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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卫子夫》
A1家宴
门外北风呼啸,雪地上,一行深深的男子靴印,逶迤着,走进了卫家的窄小院落。
我和少儿、卫青一起挤坐在前堂的火盆旁边,火盆里的余火已经不多了,红色的木炭渐渐变暗,浮在这暧昧的光线中的,是我们三张同样没有表情的脸。
窗外,暮色比平时更早地落了下来。
侯府里,灯火渐次点燃,依稀可听见府中上等仆役们的说笑声,箜篌声排空而来,在我们小院的破木门外袅袅散尽。
檀板声浓,舞扇影骤。
承平十二年来,公孙将军家每天都在举办宴会。
今天也无非是那数也数不清的大小酒宴之一。一巡酒后,我微微阖上双目,脸上明显地流露出倦意。
正厅里忽然寂静了,酒席上所有目光都在悄然注视我,审视的、讶异的、惴惴不安的、不耐烦的、关心的……
座右是我的女儿阳石公主、诸邑公主,还有我的侄儿外甥们,卫伉、卫不疑、卫登、公孙敬声、陈掌家的几个幼子,一些亲近的表弟子侄,以及他们的妻儿;座左是我的太子和浮沮将军公孙贺,全都是金枝玉叶、公子王孙99lib?,我知道自己的举手投足都被他们注目,也知道这庞大家族的每一个人都在期待着我的离去。
“陛下,后院静室已布置好,请陛下移步降临。”善伺人意的公孙敬声赶紧从案几后起身,小步趋近,命人扶我去小憩。
我本意是想拂袖离开,但从来都不愿让人当面难堪的柔和天性,终让我无法发作。
这些人,这些凭血缘与姻亲加入卫氏的老老少少,对我并无真正的敬意。是的,我和卫青是他们的起点,是我们成全了今天的卫家,然那又如何?
霍去病带来的荣耀更加炫目,他的牌位被高高供在灵堂上,用隶书烫金字书写着“大汉大司马景桓侯冠军侯霍去病”的显赫官爵,也见证了卫氏最顶峰的风光。
他早已成了一个传说、一方牌位、一处壮观的陵墓。浮沮将军府里这铺陈华丽、宾客满门的祭祀,与其说是一种纪念,不如说是一种显摆。
太子、皇后、公主、一门五侯、两大司马、浮沮将军、太仆侍中,还有众多年纪轻轻的二千石高官……开朝以来,外戚之盛,恐怕只有当年的吕家才能与卫氏勉强比肩。
譬如今日,半个长安都在为卫家的祭祀喧腾,青盖车马在九街九巷中来来去去,道路边挤满了围观的黔首百姓,我的车乘从未央宫出行之际,门外万岁之声,响彻云霄,甚至连我自己都被深深震动。
我,一个生来就是女奴的女子,真的配有如此尊荣么?
长安城歌坊里悄然传唱着《卫子夫之歌》:
生男无喜,99lib?
生女无怒,
独不见卫子夫霸天下?
霸天下?我何时有了这样的权柄?虚名总是让我感到不安,而这些年轻的孩子却打心底鄙薄我的审慎。
单看外表,他们远比我和卫青出众,不但遗传了父执们俊朗的外形,还接受过上百师傅、宾客的指点与教诲,精通射艺与书法、音乐,每日锦衣玉食、轻车暖裘,往来的全是公侯显宦,一举一动都会成为长安城的谈资。
在他们眼里,富贵不过是与生俱来的命运,而不是长辈们绞尽脑汁、出生入死得来的胜利。
敬声陪我走到.99lib.
后院的静室,几棵巨大的古树掩住白色的木门,侍女们飞快布置好屏风,拉下重帘。
房间不大,一切陈设都合我心意,铜鹤喷烟,金盘浮莲,木榻上铺着厚厚的素净丝绸被褥,门前掩映着碧绿树影。
敬声为人体贴温雅,若不是他太能挥霍又不学无术,我本来应该最喜欢这个外甥——他远比寡言少语、一脸悍气的霍去病更让人愿意亲近。
“陛下还需要什么,孩儿马上吩咐人送来。”他仍旧陪着小心。
“不必了,什么时候长公主来了,打发人告诉我一声。”
“遵命。”
我侧耳倾听,随着我的离去,浮沮将军府前庭回荡起纷杂的声音,丝竹声、嬉笑声、斗酒声、少男少女们的戏谑声、门下宾客的奉承声……到处都是欢乐,在今天,这个本该怀念故人的日子。
霍去病,他一定没想到,自己的不世战功只是成就了这些从不来往的表兄妹们的荣华。
曾经,我和卫青以为霍去病是我们卫氏家族冉冉而出的北斗,岂料他只是一颗耀眼的流星,二十四岁,这勇不可当的少年当上大司马才两年,人生还没有真正开始,就已从天际陨落,“去病”这个名字,没有为他带来好运。
冠军侯府空置多年,几成废墟。
霍去病的独生子霍嬗十岁那年封官奉车都尉,在跟随皇上去泰山封禅的路上意外死亡,冠军侯的爵位后继无人,从此消失,连霍去病旧日的封地,都已吞没入官。
我不能抱怨君王无情,他对霍去病是多么情深义重,十八岁因功封侯,二十岁授骠骑将军,二十二岁和卫青并为大司马,统帅三军,对比他的辉煌,韩信和李广,也仿佛是以萤火之光与日月争辉。
只是,时间真的能改变很多事情……还不到十年,他就被忘记了,甚至连亲人们的心里也装不下半点思念,不能再记清他的模样。
岁月的尘土堆积,埋下的都是那些不欲为人知的往事,涂饰的全是这短暂而炫丽的繁华。
我们一家离开河东郡,已经三十八年了。
三十八年来,长安城门可以作证,它是如何看见一个女奴成为大汉皇后,一个奴才世家如何成为位极人臣、名震长安的豪门。
我也许有过骄傲,却从来不曾感觉到喜悦。
B1长安
车驾从河东郡一路西来,终于渡过了奔腾的黄河。
我们沿着渭河边的古道前行,今天下午,平阳侯府的车队就能通过灞桥,来到这个我从没有见过的城池,京城长安。
我和母亲、姐姐、兄长、弟弟们挤在一辆四面漏风的大车里,遇到泥泞地段,马夫便不耐烦地把我们这帮孩子驱赶下来,跟一群健骡、马群一起在冰碴地上跋涉。
这没什么,在河东郡的冬天里,我们经常赤着脚、穿着单薄的衣服忙碌。
我二弟卫步才四岁就在厨房里收拾烧柴,大弟卫青六岁时已能去井边打水。我有一个哥哥五岁那年淹死在井里头,还有一个姐姐因为无人照看烫死在家中的火盆边。我和姐姐们刚会说话,就在侯府里到处跑腿,我们是女奴之子,和牲口没什么两样,生来都是侯爷的财产。
我从来不记得卫家的孩子们有过像样的童年,我们安分守己,只知道自己命该如此,我们的后代也会服从这样的命运,过着劳役苦作、受人轻慢侮辱的一生,可以标价出售、随便打骂……如同牛马猪羊,世世代代为平阳侯家繁衍生息。
这次来长安,我们一家都是平阳侯携带的大婚礼物,侯爷被阳信长公主挑中为夫婿,要在长安城重新建府居住。
我们姐妹即将服侍的女主人,是一个极为独特的年轻女子。
这一路来,我耳中灌满了阳信公主的故事,听说她可以随心所欲地挑选男人而不是被男人挑选,连我们的少侯爷都是在比武场上力克群雄才获得公主的青睐。听说她精通经史诗赋、骑射出色,听说她不但是今上最宠爱的长女而且常向皇上进谏政事,听说皇上连立嗣都征求过她的意见。
姐姐们叽叽喳喳地议论着,她们做梦也想成为那样的神仙人物,所以,此后的一生中她们永远在追随平阳公主的脚步,从妆容到衣着,从情人到宅第,从举手投足到言谈气度。
而我只是长舒了一口气,能离开平阳县,我就觉得万幸,娘在那里的名声实在糟糕,连累我们兄妹几个都在街头被别人嘲笑成“小杂种”。藏书网
怪不得人家如此奚落我们,在侯府当二管家的父亲卫大伯死后多年,娘仍然接连不断地给他添养儿子。
卫青、卫步、卫广,他们全姓卫,他们当然不会是入墓多年的卫大伯的血脉。
有人说他们的父亲是县吏郑季,可郑季虽然频繁出入我们家,却没对他们显露出半点父亲般的情意。
娘当年曾是平阳侯府最美的婢女,关于她的传说在县里多年来流传不断,也不知道是真是假。
据说从侯爷到将军,都曾向她的美貌表示过臣服。她曾经富有过,曾被公子少爷们热烈追求过。
所以守寡以后,她不甘心就此受冷落。娘常扬言说她都是为了我们,为了用她曾经艳绝一时至今仍风韵余存的容颜养活我们兄妹四人。
可大姐卫君孺和二姐卫少儿早到了可以打情骂俏的年龄,有的是男人愿意为她们花钱。再说,我们兄妹比什么牲口都好养活,只要两块冷面饼和几杯井水就能打发一天,侯府养着成千个像我们这样的奴婢,都不觉得吃力。
虽然已经被命99lib.
运踩在尊贵者的脚底,我还是希望能保全最后一点点廉耻。
郑季在侯府帮忙执事多年,这次又跟我们同上长安,据娘说,他要守在长安城里和她共度下半生。
长安人不会知道他和娘的底细,也不会关心卫青他们是不是私生子,这就足够了。
傍晚时分,我们的车队来到灞桥边,我抬起眼睛,立刻被远处的青色都城压得喘不过气来。
在我十二岁的人生里,我从没有见过如此巍峨庄严、不可一世的城池。
长安!
它双阙重阁的东门敞开着,里面似乎隐藏着一个陌生而令人敬畏的世界,这是大汉所有郡国的中心,这里传出的诏命,天下都得遵从。
在城池上方,是依龙首原山势而建、远高于长安城的未央宫,美轮美奂,气象非凡,令人不敢仰视。
如果不是平阳侯在比武场上胜过所有长安少年,成为阳信公主的夫婿,我永远也不会来到长安,不会进入未央宫,更不会成为它的主人。
那天晚上,我和姐姐们在新建的侯府里接受了女主人的挑选。
我们姐妹都被挑中了,安排了好去处。
大姐二姐年轻貌美,成了公主内室里的侍女。
我尚在年幼,十六岁的长公主端详我片刻,命人将我收入她的乐府班子,跟师傅学唱歌,将来在宴席上为公子们九九藏书佐酒。
她的视线落到跪在不远处的我兄弟身上,问道:“你们姓什么?”
大哥低头答道:“奴才姓卫。”
“哦,又是卫家的。”长公主用马鞭指指卫青,“你呢?”
“我也姓卫。”八岁的卫青毫不犹豫地说。
我娘立刻打断他的答话:“回公主殿下,这孩子姓郑。”
“不,我姓卫!”卫青坚持着。
娘暗暗瞪了他一眼,若不是当着公主的面,娘一定会给他几巴掌。幸?99lib.好,长公主并不在意卫青姓什么,她利索地分配完府中的家务,便与平阳侯携手去看后院安排好的歌舞。
暗黄的院墙内,大朵的雪花落下来,模糊了走廊上那一身红锦的背影,我和姐姐们一直眺望着她离去,久久发怔。
她那样轻盈美丽、明艳动人,那样无忧无虑、无拘无束。
就算是后来我已经母仪天下,连平阳公主也在我面前请安行礼,我仍然清楚地知道,无论我怎么努力,我都不可能成为她。
A2平阳公主
“报,长公主已驾到。”敬声派来的人,隔着屏风回禀。
“宣。”
没想到她还是来了。
这几年,我和平阳公主很少见面,甚至我也很少见卫青,见多了,对他,对我,都是负担。
旁人的讥讪和弹劾,彼此的忧伤与强颜,多见一次,不过让心底徒然多一道伤口。
平阳公主大步走了进来,在皇上所有兄弟姐妹中,数她和皇上最相像,就像我和卫青。
我常想在她身上细细审视出皇上的另外一面,想看出除了权力、独裁和天才之外,皇上身上还有些什么,还有多少邻家少年般亲近朴实的地方,但很难。当人在某个万众瞩目的位置上待久了,连他自己都会忘却他本来的面目。
“陛下。”长公主缓缓地施了个礼。
依然是旧年的容貌,旧年的神情,岁月给她增加的不过是几道眼角纹,无损她的艳丽和魅力。
风风雨雨这些年,纵然是天生的金枝玉叶,她也饱尝到人生的艰辛九九藏书,两度丧夫又丧子,可是平阳公主,她依然有一种活在顶峰上的自信和睥睨。
我挥手打发走侍女们,内室越发安静了,只有沙漏的声音,映衬着前院的喧嚣。
“昨日让太医送去的高句丽山参,还管用吗?”
她没有答我,却上上下下打量我。
“长公主在看什么?”
“皇后,长平侯让我代他来致祭,但卫家上下数百人,我只看到皇后一个人的脸上有忧思。”长公主的嘴角挂着嘲意。
她一向是个明白人。
有多少人会怀念那个天纵英才的少年呢?
他骄傲、狂放、张扬,让身边的人只能感受到强烈的自卑与无法停止的嫉妒,说不定,最舍不得他离去的人,只有皇上。
“青弟的身体还好吗?”
平阳公主摇摇头:“长平侯恐怕活不过明年春天,陛下有空暇,还是多去探望探望他吧。”
她总是这样坦率,或许是她经历得太多,失去的也太多。
她已经死了两个丈夫。平阳侯曹寿生病成为废人,归居河东郡后,不久身故;再次下嫁的汝阴侯夏侯颇,因与父妾通奸自杀。如果卫青病故,平阳公主将第三次成为寡妇。
我的心被她的话猛然击碎,若是卫青也离开我,我不知道自己还能在这个世界上信任谁,依靠谁。
放眼望去,我的侄儿、外甥和儿女们,没有一个不平庸。
他们没有霍去病的天才,却学会了霍去病的狂傲;他们没有卫青的宽厚,却渴望卫青的功名;他们没有我打落牙和血吞的坚忍,却惦记着我的显赫地位。
“我后天就去看他。”
“好,”她点了点头,“侯爷这几个月越发虚弱,连在花园里散步都喘不过气来,陛下也知道的,自从元狩四年漠北最后一役后,长平侯已经十二年没上过战场,他除了在家中喝点闷酒,招待客人,什么事也不想做。”
是不想做还是不能做,抑或不敢做?
元朔六年,我被册封为皇后的第六年,卫青结束定襄北之战归来,这一役他斩敌万余,皇上赐他千金,并打算下诏让群臣都在长安城外一齐跪迎卫大将军凯旋,以此显耀卫青。
那是卫青人生最辉煌的时刻,他本可以享尽风光,补偿所有少年时损失的自尊,但一个赵国女子的出现,让卫青改变了主意。
那女人姓王,出身比我还差——她不但是歌女,还是娼门之后。当然,皇上不在乎这些,就像他当年不在乎我是个女奴。
王美人刚刚十八岁,是十六年前我生卫长公主的年龄,她有着我当年的柔软腰肢和宛转歌喉,更重要的是,她侍寝不久就怀上了身孕,皇上答应她,若生子,一定封她为夫人,仅次于卫皇后。
我的孩子们很快就要有异母弟妹了,这让我感觉奇异,专宠多年,有时候我已经忘记了皇上当年的风流。
王美人在定襄北之战时生下了儿子刘闳,成为了尊贵的王夫人,宫里的酒席座位上,仅下我一肩。
皇上又答应她,一旦闳儿长到六岁,会给他挑选全国最好的封地,不管王夫人为儿子要什么属国,他都会答应。
除了来迟一步,得不到大汉太子的称号,闳儿的一应衣食住行,都不比太子逊色。
王夫人的年龄和我的卫长公主差不多,皇上日夜召她陪侍,连喝酒时视线都离不开她的面庞和舞袖。99lib?
我不知道该不该嫉妒她,她不一定比我当年更单纯清丽,但无敌的青春使她显得那样动人。
卫青曾经说过,他纵横北疆多年,在汉人里面,在匈奴人里面,见过无数女子,最美丽的那个还得数他的三姐卫子夫。
而此际,三十出头的我,容颜已经被频繁的生育和岁月摧毁,无法让皇上多注目留恋。
据儿也不再是唯一的帝子,只有卫青,开汉以来唯一对匈奴屡战屡胜的大将军,才是我的指望。
卫青显然也明白这一点,已经封侯拜将,他依然低调收敛如当年的侯府家奴,事事唯谨。
全军覆灭、应当就地处死的副将,他带回来交由皇上亲自发落;群臣跪拜大将军的礼仪,他上表极力逊谢;皇上赏赐的千金,他奉献出五百金送给王夫人的父母,说是给他们的生日寿金;对与他不和的大臣,他含笑赔罪、极力讨好。
他这都是为了我,为了卫家。
我的兄弟,他这一生都没有完全按自己心意活过,十二年来,他过着不敢擅权、不敢得罪言臣、不敢张扬、不敢多言招祸的日子。
十二年的郁结,怎么能令他不重病缠身?
“公主还记不记得初见卫青的那一天?”我问。
平阳公主与卫青成亲以来,一直亲密无间、琴瑟和谐,这常让我疑心传闻是真的,他们俩真的在少年时就互相爱慕,而不是平阳公主两度丧夫后才忽然看上了卫青。
她的嘴角浮出了一丝微笑:“怎么不记得?那天平阳侯带来的一群家奴里,只有你们姐弟俩让我一眼就看出了与众不同,你才十二岁,已经出落成一个绝色佳人,卫青八岁,却满脸透着倔强自信。”
“公主,”我紧盯着她,“有时暗夜静思,我常觉得自己这一生都是公主一手造就的,公主明白吗?如果可以回头,也许我希望自己根本不曾跟着侯爷来到长安。”
她有些惊讶,那双黑亮依旧的明眸盛满了迷惑:“陛下何出此言?陛下如今尊荣无比,卫氏福祚绵长,有什么好后悔的?莫非陛下是埋怨皇恩菲薄么?皇上对你们卫家恩情天高地厚,古来罕有。”
我托腮苦笑:“与其居高自危,还不如不要这令人恐惧的高位。公主,你告诉我,如果当年不是与馆陶长公主结怨,你还会不会刻意搜罗美女,充实皇上的后宫?”
她怔了一怔,走上前来,坐在我身边,像个亲姐姐似的轻抚着我的后背,微笑道:“别傻了,皇后,从小,我就看出你们卫家的孩子,一个个刚强好胜、不甘贫贱,决非久居人下的庸人,尤其是你和卫青。”
我明白,平阳公主这一生都与我同进共退。
她的弟弟立了我做皇后,她自己嫁给了我的弟弟,她的儿子平阳侯曹襄娶了我的女儿卫长公主。
平阳公主生于深宫,长于权门,对权势的追逐已成本能,不管是什么时候,她永远都能找出长安城里最显赫最幸运的那个人。
而我不明白的是,我从来藏书网不曾是她选中的筹码,为什么却身不由己地成了过河小卒,一次次被皇上和平阳公主拿去赌他们的运气?
是我真的在心底深处藏着连自己也不清楚的野心吗?
还是像娘到处扬言的那样,她生我的前一天晚上,梦见月亮入怀,所以我注定会成为大汉最尊贵的女人?
B2窦太后
来长安没多久,我就去过一次长乐宫。99lib?
平阳公主新婚不久,有一天心血来潮,叫了一班刚梳双丫髻的小女孩儿,盛装打扮,排演了几出诙谐的俳优戏,送到宫里头让窦太后和王皇后开心。
长乐宫温室殿内,满地红毡氆,四壁涂金文绣,火齐屏风和鸿羽帐让宫门外的那个冬天躲得无影无踪。
我们低着头,屏息敛气地走进大厅,见案几后却只坐着寥寥数人,她们一个个衣衫纹金,满头珠翠,令人不敢抬眼正视。
正首,那发髻皓白如雪的老妇想必是窦太后,她身边一左一右坐着两个中年人,一位是身材壮实、穿戴华丽的贵妇,另一位是魁梧高大、脸带三分病容的男子,打横相陪的是一位身形窈窕、面目清秀的中年贵妇,她和那壮实贵妇都头插金步摇,分不清哪个是皇后,哪位是窦长公主。
我还以为那中年男人就是景皇帝,但平阳公主抢上前去,给他们三人一起施礼,口称:“皇祖母、皇姑母、二皇叔,孩儿奉请大安。”
窦太后挥手让她起身,笑吟吟地道:“平阳,还是你最惦记皇祖母,知道奶奶这几天心情不好,吃不下饭,睡不好觉,所以特地弄了乐班子来让哀家开心。唔,算来算去,这么多孙儿里头,就数你最贴心。”
她的笑容一闪即逝,视线凝固在身边的中年男子脸上,满是珍惜、爱怜与痛苦,声音也变冷了许多:“皇后,你也是有儿有女的人了,你就不替哀家想想,哀家已经风烛残年,武儿也重病缠身,见一次就少一次,你劝劝皇上,让武儿在长安多住上几天,能碍着他什么事?他怎么就那么眼里看不得武儿?这可是他一母同胞的亲兄弟!”
王皇后大气也不敢出,只唯唯诺诺道:“太后圣明,妾身的话,皇上怎能听得入耳?或许长公主去劝上一劝,还能有些效用……”
窦长公主毫不客气地打断了她的话:“陛下这是何言?难道我在皇上面前比皇后陛下说话还管用?”
王皇后赶紧辩解道:“皇姐,我绝无讥刺之意,只是皇上平素与皇姐向来亲近,或许皇姐的话能让皇上改变心意,收回成命。”
窦长公主冷笑一声,不屑地说道:“我早就知道,做多错多,这世上,一过河就拆桥的事情真是数也数不尽。哼,分明是有人造了梁王的谣,说他想当皇太弟,皇上才严禁他滞留在长安,倒转过脸来,说我能让皇上改主意。”
王皇后的脸红一阵白一阵,我不明白她们俩都在说些什么,更不明白为什么王皇后会在公主面前如此谦卑,只是空中弥漫着一股异常烈辣的气息,让我清楚地看见王皇后眼底一闪即逝的怨念。
过得几年我才听说,王皇后之所以能入主正宫,让她的独子、景皇帝的皇十子刘彻成为太子,全都是靠景皇帝的同胞姐姐窦长公主出力。
也正是这个缘故,窦长公主常在王皇后面前以恩人自居,傲慢无礼。由于长年为景皇帝搜罗奉献各地美女,在皇上的眼中,长公主的地位自也是无可替代。皇后即使想撼动她,也不容易。
窦太后似乎也听出了一些言外之意,脸若寒霜地道:“你们都少说两句,什么皇太弟皇太子,也不知道是什么人这样心毒,竟然造这样的谣言,来害武儿。自来父母疼幼子,哀家就是想和武儿多聚些日子,多给他些赏赐,亦不为过。当年七王之乱,武儿不是舍着性命为皇上打的江山?哀家回想起来,当年吴楚大军合围武儿,武儿数次向皇上求援,周亚夫都不肯发兵相救,还是武儿自行击败了吴楚之旅,皇上才有了今天!若是武儿力气不济,那一次连性命都保不住了!哼,如今皇上这龙椅坐稳当了,就不念着当年的战功,把武儿当成眼中钉!”
听得太后连景皇帝也抱怨上了,皇后和公主们都不敢再说话,只有梁王一边剧烈咳嗽一边劝解道:“母后!雷霆雨露,莫非皇恩……孩儿绝无抱怨。此番孩儿能上长安再见母后一面,以慰苦想,就算是一回封地就死了,也是心甘情愿!”
窦太后颤动着双手,拭去眼角不断落下的老泪,我们这班讴者站在温室殿里面面相觑,不知道还能不能把俳优戏接着演下去。听说梁王的确是想谋求皇太弟的身份,也看得出他是真的很孝顺母亲,所以窦太后此刻是一个偏心而痛苦的母亲,为她不能保护.99lib.最心爱的次子,而痛彻肺腑,迁怒于人。
平阳公主很快带着我们去了王皇后的寝宫,一进门,王皇后脸上勉强堆着的笑意全都消失了,代之以深深的疲惫与烦恼。
“平阳,你用不着劝我,”王皇后倚着暖床,叹气道,“你说说看,她母亲是皇太后,她女儿是太子妃,她自己是长公主,我们大汉还有哪家外戚能比得上她的势力?别说皇上活着的时候,我比不了她,就算你父皇驾崩了,上有太皇太后,下有皇后,我夹在中间当个说话算不了数、凡事做不着主的冷宫太后,又有什么滋味?这次不过是嫌我给阿娇的生辰办得不够隆重,所以当着太后的面给我难看,将来,我看啊,以她的嚣张,还不定又翻出多少花样来收拾我!”
平阳公主挥手让我们退出宫门外侍候,凑近皇后身边耳语。
不知道她们娘儿俩絮絮叨叨,到底说了多久的家常,只知道我们在宫门外的走廊里,站得腿都冻硬了,脸也冻僵了,一直站到宫里头的灯火都渐渐暗了,公主才打着哈欠,带我们登车重返平阳侯府。
A3霍光
奚君扶我登车的时候,我一眼望见游廊前有个年轻挺拔的影子。
见到我,他立刻规规矩矩地走过来,隔着三丈远,举手加额,伏身下拜,每一个动作都纹丝不乱,足可以被我的大长秋当成宫廷礼仪范本,用来教导黄门官。
他身材不高,但气派俨然,肤色像女人一样白皙,眉毛高高挑起,细长的眼睛里含着一种波澜不惊的宁静,三绺胡须精心修剪,飘洒颏下,秀雅非常。
霍光是霍去病同父异母的弟弟,十几年来,我从没有听到别人挑剔过他一点礼仪和人品上的瑕疵,跟公孙敬声、卫伉比起来,霍光完美得近乎刻板。
他完全不像我们家的男人,当然,他也根本不能算是。
二姐少儿在平阳侯府当侍女时,曾和小吏霍仲孺相好,生下了霍去病。
霍仲孺跟当年的郑季一样,无意与一个女奴共度人生。
少儿很是悲伤,苦苦哀求那个俸禄还不够酒钱的县吏,好不容易得到了他婚姻的承诺,我却突然被选入宫,少儿立刻抛弃了霍去病的生父、她同居五年的情郎,不久后,嫁给了詹事陈掌,一位年轻的二千石,开国丞相陈平之后。
霍仲孺只能黯然回乡,直到霍去病被封骠骑将军时,他仍然是个小吏。
“陛下万寿安康!”三拜既毕,他又善颂善祷起来,仿佛这里是未央宫的正殿,是我五十大寿的盛宴,但他表现得是那样认真恭敬,让我很难觉得这是一种逢迎。
“平身,霍都尉,你怎么不进去喝酒?”我指指那歌舞正浓的前庭。
他微微苦笑:“公孙太仆没有邀请臣,臣是自己来的。”
我一惊,望向身后不远处的公孙敬声:“敬声,你为什么这样做?”
敬声被质问得说不出话来,低下头,眼角却喷薄着怒火。
我知道他向来骄狂,却没想到他竟然傲慢到这个地步,在祭祀霍去病的家宴上,公然忽略霍去病的弟弟。
霍光十四岁时已是霍去病帐下的郎官,霍去病身故后,皇上痛心于爱将早逝,将霍光迁官为奉车都尉。二千石,又是皇上近侍,即使在长安也算得是有头有脸的人物了,却仍不在公孙敬声的眼里。
“还不快请霍都尉入席!记住,明年骠骑将军的祭祀日,一定要由霍都尉主祭!”99lib.我大声呵斥他。
其实敬声是我最喜欢的外甥,他不像去病那样难以接近,聪明好学,又多才多艺,但从小生长绮罗丛中,使他变得目空一切,听不进我的半点劝诫。
“是!”他强压怒气,去请霍光入府。
但霍光却退了一步,谦和地说道:“陛下,臣能在兄长的灵前致祭,于愿已足,臣现下心情哀切,无意再去喝酒听歌,请陛下允准臣就此告退。”
我点了点头,走得远了,眼角仍看见霍光恭立在路旁,连腰都没有直起来。
“陛?99lib?下,这种人也配称为卫家的子孙?”公孙敬声按捺不住,在车帘外鄙夷地说道,“他出身寒门不说,为人谨小慎微,既没有血性,又没有学问本事,只比庙里的泥偶多出一口气,陛下是不是太抬举他了?”
他说得振振有词,我一时语塞,满心惆怅,不知如何教训这个不知稼穑辛苦的外甥,只能命奚君催车离开浮沮将军府。
我还记得霍去病第一次将霍光带到我面前,他夸奖那个在我面前直哆嗦的少年,说霍光性格沉静,将来必能光大霍氏。这些年,我不曾过多关注这个少年,但偶尔传入我耳朵的消息,无不是称赞他谨慎知礼。
他十一岁时才从乡下来到长安,初来时他瘦小、稚气、不起眼,连字都不认得几个,更不曾读过像样的书,十四年来他不但累迁至二千石近臣,而且举止得当,风仪出众,谦卑恭敬,从没招过半点讥议。十四年来,他既无父兄倚仗,又无任何外援。
敬声呢?他比霍光大得多,但二十年来我耳中听到的,全是他的骄奢无度,处处张扬,他时时以正根正苗的卫家血胤自命,又处处以给我们卫.99lib.家招惹麻烦为乐,似乎唯恐不能激发别人的嫉妒和仇恨。
失去了霍去病那样的天骄不要紧,如果家族的后人们都如霍光这样端谨,卫氏也许还有成为世家的希望,可惜,身为名将之子的敬声怎能懂得这一点?
B3人奴之子
到长安的那一年,大哥卫长君已满十八岁,成了我们家最有身份的人。
每天天不亮,他拉出侯爷的坐骑,洗刷干净,扣好鞍鞯,小步趋至侯府前庭,跪在地下,等待侯爷的皮靴重重踏上他的脊背,飞身上马。
娘年纪大了,被打发到洗衣房,虽说是领班头目,可大冷天里,她仍要亲自在冰砭的水中浆洗公主的贴身衣物。
她每天从早到晚不停地忙着,偶尔直起身体呵斥手下。
我远远望见母亲花白的鬓角、伛偻的腰背,谁能相信,那曾经也是个有倾城之貌的美女?
公主每天换下的各色衣饰数不胜数,丝绸、绫锦、裘皮、羽裙、夹衣、绣襦、披肩……半个后院里都晾晒飘绕着这些令人目驰神迷的衣衫。
到了傍晚,我的大姐会和一班婢女嘻嘻哈哈地走过来,收拾好衣裳。
大姐和二姐是公主的贴身侍女,一个负责衣衫配饰,一个专管妆容香料。白天她们生活在华丽舒适的内院,夜间回到我们狭窄寒冷的小院,穿着主子的旧衣服,对长安城的达官贵人们评头论足,摆出一副见过世面的模样。
早饭后我赤足走进琴堂,清擦箜篌和七弦琴,拉展韧带,润喉练曲,等待师傅们教习歌舞。
年满十五岁的歌女会正式成为平侯侯府的讴者,为赴宴的客人们唱歌跳舞来佐酒,我还要足足等上三年。
卫青和六岁的卫步在杂役房侍候,担水、劈柴、跑腿,只要能使唤他们的地方,那些成年仆役们就像用牲口一样催个不停,失误半点,便会挨打受骂。
命运从来没朝我们卫家.99lib.露过半点笑脸。
可?99lib. 如果有一天,哪怕有半缕命运的阳光照向我,我也会努力地抓住它。
为此我暗中学习一切繁琐的礼仪,没有人要求一个歌女拥有长安仕女的娴雅安静,她只要够风骚美貌就好,然而我不甘愿,纵然命中注定是个以色艺侍人的女子,我也想要有我的尊严。
那时,我是卫家唯一识字的人,能够背诵整本的《诗经》,我还会背不少乐府传出的诗作,甚至也能大段地背《离骚》:
纷吾既有此内美兮,又重之以修能。
扈江离与辟芷兮,纫秋兰以为佩。
制芰荷以为衣兮,集芙蓉以为裳。
不吾知其亦已兮,苟余情其信芳。
美貌是我的天赋,但这远远不够,我还想营造馥郁柔软的内心,具内美,修才能。
第一次在平阳公主面前案板而?99lib.歌,她就惊讶地望着我,叹道:“这丫头天生有点大家闺秀的派头,进退知礼,真是难得。”
哪里有什么天生的气度,那是我心中最后仅存.99lib.的自尊。相鼠有皮,人而无仪。人而无仪,不死何为!
我们一出生就被打上了奴婢的烙印,与命运抗争的唯一可能就是谨慎自重,活得像个会出气的泥偶,每一步都不能行差踏错。
A4像庐山之冢
我在傍晚轻车简从,悄然出宫。
平阳公主陪我走入长平侯府的茶室,叫来宫中最好的吴太医,他从卫青的卧室刚出来,低头凝思,一脸愁容。
“吴太医,无论是祸是福,都不妨直言相告,我们只想知晓实情。”我盯着他。
他抬起眼睛,打量我们二人,欲言又止。
“说吧,陛下恕你无罪。”平阳公主催促道。
死亡,在我这忽起忽伏的一生中,已经见得多了。
平阳公主也许见得更多,她的父皇、母后、兄姐、两任前夫、儿子,全都弃她而去,而她仍然坚强自信地活着,当然,背影上也有她不能自知的落寞。
吴太医咬了咬牙,终于开了口:“侯爷脉象微弱,久郁于中,气虚色黯,病入膏肓,恐怕针灸药石都已经无济于事了。”
几年来,给卫青开药方最多的就是这位来自南方的儒医。我知道,不到束手无策,他是绝不会承认自己对病人无能为力的。
我不是今天才知道卫青的身子骨弱,多年在苦寒之地征战,起居无常,酗酒,饮食不当,令他少年时底子单薄的身体再也扛不住了。
我与平阳公主都无语,甚至连对视都没有。
我起身去看卫青,她则悄然退避。
卫青的房间里萦绕着浓郁的药味,数名使婢在外间轻拨紫泥炭炉,蒸煮药汁,留神不发出一点声音吵醒病人。屋外的架子上放满千金难求的珍物和奇药,就算是太医院和皇上的丹房,也未必有这么齐全。
我跟随公主多年,从未见她这样精心照顾过平阳侯曹寿,甚至是她的孩儿曹襄。
人们传说公主与卫青早就互相钟情,在平阳侯活着的时候就如此。我对流言嗤之以鼻,他们相差八岁,谁会爱上一个长他八岁的女人,即使是公主。
我偶尔也有过疑心,成亲后他们形影不离,卫青对平阳公主言听计从,而那个曾经爱热闹爱宴游行为不羁的女子,有时竟在他面前显出小鸟依人的娇羞模样。
“青弟,”守候良久,才看见卫青微微睁开双眼,我突然觉得鼻酸心痛直摧肺腑。姐弟七人中,我最疼的是他,如公主所言,我们俩实在太相像,从外貌到内心,“青弟……”
“陛下……”他气若游丝,脸色灰白,双目无神。
公主说他还能撑到明年春天,我不敢相信。锦被下这灰暗无力的影子,仿佛随时都会变成一具不会说话的尸体,一幅徒具外表的图画。
“姐姐对不住你,”我的泪水一颗颗落在他探出被子的手上,“这一生我都在向你索取,要你为我拼命,要你为据儿委曲求全,要你忍耐……青弟,你为我做了那么多,我却什么也不能回报……”
“陛下,”他吃力地抬起手,拭掉我脸畔的泪,“陛下言过了,这一辈子都是陛下在守护老臣,老臣何德何能,能受恩如此深重?”
侍女打起帘子,平阳公主从帘外走进来,片刻前的泪容已经不见了,她重新补过妆,又恢复了一贯的明艳,这才来见卫青。
“侯爷,”公主坐在床畔,握住卫青的另一只手,从容微笑,“皇后刚刚告诉我,皇上命人加速修建像庐山之冢,与霍去病墓相距不远,一起拱卫茂陵。侯爷你看,皇上从来就没忘记你的战功,在他心中,你和霍去病的分量一样重。”
我在心底叹气,一样重……元朔六年(公元前123年),十七岁的霍去病跟着卫青出征时,卫青已经在雁门关外领兵与匈奴厮杀了六年,一改大汉对匈奴每战必败的耻辱史。
元朔五年,卫青奇袭高阙,险些活捉匈奴右贤王。
皇上大喜过望,派特使前往军中,拜卫青为万户侯、大将军,卫青尚在襁褓中的三个儿子也同日封侯,恩遇之隆,前所未有。
但只过了一年,皇上便将所有的宠爱都转赐给霍去病。
霍去病十七岁从军,首战便以功封侯;二战,独自统率万人之旅,直捣皋兰山,六天转战五部落,夺来匈奴休屠祭天金人;三战,皇上特授他为三军统帅,卫青和李广只能配合他侧翼作战。
元狩四年(公元前119年),汉家军与匈奴决战漠北。
皇上有意让霍去病活捉伊稚斜单于,将所有善战之士都发往霍骠骑帐下,打算要成就他震古烁今的战功。不料伊稚斜单于听了一名降将的献策,集中精兵,在漠北设伏,意图围歼兵势较弱的卫青,跋涉千里而来的卫青苦战得胜,追击单于直至阗颜山赵信城,才大胜班师。
漠北血战,卫青有决胜之功,可受重赏的依然是霍去病,年轻的外甥与老于行伍的舅舅同日被封大司马,霍去病的所有爵禄官秩,都与卫青平起平坐。
怎么可能一样重?
霍去病是皇上心中最重的那一份情结,是皇上少年梦的化身。他墓陵的外形是祁连山,匈奴人的神山,大汉的西北长城;而卫青的墓陵是庐山,是漠北随处可见的穹庐和山丘,平凡得不能再平凡。
此刻的卫青好像既不关心皇上怎么想,也不关心他陵墓的外形有什么寓意。
他只是紧握着我和平阳公主的手,灰黄的眼睛里浮出泪光:“陛下,公主,老臣身后别无牵系,可伉儿等三子年幼无知,既无才略,又不通世故……”
卫伉今年才二十出头,一步都不曾踏出过雁门关,虽然十几岁就跟着父?99lib.亲在军中历练,但周围人处处让着他、顺着他,让这个不到十岁就因父亲军功受封宜春侯的单纯孩子没有多少长进。
六年前,皇上酹金夺爵,一口气废了一百多位侯爷,卫青的三个儿子也在此列,曾经轰动一时的“卫门五侯”,一除三废,转眼间只剩下卫青这个长平侯。
“侯爷不必挂心,伉儿的宜春侯虽被夺爵,但我与皇后必定向皇上进言,让伉儿以世子的身份继承长平侯位。”公主安抚着他。
卫青的泪水终于流了出来,他辗转着,极尽力气,在枕上重重地摇着头。
我明白他的意思。去年春天他就说过,不希望卫伉、卫不疑和卫登三个儿子入朝做官,因为这三个孩子都才具平平,虽不像公孙敬声那么招摇,但也是不知人生多艰的公子哥儿,以此庸碌之才,居万众瞩目的高位,一旦皇恩不再,只怕有性命之忧。
或许是多年来的患得患失,让卫青过于担心了。
卫氏是当朝仅存的外戚,皇上虽然天恩莫测,但不管是论旧功,还是看着太子的份上,都不会对卫氏恩断情绝,只要一旦据儿登基为帝,卫伉他们便可保得一世富贵。
况且,掐指算来,卫氏之后中,我还有几人能够倚赖?
除了卫伉和公孙敬声,其实我别无选择。
卫青没有在我的眼中看到承诺,神色越发凝重痛苦,他不断地摇着头,让平阳公主也觉出了异常。
对不住,青弟,我们走得太远了,远得再也无法返回。
那条重返故里、重做凡人的道路,早就被我们弄丢了,我们迷失在这冰冷而高险的所在,身侧是万丈悬崖,前方是无底深渊,只能战战兢兢地一路往上爬去。
B4暮雪
门外北风呼啸,雪地上,一行深深的男子靴印,逶迤着,走进了卫家的窄小院落。
我和少儿、卫青一起挤坐在前堂的火盆旁边,火盆里的余火已经不多了,红色的木炭渐渐变暗,浮在这暧昧的光线中的,是我们三张同样没有表情的脸。
窗外,暮色比平时更早地落了下来。
侯府里,灯火渐次点燃,依稀可听见府中上等仆役们的说笑声,箜篌声排空而来,在我们小院的破木门外袅袅散尽。
公主和侯爷新婚的每一天,都响彻着音乐。他们年轻、相爱、富贵,即使在平阳公主无所不能的一生中,那也是最无忧无虑的时刻。
“卫青。”我们的二姐卫少儿,忽然站起身,从她那个宝贝的雕花描金木柜里取出来一个小小的包裹。
少儿是公主房中专管梳妆的侍女,她通晓长安城中的每一种妆容,能够盘整出任何奇形怪九九藏书状的发髻,掌管着各地贡来的名贵香水、蛾黛、首饰,还常常有贵妇们虚心地到她这里来登门求教。
娘说,少儿是女儿中最得她真传的。
少儿珍重地捧着那个包裹,缓缓地打将开来。
我觉得眼前一亮,好一件袖筒出锋、细绢包面的羊羔皮袄,虽然半旧了,但仍可看出是宫廷内用的名贵衣物,透着一种不言而喻的身份和气派。
“这是长公主今天早晨命人收拾衣柜时赏给我的,正好这两天大风雪,卫青,你穿上它就不冷了。”少儿有几分得意地说着,轻轻将皮袄披在卫青的身上。由于聪明能干,少儿很得公主欢心,常有些贵重的赏赐。
卫青的双肩轻微地抖动了一下,用力将厚重而华丽的羔皮袄扔在地上。
“拿开!”他用几乎有些恶狠狠的声音低声喊道。
“卫青!”少儿惊讶地叫道,“你这.99lib?是干什么?”
卫青沉默不语,将头更低地埋在膝盖上,注视着那盆木炭的余烬。
卧室的门仍然紧紧关闭,里面不时传出母亲的低泣。
这是我第一次听见母亲的哭声,我们的母亲卫大娘,向来是个强悍的女人,即使面对着外面的如潮讥议,也显得镇静自若,可她今天哭得如此绝望。
“你走!你走!”母亲的声音高了起来,“姓郑的,想不到你这样无情无义!我们俩恩爱十年,我为你生儿子,为你操持家事,为你付赌账、付酒资、付你逛乐坊的花粉钱……自己舍不得多添一件新衣服,舍不得打一件像样的首饰,连几个孩儿都跟着我受苦,可你说丢下我就丢下我,翻脸无情,心如铁石……”
母亲在卧室里失声痛哭。
她的情人,在我们家出入了十年的平阳吏郑季,却没有开口安慰她。
我们听说,他明天要返回老家,跟原来的妻儿一起生活,不像原来许诺的那样,留在长安城里与母亲白头偕老。
卧室半旧的雕花木门忽然洞开,身材高大、皮肤白皙的郑季,左手提着一个大包裹,右手拎着一只羊皮袋,面无表情地走了出来。
郑季是卫青的亲生父亲,本是平阳县里的小吏,后来又到我们侯府当差。
他相貌不俗,武艺也不错,但为人心狭暴躁,人缘颇差,加上好酒贪杯,办事偷懒耍猾,所以一直也没能升官。
听说他这次跟着平阳侯来京里大婚,着实发了笔小财。可能是这个缘故,他才决意回河东郡养老,不再一大把年龄还卑膝奴颜地给主子当差。
母亲恣肆的哭声追随着他,但郑季并没有回头。
“父亲!”一直埋头在火盆上的卫青,忽然开口唤道。
郑季愣了一下,缩回正抬起来准备踢开大门的左脚,站在前堂的门前,扭过脸来,看了一眼刚满八岁的卫青。
卫青并没有抬头,他将脸向膝盖上更深地埋去,过了片刻,他才冷冷地问道:“父亲,为什么我不能跟你姓郑藏书网?”
郑季无法回答,只能有几分尴尬地站在门边。他将右手的羊皮袋交在左手,探手入怀,取出一缗钱,数了数,想递给卫青。
“我来告诉你!”母亲不知道什么时候也走了出来,她脸上的泪痕已经擦拭干净,刚涂过胭脂的唇角挂着冷笑,“因为他不想承认你这个儿子,他不想让你活出人样,他要你一辈子都当个挨打受骂的贱奴才。”
我看着她那张憔悴的中年妇人的脸,觉得她有一种强烈的想伤害谁的图谋,但是受伤的并不是郑季,而是我们外表刚强内心脆弱的弟弟卫青。
我感觉出来卫青的肩膀在簌簌发抖,他强自克制着。我那八岁的小弟,已经是个真正的男子汉了。
母亲看见郑季脸上的难堪,不禁得意起来,向准备推门而出的郑季厉声说道:“姓郑的,你走只管走,把你的几个孽种也带走!老娘才不替你操这冤枉心思,花血汗钱养你的私生儿子!”
在那一刻,我清清楚楚地看见,快四十岁的母亲,脸上仍留着余情不舍的缱绻,那种少女般的缱绻。
我知道,母亲只是想用卫青来要挟郑季,她以为郑季会舍不得他的儿子。可是她错了,这男人唯一舍不得的,只是他自己。
郑季冷笑两声道:“几个孽种?哈,卫大娘,这几年你可不止我一个相好!卫青是我的儿子,我认下了,卫步、卫广的爹是谁,那只有你清楚!”
母亲被他噎得说不出话来,这些年他们俩之间并不忠诚,尽管母亲最留恋的是郑季,甚至动心想和他厮守一生。
郑季不再理会她,转头向卫青说道:“卫青,你收拾一下衣服,我明天一早来接你,你跟我回河东郡的郑家。”
母亲傻眼了,其实她是最疼卫青的,我是说,在她忘记了自己是一个风韵犹存的美人、偶尔母性大发的时刻。
但这时候她骑虎难下,无法收回刚才的要挟,只好掩饰性地冷嘲热讽道:“好,果然有胆子,我看你家那个母老虎会轻易放过你!等你脸上被抓得稀烂的时节,才念起我卫大娘的好来!老天有眼,郑季,恶人自有恶人磨,你不要现世报在我的眼里!”
郑季没有回答,他双手提着自己的包裹和长剑,一脚踹开大门,向漫天大雪中头也不回地走去。
北风卷着雪花,尖啸着冲进低矮的前堂。
站在一旁的少儿,走上前去,想关好大门。
母亲却喝止了她:“不许关门。”
我和少儿都怔怔地抬起头看她,却见母亲正有几分漠然地抬脸向外看去。
忽然间,她刚抹匀脂粉的脸上,冲下了两道长长的泪迹,从那双泪水迷离的眼睛中,我第一次读懂了,什么叫做绝望。
母亲向前冲了两步,手扶着冰冷的门扇,向暮雪中深深地望了进去。门外,郑季高大的身影越来越模糊,越来越遥远,渐渐变成一个淡不可见的小黑点。
只有两行深深的皮靴印,寂寞地留在我们破旧的小院中。
我们听见了母亲咬啮牙齿的吱吱声。
我第一次看到,曾经欢好如一人的情人,也会有这样惨烈无情的诀别。情为何物,让十二岁的我感到惶惑。
是爱得越深,恨得越切?抑或男女之情只是一片掠过荒原的野火,燃烧之后,除了满地灰烬,什么藏书网也不可能留下?
A5卫青之死
卫青在元封五年(公元前106年)的正月里过身。
他在病榻上奄奄一息得太久了,以至于除了平阳公主和我以外,没有人真正感到哀戚。
我在长平侯府守了三天三夜,铺天盖地的雪白,让年久失修的侯府完全变成另外一副模样,素净而清寂,没有多少故人来吊唁,卫青退出权力场太久了,又从不喜欢养士,仅有的几个故交,飞黄腾达后也忘了他当年的极力荐举。
牛油巨烛长燃在他的灵前,四天后,皇上吩咐要厚葬大汉大司马长平侯卫青。
我的天空仿佛坍塌了一半,我预想过千百次此时的痛苦,事到临头,却觉得此际只剩下空虚。
那个自幼与你一起成长,像共用一条命一样互相信赖,即使不在你身边你也完全知道他心里在想什么、在拼什么的人,这世上唯一会为我着想、会体谅我、会怜惜我的人,去了。
我了解他如同了解我自己,他从没有发自内心地热爱过功名和富贵,他不是野心家,我亦不是,我们仅仅是想活出点尊严。
可就是这一点小小的愿望,想实现也那么艰难。
我还记得,那是元狩一年,皇上设了两位大司马,让霍去病的爵秩、职位全都与舅舅并驾齐驱。他对霍去病明显更为宠信,而对卫青,却越来越不耐烦,越来越不客气。
有几次,卫青入宫奏事,皇上召他进去,坐在便桶上,一边出恭,一边和他说话。而和其他大臣相见时,皇上却会穿好衣服,正正衣冠,态度肃穆庄严。
这甚至怪不得皇上,从漠北撤军回来,卫青仿佛换了一个人,他渐渐发胖,体态臃肿,笑容可掬,一眼看上去,像个养尊处优的富家翁。
从前那种三军统帅的大将风度,荡然无存。
我私下里抱怨卫青没有尊严,向他说,君子不重则不威。
卫青却淡淡地笑了一下,他的笑中,有些无奈,有些苦涩。
我于是知道了,他是含忍的,韬晦的,小心地收藏着自己的锋锐和光芒。
我想,这样也好。人没有锋芒,就没有危险。
人们都说卫青广开贤路,是位长者,他常在家中设宴飨客,长平侯府的大门永远敞开着,谁都可以出入,有地方官员,有旧日的同袍,有王公大臣,也有前来投奔他的侠客。只要有一技之长,卫青就会往朝中推荐。
卫青对任何人都和蔼可亲,十分温和,连他府中的仆役,卫青也都关心备至。这使他受到几乎所有人的称赞。
只有皇上常常骂他“乡愿”,骂他没有风骨。
公主从来不发表任何意见,几十年来,过于贴近庙堂的生涯,让她活得比谁都明白。
去年春天,卫青入宫奏事,我留他在长乐宫前殿饮茶。
春日的下午,成群的蜜蜂在殿外的桃花丛中嗡嗡飞舞,侍女奉上碧绿的毛峰茶。
“皇后,也许你会成为我们姐弟中最长寿的人。”肥胖的卫青,满头都是大汗,他啜饮着绿茶,说道,“大哥和两位姐姐都不在了,我的身体近来也觉不快。”
“青弟!”我猛然抬起头看他,真的,不到五十岁的卫青,已经生出了白发,太平生活,反而是名将的毒药,十二年前,横刀跃马在长安街头,我的兄99lib?弟曾是多么年轻剽悍,多么令万众崇仰。
他将脸转了过去,一向浮在脸上作为伪装的笑容,此刻全都凋谢了,表现在他脸上的,是极大的疲倦和寂寞。
“青弟一定会长命百岁,陪着姐姐。”我含泪笑道,“你若是先去了,还有谁能帮助扶持姐姐?青弟,答应我,走在姐姐后面。”
卫青沉默着,缓缓地摇头。
“青弟!”那一刻我止不住自己的眼泪,“你为什么出此不吉之言?”
“近来我自觉身体一日不如一日,”卫青低沉地说道,“三姐,我想,这也许是因为小时候牧羊,长年睡在潮湿肮脏的羊圈里的缘故。冬天那么大的雪,我只有半块掉毛的羊皮能御寒,北风将我吹得硬邦邦的,只要缺少一点意志力,第二天早晨我就会成为一具冻僵的尸体,雪夜里我不停地爬起来,在四面透风的羊圈里跑动取暖……年轻时仗着底子壮,扛了过来,现在年近五十,终究是不中用了。”
“该死的郑季!”我回想起往事,不禁怒容满面,“我早该杀了他!他竟把自己的亲生.99lib.儿子当成奴才!”
“不必。”卫青苦笑道,“我已经报复过了。二十年前,我强征了他的家财。他的那三个儿子都被我征募来,在帐下当骑兵,一个战死在祁连山,一个战死在龙城,剩下的小儿子,只有一条腿一只手。现在,郑季年过七十,还要为邻人看守羊群,讨一口残羹冷饭,来养活他的残废儿子。我有时夜里醒过来想,我是不是太残忍了,他毕竟是我的生身父亲……”
“他当年对一个八岁的孩子那么绝情,应有此报!”
卫青走到殿门处,轻轻摇动一枝桃花,落英缤纷,卫青就在那棵树下回首说道:“人之将死,其言也善。我已经命人去河东,给郑季建一座简单的房子,再安排两个人服侍他,就让他平平静静地死去罢,不要再有什么痛苦,也不要再有什么怨恨。”
“青弟!”从这件事.99lib.
上,我真的发现了卫青有夕阳落山的迹象,“你还记不记得,你刚刚从军时曾向我说过的一句话了?”
“什么?”
“你受命为骁骑将军,将要北上立功之时,曾私下里和我说:你少年时受尽天下人的白眼和欺凌,为了雪耻,为了功名,你可以不惜一切。你说你这一辈子决不原谅任何伤害过你的人,也不企求任何人的原谅。”
“我忘了。”
“忘了?”
“皇后,”卫青换了个话题,他走进殿内,深陷在赘肉里的眼睛凝视着我.99lib.t>,“老臣的身后,别人都放得下,只不放心两个人。”
“哪两位?我替你照顾他们。”
卫青凄凉地笑着:“好,你答应我,照顾好你自己。皇后,我最不放心的,就是你。”
我悲哀地点了点头,垂泪道:“我答应你。你若是走了以后,我会更加小心谨慎,为了家族的荣誉、为了我自己而处处留神。”
“大势已去,又岂是处处留神便能挽回颓势的?皇后,你若回天无力,千万要记得一个字——忍。”
我含泪点头。
“我第二个不放心的,是伉儿。”
“伉儿有我照顾,你放心。”
卫青苦涩地笑着:“伉儿从小生长侯门,不知稼穑,不通世情,失去父亲以后,肯定会栽跟头。我想,如有可能,将来让他回平阳县老家,买一块良田,本本分分地做一个富家翁,反倒可保性命。”
“青弟多虑了。皇上再薄情,也不至于会杀卫伉。皇上曾亲口许诺,要提拔卫伉至三公之位,将来辅佐太子,共治国事。”我安慰他。
卫青的声音越发悲苦:“世事多变,难以预料。皇上本来善变,现下年纪大了,变得多疑、猜忌、冷酷,让人畏惧……”
我不禁伸手将卫青的头揽入怀中,放声大哭道:“青弟,你放心,我好歹要还你一个好好的儿子,不然,将来地下我如何有脸见你!”
卫青像四十年前那样,安静而放心地在我怀中闭着眼睛,笑道:“姐姐,我真想再回到小时候,咱们住在公主府的那个破院子里,一家人亲亲热热,兄弟姐妹们你追我打,破旧的屋顶下,全是笑声……”
“姐姐,”卫青从回忆中醒来,“我常想,我这一生,若是不能脱出奴籍,不能成功封侯,自然抱恨终天。但现在我终于成功了,成了名震天下的大将军、长平侯,建下了不世功勋,为什么还会常常觉得害怕,觉得烦恼,觉得苦闷,觉得孤单,觉得活得没有意思,整天小心翼翼、夹着尾巴做人,整天装成酒囊饭袋、窝囊废,来保护自己呢?”
我无法回答他这个问题,因为,我自己也常常被这些念头困扰。
我已经是威权极重的皇后了,为什么活得比以前更紧张、更小心?
一年前的话,言犹在耳,而卫青已经长眠不醒。
我多么希望此时死去的是我……这么多年来其实我不曾真正厮杀过,青弟仿佛永远都在每个险要的关头及时出现,遮挡在我身前。
而如今,我四周一片白茫茫,好像在遇险,想顺手抓起一件兵器,想大声呼叫一个有力的救助者,却发现什么也没有,所有的求救声都袅袅消散在空中,连个回应都没有。
卫青、霍去病,你们拼死挣来的这一切,真的只有柔弱的我才能守护吗?如果不是那个曾经给我巨大威胁的女人王夫人连同她的儿子齐王刘闳都已病亡,或许,卫青的离去会使我突然间遭受灭顶之灾。
“陛下知道我现在是什么心情?”公主九九藏书 一身白衣,坐在棺椁前,望着那具徒有卫青形状的躯体怔怔出神。
我发现她的双鬓苍白了许多,素面朝天,毫不修饰。
那个从前连睡觉前都要重新化个妆的女人到哪里去了?
“难过吗?”
“平阳侯曹寿和我是结发夫妻,可他心里从没真正有过我,除了新婚第一年,其他时候他的外宅和女人我数都数不过来,所以他一回河东郡养病,我就求了皇上准我与平阳侯纰离;汝阴侯夏侯颇与我青梅竹马,但直到成为他妻子,我才发现他只是外表正直开朗,私下里藏着许多不可告人的秘密,他诱奸父妾,私通多年,是的,是我去皇上那里揭发了此事,逼得他自杀身亡……”在这夜半无人的灵堂,她将长安城里流传多年的秘闻向我坦然相告,“只有卫青让我明白了夫妻是什么,让我明白这世上总有一些东西可以相信,总有一些人值得相守,所以他去了,我觉得自己心魂里的亮光就全都消失了。陛下,我想求你一件事。”
卫青也是她的一部分吗?是她心底最明亮的地方?我相信公主所言。
青弟永远是那样诚恳朴实,他从小感受过的世间温暖不多,所以每个对他好过的人,他都拼着命去珍惜,平阳公主,她不经意间的赏赐和提拔,或许让少年时的青弟已然深深地铭记在心。
“长公主尽管说。”
“过几年我死了,你要把我与长平侯合墓在一起,以夫妇之礼同葬在像庐山之冢,我要和他生生世世都做夫妻。”
她想办的事并不难,但礼法上却有无数障碍,卫青是她三嫁之夫,而卫青的结发妻子赵吉儿还好好地活在世上,甚至仍保有着长平侯夫人的头衔。公主的前夫平阳侯曹寿并无其他妻室,于情于理,她将来都应该与平阳侯合葬,把像庐山之冢的配葬室为赵吉儿空出来。
但我的平阳公主又岂是能被礼法拘束住的人?
我点了点头。我知道,就算我不答应,她也会让皇上下诏责成此事,这现成的人情,何不顺水推舟:“公主放心,若公主走在我前头,身后之事,尽管交给我。”
她似乎放下心来,低头去拨亮卫青棺前的长明灯,淡淡地道:“皇上已经准了,令伉儿袭爵为长平侯,登儿和不疑也全都加禄晋职,重加任用。我知道卫青不放心这三个儿子,总之,有我在一天,我就不会让他们三个被人欺侮。”
我不知道说什么好,她将卫青的孩子们全都视为己出,可赵吉儿不会领她的情,卫青在地下也未必会领她的情。
长安,这是强者争夺权力的所在,平凡者只能成为他们足底的尘埃。卫青身为大司马却甘愿废政多年,为的并不是让他的三个儿子重新踏上争权夺利的战场。
我拾起火箸,拨亮了另一盏长明灯,灯影扶摇,映见了内棺中那具被金缕玉衣装裹得严严实实的躯体。
数千枚由西域和田美玉削磨而成的白玉圆片,以纯金粗索穿成头罩、面罩和玉衣、靴子,将卫青打扮得既庄严又高贵,十八块雕工精致的名贵玉璧在他身周罗列,这几乎是帝王的葬敛装束了。
无论如何,我的兄弟不会被长安城忘记,不会被皇上忘记,不会被史官忘记,他的像庐山之墓,将傲立长安之侧,他震古烁今的战功,也会永铭汗青。
曾几何时,那个被带往河东牧羊的瘦小孩子,预料得到他将会有如此轰轰烈烈的一生吗?
B5落蛊
卫青木然地收拾着他的衣服,只不过两件半旧的衫子,他却叠了很久很久。
少儿想将那件羔皮袄也放进卫青的包裹,却被他轻而坚决地推开了,少儿极为纳闷,只好咕哝着去厨房搬晚饭。
我知道99lib?卫青是嫌那件衣服是主子们的赏赐,也知道他这样磨蹭着,无非想引起母亲的注意。
但是母亲将自己关在卧室里,不知道忙些什么。
隔着门,我们听见她咬牙99lib?切齿地说道:“各路神仙在上,列位真人在上,小女子卫氏,河东人氏,素有虔敬之心,今日供奉鲜果、白米各一盘,祈求仙家相助。”
少儿和我同时竖起了耳朵。
“小女子时乖命蹇,一生孤苦。”她抽泣着说道,“先夫早逝,重遇平阳侯吏郑季,一见成欢,恩爱十年,生有一子。未料他家有悍妻,不见容于妾氏。虽然有十载恩情,郑某仍然将小女子抛闪下,独自回乡……”
是这样吗?我疑惑着,想起郑季头也不回地走入大雪的背影——他并不爱母亲。
“小女子特请各路神仙,铲恶扶弱。大仇得报之日,必当有以重谢。小女子卫氏叩首。”
一股香烟的气息,从门缝里钻了出来,散在屋里的寒气中。
少儿将饭搬了上来,我们默默地围坐桌边,等待着母亲。
多年来,在我们卫家,孩子都是沉默而早熟的,也许,是由于我们身份的卑贱,是由于我们从小饱受了白眼和欺凌。
门扉被母亲重重地推开了,她并不看我们,只是高声叫道:“卫青!”
卫青的脸上泛出惊喜的神色,母亲会特别注意他吗?这样一个纤瘦的孩子?她会留住他吗?八岁的他,再坚强也还是害怕那种寄人篱下的孤苦。
“卫青!”母亲俯下身子,将一个小小的木偶递给他,“明天早晨,你带这个走。”
卫青快要张开的双臂收缩了起来,他有点无奈地答应了一声,伸手去接那个彩色的做工简陋的木偶。
忽然间,他低叫了一声,失手将木偶丢在地上。
我们同时看去,只见那小偶人身上不断地滴下血滴,它彩绘的身体上,前胸、头颅、四肢一共被钉住六根银针,颤巍巍地弹动着,暗红色的血涂满了它的全身。它的前胸正中,写着三个墨迹淋漓的小字:郑黄氏。
母亲原来恨的是她,而不是郑季。
郑黄氏,是郑季的结发妻子,已经为他生过两儿两女,听说,她相貌虽然没有我们的母亲美丽,性格却比我们的母亲更为暴烈。
“没用的东西。”母亲低声咕哝着,伸出被白布条包扎起来的手,去拣起那个木偶。血仍然不断地透过白布条渗出来,想必她割了自己很深的一刀。
“明天,将它带回河东郡郑家,”母亲看也不看卫青,就将这小木偶塞入他的衣包,“埋在郑黄氏的床下。”
卫青的手指有些颤抖。
“哼!”母亲自顾自地说道,“我要咒得她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到那时节,你爹爹才会回心转意。”
她沉浸在自己的好梦当中,伸手去抚摸了一下卫青的脸:“事情办成了,娘必定好好地疼你。你去吧。”
然而,郑季一直没有再回来过。
跟他一起重返河东的卫青,也没了消息。
A6选秀
乐坊里立刻响起了一片嘲弄的嘻嘻哈哈的笑声,有几个年轻讴者捂着丹红的小嘴,用蔑视的眼光看着落雨的回廊下,正静静倚栏出神的苍白瘦削的我。
“皇上不会要你的。”高个少女斜着眼睛看了我一眼,斩钉截铁地说道,“皇上喜欢的是像陈皇后那样出身高贵、美貌而骄傲的人。”
“闭嘴。”我冷淡地回答道。
每年,长安城都会有一场声势浩大的选美,被天下每一个略有两分姿色的少女盼望着。
这其中有天潢贵胄,更多的却出身蓬门。
我觉得,她们之所以对皇帝的后宫这么向往,很大的缘故是她们看见了我这三十三年来的漫长道路:从歌女到大汉皇后,从侯府家奴到太子之母,满门公侯,姊妹们都成为显贵的夫人。
我的传奇,令她们热血沸腾!
而皇上,和他的父皇一样,永远不能停止对年轻女人的渴望。
景皇帝当年还是太子时,风流名声就已远播。
他对美色的过度饥渴,连市井之人都津津乐道,王皇后当年本已嫁人生子,听了这传闻后,也抛夫弃子,与妹妹争着自荐入宫。
我的皇上有过之而无不及,三十三年来,我算不清他有过多少女人,他自己也一样数不过来。
最近,皇上听了方士的话,打算在未央宫外再建两座华丽深阔的宫室,一名建章宫,一名明光宫,还要在未央宫与这两座宫殿之间跨城建起飞阁辇道,任意通行。
建章宫定址在太液池侧,住满方士和巫师。
宫室中间修造五十丈高的神明台,上设铜铸仙人,手托宽达二十七丈的巨大承露盘,以玉杯承接空中露水,供皇上每天饮用。
皇上多年求仙问道,越老越是心急,恨不能废弃朝政,一头扑入仙山道府,建章宫就是皇上身边的丹房和求仙台。
与之相比,明光宫才是皇上心爱的憩息之地。
他早已下诏,让燕赵两地官吏仔细搜罗挑选两千名美人,年龄严格限制在十五岁以上、二十岁以下。
自来燕赵多美女,只有那样的年轻娇艳成群结队的美女围绕在身边,如花般绽放,才能让皇上忘记自己已是年过五十的壮年人。
就算不添加这两千娇娥,多年选秀的结果,也已令未央宫的美女超过了一万人。
现在,后宫年轻美貌的嫔妃们越来越多,她们很轻易地就能得到“婕妤”、“美人”之类的册封,这些高贵的称号目前极度泛滥。
甚至连皇上自己也不清楚他有多少受过册封的嫔妃,由于后宫的女人太多,他将汉宫等级由七等充实为十一等,只九九藏书要有过一夕之欢,哪怕第二天被皇上抛之脑后,那女人也能进入嫔妃之列。
皇后以下,又有夫人、婕妤、娙娥、容华、美人十种品级,夫人视为三公,可比王爵,婕妤视为上卿,可比列侯,娙娥视中二千石,比关内侯,容华、美人为二千石,八子、充衣一千石……只要和皇上有过肌肤之亲,至少也可封为俸禄六百石的少使。
十六岁的女孩们,如果能在某个夜晚因一段歌舞、一抹微笑、一个回眸引起皇上的兴趣,马上就可以得到外官和诸侯梦寐以求的爵禄,她们的家人也很快能翻新房屋、乘上车马、谋得官职,与公侯子弟们交游,再也不用为生计发愁。
宫中每月发放的禄米和黄金,比所有郡县官员领的还多。
难怪近年来长安城的百姓,无不祈求能生个漂亮女儿,一旦喜获千金,从小就教习打扮和歌舞,指望将来为全家挣得一套骄人的富贵,就算比不了卫家,能比得上刚得宠的尹婕妤和邢夫人,也就足够整个家族衣食无忧、满门富贵了。
因之,除了打扮上竞赛般地翻陈出新,宫中还盛行各式各样的媚术。
年轻美人们各有各的绝技,整天钻研不已,难怪当年景皇帝四十来岁就承受不了美人厚恩,缠绵病榻,一命归西。
可皇上龙马精神,多年来一直应付自如。
按宫里头的规矩,被皇上召去侍寝的女子,第二天一早要到未央宫门前叩谢龙恩。
有一个春日的早晨,我起身稍早了点,由椒房殿里出门一看,皇上的寝宫门前竟黑压压跪着三十几个妖媚女子,长长短短,红红绿绿,罗列成几排,个个兴奋地望上叩拜不止,莺声燕语,娇呼万岁,让人不难想象昨夜的满室春色。
那一天的难堪让我决心搬出未央宫,入住长乐宫,眼不见心不烦。
尽管皇上到处播洒雨露,宫里头又到处都是年轻嫔妃,奇怪的是,皇上的子息仍然不蕃盛。
除了太子刘据之外,只有早亡的王夫人给皇上生过次子齐王刘闳,还有前年因失宠郁郁身故的李姬,为皇上生了三子刘旦和四子刘胥。
燕王刘旦、广陵王刘胥全都遗传了他们母亲的愚蠢而不是美貌,同样的,他们从皇上那里也都遗传到最古怪的那一面,一个整天钻研方术,连出个门都要召七八个星相师先算一卦,一个专爱徒手虐杀猛兽,有时候我猜测,连皇上自己都不愿承认自己当年会生下那样糊涂昏乱的儿子,所以,他们从来都不曾是据儿的对手,过得几年,等他们成人,不过是打发出去就藩了事。
但王夫人不同,她曾是令我提心吊胆的女人,有那么两年,她只需要动动手指,甚至飘一下眼神,皇上就会唯命是从。
刘闳是和据儿同年出生的,只不过一个在年头,一个在年尾,他出生时,据儿刚刚半岁。
如果不是因为皇上三十岁得子,兴奋过度,还在据儿刚满月时,就命人作了《皇太子赋》,传抄天下,让据儿定了名分,并立我为皇后,我想王夫人无论如何也不会答应放弃对东宫与后位的追逐。
闳儿一天天长大,他的母亲是宫中最受宠的女人,他自己是皇上最宠爱的皇子,活泼可爱,不似据儿木讷斯文,连我都看得出来皇上眼神中的亲昵和赞赏。
皇上常常夸闳儿聪明,与此同时,皇上常常对人评论据儿,说据儿一点也不像他,性格仁恕宽厚、过于温和,没有什么才能。
是的,据儿的生性更像我,在皇上面前,我们不敢抱怨,不敢挣扎,只能怀着深深的恐惧,敛息静气地生存。
我整天心中惶惶,十分不安。
据儿也跟着担惊害怕,连半夜都会忽然惊醒,在东宫里嘶声哭道:“父皇,你别废了我,留下据儿吧!父皇,你为什么不像从前那样喜欢据儿了?”
那一年我始终是谨小慎微的,掩饰着自己的恐慌。但聪明如皇上,还是察觉了,他听到黄门官密报太子夜间惊醒的可怕声音,不禁流下了眼泪。
皇上将刚从塞外立功归来的长平侯卫青召入宫中,温言抚慰道:“朕高祖开国,诸事草创,加之四夷侵陵中国,朕不得不变更制度、出师征伐。所以朕的好武、好兵、用法严酷,都是为了开创太子的万世太平。朕之身后,只求守成之主,不能再穷兵黩武,否则有亡国之忧!守成之主,谁能贤于太子据?太子据敦重好静,必能安天下,朕无忧矣!闻皇后和太子都有不安之意,万勿如此!有朕一日,卫皇后和太子据便安享富贵太平,大将军将朕这话一句不漏地传给他们母子。”
卫青取下帽子,连连叩首,将这话原原本本地带给了我。
我泪流满面,将发髻上的簪环首饰全部摘除,穿着素衣,赤脚步行至皇上的宫中谢罪,皇上微笑着将我扶了起来,温言抚慰道:“使皇后心忧,是朕之失,王夫人诚为朕之心爱,然朕绝不以此为废立之由。”
虽然皇上有了承诺,但王夫人并不想就此罢手,当然,我也能明白她,没有一个母亲不是自私的,不是为了儿子而充满野心。
她其实一直都很想为闳儿谋嫡,只可惜她的娘家兄弟和叔伯们一个个都是饭桶和赌徒,每天弄几缗钱去赌场厮混,在花街柳巷里报上王夫人尊号,充几回有钱大爷,就已心满意足。
横刀立马于塞外,长途奔袭于沙漠,然后博个封妻荫子,就是转转这种念头,也会把他们吓得尿裤子。
为了断绝王夫人的那点小心思,新晋大司马的霍去病索性联合大臣一起上疏,求皇上及早将刘闳、刘旦和刘胥三子封王,以定嫡庶。
有卫青,有霍去病,她清楚地看出了闳儿谋嫡的道路上有卫家的这两道风雪长城,不可逾越。
所以王夫人只能另做打算。
闳儿封王前,王夫人病倒在床,皇上亲自去床前问她,想为闳儿要什么样的属国,皇上说,但凡她要的地盘,他肯定给。
这个赵国女人毫不犹豫地开口道:“请皇上将闳儿封在雒阳(今河南洛阳)。”
雒阳是夏、商、周三代都城,是高祖皇帝最初定下的大汉京都,天下之中、四方朝贡之地,河山拱戴,形势甲于天下,向来与长安并称两京。
打从大汉开国起,雒阳就是天子的禁脔,所以这女人要的不是属国,而是分土而治的皇位。
连皇上也震惊了片刻,才宛转回绝道:“雒阳有武库敖仓,是扼守长安的险要,如若失去雒阳,长安城无险可守,自先帝以来,从不曾有人在雒阳封王。夫人,除了雒阳,其他地方任你挑拣。”
后来我听得侍女秘报,王夫人仗着平时的恩宠,竟对皇上拉下了脸,沉默不语,一脸的不快。
还是皇上哄着她道:“关东之国数齐地最大,东边临海,是天下膏腴之地,有数十万户人家,可称大国。”
王夫人这才露出一丝笑意,以手击头,表示叩谢皇恩。
我怀疑,她一定是知道自己病得再也爬不起来了,所以才不曾苦苦相逼,否则的话,她还是会死死地咬住雒阳不放,毕竟,皇上失口许诺给她了。
王夫人死后,皇上封她为齐王太后,可不久后,齐王刘闳也夭折了,齐地又成了天子直辖的郡县。
据儿今年二十四岁,他很喜欢结交宾客,可他身边常常来往的人,既不似卫青、霍去病那般勇悍,也不若皇上英睿果敢,我觉得,他似乎更喜欢跟儒士们谈些吟风弄月、王道仁道的奇怪话题。
我不确定他的太子之位是不是从现在起就固若金汤,毕竟,后宫里有一万多个女人,外面还有着成千上万的女人,在焦渴地期待着皇上的宠幸,更期待着为皇上生下一儿半女,好母以子贵,成为第二个卫子夫。
B6初见
其实和皇上初见的那一天,他还没当皇上。
我到长安三年,学讴也已三年,平阳侯府的一班讴者中,数我的嗓音最清亮悠扬,会唱的曲目最多,渐渐的,我在那些常来公主府的客人中有了点小名气。
平阳侯与公主常在灞桥边的别苑居住,那里离南山不远,有一天,一个南山下的巨富之户,辗转托人向平阳公主借我去宴席上讴歌。
公主大婚时,他曾经送过十匹上好的西域名马给公主,所以公主就打99lib?发了一辆油壁青车,载我去他家里偿还这份人情。
夜色已浓,满堂灯烛,人头攒动,笑语正浓。我坐在厅中按箜篌而歌,主人们听得入神,连酒席间的喧哗声都消失了。
青青园中葵,朝露待日晞。
阳春布德泽,万物生光辉。
常恐秋节至,焜黄华叶衰。
……
忽然间,堂前一片混乱,人喧马嘶声直冲入耳,也不知道有多少人冲了进来。
主人起身出门察看,不一会儿便回来了,对我道:“卫姑娘,你随我去认一认你们侯爷。”
“我们侯爷?”我讶异。
前堂廊下,站着两个浑身衣服都被扯烂了的年轻人。
一个身材魁梧,二十多岁模样;另一个身形高挑却略带少年人的单薄,穿着名贵的蓝色绫锦窄袖禅衣,腰系金钩,斜悬长剑,面庞有如莹白的玉石,在灯笼照射下闪闪发光,他眼睛里写满了桀骜不驯,对谁都充满俯视般的轻蔑,我从来都没见过他。
一群农夫和家丁七嘴八舌地围着主人翁嚷嚷,我好不容易听明白了几句,原来这年轻人带着十几个随从,在南山下纵马围猎,将富户家中的良田踏坏了二十多亩,农夫们气恼不已,拿起锄头追出了十几里地,方才捉住了他和一名随从。
我觉得有几分好笑,瞧他和那随从都剽悍健壮,看着是一副身手不凡的模样,却被群农夫追捕得如此狼狈,连腰间的剑都不敢拔出来。
“他真是你们侯爷吗?”富户看出我的茫然,疑心地问。
“他……”我不清楚那少年九九藏书的身份,但他的相貌令我觉得有一丝熟悉。
高个少年要比我机敏得多,立刻笑道:“这丫头,怎么吓得不敢说话了?各位,我是平阳侯曹寿,只是来长安的日子太短了,所以这里人大都不认识我。”
我不知道他为什么要冒充我们侯爷,其实侯爷比他大上五六岁,成熟稳重得多,难怪富户不敢相信他。
“哪有好好的侯爷整天跑到老百姓家良田里射野猪、捉狐鹿的?”一名老农夫抱怨地斥责道,“这些少年简直像一群强人,别说我们,这几天,就连鄂县和杜县的县令大人都带了兵马在各条大道上设伏,要抓捕你们下狱,好好治罪。老爷,我看这人可疑,恐怕不是真的平阳侯,莫若你扣住他报官,才知道是真是假。”
听得老者的话,几个壮汉拿着锄头长棍围了上来,少年身边健壮的随从以手按剑,意欲格斗,却被高个少年低声喝止,这一下我看了出来,他只是不想伤人。
他从怀里掏出一块系着紫色带结的羊脂玉佩道:“你们看看,这是平阳侯的绶印,我怎么会是假的?”
