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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了赖子》
一
一九八九年八月二十二日
赖子死了。赖子是我们的独生女。她是一个温柔聪明的孩子,一个健康开朗的少女。
她的五官与妻子年轻时一个样,只有那对红茶色双眼看得出我的血统。这孩子并未特别爱好什么运动,但那秾纤合度的肢体,近来变得愈来愈有女人味。
那不服输的个性和敏锐的感受力,应该是继承自母亲吧。她从小就是个懂事的孩子,绝对不会让人头痛;同时,她也是个很早就明白自省有多重要的孩子。
赖子偶尔会抱上家里养的猫布莱恩,坐在屋檐下望着外头好几个小时。每次问她在做什么,她总是回答,“我在看鸟呀。”还有,夏日的午后,她一定会烤苹果派。
偶尔有书从我的书房里不翼而飞,也是赖子做的好事。话虽如此,一旦别人踏进了自己的房间,她却会满睑不高兴。她在学校加入了花道社,因此家中摆满时令花艺也是常有的事。
她真的是个好孩子,我们夫妻始终满怀期待地看着她的成长。
然而,赖子明明才刚满十七岁,却去了我们碰不看的地方。一切来得突然,豪无前兆。躺在停尸间的你脸颊冰冷,那股寒意至今仍然鮮明地留在我握笔的手中。冷得像铅一样,苍白而无情。
赖子不会再回到我们身边。家里也不再满是插了波斯菊的花瓶。你红茶色的眼眸,已永远地失去了光辉。
这是为什么?
为什么只有我的家人非得遭逢这种惨剧不可?我没办法接受。这实在太不合理了、太不公平了。为什么会有这种没道理的事?我们到底做了什么?
打从十四年前那场意外以来,我一直相信巨大的不幸会产生抗体。正因为相信那种灾难不会发生第二次,我才能够振作起来。
十四年前那场意外,让妻子海绘的脊椎受到了无法痊愈的重伤。这个伤使得海绘下半身永远地失去了所有功能。而我们失去的不只是这样——还有她肚子里八个月大的长男。
这场意外无法归咎任何人。年幼的赖子平安无事,算是仅存的敉赎——因为她也在意外的现场。
从那天起,赖子成了家人最后的依靠。妻子的身体,已经无法再次孕育新生命。我们将所有的愛,全灌注到了唯一的女儿身上。我们不断告诉自己,赖子有抓住幸福的资格,能够避开一切灾厄。否则,我们尝到的绝望就毫无意义。
赖子应该会有个幸福的人生。如果不这么相信,我们就没办法活下去。赖子的幸福,就是我们最大的愿望。赖子的生命充实,就代表我们活得有意义,这样有什么不对吗?
赖子拥有比任何人都幸福的权利,这点我至今仍深信不疑。因为她还有我、妻子,以及我降生前便已离世的儿子的份。照理说,没人有资格从赖子手中夺走幸福才对。
十四年来,我们始终坚信如此。正因为相信,才有办法振作。
可是,今天我们突然遭到了背叛,最卑劣的背叛。
赖子死了。她明明才刚满十七岁。她被杀了。
昨晩赖子没有回家。她从未不说一声就在外过夜,所以我担心得坐立不安。但我并未告诉海绘这件事,因为我不想让无法下床的妻子担不必要的心。所幸海绘没有怀疑,赖子并非每个晚上都会到母亲的房间露脸。
我跟妻子道晚安后并未阖眼,一直等赖子等到天亮。虽然身为父亲的我信赖女儿,但或许会有什么差错。不安与时俱增,我好几次想联络警察,却又不断说服自己“总之先等到天亮吧。”虽说孩子才十七岁,但也算是个大人了,应该能照顾自己才是。我是这么教育女儿的,不过直到天明赖子仍未回来。
电话铃声惊酲了我。时间已过八点,我似乎不知不觉打起盹。接起电话后,对方说自己是警察。他的声音听来像是习惯压抑感情的人。
“请问一下,令千金在府上吗?”
“她不在。”不祥的预感终于抓住了我。
“您晓得她上哪儿去了吗?”
“不晓得,其实从昨晚起她就不知道去哪里了。”
“果然如此。其实不久之前,齐明女学院附近的公园里发现了年轻女性的尸体。虽然有点难以启齿,不过那名女性似乎正是令千金赖子小姐。九九藏书”
我什么话也说不出来,只能让颤抖的指头使力,避免话藏书网筒从手中掉下去。
“为了确认遗体的身份,希望家属能移驾来署里一趟。”
“我明白了。”我好不容易才这么回答,并在听完地址后挂回话筒。
我在原地呆立了好一会儿,奇妙的呻吟声于耳畔回荡。赖子居然死了。这消息让我一阵晕眩,感觉就像发了高烧后跳下悬崖一样。
我替自己打气,告诉自己非振作起来不可,不能整天都这副德行。更何况,在亲眼确认之前,还有可能只是误会。我向上天祈求,希望这是误会。只不过,我心里也觉得祈祷可能毫无功用。
我没有勇气立刻把这件事告诉妻子,决定等冷静下来再跟她说。
接着我拨了个电话给海绘的看护森村小姐,拜托她立刻来家里。听到理由之后,她惊讶得说不出话。我反复叮咛她,别把女儿的事告诉妻子。
告诉海绘“有点事要处理”后,我便离开了家。我没打算开自己的车,而是走了几步路后招了一辆计程车,前往绿北署。
感觉有点阴沉的年轻刑警,领着我到了停尸间。那是个幽暗而冰冷的房间。停尸台孤单地待在房间中央,躺在白布底下的躯体,无疑正是赖子。她的遗容仿佛想要诉说些什么。明白那确实是女儿后,我居然没有丝毫慌乱,实在是不可思议。
之后在楼上的房间里,我从名叫中原的中年刑警口里听到了来龙去脉。
发现我女儿的,似乎是齐明女学院高中部(赖子也是这里的学生)的排球社社员。她们说,今天是暑假的练习日,大约在七点左右晨跑经过公园时,发现有人倒在步道旁的草丛里。由于刚好成员里头有赖子的同班同学,才得以早早辨别身份。
“遗体颈部有清楚的勒痕,是他杀。”刑警这么说。
我顿时全身僵硬。我这才发现,在他这么说以前,我从未考虑过女儿遭人杀害的可能性。刚恢复不久的晕眩,再度朝我袭来。
“没有看见其他的外伤。至于死亡时间,目前只能推测是在昨晚十二点以前。幸好遗体没有遭人施暴的痕迹。”
幸好?对一个女儿遇害的父亲而言,这算什么“幸好”?我的内心如此埋怨。刑警并未察觉我的心情,继续说:
“接下来,令千金的遗体要进行司法解剖,应该可以清楚更详细的死亡时间。目前案情的调査进度就到这里,如果还有什么发现,我们会马上通知您。”
他问了我昨天赖子的行动。我告诉他,赖子在家待到傍晚,但六点左右她说要去朋友家后随即外出,之后就不清楚了。我没问朋友的名字,也不觉得她的态度跟往常有什么差别。接看我又补充说,之前她从未一声不吭就擅自外宿。
后来还有种种手续花了不少时间,回家时已经相当晚了。
森村小姐表示她或许能帮上什么忙,所以今晚打算住在这里。虽然很感谢她的体贴,不过今晚我希望能和妻子两人共度,便婉拒了她的好意,她告诉我明天早上会再来后,便离开了。
走进妻子的房间后,她以不安的眼神迎接我,看来是隐约猜到怎么回事了。海绘的直觉很敏锐。
“悠史,赖子出了什么事吗?”
我走近床铺,用力握住妻子的双手,泪水不由自主地滚滚而下,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我将海绘拥入怀里,用力抱紧她。
“她死了,被人杀害了。”我只能说出这几个字。
“这怎么可能……”
我们两人再也说不出任何字句。我抱看妻子流泪。就像十四年前那样,泪如泉涌,无法止歇。
妻子睡看后,我走进赖子的房间,打算在那里待到早上。
理应空无一人的房间里有动静,是布莱恩。它从床下爬出来磨蹭我的小腿,发出听似饥饿的叫声。赖子不在没人喂描,想必它打从昨晚起就什么也没吃吧。我虽然也一样,却没有空腹感。
我打开猫罐头喂布莱安,它似乎吃得很高兴,根本不晓得赖子死了。赖子她……你的饲主不在这个世上喽。我不停这么告诉猫。最后布莱恩似乎也明白了,窝在赖子的椅子上哀凄地叫,仿佛想说那里还留有饲主的温暖一样。我突然兴起了个念头,于是拿笔开始写这篇手记。杀害赖子的犯人应该千刀万剐。
八月二十三日
森村小姐与妻子的责任编辑矢岛邦子前来探望我们。托她们的福,海绘心里稍微舒坦了点。两位的体贴与帮忙令人万分感谢。
尤其是邦子,她代替沮丧得什么也做不成的我,处理了包含丧葬仪式在内的一切事务。她是我们夫妻高中时代.99lib.就认识的老朋友,不必多说也明白我们心里在想什么,这点实在帮了大忙。这么说来,十四年前发生那场意外之后,我们也受过她的关照。行动不便的妻子会开始写童话,正是出于邦子的建议。换言之,我们很久以前就在给她添麻烦了。
森村小姐也利落地替我们解决了堆积如山的家务。要是没有她们,真不晓得我们夫妻会变成怎样,实在感激不尽。
下午我拨了个电话给研究室的高田。他说,“请打起精神,我们随时都能助教授一臂之力。”我回答,“谢谢,那我就不客气地接受你们的好意了。”这让我深切感受到身边都是些好人。
傍晚,中原刑警来访。他昨天曾在绿北署二楼跟我交谈,今天是来告诉我调查进度。我独自接待他。尽管“了解杀害女儿的凶手”是我现在唯一关心的话题,但我不想让亲近的人知道这件事。
二
寒暄几句后,中原便切入正题。
“首先是尸体的解剖结果,死亡时间推定为二十一日的晚上九点到十一点之间。胃里没有东西,代表死者……不,令千金没吃晚餐。死因是掐住咽喉造成的窒息死亡,很遗憾我们并未从颈部采到能对照的指纹。留下的手痕则是一般成年男人的尺寸。
“虽然是在草丛中发现令千金的尸体,但那里似乎不是行凶现场。凶手恐怕是在游园步道上袭击并杀害赖子小姐后,才将尸体藏到草丛里。可惜连日晴天加上地面坚硬,无法查明行凶地点。而该处也没找到凶手遗留的物品,不得不承认我们缺乏证物。
“我们正全力搜集附近的证言,但时间毕竟已晚,要找到目击者相当困难。”
一看见我叹息,中原随即一副早就料到的样子,立刻改口:
“话说回来,大约五个月前,有一名县立高中的女学生在同一个公园里遭人强暴并掐死,您知道这个案子吗?”
“是的。地点离小女的学校很近,遇害者又跟小女年纪相当,因此我印象很深。”
“其实,后来还有另一名中学女生在那个公园遭到暴徒袭击。两件案子都没找到犯人,但我们认为犯行出自同一人之手。从作案地点与手法来看,这回的案件无疑也是同一人所为。”
一股极度不舒服的战栗感窜过我全身的神经。我狼狈地脱口而出:
“可是,我记得您说小女没有遭人施暴的痕迹……”
“正是如此。想必凶手原打算让赖子小姐安分一点,却错手误杀,于是怕得未施暴就逃走。”
“这么过分的……”中原微微摇头。
“即使她不抵抗,多半也会像先前的遇害者那样遭到杀害。对方是非常危险的惯犯,让这种家伙在外头逍遥显然是我们的过失。警方已成立了特别调查班,重新确认那些心理变态的名单。尽管线索不多,但这次我们一定会抓到凶手。”
不过,我无法照单全收中原的话。某个脑袋有间题的变态,毫无理由地对赖子下手?开什么玩笑。遇害者可不是名字挂在社会版角落的陌生人,是我的女儿。身为一个父亲,哪能相信这种蠢话?这会对不起赖子在天之灵。
但我不便当场唱反调,迟疑一会儿后,兜个圈子间:
“话说回来,为什么那种时间赖子会一个人在公园散步?她六点离家到遇害时刻之间又去哪里了?”
“可能是去散心解闷吧。”
中原话中带剌。这句话是暗地指责一个父亲不该轻率地让妙龄女儿在晚上外出,他大概是看出我内心的不以为然才这么说。调查的进展堪虑,想必让他颇为焦躁。
我虽然也心头火起,还是努力克制住了怒气。毕竟双方吵起来一点好处也没有。
他回去后,我再度郁闷地把自己关在赖子的房间里。
是我的错吗?是否真如中原暗示的一样,赖子的死应归咎于我的轻率?或者,如果那天晚上我担心晚归的女儿,立刻采取行动,赖子是否就不会死?
懦弱的我无法问妻子这个问题。要是海绘说“对”,代表我连憎恨凶手的资格也没有,必须承担元凶的罪名。
然而,我始终认为事情并非如此。
不,这不是为了替自己开脱的辩解。我不打算完全否认自己的过失,也有承担中原非难的觉悟。
但我认为,真正重要的问题还在别处。
理由在于,今天中原刑警的态度有些暧昧,让我无法释怀,而他的见解也有些不对劲。这绝非一个父亲为了敷衍良心所发的牢骚,现在的我没必要这样欺骗自己。
我只需要一样东西,那就是赖子死亡的真相。
我敢肯定,中原有所隐瞒。
八月二十四日
怎么会这样!我有了意料之外的发现,甚至后悔自己为什么要知道这种事。然而,为了找出杀害赖子的男人,我无论如何都得面对这个事实。
赖子怀有四个月的身孕。
之所以查出这件难以置信的事,原因其实微不足道。我突然想整理女儿的遗物,于是漫无目的地翻起女儿的房间,尽管我也不晓得自己为什么会这样。这是种自虐行为。虽然回忆不时给予我沉重的打击,我却无法停手。
书桌抽屉里有一样超乎想像的东西,让我怀疑起自己的眼睛。是诊所的挂号证。
村上妇产科诊所
电话(〇四四)八五二一××××
证上印了这些东西,此外,还以原子笔整齐地写看我女儿的名字西村赖子。初诊是这个月的十八日,赖子遇害的三天前。
我的脑袋一片混乱。为什么赖子会有这种东西?
多想也没用,我决定拨打那个号码,但拨了好几次都没人接电话。
过了好一会儿,我才想到理由。今天是周四,而挂号证背面明写了周日、周四与国定假日休诊,当然不会有人接电话。
我放下话筒,抱头苦思。赖子有妇产科挂号证的理由,再怎么想都只有一个。虽然光想像这种可能性就令人作呕,但不马上确认我会寝食难安。可是该怎么做?这时,我突然想起昨天中原刑警那暧昧的态度。
警察解剖了赖子的遗体。既然如此,中原应该握有我心中疑问的解答才对。一想到这里,我便毫不犹豫地拨电话到绿北署找他。幸好他在署里,我得以向他求证。
“西村先生,怎么了?”刑警说道。
我单刀直入地问:
“我女儿是不是怀孕了?”
我听到长长的叹气声,“四个月。”他终于承认了。我的直觉没错。“不过,您为什么会问起这件事?”
“我在赖子的房间找到妇产科的挂号证。可是,你为什么要隐瞒这种大事?麻烦你解释一下。”
中原没有立刻回答,带着压抑感咳嗽一声,接着开始说明:
“根据解剖结果,我们发现死者怀孕了。但就如我昨天向您说的,既然明白赖子小姐成了陌生变态过路魔的牺牲者,这个案件显然与她怀孕一事无关。考虑到死者的年龄,也为了她的名誉,我们決定不对外发表怀孕一事。”
“但我是赖子的父亲,应该有知道这件事的权利。”
“事情确实如您所说,但您也有不知道的权利吧?如果说出来,可想而知,您会更加心痛。因此我们判断,既然这件事不会影响调查,便没有必要告知您真相。我们这么做,是为了尽可能减轻死者家属的负担。”
“但这未免……”
“不,无论如何,既然您知道了也没办法。如果造成您的不快,本人在此向您表示歉意。然而,请您务必听我说句话——请不要去寻找让令千金怀孕的对象,甚至修理他,这么做只会使您难堪,更无法让令千金安息。请赶快忘了这件事,静候我们将凶手逮捕归案。”
说完,刑警便迳自挂断电话。
身体感觉像结冻般紧绷,仿佛被塞进一个看不见的模具。我握着话筒,战战兢兢地反刍刚刚对话的内容。
难以置信。尽管提出质疑的是我,这么说似乎很矛盾,但这个答案未免太残酷。中原有句话说得没错——可想而知,我会更加心痛。不,这么迂回的说法还不够。对我来说,这实在是个难以承受的打击。在某种意义上,这致命一击比女儿的死更加令我动摇。
我完全没发觉赖子身体的变化。她居然怀孕四个月了。明明每天都会见面,我却完全不懂亲生女儿,不就代表我根本没资格当父亲吗?
赖子才十七岁。她的身体萌实已经成熟,但我认为她不会这么放荡。不管这年头与赖子同龄的女孩性观念多开放,我始终相信女儿不会受这种潮流毒害。即使是此刻,我依旧认为赖子还没到适合进行性行为的年龄。
但这是铁打的事实。先前我所不晓得的女儿另一面,突然展露在眼前。原来我也只是个平凡又愚蠢的古板父亲吗?话说回来,我的女儿赖子居然……我不明白的事情实在太多了。
对方是怎样的男性?是赖子主动以身相许码?什么时候?在哪里?她打算拿肚子里的孩子怎么办?为什么一句话也不跟我们讲?赖子不信任我们吗?还是赖子背叛了我?
然而,这些疑问全都太迟了,迟得无药可救,这世上最悲哀的,莫过于在年轻女儿死后才知道她怀孕的父亲,更何况连这孩子是谁的种都不晓得。
这种事哪可能轻易忘掉?我根本不打算像中原说的那样把一切付诸流水。
真要说起来,我反而对于警方操之过急的调查方针有意见。他们擅自认定是心理变态所为,连赖子的人际关系都不调查。从孩子的年龄来看,光是怀孕这点就足以成为杀人动机吧?在对象不明的情况下,不是应该先找出那个男人?从中原的言行来看,警方简直像串通好要隐瞒赖子怀孕这件事。
虽然这只是我的推测,但说不定有人向他们施加压力。比方,会不会是赖子就读的学校担心爆发意料之外的丑闻,事先打了预防针?
齐明女学院是全国屈指可数的私立名校,理事长更是保守党有力议员的亲妹妹。据说她哥哥的后援会在县内势力不小,甚至能影响县政。我希望自己想太多,但这种事在这年头并非不可能。有必要留意这点,不能指望警察。
我将赖子怀孕这件事瞒着海绘,不希望增加她的痛苦。或许哪天能结束一切,将真相和盘托出,但我决定暂时埋在心底。尽管无法对海绘坦白让人难受,但也无可奈何。我深爱着她,才会撒这种谎,妻子想必会原谅我吧。尽管我这么想,整个下午却始终无法面对海绘哀伤的双眼。
“你在担心什么吗,悠史?”当她这么问时,我差点就要老实招供。今后非得小心不可。
我打算明天拜访那间妇产科诊所,或许能找到关于赖子死亡的线索。这多半会是一场孤独的探索,但我早有觉悟。
打从昨天起就没见到布莱恩的身影,大概是跑出去了。与女儿相系的回忆,感觉又少了一样,令人寂寞。
八月二十五日
我一早拨了电话,跟那间妇产科诊所的医生约了碰面。
医生不晓得赖子被杀。他畏畏缩缩地说“我很少看新闻”之后,补上了几句哀悼的话。他听似老实的回应,让我不知怎地有股安心感。
十一点时,森村小姐来了,我决定提前出门。我没吃午餐,只喝了咖啡就离家,当然也没说要去哪里。
开了约二十分钟的车,我找封那间诊所。虽然离鹭沼车站很近,不过我很少经过那一带,因此一度与写看“村上妇产科”的招牌擦身而过。
我将车停在诊所附近,接着散了一会儿步。这里的地址已经变成川崎市,气氛跟自家附近没什么明显区别,细部的差异反而造成突兀感。两个城镇明明只差一站,我却觉得像身处一块完全陌生的土地。赖子之所以特地选择这里的医生,或许就是此一缘故。
村上医师是个五十来岁的男人,有看一对友善的眼睛。向后梳齐的灰发与白袍之下有品味的领带系法,让人印象颇隹。而且,以妇产科医生而言,他似乎相当成功。跟绿北署中原刑警之类的人相比,此人值得信赖多了。
“令千金来我们诊所时,怀孕刚满四个月。”他这么说。
“警察也是这么说的。”
“看来已经解剖过遗体了。请节哀。”
据村上医师所言,赖子是八月十八日下午独自来看诊,当时她看上去十分苦恼。赖子告诉医师,她的月经已延迟三个月。诊察后,医师确定赖子怀有身孕。听到结果,赖子不知为何显得如释重负。
村上问她有没有打算生下来,赖子回答“可以的话想生”,但坚持不肯透露孩子生父的事。无论如何,她终究未成年,村上要她回家跟双亲好好商重后再来一趟。
“……如果您当时立刻和我们家联络,说不定能拯救小女的性命。”我将心中的哀伤原封不动地说出口。
“您说的没错,我承认自己有过失。然而,实际上,我们这行有个默契——即使患者未成年,依然该尊重患者本人的意志;再说,既然令千金打算将孩子生下来,我就更没有多嘴的理由了。”
村上说的没错,要求他做到那种程度就太过分了。我在内心告诫自己,这样只不过是推卸责任罢了。
“那么,正确的时间大概是什么时候?换句话说,就是干那档子事的……”
“受精的时期吗?”
我点点头。
“问诊时,她表示五月上旬有过性行为。虽然没有回答得很清楚,不过大概是十日前后。”
他顾虑到我的心情,没有特意欲言又止,口气十分自然,于是我接受这番好意,问了另一件事。
“有没有任何关于孩子父亲的情报?”
“……这点我毫无头绪。”
“像是血型之类的……”
“很遗憾,我不晓得胎儿的血型。这个问题问警察比较好吧,他们解剖时应该会一并检查才对。”可能觉得光讲这些太冷淡,村上重新看了一次病历表后,补上一句,“……肚子里的孩子发育得相当良好。”
我认为再待下去也不会有任何收获,便向村上道谢,准备离开。就在我起身时,他似乎想起某件事,明显愣了一下。
“对了,令千金曾拜托我给她一份诊断证明。”
“诊断证明?怀孕四个月的?”
