发生在其他国家的事件,所以仅占了整个《今日美国》中不到两英寸的版面。 一个小时很快就过去了。小餐吧在火车到达费城车站之前就关闭了。她离开这个邋遢的地方,回到自己的座位上。车进站停靠在站台上。她拿起自己的背包和笔记本电脑下了火车。她目送着阿西乐快线驶离站台,慢慢在视野里消失,然后去排队买了下一班开往华盛顿的车票。 距检票还有15分钟,于是她开始在火车站里按部就班地完成那一套流程。她去了洗手间,在一家小书店里翻看了几本杂志。她买了一些口香糖,还拿起一件运动衫在自己身上比画看是否合适。整个过程中她感受到了费城在美国人心里占据着神秘的重要地位。所有的明信片和纪念品上都将破损的自由钟放在了显著的位置。自由钟图案到处可见,甚至有人运用丝网印刷工艺将它印在T恤衫和雪花球工艺品上。如果不是自由钟的图案,那就是费城的某个著名运动员曾经用过的装备的图案。 火车进站了。她飞快地沿着站台奔跑。这趟车比阿西乐快线简陋,显得有些俗气。她前面有一个上了年纪的妇女正帮助她40多岁的女儿上车。爬上最后一级台阶后,她们俩一起转过身,在一名列车服务员的帮助下找座位去了。在她们转身的刹那,她看到了那个女儿的脸——五官全部挤在一起,面部毫无表情,可是那双靠得很近的眼睛却显得极不安静,扫视着前方的一切事物。当那目光落在达莉亚身上时,她不自觉地朝旁边看去,为先前盯着人家看而感到尴尬。 “您可以随便坐,夫人。”将那对母女安置好以后列车员对达莉亚说。在达莉亚经过她们座位时,那位母亲恰好抬起了头。达莉亚意识到这曾经是一个漂亮的女人。脸型非常好看,一缕灰色的头发耷拉在耳边,更凸显了面部的轮廓。她有一双耐看的眼睛,可如今眼中却满是疲惫。 她从母女俩身边走了过去,竭力屏住呼吸,小心翼翼地不让自己碰到她们的座位,然后径直向后面一节车厢走去,心中祈祷她的死亡气息不要传递给这对母女。车厢最后有一个空位,可是就在她快要到那儿时,一对上了年纪的夫妇走过去坐了下来,所以她只好再去别的车厢找位子了。 现在是九月,天气温暖舒适,一束束和煦的阳光照在窗户上。她朝窗外狭长的车站看去。铁轨两边长满了野草,蜜蜂正在草丛中忙着采蜜。它们飞行的速度很快,人眼几乎无法察觉,只有它们停在草丛上忙碌时才能看见它们的身影。 她以前曾帮她叔叔和哥哥们在夏天..t>照看过蜂房。只要阿米尔和拉伊德跟着她,那这件事就是被允许的。她是家里最小的,而且又是个女孩,所以给母亲帮过手之后她就无事可做了,这样她就有机会去蜂房那边看着这些神奇的小动物们飞来飞去,而她的哥哥们则忙着在蜂房里刮取蜂蜜。 在那段短暂的日子里,她爱上了这些蜜蜂,爱上了它们错综复杂的世界以及它们强烈的求生本能。它们制造出来的蜂蜜的确是上帝赐予的礼物。它们能凭空建造出迷宫般的蜂巢,它们甚至制造出一种特殊的浆液让一只普通的工蜂转变成蜂后,而且这种浆液还具有疗伤功能。 记得有一次阿米尔朝她走来,他的肩上、脖子上爬满了一团团的蜜蜂。他僵硬地移动双腿,强迫自己忍住不笑,生怕蜂群受到惊动。如果被这么多的蜜蜂叮了,那可是会丧命的。她伸出一只手,不一会儿一只蜜蜂飞到了她的手指上,沿着手指爬到她的手掌上,接着又来了一只,又一只,后来居然在她和阿米尔之间架起了一座小桥。 阿米尔就站在原地,冲着她微笑。她将手向前送了一点点,然后那些蜜蜂就慢慢地都回到了阿米尔的肩上。 “神奇啊……”她哥哥对她说。 晚上母亲会给他们讲故事听,有时他们会和家里的表兄妹们坐在一起唱歌,但绝大多数时候她都会一个人待在外面,从黄昏时起一直待到深夜。她喜欢躺在树下。周围的无花果树和唯一的一棵梨树都被纱网罩住,防止鸟儿来偷吃果实。每到夏末,所有的孩子都要去帮助她叔叔将涂了胶水的树枝摆放在门外,用来抓鸟。那时,他们有足够的食物,而且她父亲工作的地方也离家不远,她可以随时去看他。那是她记忆中最后一个美好的夏天,有她的哥哥们,还有成片的蜂房。可是自那个夏天之后,所有事情都变得糟糕了。 她茫然地看着一只孤独的蜜蜂在铁轨边的一簇植物上找寻蜜源。难道说她的命运已被定格了吗?难道她的命运最终就是离开花丛,被迫离家远行,然后再迷失自己吗? 这时广播里响起了通知,接着车厢抖了一下,在一串轰隆声中缓慢地开始向前行驶。原先无比清晰的蜜蜂、草丛、树木、闪闪发亮的铁轨以及街道转眼间都变得模糊,继而消失得无影无踪。 现在,一切都进入紧急备战状态。 沃特曼曾警告说华盛顿可能已经被投放病毒,并建议根据最新颁布的“末日计划”,美国总统及政府领导人应躲进最近的地堡中,可是没人相信他的话。联邦调查局决定,立即安排塞缪尔·沃特曼博士去白宫。沃特曼认为这种行为简直无异于自杀。一架快速敏捷的联邦调查局专用商务机将沃特曼送到了安德鲁斯空军基地,而后他上了一辆装有遮光玻璃的SUV疾驰而去。整个过程让他意识到自己很落伍,而且根本插不上手,这让他感到不知所措,又有点气恼。 到达白宫西翼后,他们被告知稍等片刻,这是理所当然的。等待期间,联邦调查局的特工就立即开始四处巡逻。几分钟后有人过来将他们带到了罗斯福厅。 “博士,你还好吧?”兰辛悄悄地问他。 “我想去趟洗手间。” “那你最好先忍一会儿。” 罗斯福厅的装潢变了。他第一次来这里是很早以前的事了,当时还是里根执政时期。 那时这里坐着里根政府所有的高层人物。司法部长埃德温·米斯;那个人是谁,哦,斯托克曼……那个曾打算拯救全世界的金融“神童”;奥利弗·诺思,他总喜欢寻欢作乐,属于那种在聚会中常常制造些令人难堪的恶作剧的一类人。他最辉煌的一件事就是制订了一个应急管理计划,根据这个计划,政府可以合法监禁任何一个持不同政见者。山姆不得不承认这个计划有其合理之处。后来这个计划的所有细节都被公开了,但当时他却一无所知。 山姆那时33岁。作为一名民主党人,他努力保持低调,同时在公共健康领域不断地提高自己作为人类生物卫士的名声。他们安排他坐在罗斯福厅周边座位的最后一排。既然是共和党执政,因而在壁炉的正上方挂着一幅老罗斯福骑马的肖像。卫生与公众服务部部长笑眯眯地点着头。在建造生物战防御系统方面,里根政府的人一向主张购买最好的材料,不过他们常常会缩减报上去的预算,国防部长卡斯珀·温伯格也不例外。 整个过程困难重重,最大的障碍就是那些已签署的防止核扩散条约。山姆认为对于生物战共有两种反应。一种是否定派,他们对于基本的流行病学一无所知;另一种则是复仇派。但是这两个派别有一个共同的需求,那就是生化武器制造者,而他则热切地希望能将此领域作为自己的终生事业。不管哪个政府、哪个时代都会有一些科学家甘愿从事某些最机密的研究,而他则是那个时代最优秀的科学家之一。 实际上,否定派根本不需要详细的分析数据,他们真正渴望的是一套完美的防御系统,任何生物都无法侵入。制造病毒相对来说较为容易,可是要在下一个世纪制造出预防它们的东西,却是有些难度。温伯格和他的朋友们非常乐意在这方面砸钱。小型战事在各地时有发生,但是他们认为生化武器过于复杂而且制造成本昂贵,所以恐怖分子是不可能自己研发出来的,他们希望这一点能够得到证实。 但是沃特曼不同意他们的这个结论。 他曾做过许多实验来证明他们的观点是错误的,巴克斯实验便是其中之一。根据协议,该项目要绝对保密。沃特曼是一名很棒的管理者。他知道这一类实验的资金来源是秘密预算中的顶级秘密,而且他被公认为这个领域的后起之秀,生物战的威胁又是如此的“令人着迷”,所以他非常有把握巴克斯实验将在一个月内获得资助。他甚至从没有为此而担忧过,毕竟巴克斯只是他负责的众多项目中的一个。 巴克斯实验的目的是证明制造一个可靠的生化武器不需要花费巨资。这个项目从一开始就是他负责。他以低于预算的资金提前完成了该实验,对此他感到非常自豪。他建了一个活动房屋或者说集装箱大小的实验室,设备都是现成的。至于病毒胚芽更不是什么问题,在他们自己的花园中便可获得肉毒杆菌,但要将其变为生化武器则是一项极具挑战的工程,需要投入时间、金钱以及超人的智慧。然而,他最终证明了,即便是低效的生化武器也具有惊人的危害性,且制作成本低廉。 是的,那就是他的过去。埃德温·米斯非常欣赏他,他们一起谈论苏格兰威士忌。会议结束时,他遇到了詹姆斯·贝克,告诉他说“他对他的项目很感兴趣,也很关心”。 然而那毕竟是30年前的事情了。那时人们还在吸食可卡因,流行蓬松的烫发,电影《愤怒的公牛》红极一时,肯尼·罗根斯与佩·班娜塔是那时的当红歌星。 如今民主党入主白宫。富兰克林·德拉诺·罗斯福的肖像挂在了壁炉的正上方,而老罗斯福的肖像则被移到了西墙上。大厅里的装潢布景有了变化,但其他的都还保留了原样。沃特曼朝后排的座位走去,但巴利加拉着他的胳膊将他带到了会议桌边。“你就坐在我边上,山姆……”他说道。他们刚坐下不过几秒钟,房间里便坐满了人。 “我是汤姆·罗伊克罗夫特,国土安全部部长。我郑重宣布本次会议严禁录音和笔录,不允许任何媒体报道,属于高度机密……” 罗伊克罗夫特。沃特曼只记得国土安全部部长的脸,却忘记了他叫什么名字。很显然现在他说了算,只要从坐在他周围的人的肢体语言就看出来了。也许是出于尊敬,也可能是因为厌恶,罗伊克罗夫特似乎被一个气泡包裹着,将他与其他人隔离开来。 “……本次会议的目的是测评这次灾难的性质及等级,确保各项协调工作的最高效率,查明凶手的身份及其幕后操纵者,并将其绳之以法。我们正面临一次危险的突发公共卫生事件,但我们必定能渡过难关……” 这时屋子里的灯光暗了下来,美国陆军传染病医学研究院的指挥官戈登·沃泰尔少将开始做报告,一名上校在他身边操控着笔记本电脑,将报告的内容一条条清晰地呈现在房间另一端的屏幕上。 屏幕的地图上凡是已发现炭疽病毒的地方都标上了黄色旗帜——7处在亚特兰大,24处在华盛顿。所有炭疽病毒样本都已采集好并被密封在防震防火的盒子里。直升机正将这些样本运送到美国陆军传染病医学研究院的实验室来。 紧挨着罗伊克罗夫特的是联邦调查局局长J·本顿·戴维斯。灯光再次亮起来时,他开始公布联邦调查局的报告。 戴维斯说联邦调查局已获知至少有两名炭疽病毒袭击者。第一位五天前乘坐维也纳飞往美国的航班入境。此人名叫塔里克·萨瓦哈,任务目标是华盛顿。萨瓦哈21岁,意大利国籍,出生在迪拜,被捕时没有进行任何反抗。当时他先前吸入的炭疽病毒已经开始发作,但病情尚还稳定,能够正常交流,也非常合作。袭击亚特兰大的恐怖分子的任务目标是疾控中心总部大楼,目前依然在逃,身份尚未确定。 根据萨瓦哈的供词,可以确定他并不知道疾控中心的袭击者,他一直认为自己是单独行动。然而,联邦调查局认为在这两座城市发现的病毒很有可能是同一种,携带病毒的恐怖分子都接受过专门的训练,病毒的提供者和此次行动的资助者为同一伙人。戴维斯说话时总是不自觉地朝中央情报局局长伊文·库比卡那里看。 这时国务卿发表了自己的看法。 “……我们当中是否有人曾经签署过文件,授权在伊朗或者其他国家进行国家项目……” 沃泰尔少将摇了摇头,并告诉大家目前他的手下还在实验室里对炭疽病毒进行分析。 “……病毒继续在别处出现的概率将会是多少?” 所有人将目光一起转向库比卡。他本想耸耸肩,以此作为回答,但他努力克制自己没有这么做。“可能性非常大,但是谁也不能打包票。”他最后终于给出了这样的结论。 “……以你在此领域的长期研究经验,如果我们为你提供所需的一切科技支持,你估计一个小人物制造病毒的可能性是多少?” 一阵沉默。突然间,沃特曼发现每个人都在盯着他看,这时他意识到原来这是在问他。 “……还有,我们如何将目前正在经历的恐怖袭击造成的危害减至最低……”罗伊克罗夫特问道。 “好吧,呃,国务卿先生……如果您问我该如何应对,老实说,我不知道,但是如果说可行性,那并非一件难事。”听了他的话,坐在长桌另一端的疾控中心主任乔·诺蒙特撇了一下嘴,然后将身体靠在椅背上。雷利此时站在离通往柱廊的门最近的一个凹处,双臂交叉,摇了摇头。 “山姆一直以来都在研究这类关于……”巴利加插嘴说。 “嗯……”他打断了巴利加的话说道,“的确如此,但是我并不打算仓促行事。整个应对过程包括很多环节,有生产环节,然后还有运送环节。根据目前我所听到的情况分析,这好像是一场病毒生化战。可是我并没有亲自观察过那些病毒样本。不知它们是不是活性的?”他看着坐在长桌下方的沃泰尔。 “是活性的。” “好吧,既然是活性病毒,这就意味着这些病毒是以体积微小的分子形态存在,每一粒中有一到两个孢子,而不是成团出现。也就是说,这些病毒可以很容易地在空气中飘浮,就好像有人点了一根香烟带在身上。根据刚才的情况介绍,萨瓦哈供认说,他是将病毒放在行李箱的一只爽身粉瓶子里带过来的。他将瓶子密封在一个塑料袋里,到了华盛顿才打开,可是病毒也可能会从盖子的螺纹处漏出来。” “依你之见,这是否说明某个国家参与了此次事件?背后是不是有什么组织?”国务卿再次问道,声音里透出一分紧张。 “要使炭疽病毒保持活跃状态是很困难的,在病毒活跃状态下使其成为攻击武器同样非常困难。可是这方面的技术已有了很大的提高,自从——”他沉默了一会儿又继续说,“——自从反炭疽小组成立之后,还有……”然后他就缄口不语了。 “还有什么,博士?”沃泰尔有些不耐烦地问道。 “我们的实验发现,如果将炭疽病毒附属在某个危害性更大的病菌上,其杀伤力将达到最大值。” “我认为有一点很重要,那就是目前我们尚未发现有第二种病毒存在。”诺蒙特皱着眉头说。 “沃特曼博士,刚才你说的‘某个危害性更大的病菌’指的是什么?”罗伊克罗夫特问。 “你是否记得我们曾经详细讨论过这个问题?”沃特曼问。“这正是巴克斯实验的研究内容。”实际上他本不该透露这个实验的名称,因为他不太确定这个项目是否仍属于一级机密,也可能这个项目已经没有那么重要了。“我们的研究是站在袭击者的角度来思考问题的。我们试图模拟真实的战争场景。我们发现如果利用炭疽病毒进行大规模袭击,可以造成工作系统瘫痪,从而拖延疾控中心和当地卫生部门的反应时间,使之无法立即应对真正的生化武器。” “你指的是天花病毒。”沃泰尔终于醒悟过来,房间里所有人都听见了他的话。 “也可能是其他种类的病毒,”沃特曼说,“任何可能都存在。比如埃博拉病毒、猪流感、西班牙流感、登革热、拉沙热、非典、马尔堡病毒等等,还有其他很多种,不胜枚举。你看到砖块状颗粒了吗?”他问沃泰尔。如果存在天花病毒,那么透过显微镜就可以看到一团一团的砖块状病毒颗粒围绕在体积较之大了许多的炭疽病毒孢子周围。 “没有发现砖块状颗粒。什么也没有。” 诺蒙特做了个鬼脸,然后举起手表示他要发言。“当沃特曼博士的团队做出这样的推测时我还没有回到实验室,但我要再次强调的是,到目前为止我们尚未发现其他病毒存在的可疑迹象……” 在此之后他和沃特曼又就此问题争论了一两个来回,然后沃特曼就再次保持沉默了。没有人再向他提问,也许他的预测已经超出了他们的承受范围,让他们感到无比震惊。他们紧盯着四骑士指《圣经·启示录》中,骑着白、红、黑、绿四匹马的骑士,将战争、饥荒、瘟疫和死亡带给接受最终审判的人类的“天启四骑士”。之一的他,眼里充满了恐惧。他们希望能从他那里得到信心和支持。然而他是不会这样做的,那会比制造生化武器更糟糕。 接下来会议主要讨论的是有没有可能找到证据,证明伊朗是这次袭击行动的唆使者。这给人的感觉仿佛吃饭时跳过开胃菜等程序直接上荤菜。隐形轰炸机已加满了油,只等一声令下。沃特曼发现诺蒙特看了他好几次。雷利早就离开疾控中心到别处去另谋高就了,想来他也做好了随时退休的准备。沃特曼心里盘算,像雷利这样在中央情报局最秘密的部门工作了40年的人,养老金应该是一笔不小的数字。 会议结束时再次强调了本次会议讨论的议题属于高度机密。 这时罗伊克罗夫特向他走来说:“这次我们希望你能待在这个圈子里。”这话听起来好像过去十年是沃特曼自己愿意过着那种炼狱般的日子似的。“将军说你已经同意回来了?” “是的,这没问题。我会尽力的。” “我们的薪水可比不上学术界和大医药公司。我知道你在那边的报酬最高达到了六位数,在我们这儿不行,而且现在又处于非常时期。” “那么医疗保障呢?我妻子——” “我保证很快会为你制定一个方案,博士。这个你不用担心。” “好的。你觉得怎样,兰辛?” “先生,我又不是你的经纪人。” “听>.99lib?着,”他对罗伊克罗夫特说,“我需要钱。我做的事情要花费大笔大笔的钱。每天3000美元,少一分都不行。这笔交易对你们来说很合算,比我认识的一些律师的薪水要少多了。而且我得离开家到外地工作。我家在亚特兰大,如果你们要让我离开那儿,那首先就得算上旅途中花费的时间以及一日三餐的费用……” “钱的事儿你就不要担心了,博士。你要多少我们就能给你印多少。”罗伊克罗夫特大笑着离开了,去参加当天的第一场新闻发布会。 不知怎的,那名妇女和她的残疾女儿确实对达莉亚造成了一些影响,使她无法继续坐在位子上听音乐,尽管她很想做到不引人注意。隔壁车厢里有一个小酒吧,条件比阿西乐快线上的要好很多。坐在她旁边的是两个酗酒的生意人,这个时间点就开始狂饮伏特加,大概是要以此来缓解上下班的劳顿。她想买瓶啤酒,但最终还是花了15美元买了瓶红酒,坐在位子上慢慢品尝。她需要一本书,这样那两个男人就不会注意到她了。可是已经迟了,坐得离她较近的那个红脸膛的快乐男子身子歪向她,说他们很幸运,因为今天的火车很准时。她笑了笑,转而把耳机塞进耳朵,开始在播放列表中查找能带她穿越到另一个空间的曲子。 看到她一副拒人千里的样子,那个男人只好将注意力转回到他同伴身上。而后者正看着窗外,上演一场观景秀。他夸张地抖着腿,好像身上长满了痱子;一只手拉着皮带,另一只手则努力地将塞在裤子里的衣服拉出来。“看我的苏格兰短裙。”他说。 一名美铁列车员走进了餐车,然后走到吧台后面,拿起对讲机通话。这时突然又进来了一个男人,悄悄地走到那两个酒鬼身边。“你最好停下来别喝了……”他说,“我们一会儿可能要开车,大个子比尔。” “不……到底是他妈的怎么回事儿?”那名快乐男问道。 观景男转过身来大声吼道:“别骗我……我可不想再遭罪了。” “出什么事了?”快乐男大声地问那名列车员。 “现在还什么都不知道呢。”列车员说。他将麦克风别在运动衫上,向车头走去。快乐男看着她,扬了扬眉毛说:“做好被大雪困住的准备了吗,宝贝?”他冲她挤了下眼睛,然后举起酒杯一饮而尽。 她又给自己倒了杯葡萄酒,这时广播里开始播放通知: “……乘客们请注意,列车将要停靠巴尔的摩车站。该站是本次列车今天的终点站。给您带来不便我们深感歉意。女士们先生们,由于事出突然,并且我们必须按规定办事,所以巴尔的摩站将是终点站,本次列车将不会开往华盛顿……” “哦,简直是一堆废话……”观景男说道。 列车员一回来,那三个男人便围着他发问。她能听出他语调中带着辩护的成分:“……不,我们什么都不知道,我只知道好像是什么突发事件……” “这趟火车经常晚点。”快乐男对她说道。 火车明显地减速了,她意识到列车的车轮已经转到了通往巴尔的摩站的铁轨上。 “……先生们,欢迎来到巴尔的摩。列车即将进站,我们将结束今天的旅程。重复一遍。车站内有开往市内的大巴。欢迎来到巴尔的摩;非常抱歉,本站是今天的终点站……” 她与其他乘客一起下了车,穿过站台来到车站大厅。大厅里有一个咖啡吧和一台电视,有线电视新闻网正在播报新闻。由于距离电视机太远,她听不清楚内容,但她又不愿意挤在吧台前凑热闹。大多数乘客都在看新闻,咖啡吧里的侍者也停止了工作,所以达莉亚判断这次可能真的发生什么紧急事件了,而不是以往那种所谓的“重大”新闻。 这几年来她看的一直都是英国广播电视台和意大利广播电视台的节目,可是虽说到美国不过几天时间,但她已经熟悉那名年轻男主播热情友好的面容了。电视里的他一边翻着新闻稿,一边盯着摄像头播报着新闻。在屏幕的一角有一行红色的大字: 炭疽病毒袭击 在他的肩膀上方出现了一幅照片——好像是护照上的照片,也可能取自身份证—— 图下方是人名——塔里克·阿布德尔·萨瓦哈。 泰德…… 她心跳停止了,禁不住向后退了一步。 她的第一反应是她病了,然后才意识到她应该逃跑。她双膝发软。她立即转过身开始寻找出站的路。她拉着行李箱朝着出口的方向走去,浑身开始冒汗。她费力挤出人群,穿过几扇大门出了车站,一出门便看见停车场里停着一辆警车,车顶上亮着警灯。一些无助的旅客在人行道上走来走去,忙着打电话叫出租车,或者联系自己的同事、伴侣…… 她告诉自己要表现得正常些,要和其他人一样,一定不要慌张。她战战兢兢地吸了口气,然后走过去站在马路边等出租车。几分钟后她和一位名叫吉莲的人合乘一辆车前往巴尔的摩市中心。吉莲在市里上班,而汽车站正好顺路。这一路达莉亚很不好过,因为她不得不编造一个故事,说她要去看她住在里士满的母亲。 “等明天再去吧。市中心有好几家酒店都很不错。你可以明天早上出发,那时估计火车应该可以正常运行了。”吉莲告诉她。 “可我必须今晚就赶到那儿。” “那么,如果你有足够的钱,你也可以叫辆出租车去那儿,不过可别从华盛顿那儿走……最好绕道。听说那里的情况已经很恐怖了。”吉莲笑着说道,同时轻轻地摇了摇头。 所以……泰德也参与行动了,一路上她都在想这件事。那就意味着曾经有——也可能现在仍然有……不止一个袭击者。她一直就不是孤单的。有很多支箭正射向魔鬼的心脏。现在她终于明白克莱顿的警告要传递的信息了。 泰德!他们抓住他有多长时间了?他是和她同一天离开柏林的吗?但是他们怎么能这么快就抓住他了呢?会不会他是一名……或者说曾经是……双重间谍? 她努力回忆自己与泰德的每一段对话。他们之间从来没有谈论过政治,也没有谈论什么严肃话题。他们谈的都是些很弱智的东西,比如足球明星啦、电影明星啦,还有高速跑车等等。她从不写日记,也没有留下片言只语,所以应该无从发现……他们曾经一起幻想一些疯狂的事情,很孩子气。他们曾幻想天上的云朵里放着满满的金子,幻想他们住在神话里才会出现的屋子里。他其实还只是个小男孩,这也是他吸引她的原因。 她开始哭泣,但随即又擦干了眼泪,控制好自己的情绪。不知泰德……有没有怀疑过她也是此次行动的一分子……呃……也参与了比他们了解的显然大得多的行动……? 泰德是因传播炭疽病毒而被捕的…… 炭疽病毒…… 她想起了在《今日美国》上看到的那篇关于在以色列逮捕了一名嫌疑犯的报道。 这次行动规模到底有多大?她有些疑惑。 “你到站了……”吉莲对她说道。出租车开进汽车站的停车场让她在那儿下了车。她付了20美元车费并礼貌地说了声“谢谢”。 她的假身份肯定是会暴露的,他们迟早会追查到她的。如果现在泰德还没把她供出来,那他们会去调查他的背景。意大利秘密警察和中央情报局的特工会调查他的所有档案。他们会在一长串的名单里发现她的名字,当他们将这一名单与过去两星期内抵达美国的人员名单比对时,便会发现端倪。 国际大酒店的人会非常乐意透露她的所有情况,这样他们就可以得到她的Klic!信用卡号码,那么她的信用卡就不能再用了,因为一旦使用,他们会很快找到她。 泰德撑不了多久的,他会将他知道的所有情报都说出来的。她了解他,知道他的意志并不是那么坚定。而且她对日益恐怖的审讯手段了如指掌,包括水刑、剥夺睡眠、强迫服用诚实剂以及一些非人道的审讯方式,她知道得太多了,没人能挺得过来。 泰德迟早会崩溃的,那时他便会一股脑全都交代出来。她,泰德……如果还有其他人的话,可能全都没有接受过特别训练以抵抗这些审讯手段,也没有任何后备方案。现在他们都成了逃犯。 穿过汽车站大厅就能看到一个很大的时刻表,每出现一行文字,汽车班次排名便更新一次。车站内只有一个窗口售票。根据时刻表显示,下一班汽车是开往弗雷德里克的。 她径直走到售票处买了张车票。她恐惧得快要疯掉了。和那名女售票员说话时,她的声音都哑了,于是她不得不咳嗽了一声,清清嗓子。她不知道弗雷德里克在哪里,也不知道要多久能抵达。她现在唯一知道的就是逃跑。 不到15分钟,达莉亚已坐在了一辆灰狗空调车靠后角落的一个位子上。汽车颠簸着开上了第70号州际公路上交通高峰期特别设立的“快车道”。边上几个美国人晕车得很厉害,吐得几乎窒息。她一边想着心事一边看着窗外的车流。令她感到万分惊奇的是,美国人的交通工具非常个性化。这辆小卡车显然得到了主人的悉心照料,车身喷了20道漆,一加仑汽油只跑十英里,而且永远不会用它来装运沙土。很多车都装了枪架,保险杠上贴满了招贴画,有的是支持民主党的,有的则支持共和党人,有的车主参加了抵制石油的运动。每个人都丝毫不隐瞒自己的政治立场。 后车窗的玻璃上不断闪现几大名校的名字:杜克、哈佛、麻省理工,还有各自的校徽。个性化车牌上聚集了各类政治言论。有的车主是老兵——当然,这个国家到处都是老兵,有年轻的,也有年老的,这些老的甚至都不应该在路上开车了。有的车主坚信他们的国家很美。这些人选择了自己的立场之后,就狂热地拉帮结派,但是,无论如何,他们还是被困在车流里,走得比一条疲倦的狗还要慢。 她插好耳机,将音量调大,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她打算扔掉大行李拖箱,换身衣服,换一把牙刷,再买一只背包装换下来的所有随身物品。她要让自己看起来像一个地道的美国年轻人,而不是游客。她没多少钱,所以只能轻装简行。 一小时后车子驶离了拥挤的高速公路,在一个名叫芒特艾里的小镇停了下来。车上有一半乘客都到站下了车,而上车的只有两人。其中之一是名年轻的士兵,太阳穴两边的头发剃得很平,只是头顶上有一小部分头发留得略长一些;肩上背了一只塞得满满的背包,身穿一套灌木蒿色的军用工装,上面印着炫目的图案。达莉亚想,他一定是认为这样的装扮会给人一种置身荒漠的感觉。他看见了她,冲她笑了笑,然后把背包放在他身后的位子上,而他本人则坐在了另一排与她平行的位子上。 她觉得应该把他纳入自己的猎杀名单。先和他交朋友,然后再杀了他。如果她大脑还能保持清醒又没有被吓得逃跑的话,她完全可以这样做。她只需要笑一笑就行了。她看了看他那张训练时晒黑了的脸庞,还有衬衫下微微隆起的肌肉。 “你知道到弗雷德里克还有多远吗?”她开口问。 “见鬼,按照目前这里的交通状况,再加上很多人都在朝那儿去,估计至少还要一个小时。所有人都被动员起来了……” “那地方大不大?” “你是指弗雷德里克吗?不,不太大,一个非常小的地方,只能算是中等。” “我到那儿能找到酒店住吗?”她问。那个男孩盯着她看了一会儿,然后扭头看了看窗外的高速公路。又塞车了,他们不得不再次停下来。 “我想……应该可以的。没问题。”可是当他再次看着窗外时,他又说:“可我不太确定……现在所有事儿都乱套了。” “但是我总应该能找到一家酒店,或者……” “哦,是的,当然你肯定能找到一家的……应该没问题……” “我只需要住一晚。” “嗯,我一个朋友的女友现在人在芝加哥,所以他也许可以让你在那儿住一宿……” “我看我还是应该先试试酒店……” “好啦,省点钱吧。下车后我就……等一下。”年轻人掏出手机,拨了一个号码。 “喂,喂……”几秒钟后他对着手机说。 此时他们正路过一大片田野,远处的山上排列着许多新建的统一风格的豪宅,而在这些豪宅的周围则是一堆一堆的刚挖出来的黄土,其他地方则铺上了翠绿的草坪。这些房子就像同一款汽车一样,色彩搭配完全一致——米黄色,白色,偶尔夹杂些绿色。 “请帮我转接斯科特先生……”士兵说完合上了手机盖,冲她眨了眨眼睛。“他过会儿打过来,没问题的。” 他叫艾伦,曾是一名滑板运动员,因为学习成绩不好才报名参加了职业培训。这样挺好的。现在他平生第一次领了工资,而且部队同意他去上大学,只要他考得上。他谈起这些的口气听起来像在陈述一个很好的商业提案。他在部队已经待了九个月了。 几分钟后他的手机响了。他与对方神神秘秘地说了几句,然后看着她,做了一个“好吧”的手势,笑眯眯地对着手机说她是他的一个“很好的朋友”,接着挂了电话。 接电话时他表现得非常强势,可面对她时却表现得像个受了惊吓的孩子。她要做的就是听他说。迟早他都会——或者,他觉得他必须——对她下手。他告诉她住的地方安排好了,斯科特会把钥匙送过来,如果她愿意的话,她可以整个周末都住在那儿。 “我不知道,”她说,“也许这个主意并不好……”说这话时其实她并没有考虑很多,就这么自然而然地脱口而出。也许她并不想害死他,毕竟他还是个孩子。 “嗨,听着……我先安排好让你住下来,或许第二天早上我会过去一起吃顿早餐什么的。我不会待在你身边,所以……你不必……” “好吧,如果你确信要这么做的话。” “每个人都被动员起来了。我当时正和我姑姑宁恩聊天,然后电话就响了,然后我就得知了那个家伙的事……”当他说到“每个人都被动员起来了”,她明白了他所在的部队都接到了命令。“是因为恐怖分子的事……”他说。她意识到他指的是泰德。 “如果我们遇到类似这样的事情,我是说如果联邦调查局发现了生物战剂或者化学战剂,那么就会进入紧急状态。”他告诉她,他在迪特里克堡的国家安全管理部门工作。 “你说什么?那是个什么机构?”这时她想起了以前做调查研究时曾看到过这个机构的名称,但即便如此,她还是装出一副毫不知情的样子。 “迪特里克堡是美国陆军传染病医学研究院的基地。”他耐心地说给她听。“它是政府办的医学实验室,有点类似于亚特兰大的疾病控制中心,但我们属于军方,主要研究应对化学战、细菌战、生化战的各种手段和措施。那地方很诡异,科学家在那里进行各种实验。你知道吗?那地方简直令人毛骨悚然。” “我猜想是的……”她说,心想这真是太巧了。看得出那地方给他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她非常乐意继续听他说下去。 “哦,是的,那地方真他妈的让人紧张,姑娘。你不知道那些烟囱里会冒出什么东西来。不过有些的确很有用,就像华盛顿的这个大纰漏,我们都得去参加应急行动。所以……我不会太打扰你的,好吗?你叫什么名字,小妹妹?”他笑着看看她。 “玛丽亚……” “你从哪里来?” “好莱坞。”她说。 “我也这么猜想。那你为什么要去弗雷德里克呢?” “因为我必须要离开巴尔的摩。”她耸耸肩说道,“有个男人……” “呃,好吧……” “所以,我只能立即离开那儿。谢谢你帮我找到落脚的地方……” “嗨,不用谢,小事一桩……你放心住吧。” 他们到那儿时,斯科特已经在等他们了。他长得有点像老鼠,他告诉他们说他女朋友蒂娜要过了周末才会回来。他联系过蒂娜了,而且蒂娜也答应把房子借给达莉亚住,但她要保持清洁,如果打碎了东西要照价赔偿,同时不要太过吵闹,吃完的食品要记得补充。他看着艾伦说:“附近有一个加油站,那儿有卖三明治什么的;购物中心有肯德基,我能想到的就这么些了。” “这已经很好了。”她说。 交代完事情后斯科特便驾车离去。 艾伦打开门,他们俩一起走了进去。房间里散发着很重的霉味。这套公寓看上去更像是一个连栋房屋,厨房直接通向起居室,楼上还有一间卧室。艾伦带着她参观了一遍。屋子里到处弥漫着烟味和变质的啤酒味。如果不是因为她已经感染了病毒,她绝对不敢碰那张床,也不敢用淋浴房。也许接受艾伦的好意根本就是一个错误。 “你看这还行吧?”他有些惶恐地问道,像一只受了惊吓的小猫咪。 “真的很不错。谢谢你了。”她站在最上面一级台阶上,对他打了一个飞吻。 “我说,玛丽亚,我可能今晚就要出发了,谁知道呢?”他边说边走了出去,随手把他那只沉重的背包甩到肩上。 “如果你想过来,随时都可以。”她主动发出了邀请,她能看出,艾伦听了这话非常高兴。 他脸上挂着微笑,向她行了个军礼,说:“再见!” 第06天 她把床单用滚烫的开水洗了又洗,然后在烘干机里烘干。她一直很犹豫,拿不定主意到底是睡在蒂娜的床上,还是在沙发上睡。 晚上9点的时候电话响了,是艾伦打来的。他告诉她,由于情况紧急,他晚上过不来了,但第二天早上他会尽量抽时间来一趟。同时他还告诉她一条坏消息:斯科特希望她明天就离开。尽管斯科特曾经替她向他女朋友担保过,可是斯科特说他女朋友对此大为光火,但艾伦说他并不相信斯科特的话。 她先把公寓打扫了一遍。其实房间并不太脏,但给人的印象是蒂娜是匆忙间离开的,很多事情都没来得及做完。衣服还丢在烘干机里,吃剩的食物也被胡乱地塞在冰箱里。 蒂娜的真名叫塞莱斯蒂娜·佩德鲁扎。斯科特只是帮她看门,负责取回邮件,然后放在水池边的一只硬纸箱里。冰箱门上贴了一沓账单,还有一些照片。其中几张上面是几个孩子,有一张是一个妇女抱着几个婴儿,她猜想那应该就是蒂娜。这是一个身材瘦削的黑人女子,有着一头黑色的长发,她的眼睛让人感觉存在着一丝野性。垃圾桶里有很多酒瓶,电视柜的一个抽屉里还藏了一杆大麻烟枪,床头柜上有两盒避孕套,一支润滑剂和一个装在白色尼龙袋子里的振动器。卧室的窗台上放着一只鞋盒,里面装了半鞋盒写给蒂娜的信件,全是用西班牙语写的,从邮票可以判断这些信是从洪都拉斯寄出的。 她打开行李,把衣服从箱子里拿出来。也许蒂娜可以将这些衣服派上用场。按理说衣服上应该有她携带的病菌,那么把这些衣服留在哪里最合适呢?在没有想好之前,她把衣服都堆在了正对着电视机的躺椅上。 在等待洗衣机洗衣服的过程中,她为自己在沙发上清理出了一块地方用来睡觉,然后把笔记本电脑插头插进了厨房柜台上的插座里。整栋楼有一个信号很弱的未设密码的网络连接点。她利用这条线路连上了网络,在地图上找到了巴尔的摩,发现弗雷德里克在它的西面。然后她放大地图,将鼠标移向小镇的西北角,寻找这栋公寓套房的地理位置…… 果然如她所料,这里和美国陆军传染病医学研究院在同一条路上。 她想整件事很神奇,这简直是一个奇妙的巧合。这个大好机缘让她感到一阵晕眩。她从维基百科和美国陆军传染病医学研究院的官方网站上了解了更多关于迪特里克堡的信息。这显然是一个不容忽视的攻击目标,但问题是如何混进去,尤其是在他们已经抓到泰德的情况下。 她在沙发上的一个抱枕下找到了电视机遥控器,调到新闻频道。此时电视里正在放一个消毒拖把的商业广告,然后又放了一个电视连续剧的预告片,接着屏幕上出现了一个漩涡,画面切换后出现了一个和蔼可亲的男主播—— “……对于此次使国家首都陷入全面瘫痪的炭疽病毒恐怖事件,政府正在组织力量进行调查——这会不会是一次新的黑死病呢?” 正说到这儿,电视里又开始插播广告,先是一则巧克力广告,接下来是吸水性超强的毛巾广告,尚未面市的更加节能的汽车广告,伟哥广告,即便是健康异常糟糕也能参保的医疗保险广告,然后是一段即将举行的足球赛的宣传短片……后来泰德的照片出现在整个屏幕上,他的脖子上打了一行字幕:恐怖之脸。 塔里克·阿布德尔·萨瓦哈在国会图书馆楼下的走道里因形迹可疑而遭逮捕,有人注意到他在暖气管附近撒“白色粉末”。 “……中央情报局发言人发表声明说,他们正在追踪几个‘可疑对象’,同时梳理出一些‘可靠信息’,以期能证实萨瓦哈和亚特兰大袭击者很可能属于一个大的犯罪团伙……” 这时,烘干机里的床单和枕套甩好了,于是达莉亚上楼去铺床。床上有一条大大的毛毯,毛毯上有一个睡袋。她将这些东西一股脑地拽到台阶边上,拎起来用力抖了抖。 回到电视机前,她看到一个身穿警服的年纪较大的男人正在记者招待会上讲话,还能听见现场照相机镁光灯的咔咔声。 “……要再次强调,我们已经采取了一切可能的防御措施,萨瓦哈去过的每一个地方都已被隔离。 “我们百分之百地确认,已和这些大楼里的所有员工取得了联系,并且正在对他们进行治疗。 “萨瓦哈已经向我们提供了他这四天以来在首都的行进路线图。所有他去过的场所都已被隔离,正在逐个进行检查……” 她把毛毯抱回床上,接着继续看新闻。屏幕上出现了一个穿西装的男人,年纪稍轻,神情严肃。他站在讲台上,正在对各家媒体发表一个简短的声明,力图消除泰德事件对大家造成的影响。但是,从记者声音中流露出来的紧张,达莉亚知道,公众已经非常恐惧不安了。 很好。 然后她出门去了肯德基。店门口竖着一块高大的招牌,上面画了一位戴着一条奇怪领带的笑呵呵的老爷爷。她瞥了一眼招牌,才意识到这就是那个世界著名的快餐店。罗马也有一家肯德基店,里面总是挤满了游客。她耐心地排队等着点餐,这时突然传来一阵轰隆隆的尾气排放声。 一辆车开了过来,车身很低很宽,底色是橘色的,上面有一些黑色火焰图案。 四名士兵走进来点了餐。他们都穿着统一的制服,和艾伦的一样,肩上戴着一模一样的徽章。他们点餐时看了她一眼,其中一个甚至还冲她笑了笑。过了一会儿叫到了她的号,她付过钱,取过一个盒子,里面装着她点的鸡块、蛋挞,还有一种叫做“卷心菜色拉”的食品。她拎着盒子穿过停车场,沿着人行道回到了公寓。 冰箱门上的架子上有半瓶夏顿埃酒。她把酒拿出来,坐在躺椅上吃着肯德基,手里拿着遥控器不断地调台。 蒂娜只买了普通的电视机,没有配其他的收视设备,所以达莉亚获知了很多社区新闻,还看到了很多张第21信号旅抵达迪特里克堡的照片,照片上的士兵一个个看上去满脸倦容。整条军用道路的两端都用路障封闭起来了。 她调回到国内新闻频道,看到整个华盛顿区都采取了同样的预防措施。还有一串连续镜头——她已经看到过三四回了——是泰德,头上戴着一个黑色套子,坐在一辆有着茶色玻璃车窗的SUV里,车子颠簸着开进了地下车库。可怜的泰德。 她放声大哭,将酒放回到冰箱里。她知道现在喝醉会是件很危险的事情,而且,她有些重大事情要决定。 她看着自己的笔记本电脑。他们会调查所有泰德认识的人,他们很快就要来找她了,也许他们现在已经出发了。他们能追踪到她的电脑吗,哪怕她使用的是别人的网络? 她站起身来,走到厨房柜台前将电脑关掉。 也许她可以把电脑卖了。 她翻了翻蒂娜的账单和未开启的信件,看看有没有对她有用的东西。她先找到了蒂娜的地址和电话号码,翻了一阵后,又找到了蒂娜的出生日期和信用卡号,她把这些全都抄在了一张银行账单的背面。从蒂娜的衣服来看,她们俩的身材差不多。 在卧室的鞋盒里,她找到了蒂娜洪都拉斯老家的地址并抄了下来。她还想试试能不能找到地址簿,可是未能如愿。 现在的关键问题是找到一个袭击迪特里克堡然后安全逃离的方法。那里目前就像一只笼子,保护得严严实实。她发现了解得越多,自己的状况就越糟糕。 晚上11点的本地新闻报道说,政府加强了迪特里特堡周边地区的安全防护措施。该地区现在已实行交通管制。弗雷德里克社区学院在欧普森大道的校区已经禁止学生出入,因为这里紧挨着迪特里特堡的边界。 她正处在泰德散布的炭疽病毒中心。 太危险了。 她找到了一个闹钟,与电视上的时间核对了一下。此时电视里正在播报: “……不仅在亚特兰大发现了炭疽病毒,而且现在还不断有令人震惊的新发现。据说早些时间曾在以色列发生了炭疽病毒袭击事件,当我们获知此消息时不禁感到疑惑,为什么我们的政府对此没有采取任何措施。除此之外,在采访一名乔治敦大学的医学专家时我们获悉,一直以来他不断提醒国土安全部,警告他们类似的状况在未来极有可能发生……” 兰辛开车将山姆·沃特曼送回去,一路上山姆讲述了自己的经历。他说自开始工作以来,他似乎就一直忙于参加各种会议,哪怕这些会议与自己的专业毫无关联。他告诉兰辛,他确实努力让自己做到三思而后行,也尽力控制自己的脾气,并下定决心尽一切可能来消除人们对他的误解。他希望他所做出的努力能够起作用,因为私下里他很享受那种回到人群中的感觉,他甚至已经习惯了在装甲车上打盹。 在白宫西翼厅时,山姆悄悄地从那里拿了一本笔记本。这会儿他把备忘笔记和自己的一些想法写在笔记本上的时刻表旁。突然他惊奇地发现,自己目前正面临着危机与机遇并存的境况。 为了平衡各方利益,他不可避免地成为了此次事件的受益人:国家出现了紧急情况,有人认为消除危机少不了他,于是他引起了各方的关注。联邦调查局特意指派了一名特工来协助他工作。这名特工名叫阿尔多·查迈,看上去只有十六七岁的样子,可是已经显现出发胖的迹象。他应该有部分菲律宾血统,从他头上的黑发便猜得出来。查迈戴着一副设计精巧的眼镜,让人看不出镜片的厚度。他嘴上留着小胡子,脸上长着青春痘。他是一个大块头,高中足球队时他可能是个不错的中锋。 “我做过的另一件错事就是曾参与了嬉皮士运动。”山姆对兰辛说,“1964年至1968年我在伯克利读大学,1972年研究生毕业。他们从简历上了解到我是一名嬉皮士,于是我的前途便一片灰暗。简历上明明白白地写着我曾参加过嬉皮士的抗议活动和示威游行。生活在那个时代真是很有意思,上帝甚至限制了你呼吸的权利……” “现在那种事没什么大不了的,博士。” “不,如果你站出来,大喊着政府是一帮犯罪分子……那么,在你以后的职业生涯中,每年的收入将减少数万美元,就因为你年轻时做了些理想主义者做的事。至于实验室的工作嘛,你藏在自己的云朵中,生活在虚构的世界里。你是一名隐士,外界的人无法进入你的世界。但是一旦你涉足政界结果会怎样呢?那里是野蛮人的世界。进入办公室里的那些人啊,他们能做出易子而食的事来。” “政治斗争无处不在,博士。” “越战,民权运动……饥荒。我想这些政治斗争还是挺值得的。” “这些代表了人类的进步。”兰辛说。他们刚才路过了联邦调查局总部大楼——约翰·埃德加·胡佛大楼。大楼被混凝土栅栏围了起来,所有入口都安装了金属探测仪。身材魁梧的警察个个都戴着防毒面具。可笑的是,这些措施根本无法将炭疽病毒阻隔在外。 “萨瓦哈那边有新消息吗?” “他目前很虚弱,但在他死之前,那边的人会尽其所能安排最多的机会审讯他的。”兰辛回答说。 “他什么都不知道。他们只是给了他一张机票和一张旅游地图而已。”沃特曼说。 “这没关系的,博士。他们会把他知道的所有信息都榨出来的。” “他们想知道病毒是谁制造的。要把病毒制造成武器需要有一定技术的人来实现,哪怕仅具备一点点这样的技术就可以了。问题的关键是如何保持病毒的大小和静能。实验的目的就是要在病毒孢子外形成一层保护膜,这样才能让它们存活,让它们在空气中悬浮。” 兰辛驾车行驶在华盛顿已经戒严的街道上。快要接近路障时,他打开了警笛。桥上有一些士兵在维持交通秩序。 “在萨瓦哈身上发现的爽身粉瓶子里装有325克炭疽病毒。他说他们在维也纳给他时瓶子是满的,到达美国后,他的主要活动区域几乎都在华盛顿。爽身粉在制作时使用了分散剂,那么病毒粒子的数量应该是相当少的——我现在说的一切都是以沃泰尔在会上的报告为依据的——在他们将瓶子交给萨瓦哈的那一刻,他就被宣判了死刑。要想杀死一个人仅需要12个病毒孢子就可以了,只要你吸入12个炭疽病毒孢子,那么你必死无疑。可事实却是萨瓦哈整段时间都在吸入这些病毒,每天每时每刻都在吸入。” “那爽身粉瓶子就一直装在他的口袋里……” “的确如此,只是把瓶子装在衣服口袋里,再把你的手插进口袋,然后再拿出来,这样就能即时得到补充。病毒传播的速度非常快,而且可以穿透织物纤维飘浮在空气中。很好,是的,他们的确做得不错,他们将这些地方都隔离了,可是我们仍必须得到萨瓦哈活动的精确路线,我们要知道他去过哪些街道,乘过哪些公交车以及出租车。如果他曾坐过地铁……” “这个由国土安全部全权负责,博士。他们已停止了地铁的正常运营,也检测了维也纳机场,没有发现什么异常迹象。” “哦,好吧,我真的很愿意相信他们的结论。” 当他们到达司法部时,格里马尔蒂出现在停车场并挥手示意他们回到车上。