我仔细看了一眼,他的绶印是真的,我们侯爷的绶印,真的在这个“平阳侯99lib?”手里。
少年有些焦急,一边向众人解释,一边向我轻轻眨了一下眼睛。
他的眼睛真令人惊叹,那深黑色的眼眸,静的时候如同夜色,动的时候如同火焰,长长的眼角微微上扬,既骄傲,又豪迈。我见过的所有男子都没有他那样的眼神和气概,连卫青也没有。
我终于看出来他像谁了,他的五官气质与平阳公主略有相似,又自称是平阳侯,或许真是个什么名不见经传的侯爷,也说不定是哪位亲王家的纨绔子弟。
连我自己都不明白怎么会冲上前去,拦在他身前,脱口大声说道:“放肆,别碰我们侯爷!侯爷,要不要奴婢回府里报信,让公主派人来救你?”
富户见我惶急得如此真切,终于相信了,他赶紧挥手喝退众人,双手搀扶,要请“平阳侯”进屋去喝一杯。
而“平阳侯”只是急于离去,他索来马匹,与随从翻身上马,呼啸而去。
我的油壁青车也要返回灞桥别苑,车辆在暮色里行出几里路,忽然间,一匹黑马披开前方的柳烟,逆行急驰而至。
是那位高个少年。
他的骑术很好,疾驰至车辆近侧,勒缰人立,瞬时即停,丝毫不费力气。
高个少年兜转马头,用长长马鞭卷起我的车帘,凑近来,微笑着问:“你是公主府的侍女?你叫什么?”
我讨厌他的无礼和轻薄,板着脸不肯理会:“侯爷,我服侍了你整整三年,你连我的名字还叫不出来?”
他哈哈大笑,笑得既恣肆又得意:“告诉你,我每次在长安城外闯祸,都说自己是平阳侯。”
“为什么?”
“我讨厌他,那个连长安话都不会说的河东佬,他凭什么能娶走大汉最美的公主?”他很是鄙夷,“成亲之后,又天天惹她伤心。”
于是我明白了,公主从前有过很多爱慕者,他只是情场失意者之一罢了,但是,一个像他这99lib?样俊朗自信的年轻男人,也会为女人心碎?
他的马不疾不徐地跟着我的车,一双深黑的眼睛不时往车窗内扫视。
暮色已经深浓了,而我仍能感觉到他目光的灼热,我不敢对接回视,只能眼观口、口观鼻地呆坐。
“告诉我名字,我去公主府找你。”他恳求着。
我听得出这是命令,但我不想服从。
是的,我是女奴,他是贵族,如果他高兴,他可以仗着和公主的交情,强索我做他谈不上名分的姬妾,甚至,只是几天的恩爱缠绵。
前几天,教唱的师傅新教给我们一首歌,诗经里的《卫风·氓》。她拨弄着七弦琴,带着透彻世事的神情,自弹自唱道:
于嗟女兮,
无与士耽。
士之耽兮,99lib?
犹可说也;
女之耽兮,
不可说也。
她忧伤的眼睛扫过我们这群公主府的“讴者”,最后停留在我身上。
年过五十的她,低沉地说道:“深情者往往不幸,夫子收录的《诗三百》早有明示,这首《氓》,微言大义,发人深省。”
她紧紧地凝注着我:“这首歌的意思是:女人啊女人,不要轻易爱上年轻男子。男子若是爱上你,他想丢弃你很容易;你若是爱上一个男人,想要甩开他却万难做到。”
门外茶炊的声音响了起来,打断了她接下去的唠叨。她和我的母亲一样,曾经艳绝一时,最后却落得个孤独终老。
为什么她总是看着我呢?
每当她凝视我,我总会打一个寒战,连脊梁上都流动着彻骨的冰冷。
十五岁那年,我已经长足了个头,不再像从前那样单薄,府里的女人们都认为,我比母亲当年还要美丽,还要婀娜动人。
美丽是不是一件幸运的事情呢?我的两个姐姐也很标致,只有十六七岁的她们,常常和府中的年轻仆役甚至官吏们打情骂俏,她们是快乐的,俊美的,被男人们垂涎的,但是她们的前途可以看得见——像一朵正当时令的花,萎谢后,只能落入风尘和泥土。
我害怕这样的命运,就像我害怕那个雪夜中母亲从内心深处流露出来的巨大悲伤。生为一个女人,尤其是一个漂亮女人,绝不是一种幸福,我坚信。
我想要更多更坚实的保障。
我想要改写我卑贱的命运。
所以我不可能和一个路遇的陌生少年暧昧纠缠,因为,此生属于我的机会,也许只有一次。
A7公主们
我的长女当利公主在她齐地的封邑住了很多年,最近才回到长安。
如果不是因为她儿子曹宗已经十二岁,到了该与公侯子弟们交游、到长安太学就读的年龄,不是她的婆母平阳公主左一次右一次地遣人千里迢迢去接曹宗,她还会孤零零地在远离我的东莱郡住下去,听着涛声,望着鸥影,度尽余生。
大汉的公主,从来就没有哪个会在远离长安的食邑居住。她这样做,都是为了避开她父皇,当然,也是为了避开那些成天议论纷纷的舌头。
“事到如今,你以为还有多少人会记得当年的奇闻?”我疼惜地望着她,“痴儿,你这是何必!自苦如此,就能堵住世人的嘴?就能得到同情?”
当利公主只是摇着头苦笑,不想再提起这个话题。
几年不见,她清瘦许多,也呆滞许多,从前她无论是相貌还是气度都有点像她的姑母兼婆母平阳公主,笑容明媚,声音清亮,动作爽利,而现在,三十出头的她,乍看上去,竟与平阳公主差不多苍老。
当利公主并不是我最喜欢的女儿,或许皇上爱她更多一些,刚生下来就赐她“卫长公主”之号,仪同藩王,与馆陶长公主、平阳长公主平起平坐。
每年生日,皇上都会特地给她加封食邑,自盐铁专营之后,当利的东莱郡盐仓成了富甲天下的郡县,每年出息至少千万钱,养一支军队都绰绰有余,皇上毫不心疼地赐给了卫长公主,当做她第二次出嫁的妆奁。
那时她守寡才一年,皇上生怕她孤苦无依,千挑万选,翻遍了长安城,也没找到配得上卫长公主的女婿。
没多久,胶东王丁太妃推荐来一位方士,叫栾大。
我一见他就心生憎恶,他年轻英俊,口若悬河,舌灿莲花,眼神闪烁不定,稍有头脑的人都会知道他是个靠不住的家伙。
何况,皇上没多久前才看破栾大师兄少翁的骗术,毫不容情地杀了少翁,怎么一转头,皇上就被这个能说会道的同门师弟迷得晕头转向。
更可笑的是,栾大本是胶东王刘寄的炼丹士,刘寄吃了栾大炼成的丹药,年纪轻轻就一命呜呼,不要说当神仙,就连安享尊荣的王位都没坐稳几天。
对此,栾大辩解说,刚刚病死的胶东王刘寄爵禄太低,根本就没资格得到他手里的长生不老方术。
他说,前一阵子他出海遨游时,遇见了安期、羡门等蓬莱神仙,仙人们渴欲与皇上见面,传授皇上长生不老、白日飞升之术,只是,皇上应该派一位倾心信任、权力尊崇的使者去邀请神仙。
皇上居然毫不起疑,当即拜他为汉皇使者,又连着赐他五利将军、天士将军、地士将军、大通将军、天道将军五道印信,集于一手。
栾大身披五印,号为“五印将军”,仍不满足,哄着皇上封他为乐通侯,食邑两千户。
就算这样,栾大仍犹豫着,迟迟不肯动身去东海为皇上邀请仙人,他说,他的身份还不够高贵,临时草刻的将军印,也许骗不过仙人的耳目。
皇上想起了他心爱的长女,他要卫长公主嫁给栾大,这个长安城公认的骗子,全长安的人都在等着看他的笑话——从天上飞下来的仙人,秦始皇一生五次巡幸九州,找翻泰山和东海,也不曾见到一丝半毫的踪影,栾大吹的牛皮,总有一天会破。
我力阻此事,可我的卫长公主,她却不肯违背父皇的旨意,我猜想多半她也喜欢栾大的英俊和口才,比起木讷的前夫,栾大有着更出色的外表,也更温柔体贴。
下嫁之日,皇上又额外赐了他们一万斤黄金,和拥有上千名僮仆的豪邸,并再次增加他们两人的封邑。
皇上仿佛是在面临末日一样挥霍着,他或许宁愿把整座江山都赐给栾大,来实现他的登仙梦。
听了侍女们传说的故事,我有些明白,他为什么要把卫长公主嫁给栾大。传说中,当年曾与西王母交游的秦穆公,他有个女儿弄玉公主,就是与天上来的仙人箫史成为夫妻,两人在华山静修数月后,乘着玉龙和彩凤飞升成仙。
一俟栾大召唤来仙人,皇上会带着卫长公主和栾大一起,离开这扰扰攘攘的世间,不需要其他嫔妃皇子,也不需要我和据儿随行。
卫长公主的大婚抵得上从前十位公主的出嫁,无论是规格还是仪仗。她的府邸被装修得富丽堂皇,和未央宫不相上下,皇上亲临侯府,为他们主持婚仪,将卫长公主的封号改为“当利公主”,馆陶长公主和所有诸侯大臣都送上了重重的贺礼。
我的当利公主成了大汉最富有的女人,她收到的礼物堆积如山,她享受到的荣耀也震动天下,连她的妹妹们都满怀嫉妒,阳石公主对着我抱怨了很久,直到一年后,乐通侯栾大因骗局败露遭当街腰斩。
我也劝过皇上不要这么血腥,像上次处置少翁那样,找个静室把栾大勒毙,就保全了皇室的体面,也保全了当利公主的体面。
但气疯了的皇上什么也听不进去,他咆哮着说:“朕是天命所在,能让个混账随便哄弄吗?朕早就疑心那个栾大了,这次他说要出海,朕让人跟了他一路,终算看透了他跟那个少翁一样,全是骗子!朕要那些骗子方士们好好看看,敢大言欺朕,戏侮神仙,朕不但要他的命,而且会把他碎尸万段、诛杀九族!”
我没敢再告诉他,如果真诛九族的话,当利公主、我和皇上仿佛都跑不脱株连,栾大早已成为皇亲。
整个长安都看出了栾大的欺诳与虚幻,可没有人敢事先对皇上说这些,连他的丞相赵周也不敢。
栾大在积血里翻滚着的两截身体,吓跑了一大批在皇上面前言之凿凿的方士,也吓走了我的女儿。
当利公主在栾大被杀第二天,带着儿子曹宗和随从们,催赶着长长的车队去了当利的东莱郡归邑。
这一去,就是六年。
“见过父皇了吗?”
“已望门遥拜。”
她还是不肯原谅她的父皇,那个曾经想带她一起白日飞升、永享仙寿的父亲。
“在宫里头多住两天,陪陪母后。”我摸着她的发髻道。
“我下个月还回齐地。”
“这是为何?”我不满,“六年来,你连一封报平安的书信都没给我写过,也不怕为娘担心。你又不是不知道,你父皇向来是个至情至性的人,爱之欲其生,恨之欲其死,一发起脾气来,什么情面都不讲,可是很快又把事情抛诸脑后。这两年皇上常问起你,心里老大后悔,不该把你嫁给那个臭方士,你那里临海太近,海风冷厉,海潮侵袭,哪比得上长安城这富丽繁华之乡?”
“任什么样的富丽繁华,孩儿都看够了,”她依旧满眼萧瑟,“我倒是觉得,父皇年纪大了以后,喜怒无常,令人难以接近,似乎毫不讲亲情。连卫青舅舅都只能装傻充愣,以求保全家族。母后,我只担心你,连我远在此齐地,都听得百姓们纷纷传说,卫氏是朝中第一姓,势力庞大。其实母后应该知道,我们卫氏眼下的地位已今非昔比,而况宫中嫔妃们个个争锋邀宠,从无宁日。若是朝中连一个得力的人都没有,母后独力支撑,岂不吃力?”
“你的意思是……”被她说破处境,我不禁一惊。
眼下的情形确实不妙,卫青身故后,皇上将大司马一位空置,并没有再任命卫氏子弟,当然,也确实找不出一个像样的人选。
可如此一来,卫氏的一门五侯、两大司马几乎全都成了过眼烟云,失势如此,还被国人传说为天下第一姓,这种名不副实的威荣实在虚弱,也实在危险。
当利公主离开长安城以前,一直是我的智囊,在很多方面,她都有平阳公主的睿智,只是,她没有那样的权力欲,这或许反而让她在旁观时看得更加透彻。
“遍观卫门亲眷,可能只有浮沮将军公孙贺最得力,也最值得母后信任。”
她说得不错,可几年前公孙贺也被酹金夺爵,失去侯封,元鼎六年(公元前111年),他出师匈奴,跋涉二千里无功而返,让皇上大失所望,我若是直接进言,让皇上重用公孙贺,恐怕很难。
“公孙贺这几年寸功未建,又已失侯位,若以他为大司马,恐难服众。”我沉吟着。
“天下权柄政令,全操之于父皇之手,父皇岂是畏人讥谗、常怀戚戚之心的人?”当利公主淡笑一声,“皇上前后任用丞相多人,难有满意者,公孙将军老成谨慎,若是母后极力在御前推荐,所谋未必不成。”
这真是个高明主意,我还没说话,忽听得宫门外一片骚乱,有几个侍女尖叫起来。
我皱起眉头,令大长秋田仁赶紧出去察看,片刻藏书网
,他回来告诉我:“是胶东公主,她在长乐宫花园里跳井自杀,被及时打捞上来了。”
胶东公主?我想起来,这是皇上刚封的宗室之女,是已故胶东王刘寄的一个庶生女儿。
数年前,皇上为了让乌孙国出兵助他夹击匈奴,遣使携重礼去结盟。
乌孙本来是匈奴的盟国,但屡受欺压,见汉室强大,又相距遥远,绝不会侵占乌孙土地,所以断绝匈奴,与大汉结下盟约。
匈奴王闻讯大怒,准备攻打乌孙,乌孙王昆莫为了固盟,上表向汉天子求婚,他送上一千匹良马作为聘礼,要尽快迎娶汉家的公主。
诸邑公主、阳石公主都已年长,早就下嫁成家,近支宗室王侯,也没一个肯将女儿嫁往塞外。
还是丞相石庆查出胶东王刘寄早亡,留下一个正在妙龄的幼女,她的两个兄长虽然都继位为王,但没一个心疼庶生妹妹,乐得做这顺水人情。
我和当利公主走到外间,只见明堂正中的胡床上,放着一个浑身是水的少女,她脸色青白,胸口喘息不定。
“你这是怎么了?”我板着脸走上前去,“皇上遣你去乌孙国和亲,你想抗旨不遵吗?倘若你在长乐宫里有个好歹,我怎么向皇上交代?”
“陛下,”她睁开眼睛,看到我,挣扎着爬下地,匍匐过来,虚弱而哀伤地求告着,“我不想离开长安,远嫁异乡,陛下,求陛下把我留下来吧,哪怕做奴隶做牛马,也好过到去几千里外的荒滩草原上,在一堆语言不通的胡人中郁郁死去!”
我有点不忍,温言劝慰道:“奚君,如今匈奴为了与大汉争盟,将匈奴公主也许配给了乌孙王和亲,你若不肯出嫁,让匈奴公主占去先机,我们大汉就会永远失去乌孙这个盟国。这门亲事,既关乎国运,又能造福异邦,迎亲使者还在驿馆里苦苦等着你,你……”
“陛下!”她惨然狂呼,“我娘是个无名无分的侍妾,年纪已长,又别无亲人,听说我要远嫁天一方,拉着我的衣服哭得几乎发疯。陛下,我只是个弱小女子,不懂得什么军国要务,胡汉联姻,我只想按自己的心意活,能给自己的亲人养老送终,陛下若不成全,我只能以死明志!”
她在地下重重地叩头出血,鲜血混着井水,让她本来清丽的面目变得有些可怖,我不知道该不该答应她,毕竟,这是一件关系到皇室体面的大事。
她凄凉的眼神感染了当利公主,当利公主扯扯我的袖子,叹道:“母后,留下她吧,我瞧这孩子心志如铁,真要在出塞和亲的半道上自杀死了,反倒让我们和乌孙失了和气。”
我一想也是如此,只是事情紧急,来不及再设想其他办法:“话虽这么说,只是这一时半会儿,再去找个给她代嫁的人可也不容易,既是盟国要娶大汉公主为王后,再不济,也得从宗室家挑个姓刘的金枝玉叶,可谁家好端端的,能舍得女儿嫁往漠北?”
没想到,正在此时,当利公主身后的那群侍女中,有一个年轻女子突然走出来,直挺插跪在了奚君身旁,望着我道:“皇后陛下,贱妾愿给姐姐代嫁,出塞和亲。”
我一怔,细细地看那女孩儿,眉弯嘴小,眼似双星,竟比刘奚君长得还要出色几分。
“你叫什么?是哪家的女儿?”
当利公主道:“这是已故江都王刘建的幼女,叫刘细君,当初她父亲谋反不成后自尽,连累全家被收捕诛杀,只剩下这个女孩儿,在胶东的外祖父母家长大。前年,她家里人都没了,是我收养了她。没想到她今天竟有这个心,也好,陛下,细君自幼生长蓬门,虽说是皇亲,却吃尽了流离坎坷之苦,原比一般女孩儿更耐得寂寞。”
“哦,你竟然能立志代嫁,远赴万里之外,”我感兴趣地望着她,“不管你有何请托,我今天都能代皇上答应你。”
她伏地叩首:“贱妾别无所求,当年我父亲自杀后,王位被废,母亲和兄姐也因助逆而遭族灭,尸首全都葬在乱坟堆里,如若陛下能准我归乡为父母敛骨九九藏书合葬,建立陵园,贱妾此生便别无所求,甘心情愿在番外度过余生。”
听说乌孙国王昆莫今年六十七岁,而面前这女孩儿不过十六七岁,她即将会嫁给一个曾祖父般年纪的丈夫,或许还会在他死后像遗产一般被分配给他的儿子、孙子继承……
我不禁有些怜悯起她来了:“好,我一定向皇上说明此事,圆你心愿。细君,你跟当利公主先回去,好好将息,长安城有什么好玩的,好穿的,好吃的,你尽管可着性子享用,不用顾忌花费,不日后,我会让皇上赐你‘江都公主’之号,先回乡祭祖,再出塞远嫁。”
她安静地点了点头,叩首再三后退下。
我又望着旁边那个形象狼狈的刘奚君,安慰道:“奚君,这回你不用再担心了,在宫里头休息几天,好好回乡吧!”
“不,陛下!”
“还有什么事?”
“我要是这样回去,我的兄长们会认为我给家门带来耻辱,一定会杀了我和我娘,陛下,求你留下我,让我在长乐宫侍候你!”
我知道,她说的都是实情,可我不想把这个半路悔婚的“公主”留下:“不想回乡,就在长安城里找个好人家嫁了吧。”
她膝行过来,死死拉住我的衣角:“陛下,陛下!我不想嫁人,一辈子都不嫁!”
我摸着她年轻洁白的脸,只觉凄凉。
B7河东牧羊
那个少年骑马跟了我很久,直到我乘的车辘辘驶入灞桥旁的别苑。
我悄悄从车窗里拨帘眺望,仍看见他怅立在那与夜色混在一起的柳色里,一人一马被星光勾勒出浓黑刚健的影子。
这一望,久久留在我心底,好几年不散。
十五岁,我刚从诗词歌赋里懂得什么叫钟情,却从不曾亲眼看见。
霍仲孺本来追求的是我大姐卫君孺,可他一遇见我二姐卫少儿,便立刻改了心意。
他接连不断地为少儿买花布胭粉,托人送来贵重的首饰,少儿不久就高高隆起了肚子,可霍仲孺却忽然消失不见。有人说,他刚结了一门亲事,女家是长安城里的富户,少儿带着我大哥卫长君去闹了一场,才好不容易为肚里的孩子找回了父亲。
平阳侯是公主在万千人中拣选出的佳偶,公主刚刚生下孩儿曹襄,平阳侯就已经偷娶了三房姬妾。
那个假平阳侯凝立的影子,在或明或暗的灯下,常常跳跃在我的眼前。
不,我拼命摇着头,他和霍?99lib.仲孺、平阳侯那样的男人没什么区别,就像师傅告诉我们的,他们爱上我们很快,忘记我们更快。
春天快过去的时候,我收到一封卫青的信,不知道为什么,他这封辗转托人带来的信是寄给我的,而没有寄给母亲。
破旧的羊皮纸上,写着工整的小篆。平静的语气下,掩不住他心上巨大的伤口。
我仿佛能听见他轻描淡写地说:“姐姐,我在这里给郑家放羊,他们没有把我当做郑家的孩子,而是把我当做奴才。白天,我要放羊,夜晚,我要担水劈柴。吃饭的时候,我在厨房下和仆人们坐在一起;睡觉的时候,我只能缩在羊圈的一角。可是姐姐,我从没有忘记练剑和骑马。”
我不是个轻易流泪的人,可是我的眼泪克制不住地落了下来,打湿了那肮脏的残旧的羊皮纸。
我最疼爱的小弟,原来竟在河东为人牧羊,做最低等的奴才。
这个漫长的严寒的冬天,他是怎么熬过来的?
郑季这种人,当真是禽兽不如,他亲生的孩儿,竟然由得别人如此作践。甚至,也许在他心中,年幼的卫青只是一个身份卑贱的奴才,并非他真正的血脉。
当他睡在燃着火炉的温暖的府中,有没有想到自己的幼子卫青,正睡在不蔽风雪的羊圈里?
当他享用着满桌的美食,有没有想到自己那衣食单薄的孩儿,正挤在凶狠的下人中间,咽着粗糙的玉米饼?
当他和妻儿们说笑之际,有没有想到自己那身世孤苦的儿子,正在门外仰望冬天的星空,从喉间发出无限凄凉的啸声?
卫青在信的最后写道:他放羊的时候,碰见一个从长安城获罪流放的老者,老者仔细地看了看卫青,又摸了摸他的头骨,说道,卫青的骨相贵不可言,至少会官至封侯。卫青凄然答道,人奴之子,这一世不挨鞭子、不被辱骂已经是幸事了,还敢奢望什么封侯?
我却是相信的。
卫青虽然看起来纤长瘦99lib?弱,身体里却蕴藏着一种巨大而神奇的力量,总有一天,他会去一个个地征服那些号称智勇超群的对手。
我多么希望自己能有力量把兄弟从那个地狱般的地方解救出来,但是,我只是一个女奴,一个侯府的讴者,除了给大人们唱歌佐酒,我九九藏书还有什么拿得出台面的本事?
公主有时会找了我去,问我肯不肯嫁给某个白发苍苍的老侯爷当侍妾,又或者是某个风流成性的公子哥儿想花重金买了我去玩弄。
我总是坚定地摇着头道:“不,我不嫁,公主,我一辈子都不想嫁人。”
她只得无奈地一笑,算是理解。
公主并不缺钱,不需要为了几斤黄金卖掉她府上最好的讴者,每当我在她寂寞的深闺里吟唱着那首永远的《卫风·氓》:
淇水汤汤,渐车帷裳。女也不爽,士贰其行。士也罔极,二三其德。
……
她总会用长长的衣袖遮住脸,举起金爵来一饮而尽。
我知道,她喝的不是酒,而是眼泪。
A8狗监
据儿来见我,说要和公孙贺一起去打猎。
我不关心这个,长到这么大,他就没打过几回猎,纵使上林苑近在眼前。
据儿长得不像他父皇,风格迥异的不是相貌,而是气度。
皇上高大魁梧、气概雄壮、风度洒脱,他的所有女人,都深情地爱着他,仰慕着他。他天生属于这皇位,既力能搏虎熊,又精通音乐诗赋,既雄心勃勃,又温柔多情,既好杀黩武,又不吝恩赏。
而我的据儿相貌白皙俊朗,喜欢黄老之道,常常和董仲舒、东方朔、枚乘他们来往。
他平时谈论的东西,深奥玄秘,我几乎听不懂。可是我明白,他的学问并不是君王之道、治下之策、御下之术、用兵之法。
也就是说,据儿的学问,对于他的前程来说,事实上只是一堆垃圾。
我立功甚伟的弟弟卫青、战功彪炳青史的侄子霍去病,以及我英雄盖世的夫婿,他们对据儿所学的东西,从来不感半点兴趣。
皇上曾当着众人亲口说过:“据儿优柔宽仁,是守成之主,非开创天下之人。只是若不改妇人仁心,将来法度败坏,各州豪强再起,恐怕大汉江山,又要复现七王之乱故事。”
我和据儿都侍立在侧,一声不敢吭。
那时候起,我就清楚地知道,成年后的据儿,并非是皇上心中想要的太子,幸好,皇上不像景皇帝那样有十几个儿子可以选择。
这些年据儿也在努力学习他的父皇,每年春秋二季,总要出去围猎数次,将大堆猎物张扬地堆满车,穿过长安城的长街。
据儿向我借了三十名长乐宫的羽林郎去伴猎,他还要我下一道谕旨,让上林苑的马监调一百条猛獒给他。
这让我有些奇怪:“据儿,你是东宫太子,要几条狗还得皇后谕旨?”
他讷讷道:“母后,如今狗监换了头目,此人是尹婕妤的亲戚,巧言令色,深得父皇欢心,仗着外甥女得宠,很是骄狂……”
我望着他欲言又止的模样,心中大为不满。
尹婕妤是皇上今年喜欢的美人,娇痴可爱,也常常倚着自己的娇痴,为家人讨要官职,可她的家人实在太少,只有一个六岁的妹妹,三岁的弟弟,全济不上事,有人便趁机讨巧,走她的门路,冒攀亲戚,借势飞黄腾达。
这个狗监我也曾有所耳闻,他原本是个好赌无行的内黄门官,因办事屡屡出错,才被打发到上林苑养狗,整天干着清狗舍、喂狗食的杂活,不知道他什么时候突然多出了个八竿子打不着关系的外甥女。
“哼,仗着皇上亲近信用,他就敢不买你的账?”我不悦地道,“据儿,你不要总是那么谦让,连几条狗都调不出来,你将来还怎么慑服群臣,调用军队?”
据儿苦笑:“我这个太子说话能有多少分量,别人不知道,母后还不知道?就算如此,还常常有人说我门下宾客太多,有结党之嫌。”
我语塞了,是的,据儿说的全是实情,皇上虽然嫌据儿柔弱,却也没有减少对他的提防。
据儿被正式册立已经十几年了,但一直都不快乐。
每次见了父皇,据儿都觉得害怕。
尽管是自己的父亲,但那张喜怒无常的威严的脸,那冷冷扫视的眼睛,那傲慢地向上扬着的虬髯,都令他觉得天空阴暗。
皇上明年又要外巡,可我听说,这一次对让不让据儿监国,他很犹豫,若非皇上那些异地封王的兄弟一个个都既古怪又充满野心,或许他并不想让自己的太子临时享用那无上的皇权。
我命大长秋田仁写了谕令,又盖了皇后玉玺。
可等据儿走了,田仁悄悄告诉我,只怕这谕令都不一定能调出上林苑的猛獒来。
“为什么?”
“听说那个狗监不但攀了尹婕妤当亲戚,还在狗监里精挑细选了几个清俊的小内官,想讨好皇上……”田仁吞吞吐吐地说,“皇上仿佛还挺满意,老臣打听九九藏书到,其中有个年轻内官,只得十六七岁,相貌格外出众,穿上女装打扮起来,任谁都以为是个顶标致的美人,吹拉弹唱,样样精通,不在当年的韩嫣之下,所以这些日子,那狗监在皇上面前说话一句顶十句,比谁都管用。”
韩嫣!这个名字让我的眼皮跳了一跳。
不过,是男人就好,至少他没办法生育一个跟据儿争夺天下的儿子。
五十岁的我,已经输不起。
B8褰裳望所思
平阳公主突然忙碌了起来,我们在灞河边的别苑本来一向清静,除了河水的潺潺声和鸟儿的啁啾声什么也听不见,最近却人声鼎沸,车马如云。
进出的全是些盛装打扮的妙龄女子,她们都是好人家娇生惯养的仕女,有的是官宦之后,有的是富室千金,无不长着如花似玉的模样,发髻上插满玉钏金钗,耳上悬着素珠翡翠。
厅中翠羽明珰,鲛绡参差,照花了我们的眼睛。
就是这样,平阳公主还挑三拣四,嫌这个少女皮肤黑,那个姑娘个头矮,这个细腰不盈一握,没有宜子之相,那个嘴薄眼小,不是有福之人。
公主手里捏着一本名册,每叫出一个女子,就细细审视盘问一番,然后毫不犹豫地从名册上划掉她的名字。
我们都好奇地围在廊前观看,公主这是在挑选什么?侍女吗?不像;讴者吗?她们要娇贵得多;侯爷的姬妾吗?公主与侯爷早就冷淡如路人。
前后花了几个月时间,她才精挑细选出了十个美貌少女,在后花园专门辟了静室让她们居住。
少女们统统都是十六岁的花样年华,良家出身,相貌美丽,有宜子之相,精通琴棋诗赋和针黹女红。这一年中,平阳公主还请了许多有才华的宫中女官,向她们传授了歌舞和宫中礼仪。
消息渐渐地传出来,这些女子很快要被送给皇上,她们全是后妃的人选。
皇后陈阿娇比皇上大好几岁,两人已成婚多年,可不知何故,阿娇的肚皮一直没有动静,为了专宠,她也从不让皇上接近别的女人。
皇上今年十八岁。文皇帝十五岁得子,景皇帝十六岁得子,比起父祖们,皇上已经迟得不能再迟了,而且二十四岁的阿娇结婚数年不育,恐怕将来也不会有什么机会。
皇嗣是耽误不起的,难怪王皇后会着急,可畏于太皇窦太后和窦太主的权势,她不敢大张旗鼓地给皇上选秀。
所以我们的公主就和她姑姑馆陶长公主一样,要责无旁贷地为皇弟挑选会生儿子的女人。
女孩子们一边学艺学礼,一边等候着与皇上相遇的机会。
终于到了建元二年(公元前139年)的春天,皇上要去灞河边祓祭,在水边除灾祈福,他回来的路上,会顺便到平阳公主的别苑做客。
那天一早,天空阴沉沉的下着细雨,公主府深处,我们这些讴者居住并练习歌唱的乐坊门外,也是一片潮湿,地下铺满了浅红色的花瓣,像一匹刚织就的绸缎在无穷无尽地展开着。
杏花的花影里,一群穿着水青色绢衣、梳着低髻、画着长眉的年轻歌女,在栏下曼声唱道:
穆穆清风至,吹我罗衣裾。
青袍似春草,长条随风舒。
朝登津梁山,褰裳望所思。
安得抱柱信,皎日以为期?
一曲才毕,站在四面通风的乐坊庭中的中年女官,便微微皱起长眉,高声问道:“卫子夫,99lib?又是你,你在想什么?为什么总是跟不上琴曲?”
刚刚十七岁的我,坐在讴者的最后一排,深深低下了头,听凭她去责备。
她见我垂首不答,叹了一口气,挥了挥袖子说:“算了,待会儿皇帝来了,你们可要用心歌唱,现在大家都休息吧,喝点清茶,润润喉咙。”
那些年轻的讴者,齐声答应一声,队列立刻乱了起来。二十四个人互相交头接耳,议论纷纷,庭中充满了嘈嘈切切的说话声和清脆的笑声。
中年女官摇了摇头,微笑着走出了乐坊。
不知道为什么,这个春天,我一直忧伤、沉默,心事重重。
在乐坊的最前面,一个身材高挑的年轻女子站了起来,走到落花飘飞的中庭,大声问道:“有谁见过皇上吗?”
讴者们安静了下来,片刻后,有人小声回答道:“见到大汉天子,也是需要福泽的。”
“可我见过。”高个少女甜蜜地微笑了一下,却故意不再说下去。
乐坊中一片哗然,几个女孩子同时充满妒意地说道:“我不相信。”
我也抬起了头,懒洋洋地看着那个高个的活泼的常常对我口出恶语的女子,二十四个讴者中,几乎有一半人憎恨我,我知道,那原因很简单,因为她们没有我生得美。
“去年春天,我还没有进公主府时,和皇太后在民间留下的长女金帐钩,住在同一个巷落。”高个少女沉浸在回忆中,“有一天早晨,巷中忽然人喊马嘶,一片沸腾,我们都跑出门去观看,却见巷外停着一辆天子专用的驷马玉路车,大群身穿华服的内侍和高官们,簇拥着一个身材魁梧的少年,大步走了进来。”
“皇帝出行,难道不将平民驱赶开吗?”有人质问道。
“是啊。”高个少女点了点头,“大汉皇帝没有将围观的人们赶开,他身边一个相貌极美的年轻人,还高声向我们说道:‘今天大汉天子特地前来迎接他从未见过面的姐姐,回去与皇太后团聚,这是人间美事,请大家都为我们高兴吧。’我们都欢呼起来,许多人还当场流下了眼泪。”
“金帐钩,是皇太后在入宫前留下的孩子吧?”
“是的,她是皇太后在金家生下的女儿,生下金帐钩后不久,皇太后就被母亲逼迫着离了婚,送入当时的东宫,后来她又在皇宫生下了三个女儿、一个儿子,第一个女儿是我们的平阳长公主,儿子就是现在的大汉天子。”
年轻的讴者们都惊讶地叫了起来:“皇上真是惊世骇俗啊!他竟然将自己同母异父的姐姐接99lib?入了皇宫吗?”
“岂止接入了皇宫,”高个少女兴致勃勃地说道,“皇上还将她封为‘修成君’,让她享受和公主同样富庶的汤沐邑,并且在长安城里皇宫附近盖了豪华的府第,让金帐钩时时都能到皇宫面见皇太后,共享天伦之乐呢!”
“皇上英俊吗?”一个稚嫩的声音问道。
“不。”高个少女摇了摇头。
“哦……”有人发出失望的叹息。
“可是,他的气概和风度没有任何一个人比得上。”那高个少女仰着脸,眼中满是热诚的希望,“他像是一座高高的祁连山,又像是一条长长的渭川河,既有着高山的沉静,又有着大河般的热情。世间没有第二个男子会有他那样傲慢的眼睛、明朗的笑容和威严的声音。”
乐坊中顿时沉静下来,这些只有十六七岁的女孩子,都被她的叙述深深地打动了,眼睛里浮出了一种朦胧的向往。
细雨之中,忽藏书网然传来无数环佩叮咚的声音,讴者们同时扭脸望去,只见杏花林外,影影绰绰有一群穿着浅绯色、水白色纱衣的女子,在侍婢撑起的伞下,袅袅娜娜往前院走去,这是平阳公主蓄养了大半年的十位美人。
“皇上来了。”那高个少女用十分肯定的语气说道,“十大美人已经前去迎接了。”
坐在栏下一个人独自出神的我,也抬脸向杏林外望去。
今天,这些蓄养已久的佳人们,就要前去供大汉天子挑选,准备入宫了。
不知道她们会是什么样的心情。皇上不可能把她们全都带走,也许会挑走两三个,也许只带走一个,这大半年来的明争暗斗、潜心学礼,为了就是今天在那个君临天下的男人面前呈现最炫目的艳丽,然后决定胜负。
可能是一跃登顶,从此万众瞩目、显宗耀祖,也可能是美梦破碎,万念俱灰。
在我的身后,有人羡慕地说道:“她们入宫之后,只要得到皇帝的宠幸,生下一男半女,就会被封为‘夫人’,如果能为皇上生下皇长子的话,就会成为太子的母亲,富贵荣华,母仪天下,女人们梦想要得到的东西,都可以唾手而取。”
乐坊中立刻陷入了一片忧郁的沉寂。
我们乐坊中的二十四个讴者,也同样年轻美貌,可我们没有高贵的家系,所以无法选入“十大佳丽”的行列,也当然地失去了进宫争宠的机会,对于一群多才多艺的美貌少女,这无疑是灭顶之灾。
“卫子夫,”忽然,那高个少女将视线投向了我,“你为什么一眨不眨地盯着她们看?难道你也想入宫吗?”
乐坊里立刻响起了一片嘲弄的嘻嘻哈哈的笑声,有几个年轻讴者捂着丹红的小嘴,用蔑视的眼光看着落雨的回廊下,正静静倚栏出神的苍白瘦削的我。
“皇上不会要你的。”高个少女斜着眼睛看了我一眼,斩钉截铁地说道,“皇上喜欢的是像陈皇后那样出身高贵、美貌而骄傲的人。”
“闭嘴。”我冷淡地回答道。
我坐在春雨淋漓的廊下,托腮静静想着的人,并不是正在公主府宴会上选秀的皇上,而是我的兄弟卫青。
前天夜里,他从河东郡偷偷跑了回来,敲开门的时候,我根本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这是我分别了七年的弟弟吗?十五岁的他长得如此高大、健壮,但眼睛里却有着万劫不复的伤口。
被墨水浸透了一样的春雨之夜,卫青站在蒸气薰腾的浴桶中,慢慢擦洗他满身的泥垢和血迹,我一边梳理着他纠结的硬扎的长发,一边落着眼泪。
这些已经陈旧而平复了的伤疤中,有着多少不为人知的辛酸往事?七年中,我只收到他寥寥几封信,我只知道,七年来,他一直住在羊圈中,不管是大雨如注的夏天,还是北风九九藏书凌厉的冬夜。
我深恨自己的卑微和弱小,七年来,我一直无力救护我孤立无援的兄弟。
事实上,我连自己也保护不了,这一年我已经出落得不错,长安城里越来越多的王孙公子在打我的主意,甚至连平阳侯投向我的视线都带着几分欣赏和轻薄,只因为我执意不从,他才没敢强迫我。
可是我知道,这终究不是长久之计。
总会有一天,有一个时刻,我无法再守住自己,从此变成男人们用几块黄金就能购买的廉价女人。
浴桶里站着的卫青,一直没有说话。
他赤袒的胸背上肌肉虬结,显得很有力量,对于一个十五岁少年来说,这些肌肉只代表了过于繁重的体力活。
“七年来,你的剑术有长进吗?”我擦拭掉眼泪,平静地问。
卫青微微笑了,他笑起来的模样十分有魅力:“三姐,七年了,你还是没有变,还是那样刚强而有远见。你放心,这七年里,我在河东郡遇见了好师傅,就是那位被流放的长安侠客。我现在的剑术和骑术,相信长安城中没有一个少年能比得上。”
他停了停,又道:“我在路上跑了三天四夜,至今没有合过一次眼睛。”
我惊讶地去看他的脸,竟然没有发现一丝倦意。我的兄弟了不起啊,他具有壮士的体魄、将帅的毅力和王者的心胸,我在心下暗暗地赞叹着。
第二天早晨,卫青随我去拜见平阳长公主,我看见,他半跪在地下,凝视着比他大八岁的公主,眼睛竟然一亮。
“是卫大娘的儿子吗?”平阳公主眯着眼睛,扫了一眼态度不卑不亢的卫青,笑道,“长得这样漂亮雄壮了!会策马吗?”
“六年前,我才九岁,已经能在夜里奔驰二百里山路,去深谷里夺回一只被野狼叼走的羊。”卫青沉着地答道。他的眼睛,始终没有离开二十三岁的相貌艳丽的平阳公主,我的心里起了一种异样的感觉。
穿着大红绫锦裙服的平阳公主一拍胡床的扶手,朗声笑道:“好,你留下来做我的骑队卫士,给你优俸双薪!”
卫青就这样成为了平阳府的骑奴。今天早晨,他和别的年轻骑奴们一起出发,在通往霸陵的大路上恭迎大汉天子。
他知不知道呢?这一天会是他一生功业的开始。
A9猎虎
据儿猎到了一只虎,他兴奋地命人将这只南山下的斑斓猛虎抬进长乐宫里,放在石墀下让我观看。
他说,几十个羽林郎带着成群獒犬将这只虎围困在山洞边,他用劲弩连发十几箭,才射死了那只被羽林郎们砍得奄奄一息的虎。
他望着那满是刀箭创痕的虎皮,有些沮丧:“母后,我本来想剥下这张虎皮,换掉99lib?你常用的那张旧虎皮,可我的射术实在太差。”
我含笑劝他:“孩儿这番心意,母后心领了,这块旧虎皮,我还不想换掉。”
据儿差的不是射术,而是勇气。
皇上从来不会用什么劲弩,他总是毫不犹豫跳下马走上前去,拔出自己的佩刀,像对决敌人一样,结果掉那只被他看中的猎物,没有退缩,没有恐惧,有的只是一击必中的自信和力量。
我尚且记得,三十三年前,他是怎样精心为我选取这张虎皮。
那个春天的夜晚,他拥我在身前,马驰如飞,纵驰至上林苑。
他修长的十指,轻轻捧起我三尺多长的柔滑青丝,我感受到他的鼻息和体热,他宽阔的胸膛和坚实的臂膀。
我们的身后,成排的火把照亮了六百羽林郎的队伍,他们带着闪闪发亮的长矛、剑戟和盾牌。
月色温柔,南山下的夜风,鼓荡起我心爱者的深红长氅。
少年天子注视着我的眼睛中,含着满满当当的爱意,他在我的耳边轻声说道:“子夫,今夜,朕要亲手为你猎一只虎。”
忽然间,他放下我的头发,扔掉身上那件随风飘飞的深红大氅,高声喝道:“把猎物赶出来!”
像闪电劈空一样迅速,像飓风裂波一样整齐,家世高贵的年轻羽林郎们飞快地分成六队,纵马向山林深处奔驰。
我的天子,他穿着深蓝色的绣缯箭衣,只带着一把匕首、一柄短剑,骑着白马往林中空地上冲去。
他的背影很特别,在万兆人中,我都能一眼将他认出来。
不是因为他的高大,他的利落,他的剽悍,而是因为,他连背影上也深深刻着帝王的骄傲和果毅。
那个春天,皇上不过十八岁,我们一起度过的时刻,也仅仅只有三天。
但我却仿佛觉得他那驻马灞河边的身影一直都滞留在我心上,夜夜入梦,我不清楚那是为什么,三年来,为我在公主府逗留的人并不少,但他们全像苍蝇一样的惹我心烦。只有那个春日傍晚的一瞥,让我忘也忘不了。
他是谁,他是什么人,他还会重新来到我身边吗?每个七夕,我都在小院的瓜果架下放着铜盆,丢针乞巧,看水底针影能给我带来什么样的征兆。
他说他是“平阳侯”,他说他会来公主府找我,而他一直没有再出现。
那时候我还不知道,皇上常常会发一些转脸即忘的许诺,但幸运的是,母亲供奉的那些神灵也许听见了我的祈祷,终藏书网于将他再次送到我面前。
其实我只祈祷再见他一面,只看一次他那双令人目眩神迷的眼睛,在我即将为富贵和自由而违心挣扎的人生中,留一个清晰的影子,永作怀念。
神却给了我更多,神将自由和爱同时赐给了我,没有挣扎,没有闭紧眼睛浮沉漂流的自暴自弃,和他在一起的每一天,都是奇迹和美好。
所以这一生和他,我永远不后悔,即使是后来,他让我流了那么多的眼泪。
幽暗的山林中,他深蓝箭衣上的金绣闪闪发亮,带着腥味的风忽然吹了过来,被几十个侍卫簇拥的我也不禁打了个寒战。
羽林郎们的呼喝中,一群狍子、麂鹿、野猪和苍背狼被驱赶了过来,从小在平阳公主府的悠悠箜篌声中长大的我,觉得心跳加快、浑身发紧。
羽林郎们的逐猎声越来越响,越来越急。
慢慢缩小了的围猎圈子中,一只黄黑相间的大虎孤独而暴躁地左冲右突,想找寻包围圈的缺口。
天子的白马像流星一样飞纵过来,羽林郎们向后退去。
他回首,在那枚又淡又圆的好月亮下看了我一眼。
今生,这一次回眸是我最大的慰藉和爱情。
皇后的尊荣、母氏家族的显赫,不过是天子赏赐的礼物,只有这个回眸是我的,是一个十八岁少年给一个十七岁少女的挚情。
他兜马围着那只发怒的虎左右驰骋,片刻后,他在黄毛虎怒不可遏的咆哮声中纵身下马,拔出了藏在皮靴里的匕首。
我尖叫了一声,随即用袖子掩住了自己的口。
我紧紧地闭住自己的眼睛,耳边是寂静的长风,猛然间,林中一片震天 动地的欢呼声:“天子万岁,万万岁!”
睁开眼睛,他已经笑吟吟地负手站在黄毛虎前,眼睛深沉地注视着我,蓝色箭衣上,连一丝血渍都看不见。
我是多么后悔我的怯懦,我竟然没有看到我心爱者猎虎的英姿,更没有想到,这是我今生唯一的机会。
羽林郎们将那只虎献到我的马前,在这些年轻骑士们崇敬的注视中,我觉得自己无限尊贵、显荣和美丽,尽管只在昨天,我还是平阳公主府里一个身份卑微的奴隶,一个唱着各色小曲儿为来客们佐酒的歌女。
这张黄毛虎皮被完整地剥下来,制成整张黑黄相间带着王者纹章的裘皮被,作为给我的礼物。
三十三年了,虎皮上的毛已经掉落大半。但每个夏天,我仍然会亲手晾晒它,每个冬天,我都会将它轻轻地压在我的被褥上,我不知道它还能带来多少温暖,在满是薰笼和香炉的深宫。
我只是想借着它来怀念那个春天,那个越来越远的春天。
据儿就算真猎得了一张没有创痕的虎皮,又怎能代替得了它?它承载了多少回忆,在今天,在我再也闻不见青春芬芳的时刻,它还能让我回想起一丝往事的美好。
只是,那个春天真的太遥远,远得连一丝温度都不再有。
我已经有很久没有见过皇上了。除了每年的正月初一,他会和我并肩接受文武百官和嫔妃们的叩拜。平时,他和我之间,只有公文一样的诏命和条陈来往。
皇后?皇后之尊又有什么用?
十年来,他没有再踏入我的宫门一步。
对着青铜面镜,我耐心地坐看红颜老,耐心地等着皱纹和白发滋生,耐心地承受着自己弃妇的命运。
未央宫中夜夜歌舞。
我渐渐明白了废后陈阿娇的心情,幸而她早早地走了,否则那无尽的凄凉岁月,从小就是金枝玉叶的她怎么能够消受得起?
而我不同。我是卫子夫,我是歌女出身的卫子夫,是从小没在奴籍的卫子夫,是身份卑贱而姿容绝代的卫子夫。
那年从河东逃回来,夜色中,卫青摸着短剑发誓说:“此生若不能得到侯封,宁愿战死疆场,让白骨留在北疆的茫茫盐碛地上。”
卫青已经死了,更年轻也更有雄心的霍去病也死了。
他们舅甥二人的一生都在为皇上守卫北疆,不可一世、曾经打败过开国皇帝刘邦的匈奴人,被他们从祁连山下逐走了。
而他们用命搏来的五个侯位,却只是昙花一现。
此次,若非平阳公主对皇上落泪苦苦恳求,皇上又稍稍顾忌我和太子的颜面,卫家连最后剩下的长平侯位也不能保全。这些意外得来的荣华富贵,来得快,也去得快,转眼就如风吹云散,一片干净。
卫青和霍去病这一生为他驰马塞外,驱除胡虏,一次次泼着性命竭尽力气厮杀,真正的收获,也不过是两座外形壮观的陵园。
像祁连山之冢,像庐山之冢,一左一右拱卫着一里路外皇上为自己准备的茂陵。从生到死,他们都追随着那赏得重也罚得狠的君王。
圣君名将两相得,皇上赐给他们爵位、黄金和官职,要交换的是卫氏男儿的青春和热血。而若不是皇上肯给他们这样的机会,到死,他们俩也不过是个给别人执鞭牵马的奴才。所以卫青和霍去病生前,无论人前背后,从无半句怨言。
他们俩的冢前立着一人多高的巨碑,墓园里列着成排的石羊、石马、马踏匈奴之雕像,昂贵、气派而精致,就是这些死寂沉重的石块,掩埋了我们家族里最雄壮、英俊、剽悍、洒脱的男人。
我也已经老了,虽然是大汉的皇后,但正当壮年的皇帝连看都不看我一眼。
他对我的家族更是充满了厌倦,姐夫们和侄儿们每次见了他都战战兢兢,匍匐地下,连头都不敢抬。
夜晚,听着来自未央宫中的笙歌,我的眼中流下冰冷的泪珠。我不知道自己这样活着还有什么意义,有什么趣味。
我只是为了我的儿子还活着,我一直想等到儿子能够不再生活在他父亲阴影下的那一天。
这愿望也许有点残忍、有点冷酷、有点缺乏感情,但这是我的真实愿望。我直到现在才发现,原来我一直都深深地畏惧着皇上,即使在他深爱我的时刻。
B9重逢
那一天,因为心情不好,我梳着弯弯的坠马髻,画着胭脂极少的梨花妆,细长的八字眉直插入发鬓,这是我独特的梳妆。
讴者们都嘲笑我淡净的面容,她们想不到的是.99lib.,三个月后,八字眉、梨花妆竟会风行长安,上至王妃公主,下至教坊歌女,都奉此为时尚。
春雨在殿外淋漓,殿内却是一派温馨。
二十枝青铜当户灯中燃着粗如儿臂的牛油蜡烛,朱红色毡氆铺满了正殿的每一个角落。侍婢们扶着娇弱的“十美人”,依次从红毡99lib? 氆上缓缓走过。
十六岁的她们宛如正当节令的花枝,在公主府的大殿上摇曳生姿。
箜篌声悠悠地响了起来,乐官们奏起了繁复而华丽的长调。
我们一行二十四人,拖着水青色的长袖,从殿柱后鱼贯而入。
江南可采莲,莲叶何田田!鱼戏莲叶间。
鱼戏莲叶东,鱼戏莲叶西,鱼戏莲叶南,鱼戏莲叶北。
我机械地挥动长袖,机械地随着乐拍起舞,我纤细的腰肢在回转中有着惊人的吸引力,我的歌喉在轻度沙哑中带着穿透人心的力量,这我早就知道,但今天的一切与我无关,这是那十位美人的好日子,是她们在皇上面前一决高下的竞技场。
所有人的注意力都在她们身上,而我们,这些讴者,注定只能是今天的背景。
隔着青铜方鼎上大块龙涎香的白烟,我的眼角瞥见殿上坐着三个华服的青年男女,谈笑正欢。
左边是我的主人平阳长公主,她穿着月白色的绫锦长裙,髻上盘着黄金雕镂的龙凤,十指上戴满了祖母绿和海东珠。
右边是平阳侯曹寿,我们侯爷是一个相貌俊美、风流倜傥的公子哥儿。新婚时常常与公主在月下琴笙合奏,两相爱慕,但很快他便有了更多的女人,虽然全都养在外宅里,但他的事情公主全都知道,只是公主从来不说破,所以,从外表上看,他们仍是恩爱夫妻。
在这两个光彩照人的贵族青年中间,坐着一个皮肤微微黝黑、身材高大的少年,他手中持着金爵,正在豪饮。
如闪电划过沉沉的夜空,他充满棱角的年轻的脸,和傲然不可一世的神色,在一刹那间撞入我的心底。
我的长袖不由自主地垂落下来,在讴者们飞扬的歌声和舞袖之间,立刻浮现出一个呆若木鸡的我。
是他,坐在平阳公主与平阳侯之间的人,就是那个在南山下自称是平阳侯的少年,怪不得去年南山下的上千亩良田和山林全被宫里头圈走99lib?t>了,要改造成什么“上林苑”,说是因为皇上喜欢在南山下打猎,所以他踏平了良田,改成了围猎场。
后来,府里头的讴者们说,卫子夫就是凭着这一招将自己突兀地呈现在天子面前,真是太会设计,太高明,太有手段了。
她们错了。她们哪里知道,我那一眼看到他呵,此生便万劫不复。
A10金盘舞
她的嘴角永远凝着一丝微笑,似含情又非,似献媚也非,只是十分的亲切可喜。
这烟视媚行、艳若桃李又暖若春风的年轻女子,每一次凝视都充满喜悦、每一根指尖都跳动着节拍、每一寸肌肤都流淌着音乐,真堪称美女中的绝品。
我命奚君拿来笔,在乐坊送的竹简名单中重重地涂抹去《金盘舞》的名字,顺便也看到这金色少女的姓名:李燕然。
像这样一朵鲜花,就算身处千顷宽广的花园,一样能扶摇生姿、艳压群芳。
她是天生的尤物。
皇上的生辰要到了,与往年一样,我亲手剪裁挑绣了一件外衣,又调集了所有乐坊里的歌儿舞女,让他们尽心编排精彩的戏目和歌舞。
各国朝贡使都已入驻驿馆,他们送来的珍奇礼物先由我一一过目。
到了五十岁上,珠宝香料,名马异兽,都不再能称皇上的心意,他最喜欢的只有两样:女人和丹药。
高句丽美女穿着素色长衣,飘飘若仙;月氏姑娘满头璎珞,眉弯眼大,肤白如雪;远从西域送来的双胞胎少女轻纱蒙面,眼若碧玉镶嵌,声似银铃摇动……她们排成一个无穷无尽的长队,从我面前罗列走过,献上处子那既娇羞又含情脉脉的微笑。
是丹药让皇上迷恋于女人,还是女人让皇上迷恋于丹药,这我一直没有想清楚。
建章宫、明光宫已经建得略有规模,每一座都像城池般宽广,有无数幽深曲折的走廊和房间,花树繁密,轩堂华丽,每座宫殿里都能住上万人还绰绰有余。
皇上命人挑选的上千炼丹师和燕赵美女,也都陆续来到长安。
听说长安城里的脂粉首饰供不应求,我的长乐宫大长秋田仁说,药铺里也都断了货,马匹和车辆络绎不绝,往两座宫殿里不断充塞着广陵、胶东、江陵和吴楚各地贡来的丝绸、服饰、药材、米粮、美酒……
这庞大的后宫,需要用全天下来供奉,还不知道够不够。
他身边有那么多焕发着光彩的青春面容,多得皇上连名字都叫不过来。
皇上各处宫室的尚衣轩里都安排着十六名出色的美女,随时等候着为他更衣洗浴甚至是一时兴起的临幸。
他出去乘坐的车辆里也有十六名绝色美女,为皇上打扇捶背唱小曲儿,六马龙辇里十分宽敞,宽敞得放得下一张巨大的软榻,在出巡的路上,皇上兴致来了,或是服过丹药,也会随时需要女人。
平阳公主劝过我,说她父亲景皇帝虽然还没到这种一日不可无女人的程度,但中年以后,对女色99lib?也是饥渴不已,对此王皇后十分坦然,因为,与其面对几个专宠而有心计的年轻嫔妃,面对她们那随时会隆起并诞育皇裔的肚皮,还不如面对一大群皇上连名字和身体都分不清楚的女人。
一个浪头,只有在太液池里才会变得普通;一朵鲜花,只有种在上林苑花圃深处才不惹人注目。
皇上毕竟上年纪了,他只是害怕衰老必定会带来的死亡,他想要证明他永远青春年少、精力无穷。作为皇后,我应该以她的母后为楷模。
我明知她是好心,说的也全是多年宫争廷斗得出的正道理,但心底那种钝刀子割般的痛楚却永远不会停止。
田仁说,乐坊里献来一个节目:金盘舞,据说看过的人都叫好。
我将异邦美女们一一登记在册,送入明光宫的教坊,让人加紧教她们学会汉话,好在皇上生辰那一天齐颂圣恩,博皇上一展龙颜。
然后我命奚君宣来乐坊的讴者们,叫她们先在长乐宫里头演练一回那可以大放异彩的金盘舞。
虽然自生下卫长公主后我就没有再挥动过一次舞袖,只能坐在酒案后喝酒赏看,但对舞蹈和音乐的喜好仍然渗透在我骨子里,只要扫过一眼,我就能看得出好坏,看得出精彩还是平庸。
一阵繁密的丝竹琴筝拨弄过后,四名健壮的少年托出一方镀金的铜盘,盘子并不大,比莲叶略宽略厚,盘上俏立着一个窈窕无比的少女。
我看不清她的模样,因为她一直在踮着足尖回旋,几十条高高低低飘飞的金色绸带,从她的指尖、肩膀、颈间、足底飘飞出来,任意翻转,乍看上去,仿佛是她浑身都往外面喷射着光芒。
她穿着浅黄色的纱衫,梳着插满金钗、贴满金饰的一尺高髻,腰肢纤细而有力,旋转得恣肆而疯狂。
时而,她在金盘上轻盈一跃,仿佛要脱离金盘飞舞上天,却又刹那间重回人间。
时而,她在金盘上腾身回转,贴着少年那藏书网健壮的臂膀再返回盘中,回旋如一条刚刚蜕皮的金蛇,柔若无骨,娇媚万端。
看不清她有多少条手臂,也看不清她有多少个躯干,只能看见她从不停息地在金带之间精灵般穿梭着,像飞翔,像流动,也像缠绵。
随着乐曲变化,又出来了十六名伴舞的少年,他们都两两托举着同样大小的金色铜盘,少女一踩盘面,腾身而起,竟然依次从八个金盘上飞过。
她在每个金盘上都略作停留,变出各种舞姿,有时看上去似西域的反转琵琶,有时看上去如伏地祭祀,每段舞蹈都与乐曲的节拍配合得精准无缺,变幻时也如行云流水,毫无滞阻,我不由不惊叹于她那天才般的音乐感觉。
她时而露出的半张面容,清新艳丽得像晨起新开的莲花,光华夺目,令人不敢逼视。她的眼眸仿佛已被金带映成金色,每一次回眸,都令人感觉动容,令人情不自已地想等候她的第二次关注。
她的嘴角永远凝着一丝微笑,似含情又非,似献媚也非,只是十分的亲切可喜。这烟视媚行、艳若桃李又暖若春风的年轻女子,每一次凝视都充满喜悦、每一根指尖都跳动着节拍、每一寸肌肤都流淌着音乐,真堪称美女中的绝品。
我命奚君拿来笔,在乐坊送的竹简名单中重重地涂抹去《金盘舞》的曲目,顺便也看到这金色少女的姓名:李燕然。
像这样一朵鲜花,就算身处千顷宽广的花园,一样能扶摇生姿、艳压群芳。
她是天生的尤物。
B10尚衣轩
我的舞袖垂落半天而不自察,大殿上忽然响起了一声朗朗的大笑。
我惊醒过来,看见同伴一边回转着,一边用恼恨而嘲笑的眼光盯着我,那眼神中充满了咒骂。
我这才发觉了自己的失态,忙挥动水青色的长袖,加入了她们的歌舞。
“停下!”大笑声收敛了,只听到威严的吩咐。
讴者们束手而立。
殿上传来低语声,虽然是低语,但站得很近的我们仍然听见了:“皇姐,她是谁?”
“是我们府里最美的歌女。”平阳公主答道,“皇上,这十个精选的良家女儿,你一个都看不上吗?”
我抬起的眼睛看见,那殿上据案而坐的高大少年,微微摇了摇头。我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的错觉,他的目光似乎正向我投来。
那是真正的帝王气概,有一种雄视天下的霸气,在这双眼眸中,我觉得沉醉,觉得惶恐藏书网,觉得惊喜,觉得寂寞。
是的,寂寞。他对我的感情,从一开始,就是俯就式的,带着赏赐和恩宠的意味,他不太在乎我的想法。
他放下酒爵,走到我身边,含笑问道:“现在告诉我,你叫什么名字?”
那一刻我怔住了,我傻得连回答都不会了。
而机敏的平阳公主,却立刻领会了他看着我的眼神,她高声吩咐道:“卫子夫,你在殿中独舞一曲,其他人都退下。”
讴者们怀着各式各样的心情,敛衣后退。我感觉到背后的嫉妒、羡慕、仇恨、诅咒和仰视,但我已经管不了那么多了。
殿角两边,乐官们又拾起了各种乐器,先是我水青色的长袖,接着是箜篌的声音,一起飞了起来,划破殿内的宁静。
穆穆清风至,吹我罗衣裾。青袍似春草,长条随风舒。
朝登津梁山,褰裳望所思。安得抱柱信,皎日以为期99lib??
我恣肆地回转着,放声唱着,感觉到纤细的腰肢已经承受不了那节奏越来越快的旋转。长袖、袍角、裙带,全都随我的回转飞舞。
十七年呵,十七年来我只为了等这一刻。
泪水从我淡妆的眼角滴落,我含着泪含着微笑旋转在自己的迷梦中,旋转在他深黑的眼眸之中。
箜篌声袅袅远去,殿中又是一片寂静,我清楚地听见他说:“朕要?99lib?更衣。”
我看见他绛紫色袍角的酒渍,看见他眼睛中的恋慕,看见穿着月白锦裙的平阳公主拍了拍手说道:“卫子99lib?夫,到尚衣轩去侍候皇上。”
我只觉心里迷迷糊糊,身不由己地跟随了他而去。
尚衣轩外,仍然落着雨,侍者们都知趣地退开了,前面是他峙立不动的高大的背影,我停住了脚。
“卫子夫,你知道朕今天为何来公主府吗?”他转过了身,年轻端方的脸上含了一丝微笑。
那天的夜色里我没有看清他的脸,此刻,除了眼神之外,我只能觉得他是那样陌生,然而这陌生也令我更觉吸引。
我点了点头,禁不住低下了头,觉得一层酡红泛将上来。
他走近了两步,直白地说道:“朕不是为了挑什么良家女子,朕就是想起了你,这么多人中,朕独独喜欢你。”
我更深地垂下了头,脑中一片空白,唯一的感觉,是颈项边的一记轻吻,温热、潮湿、亲昵而尊重。
然后他轻轻地拥我入怀,轻轻地吻着我的鬓发,轻轻地抚摸着我单薄的肩头。
尚衣轩内,静静散发着熏衣草的淡香,轩外,四下里的暮色合拢了来,梨花飞落,细雨潺潺。
A11镜中苍颜
印花彩绘的绫锦帐子萎落在地,春天正午的阳光,透过薄薄的绸幕,照着寝宫里髹黑漆朱绘云纹的屏风和桌椅,淡紫色琉璃的南越鼎中喷着一炉好香。
宫女们都站得远远的,廊下传来低低切切的说话声。
我醒着,却懒洋洋的,不想起身。
明天是皇上的寿日,为了这一天,我辛苦了一个月,女人、礼物、祝辞、歌舞、祈福、酒席、诸侯,事无巨细,我一一精心布置。
没有人会感激我,这是大汉皇后的职责,年复一年。
茶炉子上,正烹着越地新进的绿茶,炊烟上,散发着一种特别的气息,像来自我三十多年前的记忆。
三十多年了,平阳公主府上换了几代歌人?
“奚君。”我倚着半旧的彩缯靠垫,回头唤道。
奚君半弓着身子99lib.,捧上来一面贵重的蟠龙雕花青铜面镜。
我已经老了。
每一次面对铜镜,我心里只能涌动着无声的叹息,年华对男人无情,年华对女人更是苛刻残酷,如刀剑相侵逼。
回到三十年前,也许我不会每天晚上都在眼前浮现出那个微微闪着金光的艳丽身影,并心生忌惮。
从小我就是好胜的,除了我的奴籍,我不相信自己的容貌和力量会输给任何女人。可镜子里那曾经牵动帝王心的美貌,不知道什么时候起,就只剩下了一些青春的残余。
再奇异的花都会枯萎,美人一样要凋零。
黯淡的肤色,厚厚的眼睑,每天早晨用时越来越长的化妆,令我慢慢没有了自信。
“奚君。”我微微俯首,审视着青铜面镜中那张依然堪称美貌出众却已经饱经沧桑的老妇人的脸,再次低唤。
她拾起妆台上的锍金小剪刀,小心地为我剪去鬓边的几根白发。
奚君跟随我已经有半年,这个性格酷烈的女子,做起事来也很果断刚决,而且对我忠心耿耿。
我的女儿们出嫁都很早,一旦离开.99lib.t>深宫后她们似乎也不怎么惦记着回来看看我,奚君说,她绝不嫁人,也无家可回,以后,就由她一辈子陪着我。
她不但端庄秀美,而且很有才华,还很懂得揣摩心意,虽然不是女儿,却像女儿一样的忠实贴心。相处不久,我就有种离不开她的感觉。
她打开我的发髻,慢慢梳理修剪。
我放眼望去,只见此际满殿浅金色的夕晖,一炉淡碧色的茶烟,好一个宁静的深宫黄昏。
如果所有的日子都能这样平静就好了。
昨日去未央宫呈上异邦美女时,在美人们声调古怪的汉话祝辞声中,皇上乐得哈哈大笑,他答应了我的所求,很快就会恢复公孙贺的侯位,还要任用他为丞相。
我长舒了一口气,公孙贺虽然不如卫青和霍去病,可好歹也是名将出身,而且少年时的贫困坎坷令他格外谨慎老成。除此之外,公孙贺在皇上还当太子时,就已是皇上的亲信,他和我二姐卫少儿,当初是皇上亲自指婚的,足见皇上对他的欣赏和信任。用公孙贺为相,虽难得见功,但一定可保无咎无过。
“那个女人送走了吗?”我闭着眼睛问。
“打发回家了。”
“他们家还有什么人?”
“听说父母都死了,祖祖辈辈都是倡优,打燕国中山那里一路唱着曲儿要饭过.99lib.来的,半是卖艺,半是卖身,那女人有两个弟弟在外头靠杂耍卖艺为生,还有个哥哥在赌场失手杀了人,受了宫刑,送在宫里头做杂役,这次可能是哥哥托了人,花钱把她弄进宫里头的乐坊,还不到三个月。”奚君说得很是详细,她把什么都打听清楚了。
如果不是年纪大了,手也软了,我不知道自己还会做出些什么,去断除这条祸根。
十几年来,这是第一个让我觉得不祥的女人,她甚至比王夫人还令我畏惧,那时候我有卫青,有霍去病,而现在我谁都没有。
是的,我生来胆小柔弱,可这一生,我和卫青不断去面对不可测的前途,那样多的阴谋、风险和血战,我们都经过了,并且毫无惧色、永远胜利。
在家族的命运和儿子的前途面前,我不会退缩,也不愿苟且于什么慈悲。
我怕什么呢?
我已经这样苍老,这样破旧不堪,这样世事见惯浑不惊,一生中多的是狂风巨浪,少的是平静。
没有人爱我,我也不爱任何人,除了我的儿子大汉太子刘据。
我是想为我唯一的儿子争得这个天下的。
没有人能阻挡我。
B12遗忘
我进宫已经两个月了,这两个月,皇上天天都带我出去,有时去南山柏谷打猎,有时去骊山温泉洗澡,有时在霸陵赏夜萤,每天都像我生命中的盛大节日。
听宫内的侍女和宦官们说,我是他带入后宫的第一个女人。
从前,宫里只有陈皇后一.99lib.t>个人,她是馆陶长公主的女儿,比皇上大六岁,从小受到皇族的宠爱,十八岁嫁入东宫,成为太子妃,年纪轻轻便成为大汉皇后。
据说,她经常和皇上大吵大闹,因为怕皇上在外面有女人。她不许他和别的女人在一起,连多看一眼宫娥也不可以。
在我之前,他没有带任何一个女人回宫过。
为了带我入宫,他赠给平阳公主黄金千斤,作为赏赐。
出公主府临上车前,我旧日的主子平阳公主轻抚着我的后背,微笑着道:“子夫,随王伴驾,诞育皇嗣,你将来必有莫大的荣宠,得志之日,千万不要忘了孤。”
我昔日的同伴、那一群同样年轻漂亮的讴者,都来送我。她们眼睛深处闪着绝望和希望的光,却无一不是卑辞令色。
我淡淡地笑了一笑,便放下了天子车乘的窗帷。
帝王啊,你有着无边的力量,翻手之间,便可以令卑贱变成高贵,令高贵落入尘土。
未央宫又大又深,里面挂了兽皮,那都是皇上亲手猎下来的。
初进宫那天,他牵着我的手,一张一张看过去,九九藏书 告诉我他曾经怎样和一只金钱豹子徒手格斗,最后用腰刀将它劈成两截,他如何孤身在林中和一只两人高的熊罴周旋,后来利用绊马索将它制服。
我的心脏“嘭嘭”直跳,我心爱的人,是这样了不起的一个勇者。
但更重要的是,他并不仅仅有勇气和热血。他是那样雄才大略,年轻的君王,他在他父皇的灵梓前发誓,他将要开拓疆土,将关隘一直设到阗颜山。
但是两个月后,所有的美好全都消失了。
月色温柔,照见我狭小的屋宇。我独立竹下,看着自己清瘦的影子发怔。
皇上已经十来天不曾来过,我仍住在一个御苑隐秘的院落里,除了三个给我洒扫送饭的侍女,我谁也见不着,门外是十亩竹林,竹林上空隐隐可见未央宫殿的飞檐和脊兽,到了夜里,满窗晃动着风摆竹叶的影子,满院穿梭着呼啸的长风。
就算有一天我死在这里,也不会有什么人惦记。
他真的把我忘了吗?那两个月,他好似每个时刻都离不开我,连一大早上朝,都依依不舍地坐在我的床边,一边穿衣,一边热烈不断地吻着我的睡颜。
随着暮色来临,我的心不断沉下去。
又是一天过去了,也许他政务繁忙,也许他国事劳心,也许他出巡城外,也许他要敷衍太皇太后……但就算如此,给我捎一封手书一个口信来,好让我知道他不曾把我遗忘,我也会安心得多。
一个多月时间在我的手指间流去,我用来记日子的罗帕上打满了结,密密麻麻,一个连一个,堆成了块垒,连成了疙瘩,锁成了忧郁。
侍女同情地告诉我,一个月前,皇上有了新欢,他看上一.99lib.对十五岁的双胞胎姐妹花,藏在他姐姐修成君的府上。
可还没等他偷空去享一下艳福,陈皇后就知道了新欢的下落,她上修成君府上大闹不止,当着大臣们,拿殿上金瓜将皇上的背都砸青了,那对姐妹花一个失踪,一个被破相,如今整天以泪洗面、一心求死,可太皇窦太后和王太后都不曾对陈皇后责备半句。
我从心底打了个寒战,他就不怕我出事吗?