“嗯。我写了一张给她,不过她没告诉我用途。”
回家路上,我用公共电话打给警察。
我以“为了纪念肚里的孩子,非得知道血型不可”当藉口,想尽办法从不愿配合的中原口中问出血型,原来是个B型的男孩。
接着,我若无其事地问他,赖子有没有将医生的诊断证明带在身上。他回我:“没找到那种东西。”趁着他还没起疑,我先挂断了电话。
回家后,我仔细地调查赖子的房间。这回是有目的的搜索,我却没找到医生所说的诊断证明,更加深了我的信心。
下午稍晚,赖子终于从警察那里回到家中。她一个人待在外头那么久应该很寂寞吧,不过今晚就能全家团聚。为了妻子,我将赖子搬进她房内。赖子像铅制的箱子一样沉重。见赖子最后一面后,海绘也流下眼泪,可惜布莱恩不在。
她的身体实在不像已有四个月身孕,我总觉得上了当。一切宛如一场恶梦,只不过我们再也无法从梦中醒来。
我跟海绘唯一的女儿。那双红茶色的眼睛。可怜的赖子。死去的女孩。我们最钟爱的女儿死了,她的遗体就在这里,静静待在棺木中。
赖子,我的女儿。我认识的赖子,我不认识的赖子。棺木中的冰冷遗体,到底是哪一个赖子?
这一连串的命题与推论,让我确定了一件事,也让我下定决心。
赖子会特地要诊断证明的理由只有一个——将怀孕四个月的证据亮在某人眼前,让那人接受事实。既然哪儿都找不到诊断证明,代表她已经将那东西拿给某人看了。换言之,除了当事人与医生之外,还有一个人知道赖子怀孕。这人无疑就是让赖子怀孕的罪魁祸首。
这样是不是想得太简单了?我不这么认为。从前因后果推想,这是最自然的结论。更何况,现在的我就算去思考其他可能性,也不会有任何收获。
赖子没对村上医师透露任何关于那个男人的事,会不会是她跟对方的关系生变才不想说?真是这样,就算赖子亮出诊断证明逼他负责也不奇怪。赖子从小就是个一旦走投无路便会豁出去的女孩。
那天下午,赖子外出就是为了这件事——想来是她独自苦思三天后,终于有了向对方摊牌的觉悟。她瞒着所有人去见那个男人,告诉对方自己怀有身孕。
我想这就是死因。那个男人不但玷污了我女儿的身体,更因为害怕即将为人父的沉重压力而下杀手。他是个强奸犯兼杀人犯。
杀害赖子的不是什么恰好路过的变态,而是某个跟赖子有过“关系”的男人。
赖子,明天是你的葬礼,我非得向你的遗容告别不可,但曾 8ddf." >跟你扯上关系的人必定会留下痕迹。我会找出那个男人,但不会将他交给警察。我要亲手让他偿还罪行。
八月二十六日
赖子的葬礼结束了,这是一场只有亲朋好友参加的低调仪式。
告别式来了许多赖子在学校的朋友。参加者里头,也看得见混在亲戚与我大学同事里等人的中原刑警身影。除了以丧主身份按规矩答礼外,我并未对他人多说,倒是跟女儿的班导师说上了几句话。这位女老师姓永井。尽管我从她口中听到了几个在学校跟赖子要好的朋友名字,不过她完全没提到“男性”。
海绘没办法下床,所以连女儿的葬礼都无法出席,虽然很遗憾,但也无可奈何。为了避免触景伤情,或许这对她反而是件好事。我不希望海绘更加悲伤,况且森村小姐也只是稍微露个脸而已。
与我混乱的感情相反,仪式进行得很流畅,扛下接待工作的邦子与高田则是忙进忙出。高田真是个好青年,如果赖子也有个跟高田一样的兄弟就好了,相形之下,我却只能像休克病患般呆呆坐着。虽然亲戚对我说了许多安慰的话,我却只希望他们别来管我。我的心遭到错综复杂的感情风暴蹂躏,其中更有把锐利的刀刃吸收了悲伤与愤怒,逼我成为复仇誓言的俘虏。
目送女儿出殡时,我心底一直有股呐喊的冲动——赖子,我一定会替你报仇。
然而,在一切结束之前,这道誓言必须深藏在心里,绝不能让任何人发现。因此我拼了命地压抑自己。
我下定决心,不管发生什么事,都要让杀害赖子的犯人清偿罪行。我无所畏惧,决心不会动摇。
赎罪的方法唯有一死。我一定会杀了那个男人。
行动需要方针。我必须私下找出目标,所以绝对不能毫无计划地莽撞行事。我得远离激情,让思绪保持冷静。
年轻时,我曾读过一本叫《野兽该死》的书。这是桂冠诗人塞西尔·戴·路易斯以笔名尼可拉斯·布雷克的写的小说,叙述一名独生子遭人撞死的父亲,自力找出逃逸的凶手,并亲手向对方复仇。
此时的我和这本小说中的父亲处境极为接近。尽管那是个虚构的故事,我却不禁将自己代入主角,揣摩他的思绪。奇妙的是,这个故事里似乎隐藏了力量的泉源,让我能鼓起勇气面对残酷的现实。
小说中,那位父亲在寻找肇事逃逸现场的目击者未果后,藉由纯粹的思考重现车祸当时的状况与犯人的心理,并以逻辑归纳出对方的特性。我试着模仿他,在纸上逐条列出与可恨凶手有关的已知事实,该走的路必然会在过程中浮现。就像这样:
(1)犯人是血型为B型或AB型的男人。
这是理所当然。赖子的血型是O型,既然O型的母亲怀了B型的孩子,父亲的血型自然只有两种,不是B型就是AB型。
(2)他在今年的五月十日前后曾与赖子有肉体关系。
这点也显而易见。以父亲的立场来看,我希望这只是赖子一时误入歧途。
日期能不能更精确一点?我翻开记事本五月的部分,回想赖子是否有哪一天晚归。
五月八日(一)
九日(二)于自宅和高田讨论学会资料
十日(三)教授会
十一日(四)
十二日(五)
十三日(六)出席学会(于静冈)
十四日(日)
八日、九日、十一日没有什么异状。十日教授会结束后,我跟同事去喝酒所以晚归,但赖子应该在家才对。记得七点左右从外头打电话回家时,我还跟她说过话。间题在于十二日与十三日的晚上,那两天我参加静冈的学会不在家,直到十四日的下午才回家。
这两天很可疑,赖子这段期间应该能自由行动。虽说森村小姐会来过夜,但她几乎都在陪伴妻子,不可能盯着赖子,这表示赖子有绝隹的机会。
这样就说得通了。发生关系的日子不是十二日就是十三日,继续思考吧。
(3)很可能是两厢情愿,可以想见他对赖子拥有强大的影响力。
虽然其中掺杂不少我的推测,但绝非胡乱推敲。首先,我认为赖子并非暴力性行为的受害者。考虑到诊断证明的功用,对方不可能是陌生的暴徒。何况,我认为自己不至于粗心到看不出强奸造成的身心伤害,从赖子告诉村上医师地打算把孩子生下来这点,就更显而易见了。
虽然我不相信是女方主动求欢,但赖子终究没有拒绝,这点无法否认。这么一来,男方就不太可能是与赖子同龄的人。从个性来看,我也不认为赖子会委身于一个十来岁的小伙子。对方想必是个年长得多的男性,换言之,赖子也不慎跌进年轻女孩常落入的陷阱。
既然是年长男性,又是亲密得足以让赖子以身相许的人物,嫌犯的范围不就能大幅缩小了吗?
(4)赖子怀孕应该会对他造成非常重大的损失。
这也是无庸置疑的事实,问题在于是怎样的损失。若由前一项的推测深入思考,颇有可能是“失去社会地位”毕竟赖子才十七岁。
(5)他有一冲动就无法克制自我的倾向。
从前后状况推测,犯行显然是出于一时冲动。扼杀这种手法也证明了这点。赖子的怀孕想必对凶手造成了很大的打击。
即使如此,依旧没有同情凶手的余地。一个大男人居然为了保身而对毫无抵抗力的女孩子下手,根本不值得同情。
(6)他对于公园周边相当熟悉。
虽然无法肯定,但我认为犯案现场并非那个公园。中原刑警曾说过警方还没确定行凶地点,更何况,一个十七岁女孩要将重大秘密告诉年长男人,会特别选在夜晚的公园步道吗?
恐柏赖子是在其他地方遇害,而凶手想必是趁夜将赖子搬到公园草丛中。不用说,当然是为了掩饰犯行,将赖子假装成过路魔案件的遇害者。而且,那一带晚上毫无人迹,不易遭人目击。
从这个方向逆推,可以想见凶手熟知公园的地形,说不定还是公园附近的居民。
再稍微思考一下吧。假设二十一日晚上,赖子拜访凶手家并在那里遇害。话说回来,那天赖子离家时并未骑自行车。就算目的地就在公园附近,要走过去依旧太远,换言之,赖子是搭公车前往。
可是,为什么赖子不骑自行车?除了冬季最冷的时期外,赖子每天都是骑车上学。她没有刻意搭公车的必要。而且二十一日天气晴朗,不必担心会下雨,赖子的自行车也没坏。
既然如此,赖子为什么刻意不骑车?能想到的理由只有一个。
因为赖子造访的地点位于陡坡。假使途中有个对女孩子太过勉强的上坡,就不难理解赖子为何不骑车。
结论,犯人住在离公车路线很近的高地。
写到这里,暂时停笔,我才发现漏掉最重要的问题。真是的,我真想诅咒自己的粗心。
(7)为什么警方搜查时无视赖子怀孕这一点?
这并非今天才有的疑问。不仅如此,对警方产生的怀疑,正是我这场孤独追査的起点。
我在大前天的文章中,曾试着对这个理所当然的疑问提出一项有力的假设。那就是——
(8)由于害怕学生丑闻伤害校誉,齐明女学院经营者向警方施加政治压力,阻碍他们挖掘内幕。
这个假设充满暗示。以此为前提,我试着进行更为大胆的推理。
校方恐惧的丑闻,会不会比赖子怀孕严重?说明白一点,就是我所寻找的男人,可能与学校有关。如果那人是赖子学校的教师……?
(9)他是齐明女学院高中部的教师?
这是个异想天开的推理吗?不,话不能说死。
假如名门女校的教师与学生发生性关系,并在得知对方怀孕后痛下杀手,那么责任归属绝对不会仅止于教师本人。既然如此,就算校方为了搓掉案件,对警方施压也不奇怪。实际上,他们的确具有这么做的力量,更何况,正好有人准备了“无名变态”这个绝隹的代罪羔羊。
再将这个结论对照前述有关凶手的线索,完全符合第三项与第四项。而公园就在学校附近这点,也能满足第六项。这代表我的推论没错。
此外还有一点。赖子绝对不是那种会在外头到处玩的女孩,而且她从中学以来都是读女校。因此,她结识异性的机会有限。最有可能亲密到让她以身相许的对象,不正是学校的老师吗!
这下子就确定了,将第九项的问号去掉吧。总算看见一线曙光,祈祷明天能有更多进展。
八月二十七日
报复之箭决定目标了!我成功地抓到了杀人凶手的尾巴。我不是什么信仰坚定的人,但我不得不相信是赖子的在天之灵指引我。
今天早上,我拨了两通电话。今井望与河野理恵。这是昨天从班导师口中间出的名字,两人都是赖子的同班同学,更是她的好友。
我表示想从朋友口中听听关于女儿的回忆,两人都爽快地答应了,但我真正的目的并不在此。我跟她们约好,下午三点在学校附近的甜点店见面。
两人穿着制服结伴现身。我认得她们的脸,她们是昨天告别式上哭得特别厉害的两个女孩。
我侧耳倾听两人所说的话,里头充满了深厚的感情,如雨而下的泪水则不时打断她们。真是温柔的女孩。她们打从心底为赖子的死感到悲伤,让我也不禁眼眶一热。但在这同时,我也因自己对她们的所作所为感到羞耻——我欺骗了她们,想打探赖子的秘密。我扮演着哀恸的父亲,小心地抓准时机询问。
“赖子应该跟一般人一样,有个让她心动的异性吧?”
“嗯。”今井望点头,“赖子跟柊老师很要好,我们常拿这点开她玩笑。”
“柊老师?”我努力保持平静。
“去年担任我们班导师的老师。”河野理恵接着回答,“教英文的柊伸之老师。赖子一年级的时候也是班长,经常跟老师待在一起。”
“柊老师是大家憧憬的对象。不过没人敌得过赖子,只好放弃了。”
“老师似乎也很中意她。”
我并未追问下去,而是将话题扯开,不想让她们明白我真正的意图。只要问出这个名字,我的目的便已达成。
之后,我们又持续聊了将近一小时的回忆。这些也聊完后,我对两人陪我这么长的时间表示感谢,两人则反过来谢谢我让她们有了一段美好的回忆。我目送她们离去,并为赖子有这样的好朋友感到高兴。
只不过,她们完全没发现赖子死亡的真相。
我在相簿中找到了去年赖子的全班合照。班导师就在赖子旁边。这人是名三十岁左右的英俊男子,但他的脸让我恶心得想吐。
在锁定这个男人之前,还有件事非得确认不可,那就是血型。就算其他条件全数满足也没用,只要血型不合就一切免谈。问题在于要怎么调査。现在最好避免任何显眼的行动,但话说回来,凭我个人的力量,有办法在不惊动对方的情况下查出血型吗?
考虑一会儿后,我想到一个可能的手段。
去年秋天,赖子她们学校应该有一场全校规模的团体捐血。我想起赖子曾说,参加这个活动让她有了个很痛的回忆。当时捐血的是否不只学生,连教师也包含在内?
我立刻查出号码,拨电话到柊家。
“你好,这里是柊家。”听到这模糊的声音,一阵近似痛楚的震撼窜过我的背脊。
“这里是红十字会捐血中心。”我觉得自己的声音有些亢奋,“去年秋天,敝中心在齐明女学院举办团体捐血活动时,您也提供了血液,对吧?”
“是的。”
一如预期。我无声地松了口气。
“其实,后天有一名Rh阴性AB型的患者要动手术,不过敝中心目前缺乏该型血液,请您尽快……”
“慢着,这话什么意思?.99lib.”
“就是拜托您来捐血。根据我们的纪录,您的血型是Rh阴性AB型……”
“怎么可能,我是B型!”
“真的吗?”我假装吃惊地说道。
“那当然,应该是你们弄错了吧。”
“这样啊,看来是文件记录上的疏失。真是抱歉。”趁他还没记住我的声音时,我挂断电话。
我的手心满是汗水,口干舌燥,心脏狂跳不已。但我体内还有样东西更为激昂、强烈地跳动。
总算找到了。柊伸之,很快你就会藉由死亡明白自己的罪有多深重。
八月二十八日
一夜过去,镇定下来后,我才发觉原先那么坚定的信心依然无比脆弱。确实,柊伸之这个男人符合所有我心目中凶手的条件,但那些终究只是必要条件,并非充分条件。
我绝不是害怕退缩。即使是现在,我仍旧无比憎恨杀害赖子的凶手,但复仇所需要的代价实在太多了。我并非嗜血杀人狂,绝对不能杀害无法证明其罪行的人。确定柊不但符合必要条件也满足充分条件之前,我什么也不能做。
话虽如此,赖子死亡至今也一星期了。不能什么也不做,白白让时间流逝。光是在脑中自问自答也没有用,重点依旧在于行动。得到这个结论后,我决定用今天一整天观察柊伸之这个男人。
昨天拨电话时,我就顺便查好柊的住处。昨天虽然没提到,但他就住在学校附近的绿北之家二楼,换句话说,离公园仅有咫尺之遥。
“我出门一趟。”我告诉海绘,“今天可能会晚点回来,替我向森村小姐说一声。”
尽管妻子目光充满疑惑,我依然就这么离开了她的房间,因为我不想浪费时间。毕竟已经八点半了。
我没有开车,而是搭乘公车,这是为了重新确认二十一日赖子的路线。在目标站牌下车后还得走一会儿。急着爬坡让我有些喘,但我很快就找到了绿北之家。跟我的预期一样,位在能俯瞰学校的高台中段,离“字见台前”的站牌很近。这栋建筑似乎是近来这一带不断增加的独居公寓。至少柊是单身。
寻找柊的套房时,我撞上正好要出门的他,幸好勉强敷衍过去了。对方应该不晓得我的长相,这是我们第一次打照面。
他一身出门慢跑的装扮,怀里抱了个运动包。背后传来锁门的声响,幸好我来得早,看样子柊是运动社团的指导老师,等会儿要去监督学生练习。
跟踪相当轻松。沿路都是下坡,因此走到齐明女学院不用十分钟。虽然不便跟进校门,但这点不成问题,因为柊是田径队的指导老师,即使待在操场围墙外也不会跟丢。
练习在十二点结束,柊步向校舍。我先绕到校门口等他出来,但过了好一阵子依旧没看见他的身影,他大概还有什么事要处理吧。蓝色制服的警卫开始注意我,于是我撤往对街的小咖啡厅。
我隔看店里的玻璃墙监视校门。由于得到了能思考的时间,我边喝咖啡边重新检讨今天早上的问题,但这件事比预期中困难,我实在想不到什么好主意。
过了三点,柊总算出现。令我惊讶的是,他居然直接走进我待的店里。我原本以为他察觉有人跟踪,但并非如此。
从柊和女服务生的简短交谈中,我得知他总会在练习后来这家店。他从包包中取出教育杂志,认真地阅读起来。我则始终以眼角余光观察他。
不时有个声音诱惑我表明身份质问他,但我终究拒绝了。就算这么做,他也不会老实招供,要是亮出底牌让对方提高戒心,反而会造成麻烦。
我手中没有足以让柊招供的证据。就算要出其不意让他露出狐狸尾巴,也得握有威力大得足以打击对方的武器,就像赖子拿出诊断证明那样。
诊断证明!从早上起就困扰着我的难题,突然有了解答。只要能证明柊看过赖子那份消失的诊断证明,不就能解决没有充分条件的间题了吗?而我也有间接证明的方法。这可说是上天的启示。
柊喝干杯中的水后站起身,压根不晓得邻座的男人正等划着将他逼上绝路的巧妙计划。他将咖啡钱付给女服务生,说声“明天见”,随即离开。一会儿后,我也追了出去。
接下来,柊又去了书店和超市,回到绿北之家时大约五点半。这时我才发现,这栋公寓是新建,因此没什么人入住,楼下收信处有许多没写上姓氏的信箱。
我对今天的成果感到很满意,决定回家。途中我绕到三家房屋仲介商,搜集所需的情报,计划很快地有了雏形。
我还需要拨一通电话。幸好村上医师记得我,爽快答应我任性的要求。我告诉他明天上午会造访后便挂断电话,不久电话铃声又响起。
是中原刑警。他以掺杂了辩解的口吻向我报告调查遇上瓶颈一事,但我几乎没听进去。
“请做好长期奋斗的觉悟。”他说道,“但我赌上警察的威信,一定会找出凶手。”
我什么也没回就挂断了电话。而且,对于可怜他的自己感到惊讶。
森村小姐回去后,海绘找我过去。
“最近你似乎经常什么也没交代就往外跑,今天也一样。你是不是有什么关于赖子的事瞒着我?”我无法回答。
“求求你告诉我。最近你的脸色实在让人看不下去,表情像幽灵一样阴沉,只剩眼睛炯炯有神,简直像一头被魔物附身的野兽。”
海绘直盯看我。承受不住她的目光,我不禁别过眼。
“难道你为了赖子……”
“你多心了。”我连忙安抚妻子。海绘敏锐的直觉总是让我吓一跳。
“别把自己逼太紧。赖子的事只能死心了。没办法,我们无能为力,她命中注定如此……”海绘心头似乎涌上讦多情绪,打断了她的话。“相较之下,你仿佛变了一个人似地更让人难过。”
“放心。”我握住她的手,“赖子的事很遗憾,但我还有你。无论如何,我依然是我,不必担心。”
“老公……”
“我明白你的心情,我也一样想念赖子。你是从我身上看见了自己。不过,想太多对身体不好,如果整天都在思考赖子的事,连你也会变奇怪,还是放宽心胸比较好。继续写童话如何?你好一阵子没写了。”
“嗯,就这么办吧。所以你也……”
我点点头,带看罪恶感走出房间——这是前不久发生的事。
一个到昨天为止都没考虑过的新问题困扰看我,那就是妻子。
先前我只想看女儿与自己的事,满脑子都是替赖子复仇,此外一片空白。我甚至不认为有必要去考虑其他事,因为我已经有所觉悟,替赖子复仇后马上以应有的形式自我了断。我没打算苟活,只是想淡淡地藉此一笔勾销。
但是,留下的妻子怎么办?失去我之后,海绘还能独自活下去吗?不,对拖着病体的她而言,余生无疑会悲惨至极,这等于将所有的债全压在海绘一个人肩膀上。
我真气自己居然会迟钝到忽略这么重大的问题。这条路走了一半,我不认为还能回头,眼前却出现天大的障碍。然而,憎恨的齿轮依旧毫不留情地转动,我无法停下脚步。
多么残酷的试炼啊!