他们什么也没说,立即调转车头把车开了出去。七分钟后,沃特曼来到了联邦调查局华盛顿办事处,在神情冷峻的特工巴利加的对面坐下。 “我们给萨瓦哈看了很多照片,但他说一个人也不认识,除了这个人外……”巴利加打开一只信封,从里面拿出一沓照片。 这些照片来源非常广泛——有从公共资源获取的,也有从档案里提取出来的,还有一些是从最近的监控录像中截取的。各种角度的照片都有。 是一个男人的照片。 褐色的皮肤透露着岁月的沧桑,黑色的头发随着时间的流逝而变得灰白而稀疏。这沓照片里有五六张是老照片,取自各种年鉴,这个男人在集体照上面带微笑;有的是近十年内拍的,有的是更早时候拍的。巴利加将照片分散排列在桌上。 “你认识这个人吗,博士?” “当然认识。”山姆看着照片上的一张老脸——很可能是几周前拍的——说道。 此人和他一样,是个老年人。 “他的名字叫萨莱姆·柯翰,人们习惯把他叫做‘死亡博士’。” 她只睡了几个小时,夜里被惊醒了好几次。有几次是被自己做的梦吓醒的,可是前几次则是被隔壁的噪音吵醒的——先是听见沉重的脚步走进了房间,接着是关门声,后来又听到有人出了门,咚咚咚地下了楼。 她感觉到自己紧张得有些神经质了,一直都提心吊胆。她到底在害怕什么呢?是死亡吗?她从床上爬起来,翻遍了所有的抽屉,想看看蒂娜有没有在哪里藏了一把枪。如果有,那就应该放在卧室里,大多数的美国人都这么做。也许蒂娜把枪藏在了某个搁架上?可是她没找到,于是她只好放弃了找枪的念头重新回到床上躺着。她突然间觉得嗓子又涩又干。 这会不会是开始出现流感症状了呢?她想起了当时尤塞夫蹲在她身旁,将针头刺进她的胳膊里——她会不会被注射了两种病毒的混合剂——炭疽病毒和天花病毒?一时间她感到一阵恶心。她到底让他们对她做了些什么? 从电视里她了解到炭疽病毒孢子体积很小——200个病毒孢子才有一根头发那么粗——却能致人死亡,除非立即得到治疗。可是他们并没有给她那种粉末,而是给了她一种液体,据她推测很可能含有天花病毒。 然而这不一定就是事实,不是吗?也许当液体蒸发后,溶液中的炭疽病毒孢子就会变干,这样就易于在空气中传播了。也可能给她注射的是一种病毒,而携带的液体又是另一种病毒呢?她手指上的那种滑腻感存留了很长时间。在纽约酒店洗澡时她很认真地把头发包了起来,并戴上了橡胶手套。她看到的每一件东西都被她的手指触摸过。她的触摸现在仍然具有杀伤力吗? 她最终意识到自己肯定是无法继续入睡了,于是决定起床,也没有开灯便在黑暗的房间里摸索着走进卫生间小便。她习惯性地将卫生间里的所有东西都摸了一遍。等到蒂娜回家时,她会发现自己的公寓已经变成了一个细菌煲。达莉亚下定决心要继续逃亡。恐慌的威胁已达到了红色级别,在她看来全世界最有可能被抓到的地方就是马里兰州的弗雷德里克了。 她小心翼翼地把她的西装挂在蒂娜的衣橱里,然后把其余的衣服一股脑塞进一个枕套。把床铺好后,她用那管香水朝枕头上喷了几下,然后把香水瓶留在了蒂娜的洗漱用品中,算作是一个礼物,下次蒂娜与斯科特和其他朋友出去时就可以派上用场了。 蒂娜有一只背包……大概九成新,是一只可以折叠成披肩的蓝色粗呢包。达莉亚把笔记本电脑塞进包里,选了一套酷似街头流浪儿的衣服穿上,然后把背面写有蒂娜的电话号码的信封装进衣服的口袋中。她把衣服上的帽子拉起来遮在头上,锁好门后将钥匙从缝里塞回房间里,然后戴上耳机,听着音乐,在黎明前的昏暗中穿过了公寓附近的停车场,一直走了下去。 她走了大约有半小时。高速公路附近有一家购物中心。她在那儿停下来,打算叫一辆出租车。 打车到市中心只花了她三美元。市中心士兵随处可见,这里明显加强了警戒,整个小镇透露着紧张不安的气氛。咖啡店总是第一个开门营业的场所。她走进去要了一杯意式浓咖啡,边喝边看美国有线电视新闻网播报的新闻。根据新闻提供的最新消息,理论上她是有可能进入华盛顿地区的,但是她肯定无法进入任何一个政府机构大楼附近区域,更不可能接近国会大厦或者白宫。 “……现在越来越多的证据表明此次生化武器事件是一起国际性的恐怖分子袭击事件。除了先前来自以色列的报道外,印度政府指控巴基斯坦对其国家的三座城市实施了生化武器攻击……” 从咖啡店出来后,她沿着弗雷德里克承载着历史的古城墙慢慢地走着。这座小镇古香古色,保护得非常完好。镇上有几家独具特色的古玩店,还有几座大教堂。如果你从华盛顿或者巴尔的摩来这里一日游的话,根本不愁钱没处用,小镇上有好些地方能够满足你的购物欲。 她一边走一边在心里制订了一个计划。计划很简单:她打算去汽车站搭乘最早的一趟汽车,无论开往哪里都无所谓。走着走着,她发现自己一直在这些历史建筑之间兜圈子,所以她不得不找人问路。后来在一座天主教堂旁边的停车场里,她把装在枕套里的那些沾满病毒的衣服塞进了一个募捐箱。她认为这是一个非常棒的决定。 去汽车站的路上,她经过了一家车行。一眼看过去,里面似乎停了几百辆轿车。所有第一次领薪水的年轻士兵们,拿到钱后便会在第一时间冲到这里买车。车行、快餐店和当铺是这些士兵必定要光顾的地方。 然而,这并不是车行,而是“瑞克租车”的停车场。租车公司还没有开门,达莉亚走到停车场里看看车况。这些车看上去挺好的,都是一两年前的老款,挡泥板上有些地方瘪了,但是没有什么大问题。 她找到一家餐厅,进去要了一份巨无霸美式早餐、几个甜薄煎饼、培根以及几个鸡蛋。作为一个死期将至的人,她的胃口好得出奇。她把所有食物都吃进肚里,还喝了杯酸黑咖啡。等她吃完早餐,那家租车公司还是没有开门。于是她去了车站,将背包锁在一个储物柜中,然后在附近的几个街区转了转,欣赏那里的一栋栋石砖砌成的小楼。所有这些楼都修葺得很好,足以使该地区的历史文化再现于世。 她转了几圈后又重新回到了租车公司。公司里有一个年轻人,听说她想租辆车去看望她姐姐时,非常高兴。她用的是蒂娜的地址,当他向她索要信用卡时她拒绝了。 “车子是为我姐姐租的,不是我要用。我能不能在还车时付现金呢?” “当然可以,登记卡号完全是出于安全考虑。我们甚至都没有刷卡机。等你把车还回来时就把这张登记表撕掉好了。” 她用蒂娜的卡号预订了两周的使用期,给了他蒂娜的名字和驾照号码。“里程数是不受限的吧?”她问道。 “嗯,在马里兰州和弗吉尼亚州里程数是没有限制的。” “事实上我们也不会开多远的,我们大概会就只是在……弗雷德里克转转。” “没问题……”年轻人说道。他在蒂娜的号码上盖了一个印,对于达.莉亚提供的国际驾照他也乐呵呵地接受了。五分钟后,达莉亚从车站的储物柜里取出背包,开着租来的那辆普通尼桑上路了。 将导航设置在路障周边地区后,她开车围着迪特里克堡转了一圈。整个区域被分成了两大块。要不是那些深橄榄绿色的车辆和一些建筑物门前挂着的看不懂的首字母缩写标牌,这里看上去就像一座被铁丝网围起来的农业大学。 毋庸置疑,想进去是根本不可能的,除非用一辆装满塑性炸弹的卡车炸开大门。事实上,对于达莉亚而言,时间极为紧迫,逃亡已经迫在眉睫,所以现在最明智的决定就是放弃对迪特里克堡的幻想。 斯科特随后会去公寓确认她已经离开了。他会看到她留在那里的感谢留言和20美元,还有她留给蒂娜的大拉杆箱,也许他会对此感到疑惑,但他一定会很愉快地接受她的这份慷慨。房间里既整齐又干净,所以等到蒂娜回来时,一定会为他是如此负责而赞叹不已,从而忘记了他之前的种种过错。斯科特肯定会把当天的垃圾信件放到纸盒里,在他再次见到艾伦的时候,一定会嘲笑他因为尊敬的山姆大叔而错过了一个性感尤物。 开出小镇后,她在弗雷德里克购物中心停了下来,后来她得知该购物中心恰巧坐落在一个叫做“黄金地段”的地方。所谓的购物中心其实就是一个停车场,周边有很多商店,每一家店都有停机坪那么大。她很紧张,恨不得立即逃离此地,可是她又很犹豫,因为这很可能是她向撒旦发起攻击的最后一次大好机会…… 于是,她走进一家店,在琳琅满目的陈列品之间慢慢地走着,不时地拿起物品在手中把玩。当店员走过来问她是否需要帮助时,她拒绝了,然后迅速离开,直接去旁边的一家店。如果她携带的病毒依然有效的话,那么,这里的士兵迟早会被感染的,然后是他们的妻子,还有家人。 她用蒂娜的名字和地址申请了一张邦顿时装的打折卡,选了一套衣服去更衣室试穿了一下,然后离开了。现在她感觉镇定多了,于是决定继续逛逛。 她在一家又小又破的牛仔主题松饼屋里发现了一个网吧。店主声称有意式浓咖啡出售,而且有两台电脑可供她付费上网。 在《纽约时报》的官方网站,她看到了更多关于亚特兰大和华盛顿地区戒严的新闻,还有一长串政府官员的名字,这些人都已经被送往沃尔特里德陆军治疗中心接收炭疽病毒治疗。网上还有一张照片,上面几个身穿蓝色塑料防护服的技术人员正抬着一台吸尘器一样的仪器走上国会大厦的台阶。 也许是她发烧昏了头,抑或是因为她有点神经质,她总觉得店员看她的眼神有些奇怪——是啊,很少有人这么早就来逛商店了。她将自己的账户停了。她现在并不担心会被追踪,因为目前“炭疽病毒”的点击率恐怕已经达到了每分钟一千万次了。 走廊的大门通往一个几乎无人光顾的食品区。她在那儿找到了一个卫生间走了进去。她的脸很烫,她一遍又一遍地朝脸上浇水,然后看着自己的双手,好像她的目光能够穿透血肉看到里面的骨头。 她身后的门开了,进来了两个穿绿色工作服的女清洁工。其中一位手里拿着一个喷壶开始清洁门把手,而另一位则进了最里面的一间。她们两人让达莉亚感到无比紧张,她无法再继续了,所以选择了离开。她找到了出口,推开宽大的玻璃门走了出去,来到了外面的柏油马路上。 她四处寻找她租的那辆尼桑汽车,因为其外形与停车场里的其他车辆几乎没什么区别,所以根本无法识别。最终好不容易才找到了。她驾着车离开了此地,心想她能做的就只有这些了。现在她必须远离迪特里克堡的安全部队,因为泰德招供了,即便他们现在还没有获知她的名字,但是很快就会知道的,等到那时,从巴尔的摩到柏林,每一台监控摄像机里都会调出她的照片。 这一切很快就会发生的。 但是她绝不会轻易投降。她是一个女人,但同时她也是一名勇士。她立下誓言,承诺将自己的生命奉献给真主。事实上,她完全没有顾虑会在她身上发生什么事,也从未因皮肤将日益干枯而驻足不前,她已经义无反顾地奉献了自己的生命……她会与敌人抗争,直到用尽身上最后一滴血——最后一滴带有病毒的血。她会永战不休。 达莉亚沉浸在自己的想法中,双唇抿成了一条直线,双手紧握着方向盘,沿着所谓的“黄金地段”行驶(可悲的美国人!总是制造出一些神话来自欺欺人……)。开到高速公路的丁字路口时,她突然改变了想法,将方向猛地一转开上了70号州际公路。 沿着公路她开始向西行驶。 在山姆·沃特曼看来,联邦调查局特工最大的问题就在于天生缺乏与人沟通的技巧,哪怕是很轻松的话题,他们也一定会将其变成一场盘问。虽然他们面带微笑,还为他提供水和咖啡,但是山姆心里很清楚,他们真正想要知道的是他和柯翰在一起的每一个细节。你们在哪里碰头?你当时住在哪里?他有没有与人通信?是否与人通过电话?你们是否交换过体液? “我早就告诉过你们了。档案上都写着呢。我见过他,每次都是在一个很多人在场的房间里瞥见他的,也许……四五次的样子。有一两次我们互相打了招呼,还握了手。我是遇见他很多次,可是真正和他待在一起的只有一次。那是在圣保罗召开的一次会议上。他那次没有做讲座,实际上我觉得他也就做过一两次讲座。你们可以查一下。他出生在埃及,二战期间他的父母移民到了开罗。他们会不会是黎巴嫩人?这个你们必须要去查一下。他是这个领域的名人,在那个时候就已经是了。你知道的,我们所有人都很关注他……” “事实上,我们也一直都很关注他和他的团队……” “那么你们应该比我更了解他的一举一动。”说完,山姆·沃特曼不禁为自己使用的语法而感到自豪。 “帮帮忙吧,博士。” 他盯着身边这几张年轻的面孔看了一会儿。屋子里的每个人都很紧张,他们都感受到了生化战的威胁。山姆以前也看到过这样的表情,现在的表情与那时相比并没有好看多少。 “要记住,像萨莱姆·柯翰这样的人习惯扮演操纵者角色。他这类人不会按照你们的规矩出牌。他只想得到他想要的,因为他确实需要它。我想你们不至于把萨莱姆说成是‘出于爱国热情’吧。” “你说他曾为伊拉克工作过。” “当然,联合国也曾证实过这条消息。很多人都曾经为伊拉克工作过。他还为巴基斯坦工作过。那可是你告诉我的。我知道他在很多地方都担任过……顾问,毕竟他也得生活。” “他是一名自由职业者,经常要去外地。” “是的,他的确是这样的。像萨莱姆这样的人是很狡猾的。你们一定是追踪他的账户了,对吧?” “我们了解一些他的财务情况,他有很多个账户。” “我确信他拥有的东西数量都不会少。那么,什么才会是他在意的呢?几百万不知名的人的生命……对于像柯翰这样的混蛋而言……”一时间萨莱姆的面孔浮现在山姆眼前,他总是笑眯眯、乐呵呵的,衣着非常时尚。一个地道的伪君子。 是的,毫无疑问,他们俩是因为彼此的名声而结识的。要说到那次圣保罗的会议,两人也不过是在入住酒店的酒吧里喝了两杯酒,之后柯翰就被来酒店接他的一对漂亮夫妇接去赴晚宴了。 “你们都聊了些什么,山姆?” “逆转录酶病毒,我们谈论的是有关逆转录酶病毒的话题。”他一边回忆一边平静地说,“几乎所有人都在谈论这个话题。” 那时艾滋病病毒还是个新名词。没有人知道如何制止病毒的传播,大家都很担心它会变异,其悄无声息的侵入方式以及致命的杀伤力成了众人关注的焦点。那天晚上,在他们这群微生物专家和流行病专家之间流传着生物幽灵的说法,甚至有传言说,已经有人制造出了艾滋病毒,将其作了改变并且设定了攻击目标。这样的事情有可能实现吗?南非的一个生化战争项目取得了很多研究成果,难道说他们是幕后操控者吗? 然而这是不可能的……这样的想法实在很愚蠢。除非已经有预防措施,否则是不可能使用这样的武器的。如此说来,会不会是南非那边已经研制出了艾滋病的治疗方案,却一直秘而不宣?这是一个必要的先决条件;如果没有找到一种方法使国家的最高统帅部和军队,最理想的是能使整个国家都免疫的话,那么,发动生化战是没有意义的。这是在目标定位时必须要考虑的一个基本问题——如何防止病毒孢子反过来杀害自己的民众。 到酒店来接他的那对年轻夫妇衣着讲究,妻子长得很迷人,浑身珠光宝气。 当时,柯翰站起身来,举起手中的酒杯与酒吧里的人告别。“这就像喝酒一样,”他对他们说,“生化武器就像是一杯鸡尾酒,它所产生的后果是毋庸置疑的。”他喝了一小口酒后继续说,“但是最恐怖的还是宿醉的痛苦。”他又喝了一口。“拯救人类的唯一办法就是疫苗。”说完他喝干了杯里的酒,走了出去。 “他很有风度……”沃特曼说。“但你要记住一点,生化战最终是不可能的。实际上……所有的一切都源于对它的迷恋,就像有些小男孩对汽车、飞机、足球明星的队服、妈妈的内衣的迷恋一样……这是对某个物品的一种迷恋,是一场魔鬼的幻梦。” “是的。”巴利加点头表示赞同。 “我们申报了几个类似于巴克斯实验的项目,我们的目的是——” “这件事与你的巴克斯实验项目无关,博士。” “哦,不,当然有关系!巴克斯项目研究的就是这个。它研究生化武器威胁的底线。比如,制造一个有效的生化武器的最低成本是多少?是否能用世上现有的材料制造出来?能否用拖车运输?在烤箱里是否能保持效力?然后,我们就开始实验了。我们想测算这种武器的威胁有多大。如果能做到这一点,那么我们就能做出预算,我们就能进行经营管理,主宰死亡。你告诫自己要现实些,这样做不过是在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罢了。你说服了自己,然后就放手一搏了。在这种战争中是无规律可循的。你能理解我说的吧,是不是?秘密行动,做些见不得人的事。可是我并不觉得羞愧。我爱国,我做这些是为了国家的利益,同时我可以获得报酬。这就是我们所做的一切。你现在应该明白我们是干什么的了吧?” “如果生化战毫无可能,那么柯翰怎?么会卷进去的呢?” “因为如果有治疗办法,那么就不是不可能的事了。” 整个过程中一直都是巴利加提问,查迈负责记笔记。这时门开了,兰辛走了进来。巴利加站起来和他一起走出房间,站在走廊上交谈。 他们关上门后,查迈放下笔记本,问道:“嗨,博士,肯尼迪遇刺时你在场吗?” “是的。” “你还记得当时的场景吗?” “当然。我那时在上高中。当时我们正在剧场为才艺秀排练节目。有几个女孩站在舞台下面的一架钢琴旁收听节目……呃,那个东西应该是半导体收音机吧?”沃特曼用手势比画着老式收音机的样子给查迈看。查迈是一个彻头彻尾的数字产品迷,同时也是他所见过的联邦调查局特工里最懒散的一个。 “我们看见那几个女孩子哭了起来,于是大家都跑到舞台边上看是怎么回事。他们是在达拉斯暗杀肯尼迪总统的。我当然记得那件事,我记得当时的每一个细节。当时国家正处在古巴导弹危机时期。我记得很清楚。那个周末我们从学校回家时,大家心里都很担心下周是否能重新回到学校来。是的,当时就是这样的心态。” “哇,”查迈发出一声感叹,“那你认识戴维·凯利吗?英国细菌战首席专家。” “当然认识,圈子就这么大。” “你认为他是被谋杀的吗?” “对此我绝不发表任何言论。” “那么南非的那个项目是怎么回事,你知道吗?” “档案记录里都有。” “你知道弗兰克·奥尔森吗?” “他从楼上坠下来时我才六岁,或者说他是被推下来的。据说他当时服了迷幻药,对吧?” “他们是这么说的。在过去的40年里,为政府工作的微生物科学家陆续神秘死亡,对此你怎么看?” “无论你到底想要知道什么,看来我得先收买一下你了。” “我只是随便问问而已,博士。” “听着……”沃特曼说着身体慢慢地靠向查迈,然后两人的声音变成了耳语。“要知道并非所有有烟的地方就一定有火,懂吗?不是每件事的背后都有阴谋。人们总是把事情搞砸,然后就会发生各种各样的倒霉事件。” “太多这样的事了,我实在弄不明白,博士。” “这就是互联网的问题了。网络准入太不严谨了。” 兰辛和巴利加回来了,但是巴利加并没有坐下来。因为门是开着的,所以能看见他身后有一位海军陆战队上尉站在大厅里等他。巴利加站在桌子的一端,眼睛盯着另一端,不停地摇着头。他的脸色看上去有些阴沉。突然,他深吸了一口气,然后开始用手指敲打桌面,就像钢琴家在试音。 “刚接到一份报告,说发现了一个天花病毒患者。”他说。 山姆发现自己呼吸困难起来。 “目前还只发现了一例。但是……可能还有更多。是在德国发现的,是柏林一家酒店的工作人员。”巴利加的声音听上去疲惫而虚弱。“我们得换个地方了。” 巴利加扶着沃特曼站起来,兰辛搀着他的胳膊离开房间,朝大楼外面走去。山姆记得有一个病毒传播媒介的清单,是他列出来的:学校、医院、地铁、剧院、体育馆、飞机、商务酒店…… 他们快步穿过走道,差点没跑起来。走到电梯门口时,他们发现电梯里已经有很多人了。兰辛拉着他退后了一步。门关上了,山姆注视着巴利加的眼睛,那双眼睛里流露出深深的忧郁。 达莉亚行驶在艾森豪威尔高速公路上,每隔几英里便能看见一块路牌。公路边上的土地早已被各类民间团体组织所征用。间隔一定距离就会有一块白绿相间的牌子,可是她对这些地名一无所知——哈格斯顿、钱伯斯堡、马丁斯堡,它们对达莉亚来说毫无意义。 “第二天,华尔街便有人发热,紧接着就是持续的剧烈咳嗽,然后就是突发性感冒,现在是剧烈呕吐,已经有几十亿美元撤市……” 一眼望去,广袤无垠的草甸和牧场显得格外宁静,即便是点缀在农场中用来停放拖车的大仓房看上去也透露着祥和。风格不一的房屋在山麓间若隐若现,与大片大片的森林相邻。高速公路在山间蜿蜒盘旋,近处有一条小溪潺潺流动,一路相随。 “……目前仅有医药股在上涨,但让投资者犹豫的是,他们不知道这对于风云变幻的医疗板块到底意味着什么……” 她现在正沿着一条主干道行驶。美国的高速公路与意大利的极为相似,甚至与德国的高速公路也几乎没什么区别,唯一的不同就是路面不是那么平整,而且限速很低,即使是她开的这辆小尼桑也会一不小心就超过了限速。 她绝不能违规,否则就会被拦下来检查证件。所以她一直开得很慢。那些每天都要在这条高速公路上往返的上班族,运输菜籽油的大型卡车,装载燕麦、鸡笼、钢材、新出厂的汽车等的货车,都接二连三地超过了她。 她在70号州际公路和另一条主干道相交的地方犯了第一个错误。那里有多条弯弯曲曲的匝道,在如此快的速度下要迅速地做出选择,实在是件难事。凭感觉,她选择了直行,好让自己不离开艾森豪威尔公路。沿着这条路开出几英里后,她看到了一块“欢迎来到宾夕法尼亚”的巨大路牌。 她知道自己走错路了,她可不想开了半天结果还是回到费城。她继续向前开,想找个地方掉头。可是开了很久也没有看到匝道出口。就在她快要放弃时,她开到了一个叫做鸽子湾路的小地方,从这里她可以下匝道。 在匝道的坡上她先向右拐,慢慢地向下行驶。路的两边空荡荡的,她看见一座长长的红色仓房,仓房的一侧堆着几十个草垛;还有一个做砂石生意的公司,它的办公室就在拖车上。她掉转车头,沿着高速公路开回去,然后又拐了一次弯,开着尼桑车直接原路返回。 她开了几英里,沿途经过了一些小山包和大片一眼望不到边的田地。这时她意识到她一直在小路上行驶,这样是根本不可能回到州际公路上去的。 于是她只好再次掉头,穿过鸽子湾路上面的高架桥,然后一直向前开。几英里后她看到了一块红白蓝三色相间的路牌,上面写着70号州际公路的字样。 附近的交叉路口处有一个汽车修理厂,同时也是个二手车交易所。她开过去停了下来。那里一位名叫埃德的大个子男人告诉她,如果她想向西去坎伯兰的话,那么她就得回到高速公路上,往回开到下一个交叉路口,然后从匝道口下来上80号州际公路。 “我不是要去坎伯兰,我要去……拉斯维加斯。这儿有地图卖吗?”她尽量装出满脸无助的样子问道。 “门边的架子上有公路地图。它覆盖了全国的公路,你想去哪儿都行。” 她走到门边,看到架子上有好几种地图。她没有选当地地图,也没有选州地图,而是花了12美元买了一本公路地图册。图册很大,书的一侧用线圈装订起来,里面有美国地图、加拿大地图和墨西哥地图。封面照片上是一条沿着海岸线蜿蜒曲折的高速公路,后面的背景是一个一直延伸到海边的绿色农场。照片上没有车子,没有人,也没有动物,但是在照片的下方写着一行文字:每一张地图都将带给你一段神话般的经历。 “这个行吗?”埃德问。 “神话般的经历?嗯,我想这就是我要的。”达莉亚说完便付了钱给他。 “你要再来一份大杯可乐吗?”他问道。 达莉亚从修理厂里出来,一边喝可乐一边研究地图。她发动了汽车,开始设计逃亡路线。这才是眼下最重要的事情,离开这里……给他们留下她正在逃亡的线索,这样可以保护其他人,尽管她根本不知道其他人是谁。 美国公路的命名遵循一定的规律,所有东西走向的公路都是偶数,而南北走向的则是奇数。如果她一直沿着70号州际公路行驶,那么她现在已经到达匹兹堡了。为什么不去那儿呢?那可是个非常有名的地方。不去那儿她会错过什么吗?她找到匹兹堡的地图,看看有没有值得一看的东西。她以前听说过这个城市,它有一支著名的足球队……如果现在有台电脑,她就能得到她想要的所有信息了。 她坐在车里翻看着地图,这时一辆警车停了下来,从里面走出两名身材臃肿的马里兰州警,下车后两人用手将他们戴的奇怪的尖顶帽子扶正——帽檐很宽而帽顶却又尖又小。她猜想西部牛仔戴的帽子恐怕就是这一种。他们的帽子就像是加了冠的牛仔帽,通常骑警或者轻骑兵都戴那种帽子。她觉得他们的样子看上去很愚蠢,和从前的宪兵一模一样。越来越多的连篇鬼话和谎言。最大的受骗者居然是自己的民众,这到底是怎样的一个国家? 她倒着将车开回到高速公路,然后一直向西开……下午的阳光有些刺眼。她的太阳镜找不到了,可能是留在蒂娜的房间里了。现在她只能忍受着刺眼的光线,直到能找到个地方买一副新眼镜。 开了几英里后,那辆警车超过了她。她觉得他们的速度肯定超过了80英里。她不太清楚那样的速度到底有多快,因为她至今还没有完全习惯美国的计量法。他们飞快地消失在她的视野里,而她则继续保持车速不超过限速。她一边小心翼翼地开车,一边尝试着使用车上的导航仪。尼桑在高速公路上蜿蜒前行,马里兰州西部起伏不平的景色不断地被抛在身后。 “……随着信贷市场出现的波动,全国金融市场已经受到了明显的影响……” 这天对于达莉亚而言可算得上是极为漫长。到达坎伯兰时她感觉很累。她穿过边界进入了西弗吉尼亚州,然后一直开到摩根城。这时她又遇到了一个几条主干道的交叉路口。她选择了79号州际公路的南出口,这条路通向42号州际公路上的查尔斯顿。在达莉亚眼里,地名对她来说毫无意义,不过是刻在硕大无比的绿色路牌上的一个名字而已。她对于那个城市一无所知,因此根本不把它放在心上。 太阳开始落下去了,阳光透过后排车窗照在座椅上,车里暖洋洋的,让达莉亚昏昏欲睡。她减慢了车速,在一处匝道口下了高速。一路上经过多次实践,她已学会如何识别高速公路的真正出口,再也不会发生像上次鸽子湾路那样的事情了。而且她已经能够在需要时找到一家餐厅,给自己买上一杯意式浓咖啡。 结果这家餐厅没有意式浓咖啡卖,她只好勉为其难地买了一杯从一个大罐子里倒出来的混合咖啡。咖啡喝起来有一股酸味,那味道实在让人难以接受。 现在已经错过了午餐时间,但吃晚餐还有些早。尽管这家餐厅门口的广告牌说,他们能满足所有美国人的胃口,但这家店却还是空无一人。附近柜台上方挂着一台电视机,里面传出的声音听得很清楚: “……医院为这名年轻人提供了世界上最一流的护理,而且所有的一切大家都有目共睹,至少从他的身体状况上看是这样的。接下来我们将看到塔里克·萨瓦哈先生站起身来,他会走两步并活动他的四肢给大家看看,然后回答几个关于他身体健康方面的问题。我们将继续跟踪他的病情,但是我们更加关注的是——噢,他伸了个懒腰……” 接着电视里出现了那张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塔里克进车库的照片,接着泰德的面部特写在屏幕上一闪而过,跟着是一连串的人物大头照。在这些照片中,她认出了其中一张是她在凯宾斯基酒店遇见的男人,只是打扮有些不同,更年轻了些,但那绝对是他。萨莱姆·柯翰,照片下的文字显示了这个人的名字。他身旁还有两个最新出现的恶魔——巴哈·瓦希德和亚马尔·尤洛夫上校。 大头照播完之后,屏幕上出现了那名面容和蔼、头发灰白的男主播的面孔。在他的一侧是一张华盛顿城区的电子地图。他的双手滑过地图表面,熟练地将那些著名的地标逐个放大。在他解说的同时,地图上的某些地方变成了红色,标志着该处已检测到炭疽病毒。她认识其中的两个:林肯纪念碑和华盛顿纪念碑。 餐厅里的每个人都在看电视。一名女服务员向她走来。“今天过得好吗?”她嘴里说道,但眼睛并没有看着达莉亚。她没有化妆,头发简单地梳成一个马尾扎在脑后。达莉亚觉得她应该快有40岁了。 “还行吧,就是觉得有点疲劳,所以才想要杯意式浓咖啡提提神。” “你可以去查尔斯顿大学城附近,在那儿就能买到你想要的咖啡了。想吃点什么?”在给她添咖啡时女服务员问道。达莉亚点了份鸡肉色拉,然后坐在柜台前,边喝咖啡边看电视。 电视新闻已经将话题转移到了印度和巴基斯坦的边境危机上,屏幕上出现了一组清晰的暴乱人群的镜头,看角度好像是从三楼阳台上拍摄到的。然后场景又变了,出现了一群男孩,每个孩子都用围巾将自己的脸遮住,以防被警察的相机拍下来暴露身份。他们每人手中都拿着一个与其身份极不相符的武器——杀猪刀、棍棒、砍刀,其中一个男孩被推到了最前面,手里举着一把自动步枪。他们边唱边跳,朝着镜头做出不屑的表情。达莉亚觉得这些孩子很快乐。 “给,你点的……”女服务员嘟哝了一声,把色拉放在她面前。这时她注意到达莉亚在看电视。 “简直太可怕了,不是吗?我妹妹一家住在亚特兰大。那儿也被传播上病毒了……” “亚特兰大?”达莉亚问道,她不太清楚那是个什么地方。 “疾控中心就在那座城市里。”女服务员说。她的嗓音很温和,带点南方口音,听起来很悦耳。她每说一句都会叹一口气。虽然她很累,对客人还是非常友好的。突然间达莉亚决定不要触碰她,她不想把病毒传染给她。 “可是现在……你没事儿吧?”她问道。达莉亚无法回答,只能点点头告诉她自己很好。于是女服务员转身回到了柜台里。 电视的画面又切换成另一个场景。一名记者站在一栋白色建筑物前……好像是某个政府机构的大楼。他身后站着一排士兵,将入口处封锁起来,禁止闲杂人员入内。 她拿起叉子,将盘子里的色拉拌了拌。她要的是一种被称作农场风味的调料。鸡肉被切成了片,看上去像腐烂了似的,掺杂在蔬菜叶里。 她吃了两大口,感觉像是一层糨糊黏在了舌头上。电视上正在对医院进行报道,每家医院都面临着应对炭疽病毒攻击的压力。实际病例远远要比预期的多很多。 “……我们听到了很多的闲言碎语——大家都知道在9月的前几周出现过一次‘出行热’。而且我还要说的是,布莱恩——他们特别向媒体强调了此事——罗伊克罗夫特今天早晨发表声明说——美国并不是唯一受到病毒攻击的国家,据分析此次袭击是一次联合行动。” “那么,局势会更加恶化吗?” “虽然我不愿这么说,但是我认为这种可能性非常大……” 突然,她觉得一阵恶心,也许是色拉的味道引起的,也可能是由于疲劳引起的。她刚站起身便忍不住吐了出来。“哦,我的上帝……”她听见有人这么说了一句。她浑身抖个不停,砰的一声瘫坐在椅子上,然后赶紧从桌上抓过一张纸巾擦嘴。 “到这儿来吧,夫人。跟我来吧。”又是那名善良的女服务员,她的声音听起来像蜜一般甜美。她扶着达莉亚站起身来。她在帮她。意识到这个,达莉亚急忙将她推开,可是已经太迟了。她们俩靠得太近了。她们并不是朋友,但是并非只有成为朋友才能让对方感染上病毒。 “对不起,非常抱歉……”她说。那名可怜的女人搀扶着她找到了女洗手间。她拿了几张纸巾擦了擦脸,然后擤了擤鼻子。她在镜子前站了一会儿,看着镜中的自己。她头发乱蓬蓬的,苍白的脸色中透着蜡黄,眼眶红红的。 她想她是生病了。她马上就要死了。她就这样默默地站在那儿看着,然后双手拢成杯状放到龙头下,接了水漱口。水尝起来有一股黄铜的味道,闻起来像是混合了某种清洁剂。这种气味刺激她的眼睛再次流出了眼泪。现在她只能无力地靠在洗脸池边,等自己的呼吸恢复正常。她抽了一张纸巾将脸擦干,然后又抽了一张纸巾把台子擦干净。 她病了,真的病了。她就要死了。 她转身离开镜子,回到柜台前。让她感到惊奇的是,刚才那一堆呕吐物这么快就被那名好心的女服务员打扫干净了。她在这家餐厅已经散播了足够多的病菌。 “真对不起。”她再次向那名女服务员道歉。 “没关系的,宝贝。你自己当心点……”她说道,试图让达莉亚心里觉得舒服些。 停车场里很热,外面要比餐厅里热很多,这时达莉亚才意识到餐厅里开了空调。尽管这里紧挨着高速公路,但是空气还是很新鲜。她深吸了一口气,然后上了车,朝州际公路开去。 “对不起。”她对着餐厅喃喃地说,不停地用手擦去眼泪。 她一直向前开……汽车在高速公路上行驶,微微地颠簸着,周边西弗吉尼亚州荒无人烟的山区景色让她慢慢地平静了下来。看着高速公路上一辆辆超过她的车辆,还有一辆辆被她超过的车辆,她心里慨叹:这些都是普通平民,他们只不过是些普普通通的人啊。 路上她曾看到了一排军用汽车。笨重的大卡车用迷彩布搭成车篷,里面坐着几十个身穿制服的年轻男孩。她跟在卡车后开了大约一英里,然后慢慢超过了它们,开到了护卫车前面。她摇下车窗。也许她携带的病毒会传染给这些士兵,然后他们中的某一个又会把病毒传染给他的兄弟们。想到这里,她不禁哭了起来,于是她赶紧将车窗关起来。她握着方向盘的手在不停地颤抖。 如果一切都是真主的旨意,为什么她还会这么痛苦呢?这一定是因为她生病了。她就是一支利箭,在离开弓弦的那一刻就已经确定了她的未来。她就这样一直开着,一直开到太阳落山,开到自己思想麻木。她的大脑在忍受着煎熬,成千上万的问题向她飞来。她应该能够回答这些问题,她可以向真主敞开心扉,让自己的思想归于平静。感到恐惧是很正常的,尤其是当你对即将发生的事情一无所知时更是如此;想要留住自己的生命也极为正常,尤其是在你还很年轻的时候就必须要死去。不会再等太久了,很快所有的一切都能得到解答。她一定要坚持信仰,一定要坚强。 可是,现在她累了。黑暗中,她在查尔斯顿过去一点的地方将车开下高速公路,开进一个休息区。锁好门和车窗,将椅背放倒,躺下去闭上眼睛。 她生病了。她快要死了。 第07天 达莉亚听到远处传来轻微的敲击声,好像是有个木匠在干活,但又像是有只啄木鸟在敲击着什么。她睁开眼睛,看见一名西弗吉尼亚州的警察正用无名指敲打着她脑袋旁的车窗。她看见玻璃上有雨点。夜里一定下过雨了。在阳光的照射下,她眨了眨眼睛,想把车窗降下来,但是又一想,车钥匙正处于关闭的位置上呢。 “你没事吧?”警察问道。她伸手去够点火开关,打开电源之后,在仪表控制盘上一阵忙乱,车窗降了下来,她可以和警察说话了。 “早上好……”她说。她的嗓音沙哑。她想喝水。“有事吗?” “你在这里没事吧?” “……我……开车累了。” “你要到哪里去?” “呃……我要去……得克萨斯。” “那要开很远的路呢。” “我知道。” “我只是想提醒你一下,你不能在休息区里过夜。” “哦,对不起,我不知道。” “这是为了你好。尽管我们会定期在休息区内巡逻,但是,对一个孤身旅行的女人来说,这里可能有危险。”警察对她进行教育的时候,她只看到了他的侧面。她看到阳光下警察头上的宽边帽、结实的身体以及挂着各式装备的皮带。她抬手挡住阳光,看着他的脸。 “这里经常有坏人出现。你知道我的意思吧?”他问。 “我想是的。” “这里什么人都有。” 是的,的确是的。她想。 “你从马里兰州的什么地方来?” “呃……弗雷德里克。” “这是你的车?” “不是……这是我姐姐租的。” “租的……好吧。”他走了几步,来到汽车前面,抿着嘴,用挑剔的眼光看着车头,好像准备用脚踢轮胎似的。她注意到这名警察在敲她的窗户、把她叫醒之前,就已经解开了枪套。 她突然觉得很不舒服。她觉得自己的膀胱里充满了液体。她浑身冒汗。她还觉得皮肤发麻。她突然有种要脱光身上所有衣服的冲动。要不是这个警察在这里,她会这样做的。他站在那里,目光炯炯地看着她,可能像所有的男人一样,正在头脑中将她的衣服扒光。她听见后面有对讲机的声音。她看看后视镜,看到他早已将警车停在她的车后,挡住了她的退路。她打开车门,准备出来。 “你就待在里面,夫人。” 她坐回到车里。她现在害怕了。她着急了。“我累了。”她朝窗外说。 “是的。”这时,警察走回到自己的车旁,用对讲机和什么人商量着。她听见对讲机里传来吱吱嘎嘎的回答,但是,一句话也听不明白。警察和对方交谈了三四个回合。最后,他回到她的车窗旁。 “这么说来,你是要去得克萨斯了?是公务还是旅游?”她现在能看见他的脸了。他黑黑的,是那种即使整天刮脸,脸上也不干净的男人。 “我姐姐在那里有些事要做。” “哦,是吗?” “她刚生了孩子,要人帮忙照看。”她说。她觉得这个警察应该是他所住的那个社区里居民互助组织的成员,应该能够理解她“姐姐”的处境。“我能去一下洗手间吗?” “当然可以……请吧。”她下了车,走上人行道,朝一处低矮的盥洗间走去。“你最好把车锁上,万一有人来偷你的车。” “好,”她说。“我还没有完全睡醒……”她本来想挤出一点笑容,但是听了警察说的这句话,她不由得在铺着水泥的人行道上停住了。她努力控制住自己颤抖的手,转身走到汽车旁,爬进汽车,把车钥匙插进去,升起车窗,锁好汽车。在这一过程中,他都只是在一旁注视着她。她回头朝盥洗间走去,此前没有忘记朝着警察微微一笑。他对她回以一笑。 警察。这些人已经习惯了女人讨好他们。这些穿着制服的家伙,他们知道自己能得到想要的一切。如果他想给她开罚单,那她只有乖乖地付钱,或者跟他走。他可以和她讨价还价,从她身上得到他想要的东西。这就是权力等式。对此他们双方心知肚明。 盥洗间很大,光线不好,闻起来有一股水泥泡在柠檬味消毒水中的味道。小隔间都没有安装锁,但是,里面的马桶还算干净。 冲了马桶之后,她站在洗手池前,做了几个深呼吸,然后才走到外面。她看起来精神不算太差,但就是手忍不住要发抖。 她推开盥洗间的门,出来一看,只见那名警察正背对着她站着,手里又拿着对讲机在说着什么。有那么一刻,在一阵慌乱之中,她几乎已经打算朝盥洗间的后面跑,准备溜到那里的树林中去了。这是一个非常愚蠢的想法。她一定要控制住自己。她必须冷静下来。盥洗间的门在她身后吱吱呀呀地响了几声。她朝停车场走去。警察一定是听见了门的声音。他扭头看了一下,在对讲机中话说了半句就停了。也许只是她的想象吧,但是在她看来,警察的脸色突然严肃起来了。出什么事了。有什么地方出问题了。 “我能看一下你的驾照吗?” “当然……在车里。”说着,她指了指汽车。 他把手放在枪套上,一边后退一边看着她打开车门。她进去在背包里翻了一会儿,找到了驾照。 “我想你是来自马里兰州?”他看着那本国际驾照问。驾照上有好几种语言。 “我现在是来自马里兰州。我原来是意大利人。” “难怪呢。这是意大利的驾照吗?” “是的。等我到了得克萨斯,就领新的。” 他一页一页打开驾照,仔细看了几分钟。“你还有其他可以证明你身份的东西吗?” “我有护照。” “护照。拿给我看看。” 因为要找护照给他看,达莉亚在心里不满地咕哝了一声。让她恼火的是,这个愚蠢的警察把她指挥得团团转,她这下要留下蛛丝马迹了。她找到了护照,交给他。她希望把护照交给他的时候,能够把病毒传给他。谁叫他把她拦下来,阻碍了她的进程,盘问她呢?他活该! 警察翻看着护照,眉头紧皱。那上面自然全部是外文,他根本一个字都不认识,除了肯尼迪机场盖的那个入境章。这个签章会提醒他这个事实:她到这个国家才一周的时间。 这时,他的警车那里又传来对讲机的声音。“49、49……”她听见调度中心的人在喊话。警察摇摇头,绷着脸,朝警车那里走去。 她发动汽车的时候,不知道他有没有听见。也许他被她非常听话、非常合作的假相给迷惑住了,根本没有想到她会这样。但是,当她松开手刹的时候,他还是注意到了这边的动静,微微转过了身。 她一脚踩下油门,那辆小小的尼桑汽车猛地向后一窜,将那名警察压在了巡逻车的车身上。他的身子滑到了地上,但是她看不见他在哪里。她一把将车挂到了前进挡,汽车冲过路牙,到了休息区的草地上。汽车的轮子高速转动着,在烂泥地上打滑。汽车的速度越来越慢。她知道自己此刻应该松开油门,如果在这样的时候还想着开快车,那只会让轮胎空转,但她就是忍不住—— 现在她能看见他了。那个警察在朝前挪动。就在她坐在原地打转的汽车里的时候,他不知怎么搞的,居然一只手已经掏出了枪,另一只手把自己撑着坐了起来。完了,她想。她就要死在这里了,死在西弗吉尼亚州的高速公路休息区——是被子弹打死,而不是因病毒而死。 砰的一声。她知道这是枪响,那是一种她熟悉已久的声音。转瞬之间,有样东西穿透了汽车,击中了她,让她觉得呼吸困难。她吓了一跳,脚不由自主地离开了油门踏板。轮胎有了抓力,汽车嘎吱嘎吱地驶过路牙,上了人行道。她伸长脖子,看见警察瘫倒在地上,手指上吊着那把枪。 她依然觉得呼吸困bbr>..难。当她连滚带爬地下了车,朝警察倒下去的地方跑去时也是如此。巡逻车一侧的门已经被撞烂,警察就是被她挤到这扇门上的。他的嘴里吐出了些东西,看起来像血、水以及不明呕吐物的混合体,裤子那里有一摊潮湿的印记。此时他还在发出令人窒息的声音,手指也在抽动着。她弯下腰,把枪从他手里抽出来。他一点抵抗的意识都没有。他衬衫口袋上方别着一块塑料胸牌,上面的名字是“普雷斯顿”。他屁股后面的口袋也湿了,里面有一只鼓鼓囊囊的钱包。她解开那口袋上的扣子,把钱包抽了出来。里面的现金可能有75美元吧。还有几张信用卡。她拿了现金和那些信用卡,把钱包扔在人行道上,后退了几步,准备转身离开,但就在这时,她突然想起她的护照还没有拿回来。 护照在哪儿呢?她在地上没有看到,于是蹲下来找。护照肯定是被他压在身下了。她在他那被尿液浸泡着的屁股下面摸索着——什么也没找到。她给他了呀。他当时拿在手里了。但是在哪儿呢? 她站起身,发了疯似的四处张望着。突然,她在警车的座位上看到了护照。是警察从那扇被撞坏的车门上的窗户中丢进去的。 “49……49……” 休息区里没有其他车辆,她想,她太幸运了。她一把抓起护照,转身却看见自己的那辆尼桑汽车的驾驶室门大开着,正缓缓地驶过人行道,又上了草地,最后撞在一棵松树上。那些松树是给人们野餐时遮挡阳光用的。她刚才没有拉手刹。 她朝尼桑跑去,跳到驾驶室的椅子上坐下。她看到那上面有一个洞,是从车门那里打过来的。她现在感觉到身子一侧有突突的痛感。她撩起连帽衫,看到了衣.服上有一块血印。 她用手指摸了一下疼的地方。皮下面有什么东西。那个鼓起来的地方就在她胸罩带子的下方,那东西和她胸部的肋骨碰到一起时,她感到了一阵灼痛。她不能待在这里察看伤势。她的心怦怦直跳,像敲鼓一样。她挂到倒车挡上,猛打了一下方向盘,倒车上了人行道,然后疾驰而去…… 得赶紧离开这里。她一路下了匝道,驶上州际公路。这时她发现汽车的消声器出问题了。肯定是她刚才冲上路牙时撞坏了。此时的尼桑像赛车一样发出巨大的噪音。每当变速器将动力传送到齿轮时,汽车便发出难听的吼声。她把枪和护照放在身旁的座位上,车开到80英里的速度时就慢了下来。她强迫自己不要超速。 一切都改变了。 无疑,那个警察已经查过了她的车牌和车辆型号,说不定还把她叫什么名字也报告了。她现在成了一名身份确定的逃犯。她的体内留有一颗冲力已尽的子弹,而且伤口还在流血。她杀死了一名警察,美国电影她看得多了,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当她看见两辆州警察的巡逻车在公路的另一边疾驰而过的时候,她几乎已经到了亨廷顿西弗吉尼亚州的一个城市。了。警车拉着警笛,警灯直闪,朝着那个警察倒下去的地方疾驰而去。可能是有人在那儿停车上盥洗间,或者是因为刚吃过早饭要撒尿,还可能是车里的孩子闹着要休息一下——不管怎么说,他们反正是在那里停车了,于是看见了倒在地上的警察,于是打911报警……她踩了一脚油门,尼桑吼叫着,速度加快了,然后就这样一路到了肯塔基州。 她把车开上了匝道,下了高速,在一条小一些的公路上行驶了一两英里,终于找到了一个可以停车、整理一下头绪的地方。 她绕着汽车很快走了一圈,发现尼桑损坏严重:保险杠上有个坑,那是在松树上撞的;一只尾灯坏了,尾箱上有个大坑,驾驶室一边的门上有个洞。她打开驾驶室的门,躲在门后面看了看伤势。 已经不流血了,但连帽衫上有一块盘子大的血印,所以她得想办法解决这个问题。她每次呼吸的时候,受伤的那个地方就疼。每次向左边侧身的时候,她就疼得眼冒金星,几乎要晕过去。她脱下T恤衫,将它垫在胸罩下面,这样就能起到绷带的作用了。她又在背包里找了一通,拿了一件毛衣穿上,它足够宽大,可以遮住一切。她屏住气,在尼桑汽车旁蹲下来,想把汽车牌照掰下来,但是牌照框上的螺丝铆得太结实了,她的手指根本没法用力。 根据手边的那本公路地图,她知道自己沿着这条路开,然后可以到达一个大点的城镇,叫……弗莱明斯堡,还有几英里就到了,从那里她可以上一条大点的公路,然后再上州际公路。 