我藏在御苑已经三个月,椒房殿的宫女们每天都从离我居处不远的一个井里打水洗衣服,她们迟早也会知道这里藏着一个被皇上始乱终弃、无名无分的女人。
我拿什么来重新赢回他?
那心意易变、随时会被新人吸引得神驰意荡的君王,不但忘了我,忘了我的安危,甚至也不问问我,两个月的夜夜交媾之后,我到底有没有像公主祝福的那样,为他怀上一个皇嗣,一个能够继承大汉天下的男丁。
A13再顾倾人国
寿宴摆在未央宫,皇上居中席,尹婕妤和邢夫人一左一右围绕在他身边。
听说这两个年轻女子都姣好自负,为防止她们俩争风互斗,皇上将她们俩分置几十里远的两处宫室,从不让她们二人见面,亦不让二人的侍役们往来传递消息。
今天是她们第一次见面,亦是我第一次见到她们。
我与皇上分坐左右,大汉家法,只有皇后可与天齐,这两个年轻的姬妾,应该坐在太子和公主、夫人之下,可皇上特旨,今朝寿宴上都是家人,不论礼法,只要开心就好。
打情窦初开以来,皇上为女人做过很多事,他为废后阿娇花过数万万钱,半个国库都不止,他将我的家族从泥尘中提拔起来,享尽荣华,他给更多的女人赐过金钱首饰官爵,朝中除了诸侯、世家就是外戚,举孝廉上来的人寥寥无几。
也许这是制衡,也许这是互利,我不能知道。
作为九九藏书 回报,阿娇帮他登上了皇位,我给他生下了一群儿女,我家族里最优秀的男人在塞外九死一生地拼杀后,又及时地死去。
谁能说霍去病死得太早呢?
二十二岁他已是群臣之首,丞相在他面前也得弯腰屈膝、不敢正视,他内则秉持国政,外则仗钺专征,上能奏议皇子的封号,下能安排百官的升降,门下听命奔走的宾客至少数千,只要他们能得到霍大司马赏识,一千石、二千石的显宦,都唾手可得。
我那嗜杀独断、从不让别人染指皇权的君王,肯如此纵容霍去病,是因为他实现了皇上今生最大的梦想,成就了五代汉皇都难以完成的靖北之功。
但即使如此,也没有哪个皇帝会喜欢政出旁门,权落他家。
我常觉得霍去病选择在顶峰上离去的时机无比巧妙,如果他成熟到卫青那个年纪,拖延到失去皇上欢心的处境,就算尊荣未改、爵位未降、封邑未减,也会在不断的猜疑、限制和冷落中,渐渐变得心如死灰、自暴自弃。
不是霍去病比卫青更卓越,也不是年轻嫔妃们得到了超越我当年的恩宠,而是,权势令从前卑贱的我们变得越来越强大,甚至强大到可以看清皇上纤毫毕现的一切,可以与皇上平视。
皇上从来就不喜欢强者,真正的强者这世上只能有一个,是皇上。
所有的荣耀和力量,都只能由皇上赏给我们,都能来自他的一时喜恶。
几支合舞和清唱过后,殿内安静下来。
尹婕妤和邢夫人仍在幼稚地攀比着,这个给皇上敬一杯酒,那个给皇上喂几粒樱桃,她们不过十六七岁,是我当年入宫的年龄,青春正好,满心美梦。
那时候,我也是和她们一样,总用充满仰慕、敬畏和患得患失的眼神注视皇上吧。
而如今我成了他的皇后,他唯一的妻子,却永远地失去了他。
平阳公主坐在我身旁,她的髻上只插着一支素白的玉钏,从前那满头珠翠全都摘落了,一天更衣三次也改成了永恒不变的绣金宽袍,似乎是一夜之间,就从美艳尊贵的公主,变成了一个臃肿呆滞的老妇。
士为知己者死,女为悦己者容。
卫青死了,她的美丽也就全都陪葬在了像庐山之冢。
前些天,赵吉儿来找我,满脸是泪,满眼是恨,泣道:“皇后,我嫁到卫家十几年,给卫青生了三个儿子,有过任何失德之处吗?”
我不知道该怎么样回答她,平心而论,我不喜欢赵吉儿。
她出身豪门,祖父是汉丞相,母亲是梁王之女,卫青立功封关内侯后,赵家才主动将女儿许配给他。
赵吉儿的相貌清秀白皙,略显瘦削,平时看起来也是个美人,不知道为什么,一站到平阳公主身边,就会显出几分刻薄相。
她为人也确实有几分尖刻。
逢年过节,赵吉儿极少参加我们卫家的家宴,尽管大姐二姐都已经嫁给了年轻的二千石高官,我也因生下公主而被封夫人,但赵吉儿的骨子里仍看不起我们,她很少跟我们来往,万一宴游时坐到一起,能不和姐姐们开口说话,她就绝对不会轻吐一个字。
我当皇后时,她托我为她兄弟谋个侍中之职,我因事耽误了几个月,她便勃然大怒,背后骂我为“贱婢”,说我们卫家是因为和她们赵家结亲才抬高了身份,受到了皇上的重用,不料却如此忘恩负义。
这几年,独居府外,她竟瘦成了一把骨头,令我看着觉得惨然。
赵吉儿匍匐在地下,一改从前的矜持傲慢,痛哭失声道:“陛下,妇人的‘四德’,我一样不缺,却被无情地抛弃,成亲八年,有七年多时间,我独自守着空帷,为卫青操持家务,甚至,因为自己身体不好,还给他纳了两个妾侍,岂料竟中途被弃。当年被休,我就没打算再活下去,只为了看他二人的笑话,我才强撑着活在这世上!平阳公主比卫青年长八岁,妇人又比男子容易年老色衰,我想等着看卫青后悔莫及的样子!可是陛下,如今我不但无故被.99lib?休,一生寂寥,甚至连与卫青合葬的资格都失去了!陛下要为我做主啊!”
我也有些伤感,她的要求并不过分,她是长平侯卫伉的母亲,是卫青的发妻,为他操持过八年家事。
然而合不合冢,这算得了什么惊天的大事呢?
就算赵吉儿的骨头和前夫葬在了一起,卫青一样爱的是平阳公主,就算此生不能合葬,平阳公主的心也早就随着卫青关入了墓门。
或者,赵吉儿只是恋着长平侯夫人的名位,不能忘怀。她不愿被草草葬在普通官吏们的坟冢堆里,让后人嘲笑她的孤单、耻辱和平凡。
乐工们大多撤出了内殿,一名乐工不时轻敲编钟,发出悠扬古远的声音,画屏深处,四名绿衣讴者一边拨弄着箜篌,一边轻吟着宋玉的《神女赋》:
夫何神女之姣丽兮,含阴阳之渥饰。
披华藻之可好兮,若翡翠之奋翼。
其象无双,其美无极;
毛嫱鄣袂,不足程式;
西施掩面,比之无色。
……
《神女赋》与《登徒子好色赋》都是皇上喜欢的文赋,他常自命为楚襄王那样的风流帝王,只惋惜没有神女愿与他阳台相会。
随着一声羯鼓轻响,一个肤白如雪的女子出现在正殿中间。
她披着长发,赤着双脚,银色的舞裙足有六尺长,八幅裙摆全拖在地下,被她的回旋摇摆成了一场骤密的冬雪。
瞧她和皇上两人之间用目光交流的深情蜜意,这大约又是皇上的哪位新宠。
“他不是舞女,”奚君在我耳边轻语,“他是狗监的内官李延年,原是因为犯罪后受了宫刑,没处谋生计,才自荐入宫,在上林苑养过两年狗,听说前几天才被人引荐到皇上面前,皇上很是喜欢,他不但长得好,而且会侍候、会弹唱各种时令曲儿。”
是男人?是内官?
我怔了一怔,极目看去,只见“她”眉黛深青如远山,双眼含情如太液池波,肤若堆雪,柔若无骨,妆容清丽,哪里能看出半点男人的模样?
难怪田仁说李延年的容貌气质不在韩嫣之下。
当年的韩嫣,只要换过裙装,定然能够媚态万端、艳冠后宫,而一旦束起金冠、穿起戎衣,又是绝顶英俊潇洒、令女人心折的美少年。
这妖孽。
李延年手持羯鼓,越舞越近,轻启贝齿,曼声唱道:
北方有佳人,绝世而独立。一顾倾人城,再顾倾人国。宁不知倾城与倾国,佳人难再得。
尹婕妤和邢夫人同时端着一杯满斟美酒的金爵送到皇上唇边,可他却全不理会,只是出了一会儿神,向我们叹道:“唉,延年误朕,世上岂有如此绝色佳人哉?”
我的眼前忽然间跳出那个窈窕俏丽的金色影子,还没等我回过味来,平阳公主已经快人快语地笑着说道:“谁说没有,李内官唱的不是别人,是他亲生的妹子李燕然,陛下,赶明天你也见一见,人人都说李内官长得俊,我看啊,他还及不上他妹子的十分之一呢。”
皇上悠然神往,欢喜道:“朕不信,世上竟有这样的绝色。来人,驾九九藏书朕的六马青盖天子车去,速请佳人入宫!”
他再也无心去喝尹婕妤们斟好的酒,也不愿往跪在地下齐声给他祝寿的各国佳丽身上看一声,更无心去听他的皇后、太子和公主年年相同、整齐划一的祝寿辞。
他的心已经远远地飞出了未央宫,去和那个金色的影子相会。
B13陈皇后
陈皇后与皇上拼命厮闹了一场以后,听说皇上勃然大怒,在议政殿上咆哮着说要废掉陈阿娇,毕竟,当着文武百官的面闹家务,又被女人追着打伤,是件极丢脸面的事。
皇上身边全是既能干又有势力的女人,太皇窦太后、王太后、窦太主、陈皇后,还有窦王田陈四家外戚,哪一家都可以对他的废立说三道四,他这个皇上,当得已是战战兢兢,若再软弱下去,难免受人嘲笑。
可不知为何,过得几天,皇上不但不曾发布什么废后诏书,还带伤到窦太主家赔罪认不是。
侍女们告诉我,皇上正在百般讨好阿娇,他命人为椒房殿的墙壁、巨柱涂上金漆,为阿娇的寝宫里布置金帐、金屏风、金妆台,说是要应从前他对阿娇发下的誓言,为这位贤后建造金屋。
后来我才听说,皇上想推行“建元新政”,得罪了太皇太后,几欲废除他的皇位。梁孝王虽然死了,可他还留下五个封王的儿子,再说皇上的那些异母兄弟,也无一不是野心勃勃之徒,个个对皇位虎视眈眈。
若不是靠丈母娘窦长公主极力为他说情,皇上的日子可过得不大安稳。
皇后虽然原谅了皇上的一时之错,但对他越来越不放心,宫中已下谕令,明天开始,所有妙龄宫女,都必须到未央宫去面见皇后,由她一个个亲自筛选,好确保皇上身边半个美女都不会存在。
我甚至连在册宫女都不是,阿娇并不知道皇上已经有了我,更不知道皇上已经忘了我,也许是凭着女人的直觉,她闻见了近在咫尺的危险气息。
深夜里,我将手放在自己的腹上,什么感觉也没有,什么动静也没有,那里真的已经孕育一个奇妙的生命,一个皇上的血脉吗?还只是我的幻觉?
皇后的手下搜遍了所有宫室,最后也找到了我,我随着成排的宫女们沿着未央宫门前的汉白玉台阶走进宫殿。
那是我第一次进入未央宫,未央宫室的壮丽远超长乐宫,十几丈高的朱漆巨柱,迂回曲折的长廊,崔峨的高台朱阙,高大的守门石兽,执戟而立的健壮宫卫,神情肃穆的老少内官,无不令人心生敬畏、自感渺小。
等了很久,我才和另十九个宫女一起走进了椒房殿。
一个衣着华贵、身材健壮的女官走了过来,向我们投来憎恶、挑剔而藐视的目光,大声吩咐道:“跪拜皇后陛下!”
我们二十人一起在椒房殿正中拾衣跪下,我用力低着头,直到上面传来一个高亢而动听的声音:“后面那个绿衣婢子,抬头让我看看!”
她说的是我。我抬起眼睛,望见几级丹墀上放着一张搭着青狐皮的胡床,一个年轻美丽的贵妇倚坐在床上,向我投来两道充满警惕意味的目光。
椒房殿果然如传说所言,金碧辉煌,到处都由黄金砌就,黄金99lib.檀木武王伐纣屏风,黄金竹节博山炉,黄金凤凰胡床,黄金盘丝薰笼,照映着主人也如同黄金堆就。
她比我高大健美,没有什么娇弱之态,与皇上甚至显出几分相像。
她浑身上下都是富贵装束,发髻上饰着指头大的明珠,发着淡淡的柔和的辉色,项间垂着大块的深蓝宝石,腰上悬着多宝串,串中连排的纯绿翡翠,穿着一件月白色抽纱织花的裙服,相貌艳丽非凡。
可是那些珠宝和浓妆反而破坏了她原有的好相貌。
阿娇生于皇家,又嫁入皇家,公主、太子妃、皇后,一路顺顺当当地走来,放眼大汉,再没有哪个女人比得上她命好,可她最大的遗憾,就是结婚五年,仍没有生下皇嗣。
为了治好自己不生育的毛病,几年来,阿娇已经花了九千万钱去问医,却仍然没有半点动静。九千万钱,能养活一支十万大军整整一年,却无法为她买来一个上应天命的皇子。
“你叫什么名字?”
“回陛下,妾身是卫子夫。”
“什么时候入宫的?”她狐疑地打量着我,严厉而傲慢地审问着,“生得这么好,我怎么从来没见过你。”
“妾身入宫才三个月。”
“三个月?谁送你进来的?”
我犹豫着,不知道该不该说出平阳公主的名字,她九九藏书是我的旧主子,看在她面上,或许陈皇后不会对我太狠辣,可如果我冒冒失失说出来,会令长公主十分被动,也令王太后与窦太主生出嫌隙。
“是朕,朕带了她进来。”一个微哑而沉厚的声音在我身后响起。
我浑身一颤,眼前只觉发黑,不过是一个多月,却仿佛已是天涯之遥。
他是我的天空,也是我的命运,可这天空阴晴无定,这命运不可捉摸,他曾对我热情如火,却又无缘无故将我抛在脑后,此刻,他的心里还有我吗?
“她到底是什么人?”陈皇后的声音变得尖锐而愤怒,“皇上,你又瞒着我藏起女人?前几天陛下是怎么跟我保证的?”
“她不是朕藏的女人,”那个高大的影子快步走到我身前,将我拉了起来,“她是朕要留下、要给她名分的女人。”
“给她名分?”陈皇后连声冷笑,她也走了下来,望着我咬牙切齿地道,“脸蛋长得不错,脂粉淡扫,恰到好处,八字眉、梨花妆,好一副眉心结愁、娇柔万种、楚楚可怜的模样,这腰身,一看就是歌娃舞女出身,怪不得把皇上给迷住了!你这种狐狸精,出身下贱,却不守本分,凭着几分姿色,就想妄攀富贵,与本后争锋?”
我的泪水不断流淌着,冲刷着满脸的脂粉,不,不是害怕陈皇后的凶悍和仇恨,而是,我终于明了,在皇上的心里,始终有我,尽管他风流,尽管他薄幸,尽管他爱了一个又一个,但我在他心里的位置,仍然高出众人,不可取代。
陈皇后越发气恼,她将手一挥,大喝道:“来人,给我把这个贱人打个臭死,再送到掖庭去发落!”
当着皇上的面,殿上的几十个健妇和内官居然毫不犹豫地答应一声。
一个黑壮的内官向前迈了一步,高高扬起手中的皮鞭,向我身上挥来,旁边的宫女们轻呼一声,纷纷让开。
我恐惧万分,皇上如今连自保都难,还能顾得上我么?凭阿娇皇后那娇贵的性情,她的确做得出来任何不顾后果的事情。
牛皮鞭影划过满殿金影,划过烛火,呼啸着向我飞来,绝望中,横空里伸出一只虬劲有力的大手,猛地握住了皮鞭。
皇上空手夺下皮鞭,捏住自己流血的手掌,怒道:“陈阿娇,你不但敢当着群99lib?臣的面和朕相殴,让朕丢尽脸面,今天又竟然想当朕的面打死朕心爱的女人,你眼里还有朕吗?你还有一点六宫领袖、母仪天下的模样吗?”
陈阿娇怒火万丈,发疯了一样向他扑去:“刘彻,是你背叛了我们的结发之情,你别忘记了,十二年前,你当着我母亲的面许过愿,要娶我为妻,金屋藏娇,与我今生长相知,至死不分离!”
“朕记得。”皇上平静地说,“阿娇,十二年前,朕只有六岁,六岁蒙童之语,怎能当得了真?”
陈阿娇再也坚持不住,扑在胡床上放声大哭。
皇上走上前去,抚着她的肩头叹道:“皇后,朕与你打小儿的夫妻,恩爱非常,只是我们至今仍无子嗣,卫子夫好不容易怀上了朕的骨肉,难道你想连朕的孩子也打死吗?朕前者施行新政,触怒太皇太后,听说朕的那些皇兄皇弟,一个个都派了密使到长安来勾结大臣、打探消息,他们心怀鬼胎,对朕的帝位虎视眈眈。还有江都王、淮南王他们,这些人哪个不是坐拥数十州县,手下甲士如云?倘若朕再过两年,仍是无嗣,这天下,这皇位,还能有朕的份吗?阿娇,朕能有今天,是你和姑母的功劳,你我夫妻一体,宠辱与共,你忍心看着朕被逼到那个份上吗?”
阿娇浑身发颤,用手捂着嘴,强自压抑着痛楚和悲恸。
我看得出她有多么凄恻多么难过,因为此刻我的心底也能感受到一种咬啮般的痛苦。
皇上,他不是仍然爱着我,他不是为了我才与皇后翻脸,他是为了我肚子里的那个孩子。一定是侍女将消息禀报了他,他才匆匆赶来椒房殿。
若不是为了这孩子,他今天本来会任由我被皇后赶出宫,流落街头。
A14李夫人
我的预感没有出错,李延年的妹子很快独据了皇上的心,什么尹婕妤,什么邢夫人,统统被皇上抛在一旁,不再回顾。
谁也不能否认李燕然是个绝色美女,但除了容貌和歌舞,她便一无可取。
出身市井,她擅长一口流利的市骂,听说她竖起眉毛骂起侍女来可以半个时辰不换气,也不换说辞。
她不大识字,也很少读书,更不懂礼法,穿上华丽的宫装也仍然如同穿着舞衣,走在未央宫里常常蹦蹦跳跳,不时会即兴起舞,当然,皇上爱的也正是她这种飘然若仙、天真烂漫的情致。
更令我不敢相信的是,她居然和她的哥哥李延年一起侍候皇上。
出身下贱,这是命,可自甘下贱,这是本性。
皇上本来就好男风,死掉的韩嫣,恐怕在他心里的位置要胜过绝大多数嫔妃,李延年虽然比不上韩嫣俊美,却更妩媚妖艳。
这对兄妹都极其风流标致,却也一样下流无行,俩人整天与皇上同榻起居不说,李延年居然还打算把弟弟李季也送入宫来供皇上享用。
如果他们没有别的想头,就算全家都来给皇上当后宫,我也不愿多操半点心。
三十三年来,对皇上一次又一次的失望,已经令我对他的好色不再有底线。皇上自己也说过,他绝不可一日无女人,更不可能数年如一日对着同一个女人。九九藏书
可我听说,新近被封为“夫人”的李燕然命人到处搜罗生儿子的秘方,还让建章宫的方士们加紧为皇上炼制回春丹,好再生儿育女。
这辈子,我为皇上生过的孩子最多,三位公主,一位太子,生据儿那年我二十八岁,此后再没开过怀。
皇上的女人成千上万,可生下的孩子却寥寥无几,至今也不过李姬、王夫人还有两个无名宫人为他生过三个儿子、两个女儿。
据儿今年已经二十四岁,就算尹婕妤、邢夫人之流再给他添个年幼的弟弟,也不见得能撼动他的太子之位。
可李夫人不同,她风情万种、艳冶无双,牢牢地抓住了皇上,让皇上深深地沉迷了进去,一如当年对我,甚至,有时候我觉得还要超过当年对我。
宠妃生子,永远都是皇后的噩梦。
夏日的下午,奚君扶着我出去散心,一群人陪我走到长乐宫后苑处,却见皇上的车乘如飞般从未央宫与明光宫之间的长廊上驰来。
我忙站到道边请安,车乘停了下来,车帘后露出的却是李夫人的半张脸。
“皇后陛下!”她笑嘻嘻地打着招呼,全无半点规矩。
“无礼!还不快下车给陛下行礼!”奚君毫不客气地厉声吩咐。
李夫人这才不悦地走下了车,勉强跪了一跪,低声道:“臣妾给陛下请安。”
皇上居然让姬妾乘着天子车在宫中随意行走,他年纪越大,似乎越任性,越不羁。
我心中动怒,也忍不住大声呵斥:“放肆!你怎么敢擅用天子仪仗,坐着皇上的车在驰道上走?大汉家法,后妃僭越者,当死!”
她被我的气势吓住了,嗫嚅道:“陛下,是……是皇上让臣妾乘车先回去的……”
正说着话,只见后面的驰道上几匹马如飞赶来。
当先一匹马上的乘者是皇上,他穿着紫色绣金紧身戎衣,颇有几分当年的剽悍神勇。最后一匹马上的乘者是李延年,他气喘吁吁,脸色喷红,看上去更像个娇俏女人了。
中间一匹马上的乘者是位健壮少年,他加紧一鞭,超过皇上半个马身,兴奋地道:“臣赢了!皇上,臣99lib?赢了,皇上金口玉言,答应臣的话可得算数啊!”
皇上大笑着道:“好,你们李家的子弟都是好样的,李广利,朕封你为‘卫将军’,明年拜将出关,带三万精兵,攻打大宛!倘立功归来,朕给你裂土分侯,决不食言!若你能屡建奇功,将来大司马之位,说不定就是你的!”
李广利?我望着面前那个小白脸,他不过十七八岁模样,和李延年、李夫人一样,浑身都是街头艺人的灵活和油滑,每一根线条都透着想取悦别人的讨好意味。
皇上就用这样的人与我的卫青、霍去病相提并论?还是当初的我们,和今天我所百般厌恶的李夫人、李延年并无二致?
李延年见皇上高兴,也撒娇道:“皇上,我兄弟见到皇上才几天,就封了‘卫将军’,奴才天天跟着皇上,侍候皇上,到如今论起身份,还是狗监的内官,多不体面啊!知道的,说我是李夫人的大哥,皇上的国舅爷,不知道的,说奴才就是个宫里头养猎狗喂狗食的,要多难听有多难听!”
皇上更是开怀大笑,道:“哟,朕可是把最心爱的人给忘了,来人,记着,明天要内廷下诏,给李大人个官职,官拜‘协律都尉’,俸禄二千石!”
李延年一边倒身下拜,一边天真地问着:“谢陛下隆恩,可是皇上,这协律都尉是个什么官儿啊?”
皇上差点笑岔了气,故意绷着脸道:“协律者,唱歌弹琴跳舞,都尉者,大总管也。”
李延年这才眨巴着眼睛明白了过来:“哟,说了大半天,还不是个编小曲儿的么?皇上可真会捉弄奴才。”
捉弄完李延年,皇上终于看见了和李夫人一起僵立道旁的我,睿智如他,一眼就看穿了事由,赶紧道:“皇后,是朕让李妃乘车去.99lib.未央宫的,休得怪罪她。”
见他这样大包大揽,我更是生气:“皇上,祖宗上订下的家法,无论太子后妃诸侯,擅用天子仪仗,与谋反同罪!适才李夫人乘着皇上的车过来,臣妾差点向她行礼下跪,可她居然半点惭色都没有!”
皇上也自知对李夫人宠溺无度,只得抱愧地道:“请皇后恕她无心之失,李妃已怀有三个月身孕,朕怕她劳顿太过,这才稍稍纵容了她,下次绝不会了。”
三个月身孕?我望着她那纤细得仿佛只有一束的腰肢,不敢相信。.99lib.
我的据儿,该来的总是要来,想躲也躲不过去,上天不想让你的帝位来得太过顺当,只是不管到什么时候,我永远都与你同在。
B14大长公主
清晨,我坐在自己新建宫室的深处,听着殿外夏天的急雨,倚着柔软的睡榻,抚摸着自己刚刚放开绸带的腰,心烦意乱。
几天前,母亲托人送来消息,卫青一天晚上执勤之后,突然失踪了,至今已经六天。
我已有身孕的消息传开之后,太皇窦太后默许我入宫为妃。
王太后更是欣喜,一来这坐实了皇上皇后无嗣的原因是阿娇不孕,二来,她内心深处其实更希望皇上的子嗣由别的女人而非阿娇生育。阿娇仗着母家的势力,嫁入宫中之后,从不把王太后放在眼里,倘若由她诞下太子,王太后今生永无出头之日。
皇上为终于得子而兴奋,下诏将我们卫家全除了奴籍,几天时间内给卫家送去了几千斤黄金,又在繁华地带征辟了大片土地,为卫家建造府第。
我兄长卫长君和弟弟卫青等人,全都在殿上拜了官,加侍中,可入禁奏事,成了天子近臣。
皇上说,他还要给我的姐姐们指婚,让她们全都嫁给他最宠幸的年轻显宦。
几乎是一夜之间,卫家的命运便天翻地覆。
而我们的得到,便是窦太主的失去,抓走卫青的人,只能是馆陶长公主。
我派人四处打听,得到的消息也是如此。
前天晚上,几个蒙面剑客乘乱打昏并抓走了卫青,关入了大长公主家的地牢,大长公主是个心狠手辣的人,手里的人命已经不少,并不多卫青一条。
有人说,大长公主准备在今天晚上秘密处死他,以报复我给阿娇带来的伤害。
我束手无策,皇上已经三天没召我去未央宫了,说是自己想征讨屡屡犯边的匈奴,正在和大臣们拟订出兵计划。
我强行求见,在灯下见到容色憔悴、伏案审看山河地形图的皇上。
岂他听我说完此事,竟皱眉不语,过得很久,他才叹道:“大长公主是太皇太后的爱女,天下皆知,朕当初被立为太子,实是大长公主的功劳。朕就位不久,根基未稳,无力藏书网与太皇窦太后相抗,也不能与大长公主相抗。现在她将你弟弟关入私牢,朕毫无办法,不要说朕不能去公主府搜人,就算是搜出了卫青,大长公主不肯放,也是徒劳。卫青两个月前才除奴籍,在建章宫执事,只能算是个低等侍卫。咱们大汉家法,王家杀平民,只消交几万罚金就罢了。”
我大惊失色。连君王也保护不了他,我该怎么办?
举首东眺,白雨茫茫,高大华丽的殿堂、深绿茂盛的花树,都隐没不见了,四下里,只有一片“哗哗”之声,显得格外冷清。
殿外忽然有侍儿奏道:“大长公主有信给卫娘娘。”
我心中一紧,朗声道:“拿进来。”
昂贵的素白绫绸,散发着浓浓的墨香和麝香,从信折的气味上就可以看出大长公主和她女儿陈皇后是同样风格、同样做派的人。
卫子夫妆次:
卫青性命,而今在汝一念。倘恃宠放纵,明日将金匣封汝弟首级相赠。倘慎言谨行,甘为庶人,则卫青首级可保。若感念手足之情,今晚孤遣人至汝宫室,引汝出宫,此生不复与天子相见,复嫁为平民妻,孤致赠千金,令汝生计无虞。汝本起自微贱,身为奴隶,当念富贵不可妄得!去与不去,唯汝所择。
如此咄咄逼人的辞令,但是我并不怕她。
她如果不怕我,不会采取这些极端的手段,更不会写这样露骨的信给我。我的五个月身孕,已经撼动了她女儿的皇后之位吧?
皇上本来就已经厌恶陈阿娇的飞扬跋扈,这几个月来,我已正式入住宫中,陈皇后屡次派人想杀我,幸好皇帝派了侍卫严密看守我的住处,她才没有得手。
这一个月,她深恨皇上的负心,两度以自杀相胁迫,要皇帝将我杀了,或者送至塞外,皇上只得闭门不见她。
长安城内外震动,到处传说着宫中的这些秘闻,有人甚至说,陈阿娇将皇上的脸抓得满是血印,所以皇帝才数日不朝。
尽管她如此暴烈,我还是不怕她。
她早就失去了皇上,不是因为我,而是因为她的强势,皇上从来不喜欢强势的女人,更不喜欢能压他一头的女人,尽管他和王太后完全是借了大长公主的势力和权术,才有了今天。
过河拆桥也好,卸磨杀驴也罢,皇上的帝位已经稳固了,便不愿再对陈皇后做小伏低。
连太皇窦太后也默许我的存在,阿娇就更不是我的对手,但卫青在大长公主的手中,这使我不得不防。
我自己是无论如何不能在夜里去公主府的,不要说大长公主绝不会轻易放过我,更不会像她信中所说那样,送我千金,让我平平安安过一辈子。她现在恨我切齿,恨不得生食我肉,我如果按她信中所说去做,一定会和卫青同时丢了性命。我再傻,也不至于相信她那可笑而可怕的诱惑。
即使大长公主放过我,皇上又能容忍他自己的亲生骨血流落在外吗?为了消灭我肚里有可能成为太子的胎儿,大长公主也绝不会允许我活着。
但是我仍然准备去见大长公主一次。
六十名羽林郎将我送到公主府门前,黄门官前去报了名字,良久,才有人将旁边朱红的小门打了开来,喝道:“谁叫卫子夫?公主叫她进来!”
我脸上红了又白,白了又红。她竟然没有大开正门,我是天子的爱妃啊,她丝毫没有尊重之意,在她眼里,我不过是个价值一万钱的卖身奴才罢了。而卫青,也不过是个可以随意决定生死的奴隶。
就是在那一刻起,我才向自己发誓,我一定要夺取陈阿娇那至高无上的大汉皇后之位,让陈阿娇和大长公主知道,帝王将相本无种,英雄何必问出身!
我镇定地独自走了进去,跟着一个中年宦官,走过长长的红石甬道,穿过几重明堂,才来到一处鱼池。池上有一个高大宽敞的屋宇,四面都大开着门,门上悬着一块黑匾“经纶轩”,落款是“刘彻敬题”,果然富贵气象不同,连皇帝对大长公主也必须这么恭敬。
轩里只有三个人,旁边两个少女是侍儿的衣着,当中坐着一个中年贵妇,她背对着我,正在栏边专心垂钓,背影宽厚高大,具有典型的皇族特征。我还记得当年在长乐宫初见她的情景,这个女人一生张扬,从来没懂得过收敛。
没有人为我打伞,披着一袭薄绢外氅的我,已经浑身淋得半湿。
“公主,卫子夫来了。”中年家人低声回禀。
“唔。”她漫不经心地答应一声,却没有回头招呼的意思。
我默默站在阶下的大雨中,仰脸看着天外,大长公主,不管你今天让我丢失了多少尊严,明天,我都要成倍地报复你。
不知道过了多久,池中猛的“呼啦”响了一声,白丝高悬,一条艳红的大鲤鱼被拎出了水面,它挣扎着,跳动着,却挣不脱那坚实的钓钩。
侍女们笑着将鱼取了下来,恭维道:“今儿一早上钓了三四条啦,这野生的黄河鲤最难钓,连堂邑侯都钓不着。”
“罢了。”大长公主在侍儿递上的绫绸手巾上擦了擦指头,俯身看了看水面,“今儿个大雨,深池里的鱼都浮了上来,孤还以为能大有斩获呢,半天不过钓上来三条大的,一条小的,这还是昨天没投鱼食,也不过如此。”
院子里的繁花深树,都在急雨里簌簌发抖,那牛筋一般的白线,从天空垂落,无穷无尽地牵扯着,如珠帘,如白绫。
壮观的公主府,它没有一处不具有皇宫的气派,我深深地叹了口气,为大长公主的愚蠢。直到现在,我仍然认为,如果没有帝王的权术和本事,那么,最好的固宠办法是温和谦虚、谨小慎微。大长公主,她显然从来没有认识到这一点,所以后来才会落得那么一个下场。
她转过身来,目光炯炯地看着我,没有说话。
大长公主是个相貌粗豪的女人,脸庞有棱有角,和皇帝有几分相像,但那样的相貌在一个女人身上,除了显出高贵、霸气和傲慢之外,没有别的用处。
和陈阿娇一样,大长公主佩饰着无数价值连城的珠宝,浑身上下都是华贵之气,但她没有她的女儿美,我悄悄打量着公主,一边暗自评价,一边向她施了个平辈相见的礼节:“卫子夫拜见大长公主。”
大长公主的眼睛里立刻流露出不满和骄横,将手负在背后,冷冷地问道:“你现在来见我,有什么事吗?宫里都安排好了吗?皇帝知道你出来吗?”
“皇上当然知道。”我微笑着说道,“公主的信,卫子夫已经读过了,不过,我有一点补充,不知道公主愿不愿意接受。”
她脸上有一点困惑的表情:“你说,孤听着。”
我拾阶而上,拖着潮湿的浅紫色长裙,一步一步走进了“经纶轩”,站定之后,扫视一眼那两个侍女。
大长公主犹豫片刻,挥了挥手道:“你们退下。”
侍女们答应一声,拎着鱼桶、钓竿和梳妆盒、面盆,撑伞出去。
轩里登时只剩下我和大长公主两个人,空荡荡的轩内只有几条长案,四个胡床,我毫不客气地在一张铺着羔羊皮的胡床上坐了下来。
我已经怀孕五个月,常常觉得疲倦。
大长公主刚想斥我放肆,转念一想,又平静了下来。她斜坐在我的对面,仍然冷冰冰地说道:“你还有什么补充的?你倘若不按孤信里说的去做,就保不住卫青的脑袋!孤听说你们姐弟感情至深,想必你不会为了自己的富贵,不念姐弟情吧?事情的轻重缓急,你自己知道。”
“我疼爱卫青胜过自己一万倍。”我微微一笑,“青儿自小受过那么多苦,我宁肯自己死,也不能见他再多吃一天苦。你打了他吗?”
“没有。”大长公主不耐烦地转动着自己的一枚猫儿眼戒指,答道,“他那么倔强粗悍,哪里是皮鞭和酷刑能制服的?孤本来看他是条汉子,倒有心留他一条命,只叫他带了你远走高飞,谁知道他竟隔着地牢的栏杆破口大骂,如今你又有身孕,你若不离宫,孤一定杀了卫青来泄恨!”
我悄悄打了个冷战,收敛了微笑,庄容地说道:“大长公主,咱们打开天窗说亮话,卫子夫如今的前程不可限量,阿娇霸道放纵,皇上早已忍无可忍,不过看在太皇太后和你面上,还未发作罢了。等我今后生下一男半女,阿娇的地位岌岌可危。等着她的无非是废黜和冷宫。大长公主,你一定知道,一个没有子嗣、不受宠爱的后妃,在皇宫里会有什么样的晚景。我疼爱卫青胜过一切,但也绝不会按你信中所说去做。今天你要杀他便杀,但将来,我一定会百倍地报复。”
大长公主真是个草包,她听完我这些放肆的语言后,竟然震惊得说不出话来,用那只套着猫儿眼戒指的手指,直指着我的脸,说道:“你……你……”
我呼地站了起来,乘势追击:“大长公主,你心里知道,我说的话句句是真,今天你贵我贱,但十年后,卫子夫将视你为脚下泥尘。你若胆敢动卫青一根毫毛,我卫子夫对天发誓,将来我会用馆陶公主府所有人的颈血和头颅来祭奠他!”
说完这话,我转身便往台阶下走去。轩外遥遥站着一群侍卫和仆人,但没有一个人上前阻拦我。
只在这一会儿工夫,雨已经收了,风仍然是潮湿的,鱼池中,那大片大片的深绿荷叶上,滚动着晶亮浑圆的水珠,一粒一粒的,像是眼泪。
A15贰师将军
几乎是一转眼,李家的人就布满了朝廷,李延年、李广利、李季,全都成了天子近臣。
我不清楚皇上打算把他们派在什么用场。
李延年精于音律,举世无双,他和李夫人从就在丝竹歌舞中长大,每一个毛孔里都流淌着角徵宫商羽的音韵。
我也是讴者出身,当初在长安城的侯府家乐班子里,还曾小有名声,但论起音律和歌舞,我对他们兄妹只有自认下风。
就算是能惊天地泣鬼神的大乐师师旷复生,最多也不过是李延年这样罢了。他曾将博望侯张骞带回来的西域音乐全都翻成了新曲,刹那间传遍全国,令多少公侯士人如痴如醉,十三州几万里路上的驿馆酒店,到处都回响着那新翻的西域之声。
他的两个弟弟也差不了多少,李季只有十五岁,年少清秀,口才便给,颇受女人欢喜,常常在明光宫里教授宫人歌舞,李广利十九岁,在哥儿三个里,数他的外型最雄壮有力,可隐约也带着三分脂粉气。
我见过李广利在马场上炫耀骑射之术,他的骑术不知是何人所授,看上去既疾速又花哨,什么镫里藏身、凌空反骑、马腹射箭,漂亮是足够漂亮了,只不知临敌有什么用处,依我看来,他更像是骑着马在舞蹈。
卫青和霍去病当年都曾任骑奴,他们和李家哥儿一样,识不了多少字,当了将军后,皇上曾命人教授他们《孙子兵法》,可霍去病一口拒绝了,说打仗应当临敌自谋机变,不必死读书。
勇气、锐气、天赋和强大的自信,我们家的这两个男儿无人可以超越,即使是卫伉和霍光他们也不能。
皇上如今就指望这能歌善舞的一家兄弟为他征服那些与匈奴仍有勾结的西域列邦。
自博望侯张骞出使西域以来,皇上才知晓原来西域三十六国物产丰饶,应有尽有。
细君公主嫁往乌孙国后,派使者贡来十匹罕见的西域良马,恰好建章宫的方士们刚刚用 href='1306/im'>《易经》卜得一卦,称“神马当从西北来”,皇上大喜,以为这正是即将遇仙的吉兆,他将这些乌孙马名为“天马”,放养在上林苑中。
可不久,一个叫做“暴利长”的敦煌人,因罪当诛,为了赎罪,他在玉门关外捕得一匹汗血宝马,献给皇上。
这种马头细颈长,四蹄强健,一旦奔跑起来,浑身会沁出血点般的汗珠,神骏无比。皇上一见倾心,当即将 4e4c." >乌孙马改名“极马”,认为汗血宝马才是真正的天马。
暴利长说,这种汗血宝马产自一个叫“大宛”的西域小国。
大宛国与乌孙国相邻,人口只有数十万,国内有个叫做“贰师城”的城邦,城外高山上有奔跃如飞的野马,最好的骑手也套不住它。
大宛人在春天晚上把五色母马放置山下,野马与五色母马交配,就会产下汗血宝马,此马肩上出汗时殷红如血,胁如插翅,日行千里。
皇上闻言,欣喜若狂,特地做了一首《天马歌》:
太一贡兮天马下,
沾赤汗兮沫流赭。
骋容与兮万里,
今安匹兮龙为友。
皇上早已征服了四邦,安定了诸侯,如今唯一的梦想,就是和周穆王一样,乘着八骏之车西征遇仙,他访仙问道多年,从来没见过半点神仙的影踪,只有这汗血宝马,如此真切地呈现在他面前,让他以为自己几十年求仙的诚意,终于感动了上苍。
李夫人的儿子刚刚三个月,皇上给他起名为“刘髆”。
皇五子长得很小巧,也很俊秀,但无论怎么看,都缺少一点福相,不知是不是李夫人怀胎时仍然常为取悦皇上而热烈起舞,她早早动了胎气,孩子未足月生产,落地时只有四斤。
李家兄弟们几乎是迫不及待地到处宣扬这孩子生下来有多少异征,>说是出生前曾有黑龙入殿,又曾见满壁赤火,还有不少外郡的高官们及时送来了祥瑞之征,歧山下见了麒麟,淮河边出现了蛟龙,李家的原籍中山,也有凤凰飞临。
皇上登基快四十年,手下换过了四代外戚,如今,善于审时度势的外官们都看了出来,霸天下的那个女人,说不定就快要从卫子夫换成李燕然。
皇上倒是很坦然,他仔细地看了看那襁褓里的孩子,叹了口气说:“罢了,这孩子身子骨儿太单薄,着人以后多看顾着点,别学骑射,也少读点书,他是朕的晚生子,先天本来就弱,不要跟哥哥们比。”
李广利自是极不服气,不服气也没办法,这孩子从生下来就靠人参熊胆吊着命,不时地把脸憋成青紫色,眼睛翻白过去,吓得嬷嬷们和奶妈们连声尖叫。
我怀疑李夫人是保胎药吃多了..,那些建章宫的方士们,一个个要讨新夫人欢喜,隔三差五地进些新炼的丹药,说这个可以让胎儿骨血强健,生下来就不同凡响,有天子之相,说那个可以让胎儿天纵英明,将来文功武治,还要在六代汉皇之上。
她也就欢欢喜喜地把一枚枚五颜六色的丹药尝了个遍。
奚君有时候看李夫人痴心得厉害,摇头叹息道:“陛下干脆下道谕旨,不准那些方士向未央宫乱进丹药,万一李夫人吃错了药,生下个傻子怎么办?”
我苦笑:“傻丫头,你没听那些方士说么?这些丸药,能保她生个英明神武、上应天兆的皇子,能保她生个强爷胜祖的圣君,我若下这道谕旨,岂不是成了李家人的眼中钉?”
皇上打发使者带了千斤黄金和贵重的金马,去大宛购买“天马”,以备将来西行之用。
孰料大宛王毋寡及贵族并不肯买汉使的账,汗血马是大宛的国宝,多少钱他们也不愿卖出去。汉使大怒,利诱不行,仗着大汉军威,口出大言威胁了一番,还当着大宛王的面椎破了金马。
大宛王既愤怒又生贪念。
他与手下秘密商量说,从大汉至大宛道路遥远,中间又多是沙漠戈壁,荒无人烟,汉使西来,无处补给,手下饿死病死大半,就算得罪了大汉,大汉国也无法发兵征打他们。
因此之故,大宛王派人装成盗贼,杀了汉使,截下黄金,抢走金马,枉派人带重金跑了一场,皇上痴盼一年,却连半根汗血马毛也没得着。
皇上这辈子,打二十四岁对匈奴宣战起,就没再把任何一个异邦放在眼里。
前几年楼兰国劫杀汉使,又为匈奴当耳目,得罪皇上,皇上派浞野侯赵破奴以七百骑直捣楼兰国都,生擒了楼兰王。
犯强汉者,虽远必诛。虽然大宛距离大汉足有万里之遥,皇上仍然拜李广利为“贰师将军”,领劲旅六千骑、健儿数万,远征大宛。
李广利在殿上陛辞时,慷慨激昂地道:“臣定当殄灭异族,夺回天马,建前古未有之奇功,报效皇恩!”
皇上也激动地许诺,若是李广利夺来汗血宝马,定会升他为大将军,不逊于卫青、霍去病之遇。
大宛,匈奴。
一个是只有几十万人的西域小国,军队尚不满万人;一个是人口数百万、能征惯战、铁骑横扫草原、令所有西域王国臣服、曾将高祖皇帝三十万大军困了三天三夜的强族。竟然这军功也能相提并论。
连皇上自己都说,只要发三千汉兵,以强弩劲射,大宛国指日可下。
这侯封皇上是给定李家了,只是大汉家法,异姓无功不得封侯,所以,这“天马”,这万里之外的小国大宛,实是李家晋身之阶。
贰师将军信心百倍地出发了。
我听说,出发前,他与李夫人饮酒为誓,一个要做卫青再世,一个要成为卫皇后第二,生了一个病皇子没什么,反正李夫人尚不足二十岁,还有的是机会。只要贰师将军能胜利凯旋,他的侯位和大将军之职,足以撼得动卫家的根基。
只是他们想不到我也想不到的是,李广利这一去,就是好几年,他迟迟逗留在玉门关外的漫天风沙中,苦苦眺望着长安,却无法回还。
B15劫狱
从馆陶公主府出来,我浑身湿透地回到了皇宫,羽林郎们散尽了,我留下最后一个侍卫..,他是个皮肤黝黑、身材高大的年轻人。
“你认识建章宫的侍卫吗?”我擦干了脸,来不及更衣,便开口询问。
他半跪在地下答道:“臣认得几个。”
“他们当中,有谁和卫青交好?”
“公孙敖。”黑脸侍卫谨慎地答道,“他和卫青肝胆相照。”
我点了点头,扶着花瓶里那一枝皇上在太液池亲手摘取的白睡莲,思忖片刻,吩咐道:“传他来见我。”
“是。”他躬身退下。
出乎我意料,公孙敖是个身材短小的人,但浑身充满了肌肉,从里到外散发出一种刚强而悍然的气质,我只打量了他一眼,便对他有了信心。
“卫青是我的弟弟。”我开口说道。
公孙敖抬起眼睛,目光炯炯地看 7740." >着我:“卫夫人有什么好主意吗?”
“将他抢出来。”我一咬牙,沉声说道。
“这和臣的意见完全相同。”他朗声大笑道,“但是臣势单力薄。”
“给你六个最好的羽林郎和七把最快的剑,天色一断黑,你们便硬闯馆陶公主府,夺人之后,到平阳公主府躲藏。”我一字一句地吩咐,“尽量不要伤人。”
“遵命!”公孙敖抚着手掌,全身都是按捺不住的劲头。
“在前门等我的吩咐。”我匆匆接过侍儿递来的外氅,朝未央宫赶去。
雨后初晴的天空,暗红的日头正在向太液池的湖波中坠落,晚风带着暑气,吹动了岸边的千棵垂柳,无边的暮色向深宫里涌来。
未央宫的书房里,我一言不发,站在皇上的对面,眼睛直视着他:“请让臣妾挑选六个武艺高强的?99lib?年轻羽林郎,臣妾要去办一件性命攸关的大事。”
皇上停下了紫毫笔,深深地看了我片刻,忽然间,一丝无声的微笑绽开在他弧线分明的唇角:“好样的!朕答应你!”
更大的暮色坠落下来,公孙敖跟在我身后,向宫院里那六个同样高大健壮的蒙面骑者一一打量。他们统统骑着黑色的焉支长腿马,腰间悬着黄色鹿皮鞘的伏夷剑,脸上扎着棕黑色的绸布,只露出一双湛然的黑白分明的眼睛。
他们的发髻上插着红珊瑚的长簪,这是我们自己人的标识。
我不知道他们是谁,今后也永远不会知道。他们彼此之间互不相识,只 80fd." >能凭声音来胡乱猜测,皇上说,假如其中有人被公主府擒获或杀死,也绝不会有人去相认,但皇上会给他们的父母妻儿以最好的优抚。
一种熟悉的厚重气味飘了过来,我犹疑地立定脚跟。
“公孙敖!”一个故意变细的嗓音高叫道,“给你剑!”
我浑身哆嗦了起来,是他!他竟然为了我亲自出手,以万金之躯前去救拯我那奴隶出身的幼弟。这是轻率,还是挚爱?
后来的后来,我想过,即使为了他化装混入羽林郎前往公主府这一件事,卫青和霍去病也应该忠于他一辈子,鞠躬尽瘁,死生以报。而我,不管那一刻他的出发点是爱,还是年少好嬉,我都要为这个回忆感动落泪。
一把伏夷剑凌空飞了过来,矮小的公孙敖在他的马上腾身而起,左臂一长,伸手接过了这把剑。
公孙敖“噌”的一声猛地抽出长剑,银白色的青芒划过,冷如秋水,亮若朗星,剑尖上五色流动,有一种幽寂、诡秘而肃杀的焰彩。
我提起一只金错黄耳方壶,壶里散发出浓烈的酒香,向侍儿托着的方盘里一一斟去,再亲手奉给这支即将出征的马队。
“卫子夫当翘首以听佳音,一切拜托了!”我向那七双眼睛一一看过去,终于碰见了他那双燃烧着黑色火焰的眼睛。
我们的目光交织在一起,此时无语却胜过千言万语。
被软布包裹的马蹄飞腾起来,无声地疾驰而去,那些人马和长剑的影子,都消失在柳树的深荫中。
冷月流照汉宫,已经是初秋天气了。
直到深夜,公孙敖才由平阳公主府回来。他送来一封信,硬绫的信封里没有一个字,只有一块淡青色的玉雕小羊,那是卫青从小佩在项上、不离不弃的吉祥物,上面似乎仍带有卫青的体温。
我喜极而泣,眼泪溅在晶莹的玉羊上。
“今天晚上,”公孙敖深思着说,“有一位羽林郎特别勇敢多计,他对公主府的地势十分熟悉,一个人在十几名公主府侍卫包围圈中横挑竖打,全无惧色,最后冲出重围,砍断门锁,将卫青负在肩上跳出了围墙,打个呼哨,骑马遁去。”
我的心在颤抖,不知道是震惊,是喜悦,是兴奋,还是担心。
“奇怪的是,我觉得自己似乎认识他。”公孙敖若有所思地抱着双臂,抚摸着自己唇上翘起的八字胡须,喃喃说道。
我没有回答,合起手掌,将那小小玉羊握在手中,默默想念着那两个我同样爱重的男子。
A16公孙丞相
公孙贺连连点头称是,据儿却仍苦恼地以手支颐,道:“陛下说来说去,都是想让孩儿去讨父皇欢心。我若只会文过饰非,不敢直言,还配当太子吗?父皇说过,这天下迟早都是孩儿的,我早些历练,又有什么不好?”
我打了个寒战,望着这轻信的孩儿,摇头道:“据儿,你念了那么多书,夫子的话难道忘记了吗?父在,观其志;父没,观其行;三年无改于父之道,可谓孝矣。你父皇仍然好端端的在位,你只监国数月,就将他的法令、行事改得面目全非,这叫孝顺吗?皇上会放心把他的江山交给你吗?”
西方的天马迟迟未得,皇上决意从瑯琊郡亲自出海。
这是他第六次去泰山祭上帝,这一次,他不但像从前那样,带了十几位将军、数万名封禅大军,还携了大批异国宾客,又命人在胶东准备了上千艘艨艟巨舰,准备泛舟东海,寻找那传说中的蓬莱仙境。
丞相石庆不久前患病死去,皇上依我所请,将公孙贺擢为丞相,又恢复了他因酹金被夺的侯位。
这让我多少放下心来,虽然李家的势力越来越大,但好歹,皇上对卫家还不是那么绝情,也许是念着卫青、霍去病当年拼死为他打退过匈奴、一扫五代汉皇对匈奴和亲输币之耻的功劳,也许是看在据儿越来越沉稳、在诸皇子中最为贤明、颇称太子之位的份上。
可公孙贺却不肯领皇上的情,殿上,他跪地不起,顿首流泪,不肯受丞相之印。
也难怪他害怕,汉相本是位极人臣之位,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上能进谏天子,下能安抚万民,连天子下诏,也得与丞相商榷。
可到了我们这位皇上手里,丞相之位忽然变得可有可无起来,不但可有可无,而且只能任其劳,承其怨,不能显荣其身。
在公孙贺之前,皇上已经任用过十位丞相,有四个不得好死,自元狩年间起,接连三位丞相:李蔡、庄青翟、赵周,都因细故得罪皇上,被下狱后自杀身亡。
石庆虽然没被下狱,生前也数遭严谴,饶是他为人圆滑深沉,这几年也吓得魂不附体,没睡过几个安稳觉。
皇上命左右侍臣去扶起公孙贺,公孙贺却只是叩头请辞,泣道:“臣本是一个边关的武夫,以鞍马骑射为生,不懂什么经国之道,只怕担当不起大汉丞相的重任。”
皇上见他如此悲哀,念起当年公孙贺少年从游的旧情,竟然也感动落泪,对泣道:“丞相但忠心报国,朕绝不罪你。”
见公孙贺仍然伏地不起,皇上亲下丹墀,扶起了公孙贺,许诺道:“葛绎侯放心,朕将来必免你一次可死之罪!”
公孙贺见皇上用意恳切,情势所迫,这才受印。
他到长乐宫来谢恩时,我已听得田仁说了殿上景象,难免不悦,拍案而起,冷冷地道:“公孙丞相,是我看错人了!卫家子弟同枝连气,一荣俱荣,一损俱损,我现在能倚仗的人只有你一个,所以不遗余力助你上位。我不但让皇上重用你为丞相,你遗 4e0b." >下的太仆之位,我也起用敬声去接任,让你们公孙家父子同时列位公卿。可你倒好,不说尽心竭力,辅佐太子,反倒哭哭啼啼、强辞相位。难道我这么做,都是在害你不成?”
他苦着脸,伏地叩头再三,这才抬起那张未老先衰的脸,叹道:“陛下,老臣少年时因军功升为太子舍人,自皇上十三岁那年起就追随在他左右,皇上是什么人,老臣比陛下还要清楚。”
我一怔:“这话怎么说?”
“人人都说皇上赏罚分明,可依老臣看来,皇上赏得重,罚得更重,他虽然一直推崇春秋之道,声称以儒术治国,其实骨子里仍信奉法家。中年以后,越发以苛刑峻法治国,容不得别人的半点小错。飞将军李广百战之功,抵不得一次迷路的失误;博望侯张骞通西域三十六国兼引道灭匈奴之功,也抵不得一次迟到的过错!李蔡乃李广堂弟,军功赫赫不说,当丞相多年,无论是专营盐铁、改币制以敷国用,还是肃吏治,都政绩斐然,一生勤勉。可退任后,仅因田地与景皇帝陵园相邻,便被下狱身亡。张汤、庄青翟、窦婴,哪个不是能臣名吏?却都不得好死!陛下,在皇上面前,哪怕立功千次,也抵不了一次小小的过错。老臣年近六十,只想保全首领,含饴弄孙,什么富贵荣华,统统如烟云耳!”他几乎是边哭边说,从前尚算得上俊朗的面容,被边塞风霜消磨得只剩下平庸和俗气,“如今陛下将老臣推上这丞相之位,就是将老臣置于炭火之上烤炙!我儿敬声本来不学无术,若只做个小官,也可保平安无事,陛下非要让他当太仆,年纪轻轻就成了‘九卿’之一,老臣恐怕此小儿一朝得志,公孙家祸不远矣!”
我呆望着他,公孙贺说得没错,皇上就是个既刻薄寡恩又恃才自傲的人,他从来就没把身边的人真当成人。
在皇上的眼里,人才不过是器物,能尽其用,才算称位。若是犯了小错,他会毫不留情地诛杀,就像是随手丢掉一件不称手的兵器,哪怕是他的舅舅、兄弟,他也不会手软。
可这是我当初的君王吗?还是无数年的诸侯争权、外戚当政、兄弟争嫡,磨出了他今天的铁石心肠?
当年他那么快地启用卫氏,是为了扫清窦、王、田三家外戚的势力,如今他无端重用李家兄弟,是否也是为了扫清卫氏的影响?
而我别无他策,为了与李家的力量抗衡,我只能将公孙贺父子置于炭火之上,毫不留情地灼烧。
据儿已经是第六次监国了,不过,这一?99lib.次没有一个老成谨慎的丞相处处制约他,他可以任意行事。
我很是担心,当着皇上的面,我一再嘱咐道:“据儿,不论什么事,你都依着皇上的旨意办,皇上出巡不过三月,若非紧急军务,都留到皇上回来再定夺。”
据儿还未答应,皇上已经笑着阻拦我道:“皇后过虑了,据儿已经是年近三十的人,跟着朕听政多年,处事得当,既是监国,一应国事,都决于据儿,不必等朕回来再断。”
我还要多说,皇上又道:“这皇位迟早都?99lib.是据儿的,他总有一天要独断政务,皇后,你就让他做主一回吧!”
我听出来他的言外之意,他是想看看,据儿的行事,能不能让他放心,将来成为一个称位的大汉天子。
皇上本来想携带李夫人同去东海,可行前李夫人忽然得病,卧床不起,皇上只得惆怅独行,走之前,他对我千叮咛万嘱咐,一定要让最好的太医整天围绕在李夫人的床榻,及早治好她的病。
我让他放一百个心,我是他的皇后,他的六宫之首,他心爱的女人病了,我会比他还着急。
真的。
B16女巫
卫青在平阳公主府将息了十天,才重新被皇上召见。
皇上升了他的官,那夜的经历,让皇上很是欣赏卫青的气度、勇敢和胆略,常常召他入宫练武、射猎。
有一次,卫青徒手搏熊,肩背后被撕去一大块皮肉,却仍然带伤击毙了那只有两人高的大熊,自己也成了个血人。皇上亲手为他洗伤口并上药,数日之内,连着赐了五次黄金,累积有千斤之数。
这年冬天,怀胎十月的我生下了一个脸色红润的漂亮女孩,她是皇上的长女,被隆重地上了封号——卫长公主。
满月之时,我也被正式册封为“夫人”,卫青则被升职为“太中大夫”,这是个位列上等的显爵,自大汉开国以来,无论外戚诸侯,还从没有一个未立战功的人能得到它的,而此时的卫青,不过是一名普通的外戚。
我们卫氏家族的显贵藏书网之路由此开始。
我的大哥卫长君,也被封为侍中,从前身为公主府家奴、天天被平阳侯当马蹬踩的他,现在佩着名剑,天天与长安的王公贵宦们一起饮酒开宴。
我的姊妹们也统统跻身上流,得以与皇族、显贵们交游。
食禄二千石的太仆公孙贺,迷上了我那名声狼藉的长姐卫君孺,坚决地与出身皇族的发妻离了婚,请皇上指婚,迎娶我刚脱奴籍的大姐。
成亲仅仅三个月后,他们的儿子公孙敬声降生,我派人送去了六百件婴儿礼服和各色打造精致的金器。
我的二姐卫少儿,比大姐还要风流妩媚。
在公主府的时候,少儿与县吏霍仲孺已同居了五年,他们的私生子霍去病也快三岁了。
可霍仲孺一直没有向她求婚,少儿很悲伤,天天求恳那个县吏,好不容易得到了他婚姻的承诺,婚期定于今年夏天。
但春天的时候,我进入了皇宫,少儿便不再将霍仲孺放在眼里。将要结婚的前夕,她忽然毁约,决绝地离开了共同生活了五年的情>人霍仲孺。
人们说,她被一个家世高贵、相貌俊美的高官追求,那个人是名门子弟,身为詹事,食禄二千石,名唤陈掌,是长安城最有价值的单身汉之一。
没过多久,少儿就带着三岁的儿子霍去病,嫁给了那个比她小两岁的年轻显宦,他们十分恩爱,陈掌也因此得到皇帝的恩宠。
这些烈火烹油一样的事情,轰动了长安城,我虽然与外世隔绝,却仍然不断地听见那些羡慕和妒恨的声音,它们嗡嗡嘤嘤,令我欢喜,令我担忧,令我烦恼。
窦长公主一直没有放过我,虽然我生下的不是皇子,但后宫有子,足以证明阿娇是个不能生育的女人,阿娇恚愤太过,几度试图自杀,被窦长公主拦了下来。
从此她们母女不再求医问药,而是一心迷上了巫术。
阿娇在黄金打制的椒房殿整天祭拜各种各样我连听都没有听过的神道,皇后的宫室里充斥着各地送来的女巫。
她们有的赤足长发,穿着撕成条条缕缕的衣服,眼神古怪而深邃;有的轻纱蒙面,浑身挂满装着香料和奇虫异草的瓶瓶罐罐;还有的看起来神秘非凡,佩戴着形状古怪的法器和木偶,口中喃喃诵念着不知何处的夷语……贵妇们也纷纷投其所好,在皇后面前交流起各种据说极有效用的巫祝之术。
阿娇的住处成了神殿,可皇上只能99lib?
装聋作哑。
他为我建起了新的宫室,不上朝的时候,我常调好箜篌,为他清歌一曲,可皇上却无心聆听,我看见他总是凝视着墙上高悬的“山河地形图”,用马鞭指着匈奴兵锋恣意出入的河西边境,久久出神,偶尔会变得极其烦躁。
我们的孩子接连出生,阳石公主,诸邑公主,如果我能再为他生一个儿子,我就此生无憾了,在汤庙祭祖时,我默默地祈求着刘家的皇祖皇考们,为他们的万里江山赐予一个天命所归的龙种。
元光五年(公元前130年),我忽然生了一场重病,病好之后,侍女们打扫我的卧室,在卧榻下发现了一个小小的木偶。
木偶的形状做得很细致逼真,一看就是我的模样,甚至也梳着我最爱梳的坠马髻,描着眼角有花影的梨花妆。木偶的胸口和身体插满了银针,涂满了血痕,侍女们尖叫起来,把木偶送到我面前,害怕得浑身发抖。
我当然明白是谁精心制作了如此逼真的木偶,但我没有告诉皇上,我只是一把将这个木偶扔进了火炉。
我从来不相信巫祝,如果巫祝真的有用,母亲就不会永远失去她挚爱的情人、她三个儿子的父亲。
一个一辈子的女奴,远比一个生下来的金枝玉叶对神更虔诚崇敬,可母亲从来就没看到过一次奇迹。
皇上听说了此事,却大发雷霆。
他命人搜捕了皇后身边所有的女巫、侍女和经常往来的贵妇,下狱的命妇们竟有数百人之多,为了将她们审个清楚,皇上甚至调来了酷吏张汤,让他用他最著名的十大酷刑,来拷问这些娇生惯养的夫人小姐们。
陈阿娇和窦太主吓坏了,太皇窦太后已经驾崩多年,无人能够回护她们。
我也吓坏了,无非是些女人之间的恩恩怨怨,皇上却将这些妒忌愚昧的女人全都付诸廷尉,严刑拷打。
莫非,他真的相信世上有巫蛊之术存在?
贵妇们死的死,残的残,阿娇也因此被废除皇后之号,幽居长门宫,不准外出一步。皇上对他的表姐、恩人兼皇后无情无义,车乘经过长门宫前也略不回顾。阿娇曾重酬千金,让蜀中名士司马相如为她作了一篇《长门赋》:
忽寝寐而梦想兮,魄若君之在旁。
惕寤觉而无见兮,魂迋迋若有亡。
众鸡鸣而愁予兮,起视月之精光。
观众星之行列兮,毕昴出于东方。
望中庭之蔼蔼兮,若季秋之降霜。
夜曼曼其若岁兮,怀郁郁其不可再更。
澹偃蹇而待曙兮,荒亭亭而复明。
妾人窃自悲兮,究年岁而不敢忘。
这文赋缠绵悱恻,堪称绝唱。
可惜,这字字珠玑的千金之作,也不过博得皇上赞一声“好文采”。阿娇这辈子,直到病死,也没有第二次机会见到皇上。
我猜我是从那时候起才怕了皇上,他的心肠那样冷。曾让他许诺以“金屋贮之”的表姐,为他登上帝位不遗余力的女人,最终也只能成为他的垫脚石。
而我呢?跟阿娇比起来,我的家世如尘埃般微贱,我对皇上的宏图霸业从无半点贡献,二十五岁、三女之母,我知道自己的容颜和青春正在绽放最后的绚丽,我还有什么样的魅力能让皇上永远不离不弃?
A17大赦
落花如雪,年年飞舞在长安城上空,四下的柳色转得深了,越发衬出未央宫里的静谧。皇上远巡在外,未央宫里晨昏皆寂,宛如一座没有人的空城。
我扶着奚君的手,大步走向宣室殿。
代父监国以来,据儿很是辛苦,从早到晚,他都在宣室殿里读那永远读不完的奏疏条陈,忙得连到长乐宫与我一聚的时间都没有。
听得詹事报我亲临,据儿赶紧迎出殿外:“母后万安!”
我没有理他,仍是大步走入殿内,书案上堆堆垒垒,尽是他和公孙丞相刚刚批复的奏疏和将颁的诏书。
“据儿!”我坐定,不悦地指斥道,“你父皇行前,我可 66fe." >曾对你说过,军国大事,你不得决断,要等你父皇回来再说?”
“母后,可皇上也吩咐了,一应政务,孩儿都可自专,”他眨巴着眼睛,不解地分辩着,我的据儿已经是三子一女的父亲了,在这些政事上却仍然天真如孩童,“况且孩儿平决之事也没甚么要紧的,无非是免了敦煌附近州县的钱粮,大赦了数 767e." >百长安囚徒,自行决断了几个冤狱。敦煌去年今年蝗灾频频,百姓民不聊生,若不免赋税,只怕百姓会易子而食。这批长安囚徒只是为了逃避建章宫的劳役,却被判了腐刑甚至死罪。赵破奴将军北击匈奴,不幸战败被俘,为什么要殃及他的家人?廷尉将赵家三族都收捕入狱,准备全部枭首示众……孩儿觉得实在太过残忍,这才亲自断狱,释放了赵家老小。母后,莫非你以为这也能叫做军国大事?”
我被他铮铮有声的说辞给堵住了胸口,不是因为据儿气概如虹,而是因为他完全不了解这些宫廷权谋,显示不出半点判断力。
这些年,据儿读的那些书,拜的那些师傅,到底教会了他什么?
据儿十一岁的时候,就有了六位师傅,他们分别教授太子礼、乐、骑射、经、御、兵六种学问。
皇上还嫌少了,又为他延请了几个名儒和几位大将,不时进宫教诲太子。
据儿自小性格沉静,皇上怕他过于孤僻,又希望他博学众长,所以特地建.了一座博望苑,为他广延天下之士,一起宴游,一起高谈阔论。
可我听得人家说,他喜欢交往的那些名士,都是些舌辩之士,有各种古怪奇术,却独独不通军国事务。
观其友,知其行。我的据儿,他深深信奉着书上那言之凿凿的仁慈和道义,却没有认真看看这世间,有几人会按着圣人言行事。
“糊涂!”我以手支颐,又怒视着公孙贺,“丞相,你也不说劝劝太子!李广利大军正要出玉门关攻打大宛国,沿路催取州县钱粮,你下诏减赋,他五万大军往哪里就食?若李广利因此失延军机,他会把战败之责全都推到你们俩的身上!建章宫、明光宫尚未完工,逃役的民夫已逾万人,若不施行严刑峻法、杀一儆百,很快民夫就会全都逃散,没一个肯留下来当苦差。赵破奴以二万之师陷入匈奴八万人伏击重围,战败被俘,这怪不得他,他家人也不该受他连累,可皇上每次对战败投降之将从不手软,不是族灭就是斩首,就算你心怀悲悯,不忍心见赵家复出此惨剧,也该上奏你父皇,由他亲自平决此案,大赦赵家亲属,如今你推翻成案,人人都赞你宽仁忠厚,可你有没有想过,这样做,置你父皇于何地?”
或许,让公孙贺担任丞相真是个错误,如此浅显的事情,他也听得目瞪口呆,吓得连连叹息:“殿下,老臣就总觉得这些事办得有些不妥,可殿下却只是听那班儒生的迂腐之言,讲什么宽厚仁义。这下可好,若是李广利的征西大军没了钱粮,建章宫的民夫全都逃跑一空,外头百姓个个骂皇上刻薄寡恩,到时候皇上回来震怒不说,只怕老臣bbr>99lib?的项上人头也保不住了!”
据儿傻了,他沮丧地道:“陛下,既是这么说,孩儿还当什么监国,索性回宫高卧,每天喝喝酒,听听歌,什么事都等父皇回来办好了!”
我望着他,心如汤沸,强自按捺。
据儿完全不像他的父亲,是因为有个过于强悍的父亲,据儿才这样天真简单呢,还是因为他根本就不配占据大汉太子的位置?他既没有刘家祖宗传下来的狠辣苛酷,又没有仔细揣摩圣意的洞察力,这样下去,只会越来越给自己招怨。
他早该明白,皇上对他并不放心。
十年前,太子据的博望苑曾盛极一时,宾客千百,异士无数,成了天下的人文萃薮。据儿说,那是他人生中最快乐的时候。
当据儿满了十六岁,有人告发说,凡是在太子身边待过、得到过太子赏识的人,都能飞黄腾达,这使得天下士人不重天子,反而追逐在太子身后,结成了“太子党”,这些人盘根错节,把持了朝政,皇上不早为之备,祸在旦夕。
皇上竟然信了,他震怒地命人锁住博望苑的大门,废黜了一大批与据儿有过来往的官员,将据儿关在深宫,不得君命,不得擅自出宫,连去上林苑围场,也必须事先奏明皇上。
那几年,据儿日渐沉默寡言,整天待在深宫里,和妇人孩子们一起嬉游,皇上听了,又骂他没出息。
博望苑早已经成了一座废墟,据儿经过那里,却总会停车,长久注视。
据儿是皇上的所有孩子们中最热爱父亲的,也是最害怕他父亲的。
他父亲的一次皱眉、一声叹息,都会让据儿心忧如焚,不能入睡。
好不容易,皇上对当年的事情释然,每次出巡都让据儿监国,据儿却好.99lib.
了伤疤忘了痛,尽做些易让皇上起疑不满的事。
望着他又是烦恼又是痛苦的模样,我也自觉话说重了,叹气道:“罢了,据儿,这些政事你先放一放,不用理会。我听说胶东那里最近盗贼横行,路面不靖,皇上这次带出去的人马不多,你不如带军亲迎皇上回长安,一来剿杀流匪,建你军功;二来迎出数百里外,以示思君之忱,也好让你父皇欢喜。”
公孙贺连连点头称是,据儿却仍苦恼地以手支颐,道:“陛下说来说去,都是想让孩儿去讨父皇欢心。我若只会文过饰非,不敢直言,还配当太子吗?父皇说过,这天下迟早都是孩儿的,我早些历练,又有什么不好?”
我打了个寒战,望着这轻信的孩儿,摇头道:“据儿,你念了那么多书,夫子的话难道忘记了吗?父在,观其志;父没,观其行;三年无改于父之道,可谓孝矣。你父皇仍然好端端的在位,你只监国数月,就将他的法令、行事改得面目全非,这叫孝顺吗?皇上会放心把他的江山交给你吗?”
是的,我在心底也问自己这个问题,皇上放心把他一辈子开疆拓土得来的强汉交给我的孩儿吗?如果不是因为据儿那三个兄弟一病一痴一奸,实在糟糕透顶,皇上说不定真会另有选择,也未可知。
从宣室殿出来,我只觉头晕,奚君要送我回长乐宫,我只是摇头:“该去看看李夫人了。奚君,听太医说,她最近病情有所好转。”
奚君不屑地道:“哼,她哪里是生病,分明是吃多了丸药!若不是那么急着想再生一个皇子与陛下争锋,她年纪轻轻的,用得着总是把那些红铅白汞之物当饭吃吗?我看,她多半也是咎由自取。”
我苦笑一声:“奚君,算了。细细地看,她倒还真有几分像当年的我……其实,说起来她也是个苦命人,一家子姐妹兄弟,都倚她为晋身之阶,一时心急也是难免的,只是她的那些兄弟,都不是能征伐四方的将才,就算李夫人再得圣宠,这些只会唱歌跳舞的兄弟,也撑不住李家门面。”
放眼天下,真能比得上卫青、霍去病的,又能有几人?
这么多年来,皇上一直让各处郡县大力举荐贤良,可二十年来,翻遍了关西江南,他没有再找到一个能与我们卫家男儿比肩的人物。
B17和与战
元光二年(公元前133年)的长安,连街头的百姓也知道皇上在为什么事情发愁。
去年,军臣单于再次派人来大汉求亲。
军臣单于前后侵扰过三位汉家天子,他一即位,就起兵南下,攻入边关,在上郡、云中掠夺走大量汉家人口、金银,刀锋所向,一直将烽火燃烧到了离长安不远的甘泉宫,文皇帝却拿他无可奈何。
景皇帝登基后,恰逢七国之乱,军臣单于与七国王室盟誓,准备打下长安城,与七王将大汉天下分而治之,只是七王之乱转眼被周亚夫将军平息,他才没机会进入中原,享受这花花世界。
面对强盛的匈奴,景皇帝也别无良方,只得依着祖宗的规矩,派使者送了厚礼给军臣单于,要求重开和亲。军臣单于答应了下来,他的胃口很大,汉家除了要给公主丰盛的陪嫁,还要每岁奉上无数絮缯、黄金与牛马,幸好匈奴人不多,只有汉人的十分之一,就算汉人的捐税与劳作将匈奴人全都供养起来,景皇帝也还能够承受。
既然只要娶了汉家的公主,就可以安心享受汉人的供奉,匈奴人也就懒得再大规模侵边,用刀箭去劫掠州县与平民。
军臣单于在位已经二十六年,由于汉室的供奉越来越丰富,他的享用远超前代单于,也深得匈奴人的敬爱。虽然他和前代单于们一样反复无常,一边当着汉家的女婿,一边每年仍带着军队像打猎一样到汉匈边境侵扰几场,但好歹,再没有像烽火惊甘泉那样可怕的战事发生。
答应还是不答应他呢?
答应了,就意味着汉家对匈奴的大量岁奉依旧要贡献出去,或许可以保持两国表面上的和平;不答应,军臣单于宝刀未老,依旧能集合大军攻入汉境。
“皇上,臣以为,还是和亲为上。”殿上,一个牙齿脱落得差不多了的老宗室,用不关风的声音高声启奏道,“我高祖皇帝,昔日与匈奴冒顿单于在代谷大战,被困白登城,便用了和亲之计,将公主嫁给冒顿单于,才保了大汉的七十年太平盛世。孝惠皇帝、高皇后、孝文皇帝、孝景皇帝,也都有和亲之事……”
是的,开汉以来,出塞与匈奴和亲的大汉公主前后多达十位,她们带去了大量仆从、财富、岁奉,可七十年来,匈奴人残暴好战依旧,他们从没有真正放弃与大汉的战争。
“老糊涂!”一个少年侯爷挺身而出,断喝道,“和亲是汉家大耻,亏你还有脸提起!陛下,臣以为,应当和匈奴一战,将匈奴逐出幕南!”