但不管再怎么慢,我也得在一两天内将这件事做个了断才行。
八月二十九日
昨晚我梦到了赖子。
那是个赖子长水痘发高烧时的梦。当时她刚满三岁,那场意外还没发生。她始终没有退烧,甚至有生命危险。我跟海绘三天内几乎完全没睡,一直陪在她身旁照料。赖子康复时,我们夫妻俩高兴得在房里跳起舞。至于当事人赖子,则瞪大眼睛,好奇地看看我们。睁开眼睛时,我不禁埋怨天为何要亮。
妻子昨晚的话语重重压在我心头,但我依旧将注意力集中于计划的准备上。就这个角度来说,今天算是忙碌的一天,而我也想藉着行动暂时远离bbr>烦闷。
今天一早,我便开车出门。为了不让妻子担心,我告诉她今天有事要去大学,但这并不完全是谎言。
我先到柊的公寓附近,目送他一身跟昨天同样的装扮走向学校后,随即驱车前往村上妇产科诊所。
已届开诊时刻,不过还没有任何患者上门,我很快就见到村上医师。
“这是说好的东西。”他递给我一个信封。
“麻烦您帮忙,真不好意思。”
“哪里,没什么。话说回来,事后我看了报纸,就这样认定令千金成了过路魔手下的牺牲者,未免太仓促了点。”
“那是警方的见解。”
“原来如此。”
村上医师,双手交抱胸前,盯看我看。
“想必您无法透露需要这种东西的理由吧。”
“非常抱歉。”
“看来不问比较好。这么说来,令千金也没透露过诊断证明的用途。”
他别过目光,以指甲敲打桌面,露出一副欲言又止的表情。但我依旧紧闭内心,明白展现出拒绝回答的恶度。
虽然有种背叛对方好意的感觉,但我不能让村上医师跟计划牵扯太深,这也是无可奈何。
我郑重道谢后离开了诊所。信封里是赖子的诊断证明。虽然是拜托村上医师重新写的,却动了些特别的手脚。除了内容,连日期、流水号都跟八月十八日下午他交给赖子的诊断证明一模一样。
第二份诊断证明正是支撑我整个计划的核心,将帮助我制裁柊伸之。
接着,我前往绿山的大学。我十天没到研究室露脸,这并不是值得夸奖的事。不过,我的连续缺席时间,很可能没多久就得更新纪录,而且大概会持续更新一辈子。为了之后的事着想,我打算解决剩余的工作兼整理房间。
虽说这并非三小时能搞定的工程,但我终究收拾到能见人的程度了。至于已经着手的研究,高田应该会负责善后吧。想到这里,我在抽屉中留了封给他的信,将一些注意事项写在里头。我真是个不及格的研究者,对于这方面竟没有丝毫遗憾。为了避免回家时妻子起疑,我还得在车子后座堆好几本资料。
然后,我开车前往齐明女学院。原本我以为有点早,但实际上并非如此,今天柊比昨天早一小时出校门。确认到他走进咖啡厅、摊开书本后,我将车开进学校。所幸今天换了一个警卫。
暑假的教职员办公室只有一名轮值的教师,相当冷清。我就是看准这点。
为了小女的事来此打扰真是不好意思。小女承蒙这里的老师关照了。独生女能就读这所学校,是我们夫妻的骄傲——我以打招呼为藉口说了许多虚伪的恭维话。接待我的教师一开始还搞不清楚状况,但我一表示“为了纪念女儿的回忆想捐些微薄的金额给学校”后,他立刻眼睛一亮。
我趁着他离席的机会搜索柊的办公桌,查看他负责班级的点名簿。一年C班,阿部光代、伊藤步美、大森恵美子、木村真纪……
我留意到大森恵美子这个名字。她的监护人名叫大森达雄,跟我只差两岁,似乎是适合的人选。
当值班教师回来时,我已经准备离去。非常感谢你,请藏书网替我向班导永井老师与班上同学问好……
柊还在咖啡厅。我待在车里监视他,想要把他的一举一动全都烙印在眼底。愈是监视,我对柊的复仇心就愈为强烈。
三十分钟后,他走出店门。我在对侧道路跟他保持一定的距离,以极为缓慢的速度跟踪。就在这时,我目击到了某个能突显柊伸之这人其中一面的有趣场景。
柊打算通过路口的行人穿越道,一辆喜美差点撞上才踏出人行道两步的他,连忙刹车,他仓促跳开才得以幸免于难。当时可说是千钧一发,就连旁观的我也捏了把冷汗。
行人用号志是绿灯,因此错在喜美。柊气得面红耳赤,将运动包扔在引擎盖上对驾驶座怒吼。驾驶是个看似软弱的男人,只能乖乖挨骂。柊用拳头敲打挡风玻璃,单方面怒斥喜美驾驶。
灯号改变,车潮再度流动。柊虽然还想继续抱怨,但后面的车纷纷鸣起喇叭,他只好拿起包包走回人行道上。回头时,他还踹了喜美的轮胎两三脚。
第五项,他有一冲动就无法自我克制的倾向。套在柊伸之脖子上的绳子又缩了一圈。
跟踪他到绿北之家后,我突然想起一件事,因此踩下油门赶往即将关门的东急百货店,在玩具卖场买了两组手铐。别小看玩具,要夺走一个成年人的人身自由可是绰绰有余。
一回到家,我就前往海绘房间。
“我回来了,抱歉晚了点。”
“欢迎回家。那是上课的资料吗?”
“是啊,毕竟我离开工作好一阵子。暑假马上就要结東,我想也差不多该振作起来了。”
妻子脸上浮现些许安心的神色,旋即又消失。她依然半信半疑。
“你明天能待在家里吗?邦子要来。”
“明天可以,我没有要出门。”
“这样啊,那就好。”
妻子仿佛想伸出无法自由活动的手,直盯着我,于是我轻抚海绘的睑颊。
“咦?你刚刚说什么?”
“不,什么也没有。”我这么回答。
其实我说了,海绘,我.99lib?爱你。
八月将尽,而九月就是新学期。
柊伸之现在是极度接近黑色的灰色存在,而接连到来的幸运也让我的计划进入读秒阶段,需要的准备更是几乎都已完毕。在这个瞬间,我似乎听得到赖子的声音在说“不能让柊迎接新学期”。在天启的指引下,我终于走到了这里。
之后只剩做出决定而已。没有妥协或犹豫的余地。
二选一,这不是很简单吗?
选赖子,或者选海绘。
八月三十日
没错,果然别无他法。我会亲手杀掉柊伸之,然后自我了断。我已在女儿的遗体前发誓复仇,不管有什么理由都不能背叛赖子。
这对海绘而言无比残酷,但她想必能明白。虽然或许得花点时间,但爱我的她应该能谅解。
当然,海绘会伤心,在离开人世前她想必会整日以泪洗面。她会失去生存的希望,有如亡灵般持续在意识的黑暗中徘徊。十四年前也是这样。不,不仅如此,这回或许还会憎恨我的虚伪。然而,无论得面对多么深沉的绝望,能理解我此刻心请的依然只有她。
我们分享彼此的一切,包括喜悦、悲伤,以及对赖子的爱。海绘与我、我与赖子、赖子与海绘……对我们夫妻而言,赖子是多么重要,失去赖子又是多么懊悔,外人绝对无法明白。只有同甘共苦过的我与妻子才能体会。所以,想必海绘总有一天会认同我的決定,也会为了我重新鼓起活下去的勇气。
就算我不在,海绘应该也能活下去,她不会孤单一人。她不但有独一无二的挚友邦子,也有森村小姐陪伴。高田也一直很关心她,更重要的是有许多读者热烈支持她这位童话作家。有这些人的支持,妻子应该能找回自我。而只要精神能振作就没问题,经济上不必担心。
相形之下,赖子却孤独地在遭到舍弃的黑暗单人房里等待救赎。现在除了我以外没人能为她做点什么,要是我撒手不管,赖子便永远无法得救。
这么一来,她未免太可怜了。若因为生者自私的理由,选择盖上赖子的棺木,我就不配当个父亲。既然如此,不就没有讨论余地了吗?至少对此刻的我来说,等于找到了答案。
我在中午前得到了这个结论。—旦分出胜负,就会让人觉得打从一开始就只有这条路,真是不可思议。总算能卸下最为沉重的负担,但同时我也不禁有种尴尬的虚脱感。
下午邦子来访时,我已经恢复表面上的冷静,并请森村小姐烤了五人份的苹果派。
我们四人聚集在海绘的房间,一边喝茶一边吃点心。直到不久前,这反复出现的情景中还包含了赖子。不过,今天大家只是强颜欢笑,场面有如一出笑泪交杂的三流幕间剧。
最后我拿刀将盘中剩下五分之一的派切成四块,分装到大家的盘子里。女士们则以领圣体般肃穆的表情看看我动作。
—会儿后,我开了口:
“我们这些剩下的人,有义务连赖子的份一并诚实地活下去。所以,我在此跟大家立下约定,我们绝不做出任何轻率的行为。”
邦子首先用力点头,接着妻子与森村小姐也露出如释重负的表情。这也就表示,我先前总是显得一副走投无路的样子,隐藏真心比想像中困难。
“邦子,明天起我会重新开始写作。从今以后,我将为赖子的回忆写出更动人的作品。”眼眶含泪的海绘坚定地说道。没错,就是这样。我们轮流拥抱海绘,然后邦子拍拍大家的肩膀,开口:
“让我们大家同心协力,连赖子的份一起加油吧。”
在旁人眼中,此情此景或许太过做作,但我们都无比认真,就连我也暂时忘了深藏心中的誓言。
“以后我们也像这样集合起来回忆赖子,大家觉得如何?”最后森村小姐提议。
“这主意不错。”我表示赞成,“到时候得把高田也找来。”我嘴上说着,脑中悄悄描绘出那时的景象。
画面里当然没有我。
我的计划很完美,不可能失败。
我将这项计划称为“Fail·Safe”作战,意思是万一失败(Fail)了依然能保障安全(Safe)。就算发觉柊伸之这个人并未满足充分条件,我仍旧来得及回头,能避免杀害无法证明其罪行的人。
当然,实际上几乎不可能如此,我不认为除了柊以外还有什么可疑人物。而最重要之处在于,采取这项“Fail·Safe”作战能让我在不必顾虑良心的情况下完成复仇。对我这种人而言,这点极为重要。
尽管我不怕杀人,却没迟钝到杀害无辜男人还能若无其事。正因如此,处刑的瞬间,我非得有十足的把握不可。
“Fail·Safe”作战已进入下一个步骤。
现在,我利用柊班上学生父亲的名字,藉口商量女儿出路要求与他面谈。之所以这么做,原因在于我绝不能让柊一开始就明白我是赖子的父亲。“Fail·Safe”作战,基本上是一种心理奇袭。
我将以大森达雄的身份平静地造访绿北之家,并在柊让我进门后立刻拿出赖子的诊断证明。
这瞬间应该就会决定胜负,如果他是无辜的,就不会有明显的反应。但柊势必会大受冲击,毕竟他在二十一日的晚上应该看过一模一样的东西。他多半已亲手销毀了第一份诊断证明,看见第二份诊断证明铁定会让他更为混乱,于是,杀害赖子那晚的记忆,将暂时自他脑中苏醒!不管怎样的人都无法承受良心的谴责,他必然会惊慌失措。
这正是柊暴露自身罪行的瞬间。清白的人不会轻易为此战栗不安,显得大为动摇就等于宣判自己死刑。而我想必不会放过他内在真正的样貌。
同时,柊必然也会明白一切。明白我的身份、我的目的,以及自己犯下多么愚蠢的错误,更会察觉他就算想否认罪行也为时已晚。尽管不晓得他是否会认命地从实招来,但在这个时间点,无论有没有自白,结果都一样。
接下来,就依既定步骤行事,趁柊动摇时制住他。只要拿刀抵着身体,再铐住四肢,他就无法抵抗了。我已将从房仲那里查到的绿北之家配置图记在脑中,套房的墙壁很厚,隔音完善,就算求救外头也听不到。然后,我会将刀子扎实地刺进体内,见证柊的死亡。
刀子!这也是重要的道具。我决定以赖子送的拆信刀了结柊的性命。这是好几年前赖子送我的生日礼物,上头充满了回忆,没有更适合替这场复仇剧收尾的武器了。
不需要善后。我没打算掩饰自己的罪行,会在司法找上门前自尽。
我反复自问有没有死亡的必要,特别是一考虑到海绘的将来,我就会想自己是不是有活下去的义务。我也盘算过完全犯罪的可能性,而这并非不可能,至少在警察改变赖子命案的调查方针前,他们应该找不到我杀害柊伸之的动机。所以,只要巧妙地与其周旋,说不定我能摆脱嫌疑……然而,到头来,我仍旧没改变最初的决心。我会制裁自己。
这点很难解释清楚,我想应该算是某种人品问题。也就是说,既然我以杀人这种严厉手段制裁了柊伸之,若不同样严格制裁自身的所作所为,便算不上公正。纵使我能藉由跟赖子的关系将复仇正当化,行为本身终究只是名为“杀人”的犯罪。因此,如果我要柊以死赎罪,我也得对自己宣判同样的刑罚才行……这就叫正义。
不仅如此。就算能逃过警方的追究,我杀了人这点依旧不变。我实在没办法遮住这个烙印继续与妻子生活,更不可能向海绘坦白。与其过这种虚伪的生活,我宁愿一死。
十四年前,在我们还没取名的未出世长子死亡时,妻子永远失去身体的自由,她将自己的身体献给儿子的灵魂,这回轮到我了。如今赖子已死,我就以自身替女儿殉葬吧。
明天将成为我人生的最后一天。
八月三十一日
就是今天。
令我惊讶的是,此刻的我冷静得实在不像个数小时后就要行凶的人。人心真是不可思议,我居然能正视自己,到昨晚为止的烦闷就像假的一样。
我试着回头读昨天的记述,尤其是前半部分,觉得十分丢脸。我的脑子似乎出了问题,居然想用那种伪善的态度将自己的决定正当化,简直像个傻瓜。做这种事有什么意义?我早过了需要装模作样说服自己的年龄,就算把自己的决断归咎于命运也没用。
更何况,这并非答案明摆在眼前的问题。我将自己逼到尽头后,选了这个答案,重要的只有“我以自身意志选择了复仇”这个结论,至于这是对是错没有人知道。
明明只要记录事实就好,我却写了多余的东西。
我愛赖子。我愛海绘。尽管我对两人的爱情无法相比,可是我选择替赖子复仇,相对地也就背叛了海绘;但我对妻子的爱始终不变……这就是一切。
然而,我还能向妻子乞求宽恕吗?这是否等同要她无条件地完全宽恕我?此刻的我,还有相信海绘的权利吗……打算背叛妻子的我,有这种权利吗?
刚刚我跟柊伸之通了电话。他相信我是大森惠美子的父亲,并未抱持半点疑问。一如计划,我跟柊约好今晚八点造访他在绿北之家的住处。我不担心一眼就穿帮,只要带份伴手礼前往应该就不会让人起疑。
再过数小时,我的彷徨就会画下休止符。没有人能阻碍我,我的计划将会顺利进行……这都是为了赖子。
三十一日后续
柊伸之死了。我把他按倒在地,从背后对着心脏将刀子插进去。过程中没碰到骨头,刀柄就这么一路埋进肉里,我冷静地看看柊断气。
他看见诊断证明时的慌张程度比我预期中还大,一张脸僵住了,嘴巴像要说些什么似地半张着,我甚至以为听到血液从脸上褪去的声音。诊断证明从柊手里滑落在地,他死盯着我,仿佛连眨眼都忘了。
那时,柊必定留意到我的眼睛,跟赖子同为红茶色的父亲之眼。他立刻明白一切,掌管表情的肌肉都因为恐惧而激烈收缩。赖子小时候,我们一家三口曾去游乐园里的鬼屋玩。还记得赖子见到自己映在哈哈镜中的身影时吓得瞪大双眼,而柊的表情宛如重现当时的镜像般扭曲……不过,我不晓得自己为什么会有这种错觉。一会儿后,他全身开始痉挛。
“我没打算杀她……”柊如此呻吟着,坐倒在地。
没必要犹豫。我扑向柊,他几乎没有抵抗。我拿刀抵着他,将他的双手双脚拉到背后,用事先准备的手铐铐住,于是他变得像个小孩一样老实。
“别杀我……”
这是柊临死前的最后一句话。我为了让他看而将他的头转过来。这个名为柊伸之的男人,从头发到指甲,身上所有地方都丑恶得让人难以忍受。这是他自作自受,我没有半分怜悯。重新握紧刀子时,我仿佛听到了赖子的声音。
……结束不到一小时,我现在只想让一切落幕。身边事务已打理完毕,没多少时间了。
等写完这篇手记,我就会把药吃掉。我偷偷从海绘的药柜里拿了抗忧郁剂,这是得知赖子死讯隔天,森村小姐跟海绘的主冶医师索取的。十四年前那场意外后,妻子服用那种药品好一阵子,因此现在依然能轻易地弄到处方笺。这本来是为了缓和妻子心痛而交给我保管的药,但我也晓得它另有用途。
海绘,这份手记是为你而写。从动笔的那晚起,我就猜到会有这种结局,所以才觉得必须为了你写下一切。这里头记录了我这个充满矛盾的人,我希望你明白我的哀伤、我的愤怒、我的痛苦、我的决心、我的欺瞒、我的爱、我的罪恶感,以及我心中的一切纠葛。这是我唯一为你做的事。
我没有向你乞求宽恕的资格,就算你诅咒我也无妨。但如果你读了这份手记,又有任何地方能与我有所共鸣,希望你能可怜我,就算只有一点点也好。对我而言这样就够了,这样就足以拯救我了。
海绘,请你务必好好活下去。连我的份、赖子的份,以及没能出世的儿子的份一起活下去。没办法照顾你到最后实在很抱歉,我是个糟糕的丈夫。
……虽然我说过要坦白一切,却漏写一件事。我一度考虑要带你一起上路。当然,这种念头我马上就抛诸脑后,但就算只有一次也让我引以为耻。请斥责我的愚蠢吧,你的丈夫罪孽就是如此深重。
好了,就这样结束吧。再见,海绘。我这就去陪伴赖子。我爱你们,爱我无可取代的家人。
1
“任职于名门女校的单身教师,不但让自己的学生怀孕,还怕事情穿帮而痛下杀手。失去爱女的父亲独力查明真相并复仇后,企图自杀随女儿离开人世……确实值得同情,但也因此没什么质疑的余地,只不过很耸动罢了。这不是典型的社.会新闻案件吗?”
“没错。”法月警视若无其事地回答。
“而且那位父亲还在手记中告白了一切吧?接下来就是八卦杂志追踪报导的范围了。为什么我非得重新调查这个案件不可?”
“因为这是个需要小心处理的案子。”
“讲得像内阁 9601." >阁员的国会答询一样。”
“唉,差不多吧。”
警视露出神秘的微笑。
他趁着纶太郎搞懂笑容的含意前,摇了一下儿子的肩膀,然后以空下来的那只手切掉眼前文书处理器的电源。
“哇!你干什么!”
纶太郎连忙将父亲的手从开关上拨掉,然而为时已晚,他的新原稿仿佛被吸入黑暗深处般消失无踪。
他重新看向画面,警视脸上依然挂着同样的笑容。
“太过分了。”纶太郎出声抗议,“关掉电源前必须将新资料存进磁片里才行,爸爸你应该也很清楚吧?”
“仅限于有新资料的时候。”警视毫无愧疚之意,“刚刚的画面,跟我傍晚瞄到时一样,你根本没有半点进展。”
“唉呀……原来如此。”
纶太郎耸耸肩,从椅子上起身,站到父亲面前。两人一面对面,就成了纶太郎居高临下的状态,但现在落于下风的显然是他。在这个世界上,没有什么人比写不出稿子的推理作家还要弱小、卑微。
警视以眼神示意到起居室谈,纶太郎矛盾地看了文书处理器的黑画面一眼,随即叹了口气,跟着父亲走出房间。
在起居室的藤椅坐下后,警视递了罐冰啤酒给儿子。纶太郎拉开拉环,主动问道:
“爸爸,老实告诉我,你们到底要我找什么?”
警视沉默地让啤酒流入腹内,咳了一声。接着,他立刻正色,眯起一只眼,以略微粗鲁的口气说:
“什么也不必找,他们只是要利用你的名字影响社会大众而已。”
纶太郎睁大双眼。
“这什么意思?”
“换句话说,就是这么回事……”法月警视若无其事地说,“我的儿子呢,不知不觉间被媒体捧成名侦探了。”
“你明明也跟着他们起舞。”
警视无视儿子的发言,继续说:
“也因为如此,愚昧无知的大众一看见法月纶太郎这个名字,就会在心里这么想——啊,这个案子一定有什么出人意料的内情,要不然那位名侦探藏书网不可能特地出马。当然,这种想法只不过是毫无根据的幻影罢了。”
“讲得真苛刻。”
“但这个案子大概也会一样,简单来说,就是用你避免丑闻。”
警视弹了弹啤酒罐。
“刚才你说过,这个案子已经到了八卦杂志追踪报导的范围吧?没错,照这样发展下去,齐明女学院的神圣印.99lib?t>象会彻底破灭。这桩丑闻足以毁掉全国屈指可数的名门女校,更会有人因此头痛,比方说齐明女学院的理事长。你知道她哥哥是谁吗?”
“水泽德一……教育方面的专家,知名的保守党中坚议员,对吧。”
“没错。”警视颔首,“对学校的影响自然不在话下,水泽议员本人的形象也可能大受打击,他们不希望变成这样,因此想安排烟雾弹。然而,事实已经公开,没办法用普通手段把这个案子敷衍过去,所以他们才要请你出马。”
纶太郎的手肘靠在椅背上。这件事的发展很诡异,他实在不想当个政治权谋的马前卒。
“就算对我寄予厚望,我也没办法为他们找出有利的新事实。”
“我说了没这个必要。”警视淡淡地说道,“要的只是藉由你出马,让世间以为案子有内情,你本人什么都不用做。”
“会这么顺利吗?”
“会。社会大众对于‘法月纶太郎’这个名字有种先入为主的观念,就算你什么也不做,他们多半也会擅自曲解事实。他们会认为无风不起浪,进而开始寻找其他原因。
“不久便会有自称‘知道内情’的人散布荒诞无稽的传闻,好比‘这是意图诋毁齐明女学院的阴谋’等会让蠢蛋开心上钩的谣言。
“只要亮出你的名字,人们就会接受‘其实另有原因’、‘齐明女学院是遭人陷害’之类的说法。于是丑闻中和,学校形象得以保住,你的推理档案中则会加入‘未解决’这三个字。懂了吗?这就是新的剧本。”
“这未免太蠢了。”
“显然是个蠢剧本。不过,事情必定会照我所说的发展下去。”
“可是,这么一来我不就糗了。”
“那当然。”警视不悦地说道,“像你这种人,不管再怎么强调自己的价值,从体制一方的角度来看,依旧只是个方便的宣传道具而已。”
纶太郎感觉自己气血上涌,于是轻轻摇了摇头。警视又开了一罐啤酒。
把我当成对付丑闻的缓冲装置!日子未免太难过了,纶太郎心想。居然将名侦探的名声当成操纵群众意志的棋子,从未想过自己会碰上这种事。柯南·道尔爵士,真羡慕你那个年代……
纶太郎重新打起精神,开口问道:
“不过,平常你总对他们不假以辞色,为什么这回要把这种闹剧推给我?”