靠近弗莱明斯堡的时候,她看到了公路边上有一个商业区,于是将车停在一家药店旁,走了进去,尽力装得很随意的样子,买了一大卷胶布,一些绷带,一瓶消毒酒精以及一瓶泰诺强效止痛药。在收银台,她用普雷斯顿警官的钱付账,然后,蹲在尼桑车的门后面,包扎了一下伤口。子弹还在里面,她能感觉得到。子弹像一枚小鸽蛋,抵在一根她觉得已经断了的肋骨上。现在,她觉得很高兴,因为她用车撞死了他。 她将沾了血的衣服扔到垃圾桶里。每次弯腰的时候,她总是疼得忍不住要尖叫,于是她屏住气,上了车,驶上了州际公路。她慢慢开着车,看看公路下面的河边有没有人在钓鱼,然后瞅个机会,将普雷斯顿的信用卡从桥上扔了下去。这部分公路很新,是肯塔基州在联邦政府的帮助下试图改善该州破旧的基础设施而修建的,但是她放眼望去,看到的全是破败不堪的茅舍,但是,在更远的地方,据她估计,会有非常富裕的人家的庄园。 赛马之乡。她记得肯塔基是赛马之乡。肯塔基赛马会。现在她正从一座牧场旁驶过。牧场周围是白色的木板做成的围栏,翠绿的草地无边无际,仿佛不是人间应有的景象。一些小马驹在草地上奔跑。赛马是件大事,阿拉伯人也是这样想的。她却认为,这是一种毫无理智可言的残暴行为。就像把鸟关进笼子里。太可怕了。一匹好马的生命怎么能顶得上一万条人命呢? 在小镇夏普斯堡,她看见了一处房屋。这里似乎已经很久没有人住了。她现在像动物一样警觉。她下意识地踩了一下刹车。她觉得可以把车停过去,然后走到屋里。不会有人知道她在这里的。虽然她几乎立即告诉自己这是一个愚蠢的念头,但还是忍不住把车停了下来。 屋子前面的土路上立着一块“出售”的牌子。她走过去拔了起来。那个写着字的塑料牌子已经从金属框中翘起。她将金属框扔到路边的水沟中。她又上车继续朝前开,也许行驶了一两英里之后,来到了一处十字路口。她停下来,将车倒上路边的草地,把刚才扯下来的那个塑料牌支在仪表盘上,把身上所有的东西都塞进背包里。她尽量忍住疼,小心地走到11号公路上,伸出大拇指,准备拦车。 “你说你要到哪里去上大学?” “旧金山……旧金山……大学。”达莉亚说。 “好,好。接受教育好啊。只可惜我没有上大学……” 这个愿意带她一程的男人四十几岁,但说不定有五十几岁了吧。看不准。他脸圆圆的,已经谢顶。他穿着一件浆过的白衬衫,黑色尼龙防风外衣的口袋上有digi字样。他是做网络的,身上有股薄荷的味道。他在介绍自己的时候一直盯着她看,而不是看路。他叫迪恩,或者杜安,或者达利尔。她当时就忘了。 她没有必要听他的介绍,也没人要她听。漂亮姑娘总是很容易搭到顺风车。男人开车时无聊,如果他们好色的话,就会很乐意带上她一程。他们的心里总指望着有某种艳遇呢。但是,这些心怀不轨的男人肯定被拒绝过多次,于是,即使带上了漂亮女孩,他们也不指望真会发生什么。现在,如果这些男人想对她动手动脚,她要做的就是对他怒目而视,或者说自己是某种病毒的携带者。有时说真话是将这些男人的性幻想打回老家去的最好办法。在莱克星敦城外,他满脸堆笑,彬彬有礼地让她下车,一点也不敢有什么出格的举动。她在高速公路入口匝道处大约等了半小时,才等到一辆便车,让她离城市更近了一些。 她觉得身上疼,但还是一直不停地走着。她算了算,自己几乎已经走了肯塔基州的三分之一了。 她在高速公路的驶出匝道附近一家华夫亭美国一家连锁餐厅。吃了中饭,这里离莱克星敦市中心已经不远。 “……现在被称作柏林瘟疫。人们一直以为这种病已经绝迹了。天花又一次举起了死亡之手……” 她坐在餐桌旁,吃着汉堡和薯条,眼睛直盯着电视。广告结束后是一个访谈,被采访者是一名德国官员,此人60多岁,其名字下面缓缓出现的一行字说他是世界卫生组织的高级代表。因为信号传输的缘故,他带着浓重口音的话有些延迟。 “……是的,开始时发现一个病例,是凯宾斯基酒店的一名工作人员。” “是在柏林?” “是的,柏林——” “柏林凯宾斯基酒店,就是迈克尔·杰克逊把孩子悬在窗外的那家酒店2001年11月,有歌迷发现入住该酒店的杰克逊用一只手抱着一个孩子,将之悬在窗外,引来多人围观……” “对,是同一家……” “博士,情况是不是这样的:天花已经从地球上灭绝了,我们从来没想到它会再次出现,所以大家觉得很危险?” “是的。自从1980年以来,我们一直认为,天花的病原体已经彻底灭绝了。” “这是否说明,这次的病例不是自然爆发的?我们知道苏联人,或许还有其他一些人,比如萨达姆·侯赛因,或者基地组织,他们在秘密研制用这些细菌和病毒来制造武器……” “嗯,就苏联人而言,他们的确这样做了。国际社会发现苏联政府有大量的天花病毒之后,大家一致要求苏联予以销毁——” “我们的总统尼克松积极参与了此事。” “是的,那是——” “但显然,还有一些‘漏网之鱼’。” 德国专家将手放到耳朵旁,皱着眉头…… “我这么说的意思是,显然有人得到了这些细菌。” “嗯,对,似乎是这样。” “还出现了其他病例吗?” “也许有吧,但因为时间的缘故,还没有——” “对,要等等,因为疾病有几天的潜伏期。谢谢你,博士。我们接下来咨询一下我们的顾问团,看看情况将如何发展,不仅是在柏林,还有我们国内……” 电视上的主持人说,科学家正在对发现的天花进行分析,以获知它的DNA和准确的谱系,从而找到失窃天花的那个实验室。出现了这种情况,总要找到什么人来承担责任吧。 “……有人告诉我们,这个谱系来自印度。” “不,不,不对。1967年,印度收集了一些天花样本,因此有了‘印度一号’这个名字。它最初是苏联科学家起的,后来一直沿用……坦率地说,这个名字起得很随意。我们自己的实验室里就有一些‘印度一号’以及其他谱系的天花。我们不知道这个天花是不是‘印度一号’或者某种更为古老的谱系,或者是某种还未破解的新谱系——” “或者是某种传染性很强,非常致命的谱系——” “但这不恰恰证实了我们的一些议员说的话吗?他们的说法是,什么炭疽啦、天花啦,所有这些东西的背后,都是印度在搞鬼。” “我听说了。这是无稽之谈、一派胡言,太不负责任了。” “我真正的问题是,我们从哪里可以找到真相呢?” 电视上接下来开始放广告,全是关于美白牙贴、低价地毯、接到电话线上让你免费打长途的小玩意儿、可以把蔬菜和易拉罐切得像纸一样薄却永远不会卷口的超级菜刀之类的东西。显然,人们从这些广告上是不可能找到真相的。 她盯着面前的盘子,痛苦地舒了一口气。她的脑子很乱。今天上午她杀死了一个人。她中枪了。 这是她万万没有想到的事。 她四下打量着餐馆里的情况。她现在的感觉就像在动物园中,但是被人放错了笼子。这些人的模样让她惊讶不已。这些灵长类动物。这些疯狂的狒狒。还有这些女人。无论是电视上的女人还是现实生活中的女人,她们的乳房即使以美国人的标准来看,都很大……嗯,以意大利人的眼光看,也很大……每个女人展现的乳房都很挺拔。这说明了什么?美国人需要安慰,需要爱?一有需要就得给他们喂奶? 达莉亚吸了一口气。她觉得很热。她发烧了。她突然觉得皮肤很痒。她很想把衣服脱了。 她又看了看四周。电视上开始播放新闻了。是一段美国总统讲话的视频。他并没有讲出什么新鲜的话。他相信各大机构的人员、科学家、医院的工作人员以及这个伟大国家所有的机器,都将不辱使命,迎接挑战……全是些陈词滥调。关于国际问题,总统说他将和双方会谈,以找到和平解决的方案。 “要我为您加满吗?”女服务员还没有等她回答,就给她加了。她第一次发现加了冰的茶很好喝。甜甜的,还加了柠檬片。她一下子就喝掉了半杯,但是仍然感到热。 她得从华夫亭餐厅里出去。她得让自己不再想那位躺在血和尿液中的警察,不再想他抽动的手指,仿佛想要给猫挠脖子那里的痒痒…… 一想到这里,她就受不了。还有,她得处理一下身上的子弹,因为每呼吸一下,那里就钻心地疼。她只想找个地方躺下来,痛快地哭一场,然后睡觉,但是她不能这样做。不……不行,她在心里对自己说。 她不能向这些恶魔投降。她不会屈服的。她将坚持下去。她已经确定了目标。她要杀杀杀,杀的人越多越好。但是,她还是得想方设法先暂停一下这个计划,整理一下自己的思路。当初是她自告奋勇,她希望自己被炸得粉身碎骨,她想在烈火中迅速死去,想瞬间爆发,一了百了。她没有想到会像这样受伤。 她又喝了一些冰茶,然后扭头不看电视。她摸出了一些钱。她看到自己的钱正逐渐减少……一名合格的恐怖分子应该能够量入为出,她应该在自己闭上眼睛的时候,身上只剩下一两枚硬币。 达莉亚给那位女服务员留了小费。达莉亚慢慢地背上包,朝高速公路的匝道走去。她要离开这里。无论什么地方都行,只要能够远离今天上午发生的一切就行。她没有等多长时间。几分钟后,她就拦到了车。司机叫什么无关紧要,他是干什么的呢,她也当即忘得一干二净。他问她要到什么地方去,她说丹佛。 她很快就靠着凉爽的车窗睡着了。她梦见了自己还是个小女孩时的情景。现在的事一点也没有影响她的心情。 她醒来的时候,他的手正放在她的大腿上。她一巴掌将手打开,尖叫起来。她嘴里骂着小时候的方言,那人一脸茫然。这不对。这样做不对。她不希望自己被记住,不想让别人对她印象深刻。她将座椅朝前拉拉,在汽车停下来之前把包抓在手上。有那么一刻,她的手已经握住了手枪,她想把这个无名无姓的家伙送到另一个世界去,但又没有这么做,而是下了车,站到了长着青草的路肩上。那人朝她竖起中指,在肯塔基州这条不知道名字的支路上绝尘而去,路面上留下了两道黑色的轮胎印。 很长时间都没有汽车经过,她只好在匝道上苦苦等待,希望有个可怜她的人,或者哪个好色的家伙,把她带到路易斯维尔。她坐在草地上,把身上的钱数了数,将其分成两部分,一部分藏在包里,另一部分随身带着。她有些晕,视线中看到有雨点样的东西。并不是真的在下雨,而是幻觉让她觉得所有的事物上都有了麻点。到了下午,她终于等到了一辆顺风车。一开始她还以为是辆校车,后来才意识到这是一个嬉皮士家庭的车。 她以前在现实生活中从来没有遇到过真的嬉皮士。这家人中的男女主人都留着长发,在脑后梳成马尾辫。他们有两个孩子。他们吹嘘说,孩子都在家里接受教育。他们正在逃离大城市,准备与世俗决裂……考虑到当今世界上发生的一切,他们要回到农场去生活。男人有着一张饱经风霜的脸,上面有些因经常笑而留下的皱纹,下牙床上的牙齿没有了,让他的相貌打了折扣。他身上有一股木头的味道。 这辆汽车经过了改装:车顶上架设了一个供孩子们睡觉的阁楼,阁楼下面是一间卧室。车里装了音响。他们让达莉亚在汽车中部的一张低矮的沙发上坐下。达莉亚心里真希望那两个孩子不要和她玩,但是,孩子们平时很少有外人陪伴,现在当然不肯放过这个机会。 他们自称“真光”家庭。男的叫“快乐的真光”,妻子保留了原来的名字玛蒂尔塔,现在简称“玛蒂”。男孩叫“宇宙”,那个小点的女儿叫费恩。 他们一路欢声笑语。他们不但丝毫没有让她分担汽油费的意思,还高兴地拿出葵花籽和果脯给她吃。她坐在那里,不怎么动,只是听着孩子们唱儿歌,看着他们画吐火的怪兽,长着翅膀的宇航员,有着三条尾巴、色彩斑斓的狗,星星不停旋转的天空,鱼,字母表。她看着他们,暗自伤心。现在太晚了。太晚了。 她手里抓着一只空茶杯,睡着了。 “真光”一家人将她在路易斯维尔郊外放下的时候,已经是傍晚了。她缓慢而痛苦地走着,走过了一片棚户区之后,在一处商业区中看到一家美发店。她走了进去。这家美发店名叫“提升”,里面的发型师都是年轻人,个个都很漂亮,每人身上都有穿孔的装饰物。店里放着音乐,整个地方闻起来既像花店,又像雌激素工厂。 一个女孩抬头看见了她。“你好!” “你能让我插个队吗?我的头发很费事,但是我受够了……”她说。 “大概半个小时后我们就能腾出手来。你想怎么打理头发?” “彻底改变。我想轻便、省事。” 发型师叫艾米莉。对于要不要将这一头乌黑浓密的长发染成金色,艾米莉持怀疑态度。于是,她们俩都做出了让步,决定把头发染成红色。达莉亚向后躺倒,有人用香波给她洗头,她觉得棒极了。热水让人心情舒缓。她又恢复了精力。 时间过得飞快。才一会儿工夫,地上已经到处是她的黑色鬈发了。达莉亚觉得身心轻松。艾米莉给她染头发的时候,她听着空灵的音乐。 “如果这东西让你觉得难受,随时告诉我。你似乎有一点儿过敏……”她说。她柔软的手指拂过达莉亚脖颈处刚剪短的头发。 达莉亚闭上眼睛,不去想上午的血腥场面。发型师柔软的手指按摩着头皮,在悠扬的音乐声中,她几乎要达到一种涅槃的境界。现在晚了。现在有七情六欲或者觉得遗憾已经太晚了。这有什么用?她有选择吗?她很久以前就下定决心了。她的路早就确定了。 她是一支离弦的箭。 头发弄好之后,达莉亚盯着镜中的自己。她已经彻底变了模样。现在的她造型大胆而时髦,按照美国人标准,她的外貌和年龄还是比较相称的。弯腰还是不容易,但她还是努力从椅子上站了起来,没有发出大声的呻吟。她用剩下的大部分现金付了费,还给了小费,朝四周的人笑笑。她走出美发店,走在商业区中的人行道上。她数了数身上的钱,决定再挥霍一下,买了一副时髦的太阳镜,这东西和她的新发型很配。 然后…… 一路走着,一路在商店橱窗的玻璃上打量自己……她再也不是达莉亚·韦尔米利奥了。这个人她不认识。 沃特曼的重要性还不足以让他撤退到美国联邦应急管理局设在维瑟山下面的指挥中心去。那里是为总统及其家庭、国会的主要领导、内阁成员和富有影响力的其他人物设计的。其他一些非常重要的人正被撤退到宾夕法尼亚州的雷文洛克山,或者西部的夏延山里去。 不,对于像沃特曼这样的普通技术人员来说,这里就像是一家养鸡场。或者,至少从公路那里看上去像养鸡场。那是一个长条形的钢铁建筑,和其他几座建筑物一起,坐落于广阔的田野之上,他觉得这里是田纳西州的地界。 但也许不是田纳西州。他不知道。因为他在直升机上坐的位置看不到任何窗外的景色。 他们降落在树林中的一块空地上。这个地方一次可以停四架直升机,沃特曼心想。那里早已有一辆面包车和一辆破旧的校车在等他们了。汽车驶出了树林,在一条两车道的公路上开了几分钟,感觉就像他们在参加中学的郊游,唯一不同的就是车上的每个人都在用安全手机发着短信。 天凉了,这使得周围的田野雾蒙蒙的,所有的色彩也变得暗淡起来,连植物的叶子也开始变色了。 他们渐渐驶离了柏油马路,穿过一扇有人看守的大门,进入了一片开阔的田野。这里有一排排……养鸡场。他们将车停在养鸡场的后面,这样在公路上的人就看不见了。 这里的门都有密封装置,整个地方都处于正压力之下,这样,外面的细菌就被挡在外面。相比较而言,这里倒是一个花费较少的避难所。里面有应对世界末日所需的一切。食物,衣服,洗衣房,还有一间摆着卫星电视的小酒吧。在建筑物的尽头,是分隔出来的小卧室。 他的手机被拿走后,放进了密封的塑料袋。有人在他的手腕上套上了一个黄色的像手铐一样的东西,它既像自行车锁,又像犯人被软禁在家时戴的跟踪仪。做完这一切之后,兰辛领着他来到一处四面开放的区域。这里有一些咖啡桌,桌子周围是批量生产的那种椅子。虽说是开放区域,但四周还是有隔板做了围挡。这里还有装着轮子的布告板,便携式的照明装置。里面的人个个忙碌不堪,兰辛和查迈把他带到这里之后,就去处理联邦调查局的事务了。他找了一个地方坐下,扫视了一遍这个人气很旺的“鸡棚”——看来,要在这里待上一阵子了。他不知道玛姬现在好不好,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和她通话。 兰辛回来的时候,向他通报了最新消息:“德国人已经在柏林找到柯翰的下落了。我们还知道有两个人在维也纳和他见了面,但是,后来他一个人买票走了。这说明,他在每个城市都和他的同伙见了面。” “这样解释似乎合乎情理,迈克指迈克尔·兰辛。,但是,我并不是真正的执法机构……” “当然,我只是在把相关情况通知给你,博士。对于每个在柏林进进出出的人,相关部门收集了他们在这方面的数据。每个住在凯宾斯基酒店的人。欧洲的宾馆或酒店都让客人把护照交给它们保管。我们知道柯翰在维也纳把炭疽交给萨瓦哈和另一个人,此后,他去了柏林,开始四处散发这种柏林天花。有人把上周在以色列发现炭疽的事告诉给你了吗?” “我还是第一次听说。” “好吧。据国立卫生研究院说,这个炭疽的化学成分有些不一样。” “嗯……这只能说明不同的恐怖分子之间有合作。” “是的,的确。他们互相结盟,共同策划。柯翰会不会是这种事情的主使呢?” “他是搞细菌的,不是搞行政的。” 听了这话,兰辛看起来有些失望。“嗯,这么说吧,我们知道柯翰只参加了这次恐怖行动的一部分。你说过我们应该去抓那个制造炭疽的家伙,但是,我们都知道,柯翰这个人是有能力研发出这东西的,如果我们发现了两种炭疽样本,这就表明至少还有另一个源头,即另外还有一个科学家也在研发他自己的炭疽,实验室的人说,他们能够证明这一点。” “噩梦啊。”沃特曼说。 “但那还算好。今天还有一条重大消息。他们把在柏林收集的情报和美国移民局以及空港到达人员的数据进行比对,发现了两个名字。这两个人是萨瓦哈的同学。另外还发现了三个人,他们在意大利佛罗伦萨别的语言学校里学习过。” “我知道佛罗伦萨在哪里。” “这就意味着,单是柯翰那里,他可能就把炭疽分给了八个——不,九个,或者十个人。这样的事柯翰能干得了吗?” “所有的人都派到美国了?” “不,我不知道。那些恐怖分子不但已经到了这里,而且很可能也到了其他地方。” “对,对……” 沃特曼站了起来。他觉得后背僵硬。他浑身疼痛。炭疽开始发作时就像流感。也许他对环丙沙星一种强力而广效的抗生素。过敏。此前,他每隔四个小时就吃几片。印度,伦敦,北京。这几个地方在他头脑中盘旋。 “立即给我接乔·诺蒙特和国立卫生研究院。我们必须密切关注柏林的这种天花。如果可能的话,我希望尽快拿到它。这里情况怎么样?他们一定已经在研究了吧——” “天花样本应该已经在路上了。” “好,听着,记住要给乔送一个样本去。确认它的谱系或者找到其来源并不重要,警察那里会有结果的。其他的人在干什么并不重要,好吗?我们在寻找变异的病毒。值得我们关注的是柏林的这种天花,它的DNA结构,好吗?你能为我处理这些吗?” “当然可以。” “魔鬼已经从瓶子里出来了……” 路易斯维尔这个地方乏善可陈:它是一座老城,一条比城市历史更悠久的河流从旁边流过,还有几条弯弯曲曲的公路包围着它。达莉亚最后的这段旅程搭乘的是城市大巴,车上几乎是空的,只有几个美国人所说的“下层人士”——背着购物袋、脚脖子浮肿的黑人妇女,没有合法身份的难民,戴着棒球帽(那上面绣着的名字早已经过时了)、走路颤颤巍巍的老人。 这是你在电视上从来看不到的美国。这些人就像白蚁一样挤在一起,身上发出垃圾般难闻的气味。你体会不到什么黑人爵士乐的韵味,一点也不酷。没有黑人青少年提着吵闹的录音机招摇过市。没有“哇哇”。只有金字塔底层。这里的美国人自生自灭,也常常成为“海中怪兽”的腹中之物。 达莉亚看到一群穷困潦倒的人在教堂前排队,就下了大巴。这里是救济食品发放处。虽然她没有地方住,也没有地方可以烧饭,但她真的不需要这种慈善。她在队伍里排了几分钟的队,目光就被吸引到了救世军设在街区拐角的妇女救护站。这座老城里的房子覆盖着厚厚一层灰。她把包背在肩上,走了过去。 她被告知,她很幸运。这里还有空床。她们把这里的规章制度读给她听:不准吸毒,不准携带武器,不准喝酒。一名穿着黑色衣服的修女是这里的主管,她批准达莉亚把包放进了储物柜。 她发现了一些额外的规则:在这里停留期间,每个人都必须一起干活,保持这里的清洁卫生。这里供应两餐,时间贴在餐厅的墙上。晚上11点熄灯。只有阳台上才能吸烟。 她躲在卫生间里换了绷带。浅浅的子弹孔周围的肉已经红肿。她用手压了压,伤口处渗出了清亮的液体。要挖出子弹,但她还得等等。她要找个能让她大声尖叫的地方。她又重新包扎好。广播里通知开饭,她从卫生间出来,去了那间肮脏的餐厅吃晚饭。 她觉得这里的伙食像是监狱里的那种:一团黏糊糊的牛肉泥加奶油,一点面条,一份奶酪酱,几片生菜叶子,一小勺豌豆和胡萝卜粒,最后还有一杯甜茶帮助你把这些冲到胃里。如果你以前没有来过这里,这样的伙食还真的能吸引你呢。 这里还有一个公共活动区域。她坐在一把衬垫很厚、别人捐赠过来的扶手椅里,努力克制自己,不要去抓挠皮肤。她浅浅地呼吸着,看其他女人在不停地切换电视频道。不管怎么样,她们最后总是会看到新闻。如果新闻的内容让人沮丧,她们就再次调台,但是,换成其他频道,也还是一样。 “……攻击至少已经在纽约、华盛顿和亚特兰大发生,具体而言,是这三地的疾控中心。就在一小时前,我们得知在洛杉矶地区出现了一起疑似病例……” “……多处攻击……” “……别忘了,这对航空产生了巨大影响……” “……政府建议该地区的人不要出去旅游,就这么简单……” 不知是谁转换了频道,最后找到了一个播放战争纪录片的电视台。片中有大量美国士兵的黑白镜头:有的在太平洋地区烈日下将弹药运上沙丘,有的在擦拭旧式武器,有的躺在临时担架上被抬下战场。一个表情严肃的家伙——达莉亚记得是当时的美国总统,但又想不起他的名字——发表了一个宣言。耻辱的一天。美国历史上的灾难,人们将永远铭记……老年幸存者都记得当年令人恐惧的神风突击队。又有人换了频道。 达莉亚打量了一下房间。里面的大部分女人也是黑人,她现在对此已经习以为常了。在这个外表光鲜、充满机遇的国家的背后,有着这样的一番景象,她已经不觉得奇怪了。这些女人是黑人,她是阿拉伯人,其实都一样,因为她们都不是白人。 罪大恶极。白人都有罪——无论她们的年龄大小,从刚刚步入青春期的女孩,到怀孕的女人,再到年老体弱的女人;也不管是穷困潦倒、受尽虐待的人,还是瘾君子和酒鬼,因为她们早已失去了希望,而且自暴自弃。 “……插播一条我们在亚特兰大的总部刚刚收到的消息:更多的‘柏林天花’病例不仅出现在美国,还出现在世界上其他一些国家的城市……” 是的,就是因为种族的原因,这些女人才会来到这个救济中心,但可能也有阶层这个因素。她们没有钱,缺少技能,几乎没有工作的动力,遭遇了长期的失意,对未来缺乏信心。一到外面的街道上,等待她们的就是剥削,穷困和暴力。她们簇拥在一起,喝着淡而无味的咖啡,就着汤吃着饼干,偶尔溜到阳台上去抽支烟。她们身上或脸上不是有疤痕就是有文身。有些女人说话像男人,还有一些根本就不开口。她们想要的就是能熬过漫漫长夜。 “……我们需要向观众强调的是,大家千万不要恐慌。我们有足够的疫苗,而且又向厂家订购了更多的疫苗……” 这些女人每天都要面对现实与理想的冲突。她们糟糕的现状和自己本来应该达到的状态反差强烈。她们并不缺乏努力的勇气,但勇气消退之后,她们变得更加沮丧。听取别人的建议,制订计划,自制,增强自己的技能,这些听来都是崭新的点子,很诱人。她们只要四处看看就可以大功告成!有好多现成的例子在那儿呢。比如电视上的模特儿。但是,模特儿的存在只能让她们后悔自己当初没有选择那一行。不看那些模特儿吧,她们看到了广告:美丽绝伦的阿曼达·塞福里德涂了睫毛膏,让眼睛看起来更漂亮。查理兹·塞隆在推销香水。这里的女人能买得起吗?她们有可能得到那些增白产品吗,哪怕只是一点点?让自己闻起来更加诱人,她们这样做是为谁呢?为了什么目的呢? “……当然是有人故意为之。这是恐怖袭击。这是在用炭疽直接攻击华盛顿、多处疾控中心、国立卫生研究院……” 这里的女人没有漂亮的头发,没有光滑的皮肤,没有诱人的嘴唇。她们是一群失败者。 “……这意味着医院的工作人员,我们的军人、警察和救护人员,他们将首先注射疫苗。我们必须尽快行动,因为和随风飘浮的炭疽不同,这种柏林天花病毒可以通过几种不同的方式传播。我们都听说过那些老故事,讲的是我们印第安人如何上当受骗,接受了那些受到病毒感染的毛毯……” 这些女人都是牺牲品,而她,达莉亚,根本没有必要待在这里。为什么要把病传染给这些可怜的姐妹呢?她应该到诺克斯堡去,到大街上去。她应该想办法冲破那里的重重关卡,在枪林弹雨中进入金库,在那里死去。这样的话,她们是不是就能够幡然醒悟了呢?她们是不是就能理解,这些修女给她们提供晚餐,看似是上帝在降福于她们,其实只是另一种羞辱,只是为了转移她们的视线,让她们看不到现实的残酷? 根本不会有什么耶稣会来拯救这些女人。 沃特曼终于得到批准,可以打电话回家,但此时已经晚了。一名护士告诉他,玛姬“正在安逸地休息”。他用的是查迈的安全手机。他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在钢铁围墙外的一条泥泞的小路上,查迈在他前面几步远,正忙着对付身上那件联邦调查局统一发放的防风衣上的拉链。他们两个人找了个机会溜出来透口气,因为这座建筑很快将全面封闭,所有人都禁止外出。 起风了。风从树木覆盖的小山之间的山谷里吹来。他从厂房屋顶上向远处眺望,看见树被已经减弱的飓风“乔伊斯”吹弯了。天气真糟糕。凉爽的天气有助于疾病的持久,这大风还会加速疾病的扩散,但是,飓风带来的雨也许会将病菌从空气中洗刷掉呢…… “……她现在有很多备用的氧气瓶……” “你听起来声音不一样啊。你是哪一个?”他问那位护士。 “我是爱丽丝。我已经来过两次了。” “艾琳怎么不来了呢?” “艾琳病了,只好不上班。” 听了这句话,他在那条泥泞的小路上停下脚步。“他妈的……”风将查迈的声音吹了过来。查迈还在折腾防风衣上的拉链。 “但是你没事吧?艾琳被隔离了吗?你知道吗?”山姆的声音颤抖着。 “没有,先生。她真的只是得了流感。” “好吧。一切都好吧?她的饮食情况怎么样?她大部分时间胃口都不好。” “现在她什么都吃。” “是吗?” “她吃晚饭时是这样。我想你不必为此担心。” 不知什么原因,他不想挂电话。这个远方的声音彬彬有礼,把他想听到的都告诉了他。“她在睡觉吗?你知道吗,她睡觉的时候很容易惊醒?” “她睡得挺好的。如果她看电视的话,就看《和明星跳舞》这个节目。她喜欢埃德加,从巴西来的那个人。” “好,好……” “我们聊天时谈到了您的女儿,她还把照片拿给我看了。你知道,我自己也曾经失去过一个孩子。” “啊……”他感觉心脏停顿了一下。他的舌头像铅一样沉重。“我很抱歉。”他挤出一句话。 “是啊,我失去过孩子,沃特曼博士,因此我能体会她的感受,因为我知道这是一件多么痛苦的事啊。” “是的,是的。谢谢。”他对爱丽丝说。查迈一直在朝前走,他一个人像桩一样钉在路上。查迈终于把防风衣的拉链拉上了,现在正拍打着口袋找香烟。山姆在后面远远地跟着,不时弯腰看看长满青草的小路。他想,是的,那是一件多么痛苦的事啊。 “但是,说句老实话,我觉得她喜欢谈论她,她喜欢回忆那些美好时光。你知道吗?” “是的,我知道。”沃特曼说。他的这句话很轻,几乎是在耳语。他从来没有、以后也永远不想谈论这件事。永远不想。对于一个已经定性为酒驾的事故,你能说些什么?对于一个即将步入婚姻殿堂、却又被人突然从这个世界上抹去的美丽女孩,你又能说些什么?无话可说。无言以对。为什么要这样做呢?为什么要触碰心底的痛楚呢?为什么要努力重新找回她,保存她?这不现实。他那美丽的女儿艾米啊。他一直到死都会爱着她,但是她永远不会回来了。 “……后来她吃了一块饼干,喝了茶。她看完了那个节目。现在她像个孩子一样睡着了。” “好,”他说,“谢谢你,爱丽丝。” 那么……到头来并没有什么真正的问题。尽管现在这个世界正处于混乱之中,但一切都还算好。 他和查迈站在风中,两人都沉默不语,看着黑黑的小山。远处的乌云正向这里飘来。查迈平常话很多,沃特曼从他那里得知,“养鸡场”里有一些地下通道,在必要的时候可以打开,这样,与之相邻的“养鸡场”就可以用了。似乎每个人对此都感到满意。国土安全部在资源配置上对他们十分大方,所以他们绝对不能出任何差错。 查迈已经找到香烟点上了。他是在忙乱之中的“养鸡场”里正慢慢成熟的几位技术高手之一。沃特曼能够看出,对查迈而言,现在是他破茧重生的时刻。他像个跨越几大洲追捕恐怖分子的警察,全身心投入到目前的工作。查迈觉得,对于目前的紧急情况,他们能全力以赴,他们能完成任务。他看到了坑道尽头的灯光。 “……他们已经掌握了所有的信用卡号码以及姓名。再追查下去就是公司记录,但他们是能够弄到的……银行记录,电话号码,相关信息源源不断。加拿大在收集这些信息,墨西哥也是。” “还有法医记录。”沃特曼说。 “哦,对。还有无线通讯。国家安全局——仅仅是他们那里,信息就?99lib?是海量的了。你知道最棘手的问题是什么吗?”他没有等沃特曼回答。“拼写错误。某一个数字错位了。诸如此类的问题。” “对,有些设备‘先进却很傻’。” “是的,长官。那就是我想说的。” 沃特曼把手机还给他,两人转身朝密封门走去。“我有没有和你说起过我们过去用的穿孔卡?” 查迈笑了。“没有,长官,你没有说过……” 在“养鸡场”里,为了应对情况的变化,家具摆放的位置和空间的分隔经常发生变化。现在,在“养鸡场”的一边,隔出了一个长方形的房间,各种电线已经铺设好,周围也用隔板做了围挡。大量的信息从这个房间里生产出来。沃特曼不由得想到了花在各种反恐设施上的数亿美元。 显然,沃特曼、兰辛和查迈现在是ART这是美国反炭疽和天花特种部队(Anthrax/smallpox Respoask Force)的缩写。的成员了。沃特曼觉得很沮丧。大屏幕上显示的数据表明,他们目前几乎没有什么进展。 银行是传染媒介。自动柜员机是传染媒介。 银行信息和信用卡信息在追捕罪犯的时候起着至关重要的作用。沃特曼记得罗伯特·雷德福在《总统班底》该片又译《惊天大阴谋》。罗伯特在片中饰《华盛顿邮报》记者伍德沃德。中的劝告:跟着钱走。付费电话,百货商店,那里的农产品区域最适宜某些病原体的传播。 所有那些有人去的地方。所有的人都是传染媒介。 在“养鸡场”里的一条主要通道中间,人们聚在那里讨论情况的进展。这让沃特曼想起了墨西哥城里的那些小亭子,人们常常集中在那里闲谈。他在人群聚集区的外围为自己找了一个地方,那里足够安静,他可以不受干扰地工作。同时,他离联邦调查局的那个小隔间不远,如果他们要他帮忙,一下子就能找到他。既然他必须待在“养鸡场”里,那他至少应该好好努力。 他需要了解一些信息,兰辛同意了,同时命令格里马尔蒂和查迈,一旦有相关的情况通报和最新消息,要立即让他知道。 在“酒吧”里,他遇到了其他一些顾问。德克·福汉姆来自国防部的情报机构。他认为已经有单独行动的小股恐怖分子从华雷斯市墨西哥边境城市。进入美国,所以他要经常和美国边界巡逻局联络。 “这是我们目前所知道的进入美国的最隐蔽的方式。那些人沿着边界走,找到一处低地,穿过泥潭……不留下丝毫踪迹。没有信用卡,没有照片。几个小时后,就到了埃尔帕索。”山姆耸耸肩,又要了一杯双份的苏格兰威士忌。这是他今晚喝的最后一杯酒了。现在正处于战争状态,联邦调查局的酒吧服务员告诉过他们,喝酒的量是受限制的。 传染媒介。他陷入了沉思,绞尽脑汁,想知道柯翰在玩什么把戏。 这里办公用品的供应非常充足。他拿了一本便笺本和一盒铅笔,在“养鸡场”里走了一圈,找到一只卷笔刀。他开始在纸上涂涂写写,想找出问题的答案。 他认为,柯翰的计划要奏效,只有几个途径……时间在飞逝。他不时休息一下,四处走走。天窗。这个地方没有天窗。酒吧已经关闭。此时一定是晚上了,因为其他人都在睡觉。 突然,人们一阵忙乱,他看见两名特工正在就一张刚刚打印出来的照片商量着什么。他们开始复印那张照片。他走过去,站在复印机进纸盒旁。 柯翰,柯翰,柯翰……出来了他的十几张照片。在这张过境监控摄像机拍摄的图片上,柯翰老了,但仍然衣冠楚楚。第一眼看去,你不会认为这个人就是那个恶魔。他一定是在玩弄把解药藏起来的把戏。肯定是这样。首先,你研制出一种死亡率很高的生化武器。你研制出治疗方法之后,严格控制这种宝贵疫苗的数量,你只把疫苗提供给忠于你的朋友和伙伴。在发动攻击的那一天,你放出病菌之后,就躲起来。外面疾病大爆发的时候,你在品尝美酒。等尘埃落定之后,你从密封的地堡中走出,控制整个地球。你可以接管大批财产,再也没有资源不足的问题了。再也没有全球变暖的问题了。那是他的梦想。是人类的梦魇。 但是要它奏效,只有一个方法。 轮到查迈值班了。他带来了咖啡和小松饼。他问沃特曼有没有任何需要的东西。 “他们拿到样本了吗?你打电话问过了吗?” “你知道吗,博士你应该睡一会儿觉,我有种预感,明天会有很多事情。” “阿尔多,那个该死的样本怎么样了?” “博士,就在我们说话的时候,他们正在抓紧时间分析呢。真的,你应该找个地方躺一会儿……” “是啊……”他说。“几点啦?好吧,不用告诉我了。你说得对。”他几乎把整本便笺本全都用完了。他一直坐在椅子上,坐了那么长时间,他几乎要瘫了。 就在他调整自己的各个关节,准备站起来的时候,另一名特工过来了。意大利发生了枪战,那里的安全部队包围了一伙恐怖分子,把他们逼进了一座大楼。还有,一份最新的名单出来了,上面有美国边界地区抓获的恐怖分子及其同伙的身份说明。相关的新闻简报也已经发送至美国所有的执法部门。这名特工给他们俩一人一份相关的文件。 沃特曼瞥了一眼,文件的内容只占了一页纸的三分之一。这样已经不错了,他想。 安托西奥,普朗德·K 班达尔,谢尔 吉尔,戴尔莫斯 吉尔,普拉纳 易萨梅尔,阿布·亚辛 “我们要把柯翰的人从这张名单上剔出来,你知道要这样做的,对吗?”他问查迈。 “我们说话的时候已经有人在做了,博士。哦,孟买有个叫桑杰·米加雷斯的人打电话找你。你按星号就可以了。”查迈说着,将电话递给他。 克什洛瓦,玛丽亚·R 莫托斯,安杰拉 莫托斯(儿子) 耐加,菲德尔·A 桑杰的声音似乎来自地下很深的地方。“……这里一片混乱,我的朋友。一片混乱……”沃特曼努力去听,但几乎听不清什么。当然,印度那里一片混乱。其他所有地方马上也会这样。很快就会,他想。 苏非安,奥马尔 韦尔米利奥,达莉亚 雅戈比,纳玛 “你分析了你那里的样本了吗,桑杰?”他对着手机大喊道,然后等对方回答。电话经过加密,所以产生了延迟效果。就像在和月球上的宇航员通话一样。 “是的,山姆,我分析了。这是一种典型的重型天花,传染性极强。他们说我们有足够的疫苗供接种,但是没有人相信。当然,我们可以生产更多的疫苗——” “真的吗?它没有被修改基因?如果发现基因被修改,那倒符合逻辑了。”他了解柯翰,于是追问了一下。他想知道柯翰到底玩的什么花招。基因肯定被修改了。 “感谢上帝,山姆,我们这里的病毒没有被修改基因,否则那真的是一场灾难了。我们分析了我们这里的病毒,发现这是一种典型的病毒,没有被人为改变。我还没有收到欧洲的样本,但是样本应该随时会到。你在哪里,山姆?” “我不能告诉你。” “玛姬好吗?” “玛姬还好。她说请向你妈妈问好。” “哦,我妈妈已经去世五年啦。” “我知道,但是她记不得了。” “对不起,山姆。请替我向她问好。” “好。”他们两人都不说话,过了一会儿之后才开始谈正事:印度目前愈演愈烈的这场悲剧已经有多少人染病?自从天花爆发之后,桑杰知道柯翰的情况或者去向吗? “山姆,安全部门的人什么也没有告诉我。” “不要让他们带走任何东西。如果我们要战胜病毒,就不能丢失任何一条信息。” “好,山姆,我不会的。” “桑杰,现在是躺倒在推土机前面的时候了。” “我知道,山姆。我已经把我知道的一切都告诉了国家安全部门的联络人。那些政客和负责传染病预防的人,我已经和他们说过多次了。其实不仅仅是我一个人,我不是英雄,其他许多人也提醒过他们。但是他们就是听不进去。现在,这些人又在掩盖自己的失误。承认自己错了是需要很大勇气的,山姆,我觉得这些人缺少的正是这一点。” 第08天 晚上在救世军那里得到救助的女人,在白天都要出去找工作。她们先三五成群地走到大门口,抽上一支烟,同时商量下面该怎么办。也有一些人不作停留,直接就走出去了,达莉亚把包背在没有受伤那边的肩膀上,学着她们的样子,走了。因为她根本没有目的地,只好朝市中心走去。 找医生是不可能的。谁也不会发生这么凑巧的事,把那个地方弄出一个洞。她不能暴露身份,否则,人人都知道她是罪犯。最好就这样慢慢走吧。她走在人行道上,想着怎样才能进入诺克斯堡的金库,或者至少在惩罚恶魔的道路上多前进几步。 回顾自己目前已经取得的成绩,她对曼苏尔·阿尔·布拉齐,萨莱姆·阿查·柯翰,可爱的表哥阿里这些人越来越恼火,因为正如美国人所说的那样,他们把她扔在这里,不管不顾了。考虑到她执行的是一个自杀性的任务,这应该也不算什么。但是,她还是觉得难过。如果你准备死了,说得更具体一点吧,如果你准备为一项伟大事业献身,如果你在和这个叫做“美国”的庞大机器作战,那么,难道你不该把你的命卖得越贵越好吗?难道指使你这么干的人不应该计划得更周密一点吗? 例如,没有为她准备第二套身份文件——如果有的话,现在就能方便地用上了。例如,那个所谓的克莱顿先生的失败,表明了沟通的不足。再例如,她没有办法搞到钱,而现在她迫切需要这个。最糟糕的是,她不得不偏离了目标。说得具体点就是,杀死那些穷人有什么意义?把美国那些无家可归、住在救济中心的女人清除掉,这是在帮助敌人,不是伤害敌人。那些毫无信仰的上层阶级甩掉了包袱,不用再照顾那些穷困潦倒的人了。再说了,杀死穷人这样的行为违背了穆斯林教义。一个好穆斯林应该向陌生人敞开家门,一个好穆斯林应该懂得施舍。 不……她知道,他们也许是一张弓,他们也许是弓上的弦,他们也许是弓箭手,但她是那支箭的箭头。任务的制定很仓促,计划得也很粗糙。想到这里,她感到愤怒。 虽然弹孔已经开始感染,她还能坚持走路。但是她身上的皮肤让她很难受。一定是因为天花,或者是因为她在柏林打的那一针让她过敏了。打那一针的目的是延缓她的死亡过程,让她有机会做奶奶或外婆。想到这个,她觉得很有趣,但是一笑伤口就疼。她忍不住笑了,疼痛让她倒抽了一口冷气。 走了两个街区之后,她觉得后面有人在跟着她。 暗中尾随她的是和她一起在救助中心里接受救助的一个女人,达莉亚在吃饭时看过她几眼。达莉亚之所以注意到她是因为她和其他人不一样。首先,她不是黑人,也不是拉丁美洲人;其次,她是白人,有一头金发,来要求救助的漂亮女孩不多,她就是其中之一。 啊,这里的好多姑娘曾经很漂亮。几乎所有的姑娘都有过自己的花样年华。有些姑娘的身材匀称,有些姑娘能让人心跳加速。所有那些曾经漂亮过的姑娘都已经失去了活力,她们控制不住自己的四肢,现在只能像僵尸一样走路。她们对海洛因、可卡因、冰毒了如指掌,她们把所有的责任都推到男人身上,她们在慢慢自杀……没有任何理由。这些漂亮姑娘正在死去,死去……尽管路易斯维尔这座城市正努力使自己变得优雅,变得有历史感。她们正在死去。 但是,这个金发女孩似乎很健康,她有着清澈明亮的眼睛,走路时不是那种漫无目的的样子,也不像酒鬼或瘾君子那样摇摇晃晃。这是没有道理的事情啊:像她这样的容貌,应该可以赚到钱,如果不是靠站街,至少可以做女招待吧,或者,弄一身好行头,做公司文员。假如真的有Klic!这份杂志的话,凭她的姿色,足可以在杂志社工作了。 那个女孩看见达莉亚在回头看她,就举起一只苍白的手,朝达莉亚点点头,紧走了几步,赶了上来。“我再也不睡那个地方了。那里简直是地狱……”女孩说。听她的口音也是外国人,应该是来自欧洲东部——“……我不想听她们说什么我是有罪的。这我早就知道了……” 她们站在路易斯维尔有历史感的、脏兮兮的街道上,互相盯着对方看了一会儿。“你好,我叫娜嘉,我也要逃离这里。”女孩说。 “我不是要逃离。你听谁说的?”达莉亚问。 斯拉夫金发女孩对着她微笑。“好吧,好吧。随你怎么说。” “我要去好莱坞。” 现在那个女孩笑出了声。“好吧……这听上去是个有现实感的计划。你有钱吗?” “有一些,但不多。” “既然这样,你觉得你怎样才能到达那里呢?你有代理吗?” “我准备搭便车。” “对,对……当然可以。从这里到加利福尼亚,每个州都可能会有人将你强奸,难道你不怕?好吧,祝你一路平安。”说完,那个叫娜嘉的女孩抬步继续朝前走。 尽管伤口仍然很疼,尽管她还没有完全做出决定,尽管她还不知道方 5411." >向,但她还是跟着娜嘉走了。她们来到一处十字路口,两人都停下脚步,朝两边张望。“这里的街道我一点也不了解。”娜嘉说。此前她甚至都没有回头看达莉亚是否跟着她过来了,她只是估计她会跟过来。达莉亚觉得这是一种羞辱。现在,娜嘉面带微笑,朝四下看着。 “我打算到堪萨斯去帮帮我妹妹。也许我们可以一起走。这样更安全,你觉得呢?” 达莉亚考虑着西弗吉尼亚州那个叫普雷斯顿的警察——不知道他在对讲机中讲了些什么?这是昨天才发生的事情,却像是已经过了很久了。他们现在应该是在寻找一个单身女子。“我想应该是安全些吧。” “第一件事就是要弄一些钱,你同意吗?” “是的,没有钱,这个国家你哪里也去不了……”达莉亚说。这是一条颠扑不灭的真理,救世军援助中心的消毒床单,在噩梦中呻吟的女人以及那里的镜子(其实不是镜子,而是擦得很亮的不锈钢平面,这样,那些女人就无法用拳头砸镜中的自己,也无法伤害自己或者把那里弄得一团糟),让这句话得到了完全的诠释。 “那边有个军营,”达莉亚说,“士兵总是有钱的吧。” 娜嘉看了她一会儿,笑了。 她们没有去军营,而是把笔记本电脑卖了,从一家二手电脑商店换回来150美元。“不要担心,我会把电脑擦干净的。”那人说。 达莉亚口袋里的钱和娜嘉的钱加在一起,她们有将近500美元。 她们的早饭是在星巴克吃的。她喝了一杯咖啡后,又喝了一杯,娜嘉则狼吞虎咽地吃了几块小松饼,把巧克力羊角面包撕开后,递给她一些,然后制订两人的计划。这是为了庆祝她们确定了目的地而吃的最后的一顿大餐,允许稍微挥霍一下。 “我觉得这钱足够我们到那里去。” “去好莱坞吗?”达莉亚问。此时她依然没有忘记自己编的故事。 “不,不是。是去我妹妹那里。我妹妹叫宝琳娜。她住在堪萨斯……我们可以坐汽车去。”公路地图上面有路线。“还有,你其实并不想为军营里的那些士兵服务,对吗?” “是的……”她们俩齐声大笑。伤口的疼痛让她皱了一下眉头,被娜嘉注意到了。 “你没事吧?” “唔……我没事。”她说,同时低头看着星巴克的桌子。 “如果你愿意的话,可以在她家里待几天。也许你可以在那里找到一份工作,赚更多的钱,说不定就够你去洛杉矶了。”娜嘉一边说,一边用手在脑袋周围绕着圈。达莉亚的脸上发烫。她喝咖啡的时候,喉咙深处有发黏的感觉。她强忍住不让自己咳嗽。每个人都知道现在有传染病,她不想引起恐慌。 “来,吃这个……”娜嘉说。她的叉子上戳了一块甜瓜。“吃吧……” 她是我的朋友,达莉亚想。也许她现在需要的就是朋友。她们两个人一起走更好。警方要寻找的是一个单身女人。 “堪萨斯。我想,这地方听起来不错。”她说。说出这句话之后,她很高兴。认同这样一位漂亮的金发姑娘的话,她心里是乐意的。虽然她们可以一起让许多美国士兵感染,但是……她身体的一侧有颗子弹,现在还不是最佳时机。 娜嘉笑着点点头。“好……”她兴奋地说。两人又是一阵大笑。 她们一起到了汽车站,商量之后决定不买快速客车票。娜嘉想坐那种比较便宜的汽车。达莉亚努力让自己的呼吸平稳之后,认可了她的意见。既然她行将就木,那么设想一下,如果她坐这种慢而便宜的车,就会让那个魔鬼看不见自己。