“舞阳侯狂妄!小王窃以为,战非上计!”另一个相貌秀美的士人模样的青年贵族走上前来,大声道,“陛下,连孙子都说,兵者,国之大事,死生之地,存亡之道,不可不察也。兵者凶器,岂可轻动?太皇窦太后素来信奉老庄,最忌凶杀之事,何况,这天下征兵,动摇民心,也动摇国本哪!”
“长沙王此言差矣。”两位年轻的儒生对视一眼,同时出班跪奏,“陛下,《商君书·画策》有曰:‘以战去战,虽战可也;以杀去杀,虽杀可也;以刑去刑,虽重刑可也。’匈奴不断扰边,那是祸事由它肇、兵端自它开启了。我大汉以战去战,以杀去杀,师出有名,自然能获大捷,重兴王道事业。何况《荀子·议兵》有曰:‘用兵攻战之本,在乎壹民。’连圣人都这么说,想必……”
“腐儒可杀!”殿下,一个爵秩不高的武官跳了上来,圆睁环眼,拍着自己的颈项,叫道,“陛下,凭臣这一腔热血,臣愿请为汉兵前驱,带兵十万,荡平北疆,为陛下开万世太平!臣请陛下速速发兵!”
“无知狂徒!”位列三公的丞相许昌向他喝道,“快下去!倘若一莽汉都能荡平匈奴,难道名将李广、程不识反而不如你吗?他们都只能与匈奴周旋,却无法靖边!你有何能何德,敢出此狂言?皇上现在要的不是一勇之夫,不是鼓舌之士,不是守疆之吏,而是张良、陈平、韩信!”
殿上巨烛已经快烧完了。
殿外,天色将明,却是一个下着碎雨的清晨,殿内到处残焰昏昏,人影幢幢。
一天一夜了,文武群臣、王公诸侯仍然你一言我一语地争执不休,他们廷争面折,各不相让,宛然形成了“主战派”和“主和派”两个对立面。
在这漫长的时间里,皇上一直没有说话,他那异常的沉默,在群臣的争吵声中,显得格外有压迫感。
吵闹声越来越激烈,盖过了殿外的雨声。
“够了!”皇上忽然一拍金床扶手,厉声喝道,“不管是战是和,都要有长远之计和缜密周到的考虑,你们谁都没有统筹之才、兼虑之能、用兵之法、治国之策,却敢肆意断言战和,互争互诟,简直像一群市井贱民、黄口小儿!”
群臣被他骂得晕头转向,都缄口不言,殿外的雨声大起来。
“刘平!”皇上高声唤着。
那个主张“和亲.99lib.”的宗室老臣,再次用关不住风的苍老声音答道:“老臣在。”
“朕就依你之见,赏给你的孙女刘琼奴‘修阳公主’之号,与外邦和亲。”皇上声音平静地说道,“且不必远嫁匈奴。而今越地多乱,闽越不服王化,南越服我诏命,朕素有亲近之心。闻南越王新丧王妃,朕即日遣内府准备车驾、嫁衣、首饰,赐黄金千斤、绫锦百端、战车百辆,送修阳公主嫁为南越王妃。”
刘平苍老皱缩的脸已经变得一片灰白,他脱下帽子,叩头不止,脸上老泪纵横:“陛下恕罪,老臣叩请陛下收回成命!老臣仅此一个孙女,她自幼没了父母,与老臣祖孙二人相依为命,她若远嫁异邦,老臣膝下无限凄凉,死时连个送葬的人都没有了……”
刘平伏在地下失声痛哭:“陛下,老臣糊涂,老臣宁愿跟着军队战死幕南荒滩,也不愿臣的孙女在那夷人之邦,在那互相连说话都听不懂的地方,在那以田鸡、老鼠、水蛇为食的地方,嫁为南越王妃……陛下,请将老臣的孙女儿还给老臣……”
寂静的金殿中,他的哭声显得格外惨切,高坐在丹墀之上的天子,脸颊微微跳动了一下,旋即便平展如常。
皇上冷笑着将脸扭了过去,说道:“南越是鱼米之乡,南越王妃更是生活在锦绣绮罗丛中,你尚且不愿意将孙女儿嫁去。难道朕就舍得将姐姐嫁给生吃羊肉、睡羊皮褥子的野蛮的匈奴人为妻吗?戈壁滩上只有茫茫盐碛、阵阵驼铃、寂寂北风。前朝多少金枝,在大漠凄然一生、青春凋零,这且..不论,代代和亲,我汉家大好男儿的脸面和荣耀何在?每战不成功,致使姊妹沦为上贡异族之物。朕每夜自思,辗转难眠……”
皇上重重地叹了一声,忽然厉声说道:“刘平,你不必再说了,回去给你的孙女儿收拾嫁妆吧!朕准你三天不上朝。”
刘平匍匐在地下,抽泣着,叩了一个头,站将起来。他苍老的背影摇摇晃晃地退出了金殿,慢慢消失在下雨的黎明中。
殿上“主和派”的群臣,已经噤若寒蝉。“主战派”的脸上,却流露出了压抑不住的喜悦和兴奋。
“舞阳侯樊长陵!”皇上将目光转向了站在金殿左角的“主战派”。
“臣在。”樊长陵兴奋地回答着,一撩朝衣下摆,跪在地下。
“你是名将樊哙之后,舞阳侯乃我大汉开国三重臣之一,家传兵法,想必不凡。”皇上的声音似乎很亲切,“朕问你,朕给你一旅之师,倘若匈奴重兵来犯,你能为朕守住北疆、击退匈奴吗?”
樊长陵的眼睛立刻就黯淡了,他的手指在哆嗦:“臣……臣不能。”
“那,你能守住一郡之地吗?”皇上的声音更亲切了。
“臣……臣也不能。”
“一府之地呢?”皇上的声音忽然变冷。
“不……不能。”樊长陵的全身都在发抖,虽然是能在鸿门宴上闯席的樊哙的曾孙,但从小由十几个丫环保姆侍候大的他,连骑射都不太精通。
“一县之地?”皇上的声音几乎要冻结了,群臣们都知道,这将孕育着一场暴风雨,于是所有人都心跳加快。
樊长陵鼓足了勇气,半天才回答道:“不能。”
“一乡之地?”皇上猛然坐直了身体,眼神冷酷地向樊长陵射去。
这可怜的少年侯爷几乎要昏倒过去了,身体抖得像一片风中的秋叶,牙齿碰得“咯咯”作响,沉默良久,才回答道:“也……也……也不能。”
“连一座山头的烽燧你也守不住?”皇上此刻的语气完全是讥讽了,他的眼里全是不屑的神情。
樊长陵沉默着,不敢作声。这个回答几乎是性命攸关的,如果答“是”,绝对没有什么荣耀,但如果答“否”,不但祖宗的脸要丢尽了,皇上也可能当场将他废为庶人。
种种利害冲突在他心中纠结,最后,祖先了不起的战功令他产生了一点自信,樊长陵猛然抬起眼睛,直视着殿上,大声答道:“臣能够守住一个山头。”
殿中响起了一阵窃窃的笑声,皇上点了点头,语气又回复了亲切,说道:“好,果然是英雄之后,舞阳侯樊长陵听诏。”
“臣在。”
“明日领了关防,去雁门关听命,为朕守雁门关马邑谷,三个月后回转长安。”皇上向樊长陵俯下身子,“三个月内马邑谷无恙,朕赐你千金,晋爵一等。”
群臣都发出羡慕的赞叹声,只有樊长陵的脸色发白。
外面的天已经大亮了,雨点也越来越绵密,落花满地。
三天后,修阳公主远嫁南越,樊长陵北赴雁门关。
刘平是第二年春天死的,死的时候,他手中握着已贵为南越王妃的孙女儿的一只黄金小项圈,眼睛睁得老大,不肯闭上。
而樊长陵终于没能重返长安,一个月后,匈奴浑邪王领兵来犯,只用了一顿饭的时间,便攻下了驻兵三千的马邑谷。
浑邪王退兵之际,身后是一面血色的大旗,是无边的血色的晚霞。马头下,则悬挂着舞阳侯樊长陵那鲜血淋漓的首级,他的眼睛,同样没有闭上。
长安城中,从此没有人敢谈起匈奴之事。
而皇上终于下定决心,他要断绝与匈奴和亲。
他采纳了燕将王恢的计策,派将屯将军王恢、骁骑将军李广、轻车将军公孙贺等人领大兵三十万驻扎在马邑谷,再让一个边贸商人聂翁壹去向军臣单于献关投诚,军臣单于一见有利可图,当时发十几万大军侵入边塞。
可惜,年轻气盛的皇上到底还不是老于战事的军臣单于的对手,他的诱敌之计在南征北战多年的匈奴人面前,显得很幼稚。
军臣单于亲自率领大军,急攻至马邑城外,行军一百多里路,发现满山满野都是无人放牧99lib.的牛羊,却连一个汉军的影子都没看见。
这种不同寻常的空寂让单于起了疑心,他转而攻打一处汉军卫所,捉来武州尉史(卫所长),终于审出了汉军要在马邑伏击匈奴人的真相。
军臣单于赶紧调转马头,逃出边关,而倡议与匈奴开战的大行王恢,却根本不敢追击,当真正面对匈奴大军时,对面军阵那森森的杀气、那战无不胜的神话,还是会令汉军心惊胆战。
汉匈和亲之路从此断绝,皇上别无退路,这一生,他也从不曾给自己退路。
而他急需一个帅才,一个对匈奴作战不会退缩不会胆怯不会失败的三军之主。
后来,皇上对我说,在满殿喧嚣争吵的大臣中,他发现除了自己之外,还有一个人也始终微阖双目,一言不发。
此人站在最阴暗的角落里,眼睛微微斜睨着殿上群臣,谦和的笑容掩藏不了心底的自信和傲慢。
皇上只看了他一眼,便当即下了决心,就用这个人来征服横行漠北数百年的匈奴吧。因为,皇上相信,有着那样自信眼神的男儿,不是奇才,就是狂徒,无论是哪一种,皇上都想用他来试试运气。
这个始终一言不发的人,就是我的弟弟——太中大夫卫青。
元光六年(公元前129年),匈奴单于亲率大军十万,前来进犯上谷郡(按:今河北怀来一带)。
得报的当天,一个天气和暖的冬日下午,卫青在渭河岸边的拜将台上,由天子亲授将印,任命为车骑将军。
按照皇上的战策,他与和骑将军公孙敖、轻骑将军公孙贺、骁骑将军李广四个人,各领一万骑兵,分别从上谷、代郡、云中、雁门四个地方同时出击,去进攻行踪不定、马背为生的凶悍的匈奴大军。
卫青是初次出征,而另三个人却都是身经百战的名将。
A18族诛
玉门关外传来战报,贰师将军李广利这一仗输得很惨。
他不是被大宛兵马打败了,而是被西域的风沙击溃了。
李广利虽然出身微贱,但家中一直还算富裕,从小也是娇生惯养,没吃过什么苦头。父母请师傅教了他骑射和走马,十八岁上他就因妹妹入宫而当上了高官,更是眼高于顶,自以为仗剑绝域,成为第二个卫青,不过是像唱戏一样易如反掌之事。
他没想到塞外的荒滩那样远,西去的驿路那样长,长得回望不见帝都,遥望不见人烟。跟着李广利出征的数万健儿,很快就怨声载道。
这些人并非普通士兵,除了六千精骑兵外,剩下的多是各郡国的无赖少年,他们西征大宛,不过是为了发财邀功,哪里耐得了那沙漠晓行、戈壁夜宿的艰苦。
沿路的西域小国并未臣服于大汉,见汉军远道而来,他们统统闭城锁关,不愿提供粮草。
李广利索性一路征讨了过去,打下来城邑,就将粮草洗劫一空,若几天打不下来,他也不恋战,就率军再往西去,西域路远荒凉,往往行军几百里也见不到什么人烟,更不用说是什么水草丰饶的城邦了。行不了两千里,伐宛大军的粮草已尽,兵士逃散战亡,剩不了几千人。
此时李广利的军队已接近大宛东境的郁成城,郁成王见汉军远来疲惫,个个面带饥容,更执意固守。
大战之下,汉军伤亡惨重,李广利见急攻不下郁成城,又远道乏食,觉得征服大宛国无望,反倒有全军覆没之危,赶紧带着残兵逃回敦煌。
征袍破碎、满身风尘的李广利,远远望见敦煌城那高耸在沙漠中的土褐色城影,激动地落下泪来。
很快,他就可以有惊无险地返回长安城了。两年了,他无时无刻不在思念着从前那整天斗鸡走马、出入烟花巷、宴游上林苑的安宁富贵日子。
去他的什么大宛国和大将军之梦吧,他李广利不稀罕,做不了卫青又如何,妹妹受皇恩如此深重,就算不能给他弄到侯封,弄个太仆、詹事之类的二千石,他也已心满意足,何必非得到沙漠绝地去遭那个罪。
他没有想到皇上见到他的上书会怒发如狂,命人当场斩了李广利派来的使者,在殿上咆哮道:“没这个能耐,就不要在朕面前夸下这个海口!赵破奴七百壮士灭楼兰,霍去病率八百骑兵连夜奔袭数百里,对匈奴万人之军,斩首虏而还。李广利这混账东西,此番劳师远征,六万大军竟然被小小的大宛击溃,生还者不到两千,害得朕不但被大宛国瞧不起,连大夏、乌孙都瞧不起我们大汉了!”
皇上说得没错,乌孙国自与匈奴翻脸背盟,与大汉结为婚姻之邦,一直对大汉恭恭敬敬,年年朝贡。可到今年,乌孙、轮台的朝贡已经两年未至,听说大汉的使臣还在轮台国被关了 8d77." >起来。连大宛这样的小国都对付不了,西域三十六国便不再敬畏大汉的兵威,常派小股队伍沿途劫杀大汉使者、客商。
皇上派卫伉带了一万铁骑出玉门关,堵住了李广利回长安的路。
使臣亲至敦煌城李广利的大营,宣读皇上的诏书:“李广利征宛大军,若有一人一骑敢擅度玉门关,杀无赦!”
皇上要李广利再次西征,不破大宛国,不得回长安。
吓破了胆的李广利,带着二千丢盔弃甲的残兵,哪里还敢西窥大宛。
他只能郁闷地在敦煌城扎下营盘,另图良方,想看看能不能派人给李夫人、李延年送信,好帮他说情。当然,离开长安城已两个年头,他并不知道,他的哥哥、弟弟还有妹妹,如今的日子都不好过。
李广利的弟弟李季,在明光宫里头藏书网,接连弄大了两个宫女的肚子。
李季是个漂亮人物,他年少风流,相貌不比两个哥哥差,吹拉弹唱、歌舞球艺,样样出色,皇上见他才十五岁,一副半大孩童模样,全无戒心,让他到明光宫当了个歌舞总教习,整天教那些燕赵美女们讴曲弹琴。
明光宫的两千美人,是在多佳丽的燕赵之地精挑细选出来的,李季这一去,便如蝴蝶穿入花丛,一下子照花了眼睛。
美人们都在如花似玉的年龄,刚刚情窦初开,却被选入深宫,苦苦等候皇上的宠幸,就算皇上夙兴夜寐,他也不可能将雨露遍洒给未央、明光的一万八千个美人,何况,他还有李夫人。
她们那永远望不到尽头的寂寞生涯中,忽然来了个风度翩翩的俊秀少年,任凭襄王无心,神女们也会一往情深,更何况,李季并非霍光那样能够敬重自持的君子。
在收到无数个同心结、相思豆、手帕诗之后,李季终于把血海般的干系抛在了脑后,在明光宫纵情声色起来。
他自以为行得秘密,可奚君却把他秽乱宫禁之事打听得一清二楚,只是,还没等我查明证据、上奏天子,皇上自己就看了出来。
明光宫里那两个年轻孕妇的身腰,任是三丈红绫也束缚不住,再隐瞒下去,皇上的后宫里头,很快就要添两个不明来历的婴儿。
皇上再次勃然大怒,他没想到,他尽力想要提拔的李家子弟,竟然如此不成器。
李广利六万大军兵发西域,攻不下一个巴掌大的小国;李季这刚刚脱离倡门的乐坊子弟,竟然敢在皇上的宫禁里公开宣淫,说不定哪天就真的弄乱了皇汉刘家的血统,把祖宗们苦心经营百年的天..下,变成戏子李家的江山。
是可忍,孰不可忍。
皇上抓来李延年和李季,咬牙切齿地骂道:“你们是什么东西,一家子卖艺为生的游倡,喂狗都嫌多余的贱民!朕看中你们聪明灵巧,赐你们官职,赏你们黄金,抬举你们与王公将相平起平坐,给你们机会博个封妻荫子、位列上卿的侯封,没想到你们一个个这么不知好歹,枉费朕一番心血!李广利出征前,跟朕信誓旦旦,定要立功万里之外,不荡平大宛决不回还,结果几乎全军覆没,至今龟缩在敦煌城不敢再战。朕在位数十年,兵锋所向,莫不望风披靡,服我大汉王化,不料此番竟折戟于西陲小国,丢尽颜面,西域三十六国从此不肯奉朕号令,皆李广利之失也!李延年、李季,仗着三分容貌,能亲近朕躬,竟敢秽乱后宫,令朕的明光宫变成你们这些娈童淫秽的苟且之场,朕的法度何存!体统安在?不尽诛李家,难解朕心头之恨!”
连我也不敢相信,不过两年时间,曾经想以李家取代卫氏,曾想让李广利、李延年飞黄腾达的皇上,竟然又下旨要将李家族灭。
是他们太令皇上失望了,还是皇上对他们寄望过高了?
十几年来,皇上一直想再找到一个可以取代卫氏的家族,就像当年他轻易地找到我和卫青,轻易地更替了权倾朝野的窦家王家还有田家,可是,再没有谁能比得上卫家的忠诚能干,再没.99lib.有谁能比得上我的含忍退让,再没有谁能比得上卫氏男儿的英雄出众、胆识过人。
赏得慷慨,罚得血腥,这就是皇上,一旦让他失望,下场令人不寒而栗。
更糟糕的是,就在李家即将遭遇灭顶之灾时,在病榻缠绵两年的李夫人却突然昏迷不醒,太医们甚至预言,她已经没几天活头了。
我没有胜利者的喜悦,有的只是无缘无故的怜悯。
她像我,她真的像我,更年轻更天真也更愚蠢。只因为她没有像卫青那样英武的兄弟,所以她才会失去一切,徒然给家族带来了一场转瞬即逝的春梦,一场命中注定的奇祸。
我不禁后背发冷,倘若,当年没有卫青的横空出世,皇上还会册封我为他的皇后吗?倘若,后来没有霍去病的封狼居胥,皇上还会将我留在他身边那样久吗?
B19皇后,皇后
旧皇后陈阿娇,在经历长达数月的噩梦之后,于元光五年(公元前130年)秋被废为庶人,住入长门宫。
那真是一场血淋淋的噩梦。
与皇后勾结祝诅的女巫楚服,还有一大群曾为了讨好皇后在宫中来往不断、贡献生子秘方的贵妇们,都被酷吏张汤关入长安大牢里,严加拷楚。
张汤在大堂上摆了热气腾腾的锅鼎、烧着烙铁的火炉、沾满鲜血的大棍等七十多种刑具,对付那些自幼养在bbr>藏书网深宫和侯府的女官、侯夫人、郡主、黄门令以及与此案相涉的所有官员、诸侯。
此案牵连人数众多,其中有很多人是被冤枉的。有两名出身望族的侯夫人,只是因为当天进宫参见陈皇后,也被株连,处以绞刑。
还有一个外省的大吏,在进贡皇室的贡品单子上,依例写上“皇后例贡:龙涎香百斤、提花绫锦百端、沱茶百瓶、明珠百粒”,便无缘无故地被腰斩在长安市中。
很多人不堪忍受而自杀,还有很多人在审讯中死去。剩下的那些女人,在领死刑前,几乎全都不能站直了走路,她们像一摊烂泥般被拖出监牢,只因为她们竟愚蠢到忠于一个已过气数载的皇后。
不断有令人难以置信的秘闻传出来,皇后身边的侍女招供说,女巫楚服自称能有巫术令皇上回心转意,陈阿娇信以为真,恭请楚服入宫,与她同起居同床榻。
很多时候,楚服打扮成男人的模样,穿着男人的衣冠帧带,与阿娇如夫妇般形影相随。在枕畔床上为她传授妇人媚道,并将木偶制成卫夫人的模样,日夜祭祀,希望卫子夫早点失去皇上的欢心,早点得病遭灾,不要总像块散不尽的乌云般阻挡在阿娇那富贵无边的前程上。
可渐渐的,皇后忘记了她最初的愿望,忘记了富贵,忘记了皇上,她真心喜欢上了楚服。经历了将近十年的深宫寂寞后,穿着男装、温柔多情的楚服,恍惚真的可以填补她心灵上的那块空洞,可以替代她的郎君。
皇上怒不可遏,他将此案一查到底。最后,张汤一共审结了牵连入案的上千人,其中三百多人以“大逆不道之罪”遭斩杀。
楚服穿着男装在闹市被枭首,之后暴尸三日,皇上吩咐说,这是让长安百姓好验明正身,看清楚巫者楚服不是男人,而是女人。
就算阿娇早已是被皇上冷落弃置的皇后,她也不能爱上另一个人,哪怕是女人。阿娇曾?经是皇上的妻子,因此她这一辈子,谁都不可以再碰,永远不能够变心,即使是皇上到如今对她只剩下厌烦和冷落。
楚服及那三百侍女、贵妇伏诛后,皇上派人赐给阿娇一道策令,废除了她的皇后之位:“皇后失序,惑于巫祝,不可以承天命。其上玺绶,罢退居长门宫。”
长门宫位于长安城外的荒郊野岭,原本是窦太主家的偏僻园林,叫做长门园,坐落在皇上前往顾成庙去祭祀太宗孝文皇帝的路旁。
几年前,年近五十、寡居在家的窦太主迷上了一个卖珠的十三岁僮儿董偃,将他收养府中,教以诗书礼仪,以期成为她的未来情夫。
她担心皇上指摘此事,便接受门客爰叔的策划,将长门园献给皇上,改作长门宫。如此一来,皇上就可以在前去祭祖庙的荒路上有个落脚的行宫。
她想不到的是,长门宫献出去还不到两年,就成阿娇这辈子终老的囚笼。
长门宫位于霸陵附近,远得连长安城的影子都只是隐隐约约可见,满目荒林,竹荻杂生,除了无边的田地和呼啸的风声,什么也没有。
开汉以来,从来没有一个废后甚至弃妃会被撵出长安城,撵回娘家。阿娇重返未央宫的道路,从她入住长门宫那一天起,就永远被阻断了。
大长公主这真是作茧自缚。
阿娇被废两年后,我在正月生下了一个男孩儿,叫做刘据,他被封为临江王。
据儿满月的时候,我被册立为大汉皇后。皇上为此宣布天下大赦,与民更始,不但狱中的非死囚全部减罪一等,所有发生在景皇帝后三年以前的犯罪逃亡与久欠官物的积案,也全都赦免不究。
册立后没两天,我收到馆陶长公主的手本,她送了我一斛东珠、千斤黄金,要求面见我,亲自道喜。
我坐在后园淡绿的柳色中,看着她那言词卑恭的手本,心潮起伏:
汉皇后卫子夫陛下:
臣妾鄙人,罪臣之母,本无颜腆见皇后。但思十一年前旧事,背汗涔涔而下,当年冒犯之罪,虽皇后、车骑将军不罪,臣妾仍日夜辗转,难安于枕席,诚愿一瞻皇后之面,颂扬圣恩,并致万千之喜。伏惟所鉴!
馆陶长公主刘嫖
我翻来覆去地看着那淡绯霞色丝绫的手本,只是不说话,也不向跪在地下等旨意的黄门令吩咐什么,周围立着的人群,全都小心翼翼地看着我的脸色。
是了,我是大汉皇后了,一人之下,万人之上。连这从前不可一世、能够废立诸侯皇后的大长公主,也必须匍匐在我的脚下。
两只白色的水鸟掠过太液池的湖面,展翼而去。
“把边门开了。”我口气淡淡地吩咐着,“叫她进来。”
呵,十一年前的旧恨,今天我终于能够肆意地报复了。
我扭头去看那春波万顷的太液池,湖上,几艘小舟出没着,那是为我种植莲花的花奴,他们正冒着春寒,往水下播入来自南方的著名莲种。今年夏天,太液池上将会盛开数不胜数的雪白睡莲,只因为我喜欢。
没过多久,耳边响起了一个怯怯的声音:“臣妾刘嫖,参见卫皇后。”
是大长公主!我咬紧了下唇,头也不回地挥了挥手,说道:“平身吧。”
“谢皇后。”
“看座。”
“谢皇后赐座。”
我缓缓扭过脸来,打量这个十一年前踩住我的头的女人。
当年,她将卫青下在私狱中,准备私刑处死,是公孙敖他们劫出了卫青,不然,今天的关内侯、车骑将军,早已经化为了公主府地牢里的白骨。
大长公主依然高大壮硕,依然衣饰华贵,所不同的是,从前她脸上的那层极度傲慢的神色,已经收敛得看不见了。
自从陈阿娇事泄被废之后,大长公主便不复旧日的气焰。
血雨腥风笼罩着长安皇宫时,曾有人私下里传说,告发陈阿娇之人,是卫子夫。
我只好一笑置之。
觊觎皇后之位的宫妃,实在是大有人在,她们大多出身寒族,又大多天生丽质,而陈阿娇,她是那么跋扈,又是那么幼稚,那么愚蠢,怎么是这些宫妃的对手?
至于我,我从来没有想过要这样对付陈阿娇。
皇上早已对骄奢淫逸的陈阿娇充满厌倦,我只要生下皇子,必然能稳稳当当地走向长乐宫,又何必用三百多条人命来换取自己的皇后之位?
我天生胆小,害怕那皇后的宝座上有血渍。
皇后被废之日,大长公主惭惧万分,她跪在皇上面前,不停地告罪,皇上温言抚慰她说,阿娇虽然被废,但供奉仍然和往常一样,长门宫与未央宫毫无区别。
尽管如此,从前不可一世的大长公主,还是谨小慎微起来,因为她知道,在如今的长安城中,她不再有势力,也不再有靠山和朋友,她有的,全是敌人。
再说,耸立在离离荒草中的长门宫,与侍从如云、车马辚辚的未央宫,哪有半点相似之处?
“皇后,据儿已经有三个月了吧?”大长公主努力想微笑,但是那张生下来就倨傲的脸,僵硬得不听使唤,“我略备了一些薄礼,想送给据儿。”
“哦。”我淡淡地点了一下头,不置可否,转身和侍儿说起话来。
她十分难堪,过了半天,又讪讪地说道:“明天是三月初三,我在家中设宴,皇上已经亲口答允了,要前去看我那一班新买的小戏子,和董偃一起踢球、斗鸡、赏花,不知道卫皇后能不能赏脸?”
我斜看了她一眼,董偃?是了,那个年轻英俊的家奴,大长公主闻名天下的小白脸情夫,听说他十六岁就成了大长公主的面首,虽然是卖珠儿出身,但大长公主从小请了师傅教习董偃,所以他不但才貌出众,而且礼数周到,很多公侯高官都愿意与他来往。
皇上也很喜欢董偃,曾经在公主府亲口称他为“主人翁”,还准备赐他侯爵。正是为了董偃的缘故,大长公主才将自己落难的女儿陈阿娇弃之脑后,不加理睬。
“阿娇会去.99lib?吗?”我忽然唐突地问。
大长公主怔住了,为我的无礼。但过了片刻,她仍然恭谨地回答:“阿娇早已被打入冷宫,成为废后,不能擅离冷宫一步。”
“哦。”我再次冷淡地回答着,扭头对女官们说,“看看临江王醒了没有,叫乳母好好喂他。再去打发人问皇上,今天晚上卫青入觑,赏不赏他用膳?江都王妃从属地来了,叫她在北宫好好歇息,明天早晨到未央宫晋见。”
大长公主越发窘迫了,她欠身站起来,要求告辞。
“不送了。”我虚假地笑着,“多谢大长公主的厚礼。”
她躬身后退两步,走了出去,那宽阔的背影,似乎有些瑟缩,在暮色深沉的花丛中。她已经老了,这前代的权势人物。
等她从边门退出长乐宫,我便命人招来中郎东方朔。
身高九尺的东方朔,是皇上十分喜爱的大臣,虽然位秩不高,但说话颇有分量。
春夜的天空,洒着几颗晶莹的小星星,我站在窗帷边,背对着匍匐地下的东方朔:“东方大人,听说皇上常常去大长公主府赴宴,由家奴董偃侍宴?”
“然。”东方朔回答。
“董偃以家奴私侍公主,乱了上下礼法,你知不知道?”
“臣亦觉不妥,但私下劝过几次皇上,皇上一笑了之。”
“此事岂能私劝?”我怒容满面,回头斥道,“这是有违国体、有伤皇室体面的大事,你应当直言进谏,皇上乃圣明之君,岂能不听忠言?”
极度聪明的东方朔,立刻抬起头来:“皇后所言极是,臣明日当冒死而言。”
“好!”我嘉许地看着他,“进谏乃言臣之责,你放心,皇上只会奖赏你的忠诚,不会有任何责罚。我愿先闻东方大人的谏言。”
“是!”
“请起来说。”我温和地扬了扬下巴。
东方朔叩了一个头,站了起来,举起手来,先扳下了第一个指头:“董偃不过是个公主府家奴,以家奴私侍公主,其罪一也。”
他乌溜溜的眼珠转动了一下,又扳下了第二根指头:“此事天下皆知,败男女之化,乱婚姻之礼,有伤王制,其罪二也。”
他再次看了看我没有表情的脸,扳下了第三根指头:“皇上正在提倡经学,要天下人都读《六经》,养成好学上进的国风,董偃却一味靡丽奢侈,贪恋狗马之乐,还以此来诱导公子王孙、文武百官,实乃国家之贼,人主之大敌,此其罪三。”
“好。”我终于微笑了,“够了。”
我赏了他百斤黄金,东方朔起身告辞。
第二天,皇上没有去大长公主府,并赐给直言相谏的东方朔三十斤黄金。
A20刹那芳华
太医院来禀报,病得奄奄一息的李夫人忽然醒转了,恐怕是回光返照,她已经几天没有再进水米,却特地吩咐人去请皇上,说要交代后事。
雕栏玉砌的长乐宫院内,雨声如注,淹没了那些切切嘈嘈的喃喃自语和恐惧。
就在昨天,李延年、李季还有几十口李家的亲眷都被绑上刑场,刽子手毫不留情地举起大刀,将这个能歌善舞的家族统统斩首弃市。
我不能确定,若是李夫人不曾在病榻上缠绵两年,病得连皇上对她都失去了耐心的话,皇上会不会看在她绝代丽质的份上,饶了李家,抑或是,这次连李夫人也会受牵连入案,被皇上无情地抛弃。
她还能有什么后事好交代呢?除了她为皇上生下的病弱儿子,除了那个被全副戎装的一万大军阻隔在玉门关外荒漠里不得回返的兄弟,李夫人已经一个亲人都没有了。
一年前,也许是感觉到皇上明显在冷落李家,李延年竟然拼出命去为皇上编了十九章祭祖祭庙的《郊祀歌》,章章都音律婉转精奇,辞章铿锵华丽:
太一况,天马下。沾赤汗,沫流赭。志椒傥,精权奇。
镊浮云,晻上驰。体容与,迣万里。今安匹,龙为友。
天马徕,从西极。涉流沙,九夷服。天马徕,出泉水。
虎脊两,化若鬼。天马徕,历无草。径千里,循东道。
天马徕,执徐时。将摇举,谁与期。天马徕,开远门。
竦予身,逝昆仑。天马徕,龙之媒。游闾阖,观玉台。
里面巧妙地糅合了皇上自己的辞赋文章,寄托着皇上的梦想。
李延年编完全部曲词后,瘦得几乎脱形。
《郊祀歌》是他极尽生命与天赋的成就,这是他敬献帝王的礼物,也是他献给自己这个音乐家族的祭奠。
正月上辛日,皇上在甘泉宫圆丘郊祀,两千多名乐府歌人、乐工齐聚一堂,十八部鼓吹合奏,声动天地,连我都迷醉于他在《郊祀曲》里描绘的那个天堂,那个永远回荡着音乐、被美玉明珠照亮、有天马异兽徜徉的仙境。
“千童罗舞成八溢,合好效欢虞泰一。九歌毕奏斐然殊,鸣琴竽瑟会轩朱。”
无论如何,我都承认,李延年是个不世的音乐天才。
若不是他过于自负,以为自己在政事、宫斗上也具备音乐上那种登峰造极的才华,若不是他抛弃了永恒的音乐,去极力追求那转瞬即逝的荣华富贵,他这一辈子,本可以活得更有尊严、留下更多的美好。
他的妹子也一样,以她的风华绝代,即使不往帝王家停栖,这世间也到处是等候她飞舞的枝头,可她偏偏挑选了一处最高最风光也最凶险的所在,只是,为了这风光无限的刹那,她埋葬了自己和整个家族。
皇上应了李夫人所请,去了她的宫室,他要我也一起同行。
这是春天,是大地复苏、万物萌发的季节,我们的车乘在李夫人的宫室前停下,只听得殿内传出淡淡的若有若无的音乐声,那是她当年初见皇上,跳《金盘舞》的配乐。
我看得出,皇上一下子就想起了当年,那个旋转着跳入他眼中的金灿灿的身影,轻盈若梦,婀娜如仙子。
他的心顿时柔软了。
一切都如初见,这样的春天,这样的音乐,卧室里高悬的金色舞衣。
不过是三年时间,梦想却褪尽光华,露出血淋淋的本色。
奚君牵着蹒跚学步的刘髆,一起走了进来。
这孩子长大了,虽然还是身子骨纤弱,动不动就发病,但在太医们各种各样极品汤药的灌沃下,好歹也保住了性命,并开始咿呀学语,只是他黄瘦的小脸上鼻眼歪斜、口角流涎,古怪得连皇上都不愿多看他一眼。
如果说皇上这辈子也有什么遗憾的话,其一是至今不曾真正遇见神仙,其二也是最重要的,就是没有一个真正让他称心如意的子嗣。
我的据儿,只是在这些古怪病弱的兄弟们陪衬下,才显得格外出众。
李夫人的卧室门大敞,但床上的红罗帐却密密下垂,皇上走了过去,侍女们没有为他掀起罗帐,帐内传出一阵紧抑的呜咽:“陛下,臣妾无礼,不能面见陛下,就在这里为两位陛下叩首请安了!”
皇上命人掀帘,帐后的人影赶紧将自己埋入厚厚的锦被,只露出一头乌溜溜的长发。
皇上侧踞床边,蔼声道:“燕儿,夫人,让朕见一见你,一年多未见,朕实是很想念你。”
李夫人捂紧脸,无声地饮泣着,良久,她才抽咽着答道:“皇上,臣妾就快要去了……”
皇上抚摸着她的后背,心下也颇为伤感难过,叹息道:“傻燕儿,你不会死,朕让方士们加紧炼了一剂十全回春丹出来,吃下去,可以长命百岁,永远和朕在一起,每天都在一起……”
“陛下,世上岂有百岁之人?”李夫人依旧没有转过脸,泣道,“臣妾就是服了那么多丸药,才伤了身子,弄到这个地步,陛下以后再也不要轻信那些方士了,栾大、少翁,一个个都是夸夸其谈、口若悬河的骗子,皇上不要再让他们欺哄了。”
皇上沉默不语,显然她的话并不中听。过得片刻,他又道:“燕儿,你转过脸,让朕好好看看你的花容月貌,一年未见,不知朕的燕儿可清减了?”
他试图轻轻揭开李夫人的被盖,可李夫人仍死死拉住被子不放,哀求道:“皇上,臣妾久卧病床,容颜毁损不堪,早成了残花败柳,不能再污了皇上的眼……皇上,臣妾知道死期不远,没两天就要成泉下之人,今日冒昧请来皇上,想将我的髆儿和兄弟都托付给皇上……”
李夫人泣不成声,她只有十九岁,还是春花盛开般的好年龄,却已清楚地知道自己来日不多。
命运到底是什么呢?给了她如斯芳颜,如斯风华,却只给了她一个过隙白驹般短暂的人生。
皇上有些急了,他大声道:“既是想托付皇儿和兄弟,就请夫人揭被起身,当面叙说,凡有所请,朕无不应!”
李夫人拼命摇头:“礼云,妇人貌不修饰,不见君父,陛下请恕臣妾不能用这样拖沓疲惫的容貌面见陛下!”
宫中三年,将这个粗鲁不文的少女变成了能引经据典的美人,只是,也带走了她的灵气和魅力。
“只要夫人揭被相见,朕立刻赏你的兄弟高官显爵,封髆儿大邑为王,赐你千斤黄金!”皇上只顾满口承诺,似乎忘记了,就在昨天,曾与他同室同榻、曾为他翻遍天下新声的李延年和李季已成了他的刀下之鬼。
我不清楚李夫人身边的侍.女们到底有没有将李家遭族诛的消息告诉她,抑或是,就算她早已知晓此事,她也无力对抗这残酷的命运和无情的皇上。
她坚决地捂住脸,悲伤而坚决地回答:“加不加官爵,赏不赏王位,赐不赐黄金,都任凭皇上,臣妾即将成为冢中枯骨,无意于这些过眼烟云,也不敢多所奢望,臣妾不是为了这些才请的皇上,臣妾只是想最后听一听皇上的声音,以慰这些日子以来的相思之苦!”
她的话说得情深意长,可皇上却突然怒气勃发,一瞪眼睛,拂袖起身,指着那团被子下的瘦弱身影恨道:“大胆!这天下,有几个女人敢违逆朕的意思?你今日死都不肯让朕见最后一面,以后朕一定会让你后悔莫及!哼!”
皇上头也不回地离去,坐在一旁的我,却只是事不关己地望着他们两人决裂。
听得皇上的脚步声远去,李夫人这才慢慢坐起身来,她扭过脸,望了望我,又望了望地下站着的髆儿,以帕拭泪道:“多谢皇后陛下,事到如今,还肯来探看臣妾。”
她穿着一件家常的绣花白色素绸衫,发髻上横插着一根浅绿色的玉簪,柔软的鬓发披垂在颈侧,衬出一张雪白的脸儿。
虽然未施脂粉,又卧病多时,但李燕然的面庞仍然俊秀娇媚,只是,眉眼间少了一样她独有的东西,是那种无比灵动的气韵,每一刻都无法安静、随时随地可以起舞的春阳般的勃勃生机。
我牵过髆儿,不停地抚摸他瘦削的脸庞,半晌才凝望着李夫人道:“你放心,髆儿这几年都在我宫中长大,我待他究竟如何,想必你也清楚。若是你有个三长两短,我一定会好好看视髆儿,为他延医配药,治好他的身子骨。”
她的眼泪如雨点般从腮旁纷披下来,侍女扶起李夫人,她颤动着身体,挪步下床,伏地叩首:“陛下,臣妾如今痛悔当年依仗着皇上宠幸,不知天高地厚,得罪皇后陛下。幸得陛下宽宏大量,不但不加罪臣妾,还肯照拂这病弱小儿,臣妾惭愧已极!”
我望着她抖动的肩头,忽生怜悯之意。这些年来,其实我从未和她斗过,她的敌人不是我,是她自己。
“你很像我,李夫人,你就像是当年刚进宫的我,只是不懂得收敛。”我淡淡地说。
对一个心甘情愿匍匐在地的人,我不会再踩上一脚。
睚眦必报不是我的习惯,自中年后,我就不再认为只有针锋相对才是战斗,李燕然,她的浅薄,她兄弟的无能和放纵,迟早都会将她送上不归路,她的今天,两年前我就已看得清清楚楚。
“陛下说得对,我以为自己真的有倾城倾国之貌,可以让皇上为我做任何事情,我以为自己可以生下能夺嫡的皇子,我以为我的兄弟能在西域立功封侯,我以为自己能够取代皇后……”她的眼泪一滴滴落在雪白的衣袖上,声音却越来越细弱,“皇后,我罪不可赦,可皇后你知道吗?臣妾真的很崇敬你,当年臣妾还在乐坊里弹唱着《卫皇后之歌》时,就暗暗地发过誓,卫皇后是歌女,臣妾也是歌女,卫皇后的今天,就可以是臣妾的明天,卫皇后能霸天下,臣妾也可以显耀家族,一门数侯,名动公卿。可进宫越久,臣妾越发现,卫皇后的坚忍,臣妾根本就比不了,皇上他从来不肯对一个女人长久,他从来都没有长久地迷恋过任何一个女人,只有皇后,三十多年来,永远安安稳稳地待在皇上身边,待在皇上的心坎上……”
明知她这是临死的善言、最后的奉承,我还是听得很入耳,长叹一声道:“你说错了,李夫人,皇上早就正眼都不肯看我,他的心里,根本没我这个老妇的位置。”
“不,皇上他仍然喜欢着你,他每次看臣妾歌舞时,都会突然说道,燕儿,你这支舞跳得很像卫皇后当年;燕儿,你这支曲儿唱得真有皇后当年的情韵……皇上是拿臣妾当了皇后的替身。所以臣妾今天才怎么也不肯让皇上见到病容,臣妾能得一时之宠,就是凭了这张脸,凭了与皇后当年的三分神似,所以,臣妾要将当年那一刹那的美丽永远铭刻在皇上的心上,臣妾要让他……让皇上永远都忘不了我……”
她的声音越来越低,脸色也越来越苍白,最后,终于软软地倒伏在侍女们的怀抱。
奚君扶着我走了出去,殿室外头艳阳高照,未央宫金碧辉煌,脊兽蹲伏在长安城上空,威严地扫视着它的子民。宫殿、都城、土地,仍然屹立未动,当年那个唱着“一顾倾人城,再顾倾人国”的女子,却已凋谢成尘。
几十年来,未央宫里多少女人来来去去,即使能留下一刹那的芳华,或许这人生已是超凡脱俗,值了旁人的几世。
B20王夫人
皇上身边从来就没缺过女人,只是极少有女人能走进他心里。
我被册封为皇后不久,宫里头突然又爆出喜讯,赵地贡来的王美人有了身孕。
那时候,据儿还在襁褓中,皇上的《太子赋》已传遍关内关外,可是皇上似乎一夜之间就遗忘了我,遗忘了他刚刚在册封大典上正式诏告天下的皇后、刚刚为他诞下长子的卫皇后。
在这之前我没见到王美人,只是听说我怀孕的最后几个月,皇上又迷上了一个歌女,他总是喜欢会唱歌跳舞的女子,以至于不少宫人都在学习讴曲和弹奏乐器。
在我生下卫长公主后,皇上曾在枕边?许诺过,只有我才能为他生下太子,可据儿还没满月,王美人就迫不及待地宣布了她的身孕,若是她也很快生下儿子,两个皇子的年龄不过相差数月,太子之位,很难说就是据儿的囊中之物。
但是皇上命文士们极尽辞章地写成了《皇太子赋》,又给了我大汉皇后的印绶,这似乎是为了安慰我,也为了打消其他美人们的野心。
他是爱着我的吗?可是他分明日日夜夜陪伴在王美人身边。
他讨厌我吗?可是他给了我所有女人都梦想得到的权位。
只是,在人生的顶峰上,我发现自己活得异常凄凉和孤独。
或许,是我太贪心了,总梦想着鱼与熊掌兼得,所以才会失落。《卫皇后之歌》,听起来像是一种异常煊赫的人生,可以燃烧起长安城少女们最强烈的奋斗欲,可征服这个至高无上的男人,却是那样那样艰难。
我回望来路,发现自己从未抱有过那样的野心,将我和卫氏推上万人仰望之处的人,是皇上,是他需要一个可以和窦家、王家、田家外戚相抗衡的妻族,他需要一个柔弱而服从的皇后。
我记得在据儿的满月宴席上,当着群臣的面,王美人走过来在皇上面前盈盈跪下,举起酒杯,娇媚地道:“陛下,请满饮此杯,为陛下添喜!臣妾也已怀有陛下的骨血,若是天可怜见,臣妾能为陛下诞育皇子,陛下能否为这孩儿也颁布一次《皇太子赋》?一般都是汉室之后,陛下可不能有所偏颇啊!”
我就坐在皇上的身侧,频繁的生育让年近三十的我有枯槁虚弱之感,我循着她的声音望去,只见一个十七八岁模样的紫衣丽人跪在殿中,眉目间含情脉脉,脸上颇有自矜之容。
当然,她也有资格骄傲,这女子相貌出众,身姿婀娜,尤其是那双眼睛,盈若剪剪秋水,轻眨之时,像星子明灭,即使不开口说话,男人也会被她打动。
可她说得还是太露骨了一些,皇上颇为尴尬地笑了一声,虽然据儿要到六岁才能受太子的册封,但他是正宫嫡子,立嗣名正言顺,怎么可能容得其他人再觊bbr>觎东宫之位?这女人好大的胆子!
我扭过脸,盯着皇上,看他到底是什么意思。
皇上没有责怪她,却也不愿意许诺什么,只是用大笑掩饰了自己的难堪,道:“美人有此心胸,果然不凡,若是你能诞下皇子,朕一定升你为夫人!将来皇儿的封邑,也任你选择。”
我长舒一口气,这许诺颇为丰厚,但皇上言外,还是婉转回绝了她的要求。
王夫人的大眼睛顿时黯淡了,神情也颇为沮丧,一边咬唇谢恩,一边转脸向我,叹息道:“皇后陛下,人人都传说你可以独霸天下,独霸皇上的心,他们果然没有说错!”
她再次斟酒敬我,我苦笑一声,满饮了一杯醇酒。
皇上始终要的都是一个没有危险也没有野心的女人,这么大胆的女子,她不是皇上期待的人。
我,一出生就打上女奴烙印、卑微无比的卫子夫,才是皇上要挑选的正宫皇后。他的祖母、母亲、姑母、姐姐、前皇后,全都是强大嗜权的女人,这样的女子,再美艳诱人,他也不会有半丝依恋。
从普普通通的皇十子,和兄弟们一路厮杀到成为太子;从被祖母牢牢钳制的少年皇帝,到被姑母、舅舅们操纵的青年皇帝,皇上身边所有的亲人,更爱的都是权力、财富和土地。
他们教会了皇上,这世上,为了夺取那至高无上的帝位,无论什么样的拦路石,都可以一脚踢开,哪怕那块石头是祖母、是姑母、是母亲、是妻子、是美人,因为她们爱的从来不是他本人,只是权力。
只有对他最爱也最信任的女人,他才会给予他眼中最重要的东西。
而我是吗?我从来都不曾有这个自信。
A21思若流波
卫伉也被任命为粮草官,我私下乘着安车去卫家看他时,听得不少茶肆、酒馆里都在弹唱着一首忧伤的歌《战城南》:
战城南,死郭北,野死不葬乌可食。
为我谓乌:且为客豪!
野死谅不葬,腐肉安能去子逃?
水深激激,蒲苇冥冥;
枭骑战斗死,驽马徘徊鸣。
梁筑室,何以南?何以北?
禾黍不获君何食?
愿为忠臣安可得?
思子良臣,良臣诚可思:
朝行出攻,暮不夜归!
皇上多年开疆拓土,常常征兵,几乎家家户户都有战死塞外的男儿,朝行出攻,暮不夜归,是每个士兵出征都怀有的悲凉预感。
或许我从前都低估了那女人,她并不像看上去那么傻。
李夫人的预测很准,她临终避不肯见皇上最后一面,却突然吊起了皇上所有思念和回忆,那些早被丢到九霄云外的情意,一夜之间重新涌上了皇上的心头。
她下葬几个月后,皇上的相思病一发不可收拾。他不但让人将李夫人家所有被族诛的亲人都收尸厚葬,大造墓园,还传来一个自称有“招魂”之能的方士齐翁,入宫在未央殿设帐招魂。
不知那方士耍了什么花样,李夫人的魂魄果然如期而来,遥遥在帐里坐卧,翩跹跳着旧年的“金盘舞”,皇上更加相思悲感,作诗曰:
“是邪,非邪?立而望之,偏何姗姗其来迟!”
这首诗当即由乐官们配唱起来,响彻了未央宫内外。
隔夜起来,皇上仍然思念不已,他特地谢朝闭门一日,在后殿里挥笔作赋,怀念他从前极度宠爱的李夫人。
一大早,我正在挑选首饰,准备和皇上一起去接见年终时入京朝圣的诸位王爷、王妃,奚君就在我的妆台旁,取出她抄写在丝帛上的赋文,小心地递了上来。
她没有看到,我的手哆嗦着,将刚刚挑选出的一根翡翠钏跌落在锦凳之下,碎成数截。
淡青的丝帛上,是奚君整齐的小篆,奚君说,皇上这篇悼念李夫人的赋如今已经传抄到宫外去了:
美连娟以修嫮兮,命樔绝而不长,饰新宫以延贮兮,泯不归乎故乡。
惨郁郁其芜秽兮,隐处幽而怀伤,释舆马于山椒兮,奄修夜之不阳。
秋气憯以凄泪兮,桂枝落而销亡,神茕茕以遥思兮,粗浮游而出量。
托沈阴以圹久兮,惜蕃华之未央,念穷极之不还兮,惟幼眇之相羊。
函葰荴以俟风兮,芳杂袭以弥章,的容与以猗靡兮,缥飘虖姚愈庄。
燕淫衍而抚楹兮,连流视而娥扬,既激感而心逐兮,包红颜而弗明。
欢接狎以离别兮,宵寤梦之芒芒,忽迁化而不反兮,魄放逸以飞扬。
何灵魂之纷纷兮,哀裴回以踌躇,势路日以远兮,遂荒忽而辞去。
超兮西征,屑兮不见。浸淫敞恍,寂兮无音,思若流波,怛兮在心。
乱曰:佳侠函光,陨朱荣兮,嫉妒茸,将安程兮!方时隆盛,年夭伤兮,弟子增欷,沫怅兮。悲愁于邑,喧不可止兮。向不虚应,亦云已兮,妍太息,叹稚子兮,不言,倚所恃兮。仁者不誓,岂约亲兮?既往不来,申以信兮。既下新宫,不复故庭兮。呜呼哀哉,想魂灵兮!
我的手指发抖,心脏缩紧。
“欢接狎以离别兮,宵寤梦之芒芒,忽迁化而不反兮,魄放逸以飞扬。”
“思若流波,怛兮在心。”
原来想让他念念不忘的方法,竟如此容易,只要将自己如春藏书网花绚烂般美丽而短暂的一刻尽情在他身边绽放,然后决绝地离开,就可以永远活在他心上。
从十七岁入宫到现在,我在皇上身边待了三十六年。
这一万多个日子的日升月落,不经意间,我如漆的鬓发已斑白,酡酒般的红颜布满了斑点与皱纹,似水的柔情全都销蚀枯竭,我在他身边待得太久,久得连我自己都有些厌倦,我怎么能怪他总是对我视而不见?
李夫人的死给李家带来了最后的希望,被大军阻隔在玉门关外的败将李广利,终于可以重返长安城了,这个河北的优倡世家,总算是留下了一点根苗。
如今,皇上将他所有的深情和愧疚,都要回报给髆儿和李广利,李夫人在这世上唯一留下的两位亲人。
他将刘髆封在胶东海边的昌邑为王,昌邑是天下三十五座盐官署之首,富可敌国。沿海尽是产量丰厚的盐田,就算是傻子在那里当王爷,也足够他花天酒地几辈子了。
至于李广利,困局在敦煌两年后,听说他已异常憔悴衰老,毫无心志,李家被族诛的消息传到塞外后,李广利两度试图自杀,都被部下拦下,此后他终日喝得烂醉如泥,常有人看见他醉卧在敦煌城头,举着酒壶, 9065." >遥望玉门关。
皇上安顿了髆儿,仍觉得不够,他满腔思念之忱无处托付,于是,太初三年(公元前102年),皇上下令,复攻西域大宛,不斩大宛王首,不夺天马,誓不回还。
李广利带着剩下不到两千人的队伍奏凯而还,他军中的音乐,正是协律都尉李延年数年前根据张骞带回的西域胡曲翻编的“新声二十八解”:《黄鹄》、《陇头》、《出关》、《入关》、《折杨柳》、《黄覃子》、《赤之杨》、《望行人》……
当年李广利也曾奏着这军乐出关,心中满是立功封侯、取卫氏而代之的梦想,不过数年时间,他落得孑然一身、形影相吊地归来,在世上几乎连一个亲人都没有,只剩下这兄长翻编的传世之乐相伴。
梦想有多大,风险就有多大。在逐梦之前,一定要想清楚,自己能不能担当那样的沉重。
重回金殿的李广利满脸惶恐,他伏在地下久久不能抬头,更不敢开口说话,还是皇上蔼声道:“李将军,你驰名塞外风沙多年,辛苦不易,朕已命人在上林苑为你设宴洗尘。”
见皇上并无怪罪他的意思,李广利这才痛哭失声:“陛下!罪臣辜负陛下厚爱,劳师远征,却无寸功回还,多谢陛下不杀之恩!”
殿上群臣都屏息静气,想看看皇上接下去会怎么发落李广利。
六万大军空发西域,如今活着回来的寥寥无几。自皇上登基以来,汉军就不曾过这样的惨败,北击匈奴,西击诸夷,南吞越地,东安朝鲜,汉军的长矛所向,敌国无不溃不成军、输诚纳币,可李广利竟然连一个小得可笑的大宛国都攻打不下来。
几十年来,皇上对待败军之将,从来不曾心慈手软,但他望着面貌与李夫人依稀有几分相似的李广利,竟然半句指责也没有:“西域离国万里,远在绝塞之外,汉军从不曾经此远征,师老无功,算不得将军的过错。朕绝不怪罪你,此次将军历难归来,朕特赐你千斤黄金,车骑将军之职,以赏你万里征伐之功!”
群臣面面相觑,据儿也傻了眼,他不清楚父皇是一时糊涂还是被李夫人那在帐中忽隐忽现的鬼影勾走了魂魄,竟然将全军覆没的败绩说成是万里征伐的战功。
李广利更是惊喜,他垂头落泪道:“多谢陛下厚赐,舍妹若仍在人间,见家门有望重振,今天不知道会有多高兴……”
这句话更加唤起了皇上的激情,他拔剑断案,起身怒道:“大宛这西域小国,胆敢对抗上国大军,朕决不能轻饶了他!李广利,下个月,朕要登台重拜你为西征大元帅,率大军复攻大宛!”
李广利吓了一跳,上次西征,几乎惊破了他的胆子,他没勇气再穿越一次那茫茫戈壁,再万里迢迢去立功封侯。
“不,皇上,罪臣乃败军之将,不能取信于卒伍,才庸识浅,恐怕不能胜任西征之事,臣恳请陛下任命他人!”李广利连连叩首,试图辞去这夺天马的重担。
或许,这几年他已经能清醒地看出自己到底有几斤几两,知道>自己不可能成为一个披坚执锐、为王前驱的大将。
据儿忍不住插言道:“父皇,浞野侯赵破奴刚与长子赵安国从匈奴逃回长安城,浞野侯老于行伍,对匈奴作战多年,战多败少,几年前他还曾以七百骑虏杀楼兰王,破了车师国,若是父皇欲用兵于万里绝域,不如重新启用赵家父子为帅,定当重振大汉国威!”
皇上不满地瞪了据儿一眼道:“听说赵破奴在外自称是太子门下宾客,果不其然!哼,赵破奴少年时从匈奴投汉,壮年从大汉投匈奴,如今做了十载胡将,再次回..还,摇摆不定,反复多端,不足深信!李广利虽然年轻识浅,难得他对朕忠心耿耿,百死不悔,谁说他不能吞灭大宛?朕下个月起,要再征精兵六万,马三万匹,牛十万头,驴及骆驼数万头运载粮草军资,如若不够,朕再增调甲卒十八万,驻玉门关外,以为后援,此番不荡灭大宛,不能消朕心头之恨!”
后来我听说,那一刻,殿上鸦雀无声,所有的臣子包括李广利都认为皇上陷入了诞妄。
以二十四万精兵去攻打一个万里之外的弹丸小国!大宛国所有人口加在一起,也不过二十四万,对付这样一个弱小国家,皇上竟不惜以倾国之力与之决战!
当年,元狩四年与匈奴在漠北最后的生死决战,卫青与霍去病也不过各领五万骑兵,十万马匹,便翻转了祁连山的天空,赶走了盘踞漠南、扰境数百年的匈奴。
藏书网皇上对李夫人的思念,竟已到了使日月无辉、山河失色的地步吗?
一顾倾人城,再顾倾人国,宁不顾倾城与倾国,佳人难再得……
此际,即使扫平西域三十六国,他也不能找回那个轻盈可作盘中舞的精灵,即使登泰山出东海去访仙问道,他也不能与李夫人有片刻的聚首。
思若流波,怛兮在心。
皇上的心底,终于被那个异常聪慧狡黠的女子划出了一道深深的永不能愈合的伤口,所以,她真的没有输,输的是我。
是那个永远立定高台、木然望着满宫如花美人来来去去的木偶般的皇后。
B21大将军
自建元二年入宫,深宫的院墙隔断了我与家人,我为生存与地位挣扎着,几乎从无机会探亲访亲。
直到元光六年(公元前129年),皇上任卫青为车骑将军,与公孙敖、公孙贺、李广三位名将同时出征匈奴,没想到李广三人都大败而归。
唯独首次带兵的卫青,由上谷出兵,直捣龙城(按:匈奴人祭祀祖先之处),俘获匈奴的上官和王公共七百人,枭首而归。
这是有汉以来,和匈奴开战,从没有过的大捷。
狂喜万?分的皇上,立刻加封卫青为关内侯。
此时,我还只是一个地位较低的“夫人”,为皇上生养了三个女儿,娘家的侯爵,令我身份立刻高贵起来。
上谷之功,震动天下。人们纷纷传说,卫青是天才的大将,一定会扫灭匈奴,为国家除去数百年的边患。
春日,我携着皇上赏的吴越丝绸和西域美酒,归省卫家。
此时的卫家,早已脱籍,卫青的侯府刚刚建成,在皇宫附近。
他习惯了俭省,更不想引人注目,新 843d." >落成的侯府,只有前后两进。深红色瓦当上烧制着骏马飞奔、塞外杀敌的图像,白垩墙上没有任何图案,门前立着一面御赐的黑色牌匾:“兵加幕南”,另一面“威震河朔”却被他收藏了起来,没有挂出。
卫青喜气洋洋地将轻车简从的我接进去,朴素无华的大厅里,一群贺客刚刚告辞出去,我扫视厅内,忽然看见了一个十一二岁的小男孩,他穿着件深蓝色的棉袍,身材较常儿高大,目光炯炯地看着我。
那孩子的神色极傲慢,虽然很年幼,但脸上的每根线条都显得倔强而坚硬,他端正地坐在屏风前面,看见我,并没有行礼,也没有招呼。
“去病,这是卫皇妃,你的小姨母。”卫青俯身对他说道。
他很没有礼貌地盯了我一会儿,才勉强开口唤道:“姨妈。”
他的声音很轻,但十分清朗。
“这是……”我惊讶地看着那孩儿,他长得有几分像卫青。
“这是少儿的孩子。”卫青疼爱地将孩子揽入怀中,“生下来的时候,你见过他。”
我恍然大悟,这是二姐卫少儿的私生子,他的生父,是一个平凡的县吏,叫做霍仲孺。少儿显贵后,嫁给一个年轻的二千石高官、开国丞相陈平之后陈掌,遗弃了霍仲孺,她和霍仲孺生下的儿子,也一直寄养在府外。
我的心中生起了一种悲凉感,这孩子的身世和卫青是多么相似,也许是因为这个缘故,卫青才这般疼他。
“去病,来。”我轻柔地唤他,让侍儿在胡床上铺一块深灰色的水獭皮褥子,示意他坐在我身边。
也许是我眼睛中那慈母般的神色打动了他,去病犹豫了片刻,便向我怯怯地走近了几步。
我欣喜地拉住他的手,眼睛?t>不由得有些酸涩:“去病,姨妈住在深宫里,难得见人,委屈了我的孩儿。”
我轻抚他那一头刚硬的长发,温言问道:“孩子,你姓什么?”
“我姓霍。”他朗声回答。
我怔了一怔,笑道:“你改个姓氏好不好?我去吩咐京兆尹,让你改姓陈,认作你的养父、詹事陈掌之子。有了出身,姨妈就能将你收入宫中,做一个身份高贵的羽林郎,和王子们一起读书,过得几年,便能在朝中做官……”
霍去病坚决地摇了摇头。
我一怔,想了一想,点头道:“是,生父仍在,安能冒他人姓氏?这样吧,你和舅舅一样,都姓卫,好不好?你本来就是卫家的孩子,改姓卫,也一样好寻个出身、奔个前程。青弟,你看如何?”
卫青有些为难地看了看霍去病,叹道:“这孩子虽然年幼,却十分有主意,只怕不能勉强。”
“我什么姓也不改!”站在一边的孩子忽然挣脱了我的手,脸涨得通红,大声说道,“男子汉大丈夫,行不更名,坐不改姓。霍去病虽然是个私生孩儿,却绝不以此为耻。现下我年纪小,不得任意行事,将来,去病必将光大霍氏,扬名郡国,不在卫陈二姓之下!”
我大惊失色,看着这个口出豪言的孩子,说不出话来。
卫青却嘉许地点了点头,对我说道;“姐姐,这孩子骨相不凡,只怕不是寻常人。”
我愣了片刻,也点了点头。
我们家的男儿,是多么骄傲啊,连这个小 5c0f." >小的孩儿,也有这样豪迈的气概。
“霍去病。”我不再提起改姓之事,转而说道,“你想有个前途吗?”
“男儿上报君父,下报苍生,怎能甘心碌碌一生?”年方十二岁的霍去病大声说道,将手放在腰间的短剑上,“我高祖皇帝的《大风歌》里有言:大风起兮云飞扬,威加海内兮归故乡,安得猛士兮守四方!霍去病虽然只还是个小儿,却十分仰慕前代英雄,韩信、周亚夫、李广,他们都是孩儿景仰已久的名将,将来,孩儿学好了本事,想像舅舅一样,出关杀敌,剿灭匈奴,为皇上征服四夷,守护疆土!”
在当时,我没有想到,霍去病说的话,并不是自大的狂言,而是一份真实的誓词,十年后,他不过二十二岁,果然率兵击破匈奴大军,平靖了北疆,直捣匈奴首都,将匈奴赶得抱头鼠窜。
在当时,我只是十分喜欢这孩子语气里的自信。
我看着他锋芒毕露的眼睛,下定决心,要好好培养这孩子,将来把他派在卫青的麾下,如此,我们卫氏的军功,才会绵延不绝。
虽然心底里有这个念头,但我仍然叹息着对卫青耳语道:“这孩子聪明过于外泄,为人过于简傲,只怕容易肇祸。”
卫青的眉头皱了起来。他的想法和我一样。
自这一仗之后,卫青又数次出塞,立下战功,郡国知名。
被俘的匈奴兵说,他们最害怕两个人,一个是悍勇的具有超人箭术的“飞将军”李广;另一个是模样斯文俊秀,实际上却用兵如神、手段毒辣的卫青。
有一次,卫青带了三千骑兵出雁门关,在行军途中,意外遇到大股的匈奴骑兵,他不但没有逃走,反而转过身来,带着骑兵,举起长戟,挥动弯刀,闪电一般插入了匈奴大军之中,当场歼敌数千,打得匈奴人狼狈逃窜。
元朔五年(公元前124年)的春天,匈奴集结楼兰、月氏、乌孙等二十几国的力量,号称有三十万骑兵,大举来犯上谷、渔阳(按:今北京密云县西南)。
皇上采取了卫青的建议,使用避实就虚之计,直捣匈奴后方。
卫青带着三万骑从高阙出兵,同时出兵的还有:游击将军苏建,强弩将军李沮,骑将军公孙贺,轻车将军李蔡,大行将军李息,岸头侯张次公,一共出征了十几万大军。
大军分兵两路,一路从右北平进发,一路跟着卫青,从朔方出发。
出兵前,我抱着五岁的据儿和四岁的卫伉,坐着天子玉路车,沿着渭河,将卫青送出了八十里。
春寒料峭,河冰未融,渭河边,我隔窗垂泪向卫青说道:“好男儿当战死疆场,马革裹尸归来。青弟,你此次若不能建立奇功,不必再回长安。”
卫青伏地泣道:“皇后所言诚是,卫青当勉力为之。”
右北平的那一路兵,仍然按照旧例,每天行军四十里,太阳刚刚西斜,便安好营寨,埋锅造饭。
塞北路险,又有沙暴和风雪,数百年来,汉军都是这样行走的。
朔方的那路汉军,第一天只走了二十里,卫青便命他们驻扎。
至夜,卫青忽然召集全军上下,自己跃马在军前,大声呼道:“你们都是汉家的好男儿,想不想建功立业、封妻荫子?”
年龄都在二三十岁左右的军官士卒们热血沸腾,齐声大叫道:“不想立功封侯,就不会来军前效力了!”
“好!”卫青横戟于手,长戟在漠北的月色下,闪着森冷的青芒,“只要吃得了苦,舍得了这腔热血,就不会辜负你们的这番志气。从今天开始,每天我们只睡两个时辰,在第六天行军至龙城。有不便行走的,都留在雁门关。”
全军狂呼:“唯车骑将军之命是从!”
第五天夜里,他们便已潜至龙城城下。
城上刁斗横斜,守城的戍卒正在打盹,未发一声,便被汉军扭断了脖子。
大军攻入城门的时候,依稀还听见了右贤王府中的胡笳之乐和谈笑之声,匈奴右贤王虽然早已得知汉兵进发,却以为他们会在十六天之后到达。
初春天气,漠北仍然大雪飞扬、狂风呼啸。右贤王慌忙之中,换上小卒的衣服,在混乱中逃离龙城,随行的只有三百人。
其他所有的右贤裨王和匈奴大军、龙城的男女老少,都被卫青虏获。
战利品还有无数军械、金银钱币、数百万只牛马。
卫青带着大军,押送着如此庞大的战利品队伍,穿过茫茫的盐碛地和草原,往雁门关返回。
回到塞前,看见杏黄色的天子使者旗已经高高飘展。
在浩浩荡荡的大军之前,在早已筑好的拜将台上,使者持着大将军的印绶,代表天子,拜卫青为大将军、长平侯,益封八千七百户,三个还在襁褓中的儿子卫伉、卫不疑、卫登都被封为关内侯。
其他跟随卫青建下军功的士卒,统统晋爵一等。
皇恩如此浩荡,卫青泪落如雨。
站在高高的拜将台上,他似乎又看见了十几年前,他在河东牧羊的屈辱,那年幼瘦削的少年,在气味难闻的羊圈里,一睡就是七年……当时,他绝未想到会有今天。
在这个高高的拜将台上,卫青想了很多很多。
回京之后,他趁到长乐宫晋见之机,要求我将正在宫中读书的霍去病发到军前效力,我答应了他。
那个年方十八岁却已力能搏虎熊、又经常口出大言的孩子,是应该到军中去历练了。
A22战城南
皇上没有诞妄,诞妄的都是我们,我们这班见识不远、心怀妇人之仁的凡夫俗子。
六万精兵很快跟随着李广利出了玉门关,各诸侯国调来的十八万大军也都入驻了玉门关外,随军的马匹骆驼无数,每家每户都加了西征税,每个郡县都必须进献西征捐和军中粮草,皇上这还不放心,又命人出使乌孙,给乌孙王岑陬军须靡送去重礼,邀请乌孙国夹击大宛。
乌孙王岑陬军须靡,本是细君公主的丈夫,两个人年龄相当,很是恩爱,可惜细君公主不耐塞外的苦寒和寂寞,三个月前郁郁而终,正处在丧妻之痛的岑陬军须靡,对皇上邀他出战的要求毫无兴趣。
皇上见汉乌联盟即将破裂,赶紧又许诺与乌孙和亲,将“七国之乱”罪首楚王刘戊的孙女加封为“解忧公主”,匆匆忙忙出塞嫁往乌孙。
十八岁的“解忧公主”哭泣得比当年的细君公主还要凄惨,她们同样都是犯罪亲王的后代,对和亲的使命,她们根本没有拒绝的权利。
临行前,“解忧公主”要皇上答应她,若有一天她死了,不管多远,都要把她的遗骨运送回汉家安葬。
乌孙王终于勉强答应在汉军兵临大宛国城下时,也出些骑兵帮帮忙,皇上这才正式发兵,攻打大宛。
卫伉也被任命为粮草官,我私下乘着安车去卫家看他时,听得不少茶肆、酒馆里都在弹唱着一首忧伤的歌《战城南》:
战城南,死郭北,野死不葬乌可食。
为我谓乌:且为客豪!
野死谅不葬,腐肉安能去子逃?
水深激激,蒲苇冥冥;
枭骑战斗死,驽马徘徊鸣。
梁筑室,何以南?何以北?
禾黍不获君何食?
愿为忠臣安可得?
思子良臣,良臣诚可思:
朝行出攻,暮不夜归!
皇上多年开疆拓土,常常征兵,几乎家家户户都有战死塞外的男儿,朝行出攻,暮不夜归,是每个士兵出征都怀有的悲凉预感。
到处都是战争,年年都是攻伐,父子兄弟同时出征.,却只能形只影单地回还。无法为野战而死的亲人安葬,甚至只能亲眼看着乌鸦在眼前啄食完同袍的尸体。战士们倒在野地里、深水里、菖蒲深处,只有战马仍在身边徘徊。他们没有时间去种植收获庄稼,没有机会去做一个孝敬父母、疼爱妻子的淳朴农人,注定了只能做刀下之鬼、河边枯骨。
他们甚至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而战。
当年,是为了赶走匈奴人。匈奴人已经将战火燃烧到长安城外,他们的马蹄踏碎了我们的山河和农田,再不回击,大汉子民们会沦为异族的奴隶。
而今天,他们又为什么而战?偶尔的,我也暗暗问过自己,万里之遥的大宛当真非征服不可吗?即使是要付出这么大的代价?
由于连年征伐,壮丁越来越少,皇上甚至将征兵的年龄由十六岁至六十岁改为了十二至七十,这就意味着,连刚满十二岁的童子和七十?99lib?岁的白发老翁,也有可能执戟出征,或者远赴万里外的五原或西域屯田戍边。
在数十万民夫、数十万牛马的助力下,李广利率领着五十多位能征惯战的校尉、六万南北征伐的大军,终于成功地围住了大宛国。皇上增去的那十八万名戍甲卒,则驻扎在张掖城之北,以为后援。
在去敦煌的路上,运送粮草弓弩的民夫和士兵、马车几乎连成了一条长线,络绎不绝,一直指向了西域。
由于这次汉军声势浩大、军容整齐,沿路西域小国无人敢于抗拒,纷纷开城出迎,尽其所有,供给粮食与淡水,唯有一个叫轮台的小国,紧闭城门,以抗远征大军。
李广利当然不能放过这个小国,数日后,大军攻破了轮台的城池,屠城而过,此后,汉军便一路势如破竹,未再遇到任何抵抗。
身披战甲、手执戈矛的骑兵们在大宛如入无人之境,他们到处纵火、砍杀、劫掠,大宛那些微不足道的军队很快就战亡被俘,全军溃败。剩下的零星军队退居郁成城,企图闭门坚守,让李广利再次无功而返。
可这逃不出皇上的算计,他听说大宛都城贵山城的水源在城外,所以早就从全国选出了大批水工,跟着李广利出征,好切断贵山城的水源。
李广利依计而行,四十多天后,贵山城水源枯竭,无力再守。大宛的王公贵族们深感害怕,他们派使者来跟李广利谈判,将当年匿宝马、杀汉使的罪过都推卸到大宛王毋寡身上,他们杀了毋寡,将他的首级献给李广利。
大宛贵族们声称,若是李广利许和,他们就将所有大宛马都献出来,让汉军尽情挑选,如果不许和,他们就杀尽良马,血战到底,李广利求功心切,又垂涎于大宛贵族们献出的贵重礼物,赶紧许和,一口气从大宛挑走了三千多匹宝马,撤兵东归。
此番击溃大宛,汉军威震西域,三十六国纷纷派遣子弟入汉贡献为质,愿意服膺王化。
这倾国之战终于以胜利告.t>终,皇上极是喜悦,他封李广利为海西侯,从征各将也都大加升迁赏赐,升任九卿的将军有三位,升任诸侯相、郡守、二千石的一百余人,一千石以下的一千余人。
如此一来,西域得来的战利品,还不够皇上军费开支和封赏所用的十分之一。
为了让三十六国真的永远臣服,皇上在敦煌以西至盐泽的沿途修筑烽燧亭障,发兵往轮台一带开垦田地,每年轮戍屯田。
这胜利真的很亮丽,很煊赫。
只是,这一次,皇上不准军中仔细记录战亡的人数。
汉军一路远征,死在战场上的人很少,饿死、累死在路上的人却很多,李广利为了雪耻,更为了立功,行军时毫不爱惜士卒,令大量将>.士因病疫、水土不服、疲倦和指挥不当而在路途中死去。
李广利的部下不少人是为了到西域发财而来,出征前都给李广利送过礼、拉过交情,一路上,那些校尉和长官们克扣粮饷、虐待士兵、抢夺战利品,李广利全都不闻不问,极其纵容,结果征西归来,战亡者不过数千,活活饿死、累死的士卒却有几万。
对此,皇上只淡淡地说道,万里征伐艰难,非常人能胜任,此番朕绝不接受讼状和上书,绝不录贰师将军的过错,李广利有任何过失,都可以用他的军功掩盖。
在皇上眼里,那些战西域死去的汉兵,他们不过是数字,不过是随时可以从百姓家里用征兵令调出来的健儿,不过是为了让李家立功而奋不顾身的替死鬼。
太初四年(公元前101年),皇上特地为封赏李广利下诏:“贰师将军广利征讨厥罪,伐胜大宛。赖天之灵,从溯河山,涉流沙,通西海,山雪不积,士大夫径度,获王首虏,珍怪之物毕陈于阙。其封广利为海西侯,食邑八千户。”
万户侯,这是当年皇上给李夫人的承诺,事隔数年,他到底还是完成了给自己心爱女人的承诺。
即使是李广利这么个软弱不成器的东西,皇上也没有食言。他宁可耗尽国帑、倾尽国力,也要显耀自己心爱女人的家族,哪怕在李家全都成了他一时震怒的牺牲品之后。
这天威莫测的深情厚谊,恐怕李夫人就是活着,也无法消受吧。
B22霍去病
当年,正在宫中伴太子读书的霍去病,被皇上发往北军效力。
霍去病前来向我辞行,他跪在长乐宫的大红毡氇上,灼灼发亮的眼睛抬了起来,兴奋地说道:“皇后,霍去病能有驰骋沙场的这一天,多亏了姨母和舅舅,孩儿今年十八岁,只愿再活十年,灭尽匈奴,使北疆平靖,就已足够。”
“昏话!”我疼爱地斥道,“姨妈和舅舅这般 75bc." >疼你,怎舍得你年纪轻轻就去?大丈夫死在疆场上,那是本分。但若将来在沙场建下不世功业,再回长安城来,安安稳稳享受几十年富贵,荣耀卫、霍二家的门楣,为皇上治国平天下,才不枉了皇上对你青眼相看,破格提拔你,不枉了大将军疼你一场。”
霍去病大笑:“孩儿岂是老死家门之徒!孩儿是为了降服匈奴,才生到这个世界上来的。匈奴一天不灭,孩儿一天不停止战斗,天下平靖,孩儿就成了废物,何必在这世上苟延残喘?姨母,大丈夫生当立功封侯,死当留名万世,除此之外,万物都是粪土。”
我没有回答,眼睛有些忧伤地看着他,看着这个早慧的不凡的孩子。
昨天下午,皇上当着八百羽林郎的面,亲口封霍去病为票姚校尉。
票姚校尉,虽然官秩很低,却是羽林郎们人人渴望的官职。因为,只有宫中第一勇士才能荣膺这个称号,在数千个出身名门、武官世家的少年贵族子弟中,通过大比武取得这个荣誉,岂是容易的事情?