“你大概不会明白,这里头有很多政治上的冲突。而我到了这把年纪后,也会担心起退休生活,毕竟没什么能比多点退休金还要来得保险。你那点版税可没办法指望。”
“这话实在不像是在‘月蚀庄’案件之际,从头到尾坚持己见的人会说的。”
警视显得不太高兴。
“那是另一回事。何况也因为做出那种事,搞得后来上头一天到晚盯着我。要是不趁这种机会赚点印象分数,迟早会惹来莫须有的怀疑。”
“真没办法。”纶太郎耸了耸肩。
“唉,你就用轻松的心情接下委托吧。这里有女孩父亲所留手记的影本,看过一遍后应该就能明白案件的概要,接下来随你高兴。如果打算认真调查,我能帮点小忙。如果什么也不想做,去那附近散散步,然后弄份请款单就好。”
“不过,我还有小说的截稿日……”
“那种东西扔到一边去!思路卡住时再怎么挣扎都没用,勉强动笔写不出好东西的。”
“可是……”
“唉,听我说。你最近照过镜子吗?瞧你一副着迷推理过了头似的表情,这不是好征兆。暂时把工作抛开,试着改变一下心情如何?这样绝对比较好。”
警视将用订书针订在一起的整叠影印纸塞到纶太郎怀里。
“至少读读这份手记。偶尔读读其他人写的东西也不错,我保证这玩意很有意思。读完之后,要怎样随你高兴。话就说到这里,我先睡了。晚安。”
警视自顾自地把要讲的话讲完,随即走回寝室。被丢下的纶太郎再度无奈地叹了口气。对方都摆出那种态度了,他说什么也没用。
不过,父亲说的也有道理。近来剧情设计陷入瓶颈、原稿停滞不前是事实。连“着迷推理过了头”这种词都出来了,显然法月警视的嘴已经变得跟评论家一样毒。
还是评论家的用语愈来愈有警视厅风格呢?
纶太郎看向通往自己房间的门。里头有个十四吋高解析度CRT款式的立方体黑洞,等着压榨他脑中的每一分想像力。纶太郎抖抖身子,重新拿起那叠手记影本……正如老爸所言,偶尔跟这种案子扯上关系也不错。
他喝干已经没什么气泡的剩余啤酒,翻阅起那份手记。
“喂,这是怎么回事?”
纶太郎吃惊地从成列文字中抬起头。身穿睡衣的父亲不知不觉间已站在儿子面前低头看着他。
“怎么了?你不是说要先睡吗?”
“你在说什么啊,天都亮了。”
纶太郎看向窗户,隐约能见到外面的光线透进窗帘。他感觉眼睛有些刺痛,不由得连眨了好几下。
“……真的耶。”
“你没睡吗?”
纶太郎这才仔细打量自己的样子。
“看来是这样。开始阅读这份手记后,不小心沉浸在里头了。”
“不过,这点份量花不了一个晚上吧?”
“那当然,我反复读了好几回。”
“哈哈。”警视露出笑容,“看样子你有所发现,里头真的有些玄机。”
纶太郎颔首。
“我接受重新调查的委托。”
“这样啊。从你的样子看来,大人物的策略说不定会适得其反。”警视带着些许得意低语,“好,我去泡咖啡,细节等会儿再商量。什么应付丑闻,管他的!”
2
绿北署位于市尾地区的国道沿线。或许是后方有块尚未整地的河滩,建筑散发的公家机关气息与周围景色显得格格不入。纶太郎就在警署的一楼与中原刑警见面。
中原是个五官轮廓颇深的宽肩男子,薄薄的嘴唇隐约给人缺乏同情心的印象。纶太郎回想起手记中的人物描写,心情有些沉重。这人似乎不是初次见面就能轻松交谈的对象。
尤其是为了这种需要小心处理的案件打交道时。
自我介绍完毕,两人分别坐下。这位置除了布告栏的阴暗色彩,没什么能引人注目的东西,十分冷清。中原悠哉地跷起脚,以面试主考官般高高在上的口气起头。
“我想这不是需要劳驾你这种大人物的案子。”
“这点现在还不能说死。”大人物这个词显然是讽刺,但纶太郎并未理会。“那么西村先生的状况如何?”
“虽然没有生命危险,但意识尚未恢复。要侦讯还得等一阵子。”
“一阵子是多久?”
“大约三、四天吧。”
“拘捕令签了吗?”
“还没。我们打算等当事人病情好转,再请他同意出面应讯。”突然间,中原以评估的眼神打量起纶太郎,“话说回来,你刚才称呼他为‘西村先生’吧?明知他是杀人犯,还要偏袒他吗?”
“我认为西村先生值得同情。”
“不过,他依旧是个杀人犯。你读过他的手记了吗?”
“是的,他将您描述得很坏呢。”
纶太郎为了窥探对方反应,补上这么一句话,中原脸上随即浮现微微苦笑。
“没错。但那也是无可奈何,没什么好计较的。刑警这种职业,有三分之二的工作会惹人厌。不过,他如果稍微谦虚点把我的忠告听进去,事情大概就不会变成这样了。这部分暂且不提,以犯罪心理学专家的角度来看,你觉得那份手记怎么样?”
“非常有意思,而且其中有好几处令人在意的记述。”
“好几处?”中原双眉的间距缩小,产生了折痕似的纵向皱纹,“真是令人意外。这也就是说,您几乎将他手记中所写的东西全当真了?”
纶太郎不置可否地耸耸肩。
“还在研究中。”
“依我看,那份手记根本是错误连篇的笑话,里头满满的误解和愚蠢的念头。”
“不必批评得这么狠吧?”
“我倒觉得很客气了。毕竟他的错误臆测,不但把杀人罪推给一名无辜男人,还夺走了对方的性命。你不觉得再怎么责备他都不为过吗?”
纶太郎盯着中原,对方充满自信的表情没有半分动摇,轮廓分明的容颜就像一面令人无从着手的峭壁。纶太郎将无形的苦水吞回去,出于保险起见,问道:
“换句话说,柊伸之并非杀害西村赖子的真凶?”
中原理所当然地点点头,眼底有着坚信不移的光芒。
“西村应该把我的话好好听进去。他最大的错误,就是在毫无根据的情形下,仓促认定‘让赖子小姐怀孕者等于杀人凶手。’柊伸之确实是孩子的父亲,不过也就是这样而已,除此之外..他并未做出什么非偿命不可的坏事。”
纶太郎举起手打断中原。
“那么,柊确实是西村赖子发生关系的对象喽?”
“是的。”
“警方又是怎么知道的?”
中原望向外头,摆出一副沉思的样子。但那只是个短得一看就知道在装模作样的动作,答案马上就揭晓。
“因为有些事实还没公开。我可以透露给你,麻烦别说出去。其实,我们在绿北之家的柊住 5904." >处找到了第一份诊断证明……方便起见,我直接把手记里的描述搬过来用。”
“在屋子里的什么地方?”
“调查员发现夹在书桌抽屉深处的备忘录里面。这家伙真是个笨蛋,这种东西明明赶快撕掉就好,居然还特地收起来。八成是打算当成纪念品吧。”
这出人意料的口吻,表现出了中原对死者的真实观感。他对柊既不怜悯也不同情。
“这么一来,同时也证明了西村赖子在二十一日晚上曾造访柊的住处。”
“没错。”中原说道,“所以,父亲的推理至少到这边还算正确,只是尾巴收得太天真了。赖子小姐当晚平安无事地离开了柊住的地方。”
“有证据吗?”
“当然有。首先,柊没有处理掉诊断证明。如果他是杀人犯,当然该优先湮灭证据。其次,即使命案发生在绿北之家,仍然不能忽略搬运尸体的问题。尽管公园离绿北之家不远,步行依旧要花上十分钟。虽说深夜时分人烟稀少,扛着尸体走到公园还是很危险;如果开车自然另当别论,可惜柊没有驾照。命案发生在公园内比较合理。”
听起来很有道理,但全都只是间接证据,要用来否定柊的犯行实在欠缺说服力。而且西村悠史的手记中更清楚地记载了柊本人认罪的发言。
纶太郎询问该如何解释这一点。
“那部分完全是西村捏造的。”中原回答。
“捏造?”
“不错。恐怕他根本没给柊辩解的机会,一进屋子就动手杀人。他大概满脑子认定柊就是杀人凶手,以为自己听到了那些不存在的话语吧?不过当事人铁定真的这么认为,侦讯时他多半会顽固地坚持己见。”
这或许是预先准备好的答案。中原的口吻虽然热情,内容却呆板又老套。
“可是,西村先生应该有‘Fail·Safe’作战这张王牌才对。”
“那正是狂热分子最常用的疯言疯语。你怎么会被这种敷衍外行人的修辞技巧误导呢,法月先生。他打从一开始就没考虑过柊并非凶手的可能性,那只是用来宣称自己既慎重又冷静的障眼法罢了。”
纶太郎十分不屑中原这种斩钉截铁的口气,但他没打算正面反驳对方。因为他虽然没有中原那么严重的偏见,却也觉得“Fail·Safe”作战有点可疑。
只不过,中原似乎将纶太郎的反应当成了软弱,态度愈来愈傲慢。
“你明白我为什么要西村别去找孩子的父亲吧?就是怕发生这种事。”
中原抛了个要求认同的眼神过来。发觉纶太郎视而不见后,对方便若无其事地将目光收回,自顾自地说下去:
“人这种动物,总是喜欢把各种罪名安到附近的某人身上,悲剧往往因此而生。西村也在不知不觉间错失了真正该恨的敌人,将憎恨的目标锁在伸手可及之处。憎恨绝对无法以理性控制。这种例子我看多了,所以很清楚,也是因为不希望他走上这条路才提出忠告。唉,我的说服方法或许也有问题,但以这个案例而言,只能说把良心建议当耳边风的西村不知好歹。”
不能任由中原牵着鼻子走,纶太郎重新提出质疑。
“如果柊不是凶手,又是谁杀了赖子小姐?”
“你还真啰唆。”中原不耐烦地回答,“我应该一开始就说过,这是一桩连续杀人案。不但调查报告上这么写,我也跟西村讲过好几次,这回还得跟你解释,讲得我嘴巴都酸了。”
突然,中原的目光从纶太郎移开,飘到了“切勿吸食有机溶剂”的宣导海报上。海报上头画了一个脸颊深陷、两眼无神的苍白少年。
这张图固然经过夸饰,表情却极为写实。中原的侧脸,看上去简直就像在对那个少年说话一样。
“那天晚上,赖子小姐离开柊的住处后绕去公园,可能是为了抚平激昂的情绪吧。要不是这样,一个年轻女孩不该在那种时间一个人去那里。这说明了她当时的精神状况有异。
“她跟柊的交涉到底是顺利还是决裂,如今已无法弄明白,但这件事跟案情无关。在那之后,她被找寻新猎物的变态看上,在公园里惨遭杀害。以上就是警方的定论,没有节外生枝的余地。”
“您的意思是,只不过两件事恰好都发生在二十一日的晚上?”
“不行吗?”中原瞪了纶太郎一眼,极为不快地说道,“有什么不能成立的理由吗?”
“若要这么讲,过路魔的理论也没有根据。就证据薄弱这点而言,跟柊是犯人的理论相比,只是五十步笑百步吧?”
中原的脸色愈来愈难看。
“连你也支持西村的误杀吗?”
纶太郎虽然没这个打算,但在经过刚刚这番交谈后,他厌恶起眼前这个男人将自身认知强加于别人的威权式作法。因此,纶太郎实在没办法保证自己并未感情用事。
“为什么您要这么敌视西村先生?”
“我没有敌视他。”
中原从椅子上弹起,高高在上地俯视纶太郎。接着是一阵短暂的沉默,仿佛彼此的视线产生了强大斥力。
“你懂吗?西村是杀人犯。”中原这么说道。这回他的声调显然与之前有所不同。
“若要追根究底,您没对西村先生展现诚意,不也是造成柊伸之命案的原因之一吗?”
“……那不过是藉口。”
“然而,藏书网实际上正是您不自然的态度令他起疑,才会招致这个不幸的结果。您真能断言自己毫无责任吗?”
“你想说什么?”中原的声音里带有怒气,“不要拖拖拉拉的,有话直说怎么样?”
“我就单刀直入地问了,不公开赖子小姐怀孕一事的真正理由是什么?”
“那是为了保护死者的名誉,我对西村也是这么解释的。”
“这种解释我无法接受。”
“那你倒是说说还有什么理由!”
中原似乎到这时才发现自己并未坐在椅子上,这证明他的情绪比表面上还要激动。他的膝盖有如生锈的转柄般僵硬,额头上也冒出了斗大的汗珠。
纶太郎也抬起身子,让自己的视线与中原等高。
“其实是齐明女学院施压吧?就像西村先生在手记中写的那样。”
中原顿时说不出话来,像个弱点受创的拳击手一般开始重心不稳。他先是两颊上出现些许红斑,接着整张脸都涨红起来。他保持着半蹲的姿势,紧抓着好不容易才找到的疑问。
“你究竟是哪一边的人?”
“真相那边的人。”
中原眼里的情绪产生裂痕。
他就像要压抑从裂痕中喷出的东西般慢慢地反复眨眼,仿佛每闭一次眼睛就能拉开跟纶太郎的距离一样。
刑警转身走向出口,他的步伐宛如在告诉自己,这是一场毫无意义的争执。海报上脸色苍白的少年,则以空洞的视线介入中原的背影与纶太郎之间,此处已经没有任何话语存在的余地。
刑警的身影消失后,纶太郎坐倒在椅子上。他完全没有争赢中原的满足感。
真相那边的人?话一出口,他就后悔起自己的选择。他完全忘了自己现在的立场与中原没什么两样。
纶太郎留意着旁人目光,离开房间。中原应该不是个傻子,没把西村悠史的手记照单全收这点足以给予好评。然而,有某种东西妨碍中原进行正常思考,导致他无法以正确的角度看这个案子。
所谓的“某种东西”,是单纯的先入为主、刑警的面子,还是其他事物?纶太郎只希望那个“某种东西”别挡住自己接下来的路。
3
靠在柜台前柱子上的男人向纶太郎搭话。他是个戴着淡色眼镜的微胖男人,一头近似松脱毛线球的少年白颇为显眼。
“看样子你跟中原那家伙闹翻了。他气得七窍生烟,连我也跟着倒霉。”
他一身皱巴巴的衬衫搭上皱巴巴的夹克,似乎跟熨斗无缘;再加上那放肆的态度,立刻就能明白这人是媒体工作者。
“有何贵干?”
“我是《周刊先驱》的富樫。”对方从牛仔裤后方的口袋掏出折起一角的名片,“法月先生,能不能借一步说话?”
纶太郎摇头。
“很遗憾,我时间有限,接下来还有其他地方要跑。”
“我自认知道你要去什么地方。要不要搭我的车?”他的镜片之后露出耐人寻味的眼神。
这引起了纶太郎的好奇心,于是他接受了富樫的邀约。另一方面也是因为他的车恰好引擎出了点问题送修。
两人走出建筑,前往停车场。车子是亚麻色的丰田Sprinter。纶太郎关上副驾驶座的门后,富樫便默默地把车开出去。
富樫沿着国道朝荏田方向行驶,一路顺畅,而他握住方向盘的手也没有半分犹豫。看样子他自称知道纶太郎要往何处并非信口开河。
“我对这个案子很感兴趣。”富樫主动开口,“虽然已经能写成大新闻,但背后似乎还有些文章。正当我为此开始取材时,却发现法月纶太郎突然出现在绿北署,于是我认为这案子必定另有蹊跷。”
“所以呢?”纶太郎冷淡地说道。
“你跟想捞到低俗丑闻的八卦记者不同,既然会特地跟这个案子扯上关系,应该是出于某种特殊理由或专业层面的好奇心。这也就表示,西村父女的案子很可能会有意料之外的新发展,我没说错吧?”
“新发展?”
“没错,我期望你能带来不同于父亲手记与警方见解的独特观点。”
“你太抬举我了。”纶太郎打算以客套话敷衍过去,“我只不过是为了替小说取材……”
富樫摇摇头。光的方向让他左眼一带产生了薄镜片的阴影。
“装傻也没用。如果只是取材,你就不会跟中原起那么大的冲突了吧?”
“那点往来可没有大到足以称为冲突的程度。”
“说是这么说,但你出来时表情也相当严肃。”
这人不着痕迹地把这些细节都收进了眼里。
“有些意见上的落差就是了。”
“我倒想好好了解一下所谓的‘有些落差’是差在哪里。”
“情感上的不对盘而已。”纶太郎口气平淡,试着不让对方信以为真,“他硬是要别人接受过路魔的理论,让我有些反弹。他似乎因此不太高兴。”
“那就是你不对了,应付地方刑警得把姿势放低一点。毕竟他们本来就很讨厌外行人插嘴。”
纶太郎表示同意,接着问富樫:
“你认识中原刑警吗?”
“交情算不上好,但也不是完全陌生。这人虽然能干,却不怎么懂得变通。”
“似乎不止是‘不懂变通’。”
听到纶太郎的嘀咕,依然看着前方的富樫左侧嘴角露出令人在意的笑容。
“你神经绷得很紧嘛,想必还有其他地方起争执吧。你是不是用写在那份手记里头的理由指责中原?”
纶太郎没有否认。
“你这人意外地乱来。”
“怎么会,我只不过试探一下,是对方小题大作。”
“光是敢试探就很不简单啦。”
富樫装出大感意外的样子。不过,看来他确实也觉得这件事很有趣。
“可是,从你的口气听来,简直就像认为西村悠史的复仇合情合理一样。”
“我没这么说,只是主张这样的可能性不见得是零。”
富樫的肩膀上下晃动。从幅度可知那并非因为车子的震动,但他并未笑出声。
“事情似乎有趣起来了。你的赞助者是齐明女学院吧?但你依旧宣称自己中立。换言之,必要时就算得跟赞助者杠上,你也在所不惜。”
纶太郎扬起眉毛,斜眼瞪向富樫。
“原来如此,难怪安排得这么周详。”
“这话怎么说?”
“你也太狡猾了,富樫先生。你打从一开始就知道我会出现,才在绿北署埋伏。既然同样是拿人手短,麻烦你老实说,究竟是谁指使你盯着我?”
“没有人指使。”富樫泰然自若地回答,眼睛并未离开挡风玻璃,“刚才也说过,我一开始就对西村赖子命案有兴趣,所以每天都跑绿北署,会见到你只是偶然。”
“那么,为什么你会知道我的赞助者是齐明女学院?我应该还没将委托人的名字公开才对,知情的只有少数关系人士。”
“你或许以为这样就占了上风,遗憾的是我没打算低头。”富樫就像在嚼口香糖一般断断续续说道,“你以为没人察觉是齐明女学院找上你吗?如果是这样,那你还真是乐观到了极点。”
“这话什么意思?”
“这状况不是一目了然吗?需要你插手的人,必然对当前状况不满,希望有所改变,除了齐明女学院以外不作他想。这点小事不用听人家说也猜得到。”
“乍听之下很合理,不过无法解释你为何知道我接下来的目的地。”
“你比传闻中更像个怀疑论者。”富樫装模作样地缩了缩头,“身为一个记者,多少会动点脑。先找上负责的刑警打听案情概要,接着拜访当事人。这种想法有那么突兀吗?”
纶太郎转过身子,盯着富樫的侧脸。虽然无法从这人的表情判断其话语的真假,但在这个状况下实在无法不令人起疑。
“……我明白了。”
听到纶太郎以明摆着不信的口吻回应,富樫咧嘴一笑。这笑容显得有些别扭,仿佛要把自己刚才所说的一笔勾销。只不过,纶太郎不清楚这人是否刻意这么做。
富樫什么也没说,将目光转回挡风玻璃,重新专注于前方的车流。纶太郎则动手调整车内空调的出风口,感受凉意。外头是晴朗无风的好天气。
汽车从标示着“新石川入口”的地点离开国道,北上钻过东名高速公路底下,穿过小学校地旁边。落在操场上的校舍阴影,留住了非常清晰的一整片八月之黑。
富樫突然重启对话,或许是不喜欢安静地跟男人共乘一辆车吧。
“你跟齐明女学院的理事长谈过了吗?”
“还没。”
“打算什么时候去?”
“近期内对方会主动联系吧。”
其实纶太郎跟对方约了三点碰面,只是故意不讲。富樫多半是在装傻,而且就算他真的不知道也无妨,这种事没必要特别讲出来。纶太郎将出风口调回去,边询问理事长是位怎样的女性。
“了不起的女中豪杰。”富樫噘起嘴吐了口气,“简单地说,水泽惠里子就像这地区上流妇人会的总帅。她成为县文教委员会特别委员已有十年,全国女子教育问题联络会议的副议长也担任了两期,除此之外的头衔不胜枚举。她比一些三流的政治家和评论家来>得有人望,说话也很有份量。”
“她是个能够带领潮流的人?”
“这么想就对了。不过她的人望与权威,说穿了都是因为担任齐明女学院理事长而来。所以,这个案子不止会影bbr>.99lib?响学校,她个人的公众形象也会大受打击。”
富樫意味深长地停了下来,让人感觉还有弦外之音。纶太郎想起昨晚法月警视说过的话,于是兜了个圈钓富樫。
“意思是,有人乐于见到这种发展?”
“这种人倒也不是想不出来,只不过一解释起来可就复杂了。”
“怎么说?”
“这消息听起来不怎么可靠就是。”富樫拿这句话当开场白,一副自己也不相信这种谣言的口吻。
然而,这种态度最需要提防。打定主意要洗脑他人的家伙,反而不会用认真的口气说话。
“你知道理事长的哥哥是众议院议员吧?他是这个选区出身,但据说他的票有很大一部分来自都市区的妇女。知道这代表什么意思吗?”
“你是指妹妹的名字替水泽议员拉了不少票吧。”
“没错。话说回来,虽然这个选区所有议员中,含他在内保守党一共占了两席,但另一位叫油谷的资深议员和他可说是水火不容……不,应该说两人的关系正如其名,就像水跟油一样。”
“明明是同一个党的战友还这样?”
“双方的对立起于中央的派阀斗争,积怨很深。详情暂且不提,不过上次选举时县党部曾因此一分为二,自己人跟自己人打起泥巴战。双方只因为地盘部分重叠,就使出各种肮脏的手段互扯后..腿。
“最后虽然两人都当选,油谷议员却失去了许多票,很丢脸地只以数千票之差险险保住席位。其中最大的原因,就是油谷的女性问题浮上台面。”
“女性问题?”
“公告日前夕冒出大量诡异的传单,多半是水泽后援会干的好事。虽然只是微不足道的情妇骚动,跟水泽议员之妹关系密切的妇女团体却拿来大做文章。到最后,油谷阵营光顾着搓掉丑闻就忙不过来了,根本没空打选战。因此就有谣言说,怀恨在心的油谷已经开始为下次选举进行雪耻的准备。”
纶太郎露出“这我倒是没想过”的眼神。当然,他根本没必要去想。
“意思是,油谷议员为了打击齐明女学院与理事长的形象,在这件案子的背后牵线?”