混迹于下层人之中是很好的伪装。她那么穷,毫无价值,整个社会将对她视而不见。为士兵们服务?这有什么关系呢?她是安拉的仆人——她将浓妆艳抹,摇身一变,成为妓女,把死亡带给敌人,这一点不是问题。 她们采用了49美元一张票的旅行方法。虽然她们一路上将不得不在自动售货机和车站的快餐厅买吃的,娜嘉仍然觉得这样能少花钱。只要有可能,她们就会买上小松饼、苹果和巧克力棒这些便于携带的食物,度过一天的时间。显然,她们还要买瓶装水,因为每个活着的生物都离不开它。但是,当地的长途车要到傍晚才发车。为了打发时间,她们只好在街上闲逛,偶尔在小公园里坐坐。天气暖和,达莉亚在干枯的草地上躺下了。 和每个住在美国或者来美国旅游的人一样,娜嘉对生化武器袭击的恐怖事件很感兴趣。她卷起衣袖,坐在公园的长椅上,给达莉亚读刚刚捡到的报纸。 报纸的头版是一个美国家庭的照片,他们大睁着眼睛,脸上戴着面罩。他们的背景是生化危机的标志,那标志活像一只来自外星球的蜘蛛,随时准备发动攻击。 “……说‘以色列不会对那些针对自身安全的威胁视而不见。该地区的稳定现在已经岌岌可危……’好吧……”达莉亚躺在地上,看着天上的云彩,尝试着呼吸的深浅,想看看能否找到减轻疼痛的办法,因为她现在整个左侧身体都疼。娜嘉翻看着报纸,不停地摇头。 “看这个——照片,广告,照片,广告,照片,照片,广告。你付钱买了报纸,可你看到新闻了吗?”她完全没有意识到自己这份报纸是上一位读者丢在长椅上的。这是别人送给她的。 “他们控制着所有的信息,他们只把他们藏不住的消息告诉我们,或者,把他们希望我们相信的信息慢慢地提供出来。好吧,‘大爆发……’啊,我的上帝……美国六座城市爆发了……开始是在柏林,然后扩散到……德国的大小城市。还有巴黎……”她眉头紧锁,脸上满是忧虑。 达莉亚真正关心的是,这份报纸上有没有关于西弗吉尼亚的州警被撞死的报道,但是,她不知道怎样才能不露破绽地了解这个情况。 “妈的……”娜嘉说。 “怎么了?” “报纸不全……不知哪个混蛋偷走了几张……” 真是宜人的一天啊。这样的时候不该有什么坏消息。达莉亚看着云,她的视野被旁边的梧桐树叶挡住了。一只鸟在天上飞过。她看到一些平行的电线……电线将各个建筑物连接了起来。她不冷。她觉得暖和,因为现在她身上不痒了。 “……吸入炭疽,可以致死……”娜嘉咕哝道。 达莉亚没有集中精力在听。她闭上眼睛,揉了揉,惊讶地发现自己眼皮后面居然爆发出五彩的光。发烧了,她想。她发烧了。 “……有十几个恐怖组织声称对这些袭击负责……” 她们从报纸上得知,大家都在猜测谁是元凶。虽然本·拉登已经死了,还有人认为是他干的。报纸上还提到了“六人帮”组织中的泰德和穆罕默德·萨莱姆·阿查·柯翰,但只提供了少数几个人的生平资料,而且还有些混乱。另外,还提到了巴哈·瓦希德,先说他来自也门,然后又说是来自叙利亚。 在连篇累牍的疑犯介绍之后,余下的版面全是关于以色列的。以色列已经将自己封闭起来了。所有的外国人都被遣送回国。所有入境的物品都要进行隔离和检疫。以色列政府向所有国民发放了防毒面罩,并且对之进行复检,看是否有用。 “哎……真是糟糕。”达莉亚听见娜嘉说。 “什么?” “他们说要打仗了……在克什米尔。” “打仗……”她心里默念着,盯着天上的云看。她脑中浮现出勇敢的印度年轻人艰难地行进在白雪皑皑的高山上,巴基斯坦的男女战士肩扛火箭筒,在寒风中瑟瑟发抖。 “他妈的这些疯子……发明了这个玩意儿……”娜嘉说。“这上面当然不会有任何与之相关的……”她生气地合上了报纸。 “我们这里情况怎样?还有,我们要去的那个地方又怎么样?” “好主意……对,对……”娜嘉说着,又摊开了报纸。芝加哥发现了几起重型天花病例,洛杉矶、圣弗朗西斯科、费城、西雅图和巴尔的摩也是。娜嘉读着这些城市的名字,坐在那里直摇头。“不管他们有没有说实话,现在到处都有天花了。”娜嘉把报纸递给达莉亚,从长椅上站了起来,伸展着四肢。 相关机构抨击天花的统计数据……指出,这些数据的来源繁多,因为疾控中心的工作人员也已生病,协调工作受到影响,所以,天花病例被夸大了。“人们已经有40年没有见过天花,因此在统计病例的时候难免有些过火……” “不要夸大危险,这很关键。”国立卫生研究院的一名高级官员说。“应对天花的大规模爆发,采取措施前必须深思熟虑,要考虑到任何可能产生的后果……” 达莉亚翻了一下身,先趴在地上,然后慢慢站了起来。她尽量不做大的动作,缓缓走到长椅那里坐下,看着娜嘉在草地上健身。 “那些东西我全知道。”娜嘉抬起一条腿,架在长椅的椅背上,弯腰将脸贴在膝盖上。“那是我们弄的。我们,俄罗斯人。当然了,其实不仅仅是我们,美国人也干了。很可能还有意大利人。为什么不呢?” “我不明白。” “他们弄来动物……细菌和小虫子,把它们关进实验室,等把它们放出来的时候,身上已经有病毒了。我们甚至在俄罗斯的新闻中看到过报道。这比切尔诺贝利核电站事故还要糟糕。”她说。她扭转身体,将胸骨紧贴在膝盖上,伸出手,慢慢转动手腕,仿佛在给自己的脚脖子那里施展什么魔法似的。 “他们为什么要这样做呢?他们这样做是为了钱。钱。贪婪。这是人们没有意识到的。他们非常高兴,因为他们将资本主义带到了这个世界。他们为自己感到自豪。但是现在他们知道自己创造了一个恶魔……”娜嘉此时站直了身子,换了一条腿,又重新开始了。看着她那样折腾,达莉亚感到自己身上在疼。 “当然,钱,这是普天之下所有人的追求。无论白人、黑人,还是犹太人。只要能得到钱,人人无所不用其极。这就像一个圆——”她用手臂在空中画了一个圈。 “你在这里,在圆心。你的孩子在这里,就在你旁边,你妈妈在这里。如果你有一位好父亲的话,他在这里。另外还有兄弟,表兄,所有的亲戚……还有你那个村庄的人,只是离圆心远一点。还有村子里的男孩,他们踢足球。你所在的那个地区。这里是摩尔多瓦。这里是伯拉第斯拉瓦。然后,在所有这一切之上,是你的国家,还有你在奥林匹克运动会或世界杯上为之呐喊助威的国旗。所有的人类都心甘情愿地为自己的种族或部落而战,为之而死,对吗?” “是的……” “如果你内心恐惧,如果你心怀仇恨,如果你有机会利用他人、奴役他人赚钱,其对象往往都是从一个不属于你这个圈子里的人开始。因为这些人看起来不像你。他们的眼睛是这样斜着的,他们有着不同的肤色,他们有着厚厚的嘴唇。反正,他们就是不一样。就是这种不一样,被称为丑陋。这是共产主义的基本理论,顺便说一句,不幸的是,这也是资本主义的基本理论。” “我知道,我知道……” “对,好。那么,你就可以理解这些制造细菌的人,这些恐怖分子,他们杀人不眨眼。他们杀人从来不假思索。”她们俩互相看着对方。 “让我们祈祷,瘟疫还没有传染到堪萨斯吧。”达莉亚说。 这时娜嘉已经站了起来。她低着头,原地跳跃着。她向后弯着腰,看着天空。“你觉得你能行吗?”娜嘉问她。 达莉亚看着她。此时娜嘉又换了一种新姿势。她瞪着双眼,伸出舌头,将手背在身后。远处传来此起彼伏的警笛声,然后又逐渐消失在城市的街道中。 “我能行。”她说。 时间到了,达莉亚和娜嘉上车出发。 根据公路地图,达莉亚知道她们正穿过路易斯安那州。这片土地上有许多农场,田里的牲畜粪便味和杀虫剂的味道混在一起,很呛人,汽车里的空气虽然经过了过滤,但仍然能闻到这?99lib?t>种难闻的气味。 达莉亚的视线越过前方行驶的汽车,看着远方的地平线。玉米地几乎是一望无际,只有一排防风林将之与公路隔开。这些玉米成了那些经过药物催肥的牛群的饲料,然后,这些牛肉又进了美国人的胃。 印第安纳……印第安人的土地。此处所指的印第安人和正在调校火箭点火装置的印度人不是一回事。居住在这块土地上的以前是印第安人,现在取而代之的是无边无际、像用激光校准过的平坦的农田。偶尔还可以看见有着高高尖塔的教堂和十字架。只有沟渠中才能看到未受打扰的自然:不知名的浆果四处蔓延,野草在疯长,转基因作物的种子正在退化。 这里一度有过野牛,她想着当年的画面。年轻人在马背上好勇斗狠,为自己脸上的五彩颜料而自豪。他们在舞蹈中缅怀历史。他们与相邻的部落时而交战、时而结盟。现在,放眼望去,看到的只是农业生产。 猪和基督徒。两者要多脏就有多脏。这片土地被戴上了镣铐,她们乘坐的汽车正在其上穿行而过。在十字路口,加油站和连锁餐馆的巨型招牌林立,让人摸不着头脑。她闭上了眼睛,披着一件夹克,拿了一只枕头夹在手臂下,额头靠在凉爽的车窗上,睡着了。 虽然遵守了联邦调查局酒吧关于喝酒数量的规定,山姆·沃特曼早上醒来时,还是明显有种宿醉的感觉。这么多年来,他已经知道,生活主要是关于疼痛管理的,今天早上的头疼是……是可以忍受的。多喝水,喝酒时不要喝不同种类的酒。你是你自己最好的医生,任何人只要稍加训练,都可以成为医生,自己给自己看病、开方子。 查迈走在横贯“养鸡场”的一条大路上。每隔几百英尺,在各部门的交界处,就有60后、70后们在工作间歇时出来休息。他从来没有想到64岁已经很老了。但是,他的年龄给他贴的标签是“婴儿潮一代”,慢慢地,他知道自己是参加这个任务中很少的几个老人之一。 查迈和四名特工在聚集区碰面了。随着时间的流逝,他们的着装越来越随意,领带也歪了。查迈的衣服看上去很不合身。“他们真的逼得很紧,所以我们只能短暂休息一下。” “是啊,”沃特曼说。“好吧,我们有没有找到柯翰的同伙,哪怕一个也行?” “我们已经有他们的名字和照片了。昨天夜里出来的。很快就要上了。” “好。我已经和他们说过了,但不知他们是不是知道了所有的预防措施?” “你在说什么预防措施,先生?”一名特工问道。她看起来像个十四五岁的孩子,眼睫毛很长。她穿着T恤衫,那上面印有FEMA的字样。 “如果可能的话,我们必须活捉那些人。听到了吗?每个人都知道这个了,是吗?”他问。但是就在他问话之前,那些年轻特工就都显得不自在起来,不停地转换站姿。 “这些人都是些不要命的恐怖分子啊,博士。他们不会——” “他们不会束手就擒。”一名特工插话道。他长着一头红发,眉头紧锁,脸上布满了雀斑。“所有的人都上了——三角洲部队,海豹突击队,特种部队,国民警卫队。你这话说起来倒轻巧,你说完之后什么都不要做,拍拍屁股走路。”他盯着沃特曼,那副神态就像夜总会的保镖对客人说,你该回家了。 值得赞扬的是,沃特曼的语调很平静。“我们不能让他们死,我们要审问他们,对不对?而且,比审问还要重要无数倍的是,我们需要查验他们的血。很有可能他们注射了疫苗之类的东西。如果是这样,我们要活捉他们,或者,在他们死之前,在他们身上的细胞开始死之前——” “这些杂种逃不了——” “你要用脑子思考,”沃特曼打断了他的话。“你没有用大脑思考。你只是在下意识地做出反应。”他后退了几步,看着查迈。他不知道查迈有没有明白他的话。“现在我们应该竭尽全力找到治疗方法,找到解毒的药,或者治疗方法。比如,一种或几种药物的混合,或者一贴膏药……” “对,分子遗传学中指双股DNA中有义链的互补链——这是一种转基因技术,我们用这种技术生产抗病毒药物。这是目前的技术水平,我们最后也将采用这种方法。但是,在过渡期间,在我们制造抗病毒药物的时候,这种天花会在全世界传播。它可能会变异。恐怖分子很可能已经修改了它的基因。随着病人的大量出现,疾控中心也许会幸运地找到一群人,他们对这种病毒有着天然的免疫能力。好,很好,这样我们就能用他们的血制造出药物。但是,这一切都需要时间。”他说。他注视着那些年轻人的脸,此时他们的面色已经突然严峻起来了。“时间拖得越长,就意味着有更多的人要死去,因此……我们要活捉他们。要他们活得好好的,要他们配合。他们死的时间越长,对我们就越没有用。一旦发现他们,就要立即将其进行四级隔离。” “严格进行隔离。”查迈说。 “要学会像病毒一样思考。复仇可以迟些再说。”山姆对那个红头发的特工说,然后就走开了。 在“养鸡场”的对面是大家所说的“情况分析室”,但是实际上那里是中央通讯中心和特种部队的战前通气办公室。 电视屏幕上的汤姆·罗伊克罗夫特正在国土安全部向大家做报告。沃特曼此时第一次听到那两个和柏林的柯翰相关的人叫什么名字。他们是一男一女,依然在逃。 他们一个叫雅戈比,一个叫韦尔米利奥,据估计,这两个名字都是假的。雅戈比从柏林到了多伦多,然后换乘其他航班前去洛杉矶国际机场。这两架飞机都已经被隔离、检疫,正在接受检查。那个叫韦尔米利奥的女人乘汉莎航空公司的飞机直接去了肯尼迪国际机场。这架飞机也已经在法兰克福被隔离检疫和检查。据猜测,这两名恐怖分子是在萨瓦哈被捕之后仓促逃离的。韦尔米利奥可能已经越过加拿大边界逃跑了,加拿大皇家骑警和加拿大国家安全情报局正在全力追查。雅戈比在美国太平洋沿岸被人发现了踪迹。 据估计,目前的病例已经上升到五万至七万五千人。 电视上出现了诺蒙特的脸。他正在讲述疾控中心如何使出全身解数,在美国开展预防接种计划,另外,美国还和多国进行了合作。世界卫生组织也已积极行动起来,就目前来看,以前花费资金进行的模拟演练正在起到预期的效果。 诺蒙特正喋喋不休地讲预防接种计划时,沃泰尔将军坐在那里,怒目而视。此时他肯定正在迪特里克堡里待着呢,沃特曼想。沃泰尔可以找个人来指导一下他如何表演。他那样盯着地板看,只会让他显得沮丧。他应该抬起下巴。当然,和每个身处高位的人一样,他也睡眠不足。 是的,人人都狼狈不堪,所以那并不重要。沃特曼在诺蒙特报告的过程中一直仔细看着将军的反应。他对官员的行为非常感兴趣。或许沃泰尔将军知道一些情况,却没有报告。 罗伊克罗夫特准备结束报告了。他穿着一件裁剪得体的西服,头发纹丝不乱。他就是靠这个才坐到目前的位子上的。长得好看,可惜没有幽默感。 “部长先生?”沃特曼抬起身,准备站起来,但是罗伊克罗夫特也站起来了。“柯翰的这些恐怖分子体内的血浆很有利用的价值,也许其他人……”其他人正在把椅子向后推,准备起来离开。“我们必须强调指出,如果从公共健康的角度出发,抓捕嫌疑人的时候要留活口……” 他朝沃泰尔将军的显示器那里看去。将军这时抬起头。是的,他知道些什么。 “将军,你和我都知道,柯翰不是一个做事情不留退路的人……” 沃泰尔几乎吃了一惊,他把视线转向别处,站起身,离开了摄像头可拍到的区域。 现在只剩下诺蒙特一张脸了,他仍然高高在上,从显示器里威严地看着他。沃特曼知道自己头顶上的某处有摄像机,他抬起头,看了看天花板,想知道它在哪儿。 “别紧张,我们已经在研究了,山姆。”乔·诺蒙特说。他也站了起来,走出了镜头。片刻之后,他那台显示器上的图像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疾控中心的徽章。 沃特曼站在那里。房间里的其他人都走了。“这不是他妈的下棋!”他对那些显示器喊道。“不是在打高尔夫,也不是赌博。”他朝地上吐了一口唾沫。他们都走了。现在,他只能向一些机构的徽章喊叫,发泄自己的不满。 格里马尔蒂走过来,紧紧抓住他的肘弯。“他们不明白。”沃特曼对她说,“他们以为自己能赢……”他突然沉默了,只是看着她。美丽而光滑的皮肤,黑色的眼睛,如果艾米还活着的话,应该就是她这个样子。 “病毒的行为方式不像我们,它们才不管我们是否处于战争状态呢。他们认为生化危机的发生完全可控,自说自话地觉得可以用它来做武器,认为只要请了所谓的专家就万事大吉——” “山姆博士——” “——那才是真正让人恐怖的地方。” “好啦,但是现在他们正在竭尽全力。” “不,不,亲爱的,还没有。没有。他们总是这样说,但是,没有!他们没有竭尽全力。” “好啦,我们去吃点什么吧。我们赶紧追上他们,否则就吃不到东西了。” “不,我已经吃了早饭了。首先,我们要把巴利加从追捕雅戈比的行动中抽调出来——” “哈哈,很可能他们——” “听我说,如果我们能够找到柯翰,把他活捉,或者找到他的硬盘,我们就能节省一周,不,一个月的时间。但也许只能节省一天时间。即使那样,也能挽救许多性命啊。” 她盯着他看了好久,然后点点头。“我立即将巴利加弄过来,山姆。”她静静地说了一句,转身离去。 达莉亚醒来的时候,几乎已到日落时分。汽车放慢了速度。广阔的田野被她们抛在身后。她们到了一处交叉路口。这里没有其他车辆,但她们的车还是必须停下来。过了一会儿,大巴绕过一个拐角,继续在公路上奔跑。路的两边是轻工业区,它们让美国经济充满了活力。 “我们快要进印第安纳波利斯了。”娜嘉告诉她。“我们得在这里转车……” 几分钟后,她们在车站停下,所有的乘客都下了车,活动活动筋骨。 达莉亚行动缓慢,就像一个90岁的老奶奶。她斜靠在椅背上,尽管她想装出一切正常的样子,但还是忍不住发出了呻吟。任何一个动作,只要快了,她就会感到头晕。娜嘉在她前面走着。快到前面车门的时候,娜嘉有些不耐烦了,于是向后伸手扶她下了台阶。 达莉亚进了车站,在里面走了一圈之后,来到外面的停车场。她可以一直走,不停地走,直到从娜嘉身边逃离。她可以一直走,找到一个舒适的玉米地,然后等死,但是当她回头看的时候,发现娜嘉就在她后面,正站在一家商店的门口抽着烟呢。原来,娜嘉一直跟在她身后。她买来了几样东西:巧克力,装在塑料袋里的薯条以及一大瓶水。这些东西全部由她一个人拿,同时,她还用脚将她们俩的行李挪到要乘坐的下一辆汽车旁,让达莉亚不受任何干扰地走路。 验了车票之后,她们上了车。车上几乎是空的,既凉快又安静。她们走到相邻的两把椅子旁,这里将是她们未来几小时的“家”了。车里的音响放着音乐,歌词大概是关于一个亡命之徒最后醒悟过来的事。 她忍着痛,滑进了那个靠窗的座位。娜嘉用嘴咬着巧克力的外包装,打开后掰成两半,递给达莉亚一块。 “你在流血。”娜嘉说。“你说你没事,可是你在流血呀。” 山姆坐在“养鸡场”里人群聚集区中的一张桌子旁等巴利加,同时在便笺本上漫不经心地写着。等得实在不耐烦了,他拿起最新一期《纽约客》。这里每天都有报纸送来,经过紫外线照射、在臭氧中放置一定时间之后,才分发到各张咖啡桌上,但是,他不想看新闻。这期《纽约客》杂志一定是在炭疽病毒袭击披露之前印刷的,它浑身散发出一种欢乐的慵懒,其中的文章和漫画带着讥讽,有时却也让人潸然泪下。 当他把眼睛从杂志上移开时,目光落在了走过情况分析室的雷利身上。是雷利。他在“养鸡场”出现,就意味着国家秘密行动处2004年美国情报系统改组之后,中情局负责秘密收集人力情报和隐秘行动来加强国家安全和外交政策的部门。——美国中央情报局中最为精干的力量——参与进来了。沃特曼看到他很是吃惊,连忙停止看杂志,假装像一个在公园长椅上休息的人那样漫不经心,同时偷偷地从杂志上方看着雷利走过ART的办公室。一男一女两名公共设施管理处的技工走了过来,他们都很年轻,充满活力,一副轻松而自信的样子。他们抬着看似有五米长的梯子,放在了沃特曼身边。 “要我让一下吗?”他问。 “我们装音响。喇叭。也许你可以到那边溜达一阵子,然后再回来。我估计,大概要花半小时吧。” “但是,如果你不走,我们也不会把任何东西掉到你身上的,先生。”她的同伴说。 不要叫我“先生”,沃特曼心想。他起身绕到了人群聚集区的另一端坐下,把椅子的角度调好,以便于继续观察雷利。雷利和巴利加以及四五名后备特工一起走进一间会议室。他们关上门,把百叶窗也关上了。 雷利工作起来不受条条框框的约束。他是那种在首都华盛顿如鱼得水的家伙。面对强大的敌手,人人都吓得要死的时候,他会出现;遇到棘手的人物,最佳的选择是引渡或暗杀的时候,他也会出现。法律?对雷利和他那些人来说,它们甚至连公路上的减速带都不如。自从《爱国法案》实施以来,几乎所有的事情都可以用假文件来掩盖。他可以将一百万家四级生化实验室暗藏在美国各地,这些实验室使用外包的保安人员,可能在夜以继日地研发、生产有毒的化学物质,但是,没有人会知道。在这些人的字典中,没有“疏忽”这个词。在山姆离开这一行的日子里,雷利和他的手下什么事情都能做得出来。 他只是在事态发展到无法收拾的时候才见到了雷利。当时联邦调查局下属的反炭疽小组引起了媒体的注意,美国进行生物战的秘密随时可能被披露。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他要感谢雷利,是雷利说出于国家安全的考虑,要求不公开1982年的那些证据,这才让沃特曼得以脱身。否则,那些证据会使山姆深陷其中。因此……这个世界上最邪恶的家伙曾经保护过他。山姆突然很想回到迪凯特,蜷缩在他温暖的玛姬的身边。他的心里一沉,他有种感觉:他的生命中又犯了一个大错误。家——对,那是他现在应该在的地方。又一滴眼泪刺激着他的眼睛。 “……对不起,先生,我们现在要到这边来安装了……” 他站了起来,穿过人群聚集的区域,回到原来的地方,刚刚坐下,正好看见会议室的百叶窗突然开了。雷利和他们的会面结束了,他很可能会返回华盛顿,沃特曼心想。巴利加将雷利送出情况分析室,朝着出口处的气闸走去。当雷利走到主要通道上时,他不经意地打量了一下,看见山姆坐在那里,就改变路线,来到山姆的桌子旁。雷利没有抬起手来和他握手。 “你知道柯翰那帮家伙了?” “是的。” “德国人说,他们有另外八个人从柏林出发了。雅戈比和韦尔米利奥是我们这里的两个。那是联邦情报局——德国的中央情报局说的。另外,柯翰在每个城市至少有一名当地的帮手。” 巴利加打开文件夹,拿出几张照片。凯宾斯基酒店舍得在监控摄像机上花钱。拍摄的图像很清晰:一个面容清瘦的男孩,衬衫穿在瘦弱的身上,显得有些太大。他一个人在电梯里的时候,一直在整理领带。乱糟糟的头发,不是一天两天就能长成这样。 “他是那个预定了他们用的那个房间的人。当时说是求职面试用的。” “好,好,很好。你应该知道对所有这些人进行检查是多么重要了。告诉国际刑警、苏格兰场、德国人以及其他的一些机构,要活捉他们,因为我们需要他们的血。”山姆这话不知道重复过多少次了。“这可能影响到我们是在六周还是六个月得到治疗的办法。我们可能只会挽救一个人的性命,也可能挽救几万或几十万人的性命。” 巴利加有些不自在,但是雷利没有。“我们尽力吧,山姆,但是其他人也许有自己的考虑。毕竟,这些血是有价值的,对吧?” “价值?价值?你是什么意思?”沃特曼问,此时他已经做了最坏的打算。 “从金钱上来说是有价值的。”巴利加提示性地说。 “啊……对。这些血是有价值的。对你来说,它值多少钱?它能挽救你的家人,你的孩子?好。价值?是的,我想是有的。” “嗯,山姆,你觉得我们应该说什么?‘你好,是德国吗?你们抓住那些家伙的时候,我们想要他们的血,他们所有的血,或者,你们能弄多少就弄多少。当然,要在他们死之前。’‘你们要血干什么呢?’‘哦……没有什么原因。’”雷利看了看“养鸡场”里面的情况。他抿着嘴,应该是在笑吧。 “不,你告诉他们,你要用血来做疫苗——” “你这样说没用。你只能跟自己说。就是其中的血清,对吗?就像吃抗生素一样。供应是有限的,但你得不停地吃。” “我希望你们理解美国不是唯一一个有化学实验室的国家。其他人也想到过这个。血清免疫并非是极其复杂的技术,许多科学家都会想到这个。” “拥有才有真本事,山姆。好啦,我们假设可以为你抓到柯翰。我们会审问他,了解他所有的程序,按照他的公式复制,拿到他剩下的样本,所有的东西……” “哦,美丽的新世界!我敢肯定你可以看见这些成就的。我敢肯定你还记得‘海岸计划’。”这是山姆最近才知道的一个计划:美国人和英国人曾经打算将他们制造的生化武器运到南非,以躲避相关条约的约束。但是后来曼德拉出现,打乱了一切部署。> “山姆,每个主要的联盟都需要有一个实验场。” “是啊,生物毒可以针对不同的种族,啊,真是太棒了。我想,这东西在黑人联盟中肯定很受欢迎……” “山姆,你已经回答了我的问题。” “我想,在你来这里之前,就已经有答案了。” 听了这话,雷利笑了。他转过身,准备离开。 “你也有家人,对吗?”山姆不依不饶地问。 “山姆,这个话题是你引起的。你怪不了别人,只能怪你自己。抓到柯翰之后,我们会审问他,然后就成功了。你自己说过,他不是一个不给自己留退路的人。如果说有人能在他的那条退路上截住他,那应该是我们。” “那肯定。你们抓住他之后,为什么不把他招进你们的队伍呢?让他成为你们的新药设计天才。我们对日本人就是这么干的。731部队。那个部队里的人没有一个成为战犯并接受审判——” “山姆,我们周围有一个真实世界,还有一个你期望中的世界,但是,你生活在哪一个世界,这不是你能选择的。”说完,雷利转身要走。 “在哪一个世界中死去,也不是我们能选择的。”山姆说,他的声音很大,雷利和巴利加都听见了。但是,他们还是继续走着,沃特曼气得绞着手中的杂志。 “好,开机,奥兰多……”那个男技师对女技师说。 上面传来咝的一声,接着是更加尖利的声音。 “……再增加一点音量。啊,好……” “那是什么?”山姆问。 “热带雨林的声音。心理学家说,这能让人有种身临其境的感觉。” 查迈迈着轻快的步伐从情况分析室出来,手里拿着一张粉红色的纸。在这里,有颜色说明了其重要性。白色什么都不是,紫色表示极度机密,粉红色表示十万火急。 查迈看到他坐在那里,一个滑步走到他身旁。“她不在加拿大!”他一边说一边注意避让着那两名技师,他们正在收拾梯子。他把那张纸递给沃特曼。 “她杀死了一名警察!”查迈突然又将纸收了回来,大声读道: “西弗吉尼亚公路巡警……紧急通报:‘现通缉杀害警察普雷斯顿的嫌犯,此人名叫达莉亚·韦尔米利奥,高加索白人,身高5英尺4,体重115……’” 她们的汽车行驶了四个小时之后,到达圣路易斯。她们在这里还要转一次车。拿了行李之后,娜嘉带着她进了盥洗间。她们挑了一个靠近洗手池的隔间。达莉亚费了好大劲,脱掉上衣,娜嘉则在背包里找急救包。达莉亚把额头靠在隔板上,闭上了眼睛。洗手池那边有水流的声音。娜嘉的手指刚碰到她,她就倒抽了一口凉气。 “别出声。”娜嘉说。她走到达莉亚身后,解开她的胸罩,扶着她靠在隔间的门上,继续察看伤情。 “你的肋骨断了……要看医生。” “不要……”达莉亚说。那声音小得几乎听不见。 “不要?好吧。”娜嘉直起身子,达莉亚又呻吟起来。 “你的伤口感染了,要处理。明白吗?” 达莉亚一声不吭。 “好吧,我们用这个——”娜嘉举起一块酒精浸泡过的纸巾。“我们必须清洁伤口。每天都要清洁。这是唯一的办法。但是,即使这样做了,你还是可能会死。因为你不听我的话。” 达莉亚还是不吭声。 “好吧,吸气。保持安静,我可不想把警察引过来。”娜嘉开始用力挤伤口处的脓,达莉亚的喉咙里发出低沉的吼声,就像母牛在月光下哞哞叫唤。 “你已经感染了。伤口红肿。我知道。” 达莉亚的反应是缓慢地摇摇头。 “你是怎么走到这一步的,不关我的事。怎么了,你摔倒了?” “是的。” “正好倒在一个尖尖的东西上?” “是的。” “那个东西的尖头断了……也许是篱笆,铁篱笆的尖头,是吧?” 达莉亚不说话。 “好,忍住……”娜嘉又挤了一下,蘸了些酒精涂在伤口上。她搂着她的腰,用浸了酒精的纸巾挤压伤口。达莉亚扭动着身子,娜嘉不得不更加用力去挤,于是达莉亚扭得更加厉害了。她深吸了一口气,紧紧靠在隔间的门上。 外面传来了脚步声。这个人穿着人字拖鞋。是个女人。 “没事,我在帮她。” 那个女人犹豫了片刻,走了过来。这是一个矮个子的棕色皮肤的女人。 “她没事。我们不需要——”娜嘉想把她赶走,但是这个女人硬是站在了她们俩中间。娜嘉说:“她的男朋友打她——” 达莉亚同时也脱口而出:“我跌倒了,正好倒在铁篱笆上。” 女人用鼻子嗅了嗅,手指压了压伤口的边缘。达莉亚似乎觉得不像刚才那么疼了,不过,其中的原因也许是她已经学会了在别人给她疗伤的时候,不再扭动身体了。那女人上前之后,娜嘉就退后了。过了一会儿,那女人和娜嘉说了句什么,看了看盥洗间的门。 娜嘉走到门口,挡在那里不让人进来,那个女人把达莉亚原来包扎的东西取下,换上纸巾,用胶布缠紧,不让达莉亚的肋骨移动。 女人的手凉凉的,灵活地在达莉亚的乳房周围翻飞。胶布拉得很紧。包扎结束之后,女人咕哝了一句安慰的话,扭头朝娜嘉笑,然后做了一个地球人都知道的动作:她把两根手指放到唇边之后又拿开,吹了一口气。娜嘉掏出烟,女人拿了两根,走了。 娜嘉看着达莉亚直起身,走出隔间。她伸出手,扶着墙,走到了洗手池边。“你能走吗?” “嗯……” 刚开始的时候,她走路像弗兰肯斯坦,然后慢慢有了一点信心。娜嘉扶着她的手臂,走过圣路易斯汽车站的水磨石地面。在走进候车厅的玻璃门之前,达莉亚吸了一口气,一直到车门口将票给司机看了之后,才把那口气吐了出来。 司机叫卡尔。他一点儿也不傻。他在这家汽车公司干了六年,早些时候在另一家大型客运公司干了八年,他一眼就能看出谁是吸毒的,谁是大烟鬼,谁是酒鬼。他不管这个女孩是因为什么才变成这副模样,因为在旁边照顾她的那个金发女郎可不是省油的灯,再说了,她也没有把座位上吐得一塌糊涂。 “有时候还是把自己当成瞎子为好。”他爸爸曾经这么说过。“有时候还要变成聋子。”他妈妈补上一句。他好像从小就在看滑稽戏演出中长大,但是,他父母亲说得很对。你看到不对劲的事情,心里涌起一股无名火,血压升高,几乎要冲破屋顶,这时,你应该知道,你已经让别人的事影响到你自己的生活了。不……待在你自己的车道里,他想。哪怕这个世界即将毁灭。月亮升起来了,在这样的时候开车穿越密苏里州还是不错的。 第09天 达莉亚醒了。她小心翼翼地从座位上挪出来,看看自己能不能走路。她一次只走一步。淡淡的月光照进了车内。车里的前排座位都空着,也许在后排更容易入睡吧,因为迎面驶来的车辆的灯光不会晃眼睛。 她在前排坐下,看着密苏里州的公路不断向他们冲来。过了一两分钟,一位比她年长20岁的妇人从后面走过来,双手抓着座椅靠背,让自己站稳。她脸上毛茸茸的,穿着一件厚毛衣。 “你好,卡尔。”她对司机说。 “你好。” “啊,现在天气还好,至少没有下雨……”他们两人不知什么原因,都笑了起来,然后又不说话了。那妇人看着达莉亚。 “很快就要到了。”她对达莉亚说,然后走到后面去了。 太阳冉冉升起,大巴似乎推着自己在人行道上的影子前进一样。卡尔在马歇尔下州际公路,他踩了刹车,减慢车速,把大部分乘客都弄醒了。 东方的天空一片玫瑰色,一轮红日放出万丈光芒,几乎让他们睁不开眼睛。他们在气动车门打开时发出的咝咝声中下了车,急急忙忙地去找盥洗间。 他们只停留了五分钟,就继续上路了。她让娜嘉睡一会儿,自己则坐到了司机的后面,从他肩膀上方看着前方的路。她和司机低声交谈着,一起盯着前方开阔的路面。 “你没事吧?”卡尔问。“你刚才在那边有点坐立不安呢。” “是的,但是现在好了。” “那就好。”卡尔说。在接下来的六七英里路上,他都没有说话。“我刚才在听收音机,里面一直在说什么流感,你知道吗?” “嗯?” “其实并不像他们在新闻中说的那么糟糕。有许多人得了这些病,一下子就好了。” “嗯。”她说。 “也许你就是得了流感。” “也许吧。”她说。过了一会儿,她又说:“我身体的一侧受伤了。” “哦,原来是这样。” “踢球的时候。” “玩那些东西!受了那样的伤,你就该小心点了……” “我知道。现在我什么都做不了,不能弯腰,不能咳嗽……”达莉亚说。 “不,说不定你还是算幸运的呢。” “希望如此吧。” 她坐在前排座位上,不知道她是否算得上幸运,不知道这病是否会就这么过去,不知道她是否能够继续前行,不知道是否能够从美国政府手里逃脱。他们一定已经在追查她的踪迹了。 “生还是死,你知道,这是天意。”卡尔说。他说他有时一周看见两起致人死亡的交通事故。有的是因为车轮打滑,有的是因为刹车晚了,有的是因为忘记系安全带。“不管你有没有做好准备,它说来就来。”他说。“是啊……”她附和道。“你永远想不到它什么时候来。”她早已完全做好死亡的准备,但还是想逃离死亡。当时她为什么不拿起普雷斯顿警官的枪,一了百了? “这就是生活的不可理喻之处。”卡尔说。他又沉默了好长一段路。前方出现了一块绿色的标志牌,它横跨在公路上方,玫瑰色的阳光在它背后照耀着,似乎在熠熠发光。 独立镇14 堪萨斯城所有出口 托皮卡只允许通过 堪萨斯城汽车站刚刚苏醒,达莉亚知道,现在不是换绷带的时候。人们有的喝完咖啡,有的抽完烟,现在都朝盥洗间跑去,把前一天的废物从体内排出。这样,盥洗间里根本就无法清静了。达莉亚和娜嘉最多只能蹲在洗手池旁边,微微揭开上衣,朝里面看。 “看上去很好。”娜嘉说。“我按一下这里,你说有什么感觉——”她用手指尖在伤口上包扎的纱布上摸索着。 “别碰,我没事……” “好……那样最好。现在先不管了,等到了我妹妹宝拉那里再说。”娜嘉放下达莉亚的衣角。达莉亚试探性地吸了一口气。没有疼得让人直掉眼泪。她熬过来了。 “你真坚强。你会没事的。”娜嘉说。“走吧……” 她..们在咖啡店坐下,想弄明白怎样才能从汽车站赶到宝拉的住处。娜嘉拉着几个好心的陌生人,详细询问堪萨斯生活和文化的方方面面。我们留下的踪迹太明显了,达莉亚一边喝咖啡,一边想。这里没有她喜欢的那种意式浓咖啡。只要是不加奶的咖啡,她都能喝。 不知谁在隔壁桌子上丢了一份《堪萨斯城星报》,达莉亚拿过来,想看看现在有什么新闻。 ……给国会的其他几名成员进行了治疗。在华盛顿,从周二开始的隔离检疫措施得到了加强。尽管人心惶惶,执法部门并未放松对疑犯的搜捕工作。“实际上,全世界都在努力行动,誓将这些恐怖分子绳之以法。”国防部副部长理查德·巴里塞尔说。他还补充说,为了增加疫苗的供应,“目前已经采取了一切有效的手段”,他为之感到自豪。 她很快看完了报纸。堪萨斯的各家医院已经按照自己的审查标准行动起来了。那些疑似天花病人被要求待在家里,和医院保持电话联系。为了最大限度地减少天花在堪萨斯爆发的可能性,最安全的方法是派公共卫生人员上门服务,而不是让人们到医院就诊。“我们所有人必须记住这一点:到目前为止,堪萨斯城区只发现了两例确诊的病人。”一名当地的官员说。 娜嘉几乎问了车站中所有人,怎样才能找到宝拉的家。现在,她回来了。“情况不妙。她住的地方不方便,很远……”她告诉达莉亚,然后重重地坐下。 “远到不能打车?” “打车?绝对不行。我们钱不够了。”娜嘉在餐馆中四下张望着,似乎在寻找工作的机会。“那地方在我们现在位置的对角线,要穿城而过。我们如果乘公共汽车吧,要在几个地方换乘,反正很让人头昏。”她在餐巾纸上写了几条街道的名字。 “要花我们2.75美元。不多不少。”她从达莉亚肘下抽出几张报纸,扫了几眼大标题。“太恶心了。太可怕了……”她说,报纸从她的指间滑落。 “他偷了一匹马。”是马汀·格里马尔蒂,她尽量显得镇定自若。“他们昨晚差点抓住他了。在韦纳奇把他团团包围,但是他偷了一匹马,跑了。” “真是混蛋!” “是的,他们浪费了整整八个小时,后来才知道雅戈比马术高超。这个杂种上寄宿学校的时候打过马球。” “他妈的……” “是啊,他们原先安排了两个连的特种部队去抓他,结果却眼睁睁地看着他骑马跑了。现在他应该已经到了那座山的另一边了。唉,你知道……” 她俯视着那几台显示器,上面正播放着来自华盛顿、经过卫星传送来的视频信号。有些显示器上播放的是来自直升机拍摄的图像,还有一些上面显示着操作菜单和多角度的地形图。他花了些时间才搞清楚自己眼前的图像是什么:那是从上空拍摄的杉树林和一座山的半山腰。 屏幕上有什么东西在动,过了一会儿,他看明白了:那是一匹疲劳至极的马。直升机把它吓得无所适从,它想转身朝浓密的树林里跑。 “应该不会要很长时间了。” 但是,他们还是又花了一个小时,至少一个小时。说不定更长的时间。 渐渐地,所有显示器都播放着那座山上的一小块地方,那里崎岖不平,离那匹惊慌失措的马大概有一百码远。所有的摄像机都对着那里,在红外线图像和正常图像之间不停切换。 雅戈比似乎正靠在一块石头上,可能是睡着了,但也可能是受了伤。他用树枝盖在身上,但这些还不足以隐藏他身体散发出来的热量。 屏幕上又出现了另外一些人影,看起来像是特种部队的士兵,他们正在林中潜行。“有枪声。”山姆听见一个惊慌的声音说。雅戈比藏身的地方出现了一些动作,然后是一道亮光—— “啊,上帝……”他听见格里马尔蒂喃喃自语道。这时一道更亮的白光突然爆发了,以极快的速度吞没了雅戈比。他像野人般扭着身子,不时蹦跶几下。 “他完了。”不知是谁说了一句。 这个“火人”身后的地上有数团小火苗。他跌跌撞撞地走着,最后在一棵树底下倒下了。山姆看见士兵们从山坡上冲下,渐渐逼近了雅戈比藏身的地点。 “取下他的脾脏。”山姆说。 格里马尔蒂转身看着他。“你说什么?” “赶紧给他动手术,取下他的脾脏。快派直升机过去。快派人!” “他把自己烧死了,山姆。” “是的,是的,我知道,我知道。我都看见了……你快告诉他们,赶紧把他的脾脏取下来。我们需要他的B细胞。”格里马尔蒂盯着他看了好久。 “快叫他们动手。”巴利加对一名技术人员说。 空气似乎凝滞了。也许过了十几秒钟,谁都没有任何动静。 “失去生命迹象……”山姆看着红外线显示的雅戈比,他的身体正在慢慢变冷。 格里马尔蒂看着他,漂亮的面孔上满是不解。有人拍了拍他的后背。为什么?他们在安慰他什么?他们觉得他难过吗?这又有什么要紧呢,又不是他个人失去了一次胜利的机会,对不对? 士兵们猫着腰,小心地朝雅戈比那里包抄过去。他们都知道他身上有四级的病毒,但还是…… 除非他们现在割下雅戈比的脾脏,否则就晚了。沃特曼知道这一点。他摇摇头,弯下腰,左右摇晃着。那些细胞立即开始死亡,但是,可以肯定的是……可以肯定的是,他们会从他身上得到点什么吧?该死的…… 直升机放下了一副担架,看起来像是滑雪风景区的巡逻队救人时用的那种铝合金框架的担架。士兵展开一只长长的塑料袋。用超级迈拉膜制成的袋子闪着光,它很结实,既撕不破,也戳不穿。 这个神奇的纺织品把美国的噩梦裹了起来。 她们坐的公共汽车正驶过一条大街。看见这座城市在向后退去吗?看见它突然挥发,化为乌有了吗?看见一颗炸弹,一颗常规炸弹,或者一颗脏弹,看见它爆炸。一阵浓烟。一开始听见远方的尖叫,然后那叫声越来越近,越来越近。看见车里的人了吗?那些小店上写着外国字母,中国汉字,西班牙单词。那些字母的写法有些不可思议,似乎蕴含着深意。小店门窗的上方是一些广告牌。很多窗户都开着。从数万辆汽车的发动机里排出的气体经过水泥路面的加热,从公共汽车里穿堂而过。达莉亚闭上眼睛。她像猫一样吸收着太阳光的热量。她意识到自己一直在昏睡。也许她将以一种温和的方式死亡。也许她将蜷缩成一个球那样睡着,然后像蜜蜂一样死去。蜜蜂的姐妹们会把她的尸体运出蜂房,扔给地上的蚂蚁吃。达莉亚眼睛微闭,半梦半醒。她晃了晃脑袋。用一颗装满了钉子和玻璃碎片的自制炸弹袭击摩天大楼,她早已准备为之粉身碎骨,因此,她也应该可以面对长期的折磨,对吗? “我们到了之后,你要记住叫她宝拉。她讨厌人叫她宝琳娜。”娜嘉提醒说,然后又不说话了,只是看着路边的路牌。她们正穿过市中心。“就是这里了……我想。”她咕哝着,走到车前去问“前景路”在哪里。 车里的某处有人在笑。堪萨斯的早晨很美。 据报道,只有两例病人。 她们在前景路下了车,现在正背着包走在布鲁什河旁的街道上,两边是居民区。按照地形起伏而建的住宅楼仅靠着那条河,沐浴在阳光下。有一条街上建了一座高坝,以阻挡洪水。这里似乎人不多,有几间房子看上去好像没有人住。 一辆小汽车从她们身后开了过来。这辆车的底盘很低,是美国车,车上的什么东西都大,车身漆成了深蓝色,发动机经过了改装,发出阵阵轰鸣。车上有两个年轻小伙子,其中一个睡着了。 “你好……”司机说。“你们到哪儿去?” “我去我妹妹家。”娜嘉回答道。 “你妹妹不住这里……” “不,她住这里。你能帮我找到这个地址吗?” “地址在哪儿?” 娜嘉停下来,拿出那张纸,大声读了出来。 “离这儿有四个街区远。你们还没到那儿就已经要累死了。”开车的那个小伙子在笑。他不到20岁,留着短发,戴着耳钉。“你们没有得那个病吧?” “我们身体健康。”达莉亚说。她直起身,把包从肩膀上拿下,以便在必要的时候丢下包或者掏出普雷斯顿警官的枪。“往哪边走四个街区?” “就按你们现在的方向走,然后在贝尔丰泰路向右拐……” “好的,谢谢你。”她说。两个小伙子的车呼啸而去。也许她和娜嘉应该加快步伐,否则那两个家伙会带着他们的朋友回头来找她们的麻烦。但是也不用太担心,至少现在是白天。 她们穿行在破落的居民区,这里曾经有过一座教堂,那里曾经有一户人家住过;这里曾经是一排老年公寓,那个拐角处曾经有家洗衣店。 第二次世界大战末期的时候,这里一定有过美好的时光。这里人来人往,孩子们在嬉戏,宽大的庭院中,草坪修剪得整整齐齐。但是现在已经今非昔比了。今天早晨,这里的人们慢慢苏醒,抽了第一支烟,喝了第一口酒,或者,注射了今天的第一针毒品。今天早晨,这里的人谁也没钱去看牙医,今天早晨,没有可以向上帝祈祷并表示感谢的大餐。 那个小伙子把朋友送回家之后,又回来了。汽车引擎轰鸣着。这辆汽车是他唯一的财产。他慢慢开着车,和她们一起走着。 “你妹妹住在莫妮卡·默顿家。莫妮卡是接生婆。” “接生……” “这是说,你妹妹要在家里生孩子,莫妮卡会帮她的。我见过她。她的肚子已经很大了。” “我还以为宝拉要在医院里呢……” “不,如果她去医院,他们会遣返她的。你也是从俄罗斯来的吗……?” “离这儿有多远?”娜嘉问。 “不太远。我送你们去。” “好的。” “现在上车吧,我送你们去。”达莉亚坐在前排,这样她就不用怎么弯腰了。他们驶过街道,在前面拐了个弯。 小伙子告诉她们,他叫布鲁特斯,这名字取自古罗马的一名角斗士。他歪着身子靠在座椅上,一只手的手腕搭在方向盘上,懒懒地开着车。第52大街的3000号在一小块坡地上,房子上的门牌号看不清楚,因为有的数字已经被人扯掉了,有的数字上被钉上了三合板,上面用油漆写上了其他数字,让人无所适从。 3050号在一处大型停车场上,是一座老式房子,周围有平台。屋前的木头台阶两侧有黑色铁栏杆。 一条混凝土车道已经坑坑洼洼,从大街上通到房子那里,消失在屋后。半掩于地下的一楼开了几扇窗户,墙壁用石头砌就,达莉亚觉得应该是花岗岩,石头的颜色是那种常见的灰黄色,做工粗糙。房屋正面角落处的一块花岗岩重新修理过,白色的石灰勾缝很是显眼。 房子后面有一间摇摇欲坠的车库,车库上方是一棵枝叶繁茂的橡树。车库里停着一辆旧车,车下垫着些水泥方块,一根铁链从车库顶垂下来,一直伸到打开着的引擎罩里。这车一定是达莉亚出生前就坏了。 这条街道让人回想起50年前的美国。她在杂志上看过这种地方的照片,是美国一位著名的艺术家拍的,但是名字她想不起来了。那些照片,有的拍的是晒得黑黑的棒球小子一脸惊恐,正接受牙医的检查;有的是一家人在感恩节火鸡旁祈祷;有的是满脸通红的女生跟在一个高年级男生后面走着。 这里人的脸不一样。现在一切都不同了。在3000号这个地方,有两所房子被烧塌,一块地被收拾得干干净净,房子焚烧后留下的石头和灰烬堆在一边,上面已经长满了黑莓,塑料袋在黑莓带刺的藤条上飞舞。另一块地上的房子刚刚被烧不久,达莉亚看到一堆烧黑的木条、一根烧塌的烟囱,还有被踩得乱七八糟的灰烬,想必是有人想从火里救出什么值钱的东西吧。 在那个被推土机整理过的地方和宝拉待的地方之间,原本是一大块空地,现在已经杂草丛生。