霍去病春天前往雁门关,秋天时,大雁归来,也带来他立下奇功的奏章。
皇上命我一起来读这本语气激动的奏章。
霍去病这孩子,在卫青的帐下领着八百名骑兵,作为后补队伍。
在一次战役中,大军伤亡惨重,霍去病带着八百骑士冲了上bbr>?去,与两千匈奴骑兵展开激烈的战斗,智勇过人的他,将队伍编成三队,轮流发起冲击,将匈奴人打得大败。
当时狂风大作,黄沙迷漫,战败的匈奴人趁机撤退。
血气方刚的霍去病,却紧追不舍,一直追到匈奴人的大帐中。
他仗着自己过人的胆勇,竟然击败了护卫大帐的一万匈奴骑兵,捕获了两千余俘虏。其中,有匈奴的相国、当户,匈奴王的伯父行籍若侯产单于、叔父罗姑比单于。
被俘虏的匈奴的相国、当户、单于,不久就被押送到长安城来。
报捷的三十名士兵,从北靖门进来,由西胜门出去,绕长安城驰行一周,他们的嗓子全都喊哑了。
长安城的百姓们、仕女们,都拥上街头,欢呼落泪。
连皇上自己也没想到那个看起来满嘴大话的霍去病会给他这样的惊喜,得到战报当日,皇上狂喜地对我说道:“子夫,你们卫家子弟,真是了不起!朕娶你作大汉皇后,这是上天的安排,所以才会得到卫青和霍去病这两位盖世名将!你是朕的天命之后!”
我流着泪向他道谢,没有皇上的赏识,这两个女奴的私生子,怎么可能成为登高一呼、万人景仰的大将?
皇上亲自草诏,封霍去病为“冠军侯”,因为霍去病建下了八十五年来对匈奴作战的最大胜利。
十八岁的霍去病,奔上沙场只半年,便实现了自己建功封侯的梦想。
隔年,是元狩二年(公元前121年),皇上大胆任命霍去病为骠骑将军,带领一万骑,出兵陇西。
十八岁的骠骑将军,古来无之。
这孩子不但打仗勇敢,性子也很执拗,他一直认定自己是那个十几年不曾谋面的小吏的继承人,从来不愿多理会养父和生母。
元狩四年,霍去病带兵北击匈奴时,路过河东。
他在这里停留了数日,做了一件惊世骇俗的事情。
那一天,霍去病带着近千人的车骑,浩浩荡荡,前往河东的平阳县。
队伍前面,是青铜打造的战车、大宛出产的良马,是背着弓弩头前带路的河东太守,.99lib.身后,是八百名年轻威武的汉家健儿,绛红色的大纛迎风招展,上书五个大字:骠骑将军霍。
路边的平民头顶酒壶,手持牛尾,狂舞着迎了出去。
一个身材高大、古铜色皮肤、佩着涂朱长剑的郎官,勒住马,高声说道:“骠骑将军回乡省亲,哪位父老知道平阳吏霍仲孺家的住处,麻烦前面带路。”
有一个褐衣老翁表示,他和霍仲孺是好友。
人群簇拥着衣甲鲜明、人雄马怒的侍卫队,向一处僻静的村落而去。
褐衣老翁说道,被詹事夫人卫少儿遗弃的前平阳县吏霍仲孺,如今就住在这个村子里,十年前..,他娶了一位村妇,生下了一个男孩儿,今年才七岁。
霍去病在路边下了马,眼睛立刻就潮湿了,这个从不流泪的刚烈男儿,长到这么大,一直都没有见过生身父亲,养父陈掌虽然是名宦,但和他之间不冷不热,以礼相待。
他沿着崎岖的林中小路,牵马走去。
身后,八百健士们用剑砍出来一条大道。
“那就是了。”褐衣老翁喜气洋洋地指着一处破旧村舍,屋子十分简陋,门前养着一群鸡,檐下杂草丛生,看上去缺乏料理。
八百人马没有发出一丝声音,静静地伫立在树影里。
暮色中,身经百战的大将霍去病,含着眼泪,轻轻叩着漆色斑驳的薄板门。
过了很久,板门才“吱哑”一声被打开,一个身着半旧蓝布袍的老翁,探出头来问道:“谁呀?”
霍去病浑身发颤,说不出一句话来。这个相貌苍老、形象近乎猥琐的村夫,就是给了他生命的父亲吗?就是多少年来,他在寄人篱下的生活中强烈想念过的父亲吗?就是他引以为自豪的血统吗?
在渐渐升起的月下,卸去甲衣和长剑的霍去病,对那老翁注视良久,才开口问道:“请教老丈姓名?”
“在下霍仲孺。”
“曾在平阳侯府任事吗?”
“唉,那是许多年前的事了。”
“老丈有几个孩子?”
“你问这做什么?我……我有两个儿子,不,我说错了,我只有一个儿子,他才七岁。”
霍去病扑了上去,拥住那个异常憔悴的老翁,大恸道:“父亲!”
老翁震惊地退了两步,从霍去病有力的拥抱中感觉了什么,浑身颤抖起来:“你……你……你是霍去病吗?”
霍去病“扑通”一声,跪在地下,他那年轻高大的身躯,在月下看起来如此雄健。
“父亲,孩儿直到八岁时,才知道自己本来姓霍,是大人的血脉……”霍去病哽咽道,“父亲,原谅孩儿不孝……”
霍仲孺不敢相信眼前的一切是真实的,他举起肮脏的袖子,擦了擦眼睛,看见霍去病身后的八百人马,都在无声地峙立,守护着骠骑将军父子。
他慌忙跪在地下,扶着霍去病的双臂,老泪涕零道:“老臣早知道将军纵横天下,显耀了霍家的门庭!老臣得以有你这样英雄的儿子,实在是苍天的厚赐,是皇上的恩典。去病,去病,你知道吗?多少个夜里,老臣梦见和你相聚,没有想到,今生今世,此梦竟能成真……”
父子相拥大恸。
此时,身后的板门里,探出了一张相貌堂堂的脸,那是个幼小的男孩儿。
“这是?”霍去病拭去老父脸上的泪,问道。
“这是我后来生的孩子,他叫霍光。”霍仲孺抽泣着说道,“来,光儿,来见过大哥。”
“光儿好个相貌。”霍去病端详着这个沉静的孩子,“只怕真正能为父亲光大门庭的,倒是这个弟弟。”
“兄长!”霍光对霍去病一见如故。
霍去病买下了半个平阳县,bbr>..供给他的生身父亲霍仲孺。
平定匈奴回来,他带走了弟弟霍光,到长安延师教学。看见过霍光的人都说,这个孩子将来的成就不在其兄之下。
果然,二十多年后,三十岁的霍光,升迁为食禄二千石的光禄大夫,皇上越来越宠信他。
A23赵破奴
很难说清楚赵破奴是什么人,他自称和我们卫家是同乡,原籍河东,可当年霍去病却是在漠北见到了他。
当时赵破奴穿着匈奴人的破皮裘,骑着老马,一脸的络腮胡子,在边塞放羊为生,挥舞着马鞭,来去如风,剽悍无匹,看起来根本就是条匈奴汉子。
霍去病很欣赏他,说赵破奴不但作战勇猛,而且忠心耿耿,从军没多久,他就将赵破奴提拔为军中司>99lib.马,屡加重用。
自酹金夺爵之后,因军功封侯的将领十分罕见,但赵破奴就是一个。
元狩二年(公元前121年),赵破奴升为鹰击将军,跟着霍去病从征匈奴右地,多所斩获,立功无数,曾斩匈奴速吸王,俘获稽且王、右千骑将及王子、王母等三千多名贵族,皇上封他为从骠侯,意即跟随霍去病最坚决的那个将领。
霍去病去世>之后,赵破奴哭得十分凄凉,如丧考妣。
一度,他就像失去了主人的猎狗,满心惶惑,无处栖身,除了不要命地打仗,找不到其他办法寄托自己的思念。
元鼎六年(公元前111年),早已远遁漠北、无力渡漠南掠的匈奴为配合西羌反汉,进犯北方边境的五原郡,杀死了五原太守。
赵破奴主动请战,与公孙贺分别率领一万多大汉骑兵,由令居(今甘肃兰州附近)出关,行军几千里,直至匈奴河边,才悻悻而还。
元封元年(公元前110年),刚被酹金夺爵的赵破奴又率数万大军进攻万里之遥的楼兰与车师,不但翦灭了楼兰国和车师国,还让两国都宣布与匈奴断交,臣服于汉室,这一次,皇上封他为浞野侯。
自卫青、霍去病之后,只有赵破奴是堪与匈奴对阵的大将。
但太初元年(公元前104年)时,他率两万大军北击匈奴,到了受降城四百里处,竟突然落入匈奴八万大军的包围圈。赵破奴与儿子赵安国出去寻水时被匈奴骑兵俘获,无奈之下,只得屈膝降了匈奴。
塞外战报到时,皇上恰好出巡东海,由据儿监国,据儿本来就是个心慈面软、以仁义待人的忠厚君子,他不但没按着皇上定下的旧规把身为降将眷属的赵家夷三族,还让赵家仍旧住在侯府,甚至保住了赵家的俸禄。
我几次劝诫,据儿都不肯听,他说,他就是要让远人怀旧恩,让降将思故国,天下归心,才是真正的王道。
皇上没多久就出巡回来,我提心吊胆地望着据儿禀报了此事。
不知何故,皇上根本没怪罪据儿。
他平静地说,赦就赦了吧,赵破奴本来就是个匈奴种,养也养不熟,你生性宽厚,减狱讼,免杂捐,平民怨,做的都是好事,父皇为政多年,严刑峻法,弄得百姓畏朕如虎,对朕只有害怕敬畏,绝无半点感恩和亲近之心,这一点上,父皇不如你啊!
我从皇上的话里听出了一丝不满,他也许并不是讨厌据儿的“仁政”,但他讨厌据儿因为施仁政而被大臣百姓拥戴。
皇上在位这么多年,重用的都是悍将和酷吏,比起人心向背,他更重视实绩。
这些年来皇上四处征伐、严法治国,没有人敢不服从他的号令,但很明显,百姓们更喜欢据儿这位亲和悯下的太子。有传闻说,附近数郡,甚至敦煌、河东,都有人为太子立了生祀,日夜祷告,皇上称帝几十年,却从未有这种殊遇。
我忧心忡忡地道:“据儿,你可知罪?孝子当三年无违于父之道,你居然趁着皇上出巡的机会擅自行事,下次务必知悔改过!”
皇上阻止了我,他淡淡地道:皇后不必如此,朕看据儿很好,很懂得民心!
天汉元年(公元前100年),赵破奴父子利用狩猎的机会,千里迢迢,从匈奴逃了归来,他第一个去拜见的人,不是皇上,而是太子。
被漠北风沙吹白了胡子的将军父子,跪在据儿的脚下,泪流满面,号啕大哭道:“太子殿下仁心厚德,不但保全了罪臣一家老小,还赦免了老臣父子的死罪,老臣在塞外大小数十战,为国家建功无数,但每次一念及皇上待臣下的无情,还是会满背发冷汗,不知自己将来的死所!太子待老臣恩深义重,堪称再生父母!老臣父子在胡人那里也天天惦记着殿下,只恨没机会追随殿下,报答深恩。此次老臣父子不顾生死逃回长安,就是要肝脑涂地,保殿下将来登基为帝,以报深恩!”
我相信赵破奴的忠诚,但亦觉得他的话说得太露骨了。
据儿自一生下来就是皇上默认的太子,几十年来皇上从不曾有另立的打算,就算皇上此刻心下稍存不满,也不会真的责怪据儿。毕竟,他年近六十,膝下却只有据儿这个儿子能够拿得出台面。
春天时,出外就藩的燕王刘旦与广陵王刘胥曾同时来朝见皇上。
刚到长安三天,刘旦就在花粉巷里用重金搜求了上百名当红倡优、美人,还买了几百个稍有姿色的侍女,将他在长安的别宫充塞得满满当当。
刘旦不仅迷恋于酒色,也很热爱方术和星历、炼丹和数术、杂说,除了正经书,他什么书都爱看,身边云集着能发各种奇谈怪论、配制各类大补丸药的方士,一时间燕王宫里到处莺歌燕舞,方士结群,果然大有父风。
这次进京,刘旦带来了两条预言,一是建章宫将要发生大火,二是太子不久会身染重恙。
他说征兆十分明显,燕王行宫的西头厨房里有一堆柴火无故自燃,井水干枯,这意味着西方皇宫会有火灾;未央宫东阙的殿顶垂脊上,“鸱吻”的口角挂着一丝赤红色流体,似是血影,邸吻位置在正脊之下,所以太子必然难逃此生死大劫。
为表示他做兄弟的一片手足赤忱,刘旦还献上了十枚新炼的烈性丹药,送给他的长兄太子据,要他当场服下,看此番能不能抗过天意。
据儿倒没有什么不满,皇上把刘旦叫来了臭骂一顿后,及早撵回了燕地。
广陵王刘胥从早到晚都在喝酒,人们离着一里路远,都能闻见他身上浓醇的酒气。喝高兴了,他就一掀衣服下摆,跳下高台,举起宫里头那些积满清水防火用的大铁缸,摇摇摆摆在广场上散步,那一缸水连着铁缸,足有几百斤重,可刘胥举得并不吃力。
这一次他跟着皇上去太庙祭拜的时候,趁着酒劲,把文皇帝塑像前的一只青铜巨鼎连根拔起,双臂托举着,还没来得及等到群臣的喝彩,巨鼎就被他不小心跌落在地,摔掉了一耳一足。
皇上的脸都气白了,欲发作又不好发作,回去后亲手打了刘胥十几宫杖。
显然这些宫杖还不够刘胥挠痒痒的。下午,他喝过酒又跑进皇上的熊苑,拔了门栓,将二十多头大大小小的黑熊驱赶进了不远处的明光宫。
黑熊们咆哮着,挥动着爪牙,在住着数千名燕赵娇娃的宫室大摇大摆地散步,把那些弱女子的魂灵都险些吓出了窍,整个下午宫里头都响彻着几千女人的尖叫声和黑熊的怒吼声,足闹了个天翻地覆。
刘胥趁醉在明光宫里头追击着黑熊,皇上派人找到他时,刘胥正跟一头半大黑熊滚在地下,互相你一掌我一掌地拍得开心,他半张脸都血糊糊的,分不清哪是眉哪是眼,只能看见他一脸畅快的笑意,在他那因拥有一切而无聊枯燥的人生中,似乎只有这样的浴血搏击才能带给他一丝愉快。
不能说这哥俩不像皇上,可他们似乎是把皇上最不欲人知的一面发扬到了极至,皇上在军政大事上的英明神武,在刘旦和刘胥身上却找不到半丝影藏书网子。
皇上拿刘胥也束手无策,打骂无效,又不能一杀了之,只好派使者押着他返回广陵,严命他十年之内都不得进京。
皇子们真是令人头疼。对付这样惫懒的兄弟,我的据儿还需要启用赵破奴般的猛将吗?
B23刀笔吏
皇上登基之后,面对的是一座富足却无法把握的江山。
积五世之资,七十年来,大汉的国库里钱粮堆积如山,诸侯们更是富可敌国,每一个封食大邑的藩王,起居都不逊于皇上。
纵然经过了景皇帝的“七王之乱”和数次“削藩”,诸侯仍然对皇上的99lib?号令阳奉阴违,能不买账就不买账。诸侯、巨商、豪强,仿佛是一个个没有加冕的帝王,在他们的小地盘上花天酒地、争权夺利,甚至拥有军队。
皇上这辈子,最恨的就是当一个被架空权力的皇上。太皇窦太后驾崩了,窦王田家都清理干净了,他的号令仍然不能出长安城,这如何能令皇上忍耐?
他任用世代为吏的张汤为廷尉,订立了《朝律》等大汉律令,创建了诏狱,专门关押由皇上下诏逮捕的罪犯。
张汤果然没有辜负皇上的厚爱,这个善于察言观色的刀笔吏,仿佛是皇上手中一根如意棒,指哪儿打哪儿,从未违背过皇上的心意。
张汤很善于逢迎结纳、收买人心,更善于揣摸上意。只要是皇上不满的犯人,哪怕无凭无据,他也会罗织罪名,甚至以“腹诽”之罪决狱;若是皇上有意宽免,他便会命廷尉监与掾史减轻其罪名,很快释放,所以他虽然精通律令,却从来不真的以条文治罪,只是摸清了皇上心意后,再招来文学之士,用精彩、煽惑而有力的文字,牵强地引用律令,为犯人定罪。
张汤不但以杀人酷刑立威,还擅长巧取豪夺,他帮皇上制定了“盐铁均输”、“翦除豪强”、“制五铢钱”等多种法令,以充实国库。一时间,各郡县的巨富大户被无缘无故地抄家、全家抓捕入狱,收归官府的盐铁等事又弊端丛生,百姓民不聊生,但皇上的天威却终于令举国上下震慑。
皇上常常>藏书网召他入宫奏事,什么国家财用,诸侯削军,没有张汤不懂的政事,他已经不再是廷尉,而成了皇上不可一日或缺的辅佐。
张汤用法峻刻,奇谋迭出,果然成功地排挤了大臣、抑制了豪强,却也遭到天下人的怨恨,大权旁落的丞相庄青翟等人故意构陷张汤为贪污罪,皇上一怒之下将张汤下狱,可张汤自杀后,皇上才发现,张汤的家产连五百金都没有。
倒下了一个张汤,却又出来了十余个著名酷吏,张汤昔日的手下和助手们,一个个比张汤更残酷无情,也更贪婪毒辣。
廷尉杜周,他任职时诏狱中人满为患,仅二千石以上的高官就常年保持在一百人以上。
每逢他收到一份告劾书,杜周就会多作牵连,大兴狱讼,一件案子至少逮捕几十上百人作为证人,诏狱中经常关押着六七万犯人,多时有十几万,其他郡县监狱里关押人数,更是不可胜数。
据杜周奏称,全国监狱在两千所以上,每年关押的犯人有近百万之多,快到了每十个人里就有一个被抓入狱的地步。
作为大汉子民,百姓们不但每家都有要去打仗的男儿,每家还有要送牢饭的亲人。
这些大狱里酷刑花样繁多,层出不穷,交手足,受木索,暴肌肤,受榜箠,幽于圜墙之中……即使有朝一日能放出大牢,性命也去了半条。
老吏周阳由藏书网,多年来以杀人立威,手下冤狱几十起。
定襄太守义纵,一次查狱时,嫌狱中人多,索性将两百多名犯人与正入狱送饭的两百多名亲友,同时绑赴法场斩首,皇上竟也不责怪。
广平都尉王温舒,在广平逮捕郡中豪强猾徒,一口气连坐了一千多家上万人。他上奏朝廷,要将这些人一概以同罪论处,轻者处死,重者灭族,皇上毫不犹豫地批准了。
问斩之日,广平郡流血十几里,田地山川尽被染红。事后,皇上赞他“有能”,提拔王温舒为河内郡太守,不久又升为京师中尉。
杜周、王温舒、义纵等人的作为深受嘉赏,朝臣与刺史们也竞相效仿,动不动大兴狱讼,嗜杀成性。
由于法令太严,让小吏百姓们终日生活得惶恐不安,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一不小心就被捕入狱,甚至被族诛,他们只能在不幸降临之前拼尽最后的血汗,试图与天子、与残酷无情的官府对抗。
南阳、楚地,盗贼四起,他们攻城掠邑,夺取兵器马匹,释放狱中死囚,逮杀郡守,屡禁不绝,让皇上很是头疼。
尽管如此,皇上最初的愿望还是达到了,在这片浩浩茫茫的国土上,没有人再敢违抗他的命令。
三公九卿、王公大臣、豪强巨富,这些人只敢在尸位素餐地活着,庸庸碌碌地过着本分日子,循规蹈矩,不敢对皇上的诏书说半个“不”字,不敢再对朝政说三道四,在这些惨苛无情的刀笔吏手下,能苟全性命、终老家门,已是莫大的福气,他们还敢有别的什么奢望?
这样一个能够让帝王令行禁止、操控自若的太平世界,又有什么不好了?
据儿为什么就不能老老实实地当一个守成之君,将父皇苦心经营得来的安乐平静,一代代传承下去?
皇上真的不能明白。
A24江充
皇上新任命了一个直指绣衣御使,叫做江充,是赵国人,江充热爱奇装异服,这偏偏很令皇上欣赏。
更出奇的是,这人竟是个被全国缉捕的亡命徒。
听大长秋田仁告诉我,此人本来叫做江齐,是赵王刘彭祖治下的小吏,为了巴结权门,谋求出身,将善于鼓琴与舞蹈的妹妹江姬嫁给赵王太子刘丹为姬妾。有一两年时间,江齐与太子丹十分亲密,他们一起喝酒宴游,推心置腹,无所不谈,有一次,太子丹大醉后,倾心吐胆,将自己所有的得意事尽情告诉了江齐。
第二天醒来,太子丹感到极度不安,身边有个洞悉自己一切秘密的人,让他如坐针毡。
太子丹像大多数宗室子弟一样好色荒淫,他不但热爱美色,广蓄美婢娈童,甚至连自己的姐姐、妹妹还有父王的嫔妃都不放过,与同胞姐姐淫乱,这隐秘若传出去,可是入狱的死罪。
他立刻派人去江家抓捕江齐,没想到出动的人马太多,让江齐看出大事不妙,江齐拔腿就逃出了赵国,可江齐的父亲兄弟却被太子丹抓走杀死,全家被夷。
怀着这血海般的深仇,江..齐改名为江充,要上长安城告御状。
应该说,江充还是很有些胆勇的,很有些见识的。
赵王刘彭祖是诸侯王中最厉害的一个,外表谦和亲切,内心阴狠刻毒。
皇上派到赵国地盘去的二千石高官和国相,很少能活着回来,在任最长的官员也不超过两年。
每当朝廷新派去一名国相与高官,刘彭祖立刻身着黑衣,扮成奴仆模样,亲自出去迎接,甚至亲自清扫他们下榻的住所,然后多设酒色赌赂之事,来勾引新任官员。
一旦抓住了对方的把柄,刘彭祖便立刻翻脸,要么就甘为赵王的走狗,不奉朝廷号令,将盐铁捐税等厚利都留给赵王,要么就被下狱受刑至死。
百姓及官员们路过赵都邯郸,从来不敢过夜,只想着赶紧逃离这个动不动就拴拿路人的可怕地境。
所以几十年来,赵国堪称大汉的国中之?99lib?
国。
江充在未 592e." >央宫阙之前挥棰击鼓,惊动帝王。
那一天,天子在殿上按着伏夷剑,怒气冲冲地听着江充告状,汉法,告发诸侯,尤其是自己出生地的诸侯,应当五马分尸,没想到真还有人坦然不惧。
身材高大健美的江充在殿下叩头出血,泣道:“太子丹与同胞姐姐、王后在寝宫里同床而眠,日夜奸淫。太子丹还有不臣之心,常常说道,赵王刘彭祖乃皇帝之兄,应当拥有大汉天下,太子丹应当不仅是赵国的太子,而且是大汉的太子。为了这个不可告人的目的,太子丹交结赵国封地上的豪杰侠客,秘密建立了军队,想图谋叛乱。”
天子的眉头越皱越深,最后,他举起了又长又重的伏夷剑,掷在地下,厉声喝道:“速发使者,传诏邯郸郡官兵,合围赵王宫,搜捕太子丹!”
发完旨令之后,天子这才垂下眼睛,打量了打量面前那个赵地的逃犯。
江充的衣着十分奇特,他自己设计的褚色纱袍上绣满云头,金色腰带、黑色长裙,裙裾像燕尾般展开两片青色的后翼,头上戴着插满羽毛的步摇冠。江充本来就面庞俊秀、身材高大、胡须飘洒,一走动起来,宛如是仙人从空中翩翩降临。
天子不禁啧啧称奇,对左右群臣道:“人称燕赵多奇士,果不其然,这江充相貌堂堂、胆勇过人,竟敢揭发对质诸侯,将来必定能成为朕的肱股良臣。”
天子派江充出使匈奴后,很快升为直指绣衣御使。直指绣衣御使是天子专使,专门惩治地方豪强,出使时持节杖、衣绣衣,有权调动郡国军队,可独行赏罚,甚至是直接诛杀太守县令。
皇上说,给江充如斯尊崇,就是看中江充直言敢谏、不畏权贵。
太子丹被捉拿下狱后,白发苍苍的赵王刘彭祖,亲自来长安递奏章,要求率领赵国勇士,拼死出征匈奴,来赎取儿子的生命,他当了这么多年赵王,还是第一次对皇上如此低声下气。
皇上准了他所请,然后又升了江充的俸禄,要他专门负责管理驰道。
天下共有九条驰道,多在长安附近, 9a70." >驰道宽五十步,道路两旁植满青松,林荫密布,驰道上本来只有皇上的车马可以行驶,其他人只能走驰道的两边,虽然驰道常年空置,但这是皇上的权力,谁也不该侵犯。
可这些年来,宗室和显宦大吏们,竟公然在驰道上行车,他们以为,皇上老了,太子又性子宽和,放着这样一条宽阔大道不走,总是从旁边小路绕行,本来就不合情理。
江充接受了皇上的任命,不过他要皇上亲自下旨,今后凡是违反禁令,擅自在驰道上行驶的,应立即将车马没收,车主则送往征伐匈奴的军队,出塞打仗。
皇上毫不犹豫地答应了他。
B24党争
其实皇上有过异常窘迫和凄凉的岁月,他一直单独地从那条血色之路上行走,最终发现,除了权力,没有任何人任何东西能拯救他。
我记得刚入宫不久,有一夜看见皇上独自在宣室殿枯坐,黑眼睛里跳动着金黄色的灯火,轮廓鲜明的侧脸被照映得明明暗暗,英俊忧郁,愁容满面。
我轻轻为他披上外衣,他握住我的手,一字一句地说:“子夫,朕有今天,好不容易!朕自幼生长于妇人之手,行动要看祖母、姑母、太后甚至皇后的脸色,事事曲意讨好,才能得到她们欢心。如今朕长大了,登基为帝,又处处受臣下钳制,你知道吗,最近,朕的舅舅田蚡与魏其侯窦婴闹得不可开交,太后气得绝食数日,要朕回护田蚡,将窦婴下狱。可窦婴却拿出一份先帝遗诏,上有‘事有不便,以便宜论上’数字,你说,是不是连先帝生前也对朕不信任,所以才留下这样一份遗诏,好让窦家能随时废了朕?”
我已听说了此事。
窦婴失势多年,太皇窦太后死后,他无官无职,闲居在家,长安城的势利眼们,全都去讨好当红新贵王太后的弟弟田蚡,冷落这位前代外戚,连窦家原来的宾客,都纷纷改换门庭,田蚡还意有不足,打算侵吞窦家的田产。
窦婴的好友灌夫为此抱不平,在田丞相的婚宴上公然骂座,被下狱族灭。
为了救出灌夫,窦婴不惜与田蚡公然为敌,两人廷争面折,争执不下,王太后以绝食相逼,痛责皇上,皇上不得已,要将曾经助他尊崇儒术的窦婴下狱问斩。
没想到窦婴身上竟然还藏着这样一份法宝,难怪皇上会如此怔忡。
他本来是景皇帝的第十子,全仗了王太后的心计和窦太主的势力,才得以在十几位皇子中脱颖而出,被册封太子。他那十几个兄弟,几乎没有一个不曾觊觎过皇位,他们不是在属地关起门来过皇帝瘾,就是公然蓄兵谋反,从来没让皇上过上几天清静日子。
难道说,景皇帝生前对他并不放心,所以才留给窦婴这样一份遗诏,好让窦家随时有机会行废立大事?
我虽然还不太懂得宫中政事,但总隐隐觉得此事有什么地方不妥,只得劝道:“陛下,这遗诏里也没什么要紧文字。或许只是先帝不放心身后权力会旁落到田家、王家,为了保住窦家外戚,才留下如此一份简单之极的诏书。”
皇上深皱眉头,起身在廊下徘徊,不时仰望天外寒星,良久才道:“朕已命人到尚书大行去查了,那里并未记录先帝留过这份遗诏,可诏书上的笔迹和印玺却全是真的。显然,这是一份密诏,朕愿奉则奉,不愿奉,也可以直指它为伪诏。”
伪诏?我打了个寒战,若是皇上指称这份诏书为伪诏,他可以将窦家上下杀个干干净净,太皇窦太后去世才不过四年,窦家人就要连性命都无法保全了。大汉开朝以来,最传奇也最凶险的位置,总是外戚家。
“皇上意欲如何处置呢?”我按捺下心头的恐惧,轻声问道。
他咬紧下唇,扶着栏杆道:“朕心里头讨厌田蚡,信赖窦婴。朕也知道这次的事情,错不在窦婴,而在田蚡,可是,朕不得不除去窦婴。”
他说得平静,我却听得更加害怕,不解地追问道:“陛下,这是为何?”
“田蚡是个小人,唯利是图,贪婪自私,留恋于音乐、狗马、田宅、倡优这些奢丽之物,他是新贵,胃口虽大,却对政事、权力没什么兴趣,不像窦家人,早已在朝为官数十年,门生故旧遍及天下。”天边星子已稀,霞彩初现,经过这个不眠之夜,皇上显得成熟了许多。
“听说窦婴最爱结交游士,门下豪强死士甚多,像这次公然在相府骂座的灌夫,就是他的死党,窦婴下野这么多年,却未完全忘情于庙堂,动不动在家里招人集会,议论政局朝事,对朕也多所指摘。哼,田蚡不是个好东西,为了贪图厚礼,居然偷偷与谋反的淮南王刘安交往,可窦家更是朕的心腹大患,他们盘踞朝中多年,虽不及当年诸吕之盛,但若纵容他们这么盘根错节地子子孙孙传位下去藏书网,必然会令我们正朔宗室大权旁落。”他携着我的手,往圃中去看那滴露的芍药。
芍药虽美,晨色虽好,却敌不过那初晨的料峭春寒,让我一阵一阵地打冷战。
我已经为皇上生下三位公主,以陈阿娇如今的狂悖作为,肯定保不住她的皇后之位,可是,我要当他的皇后吗?我要赌上自己整个家族,去帮着皇上铲除前代外戚,成为他集权的铺路石吗?
我无力阻拦这命运,爱上这个男人,我就只能追随他的脚步,永不停息地奔跑和战斗,一直到他再也不需要我……
窦婴在当年的十二月晦日,在渭城的大街上被斩首示众,刚过完新年,田蚡也得病死了。
他死得很及时,因为皇上查看完了窦婴呈上的证据,确信田蚡与志在谋反的淮南王刘安有过勾结。
证人们说,收受了淮南王重礼的田蚡在灞桥上迎接刘向时,拉着刘安的手密语道:“陛下至今无子,又爱炼丹服药,难以永寿。诸王之中,唯有淮南王是高祖之孙,英明能干,门下贤士云集,将来入嗣皇位,垂治天下,非王而何?”一席话听得淮南王心花怒放,又送了不少重金美人给这位国舅爷。
皇上将书案上堆积如山的卷宗一把全推在地下,吼道:“算武安侯(即田蚡)走运,这么快就病死了!否则的话,朕一定将他族灭!”
连他的亲舅舅,他也不想放过,皇上实在是谁也不肯相信。
A25钩弋夫人
后殿立刻冷清下来,桌上,大枝的红色、白色菡萏被插在羊脂玉的花瓶中,我的视线移了过去:“这莲花真美。”
十九岁的钩弋夫人,脸上泛出了自得之色:“这是皇上在太液池中亲手为我采摘的,他说,赵婕妤和莲花是初秋的皇宫中最动人的两样东西。”
她的话语是这样咄咄逼人,我的心在流血。
然而表现在我脸上的却是一层无所谓的微笑:“是吗?皇上到底是老了,只能坐在宫中赏赏落花,看看美人。”
太始元年(公元前96年),皇上巡幸河间府时,带回了一位神奇而古怪的少女。
那是个夏天的傍晚,皇上六万人马正在河间府的驿道上急驰,突然间,一位瘦弱的独眼卖卦人拦在队伍前面。
那个相貌清癯的卖卦人,匍匐在地,禀报皇上说:“河间府上方的天空遍布祥云,这里应当有骨相极贵的奇异女子。”
皇上是最信这个的,他回头西望,果见满天霞彩,光芒万丈。
天子于是停车河间府,命人寻找这上应祥瑞的绝代佳人。
几十名盛装少女被送至车驾之前,都羞涩地低垂着头。独有赵姬一身素色衣裙,越发衬得面貌风流动人,身段纤美娇弱。
赵姬双手握拳,曲抱在胸前,眼睛盯着皇上,一眨不眨。
河间府的官员跪在地下禀告道:“此女乃中黄门赵氏之后,其父获罪被宫,后来死于长安。此女在姑母家长大,天生残疾,自幼双手皆拳,不得自伸。”
这样美丽的少女竟有残疾?皇上惊讶地往前倾了倾身体,有几分戏谑地吩咐道:“你若是朕要找的那个人,就把双手给朕伸开,朕即日封你为妃。”
话音刚落,赵姬的双手便舒展开来,两枚洁白如雪的小小玉钩,“叮当”一声,从她的手心跌落地上。
周围侍立的官员、黄门和宫女,全都跪了下来,颂道:“此事诚为陛下的祥瑞,天子圣明,万岁万万岁!”
皇上哈哈大笑,得意地摸了摸自己飞扬的虬髯。
当夜,她便被留在皇上的行宫,封号“拳夫人”,十天后,重新赐号“钩弋夫人”。
这个离奇故事传到长安宫中来的时候,嫔妃和宫女们纷纷赞叹不已,认为天子到底是天子,即使是这样纤微之处也能体现出他的神力和不同凡响。
我却在心底轻轻地哆嗦了一下。
拳夫人,这年轻的女子当真了不起,她竟然能伪装那么多年, 5c31." >就是为了等这样一个难以预料和把握的机会。
抑或是,她的一切都是背后另有高人安排策划。
皇上身边多的是女人,这个孤苦伶仃、寄人篱下的少女,她千方百计混进宫里头来,是想得到什么?她没有家人,没有父母兄弟,姑母也只是个糊里糊涂、耳聋眼花的无知老妇,这样的女人,还能有什么企图?
皇上回辇时,带来..了这个神秘的少女,她相貌不凡,低眉垂眼,卑微地站在殿上施礼,却没有下跪。
我很纳闷,皇上解释说,钩弋夫人还在返京的路上,就已怀上了身孕,所以不能以大礼参见皇后。
我震惊莫名。
皇上今年六十一岁,身边一万八千名嫔妃美人,日夜承欢,十年来却未听说有一个宫人能够怀胎,而这女子,她怎么可能?
我不能质疑皇上,但我也不能相信。
后来,我听说,她父亲受宫刑死去的时候,拳夫人才九岁。
在她父亲简陋的坟墓前,未来的钩弋夫人握着双手,面朝长安城高高的门阙,发誓道:“十年后,我当高车驷马,重入长安!我将要征服整个王国,来补偿我今藏书网天的屈辱。”
重入长安城门时,她坐的是天子玉路车,车仗前后的旌旗相望,有十几里路长。
而此时的钩弋夫人不过十八岁。
她从大开着的长安东门进来时,城里,由我监工的“钩弋宫”正在日夜加紧施工。天子诏命,钩弋宫飞檐画栋的高度,必须和皇后的长乐宫持平。
我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压力。
去河间府密探的侍卫,回报我说,独眼卖卦人确为拳夫人的姑父,他刚刚离奇地死去,死去之时,面含微笑,浑身没有一点异状。
我点了点头,严厉地吩咐他,此事绝对不得向外传扬。
此后的事情更是匪夷所思,钩弋夫人已经怀孕十个月了,还没有分娩的迹象。
皇上叫我给她请最好的太医,一天十二个时辰,都不能离开她的寝宫。
春夜的殿上,高高地点着几百支灯烛,我从侍卫手中接过皇上的亲笔手谕,平静地看完,便收入案头深紫色锦缎的信囊里。
随后,我命人去太医院宣诏:食禄六百石以上的高级太医,务须在钩弋夫人的宫前,日夜值守。
很多年了,我一直没有再接到他的亲笔书信。二十多年来,他的信函、诗歌、文赋,全都赠给了别的女人。
身为大汉皇后的我,则必须为他心爱的女人做好一切:从宫殿布置到四季衣服,从金玉饰物到绣花舞鞋,从随身宫女到临产太医,从夜宴时的美酒到承欢时的玉牒。这都是一个皇后应当关心的事情。
每当此时,我便能深深觉出,我在他的眼中,一如四十五年前,仍然不过是个卑微的歌女。
纵然我出行之际,长安城街市上的无数士女,都会为我屈膝。王孙公子,也必须匍匐在地,“万岁”之声,响彻云霄。
作为一个女人,拥有如此的尊荣,还夫复何求?
在他一个人面前卑微,总好过在所有人面前的卑微。
这么多年来,他的女人,我从没有看在眼里。但是钩弋夫人不同,年轻的钩弋夫人心计深藏不露,几乎所有人都看不出来,除了我——比她年长四十二岁的卫皇后,也bbr>是她唯一想要挑战的女人。
她像一块横空出世的巨石,突然出现在我已经为据儿扫清的道路上。
高祖皇帝五十三岁驾崩,惠帝二十四岁病故,文帝和景帝都没活满五十岁。皇上在六十一岁这年,却突然有了新宠,有了新宠怀着的孩子,如果钩弋夫人生下的是个男儿,我这最后的岁月,将会充满不可预知的风雨。
岁月为什么永远没有尽头呢?我的苦难为什么永远看不到雨过天晴的结尾呢?
我撑着越来越重的眼皮,抚着眼角那皱缩的皮肤,望向镜子中间,这个刚过六十寿辰的老妇人,她的一生中有过几天是可以恣意欢笑的?
秋天时,我决定亲自去看一看钩弋夫人。
到明天,她便已经整整怀胎十四个月了,这在宫中,还是前所未有的奇事。
“奚君。”我站在殿前落叶如雪的水杉之下,微扬起下巴,吩咐道,“叫黄门令传诏,我要去钩弋宫。”
奚君答应着去了。
季候刚刚转入初秋,天空看起来是这样明亮和高远,一行大雁,不疾不徐地从长安皇宫上面飞过,它们是从阗颜山(今蒙古人民共和国纳拉特山)飞来的吗?
今年是太始三年(公元前94年),从卫青、霍去病在北漠驰骋、直捣阗颜山赵信城的那一年到现在,已经过了整整二十五年。时间过得真是飞快啊!
我的三马青盖车停在钩弋宫前,一大群黄门侍郎、带刀侍卫和宫女,簇拥着我,缓缓步入钩弋宫又高又深的大门。
我要让那年轻的对手感觉到我的威仪。
六十一岁的我,已经做了三十四年的大汉皇后,还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渴望着显示出我至高无上的权柄和尊严。
那痴心妄想的河间女子,能懂得通往权力之路上的风沙、霜雪和血色吗?
“卫皇后!”钩弋宫内,成群的穿着绛红色缯袍的太医跪倒在地。
我点了点头:“钩弋夫人呢?”
“夫人在后殿。”一个相貌白皙的宫女高声回答道。
我徇声望去,这是个年轻的贵妇,佩着“长使”专用的簪珥,她是光禄勋江充的妹妹,名叫江姬。
此后,江充平步青云,受到天子的宠幸。
我没有想到的是,作为已故赵太子的妾侍、当今天子宠 81e3." >臣之妹的江姬,怎么会出现在钩弋夫人的宫里,并成为宫中地位最高的长使?
“大胆奴才!”我的贴身侍儿,忠心耿耿的奚君厉声喝道,“和皇后说话没有虔敬之意,当治擅越之罪,黄门郎,掌嘴!”
我抬了抬手,制止了正想执刑的小黄门:“罢了,皇上子嗣艰难,钩弋夫人正要生产,别为这不相干的人,惊动胎气。”
江姬匍匐在地,不敢抬头。
这声名狼藉的女人,竟然能一跃成为钩弋宫的高等女官,敢这样放肆地和我对话,她凭仗了什么?
宫女们掀起重重帘幄,我抬起眼睛,看见屋中一派不张扬的奢华之气。
商鼎中烧着成块的龙涎香,先秦铜案上堆满磊磊的帛书竹简,青铜胡床上镶嵌着大块的碧绿翡翠,搭着两块白色的熊皮,三十六颗硕大的夜明珠高高地悬在殿上,辉泽清冷而柔和。钩弋宫中的奢华,远远超过皇后的长乐宫。
前殿空无一人。
她竟然敢不出来迎接我。
我搭着奚君的手,神色镇定地往后面走去。
奚君轻轻一扬下巴,小黄门们在寂静的殿中高声喝道:“卫皇后驾到——”
钩弋夫人仍然没有出迎。
我在心底轻轻地笑了一笑,仅仅凭这一点,我已经断定她不是我的对手了。她的锋芒还是露得早了一点,这年轻的野心家。
后殿里更加素净,连一根流苏都看不见。浅绿色的绮罗中,斜靠着一个体态臃肿而面貌仍不失清丽的蓝衣女人,宽大的裙服,给她带来一种意外的美丽。
她是动人的,纵然此刻我深恨她,我也不得不承认,钩弋夫人除了年轻貌美之外,还有一种特别冷静、特别深沉的气质,非常动人心魄。
“赵婕妤。”我坐了下来,眼睛淡淡地扫视了她衣裙之下隆起的肚腹,“直到今天还没有动静吗?”
钩弋夫人抬起眼睛,天啊,那双又黑又长的眸子里流露出来的竟然是一种灼灼的热焰,那是觊觎,是憎恨,是妒忌,是设计,是蔑视,是嘲弄,是志在必得,是稳操胜券……
她无法克制自己心头汹涌的潮水,沉默良久,才微微屈膝施礼,回答道:“回禀皇后,臣妾一直没有发觉有分娩的动静。”
“哦。”我挥了挥手,让人群从后殿退出去,今天,我想要面对面地和她谈一次话,我要这个恃宠而骄的女人知道,她离她渴望的位置,还隔着重山和海洋。
后殿立刻冷清下来,桌上,大枝的红色、白色菡萏被插在羊脂玉的花瓶中,我的视线移了过去:“这莲花真美。”
十九岁的钩弋夫人,脸上泛出自得之色:“这是皇上在太液池中亲手为我采摘的,他说,赵婕妤和莲花是初秋的皇宫中最动人的两样东西。”
她的话语是这样咄咄逼人,我的心在流血。
然而表现在我脸上的却是一层无所谓的微笑:“是吗?皇上到底老了,只能坐在宫中赏赏落花,看看美人。”
“皇上雄姿依然。”她毫不退让,“前天还亲驾马车携我去上林苑赏枫。”
我觉得一阵酸涩滋味涌入眼中,只能强自按捺下去:“赵婕妤,你进宫多久了?”
“自从天子在河间府亲口封我为‘拳夫人’,至今已经十四个月。”
“哦。”我的眼中闪出捉摸不定的笑意,忽然压低了声音问她,“赵姬,你的玉钩是十年来一直藏在手心里的,还是在皇帝召见你的那天早晨才佩在身上?”
钩弋夫人一怔:“皇后,我不明白你在说什么。”
我站了起来,将背影留给她:“你当然知道。”
我在幽暗的后殿里走了几步,停留在那瓶莲花前。
三四十年前,他也曾为我亲手折过洁白的菡萏,也曾说过同样的话语:卫子夫和白睡莲是世上最美的两件事物。
男人的爱是多么容易消逝,难怪当年教唱歌的师傅会用忧伤的眼睛看着我,哼唱着“无与士耽,无与士耽……”
不用回头,我也知道,赵婕妤的眼睛正紧张地追随着我不再瘦削动人却充满了威杀之意的后背。
“我发现,这世界上最肯用心思的女人往往都出自微贱人家。”我将手搭在椅背上,自言自语地说着,“赵婕妤,你知道吗,当年的陈阿娇皇后,在你现在的这个年纪还只是个不懂世事的小女孩呢,她出身王侯,十六岁便成为太子妃,天真烂漫,喜怒无常,哪里有你十分之一的心机?”
钩弋夫人咬着嘴唇,片刻后,忽然朗声道:“卫皇后,难道你忘了,你当年也不过是平阳公主府里的一个歌女?”
“自然。”我背对着她,和颜悦色地说道,“卫子夫出身微贱,路人皆知。可是钩弋夫人,一个女人想要走近皇后的尊贵位置,不仅仅是用几分心机和帝王的欢心就能达到的,这一点,也许你还不太明白。”
我转过身来,看见她茫然的眼睛。
“很多人都以为,卫青和霍去病是因为卫皇后才得以封侯拜将,他们不明白,事实上,是因为他们的战功,卫子夫才得以登上皇后的高位。”我微笑着,伸手去摸一摸她高高隆起的肚子,“想必你也读过一点书,知道尧母十四个月产子的典故,可是,你仅仅用这样小的一个计谋,就想撼动我们卫家四十年来盘就的根基,实在太自不量力了。你确定你这一次将生儿子?”
钩弋夫人斜视我一眼,我看见她的眼睛里有一种不知所措的忧虑。
“孩子是足月生产,不是十四个月,对不对?”我逼近了她的脸,想听她亲口承认这个骗局。
她没有回答,忽然间,她的脸扭曲变形,大颗大颗的汗水顺着她的额头滚落下来,呻吟声流水一样浸过了寂静的宫殿。
“来人!”我平静地向站在帘外的奚君吩咐,“钩弋夫人要生产了。”
片刻后,太医们蜂拥而入。
B25霍去病之死
元狩六年,霍去病一夜之间得了重疾,躺在床上,浑身发热。
在这之前不久,毫无文学天赋的霍去病集 href='2283/im'>《诗经》中的词句,写就了一首《琴歌》:
四夷既获诸夏康兮。国家安宁乐无央兮。载戢干戈弓矢藏兮。
麒麟来臻凤凰翔兮。与天相保永无疆兮。亲亲百年各延长兮。
所有认识他的人都觉得诧异,那个曾经对战争对厮杀对征伐充满渴望的年轻人,怎么会写出这样一首安宁祥和、温柔低沉的诗篇?
那逼人的杀气,从他骄狂的脸庞上消退了吗?那征服者的气焰,在他战无不胜的大槊上熄灭了吗?
侍女们将皇上特地赏给的窖藏寒冰放在霍去病的床上,他仍旧没命地喊热。太医院的几十名御医,围着他开出了七八个药方,满屋子都是药味,霍去病的病情却没有半点好转。
我和卫青忧心如焚地坐在霍去病床前,束手无策。
谁也没有想到,处于诞妄状态的霍去病,突然间大声叫道:“娘!娘!”
我走上前去,抚着他的前额,轻声唤道:“去病,去病!”
他微微睁开了眼睛,只看了我一眼就闭上了,口中仍喃喃叫道:“娘!娘!你不是我娘,快叫我娘来,她叫卫少儿,是平阳公主府的奴才。”
我的眼中含着酸楚的泪,少儿,她在几年前就已经死去,即使在生前,霍去病也很少去拜望她,每次奏凯还朝,少儿派人请他进詹事府,霍去病都故意找借口不去。
少儿很是难过,她私下里对我说:“去病小时候被寄养在府外,我每次去看他,过不了一会儿就走,去病常常抱着我的腿,哭道:‘娘,带我一起走!’或者说:‘娘,留下来陪我,行不行?’我没有一次答应他?99lib?。渐渐的,去病也就不再提出这样的要求了,可是他看我的眼睛却越来越冷,最后变得十分漠然。皇后,我想他这辈子是不会原谅我了。”
我也毫无办法,霍去病,他是个十分倔强的人。
少儿临终时,想见霍去病一面,但那时候,去病刚被封为骠骑将军,领兵出关,长击匈奴。
少儿失望地撒手而去。那一次大战,霍去病斩胡骑八千,俘获三万,立下了奇功。皇上嘉奖他的诏书到达关外的时候,我写给他的信也到了关外,人们说,听到少儿的死讯,霍去病没有流泪,只是变得更沉默。
霍去病的呼吸越来越急促,越来越沉重,我将他的头抱在怀中,眼泪止不住地落了下来,从兄弟们到侄子外甥,从丈夫到儿子,此生,我为我们家的男子流过无数眼泪,这些眼泪甚至可以汇成一条长长的灞河,在夕阳下泛着淡绿色的悲伤的细粼。
“娘!”霍去病仍然急切而深情地呼喊着,他的目光渐渐散淡,但眼睛仍在寻找,“娘!你不要走,你留下来陪孩儿,好不好?”
府中的亲眷、侍者们都为之泪下,骄傲的骠骑将军,谁会知道他有那样寂寞的童年?
霍去病猛然挣脱了我的怀抱,朗声笑道:“娘,你看孩儿攻下了大单于的营地,你看,孩儿正在横刀立马,斩杀匈奴的大将和骑兵!孩儿勒马在匈奴的狼居胥山上,刻石而还,为汉家的天下创了万世太平!孩儿要去了,娘,大丈夫谁不有死,壮志已酬,虽死无憾!”
他说到最后一句话时,皇上恰好大步走了进来。
皇上的眼中闪动着一丝辛酸和悲凉,皇上是这样宠爱去病,几乎将他作为自己的孩子、自己的兄弟,每年都不断增加他的食邑,无论是议政和打猎,都一定要他随侍在旁。
霍去病的神志本来已经不清楚,连我和卫青也认不出来,见到皇上,却忽然长身而起,叫道:“皇上,臣要远行了,辜负了皇上的厚爱。这一次,臣要去地下扫荡余寇,等皇上万年后,臣永远在地下侍卫你!”
“霍去病,留下来!”皇上厉声说,“朕命令你留下来!”
霍去病向后颓然倒去,不再说话。
合府大恸,哭声几乎要掀去屋顶的瓦当。
“都给朕 4f4f." >住声!”皇上厉声叫道,他大步走到床前,凝视着霍去病年轻的英气勃勃的脸,却再也不能自持,也放声大哭起来。
所有人都压抑着自己的悲痛,侯府里,只有皇上一个人的恣肆哭声。
忽然间,皇上收住了眼泪,大声笑道:“好,去病,你先去吧,待朕百年,朕仍然要你追随在朕的马后打猎,仍然要你为朕降服匈奴人!传诏,将霍去病葬在朕的茂陵之侧,君臣相守,永不分离。”
在那一刻,我忽然打了个寒战。也许,皇上对霍去病的深情,超过了对我吧?百年之后,他会不会将我葬在他的茂陵中?尽管,我已做了他十几年的皇后。
皇上亲手为霍去病合上了眼皮,用低沉的声音说道:“去病,朕要为你建一座古往今来最壮观的将军墓,墓园中的雕像全部采用祁连山上的原石,石墓建成祁连山的形状,墓前放着‘马踏匈奴’的雕刻……”
霍去病出殡那一天,所有诸侯的军队都穿着黑盔玄甲,立于道边,列成军阵,为霍去病送行。
长安至茂陵,将近百里的漫长驿路,被十几万冰冷的铁甲鲜明地标注成了一条长长的黑飘带。每个人脸上都凝固着悲哀,不,不是惋惜那个傲慢无礼、好杀斗狠的年轻人,而仅仅是向一个神话致礼。
在霍去病之前,匈奴曾是大汉的噩梦。
霍去病横空出世,兵锋所向,吓破了匈奴人的肝胆,让他们牵儿掣女,永远告别了世代相守的祁连山和焉支山,不敢正眼再窥漠南。
亡我焉支山,使我妇女无颜色;
亡我祁连山,使我六畜不能安……
99lib?他们背井离乡之际,口口相传着这支悲哀的歌谣。
这是那个让统一天下的秦始皇只能修长城防御、让高祖皇帝也99lib?畏怯胆寒的匈奴吗?
当年冒顿大军围困白登,四十万骑兵卷地而来,高祖太皇帝率群臣登城四望,只见西方是白马军阵,东方是杂色駹马军阵,北方骑兵是一色的纯黑骊马,南方骑兵则全是赤色骍马。
不用提那些三岁学骑射、能征善战的匈奴士兵,光看到这些骏马就足以让高祖皇帝发抖,他登基为帝,奄有四海,出行时却连四匹同色的驾车马都凑不齐,除了卑词和亲、重币输诚,高祖皇帝想不出还有什么办法能让他在匈奴的箭羽与马蹄下享有和平。
就是这样的匈奴,被冠军侯的手下一再追击,只能远遁去荒寒不毛的漠北戈壁。
这是皇上今生最大的梦想,如果他不是皇上,他最想做的人,就是霍去病。
A26尧母门
太始三年(公元前94年),钩弋夫人生下了一个重逾九斤的儿子。
皇上再次派小内侍给我送来亲笔手谕,要我按照宫中的最高规格,为钩弋夫人的儿子举办满月汤饼之宴。
秋深了藏书网,这是个月圆之夜,我听见钩弋宫里一片繁密的丝竹琵琶之声,穿墙入帘,直冲入长乐宫。
四十多年前,这..同样一个月亮下,他总喜欢屏去所有的侍役,和我并肩坐在竹林下,让一个小乐官在林外远远地吹箫,他执着我的手,静静倾听。
如今,这林下只有我一个人,月光照见我孤零零的身影。三十年来,月亮是皇上和别的宠妃的。我?我只是皇上最忠实的管家婆。
第二天晚上,汤饼之会如期地在钩弋宫开办。
尹婕妤、邢夫人以及其他几十位嫔妃,都送来了贵重的礼物,黄金项圈、蓝田玉的长命锁、珍珠荷包、翡翠如意,这些东西随意堆在钩弋宫的案上,像是不值钱的石头。
我命御织房赶制了六百件丝绫锦缎的婴儿衣帽和一斛东海明珠,送到钩弋宫去。奚君回报我说,钩弋夫人当时便把这些东西扔到了一边,冷笑道:“终究是底下人出身,出手这般悭吝。”
面对奚君愤恨的眼睛,我没做任何回答。
夜宴上,远在未央宫里的皇上,特地传下口谕,命钩弋夫人和我并肩坐在上席。
钩弋夫人不肯哺育孩子,早已找好了奶妈,她刚刚生过孩子的腰..肢,用绛红绫绸的长带,紧紧扎束着,显得很苗条。
我心下长叹一声。钩弋夫人,她一刻也没有放松过对我的进攻啊!
从这个孩子出生开始,我不再有一个晚上能够安枕入睡了。四十五年来,这是我遇见的最危险最强有力的对手。
因为,我年事已高,外援已断,有的只是皱纹、阅历和虚假的权柄。
钩弋夫人坐在我的身边,满脸都是得意和傲慢之色。入宫不过一年,她已经被封为位置仅次于皇后的“婕妤”之位,拥有特地建盖的和长乐宫同一高度的宫殿,生下了一个怀胎“十四个月”的儿子,这一切实力,只能让她生出了更多的信心。
我懒洋洋地靠在胡床上,看着她刚刚饮过酒的脸颊,想起了“艳若桃李”这个词。
光彩夺目的钩弋夫人,在妃嫔们逢迎的恭贺声中,朗声笑着,拍了拍手,说道:“江长使,把孩子抱出来。”
江姬应声而出,她怀中抱着一个深紫色的锦被包裹。裹在锦被里的孩子,虽然刚刚满月,看上去,已经相貌堂堂,十分气派了。
我痛苦地发现,他比我的据儿,似乎显得更强健、更出色一些。
皇帝现在一共有五个儿子,能让他看得上?99lib.
眼的,却只有三十四岁的大汉太子据儿,和这个酣睡在深紫锦被里的小婴儿。
燕王、广陵王的生母李姬早 6b7b." >死了,活着的时候,她也毫无野心,能够得到宫人的敬重和些微薄的礼物,她就心满意足。那个曾想让儿子将大汉江山分而治之的王夫人,与她的儿子齐王刘闳一齐去了地下。李夫人在耗尽心血之后,得到的不过是整个家族的灭亡和一个病弱痴愚的皇子。
这些年来我一直过得安逸,可是我这一生早已注定了不得平静,所以,在六十一岁这年,竟然会出现了这么强大的竞争对手。
襁褓里的孩子藏书网,看上去确实有点与众不同,是他父亲的帝王气概和他母亲的奸诈百出交混在一起,孕育出这样气质独特的孩子吗?
我郁郁不乐地独饮了一杯酒。
女人们唧唧喳喳的议论声、笑声和恭维声中,两个小内侍忽然掀帘而入,跟在他们身后的是一个深绛色衣袍的黄门令和四个小内侍,他们庄严地捧着一道诏命,唱道:“圣上有旨,命赵婕妤跪接。”
宫女们拖来猩红色的毡氆,铺在前殿正中。钩弋夫人抱着孩子,笑吟吟地仪态 4e07." >万千地跪倒在地,口称:“臣妾听旨。”
年迈的黄门令拉开了黄绫绸的圣旨:
诏下:高祖盛德,泽及子孙。故朕暮年,宫中乃有赵婕妤十四月产子。朕闻,尧舜为古之圣人,尧母十四月生子,实千载一人。不意今日尧舜旧事复现汉宫,此诚汉家祥瑞,天下祥瑞。特赐儿名刘弗陵,封爵河间王。赵婕妤进禄二千石。儿生之门,命为“尧母门”,钦此!
我的眼前一阵发黑,耳边只听见钩弋夫人甜蜜的声音高声颂道:“圣上万岁,万万岁!”
三十六颗夜明珠的耀眼清辉中,四个小内侍捧了一面朱红色隶书的大匾走了过来,用绸带慢慢升上了钩弋宫的前门。
那是皇帝亲手书写的三个大字——“尧母门”。
B26博望苑
博望苑坐落在长安城杜门外不远,太子六岁时,这座精致秀丽的别苑刚修建完成,是上林苑的三十六苑之一,与其他充满鸟兽、奇树的林苑不同,博望苑里整天来往的都是鸿儒与名士。
除了博望苑外,上林苑里还有让太?子学骑射的弩骑宫、招揽宾客的思贤苑、让太子学驾巨舟水战的昆明池,中年得子的喜悦冲击着皇上,为了培养他的太子,皇上可谓是挖空心思。
精通《谷梁春秋》的江公,名相石庆与庄青翟,以一半家财输边助皇上攻打匈奴的卜式,卫青推荐的名将任安,都曾是太子的师傅。
皇上说,只有学识广博,观望明达,太子将来才会成为一个能担当天下大任的明君。
据儿不但读《公羊春秋》,读六经,还跟着师傅们学习了天命与良知、中庸与诚敬。
长成后,他礼仪周到、博学广识,是一位谦谦君子,时时怀有仁爱之心,愿施仁政于民,愿授博爱于人。
不知为何,这样的据儿似乎并不合皇上心意。
皇上常黑着脸说,据儿不像他,既对开疆拓土没兴趣,又法度松弛,任用无能之辈,不能使百姓敬畏。
没错,皇上多年征伐,广建宫室,多蓄嫔妃,大汉的百姓个个家贫如洗,家家都有寡妇,人人都活得战战兢兢,不知哪天就会下狱,家破人亡。
可天子是什么人?他上应天命,就是为了像闪电一样照亮这个平凡的人间,带来雷霆般的震响与动荡,没有皇上,匈奴怎么能退出漠南?西域怎么肯臣服于大汉?壮观的茂陵、上林苑与建章宫怎么能修建得起来?
只有让天下人都服从于一个天才的意志时,国家才会强大,才会令邻国畏惧。
可是据儿,他总是怀着女人那种见识短浅、姑息优柔的仁慈心,屡次三番上奏章,要求罢戍边屯田,化剑为犁,与民休息;他排斥酷吏,多次大赦狱囚,虽然得到百姓爱戴,却为大臣将军们侧目,若是这样的太子将来称帝,他们哪里还有立功封侯、杀人立威的机会?
民贵,则君轻。
天子奄有四海,不得任意行事,只能如泥99lib?塑偶人一样,高居庙堂,拱手而治,这天子当得还有什么趣味?
皇上罢黄老之术,独尊儒家,就是要天人感应,上应祥瑞,大权集于一手,没想到据儿自幼学儒,学来的却全是些仁义、王道之类的糟粕。
前来投奔太子的宾客和儒生越来越多,多得博望苑、思贤苑都快装不下了,太子太傅石庆喜悦地说,这是天下归心,太子得民心啊!
皇上却冷冷地下令,即刻关闭博望苑、思贤苑,太子迁回未央宫东阙闭门藏书网居住,把那些只会舌辩不会打仗断狱的宾客和儒生们一律驱逐出长安城。
我的据儿,他的内心为什么更像我,而不是他的父皇?
A27据儿
“皇后,太子求见。”奚君禀报道。
“让他进来。”
我怔怔地坐在案前,青铜当户灯上,一支燃了一半的蜡烛闪着微弱的光,在这微光中忽隐忽现的是我憔悴衰老的容颜。
据儿大步走了进来,他一向是个急性子。
他立在髹漆彩绘的画屏前,挥一挥手,让随身侍卫统统退下。
“母后!”他的声音透露着愤怒。
“唔。”我点了点头,让奚君出去。
因为害怕宫中的流言,据儿很少在夜里来长乐宫。从前,年轻的妃子们曾经在皇帝面前推测,据儿夜叩长乐宫,是为了和失宠的卫皇后商量夺位之计,皇上一笑置之。我听说了以后,却生出满背冷汗。
“母后,我这个大汉太子当得越来越可怜了!”据儿站在昏暗的殿角,眼睛里射出逼人的神采,“今天,光禄勋江充竟然敢在众多大臣面前向我挑衅!”
“他怎样向你挑衅?”我拣起一支银锉,低着头,慢慢修理我纤长的十指。
“今天我的家臣乘我的车驾,去城外的甘泉宫给父皇送去我的信件和礼物,不小心走入了宫前的驰道(按:驰道为天子专用的车道,其他王子、诸侯、公主未经特许,不得使用),被江充看见,便拿了那两个家臣下狱。我因为害怕这事给父皇知道,便派人去江充那里低声下气地讨情,想让他放人。”据儿坐在我的身边,皱眉说道。
“你怎样讨情的?”我依然平静。
三年前,皇上的姑母、曾经权倾天下的馆陶长公主,在驰道中驾车时被江充遇见,江充也厉声呵斥。
馆陶公主答道:“我奉王太后诏,特许驰道行走。”
江充仍然悻悻道:“公主可以走,你的车乘和从者都不许走!”他将公主的整个车队都罚没入官,除了馆陶公主那辆孤零零的三马绿盖车。
失势已久的窦太主没有也不敢和他计较。
今天,这一幕竟然要重演在我的据儿身上。
“我派人对他说,我不是心疼那些被收的车辆马匹,也不是心疼那两个被捉的家臣,只是不想父皇得知这件事,只要他不向父皇回奏,我一定重重教训手下,并承他厚情。”据儿咬着牙齿道,“谁知江充竟然在诸多大臣之前饰词将这件事回禀,母后,你知道,父皇这两年对我越来越冷淡,我本来便对他怕极,何况今天父皇一听到这件事,不管青红皂白,便当廷将我斥骂几句,又叫御史去东宫训诫。我当时羞惭无地,也无法开口申辩。”
江充口才便给,这我知道。儒雅温文的据儿怎么是他的对手?
三年间,江充负责驰道之事竟做得有声有色。
他仗着是皇上任命的直指绣衣御使,令行禁止,铁面无私,每次在驰道上捕到宗室子弟,当场收走车马,将贵戚子弟关入宫门内,打算发往边关效力。
宗室惶恐不安,叩求皇上,要献金赎罪,皇上国库空虚,正愁着北军(汉武帝的卫戍部队)的军费不足,当然允准此议。几年来,因驰道而缴纳的赎金多达几千万钱,足够维持北军的开支了。
“据儿。”我放下银锉,站将起来,忽然唤道。
“母后?”他抬起那张饱含着气恼和惶恐的脸。
我负手走到深紫色的窗帷之下,说道:“你知道吗?如今江充的妹妹在钩弋宫中任亲信女官。钩弋夫人本是河间人,是目前你父皇最心爱的女人,她的门前,刚刚悬了你父皇亲书的巨匾‘尧母门’……”
“父皇年纪大了!”据儿愤愤地说,“谁都知道钩弋夫人的怀胎十四个月是假的!我亲耳听得钩弋宫侍女说,钩弋夫人怕自己无子失宠,一进宫便宣称有孕,在裙子里藏了一只小枕头!父皇竟然信以为真,认为那个刚刚出生的孩子有圣君之象!以为那个婴儿堪与赤龙入怀、怀胎十四月的帝尧相提并论,他……”
“据儿!”我打断了他。
我扶着窗帷,忽然发现自己无限孤独。据儿,藏书网他只有血勇,他的剑术虽然很好,也能带兵打仗,却不懂宫廷的权变,不通大军对垒的兵法。
江充的手越伸越长,竟然与钩戈夫人也暗暗勾结,他想要做什么,他会是钩弋夫人身后的那个影子吗?钩弋夫人是河间人,也是赵人,他们俩会不会是故人?
听说江充与海西侯李广利也交情甚好,江充待所有人都刻薄无情,却独独对李广利网开一面。
自数次出征以来,年少轻狂的李广利像换了一个人,他不但当了涿州..太守刘屈髦的女婿,在朝里也很善于结党营私。当年,昌邑王刘髆未出生之前,李家也报过很多异样的祥瑞,这手段,与钩戈夫人如出一辙。
而这些,据儿全都不曾想过。
所以,此刻这幽森沉静的汉宫里,我只有我自己。
冷月西沉,残夜将消。
长乐宫宫墙之外,忽然响起了一声鼓,然后是几百只鼓槌在长安街上的牛皮鼓面同时起落:“咚——咚——咚咚——咚——”
天,要亮了。
据儿只到我这里来过一夜,宫里便传得沸沸扬扬,他们在皇上的面前公开说,据儿和长乐宫的几个宫女不清不白,瞒着我在室内白昼宣淫——交媾母后之宫,那是惊人的罪名。
我咬牙切齿,让大长秋和黄门郎去查明谣言的出处,大长秋田仁回来密报我说,是钩弋宫的黄门官苏文在皇帝面前造谣诽谤。
我当即传据儿进来,吩咐他说:“去,告诉你父皇,杀了苏文!”
据儿终究不忍,犹豫再三,叹了口气道:“他也是受钩弋夫人挑唆,杀了他也无补于事。皇儿本来持身清白,难道还怕了他们?父皇明察秋毫,不会相信这些奸佞的。孩儿倒不担心。”
他话音未落,皇上身边的老黄门便传下口谕,说皇上命人送了二百个年轻宫女到太子的东宫,叫据儿去查收。
据儿和我面面相觑,他不敢在内侍面前说什么,只得匆匆走了。
我却无比忧虑。皇上当然不信苏文的话,但是如果不信,为什么又送给太子二百名宫女?如果不信,为什么不杀掉诬告太子的苏文?他内心深处,是不是终于对苏文的话半信半疑?
深紫色的窗帷下,我用力捏着自己的手指节,嘎嘎作响。
外面北风劲吹,令我想起了二十年前的旧事。那时王夫人及齐王刘闳受尽皇上恩宠,几乎危及到我与据儿,是卫青忍辱负重,才挽回大局,终不曾令我与据儿的位置动摇。
那以后过去了二十年,没想到我又面临了更大的困境。
如果钩弋夫人真与江充私下往来、阴谋夺嫡,我很快就能查出来证据,可是我知道,查出来也没有用,皇上不但不会信,还会厌恶我用这种手段来侦察宫中隐事。
再说,“尧母门”三个大字高悬在赵婕妤宫门之上,就算是个傻子,也能读得懂皇上的心事。
卫青在十二年前去世了,现在,谁能给我做倚仗呢?
皇上近几年外出巡幸,依然让据儿监国。
据儿不改当年的宽厚,常常趁此机会为被下狱、被重判的官吏和死囚平反,几乎每次皇上出去封泰山、求长生,囚犯们就知道太子会搭救他们的性命。可皇上每次回来都十分不悦,而他任命的那些酷吏,更是对据儿的行为深深反感。
近年来,这些酷吏们屡屡上书弹劾太子,说太子执法不严、偏听人言、不重不威。
如今,宫中各处的黄门官,也趁着卫家外戚的势力衰败,敢于构谄太子,以此来攀附恩宠日隆的钩弋夫人了。
这件事过去只有半个月,又出了一件更大的事。
皇上病了,他服用方士公孙卿调制的丹药,目赤心跳,在床上睡了整整三天,才有点好转。
方士公孙卿当天就被皇上斩首,首级悬在长安雍门示众,自此以后,皇上求仙的热忱大减。
那天上午,太子看过皇上后,就到我的长乐宫里来了。
太子虽然怕他父亲,却总是父子情深,伏在我怀中,哽咽着说道:“父皇年纪高了,还吃这些丹药,只怕终于受害。”
他从皇上那里出来不过一顿饭工夫,不知道为什么,皇上忽然派他身边的黄门令常融来叫太子再去见他。
据儿赶忙擦了眼泪,脸含微笑,再去看他。
下午,黄门令常融就被掖庭令抓了起来,在长安刑市五马分尸,罪名是诬蔑太子、扰乱宫室、欲谋不轨。
他的尸体被分成血淋淋的几块,扔在刑市一角,几天后便臭成了烂泥,连他的家人也不敢前去收尸。
我的手下秘密告诉我,那一天,常融传谕回去,在病榻前偷偷向皇上耳语道:“太子听说皇上病重不起,面有喜色,和皇后正弹冠相庆呢!”
皇上听罢,黯然无语,只命人拿一只越绣万金的靠枕过来,不用人扶,自己勉强斜靠在床上。
片刻后,据儿到了,皇上虽然病着,眼睛视物模糊,心里还明白,吩咐道:“据儿,你过来。”
据儿便俯身在榻边,半跪下来,微笑着问道:“父皇,何事?”
皇上仔细地看了据儿的脸色,发现他虽然面含笑容,但眼睛红肿,腮边还有几条纵横的泪迹,便问道:“你和你母后说了什么?”
据儿心下诧异,但还是如实相告,答道:“回禀父皇,孩儿不谨,在背后和母后说,父皇这些年来,一直好求仙问道,信了那些专用障眼术骗人的方士,别的还罢了,这丸药岂是随便服用的?里面红铅白汞,都是毒物。如果仍然执迷,只怕将来反被这些妄求富贵的术士们害了。”
“那你哭什么?”皇上心下顿时释然,伸手拭去据儿睫毛上一颗未干的泪珠。
据儿经了这一爱抚,禁不住痛哭起来:“孩儿想,父皇若有个闪失,孩儿情何以堪?孩儿想起从小父皇携我射猎读书,教我育我,爱我重我,儿臣……儿臣……粉身碎骨……也难以回报父恩君恩于万一……”
皇上也不禁垂泪,良久,才拍着据儿的肩膀,点头道:“你放心。”
他的话音深沉而饱含深意,心思浅显的据儿琢磨不透。我却知道,这和他二十年前让卫青传给我的话是一个用意,他要据儿放心,皇嗣绝不会有所废立,据儿的太子之位,稳稳当当,没有后忧。
据儿退出之后,皇上便厉声喝问:“常融何在?”