“没错。只要妹妹的评价下滑,哥哥在这次选举的得票数当然也会下跌。这招就叫以眼还眼,以丑闻还丑闻。”
“这种看法未免太阴谋论了吧?下次选举还早得很。”
“选举只剩半年了。”富樫强调,“现在已经到了每个阵营都会有所行动的时期。而且,我认为齐明女学院的丑闻对油谷而言不过是场前哨战,他只是先从弱点下手罢了。”
“可是,这个案子哪有容许这种解释的余地?两件命案都没有半点政治色彩,父亲的行动又是出于个人的复仇心理。唯一的可能性,就是西村赖子事件背后有油谷支持者操盘,但根本不可能。”
富樫撇下嘴唇。
“那当然,就算是为了选举也不可能若无其事地杀人吧。我所想的理由更加微妙。”
“我猜不到。”
“有件事你不知道,西村悠史的高中同学在油谷麾下担任宣传总召。这个广告业出身的男人姓高桥,是个相当能干的人物。会不会是这人对西村多说了什么有关死去女儿的话呢?”
“这怎么可能。”
纶太郎睁大了眼。他知道富樫想说什么,但这也未免太刻意了。
“还没有证据啦。”富樫一副没留意副驾驶座反应的样子说下去,“不过,我倒认为这个剧本并非毫无可能。”
明明一开始说消息不可靠,讲述起来却颇为热心,甚至可说是热心过头。先不管刚刚那些话是真是假,至少不能轻信富樫这个人。正如纶太郎一开始所料,富樫跟齐明女学院有关。
富樫突然沉默下来。大概是纶太郎没反驳,让人以为他接受了这种说法,再不然就是准备好的台词全讲完了。不过,这回的沉默同样没持续多久,行道树的尽头出现了一块写着“大坪综合医院”的看板。
4
进入医院用地后,富樫一句话也没说就把车驶进停车场。停车位几乎都已停满,不过,他看准医疗器材厂商的面包车开走后的空位,将Sprinter停了进去并熄火。
“你打算跟进病房?”纶太郎出言讽刺,“我还以为你只是亲切地送我来这里。”
富樫解?开安全带,放松身体。不过车钥匙依旧插着。
“我待在这里。昨天我本来想摸进病房,但是被抓到了。我可不想让人修理第二次。”
“既然如此,在门口放我下车不就好了。”
“这么一来你就没车回去了吧?”富樫抬起下巴示意,“我这是出于好心,不用在意。只要说个地方,我就会把你送过去。”
“或许会花上不少时间喔?”
富樫露出自以为是的笑容。
“我早就习惯等待了。”
“那请慢慢等。”
纶太郎自行下车。尽管他觉得富樫很多事,但他也知道那人就算讲明了也不会轻易打退堂鼓。毕竟彼此都在试探对方底细,老实的那边就会落于下风。车门关上后,富樫便从后座拿了本填字游戏杂志研究起来。
纶太郎离开车,走向内部挑高的入口大厅。除了某处传来的蝉鸣外,整个空间就像按下静音键一般安静。现在十一点,太阳还未到顶。阳光虽然强,气温却也没高到会让人满身大汗。
一推开玻璃门入内,视野瞬间像蒙上层纱似地暗了下来。他走了两三步,发现脚下是与富樫那辆车同色的亚麻地板。
大厅里人影稀疏,几乎都是衣衫不整的老人,但其中有个只穿了内衣的女子孤伶伶蹲在地上,抬头盯着纶太郎,而附近没有看到任何像是她母亲的身影。
纶太郎向服务台表明身份,询问西村悠史的病房。
“一号住院大楼二楼的二十六号房。”值班护士的视线离开住院名簿,“沿着地板上的绿色箭头走就能找到。”
“谢谢。”纶太郎迈步离去。
一号住院大楼的走廊夹在两侧的房门队伍之间,笔直向前延伸。日光灯照在灰泥墙上,室内景象好似漂白的夜色,落在亚麻地板上的阴影更有如深海鱼般摇摆。至于医院的气味,则在寂静的空气中缠着嗅觉不放。
纶太郎在习惯这股气味前抵达了二十六号房,门口标示着“加护病房”。
一名阴沉的年轻男人坐在门旁的长凳上。身穿便服的他跷着脚,稍微扭过身子让侧头部靠着后方的墙壁。男人听到纶太郎的脚步声,缓缓睁开了原先闭上的眼睛。
“有什么事?”他傲慢地问道。
看样子是负责监视的刑警。
“西村教授的病房是这里吧?”
“没错。你可没办法和他说话喔,他还没清醒。”
“我知道。”
“有何贵干?”
纶太郎报上自己的名字与来意。
“哈。”刑警说道,“有人跟我提过你的事了。”
这时,或许是外头的交谈声传了进去吧,病房的门开了,一名男人探出头。这人肤色偏白,鼻梁颇高,一头柔顺的发丝中分,穿着短袖格子衬衫加棉裤,是名眼神温柔的青年。
“请问哪位?”
“敝姓法月,接受警方以外的人委托,以非官方身份调查西村赖子小姐的案子。”
幸好对方一听到名字就反应过来。
“您该不会就是推理作家法月纶太郎先生?”
“是的。”
“大名如雷贯耳。”
这句话说完后出现了短暂的沉默。青年转头望向房内,但从纶太郎的角度无法判断他往哪儿看。重新面向纶太郎时,青年脸上浮现微妙的表情。
“要进去吗?”
他犹豫一会儿后这么问道。纶太郎颔首,看向长凳上的刑警征求许可。刑警的头离开墙壁,一副嫌麻烦的口气说道:
“这样能降低脑袋的温度,很凉快。”接着他一脸无趣地哼了一声,“我刚刚不是说‘有人跟我提过你的.99lib.事了’吗?”
刑警再度靠上墙,闭起眼睛。纶太郎耸耸肩,踏入病房。
这是间冷清的单人房,里头有张靠窗摆放的床,床头的百叶窗已拉下。床上躺着一个四十来岁的男人,正是西村悠史。
点滴与人工气道分别以OK绷固定在露出的手臂与鼻子上。之所以固定住患者上半身,想来是为了避免患者乱动导致管子脱落吧。被子底下伸出了好几根电线,接在床侧面的荧幕上。
西村的脸色不佳,但以一个前天才服毒的男人而言算很好了。那头茂密的黑发,有种突兀的感觉。他双眼紧闭,纶太郎无法目睹手记中描述的那对红茶色瞳眸。
“似乎还会昏睡好几天。”青年小声解释,“这是中毒休克导致的暂时性意识障碍,医生说不必担心。”
说话者的脸色倒是累得像个病人,大概是看护患者的初期症状吧。他想起自己还没报上名字,赶紧补一句:
“我是高田满宏,在教授的研究室担任助手。”
坐在床边椅子上看着患者睡脸的女子,听到谈话声后转过头来。她的年纪与西村相仿,剪了一头只到颈部的整齐短发,穿着船领针织衫与浅褐色长裤。
女子起身走向两人。她举手投足有如宝塚歌剧团饰演男角的演员那般充满律动,鲜明的五官更加强了这种印象,年轻时多半是个吸引众人目光的美女。即使现在青春渐逝,依旧能感受到昔日风采。不过,她也跟高田一样,难掩疲惫之色。
纶太郎转向她问:
“你是矢岛邦子小姐吧?”
“你是谁?”她的声音听来大胆、尖锐,“看起来不像刑警。”
“敝姓法月,目前基于私人理由调查赖子小姐的案子。”
女子毫无顾忌地打量起纶太郎。
“……如果你是新闻媒体的人,最好趁着被赶出去以前藏书网自行离开。”
在纶太郎回答前,高田抢先挥着手介入两人之间。
“不是的,矢岛小姐。法月先生是有名的推理作家,还曾经解决实际发生的案件。把他跟昨天那个男人混为一谈就太失礼了。”
昨天那个男人大概是指富樫吧,难怪他没跟来。
纶太郎姑且点头,表示高田的解说无误,不过矢岛邦子的眼神依旧险恶。高田不由得回望纶太郎一眼,泄气地退了一步。
“我知道你的来历了。”这回女子的话声中夹带了露骨的轻蔑,“不过,所谓的‘私人理由’只是个幌子吧?八成是齐明女学院派来的间谍,对不对?”
纶太郎正想问她为什么知道,但在出口前想起了富樫的话。
矢岛邦子不可能跟齐明女学院串通,显然是当场看出来的。正如富樫所言,根本是“一目了然”。纶太郎这才重新认清自己的立场有多么不自由,不禁哑口无言。
“看吧。”邦子痛骂眼前的不速之客,“沉默等于认帐。学校的走狗没资格待在这里,快给我滚出去。”
“慢着,你误会了。”
“说什么蠢话。”她仿佛要赶人似地逼近纶太郎。
“请听我解释。确实如你所言,我来这里是齐明女学院的安排。不过除了答应参与这个案子之外,我也有自己的考量。”
“你到底在打什么主意?”
纶太郎盯着邦子的眼睛。明明遭对方不留情面地责骂,他却不知为何不想对眼前的女子生气,甚至因为无法让对方了解自己的本意而感到焦躁。听起来很奇妙,但他似乎隐约对比自己年长十五岁有余的毒舌女产生了好感。
“齐明女学院的想法与我无关,我只想了解这个案子的真相。别人怎么想我不管,但我打算保持完全的公正与中立。”
“自我吹捧就免了。公正中立的真相倒还赶得上,因为他老早就把真相公诸于世了。”说着,她同情地看向病床上的男人,“只不过赌上了自己的命。”
“你敢保证他的‘真相’绝对没有错吗?”
“我敢保证。”
“你还是收回这句话比较好。”纶太郎觉得自己的声音中似乎带了点火气,“我在他留下的手记里发现了疑点。”
“别这样,本人在这里。”邦子严声斥责,“你是为了自我宣传才跑到这种地方来吗?你现在就跟新兴宗教的传教士没两样,只是利用三寸不烂之舌把自己的真实强迫推销给别人而已。”
这番非难虽然毫无道理,却触及了纶太郎心中的疙瘩。他无法挺起胸膛反驳,只能等待对方的怒气因自身重量落入沉默深渊。
邦子看见纶太郎的迟疑后,似乎也认为自己说得太过火,态度迅速和缓下来。
“……你看起来不像坏人,似乎是我太急躁了。把你当成学校间谍这点我道歉。”
当然,这并非完全接受纶太郎的口气,明显只是暂时妥协。不过,单单这样就是很大的让步了。
她坐回床边,整理起看不见的床单绉褶;高田则从病房角落搬来一张朴素的圆椅给访客。
纶太郎一坐下,矢岛邦子便开口问他:
“你到底为何而来?你至少该晓得他还没清醒吧?”
“其实是来找你的,我想来这里应该就能见到面。”
“找我?”她吃了一惊。
“能不能请你谈谈西村先生的家庭?有些事情光阅读他的手记实在弄不清楚。”
“那你该找西村太太或森村小姐。”
这话感觉只是随口敷衍,听起来没什么自信。
“不。一来不能期待夫人以客观的角度陈述,二来看护多半不会晓得以前的事。听说你从高中时代起就与西村夫妇交情甚笃,若要找个长年与他们来往又能站在旁观者立场的人,没有比你更适合的人选。”
“不过,听这种家族轶事对了解案情有任何帮助吗?”
“这得听了才晓得,不过想必有助于理解西村先生吧。实际上,既然他的手记里大部分是有关家人的记述,就表示不能轻忽这部分。
“对我这种局外人而言,最在意的就是光读手记无法明白的家庭内情。我认为得将焦点放在这些事情上,优先了解西村夫妇与赖子小姐之间的家族史;在不明白背景的情况下评断这份手记,只会变成空洞无物的议论。我的看法有错吗,矢岛小姐?”
她认真地斟酌起纶太郎的提议。只是不晓得为什么,她愈是思考,脸上的阴霾就愈为浓厚。
“具体来说,你想知道些什么?”
“如果你能告诉我两人结婚的经过、赖子小姐年幼时的样子,以及森村小姐这位看护为人如何之类的事,那就太好了。就算没办法提这些,我也希望你能谈谈十四年前那场让西村太太受重伤的意外,以及某件与手记无关的事——高桥这个高中时代的朋友。我无论如何都想了解这两件事。”
矢岛邦子登时脸色一变,仿佛有什么不愿回首的过去笼罩了她的心。这不是什么好预兆。她再度开口时,已恢复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态度。
“我拒绝。”
“我说了什么不该说的话吗?”纶太郎问道。这是个很狡猾的问法,他知道自己的话已在对方心>?中洒下怀疑的种子。
“请回,这里不是你这种人该来的地方。”
矢岛邦子拼了命地撑着,想藉此证明自己的忠心。对象是床上那名男人吗?
“矢岛小姐。”原先跟两人保持距离、屏息旁观的高田,总算开了口,“不要这样,听听看他还想说些什么吧。”
“不行。”她斩钉截铁地说道,“这男人是齐明女学院的手下,他只是要灌输我们一些无聊的妄想。”
邦子倏然起身,越过纶太郎面前走到门口。接着,她用力打开房门,挥手赶人。
“请,快走吧。”
纶太郎选择乖乖听话。
“今天我就先行告辞,不过应该很快会再来打扰。”
对方冷哼一声,看起来是在逞强。走出房门后,纶太郎补上一句话:
“我没有灌输任何东西给你,它们原本就在你心里。”
门重重关上。
“很凶悍的女人,对吧?”刚才的刑警见状,征求纶太郎同意似地问道。从说话的口气听来,他想必也觉得矢岛邦子相当棘手。
“她是个烈女啊。”
“烈女?”刑警纳闷地偏着头,“这什么意思?”
5
纶太郎将陷入沉思的刑警留在原处,逆着绿色箭头前进,医院的气味仿佛与他融为一体。然而,他走没多远,就听到开门声与奔来的脚步声。
“法月先生。”
他停步回头,发现高田追了过来,于是若无其事地询问怎么了。
“弄得像把您赶出去一样,真是抱歉。”高田突然双脚并拢一鞠躬,“矢岛小姐没有恶意,只是这回的骚动让她有些慌乱,所以态度差了点,其实她是个非常率直的好人。如果她冒犯到您,我在这里代为谢罪。”
“没什么。”纶太郎见对方又要低头,挥手制止,“不用在意。”
“太好了。”
肩膀剧烈起伏的高田喘着气。一会儿后他的表情僵硬起来,仿佛肩膀突然碰到什么东西似地瞄向墙壁,装出一副要整理衣领和扣钮扣的样子。纶太郎见状,出言催促:
“你有什么话想对我说吧?”
“是的。”高田点点头。隔了约两次呼吸的时间,他才把眼神拉回纶太郎身上开始说明,“刚才您说在教授的手记中发现了疑点,对吧?”
“嗯,我确实是这么说没错。”
“其实,我也对手记中的某处有点在意。呃,不是什么很严重的问题啦。”
高田虽然说不严重,口气却十分认真。纶太郎静待他说下去,却没等到半个字。
他是单纯出于慎重,还是想用这种态度摸清自己的底细?会这样怀疑就是神经过敏的证据,但保险起见,纶太郎决定试探一下高田。
“……我在大前天的文章中,曾试着对这个理所当然的疑问提出一项有力的假设。”
他一引用部分手记内容,高田眼中便亮起了信赖的光芒。
“果然没错,您也注意到了吗?”
纶太郎颔首,这人合格了。于是,他问对方是否能拨点时间谈谈。
“现在没办法。”高田遗憾地摇头,“我很担心矢岛小姐。别看她那样,她从昨天起就没阖过眼。”
“等你有空的时候就行了。”
“这个嘛……”
高田的脸色突然暗了下来。他的目光确实对着纶太郎,但映在眼里的影子显得颇为空洞,仿佛两人之间隔了一面看不见的凹透镜一样。模糊的预感在他心中起了冲突,并且化成犹豫浮出表面。
“不勉强。”纶太郎说道,“如果你不愿意透露,不说也无妨。”
“不,我不是这个意思。”
青年慌张地否认,看起来就像要用这句话赶走脑中的恐怖思绪。或许是奏效了吧,他的表情严肃起来,接着以诚挚的声音补充说明道:
“方便的话,希望您能等到明天。一方面也是因为我想整理一下思绪。”
纶太郎以眼神表示同意。
“白天有学会志的编辑会议,我想开完会后应该就有空了。”
“编辑会议?在这种时候举行?”
“是的。其实我也想请假,但教授是发起人,如果我不代替他露面,会给其他人添麻烦。如果知道会议因为我告假而流会,教授也不会高兴吧。”
照这口气看来,他似乎相信用心处理日常琐事能够中和事态的异常。确实,以目前这种充满变数的状况来说,或许他的态度才正确。
“会议大约几点结束?”
“大概会到四点吧。”
“那就留点缓冲,我们约五点见面吧。”
两人讲好碰头地点,就这么结束了对话。
纶太郎看着高田快步走回病房。高田心中应该也冒出了微小的怀疑嫩芽,但从那远去的背影来看,他似乎还不晓得这点疑心会结出怎样的果实。知道答案后,他是?99lib.否也会像矢岛邦子那样守口如瓶呢?纶太郎突然有这种感觉。
纶太郎叫住在走廊上擦身而过的护士,询问西村悠史的主治医师是谁。对方说出吉冈这个姓氏,并描述了医师的特征。据说那人的额头长得像舒芙蕾,此时似乎在内科办公室。纶太郎又问办公室在哪里,护士微笑指着地上的银色箭头。
正如护士所言,吉冈医师在办公室。原来如此,那理性的白额头确实容易让人留下印象。年近四十的医师跟预期中不同,似乎是个十分友善的男人,听到纶太郎说想聊聊加护病房的患者时,不但爽快答应,还顺便邀纶太郎到医院餐厅共进午餐。
餐厅有一整面玻璃窗,中庭草皮的反光从该处射入室内。纶太郎在医师的推荐下点了汉堡排套餐,接过拖盘后,便开始寻找空位。虽然正逢人多的时候,但两人还是找到了面对面的位置坐下。
“二十六号房的患者是指西村悠史吧。”吉冈医师一派自然,“他是前天晚上被送进急诊中心,而我那天正好值班。他进急诊室的时候处于重度昏迷状态,情况非常危险。别说意识了,连对光线的反应都没有。”
“当时离他服毒大约过了多久?”
“将近两小时。总之,我先替他装上呼吸器,接着洗胃,尽可能阻止身体吸收,将毒物排出体外。治疗急性中毒,端看能否迅速确定毒物成分,他的状况该说非常幸运吧。”
“此话怎讲?”
“发现者有急救与看护的知识,当场确定患者同时服用抗忧郁剂与酒精,并向急救人员报告,也因此得以早期进行适当的处理。”
吉冈说话时,手中刀叉也没闲着,仿佛边嚼绞肉边谈患者的事,就等于迅速而确实的手术处理一样。他的姿态确实也算得上优雅。
“现在西村先生的状况如何?”
“恢复得很顺利,今天早上已经对疼痛刺激产生反射作用了,大概明天就能恢复意识吧。”
“我听警察说还要花上三、四天。”
“那是讲法的差异。”吉冈将水煮蔬菜推到盘边后,注意到纶太郎的目光,于是补充说明:“我虽然一天到晚叮咛患者别偏食、要吃黄绿色蔬菜,但我实在拿豌豆没办法。”
纶太郎颔首,催促他说下去。
“所谓讲法的差异是指?”
“我们在提到昏迷状态时,会依严重程度区分为四个等级,从复苏到神智清醒之间也有好几个阶段。而对于他这种企图自杀的患者,必须将心理治疗考虑进去。我所谓的明天,是指他能自然睁开眼睛的时间,要恢复到能让警方侦讯的程度还得再花上两三天。”
“恢复意识后,他有没有再度自杀的可能?”
“这个问题不属于我的专业领域,所以没办法保证,但我认为很有可能。恢复期的心理治疗,最大目的就是防止患者再度自杀。之所以告诉警方恢复意识需要三四天,其实就是考虑到了这点。”
提到“警方”这个词时,医师总会皱起眉头,大概有什么特殊涵意吧。或许他们曾提出与患者利益冲突的要求。
吉冈以叉子灵巧地捞起盘边剩下的最后一粒米饭送进口中。接着,他向纶太郎知会了一声后离座,从咖啡壶那儿拿了两个纸杯回来。
“若不介意是黑咖啡,请用。”
“谢谢。”
“还有问题吗?”吉冈啜饮着咖啡边问,“我差不多该回去工作了。”
“那么,我想请教最后一件事,不过,回答时麻烦当成一个假设性的问题。患者有没有可能是假自杀?”
吉冈睁大眼睛,却没显得特别惊讶。他咧嘴一笑:
“其实,这才是你真正想问的吧?”
纶太郎颔首。吉冈放下咖啡,十指交握。
“即使同样称为‘假自杀’,也会依当事人有无明确造假意图而有所区别。没有明确意图的情况属于精神科的范围,我无法判断。你问的应该是有明确意图的情况,也就是他有没有可能刻意表演一场自杀未遂的戏码,对吧?”
“没错。”
“若是这样,我会告诉你‘不可能’。”吉冈医师说得斩钉截铁,一脸认真。“正如我一开始说的,当时他的情况非常危险。同时服用药物与酒精会让死亡率倍增,如果发现得迟一点或许就来不及了。要是没打算死应该不会配酒,单纯服药就足够制造效果。”
“原来如此。”
“此外还有一点,我听说能及早发现也是出于近似侥幸的偶然。将这些事放在一起考虑,事先预期能获救而假自杀的可能性几乎是零。
“不管怎么样,如果是意图自杀未遂,进急诊室后我一眼就看得出来。这种患者我碰多了,就算没有意识也猜得到。这算是临床的直觉,不过这个案例我没有类似的感觉,换言之,西村悠史的自杀是货真价实。这样解释你能接受吗?”
“非常清楚。”
“不过,为什么你会在意这种事?”医师问道。
“我是个什么事都得先怀疑一次才放心的人。”纶太郎说完,又带着苦笑补充:“刚刚的问题请当我没问,有群土狼般的家伙正等着我说错话。”
吉冈点点头,作势拉起嘴上的隐形拉链,动作正好跟替尸袋封口没两样。
与医师分别后,纶太郎走回大厅。他找了台能插卡的公用电话拨打西村家的号码,没多久就响起了一道女声。
纶太郎报名字与目的,询问现在是否方便前往拜访。
“请稍候。”
话声听起来相当压抑。听筒传来远去的脚步声,接着安静了好一会儿。
纶太郎老实表明身份,颇担心会像刚才遇到矢岛邦子那样,遭到无情的拒绝。然而,他不能隐瞒真面目跟西村海绘见面,这是最起码的原则。
听筒响起同样的女的声音。
“太太说没关系。”纶太郎虽然有遭到拒绝的觉悟,但并未感到意外。“知道这里怎么走吗?”