肯定曾经也有人试图清理过两者交界之处的野草,但显然失败了,现在,这里竖起了一条竹篱笆,歪向那块地的阴沟。如果草着火了,这条篱笆就完了。 宝拉住处的院子里除了一两处已经干死的草皮之外,全部光秃秃的,与其说这里原来是草坪,还不如说是月球表面。bbr> 布鲁特斯的“战车”慢慢驶过车道,在台阶处停下。这台阶通往大门。“你今晚必须待在这里,还是愿意和我出去一会儿?”布鲁特斯问。他已经迷上了娜嘉。 “你是个好小伙子,但是我有艾滋。”她说。 “不会吧……狗屎。没那么糟糕吧?”他对着仪表盘说,仿佛开车的是仪表盘,不是他。 娜嘉只是冷冷地看了他一眼。娜嘉和达莉亚下车的时候,达莉亚对他微笑着说:“谢谢,你是好人……” “看看,还是有人识大体、明事理啊。”他对娜嘉说。“我带你们俩去……” 她们还没走到大门口,门就开了,娜嘉的妹妹出现了。她是个小个子女孩,肚子已经很大,所以手里拄着那种老人才用的四爪拐杖。姐妹俩先是抱头大哭,然后以俄罗斯的方式亲吻了好久。达莉亚站在那里,不知该干什么。姐妹俩的见面礼结束后,娜嘉将达莉亚介绍给宝琳娜。宝琳娜的长相让她看起来要年轻些,实际上她不大——才17岁。她只是肚子那里长了些肉,姐妹俩走在客厅里,达莉亚从背后看去,她就像一个在T恤衫下面装了只瑜伽球的孩子。 她们三人一起回到宝琳娜的卧室,因为“莫妮卡说我不能起床”,宝拉一边解释,一边摸着肚子。 两个人的交谈一下子变成了俄语,因此达莉亚只好自己先找了个地方放包,然后到厨房去泡茶。厨房的桌上有一大袋刚买回来的东西,还没有收拾,于是她打开袋子,整理那些吃的和用的东西,同时等着水壶的水烧开。 这房子也有过自己的辉煌时光,但现在里面的设施老旧了,冰箱启动时晃动得厉害,而且噪音很大。她无所事事,就看了一下煤气灶,发现只有一个灶头是好的。在动手拿杯子之前,她用洗涤剂洗了一下手。这样有用吗?现在这样做已经太晚了,她想。 回到卧室,她们三人坐在地板上,谈着宝琳娜怀孕的事,达莉亚这才知道姐妹俩怎么会来到这个想也想不到的地方相见的。 首先,她们是在逃避一个叫大个子尼甫的人。这名字有某种深意,但姐妹俩从来没有想明白过。他的真名叫罗德尼。娜嘉和宝琳娜都笑了。 问题的关键在于,这个尼甫是她们的主人。他花钱把她们带到美国来打工。如果她们想脱身的话,那每个人要付给尼甫5000美元,外加其他开支,如吃的、住的、办理各种文件证明时付给律师等的费用、看病的花销。她们一开始是在尼甫开的一家夜总会里做舞女,但同时还得陪他的朋友以及尼甫要巴结的重要客户。 她们还要满足未来可能对尼甫有用的那些人、他的手下以及尼甫本人的需要。这样,宝琳娜·普拉夫蒂娜发现自己怀孕了,尼甫叫她堕胎,她就跑了。 “于是他觉得要找我算账……”娜嘉伤心地说。于是,她也跑了。姐妹俩有两个多月失去了联系。幸亏有一个叫薇内特的女孩救了她们。她告诉宝拉如何去堪萨斯找莫妮卡,因为遇到麻烦的女人、从男人手里逃出来的女人都可以在那里找到庇护。 薇内特心地善良,她一开始也待在莫妮卡这里,但是现在走了。现在宝拉觉得来这里是做错了。她讨厌布鲁什河这个地方。在经历了尼甫及其手下的折磨之后,她再也不想和贫民窟的人有任何干系了。“当然,除了莫妮卡。” “孩子怎么办?”达莉亚问宝拉,她正顶着枕头,靠在墙上。那床是用一大块塑料泡沫铺上各种毯子和床单做成的。 “你怎么照顾孩子?你又没有丈夫。” 娜嘉朝她皱了一下眉头。宝拉很久都没有抬头,她只是坐在那里揉着肚子。“我想把孩子留下来。”她静静地说。“但是……你说得对,也许我照顾不了。莫妮卡说她可以帮我……” 娜嘉把茶杯放在地板上,和她妹妹一起爬上床,把她搂住。她们就那样坐着,默默地坐着,达莉亚将剩下的茶倒进宝拉的杯中,拿着茶壶去了厨房。 达莉亚在屋里溜达时发现了另一间卧室,里面放着几张孩子们用的双层床。上面一层床上没有床单或枕头,但是下面一层床一直有人睡。 厨房隔壁是餐厅,几扇折叠门可以把餐厅和起居室隔开,其中一扇门关着。起居室里有一把躺椅,上面有床单和被子,充作床了。这可能是给莫妮卡睡的。厨房有四只蓝色塑料大瓶,里面是水。炉子上有只水壶和锅,那锅是饭店里做意大利面用的那种。 起居室里有一台电视机放在木箱子上,后面拖着一根从墙上的一个洞里延伸出来的黑色电线。她能听见姐妹俩的说话声,有时还有笑声传来,于是,她找到了遥控器,在沙发上坐下了。 这个私自接上的有线电视只能收到几个台,无非是当地的电视台和公共新闻台。达莉亚飞快地调着频道,突然惊讶地听见了意大利语。她赶忙调回去一看,是一部经典影片。她在罗马不知看过多少次了。是费里尼费德里科·费里尼,1920年1月20日出生于意大利北方里米尼海港的一个中产阶级家庭,费里尼小时候就对马戏团及小丑情有独钟,甚至因此在7岁到12岁之间偷偷溜出去流浪了几天。小时候的这个向往最终贯穿了费里尼一生的电影,无论是他早期的扬名立万之作《大路》,还是他大众普及率最高的《八部半》,马戏团那丁丁当当的音乐总是或强或弱地出现。的作品。欢笑。古里古怪的脸。马戏团音乐。 还有一个台在播放情景喜剧。这台电视机凑合着能用。电视机至少有36英寸,这么一个庞然大物,也许在需要的时候,他们可以用来在房间里取暖吧。 她看了几条新闻,有的是关于多辆汽车相撞的,有的是关于某场篮球比赛结果出人意料,有的是讲一所学校关门的。她继续调着电视,想看看国内和国际新闻频道。大门那里有了动静,先是啪嗒一声,门锁开了,然后听见有人说:“不要起来,不要起来……” 莫妮卡是个身材高大的黑人,体格健壮。她对达莉亚说:“我叫莫妮卡,你是娜嘉?” “不,我不是。” “你好,谢谢。”娜嘉说着,从宝琳娜的房间里出来了。 “不用客气,她情况挺好,但需要卧床休息。你们两个有人做过护士,或者有过类似的工作经历吗?” 莫妮卡放下她刚才拎进来的黑色尼龙大包。“我的车里有些洗干净的床单和衣服……” 达莉亚撑着沙发扶手站了起来,到车上去取。 莫妮卡的车是辆旧切诺基吉普。汽车的后窗玻璃碎了一块,用三合板和胶带补上了,车门漆成了白色,上面印着一个城市徽标,还有几个黑色的字: 布鲁什河救助中心 危机解救 洗好的衣物装在两个垃圾袋里,达莉亚知道,如果她想一次全拿走,肯定会很疼,因此她没有做任何尝试。她抱起一只袋子,慢慢走上台阶。 “……住在这里没有任何成本,只要她不到医院去。只要情况不对,我会过来的。她有我的呼机。我给你看,不,我要给你们两个看一下怎么用这个。”莫妮卡说这句话的时候,达莉亚进来了。她把袋子放在起居室的沙发上。 她觉得脸上发烫,有那么一瞬间,她觉得头晕。电视上的播音员正指着一幅地图。深蓝色的背景下,淡蓝色代表美国,各州的区域用白色显示。堪萨斯在哪儿? “……我们看是否能从地图上了解一下:这里是报告有天花的地方——” 地图突然变成了红色。纽约和华盛顿周围全是红色。东部各州都是。还有一个地方,她估计是亚特兰大,也变成了红色——但也许是芝加哥,她不敢肯定。有一个点,那肯定是堪萨斯。另有几个地方相距很远。这些地方她不熟悉。在西部海岸地区,一条线下来,特别是洛杉矶和……她估计是西雅图——周围的城市,全部是红色。 她想,大概是通过机场传播的。有多少是因为她和那架汉莎航空公司的7416航班?现在已经发生了,现在已经太晚了。她能做的就是靠在通向起居室的走廊上,站在那里注视着这一切。 “……现在说说炭疽病毒袭击。在三座城市……有多起袭击事件,但是只在三座城市……目前就是这样,因为炭疽病毒不传染,也不像天花一样四处扩散……” 她从走廊向后退了几步,深吸了一口气,朝外面走,准备取第二袋洗好的衣物。 “……因此,你要记住,我们不希望她多走路,因为她已经出现生产的征兆了。我给她找过医生来看,医生说她没事,但医生说,她必须彻底卧床休息。你明白我的意思吗?”莫妮卡说着,朝厨房走去。 达莉亚把第二袋洗好的衣物拿进来,在一个房间里打开塑料袋,进行分类。里面大部分是床单和毛巾。她看到里面还有一捆尿布,外面用纸包着。她把毛巾送到卫生间,在架子上堆好。卫生间还算干净,但淋浴间的瓷砖已经开始斑驳,有的上面还沾上了污渍。 有人生来就处在环境糟糕的地方,她想。 莫妮卡从厨房回来了。“在这里,大家都要出力帮忙,好吗?姑娘们,你们没有问题吧?” “当然没问题。”达莉亚扭头回答道。 “你没事吧?你没有生病吧?” “我男朋友打我……”她一边说,一边摸摸身体左侧的伤口。 “是在一场橄榄球赛之后,”娜嘉说。“用棍子。” “我看看……”莫妮卡拉起达莉亚的衬衫看伤口。“啊……”莫妮卡说。她伸手轻轻地摸着绷带。达莉亚在镜子中看到纱布上已经渗出了黄色的液体。 “这个我得看看。”莫妮卡说着,放下T恤衫的衣襟。“你们俩听到我刚才的话了吗?我们所有人都是来照顾你妹妹的。目前的情况就是这样。这就是我们的工作。你们来这里真好。”她说。“她马上要经历一场考验了。” “要是你不在怎么办?” “那就用上寻呼机了。我一直带在身上的。你先呼我……我会马上过来。我知道她不想去医院,但是如果不得不去的话,那还是得去。这是规矩。我已经和她说过了——” “她知道。” “她最好要做好心理准备,毕竟,她还是个孩子,知道吗?”莫妮卡用手在自己的骨盆周围比画了一下。 “我们现在安排一下每个人睡觉的地方……”莫妮卡说。 躺椅旁边有一盏很高的阅读灯,是大家都喜欢待的地方。它靠近自来水,旁边本来还有一部电话。折叠门一拉,这里就可以和起居室隔开了,但还是和厨房相通。莫妮卡本来是睡躺椅上的,自从宝拉开始出现生产的征兆以来,她常常在这里过夜。 达莉亚被安排睡在起居室的沙发上。这样一来,她就可以看新闻了。而且,从厨房到宝拉的卧室所必经的通道不要经过起居室,所以,她可以不受打扰。 起居室没有一扇真正的门,但是她不在乎是否能有自己的私密空间。其实,除了莫妮卡——她在那扇损坏的折叠门上挂了一道布帘,她们三人谁也不在乎这个。沙发是那种很厚实的懒人沙发,黄褐色,很软,面子是绒布。她太幸运了,她想。这也许是真的。这房子以前是某个基督徒家庭住的,她能看见墙上有以前挂十字架留下的痕迹。 宝拉的房间里传来了莫妮卡的声音:“我们要把那张床抬高一点。我不能在一张那么矮的床上给她接生,这样对孩子也不好……”她说,她已经叫她表弟和他的朋友带一个床架和席梦思过来,好把床提升到一个她方便的高度。 莫妮卡的表弟来了。和他一起来的还有布鲁特斯以及其他几个小伙子。他们穿着干净的T恤衫,裤子松松垮垮的,但在给宝拉搬床架和席梦思的时候,居然没有被自己的裤腿绊倒。整个过程中,布鲁特斯一直在指挥,不时做着介绍。他对宝琳娜特别友好,假装没有注意到娜嘉。 “这位小姐,这位小姐,她知道谁是好人。”他朝达莉亚笑了笑,伸出手,用两根手指碰了碰她的面颊。她意识到他在打她的主意了。 床架很快装配完毕。在安装的过程中,一名小伙子去皮卡上取来螺丝枪。他叫艾克萨维亚,是莫妮卡的侄儿或者表弟。达莉亚没有弄清楚。 宝拉安安稳稳地坐在摇椅上,看着他们在忙碌。摇椅放在卧室的窗户底下。她肚子上盖了一条毛毯。宝拉偶尔朝窗外张望。午后的阳光给窗户抹上了一丝亮色。 “好,好!”布鲁特斯一边向后退,一边说。 “太——棒——了——”艾克萨维亚说。他的朋友泽诺,一个安静的小伙子,笑了。 席梦思还算干净,和床架也很配套,席梦思上铺了海绵床垫之后,莫妮卡试了试高度,又在床架旁靠了靠,看看它稳不稳,然后,把床仔仔细细又检查了一遍。海绵床垫上面套了床垫保护套,然后又加了一层塑料布,一层床单,然后又是一层塑料布,一层床单。 “……这样换床单就很方便快捷了,免得让她不舒服……” 布鲁特斯拎着一只大袋子,出现在达莉亚身后。“给你带了些东西……”袋子里是薯片、健怡可乐、巧克力和花生酱。 “谢谢,布鲁特斯……” “我知道你和娜嘉可能会肚子饿……嗯,我们不会让你们饿死的。” “你真是太好了。谢谢。” “她要生的时候,就打电话给我。如果你需要什么,我们都会来帮你们的,好吗?好吗,莫妮卡?” “好的,布鲁特斯。现在你们都出去吧,她要睡一会儿。这么多人跑前跑后的,让人看着烦。” 一分钟后,达莉亚看见他和娜嘉出现在院子里。她站在干枯的草地上,用脚后跟踢着草皮,嘴里抽着烟,听他站在那里眉飞色舞地说着什么。 晚餐是通心粉和奶酪,外加几块甜瓜和几罐健怡可乐。她们围坐在宝拉的房间里,宝拉需要什么就递给她。宝拉坐在垫高了的床上,整个人显得更小了。一本时尚杂志在宝拉腿上摊开,这个小人儿在杂志上指指戳戳,一边吃一边看。 饭后,姐妹俩又回忆起她们在俄罗斯的岁月。达莉亚起身收拾盘子。莫妮卡跟着她来到了厨房。 “好吧,让我看看你身上的伤。”莫妮卡说。她把她的大包放在厨房的台子上。 “哦,没事,不用——” “嗯,我还是看看伤势怎么样吧。”她戴上乳胶手套。达莉亚叹了口气,转身靠在台子上,莫妮卡将她的上衣慢慢卷起,把剪刀伸进去,剪断了胶布。“好……”她轻声说。“我给你上点抗生素……” “感觉肋骨——” “我敢打赌,肋骨的确——肋骨很可能……似乎里面有东西。坚持一会儿。”达莉亚感到一股钻心的疼痛放射至肺部,莫妮卡用一块纱布按着她的肋骨。“拿住这个……”达莉亚把手伸过去,按住那块纱布。她疼得满身是汗。她觉得有点晕。她对面的墙上似乎有五彩的小雨点迸射出来。 她听见水流的声音,然后是莫妮卡在台子上放什么东西,发出清脆的声音—— “你倒在铁篱笆上?” “说来话长。” “啊,我敢肯定是这样的。”莫妮卡说着,将达莉亚扶着纱布的那只手移开,换了一块干净的纱布到伤口上,用胶布固定好。“伤口还会有渗液,但是没关系。”她很快在达莉亚的腰部又缠了四五道胶布。“别担心,你要注意,呼吸浅一点,好吗?” “我想……” “我觉得你发烧了。你皮肤发红。瞧这里——”她说。她往达莉亚嘴里插了一根温度计,用手握住达莉亚的肩膀。“现在你听我说,年轻的女士:你要把自己说清楚。你知道我的意思吗?” “我想是的。”她咬着嘴唇,说。 “不要含含糊糊。你知道我的意思。你说清楚,否则就离开这里,明白吗?如果你骗我,我就在一秒钟之内把你扔出去。你觉得我不会吗?” “不……不……我知道……” “你他妈的说对了!”莫妮卡说。她取出温度计看看读数。“你发烧了。”她说。她目光炯炯地看着达莉亚的眼睛。“你到那里去睡觉吧,但要随时准备帮忙,因为她就要生了。” 达莉亚点点头,转身准备走了,但又回过头,扶着莫妮卡的肩膀说:“谢谢你……” 她走到起居室,一头倒在沙发上。她肯定是快要失去知觉了,因为接着她隐约感到莫妮卡坐在她身边,在她手臂上打了一针。 “抗生素。”莫妮卡静静地说。“是防止破伤风的……” “谢谢……”达莉亚像在做梦一样说。后来,莫妮卡开着她的切诺基出去了,达莉亚躺在沙发上看电视。 电视上是地平线处浓烟滚滚的画面,远处褐色的群山模糊不清。是阿富汗,她想。一股灰尘打着旋,这是从直升机上拍摄的画面。 克什米尔地区的地图出现在画面上。这里炮声隆隆。印度和巴基斯坦两国在这个地区不宣而战。 第10天 “……那你认为是谁创立这个国家的?是基督的追随者!是那些早期的缔造者!你认为是谁征服了这整个大陆?不是那些奴隶,对吗?” “对,不是他们……” “也不是我们南面的兄弟。佐罗没有到这里来创立芝加哥,对吗?” “是的……” “当然不是,我的朋友。在花园里辛勤劳作了几百年之后,我们干了什么?我们开放国界,和他们做生意!让我们签订《北美自由贸易协定》吧,我们有魅力,我们想自由贸易,哈哈哈!这是多么天真的做法啊——” “——并不是真的自由贸易……” “对,我的朋友。你和你的孩子以及孩子的孩子将要为这个愚蠢的行为埋单!是他们使美国的经济失去活力,这帮家伙颠倒黑白、是非不分、内外混淆……” “别去打扰她,她还生病呢。”她听见娜嘉在走廊上说。 她从沉睡中醒来,有很长时间都不知道自己是谁,自己在哪里。自从她投入了莫妮卡这位天使的怀抱,她的知觉和反应就打了折扣。她逐渐有了意识,知道布鲁特斯来了,还带了许多吃的。 “带这些来非常好啊,但是我们缺的是蔬菜。有商店卖这些东西吗,或者,餐馆里会不会卖?”娜嘉对布鲁特斯说。 “胡萝卜这些东西,我能弄到。不管你想要什么,我都弄来,娜嘉。” “好,弄些能吃的来。她不能生了孩子后还只是吃薯条吧。” “我明白了……” “你还没有。”娜嘉说。她伸手朝他脸上打去,当然只是在开玩笑。他往后一退,她没有打到。“嘿,姑娘,别玩火,玩大了你可灭不了。”说完这句话后就走了。 莫妮卡和艾克萨维亚以及他的朋友也来了。两个小伙子都骑着摩托车。莫妮卡带了葡萄和莴苣。“多吃些凉爽而湿润的东西,这总是没有错的……她要保持体液,你们要记住这一点……”她一阵风似的跑到厨房,检查那里的一切是否安排妥当。 “……难道那不是共产主义的意思吗?你干着活,但是你没有决定权,也没有申请的权利。你就像蜂房中的蜜蜂,分派你干什么就干什么……” 达莉亚感觉到有人在俯身看她。是莫妮卡。她坐在沙发旁边。“今天早上感觉怎么样?”一只凉凉的手放在达莉亚的额头上。她会把所有这些人都害死的,达莉亚心想。 “我要给你打一针。” “好吧……” “这一针是防止天花的……你们所有人都要打这种针。”莫妮卡用酒精棉球擦擦她肩膀处的肌肉。她戴着乳胶手套。一切都很卫生。 “你知道,这没有用的。”达莉亚说。 “你在说什么?这当然有用了……”莫妮卡把针头插了进去。达莉亚没有感觉到疼。一点也不疼。 “这只能使它延续的时间更长……” 莫妮卡拔出针头,丢在一只塑料盒中,塑料盒上贴着“生物危害”标识。莫妮卡坐到沙发上,眉头紧锁地看着她。“我想量一下你的体温。”说着,她掏出了温度计。“我还要看一下伤口……你对什么药物过敏?” “嗯……我想没有什么过敏的……” 莫妮卡放下达莉亚的T恤衫,伸手握住达莉亚的手腕,仔细看着,然后又看了脚踝。 “也许是什么东西咬了你。”她摇摇头。“我觉得你没有问?99lib.题,但有可能是昨天的几针引起的反应。你的手臂疼吗?” “我浑身都疼。”这是显而易见的事。刚说完她就笑了,但是一笑她又后悔了。 “……因此不要低估历史教育的重要性,我的朋友。劳您大驾,请去一家好的图书馆,认真看看书…… “芥子毒气,齐克隆B,不要讲艾滋病毒,你会把我吓一跳……” 莫妮卡拿出温度计看了看。“有点高,但是……你会好起来的。”说着,她从沙发上站起来,朝宝拉的房间走去。 “不,我不会好的。”达莉亚心想。 “把那垃圾关掉。”达莉亚听见莫妮卡在另一个房间说。收音机没了声音。 达莉亚慢慢走到盥洗间。小便似乎花了她几个小时的时间。之后她来到厨房。她打算泡杯茶,却又停下了,四处张望着。 “不,我不会好的。”她说。她听见了自己说的话。她在一个空房间里自言自语。“不……不会好的。”说着,她转身返回起居室。 因为浑身疼痛,她花了好几分钟才穿好衣服。她颤抖着手,穿上靴子,拿起放在起居室角落的背包。 就在她伸手去开门的时候,门突然自己开了,差点撞到她脸上。布鲁特斯拎着一大袋冰块进来了。 “嘿,你要去哪儿?不管你想去什么地方,我都可以送你去……” “不……没事……”她说。但是他还是走了进来。莫妮卡走出来看是谁来了,正好看见她站在门口。 “你要去哪儿?你哪里也不能去。你到底怎么回事啊?”娜嘉听见说话声,也出来了。 “我必须离开这里。我再也不能待在这里了。”她打开门,但又忍不住靠在上面休息了一会儿。“我得……” “你整个人都虚弱得快要倒下来了。你甚至都走不动路了。你跟我来……”莫妮卡和娜嘉把她扶回到沙发上。她哭了。她们忙着安慰她,叫她别哭。 她靠在沙发上,手臂下压了一只抱枕。不知是谁给她倒了一杯姜汁汽水,上面放了些布鲁特斯刚刚拿来的冰块。布鲁特斯看着她们。达莉亚还是忍不住要哭。 莫妮卡用大手抚摸着她的额头。 “你深呼吸一下,什么都不要想。你会没事的……”她说。 她昏昏沉沉地睡着了。娜嘉坐在她旁边。偶尔她会稍微醒一下,看看电视上播放的情景喜剧。那些节目已经很老了,可是里面人物的发型反而又重新流行起来。那些演员的脸她经常看到,有些不怎么出名的演员,虽然认识,却说不出名字来。演员。看着他们的表演,她心想,真的,他们其实并没有什么特别之处,都是些普通人而已,只不过比其他人更有趣或者更好看。 她和娜嘉看的是《星球大战》的某一集,那应该是很早的一集了,娜塔莉·波特曼在片中扮演阿米达拉女王。 如果娜塔莉是现在扮演那个角色的话,那他们会在她头发上涂上油,给她脸上上淡淡的粉底,给她的眼睛画上黑眼圈。她的眼圈会哭红,她的鼻子也会因为经常擤而变得红肿。 她时醒时睡。她梦见了娜塔莉,黑天鹅和飞船。她梦见自己走在白色沙滩上,她的脚深陷在沙子里,大海在咆哮。 “……喝点这个。”她听见了娜嘉的声音。她感到有冰凉的玻璃杯碰到了自己的嘴唇。她喝了。后来又昏昏睡去。 她下一次醒来的时候,看到莫妮卡拿来了一只托盘,上面摆了一碗鸡汤。电视里在放一部关于海胆的纪录片。 “你退烧了。我想,你熬过来了。” “好……” “呃……我想你的感冒并没有传染给其他人。”她看着她的眼睛。“和我说老实话吧。你在躲避什么?” “什么?” “你是不是在逃避什么?你吃药了还是有类似的问题?” “我想喝咖啡……” “啊,对……有意思啊。你有点头疼吗?” “一直有。” “好,如果是这样,我想你可以喝杯咖啡。”莫妮卡出了起居室,去了厨房。 达莉亚拿了遥控器,调了几个台,想看看有什么新闻。她觉得自己已经开始理解这个女人,这个做事风风火火的母亲了。这样的女人能够移山填海,能够团结整个社区的人,只要警察支持她的工作,她自己有精力就行了。 电视上,一名穿着军装的老人正在和一个虽然年轻却已头发花白的老人交谈。那个老人一边说话,一边做出砍削动作,以强调自己的观点。 “……不用太担心,因为在潜伏期,你并不具传染性。因此,只要我们能够控制住已经出现症状的人,就可以开始消灭疫情了。” “用环形法。” “对,我们用——” “我们有些观众可能不理解。这是说你们将隔离,呃……被感染者,被感染者周围一定距离内的人也要注射疫苗。” “对。我们将病人和其他人隔离开来,这样就可以控制病毒的传播。” “今天早些时候,有人说我们目前喜欢居住在郊区的这种生活方式,但实际上这种有助于瘟疫的传播。你对此有何看法?” “嗯,以前每次有瘟疫发生,人们常见的反应是跑到山上去,但是山里现在到处是周末度假的木屋,因此……” “和我讲讲更多有关疫苗的情况吧。坊间多有传言说,疫苗供应不足啊。” “不,不对——” “疫苗只能起到延缓的作用。”她对电视机说。 莫妮卡手里端着一杯热气腾腾的咖啡,穿过帘子来了。 “这东西不要喝太多,如果你觉得不舒服的话。” “不……”她嗫嚅着。她将鼻子贴近咖啡杯,深吸了一口咖啡的浓香。 莫妮卡坐在一边看她喝。等她喝完了,莫妮卡掀起她的T恤衫,打量着伤口的包扎处。“这个要换了……” 她走到客厅,拿了她的包回来,开始慢慢拆纱布。“现在你做个深呼吸。能做吗?疼不疼?” 达莉亚热泪盈眶。莫妮卡叫她做什么她就做什么。她要尽快离开这里。说不定在她剪过头发之后,她已经不再有传染性了。也许莫妮卡那天给她注射的疫苗会阻止、延迟或者削弱病毒的活力。说不定她已经不会让她们染上病了。 “我能洗个澡吗?”她问。 “我想可以。你能站起来吗?不会在那里摔倒吧?” “我觉得能站起来。” “在胶布上包个塑料袋。不能刚刚包好伤口又要拆掉纱布。我来帮你。” 她们俩进了盥洗间。达莉亚脱掉T恤衫,莫妮卡用垃圾袋在她胸部包扎了一圈,然后用胶布粘好。这样很管用。 “达莉亚,你有什么技能?” “我是演员。我上过表演课。我喜欢戏剧。我喜欢那种可以成为别人的感觉。” “嗯,实际上你并不能成为别人。”莫妮卡皱起了眉头。“你必须做最真的自我。” 她压了压达莉亚脊柱那里的塑料袋,用胶布进行了加固。“这么说来,你是没有什么技能了。你会开车吗?” “当然会。” “会看书写字吗?你上过学吗?” “是的。我大学毕业。” “你也是俄罗斯人?” “不是……我来自佛罗伦萨。” “哦,意大利。我有个外甥女在那边上学。她也是搞艺术的。”她完成了达莉亚的“吊带衫”,后退了一步,指指达莉亚身上的弹孔。 “这个伤还是很严重,会死人的。”说着,她走了出去,留下达莉亚一个人洗澡。 达莉亚就着洗发水,用手指甲拼命抠着头上的红发。她用手指头掏耳朵,把里面洗干净。她搓着耳朵后面的污垢,搓洗肘弯、大腿、脚,她张开嘴巴,装满水之后又吐出。她调高了水温,看到水流直冒热气之后,用肥皂把身上又洗了一遍。她慢慢地洗着身子,小心翼翼地呼吸,清洁着身上的每一个角落和褶皱之处。她不依不饶地洗着,直到把自己弄疼了。她把水温调得更高了,几乎要烫掉她的皮。但是,她还是觉得不够。 她扭曲着身体,只感到身上一阵剧痛,那根受伤的肋骨几乎要断开。她想,也许再加大力度,折断的肋骨会刺穿自己的肺,但这样的疼痛还不够,她甚至连一点感觉都没有。也许这样做的后果只是让她开始咳血。 她最终没有那样做。她在莲蓬头下抽泣着,一遍又一遍地洗着头。擦干身子后,她注意到肚子上发红的皮肤那里有一圈红点。就只有一圈红点。她肚子上有一圈皮疹。她抬眼看镜中自己扭曲的脸,那张死亡之脸。 “对不起。”她说。“对不起……” 经过了一个不眠之夜,山姆·沃特曼决定,他不能拿着高得离谱的顾问费,却只是闲坐着不干事,或者被雷利的影子呼来喝去,温顺得像只绵羊。 他要按照自己的方式行事,否则他就会团团转,以致失去重心。他不想再有一次那样的经历。 他没有安全手机,只好把他想打电话联系的人列了一个名单,交了上去。他怕给查迈这个年轻人惹麻烦,否则,藏书网他会向他借手机的。 他抱怨说政策不对的时候,巴利加叫他把名单给他,由他来安排。山姆列在名单上的人有:巴黎公共卫生监控研究所的安妮特·盖伊,伦敦的尼克·范·斯莱克(此人是英国公共卫生的大鳄);约翰·霍普金斯大学的布塔格利亚提(此人两次邀请他去工作,但他太傲慢没有接受)。另外还有孟买的桑杰。山姆知道,这些人会按照规则做事。如果一切顺利的话,他将为这些科学家建立一个交流与合作的渠道。 血有着很高的价值,因此,说这句话时的措辞必须谨慎。 他把列出的名单交给巴利加,在等待批准的那段时间里,他心情烦躁不安。他穿过情况分析室的信息通报栏,看到那里有一张纳玛·雅戈比的照片。雅戈比一死就等于失去了一个机会。医疗救护队里没有外科医生,所以只好在当地找了一名兽医把雅戈比的脾脏割下来,但是由于信息传递不完整,兽医将雅戈比的脾脏保存在一袋福尔马林液中,彻底毁了它。幸好从雅戈比尸体中提取了血液样本,正在美国各重点实验室里进行分析。他的血将被送至世界各地,被数以千计的科学家研究。 也许情况还不算太糟。 沃特曼走到一条过道,那里挂满了那个叫韦尔米利奥的女人的照片。除了照片,那里有一张休息区的地形图,几张照片拍的是西弗吉尼亚警察倒在巡逻车车门旁,尸体周围用粉笔画了一条白线,人行道上有一摊黑色的血印。 他还看到了更多的照片。有一张是她车的照片。这车是在肯塔基州与西弗吉尼亚州交界处被人发现的。驾驶室门上被打出一个黑洞,座位上有血迹,不是那种大摊的血,从血的量上看,还不足以致其丧命。他们告诉他,车上发现了大量指纹。那辆车上满是天花病毒,现在已经对之进行隔离消毒。她暴露在病毒环境中已经一周多,如果没有注射疫苗,那她肯定已经染上了天花。 她是带菌者,有一定的传染半径。从时间上来看,她现在会到了什么地方呢?她拿走了警察的枪。她会不会劫持了另一辆车?如果她不停地开车,美国的任何地方现在她几乎都有可能到。直升机一直在找到那辆尼桑车附近的树林和田野中来回寻找,估计她会像雅戈比那样,找个人们不易发现的地方死去。 在信息交流中心,有十一二台电脑专门用于图像分析,这些图像有些是直升机俯拍的,有些是莱克星敦蓝草机场的监控摄像机拍的。 “山姆……?”格里马尔蒂在过道的拐角处四下张望。 出什么事了。沃特曼立即从她眼睛里看出来了。接着巴利加出现了,他是一脸严肃。他撇下格里马尔蒂,来到沃特曼身边,将一只手放在沃特曼肩上。 “山姆……很抱歉,但是你妻子……有变化。医院那边有话和你说。”他递给他一部安全手机。 似乎一切都凝滞了。周围没了声音,或者,是因为他听不见了。他觉得胸闷,赶忙扶住信息板。“你好……” “是沃特曼博士吗?” “是的。”是爱丽丝的声音。 “玛格丽特的事我很难过。我在这里,她现在正在安静地休息。” “出什么事了?”他问。格里马尔蒂和巴利加看着他,他说话的声音非常冷静,他非常理智,这连他自己也感到吃惊。难道他即将遭遇又一场挫折,又一场改变他生活的悲剧? “他们说是心脏病发作,但不严重。” “什么?‘不严重’是什么意思?” “她放下食物躺下后就叫不醒她了。事情的经过就是这样。” “啊……” 巴利加又捏捏他的肩膀,转过身去。巴利加和格里马尔蒂交换了一下眼色,走到一边,以让他说话更方便些。 “她那个……他们知道她的……” “我已经把中村医生叫来了。等一下。” “沃特曼先生?” “她意识清醒吗?” “不,不清醒。她很安静,睡着了。我知道你在执行政府公务,是不是打电话不方便?”中村问。 “嗯……是的。是的,我有事。” “这个号码能找到你吗?” “是的,能找到。” “等她醒过来,我们就打电话给你,希望你们能说上话。” “好,好,到时请找我。你知道……她会……她会……” 他听见中村在回答他这个问题之前的一声叹息了吗?“我真的说不准。她目前的健康状况不佳,我想这你是知道的。” “是的,我知道。” “她很不好。”中村说。“对不起。”他补充了一句。 爱丽丝接过了电话。她安慰他说,她和艾琳会轮流在医院陪着玛姬。她想到玛姬一个人孤零零地躺在医院,心里十分难受。愚蠢,他想。他为什么要这样做?给再多的钱也不值得。虚荣。就是虚荣和贪婪在作怪。他应该拒绝,好好待在家里陪她。他们俩应该在花园里,计划着明年春天该种些什么。他们有过多么快乐的时光啊。愚蠢。 “她现在的病房是最好的。”爱丽丝说。“她没有痛苦,我知道你非常爱她。我会告诉她的,沃特曼博士,我保证……” 她和宝琳娜坐在一起,听她讲她们姐妹俩的经历——那帮人说可以免费送她们去加拿大做保姆,两个不谙世事的人就信了。发现受骗后,她们逃离了多伦多,那以后情况就更糟了。她们在前往斯德哥尔摩的途中被抓住,加拿大的买主把她们卖给了底特律的尼甫。 “底特律?和……俄罗斯的许多地方相比,那里简直是天堂啊。他把我们俩分开,就像在动物园里将两只动物分开关押一样。他对我们采取胡萝卜加大棒的办法,还给我许多美好的承诺。按照我说的去做,你们就会过上好日子,比如,做摇滚歌星……” “但是现在他想杀了我们,”娜嘉端着茶进来说。 “一次他把一个人活活淹死了。他们先是折磨他,最后把他淹死了。”宝拉抬头看着娜嘉说。 “是里奇告诉我的。” “妈的……”娜嘉说,然后又回厨房去了。 “是因为债务。一切都是生意。他为我们签字担保。这是尼甫的做事方式。他喜欢披上合法的外衣。你的工作是打扮得漂漂亮亮的,不准回嘴。你一天吃三顿,你必须工作。他为你提供免费饮料,如果他喜欢你,说不定还会给你买便宜的毒品。他不时还要你陪他睡觉,这只是为了表明谁是老板。他就是这样的人。” 她们讲的全是类似的经历。 达莉亚倒好茶,在自己身上裹了一条毛毯,尽量不碰到宝拉,但这一计划还是落空了:宝拉要她扶着去盥洗间。 到了下午,宝拉有了反应:宫缩开始了。 一开始,宝拉根本没有料到,她突然就不说话了,把手放在隆起的肚子上。阳光透过窗帘照在她身上。窗帘是用儿童床单做的。 “不……”过了一两分钟,宝琳娜喊道。 布鲁特斯拿来了烤肉,他觉得这个东西对即将生产的宝琳娜来说,是有益于健康的。寡言少语的泽诺拿来了DVD播放机,坐在旁边,开始看《阿凡达》。 艾克萨维亚和布鲁特斯拿来了两瓶饮料,两人一边喝一边看着电影,说说笑笑。宝拉在一旁也看得直乐。又一次宫缩开始了。整个房间里谁也不说话,但过了一会儿,发现这只是一场虚惊。 “你最好快点,我们只有这一部电影。”布鲁特斯对宝拉说,这话引得大家哈哈大笑。 十点左右的时候,又来了一名年轻人。他噔噔噔跨上台阶,在门口等着,表情严肃。布鲁特斯出去和他说了几句话,很快,所有的小伙子什么也没有说就走了。远处有警笛声响起。 “他们一直干这些事。这是这个社区的悲剧。”莫妮卡把手伸进口袋,拿出手机。片刻之后,手机响了。 “终于有电话啦。”说着,她站起来接电话。她走到厨房里,这样,她们看电影就可以不受干扰了。 “我们走吧。我们要离开这里,好吗?”宝琳娜悄悄地对她姐姐说。 “只要你能走路了……”娜嘉说。 离她们六条街远的地方,发生了一场枪战。一名小伙子被打死,另有两人受重伤,可能会死。莫妮卡必须开着那辆旧吉普,尽她所能去救护他们。房子里只剩下三名女孩。娜嘉锁上门,不时从窗户往外窥探,想看看第52大街上有没有什么情况。警笛声此起彼伏。 宝琳娜想回卧室去,于是娜嘉搀扶着她走了。达莉亚待在那里没有动,继续看《阿凡达》,此刻潘多拉星球上激战正酣。蓝人和白人在交战,只是电影中的蓝人打赢了。或者至少而言,他们在这场战斗中取胜了。电影会不会拍第二部,那时矿业公司的警卫们将携带重型武器和先进的机器人回来,把飞龙杀个片甲不留?矿业公司的胜利难道不是必然的吗?接下来,蓝人将不得不在身上绑炸弹。 就在电影结束的时候,娜嘉又过来了。两人不看电影,改看电视。 电视上正播放新闻节目。有两名中年男子在互相大喊大叫。刚刚由DVD改成看电视,电视机的音量突然变得很吵,娜嘉连忙调成了静音。那两个男人继续一边喊叫,一边挥着手。其中一个是节目主持人,他面对着镜头,做了一个摆手的动作,电视上的画面变了。接下来播放的是克什米尔山区的镜头。孩子们在哭喊,伤者躺在血糊糊的水泥地上接受包扎,女人满脸悲伤。路上挤满了逃避战火的难民。娜嘉消除了静音,此时画面又变了。出现的是一些绷着脸的亚洲人,还有擦得铮亮的坦克排成方阵在游行。 “……说不会容忍该地区的动荡……” “情况很严重。”娜嘉说着,回头看着达莉亚。 “是的……” “我想找个喜剧看看。”娜嘉说。两人坐在沙发上,娜嘉调着台,最后停在了一个播放广告的频道,因为看这个最安全。 第11天 大家轮流照看宝琳娜。莫妮卡把达莉亚和布鲁特斯带到购物中心去买日常生活用品之后,她就赶到诊所和医生见面了。布鲁什河救助中心的办公地点位于这家购物中心一翼,以前曾是家零售店,已经破烂不堪了。对这个地方的主人而言,把房子给布鲁什河救助中心这样的慈善机构免费使用,可以免交一定数额的税,这要比租给其他人要划算得多。 说到买东西,这里其实也没有什么好买的,因为住在这周围的人没有钱,做小本生意的话,根本赚不了钱。恶性循环之后,这个购物中心归谁所有了呢?银行?期望着这里未来有好前景的投资者?也许布鲁什河救助中心可以起到某种平衡作用,为穷困潦倒的人提供一个保护区。布鲁特斯去买日常用品以及医生让莫妮卡买的东西了,在诊所旁边有家快餐厅,达莉亚就在那里等着布鲁特斯。 《堪萨斯城星报》的头版头条是关于总统讲话以及因柏林瘟疫而引起的国土安全部和联邦应急管理署的机构重组。中国发表声明称,将密切关注巴基斯坦问题,对此,报纸上刊登了两种观点对立的报道。巴基斯坦背后有“大哥”撑腰吗?现在人人都有原子弹了。美国经济一蹶不振,影响力缺失,它还能有什么作为?美国总统本月将参加八国集团首脑会议,目前正在欧洲访问。柏林瘟疫和克什米尔问题是唯一的议题。 《今日美国》的头版一如往常地刊登了全国各地已知病例的分布情况。想要准确记录病例很困难。报纸上的小信息框再次提醒她说,天花和流感或普通的感冒相似。从第一声咳嗽开始,病人即会传染他人。病人起初会感到不舒服,接着典型的天花红疹会出现在四肢,有些斑疹会转化成疱疹,这些疱疹极具传染性。疱疹会破裂,结成硬痂。病人用过的包扎物和衣服等必须立即销毁。天花的潜伏期可能有七至十七天,但是一旦发作起来就很快。美国各地统计的结果是: 感染人数>950人 隔离人数(包括炭疽隔离)>5700人 发放的疫苗>138400支 接触天花人数(含处于潜伏期的人数)>60000人 她从快餐厅的落地玻璃窗向外看。美国的每一杯咖啡味道都不一样,她想。这是强调个性发展的胜利。窗外是停车场,如果说这里以前曾经车满为患,那么,这样的情形在以后将不会发生了。停车场里零星停放着一些被人遗弃的汽车,布鲁特斯告诉过她,它们随时有可能被偷。 她现在可以走了,她想。现在就走,趁着红疹刚开始在肚子上出现,趁着她现在还能走。到汽车站去。走吧。不停地走吧。 对,就这么办,她下定了决心。她马上和布鲁特斯一起带着买的东西回去,然后,拿上自己的东西,悄悄溜走。 会没事的,她告诉自己。等回到莫妮卡那里,他们都会打针的。他们会没事的。 对,她必须离开。而且……她要为自己所做的一切负责。去自首。告诉他们自己现在很后悔。她很快就会发病死去。他们不会折磨她,因为他们没有必要这样做——她在死之前会很乐意告诉他们一切。她会把已经发生的一切都说出来,会把她做的一切也告诉他们。她会告诉他们有关她家人的情况,她的兄弟是怎么死的,她为什么会那么想,为什么会心怀仇恨,为什么至死不改。他们会朝她尖叫。他们会把她投入大牢。他们到最后甚至会被激怒,会严刑拷打她。 但不管怎么说,她会死去。然后,一切皆将成为过眼云烟。 喝完了第二杯浓稠的苦咖啡之后,她将自己用过的杯子等放到垃圾桶里,走到外面的人行道上。莫妮卡从医生的诊所里出来之后,上了切诺基汽车,在社区巡查看看是否有人需要救援。 布鲁特斯回来了。他买了满满一购物车的东西,大部分是蔬菜。达莉亚能看到有些购物袋的外面冒着的绿叶子。“我买了蜂蜜,买了早餐麦片,买了苹果汁……”这么多东西,足够一支队伍吃了。他需要达莉亚帮他拿到汽车的后备箱中去。 “我要戴眼镜。”关上后备箱之后,他说。他和达莉亚站在汽车后面。“我眼睛有些发花。” “那可不太妙……” “我看到外国女孩,眼睛就不行了……” “啊……你真是……”两人大笑了一会儿。 “俄国姑娘的身材很棒,那些意大利女孩也不错。”他说这话的时候,眼睛并不看着她。 “你真是个色鬼。” “嗯——对。我承认。这是我们男人与生俱来的罪恶。” “男人总是这样急不可耐。你看到宝琳娜的遭遇了……” “事情并不是非得那样。你和我什么时候应该一起出去走走。” “不行……我的病还没有好。” “是这样啊——我可以治好你。你应该接受布鲁特斯的治疗。” 她笑了。“你是个好人。我会和娜嘉谈谈的。她其实并没有艾滋病,她只是随便说说的。” “我知道,但是她太忙了。”说着,他朝驾驶室那边的门走去。“我们都很忙。这个世界上,人人都很忙……” 两人正要上车,突然传来一阵愤怒的犬吠。两条狗厮打着从街道拐角处冒了出来。 “见鬼!”两人赶紧上车,布鲁特斯嘴里骂着,摇上车窗。他没有发动汽车,而是坐在那里,和达莉亚一起看着。那嚎叫声听来很瘆人。这时,又有一条狗冒了出来,加入了战斗。三条狗,褐色、灰色和黑色,翻滚着、纠缠着。有一条是多伯曼短尾狗,它的对手是另外两条体形稍小却结实的狗。 “大家没钱养狗了,就任其流浪,到处乱跑。”布鲁特斯说着,发动了那辆庞蒂亚克汽车。 “见鬼!”他嘴里骂骂咧咧,将车倒了出去。 此时,那三条狗已经不见了。 他们驶离了购物中心,来到了街道上。街道很宽,来自另一种文化的人会误以为这是条高速公路。这里是各种机动车的乐园,却是人和野生动物的死亡之地,如果遇到交通特别繁忙的时候,路上几乎让人感到缺氧。这条街道像扎进布鲁什河社区心脏的尖刀。它慢慢上坡,他们的汽车到了坡道的最高处时,她看见了那条名叫布鲁什的河,看见了河边的树,大部分树叶都已经黄了。如果没有这座城市,这条河的风景会更美。 “这些狗娘养的……冷静。”布鲁特斯说。一辆警车在他们车后喊叫了一句什么,布鲁特斯放慢车速,靠着路边停了下来。 也许是该结束的时候了,她想。她看着警官下了巡逻车。他年轻而结实,腹部平坦,她能看见他衬衫下紧绷的肌肉。 “上午好,”警官说。他的嗓音有些高,透着些紧张。 她扭头看见布鲁特斯已经将双手放在方向盘上,这是警察可以看得清清楚楚的地方。 “上午好。”布鲁特斯回答 9053." >道。 “请拿出驾照和行驶证。”警官说。布鲁特斯慢慢做着一切动作。行驶证放在杂物箱中。警官探身过来,这样就可以看见达莉亚了。达莉亚像布鲁特斯那样慢慢打开杂物箱。警官注视着他们,这当中一只手一直放在枪上。杂物箱里有一堆纸,还有一些激光唱片四处散落着。布鲁特斯伸手到杂物箱中拿出行驶证,交给警官。 “待在车里。”警官说着,返回到巡逻车旁。 “他们一直就做这些破事。”布鲁特斯咕哝着。“等我们回去的时候,冰淇淋恐怕要化了。” “这里的警察不坏。换成其他地方,可能更糟糕。”达莉亚说着,朝窗外看。那位警官的车停在他们右后方的车道上,路过的车辆只得缓慢通过,车上的人一边摇头,一边对他们怒目而视。 “意大利的警察很凶,是吗?” 她靠在前排座椅上。车外的微风吹了进来,现在,似乎所有的汽车尾气都被吹到另外的地方去了。太阳透过前挡玻璃,射在她胸口上。她闭上了眼睛。 “有个地方……靠近我生长的地方。不是我的出生地,但是很靠近。我们认识住在那里的人。离战乱不断的那个地方不远。” “噢……”布鲁特斯说。 “那里的人来来回回,流动频繁。为了通过那条路,他们不得不掏钱贿赂警察。” “是的。” “政府在那个地方增加了更多的警力。有一天,警察局长为了让人们知道他们不是吃干饭的,逮捕了六个人。警方说这六个人想逃跑,于是把他们全部打死了。全部打死。就在大街上。后来……情况就更糟了。” “他们在意大利是这样干的?” 她耸耸肩膀。“在许多地方都是这样……” “你是难民……?” “不……我是记者。” 她听见布鲁特斯吸了一口气,睁开眼睛后看见那名警官回来了。 “你们今天到哪里去,法恩沃斯先生?” “我们买了些日用品。后备箱里有冷冻食品,警官。” “真的?” “后面有冰淇淋,是给一位怀孕的女士买的,为了让她安静下来。” “好吧,我们来看看吧。也许还没有化成一摊水。年轻的女士,请下车,到车的前方等我们。” 她拖着身子下了车,照警察说的那样,站在车头前。囚犯或被压迫者只能这样。别人叫你怎么做你就怎么做。你必须记住,他们实际上是想激怒你。如果你想保持尊严,就会给他们动手的借口。他们通过这种方式证明自己能掌控一切,并从中得到乐趣。 她靠在汽车的前罩上,热热的金属车头顶着她的后背,那里正好是绑着绷带的地方,感觉很舒服,就像有人在按摩她的脊柱。她闭上眼睛,仰面朝着太阳。布鲁特斯正经历着痛苦。后备箱里可能什么都有。她并不了解布鲁特斯。可能正是这个害了她。她随时都可能听到警察对她说,把你的身份证拿出来。他肯定不会想到他将一举成名。那个世人皆知的恐怖分子居然在警察任意路检时被抓了。太好玩了。 好玩就好玩吧,她想。 她眺望着远处,堪萨斯城一览无遗。她从公路图上知道,堪萨斯有许多区,而这里是个节点,是交通枢纽。此刻她正处于中心地带的中心,在那个她发誓要从地球上铲除的魔鬼的心脏之中。但是现在……她变得越来越虚弱。她已经开始怀疑自己的行动,开始失去行动的决心,开始放弃心中坚定的信念。 她还有多大的力量?她的每一次触摸是否还有杀伤力?或者,她仅仅是一粒种子?四处飘荡的种子。她是病菌。她从来没想成为病菌,她希望的是别的什么……但那现在似乎已经无法企及了。那是多么浪漫的事啊。