常融应声道:“奴才在!”
“来人,将这狗奴才绑了,叫掖庭令问他不敬不忠、构谄太子、扰乱宫室之罪,五马分尸,悬首示众!”
常融当场吓晕了过去,被侍卫们拖着离开了后宫。
从这件事以后,宫里又平静了几个月,没有人再敢在皇上面前随便进太子的谗言。
平静之中,却蕴藉着更大的风雨。
B27三千宠爱
皇上专宠了我很多年,对他这样一个风流男人,十年已是无比漫长。
我为他生了卫长公主、诸邑公主、阳石公主三个女儿,虽然一直无子,但女儿们娇嫩的小脸也让他打心底里疼爱。
一生下来,皇上就赏给她们富饶的封邑,为她们建立轩阔的宫室与园林。
那时候我觉得未央宫虽大,却只有我和夫君,还有我们的孩儿,和普普通通的百姓人家没两样,父母孩儿,每日厮守,再没有别的人能挤进我们的幸福里。
直到二十八岁那一年,我又怀上据儿,四个月,腰身刚刚有些显形,宫里头就陆续传出有嫔妃怀孕的消息,李姬有两个月身孕,王夫人有一个月身孕,她们迫不及待地将孕事宣扬.得路人皆知。李姬说,她是在宴会后被醉酒的皇上临幸的,王夫人则只是起舞时抛给了皇上一个微笑。
他厌倦了我,厌倦了与同一个女人厮守一生。
二十八岁,我的容颜还不曾完全老去,可再也没有十八岁的光彩照人,皇上,他永远喜爱的都是含苞待放的鲜花。
当年,宫中有三个孩儿同时出生,我的据儿,李姬的盖长公主,王夫人的闳儿。
这些同父异母的孩儿们穿绸着锦,被前来贺喜的王妃侯夫人抱着逗弄,到处都是喜庆气息,只有我心底一片悲凉。
只属于我的那个皇上已经离开了,曾只属于我的那份深情已变成绵绵细雨,到处飘洒,留下我独立寒风中,茫然眺望来路……那个骑马夜行的少年,他用马鞭不断地挑起我的车帘,含笑追问我的名姓,而我却终不肯回答。
我曾想要和我爱的人一生一世,只是我没有料到,他会中途将我遗弃在一个高不可攀的地方,让我想流泪都不能够,只能木讷着脸,枯涩着眼睛,装作对他的到处留情、风流浪荡根本毫不在意。
如果可以剖心自明,我想要让他知道,我从来没有真的热爱过那无上的皇权,热爱过皇后印绶,他给了我这么多,让我成了那个怀璧其罪的匹夫,成了千万女人羡慕与嫉妒的国母,却独独不给我最想要的……
死生契阔,与子成说。
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从二十八岁到现在,三十二年了,我像个木偶生活在他身边,他像座神像屹立在我眼前。
这么近仍是天涯,这么久仍如初见,一起生过这么多儿女,我与他,仍然陌生得像是路人。
A28皇位
钩戈夫人的儿子已经半岁了。这半年,我照例过得孤独而平静。
奚君带回来的消息说,皇上常常到钩弋宫去,他慈爱地凝视着那孩子,叹道:“像我,真的像我……”
像他。是的,那孩子有着一张端正明朗的脸,微微飞扬的眼睛里充满骄傲,婴儿的柔嫩脸庞已经有着四四方方的棱角,高鼻阔口,身材比普通幼儿高大健壮许多,那孩子的神色沉默而冷淡,像常常在深思着什么。
皇上已经六十三岁了,自来丈夫怜幼儿,这不会错的。
他越来越离不开那个叫刘弗陵的孩儿了,不管是上朝归来,还是去城外的甘泉宫求仙,都要带着那孩子。听说,他对钩弋夫人,倒没有从前那么宠爱。
一个男人老了,爱的总是自己的儿子,而不是年轻美貌的女人。
我不知道据儿如今在他心里到底是什么位置,因为这半年中他只召见过据儿两三次,每次都嘱咐据儿道:“朕千秋万岁后,你要好好看视此儿!”
据儿伏地唯唯。
皇上真的老了,他开始回忆他的年轻时代,上个月他遣人给我送来一盒波斯蛾黛,那种黛绿是我四十年前最喜欢的颜色。
我看着那盒颜色鲜明的眉黛,不禁苦笑两声,他知不知道呢?这二十年来我只用浅棕绿的南越黛,因为我的年龄和身份。
无论如何我还是有点喜悦。
深夜,我独自起身,在青铜镜前坐了片刻,禁不住伸手过去,将波斯绿黛倒入黛砚,慢慢研磨。
良久,我才用眉笔微微蘸了那明亮的黛绿,轻举在脸颊,流利地为自己画眉。
注目镜中,我才发现,这竟是我四十六前始所俑的八字眉,直飞入鬓的八字眉,在我苍老的脸上显得那般奇怪和不谐调。
镜中映出呆立在我身后的奚君,她的脸上充满了惊讶和怜悯。
“江充传来了吗?”我问她。
她这才想起自己的使命,连忙禀报:“是,奴婢让大长秋田仁奉皇后口谕去传江充,他即刻就到。”
江充准时来到,伏在宫阙下叩首道:“臣江充,叩见卫皇后!”
“起来!”我威严地喝道,“侍卫们退下。”
带刀的长乐宫卫退了下去,殿上立刻空无一人,除了背立在我椅后的奚君。
我坐在高殿的榻上,冷冷地问道:“江充,听说你又升官了?”
“不敢,臣如今是皇上的水衡都尉。”江充全无半点畏缩之色。
“水衡都尉也算得上是个二千石了,下属二十八丞,最重要的是还能管铸钱。”我斜睨了他一眼,“江充,你这官儿当得可不小啊!”
“这都是皇上的恩宠。”他依旧不卑不亢,言语简短。
“皇上确实宠信你。”我平静地说道,“你屡次侵犯诸侯、公主、太子,天家尊严,被你扫荡干净。”
“所以皇上亲口说道,人臣即当如是!”
“放肆!”我厉声喝道,“你口口声声皇上,是想用皇上来压我吗?”
“臣不敢!”
“与皇后说话,你敢高声辩驳吗?”奚君从椅后挺身而出,竖眉喝道,“廷上高声者,形同叛逆!”
“臣不敢!”身材高大的江充,将身子低低地伏了下去。
“江充,”我换了一种淡漠的口气,“当初,赵王刘彭祖的奏章入宫时,我曾经亲览,他的话,我以为很有道理。”
“赵王与臣结有深仇,自然恨臣入骨。”
“我还记得,赵王在奏章里写了这样一句话:‘充逋逃小臣,苟为奸论,激怒圣朝,欲取必于万乘以复私怨。后虽烹醢,计犹不悔。’骊生舌辩之能称雄天下,难免一烹,彭越有盖世将才,终被吕后所醢,他们可都比你有本事,也比你谨慎,仍难免这样的下场。”我不疾不徐地将我前晚在旧奏折里找到的这句话念了出来,“孝文皇帝生前最宠幸邓通,邓通的家产富可敌国,最后却活活穷死饿死。就是当今圣上,他喜欢过的人儿,也难以保全,他四十年前喜欢过的韩嫣,五年前宠爱过的金弄儿,如今又在哪里?只怕骨头都化成灰了!”
江充伏在地下,没有答话。
“你恃宠而骄,犯颜抗上,太初四年(公元前101年)弄得赵王家破人亡,天汉二年(公元前99年)在驰道上呵斥馆陶公主,上个月在甘泉宫拘捕太子家臣,屡犯天眷,大逞威风。前年,你将妹妹送入钩弋宫,倚为内援,野心不小啊!皇上宠幸你,对你深信不疑,反而说你忠直,连升你的官职,致使你气焰越来越嚣张!而今,你在京师赫赫有名,威声大著。”我的音调变高了,“江充,你知道吗?小人得势,则在一时。你凭仗天子恩宠,能横行几天?须知道,长安城不是邯郸郡,天99lib?
子面前,你又岂能长久地一手遮天?”
“请容臣申辩……”江充微弱地说道。
“讲。”
“臣一片报君之心,皇后只怕体会错了……”
“哼!”我重重地一拍金床的扶手,怒容满面地喝道,“江充,我问你,你和钩弋夫人是如何认识的?”
“这话从何讲起?”他英俊的脸上满是惶恐之色。
“我已经找到确凿证据,查出你和钩弋夫人三年前就认识,并且有书信来往,信中满是不臣之意。”我抬了抬手,奚君捧起一只木匣,打了开来,那里面是几张已经黯旧的浅蓝色布帛。
江充匍匐地下,颤声道:“皇后,臣死罪,乞皇后宽贷!”
“独眼卖卦人,玉钩,十四个月的身孕,都是你的设计。”我冷笑一声,“皇上只怕还没有发现,那孩子长得更像你。”
江充连连叩首,赭石色的地砖上印出了殷红色的血迹。
“你去吧。”我疲倦地半闭住眼睛,“你记住我今天的话,只有一时得意,没有一世得意,你只要不做得过分,我不会和你计较,但你若侵犯了太子和卫氏家族一丝半点儿,你应该知道我对付人的手段?!”
江充艰难地退出了长乐宫门,目下正是秋天,他的后背上却映出了一片潮湿的汗迹。
我目送他退出宫门,顺势往后一倒,背倚百凤越绣软垫,一动不动,良久,才吁出了一口气。
“奚君,给我捶捶腿。”我吩咐道。
皇上起程去了甘泉宫,数月未归。
这几年的冬天,他都携着钩弋夫人和尹婕妤前往甘泉宫炼丹和修真。朝中有什么大事,大臣们便驱车数十里,前99lib?去禀报并听取旨意。
皇上现在越来越痴迷方士和仙丹了,今年春天,不惜千里跋涉去东海,随后又去了鲁地的琅琊,还在大海上浮舟数日,想遇上蓬莱神仙。
这是太始三年的冬天,长安城下着几十年来最大的一场雪,满天都迷漫着成团成簇的雪花,地上的积雪深达三尺。
B28皇太子赋
据儿生下来的时候相貌堂堂,乳母和侍女们将他裹成一个小小的绛红色襁褓,递给在产房外久候的皇上。
是个儿子!是皇子!年近三十岁的皇上,在苦苦盼望了十几年后,终于有了子嗣,大汉的江山有望了!
我虚弱地卧在床榻上,望着他一跃而起,欣喜若狂,紧紧抱住那个小襁褓,像胡人一样踢腿扬臂,回还作舞,一边跳舞,还一边吟诵着刚刚由许多文学之士写就的《皇太子赋》:
天生蒸民,司牧斯树。咸熙庶积,式昭王度。
粤若钦明,丕承宝祚。秋坊通梦,春宫养德。
臣子所崇,忠孝为宝。勿谓居尊,祸福无门。
勿谓亲贤,王道无偏。无为虑始,无为事先……
开汉以来,没有哪个皇子一生下来就会被立为太子,就算是嫡子也不行。
可皇上却让人为据儿写了《皇太子赋》,毫不犹豫地以江山相付。也许是因为比起前藏书网代皇帝,皇上得子太过艰难,也许是因为卫家的赫赫战功,已确立了外戚的地位。
当夜,皇上在上林苑设宴,与文武百官、诸侯王子一起大庆,那一夜,他喝下了整整三斤南越太液。
其时我还只是个夫人,自阿娇被废后,正宫皇后的位置空了两年,仍没人坐,虎视眈眈的嫔妃大有人在,新近有宠的王夫人,刚刚为皇上生下次子,更是恃宠而骄,有志在必得之心。
据儿刚满一岁,皇上就册封我为皇后,他抱着相貌出众、气度沉静的据儿,越看越是喜欢,向我笑道:“皇后,朕看这孩儿举止端庄,将来为他广延名师,必成大器,能当个超越前代的明君。”
我赶紧跪下谢恩,感觉到背后满是女人们藏书网怨毒的眼神,像冷箭一样,一簇簇地钉牢在我身上,入骨三分。
据儿,谁给过我选择的机会呢?谁能相信我也是身不由己地当了这个皇后呢?
在这个位置上,向后退一步,就是死。
所以我们只能一起前行,不管前面有多黑、多冷、多险。
A29甘泉宫
皇上忽然召我去甘泉宫。
他带着钩弋夫人和刘弗陵在那儿已经住了五个月,中间只命人带了两个简短的口信给我。一次说是刘弗陵的皮毛衣物太少,不能御寒,催织房快赶制出来;另一次说刘弗陵的上唇生了一个小疮,要我将太医院仅有的三名爵秩一千石的高明医生统统派去,看一看到底是寒火不清,还是喂养不当。
刘弗陵,又是刘弗陵,总是刘弗陵!
我得到口信,暗自苦笑,什么也没有多说,不折不扣地按他所说去做。
这个孩子皇上看得如此贵重,还是未曾有过的事情。我坐在驰往甘泉宫的青盖四马安车中,一边想着,一边看窗外正在解冻的渭河。我身后的车驾上,黄门和宫娥们,高高举着成排的羽扇、雉尾和旌旗,上书“长乐宫”字样。
大片的白色浮冰正撞击着渭河上蚁聚的竹排,渔民早趁着开河去网鱼了,开凌时有鱼汛,但也蕴藏着极大的危险,然而为了生计,人们往往轻视生命。
渭河两岸的枯枝在微风中摇摆,刚刚有了点泛绿的意思,忽然间,我的眼睛迷离起来,似乎飘起了四十六年前乐坊檐下的水青色舞袖,那些舞袖柔曼地飞扬着、旋转着,袖下露出少女们俊美的面容。
四十六年了,我经历了多少大起大落、风风雨雨。女人们最渴望的辉煌,我曾经有过,女人们最害怕的冷落和羞辱,我也曾经饱尝,这样的生涯,我实在形容不出它是苦是乐。
成排的车驾停在甘泉宫巍峨的门楼间,我伸手掀起车帷,遥遥看见宫中的柏梁台,台上,那十二座黄金打造的巨人,经过十年风雨,仍然宝光耀眼,仍然饱含着诡秘而奇奥的意味。
他们站在二十丈高、七围粗的青铜碑座上方,衣袂流动,体格健壮,相貌迥异中原人物,巨人们的左腿微微蜷缩,左手合在胸前,右手笔直地伸向天空,手中端着巨大的青铜承露盘。
每天早晨,侍卫们要爬上去,取下这十二只承露盘,将里面凝聚的秋露倒入羊脂玉碗,宫女们则取来毫无瑕疵的上好蓝田美玉,用石杵捣碎成玉粉,混入露水中,供皇上空腹服用,据说,长年饮用此露,可以延寿命,健体格。
我仰头看了片刻那十二座高耸入云的承露台,禁不住心里长叹一声,皇上,他毕竟老了,他那么害怕死亡,害怕他健硕的骸骨和了不起的功业都被岁月销毁。
初春的冷风吹来,我微微打了个寒战,扶住奚君的手,慢慢沿着深红色的宫道走了上去。
作为大汉皇后,我有资格在甘泉宫里坐马车,但我从来没有放纵过自己一次。卫子夫的小心谨慎,全天下人都知道。
宫道渐渐弯折了上去,一道更崔巍高大的宫门闪现在我眼前,那朱红色的宫门半掩着,里面只有两个年轻的低等小黄门99lib?迎上来:“卫皇后,这边请。”
这种礼节上的冷落加重了我的深忧,我牵起自己深青色的长裙下摆,迈过了甘泉宫内进的雕花门槛。
里面处处是灵芝仙草,奇葩异树。那些深密的蘅芜兰若的草叶上,停栖着、飞舞着我从来没有见过的天蓝色小鸟,我问小黄门,小黄门答道:“回禀皇后,这是叫天莺,它们一飞冲天,直没入云霄,皇上说,将来他飞升上天之际,便由这些小鸟儿招引。”
我怔怔地盯了片刻这些欢快的叫天莺,它们直飞上高空轻云,又从那里飞了下来。天上果然有另处的宫阙、神灵和不老仙丹吗?皇上向往了一辈子呵……
“皇上在哪里?”在甘泉宫的奇花丛中曲曲折折地绕行了很久,仍然没有看见他,我终于不耐烦了。
“启禀皇后,皇上此刻正在丹房。”小黄门答道。他们的手中持着我从来没见过的一种东西,洁白如丝,长如马尾,被扎束在青玉、紫檀的长柄上。小黄门说这叫“拂尘”,是皇上最近设计的东西,专门在丹房里拂掸灰尘、驱赶苍蝇。
一道喷泉冲天而起,热浪迎面袭来。
前面是一处巨大的温泉,正喷冒着洁白的水珠和泡沫,泉水流泄一地,从鹅卵石砌就的封闭水渠里弯弯地流了出去。
甘泉宫里遍地是温泉小溪,所以这里才会永远是春天,一年四季繁花盛开、细草如织,飞舞着无数我叫不出名字来的蝴蝶蛾蛱和鸟儿。
这道温泉在三十年前忽然喷出地面,皇上便命人在这里建起了宫室和丹房。
丹房的门前,静无一人,钩弋夫人和尹婕妤都没有随侍。
我快走两步,推开丹房深红色的小小门扇,唤道:“皇上!”
丹房里只有一个葫芦形的青铜大鼎,鼎下,新进宫的方士司空满的八名徒弟分坐八方,正在运气助功。这一幕我是常常看见的,但今天似乎有一点不同,皇上没有像往常那样,热衷地坐在一旁,兴奋地等着开鼎出丹。
我极目望去,只见丹房的深处,一只小小的胡床中,皇上慵倦地斜卧着,半闭着眼睛,身后,四个小黄门或站或跪,在轻轻替他捶着腰背,另四名小黄门手持“拂尘”,缓缓在他四周摇曳。
“皇上……”我走了过去,看见他疲倦的面容。
数月不见,他似乎又衰老了许多,皮肤皱缩苍白,生满了老人斑,眼睛变得浑浊,没有一点神采。
流年如水,将我心爱的人催得如此老迈,我不禁鼻酸心痛。
“皇后。”他淡淡地招呼我,示意我坐在他身边。
我没有接受这个意外的荣宠,而是笔直地跪了下来:“皇上,不老丹药,白日飞升,这些东西都虚妄无据,皇上,您年事已高,当自爱重!”
我除下皇后的金步摇,又愤然说道:“倘真有不老神丹,皇上宠信过的那些方士,为何一个个都病死横死?倘真有白日飞升之事,他们自己为何不得飞升?也从来没有人亲眼看见过此事?”
皇上默然不答,长满皱褶的眼睑盖住了不再黑白分明的眸子,良久,他才说道:“把皇后搀起来。”
“开鼎,丹成!”立在炼丹炉旁的司空满,忽然举手大叫。
八名小徒弟腾身而起,合力掀开了青铜巨鼎的盖子,一股白烟冒了出来,气味馥郁而刺鼻。
白烟散尽,司空满剑步冲了上去,用黄金长夹夹出鼎底的丹药,置于黄金托盘,兴奋地托了上来:“陛下,这次用了七七四十九天、千斤黄金、十斛明珠、千种名药、百担龙涎香,红铅白汞更是不计其数,终于炼就了返老还童的‘抱朴丹’,请皇上于三月十五日的月明之夜用丹,以承露盘当日玉露送服,定可重为十九岁少年。”
司空满的声音极富煽惑力,连向来不信方士的我,也怦然心动。
重回十九岁?啊,那年轻健壮傲岸而深情的少年,那雄才大略的一代帝王,真的可以重新回来?连同当年的爱和王图霸业?
皇上却“霍”地坐了起来,一拍扶手,喝道:“将司空满拿下!”
丹房后静静垂落的帘幄忽然被掀起,十名全副武装的侍卫冲了进来,两个按住了司空满,另八个将寒气逼人的长剑架在他徒弟的脖子上。
黄金平托盘被打翻在地,深红色的丹药洒落一地。
我震惊地将视线投向皇上,却见他一扫刚才的萎靡之状,坐直了身体,双手按在膝盖上,眼睛虎虎有生气,冷笑着说道:“司空满,你好大的胆子,竟然敢欺到朕的头上了!”
司空满匍匐地下,叩头不止,浑身抖得像一片风中落叶,结结巴巴地说道:“臣不……不敢,臣不敢,皇上息……息怒……”
“就地砍了!”皇上掷下腰上佩着的短剑,咬牙切齿地说,“替朕碎割了他,才解朕的心头之恨!”
侍卫应了一声,便要动手,我吓得别过脸去,却听司空满绝望地叫道:“皇上,请让臣死个明白!”
“好!就让你死个明白!”皇上厉声喝道,“李蓝儿!”
那八名徒弟中的一个穿白衫的少年,推开身边架着的长剑,低头走上前来,跪得离司空满远远的,高声答道:“奴才在!”
“你说给他听!”
李蓝儿抬起头来,那是一张年轻俊俏的小圆脸,有着女人般的妩媚和撒娇一般的眼神,这眼神,让我想起了很久以前的一个人。
白衫少年瞥了一眼司空满,口齿伶俐地说道:“启奏皇上,司空满罪该万死,竟敢欺蒙皇上。私下里,他已经将黄金、明珠、香料和药材统统变卖,折成白鹿皮币,准备趁炼丹完毕皇上放心的时候,潜逃回东海郡,隐名埋姓,做个富家翁。此犹可恕,最不可饶恕的是,司空满私下里骂皇上糊涂,说皇上竟然相信世上有鬼神之事,所以信了他的谎话,费了万金去炼丹,真是个……”
“够了!”皇上重重地一拍扶手,断喝道。
司空满的眼睛变得血红,他不知道从哪儿来的力气,猛地推开那两个侍卫架在他脖子上的长剑,冲向白衣少年李蓝儿,一把将他从地上揪起来,捏住他的喉管,怒道:“蓝儿,你这个无情的东西,我做这一切,还不都是为了你?你竟然背盟弃誓,将我卖了!我做鬼也饶不了你!好,你既然说我将珠宝和药材变卖,那钱呢?钱在谁的口袋里?我把所有的钱财都给了你,指望与你远走高飞,白头到老,蓝儿,你……你却这般害我!往日的恩情何在?往日的盟约何在?”
白衫少年的脸开始发冷,脸色渐渐变得和他的衣服颜色一样白。
侍卫们冲过来,抓住了仍在大吼大叫的司空满。皇上却没有急着杀他,而是将视线投向李蓝儿,问道:“司空满所说是不是真的?”
“皇上……”白衫少年往地下一跪,想开口申辩。
“给朕搜他的身上!”皇上咬着下唇吩咐。
侍卫们粗暴地撕开那件洁白如雪的丝绸衣衫,又撕开他护身的小衣,一个捆扎严密的油布包裹滚落出来,掉在我的脚边。
奚君俯身将这包裹拾将起来,猛然散开的油布包裹里面,两张崭新的白鹿皮币像落叶一样旋转飘落,上面烧烙着“赵王府”字样,这是价值百万的诸侯钱币啊!
皇上站将起来,丹房里的人都怔怔地看着他,不知道他想要做什么。
却见皇上大步走到一名侍卫面前,伸手从侍卫的腰上拔下长长的伏夷剑,横握在手,冰浸般的剑气在丹房里散发着,所有人都瞪大了眼睛。
长剑“呛啷”一声,挺锋出鞘。
闪电过眼的瞬间,白衫少年李蓝儿已经向后突然栽倒,横卧在地,连一句话也没来得及说出来。
他的脸上只有着无尽的震惊和恐惧,为自己胸前插着的仍在颤巍巍抖动的伏夷剑。
暗红的血在地上流淌,将那些丹药都淹没了。
皇上轻轻拔剑,掷在地下,向白衫少年的脸俯看过去,叹道:“他这样喜欢你,你却这般对人家,自己扪心想想bbr>,还算个人么?”
充满血腥气的丹房里,他的那声叹息似有若无,却无比沉重地压在我的心头。
“皇上,司空满就在丹房里砍了吗?”一个粗壮的侍卫问道。
皇上却伸出长满淡褐色老人斑的右掌,轻轻地摇了摇,头也不回地吩咐道:“罢了,将他逐出甘泉宫,也就是了。”
脱出侍卫之手的司空满,却并没有谢恩而出。
他怔怔地看着地下李蓝儿的尸体,出了一会儿神,脸上的表情看起来十分复杂,一会儿微笑,一会儿咬牙切齿,一会儿哀伤,一会儿忧郁,变幻不定。
我们都站在一旁,静静地看着他们。
谁也没想到的是,这个平时巧舌如簧的方士,竟忽然拾起地下沾血的伏夷剑,往自己心头插去,没有一个人想起来要阻拦他,我禁不住叫道:“快拦住他!”
来不及了,剑头从他后背对穿而出,闪出鲜血淋漓的锋头。他竟然用了那么大的力气要完结自己的性命。
司空满脸含浅笑,吃力地爬过去,并肩卧在那对他毫无爱恋之意的白衣少年身侧,用微弱的声音断断续续说道:“请……请将……将……将臣和蓝儿合葬在南山之下,清……清……清风明月,夜夜相……相……相守……”
言毕,他便垂bbr>..头死去。
皇上负手在背后,没有回答他,眼神变得极为奇怪。忽然间,他举起头来,眼中落下两颗浑浊的老泪,喃喃地向空说着什么。
只有站得离他最近的我,清楚地听见他嗓音沙哑地唤道:“韩嫣!韩嫣!”
四十三年了,原来他从来没有忘记过那个皮肤洁白如雪、风姿飘逸动人、相貌绝美、笑容妩媚的少年郎。
我的心在发冷。
B29韩嫣
生下卫长公主后不久,我发现皇上在不经意地疏远我。
十天半个月,我也去不了一次他的寝宫,有时甚至同在宫中,我会连着四五天见不到他。
他不再给我写信,不再拥我在马前,携我去打猎,不再送成匣的珠宝给我,不再挽我的手立在竹林下静静听那支忧伤而清远的箫。
开始,我以为他重新回到了陈皇后身边,或者得到新欢。但宫女们回报我说,陈阿娇的深宫里依旧寂寞冷清,未央宫里也不曾有新的妃妾。
我再问,她们便含糊不答了,像是有什么难言之隐。
直到有一天,我清楚地听见他说:“卫子夫?不,朕不想见她。”
当时,我经过围苑,意外地看见他的车乘停在那里,想抱着自己的女儿前去看她贵为天子的父亲。半年来,我们母女二人一直被他抛之脑后。
十九岁的皇上手持虎筋的青铜雕花长弓,正在围苑里忙着射雁。
遍地都是火红的枫叶,装点得围苑中如火如荼。他穿着一身深蓝色的劲装,拉着大宛马的丝缰,在围苑的粘天衰草、遍地红叶中飞奔,朗朗的大笑声传来,隔着原木的栅栏,隔着重重的旌旗,隔着八百名亲贵子弟出身的羽林郎。
我叫小黄门进去启奏,卫夫人有事要回禀皇上。
他没有勒住那匹毛皮油亮、四蹄翻飞、腿长颈细的枣色大宛马,一边奔驰着,一边在马上皱着眉头,大声拒绝了小黄门。
这声音传入我的耳中,令我眼前一阵发黑,几欲晕倒。是怀中大声啼哭的孩儿,才令我勉强撑住自己。
深挚的爱情,显贵的前途,难道就在这里结束了吗?
我不甘,我不相信,我不能接受,也不愿接受。
我从车窗里眺望出去,奇怪地发现,皇上的马后还有一匹浑身雪白的长腿骏马,马背上是个身材高挑的佩剑少年。他抱着皇上的白色鹿皮箭袋,回脸向并肩的皇上笑着耳语了几句,皇上便放声大笑起来。
那是个我从没见过的美貌少年,此前和此后,我都再没有见过这么漂亮的少年,他是这世上的唯一,是上天特地降下来克制我的魔星。
他的眉目既有着少女的清秀美艳,又有着男子的魅力,他的美貌惊心动魄,具有致命的诱惑力。
像太液池边的西夷罂粟,像上林苑中的菏泽牡丹,像长乐宫里的大理白茶花……围苑的风吹过,拂起那少年薄绫白衣的下摆,在风中舒展、飘动、拂卷、缠绕。
这一幅画面具有摄人心魂的美感。这样潇洒俊美的少年,抱着箭壶陪侍在高大健壮的皇上之侧。前面是徐徐飞过上林苑天空的大雁,后面是枫叶、秋草、旗纛,是八百少年英俊的羽林郎,是被冷落的盛年绮貌的宫妃。
不用再作猜测,我已经知道了自己被冷落的原因。
“他是谁?”我漠然地向小黄门打听。
“这是上大夫韩嫣。”小黄门也被这画面吸引了,举目望去,“他是弓高侯韩颓当的孙儿,长安最有名的美男子,与皇上从小一起长大。”
我冷笑一声:“弓高侯竟然有这样的孙儿,白白玷辱了门楣。哼,可惜了他的高贵家世,也可惜了他的好相貌!”
小黄门茫然不解,眼睛莫名其妙地向我看来:“怎么可惜?他如今是皇上最宠爱的人,入则同榻,出则共车。皇上对他言听计从,从来没拂过一次意思。十六岁位列上大夫,大汉开国仅此一人。有不少长安大吏投在韩嫣的门下,像如今朝中的京兆尹、右扶风、将作大匠,都是按照韩嫣的意思任命的。他在皇上面前说一句话,只怕比平阳公主说话还管用些……”
这番话愈发刺疼了我的心,我狠狠地向小黄门说道:“闭上你的嘴,起驾回宫!”
一向自负美貌的我,竟然败在一个年轻男子之手,这是不能够容忍的。我坐在自己的红罗帐中,一边用一块温热的紫玉摩擦着脸颊,做着每天常规的美容,一边慢慢思忖着这件事情。
只一个下午,我就从宫女口中逼问出了事情的首尾。
韩嫣,六岁便入宫陪伴当时还是胶东王的皇上读书,十分亲爱。
皇上和韩嫣同龄,从小就睡在一张床榻上,早晨一起去书房读书。在皇上被封为太子的那年,他们开始一起追逐女人,一起微服在长安城里恶作剧,一起私猎南山,一起喝酒听歌。
韩嫣骑射极佳,本来是个将才。
皇上即位的那一年,韩嫣听说皇上有伐胡之意,便散尽家财招募了八百骑手,日日在南山下训练。皇上大为感动,登时封他为上卿。
也许是离天子太近,爵位富贵来得太容易,注定他这一世不再能建下真正的功业。也许是他的相貌太美,注定了韩嫣只能成为弄臣。这是他的幸运还是不幸呢?十六岁的上大夫韩嫣。
去年,韩嫣奉父命回去迎娶新妇,皇上却震怒了,在宫室里咆哮叫嚷。
宫人们私下里偷窥到,皇上掷下名叫“小青”的短剑,自己将名叫“大青”的长剑横在胸前,向韩嫣怒吼道:“你这忘恩负义、水性杨花的东西!你先死在朕前,朕再跟了你去!就是到了地下,朕也不许你娶老婆!”
脸白如纸的韩嫣,却冷笑两声,拾起“小青”,扬长而去。
这以后,韩嫣一年多时间没有进宫,也许是在这种寂寞中皇上才在平阳公主府遇见了我,并生出了一点爱怜。
宫人们又说,后来,韩嫣回到家里,终究不肯去迎娶那个以美貌闻名长安城的侯家千金。
他逼着父亲解除了婚约,却也不肯向皇上求情。那一年中,韩嫣终日沉溺在酒中,酒后便以古剑“小青”的剑柄击鼓,悲伤地唱道:
秋风兮萧萧,舒芳兮振条。
修余兮袿衣,骑霓兮南上。
乘云兮回回,亹亹兮自强。
将息兮兰皋,失志兮悠悠。
蒶蕴兮霉黧,思君兮无聊。
身去兮意存,怆恨兮怀愁。
唱到最后两句,韩嫣那可以打动一切人的俊美脸庞上禁不住滚滚落泪:“思君兮无聊……怆恨兮怀愁……”
他醉舞的影子在雪白的纸窗上飘动,是世间难以寻觅的画面。
皇上听到这些后,也禁不住落泪,连着写了三封亲笔信,派小黄门秘密送去。就在我生下诸邑公主的那一个月,他们重修旧好,再次形影不离。
我的心在宫女平淡的语调里缩紧又再缩紧。这样的深情,是让所有女人相形见绌的,但我才十七岁啊,我无法忍受自己丈夫的心被一个俊美少年占据,谁又能忍受呢?只要她是女人,而且自认为相貌不俗。
我暗暗握紧了拳头,在重重衣袖之下。
但是,我怎样才能将他干脆利落地从宫中除去,并且不承担一点责任呢?我知道,皇上是重情重义的男儿,他不会原谅一个针对他挚爱者的阴谋。
即使那原因出自爱慕和争宠。
一夜无眠。天亮时,殿外淅淅沥沥地下起了雨,薄寒的风飘进淡青色的帷幕中,栏杆下,深金或艳紫的菊花都被西风吹残,散落一地。
我倚栏藏书网怔了片刻,红肿的眼睛茫然地看菊。
自古美人如花,转眼便会凋谢,如果我再不采取行动,听任事态发展下去,等待着我的,不仅是一个可怕而可笑的命运,而且是整个家庭的轰然坍塌。因为,它们本来就建立在一个非常薄弱的基础上。
我步下丹墀,往皇太后住的长乐宫走去。
长乐宫的深红色宫道上雨水淋漓,苍苔遍地,宫里遥遥传出颂 href='2523/im'>《道德经》的声音。
由于太皇窦太后喜欢黄老之学,常常和道家子弟坐在一起研究老子的 href='2523/im'>《道德经》,城里的诸侯亲王、贵族士大夫,也都以此为家学,来讨太皇太后的欢心。多年来,皇太后为了逢迎自己高贵的婆婆,也养成了每天早晨必读老庄的习惯。
但皇上,他不肯相信“无为而治”的老庄,他信的是儒家,他喜欢阅读的是董仲舒的《公羊春秋》、《春秋繁露》和战国时的 href='2195/im'>《论语》、《孟子》,他最恨的便是无所作为。
已经走到长乐宫的殿檐下,更大的雨声落在我的伞外,我的心中却有意外的平静和冷漠,是的,我并没有设计什么阴谋,我只是去争取我的爱情。
皇太后正端庄地坐在廊下看雨,耳边是一片 href='2523/im'>《道德经》经文:“天地之间,其犹橐籥乎?虚而不屈,动而愈出……”
四十六岁的她,仍然美丽。一双极深极长的眸子向雨中平静地看去,我毫不畏惧地迎了上去。
多么惊人啊,我在王太后的眼睛里,没有看见老庄的平静,却看见了一种炽热的东西,那是思念吧?离孝景皇帝殡天,才仅仅三个年头。
“卫夫人,太后赐座。”一个中年侍女搬了金绣的圆杌,放在廊下。
“谢太后赐座。”我施了个礼,站起来,却没有坐下,“太后,卫子夫有秘事回禀,请太后屏开闲杂人等。”
深黑的微陷的眼睛向我看来,皇上从太后那里几乎纹丝未动地遗传了那双黑眸和眼神,只是少了些纤柔,多了些威严。
太后的眼睛变得冷厉,过了片刻,她轻轻地向那些诵经的宫女们挥了挥手,身边只留下那个贴身侍女。
我跪了下来,仰起没有化过妆的脸:“太后,事关宫廷隐事,卫子夫只能对太后一人回禀。”
太后的眼睛更冷了,里面似乎藏了些嘲讽和藐视的意思,但她还是向那个长乐宫的高级女官挥了挥手:“你去吧,叫人将我的药煎一煎。”
人群散尽后的廊下,紫樨的落花像雪一样飘了进来。雨声淅沥,风很凉,我跪在冰冷的地砖上,没有起身。
“起来说。”太后的声音很温和,与她的眼神不协调。
我忽然间泪流满面:“太后,兹事体大,若让皇上知道了,臣妾死无葬身之地!请太后宽恕臣妾的痴心和愚忠。”
太后的眼睛已经冷得像冰块,声音却依旧温柔:“你要说谁,陈皇后吗?”
我忽然间明白了,太后一定以为我是个觊觎皇后印绶的阴谋家。我伏在潮湿冰冷的地砖上,用力叩了两个头:“太后请恕臣妾直言之罪。臣妾想说的,是……”
我顿了顿,改口说道:“太后有没有听说过,长安官场,人称‘窦陈韩曹’四大姓为晋官之阶?”
她猛然坐直了身子:“此话怎讲?”
我慢慢站了起来,抚平自己的裙子,坐在圆杌上,平静地说了下去:“臣妾放肆,在太后面前传说流言。窦,意指太皇窦太后;陈,意指大长公主;曹,意指平阳公主;这韩……”
我又停顿了。
“是谁?”太后的声音似乎震怒。在历年的外戚之争中,太后的亲戚王家和田家始终斗不过太皇太后的兄弟,在她温和谦让的笑容下,实际上含忿甚深,只是还不敢明显地表露。
“上大夫韩嫣。”
“韩嫣?”太后十分惊讶,“怎么可能?他不过是个孩子。”
“天子对他的宠幸,不在前朝的周仁之下。”很久以后我才知道,我那天无意中说出的这句话,有如神助。正是因为拿韩嫣和孝景皇帝的郎中令周仁相比,才点燃了太后心底里早已郁积的那份仇恨。
而在当时,太后只是淡淡地问了一声:“哦?”
“韩嫣入宫,常和女人一般傅着脂粉,内衣皆为贵重轻绫的女装,与皇上同卧一榻,同覆一衾。”我的语气也渐渐平淡,“我听宫人们说,韩嫣曾将自己吃剩的一只桃子送给皇上享用,还笑说是仿春秋卫灵公故事。”
太后没有说话,眼睛仍然十分安静地望着雨中。
“这些事还可以说是前朝遗风,隐微小事。上月,皇上令韩嫣与宫妃在骊山温泉共浴,男女裸裎,一起比美,以韩嫣为‘绝代佳人’,在众人面前公然相拥。”
太后仍然面无表情。
“韩嫣自以为天子重臣,常常干涉朝官任命,门下投效的高官极多,上至太傅,下至羽林郎,都以韩家门客为荣。”我的声音有点激昂了,“仗着天子之幸,滋扰国政,罪名已经不小。何况韩嫣虽为天子娈童,仍然不自敬爱,常常与天子一起追逐女人,经常引诱皇上在外嫖宿,这都罢了,最可怕的是……”
我再次停顿,看着太后那张虽然表情没有改变、线条却渐渐僵硬的脸,沉声说道:“韩嫣竟然在宫中随意戏侮妃嫔和侍女,倘若污秽宫室、乱及皇家血胤,后果不堪设想!请太后明察!”
仍然没有回答,太后重重地拍了一下胡床的扶手,眼底原来冻结的冰块,此刻全部融释,渐渐升腾成无边的火焰。
“报,江都王求见!”黄门令匆匆跑到廊下,跪下来大声说道。
仅仅在这一瞬间,太后便收敛了她眼中的怒焰,变得十分平静而慈祥。我暗自佩服,到底是皇太后,是那雄才大略的帝王的生身母亲。
太后的骨子里有一种掌握一切的傲慢气质,在谦和的笑容之下。她生来就有皇后的气派,尽管她和我一样,也出身于非常微贱的人家。
我听说,皇太后从前在民间结过婚,有过孩子,但为了追求那凌驾于万人之上的地位,她抛下了原来的丈..t>夫和女儿,自荐为太子的承御侍女。
“叫他进来。”太后平静地吩咐。
身材高大肥胖的江都王刘非大步跨了进来。他是个二十来岁的青年,十五岁时就由孝景皇帝赐了将军印,攻破了聚集诸侯叛乱的吴国。
吴国积蓄了几十年的财富和兵力,竟然敌不过十五岁的江都王。孝景皇帝听到江都王的军功,仰天大笑,在长安神社里自豪地说道:“列祖列宗,朕的十几个儿子,个个都是好汉!江都王勇不可挡,诚为战神再世!”
吴楚之乱平定后,他被正式封为江都王,并因为军功受到孝景皇帝的表彰。孝景皇帝当着文武百官、诸侯王子的面,亲手赐给他天子的旌旗。这些年来,因为一直过着富贵平安的日子,江都王胖了许多,脸上再也看不见从前的杀气了。
“非儿,你有什么事情?”太后亲切地问道。
其实,江都王是太后的老对头程姬之子,但江都王从小就深得太后的欢心,程姬早卒后,他视太后为母,太后也视江都王为己出。这里面的故事和因由,没有人能够理解和明了,除了太后。
“太后,你要为儿臣做主!”江都王脸上的线条陡然变得狰狞,“上大夫韩嫣竟敢僭用天子名义,公然欺辱本王!”
太后的眼中放出尖锐而辣烈的光芒:“他好大的胆子!”
江都王高大的背脊挡住了栏下飞舞的落花,投下一片潮湿的影子:“儿臣跟从皇上在上林苑中打猎,望见林下有百余名羽林郎簇拥着天子旗纛而来,儿臣匍匐路边,口称万岁。岂料那车里却是韩嫣,他大笑数声,连声说道,免礼免礼!便驱车远去。太后,儿臣受此羞辱,目瞪口呆,说不出话来。这样的僭越大罪,应当车裂示众!可是儿臣禀告皇上之后,皇上却只笑道,江都王何必较真?”
高大威武的江都王禁不住落下了眼泪:“太后,儿臣不敢拿那韩嫣怎么样,只求太后除去我的诸侯封号,免为汉家贻羞。孩儿宁肯在长乐宫做一个侍卫,也强过做一个被弄臣所辱的王爷……”
他捶胸顿足地哭泣了起来。
我没有想到命运竟然为我创造了这么多机会。韩嫣,我想他活不过今年。
“大长秋!”太后厉声叫了起来,“拿我的印玺,取一杯最烈的鸩酒,给韩嫣赐死!速去!速去!”
胡子发白的大长秋犹豫不决:“韩嫣是皇上最心爱的人……”
这句话刺疼了我们所有人,太后更是怒不可遏:“就说是我的意思,韩嫣秽乱宫室、戏侮诸侯,罪不可贷!皇上怪罪下来,一切有我!谁都不许求情,皇上要来讲情,你就在宫门前替我问着他,问他要韩嫣还是要娘,让他自己选!”
在不断吹过廊前的冷风中,她的声音显得十分凄厉。卷七雎鸠啼血
每一次送去一个让皇上称心如意的女人,在她被封为夫人时,我就会得到一斛御赐的明珠。
我不知道这到底是一种荣耀还是一种耻辱。我到底是贤淑的皇后,还是投机的政客?总之,从那时候起,我就不再将自己作为一个女人,一个美貌的被爱过的女人。
岁月悠悠,李夫人、王夫人、李姬、尹婕妤、邢夫人俱已没入尘土,而我,一个年老的皇后,还在忠心地陪伴着同样苍老的天子。
A30江姬
转眼又到了春天。
太始四年(公元前93年)的春天,皇上进行了一件盛大的祭祀。六十四岁的他,模仿前代君王秦始皇,在泰山进行封禅。
壮观的封禅仪式准备了三年,盛事举行了两个月。
随着皇上前去封禅的,有几乎全部的文武百官和列位诸侯。他们将汉高祖刘邦的塑像作为上帝的配享,将当今皇上的父亲孝..景皇帝也祭祀了,皇上渴望长生不老、飞升仙界的企图,如今日益浓厚了。
他要到夏天才回来,外出期间,依着旧例,长安国政仍由据儿主持,宫事由我掌管。我却觉得,宫里的侍女和黄门官们越来越不将我放在眼里,他们的大小事情,都直接向钩弋夫人请示。
我决定不能让这种局面持续下去。
“奚君。”我站在高高的长乐宫前殿,俯视着阶下的侍役们,朗声吩咐,“传诏,钩弋夫人越位擅权,着掖庭令收捕,在宫前就地受杖二十。”
人们震惊万分,几百双眼睛向我投来。
我却表情淡然,接过小黄门递上的蒙顶新茶,淡淡地抿了一口,茶香新醇,入口便醉,呵,江南,皇上什么时候从那里回来?
相貌憨实的大长秋田仁仰头看了我一眼,弓着身子,犹疑不前,他的眼神有种惶惶的意味,我知道,他是担心我,责打了皇上的宠妃,会令天子震怒。
“速去!”我掷下出自越窑的珍贵的秘色茶盅,淡青色的碎瓷片撒落一地。
田仁带人去了,我扶着奚君的手,转身回宫。
没有多久,我的宫门便被人叩响,小黄门拉开朱红色的高大殿门,一个穿着高级女官服饰的女人扑了进来,匍匐在地,叫道:“皇后,皇后,饶了钩弋夫人吧……”
她披头散发,窈窕的身材裹着一件半旧的长衫,乌黑的长发披散下..来盖住了脸,正是钩弋宫长使江姬。我听说,她和钩弋夫人在夜里竟然同时侍奉皇上,为此,还特地要织房赶做了几床超长的绣金鸳鸯被。
这个无耻的女人,我在心底暗骂了一句,才冷冷地问道:“怎么说?”
她叩头不止:“看在这孩儿的面上,请恕钩弋夫人之罪!”
我这才发现她怀抱着一个脸如满月、目光炯炯的婴儿,刘弗陵,他有十个月大了吧?而我却仅仅见过他两次,一次是他的满月之宴,另一次是上回去甘泉宫,皇上特地召我前去,要让他寄在我名下,认为嫡子。
我当时便诧异万分,皇上,他到底是怎么想的?如果他真的想立这孩子为皇嗣,为什么不先废黜我,立钩弋夫人为大汉皇后,然后名正言顺地废去沦为庶子的据儿?废庶立嫡,才能不招致天下人的非议。
将刘弗陵寄在我的名下,钩弋夫人怎么办?她不能母凭子贵,岂非一场空欢喜?刘弗陵成为嫡子,那么据儿又怎么处置?他的太子之位,到底还保不保得住?如果据儿沦为亲王,刘弗陵被立为太子,我又该怎么办?
我想不通这些复杂的互为因果的关系,也不明白皇上是怎么想的。天子本来就有一颗令人莫测高深的心,六十岁以后,更是谁都不能理解他的心意。
“大胆!”奚君看了一下我的脸色,替我发威道,“刘弗陵如今是卫皇后名下之子,你敢僭越吗?江姬,你不要以为这一回皇后没有发落你,便高枕无忧了!你之罪名,犹在钩弋之上,秽乱宫禁,诽谤太子,私议国政,这其中的任何一条都可以取你性命!利用近侍皇上之便,干涉官员任命,收受宫外贿赂,肆言废立之事,辱骂其他嫔妃..,你的所作所为,都由掖庭备录在案,再不收敛,性命堪忧!”
江姬刹那间停止了抽泣声,仰脸向我看来。
我看见,她眼中有一种凶狠而仇恨的青芒,转瞬即逝。随即,江姬恭恭敬敬地在地下叩了一个头,抱着刘弗陵,退了出去。
“那孩子真漂亮。”她们走了之后,我忽然感慨道。
奚君一怔,将脸扭向了一边,轻声道:“再漂亮,再威风,也是人家的儿子。皇后,他虽然寄在你的名下,但并不真正是你的儿子,你的至亲骨肉是太子据。”
我默然无语,这孩子,我曾经疑心他是江充之子,但现在看来,他越长越像皇上了,那微黑的皮肤,那宽阔高大的身材,那长方形的脸庞,那紧紧收束的唇角,还有那双燃烧着黑色火焰似的眼睛。
这样出色的孩子,他为什么偏偏选择要在我这么老的时候,在皇上再也舞不动剑、快要把持不住江山的时候出现呢?
是天意吗?
我想起当年的高祖皇帝。在吕后所生的太子刘盈与戚夫人所生的赵王刘如意间,高祖皇帝明显更喜欢聪明伶俐、英武果断的宠妃之子,而不是优柔寡断的太子,临终时,他决意废太子,立赵王为嗣。
吕后别无良计,便听了留侯张良的办法,请来德高望重的“商山四皓”辅佐太子。高祖见太子羽翼已成,只得打消废立之念,对戚夫人轻歌着《鸿鹄歌》,泣告这位宠妃,自己对不起她,不能让她享有皇太后的尊荣:
鸿鹄高飞,一举千里。
羽翼已就,横绝四海。
横绝四海,当可奈何?
虽有弓矢,尚安所施!
虽有弓矢,尚安所施?据儿年长后,依附他、信仰他的大臣和名士越来越多,而皇上年事渐高,身体精力越发不如从前。
或许,我不需要这么焦急与害怕,只需要耐心地等待,等待时光磨钝那只猛虎的爪牙,等待他再也不能用那双犹豫不决的眼睛审视我们母子。
这一辈子,在皇上的眼神里我没过上一天安生的日子,可我的儿子,他不能永远这么胆战心惊地活着。
“启禀皇后,掖庭已经行刑完毕。”大长秋田仁走了进来,轻声回奏道。
“大声点!”我猛地打了个寒战,扭头吩咐着。
“是!”田仁高声说道,“钩弋夫人已经受杖二十,打得皮开肉绽!”
我点了点头。
B30王太后
没有人知道韩嫣的死是由于我的告密,除了皇太后。但太后什么也没有说,长久地保守着这个秘密。
一直到十年后,她平静地在病榻上死去时,才隔着密珠罗的帐幕,缓缓对我说道:“子夫,你知不知道?我杀韩嫣,一半是为了你,另一半是为了我自己。”
跪地请安的我,吃惊地抬起头来,看着淡灰色珠罗帐里王太后那张苍老黯黄的脸。
余韵犹存的太后,在卸妆之后,便真正成为了一个平常衰朽的老妇。
我隔帐看她,脑海里浮想联翩,想起原名王姝儿的她,怎样从一个民间女子,一个平常商人的妻子,成为了风光一时的大汉皇后。
那一路的艰险和辛酸,原来比我还要有过之而无不及。
十九岁的王姝儿,因为被算卦人算出有大贵之相,受母亲逼迫,与原来的丈夫、一个来往西域贩卖牛羊的商人离婚。
她的结发丈夫金五郎,虽然胸无大志,但相貌英俊、性格温和,对具有绝代姿容的王姝儿一往情深。在王姝儿逃离金家之后,五郎又悲又痛,卧床一月后,一张状纸,将王家告到长安的京兆尹处。
心中百般缠绵、万般不忍的王姝儿,此时却已被贪恋富贵的母亲送入太子的东宫,并立刻引起了太子的注意,三天之后,她就由普通宫女升为“良娣”。
权势炎赫的皇嗣,谁敢得罪?京兆尹判明王姝儿与金五郎的婚姻无效。
七情郁结、悲愤交加的金五郎,未几便吐血而亡,遗下一个叫做金帐钩的女儿,只有三岁。三岁的孩儿,思念着亡故的父亲和狠心遗弃自己的母亲,在亲戚们的冷眼中孤独而痛楚地长大。
我不知道太后是不是落过泪,当她在深宫中承欢,当她在春宴上侍酒,当她在大典上受到册封。那样的时刻,她想过自己流落在巷落里、受不到像样的教育、靠着叔叔婶婶赏赐的一点残羹剩饭长大的幼小女儿吗?
我抬头看着灰珠罗帐幕里沉浸在回忆中的临终前的皇太后。这一刻,四十多年来的回忆淹没了她,万种细微的感触在她心底汹涌澎湃,如涛如潮。太后的脸上浮出了一层微醺的酡红,眼中微有泪意。
金五郎身故的第二年,王姝儿为太子生下了一个女儿,她便是后来权势赫赫的平阳长公主。这是个格外活泼可爱的孩子,但她的降生并没有给王姝儿带来幸运,就在第二天,同时入宫的栗姬生下了儿子,太子的爱立刻偏移了方向。
王姝儿来不及思念自己那个流落在民间的女儿,也来不及怜爱自己刚刚生下的平阳公主。她的目标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高位。但仅仅一年后,王姝儿再次生当做一个笑话说了一遍。
皇上大笑道:“彻儿好厚的脸皮,罢了,皇姐,咱们就依了他,做个儿女亲家如何?”
王夫人当即跪下来,求皇上下聘。
皇上笑着,从腰上取下一块名贵的古玉,递给馆陶公主,作为定礼。
第二天,王夫人倾其所有,置办了采礼,送至馆陶公主府。
外有馆陶公主的中伤,内有各位美人的嫉恨,喜怒形于外的栗姬很快就看到了自己任性带来的后果。王夫人私下里派人出去游说大臣,要他们上奏,立栗姬为皇后,说道:“子以母贵,母以子贵。太子之母号宜为皇后。”
后妃竟然与外官交通,共干朝政!天子震怒,亲自草诏,废太子为临江王。
栗姬得知后,痛哭咆哮,持着剪刀闯入皇上理事的殿中,在皇上面前寻死觅活。皇上看见她披头散发、涕泪交流,全无平时的温柔婉顺,更加厌恶。
当夜,栗姬就被锁入冷宫,数月后疯癫而死。从前被誉为齐地第一美女的栗姬,死的时候衣不蔽体,横卧在自己的便溺之中,洁白的胳臂上用剪子刻出了几十个大大小小的“恨”字。
她恨什么呢?是皇上的薄情?是宫廷中的人心险恶?是阴谋的毒辣可怕?还是自己身为帝王妃的不幸命运?
没有人知道。
就在三个月后,王夫人被封为皇后,七岁的胶东王刘彻被立为太子。宫中充满了欢庆的气氛,呵,那贤良温和的王皇后,比栗姬不知道要谦虚和蔼多少倍,侍女和小黄门们都尊敬并喜欢她。
“子夫,你相信吗?”太后那苍老的衰弱的声音响在我的耳畔,将我从回忆里唤了出来,“我身为大汉皇后,皇上竟然连正眼都不看我。我本来以为他又重新有了宠妃,谁知道,有一天我没有通报便闯入他的前殿,竟然看见孝景皇帝和郎中令周仁亲热地相拥而卧……”
她说不下去了,这确实是身为女人的耻辱。正当好年华的皇后,魅力竟然比不上一个男人。
“当时,我真想杀了他!”太后咬紧了牙。
当时她 4e0d." >不敢也无力诛杀周仁。多少年后,太后大权在握,终于在韩嫣身上发泄了积郁已久的怒气。
我到现在才明白过来。
韩嫣那张生动的脸仍然在我眼前晃动,他的嘴角浮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嘲笑:“卫子夫,我死了,你就能重新得回君王吗?快别做梦了。”
是的,在皇上的心中,死者一直都比生者重要。每年的三月,他都要为已故的韩嫣大过阴寿,然后独自锁闭在宫中,用剑击柱,哀哀地低歌。
“子夫,我就要去了。”太后的声音开始变低,“你知道,我为什么要留你在榻边吗?”
“太后恩宠,子夫无以回报。”我适时地落下了眼泪。
“不要哭,不要哭。”她慈爱地说,“子夫,我冷眼看了你十来年,才算看明白你。你和我一样出身微贱,对富贵荣华充满了贪恋,而且谨小慎微、善于掩饰,这都是好的。但你只有一点错。”
我惊讶万分地抬起了头。
太后在珠罗帐里微笑起来,她的笑容有些阴森:“你错的是,不该爱上皇帝。”
我的心在震动,殿里一片寂静。
“皇上,只能敬,只能怕,却不能爱。”太后收敛了笑,有些悲伤地将头转向了我,“子夫,我始终不敢去爱孝景皇帝,即使是在他最宠爱我的那几年。后来的事情终于证明,我这样是对的。”
我的眼睛发酸,泪水冰冷地滴落在衣衫之上,却并不是为了太后。
“你要爱上了皇帝,这一生呵,这一生就万劫不复。”太后像叹气一样地说道,她有些疲倦了,微微闭上眼睛。
我跪在地下,想着自己的命运,越想越觉得太后远见卓识、洞悉一切,越想越觉出自己命运的恐怖和悲惨,禁不住放声大哭。
“卫子夫。”太后的声音忽然带着冷厉和不耐烦,“别哭了。叫他们都进来,我要去了。”
我沉默地叩了一个头,走了出去。
耳边,似乎响着二十年前的歌声:
于嗟女兮,无与士耽。
士之耽兮,犹可说也;
女之耽兮,不可说也。
可是已经来不及了,我是这样绝望而深沉地爱慕着我的君王。
A31刘弗陵
夏五月,周游天下的皇上终于回长安了。
宫中举行了盛大的宴会,歌舞之声充塞了未央宫。入夜,皇上命人传诏,一应后妃都要去未央宫侍宴。
我本无意和那些年轻美貌的宫妃们共坐一席,看见她们精心装扮的脸,看她们眼底里刻意的妩媚和娇惰。但是大长秋田仁说,皇上命我携那孩子坐在席上,接受宫妃们的敬酒,正式认下刘弗陵为子。
我心中惴惴,一边胡乱猜测着,一边乘轻车往前门而去。
一出长乐宫门,便见光焰照地,到处火树银花、莺歌燕舞。笑语浓处,是未央宫广生殿里那亮彻天地的灯火。
“皇后万福!”成群的嫔妃前来叩安。
自从一个月前钩弋夫人被重责后,她们才第一次感觉出了皇后的威严。昨天,皇上亲口在众人面前说道,钩弋夫人擅越,该当有此重罚,皇后执掌六宫,应以法制,再有重蹈覆辙者,杀无赦!
但说过这句话之后,詹事来报,当夜在皇上寝宫承御的妃子还是钩弋夫人。皇上今天早晨还特赐她五十斤黄金,又当着众妃之面赠给她十六对南方名家打造的精美簪珥和一盒珍珠。
我和皇上并肩坐在殿中。丹墀下,是妃子们年轻娇艳的笑脸,她们中最年轻的只有十六岁,和我小外孙同龄,最年长的也不过二十七岁。呵,她们和我,是两个时代的人,面对她们的年轻,我觉得有一丝丝说不出来的恐惧。
“今夜爱妃们不必拘礼,”皇上爱怜地扫视着她们,“都可以放量饮酒,随意说笑。皇后之意如何?”
他的眼睛并没有看我,语气却很尊重。
“陛下所言诚是。”我温和地回答。
十几年前,我已经无法让他停留视线,现在我六十三岁,祖母的年龄,更加无法和这些女孩子们相抗。
“把陵儿抱来。”他吩咐道。
一个身穿大红印花织染罗衣的女子步入殿中,她手里牵着一个粉雕玉琢的孩儿。那女人下巴骄傲地昂起,气度高贵,身材高挑,面貌如画。
这是钩弋夫人,两个月前被我施以杖刑的钩弋夫人。
她没有看我,将白皙如雪的脸庞扭向皇上,敛起衣裾,跪了下来,朗朗地说道:“皇上,陵儿来了。”
皇上招了招手,脸上浮起了一丝微笑:“陵儿。”
穿着月白色衫裤的幼儿跪了下来,用稚气的声音恭谨地说道:“父皇万岁,万万岁。”
他的声调虽然充满了孩子气,而且断断续续,但仍然令我震惊,他才只不过一岁多呵,竟然能如此流利地表达自己的敬意,如此规矩地行着宫廷大礼。这个寄名中宫的皇子,这个一生下来就被视为圣君的孩子——刘弗陵。
皇上下颏那部飞扬的花白胡髭翘了起来,他忍不住放声大笑:“好陵儿!果然有过人的聪明!像朕的儿子。”
我的手不听话地一抖,半杯葡萄美酒泼将出来,染坏了我的新罗裙。
“皇后,你看这个孩子是不是世间少有的英物?”皇上大笑着,向我转过脸来,“朕这就将他赏给梓童你了!”
我努力使自己镇静,微笑着向前俯身:“陛下六十得子,自然欢喜。其实那几个孩儿也都无一不是英气勃勃,威猛高贵。陵儿,到我这儿来,让娘好好看看。”
这一次,浑身震动的是跪在地下的钩弋夫人。她烈火般艳红的罗衣在我的眼中跳动,我看见她紧紧握住刘弗陵的小手,不肯放开。
“陵儿,来。”我笑着,拿起案上的一枚胶东饴糖。
孩子被这颗深红的糖果迷住了,试着去挣脱钩弋夫人的手。但那双羊脂玉般白腻的手仍然紧紧牵住他,我恶意地想起,这双手,不就是从前声称残废了的手吗?此刻竟然有这般强大的力气。
“钩弋夫人,”我收敛了笑容,沉静地说道,“放开他。”
皇上也察觉了我和钩弋夫人之间那种微妙而紧张的气氛,立刻冷下脸来:“赵婕妤,皇后之命必须遵从。当着朕的面你都如此任性,背后自然更不会尊重皇后了。将陵儿抱给皇后,这孩子现在已经是中宫之子了,明天就正式移交长乐宫抚养!”
钩弋夫人猛然抬起头来,那张光滑明净的脸上满是泪水。她泣不成声:“皇上,皇上……请你开恩……”
皇上却将脸扭了过去:“胡说,朕这就是给你的脸面,陵儿现在已经是嫡子了,将来自然能封食大邑,列位大国诸侯,何等的风光体面。等将来陵儿有了封地,定了国都,建了王宫,你也就是至高无上的王太后了!除了皇帝和皇太后,还有谁的威权能胜过你?现在倒舍不得孩子!真是妇人之见。再不遵命,朕就要……”
钩弋夫人的手无力地垂下。
那孩子却不过来,惊讶地站在我们三个人中间,左顾右盼,一双细长而灵动的眸子最后盯住我。
我怔怔地看着皇上,他那番话,与其说是说给钩弋夫人听的,还不如说是说给我听的。封食大邑、位列诸侯,都是想表明皇上并没有废除太子之意,这个孩子,他再喜欢,也不过打算封个亲王罢了。
真是这样吗?
我不由得想起了那块朱红的大匾:“尧母门”。这三个字中蕴含的深意和政治前景,足以令全长安城的野心家和阴谋家细细琢磨。
我茫然地举起那块朱红的饴糖,一岁的刘弗陵,蹒跚向我走来,脸上凝结着微笑,他是如此可爱而俊秀,却是我最危险的敌人。
这种残酷性足以令我心惊。
“叫母后。”皇上蔼声教诲。
“母后。”他甜蜜地叫着。
我的心此刻正在滴血。
我已经爱上这个孩子。但是,无论如何,我不会服从这种软弱的感情。
满殿箜篌声,酒气氤氲,香烟缭绕,灯火通明,在这个喧闹的时候,我想起了一些尘积已久的往事。
我想起了那塞北的马蹄、关外的铁甲、祁连山下满地砍出缺口的弓刀,还有那些堆积如山的尸体、灌满了北风的营帐、用雪水煮着马肉的破锅、声音嘶哑的断箫、破碎的随风飘飞的战旗,旗子上,写着一个硕大的“卫”字。
呵,我的兄弟们浴血舍命打下来的太平江山,难道要让别的女人的儿子去自在受用吗?让这个与卫氏毫无血缘关系的刘弗陵轻易拥有吗?
不能,不能,不能!
即使我答应,葬在茂陵之畔、日日面对苦风凄雨的卫青和霍去病也不会答应。
我等了很久,刘弗陵也没有被送到长乐宫来,他仍然由钩弋夫人和江姬抚育。皇上没有再提起这件事,他似乎忘却了。
宫里的生活表面上还是非常平静。过了夏天,七月初七,是皇上的生日。普天同庆,宫里举办了三天三夜的盛大宴会,城内也到处是鼓乐之声,朝臣和各地诸侯都进献了奇珍异宝、名马和美人,狱中大赦了一批死囚。
其后不久,是卫青亡故十三周年,我的侄儿、承袭着长平侯之位的卫伉,叩请我去侯府观看规模宏大的祭祀。
绵延数里路长的皇后车驾,前有羽扇黄伞,后有旌旗凤尾,在长安城九陌九衢的大道上奔驰着。
我听见车外高呼“万岁”之声不绝,奚君轻轻撩起车帷一角,我淡淡地看着,只见街上蚁聚的人群都跪在两边,黑压压的发髻像乌云一样,掩住了市中的店铺街肆。
百姓们中,有些人偷偷抬起眼睛打量着车队,她们大多是年轻的女孩子。卫子夫的传奇,早已经成为长安城所有少女的梦想。
“卫皇后往哪里去?”有人轻声问。
“去长平侯府。”旁边的人答道。
“外戚的富贵真是惊人啊!”那人倒抽冷气。
“哪里,卫皇后已经非常克制收敛了,你还没有见过前朝的王窦两家呢。”旁边那个白发苍苍的老者显然阅世较深,他以一种见多识广的长者口气评论着,“卫家是硬靠硬用军功上来的,那从前高祖皇帝时的诸吕,孝景窦皇后家的两个兄弟,没见一点才能本事,也都贵极人臣。王太后的兄弟,不但无能,还飞扬跋扈,在乡下强征私产、逼娶民女,在朝中干涉国政、排挤大臣,甚至还与亲王勾结,策划篡位的大阴谋!比起他们来,卫家真是足够谨小慎微了……”
车驾渐远,那说话的声音也越来越远,最后淡成一抹轻烟。
连街头的一个百姓也知道我谨慎和收敛,那么,我活得是不是太累太艰难了?
为了谋求这一时的炫惑和夸耀,卫子夫在不为人知的所在,忍受了多少寂寞、羞辱和痛楚,付出了多少心血和机巧,用尽了多少气力呵!
长平侯府就在眼前。我看见前面有一组车队早已放慢了速度,缓缓地停在侯府门外。最前面,一辆青盖车正徐徐驰入侯府,那是平阳长公主的车乘。
到底还是有情,我的眼睛一阵潮湿,为劳碌一生、中年弃世的卫青,为他和平阳长公主那惊世骇俗的爱恋。
如今已年近七十的平阳长公主,在三十多岁时下嫁卫青,两个人很是恩爱。
平阳公主虽然没有给卫青生下一男半女,但对他却十分爱重,人们都说,比起她的第一个丈夫、精通琴棋书画的平阳侯曹寿,她似乎对卫青用情更深。
虽然,卫青从某种角度来看不过是一个只会带兵打仗的莽夫,除?99lib.了兵书和史书之外,卫青不太读书,更不懂得音乐和绘画,他只喜欢结交朋友,尤其是关中侠客。
“臣无礼,未及出迎皇后陛下!”穿着祭服的卫伉匆匆忙忙跑来,命人大开中门,叩头不止。
“免礼,平身。”我一边吩咐道,一边走下车。
“请皇后乘车入府。”卫伉站了起来,这是个身材高大、皮肤白皙的青年,今年三十四岁,食着父亲留下来的俸禄,自己没有立过什么军功。
我望着他,眼前一片茫然,这不就是我威武庄严的兄弟卫青吗?瞧他那笔直而宽阔的身架,瞧他那双沉静的眼睛,瞧他脸上那些极富魅力的线条……可是,可是,他缺少卫青那种王者的风度和坚韧含忍的气概。
自幼在苦寒之地牧羊七年,穷且益坚、不坠青云之志的卫青,到底非生长在锦绣丛中的卫伉可比。
我携着他的手,步入府后。祭祀念颂之声传扬于外,香烟弥漫了整个后厅,数百名神徒正在跳着祭神的舞蹈。
“长公主呢?”我问道。
“回禀皇后,长公主在府后竹林静室,独自凭吊。”卫伉恭敬地回答。
“叫我姑母。”我不满地看了他一眼。
这个孩子生下来没几天,卫青便出兵到塞外打仗,他的生母多病,我便将他带进宫中,与三个女儿一起抚养。
伉儿满四岁时,本来大家都以为在戈壁滩上失踪了的卫青忽然在敌后冒出来,连战连捷,将匈奴的十几名右贤裨王俘虏,并捕获匈奴人近两万,牛马数百万头。
皇上狂喜之下,破格擢升卫青为大将军,将伉儿和他的两个弟弟卫不疑、卫登同时封为世袭列侯,这是史无前例的荣耀。
伉儿在宫中一直长到六岁,才由新成为长平侯夫人的平阳公主接回去,六岁之前,他呼我为母。
伉儿和我的长女诸邑公主尤其亲近,他们本来是青梅竹马,后来,因为年龄相差过大,皇帝没有应允他们婚事,这才各自成亲生子。但现在他俩仍以姐弟相待,来往不断。
“是。”伉儿听见我语中的亲切,微笑了起来,贴近我的耳边,撒娇般地唤道,“母亲大人。”
我笑着拍拍他的背,命侍从们止步,独自走入花厅的屏风之后。
转过两道回廊,一阵冷风吹了过来,竹叶的簌簌之声如绵绵秋雨,凄凉而惨淡,幽远而宁静。密密的修竹林中,有一间小小的静室,青石为壁、黑瓦盖顶,那是卫青生前读书的所在。
四下无人,我步了进去。
这是个有些残旧的院子,黑漆的门扉虚掩着。
从青石院墙上的隙窗可以看见院内的一座石桌,两把石椅,旁边斜卧着一把石锁。这锁有一百四十斤重,卫青直到五十岁时,仍然可以自如地举起它飞奔。而今物在人亡,石锁已经半埋入荒草中,上面有着不少雀粪、鼠迹和青苔。
我站在廊下怔忡片刻,才推开正门。
门里空荡荡的,一应东西仍然按照卫青生前那样放置,半旧的梧桐木书案,毫毛脱尽的狼皮坐褥,案上一筒粗细不一的紫毫笔,室中一只青石砌就的地炉,还有一壁的竹木书简,那是历代兵书和卫青生前的奏章、信件抄本,他是个很仔细的人。
一个发髻花白的老妇正独自站在壁前,看着墙上那幅黯黄的小画。
画面上,是卫青骑马在雪夜狂奔的情景。
前面,是几百面倒拖的匈奴纛旗,是冒雪遁逃的呼邪浑单于。后面,是卫青手下的数千汉家兵卒。年轻气盛的卫青,刚刚从睡梦中惊醒,狂野的北风将他的长发吹成了一面大旗,他咬紧牙关,身体伏在马背上,手里握着青铜长矛,矛尖上积着薄雪,闪闪发亮,与此相辉映的,是卫青血红的充满怒火的眸子。
我的眼睛一阵潮热,注目良久,才开口说道:“青弟为圣上殓灭匈奴,扬我大汉国威,建成王霸事业,功业足称盖世。身虽早逝,但身后功垂汗青、名扬千古。卫青此去,了无遗憾!”
平阳公主没有回头,仍然怔怔地看着那幅小画,过得一会儿,她才叹道:“你们卫家姐弟二人,骨子里其实全是骄气傲气,再收敛,再掩饰,都藏不住那种气概,那种自信。”
她缓缓转过头来,皱纹遍布的脸上,竟然满是泪水。
平阳公主仰起脸,毫不掩饰自己的悲伤和思念。她的眼睛似乎向很远的地方凝视着,过得片刻,才微微闭阖。
我喜欢她在感情上的这种大方和真诚,在这一点上,她和皇上是多么相似。他们姐弟,骨子里都是情痴之人。
门外风吹竹叶,正是无限萧瑟。
自从卫青死后,长公主不再梳妆打扮,不再像从前那样奇装异服,左右着长安城的时尚。她飞快地衰老了下去,四十岁的时候,平阳公主看上去还如二十许人,而现在,她真的成了一位龙钟老妇,与画面上的卫青极不相称。
“卫皇后,我当年求托你的事情,你有没有忘记?”平阳公主的声音含着几分酸楚和悲凉。
“长公主之事,卫子夫当然念念在心,不会忘记。”我微笑着说道。几十年深宫风雨,我和平阳公主之间的恩恩怨怨,已经数不胜数,但在卫青的这间旧书房里,岁月的尘埃似乎已经令我们平静,令我们又重新回到了几十年前。
平阳公主沉默片刻,将脸转了过去:“我近来齿落发秃,自觉离大归之期已然不远,皇后曾答应过,要将我与卫青合葬一墓,同棺同衾,这是我最后的念想,请皇后成全。”
我震动地抬眼看她,却看不见她那双又黑又亮的眼睛。
从前那个喜着大红锦衣、笑声爽朗、相貌甜美的平阳公主,已经被岁月摧毁了容颜,变成了这样一个将寂寞写在脸上的龙钟老妇。
我久久地沉默着,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按照常礼,只有结发的配偶才能合葬。
而且,平阳公主与卫青共同生活多年,并没有生下子女。卫青的儿子都是由前妻所生,平阳公主的儿子也承袭着曹家的爵秩。
当年卫青死后,我看到无夫无子的平阳公主处境凄凉,一时感伤,为安慰她,曾允诺要将她与卫青合葬,可这些年,赵吉儿也频繁地进宫找我诉苦,她说得极其动情。赵吉儿把一个女人最美好的时光献给了卫家,为卫青生了三个儿子,却无缘无故地被抛弃,世上还有比这更薄幸无情的事情吗?
卫青对不起她,卫家不能对不起她,我心下为她难过,她这一世的苦难,我无法用其他方法弥补,或许,让赵吉儿葬入像庐山之冢,也不失为一种报偿。
所以后来我绝口不跟平阳公主提合冢之事。如果他们二人合葬,会再次成为天下人的话题。
但十三年来,从前风流成性的平阳公主一直独自生活,令我慢慢相信了,她对卫青的确一片挚情,她这辈子最爱的男人、唯一爱的男人,是卫青。
在取舍之间,我犹豫了很多年,直到此时,我抬眼看了看墙上的卫青小像,又看了一眼坐在卫青案边、支颐无言的平阳公主,才猛然间下了决心,重重地说道:“好,卫子夫就成全长公主的这点心愿。长公主千秋之后,我会叫伉儿大开墓门,将你二人以夫妻之礼合葬在像庐山之冢。”
平阳公主失声泣道:“谢谢你!卫皇后,你不愧为我的知己。”
“且慢。”我的脸上浮出了微笑,“公主,我也有一事相求。”
“请讲。”她的语调十分温和,一边说话,一边探手入怀,取出一方雪白的丝帕,慢慢拭干眼泪,“旦是我力所能及,无不从命。”
“这件事你一定能办到。”我扶住那扇薄板门,举头向外面遮天蔽日的竹林看去。
“何事?”