“知道。那么,我大约二十分钟后会到访。”
挂掉电话后,纶太郎突然想起一件小事。刚才电话中那人,是不是手记里的森村妙子?虽然不作第二人想,不过她的话声远比预期中来得年轻许多。
纶太郎打算走向门口,却想起了富樫。那人应该在停车场盯着他何时出来。于是,他毫不犹豫地转过身,从大厅走回住院大楼。
前往餐厅的走廊上,有个通往中庭的门。出去后穿越草皮、绕过儿童医疗大楼,便抵达像后门的地方。警卫室有人,但对方并未多看纶太郎一眼。于是,纶太郎默默从他面前通过,内心暗自庆幸。
既然富樫宣称习惯等待,就让他等久一点吧。纶太郎走到大路上招辆计程车,将西村悠史住处的地址告诉司机。
6
西村悠史的家,位在市区北部闲静的高级住宅区一角。
这里的屋子大多在周围铺上砂石,并以深绿色庭木遮挡外界的视线。在这些显眼的封闭式庭园中,唯 6709." >有西村家独树一格。以低矮白木围出的庭园里只有花坛与盆栽,散发明朗而开放的气氛。
或许是家中有病人,看得出屋主努力避免阴暗痕迹。不过,最近这十天似乎没人负责打理,夏季杂草丛生。
种在庭园中的大波斯菊,在午后的阳光下显得格外有生气。秋天一起绽放时,想必会构成一幅美妙的景致吧。然而,纶太郎很怀疑届时看见美景的人是否还能感到喜悦。
他在门前按响门铃,一名未满三十的女子随即现身。
“您就是法月先生吧,我们已恭候多时。”
这就是先前接电话那名女子。她身穿平整的棉质上衣与带有细褶的淡紫色裙子,低调的五官蕴含了自然之美。
“冒昧打扰,请问你就是森村妙子小姐吗?”
“是的。太太房间往这边走,请。”妙子转过身,因此能看见她束在颈后的黑色长发。
纶太郎颇为意外。像这样实际见到本人,才发现对方与手记中那个“森村小姐”的形象差异相当大,他原以为对方像老练的护士长。
“你来西村家工作多久了?”纶太郎换上对方递来的拖鞋,边询问森村妙子。
“三年又两个月。”
“也就是说,你几乎跟他们家的人没两样。”
“是呀,或许该说像媳妇吧?”她开玩笑似地说道藏书网,不过,这个玩笑只有她自己笑得出来。
西村海绘的寝室约有五坪大,是个日照充足的西式房间,内部为了病人方便,进行过大大小小的改装。西侧墙壁空一块,大概是要摆收纳式浴盆。
这里跟此刻关着她丈夫的房间有着天壤之别。只是,不管准备多少最新式的用品,寻常人恐怕还是无法忍受在这种小空间里关上十四年。
纶太郎进房时,海绘夫人心不在焉地看着拉到床上的文书处理器荧幕。为了撑起患者上半身,那张床在她的腰部一带弯成了く字,看来夫人无法自力撑起身体。
夫人注意到客人的身影,于是摸索着手边的操控面板。平缓的马达声响起,文书处理器从夫人面前滑开。看来,那张床还有许多其他的高科技功能。
“请继续,不必在意我。”纶太郎说道。
夫人静静摇头。
“没关系,我其实没打算工作。”深切的自省背后,能感受到她受伤的灵魂。“请坐。”
纶太郎坐到夫人示意的椅子上,自然地打量起对方。西村海绘的容貌沉着高雅,眉形与眼神展现出内在的坚强意志。十四年来的幽闭岁月似乎并未夺去这股坚定之美,如今她的表情依旧具备了诱惑人心的力量。
她晶莹白皙的脸颊染上了薄红,带有光泽的秀发构成了优雅的波浪。可是,感觉上西村海绘并未因突然的访客妆扮自己,这大概是她平常的样子。
“你就是法月先生吧。”
“在这种时候突然前来打扰,实在万分抱歉。我也觉得这样不合常理,但最后依旧认为事不宜迟。”
“请别介意。”夫人边调整床的角度边说道,“我听到外子企图自杀时极度震惊,甚至考虑随他而去。但他获救了。只要他还活着,对我来说就已足够。”
“可是,西村先生现在的立场非常糟糕。”
“我明白,他把自己逼得太紧了。这回轮到我振作了,不能哭哭啼啼。”
西村海绘远比表面上坚强,纶太郎心想。或许长年与没有恢复希望的重症搏斗,会让人产生某种韧性。
森村妙子仿佛要打破沉默似地走进房间,还推了一台放着冰凉麦茶的餐车进来。夫人说了声“谢谢”后,从妙子手里接过杯子放到床头柜上。两人的举动虽然没什么特别,却看得出她们十分熟悉彼此。
妙子鞠了个躬,随即从两人面前退开。门关上后,夫人再度开口。
“我会立刻答应和你见面,你是不是觉得很不可思议?”
纶太郎老实地点头。
“你跟我想的一样,相当正直。”
“这是什么意思?”
“我听过你的大名。整天待在床上很无聊,为了打发时间,我读了不少推理小说。”
“那么,您也读过我的书喽?”
夫人点点头。
“你还年轻,没办法对自己说谎,对吧?我有这种感觉。如果我没看错,你除了是推理作家,更是值得信赖的人。所以,我认为可以安心将外子与小女的事告诉你。”
对方仿佛看穿了自己的底细,纶太郎顿时手足无措,坐立难安。这种感觉虽然没多久便消失无踪,却留下了奇妙的余韵。
西村海绘对他人的“内在”极为敏感,或许是身体上的不自由磨练了她这方面的感官吧。这人确实不好应付,但纶太郎还是得完成来此处的目的,也就是“以问题钓出答案”。
“您读过西村先生的手记了吗?”
“当然。”夫人骄傲地回答,“毕竟那是为我而写的。”
“您读完后有什么感想?”
“非常震惊。”
她只说了这几个字。纶太郎原本要等她说下去,却发现没有后续,不得不重新发问。
“这个问题或许会有点冒犯,还请见谅。您在阅读那份手记的时候,是否有过难以置信的感觉?”
“当然难以置信。如果办得到,我甚至希望写在那份手记里的一切全是胡说八道。”
这是在模糊焦点。
“那么,在具体的记述中,有任何明显是西村先生扭曲事实的部分吗?”
“岂有此理,绝对不可能。外子是为了我才把这一切全写下来,而且也有了舍命的觉悟,不可能有什么非得隐瞒的事,应该没有写下谎言的必要。”
“可是,警方正在研判西村先生找错复仇对象的可能性。”
“这太愚蠢了。”她别过目光,表示不打算继续回答这个问题。
纶太郎换了个话题。
“接着,我想请教关于令千金的事。您完全没发现赖子小姐怀孕吗?”
夫人哀伤地摇头。
“我没注意到赖子身体的变化,只觉得她似乎胖了点,没想到她居然怀有四个月的身孕。”
纶太郎心想,原来“母亲必定会注意到子女的变化”只是谣言,但他并未把这个念头说出口。或许在床上度过的漫长岁月,导致她变得漠视别人的肉体,用这件事指责她未免太过残酷。
“您对赖子小姐的行为怎么想?也像西村先生一样觉得遭到背叛吗?”
“赖子确实太过轻率,但这件事不能只怪她。追根究底,让她念那所学校就是个错误。我们明明是为了避免这种事,才选择齐明女学院这所名校啊。”
“您对柊这个教师有何看法?”
“我恨他。这人不但哄骗我女儿,还让那孩子……”夫人说到一半便无以为继,“总之,那个男人糟蹋了我们的幸福,我对于他的死没有半点同情。外子的所作所为没错,将外子当成罪犯才叫做有问题。”
“如果杀害赖子小姐的凶手不是柊呢?”
“这种假设毫无意义。”
夫人斩钉截铁地回答完便紧闭双唇。纶太郎再次有种碰壁的感觉,他认为似乎有必要从其他角度下刀。
“对于西村先生试图抛下您自杀一事,您如何面对?”
“很像他的作风。”夫人看起来丝毫不受影响,“自己背负一切走向窄门。如果立场交换,我应该也会做出一样的事吧,我完全能体会他的心情。”
“您恨他吗?”
“怎么可能。我爱他,这份感情纵然海枯石烂也不会改变,毕竟我只剩下他了。”夫人说得像十五岁少女般直接。这些话语听起来偏离现实甚远,或许这并非她的全部。
“也就是说,他的行为应该得到宽恕喽?”
纶太郎故..意使用手记中的词。夫人可能注意到了这点,目光微微有些晃动。
“当然。”
“但您不会嫉妒赖子小姐吗?西村先生可是抛下了您,打算为赖子小姐牺牲呢。”
“你完全不明白。”她就像个为笨拙学生烦心的老师,“比较根本毫无意义。打从我变成这样之后,赖子的存在到底给了我们多少慰藉,这种事根本不可能向他人解释清楚。我们这十四年来的喜怒哀乐,全都跟赖子脱不了关系。难道你能了解为人父母者失去这么一个女儿的辛酸吗?”
“既然如此,我能不能请教一下十四年前那场意外是怎么回事?”
夫人的脸首次明显变得僵硬。
“普通的车祸。当时是五月的傍晚,我不小心走上车道,被小型面包车撞倒了。当时我怀着第二胎,这你应该晓得吧。”
“是的。”
“车祸的冲击使得孩子流产,我的神经则受到重创,身体变成这副德行……不过请你别再追问那场车祸了,光是回忆就让人难受。”
“非常抱歉。”
纶太郎猜想,她最纯真的部分就在那一刻永远地停滞了。不是消逝,而是紧贴在她内心深处。
此刻,眼前的女性应该有两张截然不同的脸,而且彼此相隔十四年。各种情感的亡灵无处可去,只能在夹缝之间徘徊。是否正因为如此,才会使她的言行举止显得有些难以捉摸?
“你觉得我是个过度自怜的女人吧?”夫人如此解释纶太郎的沉默,“明明是十四年前的事了。”
“没这回事。”
“我的身体有三分之二是无法以自身意志影响的累赘,如果没有这张设有机关的床,我要好好过日子都办不到。此外,我连下半身的例行公事都必须交给别人照料,你了解这是怎样的状态吗?”
纶太郎摇头。
“我认为自己是个意念的怪物。”
这句话听起来毫无自嘲的成分。纶太郎感到毛骨悚然,连开口回答都没办法。对方仿佛完全看穿了自己方才脑中所想的一切。此时在他视野的角落,一滴凝结的水化为一道细流自杯子侧面滑落。
“不过,我算是很幸运了。”她接着说道,“世界上还有许多人受到比我更严重的身障所苦,而我至少手臂能动。虽然左手相当不自由就是了。”
夫人生硬地举起瘦削的左手。这只手臂有如只裹了一层纸黏土的铁丝般纤细,却有股不容拒绝的强制力,令人无法移开视线。
纶太郎好不容易 624d." >才开口:
“您从什么时候开始用文书处理器?”
“这是第四台,所以有好一阵子了吧。我们早在它这么普及以前就认识了,现在我根本无法想像用笔写作会怎么样?t>。你也用文书处理器吗?”
“是的。”
“我很想念第一台机器,虽然比现在的机型慢得多,会让人觉得自己当年真能忍耐。但光是能在不造成身体负担的情形下写作,对我来说就形同宝物了。那是外子送我的礼物……我果然很幸运。这十四年来,凡是我需要的东西,他总会像这样替我准备好。”
“也是因为他爱您吧?”
纶太郎一问,夫人露出淡淡微笑。她想了一会儿后,补上一句话:
“没想到像你这样的人会说出这种话。”
言多必失。纶太郎摇摇头,试图甩开对方的自我意识产生的意念枷锁。还有些非问不可的事。
“您认识姓高桥的男人吗?听说他是西村先生高中时代的同班同学。”
“认识。”夫人停顿一会儿,给出一个平淡的答复。
“最近那名男人曾经联络西村先生吗?”
“没有。”她回答得很快,接着表示自己对那个名字毫不关心。“在你提到他之前,我甚至忘了这个人。大家很长一段时间没互通音讯了。”
“这样啊。”
夫人似乎突然失去了跟纶太郎继续谈下去的兴致。与其说是疲倦,不如说是最后的问题扫了她的兴。无论如何,夫人想讲的全说完了。她右手毫不犹豫地伸向控制面板。
这是结束的信号。夫人按下开关后,床逐渐转为水平。她调整枕头的位置,随即有如暮色降临般闭上眼睛。
7
纶太郎离开夫人的房间后,看见森村妙子站在楼梯口。在与西村海绘那场令人窒息的对谈后见到这张脸,不禁有种放松的感觉。
“能让我看看赖子小姐的房间吗?”
“好的,房间在二楼。”
妙子带头走上楼梯。
“听说最早发现西村先生服毒的是你。”
“是的。”
“我还听说你是感受到某种预兆而急忙过来。”
“说得太夸张了。”妙子停下脚步,配合说出的话语微微摇头,“那天晚上教授的态度怎么看都不寻常,我很在意,拨电话过去却听到太太求救,这才是事情的真相。”
“不过,正因为你急救得当,才能保住他的性命。急诊中心的医师也对你赞誉有加。”
“身为护士,这也是理所当然。”她答得若无其事,但眼角藏有些许自满。
已故少女的房间整理得相当干净,想来是父亲收拾的吧,感觉就像将回忆碎片一一填回应有位置的拼图。这画面有如黑白电影中难忘的最后一幕,深刻地表现出逝者的份量。
米色窗帘、靠窗的书桌、配有灯罩的台灯、白色床铺、衣橱与矮柜、放在上头的CD音响、贴墙而置的书架。虽然看不见布娃娃一类的东西,但这里的确像是一般十来岁女孩的房间。
“西村先生是趴倒在这张桌子上吧?”
“是的。”
纶太郎试着重现当时的场面。
“像这样吗?”
“头稍微左边一点……嗯,差不多像这样。”
纶太郎持续了这个姿势一会儿,接着突然抬起头来。他转过椅子,与无所事事站在床边的妙子面对面。
“西村先生是个怎么样的人?”
“一个深爱太太的丈夫。”妙子并未使用过去式,“为太太尽心尽力,仿佛整个世界都是以她为中心旋转。太太能有这么爱她的丈夫实在无比幸福。”
“他在赖子小姐面前如何?”
“是温柔又明理的好父亲。”
“只有这样吗?”
妙子瞬间眯起了眼睛。
“为什么这么问?”
“他在手记中给人的感觉似乎正好相反。因为我一开始描绘出的形象,是个温柔又明理的好丈夫,以及为了女儿什么都肯做的父亲。”
“我认为这种比较方式毫无意义。”妙子斩钉截铁地说。
“刚才海绘女士也这么说。”
“……‘我爱你们,爱我无可取代的家人’。”妙子引用手记的最后一节,“对太太的爱情,与对女儿的爱情表现方式自然会不同,何况父亲对女儿的爱总是比较迂回。”
妙子以指尖轻触唇边,仿佛那儿起了眼睛看不见的疹子。
“不过,这么说来我确实也觉得有点意外。我从来没有想过教授如此深爱赖子小姐。”这似乎是她的真心话。
“爱到会抛下发妻试图寻短?”
“嗯,如果是我,绝对不会抛下太太。”这么说完,她害羞地补充,“但或许就是彼此相爱才不怕别离。”
纶太郎点点头起身,站到书架前方,端详并立的书背。
“赖子小姐似乎很喜欢读书。”
“嗯,想必是受到双亲的影响吧。有时她还会读些连我也不懂的书。”
架上除了勃朗特姊妹、汤玛斯·哈代、司汤达尔等人的古典小说,也有 href='2539/im'>《挪威的森林》与吉本芭娜娜的著作。此外还有不少漫画,可以说她是现代风格的文学少女吧。其中最便于取阅的,则是印有实际照片的野鸟图鉴以及母亲的著作,阅读频率高得连切口处都已被手上的油垢染黑。
书架内侧有好几本包着店家书套的书。纶太郎将书套拆下一看,发现是心理学入门及梦境分析一类的书。这是多愁善感的年轻人必经之路,但也不是不能理解少女想遮住书衣的心情。
书架每一层都放着一只彩色的野鸟摺纸,似乎是已故女孩悉心之作。
“这全是赖子小姐摺的吗?”
“嗯,当然。她很喜欢小鸟,经常一个人盯着飞进庭院的鸟,跟教授手记中写的一样。”
“她养过鸟吗?”
妙子摇摇头。
“可能很想吧?不过……应该是出于体贴病人而选择了忍耐。”
纶太郎隐约能明白妙子想说什么。关在笼中的脆弱小鸟,容易让人联想到半身不遂而绑在床上的母亲。这些纸做的鸟模型,宛如不安少女为了将易碎的家庭幸福化为形体留下所做的祈祷。
架子其中一层放着录音带。带子数量不多,只有中森明菜与荒井由实的专辑较为醒目;除了两卷披头四以外,西洋歌曲似乎并非房间主人的喜好。看来在音乐这方面,西村赖子的兴趣相当平凡。
话说回来,其中有一卷带子像是摆错了地方,盒背标签以不起眼的铅笔字写着“贴近/欢乐分队”,这些字的笔迹明显与别处不同。盒子是空的,而CD音响的卡槽中有卷同个牌子的录音带。.
“可以听听看吗?”
“请随意。”
纶太郎按下播放键。
歌曲开始播放,是首阴郁的摇滚乐。鼓与贝斯刻下沉重而痉挛的旋律,吉他的音色代替弦乐扯动听者的神经纤维;宛如在地底爬行的人声,与其说是歌,不如说更像诅咒。
曲子放到一半突然停下,因为妙子拔掉了音响的电源线。纶太郎惊讶地看着妙子,发现她一脸遭到精神拷问般的表情。
“对不起。”她似乎对自己的反应感到疑惑,“可是,我总觉得那好像死人的声音,而且……”
“正如你所言,这位主唱已经不在人世。他叫伊恩·柯提斯,录完这张唱片之后,不久便上吊自杀。”
妙子睁大了眼睛。她将原先握着的电源线扔出去,仿佛电线另一端绑在死者的脖子上。
“……赖子小姐总是在房间里听这种音乐吗?”
“大概吧。”
纶太郎让妙子看标签上的字,“你对这些字有印象吗?”
“没有,至少不是她的字。”
纶太郎颔首,从音响的卡槽中取出带子。
“我能暂时借走这卷录音带吗?”
“请便,我会替您向太太报备。”
纶太郎有个想法。《贴近》虽然是张经典之作,却绝对不是一个十七岁高中女生会当成消遣的音乐,应该将这卷录音带当成熟悉摇滚乐的熟人所送,而这个人即使与西村赖子关系亲密也不奇怪。他半出于直觉地认为,或许能从这个方向找到什么线索。
当然,那人不可能是柊伸之。因为柊是英文老师,应该会直接用英文书写专辑名与乐团名。
纶太郎收回目光,发现妙子坐在床上。看样子,她身上也带着看不见的疲劳,希望能尽早从纶太郎的问题中解脱。
因此,纶太郎非得继续问下去不可。
“八月二十一日傍晚,赖子小姐离家时是什么样子,你还记得吗?”
妙子摇摇头。
“不知道,那天我五点半左右就下班了。她应该是我回去以后才出门。”
“你这么早下班?”
“是的,暑假期间教授跟赖子都在家,只要没什么特殊状况,我都会提早下班。”
“原来如此。那么在你眼中,赖子小姐平常是个怎样的女儿?”
“她既诚实又聪明,可说是这年头少见的正经女孩。我到现在还是无法相信居然会发生那种事。”
“你们感情好吗?”
“很好。我是独生女,如果有妹妹,一定就像赖子那样吧。所以,听到这个坏消息时,我也有种失去亲人的感觉。”这个回答听起来有些言不由衷。
“你认为父母在赖子小姐眼中是怎样的人?”
“父亲是赖子心目中的男性典范,她打从心里仰慕教授。因此,我大概能了解她为什么会迷上高中的英文老师。”
“你的意思是?”
“教授的专攻领域是政治史,年轻时曾为了研究留学英国,所以英语非常流利。赖子会不会将那个姓柊的教师与父亲的形象重叠在一起?”
纶太郎认为这种判断方式很危险,但他没有说出口,只是点点头继续下一个问题。
“那西村太太呢?”
“这就有点难回答了。”妙子屈起脚,转过身子。“她们表面上是对感情要好的母女,不过,赖子对母亲所抱持的感情似乎相当复杂。青春期的女孩或许多少都会有点这样的倾向,但我认为太太身体不自由,对她产生了特殊的影响。”
“特殊的影响?”
“嗯,有时她的举止就像对母亲怀有罪恶感一样。”说完后,妙子露出尴尬的表情,“我像这样谈论人家的私事真的好吗?”
纶太郎换了个问题。
“在你眼中,雇主西村先生是个怎样的人?”
“他很有绅士风度,而且令人同情。”她似乎刻意选了个平淡无奇的答案。
“西村先生是否对你敬而远之?”
妙子的身体突然一僵。
“为什么要问这种事?”
“因为你在西村先生手记中的地位低落,里面关于你的记述实在太过冷淡。关于这点,你有没有任何头绪?”
“没有。”
这应该是谎言,但妙子的态度摆明了继续追问下去也没用。
“那也无妨。”纶太郎说道,“换个话题,听说高田满宏这名青年经常出入这个家,是吗?”
“是的,他是教授的得意门生。他怎么了?”
“没什么,刚才在医院见过一面,他看起来是个认真的好青年。他待在这里时,经常跟赖子小姐交谈吗?”
“是的。”
“两人之间的气氛如何?像年纪有落差的兄妹吗?还是表兄妹?”
“不,我想用家庭教师与学生解释比较恰当。实际上,他也经常指点赖子功课。”
“原来如此。”
两人好一阵子什么都没说,沉浸在各自的思绪中。就在这时,森村妙子突然开口:
“其实教授的手记里,有个地方我很在意……”
这句话今天是第二次听到。
“方便的话,请告诉我。”
“是布莱恩的事。”
“赖子小姐养的猫,对吧?它怎么了?”