童年时代的她梦想成为一把复仇的利剑……拉伊德生气的样子,拉伊德的宿命论,阿米尔对弟弟的呵护有加,这些都让她感到兴奋。她要是个男孩该多好啊。她一直想做个男孩,和他们一起战斗。你必须反击,你必须战斗。圣战是唯一的出路。 他们接受的是怎样的教育?适者生存。对。达尔文。进化论。如果这种理论能站得住脚,那么,现在她就是一个特例。她是一粒沙,一件事故,伟大历史进程中的一个小失误。从此刻开始,历史将被改写。那些伟大的美国城市将会消亡,印度人或巴基斯坦人将胜出。以色列将走上一条下坡路,或者引发全球大战。中国和欧洲,俄罗斯和美国,他们也许会找到各自的盟友,努力压制对方,但是,重新洗牌的可能性也同样存在。 要不了几天,医院将人满为患。她是萨莱姆·阿查·柯翰第一批瘟疫军团的成员之一,别人可能会扮演比她更为可怕的角色,他们的行动将更直接,更血腥,因而也比她更重要。 后备箱啪的一声关上了。她转身看见布鲁特斯走了过来。两人上了车,他发动引擎,慢慢驶离了那名警察,在进入主车道之前,十分小心地打开了变道的信号灯。 “天堂里的另一天……”布鲁特斯说。 到了3050号之后,布鲁特斯急忙把冰淇淋塞进冰箱,希望再将它冻硬。之后,他们一起到了宝拉的房间,看看她情况怎么样。达莉亚一直跟在他后面,尽量离得远远的。 有件事让娜嘉感到不安。她示意大家去厨房说话,免得打扰她妹妹。到了厨房之后,她说在布鲁特斯出去的这段时间里,她看见外面有人在探头探脑。 “那些被遗弃的房子里总是有人在进进出出,可能是有人想在那里面找点有用的东西吧。为了安全,你们这里要放一把枪。你认识那个鬼鬼祟祟的人吗?”布鲁特斯问。 “我不认识那个人。”娜嘉答道。达莉亚走到水槽旁,忙着泡茶。俄罗斯女孩很喜欢喝这种茶。 “他们开的是什么车?” “没有车。”娜嘉抬头看着他。“当时我站在平台上,看见那边有个男人,在他旁边还有几个人在挖着什么。他可能是看见我了,我不知道,反正他后来走了。不久我又走到这里,在这扇窗户前往外看,结果又看见他了。这个白人似乎在绕圈子,一会儿在前面,一会儿在屋后。反正不停地走。后来就不见了。但是,一分钟之后,来了一辆厢式货车。” “太不可思议了。” “这次开车的也是个白人……” “白人?他只是在走来走去?”布鲁特斯一只手插在裤子后面的口袋里,皱着眉头站着。 “那人转了一圈又一圈,后来那车开走了……” “这没有道理啊。这里的房子一文不值,你想卖都卖不出去。” “我觉得这件事值得怀疑。”娜嘉说。她朝厨房的窗外看去。 “很可能什么事也没有。说不定是有人来检查卫生,或者类似的什么吧。”布鲁特斯说。他走过去,拥抱了一下娜嘉,是为了安慰她。 每隔半个小时左右,宝拉就开始出现宫缩,每次只有一两下,然后就慢慢消失。她说坐下来难受,腰疼。第一次宫缩的时候,莫妮卡急忙赶过来,发现没有生产的迹象,只好又走了。她解释说,另外还有两名妇女要她照看。 晚餐是鸡汤、豌豆色拉、面包和奶油。这些东西易于消化,且富有营养,很适合宝拉。当然,茶是少不了的。达莉亚不停地洗手,用印花大手帕包住头发,即使是这样,她还在担心做得不够。 饭后,他们一起看布鲁特斯带来的《玩具总动员》DVD,她则开始偷偷地收拾行李。她计划在晚上溜走。她无法把真相告诉他们。他们会打死她的,她想。布鲁特斯和他的朋友都不会放过她。 《玩具总动员》到了高潮部分,她哭了,娜嘉也是。 哭过之后,大家都想休息一下,但是宝拉不想躺下来,反而在过道上走来走去,和她姐姐用俄语交谈着。 电影结束了,布鲁特斯收拾好播放机。娜嘉扶着宝拉回到卧室,这时她终于答应躺到床上休息了。布鲁特斯说他想到房子周围转转,看看有没有什么异常情况。他还在想着娜嘉看见的那个白人。 很可能是中央情报局的人,达莉亚想。也可能是联邦调查局,海豹突击队,或者是堪萨斯城的警察,他们已经找到她的落脚点,将房子团团围住了。她在起居室里走来走去,收拾行李的时候,他们其实一直在观察她。透过薄薄的木板墙,他们用仪器扫描到了她身上的热信号,正计划着什么时候用一颗狙击步枪的子弹穿透木板墙,打死她一个人,让屋子里的其他人毫发无伤。 DVD看完了,电视机上又在播放新闻。几乎还是同样的内容。瘟疫的危机席卷了整个世界。感染的人数每分钟都在增长:堪萨斯73例,纽约2000多例,洛杉矶2000例,西雅图和芝加哥各有900例,华盛顿约有1500例。参议员弗朗西斯·切赛尔索伊已经死于炭疽病毒,财政部长兰道尔夫·杜德也是。印度那里的战争随时有扩散的危险。中国将装甲部队派往印巴两国的边界地区,以保证巴基斯坦的领土完整。美国总统从布鲁塞尔回国。以色列因某个邻国做了件蠢事被激怒,已经做好了交战的准备,喷气式飞机随时可能升空作战。 新闻里没有提及如何搜捕仍然在逃的恐怖分子,也没有任何消息可以解释刚才那个白人男子为什么在房子周围晃悠。 她来到厨房,关了电灯,朝屋后张望,心想不知道能不能看见布鲁特斯。黑暗的车库那里,她觉得自己看见了一丝火光,一个红点。那红点忽明忽暗。她盯着那里看了一会儿。红点向上移动了一下,突然变亮之后飞落下去。 她离开厨房,来到过道上,一边走一边关灯。到了宝拉门口,她轻轻地敲了敲门,等了一会儿,走了进去。 “疼……”她听见床上的宝拉说。 “娜嘉在这儿吗?”达莉亚问。 “她到盥洗间去了。”宝拉呻吟着说,“疼……” 达莉亚走到朝南的窗户旁朝外张望。隔壁房子周围种了一圈竹子和黑莓,孤零零的路灯发出昏黄的灯光。街上空无一人。布鲁特斯的那辆庞蒂亚克停在车道上。远处偶尔传来警笛声。她后退了一步,拉上窗帘。 不,娜嘉不在盥洗间。达莉亚又来到厨房,看看在车库那里抽烟的那个人在不在。什么都没有了。她又到后门那里看看。 哦……她想。 布鲁特斯终于如愿以偿了。 娜嘉进来告诉达莉亚,宝琳娜现在真的有宫缩,孩子快要生了。这时达莉亚已经差点在沙发上睡着了。宝琳娜在娜嘉身后,双手撑着臀部,在房间里走来走去,嘴里不停吹着气。“疼啊。”她说。 达莉亚站起身来,朝厨房走去。她计划从后门那里溜走。她早已在那里藏好了一大瓶水。如果时机成熟了,那里是她最容易退出的通道。她已经做好离开的所有准备,她应该走了。这是她难得的机会……但是,现在,她只是给水壶灌上了水,放到炉子上。 几分钟后,莫妮卡驾着车来了。在她的指挥下,大家把床整理好,换上了新床单,把房间里的灯光调整得很柔和,还注意开了一点窗户,让新鲜空气进来。一切准备就绪。 布鲁特斯已经回家把自己清理干净,等他回来的时候,他带来了一大袋糖。女孩们喝茶时会用得上。自从看见车库那里的小火藏书网光之后,达莉亚就没有看见过他。“你在那里发现什么了吗?有没有白人坐在厢式货车里?” 他撇撇嘴,皱着眉头。“没有……哪怕以前有过,反正现在是没有了。”也许是她的表情有些好笑,他盯着她看了很久之后才向后退了一步。“喂,你怎么了?” “没什么。”她回答道,“没什么……”她想她已经错过了。她应该早点儿走。她应该走。 “哦,好吧……”说完,他转身忙自己的事了。宝琳娜在门口走来走去,她一脸疲惫,像火车头一样喘着粗气。娜嘉在她后面走,每当她呻吟的时候,娜嘉就帮她揉揉后背。 真疼啊。 一天结束了,山姆·沃特曼一个人坐在桌子旁,桌子的对面是联邦调查局的办公地点。他每天都用巴利加的手机和照顾玛姬的人通话三次,时长不限,以掌握玛姬的身体状况。 巴利加看见他放下手机,坐在那里发呆的时候,就走过去和他一起喝一杯睡前酒。和大部分男人一样,巴利加穿着一件深蓝色衬衫,衬衫后面印着黄色的字母:FBI。各机构工作人员的衣服不同,不同的颜色标识不同的部门,后面还印上了首字母缩写。如果你要找农业部(USDA)、国立卫生研究院(NIH)、国土安全部的国家生物防御分析和对策研究中心(NBACC)、国家生物安全科学咨询委员会(NSABB)的人,这些不同的颜色还是很管用的。 他们碰了一下酒杯,巴利加直接把话题转到了坏消息上。从现在开始,不准打任何国际长途电话。“自从雅戈比死了之后,我们已经很久没有得到外面的消息了。”巴利加眉头紧锁。“你列在名单上的那些人……都是世界上的生物战争专家。” “好吧,他们在自己的领域做得非常成功……” 他递给他一份文件,说:“写封电邮,我把它一级一级地递上去。”巴利加有些心不在焉,似乎还没有睡醒,或者刚刚吃过药。 “你知道……这样做有多荒谬吗?” “对不起,博士,这是一场战争。” “哦,真的吗?” “当然。在这种紧急情况下,我们不仅要按照国家事故管理系统的计划来应对攻击,更要具备发起攻击的能力。我们必须能够先发制人。据我们所知,柯翰只派遣了四个人到美国,我们已经找到了三个,目前正在追踪最后一个人。” “对,对,我对此毫不怀疑。干得好。”在这里说话有嗡嗡的回声,所以,想要说话不让别人听见,比在其他地方要困难得多。你必须靠近对方,或者大声说话。 “博士,目前的实际情况是,我们已处于世界大战之中。每个国家都在为了自己的利益而全力以赴。这些恐怖分子的血有价值——这是你提请我们注意的一个事实。好,很好。食物链的最上层将考虑你的建议。但是,此后将会发生什么?有些技术是绝对不能与他国分享的。世界政治格局将发生重大变化。有些政权行将解体,有些国家将一蹶不振。我们不得不接受这个现实。你看到非洲的情况了吗?” “十分令人沮丧,所以我不看电视了。”到处都有暴乱的报道,而且局势还在不断恶化,有几个国家已经开始发生骚乱了。 南非首都比勒陀利亚发生一起爆炸事件。土耳其首都喀土穆也发生了一起。 “不……”巴利加看着山姆。“见鬼……对不起,山姆,对不起。我对你关心不够。情况,呃,怎样?”他长相英俊,衣着得体,是那种在任何年龄都可以把衬衫穿得很好看的男人。他的头发纹丝不乱。山姆·沃特曼记得有人曾和他说过,巴利加在海军陆战队干过。 “哦……她睡着了。没什么变化。‘没什么变化’是件好事,我想。” “嗯……我并不想把工作强加给你。” “大家在这里都忙疯了,我知道。”沃特曼说。 “就像在潜水艇里生活一样。”巴利加点头表示同意。 “亲身经历危机就是不一样啊。” “是的,博士,一点也不一样。”巴利加突然往后一靠,轻轻敲着自己的杯子。“我……你要再来一杯吗?” 山姆盯着杯子看了很久。“我还没有想好。” “晚安,博士……明天会很忙。”巴利加叹了一口气,走了。 “……对娱乐业产生了灾难性的影响。艾金斯参议员说,联邦应急管理署的救助资金不仅应该下发给美式橄榄球联盟(NFL),还应该发给NBA和曲棍球联盟(NHL)。由于隔离法的实施,这两个联盟已经停止了该季度的比赛。 “稍后给大家带来更多关于此事对你我造成影响的新闻,另外还会告诉大家一些小窍门,度过一个与众不同的万圣节……” 第12天 宝琳娜·普拉夫蒂娜是个身材娇小的女孩,但她的意志坚强得让人吃惊。她浑身每一块肌肉都似乎充满了耐力。如果苏联没有解体,按照以前的体制,她可能会成为一名体操运动员,或者轻量级的拳击运动员。相反,她被人诱骗到西方,毁了前程。那些男人根本不把她当人看。怀孕常常让她想起不堪回首的时光。但是,她说,她依然有梦。她渴望承担起责任。她和娜嘉都知道,这将改变她们的生活。她们将面对永远的伤痛,但是宝琳娜坚持要留下那个孩子。 宝拉在屋里走了一圈又一圈之后,羊水终于破了。达莉亚找来拖把,跟在姐妹俩后面,把地上拖干净,到水池冲洗拖把之后,又围着她们俩转。 “我们很快就会离开这里,别担心。我知道这里治安不好,但是……也许我们可以一起去好莱坞……”娜嘉说。 宝琳娜的疼痛加剧了。她本想靠在床上休息,却疼得受不了,只好爬起来,像个小号的相扑运动员那样走来走去,嘴里不停地发出“……哈……啊……”的声音。 达莉亚做好了一切准备工作,还把宝琳娜的衣服等都洗了。她打开收音机,找到了一个播放轻音乐的电台。这时,宝琳娜感到一阵剧痛,膝盖几乎都软了,于是叫莫妮卡把她扶到床上。 “宝贝儿,你表现得很好……”莫妮卡柔声说道。达莉亚在宝拉额头上放了一条冷毛巾,又往台灯罩子上盖了一条披巾,房间里顿时充满了玫瑰色的光晕。 整个世界此时似乎都停滞不前了。宝拉生孩子是第一要务,绝不允许有任何人打扰,今晚,整个布鲁什河异常宁静。 莫妮卡戴上乳胶手套,开始察看宝拉的情况。达莉亚转过身,走到过道里。 娜嘉蹲了下来,看看妹妹两腿间的状况。 “啊……”她语带惊讶地咕哝着。这时,达莉亚走过来,看见宝拉大腿上、床单上满是鲜血。宝拉靠在枕头上,不停地呻吟。莫妮卡用手指在探寻着。 “你哼首歌吧……有用……” “我不会唱歌。”宝拉含糊不清地说。 “谁不会唱歌啊……来一首……”莫妮卡给她打气。 娜嘉抬头看看她妹妹,笑了一下,开始哼唱一首舒缓的歌曲。这是她孩提时代的歌。宝拉闭着眼睛,脸上露出了笑容。原本急促的呼吸变得平静之后,她和娜嘉一起哼唱起来。达莉亚坐在台灯旁的旧沙发上,姐妹俩的歌到了合唱部分,她也想和她们一起唱。她想学学这首俄罗斯歌曲。娜嘉把歌词翻译给她听: 老鼠围成一圈跳舞, 猫在凳子上睡觉。 安静,你们这些老鼠,别发出声音 要不然会把猫吵醒, 猫一发火就会跳, 你们就跳不成舞。 “好……”莫妮卡说。“好……娜嘉,把镜子拿给我。你要看看吗?”宝拉倒抽了一口气,点点头。她们把台灯移过来,让镜子把光线反射到宝拉身上。 “就在那儿。”莫妮卡指着一团银灰色的东西说。“那是脑袋。” 大家都笑了。宝琳娜眼里噙着泪水,因为又一阵宫缩开始了。莫妮卡握着她的手。娜嘉又开始唱那首歌,一直不停地唱。 达莉亚看了一眼时钟,此时已经是凌晨三点多了。 布鲁特斯和泽诺来了,两人在门口等着。 莫妮卡、娜嘉和达莉亚三人轮流出来休息,和布鲁特斯、泽诺一起等待着。他们聊着奥利弗大街上发生的枪击事件。布鲁特斯和泽诺来跑前跑后,真是帮了大忙。布鲁特斯把庞蒂亚克车头朝外停在车道上,这样出去就能很方便了。他们俩坐在那里,喝着咖啡,宝拉的每一次喊叫都让他们陷入沉默,吃惊地伸出舌头,然后摇摇头。宝拉口中的藏书网俄罗斯催眠曲,现在已经变成了断断续续、颤抖的呻吟。 莫妮卡走出来,到阳台上短暂休息一下。她站得直直的,手插在裤子后面的口袋里,转着脑袋,颈部的关节处发出咔咔的声音。 “时间不会太长了,我想。”莫妮卡说。 “太好了……” “每个人都是那样出来的……” “我是剖腹产生的。” 莫妮卡朝着街道的方向看了很久,然后回到宝拉身边。达莉亚累了。千头万绪一齐涌上心头。她知道,每次事情多得让她难以招架的时候,就会有这样的感觉。有些事情尽管发生了,她却并不往心里记,她已经记不清事情发生的顺序,她是怎么到达现在这个地方,她也不太肯定。一切都只是一系列静止的画面,她这样想道。她跑回屋里,从包里翻出相机,走到宝拉的卧室,抓拍了姐妹俩在宫缩的间隙微笑的镜头。莫妮卡又检查了一下宝拉,说一切都很正常…… 接着,一切都加快了进程。 宝拉完全被疼痛控制了。如果把疼痛比作一架喷气式飞机,那么,她就是飞机上的唯一乘客。那首儿歌已经变成含糊不清的喊叫,如果停下来不喊,那是因为她要喘口气。莫妮卡和娜嘉都抱住她,达莉亚也抱住她,因为尽管她的每一次触碰也许都能让人染病,但面前遇到的这个危机更加可怕,更加险恶。达莉亚和娜嘉一人按住宝拉身体的一侧,宝拉号叫着,指甲抠进了她们手上的肉里。后来,号叫的声音小了,慢慢变成了呜咽。 宝拉开始和她们商量,哀求她们。接生婆能不能给她打上一针?减轻一点疼痛?好吗?“打电话给医院。”宝拉求她们。“打电话给医院……” “现在不行。你得在这里生孩子。你表现得很好……” 宝拉又开始低声哼着。 “现在你能用力吗?向下用力。你能做到吗,亲爱的?你能感觉到孩子要出来了吗?” 的确,孩子要出来了。宝拉又呻吟起来,声音一会儿大,一会儿小。她咬着牙,用力,用力。 “好……好的。快了。做个深呼吸,吸入氧气,那种感觉再来的时候,再做深呼吸。像你以前那样。现在准备好……” 泪水。鲜血。宝拉每次都觉得自己要爆炸了。 “好,做得好。现在要出来了……我握住孩子的头了……好,来了,再用力……对……好……” 突然,一个紫色的、湿乎乎的东西滑了出来。宝拉哼了一声,朝后躺去。 “出来了!出来了!” “哦……上帝……”宝拉一边呻吟,一边努力挺身起来看。 “好了!是个……男孩!”莫妮卡说。 达莉亚笑了起来,娜嘉也笑了。蹲着的莫妮卡抱着孩子站起来,快步朝摆放在床头的桌子走去。她检查了孩子的眼睛、口腔和鼻孔,清理了污物。很快传来了轻微的哭声。孩子的小脸有了生气,皮肤也因为吸入了氧气而突然变成了粉红色。 “是个健康的男宝宝。手指、脚趾完整,还有,其他什么都不缺。好了,给你,妈妈。”说着,莫妮卡将孩子递到宝拉的胸前。 达莉亚哭了,眼泪在面颊上簌簌滴落。这一神奇的过程将她心中所有坚硬的东西击得粉碎。她是亲历者,也是这一奇迹的参与者。这一切就发生在她眼前! 那个可爱的小生命在他母亲臂弯中扭动着。他很兴奋,同时也累了,不知所措,但他知道,一切已经改变,与之俱来的还有那种从未有过的感觉,未曾体验过的快乐。它们像电流脉冲一样通过他的全身。在母亲的胸前,他觉得很安全,于是很快就睡着了。 达莉亚不停地拍照,直到电池用光。她从自己的包里找出充电器,用颤抖的手接好插头。不可思议。一切都是那么不可思议。她怎么能留下来,和这些人待在一起呢?她们有了孩子,有了这个鲜活的奇迹,她怎么还能待在这里呢?她走回到卧室,在门口徘徊。莫妮卡擦着自己的眼睛,娜嘉用温热的湿毛巾给宝拉擦身子。宝拉在笑,那是疲劳的笑,幸福的笑。 在门外的小伙子们进来看望宝拉,他们有些不知所措,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才好,只是和宝拉开玩笑说,她刚才的叫声很大,他们所有人都坐立不安。布鲁特斯此前在冰箱里放了一瓶香槟,大家拿了几只咖啡杯,倒上香槟,以示庆祝。杯子在众人手里传来传去,达莉亚很小心地等大家都喝过了,才喝了最后一口。之后,她急忙跑到厨房去清洗这些杯子。此时,她的眼里噙着泪水。 莫妮卡和大家拥抱之后,在众人的掌声中走了。宝拉微闭着眼睛。人们在她床边放了一个婴儿床。很快,宝拉就睡着了,一只手搭在婴儿床上,摸着孩子的脸。宝拉准备给儿子起名丹尼尔,娜嘉听到这个名字之后笑了。这个孩子的父亲是谁,目前说不清,只好取了姐妹俩最喜欢的一个叔叔的名字。“这个叔叔是我们家族中唯一的好人。”娜嘉笑着说。 他们悄悄走了出去,让宝拉安心睡觉。达莉亚着手清理房间,因为尽管孩子生得还算顺利,还是有很多血沾在床单和毛巾上。 布鲁特斯说有事要出去,和娜嘉简单吻别之后就在门口分手。 达莉亚拉开客厅的窗帘,盯着射进房间晨曦之中飘浮的灰尘,突然觉得浑身酸痛,精疲力竭。 她刚刚在沙发上为自己铺好床,就听见有人敲门。原来是莫妮卡带着一个矮个子男人回来了。此人皮肤黝黑,头发剃得光光的,穿着裁剪得体的套装,但是领带的颜色不搭调。他是杜汉姆医生,孩子的出生证明由他办理。他们走进宝拉晦暗不明的房间,轻轻叫醒了她。达莉亚听见丹尼尔咿咿呀呀的声音,几分钟之后,他们就出来了。 娜嘉进了宝拉的房间看她要不要喝水,莫妮卡和杜汉姆医生在厨房说话。 杜汉姆医生没有收取任何费用,他在布鲁什河救助中心的工作是无偿的。杜汉姆医生还说,小丹尼尔·普拉夫的出生登记要向密苏里州卫生和环境局交15美元,而且必须要在接下来的两周内提交表格,尽管莫妮卡早已知道了这些。 他们都退了出去。“美国又多了一位新公民。真是美丽的一天。”医生说着,朝达莉亚点点头,走下了台阶。 她得离开这里,她得在他们邀请达莉亚姨妈抱抱孩子之前离开这里。她应该昨天就走,应该意志更加坚强一些——她一开始就不应该留下来。她渴望得到,渴望被爱。她渴望找到家人在一起的感觉。她缺乏安全感。她感到身体虚弱。她受了伤。她疾病缠身。她居然让自己做了那些不可思议的事情。她是个傻瓜。她杀了人。她是社会的弃儿。 她在客厅里盯着电视看了很久。她不知道应不应该打开电视……她拿起遥控器,握在手里。她按了电源键,同时也按了静音键,以免打扰她们。她跳过那些默然无声的广告,把每个频道都调了一遍,最后找到一个播放新闻的频道。 恐怖袭击! 原来,昨天晚上,正当小丹尼尔挣扎着来到这个世界的时候,又发生了一起恐怖事件。电视上出现了一群男子,他们怒视着摄像机镜头。他们都穿着一模一样的绿色T恤衫。达莉亚想在他们的脸上找到丝毫恐惧或者胜利的感觉。她打开电视机的声音,靠近屏幕,想听听到底发生了什么。 他们是些基督徒,他们为自己是白人而自豪,他们相信自己有自卫的神圣权利,特别是现在——世界末日快到了。联邦政府是他们的敌人,他们发誓要将之摧毁,首当其冲的是国税局的地方办事处。 相关的电视画面突然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监控摄像机拍摄的不太清晰的图像。那是完整的一个系列。图像是黑白的,像素特别低。如果监控摄像机只能提供这样的画面,它的存在有什么意义呢?过道里的人走过一些玻璃门。图像晃动了几下之后,出现了一幅截图,充满了电视屏幕—— 那是她的脸。 这张图要清晰很多,而且还是彩色的。应该是肯尼迪国际机场移民官员的肩膀上方的某个设备自动拍摄下来的。 过道那里有什么声音,她赶忙换了几个台,然后又把电视关了。她一步跨到沙发旁,装作正在脱衣服,这时,娜嘉进来了。她面带微笑。她拥抱了达莉亚,将脸贴在达莉亚的脖子上。“你真好。”她说。“谢谢你……”她放开达莉亚,擦擦眼泪,走了出去。 达莉亚听见娜嘉走到了盥洗间,于是溜到宝拉的房间,拿起自己的包,放到沙发旁边。她必须等到娜嘉睡着之后,才能拿到她藏好的水和食物,然后溜走。 她坐在电视机前,想了很久。娜嘉还在盥洗间。她起身查看电视机的后面。 那里很简单:墙上伸出一根电缆线,和电视机后面的插孔相接。她拔下那根电缆,用力顶在壁炉的砖头上,一直到电缆损坏了之后,才又松松地插回到电视机上。盥洗间传来马桶冲水的声音,她听见娜嘉从那里出来的脚步声,急忙回到她的沙发床上,等待机会。 “她——在那边——”巴利加说。监控摄像机拍摄的人像周围出现了一个红方框。这个人像逐渐放大,直至占据了半个显示屏。 这是一个年轻女子,有着一头白色头发。她是背对着摄像机,因此看不到面孔的模样。 “你现在看到的图像,这是原始的模糊版本,这是清晰版……”那张图像变得清晰了。那女子肩上背着包,穿着紧身夹克,牛仔裤松松垮垮的。显示屏上出现了一张她转身后的图像。没想到她那么漂亮。她的脸上是一副年轻人以为自己很酷时才有的表情。 “我们估计她已经改变装束和面貌,因此一直在寻找她。我们扩大了搜索半径,仔细查找之后,这个金发女孩进入了我们的视线。” “这是肯塔基州路易斯维尔的汽车站。”查迈说。“四天前的下午。你看,我们在仔细寻找,同时思考这些问题:她在哪儿?她将在何处落脚?随着时间的推移,我们搜寻的半径也在扩大……”——就像瘟疫扩散时一样,沃特曼心想。 现在处于爆炸中心的是个女孩。 “我们已经投入了所有的人手,查看所能找到的所有视频,寻找具有同样体貌特征的人,追查她们从何而来,正往何处去……” “复杂啊。”山姆说。 “山姆,有很多软件能够做这样的事。面部识别,步态识别。一旦发现目标,会有铃声提示。” “是的。” “显然,如果我们能找到她们,确定她们的位置,就能用卫星监视她们,就像我们对付雅戈比时那样。我们有雄蜂可以随时对她们进行实时监控……” “大黄蜂?”山姆问。他从来没有想到这样的东西。身后的雷利对他的无知报以冷笑。山姆转过身一看,雷利已经走了。也许他根本就没有在这里。 “有咖啡吗?”他问。一名酒精、烟草和枪械管理局(ATF)的特工快步走开去给他倒咖啡。他微微一笑表示感谢,然后定了定神,以一种不为人注意的方式看看四周,想确认雷利现在在不在,或者,刚才只是一种幻觉。老年痴呆的症状。他已经老了。 “后来……我们查找,不停查找,发现了她……这是她走过候机室的门,到快餐厅去的画面……” 这是领取登机牌的柜台上方摄像机拍摄的。山姆再一次为这名恐怖分子的姣好容貌感到震惊。她的那个发型让她看起来像北欧海妖。 “看到她买了什么吗?” “一瓶水,还有……那是薯条吗?” “对。”沃特曼看着那个女孩从夹克口袋里拿出钱包,用一张五美元的纸币付了账,然后转身…… “好……现在我们跟着她返回……现在,就在这里——” 巴利加的手指轻轻敲敲显示屏。“看见她坐下了吗?” 她坐在一张桌子旁,那桌子在任何一家餐饮店都可以看见。 “好,看见这个了吗?那边?那是一个人的脚——” 山姆看着那模糊的一块渐渐清晰起来。鞋子……或者是某种靴子。 “就在那里停下来——”画面抖动了一下,停住了。 “我们觉得那个人是韦尔米利奥。”巴利加用手指头敲敲显示屏。“慢慢往前放给他看。”他对查迈说。为了让这两个老人看清楚显示屏,查迈歪着身体坐在那里,同时还要操作鼠标。山姆看见干净的地板在闪光,还看见几条桌腿,那个金发女郎的脚在毫无规律地摆动。过了一会儿,她起身又加满了咖啡,来到柜台前,从摄像机的镜头中消失,然后又回到镜头中,买了一块馅饼。她回到刚才坐的桌子,慢慢吃着。 韦尔米利奥。 画面慢慢停了下来。显示屏上的时间和日期变了。这次是一个不同的角度,几乎是从两扇玻璃门的正上方拍摄。“好了……这是45分钟后拍摄的。她们两个都走了。看……她在帮一个人。” 另一个女孩。走路的姿势僵硬。 “她。是她。看——我们以前的判断是对的。韦尔米利奥尽一切可能改变了自己的外表。她的头发和以前不一样。你们看她走路的样子……”僵硬。甚至是一瘸一拐的。 “她受伤了。” “对。我们可以看出她受伤了。”查迈说。 “后来……她们就走了,走出了摄像机的范围。” “是赶大巴车去了?”山姆问。 “我们正在查看所有可能的道路,但是,从时间上来看,她们是坐了一辆大巴去了堪萨斯。这个车站的车次很多。” “她们会不会坐出租车?” “出租车在停车场的背面。不,她们坐的是大巴。” “所以……” “所以……她又不见了。” “那我们现在怎么办?” “嗯,我们当然要去堪萨斯了。”巴利加说。 “但是如果我们这样做……如果我们无法继续向前跟进,我们就向后追寻。”查迈说。“我们至少可以沿着两个方向找。”他双击了一下鼠标,一串静止图像出现在显示屏上,全是那个金发女郎的。“我们查了韦尔米利奥那位金发女友之前的来路——在此,我得大声说,以引起大家的注意——我们发现她的路线让人无法理解,但是,嘿,首先……她是经过辛辛那提到达路易斯维尔的,此前她在匹兹堡。我们差点儿在那里和她失之交臂,因为——你知道她干什么了吗?” “她披了围巾。” “她似乎在躲避什么。她知道自己会被人认出来,于是就一直在躲躲藏藏。直到她出了匹兹堡。但是,你们知道这个金发女郎一开始来自哪里吗?汽车城,先生们。”查迈得意扬扬地说。显示屏上的那个金发女郎将自己裹得严严实实,戴着太阳镜,正走进另一个汽车站。 “底特律。”巴利加重复了一遍。 “因此,这就有点不合情理了,对吗?从底特律出发,向东到了匹兹堡,然后向右拐了个大弯,就是为了到达真正的目的地——我们认为很可能是堪萨斯城。” “因此,加拿大人正在调查,她是否是从温莎那里越过了国界。”巴利加说。 “我们集中力量调查金发女郎在底特律的来龙去脉,很快就会找到她妈妈、爸爸以及她奶奶姓甚名谁。”查迈笑着说。 “千万不要惊动他们。”山姆一脸严肃。“你们必须考虑到他们可能会自杀这个因素……我们再也不能让这些人像雅戈比那样,结束自己的性命。”他觉得心跳加快了。他一定要让他们相信他的话。他们一定要理解其中的重要性。 “他们已经下达了命令,山姆。我今天早晨和罗伊克罗夫特说了,他也亲自找市长和警察局长谈了。乔·诺蒙特说,他已经派出了该地区最好的疾控工作人员。他们抓到其中任何一个女人之后,就会对她们进行观察,接着就是你和谈判专家上场了。支持你的后续人员有负责提取血样的小组,另外还有一架医用直升机。” “好。”山姆打断了他的话。其实他并不想这样做。他知道,和所有的计划一样,这个计划也有着失败的基因。“好。”他又说了一遍,然后摇着头走开了。他内心不安。他知道有许多事情还是会出错。所以,一点也不好。根本就不好。 噪音。有一个人……有什么东西……在敲击。她被这声音惊醒了。有人在奔跑。有那么一刻,她还以为自己是在做梦。接着她想起自己在什么地方了,从那声音判断,她明白了——对,有人在朝大门那里跑—— ——一声痛苦的尖叫——娜嘉—— ——她坐了起来,甩掉了身上的毯子,条件反射般地跳到了沙发的一头,手里什么东西都没有抓住—— ——她意识到那声音是娜嘉从大门那里跑开……这时厨房传来了玻璃被打碎的声音。大门突然被什么撞击了一下,娜嘉尖叫起来,喊着宝琳娜,起来,起来,快走! 有人一脚踢开了厨房门—— 一个白人从躺椅旁的窗帘后面冲了出来。他手里拿着一把枪,看见达莉亚蹲在沙发的一头时,他停了下来。达莉亚想向后退,她的脚不由自主地踢开了枕头,其实她已经没有退路,除非她可以穿墙而过。她站了起来,碰倒了一盏台灯。 “你叫什么名字,小妞?”那人把她逼到了墙角。 他是个高个子,身材瘦削,穿着一件脏兮兮的白色衬衫。娜嘉看到绕着房子转来转去的人一定就是他。此前他们还都拿娜嘉开心,说她多疑呢。 大门被踢开了,一个人跟在倒下的门后面跌跌撞撞地进来,好不容易才站稳了脚跟。“喂,小甜心?”他喊道。 这个男人个子不高,只比达莉亚高一点点,有着橄榄色的皮肤,黑色眼睛,戴着浅顶软呢帽,身穿黑色西装。 “你在哪儿,我的小甜心?”他喊道。 她听见娜嘉和宝琳娜的尖叫声,还有家具被移来移去、撞墙的声音——她们在用家具设置障碍,把自己保护起来。 “这是她吗?”那个白人男子大声问道。尼甫——她立即知道这个人就是尼甫——扭头看了她一眼,从她身边走了过去,来到过道上。 “你不要给我惹麻烦,小妞。”白人男子说。他伸手抓了抓她的胸部,然后就走了,和尼甫一起站到了宝琳娜的卧室门前。 “你知道我想和你谈谈。你能帮帮我的话,那样就更好了,对吧?我不想伤害你。但是,如果你不帮我,我就要扒了你的皮……” 尼甫在说这番话的时候,卧室里的两个女人一直不停地用俄语尖声喊叫着什么。有人从外面打破了卧室窗户,往里扔了什么东西,两个女人又是一阵喊叫。尼甫用身体撞卧室的门,又朝里面开了两枪。那个白人看了之后,转身沿着过道朝露台跑,手里拿着枪。 当他跑到大门的时候,达莉亚也跟着到了过道,对着他的耳朵开了一枪。 这一枪把他给撂倒了。他先是脸撞到了门把手,然后向后一仰,倒在达莉亚的脚边。尼甫见后,朝她跑过来。他们都用枪指着对方,但她先开了枪。子弹在他领带旁射进了他的胸腔。她又开了一枪。又一颗子弹射中了他的面部,他向后翻倒在地上,地上很快就有了一大摊血。 达莉亚的耳朵里嗡嗡直响,所有的声音都听不清楚。但她还是听到自己身后有动静,于是猛一转身,看见娜嘉手里抱着孩子,张大了嘴,惊异地看着她。宝琳娜只穿着一件T恤衫,从娜嘉后面出现了。“哦,上帝……”她惊恐地说。 屋外传来了汽车的声音,达莉亚朝姐妹俩身后看去,看到了布鲁特斯的汽车正驶上车道,将另一辆车堵得死死的……这辆车只可能是尼甫的。 宝琳娜和娜嘉两人现在都站在过道里,她们转身想从那个白人脑袋淌出的那一摊血旁走开。布鲁特斯跑到她们这里的时候,达莉亚手里还拿着普雷斯顿警官的枪。他大张着嘴,盯着屋里有如经过了大屠杀一样的场面。娜嘉老是想把那扇被撞坏的门关上,而宝琳娜早已抱着啼哭的婴儿挪到客厅里去了。 达莉亚低头看着尼甫的尸体。他的脸已经被子弹打得变了形,牙齿也露在了外面,仿佛因为饥饿,想要吃什么似的。 “嘿……” 尼甫的手臂弯曲着,手搭在胸前。达莉亚的第一颗子弹击中他的时候,只在他衬衫上留下了一个小点,但是,他的背后肯定损伤严重,否则,不会流这么多血。 “……我们得把这里清理干净。喂……达莉亚。”布鲁特斯粗鲁地推了推她,吼道。“把你那东西收起来,妈的!”他重重地打了一下她的肩膀。 “好……”说着,她收起枪,插在牛仔裤的裤腰上。布鲁特斯吐了一下舌头,抓住枪把手,缓缓地拔了出来,打开枪上的保险,把枪还给了她。“不想让你的枪走火。”他说。 宝拉抱着丹尼尔走出起居室,盯着地上那个白人看看,然后走到尼甫尸体旁。 “谢谢你。”她对达莉亚说。“非常感谢你。” 他们找到了尼甫的奔驰车钥匙,将车开到房子后面,后备箱紧靠着房子的后门,因为布鲁特斯的计划是把尸体装在后备箱中运走。 昨天晚上洗好的毛巾、被单等,现在用来擦干地上的血迹。他们先在后备箱里铺上垃圾袋,然后,让宝琳娜抱着孩子望风,将两具尸体硬是塞了进去,由于两人的体重,汽车的悬挂系统明显被压低了。 前面窗户上刚才被打碎的玻璃和窗框bbr>被清扫干净了。大门上的锁周围的木板被打坏,但是布鲁特斯知道在哪里可以找到新门。大家都手忙脚乱地清扫。达莉亚用拖把拖了地,把池子里的血水冲干净,然后又把消毒水倒在地板上,把刚才做的事重复了一遍。 一天过去了,太阳透过3050号旁边的树林,斜照在室内。达莉亚把她的背包扔在奔驰车的后排座位上,转身看着倚靠在阳台栏杆上的姐妹俩和孩子。 “记住,西雅图。”娜嘉说。宝拉看着她笑。“你一定要安全赶到那里。”她像在下命令。 她无言以对。她什么话也说不出来,甚至连“对不起”这句话也说不出来,即使说了,他们也不明白其中的原因。她只能一言不发地上了车。她将车开上了布满裂纹的车道,心里想象着在不久的将来,在西雅图、波特兰或者火奴鲁鲁看到他们所有的人。但是,实际上她是看不到了。汽车跟在布鲁特斯的车后面,驶过毫无生气的街道,她的眼泪顺着面颊流了下来,心里一阵烦乱。 布鲁特斯选中用来抛尸的房子只有几个街区远。她看见他降低了车速,打了转向灯,于是朝街对面看去,看见了那座房子:砖木结构,大门和窗户是用三合板做的。 她将车开到无人居住的房子旁边的车道上,停在屋后的阴暗处,等待着。车外天色渐暗。蟋蟀啾啾地叫着,远处有只猫头鹰也不停地叫着。 过了一会儿,布鲁特斯吹着口哨走了过来,手里拎着一桶漆,还抓着一根撬棍。“好了,”他说。“我们把它撬开。”他走到屋后的台阶上,将撬棍插到三合板门的缝隙中,把它撬开了。 她打开后备箱,两人一起将那两具尸体分开,滚落到地面上。尼甫很沉。他的衣服被自己的血浸透了,想要把他弄上台阶可不是件容易的事。达莉亚和布鲁特斯一人抓住一条腿,把他拖上台阶,弄到室内。 “你知道他对那些女孩都干了些什么吗?”布鲁特斯问。“他让他的狐朋狗友强奸她们。他把那些朋友召集起来狂欢,他们想干什么就干什么。我很高兴,这个狗娘养的家伙终于死了……” 他们已经想好了该怎么向莫妮卡解释这一切,布鲁特斯将叫他的朋友立即开始修理被打坏的房子。他会把尼甫等人的枪收好,那姐妹俩也可以把他身上的钱拿走。那个白人的小货车也会得到妥善处理。“货车已经被人偷走了。”他笑着说。在奔驰车点火系统和全球定位系统上的防盗芯片启动之前,她还有几天时间,然后,如果她还要使用那辆车,就必须拆除那些防盗芯片了。 “一旦警察确认了这个杂种的身份,那汽车就不能用了。” “到那个时候,我恐怕已经到拉斯韦加斯了。” “听说那里的赌场因为要检疫都关门了。” “嗯……我会有办法的。” “你非常冷静,达莉亚。”布鲁特斯赞叹地说。 他们收拾了所有的垃圾袋、尸体脚上脱落下来的鞋子,以及后备箱中看起来让人起疑心的东西,带到房子里,又擦干净后备箱里的所有血迹。 达莉亚关上后备箱,来到房子里,看到布鲁特斯正在把那两具尸体拖到以前似乎是餐厅的房间里去。房子里空无一物,只有街灯银色的灯光从窗户那里照进来。 他来到厨房门口,找到刚才带进来的油漆桶,撬开盖子,像扔飞盘一样扔到远处。室内顿时有了一股化学物品的味道。 “那是什么?”她问。 “是地板的封闭底漆。很有用。” 他在尸体周围倒了一圈底漆,又在离开尸体有一段距离的地方倒了一长串底漆。那味道就像有人在大夏天的时候修屋顶一样。 他将底漆一直倒到了台阶那里,然后把空桶扔进了黑黑的屋子里。 “你要在这里看着吗?”他抬头看着她问。“还是不要这样吧。要是有人看见那车……” 他点着一根烟,深深吸了一口,把火柴盒立在底漆上,然后把火柴点着了。 “该走了。”他说。“走吧。” 他上了那辆奔驰车,达莉亚将车开到了他停庞蒂亚克的地方。那里地势较高,他们都下了车,看着那座房子的方向。他们看到火焰吞没了那座被人遗弃的房子。一开始只有浓烟,后来就看见屋后有烈焰冒出。火焰烧穿屋顶的时候,她发现布鲁特斯抱住了她,把她抱离了地面。在他手里她就像一个洋娃娃一样。“我喜欢你。你冷冰冰的,像块石头,达莉亚。冷冰冰的……”他一遍又一遍地说,后来终于把她放了下来。 他们没有听到警笛声。 “你最好上路吧。”他说。 “对,我也是这样想的。”她转身上了奔驰车。他没有看见她眼中的泪水。她发动汽车,抬头看着他,朝他挥手。她的背包放在副驾驶的座位上,手枪在包里的最上面。“路途顺利。”布鲁特斯倚着自己的车门,举起一只手说。 她驶过街道,驶过那座燃烧的房子。火光将周围的一切映成了橘黄色。她将一只手伸出窗外,让布鲁特斯知道,她非常爱他。 她非常爱他们。 第13天 “博士,博士……醒醒!醒醒!该走了……” 冥冥之中,似乎有人做出了决定。 著名的生化战争以及对付生物恐怖主义的专家塞缪尔·沃特曼博士坐了起来,竭力驱散心中逐渐弥漫开来的沮丧情绪。查迈告诉他,如果找到了韦尔米利奥,他将作为调查局高级谈判专家的技术助手,借调到联邦调查局在堪萨斯城的分部。谈判专家将和韦尔米利奥对话。 “情况已经逐渐明朗了。十点钟后离开这里。” 他没有任何私人物品,因此也没有东西要收拾带走的。他把剩下不多的时间用在给医院打电话了。 中村医生告诉他,他们正在考虑是否可以给她做手术,但是因为玛姬整体的健康状况不佳,医生对此不抱太大的希望。艾琳说玛姬从上一次昏睡之后,还没有醒来。 他很快洗了个澡,刮了胡子。 占用大部分时间的是决策的过程,他想。 联邦调查局特工格里马尔蒂走了过来,她被指派来照顾他。 然后,一切都发生得那么快:就在几分钟时间里,一辆黑色的小型货车带着他开上了州级公路,把他送到了直升机停机坪,直升机飞行了半小时之后,到达一处被遗弃的飞行跑道,有一架商用喷气式飞机正等在那里。从那里到堪萨斯,应该只有两个小时,但他感觉时间很漫长。 几乎是他一坐上国土安全部的喷气式飞机,格里马尔蒂就用一台安全的笔记本电脑,把他和国家应急预案中心的电话会议连接上了。 电脑屏幕上有12个小窗口,屏幕中间是一个稍大一些的图像,显示的是一张缺少睡眠的脸。那人是沃泰尔少将,正在说着什么。 “……根据我们对样本的分析,得出的结论是,柏林天花——它是印度一号的变体——已经被进一步修改了基因……” “啊,上帝……”他身边的格里马尔蒂说,“这就是你以前说的吗,山姆?” “是的,恐怕是这样……” “……这种新病毒针对人类的基因,加入了白细胞介素4(IL4),这使它产生了非同一般的杀伤力,其后果正迅速显现出来……” 山姆可以用他的手指放大那些参加会议的人的脸。国土安全部副部长伊莲·奥东内兹坐在沙发上。罗伊克罗夫特没有出席。后来才知道,他生病了。 “……中央情报局告诉我们,他们认为是一个恐怖组织的分支,即某个恐怖分子联盟之中的一个小团伙——” “那是柯翰的一帮人……”他忍不住插嘴说。 “是的,沃特曼博士。是柯翰。正如你预言的那样,他制造的天花病毒真的是‘超级天花’,我们估计,他散布天花病毒是为了实施一个更大的计划。”沃泰尔停了下来,整理了一下面前的文件。 “如果你有什么话要说,山姆,现在是最佳时机。”乔·诺蒙特说。这一次他的话中没有讽刺的意思。 “有人留了一手。从表面上看,柯翰在不折不扣地执行联盟的计划,但是,他实际上很可能心怀不满,或者有着诸多怨气。他也许不喜欢他的盟友,甚至认为那些人根本不够格,尽管如此,他还是装出精诚合作的样子。他帮他们发起了印度一号病毒袭击,说不定还利用自己的知识帮他们制造出炭疽病毒。但是,他从一开始就很有心计,没有把改变了基因的天花交给他们。只有他一个人能治好这种天花。” “对不起,我要补充一句,所有这些都只是猜测,这点很重要。”诺蒙特摇着头说。 “柯翰让他的同伙投放印度一号病毒。我们到目前还没有病毒投放地点的准确情报。这些病毒将产生效果,将会有许多人死去。但是,在这场袭击之后,还会有第二次袭击,那就是柯翰的超级天花病毒,用来消灭那些逃过第一次袭击的人。他隐瞒了这个计划。”山姆说。 “我不知道恐怖分子的心思,”诺蒙特说,“但是,我能告诉你的是,我们已经对这种超级天花病毒进行了样本分析,AVI生物医药公司正致力于研制一种反义药物。是的,这要花些时间,我们已经全力实施我们的接种计划,预防接种工作已经驶上了快车道……” 山姆轻轻用手指碰了一下,放大了诺蒙特的脸。这位疾控中心主任居然在笑。真是太荒谬了。 “同时,我们还有山姆提出的血清解毒法。” “是的……”山姆说。这种方法并不复杂,人人都知道。所谓的血清解毒法只是一种临时应急措施。一个替代品。国家将投入大批资金研发上面提到的那种反义新药,它实际上就是一种可以消解柯翰超级天花的基因序列。在没有研发出来之前,他们可以按照山姆的想法,从柯翰手下那些注射过疫苗的恐怖分子身上的血浆中克隆抗体。 现在只剩下一名恐怖分子还活着,只有她的血液里有治疗超级天花的解药。这个人就是韦尔米利奥。 “你觉得他们用天花袭击了之后就住手了吗?别太天真了。你们这些人啊,拉下玫瑰色的玻璃窗之后,就觉得世界上的一切都是美好的了。这些人是美国梦的终结者。他们释放炭疽病毒——这是他们的突击队。天花是他们的坦克部队。茎锈病是他们的步兵。你好,北卡罗来纳州的夏洛特……” “你好!” “接通了,夏洛特——” “我只想了解一下恐怖分子利用船只进行恐怖活动的可能性有多大。我曾在海军干过,船上可以隐藏东西的地方可太多了——” “是的,的确是这样,我们一直在喊,美国海关在各大港口的检查力度不够。” “他们有安检……” “是的。他们的安检设备可以检测出放射性物质,但是你应该听说过用铅可以让设备失灵吧?” “那正是我想说的。” “我也是这么想的。好。继续——你好,内布拉斯加州的牛顿。你是研究农业的吧?” “是的,我为此感到自豪。” “你说吧。” “他们让我们种这些种子,这些转基因的种子。接着,就在昨天晚上,农业部宣布说,发现了锈——” “——茎锈病。这是一种可以影响麦类植物的真菌。真菌孢子吞噬植物茎秆。它们就是一群吸血鬼。这些孢子是活脱脱的吸血鬼。它们把植物搞垮,把植物变成‘僵尸’。‘僵尸’吸收所有的营养。这种病叫‘Ug99’。” “这种病菌是在南非研发的……” “对。你知道那里发生了什么情况,还记得吗?他们有自己的军工产业,他们掌握了某些高端的技术,待价而沽。他们永远的好朋友是现在的以色列政府。你别忘了。他们之间有许多军火交易。以色列还帮助南非训练警察。这是正义行为?怎么判断,这就随你啦,我的朋友……” “你知道,我们今天上午和他们派出的美国农业部的科学家见了一面。他们说,我们明年的小麦收成可能要减产百分之七十。” “百分之七十啊,女士们,先生们。我的上帝呀……你们这些可怜的人。希望你们能够熬过来。这是犯罪呀。我说过的。这是犯罪——” “对,这是犯罪。” “如果不是你,牛顿,我们吃的早餐中就不会有面包了。说吧,华盛顿州的西雅图……” 她盯着远方有如黑色天鹅绒一般的天空,朝前疾驰。大部分时间里,她的车是路上唯一的汽车。