“钩弋夫人。”我简短地说,“我需要借助公主你的力量。”
“你是说……?”公主疑惑地看了我一眼。
“我要她从皇宫消失。”我咬住下唇。
平阳公主沉默片刻,爽快地说道:“好。我答应你。”
我点了点头,不再说话,举步向院外走去。
身后,忽然传来平阳公主的一声长叹:“子夫,你老了。”
我怔了一怔,头也不回地说道:“卫子夫早就老了。”
“不。”她别有深意地说,“从前你的容颜老了,可心胸胆魄和力量仍然年轻,现在你才真的成了一个可怜的老妇人。”
我的脚没有停下,大步走出了这个僻静的院落,手指却一直在簌簌发抖。
中秋之夜,我拒绝了据儿的好意,没有去东宫赴他的家宴,独自坐在长乐宫的竹林中,碧阴阴的林荫之上是轮孤悬着的圆月。
连奚君我都打发了开去,林下,简朴的小竹亭里铺着深蓝色毡氇。
地下不过两张小几,一座茶炊,我亲手烹着茶,倒进两个秘色薄瓷的茶盅,一盅给我自己,另一盅给我那四十六年前的恋人,那十八岁的君王。
风吹竹影,恍惚间,他在倚竹向我微笑。
我想,任何一个眼见的人都会讥笑我的痴罢?前天,我的外孙女刚刚生下儿子,六十三岁的我已经是一位太祖母了,竟然还在重温年轻时的情事,多么可笑又是多么糊涂,年迈的大汉皇后。
几上放着一支玉制的长箫,出自南越名家之手,微微启唇,就可以听见那这穿石遏云的悲凉声音。
亭中灯火全无,我独自坐在紫铜茶炊之侧,吹起上个月自裁的新曲 href='889/im'>《汉宫秋》。三十年了,我没有再吹过这支箫。
隔了三十年再吹,谁又能明了我的曲中之意?
哀伤的箫曲在长乐宫的深红宫墙里恣肆流淌,夜空上,中秋之月是如此圆,如此明亮,如此皎洁。
迢迢牵牛星,皎皎河汉女。
纤纤擢素手,札札弄机杼。
终日不成章,泣涕零如雨。
河汉清且浅,相去复几许!
盈盈一水间,脉脉不得语。
一个略略苍老却仍然高亢的声音,忽然在林外和着箫曲,抑扬顿挫地念诵着。
是的,我吹的就是这一首《古风》,只有他会懂。
清泪止不住地从我脸上滑落,我没有停住箫声,一路吹到最后一句,声调又忽然扬了上去。
河汉清且浅,相去复几许!
盈盈一水间,脉脉不得语!
林外的声音没有再追随我的箫曲,他沉默了。
我放下了箫,也沉默着。二十年了,他这还是第一次走进我的长乐宫。长乐宫内若是见不到君王的影子,与冷宫有什么区别?皇后又与废后有何区别?
“皇后,朕能进来看看你吗?”他问道。
我哽咽不能言:“请陛下恕臣妾无礼,臣妾此刻不愿见皇上。”
他再次沉默,过得片刻,才说道:“朕让你受苦了。”
我无声地哭泣着,满面是泪,遂提起袖子擦拭。
地下,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多了一个人的影子,高大、魁梧、潇洒不羁。绿荫荫的竹叶间渗下无数破碎的月光。
“皇后,转过脸来。”他走入亭中,温言要求着。
“已毁之容,岂敢复对君王?”我婉言拒绝。
“在朕心里,卫子夫一直都是十七岁。”他动情地说道。
“陛下喜欢的一直是十七岁的卫子夫,而不是六十三岁的卫子夫。”我依然垂着头,“皇上,你知道吗,臣妾如今只后悔一件事。”
“何事?”他走近了那两张小几,打量着几上的两盅细茶。
“臣妾只后悔……没能像李夫人那样,在年轻貌美时死去,或者更迟一些,在生下据儿之后死去。”我疲倦地闭上眼睛,说道,“以致到了今天这个局面。”
“今天怎么了?”皇上不解地问,“如今你是朕的六宫之首,是大汉的皇后,你还想要些什么?”
我觉得难以启齿,是的,谁会在乎一个六十多岁老妇的爱情呢?我是在要求着一件多么可笑的完全没有可能的事情。
我猛然抬起头来,将这张完全没有装扮过的脸对着他:“皇上,你看着臣妾的眼睛,这么多年来,皇上爱过我吗?”
皇上再次沉默了,过了很久,他将脸扬了起来99lib?,怔怔地看着林上的圆月,沉声说道:“朕这辈子,爱过很多女人,可是到现在还忘不掉的只有两个人,其中一个四十四年前死在你的手中。”
我的心狂跳起来,他说的是韩嫣吗?他到底还是知道了。在君王面前,哪里真的有什么隐秘。
“朕最心爱的人,第一个是韩嫣,第二个是李夫人。”他依旧平静地说道,“子夫,朕爱过你,在你还是个单纯的女孩子的时候。可是后来,你变得和宫中那些贪慕富贵、玩弄权柄的女人没有什么两样,你让朕觉得害怕。但朕还是喜欢你,你要当皇后,朕就成全了你,让你当了三十五年的大汉皇后,怎么,你不满意?须知道,大汉开国以来,你是在位最久、恩遇最宠的皇后。”
我哑口无言。
韩嫣,竟然是韩嫣。盘踞帝王之心的竟然是一个永远十九岁的少年男子,我再怎样挣扎,再怎样努力,又岂能胜得了他?
还有那永远十九岁的“倾城倾国”的李夫人。
我可以战败王夫人,战败李姬、江姬,甚至战败钩弋夫人,可我怎么能赢过这两个永远年轻鲜艳的绝代人物?
我闭上眼睛,任冷泪在面上纵横。
这张满是沟壑和皱纹的脸,即使再气度不凡,风韵犹存,又有何用?
身边,竹叶的轻响中,夹着皇上重重的呼吸声,他似乎也是满腹心事。
“子夫。”他忽然换用一个久已遗忘的称呼,“朕想过,明年朕要泛舟东海,去遇神仙,行前正式逊位为太上皇,让据儿即位为大汉天子。”
我依然闭着眼睛,良久才开口问道:“皇上打算带谁一起去呢?钩弋夫人、刘弗陵、臣妾,还是新进的牡丹夫人、灞柳夫人?”
皇上毫不犹疑地答道:“朕谁也不带,单身一个人走。”
我垂首无言,想起了二十年前。他就曾经向方士们说过:“使朕得遇神仙,白日飞升,视去妻子如脱敝屣。”
天宫之上,韩嫣和李夫人会在那里等他的吧?
竹外的风渐寒,我习惯性地缩了缩肩,皇上犹豫了一下,脱下自己宽大的外氅,披在我的身上,那种久违了的体温立刻包围了我。
我抑制不住地浑身发抖,抬起头来,正准备和皇上说话,忽然听得林外的黄门官用尖锐的嗓音说道:“皇上,牡丹夫人、灞柳夫人打发了三拨人来延请皇上,皇上今晚还去她们那里赏月喝酒吗?”
我多么希望他能留下啊,但是皇上只是歉意地冲我一笑,便大步流星地走了竹林。
对于一个六十四岁的老人来说,这样的步伐,代表了一种急切的渴望,他是那样留恋她们年轻娇艳的笑脸和乳房。
牡丹夫人是洛阳郡的小卒之女,灞柳夫人是长安郊外的民女,她们都是平阳公主新近挑选入宫的,有着惊人的美貌和妩媚。
自从她们进宫以后,钩弋宫门前冷落,牡丹与灞柳二位夫人还经常在皇上面前讥讽、揭露钩弋夫人的野心,皇上渐渐对她不悦起来。
这是我要平阳公主答应去做的事,但不知道为什么,我眼见了钩弋夫人的境遇,还是高兴不起来。
B31一斛珍珠慰寂寥
皇上对我的厌倦是从哪一年开始的呢?
他从来不是一个长性的男人,他不断地更换着女人。如果回头重新历数,或许,从十六岁以来,皇上他只长久地爱过两个女人,第一个是我,第二个是李夫人。
二十九岁那一年,他立我做大汉皇后,这好像就是他对我爱情的极点了,因为那一年我为他生下了皇嗣。
就是这一年,他有了王夫人,有了李姬,他和她们形影不离,将我这个新立的皇后抛之脑后。
跟随着据儿,皇子们也纷纷来到宫中,一个个都健壮可爱、相貌堂堂。
我有些惶惶然,不知道自己还有什么优势?是的,我是大汉皇后,但是废立全操纵在皇帝手心里。
我求助于平阳长公主。
同为女人的她,秘密地对我说道:“没有别的办法,我的母亲、孝景王皇后,她的固宠方法是不断为我的父亲孝景皇帝挑选一个比一个年轻美貌的女人,让新进的妃子与原来的宠妃一起竞争,这样,皇帝会感激你的贤惠,也不会特别宠爱任何一个美貌宫妃。他只是不断地追逐新鲜感,这只会加固你的后位,而不会对你的权力造成任何威胁。”
我心如乱麻,哪一个女人不想紧紧抓住自己丈夫的心和眼睛?
但是我的理智告诉我,平阳公主的话万分正确。
我着手挑选绝色佳人,去分享皇上的爱,不能让他过分地宠爱王99lib?夫人和李姬,更不能让他因此爱屋及乌,提拔重用王李二家的子弟。
尹婕妤、邢夫人,亦是那几年进的宫,这些绝色女子,是我派手下从永巷与民间精挑细选,珠围翠绕,再送入皇上的寝宫。
每一次送去一个让皇上称心如意的女人,在她被封为夫人时,我就会得到一斛御赐的明珠。
我不知道这到 5e95." >底是一种荣耀,还是一种耻辱。我到底是贤淑的皇后,还是投机的政客?总之,从那时候起,我就不再将自己作为一个女人,一个美貌的被爱过的女人。藏书网
岁月悠悠,李夫人、王夫人、李姬、尹婕妤、邢夫人俱已没入尘土,而我,一个年老的皇后,还在忠心地陪伴着同样苍老的天子。
A32大盗朱安世
征和元年(公元前92年),长安的官银库屡屡失窃。
皇上震怒,召来丞相公孙贺,当廷骂道:“没有用的奴才,连正京的库银都看不住,还能当丞相么?要不要朕亲自去为你看守?限你一个月查出盗贼,否则的话,朕立刻废你为庶人,发往官银库为守卒!”
我那可怜的姐夫,年过七旬的丞相公孙贺战战兢兢地叩了几个头,躬着腰下去了。他知道,皇上是说到做到的,没有砍他的头,已经算是皇恩浩荡了。
皇上随后又下了旨意,命令长安城所有的官署、军队都清点库银,看看一共被飞盗偷去了多少钱。
一个月后,惊人的结果出来了,长安库银一共失去二千万钱,其中北军被盗最多。他们准备做寒衣的钱被盗取一千九百万,恰好是皇上今年拨给守备北疆的大军的额外军饷,这些钱,本来是要给漠北大军添置寒衣、储备粮食、补充马匹军械的,这一千九百万钱之失,非同小可。
皇上得知之后,冷笑不止,忽然间,他收敛了笑容,将公孙贺的奏章一撕两半,掷在地上:“老糊涂,两千万白银五铢钱,重逾万斤,哪个飞贼能搬得走?想是那贼与丞相勾结好了,大开库门,用几十辆马车运走的?”
白发如雪的公孙贺,伏地叩头不止。他早就想辞去这个危机重重并且高处不胜寒的丞相之位,但是皇上不答应,说他虽然糊涂,倒还忠心。皇上年过六十之后,便开始多疑,总怀疑别人心怀不轨。
“再去细细盘查北军,那里必定有诈!”皇上咬牙切齿地说道,“查出来是哪个混账东西贪污了,朕要亲取他的人头,来稳定军心!”
公孙贺诺诺,领命而去。
第二天,有人在东司马门,猛击鼓架上的朱红牛皮大鼓,要求面见公孙丞相。
那人揭发说,盗取库银的乃是号称“阳陵大侠”的朱安世。他用巧计取走这些库银,不是因为自己缺盘费,而是为了嘲笑从前的好友、现在的太仆公孙敬声,因为守卫长安库银是太仆的职守之一。
公孙贺黯然无语。
太仆公孙敬声是他唯一的儿子,公孙敬声骄傲,却没有什么才能,是长安城有名的公子哥儿,他承袭了父亲的太仆之位已经十一年,一直无所作为,却以斗鸡走马、追逐女人、召开盛大豪华的晚宴闻名天下。
公孙贺隐瞒了一些细节,只禀报皇上说,盗库飞贼,便是那以骑术和刀法称雄关中的“阳陵大侠”朱安世。
皇上大怒,即日草诏,生擒朱安世者,赏千斤黄金、关内侯,死致者,赏百斤黄金、羽林郎。
郡国百姓都为之震动。
但六日之后,前往北军盘查军费的廷尉,带来了更为震动的消息:擅用北军一千九百万军费的人,竟是丞相之子、太仆公孙敬声。
监守自盗,按律当斩。
我的姨侄、长安最著名的公子哥儿公孙敬声,被廷尉收捕,下了长安大狱,皇上亲自草诏,削去他的一应官职爵位,十天后,要在长安市中腰斩。
可怜七十一岁的大汉丞相公孙贺只此一个儿子,他倾家荡产,赔偿了北军的军费之后,连夜入宫,老泪纵横,恳请我看在已故长姐卫君孺的面上,救救这个骄奢不法的孩子。
我气恨已极,当着据儿的面,斥责着这个因为中年得子、对孩儿溺爱不明的白发老头,旧日的轻车将军、军功累累的葛绎侯:“敬声屡次举办花费巨大的酒宴,我打发人去问你,敬声的俸禄只有二千石,怎么有如此大的财力?你都虚词遮掩,瞒得我好苦!现在倒来求我,你早做什么去了?公孙贺,你既然无能教子、无能治家,又怎能治国?老迈年高,尚恋位不去,终于酿成大祸!去去,我哪里救得了你!”
公孙贺痛哭失声,却不愿就此离去。
他那长着几根稀疏白发的头颅,用力叩在地下,发出巨大的撞击声,几缕深红的鲜血,沿着他满是皱纹和老人斑的脸颊流下来。
“皇后,请皇后明察,”他牙齿零落的口中,发出嘶哑的声音,“太初二年(公元前103年),臣被拜为汉丞相时,曾跪地不起,不肯受印。在臣之前的五位丞相有四位被皇上所杀,一位被废为庶人,他们都是有治国之才的名士,而臣不过是个只会带兵打仗的莽汉,哪里懂什么经国之道?是以当时臣跪在地下,顿首流泪,向皇上辞道:‘臣本来是个边关的武夫,以鞍马骑射为生,没有担任大汉丞相的才能。’皇上见臣悲哀,也泣道:‘丞相但忠心报国,朕绝不罪你。’他命左右扶起臣,臣仍然不肯,皇上便亲自来扶臣,许道:‘免你一次可死之罪。’臣不得已,方才受印,此后十一年,臣六次上表,要求辞去丞相之位,皇上都未准许。臣老匹夫,岂有恋位之意?但求子孙健在,臣纵废为庶人奴隶,也心甘情愿!请皇后明察!”
绝望中,他失声大恸,我想起往事,也情知公孙父子落到今天这个地步是我的授意,是我强迫他接受相印,接受守护卫氏的职责,在当年他已经预料到了今天的结局,而我却执意要将他们放在这熊熊炭火上炙烤。
我不忍地转过头去:“罢了,你先回去,我即刻去见皇上。”
这曾经是勇冠三军、以弓箭术闻名雁门的英伟少将的老头儿,匍匐在长乐宫的深红毡氇上,低声下气地道着谢,告辞而出。
多寿多辱,对于我和他,都是一样的。倘若在少年时死去,我会是皇上终生怀念的爱妃,他会是世人永远景仰的名将。
我叹着气,冒着北风朝皇上的寝宫走去。
正将牡丹夫人拥在膝上饮酒的天子,心情很好,竟然答应了我的要求,他给了公孙贺一个机会:在一个月时间里捉住京师大盗朱安世,以此赎取公孙敬声的性命。
我将这个消息转告给公孙贺时,七十一岁的老丞相竟然一跃而起,抖动着那把雪白的胡须说:“多谢皇后活命之恩,臣当夙夜匪懈,加紧追捕飞贼朱安世,以报君恩,赎回我儿的罪过。”
当晚,八千长安城卒,两千建章宫卫,八百羽林郎,左扶风、右冯翊(按:这两个官职专司长安左右郡县的吏治、军事,为二千石高官)手下的六千骑卒,同时出动,去追捕大盗朱安世。
多么可笑,开拔近二万人的大军,去对付一个独脚飞贼。
第三天晚上,年迈的名将公孙贺亲手捕获朱安世。
当时,朱安世正在一个小店中饮酒,建章宫卫发现了他,两千人成左右合围,将他困在小酒店中。
店主和伙计们在刀枪剑戟丛中慌忙夺路而跑。
身材短小、长着一副美髯的朱安世,却按着腰间的红缨长剑,镇定自若地在店中饮酒。他的面前早已经累起了七八只酒碗,烈性的烧白,在大雪天里散发着醇美的气味。
暮雪纷扬,白发苍苍的公孙贺,披着黑色精铁盔甲,身负已经二十多年没用的青铜雕花长弓,骑马来到店前。他的肩头积着薄雪,七十多岁了,竟然纵马驰疾了一百多里,而没有歇息片刻。
公孙贺挥起手来,让建章宫卫退后一射之地,厉声喝道:“朱安世,你落入我的罗网中,还不束手就缚,难道等着本丞相亲手去割下你的人头?”
醉眼蒙眬的朱安世,抬起眼往北风呼啸的店门外望去,只见到处都是高高架起的青铜弩弓,只消公孙贺一声令下,就会把他射成一只刺猬。
他遂冷哼一声,道:“公孙贺,你贵为当朝丞相,不思进谏天子、修辅朝政、救济苍生,只一味仗着妻家的势力为自己谋富贵,我朱安世虽只是个草莽之人,却也没把你放在眼中,没当你是个值得敬重的大臣。听说你那不争气的孩儿公孙敬声竟然挪用北军军资一千九百万钱,如今被皇帝下在狱中,你匍匐在皇上的阶前,叩头流血,请求追捕我朱安世,以赎你儿子的性命。哼,我朱某若不是被贼子卖友求荣,何得会落入你的手中!你想捕朱安世不难,只怕自己也就祸在旦夕了!”
年老的大汉丞相也冷笑一声,道:“朱安世,你这奸人也有今日!天子为捕你不得,枉杀了多少良吏!为你一个关中小贼,竟用诏书宣布天下,出了千斤黄金、关内侯的赏格,你居然还有胆在长安附近逗留不去,今天落在我手中,也是天意!左右,快去将他绑了。”
但从未上阵打过仗的建章宫卫畏于朱安世的赫赫威名,竟没有人前去争功。
公孙贺大怒,挥起马鞭,没头没脑地抽打左右的士卒,骂道:“胆小如鼠!这样一个匹夫鄙人,你们也不敢去捆他,难道要我亲自动手不成?”
一群侍卫冲了上去,戒备森严地举起长枪和长戟,将朱安世指住。
朱安世知道自己绝无逃生的希望,便举头向公孙贺望去,大声说道:“丞相,你若放了朱安世,只不过赔掉儿子的一条小命,但你若捉住朱安世,则公孙家的九族都会诛灭,丞相,你自己想想孰亲孰重?”
“昏话!”公孙贺被他的话弄得莫名其妙,发怒道,“还不交械受缚,本丞相要亲取你的性命!”
朱安世无可奈何,从腰间取下长剑、匕首,掷入深雪之中,他的一掷之威有二十丈之距,剑上带着的剧烈呼啸声令两千建章宫卫尽皆变色。
朱安世将两手负在身后,任由侍卫们捆绑,自己却仰天大笑着说道:“公孙丞相,你今天捉到我,祸及祖宗矣!南山之竹不足以受我辞,斜谷之木不足以为械!”
公孙贺大怒,挥鞭抽在朱安世黝黑的脸上。
朱安世面上鞭痕纵横,满脸是血,他的大笑声却没有降低半分。
暮色中,越来越密的雪粒打了下来,打在公孙贺的精铁衣甲上,发出“噼噼啪啪”的声音。
谁也没有想到,这是公孙父子能看见的最后一场雪了。
这年夏天,关中大旱,赤地千里。
皇上在城西的建章宫里避暑,他的视力和听力都有些衰退,办理几份奏章就觉得头昏、疲倦,但皇上却矢口否认。
宫人们私下禀告我说,皇上如今经常忘记事情、说话词不达意,我严厉吩咐,任何人都不许在外臣面前谈论皇上的健康情形。
这年夏天的一个傍晚,皇上像南郊老农一样,袒着便便大腹,沿建章宫中华龙门的垂杨夹道慢慢散步,夹道上刚刚洒过水,暑气尽消。
十名年轻的佩剑侍卫,远远地跟随皇上,放慢着步伐。
六十五岁的天子,依旧大步流星,忽然间,他在宫道前面的一处石马边停步,大叫道:“抓住他,快!快!给朕抓住那个贼人!”
侍卫们立刻拔出长剑,将皇上护在中间,紧张地向四周打量。他们什么也没有看见,红日西斜,树色黯淡,中华龙门里有的只是深柳长草和纤尘不染的宫道、石雕、屋宇、水池,以及笔直站立、守卫着每处宫门的面无表情的卫士们。
“皇上,我们去抓谁?”侍卫长茫然地问。
“就在那儿,在大门的左侧!”皇上也拔出腰剑,直指前方,“你们看,看,那个武士,有九尺多高,腰上挂着长剑。看,他从那儿进来了,看,他正向朕怒目而视,看,他举剑向朕走来……你们都是瞎子吗?看不见那个黑脸武士?”
侍卫们依旧茫然,却都大呼小叫起来:“就在那儿,我看见了,看见了,大胆贼子,快快站住!”
“他把剑扔了!”皇上忽然怒喝道,“站住,你是什么人?快给朕报上名来!给朕站住,你是从哪儿来的?站住,你想跑吗?”
皇上领头冲了上去,十把长剑追随着他。
皇上说,那个形状奇异的带剑武士往林中跑去了,他们十一个人冲过去,只见疏疏朗朗的杂树林中遍地都是金黄的霞彩,哪里有什么人影?
皇上震怒,用剑砍着树干,叫道:“中华龙门的门守呢?叫他来!”
出身贵族的中年门守领命,匆匆走来,跪在地下,向皇上奏道:“臣并没有看见什么带剑武士进来。”
“胡说!”皇上大怒,“这里的十个侍卫都亲眼看见了,你怎么会看不见?难道你没长眼睛吗?”
“皇上,您莫非是眼睛花了?”门守心惊胆战地说道,“我那二十四个门卒,始终没有离开宫门一步,怎么会放人进来?”
“放肆!”皇上气得满面通红,“失职之罪,还敢狡辩?朕眼睛花了,难道那十个侍卫也都眼睛花了不成?”
他用剑尖指着侍卫们,实际上什么也没看见的侍卫们只好违心地附和道:“我们都看见了那个带剑武士,身长九尺有余,脸色黝黑,神情凶恶。”
“正是。”皇上得意地说道,“门守失职当诛,就在这门前斩首示众。”
门守大呼冤枉,却被凶狠的卫兵们一路拖走了。
他死不瞑目的首级刚刚挂上中华龙门,就有廷尉来报,大盗朱安世,在狱中写了一份长长的奏章,要求交给皇上。
“拿来给朕看。”皇上十分感兴趣地说道。
暮色已经像浓墨一样浸透了建章宫,建章宫中成群的百年老树都变成模模糊糊的一团黑影。
火热的长风吹过,乌鸦们在宫墙上发出叫噪,厚厚的云层严密地遮住长安城上空,城头上传来狐鼠的叫声,到处都涌动着躁动不安的气氛。
老人们说,这是个少有的闷热夏夜,自开国以来还没有过这么闷热的天气,让人喘不过气来。
那一夜,听说长安城里热死了数百人。
初秋的早晨,我独自坐在妆台前,让宫人给我捶背。
窗外落叶萧萧,深宫里却仍然温暖、宁静。所有宫人都屏住声息,踮起脚尖走路。我却觉得厌恶,这种死气沉沉的宁静,让人觉得压抑、绝望而烦恼。
“皇后,梳妆吧。”奚君举起妆盒。
我坚决地摇了摇头,这一年来,我早弃绝了脂粉。
再名贵的脂粉,也不能还原我的青春美貌,即使能重回十八岁,那早已变心的君王也绝不会多看我一眼。
“阳石公主求见。”一个侍儿轻轻地走进来,低声禀报。
“撵她走!”我怒气冲冲地一拍妆台的桌面,“叫她永远别来见我!”
“是。”侍儿低头去了。
阳石公主是我的三女儿。她长得很像我,从小就生得美,但脾气却十分骄纵,也很奢侈,喜欢宴游和珠宝。
因为丈夫武威侯李浑不称她的意思,在生下一个99lib?女孩儿之后,阳石公主索性搬回了自己的公主府,不许李浑上门找她。这几年,李浑常到我这儿来哭诉,我劝了阳石公主几次,却收效甚微。
但我今天不见她,并不是这个缘故。
忽然间,深紫色的门帷一动,流苏像水波一样翻涌起来,一个穿着绯霞色薄绢印花长裙、梳着高髻的女子大步闯进我的寝殿。
“母后!母后!”她气急败坏地伏在我膝上,涕泪俱下,“你怎么也变得和父皇一样无情?母后,你救救孩儿吧……”
“起来!”我厉声喝道,“你自己做的好事,还有脸来我这儿哭!”
阳石公主死死揪住我的衣裳,将鼻涕眼泪都揉在我墨绿色的裙裾上:“母后,你救救我,救救公孙敬声罢,父皇想诛他们家九族……”
“罪不当诛,皇上就会族灭他了吗?”我一把将阳石公主推在地下,“我问你,朱安世奏章中所说的事是不是真的?”
阳石公主抬起那张娇美的满是泪痕的脸,她已经是四十一岁、做了祖母的人了,仍然打扮得这般年轻妖艳。
我有很久没能见到她了。
过年过节的时候,我命奚君去阳石公主府传口谕,叫她晋见,我这美貌骄纵的女儿却推拖总说身体不适,或者家事繁忙,无暇进宫。事实上,她正在和相好的侯夫人、女官一起游嬉,或者与情人们喝酒。
她从来不肯像她的姐姐诸邑公主和弟弟太子据那样,听从我的教诲。
事态如此紧张,阳石公主却仍然能够仔细地画着刚刚时髦起来的满是水点的“啼妆”,梳着形状逼真、工艺复杂的“黄雀髻”。
身上那件名贵的长沙薄绢印花裙几乎是透明的,紧裹在身上。透明绢衣里穿着极低的束胸,半个雪白的胸脯袒露在外。
出外打扮都如此不堪,在家中的梳妆和平素的风流,可想而知。
看来,朱安世奏章中所说,十有八九为真。
我不禁绝望,挥手让奚君和侍儿们退出。耳边却听得阳石公主娇滴滴地泣道:“母后,你听我解释……”
“我不听!”我怒道,“你说,你是不是真的和公孙敬声私通?有没有此事?”
阳石公主垂下了头,半晌才道:“你给我挑的那个女婿,不解半点风情。我早想与他分开,你又不许……”
“呸!”我咬牙恨道,“分开了,你那风流成性的表弟公孙敬声就肯娶你吗?他比你小六岁,会娶你做妻子?他内宠甚多,家里除了十几个妻妾外,还有不少宠婢、娈童,你堂堂的金枝玉叶,就甘为人妾?”
阳石公主万分不服气,辩道:“可是,可是平阳公主不就和曹寿离了婚,再嫁大将军卫青?也没有听人说她的不是。”
“平阳公主?你能和她相比?”我伸手掴了她一记耳光,“她上能治理国事,下能平定宫政,你有何德何能,就想与平阳公主攀比?平阳公主嫁的是卫青,是盖世的英雄、国家的栋梁,你那公孙敬声是什么东西?花花公子、酒囊饭袋!他配与卫青比?”
阳石公主捂住脸哭道:“可是,私通又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前朝的馆陶公主还私通家奴董偃呢,父皇倒下诏命他二人用夫妻之礼合葬。”
我长叹一声,看着她脸上红肿的掌痕,也有几分心疼起来:“你这个蠢材!私通事小,你怎么能和公孙敬声一起诅咒你父皇?还设了巫蛊?”
“父皇年纪大了之后,格外跋扈,对儿女、亲戚都十分凶狠,简直像是仇人。”阳石公主撇着嘴说,“敬声好好地做一个太仆,因为小事就被当众辱骂、责打,能不恨父皇?父皇现在疼的是年轻美貌的宫妃,是两岁小儿刘弗陵。母后,不是我放肆,今年以来,父皇待你尤其失礼,常常当着宫人的面斥责母后,毫不留一点情面,连我们都看不下去。听说,最近长乐宫的供给、礼数越来越不周到,再不采取手段,母后不但位置不保,只怕你和太子据的性命都难保全!”
我扶着椅背,摇摇欲坠,勉强说道:“畜生!你怎么能这样恨你父皇?”
“不是我恨他。”阳石公主凄然说道,“其实巫蛊之事,我完全不知道。但我听说,父皇就因为我和牵涉巫蛊的公孙敬声相好,便打算赐我死。这样的父亲,是多么可怕……”
殿外,一阵大风吹过,将几片殿瓦掀了下来,在宫院中发出碎裂的脆响。
“母亲,”阳石公主看见我的无奈,绝望地说道,“你知道吗?朱安世的奏章中还告发了咱们家别的人。”
“谁?”我转脸看她。
她扭开了眼睛:“他还告发了长平侯卫伉和二姐诸邑公主,说他二人也有私通之事,并参与巫蛊。”
“什么!”我颓然跌坐在椅中。
据我所知,朱安世在奏章中告发公孙贺父子大肆收取贿赂、强行占用民田,公孙家只怕要株连九族。但我没有想到,朱安世还告发了我的侄儿卫伉和我的两个女儿。
他想要灭绝卫家吗?
朱安世与卫家有何怨仇,竟然处心积虑这么多年,千方百计探出我们家族内部的种种隐事,上告天子,要进行血腥的清洗?
难道说我的两个女儿和侄儿,真的曾用巫蛊之术诅咒君王吗?
雨声细碎的深夜,我坐在殿下,焦急地等待着。
“你叫她从哪个门进来的?”我掐着自己的指甲,不耐烦地问奚君。
正在为我整理本月信件和口谕的奚君抬起眼睛,望了望我,说道:“皇后吩咐过,要她从东司马门进来,奚君依命行事。”
我已经问过三遍,难怪奚君会觉得奇怪。
已经是子时了,按常规,四下的宫门都已关闭,但东司马门的门守是我的心腹,所以我让诸邑公主从那里入宫。
灯影晃动的殿下,忠心的大长秋田仁悄悄地走了过来,隔帘低声禀报:“皇后,诸邑公主来了。”
“叫她快进来,别给外人看到了。”我忙站起来,侧耳倾听殿中的脚步声。
奚君拿起一件半旧的锦袄披在我身上。
她刚刚剔亮了寝宫中的青铜当户灯,诸邑公主就掀开帘子悄没声息地走进来,站在我身后叫道:“母后。”
“唔。”我答应着,转身去看她,脸上不禁浮起了微笑。
这么多孩子中,性格脾气最像我的就数诸邑公主了。
我一直很喜欢这个次女,她相貌没有阳石公主美,但十分谨慎收敛,凡事为人着想,待臣属和仆役们极宽厚,宫中上下没有一个人不喜欢她。
“诸邑,”我唤着她的封号,抚了抚她的鬓发,问道,“最近还好吗?”
“回禀母后,女儿一切都好,不劳母后操心。”她温婉地说道,替我扣上锦袄上散开的盘花纽扣。
我在灯下看着女儿那张端庄的脸,忽然发觉,这么多年来,我其实一直都十分疏忽她,因为这个孩子从小就不需要我操心。
四十六年来,她从来没有犯过一点过错,也没有任何出轨的言行。
年近五旬的她,看起来并不像个祖母,她的容貌甚至比阳石公主还年轻许多。虽然她素来不喜装扮,但穿着一条秋香色半旧锦裙、佩戴着大粒珍珠项链、簪珥的她,在灯下显得素净动人,宛若二十余岁。而且,她的脸上泛着恋爱中的女人才会有的酡红,娇羞而妩媚。
我忽然起了疑心,挥手让奚君出去,问道:“诸邑,娘问你一件事,你要如实回答。你愿意对娘说实话吗?”
诸邑公主点了点头。
“你和卫伉有没有私情?”我直截了当地问道。
诸邑公主的眼睛立刻变得深不可测,她默不作声。
“说呀!”我厉声逼问。
她猛然抬起了明亮的乌黑细长的眼睛,毫无畏色地看着我。那是她父亲的眼睛呵,这目光让我疼痛,我将脸扭向一边。
“女儿与卫伉之情,正大光明,不是什么私情。”她坦然答道。
“昏话!”我毫不留情地斥道,“卫伉比你小十二岁,你若结婚得早,孩子都快和他一样大了,你和他有情?母子之情?”
诸邑公主不肯躲避我烈火一般的怒气,迎着我的眼睛,仍然不紧不慢地说:“母后教诲的是,女儿本来也以为和伉弟只有母子之情,后来年深日久,才知道自己这一生只爱过伉弟一个男子。我和伉弟,情深义重,日月可鉴。”
我懊恼万分,捏捏自己的手,不知道是不是在做噩梦。
卫伉小时候,一直在我的宫中长大,他的起居、读书,都由诸邑公主照料,两人情同手足,三四岁的卫伉,有时甚至要和已经成为少女的诸邑公主挤在一张榻上睡觉,我只以为他们是小孩子心性,一笑了之,却未料变成今天这个局面。
我浑身无力,站在满是细碎连环菱形图案的大床前,气得用头去撞床柱,泣道:“诸邑,你要将娘气死吗?人家阴谋害你弟弟,先从你们姊妹二人下手,说你们两个都与反臣私通,非议国事,祝诅皇上,你不但不悔改,还这样气我!”
诸邑公主连忙将我扶住,也泣道:“娘,女儿不知道应该悔改什么,倘是指与伉弟的情分,你再也休提,女儿宁死也不愿意与伉弟分开!伉弟十岁时便发誓要娶我为妻,父皇不肯应允,强迫我嫁给文成侯严敬。十几年来,严敬不知道换了多少女人,连他最后死在哪个女人的床上我都不清楚,这样的人,有什么可爱重?而伉弟在我新婚之夜,便伏剑自杀,幸而被救了过来。那时节,他只有十岁!这么多年来,我一直在拒绝他,可是伉弟说,倘若我仍然不接受他,他不会再第二次让人救活!伉弟已经三十五岁了,还不肯娶妻,他为我牺牲了这么多,我一个风烛残年的寡妇,还有什么割舍不下的?”
她悲哀地哭道:“女人一生,能被这样挚爱,还有什么不满足?娘,他们说伉弟反贼也好,说他叛逆也好,我是生生死死都随他去的!”
“冤孽!”我和衣扑在床上,放声大哭,“卫伉已经被查出和公孙敬声勾结,有巫蛊之事,图谋不轨,你还这般恋着他,只怕要祸及自己!”
诸邑公主拭了泪,悲声道:“娘,孩儿怎么办呢?孩儿的腹中已经有六个月的身孕了,他……他……他是卫伉的孩子……”
我大吃一惊,仔细看去,果见诸邑公主那宽大的秋香色外麾下,小腹微微隆起,走路也有些拖沓。
“孽种啊——”我号啕着,听见高殿的窗外忽然滚过一个炸雷,深秋了,怎么还会有雷电?这反常的节令是不是天示异象?
诸邑公主反而收了泪,平静地看着我说:“娘,我不怕,这个孩儿,我决意要生下来,送到民间去养育。身为天家儿女除了享受这些毫无乐趣的珠宝和宫殿外,还有什么意思?有的只是无尽的痛苦和烦恼。这样也好,生下孩子之后,伉弟要是被收狱诛杀,我会和他一起上路。”
她的平静里藏着一种莫大的勇气,让我有几分钦佩。
这些惹是生非的儿女啊,我听着殿外隆隆的雷声,觉得万种烦恼忧虑,如麻丝乱葛一般缠绕在我心上,令我绝望痛苦。
我为什么不在红颜未老、君恩正隆时死去呢?
我再次深深地痛悔着。
卫青、霍去病,你们这些大好男儿又为什么统统英年早逝呢?只留下孤苦衰老的我,独自支撑着这庞大的家族,支撑着摇摇欲坠的卫氏。
B32女儿们
在女儿们之中,我最喜欢的不是一直与父皇更亲近、受尽宠爱与尊荣的卫长公主,而是诸邑公主。
她是那样清新可喜、善解人意,她那双弯若新月的眼睛,永远含着浅浅的笑意,说起话来柔软里透着刚强,真是像我。
诸邑满十五岁那年,皇上要将她许婚给霍去病。
她不同意。
我问她:“诸邑,霍去病功名之隆,前无古人。他相貌英俊,胸怀大志,性格稳重而细致,有什么地方不妥?”
诸邑公主不肯说。
在我的一再催逼下,她才答道:“我害怕他。我站在骠骑将军的身边,总能觉得有一股无形的杀气。我能闻得见他身上的血腥味,能看得见他马前悬着的一堆头颅。他是个了不起的大将,但我只希望我的丈夫是个温柔的儒生,长于辞赋,能携着我的手,在长安南郊的深草中散步,满天夕阳,他曼声吟着《采薇》和《东君》。”
我笑着啐道:“倘若国家重臣都是这副模样,大汉早灭亡在匈奴人手中了。”
诸邑公主笑着眨了眨眼睛,道:“我又不要他去治理天下。天下事,自有公侯将相们料理,我,我实质上只是一个小女子,我也只愿意将终身交给一个寻常士人,能安安静静地厮守一生,就心满意足了。”
“没出息。”我哂道。
正躺在诸邑怀中拉着她辫稍儿玩的卫伉,却一股脑儿爬了起来,笑着说道:“姐姐,我陪你一辈子好不好?”
“你?”诸邑公主的脸红了,她向这个四岁的男孩儿“呸”了一声,喝道,“谁要你多嘴多舌,也不照照镜子,看自己离开奶妈才几天?”
满殿的人都闻言大笑起来。
不久,皇上便给诸邑公主择了一个乘龙快婿,他是文成侯严敬,曾经跟从大儒董仲舒 5b66." >学习过十一年,是名门子弟里学问最好的人。
几年后,诸邑公主隆重地嫁了过去。盛大的婚礼轰动了长安城。
我以为,诸邑公主很快乐,像她从前向往的那样,与儒雅英俊的文成侯携着手,在上林苑的野花丛中漫步,耳边是文成侯低沉的吟咏。
她的儿子满月时,我前去探望,发现诸邑公主郁郁不乐。
我避开人群,细细盘问。
诸邑公主终于忍不住泣道:“娘,严敬是个斗鸡走狗的花花公子,新婚只一个月,他便将我抛之脑后,彻夜不归。他的府中早已经有十一房姬妾,他待我还不如一个侍婢,娘,你为什么将我嫁给这样的人?”
我目瞪口呆,懊恼地说不出话。
三女儿阳石公主与我大吵大闹,要求嫁给公孙敬声,我怒道:“公孙敬声是个纨绔子弟,你还想步你姐姐的后尘吗?”
“我不管他在世人的眼中到底是什么样,”阳石执拗地说,“在这尘世之上只有他一个人是我想要的,娘,你要是为了我好,就让我嫁给自己的意中人。”
我坚决不同意。
阳石公主的眼泪,令我憎恨所有的名门子弟,阳石,她懂得什么。她才不过二十三岁,怎么能嫁给十五岁的被祖母娇生惯养的公孙敬声?
我为阳石公主选择的女婿是年纪轻轻便因军功升为武威侯的李浑,此人虽然皮肤黝黑、貌不出众,但沉默寡言、十分稳重。
他也很爱慕阳石公主,他凝视着她的眼睛里有着灼热的深情。
在我的压力下,阳石公主哭泣着嫁给了李浑。
我满心以为,嫁给一个真诚地爱护她的人,阳石可以快乐。至少,她不必像她姐姐那样整夜整夜地守着空房,枯坐着,看粗大的红色牛油烛慢慢燃尽,而夫婿呢,他不知道在长安城哪一个名妓的院中狂饮。
然而我错了,性格泼辣的阳石公主,对肤黑貌陋的武威侯十分憎恶,从新婚之夜起,她就霸道地将他撵出自己的公主府,十天半个月也难得召见他一次。
李浑给她写来深情款款的信,阳石公主竟然当众一撕两半,扔在地在,讥笑道:“乡巴佬,也配娶金枝玉叶?他会踢马球吗?他会吹玉笙吗?他会磨眉黛吗?他会画美人吗?他会为我写诗吗?他会在我的窗下唱歌吗?蠢材!”
她所要求的这些,公孙敬声全都拿手。
从他们结婚的那一天起,阳石公主和李浑就都是不幸的。他们这二十几年苦闷而绝望的婚姻,我不知道是谁一手造成的,我吗?我都是为了阳石公主好。
李浑并没有再蓄别的姬妾,他孤独地郁闷地过了几十年,守着阳石公主给他生下的唯一的女儿。
那是他此生仅有的欢笑和幸福。
因为在女儿的双颊上,他能看见阳石公主妩媚而爽朗的笑容。
卫长公主的婚事从来轮不上我安排,皇上总是亲自出马,为她挑选乘龙快婿。
十六岁时,卫长公主就亲上加亲,许配给了表弟平阳侯曹襄,陪嫁是六个城的封邑。人人都说卫长公主与平阳公主的长相气度简直是一个模子里倒出来的,她们俩的命运也仿佛是一个模子里倒出来的,平阳公主两度丧夫,半生寂寞,卫长公主也不例外。
曹襄跟随卫青出塞作战,在定襄之战中受伤,回长安没多久就身故。
卫长公主再嫁的方士栾大,因花言巧语博得皇上欢心,被封乐通侯,但他的骗术并不高明,当他一再推三阻四也请不出蓬莱仙人后,皇上毫不客气地将这个女婿腰斩在街头。
卫长公主从那天晚上就一去不复返,待在她那个胶东海边的当利封邑,枯望着满眼白花花的盐田,一待就是二十年,连片言只语都不曾寄回长安城,仿佛忘了这个世界上还存在着她的一对年迈的父母。
女儿们长大后,全都是为娘的冤家。
A33复仇
无边的轻盈的飞舞中,我似乎回到了四十八年前,那一天,我柔软纤细的腰肢是多么动人心魄,那种回旋着的美感,深深地吸引着年轻君王的目光。
我有什么好后悔的呢?
他给我一生中最美好的十年,给了我四十五年的荣华富贵和三年的肝肠俱碎。如果此生能够选择,我还是愿意遇见他。
漫长的冬天终于要过去了,正月里,公孙贺被削去丞相之职、取消葛绎侯的封爵,下了长安大狱。
我无力救他。
整个冬天,我前往未央宫叩求过三次,都被皇上严厉拒绝,最后,皇上索性命人关住宫门,称他不想见我。
皇后的颜面扫地,这还是其次,那种束手无策、救不出至亲之人的感觉,才令我沉痛。长姐卫君孺临终之前,将公孙贺、公孙敬声父子托付给我,我却完不成长姐所托,将来地下如何去见她?公孙贺有今天,我难辞其咎。
这年冬天的大风,十分奇异。长安的民居,有不少被掀去屋瓦,大树被连根拔起,未央宫前殿,被风吹得坍塌了一半。夹着残枝碎瓦的大风,在城中尖利地呼啸着、回荡着,厚厚的云层压住城阙,长安城变得灰蒙蒙的,街上少见行人,家家掩门闭户,店铺整天上着铺板,到处都是冷冷清清的气象。
相士说,这要应在诸侯身上,一定会有诸侯遭到灭门祸。
我不用猜测也能想到,公孙贺难逃此劫。
深夜,长安街头飘着暮冬最后一场大雪,滴水成冰,寒气入骨。
一辆小小的两马安车从皇宫东门悄没声息地驶将出来,在积雪的官道上奔驰。车窗紧闭,里面拉合着深蓝色的帷幔。
我还是忍不住掀起>藏书网车窗一角,向外看了一眼,路上一个人都没有,积雪映着淡淡的清辉,飞雪已经稀疏起来,四下一片素白,树木、酒肆、店铺、人家,都显得格外寂静。
两马安车在路上跑了很久,才停在一处阴森森的灰色屋宇前。原来的长乐宫大长秋、新近升为长安司直的田仁,躬着腰,从屋前的一个阴暗角落里迎了出来。
“卫皇后。”他压低声音,将我扶下来,“你想见的人,都在里面。”
我停住脚步,打量了打量这个阴气逼人的所在。
这是人人害怕的长安大狱,里面曾经关过皇嗣,关过十几位食邑万户的诸侯王,关过不少丞相、太子太傅,关过几百位上卿、公侯、二千石,其他一千石以下的官员和关内侯,更是数不胜数。
来到这里的人很少能活着出去,能官复原职的更是极为罕见。即使侥幸逃过此劫,从此也就如同行尸走肉,不敢多说一句话。
我沿着没有灯的潮湿甬道一路往下走去。
“公孙父子关在那边。”田仁提醒我说。
我的脚步没有转弯,仍然往西边的待斩囚牢笼走去:“我想先看看朱安世。”
“一个鄙夫有什么好看的。”田仁不以为然。
“鄙夫?”我嘿嘿冷笑,“他弄得我们卫家家破人亡,公孙家马上就要惨遭灭门大祸!鄙夫?出过名将卫青和霍去病的大族都不是他的对手!”
田仁默然无语,为我高高举起了羊角灯笼。
清冷的烛辉洒在雪地上,显得十分诡异凄凉。
“朱安世!”狱卒晃动着腰上的铜钥匙,叫道,“有人来看你!”
一阵零乱而清脆的金属声响起,这是铁镣在石板.99lib.地上拖动的声音。
“谁来看我?”这声音有几分粗犷,有几分傲慢,还有几分不耐烦,跟着是一个长长的哈欠,“娘的,深更半夜来看我,带酒来了没有?”
我背对着牢门,静静站着。
“他娘的是谁?转过脸来!”那个粗犷的声音骂道。
“是我。”?99lib?我屏开了狱卒和田仁,想单独和朱安世说一会儿话。
“你是……”他的声音里充满了疑惑。
我缓缓地转过身来,推开头上的貂皮风帽,直视着牢栅之内。
“皇后?”他大惊失色。
黯淡的牛油灯在石壁上燃着,我在牢栅外坐了下来,向阴湿冰冷的牢笼中看去。那是个身材短小、相貌粗豪的男子,满面都是疤痕,几乎看不出真实面目。他看起来十分瘦削,但拖着精铁手铐和脚镣站在铁栅之后,竟然显得有几份威严和雄壮。
我也有些惊讶:“你认识我?”
朱安世哈哈大笑起来:“认识?你们姐弟化成灰我都认识!你们家的谁,我不认识?”他的声音里充满了哀怨、仇恨和刻毒,还有几分凄厉。
我没有被他的笑声吓住,不屑地高声说道:“看来,你是我们卫氏的仇家了。卫子夫是大汉皇后,不会怕你这种鼠辈。卫青乃盖世英雄,纵横疆场二十年,杀伐无数,也不会将你这样的小人放在眼中。既然与卫青有仇,怎么不敢在他生前报复?为什么不报复在他和我的身上?死后报复他的孩子、亲戚,算什么大丈夫!即使卫氏家族整个毁在你手中,我依然看不起你。”
朱安世的笑声越发凄惨可怖了,良久,他才停住夜枭一样可怕的笑声,血红的眼睛瞪着我,冷冷问道:“你今天来这里想干什么?”
“听听你的深仇大恨。”我平静地说,“我要知道,卫家究竟毁在谁的手上!”
他仇恨地瞪着我,一言不发。
我慈祥地向他笑了一笑:“你愿意告诉我吗,阳陵大侠?”
他灰黑色的嘴唇哆嗦着,双手托起精铁镣铐,猛然间向石壁上砸去,巨大的响声充斥了地牢,我却依然面不改色。
在外面守着门的田仁,吓了一跳,大声问道:“皇后,你没事吧?”
“没事,你放心。”我淡然回答,气定神闲地等着朱安世开口。
朱安世终于平静下来,他走到铁栅之前,手指紧紧抠住结冰的栅条,向我说道:“皇后,你看我有多大年纪?”
我打量了他一下,说道:“你,你有四十岁了吗?”
朱安世看起来十分苍老憔悴,像是五旬之人,我不敢说出自己的真实想法。
“四十岁?”朱安世苦笑道,“你相不相信,我今年只有二十六岁?”
我震惊了,低垂下自己的眼睛,不敢再看,但在心里,我是相信的,因为只有年轻人才有那样的怒火和忍耐力。
“你仔细看看,我像不像你认识的一个人?”朱安世接着问道。
我抬眼,细细地看了半天,摇了摇头。他那短小的身材、浓密的胡须,那微陷的眼睛和鲜明的五官,我从来都没有见过。何况,他脸上密布的疤痕完全遮盖了本来面目,这些伤疤既非刀剑伤,也不是烫伤,似乎是用一种药水洗出来的。
朱安世如此处心积虑地掩饰自己的本相,更显出他的仇恨之深。这一定是我曾经熟识过的人。
“您不记得了?”他嘲讽地说,“是的,您是皇后陛下,怎么会记得那些旧账呢?被害的人恨天哭地,您呢?您是至高无上的大汉皇后,您的兄弟是威风赫赫的大将军,你们只记得疆国大事,哪里记得被你们伤害过的那些底下人。”
“你到底是谁?”沙漏的声音告诉我,子时已过,我不想再和他多费口舌。
他沉默片刻,才仰头说道:“我本不姓朱,我姓李。”
“李?”我猛然站将起来,向前走了两步,指着他的鼻子,口吃地说道,“难道,难道你……你是……”我震惊得几乎无法清晰地表达自己的意思。
李?是的,我认出他来了,那形若猿猴的古怪相貌,那湛然有神的眼睛,那倨傲的下巴,那种大丈夫的气概……
我认出他来了,他是李广的孙子,名叫李禹。
数年前,他的姐姐曾是太子据最宠爱的姬人,..因此,李禹曾经在东宫里自由出入过几年。他为人极有胆略,剑术极高,太子据很喜欢他。
有一次,李禹得罪宫中的宦官,皇上诏命他进虎圈,持剑刺虎。
李禹刚跳入上林虎苑,皇上就命他不必去了,可是,勇气过人的李禹,却一剑将身后的绳梯砍断,真的打算与几只猛虎拼个你死我活,虽然被救止了,但李禹从此名声大震。
十年不见,我真的认不出他了。这从前年轻健壮的东宫侍卫,剑术高明的名将之后,郎中令李敢唯一的儿子。
他,他的家族不是在七年前就已经被皇上诛尽九族了吗?
朱安世将脸扭了过去,我也沉默着,看着他那矮小宽厚的背影,一种愧疚之意涌上了我的心头。
厚厚的石门外,北风仍然凄厉地咆哮着。
这辈子,除了这件事外,我再无遗憾。
B33李广之死
在当时,除了我的兄弟卫青和外甥霍去病外,还有一个冠绝三军的勇将,那就是被匈奴人号为“飞将军”的李广。
霍去病从军的那一年,李广已经六十岁了,仍然令匈奴人十分畏惧。
李广出身箭术世家,天生就是长臂,箭术如神。他身材高大,相貌丑陋,形状有些像猿猴,双臂长可过膝。但他是天生的大将,三岁就能射雁,五岁就通兵法,他的箭术天下没有一个人能学得到,他的三个儿子也望尘莫及。
他爱惜士卒,作战勇敢,连匈奴王都很崇拜他。
但就是这样一个人,一直到了六十岁,还只是个小小的太守,没有封侯。每次他刚刚打完一场胜仗,就必定有一次过失,与他的军功相抵,所以,虽然前后与匈奴七十余战,取得过多次大捷,李广却始终未能得到>爵位。
李广手下以军功取侯者有几十人,他的堂弟李蔡才能远不及他,都已经被封为大汉的丞相、乐安侯。
据长安有名的相者王朔说,李广曾经在陇西诱杀降卒八百人,罪孽太深,所以此生无封侯之望。
元狩四年(公元前119年),皇上诏命,所有十六岁以上六十岁以下的男子全部从军出征,去剿灭匈奴。
天下轰动,男儿投军,女子织衣,所有.99lib?人都在为这场浩大的战事做准备。连皇宫中,我和宫妃、公主、侯夫人们都在亲手缝制寒衣、军鞋,送到霍去病的军中。
六十三岁的太守李广也要求军前效力。
皇上没有答应他,说他年纪大了,不能上阵。
李广涕泪俱下,以那柄御赐的虎筋青铜长弓上指天,下指地,又指着自己的胸膛说:“老臣等了六十年,就为了等这样一个机会,为天子殄灭胡虏。此去,即使战死沙场,也是心甘情愿。皇上若不准许老臣在漠北尽忠,老臣就在殿上撞柱死去。”
皇上被李广的豪情所感,当即任命他为前将军,跟随大将军卫青、骠骑将军霍去病,出征匈奴。这是一次具有决定意义的战役。
两年前,骠骑将军霍去病初次带大军出征,斩了匈奴的卢侯王、折兰王及其部众八千九百多人,活捉了浑邪王的王子和相国都尉,又指挥几路精骑直捣祁连山,斩敌三万余,俘获了相国、将军、当户、都尉和单于阏氏、王子等百余人,迫使匈奴北撤二千里。
未几,匈奴的浑邪王、休屠王 7387." >率四万大军投降。
这一次,霍去病在军中发誓,要扫平北漠,活捉单于。
卫青十分嘉许霍去病的勇气,决定要成全霍去病的壮志。
我也想成全这个英伟过人的孩子,便求皇上下了密诏,不许李广担任前锋。因为这个丑陋而沉默寡言的老头儿箭术天下无双,用兵常常有奇谋,如果让他为前锋,也许会抢了霍去病的功劳。
卫青同样害怕李广会得头功,他将大军分派为左右两翼,命令李广从道路最险最长的东道出兵。
李广坚决拒绝,以剑拄地,又悲又怨地说道:“老将是天子亲命的前将军,为什么不能跟着大军从正面出兵?李广自少年束发起就一直与匈奴作战,今天如果能够正面和匈奴单于打一次仗,李广虽然年迈,也能一马当先冲锋冒阵,与匈奴王拼个你死我活!倘能如愿,我将含笑九泉!”
他气愤地去找皇上,哭诉道:“孝景皇帝在日,亲口说过:‘李广生不逢时,倘若生在高祖皇帝年间,万户侯岂足道哉?’当今圣上何异于高祖皇帝再世?老臣早已断绝封侯之望,也没有富贵之想,但与单于亲手交战,乃是每个大将的梦想,希望圣上能成老臣之志!”
皇上含糊地答应了他,我万分焦急,当夜冒着倾盆大雨,前去郊外军营面见卫青,终于和他商量出了万全之策。
年轻的霍去病,虽然将才过人,但并没有李广那样丰富的军中阅历,如果斩灭匈奴单于的首功被李广夺去,那么,对迟至二十二岁仍不肯成婚,决心先灭匈奴、再立家业的霍去病,必然是一个重大打击。
对于我们蒸蒸日上的卫氏家族,也是一个莫大损失。
三天后,皇上终于没有同意李广做前队,卫青也正式下了军令,命李广由东道出兵,敢于抗命的话,严惩不贷。
白发苍苍的李广,赌气不向卫青辞军,怒冲冲地带着人马上路了。东道路险,没有什么水草,连驻营的地方都找不到。
其时又恰逢漠北沙暴,李广的大军迷失了道路。
一个多月后,粮草快断绝了的李广骑兵等来了奏凯还朝的大将军卫青。
霍去病的主力部队已经直捣匈奴单于所在的狼居胥山(今内蒙古苏克特旗以北)处,斩杀俘获匈奴骑兵七万多人,俘获小王、将军、相国、当户、都尉等八十三人,匈奴左部全军覆灭。
卫青的功劳更大。他的西路汉军经过一千多里的长途行军后,在赵信城(今蒙古境内)附近突然与匈奴主力相遇。
卫青临危不惧,立即命士兵用战车自环为营,防备匈奴突然袭击。然后指挥五千骑兵向匈奴单于猛冲,最后大败匈奴。匈奴单于由几百名骑兵护卫,仓皇突围,飞驰逃走。卫青率领几百名轻骑,连夜追赶单于,直追出二百多里路。
虽然没有捉住大单于,但匈奴从此一蹶不振,再也无力南侵,只得远蹿北方。
不轻易动情的皇上,听见了他们的功劳,落下了满面的热泪,穿起朝衣,一路步行到祖宗祭庙里,向高祖皇帝、孝文皇帝、孝景皇帝举起酒碗,笑道:“孙儿终于完成祖宗的遗志,剿灭匈奴了!”
在这同一天,李广却伏剑自杀了。
听说,他临死前痛饮了一坛酒,举起卫青召他入幕府问罪的手令,向部下官兵说道:“李广自结发起与匈奴大小七十余战,今天幸而能跟从大将军卫青与单于的大兵作战,大将军却将李广置于远道,又迷失了道路,终不能追?99lib.捕单于。天乎天乎,你既然让李广以名将闻世,却不得与敌酋作战,岂非造化弄人?李广若听军令前去,必将下狱。我今年已经六十三岁,不能复对刀笔之吏了!”
言罢,他长身而起,从容地刎颈死去。
鲜血溅满了他斑白的胡须和整洁的半旧白战袍,一代名将倒在帐前,眼睛睁得很大,不肯闭上,里面充满了愤怒和失望。
顿时,军营里响..起了撕心裂肺的哭声。
我在长安皇宫里听见了李广的死讯,也不禁怆然。当时,卫青正在我面前坐着,和我谈起一些家常。他看见我的眼睛红了,关切地问道:“皇后,你怎么了?”
“哦。”我擦了擦潮湿的双眼,微笑着说道,“不小心被灰迷了眼。”
A34狱中自杀
朱安世微陷的黑眼睛,充满仇恨,向我看来,他咬牙切齿地说道:“我就是李敢的儿子,名将李广的孙子,我原名李禹,因为怕被追捕,才用镪水毁容……多少年来,我用尽心机,与公孙敬声、卫伉相交,就是为了等这一天。”
他凄然地仰起脸,向天说道:“我陇西李家,世代名将,骑射冠绝三军,不料竟毁于牧羊奴之手!现在,还活在世上的李氏子孙,一个是获罪待斩的朱安世,另一个是在塞外当匈奴大将的叛臣李陵。李家往日的声誉名望早已荡然无存,子孙也零落殆尽。而今,陇西士大夫皆以李家为耻。我有一个孩子,是卖酒妇所生,现在寄养在关东。我仍然让他姓朱,没有教他一点剑术和骑射,打算让他一辈子平平安安地当个农夫。”
朱安世闭上眼睛,冷泪满面纵横。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良久,才叹道:“这些事,有的是天意,有的是皇上的旨意,你怎么能都怪在卫青、霍去病的头上?卫青和霍去病虽然治军严苛,但忠心报国,灭了匈奴,是国家良臣。大丈夫处世,当以公事,不以私怨。”
朱安世的眼睛霍然一睁,喝道:“什么狗屁不值的大丈夫!自从我毁形逃生、改姓为朱的那一天起,朱安世就已经是个真小人了。我只要报了父祖、宗族的大仇,管他什么大丈夫不大丈夫!灭族之事,虽非卫青所为,但我李家衰落的起由总是他吧?我祖父李广是他们舅甥逼死的,我父亲李敢,死在霍去病的剑下,这些鲜血都必须藏书网用鲜血来偿还!卫皇后,夜已迟了,请走吧!”
我心下惨然,不仅为李家的命运,更为我们卫家的前途。在不为人知的地方,卫青和霍去病还造就了多少仇敌啊,他们都站在暗处。
我抬脚走了几步,停在石牢一角,站在那盏昏昏欲尽的牛油灯下,叹道:“李禹,你还记得你堂兄的那首《酬苏武诗》吗?”
朱安世已经收起的眼泪又止不住地涌了出来,他再也克制不住自己的悲伤,抱头坐在牢笼的暗影里,放声大哭道:“苏建和李广同为名将,苏建武艺不如李广,兵法不如李广,名望不如李广,勇气不如李广。但苏建竟有胡地牧羊十九年、志气高洁、流芳百世的儿子苏武!光大苏氏门楣。我李家陇西望族,世代名将,而今子孙一为大盗,一为叛臣,人人唾骂,人人鄙视,将来地下,如何去见祖宗……”
我扶着石壁,低声吟着那首《李陵与苏武诗》:
良时不再至,离别在须臾。
屏营衢路侧,执手野踯蹰。
仰视浮云驰,奄忽互相逾。
风波一失所,各在天一隅。
长当从此别,且复立斯须。
欲因晨风发,送子以贱躯。
……
漠北的狂风中,不得还乡、对汉皇恨之入骨的降臣李陵,新近被封为匈奴右校王,在送别牧羊十九年后回归长安的苏武时,却流露出这样凄苦的心情。
李陵是李广的长孙,他生来命苦,还未出生,父亲李当户就在沙场上战死。跟随祖父学成一身武艺后,却在一次战役中终因后援不到血战几天几夜不得已降归匈奴。他一直想重回中原,岂料,终究没能逃过被人谮害的命运,母亲和妻儿、兄弟、九族都被皇上杀尽。
这首典雅深沉的长诗里,有着多少哭不出来的眼泪呵!
朱安世凄厉而绝望的恸哭声像是这首诗的最好注解。
“朱安世。”我长叹一声,“你活不过今夜的,你知道吗?”
他点了点头。
“皇上准备赦免你,但我不能。”我凄然道,“我的姐夫和侄儿都要死在你手上,我不能不报复,这是一个老妇人的复仇,所以不会讲什么道义。”
他苦笑两声:“自从昨夜审讯结束,值守的皇家侍卫全部撤走,我就知道你会来。”
“你早死几天,就不会给我们卫家带来那么多灾难,不会流那么多血。”我哀怨地说道,从袖中取出一块磨得十分尖利的石块,隔着铁栅扔进去,“朱安世,我敬你是条好汉,名门子弟,你自己割断脖子,做个了断吧。本来,我想叫卫士们动手勒死你,再将石块插入你的心脏,宣布你自杀身亡。皇上只会后悔,没叫人将牢中的断石打扫干净。”
朱安世没有去捡那块石头,他面对石壁,沉声道:“公孙父子和卫伉、阳石公主都必须死。我大仇得报,没有什么好遗憾的了。但是‘飞将军’李广的孙子,必须来得明白,去得明白,皇后,你拿笔来,我要在这壁上留几句遗言。”
我隔门吩咐田仁取笔墨来,亲自为他磨墨。
朱安世横握着紫毫大笔,在生着绿苔的石壁上洒墨成文:
陇西有故族,伏胡七十载。苍天妒英杰,百战化尘埃。
天子一威怒,九族翻血海。忍辱逃余生,泪尽毁形骸。
苦心三千日,旧仇俱齑粉。饮剑从兹去,大梦隔法轮。
写罢,他将笔掷在地下,怆然泪下。
“李禹,你要是怕死,我放你走。”我冷冷地说。
“死,现在对我来说是个解脱。”李禹长叹一声,说道,“我哭的是,好男儿没能死在疆场上,却死在这种不明不白的地方!我哭的是,我有着一身武艺、谋略和超人的意志力、胆量,却一事无成,将一生都用于了复仇。我哭的是,陇西李家,百年将族,从兹而绝!我哭的是,卫青、霍去病和李广都是驱逐匈奴的名将99lib?,却都绝了后代……”
“你后悔吗?”我问道。
“不!”他断然答道,“我不后悔!”
我们都沉默了,石牢中,昏暗的灯下照见我们三个人的影子。
“你上路吧。”我转过了脸,催促道。门外,天要明了。
过得片刻,身后,石牢异样的寂静中,猛然传来了几声巨响,李禹的惨叫声被精铁镣铐零乱的碰撞声掩盖了下去。
站在牢栅近处的我,看见一股细细的血流在地下慢慢延伸着,渗透着,洇染着,快要接触到我的裙边了。
我赶紧提起衣服,大步走出气味难闻的阴森森的地牢。
外面大雪方住,刮了三天三夜的风也停了,处处都是琼瑶玉柱、冰雪世界,这个清晨似乎格外清新明亮。
卫氏,不能毁在这个性格执拗、满怀仇恨的汉子手中。
呵,我那曾经显赫一时的卫氏,现在虽然已经衰败了,但到底还是长安大族,还是最重要的外戚,还是人们羡慕的对象。
B34陇西李氏
匈奴人被赶至绝域之后,长安城里整日陶醉在安乐的气氛中。
雄才大略的君王,现在天天在上藏书网林苑围场打猎。跟从他的都是在漠北幕南身经百战的大将们,与往年不同的是,他们追赶的不再是匈奴骑兵、左贤王、单于,而是成群的关中虎、黄麂、苍狼、野猪、锦鸡和灰雁。
元朔六年的秋天,打猎围场中忽然出了一起血案。
死者是郎中令李敢,他是李广唯一在世的儿子。
人们在一处潮湿的阴暗的杂树丛中发现了他,当时,李敢还未完全断气,他全身是血,嘴角冒着粉红色的带血的泡沫,断断续续地说:“杀我……者……乃……骠……骠……”
他终于没能说出谋杀者的姓名,便垂头死去。
他那一双幼小的儿女,抱着父亲的尸体号啕痛哭,连旁边站着的将军们都为之泪下。
李广曾有过三个儿子,三个儿子个个都英勇过人。
长子李当户曾是宫中侍卫,深受皇上赏识。一次,上大夫韩嫣对十四岁的李当户口出不逊,李当户举起剑来,咬牙切齿,没命地追杀韩嫣,结果,年龄力气和身材都远胜李当户的韩嫣不得不当众赔礼道歉。
十八岁,一次大战中,李当户率领三百骑兵突入匈奴大营,血战到黄昏后,只回来了一匹马,马背上驮着李当户破碎的身体和紧握在手中的长矛。
据说,那一天匈奴的数万大军都发生了恐慌,他们不知道,是不是所有的汉兵都有李当户那样的悍勇和神箭。
次子李椒,十六岁成为太守,数次击退攻城的匈奴兵,二十岁时病死。李椒作战英勇,对百姓和兵卒们极爱护,他病死的时候,全城为之举哀。
三子李敢,跟随骠骑将军在进攻匈奴的大战中立下赫赫军功,被封关中侯。
威名凛凛的陇西李家,在匈奴被灭的第二年,只剩下一个李当户的遗腹子李陵,和李敢的幼子李禹,如秋风落叶,旧日的将族现在凋零殆尽。
我惋惜李家的败落,命人私下去追查真相。
因为,那天从天子猎的三十多名大将中必然有杀死李敢的凶手。
奇怪的是,皇上并不热心追查,他向大臣们宣布,李敢是在追逐一群羚鹿时,被一只凶狠的公鹿挑开了肚膛。
我不相信。
不久,宫外传来了一种奇怪的说法,他们说,郎中令李敢死于骠骑将军霍去病之手。
我大吃一惊,命人到四处细细打听。
我以为,他们的说法毫无根据。
他们说,我那因病休息在家的弟弟、大将军卫青,其实并没有生病,他背上和脸上密密包扎的白布带下,是几处剑伤,那是李敢砍的。
因为,大将军卫青,为了自己舅甥争功,存有私心,将名将李广迁至远道,以至造成李广迷路自杀,毁了一世英名。
李敢为父报仇,在一个下午怀揣短剑,入府拜访大将军,喝茶的时候,突然从怀中拔出锋芒雪亮的利剑,向大将军刺去。大将军手疾眼快,避开了那直击心脏的致命的一剑,却被刺成重伤。
我不相信,因为卫青从小到大从没有瞒过我什么,他生病的时候,我打发宫人去问他情况,卫青在枕上回奏:他得了伤寒。
人们还说,霍去病查明真相,对李敢恨之切齿,他派人催调李敢入府,但李敢知道顶头上司霍去病会在骠骑将军府中杀他,所以几次都抗命不去。
在围场上,霍去病一直握着长戟,尾追着李敢的黄马,在一条小路的浓荫下,霍去病猛然向李敢刺去,李敢大惊,拨马逃至皇上面前,向他求救。
皇上吩咐霍去病住手,但威权过人的骠骑将军置之不理,就在皇上的马前持起长戟,杀死了曾为他建下首战匈奴右贤王之功的李敢。性命垂危的李敢,握住胸前的长戟,大叫道:“禹儿,为我报仇!”
他拔出长戟,血流遍地,倒在杂树林下,这时,被甩在后面的那群大将才纷纷追了上来。
我不敢相信这个故事,我不相信自己的兄弟和侄儿有这么残忍、这么血腥。
入夜,我亲自去看卫青,不顾卫青的恳求,坚持要揭开他身上裹伤的白布,果然看见了几处又深又长的剑伤。
被我宣诏叫来的霍去病,跪在地下泣道:“舅舅待我如父,儿子看了父亲被辱,还能忍得住心中的怒气吗?李敢是我杀的,皇后,你要怪就怪我吧!”
我长叹一声,看着这两个我曾经引以为豪的男子。
曾几何时?,他们变得这样冷酷无情了?这样血腥嗜杀了?是那一次次与匈奴的大战改变了他们的性格吗?还是地位的升高令他们目中无人?
我只得不再追查这件事情。
但宫人又告诉我,霍去病还想杀死李敢唯一的儿子李禹,因为那幼小的孩子曾经跪在月下发誓说:“等李禹长大成人,当手刃仇人!”
还没来得及下手,霍去病就死在了病榻上。
我暗暗地想,是不是李家父子在阴间显灵?刚刚二十四岁的霍去病从前身体健壮得像老虎一样,怎么会说病就病,三天没到晚就断了气?
李广的长孙李陵首先长大了,像他的祖父一样,他有着惊人的勇气和箭术,深通兵法,性格沉静而有毅力。
匈奴人惊呼道:李广再世了。甚至还说,李陵强爷胜祖,是真正的一代名将。
陇西李家到底非同凡响。
天汉二年(公元前99年)的秋天,皇上又派贰师将军李广利带三万骑兵出征匈奴,本应该监护大军辎重的 674e." >李陵主动请缨率五千步兵出战,不料行军中突然与三万匈奴骑兵遭遇。
李陵不慌不忙,学着当年卫青的方法,以辎重车布阵于营外,前列士兵持戟盾,后列士兵持弓箭,千弩急射,匈奴兵应弦而倒,汉军追杀数千人,大胜而归。
匈奴单于大惊,急调左右部八万余骑攻打李陵,即使如此,李陵也没有退缩,第二日再战,又斩首三千余。
如此又坚持了十几天,每日大小接战几十回,匈奴军战死万余,耗尽五十万支箭矢,亦未能得胜。
可惜,李陵率着三千部下被困入峡谷,弓箭用尽,却仍没盼来李广利的援兵,他半夜里率着最后的残兵突围,终于被匈奴人俘获。
他投降匈奴后,仍盼着能和当年的浞野侯赵安国一样,伺机逃归。只是皇上误听了别人的传言,竟将李陵的全家人都杀了。最后,凡是与陇西李家沾点远亲的男子,都被绑在城阙下砍了头。
李陵有国难归,只得死心塌地在匈奴为将。
数年后,他娶了匈奴单于的女儿,又被加封为匈奴右校王。
A35奇祸
公孙贺、公孙敬声父子终于没能逃脱那被朱安世早已设计好的命运。
正月,水衡都尉江充带着人在驰道上发掘出了两只彩衣木偶,偶人胸口涂满了狗血,一只上面写着“汉天子刘彻”,另一只上面写着“河间王刘弗陵”,字迹是公孙敬声亲笔。
公孙敬声大呼冤枉,但无济于事。长安震动。
征和二年(公元前91年)正月,皇帝下诏:
故丞相贺倚旧故乘高势而为邪,兴美田以利子弟宾客,不顾元元,无益边谷货赂上流,朕忍之久矣。终不自革,乃以边为援,使内郡自省作车,又令耕者自转,以困农烦扰畜者,重马伤苗,武备衰减;下吏妄赋,百姓流亡;又诈为诏书,以奸传朱安世。狱已正于理。诛其九族。
死在刑场上,是多么丢人,我派人给他们送去了剧毒鹤顶红。
公孙父子死后,皇上余怒未消,诛灭了公孙家的九族和公孙敬声生前的许多朋友,不少公子哥儿因为此事送了性命。
皇上还派江充大治此事,要查出这件事后面还有什么人,要查查这件事的根源和背景。
我的心脏缩紧了。
我本来以为,杀了朱安世和公孙父子这件事就可以告一尾声,我的诸邑和阳石二位女儿就可以保得住。
现在看来,事态远远超乎我的想象。
两个不听话的女儿也毫无收敛的迹象。
看起来风流成性的阳石公主,在公孙敬声死后,竟一反常态,变得老成持重。在公孙敬声死后的一天晚上,她穿着一身孝服,闯入我的宫中,痛苦地责问我说:“皇后,你为什么不去救公孙敬声?”