“您知道布莱恩失踪这件事吧。”
“知道。”
“问题在于失踪的日期。”
“失踪的日期?”
“在教授的手记中,提到他二十二日晚上曾在这个房间喂布莱恩。不过,这有点奇怪。”她就像要说什么秘密似地,自然而然压低话声。
“你的意思是?”
“那天,教授早上接到警方通知而出门,整个白天都不在家。从教授口中得知消息后,虽然一直陪在太太身边,但我曾想起布莱恩。赖子整晚都没回来,它多半也没吃东西吧。我打算替赖子喂布莱恩,于是到处找它,但找遍了整个家怎么也找不到,当然这个房间也包括在内。”
“会不会在外头呢?”
“布莱恩是只家猫,应该不会主动外出,而且最后我还是没找到它。”
“你告诉过西村先生这件事情吗?”
“没有。教授回来时,这件事已经不重要了。”
“也就是说,布莱恩应该二十二日就失踪了?”纶太郎再次确认。
“是的。”
“这确实跟西村先生的手记矛盾。”
“这对你的调查有帮助吗?”
纶太郎点了点头。
他对妙子说“我差不多该告辞了”,便走出已故女孩的房间。
妙子送纶太郎到玄关。临别之际,纶太郎顺口问了个问题:
“你来这里以前是做什么的?”
“妻子。”她平静地回答,“我二十岁左右结婚,但第四年就离婚了,幸好没有孩子。我有护士执照,所以能从事这份工作,也对现在的自己很满意。”
“真是抱歉,我问了个无聊的问题。那么后会有期,请替我转告夫人,希望她保重身体。”说完,纶太郎低头鞠躬。
一走出玄关,纶太郎便看见外头马路上停了一辆眼熟的亚麻色Sprinter,而富樫就倚着车门向他招手。
8
“你这人还真坏。”富樫带着戏谑的笑容看着纶太郎,眼神犀利。“我可不记得说过习惯被人放鸽子。”
纶太郎原打算就无视对方,迳自离开,却临时改变主意,毕竟高级住宅区不容易拦计程车。他穿过马路,走到富樫面前。
“刚才你说过想到哪里都能送我去,对吧?这个提议还有效吗?”
“当然。”
“那么,麻烦送我到字见台的绿北之家。”
“一开始这么说不就得了。”富樫脸上满是得意的笑容,“早点说就能省下来这里的计程车资。”
没这回事,反正帐单会送到同一个人手里。但纶太郎没说出口,只是默默坐进副驾驶座。
富樫发动汽车,顺着从丘陵间穿过的宽广道路南下。建得有如积体电路般整齐的住宅群,以连绵不断的蓝天与没有音符的高压电线乐谱为背景,朝后方流洩而去。
“有什么收获吗?”富樫立刻试图打探情报,“你似乎在西村家待了很长一段时间。”
“嗯。”纶太郎点头,却完全不想回答。接着,他拿出借来的欢乐分队录音带,“可以放音乐吗?”
“那是什么带子?”
“西村赖子生前听的曲子。”
纶太郎将录音带放进汽车音响,按下播放键。伊恩·柯提斯的歌声一流入车内,富樫便大皱眉头。
“这年头的高中女生都听这种音乐吗?”
“是呀。”纶太郎简短答道,他决定在抵达目的地之前保持沉默。
无论如何,车程并不长。在元石川的路口左转,斜眼能瞄到原野射箭俱乐部后再左转,接着直线前进并在碰到田园都市线后立刻右转,最后开上一个陡坡就抵达租赁公寓成群的字见台住宅区。
绿北之家就跟西村悠史手记中描述的一样,位在能看见齐明女学院校地的高台中段,是栋适合独居者的公寓。虽然屋龄相对较新,涂成红砖色的外墙与阳台结构却给人一种外行的印象。
纶太郎把富樫留在车里,独自走近建筑。他确认好管理员室的位置后,敲了敲一楼边缘的奶油色门。
“哪位?”
露脸的是名年过四十的男人,身上披着一件穿旧了的麻织花衬衫。他似乎有些斜视,牙齿也被烟焦油染成了黄色。
纶太郎报上名字与缘由,询问是否能进柊伸之的住处调查,管理员一听就眯起了眼睛。
“能不能再说一次你的名字?”
再度报上名字后,管理员摇摇头。
“抱歉,刚刚警察来了通电话,吩咐如果有个叫法月的男人来,绝对不能让他进屋。既然是警察的要求就没辄了吧?再说,要是有人在附近乱晃也会给我们添麻烦。虽然很抱歉,不过你还是回去吧。”
大概是中原的指示,想必他在绿北署起冲突后就出了手。没想到这部分算是纶太郎的失策,但要说中原反常也的确很反常,表示这戳到了他的痛处。
“不该惹毛中原啊。”纶太郎无奈地回到车上后,富樫如此评论,“反正就算能进屋调查,也不见得有什么用。还是说你有什么想找的东西?”
“没有。”
“那就死心吧。话说回来,你去过那个女孩被杀的公园没有?离这里很近。”
车子回转后开下陡坡,在通往车站那条路转往来时的方向。在住家稀少的一角沿着水泥建成的水道稍微走一段,就能抵达一个充满绿意的公园。这点距离开车用不了多久,走路则需要约十分钟。
五角形空地的外围,是一道约有孩童膝盖高度的水泥墙,内侧另有一层树篱,与道路做出区隔。
两人下了车,在公园中漫步。日光从头上茂密的橡树枝叶间穿过,带了黄色的绿光替游园步道染上..明亮的气氛。此时富樫已经脱下了夹克。
“发现尸体的地点在哪里?”
纶太郎一问,富樫便朝游园步道旁边的灌木丛努了努下巴。地上有束插在玻璃瓶中的鲜花,似乎是学校朋友放的。
他蹲下打量四周,但西村赖子死亡的痕迹只有这一处。或许这也无可奈何,毕竟命案至今已过了两周,新学期早就开始了。
此时,说话声乘风而来,纶太郎正在猜对方是谁,便看见三名少女骑着自行车从前方道路通过。她们全穿着白色衬衣与格子纹百褶裙,是齐明女学院的制服。
“往那边走个五分钟就是齐明女学院的校地。这里虽然不在正规通学路上,但学生似乎很熟这里,熟到连社团晨跑都会来。”
“确实没有什么危险的气氛。”
“现在这个时间没有。虽然周围有人居住,治安也不差,但入夜后这一角就会突然变得没什么人影,就像土地上有个气穴一样,是个可能藏有玄机的奇妙场所。”
纶太郎将目光从道路转回园内。连日晴天让沙地干燥得一片白,隐约有种稀薄的感觉。涂上防锈漆的秋千、矮单杠,以及沙坑旁没当成藤蔓棚的水泥柱,则宛如罗马的废墟般立在园中。
一名四肢修长的少年低头坐在水泥长凳上。看起来应是高中生的他穿着一件黑色T恤,上头印着令人怀念的“史莱与史东家族合唱团”(Sly &;The Family Stone)专辑封面。
少年突然抬起头,与纶太郎四目相交。纶太郎觉得这眼神似乎在哪里见过,接着他察觉理由何在——跟绿北署海报上那名脸色苍白的少年如出一辙。两人并非长相神似,而是目光同样空洞。
少年就像做坏事被人撞见似地别过视线,站起身朝沙坑吐了口痰。然后,他将手插进膝盖处刻意弄破的牛仔裤口袋,转身朝右方离去。
“搞不好那家伙就是过路魔。”
富樫信口胡诌,纶太郎耸耸肩离开,走向少年刚才坐的长凳。
此时是两点半。持续了一会儿的蝉鸣突然消失,整个公园顿时陷入寂静。纶太郎跷着脚坐在长凳上,望向游园步道。刚刚的少年是不是晓得西村赖子的尸体出现在这座公园里?虽然毫无根据,但纶太郎有这种感觉。
富樫双手各拿了一罐可乐,在纶太郎身旁坐下。
他说了声“我请你”后递出可乐,留给自己的那罐则是健怡可乐。纶太郎拉开拉环,用饮料滋润喉咙。
“能不能跟我聊聊之前在这座公园发生的案件?”
“行。”健怡可乐让富樫打了个嗝,“第一起在三月底,死者是就读县立高中的十六岁女孩。当时正值春假,出外游玩的她似乎打算走公园旁的路回家。只知道她过了晚上九点后离开朋友家,再怎么慢走到这边也就十五分钟吧。隔天早晨,慢跑经过这里的主妇发现死者的脚从草丛中露了出来。尸体有遭强暴的痕迹,警方从她身上采集到AB型的精液。”
“死因是?”
“扼杀。不过,尸体含头部在内有好几处遭到殴打的痕迹,恐怕凶手是在路上出手袭击,将少女打昏后再搬至游园步道,因为尸体还有在地面拖行的痕迹。凶手在游园步道上侵犯少女后,便掐住她的脖子将其杀害。”
“确定是强暴后才杀人吗?”
“嗯,解剖结果证明了这点,阴道口有活体反应。凶手不是会以尸体泄欲的那种变态。”
“除了精液之外,还有其他线索吗?”
“体毛数根,仅此而已。没有任何目击可疑人物的证言。警察比对过周边的可疑人物名单,但没有收获。”
富樫将可乐喝干后,捏烂罐子丢向垃圾桶。他瞄得很准,空罐发出清脆的声响落入桶中。
“第二起 6848." >案件呢?”纶太郎问道。
“六月中旬。一名中学女生遭到袭击,所幸对方并未得逞。”
“当时情形如何?”
“那个女孩似乎是从补习班回家时耽搁了。那天傍晚时乌云密布,而事情差不多发生于九点半,已经开始下雨了。遭到袭击的女孩撑着伞骑车,所以避开大路沿着水道回家。
“经过这座公园时,突然有个黑影从树篱后跳出来挡在自行车前。女孩仓促刹车,那名男人便趁机出手。女孩因为撑伞而失去平衡,连人带车倒在地上,幸运的是她随身带了防狼警报器,而且倒地时压到开关,发出震耳欲聋的警报声。她趁男人吃惊时扶起自行车,不顾一切地逃开。之后巡逻中的警察碰到浑身湿透的她,才晓得有这么一回事。”
“她没看见对方的长相吗?”
“警方也满怀期待地询问她好几次,却没得到理想的答案。当时很暗且只有一瞬间,慌乱之下她根本没空注意对方的长相;再加上犯人穿着黑色尼龙雨衣,又以兜帽遮住了脸,女孩顶多注意到对方是个比自己高的男人。到头来,还是没得到任何可靠的线索。”
“警方如何应对?”
“他们很看重这个案子与三月命案的关系,重新检查了可疑人物名单并努力向周边居民打听,然而依旧没有拿得出来的成果。到了八月二十一日,就像在嘲笑警察无能一般,发生了西村赖子命案。后续发展就跟你知道的一样。”
纶太郎起身将可乐罐丢进垃圾桶,富樫则坐在长凳上纹风不动。纶太郎站着开口询问:
“警方到底对过路魔理论多有信心?就我刚才听到的内容,似乎没有这三起案件出自同一人之手的证据。”
“那倒不尽然。地点相同、犯案时间都在晚上九点之后,而且第一起案子跟西村赖子命案同样都是扼杀。”
“可是她没有遭到强暴。”
“因为凶手想让她安分下来却失手误杀,不想奸尸没什么好奇怪的吧?”
纶太郎耸耸肩。富樫则继续说道:
“另一个重点,在于三起案子的间隔都是两个半月。你应该也晓得,性犯罪者有周期性重复同样犯行的倾向。有这么多事证,你还是不满意吗?”
“因为这全都是间接证据。”
“不可能什么事都跟你写的书一样。”富樫突然站起身,走到纶太郎身边亲热地搭上他的肩膀,“不过,刚刚那些全都是听中原讲的。我也没打算把警方给的东西照单全收。”
纶太郎甩掉富樫揽着自己肩膀的手,走向车子。
富樫跟在后头。
“要去哪里?”
“你也知道吧?”
“我怎么晓得?”开门的同时,富樫不忘依惯例装傻。
“快三点喽。”
纶太郎钻进Sprinter的副驾驶座。富樫系好安全带,发动引擎,却始终没让车子前进。
“刚刚前往医院途中,我不是说过跟齐明女学院理事长约了三点在学校碰面吗?”
“没有。”对方似乎想隔着镜片看穿纶太郎的意图,“我没听到。”
“这样啊,可能我记错了吧。”
其实没什么记不记错,他只是想看看能不能钓出富樫的狐狸尾巴。不过,对方似乎没上钩。
“总之,到齐明女学院就行了吧?”
富樫出声确认后,车子终于开始前进。他边开车边哼起不知何时记住的欢乐分队旋律,只不过他的音感奇差无比,实在令人无法恭维。
9
车子一准备从正门驶入校地,穿着深蓝制服的年长警卫便示意停车,并以高高在上的态度要两人拿出访客证。
纶太郎报上名字,表示跟理事长有约后,警卫一脸狐疑地探头打量车内,仿佛在怀疑两人是色情书刊推销员。他走回警卫亭以内线电话确认。重新露面时像变了个人似地满脸堆笑。
“冒犯了。”警卫说道,“理事长在高中部本馆,请沿着这条路开到底后左转。那是栋有钟塔的建筑,一眼就能认出来。”
看来这人自诩为王宫的卫兵。从他态度前倨后恭这点,可以看出直接见理事长似乎是件天大的事。
车子开进校地后,很快就看见钟塔与共四层的本馆。塔看起来就像将大理石花纹圆柱一部分垂直削掉后的样子,而且削平的那面正对着道路。虽然说是钟,但上头没有钟面,只有形成L字的银色指针在阳光下闪耀。
钟塔正下方是玄关,建筑延伸到了柏油铺成的圆环上。圆环中央有个附喷水池的椭圆池子,三道水柱朝天喷出。富樫大剌剌地将车停在以白线画出的长方形空间里。
纶太郎一下车,富樫也跟着踩上柏油路面。这回他似乎真的打算跟进去。
“你的填字游戏呢?”
“在医院停车场全解完了。”
真是个难缠的家伙。于是,两人并肩走进本馆。
两人在门口告知职员来意后,稍微等了一会儿,便有个身穿葛伦格纹西装的男人现身。来者长得就像葛雷哥莱·毕克的廉价普及版,他自称是高中部校长,姓内海。
他让富樫在别处等候,只带纶太郎一人前往电梯。从两人的互动看来,纶太郎认为他们应该见过。
纶太郎搭电梯到了四楼,他估算离钟塔顶端大约还有三分之一座塔的高度。铺了大理石花纹地砖的短走廊,通往表面浮出美丽木纹的厚门。内海一敲门,里头就有个清晰的女声回应:
“进来。”
内海开门入内,纶太郎跟在后面。这个房间感觉就像英国贵族的书房,宽广的墙壁几乎全放满了书柜,甚至有点压迫感。
一名五十来岁的女人坐在桃花心木桌?前看文件。她身穿浅黄褐色的整齐素面套装,戴着一副读书用眼镜。
“理事长。”内海以在客人面前尚能保住威严的恭敬口气禀报,“我带法月先生来了。”
女人这才让目光离开文件,并且拿下眼镜打量来客。她的容貌乍看十分柔和,但瞥见刻在上头的众多细纹,就能明白那不过是表象。有如蘸墨毛笔般,根部雪白、愈往外愈乌黑的头发,让人感受到一股神秘的气势。
“辛苦了,内海。”女人以不锈钢般的冷淡口气说道,“你可以下去了。”
内海一鞠躬后离开房间,仿佛在说自己已习惯这种待遇。
理事长要纶太郎坐下。这张铺有布垫的扶手椅坐起来很舒服,给人的感觉与房间主人大相径庭。理事长将文件盖章后放进代表阅毕的箱子,接着打量起纶太郎。
“你似乎在绿北署夸下了海口。”她突然这么说道,“跟真相站在同一边,是种了不起的信念。”
“您知道了吗?也就是说,您果然一开始就跟中原刑警串通好了。”
“别说得这么难听。你明白自己的立场吗?”
“每个人都这么问,不过我的立场只有我自己能决定。”
理事长脸上浮现微笑,笑容冰冷而充满优越感。
“无妨,趁现在尽量逞强吧,反正你终究只是我的兵卒。”
“一旦局势转变,兵卒也可能变皇后,这点还请您别忘了。”
纶太郎脱口而出。理事长收起笑容,摇了摇头。
“我找你来,不是为了听你耍嘴皮子。回归正题吧,我要跟你讲清楚我们的基本立场。”
“我们的”这几个字仿佛带着看不见的磁力,纶太郎觉得自己几乎要身陷磁场之中。
“即使我不说,你应该也很清楚事情经过与现状吧。”
“是的,而且我也很明白自己这个角色的特殊之处。”
他抢先出口的话似乎被当成了明讽,理事长显得不太高兴。
“是吗?这话实在不像出自一个顶撞中原的人口中。”
“因为明白跟顺从是两回事。”
“我可不这么想。”理事长的眼角宛如峡谷一般陷了下去,“说起来,既然接下了重新调查案件的委托,那么你应该无法抛弃任务吧?”
“为什么?”
“对我……不,对齐明女学院而言,这个案件不是黑就是白。如果认为手记内容正确,你就不该接下这个委托。既然没有拒绝,就代表你是我们这边的人,手记上写的一切都该否认。”
“这太好笑了。像您这样把一切单纯化,未免太过鲁莽,能以黑白论断的根本算不上真相。”
“这种见风转舵的推托之词对我没用。”理事长以强硬语气让纶太郎闭嘴,“这跟小说家能居高临下俯瞰登场人物完全不同。对于当事者而言,唯有分出是非黑白才叫真相。而且,你从今天早上到现在花了很多力气在这个案子上,已经是个彻头彻尾的当事者,应该避免那些模棱两可的言行。”
这些话不过是没道理的极端论调,但正面顶撞八成会把事情愈弄愈糟。像这种时候,改变议论焦点是最佳策略。
“您说手记里的所有内容都不该承认,是吧?但这是不可能的要求。让西村赖子怀孕的是这所学校的教师,这件事无庸置疑。因此,您所谓的真相,至少也得退到这个地点。”
“没这回事。”
“为什么?就连警察也早就确认了这点,您不可能不知道吧?”
理事长嘴角上扬,一副“我就在等这个话题”的表情。
“你是指在柊老师住处找到的诊断证明吧,那是警察操之过急。一张纸根本当不了证据。”
“不过,要怎么解释诊断证明出现在他家这点?”
“那个女孩困扰许久,最后选上柊老师商量。因为他是去年的导师,深得女孩信任。老师只是保管她拿去的诊断证明,跟肚里的孩子一点关系也没有。齐明女学院的教师绝对不可能跟学生发生关系。”
“听起来没什么说服力。如果除了他以外,还有其余可能是孩子生父的人选,那就另当别论。”
理事长挺起身子将重心向左移,并放松了肩膀的力道。这显示对话正依照她预期的方向走。
“关于这点我有头绪。”她的口气充满自信,“之所以找你来,原因之一就在这里。现在就让你看看我并非空口无凭的证据。”
理事长的左手有如一条粉红色的蛇,直直伸向桌上对讲机的开关,接着摆起官架子下令:
“把她们两个带来我房间。”
得到回应后她便松开手指,把目光转回纶太郎身上。房间内一阵沉默,这让纶太郎强烈地意识到她的视线。
突然,视线中出现了情欲。她毫不害臊地以炽热的眼神评估面前的男性肉体,外衣底下的胸部因吸气而膨胀。纶太郎明白,这个女人欲求不满。
同时,他脑中浮现了西村海绘的纤细左臂。仔细想想,这两人充满了对比。一个将自己绑在内心的小小世界里,另一个则试图将自己的肉体融入权力堡垒。对这两人而言,恐怕没有比彼此更为遥远的存在了。
尽管如此,纶太郎依旧发现她们有个再清楚不过的共通点。那就是她们想控制别人的自我意识磁场极强……
敲门声打断了纶太郎的思考。理事长端正坐姿,出声要来者入内。门开后,三名女性走进房内。
领头的是个化淡妆的娇小妇人,年约三十,穿着有白领的深蓝连身裙。后面两人则是穿制服的女学生,其中一个戴着眼镜。两个学生来这里之前似乎在其他房间待命,因此满脸倦容。
理事长介绍穿深蓝连身裙的女性,说她是担任2-B导师的永井老师。纶太郎记得这个名字在手记出现过。永井往前一步,对纶太郎行了一礼。
“西村赖子是我班上的学生。”永井说道,“她是个聪明又诚实的学生,我完全无法想像这种事会发生在她身上。”
永井这几句话讲得跟念课文一样,毫无抑扬顿挫,简直像只输入台词与动作的机器人。说完后,她转头以眼神催促两名学生向前。
走向前的两名学生绷着脸。她们没怎么看纶太郎,目光都在理事长与女教师脸上游移。理事长咳了一声,两人随即像触电般缩起身子,一副提心吊胆的样子。接着她们转向纶太郎,但眼里没有任何感情。永井要两人自我介绍。
“我是今井望。”
右方的辫子少女先报出名字,声音听起来似乎有点紧张。
“我是河野理惠。”左边的短发少女说道。她戴着眼镜,而且比另一个女孩来得镇定。
“她们是班上跟西村赖子最亲近的学生。”永井补充。
纶太郎对名字有印象,因为她们的名字跟永井一样都在手记中出现过。西村悠史就是从这两个女儿的同班同学口中问出柊伸之的名字。
两人都很紧张,纶太郎以唇语示意她们放轻松。今井望似乎没注意到,但河野理惠看来是收到信号了。少女镜片后方的眼睛一亮,嘴角也微微上扬。然而,她好不容易和缓的表情,旋即被理事长的话声拉回原先的严肃模样。
“我之所以说对孩子生父心里有底,是因为案发后从这两人口中听到了来龙去脉,连警方也不知道的新事实就这么揭晓了。死掉的女孩生前有个偷偷交往的对象。”
理事长说完,向永井使了个眼色。
“今井同学。”女教师将手放在今井的肩膀上,用显然有内情的柔和声音说道,“把你昨天在这里跟理事长说过的话重新说一次。”
今井望身子一僵,宛如小孩吞下厌恶的蔬菜般,喉咙上下抖动。
“赖子……不,西村同学似乎从去年起就常跟县立高中的男生见面。我也听本人说过好几次。”
这不像谎言,今井本人却显得心不在焉,似乎没意识到自己在说话。看在别人眼里,就像有人透过肩膀上那只手在操纵她一样。
“对方叫什么名字?”