尼甫的豪华奔驰车带着她离堪萨斯城越来越远,这座城市也逐渐消失在她的记忆之中了。 起风了。远处有暴风雨,还有闪电。这辆车提速很快,以高速行驶一点也不吃力。有很长一段路的路面都很平坦,而且这个地区所有的公路似.乎都没有尽头。一阵雨打到车窗上,她开了一下雨刮器,好把玻璃上的雨水以及飞虫弄掉。 现在她唯一的想法就是让自己离开52大街的人,越远越好。她早就计划好要早点走,但是她睡着了。她一直很累,就是这个原因。 难道这就是命吗?毕竟,她到那里是挽救她们,不让她们受到尼甫那帮人的伤害。那是件好事,不是吗?要不然的话,那姐妹俩和婴儿肯定会被抓走,遭受折磨,最终被害死。幸好当时她没有睡着。她有枪。没有人能够伤害那个孩子,无论他是谁…… 这是一个信号吗? 不,不,她再也不相信什么信号了。她觉得自己应该在路上不停地行驶,穿行于美国这个野兽的肠道之中。两天后,她就会把尼甫的车给烧了……或者,随便丢在哪个地方,让人偷走得了。 然后…… 然后她就步行。她将一直走下去。 “……美国一共有124人死于炭疽病毒。据报道,全国感染天花的人群超过1.2万人,但是如果加上潜伏期的人群,这个数字就更大了。” 收音机里向她披露的这个统计数字每个小时都在发生变化,而她也是这个数字中的一员。她开车前行。她听收音机。透过车窗,她看到的是一个狭长的、疯狂的世界。在托皮卡,所有州际公路的出口都被封堵住了。路上的加油站都没有关闭,但是要想进入市区,就必须通过匝道,那里有堪萨斯州警察在把守着。 她本人已经起到了瘟疫的作用,现在,其他人也在扮演这个角色。现在,有人在说今年冬天会出现饥荒。现在,战争一触即发。 因此……即使她还没有看到胜利的诸多迹象,但是,当她行驶.99lib?在堪萨斯州起伏的乡间公路上时,他们已经在告诉她,她赢了。 但她没有感到任何愉悦。她没有胜利的感觉。如果把这叫做胜利,那真的是失去了理智,真的是疯了。由她一手造成的人间地狱,现在要把她这个加害者和众多受害者一起给毁了。 “让人更加担心的是,包括马里兰州弗雷德里克的美国陆军传染病医学研究院在内的多家实验室已经分析出了至少两种不同种类的天花病毒。那里的工作人员冒着随时可能受到生化武器攻击的危险,一直坚持工作。他们发现,其中一种天花变种对现有的疫苗有着较强的抗药性,据此,科学家们认为,至少有一种天花被修改了基因……” 世界末日的大决战——你看,他们接受得真快!这是早已答应他们的死亡承诺,只是现在到了兑现的时候。很快,她就看到了第一堆路障,路障前面有不停闪烁的指示牌,提醒着她绕道而行: 进入纽伯维尔 隔离 只许本地居民进入 ……匝道口有一辆警车。 她在车载收音机上找到了堪萨斯公共电台,播音员说美国各地对隔离规定的理解不一。联邦、州和各市的法律法规、规章制度,五花八门的政府机构制定的要求,这里简直成了律师的天堂。司法权之争很快就要闹到联邦最高法院。全国乱成了一锅粥。 她一边开车,一边听…… 总统和参众两院代表进行了会面,后者敦促总统对整个首都进行隔离,目前,哥伦比亚特区已实行军事管制。 在伊利诺伊州的斯普林菲尔德,两名男子遭遇突袭,他们拒绝投降,企图逃跑,最后被打死了。 泰德早已死了,他在一家军用医院的隔离病房中不治身亡。 亚特兰大疾控中心附近的艾默里大学,37人因吸入炭疽病毒而死。 最让人恐惧的是有关食物遭到攻击的最新消息。人们接受采访时嗓音里透露出来的紧张,让听众也产生了恐惧。 她在维奇塔城外的加油站加满了油。外面很冷。这座城市她以前从来没有听说过。她在自动售货机上买了六瓶苏打水。 加油站的卫生间锁了。加油站里面也封闭起来。负责给她加油的工作人员40多岁,褐色皮肤。她戴着头盔,达莉亚不由得猜测起她是什么人种。她还戴着手套,达莉亚给她的钱要先经过微波消毒,然后,她才找零钱给达莉亚。 每个州都动用了国民警卫队的力量,对某些地区进行隔离以及对疑似病人进行分类。她三次经过农产品检查的卡口。高速公路上的车辆被集中到一股车道上,身穿橡胶防护服的人认真清洗所有车辆的轮胎及车身之后,才把车辆放行。 又行驶了几英里之后,她看到一些逃难的人,他们挤在一辆露营的房车里,车身被压得有些下沉,后面跟着一辆皮卡。两车都装得满满当当的。 她调整着波段,听着收音机。 复仇之箭正中心脏,那头野兽快不行了。 “……联邦调查局正在对两百五十多人进行调查,他们可能和这次袭击有关……目前正在追捕奥马尔·苏非安,阿布·亚辛·易萨梅尔,达莉亚·韦尔米利奥,玛丽亚·克什洛瓦,普拉纳·吉尔,戴尔莫斯·吉尔。安杰拉·莫托斯和她的儿子星期三于得克萨斯州边界处被捕。 “墨西哥城爆发了骚乱,下面请听BBC记者詹妮·凯斯卡特发来的报道……” 达莉亚放慢车速,在一座天桥下停了下来。她打开车门,蹲在地上小便。六七辆半挂车在州际公路上呼啸而过,随后是一片沉寂。她站在那里,看着远处没有尽头的公路。周围很安静,她都能听见鸟鸣。她转身看看公路。她在这里干什么?是什么样的逻辑把她带到这个人工修改痕迹很重的地方?她就像到了火星上,周围环境和自己格格不入。她茫然。她孤独。 她所想要的一切——她真心想要的一切——就是回家。尽管那里又穷又脏,也比这条半死不活的公路强。她记起了在佛罗伦萨的学校里一次和同学们喝醉酒之后的谈话。有人说世界上存在着不同的位面,每个人都有无数次生命,那些物理定律并不是全宇宙都适用。世间存在着这样的位面:她住在她家的房子里,她的家人也还快乐地生活着,她教会她母亲如何开怀大笑。 起风了。她决定就待在天桥下面。她知道,在世界的 8fd9." >这个部分,如果风暴来临,他们就是这样做的。她记不得自己是怎么知道的了。也许是从电影里看到的吧。 她会等等看。直到明天的某个时候,直到她快要死了,她才会投降。投降之后……死。希望自己死得比泰德快,这样他们就不会折磨她,也不会查找到她的踪迹,找到那对姐妹,找到小丹尼尔。 她知道公诉人会说什么:娜嘉照顾她,为她提供住所。这几条根本无法回避,因为娜嘉的确这样做了。 莫妮卡也逃不了干系。还有布鲁特斯,如果她同意的话,他早就和她相爱了。 不,她不能待在这里,尽管她已经很累了。某个好心的警察会过来看看是什么情况,那么就全完了。她上了车,打开收音机,把音量调到最高。然后,她号啕大哭起来,哭声压过了收音机中的乡村音乐。 她沿着州际公路朝西部开去,没有拐上开往俄克拉荷马的支路。初升的太阳照在她的肩膀上,她在吉他和小提琴的音乐声中哀号。收音机中播放广告时她也不停歇。 肯定有许多人在尼甫的这辆车中都发疯过,她并不是第一个。 她猛击真皮包裹的方向盘,放声歌唱。她唱了一长串她朋友的名字,唱了那些她再也见不到的人的名字。她发自内心地为小丹尼尔大喊。小丹尼尔应该得到幸福。她为泰德唱了一首很长的颂歌,狠狠诅咒了一下阿里。阿里是她爱的人,或者至少她觉得自己爱他。但是他利用了她,不是吗?所以,不能饶了他。收音机中的播音员说了句什么,她大声反驳着,纠正新闻中的说法,驳斥他们的观点。她模仿他们的腔调,一会儿和收音机里的人辩论,一会儿随着收音机一起低声吟唱。她唱给汽车听,唱给造这辆汽车的人听,唱给尼甫听……她是自己的电台主持人,她正向全堪萨斯州的人播音,向空中孤独飞翔的小鸟播音,向远处的水塔、电话线杆、路标、公告牌……播音。 当她清醒过来的时候,她已经行驶到了一条坑坑洼洼的公路上,但不知自己身在何处。汽车周围的旷野中是琥珀色的草根。她已经有一个多小时没有看见人了。她不由自主地想起了丹尼尔,那个漂亮的新生儿。他的脸像是她心中的一个结,怎么也解不开…… 她必须逃离。她只有一个念头:沿着公路,高速飞奔,让她自己、她的过去、她的每一个愚蠢的决定、她的每个幻想,一切的一切,都随风而去。 但是在卡利斯塔的城外,她撞死了一条黄狗。一直到了普拉特,她还在尖叫。 第14天 一到堪萨斯城,山姆·沃特曼就被关在一座联邦调查局特别隔离的宾馆里。当然,这是为了保护他。从那之后,就没有什么事了。 查迈消失了。格里马尔蒂(他觉得自己作为一个老人,已经喜欢上了这个年轻人)赶到堪萨斯城的另一端去了,有重要的任务。 他给医院的爱丽丝打电话,但是没有人接。 他坐在自己的房间里,盯着里面的家具看。没有人和他说话。巴利加和他的朋友还在“养鸡场”里。 他的司机在敲门。他送来了一只塑料袋,里面装着新衣服——一件联邦调查局的蓝色连衣裤。另外还有一顶黑色的帽子。他们必须在十点钟赶到市区。 他们的汽车从一些高楼大厦旁驶过。他又给亚特兰大打了一个电话,找到了艾琳。从她的声音中,他听出了她一直在担心他会打电话来。 “对不起,沃特曼博士,”她是这样开始对话的。 “她怎么样?”不知怎的,他还是能够用一种“我掌控一切”的语气说话。 “她昏迷了,她昏迷了。对不起——”他听见艾琳开始哭了,是低低的呜咽。 “啊……”有好久两人都没有说话,只听见对方的呼吸。“你觉得,她……她有痛苦吗?”他轻轻地问。 “不……不,她只是……只是开始呼吸急促,你知道……她的心脏想要停止工作。博士,她……” 山姆的喉咙发紧,他的呼吸停止了。他咽了一口口水。 “对不起,她是个美丽的女人。”艾琳说。她很注意,在这句话里没有用过去时。 “你能请求中村医生给她注射吗啡吗?如果她疼痛或者不舒服,就……”他说这些话的时候根本就没有经过任何考虑。他心里想的是,让她安息吧,让这个可怜的姑娘安息吧。 “哦,好。我已经和医生说过,他说他中午给她检查后再做决定。他会把情况告诉你,和你商量。” “那么……”他突然想起了时区的问题。他朝手腕上看去,这才想起,为了保护他的安全,手表已经被人拿掉了。他在座位上伸长了脖子,朝汽车的仪表盘那里张望。这是一辆联邦调查局的悍马汽车。 “我稍后再打电话过去,好吗?” “好的,先生,当然可以。我马上就过去陪她。我不会离开她的,一秒钟也不会。你想对她说点什么吗?我可以拿着电话……” 电话里寂然无声。过了一会儿,电话里传来艾琳的声音,听起来有些遥远。“好了,可以说了……” “你好吗,玛姬?”他说。“亲爱的……”令人难以置信的是,他觉得说这话时有些不自在。他头脑中出现了艾琳在床边拿着手机贴在玛姬耳边的情景。他能听见玛姬粗粗的呼吸声。他很长时间都没说一句话。“我爱你。”他说。他只能说这句话。任何其他的话都显得苍白无力。 对韦尔米利奥的藏身之所发动的袭击,和电视上常常表现的枪战镜头毫无相似之处。 这次袭击中没有出现坏人驾车逃跑、警方追赶的情况。可以说,当时根本就没有出现任何慌乱的场面。警察从容地开着快车,八缸的大马力汽车在他身边呼啸而过。因为警车亮着警灯,街上的车辆行人在警车到来之前就避让得远远的。 山姆一个人坐在汽车的后排座位上,穿着生化服。他把头盔拉到脑后,但还是浑身冒汗。他们在对讲机里说的话他全都听不懂。他听到的全是一些暗码、数字和字母缩写。一开始他还觉得这些很烦人,后来慢慢就习惯了,也不留意听了。 他看着车窗外面:被铁链拉着的警犬在吠叫,一只猫倏地一下从路上逃离,警察挨家挨户地叫居民撤离,房子里的老人朝窗外张望,一个男人拿着水龙头,挽救他那奄奄一息的花草,还有一个男人站在白色帐篷下的一辆汽车的保险杠前。所有这些人的生活都被破坏了。母亲抱着孩子匆忙离开,谁也不想染上那个病。一位老人站在自家后门的台阶上,冲着警察怒吼说,不管发生什么,他都不会离开。 他们的车慢了下来,然后加速,接着又慢了下来——他们正经过几个卡口。堪萨斯城警察和当地的联邦调查局已经封锁了韦尔米利奥待过的那座房子周围的六个街区。前面出现了几辆救护车,车上的人都戴着面罩。接着他又看到了一辆崭新的橙色卡车,上面站了一些身穿生化服、背着氧气瓶的人。到了那座房子跟前一看,它似乎已经遭受过一场攻击了。前面窗户上的三合板翘了起来,大门漆成了淡绿色,和周围很不协调。 时间尚早。周围很安静。里面的人不会知道将发生什么。身穿黑色服装的应急反应警察护送着他来到一辆卡车后面,和联邦调查局的高级谈判专家坎丹丝·舒马赫会面。坎丹丝五十几岁,精神饱满,笑容可掬。山姆差点希望她会发给他一碟饼干吃。坎丹丝微笑着说,所有的情况她都了解了,到目前为止,她还没有打算对韦尔米利奥这名嫌疑人区别对待。演出的时候到了,她说。于是,他们朝着那座房子的私家车道走去。 “这位是莫顿女士,她将帮助我们。”舒马赫告诉他。她一边说,一边转过身,面对着一个身穿粉红色长裤套装、脚穿休闲鞋的高大女人。山姆正准备伸出手去,突然意识到自己还穿着生化服呢。于是他们只是相互点头致意。 “我能和他们说话吗?”莫顿问道。她一脸忧郁。 “你是指屋子里的人吗?可以,我们就是希望您帮助我们,和他们对话。我们希望您和我们一起,尽量把事态平息下来。” “我会尽全力的。里面有个婴儿?宝琳娜?”她突然喊了起来,朝着车道走去。舒马赫连忙伸手阻拦,但是山姆挡住了她。没关系。那所房子里的所有人都和病菌接触了,再多待五分钟也不会有多大关系。 “宝琳娜?”莫顿女士又喊道。屋子里传来一阵骚动。里面有人站到了门后。莫顿女士艰难地走上大门的台阶。“大家冷静!”她对着那扇淡绿色的门说。她看着破破烂烂的窗户,皱起了眉头。山姆和舒马赫在台阶下面等着。因为戴着头盔,山姆基本上听不见他们在门口的对话。过了一会儿,莫顿女士转身朝他们做了个上来的手势,于是,山姆和舒马赫也走上台阶,来到门前。门开了。一个年轻女子抱着孩子,见到他们都穿着黄色的防护服,她吓得向后退了几步,惊恐之间,眼里涌出了泪水。那孩子号啕大哭起来。年轻女子抱着孩子进了卧室。借着过道的昏暗光线,山姆看见那名有着一头金发的女子——应该就是那个来自底特律的女子了。她脸色苍白,精神萎靡。一名身上有文身的年轻黑人光着脚,双手高举在他们能看见的地方,走出卧室。 “求求你们……我们不想回……”那名女子边哭边说。 中午时分,他给中村医生打了电话,让他给玛姬使用吗啡。因为用这药具有一定的危险性,所以医生小心地把所有可能产生的危险解释给他听。中村的声音像牧师或心理医生一样,是那种浑厚的男中音。他的言外之意比他实际说的话更加重要。中村和山姆都是受过良好教育的人,都是专业人士,都比较现实。他们都知道,给玛姬增加剂量意味着什么。得到山姆的同意之后,中村表示感谢。 那么…… 山姆靠在一辆卡车上,盯着人行道,回想着自己和那个美丽女孩玛格雷特·莉亚·克劳斯诺——他的玛姬——40年的婚姻。 他们的婚姻很美满。他们很幸福。他们度过了许多美好时光。他们有欢笑,也有争吵。她聪明,说话不留情面。他们一起经历了种种伤痛、惨剧和伤心事。艾米已经先于他们离开了这个世界,尽管他一直不愿相信这是真的,他们还是渡过了这次难关。压得人喘不过气的悲伤。他们的人生尽管有着众多逆转、挫折和失败,但是,说真的,难道他们的生活不幸福吗?上帝在其他许多方面都对他们恩宠有加。 他站在第52大街破损的路面上。脚下是柏油和石子。路面时有裂痕和修补的痕迹,机油和口香糖让路面更显肮脏。汽车轮胎的多次碾压,把小石子磨得没了棱角。那些小石子里有什么呢?细小的化石。他那可怜的孩子。他看着初升的太阳将光线洒进树林间,不由得想道,她已经离他们而去了。 她抛下他们,走了。 “沃特曼博士,长官问,你是否愿意给大家解释一下某些问题?” 他抬头看着那个小伙子。他才20岁吧,是名士兵或者警察——他越来越分不清两者的区别了。小伙子举止轻松,随时准备为了……长官献出生命。 “好。”山姆暗自提醒自己,用工作赶走悲伤。他一直都是这样做的。他就是这样才活在了这个世上。他一直是个清心寡欲的人。 布鲁什河的疑犯被隔离审问的时候,他则在忙着为接受地方媒体采访做一些准备工作。联邦调查局需要一个了解情况的人,而他是最合适的人选。摄影记者已经在一旁随时待命,就在他等待的时候,又来了两名记者。几分钟时间不到,已经有了五名摄影记者,另外还有几家电台的记者把麦克风递到他面前。这些摄像机都很小,一点也不像他年轻时看到的那些让人扛断了腰的机型。精巧的碳纤维三角支架撑在路上,麦克风也已架好。有几名工作人员在安排补光灯。他站在车道上,心里很有把握。 有人轻轻在他耳朵里放了一个耳机。一名年轻女子走过来,理了理他乱糟糟的头发。另一个人往他脸上扑了一些粉。他站在第52大街上那所被隔离的房子前。这里和美国其他任何地方别无二致,也许你的隔壁邻居家就是这个样子。他的耳机里有人说话了。 “喂?喂?沃特曼博士?” “听到了。我在这里。” “太棒了。康妮马上将问你一些问题。你直视着摄像机,回答尽量简短。等一会儿,康妮就来了……”他隐约听见有人喊“康妮”。他不知道康妮在哪里,反正她已经准备开始向他提问了。 “……沃特曼博士,这个的技术性也太强了,我想我们的听众肯定非常乐意听到通俗易懂的解释。” “我试试吧。我们现在谈论的是一种叫做白细胞介素基因。‘IL4’指的是白细胞介素4,它是我们哺乳动物免疫系统的一部分,它是一种细胞因子,能够激发老鼠、狗或者人这些哺乳动物体内产生抗体,帮助击退感染的产生。” “这是一种由细胞释放出来的化学物质吗?” “对,细胞将这种物 8d28." >质释放到你的血液中。它的工作是加速或者延缓你免疫系统的工作。如果柏林天花病毒的基因像澳大利亚老鼠实验中那样被修改——” “通过加入这种基因的方式——” “对,只要加入这种基因,出现的结果将是,你的免疫系统将失灵,从而生产出过多的IL4。总体而言,你的免疫系统将进入高速运转状态,而这种状态下你的身体是维持不了多久的。” “这听起来和人类免疫缺陷病毒(HIV)有些相似啊。” “艾滋病毒能摧毁免疫系统的一个关键部分,但是,用IL4基因修改过的天花病毒可以更快地让免疫系统崩溃……” “这么说来,只要弄了这个基因,就会产生剧烈变化。” “对,将IL4或另外一种不同的白细胞介素基因移植进一种天然存在的天花病毒,就可能会使这种新病毒对现存的疫苗具备抗药性。” “这样,新病毒就成了超级致命的武器了。” “对。” “你说这种病毒起初是在老鼠身上做实验的?” “是的,是在堪培拉。我们的听众也许不知道,但现实是,世界上存在着许多其他种类的天花病毒——老鼠天花、奶牛天花,有好多。澳大利亚人将IL4老鼠基因移入老鼠天花病毒之中,结果,这种病毒对老鼠的死亡率是百分之百。” “因此,如果真的是这样——” “真的是这样。” “——那我们准备给医生、护士、军人、政治领袖……的疫苗储备,它们有用吗?” “对于那些在1946年至1964年的婴儿潮时期出生的人,虽然他们小时候注射过疫苗——70年代出生的人也接种了疫苗——但是,这些保护已经不起作用了。在刚刚过去的几天里接受过紧急接种的人,目前我们还不知道这次接种对这种新病毒的效果有多大。” “难道我们不能制造一种新疫苗吗?” “我们能,而且已经在做了,但是这里有个时间因素。有一小部分人很幸运,他们有很强的免疫力,在造出新疫苗之前,我们只能从这些人身上采集血清,用它来培植抗体。但是,这只是一种应急措施。因为这完全依赖于很少的那一部分人的捐赠。” “这一部分人……嗯……数量很少,而且不稳定。你说过我们遇到的是超级天花。” “是的。” 达莉亚呆住了。她开始浑身发抖。难怪萨莱姆·柯翰说这个病毒厉害呢。难怪他说她应该为此感到自豪。这个病毒威力巨大。啊…… 这就是科学家的巨大成就。这一令人恐惧的疾病无药可治。莫妮卡给他们打的针一点用都没有……啊…… 达莉亚抽泣着,颤抖着,忘记了自己还在开车。汽车慢慢在路边停了下来。她头脑中一片空白。她想尖叫…… 但是,尖叫有什么用呢。她没有任何借口。她无能为力。她流泪了。她终于明白,她不应该对此感到奇怪。她经历了那么多事情,不应该对人类能够制造种种恐惧事件感到意外。 如果抓到她,他们会把她撕成碎片的。现在,到处都张贴着她的名字和面部照片。因为她给娜嘉、宝琳娜、丹尼尔造成的伤害,布鲁特斯会杀了她。她给他们判了死刑。 她要到……到山里去。她要躲起来。她要像那个来自尼日利亚的小伙子一样自杀。自焚。考虑到她所做的一切,她活该。枪就在座位上放着呢。 她会用的。 她累极了。恍惚之中,她似乎开过了州界。她开车的时候睡着了吗?不管她朝哪个方向开,看到的景色都是一样的。美国真大。很容易迷路。通常情况下,路上汽车很少。但是,有一阵子,大量的政府车辆从她身旁驶过。是些救护车和军用车辆。还有些车子里装着逃难的人。人们沿着俄克拉荷马州一些偏僻的道路离开家乡,最后到达新墨西哥州。 举国上下知道了变种天花的消息之后,她注意到有许多人的行为方式与以前截然不同。她驶过北卡罗来纳州克莱顿市区的时候,不得不降低了车速。那里正在举行一场盛大的舞会。十月的天气温暖舒适,公园里摆着许多野餐的桌子,人们戴着白色草帽,徜徉其间。这一景象和政府规定的隔离条令格格不入。她没有看到一个人戴着面罩。 怎么会这样?是在表明一种藐视吗?他们愚蠢?他们在掩耳盗铃?他们有战胜病毒的坚强信念? 她顺利地通过了克莱顿市。人们看到她戴着面罩,开着一辆豪车,纷纷朝她挥手致意。无论发生什么事情,美国人都不会轻而易举地放弃开车的自由。 她驶进一处卡车停车场,下了车。她身体的一侧疼得厉害,也好久没有吃东西了。而且,她的头脑不太清醒。 在停车场的休息餐厅里,根本没有世界末日的感觉。里面放着乡村音乐,人们取下面罩,吃饭,聊天,喝咖啡,然后重新戴上。有时候吃完了也不戴,于是,女招待就会过来,朝他们眨眨眼睛,或者做个手势。她想,这很正常,在面对困难的时候,人们就喜欢展现他们的勇气。 餐厅里有电视,但是她不想看。她在一个小隔间坐下,买了一只汉堡、一包薯条和一大杯加冰的凉茶,坐在那里盯着桌垫看。那上面印着一张新墨西哥州的旅游地图,地图四周装饰着一些卡通人物、山崖上的风景和伸出舌头的响尾蛇。 女招待走过来的时候,达莉亚注意到她戴着乳胶手套。 女招待肩膀上方的电视正播放着她——达莉亚——的照片。这是一张新照片,连她自己也没有看见过。过了一会儿,她想起来了,这是她在纽约纳斯达克晚会上狂欢时拍的。博克也在。 照片上的她在笑。她有点喝多了。她对着镜头举起酒杯,完全是一个疯狂的女孩。 “你看到了吗?”她对女招待说。女招待朝四周看了看。达莉亚接着说:“那个人就是我。” “也许吧……”女招待一边说,一边看看她,又看看电视,做着比较。 “是我。可能是我。我像她,对吗?”她用一根手指拉下了面罩。 女招待皱着眉头,眯着眼睛,认真看着电视。 “也许吧……” “那就是我。我就是那个人。我就是那个女孩。” “你最好还是戴上面罩,亲爱的……”女招待一边说,一边走了过去。 汉堡来了,做得很精致。薯条里的盐、油和淀粉都很多。凉茶喝上去简直像琼浆玉液。 吃到一半的时候,她开始浑身发抖,还开始流鼻涕。她无法继续吃了,于是出了小隔间,拿着一张20美元的钞票走向柜台,将钱放在消毒灯下。 当她走到奔驰车旁的时候,她觉得自己的脸有些浮肿,胃也开始阵阵绞痛。她挣扎着打开车门坐进去,突然感到头昏眼花,一下子呕吐了。她在马路上吐了一地,感觉稍微好了些之后,她又站在那里咳嗽了一会儿。她觉得经过刚才的呕吐之后,肋骨那里不怎么疼了。她跌坐在椅子上,发动了汽车。她觉得自己是在朝南开。 公路上坑坑洼洼,还经常有裂缝。她一只手扶着方向盘,盯着空旷的田野。不久,她驶上了一条路况更差的公路,不得不慢了下来,最后,她完全停了下来,睡了过去。后来,是路过的卡车按喇叭才把她吵醒了。 她继续开车。也许是朝西吧,她想。 过了一会儿,她又昏睡过去。等她下一次醒来的时候,她已经不知道自己是谁了。她的记忆像被重新洗过牌,或者,已经完全消失了一样。她头昏脑涨,觉得自己正慢慢失去理智。她四下看看车内的装饰……他们怎么能造出这么好的东西?所有的边角都严丝合缝,车内设施高贵奢华。坚固,安全,快捷,昂贵。 她看着面前的方向盘。它的中心有一个软垫,那里是气囊的位置。软垫上包着真皮,柔软而有弹性。这样的东西,即使在气囊打开时蹦到你的脸上,恐怕你也不会太介意。 她觉得浑身发冷,头昏眼花。她不知道自己身处何方。看上去像是在某个农场的路上。周围的一切都像煎饼一样平坦,放眼望去,褐色的农田一直延伸到地平线处。这让她想起了一部老电影,片中那个无辜的人在躲避飞机的追赶。 让她没有想到的是,到现在为止,没有人来打扰她,也没有警察对她发动突然袭击,或者走过来看看她要不要帮忙,然后看见她光明正大地放在座椅上的枪。 汽车的前挡玻璃上,有许多小虫子被撞死后粘在那里,一只孤独的蜜蜂游走其间。那里没有鲜花,更没有花蜜,她想告诉那只蜜蜂。它嗡嗡地振动着翅膀,然后又停下来,爬了一段距离,把刚才的动作又重复了一遍。它病了,她想。它也快要死了。 她用脚推开车门,想从?99lib.方向盘底下滑出去。她目前只能以这种方式移动。她只要动动关节,浑身就疼得厉害。她无法顺畅地呼吸,她就等着那根断了的肋骨什么时候把肺刺穿了,这样,她会被自己的血呛死。那样就好了,解决了一个问题。 她紧贴着奔驰车的后保险杠,在轮胎旁蹲下来小便。地上很干。她站起来的时候,疼得她直哼哼。她脱了T恤衫,借助车窗玻璃和后视镜检查了一下伤口。伤口那里变软变黄了。她身上其他部分的皮肤出现了红疹。也许她感染了那种能够置人于死地的天花吧。也许他们在柏林给她注射的疫苗根本没有效果。如果是这样的话,那什么也无法阻止她死亡的进程了。 是的,她也许再也没有机会做奶奶或者外婆了。 她穿上衣服,腿和膝盖僵直地走了几步路。刚才睡着的时候,她踢掉了脚上的鞋子,丢在车内了。路上的尘土中有几根年代久远的烟头和玻璃碎片,她像只小鸟一样小心翼翼地走着,注意避开那些坚硬的东西。 她觉得喉咙有些发干。她舔了舔嘴唇,朝地上吐了一口唾沫。她感觉眼睛发涩。她努力眨眨眼睛,想让自己保持清醒。 什么也看不见。她没有看到卡车,也没有看到医护人员,或者高速公路上的巡警。漫长的公路,延伸到远方的电线杆,仿佛都在提醒她,她并非处于原始社会。 她的思绪又回到了3050号。她想,他们都在干什么呢。他们现在应该都已经发现了事情的原委了吧。他们在咒骂她。他们哭成一团,精神崩溃,恐惧万分。他们只有放弃希望,在家里等死。如果他们决定到医院去,就会根据个人病情而被隔离。从一开始,政府就会劝诱他们相互出卖,把责任推到别人身上,而宝琳娜和可怜的丹尼尔也将难逃这一切。 她可以一直逃亡。她必须一直不停地走。他们可能也会踏上逃亡之路。她不能停下来,除非他们已经安全地离开了莫妮卡那里。这只是时间问题。她可以给他们一个缓冲期。他们不会到医院去的。毕竟,他们都打了针,但还是必须尽快地离开那座被感染的房子。 她在那里的时候一直很小心。她身上是干净的。也许她的手上早已经没有了天花、炭疽或者其他什么病毒了。 是的,他们会离开那里的。他们会在西雅图找到自由生活,换上一个新身份。然后,他们将平平安安地生活,不会罹患任何疾病。 整个晚上,她都在为他们这样祈祷。 她开着车,从一座被毁的建筑前经过。不知是谁在房子前的树上挂了一些阿拉伯人的雕像,这些雕像被烧焦了。灰色的砖墙上被人写了几句侮辱性的标语。 远处的一些房子里亮着灯。收音机里播送着刚刚发生的新闻,后来又放了一些令人伤感的爵士乐和经典的摇滚乐。 第15天 奔驰车在一条石子路上的一棵树下停了下来。在几英里的视野之内,这条路上只有这一棵树。她身后一个小山坡上有一堵低矮的石头墙,墙的后面是墓地。墓地里有几块墓碑,但是大多数墓地前竖着的只是木头做的十字架,这些十字架有的装饰着羽毛,有的装饰着美国国旗、仙人掌或者塑料花。 她下了车,努力想站直身子。她拿了卷纸,走到树后小便。用纸擦的时候,她看到了血,这才知道自己的命真够硬的,又活到了每个月的这个时候。她在内裤里塞了些卷纸,站在那里看着晨光下的墓地、干枯的植物。这里的情形和她老家村庄周围的那些山倒是很相像。 她几乎忘记了。忘记了家乡的黄昏,忘记了孩子们的欢笑,忘记了飘出窗外的收音机广播,忘记了饭菜的香味,忘记了焚烧垃圾时发出的刺鼻味道,忘记了母亲在经历了无数次悲剧之后一成不变的面容,忘记了她的小村庄。她非常想念它。 她走上身后的小山坡,进入墓地。墓地的范围大得令人吃惊,她一边走,一边看着墓碑,想看看是什么人埋在这里。 对这些人她一无所知。这里是保留地吗?这些死者是阿帕切人吗?是科曼奇人、霍皮人、祖尼人或者纳瓦霍人?墓地里找不到更多的线索。从装饰在墓碑上的国旗和军队纪念物来看,这里有许多人是老兵。墓碑上的姓名五花八门,她找不到任何线索。 墓碑上刻有外族的字母,可能是美洲印第安人的文字吧。她现在走在他们的墓地里。 她听见远处有卡车的声音,顿时浑身紧张。她在考虑要不要跑开。但是,等卡车靠近了一看,原来只有一个人,那车驶过石子路的时候,驾驶员看见了她,举手向她致敬。 那人渐渐被卡车卷起的尘土淹没,达莉亚的周围又陷入一片寂静之中。远方吹来的风中有一股灌木蒿丛的味道,还有什么东西烧着了的味道。 她没费什么事,就通过了下个小镇上设立的医疗救护分流站。她戴上口罩,驶过两排交通隔离锥形筒隔出的道路,又经过了一个用干草包和防水帆布临时做成的一个池子,池里的蓝色液体的高度达到了车轮的轮毂罩,闻起来有股漂白粉的味道。警察指挥着她绕过小镇,经过一座大型的足球场和一只大储油罐之后,又回到了主干道上。 沿途有许多警察都上下打量着她那辆价格不菲的汽车。她有些紧张,于是将车开到了一条小一些的路上。现在她的周围是一片沙漠风景。田野被远远地抛在身后,她周围是岩石和一些被风化的熔岩,这样的地貌只有蜥蜴或者昆虫才会喜欢。 她的车拐上一条宽大的石子路时,她还在朝后视镜里张望,看看有没有人在追赶她,结果,刹车晚了一些,奔驰车拐到一半时打滑,冲到了路边的排水沟上,还撞到了石头,但是,她一直用力踩油门,成功地将车开上了路。此时除了她自己,一个人也看不见。路的两边有一些仙人掌,偶尔还有牛群。她把车设置成自动巡航。 她打开收音机,听了大约15分钟的经典音乐。 “尊敬的国务卿,昨晚和今天,伊朗方面言辞激烈,军队在边界地区集结。我们不知道他们是否有核能力,但是,我们知道,他们想毁灭以色列的决心是坚定不移的。显然,对伊朗实施先发制人的打击,这种可能性很大,但是,如果这种情况真的发生了,似乎可以肯定的是,我们将长期处于一种不安状态,因为伊朗的秘密武器库或者实验室里不知什么时候会冒出大规模杀伤性武器。” “就伊朗的情况来看,应该是从他们的实验室里冒出来。” “今天上午,国土安全部说,发生了生化攻击?” “那是就农业方面而言的,但是从..长远来看,在全球范围内,生化方面的危机正慢慢失控。有些孤注一掷的势力想投机取巧——” “我们也许无法控制局面了?” 达莉亚让汽车一直滑行,最后慢慢停了下来。她前方是一个名叫凯奥特的小镇的郊区,柏油马路上有三只水泥墩组成的路障。路的两边堆放着一些旧汽车。路边原有的草丛被砍掉了。 寂静。 他们留下了一条足以让卡车通过的口子,在这个口子后面是一条通往加油站的小路。这条安全通道的两边摆放着橘色反光塑料桶。顺着通道的中间线过去,是一个用油桶和垃圾袋组成的弯道。从她的角度看去,她知道她将不得不缓慢地开过去,驶过那个弯道,此时,她将一直处于凯奥特警方的枪口之下。 她的车慢慢向前移动,像动物在爬行一般。如果他们正通过狙击手瞄准镜观察她的话,那么,他们现在可以看见她了。那些狙击手可能藏在树上,也可能躲在路边或者那些破房子里。她看到路上有黑色的一大块,那是烧毁的汽车留下的。她在一个拐弯的地方停下了奔驰车。她等待着。 终于要结束了…… 她慢慢从车里出来,双手举过头顶。“有人吗……”她喊道。 寂静。她把枪丢在了座位上。她站在车头前,他们可以清清楚楚地看见她。快动手吧,她想。开枪啊…… 她又喊了一遍。什么动静也没有。 她举起连帽套衫,在空中挥舞着。 她靠在保险杠上,举起双手,等待着。“我投降。”她对着加油站的方向说。 只有风声。 她等待着。 还是没有什么动静。那么,好吧。她想喝水了。 她回到车里,把车朝着加油站方向又开了几十米。她按了两三声喇叭,又往前开,一直开到了加油站入口处。她看到那里有一个临时用铁丝网做成的门打开着。 她的车里还有半箱油。最好是继续往前走。她缓缓驶过加油泵,又停了下来,打开车门,举着双手,走了出来。 “有人吗……”她看见路障后面有一只锈迹斑斑的集装箱,箱门开着。这是办公室或者保安室。集装箱旁放着一张白色的塑料餐桌,餐桌上方撑着一把遮阳伞。路的另一边孤零零地放着一个绿色的、可移动的厕所。她看见远处堆放着更多的旧汽车。 “有人吗……”她大声喊道。 加油站里面有灯亮着,但是在大门口,她看见窗户上的玻璃都碎了。车库门的缝隙处传来烧饭的味道,也许有人在那里吃烧烤吧。她推推门,一条狗叫了起来。她停下不动了。 “待在那儿别动——” 有人。在车库的角落,那人手持一支步枪,穿着士兵风格的夹克、宽大的裤子,头上缠了一些破布,看起来就像迈克尔·杰克逊的《颤栗》MTV中的木乃伊。 她站在那里,举起双手,看着那人。 “你有多少钱?”那人在沉默了十秒多钟之后问道。他依然躲在车库的暗处,枪口对着她。 “钱?没有多少。有一些。也许有一百块吧。”她回答。 奇怪的是,她一点也不害怕。她静静地等着,那个男人好像在思考一道复杂的数学难题。 “转身。”他终于说话了。 她照他说的藏书网做了。她一直高举着手。从背后开枪,这样最好,她想。 她知道,现在结束了,但还是慢慢转过身,等到她完全转过来的时候,他还躲在用轮胎、装满黄沙的油漆桶做成的掩体后面。 “你有什么吃的?” “东西不多。有饼干。我从公路上下来的时候,他们还给了我一盒备用的口粮。都在车上。” 听了这话之后,男人又一次不说话,只是静静地等着,似乎在做出什么决定。 “我可以杀了你。”他说。说话的声音不高,却很尖,让她想起了乌鸦。“如果你想要加油,就要给我点什么。” “我不要加油。我只是想找点水。”她说。 “你感染了吗?” 她身后的某个地方传来了另一个人的声音。有人在用手提式扩音器,就是警察向骚乱人群喊话时用的那种,向她喊话。 是个女人的声音,尖尖的。 “我要投降。”达莉亚回答道。她顺着路障的方向看去,想找到这声音来自何处。她转过身,向前走了一步,离那个男人远了一些。 “你感染了吗?”那声音又问了一遍。 “是的。” 那边的人不说话了。达莉亚举手站着。天空布满了厚重的紫色云彩。 “我叫达莉亚·韦尔米利奥。我是他们要找的恐怖分子之一。我投降。”她说。过了一会儿,她没有听到任何回答,于是又接着说:“抓捕我的命令已经发出。我要投降。” 也许是她的声音太小,没有传到那人耳里。她沿着路上已经褪色的白线走了五六步,但还是没有听到或者看到任何动静。她累了。疲倦让她的双手不由自主地放了下来,垂在身体两侧。 扩音器里传来一阵静电的咔嗒声,然后又响了:“你怎么知道你感染了?” “我发烧……身上有红疹子……” “对不起,夫人,我们没有地方给你……” 虽然现在天渐渐黑了,她依然感觉到路面上滚滚的热浪。 “能给我一点水吗?” “你看见你右边的那个小棚子了吗?” “是的……” “那里面有个水管。你有装水的东西吗?” “有。” “不能直接在水管子上喝。你一定要一直开着龙头,接完水之后,要把管子放回到漂白剂里。” “谢谢。” “你走的时候,从右边的岔路走,可以一直走到向西的大路上。我这里的路你过不去。朝西走吧。你听明白了吗?” “是的……” “我们给你水,你总得给我们点什么吧。”那个男人说。他从躲的地方站了起来。 “好。”她说。她显得很安静而顺从。男人就喜欢这样。他们喜欢讨价还价,喜欢自以为是。“只要你愿意。”她说。 “你不必急着走。你可以待一会儿。” “好。我给你拿吃的。”她回到奔驰车旁,打开车门,拿出那盒备用的口粮。她一只手抓着手枪,藏在口粮盒子下面,转过身来,用屁股将车门关上。她捧着盒子,朝那个男人走去。 “你要的吃的,给你。”她说。男人慢慢从藏身之地探出头,好看得清楚些。他没有端着步枪。她离他很近了,也许只有十米的距离。难怪他们说女人是魔鬼,她们利用花言巧语引诱男人,让男人走向毁灭。难怪女人无法进入天堂呢。 “你住在这里吗?住在车库里?那边的是你妻子?”她看见路上有那个女人拉长了的影子。太阳已经快要落山了。他很可能看不清她的脸,但她还是努力笑了笑,放慢了脚步。她不必走那么快。 “站住,把东西放下来。” 他的身材居然和她差不多。她想,他应该就居住在车库里面吧。在按照他的指令做之前,她等待着时机。她把全身的重量移到身体的一侧。现在,她把藏在盒子下面的枪紧紧握在了手中。 “好了,”她说,“我要放下盒子,去拿钱了……” 她向前走了一步,慢慢弯下腰,把盒子放在男人面前的地上—— 然后,突然直起身来,开枪了——她现在离他只有几步远了。她的第二颗或者第三颗子弹击中了他,虽然她看不清打中了哪里,但是,他被子弹打得后退了几步。她跑进了那间车库,从那里看见他手中的步枪枪托,听见他在呻吟,还看见他的腿在挣扎。屋内的狗在发疯似的叫着。这时,她的后面先是一声爆炸,然后是四处飞溅的霰弹枪子弹和碎玻璃。她猫着腰跑到了加油站里面,看到集装箱旁的那个女人。她的年龄比那个男的要大一些,因为手里拿着霰弹枪,奔跑的速度也不快。那女人在集装箱后面一拐,消失不见了。 加油站前面的柜台上放着一塑料箱瓶装水。这些瓶子是用过的,现在又重新灌上了水。她拿了一瓶,出了大门。她看见那个女人已经开着一辆吉普车到了路上,正朝着那堵低矮的石头墙方向开去。通过石头墙的时候,那个手提式扩音器发出了吱吱咯咯的声音,吉普车拐过一个弯道,刹车灯亮了。 达莉亚迫不及待地喝水,一下子喝掉了一整瓶。然后,她又拿了一瓶,带到车上。她小心翼翼地坐到驾驶室里。她看见有人在石头墙那里移动,于是把车朝那里开去。远处传来警笛声。接着是一声枪声。 她的车开过了一条被遗弃的街道,然后又经过了一座小镇,最后到了一家旅馆前。这时传来一声枪响,接着又是一声,子弹射进了奔驰车。她七拐八拐地开着车,车后扬起大片灰尘。她猛打方向盘,汽车冲上了一户人家的车道之后,又开过后院,从一架生锈的秋千中间冲了过去,撞到了一片篱笆,来到一条土路上。 这时她的车超出了他们的射程了。远处的灌木丛中,魔鬼一样的灰尘卷向空中,然后慢慢消散。在更远的地方,一排电缆线在大风的吹拂下,以一种奇怪的角度歪斜着。 她开着开着,突然睡着了,车子驶离了道路,她猛地惊醒,想调转方向,却弄反了,汽车一个侧滑,差点翻车。车在石头上颠簸着,速度却一点也没有降下来,碾过一根铁栏杆,将一块铁丝网连根拔起,铁丝网卡在车的底盘上。她好不容易才将车弄到大路上,一辆半挂车鸣着喇叭,疾速驶来。 她急忙把车往旁边一让,那辆半挂车在她身旁疾驶而去。她跟在半挂车后面。那是辆槽罐车,不锈钢罐体上的危险化学品警告语、最大载重量写得非常醒目: 危险! 内装易燃物品! 在半挂车后面开着车,她似乎被亮闪闪的罐体催眠了。她只要开一枪就可以解决问题,至少电影里是这样演的。她觉得自己已经学会了怎么一边开车一边睡觉。要是还在意大利的话,这门技术又可以在同学面前显摆一下了。 半挂车的喇叭响了,她才意识到自己已经快要碰到半挂车的屁股了。她向左边打了方向,加速超车,经过卡车司机旁边的时候,她还朝他挥了挥手。 她现在醒了。她知道自己是谁了。她知道自己怎么会落得这步田地了。她为此感到难过。但是,这有什么用呢?她只剩一点儿水了。她看着座椅上滚来滚去的瓶装水,它的旁边是手枪。 行驶了几英里之后,她上了另一条公路,再次朝着她认为是西边的方向开去。她打开天窗,放慢速度,抬头寻找天上的北极星。找到那颗星之后,它已经几乎和公路在一条线上了。 她在寻找方向……其实也没有太多关系。奔驰车发动机的声音有点不正常,这也许和灰尘、沙砾太多有关吧。不对,是仪表盘上的油量指示灯亮了红灯。 汽油用完了,她看到仪表盘上出现了一个很大的标志:一个灰色的大脑袋,两滴黑色的眼泪,一个小嘴,一个瘦小的身体,一只竖着三根指头的手。还有一句话: 外星人在我们中间 12英里 关上所有的车灯和车窗,尼甫的这辆奔驰车可以是寒冷沙漠中的安静而舒服的帐篷,但是,他们已经包围过来了。 她骗腿下了车,从后排座位上拿了背包,检查了一下里面她可能要用的东西。枪。水。还有遮挡明天烈日的东西——一件T恤衫,可以把它包在头上。现在面罩已经没有用了,她一把扯了下来,扔在地上。 她把包背在肩上,迈开双脚。 公路的另一边,在她的前方,有一排铁丝网做的篱笆。那里是私人财产。在这样的地方有一块地,她想,毫无意义。她先把包从铁丝网间扔了进去,然后自己也慢慢钻了进去。 铁丝网围起来的那块地是一块沙石地。所有的植物、动物,一切的一切,都在争夺水源。她将瓶中仅剩的水一饮而尽。这点水将陪着她走向末日。一轮边际不太清晰的月亮升起来了。她的下一个目标是沙漠中的一座小山丘,她觉得从那里可以将周围的情况尽收眼底。在那里安静地死去也是一个不错的选择。 她朝那里走去。一步又一步。她不关心、也不介意周围的情况。她的腿不停地碰到灌木,那上面的刺戳进肉里。这有什么关系呢?她的任务已经快要完成了。她比接受训练时做得还要好,也比当初答应他们时做得多。一切都将过去。那些决心,那些错误,那些誓言和任务,所有的一切。她不敢想象自己在一个月前的样子。一个月前的那个女孩……她是那么……遥不可及。一个月前的那个女孩已经死了。 现在她能真切感受到的是自己的下一步跨进了荆棘丛中。 她疲倦至极,根本无力左右张望,或者看着自己的脚在月光下会踩在哪里。她朝着那座小山走去,一座圆形的、有点像金字塔的小山,那山似乎是在冰川时代就产生了,但是后来由于风蚀作用,逐渐成了现在的小丘。 此前她一直没有注意,现在才看到这里的地上散落着一些小铁片。一开始她以为是生锈的陨铁,后来她走过平地之后,来到了山丘的脚下,在这里看到了第一个弹坑。 弹坑底部有一汪水,水面上积了一层灰。水塘周围没有长任何植物。她看到离弹坑不远的地方有一辆严重变形的校车的残骸。她绕过弹坑,走过去看残骸。这时她看到了周围的其他弹坑,还有四处散落的机器的零件。通过那些零件,她能在脑海里想象它们组装起来会是什么样子。这些原来是一辆卡车的底盘。那一大块东西不是石头,而是发动机。 她看到前方还有更多的残骸。一块生锈的铸铁,表面的油漆已经开始脱落。一段弯弯曲曲的输油管,一半埋在土里。一段坦克履带。 她朝着山顶走去。她决定趁着自己还有力气的时候在那里自杀。她会朝着东方祈祷。 她往山上爬了一会儿之后,发现有很多弹坑,一直延伸到她看不见的地方。虽然她的身后就是公路,但是随着她越爬越高,看到的景色就不一样了。那条公路也似乎离她更远了。 现在她爬过了一个山坡,到了一条山脊上。这山脊比她想象的要高。她在这里已经失去了比例感,眼睛也在欺骗她:看上去不长的距离却老是走不到头。在目前的这个高度上,她已经可以看见下面山谷里的灯光了。那里一定有什么东西。也许是一家加油站,或者一个小店。还可能是个水塔。她还听到狗被什么惊吓了之后随风飘来的吠叫声。 她看到前面有一块长条形的石头,决定在那上面休息一会儿。下面山谷里吹来的风,总有一天会将这块石头风化掉。她坐下来之后才意识到,不被风吹的感觉真是好啊。四周似乎也安静下来了。 她把包拉过来当作枕头,然后躺下。她的每根手指都很疼,而且表皮干裂了。她找到那台数码相机,看着里面的照片。 那些照片似乎是来自另一个星球。快乐的年轻人在酒吧里举杯。