我抚着她忽然间斑白了的发髻,回答说:“皇上拒绝了我的恳求。”
几个月来消瘦了很多的阳石公主,冷笑道:“母亲,你是怕他累了你的皇后高位,累了你卫家的门庭吧?”
我无话可说,确实,我没有为拯救公孙敬声尽全力,而且,在潜意识里我希望他独力承担起这个重罪,不要影响我的伉儿和两位公主。
谁又能明了一个失势皇后的落魄感和无力感呢?
两个月前,皇上明诏,此案皇后必须回避,不得干涉,皇后有任何反对意见,有任何旨意,都必须先经过江充上奏天子。
阳石公主瘦削的脸高高仰起,眼中流下泪来:“母亲,我爱敬声,超过你的想象。在千万人中只有他一个人懂得我的笑声、歌声和眼神。从此以后我只有无声的眼泪了。母亲,我活着和死是一样的。”
她表情漠然,转身离去。我看着她无限寂寞的背影,怔怔地流下泪来。
与此同时,诸邑公主生下了一个婴儿,她给他取名卫念,生下来只三天,便由卫伉秘密送往民间,据说由南山下的一位老猎户收养了。
他们像知道自己末日已到,素性公开住在一起。诸邑公主在长平侯府里像妻子一样为卫伉操持一切家事,他们整天大开宴席,夜里相拥着,在月下看白鹤飞舞、梨花飘落,听箜篌悠悠地弹奏《湘夫人》。
素有“美男子”之称的江充为了追究这个案子眼睛都熬红了。
春三月,他向皇上密报说,卫伉、阳石公主都与此案有牵连。卫伉常在背后向人说皇上寡恩薄义,对卫青身后的儿女十分苛刻,而且每年都削夺他的食邑,令曾经食邑万户的长平侯变成了一个连侯府的漏雨屋顶都无钱翻盖、过年时祭祖的酹金都拿不出来的穷光蛋。卫伉府中常年供养着几个神汉和巫女,只敬天地,不敬君父。
江充说,与公孙敬声有私情的阳石公主对自己的父亲也怀恨在心。
她因为自己的不幸婚姻和受过的责打,常常在背后抱怨父亲,言词极为放肆。公孙敬声在北军盗用的一千九百万钱,有一千万用于给阳石公主购买海上来的奇珍异宝。公孙敬声在甘泉宫驰道下埋设的血污偶人,是由阳石公主亲手缝制的,公孙敬声答应阳石公主,等皇上横死之后,他一定会迎娶阳石公主,白头偕老。
皇上震怒,在朝堂上咆哮道:“不孝女,朕要杀了她!”
当夜,阳石公主被掖庭令搜捕,与长平侯卫伉一起下了长安大狱。宫人禀报我说,夜色中,阳石公主穿着那身素白孝服上了车,她带着精铁的镣铐,向长乐宫方向抬了抬眼睛,轻声唤道:“孩儿走了,母亲!”
我的心碎了。
我跪在皇上面前,头发已经白得像山顶上的积雪,我皱缩的手指在颤抖,我痛楚得不能控制自己:“皇上,她是您的女儿啊……”
“朕没有这样的女儿!”皇上仍然在咆哮,长满老人斑的脸涨得通红,几乎变形了,他一脚将椅子踢翻,“生下这样獍枭心肠的女儿,你不配做大汉皇后!”
我匍匐在地下,浑身发颤:“废了我吧,但是不要杀我的女儿……”
皇上又掀翻了一个宫女托着的茶盅,拔出腰间的长剑,宫人们全都害怕地向后退去,皇上吼道:“阳石公主活不成了!这种女儿,应当五马分尸!”
我昏厥在地,又被宫人们救醒过来,喉间发出非人的声音:“皇上,念在我们夫妻四十八年的份上,皇上!你还记得吗,阳石公主小的时候,你抱着她对我说,这孩儿真美,笑容这样明媚,她的笑容里似乎永远都是春天……”
我号啕着,声音渐渐嘶哑了,再也说不下去。
“诸邑公主求见!”宫人们报道。
“朕不见!”皇上大喊大叫,他用剑击在殿内的蟠龙漆金高柱上,火星四溅。
“诸邑公主闯宫!”宫人们又大声说道,在重阁的纱帘后面,我忽然看见钩弋夫人的侧影,我看见她脸上若有若无的微笑。
那微笑是如此洋洋自得,意味深长。
诸邑公主冲了进来,和阳石公主一样,她穿着一身雪白的衣裳,面色沉静。
“给朕滚出去!”皇上怒吼着,“朕不想看见你们这些混账透顶的女儿!”
“父皇!”诸邑公主跪在地下,眼睛里没有一丝恐惧,“您要杀死您自己的孩子,没有人能劝阻你。”
皇上像疯了一样冲过去,向她高高地举起了剑,又放了下来,一脚 5c06." >将诸邑公主踢倒在地。
诸邑公主重新爬了起来,眼睛里涌出了晶莹发亮的泪水:“父皇,您老了,心志不能受自己控制。”
“胡说!朕心里清醒得很!你们这些王八蛋,一个个都巴望朕死!你不要以为江充没查出你来,你就没有事了,朕知道你和卫伉那个杂种在一起,也天天抱怨朕没有答应你们的婚事,抱怨朕对长平侯薄情!”皇上连连冷笑,“谁想盼朕死,就给朕先死在前头!阳石这个孽种肯定活不成了,你不许为她求情!”
“我不是要为阳石求情。”诸邑公主收敛了眼泪。
“想为卫伉求情吗?”皇上狞笑着,“朕没有将他车裂而死,没将他用烈火烧死,就是看在他父亲还为朕打过几年江山的份上!卫伉必须死!”
“我也不是要为卫伉求情。”
“那你想干什么?”皇上咬着牙齿。
“女儿想和卫伉死在一起。”诸邑沉声回答。
“昏话!”我沿着深红的毡氆爬了过去,捂住她的嘴巴,“诸邑,你在发昏吗?卫伉谋反,不干你的事啊,诸邑!你千万别存着糊涂念头……”
诸邑挣脱了我的手:“娘,女儿很清醒。今天,有些话我想面对面和父皇说个明白。”
“你讲!”皇上横眉怒目地坐回到自己的金床上。
“父皇过了六十岁以后,不再像从前那样勤政爱民,一方面穷兵黩武,大建宫室;另一方面又心怯外敌,屡次和亲、输币。父皇年纪越大疑心越重,总是猜忌大臣、诸侯、子弟,人心惶惶,天下骚乱。”诸邑仰起头来,无畏地说道。
“诸邑,住口!”我厉声喝道。
“让她讲下去!”皇上重重地拍在自己的金床扶手上。
“父皇一辈子想遇神仙,最后一无所得,反而因服丹添了痰疾。父皇一辈子想征服四夷,最后老百姓贫困潦倒,家家都有战死异域、尸骨不得返乡的男儿。父皇一辈子想扩大疆界,在西域建立大汉郡县,最后几支戍边的大军都匹马未还,道路上累死病死的人更是不可胜数,老百姓背井离乡、流离失所。父皇害怕大权旁落,害怕百姓不服王化,以杀立威,以刑狱治国,却不懂得人心所向才是真正的王道……父皇!”诸邑公主痛切地说道。我从前并不知道,沉默寡言的她竟然有这样高明的见解,“开朝的功臣名将都没有得到应有的封赏,反而好几个被灭了九族,父皇任用的丞相没有一个得到善终。父皇,您本来是个雄才大略、胸纳百川的君王,现在却多疑、猜忌、刻薄寡恩、喜用酷吏、嗜血好杀……父皇啊!您尊崇儒术多年,难道忘记了孟子说过的话吗?得道者多助,失道者寡助。寡助之至,亲戚畔之。多助之至,天下顺之。女儿一直希望您有一天会幡然醒悟,不再像今天众叛亲离,这样让妻子儿女不敢接近,做出亲者痛而仇者快的事情……”
“够了!”皇上气得浑身发抖,“既然你要和卫..伉一同死,朕就成全你。黄门令!”
“皇上!”我绝望地叫道。
“闭嘴!”皇上粗鲁地骂道,“卫子夫,瞧你生的好女儿,一个要祭祀上天,祝诅朕早点死,一个竟敢当面侮辱寡人!好,诸邑,你果然有胆量,有气概,不愧是朕的女儿!朕要将你的头悬在长安城阙上,让天下人都看看,朕有这样的好女儿!”
诸邑紧闭双唇,一言不发。
我再次昏倒在地,耳边隐隐约约听见皇上厉声吩咐道:“叫掖庭令来,即刻收捕诸邑公主下狱!与阳石公主一起审讯!”
在阴云密布的日子,竟也有一丝亮色。
四月,我的曾孙降生,来到这个阴风习习的皇宫,他是太子据的孙儿,名叫刘询,因为他的外祖母姓史,人们称他史皇孙。
成为曾祖母的我,强打起精神为他置办了酒筵,但出席的只有我、太子据、刘询母系的几个亲属,东宫中无限冷清。
皇上甚至连份贺礼、连个封号都没有赏。
太子据神情抑郁,他为两个姐姐向父亲求情,但皇上没有理睬他,反而冷笑道:“等你作了大汉天子的那一天,再逆朕的意思也不迟!”
太子据只得噤若寒蝉。
事实上,他现在也难以自保,江充将这起“巫蛊案”越查越大,现在满城风雨,有传言说,已经发现太子与此案牵连的证据。
皇上虽然还没有明诏剥夺他的权力,但已经很少带他上朝听事了。
“将皇曾孙抱给我看。”我强撑着自己比哭还难看的笑容,向皇孙的史夫人说道。
询儿裹着淡紫色的锦被,皮肤雪白,像他的曾祖父一样,汗毛很重,五官鲜明,虽然还十分稚嫩,已经可以看出将来必定是个身材高大、相貌堂堂的男子。
如果不出意外的话,他应该是未来的大汉天子,然而,他有一个强有力的竞争对手,三岁的刘弗陵,他的叔公。
我别无良策,准备将钩弋夫人和江充往来的信件送给皇上看。刘弗陵,他或许根本就不是皇上亲生的孩子,难道皇上准备将刘家的江山交给一个亡命徒的私生子吗?
“奚君。”我吩..咐着,“将那包东西带上,我要前往未央宫,叩见天子。”
忠心的奚君答应着前去了,不一会儿,她从密室里大叫着跑了回来,惊惶失措地跪地在下,浑身发抖地说道:“皇后,那些书信不见了!”
“什么!”我掷下了手中的名贵玉杯,眼睛充满了血丝,怒道,“在我的长乐宫内,也有奸细吗?”
我几乎要发疯了,叫来新上任的大长秋,一个形容枯槁的老宦官,咬牙切齿地说道:“给我将长乐宫所有的侍女和黄门都抓起来审讯,重重责打,往死里打,我倒要看看,是谁想断送我们一家老小的性命!”
长乐宫上下,到处都是惨哭声。
我做了三十多年的皇后,从来没像今天这样残忍过。
奚君不忍看那些被打得骨断肉开、满身鲜血的侍女,她将脸背了过去,偷偷落泪。
“奚君,你不要同情她们。”我扶着雪白的发髻,叹道,“谁又来同情我呢?我的两个女儿将要被斩首了,我的侄儿已经死了,我的亲戚都被株连,我的家族已经不复存在,我的儿子将要失去皇位,至于我,我只有一颗破碎成粉末的心。”
奚君更加悲伤地呜咽起来。
“皇后,不是我,真的不是我,饶了奴婢吧……”
“打!用力打!问她将东西收到哪儿去了!”我不顾她的乞求,发狠说道。
哭求声越来越小,最后变得细若游丝,轻不可闻。
“她死了。”掌刑的黄门官探头看了一下,禀报道。
“拖出去,埋在园子的树下。”我冷冷地吩咐。
两天来,这是被打死的第三名侍女,自从钩弋夫人的私信被盗以后,长乐宫人人自危。死掉的这三个侍婢本来都很受我的宠爱。正因为她们是我的近身侍婢,才受到大长秋的审问和侍卫的刑讯。
“又死了一个。”奚君含着眼泪蹲身下来,为那个正在盛年的侍女整好已经破碎的衣服,又从怀里取出小梳子来,轻轻为那侍女梳着鬓发。
死去的侍女躺在地下,眼睛绝望地睁着,里面写满了不甘心。她是竟陵侯的次女,相貌秀美,十一岁时随着母亲入宫,我非常喜欢她的乖巧温顺,将她留在了宫中,今年她才十五岁。
没有料到,这个相貌十分甜美的少女竟然死在了我的手中。就在半年前,我还笑着打趣说要将她正式许给太子据,做一名皇妃。
侍卫们将她拖了出去。那条浅紫色印花的长裙一路与地上的深红毡氆摩擦着,发出“嗤嗤”的轻响,不久后就远离我的视线。
我的脸上依然没有表情:“再将在侧殿书房侍候的几个婢子抓来严审!快去!”
侍卫们领命去了。
站在我身后的奚君忽然“扑通”一声跪在地下,仰起那张含泪的脸:“皇后,请您息怒,这些妹妹都是无辜的……皇后,您饶了她们吧……”
“我饶了她们,谁来饶我?”我凄厉地笑道,“我的女儿也是花枝一样的女孩,也是我的心头肉,为什么没有人去宽恕她们?为什么?”
我站了起来,在殿内激动地走来走去,向上举起双手:“金枝玉叶,天潢贵胄,这些荣耀统统救不了她们的性命。下个月,皇上就要将她们在北宫的东司马门前当众斩首了!诸邑和阳石的头颅将要高悬在离我的宫门只有半里的地方,我将要面对我女儿们血淋淋的断首和再也睁不开的眼睛。天哪,这样的命运何其悲惨!如果早知道有这一天,我不会生下她们两个,我宁愿在襁褓中捏断她们娇嫩的咽喉,也不愿意在今天去面对这样巨大的人生悲剧!诸邑,阳石,你们再也不能喊我一声娘了……娘犯了什么样的罪过,竟要承担这么恐怖可怕的命运?”
“皇后!”奚君悲不自禁,忽然间,她挺直了身子,高声说道,“皇后,您不必再审讯那些侍女了,钩弋夫人的信是我拿的!”
“什么?”多少天来,我的眼睛因为流泪而变得酸痛,再也看不清东西,我向奚君凑过脸去,迷茫地问道,“什么?”
“长乐宫的奸细不是别人,是我,刘奚君。”她擦干了眼泪,大声回答。
“是你?”我再次茫然地重复着,“是你?是我当做亲生女儿一样的奚君?是我最忠心的奚君?”
“是我。”奚君声音颤抖地说道,“是你当做亲生女儿一样的奚君,是你最忠心的奚君。皇后,从今天起你不要再相信任何人了。”
我冲上前去,抓住她的衣领,拼命地摇撼着,问道:“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
奚君平静地推开了我:“皇后,您知道我今年多大年龄?”
“你?”我冷笑,“二十五六岁罢了,这与你的叛逆行为有什么相干?”
“奚君今年已经三十一岁了。”奚君仰望着我苍老的面容,悲伤地说道,“三十一年来,我从来没有被男人爱过,皇后也从没有问过我,我是否想嫁人。”
“呵……”我震惊了,奚君已经三十一岁了?是的,她在宫中已经待了差不多十四年,进来时,她已经是一位风姿绰约的少女了。
这么多年来,我确实从来没为她的婚事打算过,我以为,她会心甘情愿地陪我一辈子。
“半年前,我遇见了一位年轻英俊的羽林郎,他是个世袭的关内侯,骑术很高,箭法出类拔萃。”奚君依旧语气平静地述说着,“我们在长乐宫的后园偷偷相会,他从很高的外墙上一翻而入,那身手真是矫捷。”
奚君的眼睛雾蒙蒙的,闪动着抑制不住的真情:“他比我小三岁。他说,在他的眼中,我无比娟秀动人,胜过了宫中的一切女人。世上所有的女人加起来,都比不上我的一个小指头。从来没有男人对我说过这些,我不肯相信,他便忽然抽出剑来,削掉了自己的中指,大声说道:奚君,你是我的女人,我爱你胜过世上的一切。”
“不要再说了。”我厌恶地皱着眉头,“他在欺骗你,你看不出来吗?”
“我知道。”奚君悲哀地说,聪明如她,怎么会看不出他的口不应心,怎么会看不出他眼中闪动的狡狯?“但是我宁愿被他欺骗。”
“蠢材!”
“是,我是蠢材。我心甘情愿地为他做了一切,甚至出卖了如此厚待我的皇后。我和皇后相依了十六载,感情超过真正的母女,但我竟然将您出卖了……那包信,我拿给他以后,羽林郎便没有再来。”奚君低下了头,“有一次,我在江充的卫队中看见了他,他已经穿着六百石官员的朝服了,中指却永远少了一截。”
我跌坐在妆台之侧,呆呆地望着奚君,不知道该怎么发落她。
“皇后,我欺骗了你,还连累了这么多姐妹。”奚君的声音发着抖,却听不出来悔意,也许她真的心甘情愿受骗,只要他曾在月下轻拥着她,在她的耳边说,她是世上最美最可爱的女人,“我已经来不及挽回什么了,皇后,我去了,您好自珍重!”
我依旧呆呆地看着她,闪电划空的刹那,奚君从袖间取出一把锋利的匕首,向自己的胸前插去,她插得是那样准,那样狠,那样迫不及待……
“奚君!”我扑上前去,发出撕心裂肺的喊声。
她微微睁开眼睛,笑了一笑,声音微弱地说道:“皇后,小时候,您教过我一首诗,说,女人啊,千万不要轻易爱上男人,男人若是爱上女人,抛弃她很容易,女人若是爱上男人,永远都无法将他从心里抹去……”
奚君的声音渐渐轻不可闻:“但是,他也教过我一首诗,说,他一天见不着我,便心急如焚,银白的月亮下,深绿的柳荫中,他轻轻吻着我,在我耳边念道:
彼采葛兮,
一日不见,如三月兮。
彼采萧兮,一日不见,如三秋兮。
彼采艾兮,一日不见,如三岁兮。
……
“皇后,我明知道一切都是假的,是他的圈套,但我抗拒不了那样的月色,那样的柳荫,那样低沉的吟咏声和那样俊朗的笑容……皇后,我将自己给了他。但我不后悔……”
奚君的身体慢慢变冷了,我仍然抱着她,一动不动。
B35和亲
奚君是元封六年(公元前105年)入宫的。
那一年,刘细君毅然为这个族姐代嫁,才好不容易让她逃过了去万里之外的乌孙和亲的命运。
刘细君带上丰厚的嫁妆和几百名送亲官员、侍从,历时数月,才来到乌孙国。乌孙昆莫(即国王)猎骄靡举办了盛大的婚礼,封刘细君为右夫人,也是正室夫人,她到达乌孙的那天,匈奴也将公主嫁来了,匈奴公主被封为左夫人。
乌孙昆莫猎骄靡,已经六十七岁了,而刘细君才刚刚十六岁。
言语不通,风俗各异,自幼生长深宫的刘细君,悲情难抑。
乌孙昆莫看见她的眼泪,长叹道:“我老了,唐突佳人。”
他遂将刘细君重新嫁给自己的孙儿,后来的乌孙王岑娶。
虽然贵为王后,刘细君始终怀念自己的故乡,她更想念长安上林苑那些年轻俊美、家世高贵的羽林郎,她曾在春日的围苑中被他 4eec." >们追求过。他们远非这个虬髯暴眼、用刀子割烤羊肉吃的乌孙国王可比。99lib?
奚君为我念过一首刘细君在异乡写下的诗:
吾家嫁我兮天一方,远托异国兮乌孙王。
穹庐为室兮毡为墙,以肉为食兮酪为浆。
居常土思兮心内伤,愿为黄鹄兮归故乡。
我从奚君悲伤的吟咏声中,听出来一种潜伏着的庆幸,她庆幸出嫁西域的毕竟不是自己。
>原本,皇上已经指名刘奚君为大汉公主,嫁给乌孙王。奚君以死相拼,又求托了我,才得以进入长乐宫。
当时,她哭着对我说:“皇后,我不嫁人,一辈子也不嫁!”我竟然真的相信了。
A36屠杀
夜已深,我独自坐在上林苑的一处荒亭中,望着任安那挺拔的身影从花园里急行而来。
他与霍去病差不多年纪,霍去病要是活到今天,不知道会不会坐视他的姨父、表弟、表妹们全都陷入绝境。
一盏冷清的白灯笼将他引到我面前,任安是北军使者护军,驻守长安城的北军共设中垒、屯骑、步兵、胡骑八校尉,他们全得听从这位护军将军的调遣,长安之内,唯任安马首是瞻。
“皇后陛下!”任安脸有戚容,蓬乱的胡须遮住了他半个面庞,“深夜找老臣来此,有何吩咐?”
“事到如今,任将军,我打开天窗说亮话,你与田仁当年都是卫青门下舍人,是青弟向我极力举荐你们,你才有今天的飞黄腾达。”我心力交瘁,有些口不择言地说出了旧事,“现在卫氏风雨飘摇,卫伉与诸邑、阳石公主全被系狱,任将军,你当年说过,大将军待你以国士,你当以国士报之。我已走投无路,希望任将军能救救我的女儿和卫青的儿子们!”
我努力挡住侧脸,不让他看见我汹涌的眼泪。
我还能有什么办法呢?或许,调动北军困住未央宫,将悖乱残狠的皇上软禁起来,已是我最后的退路。
皇上连自己的亲生女儿都不放过,他凭着毫无根据的疑心就要杀完所有的卫家子弟,为了家族,为了儿女,我只能硬起心肠。
三十年前,任安是河南荥阳的一个孤儿,大雪天里,他推着车子光着脚跑了上千里,来到了长安城。
长安城的满目繁华与出人头地的机会,令任安目醉神迷,他投身在卫青门下,从养马奴做起,一直到卫青发现他是个有勇有谋的少年,于是赐给他衣食黄金,又举荐他入朝为官,陆续迁升到三河太守、北军使者。
任安有今天,全都是因为卫氏。
除了赵破奴、田仁和任安,我别无倚仗商量的大臣。
任安低头沉默了片刻,叹气道:“陛下,老臣虽是北军使者,却无权调遣大军,皇上新近改了号令,各校尉只有见了皇上的赤色旄节才能发兵。”
我倒吸一口气,从前的几十年里,皇上都以虎符发兵,由于据儿数次监国,为了便利,太子与皇上手里都分别持有虎符,若是据儿愿意,他的虎符也可以调动各处军队。
可什么时候就忽然改成了旄节发兵?
皇上对太子的疑心和戒备已经毫不掩饰。就算此刻告诉皇上刘弗陵不是他的儿子,也改变不了皇上对卫氏、对太子的厌恶。
我颓然坐下,感觉到一股咸咸的热流在冲击着胸口。
“皇后,你怎么了?”任安有些焦急地望着我。
我低头,望见口角一缕暗红色的血慢慢渗透了我雪白的前襟,诸邑、阳石,原谅我,我是一个多么没用的母亲……
殿外下着暴雨,桃树、杏树上才挂的青果被打落一地。
太液池泛着巨大的波涛,狂风呼啸,长乐宫顶深红色的雕花瓦当被掀翻了一半。
这是个怎样可怕的日子啊,皇上正式下了诏书,由水衡都尉江充司刑,将诸邑公主、阳石公主和长平侯卫伉在北宫门外的广场当众斩首。
我的长发散落开来,形如枯鬼,怔怔地坐在自己的宫门前,任凭大雨浇淋。
“母后!”一个悲凉的声音在我身后响起,那是太子据,“我们再去求求父皇吧……”
我摇了摇头,没有用的,我知道。
六十六岁的君王,现在暴戾得像个魔鬼,一定是有人真的给他下了巫蛊,迷住了他的神志和心窍,所以,他才会对自己的亲生女儿下此毒手。
“那么,我们去给她们送行……”太子据只会哭,这个懦弱无刚的儿子,我厌恶地看着他,难道他不能像战国时的太子们一样,毫不犹豫地争夺他父皇的权位?杀我女儿的不是她们的父亲,是那至高无上的皇权。
我再次摇了摇头,虽然我的心早已经破碎成尘,但我还是不能面对我那一双可爱的女儿,面对卫青曾郑重托付给我的伉儿。
“天啊,让我早点死去吧!”我仰起脸,向乌沉沉的天空大喊大叫道,很久没有梳洗过的长发,松松软软的,像乱草一样堆在积水中。
“母后!”太子据撕心裂肺地叫着。
“皇后!”一个长乐宫的侍卫忽然从宫门慌忙地闯进来,跪在大雨之中,“诸邑公主说,她还有遗言要留给皇后!”
我跌跌撞撞地站起来,向宫门外走去,眼前一片模糊。五十年来泪流不止的眼睛,终于看不清了,多好啊,我不再能看见这个黑暗的捉弄人的世界。
侍女们拥上来,小心地扶住我,一路撑伞。
深红的宫道上有几辆三马安车,缓缓行走,里面传出嬉笑之声,我听得出来,其中有皇上,有他的宠妃牡丹夫人,有钩弋夫人,还有几个宫女。
“是皇后。”钩弋夫人拉开车帘的一角,轻声说道。
“天哪,皇后看上去真可怕。”娇小的年方十六岁的牡丹夫人说道,她现在只看得见世间的美好和快乐,像我当年一样。
皇上的声音充满了厌恶:“疯婆子!朕想不出来,朕当年竟立了这样的女人做大汉皇后!她现在看起来简直像个肮脏的女巫,像吸血的魔鬼。”
魔鬼不是我,而是他。
他怎么能这样说我?我不是和白睡莲一样清纯的绝代佳人吗?他曾经亲口说过,那是四十八年前的夏天。
皇上的安车辘辘远去,我站在宫道上,向他们投去模模糊糊的视线,这样大的风雨,他们还向上林苑里去,是干什么?喝酒赏藏书网雨吗?是的,围苑里新起了一座高台,皇上亲笔“期雨台”,华贵无比,台下埋着三百个民夫的白骨。
北宫前面挤满了人,狂风骤雨也打不散他们,这些嗜血的长安百姓。
台上,高高地绑着三个人,尽管在这样危难的时候,他们的脸上也没有一丝慌张,仍然显得高贵、骄傲和冷漠,他们不愧是皇家的血胤。
“诸邑,”我努力克服住乱麻一般的情绪,不让自己昏倒过去,被侍女们扶上高台,“娘来看你了。”
“娘!”诸邑高高地抬起头,美丽的眼睛望着我,里面没有泪。
“阳石!”我凭着感觉,向同样跪在大雨中的二女儿看过去。
“娘!女儿不能给你养老送终了!”阳石竟然微笑起来,“娘,女儿要去地下寻找公孙敬声,他答应过我的,死了以后,我和他以夫妻之礼合葬。”
“好,这件事娘来给你办。”我点点头,再将脸扭向诸邑,“诸邑,你还有什么未了的心愿,要对娘说?”
“娘,女儿的几个孩子,都在严家,他们衣食无忧,早已承袭了侯爵,女儿没有什么不放心的。”诸邑的脸轻轻摩擦着我的裙裾下摆,说道,“只有最小的那一个,现在寄养在南山之下,还没满一岁,女儿十分牵挂。”
“你放心。”我毅然答道,“娘会替你好好抚养他,他不但是你的孩子,也是卫家唯一的儿孙,娘要请最好的师傅,教他学武,学兵法,学治国之术!”
“娘!”诸邑痛楚地唤了一声,哀求道,“我不要他学武,不要他学兵法,不要他学治国之术!娘,我只求他平安!”
我却深深地陷>入了自己狂热的思维,谵妄地说道:“不!他是卫家的儿孙,就必须学会骑射和兵法,必须成为一代将相,必须建功封侯!卫青死了,卫伉死了,我们卫家还有卫念,对,卫念将成为新的大将!”
诸邑沉默了,低垂下发髻。
“行刑时刻到,卫皇后请速退!”忽然间,一个洪亮的声音叫道,那是穿着鲜艳的绛红朝服的江充,他正得意洋洋地负手站在宫门前。
“告诉娘,他有什么特征,他寄养在哪个猎户家中?”我急忙问道,“娘要叫人马上将他接入宫中来!”
诸邑公主却闭目不答。
“你说呀!说呀!诸邑,你不是要叫娘好好抚养他吗?”我摇撼着诸邑的肩膀。
诸邑的脸上满是决绝之色:“娘,我不会说的。”
“好伉儿,你告诉我!”我连忙向卫伉身边走去,叫道,“卫伉,你的儿子到底在哪里?”
卫伉苦笑两声:“娘,就让卫念在民间长大吧。我只要他平平安安就好,不必再让他入宫受教,像他的父祖一样,一辈子活得心惊胆战。”
“诸邑!”我绝望地叫道,“你为什么不告诉娘?”
“娘!”诸邑忍不住哭道,“女儿是皇帝的长女,食邑三万户的大公主,却落得一个上断头台的下场。伉弟是大将军卫青之后,卫青为朝廷建下了那样重大的功劳,却保不住自己的儿子,自己的家族!出将入相、建功封侯,究竟有什么用处?就让卫念成为南山下的猎户吧,至少,他会平安、快乐!”
我狂乱地呼喝着,叫着,没有人理睬我。
一队穿着绛红衣服的刽子手迈着大步走过来。
侍女们将我挟持下了高台。
身后,围观者们惊叫不已。
天上,一道长长的闪电划破了厚厚的深灰色云层,接着,是一记格外响亮可怕的炸雷。
雷响过之后,街头传来了恐慌的呼叫:“长安城的城墙倒了!”
B36锦绣丛中
卫伉、公孙敬声、诸邑公主与阳石公主、据儿,他们虽然是卫家的孩子,但却从来没有过父执们当年那些卑贱痛苦的记忆。
他们的童年非同凡响,整天都有成群结队的奴婢围绕着他们,小心伺候着他们的衣.食起居,只要一开口,他们就能得到价值连城的珠宝珍奇。
长大一些,我们就请来全天下最高明的师傅们,教会他们诗书、礼乐、骑射。
我们以为这样就足够了,我和青弟的半生坎坷、无数次的彻夜不眠、枕戈待旦,可以铺平这些孩子们一生的道路,让他们有享不完的荣华富贵,让他们有最高深的学问,足可以应付一切人生风雨。
公孙敬声是家门的第一个叛逆,他读书很聪明,骑射也不错,但总是三天打鱼、两天晒网,最爱干..的事情是在长安城的大街小巷里追逐美貌女子。
十六岁那年,他就勾引了不少大姑娘小媳妇,若是惹出祸事来,敬声就赶紧往家里闭门一躲,让他父亲公孙贺将军去打发掉那些麻 70e6." >烦。当然,更多的时候bbr>,他只要报上公孙贺的名号,报上姨母卫皇后的名号,就能化解掉一切大小障碍。
卫伉没他那么下作,可也好不了多少,我从来没看见他认认真真做完过一件事情,他今天张罗着要养几匹斗马,明天和一群少年喝酒嬉游,醉倒在龙首原的夕阳中,后天又突发奇想,坐船跑到广陵去为他最爱慕的表姐搜罗衣服香料,一去就是两个月。
卫伉什么事都热心,什么人都交往,终年为旁人的事情在外面奔波忙碌,图的是人家竖指头夸他一声“讲义气”。
可他从来没动过脑筋认真想一想,到底人家与他攀交,看中的是他急公好义、侠肝义胆,还是他身居要位、能够上动天听?
卫不疑、卫登这两个小儿,生于将门,竟然连一张牛筋弓都拉不满。
卫青一生气,打发他们两个去太学读书,前后读了十几年,写出的字还是如同狗爬,十个字里头竟有八个字缺胳膊少腿。
我以为这两个孩子天生鲁钝,谁知道叫到宫里头一问,一个赛一个的聪明伶俐,只是那伶俐全都没用对地方,他们一个是京城里头大小赌场知名的阔少,腰间常年揣着骨牌和骰子;另一个专爱替人家送葬,哭起墓来,声动天地,连天上的大雁都能感动落泪,可到了卫青出丧的那天,他却又不知道跑到什么地方去折腾了,从早到晚连人影子都没看见。
是他们的智勇才略全都被霍去病一个占完了,还是从小生长在侯府深宫,远离尘世,让这些孩子们根本就没活明白过一天?
A37掘地三尺
傍晚,有人在叩动长乐宫的青铜兽头门环,叩声十分无礼。
“去看看是谁。”我躺在床上吩咐。
今天,我驱车前往南山,找了一块四面环山的墓地,将阳石公主和公孙敬声、诸邑公主和卫伉全都合葬了,在长眠的儿女们旁边,我命人筑造了一块格外简朴的墓地,墓前只有四棵高大的柳树和一对石羊,墓碑上刻着“卫子夫”三个字。
此处,离皇上给自己建造的墓地“茂陵”非常非常遥远。
“是水衡都尉江充的手下。”宫中女官紧张地回报。
“他要来干什么?”我的眼睛看出去,到处一片白茫茫,只有个模糊的轮廓。
“水衡都尉江充、按道侯韩说、御史章赣,领了皇上的圣旨,要搜查宫妃们的住处和地下,看还有什么人私下里埋着偶人,诅咒皇上。”寝宫的帘外,几个人影大踏步地走了进来,领头的是江充。
他的声音踌躇满志,是的,他和钩弋夫人离久已向往的太子之位,现在很近了,在踏上由我女儿尸体筑成的台阶之后。
“搜查宫妃,上我这儿来干什么?”我的声音已经不像是人的声音了,阴森森的,像出自地下。
站在帘外的江充似乎打了个寒战。
“宫妃们的房子下面已经全部发掘完毕,没有发现任何巫蛊。”江充在帘外踱了几步,“现在,我们三个奉天子明诏,来搜查长乐宫和东宫。”
“是吗?”我的声音很可怖,“钩弋宫也搜查了?”
“皇上说钩弋宫不必搜查。”面容俊秀、与乃兄有几分相似的按道侯韩说,笑着说道,“皇上说,他要是连钩弋夫人都信不过,就没有谁可以相信了。”
“连太子他都不相信?”
“皇上招来望气者,在期雨台上俯瞰,说宫中有巫蛊妖气,其气来自东方。东方只有长乐宫和东宫两处宫室。”江充微笑着告诉我,“所以皇上发诏,命我带领宫中侍卫,将长乐宫和东宫全部搜查一遍,看是不是有什么宫女和宦官、侍卫心怀私愤,诅咒皇上。皇后,这一个月来,皇上龙体不安,夜晚总是从睡梦中惊醒,说有人持剑刺他,想来,必有人在背后使用巫术。”
皇上老了,糊涂了,而他仍是皇上,仍可以被那些野心家们用作发号施令的偶人。巫蛊?我也相信这世上真有巫蛊了,若是不曾中了巫蛊,那个博学多才、天纵英明的皇上,怎么会一天比一天变得血腥、多疑、轻信、无情?
“使用巫术的就是你,江充!你用巫蛊之案,牵连屠杀我的家族,江充,你必遭恶报。”我嘶声叫道,就像个街市上绝望撒泼的老妇,“江充,你妄求富贵,利用皇上年老昏乱,进献美人,阴谋夺嫡,加害公主太子,哼,你也不掂量掂量自己有没有那个命,当年在燕地献妹求荣,连累你父兄被杀,这一次,你自己、你的妻儿老母,没几天都要人头落地了!”
“皇后言过了,江充对皇上一片忠心,所以才穷究此案。王法面前,诸侯公主与庶民平等,皇后不得怀愤。”他依旧试图保持着冷静,这个可怕的亡命徒,他怎么能走到今天,一直走进了我长乐宫的宫门?他到底有什么样的巫术?
“哈哈!平等?是的,平民被屈,尚可以到廷尉前鸣冤,公主被诬陷,只能含冤被杀。诸邑、阳石,她们都死在你的手上,迟早有一天,她们的鬼魂会缠上你,会咬住你的脖子,吸你的血,剜你的心!”我厉声狂笑,“江充,你等着吧!你这一辈子不会再有一晚能安睡了!”
江充向后退了一步,他沉默了,手指哆嗦着,向后一扬,叫道:“侍卫们,快到长乐宫各个殿内挖地,看看有没有埋什么刺血偶人!”
镢头碰着石板地的“当啷啷”巨响声充满了长乐宫。
我闭目躺在自己的床上,一动不动,像个尸首。从前碰见我不敢仰视的侍卫们,随意在寝宫里进出着,我的侍女和黄门们都心惊胆战,随着我的失势,长乐宫的所有仆役都好像低人一等。
“再分一半人去东宫!”江充坐在我的妆台边把玩着一个玉球,不耐烦地吩咐道,“快点,找到东西就赶紧拿来,最好在子夜前办完交差。”
“那东西上的血迹太新鲜。”侍卫低声咕哝着。
“拿尿水浸浸就变过颜色来了,”江充踢了..他一脚,“快去,还要我教你。”
原来,他们是有备而来。无论东宫和长乐宫地下是否曾经埋过刺血偶人,今天江充的侍卫都能“发掘”出来。
我“腾”地掀开帐子,坐了起来,叫道:“来人,我要去见皇上!”
本来以为我昏迷不醒的江充吓了一大跳,猛然站了起来,说道:“皇上不在宫里。”
“皇上在哪里?”我撩开自己纷披的白发,形状如鬼如魅。
“皇上去了甘泉宫。”
我还没来得及说话,宫外已经有人一迭声地报了进来:“报,报,江都尉,东宫里挖出东西来了!”
闯进我寝宫的,是钩弋宫的黄门令苏文。
黑黑壮壮的苏文手里持着一个黑漆木盘,盘上竟有七八个彩绘的木头偶人,那形貌极其逼真,高高的玉冠冕,宽大的天子朝服,向上翘起的虬髯,又黑又长的眼睛,神情威严而冷酷,和皇上一模一样。
“找到了?”江充惊喜地叫着,接过了那盘木偶。
“还有没想到的好东西,江都尉看,这儿有一份帛书,”苏文兴奋地说着,从怀里掏出一卷白绫锦写就的书信,“大部分是太子和卫伉、诸邑公主来往的信件,信上都是大逆不道的话。你赶紧命人套上三匹快马,到甘泉宫去禀报皇上!”
“好!”江充接过这卷信,将脸转向坐在一旁的按道侯韩说,“侯爷,你跑一趟如何?这头功就送给你了,将大逆不道的太子废了,有你的好处。”
他笑着,向韩说挤了挤眼睛。
我浑身哆嗦,用手指着韩说道:“你敢!你们竟然互相勾结,诬陷皇后和太子!”
他们三人站在帘外哈哈大笑,对我不加理睬。
我是什么样的皇后啊,如此屈辱而卑微!
“报!”侍卫们忽然从宫外跑了进来,“江都尉,皇上派使者来问消息!”
“快出去迎接!”江充忙吩咐道。
殿里响起了脚步声,一群侍卫簇拥着一个身材高大威猛的汉子走了进来,他身穿天子使者的深红袍服,帽子压在眼睛上,黄胡须遮住了半张脸,腰上悬着天子亲赐的“伏夷剑”,神色肃穆。
“天子使臣到!”前头带路的侍卫喝道。
“微臣叩见天子使者!”江充抢先迎了过去,恭敬地跪在地上。
“江充,你在宫中大掘三日,发现了什么?”使者大声问道。
“臣发现太子不端谨,与反贼有书信来往,信中全是大逆不道的话,臣都不忍上奏。”江充从苏文手中接过托盘,也高声回答,“此外,臣在东宫中发现了不少巫蛊用的刺血木偶人,太子反迹凿凿,无法自辩了!”
“长乐宫呢?”使者冷冷地问。
江充似乎从使者的冷漠里发现了一点什么,抬起头来,放低了声量:“长乐宫还没有发现什么,但已经掘出了一处香坛的旧址,马上就能掘出大批罪证了。”
“江都尉好大的功劳啊!”使者冷笑道。
“哪里,”江充端详着使者的脸色,不禁有些胆怯,“都是为皇上分忧,为君王效力。这是臣的分内之事。”
“哼。”使者从鼻子里发出声音,将头转向一边,忽然厉声吩咐道,“皇上诏命,将江充、韩说、苏文都捆绑起来,即时押送甘泉宫,严加审讯,问他离间皇上父子之情、诬陷皇后太子的重罪!”
江充面如土色,伏地叩头不止:“微臣冤枉,微臣冤枉!请皇上明察,请使臣大人转告皇上,微臣忠心耿耿,绝无离间和诬陷之事!”
几个粗壮的侍卫走过来,将江充按住,捆绑起来。
瘫软在床的我,心下又惊又喜。皇上,他真的幡然悔悟了吗?他醒得是多么及时啊,太子据的性命和地位终于能保住了!
外面狂风大作,深夜的长乐宫是这样阴气逼人。
两个侍卫走到韩说面前,准备捆起这位与哥哥一样俊秀、也与哥哥一样终生甘做皇上娈童的侯爷。
“你到底是谁?”精明的韩说忽然尖声问道,99lib.“我怎么从来没在宫中见过你?你将皇上御笔拿出来给我看!”
我也心下一怔,确实,我从来没有见过这条威风凛凛的大汉,只是他的身形让我有几分眼熟。
“凭你也配看御笔?”使者冷笑着,将下巴一扬,向侍卫们说道,“不用跟他废话,快把他捆起来!”
按道侯韩说退后一步,猛然抽出自己的长剑,横在胸前,叫道:“没有天子手谕,谁敢收捕我?哈哈,我看出来了,你是赵破奴,别以为你染了胡子,乔装打扮,我就听不出你的声音!”
“天子明诏,抗命者死!”那高大威猛的使者,怒喝一声,右手迅速地拔出腰间的伏夷剑,寒芒闪过,韩说已经横尸在地。
这身手让我也看了出来,是赵破奴!当年他向太子发过誓,会肝脑涂地保太子登上帝位,他为什么要有那样的誓言?莫非那么早以前,他就在匈奴的草原上遥遥看到了太子今天的命运?
“杀人了!杀人了!”钩弋宫的黄门令苏文害怕地尖叫道。
“杀一个人你们就害怕了?”一个怒中含悲的声音忽然在殿门外响起,那声音让我震惊,“公孙父子、诸邑公主、阳石公主和卫伉都死在你们的手上,你们怎么从来没有害怕过?”
“据儿!”我用尽全身的力气叫道。
“母后!”太子据一边大步走入我的寝宫,一边泣道,“孩儿一直犹疑不定,没有早作决断,让你受苦了!”
“据儿!”我将他揽入怀中,用皱缩的手指抚着他的脸和肩膀,哭道,“娘还能见到你一面,已经心满意足了。”
“母后!”太子据在我的衣服上擦干眼泪,抚摸了一下我的白发,抬起头说道,“请你速速派遣长乐宫的所有侍卫,跟随我保护东宫和长乐宫!将皇宫中所有的马匹、战车、弓箭和刀枪剑戟都运至东宫,孩儿要为自己、为母后、为大汉拼上一场!”
“据儿!”我有些畏缩,“你的父皇还在甘泉宫……”
“父皇在甘泉宫已经住了一个月,母后派去的女官、孩儿派去的家臣和别的使者都没能在甘泉宫见到他,大臣们也都找不到父皇。谁知道父皇现在是死是活?”据儿大声说道,“皇后,你读过史书,不记得前秦的故事吗?秦始皇病死在道路中,赵高和胡亥用鲍鱼堆在天子玉路车中,掩盖他的尸臭,伪诏废了太子扶苏,终于乱了大秦的天下!皇后,你忍见旧时的惨剧再次发生,孩儿成为第二个扶苏吗?”
我被他的话打动了,支撑起半个身子,厉声向殿下叫道:“大长秋,发尽长乐宫侍卫,随太子到东宫去!”大长秋刚刚答应着去了,殿下,侍卫们忽然乱纷纷地叫道:“苏文跑了,黄门令苏文偷偷骑马跑了!”
“快追!”据儿急切地命令着。
B37万世太平
曾经有一个春日,据儿侍宴,我和皇上共饮,旁边围着几位宫妃和大将。我们坐在上林苑的杏林中,淡粉色的杏花轻轻坠落在我们的绿毡氆上,沾上我们的衣襟、脸颊和酒杯。
据儿醉了,忽然向他父皇面前跪下来,大声说道:“父皇,孩儿想带着十万大军,前往北漠,扫平匈奴,为父皇分忧。”
十七岁的据儿,因为激动和醉酒,白皙的脸上透出酡红,十分英俊潇洒。
皇上笑着举了举酒杯,道:“喝酒,喝酒!”
“父皇,你就答应了孩儿吧!”据儿的神态有些撒娇。
“据儿,你醉了。”
“我没醉,我心里清楚得很,父皇看不起孩儿,觉得孩儿没用,只会喝酒、吟诗、看美人歌舞!父皇,孩儿不是这样的,我..也有热血,也有自己的抱负!”据儿大叫大嚷,他的脸越来越红了,舌头有些硬。
“给太子拿醒酒汤来。”皇上转脸吩咐小黄门。
“父皇!”据儿挣脱了侍卫的手,冲了上去,抱住皇上的腿,叫道,“我真的没醉,我说都是心里话,平时,我不敢这样对父皇说话,因为我害怕父皇会嘲笑我,嘲笑我的任何抱负和志向。因为在父皇心中据儿是个懦弱的犹疑不定的无所作为的太子,父皇不放心将国家交给据儿……”
皇上收敛了微笑,表情严厉地看着据儿。
“父皇,我真的想带甲十万,平定北疆……”据儿的眼睛朦胧了。
“傻孩子!”皇上庄容说道,“带甲十万,那是大将的事情,不是天子的所为。天子只要善于用人,明察洞鉴,掌握天下大势,就可以了。上阵厮杀,有骑将军;审理案狱,有廷尉;料理钱粮,有大司农;监察百官,有御史;天子的才干本事不在此处。”
“可是,父皇这样日理万机,我怎能坐享其成?”据儿眼含热泪。
“傻东西。”皇上疼爱地说,“朕苛法治国,屡次北征,就是为了让朕的太子坐享万世太平!据儿,你是守成之主,只要本本分分地守着朕留下来的江山社稷就够了!不必再兴兵,也不必再有所革新。”
据儿只得唯唯。有这样一个雄才大略的父亲,也许并不是太幸福的事情。无法超越自己的父亲,这种人生前景是多么黯淡。
A38江充之死
长乐宫的殿上,江充目瞪口呆地看着太子,忽然间,他大叫道:“太子谋反了,太子竟然伪诏收捕大臣!太子私自杀死了按道侯!”
据儿站在高高的殿上,冷冷地看着他,讥笑地说道:“你喊吧,你尽管大声叫嚷,看还有谁来救你的性命!你不是想等着看我的末日吗?你不是想逼死我吗?咱们看看,先死的是谁!江充,你死到临头,还不反悔吗?”
我隔着帘子,大声说道:“好据儿,娘今天才算看清楚了我的据儿,到底不愧是大汉太子,你父皇的儿子!”
江充的神志几乎要错乱了,他瞪大了血红的眼睛,直着脖子叫道:“太子谋反了,皇上,快废了太子!不不不!杀了太子!钩弋夫人,你终于梦想成真了,皇上将正式册封你为皇后,等皇上一死,你就是年轻美貌的皇太后了!哈哈哈,太子谋反了!”
殿上的侍卫大声喝骂着他,据儿却伸手制止住了。
“让他叫去。”据儿冷冷地说,“钩弋夫人呢?找到了没有?”
伪装成“天子使者”的赵破奴,歉意地躬身答道:“殿下,钩弋夫人和河间王刘弗陵昨天已被皇上召入甘泉宫了。”“皇上还活着?”据儿和我同时怔住了。但事态如此,不杀江充,也会被他逼死。据儿所做的不过是一个穷途末路的太子必然会做的事情。
正在地下翻滚的江充,听见钩弋夫人已经逃离皇宫的消息,也忽然精神一振,从地上一跃而起,笑道:“太子,你逆行倒施,罪行彰著,快将我放走,我还可以在天子面前为你进几句好言,饶你一条性命。再迟疑可就来不及了!”
据儿将眼睛转向他,斜视片刻,脸上忽然浮出一种嘲讽的神情:“江充,事到如今,你还想活吗?”他猛然从腰间拔出天 5b50." >子亲赐的长剑,向江充面前一步一步逼近:“贼子!你害了赵王刘彭祖和太子丹父子还不够?还想乱我大汉社稷,害我汉皇父子吗?江充,自从你入宫以来,发生了多少人间惨剧!将你千刀万剐,也解不了我的心头之恨!还我姐姐们的性命来!”
江充的眼睛绝望地睁大了,那张本来俊美动人的脸扭曲变形。他痛哭着哀求:“饶命,太子!我都说,我全都说出来,想害你的人不是我,是海西侯李广利!”
是李广利?我和据儿都怔住了。这些年,李广利活得并不张扬,薄情的皇上不再肯重用厚赏李广利,每次攻打匈奴,却会第一个派李广利出征。
昌邑王刘髆身体越来越差,一年有九个月卧倒在床,去年迎娶了王妃后,更是一日不如一日,连皇上都吩咐了要给昌邑王准备后事。昌邑王命在旦夕,李广利为什么还要处心积虑对待我们卫家?
“胡说!”据儿也不相信,“钩弋夫人明明是你弄进宫里来的,与李广利有什么干系?”
“是真的!钩弋夫人本是李广利重金购来的美人,他送她入宫,就是要动摇卫氏的根基,夺走太子之位,他知道昌邑王没有夺嫡的希望,所以才另起炉灶,要用刘弗陵来实现李夫人当年的梦想!”
我不知道他说的是真是假,也许这是江充为了活命编造的谎言,也许这一切是真的,真的有一个精心编制的罗网罩在我们的头顶,只因了皇上的老迈昏聩和不信任太子,我们卫氏才输得这么惨。
江充爬到据儿膝下,抱着据儿的衣裾,哀求不已:“殿下,我什么都说了,我愿意到皇上那里说明白所有事情,帮你逃过这一劫,殿下,饶命啊!”
据儿一脚踹开他,惨笑着回答道:“我饶了你,你肯饶我吗?那几十个被你陷害的王公大臣、诸侯和公主们的性命,你曾经饶恕过吗?哼,你休想花言巧语逃到一命,然后再反咬一口置我们母子于死地!今天本太子要为天下除此公害!”
据儿的脸上满是杀气,手起剑落,斩断了江充的一条腿。
“杀了我吧……”痛得满地翻滚的江充哀求道。
“好,我成全你。”长长的伏夷剑从江充的后背穿出来,青芒闪耀。
就这样报了仇吗?我觉得茫然,我觉得不甘。
“报,发现了和江充私下来往的胡巫,就是他曾经在皇上面前说东宫和长乐宫有巫蛊妖气。”赵破奴再次禀报。
“把他活活烧死!”据儿咬牙切齿地吩咐。兵士们很快在长乐宫满是瓦砾的空地上架起了柴火堆,将那个黄胡子绿眼睛的胡巫捆起来放在柴堆上,又浑身泼上油。
据儿走了过来,侍卫递上一根燃着的火把。火把照亮了据儿那张白皙如书生的面庞,他举起火把,眼中喷出愤恨与杀气,略一迟疑,就用力将火把掷在了胡巫身上。
大火熊熊燃烧了起来,很快将那个据说能与神灵?对话、能望见妖气的胡巫烧成了一截黑炭。
B38射鹿
据儿一直长到二十岁都从没有责骂过宫女和小黄门。
皇上讨厌据儿的柔弱,曾道:“开国诸事草创,盗贼横生,想要建太平盛世,非用重典不行!太子柔弱,恐难以服众。”
他命据儿随着他去上林苑打猎。据儿的剑术很好,骑射也都十分精通,宫中春演武时,他甚至能射到二百步外,远超众人,>但他跟随皇上整整一个秋天,竟然没有猎到一头野兽,哪怕是野雉野兔,都没有射过一只。
皇上动气了,命他跟在卫青后面学射,并说道:“倘若秋天过去,太子仍猎不到十只鹿,必须在东宫前当众受杖二十。”
据儿心烦意乱,我也将他叫来责备,道:“你的父亲、母舅、姨夫、表弟,都以军功闻名,无一不精于骑射,怎么你连一只鹿都射不到?还是不是一个男子汉?”
据儿垂头去了。
晚上,卫青进得宫来,密报道:“据儿射猎故意引偏弓箭,而且从猎的士兵曾经捡到太子的羽箭,发现箭镞全部折断,没有杀伤 529b." >力。”
我心下明白了,想了想,还是告诉了皇上。皇上不言。
这天,据儿仍然空手而归,皇上将他叫来问道:“上林苑处处有野鹿群,七岁小儿都能射到,为何据儿如此无能?”
据儿忽然落泪,泣道:“臣射猎之时,看见公鹿故意往鹿群相反的地方狂奔,想引开猎人,保护自己的妻儿老小,其情可悯。上天有好生之德,为何父皇屡屡逼着据儿杀生?据儿宁肯受杖,也不愿意杀鹿。”
皇上长叹一声,道:“以藏书网仁治天下,朕不如太子据,然而,太子据即位治理天下,恐怕法度过宽,民不畏法。”
A39长安大战
天亮了,殿外狂风呼啸,从窗口看出去,风中飞舞着枯枝、落花、碎瓦、野草和一些破旧的衣物。
据儿出宫去整理军队了。
我命侍女们将我扶到长乐宫的宫阙上,俯望长安城。侍女们劝道:“门楼上风大,寒气逼人,皇后的身体已经不堪受冻。”我叹道:“来日已无多,何惜此贱躯?快扶我上去,我要看着据儿怎样平定好长安城,向皇上请罪。”
长乐宫阙上冷冷清清,只站着我一个人。奚君不在了,没有人再明白我的心。
苍老的大长秋立在我身后不远处。
“那处城门开合,是怎么回事?”我吃力地指着西边,一队战车后面拖着杂乱的旗帜狂奔而去。
大长秋远望了片刻,答道:“那是刘丞相的兵车,他往甘泉宫方向而去。”
“什么?”我大惊,扶着栏杆叫道,“快叫据儿拦住他,快,快!丞相跑了,据儿将大祸临身!”
据儿飞快地赶来了,我满脸都是绝望的神色:“据儿,刘丞相跑了。”
“孩儿已经叫人追赶了。”
“追不上了。”虽然眼睛已经看不清,但那队兵车逃离长安的速度如飞,我还是看得出来的,“据儿,你为什么不先到丞相那里去,将事情的前后经过向他详细分说,要他去回报皇上,恕你的擅杀之罪?”
“没有用的。”据儿的眼睛很哀伤,“今天早晨,有密报告诉我,钩弋宫的黄门官苏文逃至甘泉宫,对皇上说太子造反。皇上不肯相信,命使者来问,岂料那使者胆小,不敢进城,竟然回去向皇上撒谎说:太子已经造反,欲斩使者,使者侥幸逃生。皇上大怒,此刻已经命人回来追捕太子,并说道:见到太子,杀无赦。”
我张着嘴巴,半天没有醒过来。大错真的已经造成,没有办法挽回了。
“母后,还有,你忘记了,丞相刘屈髦是贰师将军李广利的..岳父,若是昨天江充说的那些事情都是真的,巫蛊之事,刘屈髦也一定有份,他为了灭口,为了瞒天过海,肯定会极力诬陷孩儿,很快就要调集诸侯军队来攻打长安!”
据儿说的没错,无论如何,刘丞相也不会帮我们洗清真相:“你现在准备怎么办?”
据儿的眼睛里浮出来一丝悲凉之色:“孩儿准备马上集合百官,宣告皇上已经驾崩了,有奸臣作乱。孩儿的手中有八千名侍卫,足可以平定长安城,抵抗皇上了。孩儿平素在长安城颇得民心,这次宫中生乱,消息传出后,有数万百姓愿执戈矛相助?太子。平乱之后,儿臣即刻宣布即位,将父皇软禁在甘泉宫,退位为太上皇。”
“只有这样了。”我无可奈何,“早知道有今天,不如早点动手,你两位姐姐的性命还能保住。”
“唉!”据儿长叹一声,凝视了一会儿我暮气沉沉的脸,说道,“孩儿去了。”
“唔。”我看着据儿退下门楼,忽然又叫道,“据儿回来。”
据儿重新上了楼,不解地问道:“还有什么事?”
我抚摸着他的脸,良久,才猛然将头扭向一边,说道:“八千侍卫不够,据儿,你将长安大狱里的囚徒都放出来,列入队伍。”
“是。”据儿转身欲下楼。
我知道我们输了,输得干干净净,我们没有及时发兵去围住甘泉宫,如今皇上一旦有备,他很快就会调集各路诸侯兵马,前来勤王。
一座被几十万兵围困的长安城,就算里面所有的百姓都愿意为太子效劳,也毫无用处,何况卫戍长安城的北军有八万人之众,他们也只听从皇上旄节的召唤。
此时,赵破奴父子满头大汗地从城阙下跑了上来,赵破奴手里扬着一根长长的竹节,节头束着三重赤红色牛尾,随风飘洒,他喜悦地叫道:“殿下,你看这是什么?”
“旄节!”据儿大喜,“赵将军从何处得来?”
“是我儿安国冒死从甘泉宫皇上的身边盗来的!”赵破奴兴奋不已,“好了,殿下,如今我们旄节在手,不但能调动北军,还能调动天下各郡国的军队,皇后陛下,只要我们大军攻出长安城,围住了甘泉宫,皇上插翅难飞,太子一定能够平乱!”
据儿也满脸都是欣喜,一扫刚才的愁容:“赵将军父子对我真是忠心耿耿,不枉当年大司马称你为肱股之臣,待我平定江山之后,你就是我的大司马!”
三重长长的牛尾被城头的风吹拂着,像三朵艳丽的芍药在盛开,五十万汉军,就是被这根神圣的竹竿所调动着攻来杀去吗?我望着眼前那艳红的旄节,不禁悲从中生,又要有多少人的血染红长安城的街头巷尾,在漫长的一生中,我听闻了数也数不清的杀伐,人们究竟为什么要永远争斗,永远互不信任?
据儿转身下了楼。他这一去,再也没回来过。
我不断地听见大长秋带来新的消息。
皇上听说长安城被太子的部下控制,深为震怒,命令刘丞相重返长安城下,与太子的军队作战,要夺回长安。据儿将长安狱中所有的囚徒罪犯都大赦出来,列成一队六千人的大军,与八千侍卫分列城头,与刘丞相作战。
据儿还向长安百姓和百官宣布:皇上已经死了,现在是丞相在作乱,因为他与女婿李广利相勾结,为了夺走帝位而故设巫蛊之计,要除去卫皇后与太子,与当年指鹿为马的赵高所为差不多,赵高在秦始皇死后秘不发丧,伪诏逼公子扶苏自杀,好让他手中的藏书网
傀儡胡亥登基。大汉子民们,你们是想要一个名正言顺的太子嗣位为帝,还是想让国家权柄被乱臣贼子把持?
据儿当时一呼百诺,文武百官与百姓都齐心共守长安城。
刘屈髦率军久攻长安不下,皇上大怒,他拖着病体,从甘泉宫起驾回来,住在城外西郊的行宫,诏发关中的所有兵力,围攻长安。
第二天,皇上亲临城下,向城上说话。
他很老了,又生病,却不要人扶,也不避流矢,步履蹒跚地走到城墙下不远,那份顾盼间雄视天下的气概令城头上的官兵一见就知道不可能是别人。
所有的弓箭都停射了,皇上扶着腰上的剑,森严地望了望长安,道:“朕就在这里,好端端地活着,太子胆敢犯上作乱,大逆不道,形同谋反!着丞相大军即刻入城平叛,四海勤王之兵立至,敢有助逆者,即刻斩首,株连九族!”
其实他的声音并不高亢,很多人根本没有听清,但一看到皇上的影子,人们就满心惶恐,连腿都在打哆嗦,这天下,这四海,有谁敢对抗和挑战皇上?皇上不但暴戾无情,而且英明神武,就算他年近七十,也依然镇得住这江山、这臣民,与皇上作对,永远都是绝路。
当日中午,大多数官员都携儿带女地逃散出城,不再愿意帮助太子作战,老百姓也以为太子在造反,他们乘夜逃出城去,长安很快就要空了。
我每天都站在门楼上面,紧张地观看长安局势,太子的手下有侍卫、囚徒、贫民数万人,日夜守城。只有这些人一无所惧,与其在皇上手里受无穷的刑罚与折磨,还不如痛快地一战,说不定会侥幸得胜,会让这个宽仁和气的年轻人成为他们新的皇上。
太子的手下快要抵挡不住那剽悍的关中大军了。只剩下两支军队了,一支是驻在长水、宣曲的匈奴兵,他们是卫青亲自收服的;另一支是北军,他们是霍去病的老部下,也是护军使者任安的统辖军队。
任安说过,军中只认旄节,不认皇上还是太子。
大长秋将我的话转告给太子。太子派人持节出去到处召唤军队,却不再起任何用处。去召唤匈奴兵的使者,被皇上的大将杀死。
太子亲自驱车到北军的南辕门外,要北军发兵,任安开门出见,他跪在地下,从太子的手中接受了调兵的赤色旄节,转过身,就驱车急驰入宫,闭门不纳太子,也不肯发一兵一卒。
以国士报之……这古老得已成传说的誓言,我怎么也能相信?
刘丞相的军队已经攻入长安城了,城里变成一片红色的海洋,到处都是汉军的火红战袍。丞相的军队,太子的军队,他们穿着同样的战甲,他们在每一条巷落里持剑作战,死者的尸体堆得像山一样。
激战五日,太子落败。
我在长乐宫的门楼上看到了这一切,然后,眼睛一片漆黑,我瞎了。
B39秋水
那还是我刚入宫的时候,一个秋天的夜里,皇上带着我,99lib?在南郊的山下骑马。
“子夫,”从林中满载而归的皇上兴致勃勃地说道,“你知道,你最吸引朕的地方是哪里?”
长草里秋虫唧唧,寒萤点点。南山是我们初遇的地方,是我们定情的地方,也是他除了未央宫外去得最多的地方,那时候一有闲暇他就会带我同去夜游。
我娇羞地回答:“我怎么知道?”
皇上哈哈大笑,将我从另外一匹马上拦腰抱过来,轻声说道:“是你的眼睛。朕有时候生你的气,一看你的眼睛,朕就欢喜了,气也消了。你的眼睛亮如秋水,皎若明月,动人极了,一眨一眨,仿佛会说话似的。”
“皇上!”我斜瞥他一眼,“你别忘了,去年你有半年都不理人家,和什么韩嫣在一起。”
“韩嫣的眼睛没有你美。”皇上笑道,“你那横波一转,任铁石心肠的人也会心动。去年冬天,你在朕的面前哭着说,既然不喜欢你就将你放出宫去。你不知道,那份情致婉转,天下没有一个女人比得上。”
我不由得红了脸。
“子夫,朕要爱你一生一世,直到你的这双眼睛再也不能说话。”他温柔地吻着我,“南山作证。”
“真的吗?”我怀疑地问。
“真的。”他热忱地回答。
我们都沉默了,山中忽然响起了夜鸟的声音,这条路越发显得寂静了。身后,皇上忽然放声歌唱起来:
秋兰兮麋芜,罗生兮堂下。
绿叶兮素华,芳菲菲兮袭予。
夫人自有兮美子,荪何以兮愁苦?
秋兰兮青青,绿叶兮紫茎。
满堂兮美人,忽独与余兮目成。
入不言兮出不辞,乘回风兮载云旗。
悲莫悲兮生别离,乐莫乐兮新相知。
……
这是屈原的《少司命》。
A40青袍似春草
我在门楼上站着,狂风已经渐渐平息。
下面的长安城已经成了一片火海,丞相没有勒住他手下的来自外地的勤王兵,那些外埠的官兵们陡然见到长安的繁华富贵,忍不住乘着乱势,纵兵大掠。
太子手下的败兵和来自长安大狱的囚徒兵也同样趁机入舍抢劫,准备借火势发一笔横财后逃走。我再也看不见这些可怕的景象了,然而老百姓们的哭叫声仍然传入我的耳中。
“造孽呀!”我哀叹道。为了汉皇的家事,天.下动乱如此。
据儿派来的二十名侍卫正在门楼下等候,我从前的大长秋现在的司直田仁也来到了长乐宫的宫阙上。
“皇后,快随他们走吧。”年老的大长秋劝道。
“我不走。”我固执地坐在妆台前。虽然看不见自己的容貌,我也想象得出来,满头霜雪一样的白发,憔悴枯干的面容,双目失明,心如死灰,几乎失去了自己所有的儿女,丈夫又对她十分厌憎,这样的女人,有什么好苟活于世上的呢?
“皇后,再不走,城门就要关了!”负责京城门户的司直田仁也苦劝道,“太子正在外面等你,快和他逃离皇宫吧。皇上回来,皇后的性命难保!”
“我不走。”我的声音十分冷静,“田仁,你去劝太子,叫他先走,说我随后就来。”
“皇后!”大长秋哭道,“皇后难道想坐以待缚吗?你已经六十三岁了,若被打入冷宫,还能活上几年?钩弋夫人对你恨之入骨。”
我苦笑道:“就是不打入冷宫,我又能活上几年?我哪里都不会去的。一个瞎了眼睛的老妇人,去哪里都是一样。这里是我的家,是我的皇宫,是我生活了快五十年的地方,我就是死也要死在这里。”
“皇后!”田仁见我主意已定,遂哭着在地下叩了一个头,道,“皇后,老臣去了,老臣要为太子打开城门,不能再耽搁了。皇后,你好自珍重,老臣顾不上你了……”
“你去吧。”我叹息着,向田仁挥了挥手。
为叛乱的太子打开城门,我那忠心耿耿的老臣田仁犯下的是同谋之罪,免不了也要挨上一刀。我的亲信们,死的死,散的散,跟随着这个背时的大汉皇后,他们全都没有享受过一天安生日子。
太子在门楼下面,望着宫门叩了一个头,就被手下急忙推上了车,出长安城,往东面的大湖而去。他身后,跟着的是太子的一家老小,其中还有我那个才几个月大的曾孙刘询。呵,孩子,生在帝王家,你得到是什么啊,是颠沛流离,是恐惧,是躲藏逃生,是跟随在你们身后的雪亮刀枪和可怕的命运。
“扶我到寝宫去。”我扶着墙站起来,吩咐身边的侍女。
“皇后,天晚了,您歇息吧。”侍女们说。
“唔。”我答应道,“你们都退下。”奚君不在了,再没有人明白我的心。
她们湮灭了蜡烛,悄悄退下,留下了无边的宁静。殿外,有什么东西窸窸窣窣地响着,越来越密,越来越大,是今年的第一场秋雨。
它能熄灭长安城中无边的火焰吗?我从床边站起来,向密室里走去,那里有着我最珍爱的东西。
我僵硬的十指摸索着,终于找到了那只描金绘图的小小鹿皮箱。钥匙在我的颈间,挂在一个黄金项链上,我轻轻地解下来,插入鹿皮箱的锁孔。里面是一件五十年前的旧舞服,水青色的舞袖仍然是那么长、那么飘逸、那么柔滑细腻,到底是出自平阳公主府的名贵舞衣。我熟练地穿上这套衣服,上衣仍然那么瘦削合体,但五十年后的我,穿起来却觉得宽大许多,长裙还是那么飘逸,只略微显得有些短,进宫时才十六岁的我,后来又长高不少。
甚至对于 8fd9." >这件衣服的触觉,还是那样敏锐和美好。
我的耳边,又响起了建元二年春天的歌声,当时我有没有想到呢,这首诗里写尽了我的一生。我的一生都在等待里过去了,直至这个绝望的冷雨萧萧的晚上。
7a46." >穆穆清风至,吹我罗衣裾。
青袍似春草,长条随风舒。
朝登津梁山,褰裳望所思。
安得抱柱信,皎日以为期?
长袖飞舞了起来,对于一个瞎了眼睛的妇人,这种飞舞是多么不凡,我自豪着。
无边的轻盈的飞舞中,我似乎回到了四十八年前,那一天,我柔软纤细的腰肢是多么动人心魄,那种回旋着的美感,深深地吸引着年轻君王的目光。
我有什么好后悔的呢?他给我一生中最美好的十年,给了我四十五年的荣华富贵和三年的肝肠俱碎。如果此生能够选择,我还是愿意遇见他。
“皇后!”门外忽然有侍女尖叫的声音。
“怎么了?”我推开密室的门,站了出去。
侍女有一刻没有说话,烛光中,她看见年老的瞎眼的皇后,白发苍苍,却穿着娇艳的样式老旧的舞服,是不是惊奇得说不出话来?侍女沉默了片刻,开口奏道:“皇后,大事不好了。”
“什么事?”我一路摸索着,走到梳妆台前。
“宗正刘长乐、执金吾刘敢二人奉皇上诏命,入长乐宫收缴皇后印玺和封绶。”
“哦,”我平静地说,“我知道了。”
“皇后!”侍女为我的态度而惊讶,“他们二人已经在寝殿前面等着了。”
“唔。”我点了点头,坐在妆台前,吩咐道,“为我化妆。”
摸不着头脑的侍女们,走到我的身边:“梳什么髻?”
“堕马髻。”我回忆着当年满长安城都是妩媚的堕马髻。
“堕马髻是四十年前的发式。”侍女小心翼翼地说道。
“依我的话去做。”
两名侍女轻柔地盘起我的头发,呵,那种熟悉的感觉又回到我的心中,窗外似乎丽日当空,桃花烂漫,好一个晚春。
“将眉笔给我。”我要求道。
“是。”侍女们已经不再问原因了。
我抖抖索索地按住自己的眉头,在黑暗中为自己画着眉:“好看吗?”
“好看。”侍女们违心地答道。
“这是四十八年前风行长安的八字眉。”我骄傲地说,“由我创制。”
她们正七手八脚地在我的髻上插着发钗和珍珠。
“换皇后的礼服吗?”侍女们问着。
“不用。”我推开了她们的手,吩咐道,“在我抽屉里有一把青铜钥匙,拿来给我。”
我命她们用钥匙打开床下的暗屉:“那只黄金镶宝的匣子里是大汉皇后的印玺和绶带,去,拿给刘长乐和刘敢。”
她们应声去了。
“回来。”我忍不住开口叫道。
侍女听话地转过身来,问道:“还有什么事?”
“把那只盒子给我。”我伸过手去,接住那只满是积尘的盒子,轻轻抚摸了片刻,想了想,又道,“拿笔来。”
“皇后,执金藏书网吾已经在帘外催促你了。”侍女们担心地说道。
我没有理会她,吩咐道:“拿最好的白绫子来,我要写信。”
侍女们只得为我展开白绫,我一字一顿地口述着:“大汉天子亲览:太子已遁,妾当大行,行前别无余事,唯思天子年事已高,诸子之中,唯河间王刘弗陵贤,可当天下重器,然子幼母少,陛下独不思前朝有吕后乱政之事邪?卫子夫绝笔。”
“皇后……”执笔的侍女哭泣起来。
“哭什么?”我依旧平静地说,“我死了,我的仇人钩弋夫人也会死,我的孩子们都在地下等我前去相聚。”
她们捧着那只金匣和我的信,掀开帘子说道:“长官,皇后的印绶都在这里。”
“卫子夫接旨!”殿外响起了脚步声,一个洪亮而严厉的声音叫道,“快点,到殿外跪接圣旨。”我没有理睬他,脸上浮出了一丝冷笑,这是他给我的最后一封信了。我将拒绝加给我的任何耻辱和痛苦。黑暗中,我在袖里摸索着,抚摸着那一只他月夜为我杀虎所用的匕首,在高大华贵的青铜妆台前端然坐好。
“卫子夫接旨!”那个严厉的声音里透着几分冷酷和藐视。
忽然间,我从袖中拔出匕首,快捷无伦地往胸口插去。
“皇后自杀了!”侍女们悲呼着。
“她已经不是皇后了!”那个声音仍然冷漠而残酷。
在这一个瞬间,奇迹般的,我的眼前一片明亮,我看见了一个相貌俊雅的中年大臣站在帘外,冷漠地瞧着我。和从前一样,他仍然循规蹈矩,举手投足完美得可以为宫廷礼仪做示范。
几十年来他从不走近我,这让他如今可以把与卫氏的干系撇得一清二白。这是我们卫家硕果仅存的唯一子弟:霍光,他现在已经是大汉的光禄大夫了,贵重亲信无比。今天,就是他来亲口向我传达废后的圣旨吗?那个冷酷的声音就是他吗?我们卫霍二姓几十年的苦心经营,只剩下了这个来自平阳乡下的心地冷酷的少年吗?
我看见了一片血迹从我水青色的舞裙上渗透开来,越来越大,越来越红,越来越像一幅久远以前的图案。
那是一个月夜吧?他在南郊的山林中轻吻着我的长发。
那是一个雨天吧?他在尚衣轩中热烈地向我倾诉着感情。
那是一个夏夜吧?他携我的手在太液池中泛舟采莲。
眼前又重新变得一片漆黑,迷迷糊糊中,我看见更大的黑暗向我身边涌来,那黑暗中,有着无数人的咭咭聒聒的叫声,是我的兄弟卫青吗?是我的外甥霍去病吗?是我的女儿诸邑公主和阳石公主吗?
他们似乎都向我微笑着,欢迎我到来。
然而我却挣扎着回过头来,我觉得自己似乎想找一个人,他对我十分十分重要,可是在此刻,我却想不起他的名字,也记不清他的面容,更不知道他在哪里,我只记得我曾经爱过他,也被他深切地爱过。
此刻,我无比渴望能握住他的手,守在他的身边。
藏书网我模模糊糊地呼唤着,却没有人回答。
四下里一片寂静,秋雨萧索,长风呼啸,我的呼唤越来越凄切,越来越响亮,却没有人回答。天涯在线书库《www.tianyabook.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