博克,一名广告文案写手,一群微笑的消防队员,火车车窗外模糊的风景,她在车上遇到的一名士兵(名字已经忘了)。 她伸长手臂,把相机拿得离自己远远的,胡乱调着相机的设置,看着相机上的红灯闪了几下,然后是一阵让人睁不开眼睛的强光。恢复了视觉之后,她看看刚才拍照的结果——一个有点像美杜莎的女人,眼底又黄又黑。这是她最后的证明了。她把相机放回机套,像拿着一个玩具娃娃一样放在腿上。 没有风吹了,现在她可以睡觉了。到了早晨,她醒来后会变得更加坚强,也就能走到更远的地方去。她将消失在茫茫沙漠中,他们永远也找不到她。她将隐藏起来,然后自杀。 这里和阿富汗很有几分相像,副警长露辛达·苏阿雷斯想。和她一直试图忘记的那些地方太像了。和坎大哈地区附近的山区很像。干燥,到处是石头。为了这样的地方,为什么人们还要拼个你死我活呢?唉,这么说吧,如果你只有这么个地方,那就只好如此了。 昨天一整天,她都在州际公路上忙碌着。预防接种,和卡车司机为了文件的合格与否而争辩。那些人从阿尔布开克和圣达菲出来,遇到交通拥挤,立即火冒三丈。每个人——无论是平民还是军人,无论是公共卫生系统的工作人员还是警察——都烦躁不安,而她还得加班。脸上的口罩让人更加bbr>易怒。你看不到别人脸上是什么表情。 新闻?她现在根本听不进去。她现在听到的是呼呼的风声,轮胎摩擦地面的沙沙声,自己的心跳声,自己的呼吸声。她在让自己不去考虑路边是不是埋着炸弹,不要因为有一点响动就向后退缩。她正在学习如何做一个从战场上安全返回家乡的女人。 几周以来,露辛达·苏阿雷斯的母亲第一次感到心情愉快。嗯,家里马上就有收入了。她告诉露辛达不要担心,在她出去上班的时间里,她可以去购物,或者在家里收拾屋子。她回到家的时候,会有吃的东西等着她的。即使她不得不到索科洛或者其他什么地方,没关系,放心地去吧。还有,说不定她会遇到合适的男友呢,她妈妈说。 她一直在催她结婚。 她现在行驶的这条380号公路位于白沙导弹试射场以东,几乎看不到任何车辆或行人。偶尔有一两辆半挂车呼啸而过。他们给她配备了一个带磁性的警灯,可以放在车顶上。和车内的点烟器一连接,警灯就会工作了。而且,警灯还会发射无线电信号,其范围足以到达警察局的电台。她的车内还有一把霰弹枪,一些水和三明治,两只蓝色的袋子,里面装着效果不确定的疫苗。但是,如果有人要越过边界线过来,就必须给他们注射疫苗。规定就是规定。就像在军队里一样。 再经过四个星期的紧急执勤,露辛达就可以报名加入林务局了。她将继续适应这里的生活,把过去抛在脑后。 露辛达刚到这个部门不久,她的待遇和地位比实习警员好不了多少。她今天上夜班,正驶往游乐场的入口处,去接另一个警员的班。当然,这个游乐场已经关闭了。所有的公共场所都已经关闭。剧场,学校,任何一处人群容易集中的地方。当局的意思是将人们隔离开来。等一切过去就没事了。要战胜病菌,当局认为这是最好的策略了。谁也说不准这样做是不是有用。她知道大家心里都是这么想的,但是,谁也不谈论这件事。 这时,她看见了那辆车。 她把脚从油门上移开,放慢车速,一开始以为那是一辆汽车的残骸。 没有任何动静。 这是一辆好车。价格不菲。白色的奔驰。虽然是新款,但已经满身伤痕,似乎是从路上翻下去了。 是那车牌把她惊醒了。是密歇根州的车,挂着个性化车牌,上面写的什么看不清楚。这时她想起了案情通报上的内容了。 她在380号公路中间就把车停了下来,拿出文件夹,快速翻看着,对……就是这个。 她听说过那个名字,也在电视上看过那张脸。恐怖分子。惹出这么大的乱子的恐怖分子。通报上说,这车是在……堪萨斯被偷的。 此人有武器。危险。 她在座位上往下溜了一点,解开枪套,躲在车门后。有狙击手。她想。但这时她又突然意识到自己身处何处了…… 嗯,新墨西哥州这里还是可能有狙击手的。肯定有。特别是现在这个非常时期,人心惶惶,整个国家处于分崩离析的状态。 她调整了一下车头,把车灯直射在那辆车上。她下了车,枪口朝上。他们就是这样做的。他们一般都会静观其变,等着对方探头出来,等着后援的到来,等着急救人员。这些都齐了之后才发动攻击。那个时候,她的后背上总是汗涔涔的。但是现在她不在那里了。不在那里了。她回来了。她回家了。 她围着那辆奔驰车绕了一圈之后,没有任何动静。她直接走了过去。没有人。车里除了垃圾、空瓶子、衣服,什么也没有。车门半开着,电池已经没电了。 她看到地上有纷乱的脚印,一直延伸到路肩那里,之后又到了一排铁丝网前面。 她往那里跑了。 露辛达打开对讲机,呼叫起来。 “76号,收到,发现什么情况了?” “一辆被抛弃的汽车。密歇根车牌。PLEHAHH380VF。是全境通告上嫌犯韦尔米利奥。脚印向南往白沙导弹试射场去了。正在追赶……” 第16天 他奔跑起来。他将登上联邦调查局的飞机,从堪萨斯城飞到新墨西哥州。飞机上只有16个座位。 飞机的前部有几排座位,都是一等舱座位的那种尺寸。尽管没有花边,但很好看。飞机的后部是会议区,那里的座位和火车上一样,是面对面安放的。他掏出安全手机,打给查迈——他也是个夜猫子。打电话之前,他已经看过时间,“养鸡场”那里差不多是凌晨四点。 “博士,不知道你现在是否在正确的时间、到达了正确的地点?” “我们谁也没有到达正确的地点。”他告诉查迈。 “一些说话有分量的人想用大部分资金来研发反义药物。我觉得血清免疫治疗法不会有人支持,博士。你觉得你有把握吗?” “我不知道。我不是上帝。”机舱内的灯灭了。飞机准备起飞了。“我会再打给你的。”他关了手机。飞机在跑道上滑行。他觉得口干。他想冲个淋浴。自从离开家,他就一直便秘。他生活中最好的朋友走了。他身心俱疲。他全部的生活已经简化成带着一包洗漱用品、一部手机了——手机塞在那只他从美国海关总署堪萨斯办事处拿的背包里。 他无力地靠在飞机靠窗的座位上。飞机下方的城市郊区正渐渐隐去,取而代之的是堪萨斯无边无际的田野。 查迈告诉他的这个消息在他意料之中。真的。他们希望找到一种神药,这是正常不过的事情。政府出巨资,只要你能够改变某种基因,拯救这个世界就行了。他掏出手机,又打电话给查迈。 “好吧,说说那里的情况吧。” “我不知道,博士。他们玩弄的政治手腕,我看不懂。你想找到他们之间有任何摩擦,根本不可能。” “好吧,查迈。你就直说吧。” “好。对不起,博士。疾控中心有着绝对的话语权。他们不会因为你那样说了,就放弃他们的疫苗注射计划。” “实际上我从来没有说过要他们放弃。还有,乔会想怎么做就怎么做的。我肯定。” “但是他们现在又搞出个血清安全计划。” “什么意思?”山姆很累,他不想费那个脑力去揣摩他的话。查迈则不一样,只要他高兴,他会一直和你说些拐弯抹角的话。 “好吧,博士,你听我说。抓到韦尔米利奥之后,你只是从一个样本开始。以那个样本为基础培育细胞系是要花时间的……我说至少要有几个月吧,对不对?大家现在已经很恐慌了。人们担心在找到有效治疗方法之前,整个国家就已经瘫痪了。对不起,博士。我知道你现在缺少睡眠。” “最近我睡觉不多。” “是啊,博士。对不起。好吧,顺便告诉你一个情况,一旦搞到血清,他们就将制订一系列的办法,按照重要性的不同来甄别对象。他们的选择将非常严格。首先是总统,然后是国会,最高法院——” “肯定又是拿‘要保持政府的延续性’这种话来糊弄人。这些就完全不关我的事了……” “我知道,博士。我只是告诉你一些情况。谁将成为新药的第一批使用者,使用的剂量有多大,这才是我要说的。肯定会有一份名单,要排到名单的前几位,肯定要付出不菲的代价。那名单一旦公布,肯定会有人质疑,说这不公平。接着,安全问题就会变得严重了。你告诉我说这些血液制品有一定价值,我相信你,博士,但是,你没有想到这个问题吧……” “对,那是个现实问题。虽然不是很美,但是很现实。” “完全正确。用韦尔米利奥的血液生产出来的东西,在黑市上将变得炙手可热,博士。” “我们现在还没有弄到呢。” “是的,但是一旦有了,你就知道我的意思了。我是说安全方面的问题。” “难道我们不会免费派发吗?我觉得我们的政策应该是让大家分享技术发展的成果。难道没有人告诉乔或者沃泰尔,这是威胁全球公共卫生的问题?我们应该让世界各地的4000家实验室同时研究,而不是只有75家、100家在做这个事情。还有一个办法,那就是等一切陷于混乱之后,再下决心采取措施,是吗?” “深呼吸,山姆。”巴利加说话了。 “我在深呼吸呢,在呢……” “我去过那个地方,也看到一些现场了……” “好吧。我不会责怪一名特工,说他行为不当,偷听别人谈话的。” “你是好人。好啦,你刚才说……” “我说了很多啊。但是,他们应该担心的是流感季节到了。好多人都在打流感疫苗或者天花疫苗,这些都会激发人体的免疫系统,进入备战状态。然而,他们也容易受到已经变异的天花病毒的攻击。所以,很荒谬的是,所有那些注射疫苗的计划也许实际上让人们对柏林天花敞开了怀抱。” “好吧,他们不会喜欢听到你这么说的,山姆……”巴利加说。他好久没有说话。 “噢……对,我知道。”山姆闷闷不乐地说。这个世界上到处都是掩耳盗铃的人。 “对了,我还要联系一下其他人。有点事。稍后再找你,好吗?你起飞不久,我们就也出发了……” 山姆挂了电话,看着窗外。外面是一成不变的景色。堪萨斯州,俄克拉荷马州,得克萨斯州……这些州的边界线都是直线。到处是农业综合开发企业和盐碱化的土地。大量使用激素和抗生素。牛群在吃草,每头牛身上都挂了牌子,以避免克雅氏病的爆发。他还看见圆形的湖面、一些小池塘、水沟。一条弯弯曲曲的河流在月光下闪着银光。 这个世界越来越不安定了。从现在开始,在对付超级天花的疫苗生产出来之前,将会出现越来越多的公共健康安全的问题。早春过后,很可能就会发生一场灾难。温暖、湿润的天气将会引发西尼罗河病毒、登革热、疟疾等传染病的流行。如果到时发生这样的情况,疾控中心的压力就大了。 一切都在崩塌。世界上的一切。除了自然界的灾难,还有各地频发的生化战争。所有不好的事情似乎都在同一时间发生了。 以前曾经有人想模拟化学战、生物战、核战争同时发生的情况,但是受到批评说,这种局面不可能出现,而且实际操作起来要花很多钱。为什么要调拨大量资金来演练一个基本已成定局的灾难呢?他记得他们以前曾经做过一次,结果把每个人都吓得不轻,也让相关人士相信拨款完全必要。毕竟,如果发生多种战争同时出现的那种情况,其后果之惨烈简直难以想象,引起的恐慌也是空前的。 这种毁灭性的灾难,根本无法准备。 她躺在那块长条形的岩石上,一会儿不省人事,昏昏沉沉地睡去,一会儿又梦见自己在佛罗伦萨的大街上,有人在两边的大街上阴魂不散地盯着她看。她看见她的母亲和另外一个人,想必是她的父亲吧,但是,正当她准备再看仔细一些的时候,那人不见了。 她跟在他后面,在大大小小的房子里穿行,然后又下了楼梯,进入一个阴冷潮湿、只能供人爬行的墓穴之中。不久,那个据信是她父亲的人消失了。她又到了曼哈顿的大街上,不停躲闪着来往的车辆。她父亲在笑她。他在一辆出租车上扭头看着她笑……梦在不停变换,纠缠。她似乎一直在梦的海洋中,一步步滑向深渊,她的每一次呼吸都让她离死亡近了一步。 直升机惊醒了她。 她首先感觉到的是大地的震颤,接着是巨大的轰鸣声以排山倒海之势向她压来,虽然她身上有伤,还是一下子坐了起来。她所在的山的上空,天上有一圈蓝色光晕,远方的警车车灯在不停闪烁,蓝红光线像痉挛一般投射到沙漠深处。 此时她已经看不见尼甫的那辆奔驰车了。直升机飞得更低了,在山谷上空盘旋,雪白的探照灯光束像一把匕首,直刺地面。 她看见远处的沙漠上有车辆正向这里驶来,红、蓝、黄三色灯在跳跃,警笛声此起彼伏,交汇在一起,有如许多昆虫鸣叫构成的合唱。 山脊后面的天空渐渐亮了,她拿起背包。那台照相机在地上。她决定把它丢在那里,留给未来的考古学家吧。她起身走了起来,此时公路上的人和车辆越聚越多,她想让自己和他们离得更远一些。 她借助重力,拖着自己的腿,下了山坡,朝着山谷走去。她在山坡上很显眼。她看见下面有一些炸弹爆炸后留下的残骸,还有一些里面有积水的弹坑。她要找个藏身之所。 她吃力地走着,此时几乎已经是在小跑,这时她忽然想到,她已经很久没有吃东西了。不过,这也没关系。她很累,一次只能走一小会儿。宽大的山谷里还是很黑,她坚持走着,终于走到隐蔽一些的阴暗处了。 她小口小口地喝水,把水在嘴里游走一番,然后让水细细地流下,弄湿了她的T恤衫。她把T恤衫贴在自己的口鼻上……这些水汽就可以让她觉得凉爽。瓦哈比教派的人现在会以她为荣了吧?她可以成为一部历险大片中的主角了。她身受重伤,奄奄一息。那个大片就叫《沙漠女孩——柏柏尔人的恐怖女王》……她已经成了一个真正的游牧者。 周围突然又安静了。她抬头看看天空,答案在那里:一大片飞机飞行后留下的尾巴。她意识到那是五六架战斗机留下的。 起风了。她的腿直打晃,受伤的那一侧身体也麻木了。她觉得自己的心跳到了嗓子眼里。她想喝更多的水,同时希望这些水在她体内停留得更长一些。她再也跑不动了,只能蹒跚前行。她才在山谷里走了一半的路,就再也无法移动半步了。 一架直升机掠过沙漠的天空,以极高的速度径直朝她这里飞来。她无力地瘫坐在地上,喝了一大口水。她的脸很干。她已经把体力用到了极限。她没有吃东西。她在颤抖。 直升机在山谷上方盘旋,风卷起了地上的细沙,吹进了她的眼睛。 这时她听见对讲机的声音。有人在用对讲机说话。附近有人。 她掏出背包里的枪,对着身后的地方。那里什么也没有,就别说有人了。或者,的确有人,只是她看不见。直升机在山谷上方绕着大圈,慢慢向她这个方向接近。 她前方有一堆四分五裂的残骸,原来可能是坦克或者运兵装甲车。是以前的某场战争遗留下来的。 她再也走不动了。她蹲在那堆残骸的阴影里。直升机飞过去之后,她找到了一根棍子,用它在四周戳来戳去,因为她觉得可能有蛇。这样一来就可以把在里面做窝的蛇赶跑了。 她爬进残骸里,找了一个安逸的地方,一屁股坐了下来。她就打算在这里等直升机了。 她会把枪准备好,等待他们。 直升机的着陆弄醒了他,不久,他的手机就振动起来。他掏出手机。 “你好,山姆。”是马汀·格里马尔蒂。 “你好,小朋友……我们刚刚落地。我看见直升机……” “你还好吧?刚才有没有睡一会儿?” “我宁愿说我眼睛闭了一会儿。” “舒马赫特工想让地面上的那个靠近韦尔米利奥的警官和你联系。” “好,没问题。” “那位警官除了急救包,什么也没有。” “好。和我对话的警官是什么情况?” “她是一名副警长。是她第一个到现场的。她首先发现了她的车,找到了韦尔米利奥的踪迹。该警官是名老兵,警方说她很有能力。她受过急救方面的训练。” “好。” “嗯……我马上把你接过去。别挂电话,山姆。” 马汀对露辛达说:“……请注意,有人将给你发出特别指令,明白吗?” “收到。” “准备行动。” 副警长露辛达谨慎地行走在晨曦之中,远山笼罩在蓝色的阴影之中,空气中有种凝重的感觉。直升机在她身旁的山脊上空轰鸣时,她不得不用手指堵住一边的耳朵,好听清对讲机中的话。索科洛总部发放的这些对讲机全是些垃圾,根本不能和她在阿富汗用的相比。那种对讲机装在头盔里,接听时用的是耳塞,微型的麦克风就在你嘴边,任何轻言细语都能传送过去,这样就解放了你的双手。唉,现在她用的是警察挂在皮带上的那种对讲机,早已过时,如果要用对讲机,就得放下手头上正在做的事情。她觉得很不顺手。这东西碍手碍脚,让你快不起来,甚至会使人丧命。 直升机又绕了一圈之后,才顺着山坡朝山谷里下降,卷起了滚滚沙尘。她转过身,屏住呼吸,闭上眼睛,打开了对讲机。 “我是76号。直升机已经到达指定区域,请回话。”她大声喊着,但是没有听到任何反馈。 她循着韦尔米利奥的踪迹,先是上了一个小山脊,然后又朝下走了一会儿。她找到了韦尔米利奥在那长条形石头上的休息处,还发现了一台被遗弃的照相机。她的手电筒越来越暗,为了节省电量,她关掉了手电筒。 对讲机一直是开着的,她不停接到指令,一会儿叫她向东走,接着又叫她向西走。人人都争着对她指手画脚,最后她收到白沙导弹试射场指挥官的消息,说他已经派出一队军警,将于一个小时内到达。一分钟不到,有人告诉她,不可能在一个小时内到达。军警根本不会来,他们正处于待命的状态,随时准备在地面上接应直升机可能发动的攻击。他们还告诉露辛达——他们担心她不知道——韦尔米利奥是名恐怖分子,抓住她是国土安全部要做的事。她是柏林天花的携带者。露辛达的任务是确定韦尔米利奥的具体地点,然后等待其他单位的支援。她打开手机,这样他们就可以通过手机确定她的位置了。她又打开手电筒,对着空中晃了晃。直升机跟上了她,又发射了一颗照明弹。 “76号?” “我是76号。” “请随时待命。” 我已经在待命了。她几乎要尖叫起来。这是她见过的最为混乱的局面了。各级政府管理部门各自为政,除了混乱还是混乱,简直乱成了一锅粥。对讲机里各种静电噪音交织在一起,但这中间可能夹杂着一条极为重要的信息,如果直升机就在附近的话,稍不注意就会错过了。 “你好,副警长。”是个不一样的声音。这不是调度室的那个女的,而是一个男人的声音。他似乎是通过一条新的线路和她在通话。她停了下来,用手指堵住另一只耳朵。“你在听吗?”这个不一样的声音说。这人不是军人,也不是警察。 “收到。收到。” “你是露辛达·苏阿雷斯吗?” “是的。” “太好了。你知道特别指令吗?” “不知道,先生。我没有收到任何特别指令。”她说。 “我叫沃特曼。” “收到。您是谈判专家吗?” “不,我才是。”一个女人的声音插了进来。“你继续说吧,山姆。你在和露辛达·苏阿雷斯副警长通话。” “好的,谢谢。你听我说,必须活捉这个女的。这非常重要。”这个男人提高了声音,露辛达几乎可以听到他声音高得走调了。“不管你干什么,千万不要伤害她。” “收到。我明白了。”她说。 “我们准备将她带到一所四级隔离医院。嗯……你听到了吗?”那个男人问。 “收到。我听到了。” “好,很好,非常好。谢谢。要活捉。无论发生什么情况,都要活捉,明白吗,副警长?我们正往你那里赶……” “是的……我听明白了。”她说。“我想她有武器吧,是不是很危险?”她又问了这一句,但是没有人回答。 “76号?”调度室又说话了。 “我是76号。” “待命……”那个男人说。 这时听筒里传来谈判专家舒马赫的声音。她说,她在另一架直升机上,沃特曼博士是疾控中心派来的。他们五分钟之内就能赶到,舒马赫说。 接着又是沃特曼说话。“重要的是,你不要慌张。”他说。虽然对讲机质量不好,她还是能听出他话语中的恐慌。 “待命……” 她跟着那个名叫韦尔米利奥的女孩留下的痕迹,下了山脊。从地上的足迹来看,她似乎在奔跑,似乎想跑得远远的,根本没有想到有人会跟着她。露辛达·苏阿雷斯心想,还有一种可能,那就是她根本不在乎会有人跟踪。 黑暗中有什么东西隐约可见。坍塌的房子,生锈的校车或者皮卡车。美国空军运输车上脱落的铝合金长条。她听见有狗叫。附近很可能有一支警犬队。 上中学的时候,在参观三一核试验场之前,学校给他们播放了一部影片。应该说,和露辛达·苏阿雷斯以前看过的那些警告他们不要酒后驾车的交通事故片一样,这也是一部恐怖片,令人震撼。影片中有整座房屋被一阵风吹没了的镜头,有树在刹那之间被烧得无影无踪的镜头。她还记得,影片中的那房子是20世纪50年代典型家庭客厅的模型,所有的细节都和当时一样,客厅里面的人用的是商店里常用的塑料模特。 一阵强光透过落地窗照了进来,让人睁不开眼睛。虽然已经是慢镜头了,但那光的速度仍然很快。粉碎的玻璃,烧焦的皮肤,爆炸引起的冲击波。一切都被炸得无影无踪…… 索科洛总部的警长在对讲机中问她情况如何。“还好。我很好。”露辛达回答说。但是,说句老实话,她其实不知道情况怎样。她正在追踪的是一名没有任何退路、携带武器的恐怖分子。此人极其危险。 她脑袋的上方突然“噗”地响了一声,她本能地蹲了下来。空中有一颗紫色的照明弹正慢慢坠落,把她前面的路照得清清楚楚。随着照明弹的坠落,山上的树影也随之晃动起来。 联邦调查局的人在对讲机里呼叫她。她停下脚步。 她看到前方有不断变幻的光线,地面上有一些大块的黑色物体,还有韦尔米利奥鞋子留下的印迹。 联邦调查局的人语调轻松。他的嗓音让她想起了飞行员在飞机起飞前说话的样子。那些飞行员安逸地靠在驾驶舱里的椅背上,一切尽在掌握之中的感觉很不错。但是,她是那个身在现场的人,所以她的话不多。她尽可能少说话,坚持按照程序来。 “我们的任务有变。”联邦调查局的人说。 “收到。” “我们的重要任务是对之进行审问。”他们会告诉她问些什么问题的。“不要让她睡着。让她一直说话。让她知道她可以用情报换性命……你都听到了吗?” “收到。”露辛达·苏阿雷斯说。 又有一架直升机飞了过来,这架直升机上有一盏探照灯,它不停地在露辛达下方的灌木丛中扫来扫去。 她刚才看见的那些大块黑色物体,有一个是被炸翻的东西留下的残骸。它躺在一个弹坑的旁边。这不是一辆坦克,或者至少不是她认识的现代坦克,而是别的东西——也许是已经有50多年历史的榴弹炮吧。它被拖到这个地方,做炮兵的靶子。它已经锈迹斑斑,炮膛已经被炸开,装甲挡板上也是弹痕累累。韦尔米利奥的足迹一直延伸到那边去了。 “76号呼叫……”露辛达低声对着对讲机说。 他们在一片灰尘中落地了。山姆被身边的两名急救人员扶着,出了直升机。他们都带着和玩具枪一般大小的自动冲锋枪,穿着最新研发的生化服。他之前都没有看见他们。他上直升机的时候,也许他们已经在机舱里阴暗的地方了。他们脸上戴着面罩,身着紧身衣,看起来像摩托车手。他们的头盔上有麦克风和摄像机。 山姆跪在地上,穿好了防护服,他们则在一边等着他。这套防护服是从白沙导弹试射场找来的。山姆心想,这里是世界上最不适宜穿防护服的地方了:各种各样的仙人掌、车辆被炸后尖锐的金属片,脚下散落的玻璃片。他戴好头盔之后,他们三人准备行动了。 又有两架直升机在他们刚才降落的地方和他们会合。一架是医疗直升机。一旦抓住那个女孩,这架直升机就将把她送到医院去。山姆看见稍远的地方有些其他类型的直升机,它们着陆的时候像蚊子落在水塘上一样,然后,很快就又飞走了。山姆知道,这些直升机是在运送特种部队。 “告诉他们退后,好吗?我们不希望吓着她。大家都听到了吗?”他问。他的声音在头盔里嗡嗡响。 “收到。”舒马赫回答道。接着,舒马赫又强调说,“所有人员注意,这里是实行四级隔离区域。严禁无关人员进入。收到了吗?” 对讲机里陆续传来其他人的答复声。山姆深一脚浅一脚地走了六七步,一名急救人员突然将他向下一拉。“有枪声。一声。”他耳边传来一个声音说。 他看见副警长就在前面,她跳了一下,躲到了树丛中。 “如果可能的话,我们必须活捉她。记住这一点!活捉!” 他听见一声枪响。树丛中立即腾起了一阵红色的烟雾。又一颗照明弹从空中划过,落在那个翻过来的坦克旁。 “……她起来了,起来了!”有人喊道。 他奔跑起来,急救人员跟在他身后。他们穿过树丛,绕过地上散落的金属障碍物。这里的地面坑坑洼洼。他此时已经从坦克旁跑了过去,看见那个女孩在他们前面,摇摇晃晃地朝着沙漠深处走去。 “别跑啦!”他喊道。他挥舞着手,但是她听不见。他戴着头盔,她当然听不见他的喊叫。他打开头盔,将面罩向上推到脑后。 “别跑啦!”他又大喊道,并朝她跑去。 但是她离他们很远,也许有50米的距离。他能看见她。她对着直升机开了一枪。片刻之后,一架小型直升机折返回来,悬在她的上方,直升机上的机枪回应似的打了一发子弹。 那个女孩立即被灰尘吞没了。 山姆奔跑着,头盔上的金属封条敲打着他的后脑勺。 面前的地势开始向下走,他意识到自己正朝着一段河床走去。现在这段河床根本没有水了,只是这里的植物比别的地方要茂密一些。他听见舒马赫在耳机里一遍又一遍地说:“注意……注意……” 他跑到了他们朝她开枪的地方。空中的尘土还没有散尽。地上似乎有什么东西留下的斑点。是液体——血。他前面有一辆旧车,车身锈迹斑斑,车顶上满是窟窿。他看见她跌坐在车 91cc." >里,四肢张开。他看见她腿上有很多的血。 >.“能听见我说话吗?”他喊道。 达莉亚觉得口渴,于是伸手找水,但是水已经没有了。 她周围的一切都是新鲜的。她看了看那辆被烧毁的汽车四周的情况,然后,盯着远处的沙漠。那里有动物。有鸟在飞。还有大型动物。她看见那些动物在树丛中动来动去。 风吹起灰尘,一些干燥的沙漠植物也被吹到汽车旁边。风打着旋,有些沙粒吹进了车内,砸得她的脸生疼。 整个世界似乎都在摇晃,就好像在地震。一阵烟飘过,她周围某个地方燃起了熊熊大火。她抬头看看车顶上的窟窿。算啦,这就是她要找的地方了。没有必要再走更远的路了。 她觉得现在是时候了。远处传来隆隆的雷声,但那也可能是什么东西爆炸发出的声音。一阵黄色的烟雾包围了她。远处有好多东西在运动。 她深深吸了一口气,手指抠着汽车里面生锈的地板,试图找回神经末梢的感觉,让自己的手指工作起来。这和小孩子学习走路有点相像。她运用自己的意志力,把手指移动到了枪把附近。 “能听见我说话吗?”这是一个男人的声音。 车内传来一声呻吟。她嗓音沙哑。 “能听见我说话吗?”山姆·沃特曼又问道。这次声音大了一些。 “她活着吗?”是舒马赫的声音。 “76号,目标活着吗?”另外一个人问道。 他们的声音都很小,就像蜜蜂在他耳朵旁嗡嗡叫一般。 “达莉亚……我这里有水。你要喝水吗?我只是想帮助你,没有其他想法。我只想把事情变得简单一点,好吗?”他说。他想进入汽车里面,看看她伤得怎么样。他默默对自己说,他能做到。 没有回答。只有重重的呼吸声。他向前走了一步,看看她没有反应,于是又走了一步,现在他能看得更清楚了——她瘫坐在车内,靠着车门,手上有一把枪。那武器放在她肚子旁边,她正喘着粗气。 他拿了一瓶矿泉水,伸出去给她。“我这里有水。要不我就把它放在这里?” 没有回答。现在他能看清楚她了。她身体的一侧有块褐色印迹。她浑身脏兮兮的,衣服上有血,还撕破了。她的头发乱七八糟,皮肤上也有擦伤。令人难以置信的是,她很幸运,只是被石块或者飞溅起的其他什么东西击中了皮肤才受的伤。可以肯定的是,如果被直升机上的大口径机枪子弹击中,她早就被打烂了。但是,可能还是有什么东西击穿了她的皮肤。他能看到她身上至少有三处伤口。那些直升机上配备了具有强大杀伤力的特种子弹,比如用于驱散人群的钢矛弹。他们刚才使用的难道就是这种子弹?她还在呼吸吗?她是带菌者,柯翰的超级天花病毒具有很强的传染性。现在太晚了。他记得的操作程序应该是在她身上插一根管子。 “好吧,我现在只是想把这个给你,好吗?瓶子上没有绑什么线。别开枪。我不会伤害你。”他把手伸进车门里,将水放在地上。 “注意保护好自己。”山姆听见舒马赫说。 “这里面装的是水。放在这里了。我先喝一点给你看看。里面什么也没有。你得保持体内水分才行,达莉亚。给你……”他吞下水之后,重新将瓶子放在她身旁。“好吗?” 现在他离她更近了,他能看见她身上的伤口——她的肚子和大腿上有很深的口子,正在往外渗血。但是仅有这些伤口,她似乎不应该变成这个样子。她身上的别处肯定还有伤。他想看看她后背上的情况。他没有发现地上有大摊的血迹。她的动脉应该没有受伤。他伸长了脖子,察看她身体周围的情况。她盯着他。 “你在流血,知道吗?你的情况不好,需要急救。必须马上急救。”他说。他的耳机里传来一阵嗡嗡声,他意识到自己刚才说的话被解读为某种许可了。 “山姆,后退,给她一点时间。”舒马赫说。但是他不能这么做。她受伤了。他不想就这样失去她。他不能失去她。到目前为止,他还没有到不得不触碰她的地步。说不定一切都会好起来呢。这个女孩慢慢地摇摇头,嘴里咕哝着什么。说不定她不会说英语呢。 “我们会照顾你的。”他尽力像舒马赫那样,用平淡的语气说话。这时,那两名急救人员也过来了,其中一人拿着一只黑色的尼龙袋,袋子上醒目地印着红十字。 “我知道萨莱姆·柯翰。我知道他干了些什么。我知道他给了你什么,达莉亚。我觉得我知道如何治愈这病,或者说,至少我知道如何减慢它恶化的速度。我们需要你的帮助。” 那个女孩的脸色变了,她咳嗽起来。 “你在柏林是不是打了一针?或者做了预防接种,比如,他们在你的肩膀上做接种。或者柯翰给你打了一针?”他一边问,一边像一个瘾君子那样在手臂上比画着。他听起来就像罗杰斯在和一个小孩讲人生道理一样。他等着她的反应。他不知道她是不是会点头。她只是抬头看着他,那眼神就像一条狗望着它的主人。 “嗯,他给你打的那一针里有东西。应该是一种解毒剂吧。你知道我说‘解毒剂’是什么意思吗?就是能治好你的病的那个东西。这东西能让你具有免疫力……”他看见她朝他白了一下眼睛,于是又说:“不,不……请不要这样。我们这里为你准备了一支医疗队。” 他沉默了一会儿。在这段时间里,山姆和达莉亚两人都在打量着对方。他盯着这个可能置千万人于死地的女孩的黑色眼珠。她是个魔鬼。她和照片上的人看起来没有丝毫相似之处,他突然觉得,她是那么弱小,像个无家可归的孩子。现在她快要死了。他们所有人的希望都将落空。他能不能就直接把她的枪抓过来?他觉得浑身肌肉紧张。为什么不行动呢?他还有什么值得他再活下去的东西吗?他生命中所有美好的东西都已经被夺去了。他本应该和玛姬一起待在家里的。也许如果他拒绝了……他本该在电话会议上就告诉罗伊克罗夫特,25年来,他一直警告他们要加以注意;还有,他已经退休了。见鬼…… “你知道自己做了什么,对吗?所有的情况你全部知道吧?是不是?” 她抬起头,看着他的眼睛。 “还有……你知道会产生什么后果。你知道成千上万的人可能会死去。这些你都知道。”她开始浑身颤抖,眼里满含泪水。但是,她出现这样的反应,其原因可能多种多样。 “在柏林,柯翰告诉过你吗?你知道这一切吗?”他问。他紧咬着牙关,甚至感觉到了疼。 “深呼吸,山姆……表现得自信一点……告诉她我们可以帮助她。” “即使……你……我们还是可以帮助你。我们不会……嗯,从现在开始,你就可以挽救他人的生命了。你可以偿还你所欠下的债。你只要放下枪就行了。拜托了。你放下枪,医护人员就可以过来给你检查……” 但是这女孩没有放下枪。 露辛达·苏阿雷斯知道,他们已经有了足够的时间来安排包围圈了。他们肯定已经安排了至少两人、从不同的角度瞄准了她。只要这个女孩放下武器,她就不会死。只要她有其他举动,“特别指令”就会生效,这名恐怖分子就会变成一堆肉。 又一名谈判专家上去了,他跪在沃特曼身后。他们俩现在都在和那个女孩说话。无非是各种许诺、各种保证。只要能让她放下武器,凡是他们能想到的,他们都说了。 露辛达·苏阿雷斯站在汽车后保险杠后面,她能看见那个女孩,能看见她的手就在枪上。那枪在她肚子上。她只要抬手用枪对着谈判专家,一切就结束了。假定他们已经安排了两名狙击手盯着她,那么即使那个负责射击的狙击手看不见那个女孩拿枪的手,另外一个人也能看见,两名狙击手肯定能通过头盔上的对讲设备完成这次任务。 就是到了这样的时候,才更需要耐心,露辛达·苏阿雷斯想。就是到了这样的时候,睾丸酮和肾上腺素这些让人冲动的东西就开始成为一种不利的因素了。其实,最聪明的做法是,大家都从那里撤出来,后退一百米,静观其变。她迟早要吃东西的吧。比如,吃个披萨饼。露辛达转身四下张望着,她想看看自己能不能找到他们安排的狙击手在什么地方。如果她再靠近后保险杠一些的话,她很可能会挡住狙击手的视线,于是她猫着腰,后退了几步,蹲了下来。 对讲机传来一些无用的对话。这些人应该感到很幸运,因为他们还活着。 “你知道现在已经没有别的选择了,对吗?”她听见医生说。 烧着了。 她周围全是火。她能感觉到自己身上的每个细胞都在爆裂。她只能浅浅地呼吸,随着每一次呼吸,她时而清醒,时而不省人事。 “你能听见我说话吗?” 她有没有制造出一幅美丽的图画?她将留下一具辉煌的尸体吗?小女孩看到电影中这样的镜头,会不会哭呢?她死了之后,腐烂的尸体会不会像传说中的那样,散发出麝香的味道呢? 她是杀人凶手。她害死了一些孩子,无辜的孩子。她毁了一些人的幸福家庭。现在,她自己也毁了。这时,她听见有什么声音。是时有时无、低低的哭喊声。是某种动物发出的叫声。这声音一次又一次地向她袭来,直到后来她才明白,声音来自她嘴里。 这个世界又开始移动了。 有一张脸在那里。那是一张魔鬼的脸,正盯着她看。他们准备把她带到地狱里去。他们正呼唤着她。是的,是的,她能听见他们在说话。她想捉弄一下这个魔鬼,想举起枪,想反击,想杀了魔鬼。她这样做是为了表示她恨他们,也恨自己,因为她也是其中一员。 她想站起来。她得用枪管撑着才能站起来。她已经气若游丝,头昏,她觉得头重脚轻。 达莉亚想站起来。那个男人伸手过来帮她。他想抓住她的手腕,但她一下子抽走了。他一个趔趄。 她能看见他脸上的怒气。他想做她的盟友。他似乎也是一个不幸的人。和她一样,他也是下层社会的一员。可怜的人,她想。可怜的老人。她看着他在她脚踝旁手忙脚乱。如果有时间的话,她会帮他的。 也不知道是不是直升机上的子弹打中了她,反正她现在几乎没有力气呼吸了。她觉得肺部有轰隆轰隆的声音。她似乎看见沙漠上有点点亮光。她靠在汽车的保险杠上。不管她的同学曾经说过什么,现在,她将永远无法重新来过了。她永远无法走回头路。人生的选择,人生的决定,甚至人生中的一些偶发事件,如果把时间比喻成一棵树,那么,它们就像树根一样,一生二,二变四甚至五,如此下去,无穷无尽。那个老人想救她的命,但是……她的命……真的什么也不是,甚至还没有小丹尼尔的命宝贵…… 两个魔鬼就在她面前。他们假装是红十字会的人,但是,任何一个傻瓜都能看出,他们实际上是害虫,是怪兽。他们蹲在她的脚边。她能看到他们的嘴在动,听见他们发出的声音。 她不会让他们得到她。她不会让他们如愿以偿。这些魔鬼到了最后都会变成杀人不眨眼的暴徒。 他们以为她受伤了,就容易得手吗? 为什么要浪费子弹呢?他们也许是这样想的。于是,他们想劝诱她放弃最后的抵抗。 那个老人说可以宽恕她。他是谁?是柯翰的朋友吗?是柯翰的朋友就可以宽恕她吗? “这是不可能的。”她说。这句话更像是呻吟。她咳嗽起来,血飞溅出来,落在地上。 “我们会给你治疗的。” “退后,”她听见另一个人说,“退后,山姆——” 就在她挣扎着站起来的时候,山姆很想扑过去抓住枪,但是,他的腿早已失去了弹力,他知道自己不会成功。尽管如此,他还是做好了扑过去的准备,毕竟,他是离她最近的人。但是,耳机里的那个声音在命令他退后。别急,一切都在掌握之中。 “退后,山姆……” “有外科医生在吗?他准备好了吗?他可以上来了吗?有人听到吗?”他问。“请问……” 一个红点在那女孩的胸口左右徘徊。如果她死了,他们需要她的血和脾脏。他告诉过他们了。他们必须在这里完成这些事情,或者,在直升机上做。 “后退,后退,山姆……”舒马赫说,语气很激动。 韦尔米利奥的胸部剧烈地起伏着,她觉得这个世界正慢慢变黑…… 她又听见了他们在说话。有一架直升机在附近盘旋,卷起的沙石打在汽车上,发出当当的声音。 没有胜利,没有凯旋,没有救赎。没有任何咒语,也没有任何魔法,能够治愈这些伤口。 没有天堂。 没有先知。没有弥赛亚。没有圣母马利亚。没有痛快淋漓的报复。没有大快人心的惩罚。什么也无法容纳泪水。 没有爱。 没有慈悲。没有赐福。没有燃烧的草丛。人们在漫天飞扬的沙尘中大步前行。他们认为自己心中所有的梦想都有其理由。无论输赢,他们都将欢笑、庆祝、装出在做祈祷的样子。 嘈杂声。到处都是嘈杂声,就像风中的沙尘一样无处不在。她听见了他们的脚步声。那个老人趴在她的脚边,像个仆人一样奴颜婢膝。如果她死了,他将是唯一为之伤心的人。谢谢,她想说。她能看见他的脸,一张因为恐惧而扭曲的脸。她能听见他们兴奋的叫声。她举起了那个被她打死的警察的手枪。 没有上帝。 现在是时候了。她已经张开嘴,准备接受子弹。 那一枪击中了她的肩胛骨。那只使不上力气的手臂无力地在空中一挥,她整个人则向后倒去。大量的动脉血喷溅出来,医护人员冲了上来。 在她倒地的时候,山姆没有能够抓住她,但是他立即用自己的身体挡住了她,防止他们再朝她开枪。上来的医护人员把他推开了。 “给她插管子!”他大叫道。 他蹲在她的脑袋旁,扶着她,好让医护人员完成工作。地上到处是她的血。为了抬起她的上身,他必须搂住她,把她像婴儿一样抱在手上……她轻得像片羽毛。她身上很温暖。她浑身上下瘦得只剩骨头。她灰头土脸的,有一股难闻的味道,身上还爬了许多蚂蚁。他们搬她的时候,她发出了呻吟。她T恤衫上有一大摊血。他记得她打死那名警察时自己也受伤了。 她张开嘴,想说些什么。只言片语……呻吟…… “……投降……”他听见她说。“……投降……”她看着他,眼球的聚焦似乎有些困难。已经太晚了。太晚了。 他们在她身上接了一根输血管。血直往外流。根本没有时间了。 沃特曼把矿泉水递到女孩的嘴唇边,她的眼睛开始慢慢地向上翻。她快要死了。死了。他晃晃她。没有呼吸,没有脉搏。 “别走,达莉亚。别走,达莉亚……” 到处是身穿黑色防化服的医生,他们个个装备齐全。他们呼吸的是氧气瓶中的氧气。负责处理这起事件的人下令说,必须立即将她带离这里,于是,他们将她抬到了担架上。 给她做人工呼吸。柯翰的超级天花。 他们抬着韦尔米利奥,他则跟在担架旁。 他们离直升机并不远,大概只有十几米的距离,但还没有走几步,她的心脏就不跳了。他们只得停下来,把担架放在地上。山姆站着,浑身颤抖。她醒了,于是他们又抬起她,朝直升机跑去。 “我们需要她的血。越多越好。”他朝和他一起奔跑的医护人员喊。这一点他们都知道。他提醒自己,他们早就知道这个了。这个女孩从死亡线上回来了。她看着他。“谁是医生?”他问他旁边的人。“他们有没有对你简单说过些什么?” 一名急救人员走过来。“我接受了简单的指令。无论何时,只要有必要,我们就可以摘取她的器官。”他们往她身上又插了一根管子。他们开始小心翼翼地把她朝直升机上抬。 “你能在这里做吗?”沃特曼问。飞机上的医护人员正忙着把轮床固定在机舱里。 “是的,先生,我们可以在飞机上做。” 一双有力的大手把他也拉上了飞机。因为刚才跑步用了力气,他有些发晕。她的眼睛努力在聚焦,视线一直跟随着他。她的嘴唇在翕动。直升机开始上升,烟尘在舱外翻滚。他看见副警长露辛达·苏阿雷斯站在那里,举着一只手,对他竖着大拇指。 “……目标可用。”对讲机中有人说。 “收到。” “很好……太棒了……”一个声音说。 “动手吧。”山姆说。 医生抬头看着他。 “动手吧。”他又说了一遍。“现在就开始。” “她还活着呢。” “不会太久了。做好准备吧。”她身上已经接了第二根管子。在她死之前,他们还能接多少血?他们已经接了两袋血,一名医护人员正准备接第三袋。时间不会太久了。接好的血放在冰袋里。 第三袋血接好了。片刻之后,又接了第四袋。很快了,他想。 他们的直升机轰鸣着,灰尘被远远地甩在后面。沃特曼俯身在她旁边。“快结束了。”他说。“结束了。你可以休息了……” 第五袋。 直升机里有许多急救包。沃特曼打开一只,找到一瓶消毒酒精。他打开盖子,喝了一大口酒精,含在嘴里,把口腔里认真清洗了一下,吐了出来。他重复了好几次。瓶中的酒精快要用完的时候,他把剩下的倒在脸上,往鼻子里吸了一些,然后一遍又一遍地用酒精搓着脸。 又接了一袋血。他扭头看见她正注视着他用酒精搓脸。 他贴近了她。这个女孩的脸上已经毫无生气,她缓慢地眨着眼,盯着他看。她的皮肤苍白……不,几乎变成了黄色。她的嘴张着,似乎饿得快要不行了。 “对不起。”山姆说。 他们跨越了种族、文化和宗教的界限,直面着对方。他想,她看到了什么呢?她是不是看到了一个老人,一个头顶微秃、大鼻子的犹太人,一名科学家,一名异教徒,一个吸血鬼?还有,他看到了什么呢?一个脏兮兮的恐怖分子,一个滥杀无辜的凶手,一个愚昧而疯狂的宗教极端主义的牺牲品。最后,他看到的是一个奄奄一息的年轻女孩。一个女孩而已。一个做出了无谓牺牲的女孩。 第七袋。 他们现在有她的血了。是的,隔离的规定将被解除。社会将恢复原有的秩序。世界上顶尖的科学家将通力合作,并最终找到治疗办法。这个世界上的柯翰们将被一一捉拿归案,并付出应有的代价。从瓶中逃出的魔鬼将不得不缩回去,这个世界上将不会有杀戮。孩子们的笑脸将重新绽放。人们将摘下面罩,回去上班。 他靠在直升机颤动的内壁上。他们正飞越一排山脉。 “我们必须要将您隔离,先生。”一名医护人员说。 是的,他想,你们是要这么做。那个女孩扭过头。他看着她的眼睛。他浑身颤抖。为什么?他不知道。这超越了他的……他能做的事就是抓住她的手,感觉到她的手指在震颤。 直升机..在白沙导弹试射基地机场跑道灯的指引下,开始下降。一名急救人员正在检查她的状况,看看有没有心跳。 她死的时候,他感觉到她的手指慢慢变得无力。医生开始在她身上割了第一刀,一开始沃特曼还在看着,后来就把目光移开了。 他们的直升机慢慢降落在钢筋混凝土跑道上,救护车早已等候在那里,另外,一架医用喷气式飞机也已做好准备,将把他们送到新墨西哥州阿布奎基的一处隔离区。机场上的所有车辆都开着闪烁的警灯。至少有12辆救护车和防化车集中在那里等他们。每个人都戴着面罩,那后面是充满期盼的面孔。飞行员已经得到通知,飞行途中不许玩弄技巧,必须保证飞机平稳。这是医生的命令。 如果无需考虑麻醉或者失血的问题,那么,脾脏割除术并不要花很长时间。现在,他们已经摘下了她的脾脏。他们可能还会从她的肝脏中提取某种物质。 她的脾脏里有很多B细胞,这些是无价之宝。很快就可以克隆出这种细胞。如果一切顺利,他们就能批量生产血浆。你可以在奶牛身上克隆这种B细胞,提取它们的血,在器皿中进行培养,直至产生抗体。 他步履蹒跚地下了直升机。他浑身冒汗,筋疲力尽。他的胃通常都是很好的,但现在因为这次飞行,让他有了要呕吐的感觉。 “……大家干得好。很棒,山姆……”舒马赫对他说。她依然戴着头盔。他们看着达莉亚·韦尔米利奥的尸体被装进生物危险品废料袋,然后又运到一辆密封的救护车上。在救护车围成的一圈警戒线之外,他看见了巴利加和格里马尔蒂。军警组成的人墙后面,一群记者正忙着架设摄像机。 他觉得耳朵听不清。 一个由两人组成的消毒小组对他的手和脚进行了消毒处理。他张开手臂,很认真地转身,那两个人则上上下下,忙个不停。他摇摇头。 他所有的听力都丧失了。他耳朵里只有很遥远的嗡嗡声。 一名急救人员领着他朝救护车走去。取下的脾脏和那些血袋都放在冰箱里。很安全。结束了。一切都结束了。是他,命运选择了他。命运让他身处这种局面之中……至少他.努力了。他努力了。现在,结束了,他的任务也已完成,这个世界又恢复了正常。 他走在混凝土跑道上,脚像踩在缓慢移动的枕头上一样。他的皮肤像有针在扎,眼里也觉得进了沙子。 他上方的天空突然晃动起来,大家都停下来抬头看。原来是一群战斗机正从上空飞过。海啸一般的声音向人们压来。那些战斗机很快就四下散开,向着朝阳的方向飞去。 他现在能听见了。他所有的听力都恢复了。救护车就在前面等着他们呢。他听见记者那里的人群中传来欢呼声。人们在相互鼓励,相互祝福,击掌相庆。有一些诺言人们会永远记得。我们赢了。天涯在线书库《www.tianyabook.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