“他叫松田卓也,好像是西村同学的国小同学。”
永井松开手,藏书网更换询问对象。
“河野同学,你跟她是同一所小学毕业,对吧?你认识松田卓也吗?”
“认识。”
“他们真的在偷偷交往吗?”
河野理惠眼里闪过抗拒的光芒,但很快就消失了。
“……是。”
她咬牙切齿,似乎一开始就遭人强迫这么回答。实际上,她多半还有别的话想讲,但在理事长面前没办法说出口。
“不需要更多解释了吧。”理事长说道,“虽然承认齐明女学院的学生跟外校学生交往让人很难过,但至少证明了柊老师的清白。”
极为突兀的结尾方式。
“光凭这些证据欠缺说服力。”
“是吗?考虑到她父亲的所作所为,这点抗议应该没什么用就是了。”
“我有个问题。”纶太郎无视理事长,直接询99lib?t>问河野理惠,“葬礼隔天,你跟赖子小姐的父亲谈话时,为什么没提到那名叫松田的少年?”
永井拦下试图开口的理惠,抢先回答:
“我想是因为她们不想让同学的父亲担心。哪个父亲会高兴看见女儿跟外校的不良少年交往?河野同学提出柊老师的名字,绝对不是那位父亲所曲解的意思,只是老实说出西村同学的学校生活。手记中的对话,大概是他编造的。”
连没问到的部分都回答了,想必是学校准备的模范解答吧,但纶太郎实在无法点头。松田卓也什么时候变成不良少年了?河野理惠的眼睛显然在对纶太郎说“没这回事”。
眼尖的理事长似乎察觉现场的气氛不对劲。她凶狠地盯着两名女学生,若无其事地威吓两人:
“周六还把你们留到这么晚真是抱歉,今天就到此为止。别把在这个房间里看到、听到的事说出去。”
两名少女中邪似地点头,于是理事长命令永井退下,摆明要就此打住。
她从一开始就没打算让两名女学生说话,只不过是为了证明西村赖子另有男友才借用两人之口。纶太郎对这种作法颇为反感。
三人再度行礼后,永井带头走出房间。在门关上之前,纶太郎转过头去,看见河野理惠用唇语向他说了些什么。那个角度只有纶太郎的位置看得见,少女似乎讲了个四音节的单字。
10
待房里只剩两人,理事长便起身走到桌子与书柜之间舒展筋骨。从将手放在脖子上这点看来,想必她跟多数人一样为肩膀酸痛所苦。以她的地位本来就得替许多事烦心,即使因为这个案子增添更多压力也不奇怪。
然而,她转头看向纶太郎时,已经变回原先那毫不示弱的刚强表情。
“你看起来很不满。”理事长说道,“是怀疑我强迫那两个女孩说谎吗?”
“我可不会当着您的面说这种话。但她们说的如果是事实,就没必要找我这种人来,直接质问那个姓松田的少年即可。之所以没这么做,不正是有相应的理由吗?”
理事长微微一笑。她的表情虽然难看,却无疑是在笑。或许她很享受这场对谈。
“你一心想着要追根究底,因此凡事都往坏处想。之所以找上你,只不过是听说你是这方面的专家。再说,我们也不方便直接去逼问那名少年吧?”
“那么,就由我去问他吧。”
理事长点点头,但她看起来心不在焉,显然在考虑其他事。
“你来这里之前跟哪些人谈过?”
“跟西村赖子周围的人们碰过面,我想您应该已经知道了才对。”
理事长眯起眼睛。
“为什么?”
“《周刊先驱》里有个叫富樫的男人跟我说了些有趣的事。他说这个案子背后有令兄的对头议员牵线,为的是打击齐明女学院的评价,而女孩父亲的老朋友似乎是敌对阵营的智囊。但我倒认为,冨樫很可能是贵阵营的公关人员。难道他没将在下的行动一五一十地向您报告吗?”
理事长站着摆弄起文镇。这番话说得拐弯抹角,因此纶太郎怀疑对方是否听得懂他的意思,但理事长似乎是明白了。
她突然坐回椅子上,再度按下对讲机的开关。
“有什么事吗,理事长?”是内海的声音。
“叫那个记者来听。”
“好的,请稍候。”
她看向纶太郎:
“不喜欢有人跟在旁边就直说,我会让他待在你看不见的地方。”
“请务必这么做。”
“我是富樫。”对讲机的灯亮了,“有什么事吗?”
“没你的事了,以后你别插手管这个案子。我会告诉家兄。”理事长宣告完毕后就切掉了开关。
“那人是家兄指使的。”理事长十指交握说道,“看来他似乎太小看你了,如果是我就会派个机灵点的人。”
“像中原那样的男人吗?没什么差别。”
她盯着纶太郎。这回的眼神不像先前那般炽热,反而有种距离感。
“我实在不懂你在想什么。明明不服从我们的命令,却又热心地调查案件,这种矛盾的态度意义何在?你到底打算从这个案件中挖出什么东西?”
“意外地什么都没想也说不定。”纶太郎缓缓起身,“柊老师在教职员办公室的座位还是原样吗?可以的话,我想调查一下他的私人物品。”
“很遗憾,他的东西已经收拾干净了。再说也没必要特地调查吧?”理事长突然板起脸,似乎对纶太郎的意图颇为不满。“我好像花太多时间在你身上。反正也没什么好说的了,请回吧。”
纶太郎道别后转身走向门口,理事长突然叫住他:
“如果有什么需要的东西,就趁你还是我兵卒的时候开口。”
“那么,明天能不能安排一辆车来我家呢?我的车送修,暂时没有代步工具。”
“我知道了。”纶太郎走出房间时回过头,看见对方一动也不动地目送自己离开。
当他走出玄关时,富樫的Sprinter已经失去踪影,原先停车处以小石子压了张名片。纶太郎捡起名片翻面一看,上头以铅笔写着“长谷川冴子”几个字。
这是个女人的名字,但看不出富樫想表达什么,或许是某种线索吧。无论如何,那个叫富樫的男人似乎也相当爱唱反调,想必很快就会再度主动找上门。纶太郎姑且收起名片,朝正门走去。
刚才的警卫悠哉地朝他搭话:
“您的同伴先离开喽。.99lib.”
“喔,没关系。”
纶太郎走出校外,看见马路对面有间咖啡厅,于是毫不考虑地走了过去。店名叫“Siesta”。
他站在能看清店内的透明橱窗前,试着念出Siesta。映在玻璃上的唇型相当眼熟,就跟河野理惠离开理事长室时的嘴形一样。
少女无疑是要纶太郎在这里等,看样子她果然有话想说。在刚才的状况下,顶多只能留下这点讯息。把富樫赶走果然没错,搭车八成会错过这里。
纶太郎走进店里,挑选靠窗的位置坐下。当他看向校门时,隐约有种似曾相识的感觉。实际上也该如此,因为他想起五天前西门悠史也是在同一个地方监视柊伸之。
他四点之前就开始等,不过到了四点半依旧没看见河野理惠的身影。纶太郎正打算放弃时,发现面前桌子暗了一块,出现一个人影。此时一旁传来“叩叩”的声音,于是他转头看向外面,发现理惠站在人行道上用手背轻敲玻璃。
“真对不起。”理惠一进入店内,就以判若两人的活泼声音对纶太郎开口,“刚刚一直在听永井老师说教,她责备我在理事长面前态度很差。”
少女要纶太郎离开这家店。
“为什么?”
“在这种地方讲话,就跟大喊要人来找没两样。我晓得一个好地方,我们到那边再说吧。”
她跟纶太郎说了车站前一家叫“Apostrophe”的店,今井望似乎先过去了。一道走会引人注意,因此两人分头离开“Siesta”。这些女孩也很有一套。
“Apostrophe”的一楼是蛋糕店,走上..店内的楼梯后,有块小而舒适的内用区。河野理惠与今井望坐在高脚椅上等待。
纶太郎也坐了下来。桌上满是蛋糕盘,两个女孩就像挖坟工一般静静地动着叉子,这证明她们情绪十分低落,要利用大吞蛋糕来发泄。
“这里好找吗?”理惠停下手问道。她在校外不戴眼镜。
“嗯,虽然一个大男人很难进来这里。”
“这样才好,在这里就不会被老师发现。”
“管得那么严?”
“学校三番两次警告我们不准提任何有关赖子的事。理事长他们打算把错全推给赖子跟赖子的爸爸,藉以保住学校的面子。我们虽然无法忍受,却没办法正面跟他们对抗。”
“……我对不起赖子。”今井望突然泫然欲泣地出声,“其实我根本不想说什么她和男生交往,可是我太软弱了,被理事长一瞪……”
望说到一半就停住,头也垂了下去,娇小的肩膀开始颤抖。理惠将手帕塞进望的手里,要她擦眼泪。望点点头拭泪,接着又甩了甩头,这才抬起脸来轻轻说了声“对不起”。
“你刚刚说有话想跟我讲,对吧?”纶太郎摆出一副什么也没看见的样子,“跟那个叫松田卓也的少年有关吗?”
理惠点 70b9." >点头。
“我不认为卓也同学是赖子的对象,他们根本不是那种关系。”
“不是那种关系?也就是说,两人交往是假的?”
“不是这个意思。他们确实有一阵子经常碰面,但没有亲密到会发生关系。”理惠毫不害羞地说道。
“他们实际上是怎样的关系?”
“……在睡不着的夜晚将脸贴在冰箱门上静听,会有种通往某处的感觉。他们之间不是喜欢或讨厌,而是这种感觉的延伸。以前赖子是这么说的。”
这实在是难以理解,于是纶太郎更换切入的角度。
“听说他们是小学同学,所以他们从那时起就交往了吗?”
“没有。我也同班所以很清楚,他们当时关系没有特别好。中学时也一样,我们进了这里的中学部以后,几乎没听过卓也同学的消息。”
“两人重逢的契机是?”
“去年黄金周有一场小学同学会。赖子与卓也同学起先只是恰好坐在一起,后来不知怎地两人突然认真聊了起来,感觉跟周围有明显的落差。这种感觉你应该懂吧?”
“嗯。”
“虽然当时不晓得他们聊什么,不过我后来去问赖子,她说卓也同学的双亲当时似乎闹得不太愉快,所以她那时在安慰心情不好的卓也同学。在那之后,两人便不时碰面闲聊,但只是谈天而已,他们根本不是情侣。说什么伤风败俗的交往实在太过分了。”
“即使一开始没那个意思,男女之间也可能会有意料之外的发展。”
“赖子不是那种女孩。一旦她认定事情该是如何,就算天塌下来也不会变。卓也同学的事也一样,她对卓也同学应该完全没有恋爱感情。所以,我认为不可能有那种发展。”
她的主张就跟转个不停的陀螺一样,是以循环论证为轴支撑信心。不过,跟她争这种事也没什么意义。
“这种关系一直持续到最近吗?”
理惠立刻摇头。
“他们似乎从去年秋天起就没再见面。所以赖子怀孕绝对不关卓也同学的事,毕竟今年五月时两人应该好一阵子没碰头了。”
“为什么不见面?”
“详情我也不清楚,不过卓也同学后来热中于乐团,会不会是乐团的事太忙?”
“乐团?摇滚乐团吗?”
“当然。”若是玩乐团的少年,会听欢乐分队的歌也不奇怪。
“我重复一个问题,为什么当时要把这些事瞒着赖子小姐的父亲?”
“我没打算隐瞒,当时是觉得没必要特别讲出来。而且该怎么说,我总觉得如果跟伯父讲这些事,反而会伤害卓也同学。”
“为什么要说出柊老师的名字?”
理惠脸颊紧绷,歪头想了一下。
“关于这点,我想刚才永井老师的解释没错,我们说出柊老师的事情时没想那么多。虽然我没办法把当天的对话内容一字一句地回想起来,但我总觉得应该是赖子爸爸想问学校老师的事。”
望这才以不太肯定的表情颔首,她跟理惠借的手帕晾在桌旁。理惠接着说:
“不过,就算这样我也不打算跟理事长站在同一边。我总觉得赖子爸爸才是对的。虽然我没有证据,只是隐约有这种感觉。”
“五月中旬时,你们没注意到她的样子跟往常不同吗?比方说与柊老师的相处方式有所改变之类的。”
“就算真的有这种事,我们大概也不会晓得。赖子心里有一块不对任何人开放的部分。我不是在说她坏话,毕竟我知道自己也有这样的地方。所以,如果赖子真的打算隐瞒,我们想必无法察觉。如果是我自己想这么做,我也有彻底隐瞒的自信。”
“她的对象是柊,你不吃惊吗?”
“当然吃惊。”理惠的嘴唇像音箱振动板似地颤抖,“因为赖子不是那种女孩。”
“可是你刚刚……”
“不是这个意思。我不认为赖子会跟柊老师发生关系,问题在于理事长与老师的态度。”
“意思是?”
“我听望说过。”
在理惠催促下,望才张开沉重的嘴巴。她低垂的双目里,寄宿着难以名状的昏暗光亮。
“我有个比我大两岁的姊姊,她以前也是齐女的学生。这个案子爆发后她才告诉我,柊老师以前似乎也做过类似的事。”
“以前是指?”
少女戳了戳脸颊,摆出回想的姿势。
“……那是姊姊入学前一年的事,所以柊老师应该才任教没多久。据说他对自己的学生出手,在家长之间闹出风波。不过,那名学生似乎是个问题人物,最后她主动退学让骚动不了了之,老师则平安无事。”
这倒是个意外的情报。若这是事实,就代表柊有前科。
“不过,请千万别跟别人说这些是我讲的。”望悄声补充,“如果学校知道,不晓得他们会拿我怎样。”
“放心,我发誓绝对不会说出去。”
理惠跳下椅子。
“差不多该离开了>。我带你去卓也同学的家,那边离这里不远。”
纶太郎正要起身时发现桌上有盘苹果派,两名少女自始至终都没动过它。
“那是赖子的份。”
注意到纶太郎视线的理惠,只说了这句话。
11
三人离开“Apostrophe”后,理惠带头走在因周末顾客多而热闹非凡的黄昏商店街。失去光彩的太阳,将干燥的空气染成黄色。一会儿后,三人抵达了某个开辟在和缓丘陵斜面上的集合住宅区。
待在徒有体积却看不出什么特色的公营住宅群之间,让人感觉天空似乎也变矮了。松田卓也居住的那栋位于社区中心,是八层楼的细长建筑,每层楼有十户人家。
理惠重新确认入口信箱处的地址,从这点能看出她好一段时间没来拜访。松田家是C-二〇三号,在二楼。开头的C似乎是建筑代号。之后,三人走上阶梯。
理惠在第三道门前停步,对纶太郎点点头。门牌上写着“松田修平、麻子、卓也”。纶太郎退开一步让理惠按铃,屋内传出某个女人的回应后开了门。
一名大眼睛的女人露出脸。她年约四十,穿着长长的圆领运动衫,一副抵抗不了暑气的萎靡表情。女人看见理惠时有些迟疑,但很快就想起以前见过这个女孩。
“唉呀,好久不见了。”
“午安,伯母。呃,卓也同学在吗?”
“真可惜,他刚刚出门了。”理惠看向纶太郎,于是女人的目光跟着转了过来,“哪位?”
“敝姓法月。您是卓也同学的母亲吧?”女人点点头。“我有些事情想请教令公子,请问他大概什么时候回来?”
卓也母亲眼中出现困惑的神色。
“呃,您找我们家卓也有什么事吗?”
尽管纶太郎在来这里的路上想了好几个应付这种问题的藉口,但一看见对方的脸,他便决定放弃玩弄这些把戏。
“您认识西村赖子小姐吧?”
“嗯,小学时她跟我儿子同班。”女人脸色反射性地暗了下来,接着她看向理惠,“……真令人难过,她是个乖巧的女孩。”
“我正在调查她的命案。关于这个案子,我有些事想询问卓也同学。”
这位母亲的脸色,顿时成了种种混乱情感的大杂烩。纶太郎很担心会当场吃闭门羹,而如果不是理惠在场,或许.99lib?真的会变成这样。
“这到底怎么回事?”卓也母亲好不容易才回过神,向理惠寻求解释,“难道卓也跟那个命案有关系?”
“不,您误会了。我们正是为了确定卓也同学与命案无关而来。”
理惠的答案某种意义上肯定了对方的质疑,但卓也母亲似乎并未注意到这点,勉强镇定了下来。纶太郎在内心感谢身旁的女孩。
“您是警察吗?”母亲问道。
“不,我是出于私人因素进行调查。”纶太郎回答之后,重复刚才的问题,“令公子什么时候回来?”
“今天不会回家,他出门时这么告诉我的。”
“您晓得他上哪儿去了吗?”
“去东京的朋友家。说什么乐团明天要在原宿一个叫‘瀑天’的地方演奏,所以去那边准备并过夜。”
“瀑天”应该是指“步天”,也就是步行者天国。周日原宿的步行者天国,如今已成为地下乐团现场演奏的圣地。
“也就是说,今天无法联络到他?”
“是的。”
纶太郎耸耸肩。他原本希望能尽早与松田卓也谈谈。接着他问理惠:
“你知道他那个乐团的名字吗?”
理惠摇头,望也一样。纶太郎不抱期待地问了卓也母亲同样的问题,却意外地有了反应。
“……记得是个像糖果的名字。对了,我想应该是叫‘花林糖’。”
“花林糖?”
如果不是走幽默搞笑路线,应该不会用这种乐团名,但这位母亲毕竟是个会把步天记成瀑天的人。于是,纶太郎思考起有没有发音近似“花林糖”,又符合摇滚风格的字眼。
“……您说的该不会是‘Replicate’吧?”
“对对对,就是这个。”卓也母亲一副有了什么重大发现的口气,“就是您刚刚说的。”
纶太郎从口袋中取出《贴近》的录音带,让这位母亲看上头的标签。认出那是儿子的笔迹后,由于太过不安,她毫无防备的嘴唇宛如要拧干水分的抹布般扭曲。
“真的跟我儿子没有关系吧?最近他都不怎么说话,就连我也不晓得他在想什么。”
接着,她顺口抱怨起孩子父亲多么不中用,纶太郎当作没听见,道声谢后离开了松田家。
三人默默地沿着来时路回去,太阳已几乎完全落下。突然间,理惠问起录音带的事。
“你在哪里拿到的?”
“赖子小姐的房间里。”
“嗯……”到下一个三岔路口时,两名少女停下脚步,“我们要走这边。差不多得回去了。”
“也对。今天多谢,你们帮了大忙。”
“明天你要去见卓也同学,对吧?”理惠热心地问道,“我们可以跟着去吗?我想有个认识的人在场会比较顺利。”
纶太郎不是没考虑过这点,但他依旧认为不该让两名少女介入太深。
“应该没这个必要,我有自信一个人找到他。再说,难保不会有人暗中注意我的动静,如果你们的行动被人发现,学校多半会插手干预。这么一来,麻烦的还是你们。”
理惠似乎接受了这个理由。约好案情有新发展要联络后,纶太郎便与两人分开。
看着她们的背影,纶太郎突然怀疑理惠可能喜欢松田卓也,她的热心或许就是因此而来。但纶太郎没打算利用这点,因为那是肮脏的成人式思考。
纶太郎走到车站,买了只有一站的车票后走上月台。今天他还想再跟一个人见面。
他在邻站鹭沼下车,沿着站前路直直往东走到路口找派出所,询问村上妇产科在何处。
纶太郎依照指示走,不到五分钟就抵达诊所。这个安静的地方,只跟商店街隔一条路。他在建筑师事务所与芭蕾教室之间,找到了写着“村上妇产科”的蓝色招牌。
诊疗时间已过,然而挂号处的灯光尚未消失。纶太郎将来意告诉服务窗口的护士后,对方便以内线电话联系医师,得到了“请稍等约十五分钟”的回应。他在无人的候诊处打量关于“孕妇吸烟会对胎儿健康有不良影响”的海报,这里没放烟灰缸一类的东西,值得嘉许。
过了比十五分钟略久一点后,村上医师走到候诊处。他的脸十分好认,整齐后梳的灰发与友善的眼睛,与西村悠史手记所述如出一辙。
“让您久等了。”他说道,“刚才替一名怀第一胎的年轻太太看诊,所以迟了些。我是村上,您是法月先生吧?”
“是的,让您百忙之中抽空真是不好意思。”
“请别在意。我们在诊疗室谈行吗?”
“好的。”纶太郎跟着医师离开候诊处。
进了走廊尽头的房间后,村上拉起帘子,这么一来就看不见诊疗台了。接着,医师请纶太郎坐下,自己也坐在旋转椅上。房间里整理得很清爽,有种令人安心的暖意,似乎反映了医师的为人。
先开口的是村上。
“关于这次的事件,我实在不晓得该说什么。虽然西村先生的行为不值得夸奖,但我也不是不能了解他的心情。我甚至觉得自己该为没能阻止他负责。”
“为什么要由您负责?”
医师紧握放在膝上的双手,那双接生过许多婴儿的手。
“明明交谈了两次却没能察觉西村先生的想法,这是我的过失。关于诊断证明的部分,不管如何指责我都甘愿承受,但仅仅这样多半还是帮不了他。”
纶太郎摇头。
“请别自责。我认为您尽力了,重要的是积极面对现实。有件事希望您能帮忙。”
“这点自然在所不辞,但我帮得上什么忙?”
“您读过西村先生留下的手记吗?”
“不,还没。”
“我带了手记的复本过来。”纶太郎递出复本的一部分,“能请您读一下这些吗?我想确认关于您的记述是否与事实有所出入。”
“我明白了。”医师的回答虽然带了点迟疑,但同情西村悠史的他会有这种反应,某种意义上也是理所当然。
医师打开桌子抽屉,取出老花眼镜戴上,接着开始阅读手记。他的眼睛宛如在探索镜片内侧似地动着,阅读得十分仔细,连一行都不肯轻忽。读完一遍后,他又从头到尾读了一次,这才终于抬起头来。
“关于我的部分全是事实。西村先生没有任何的敷衍,也没有任何不自然的省略。”
医师拍胸脯保证,仿佛能够确认这点是自己的骄傲。想必他心里真的也是这么认为。
“这样啊。”
“我的回答是否不符合您的期待?”医师表情有些复杂。
“没这回事。”听到这句话,医师拿下老花眼镜准备收起来。接着,纶太郎另辟蹊径。
“还有件事想请教您。”
“什么事?”村上停下手边的动作。
“在八月二十五日的记述中,有这么一段内容。‘据村上医师所言,赖子是八月十八日下午独自来看诊,当时她似乎十分苦恼。赖子告诉医师,她的月经已延迟三个月。诊察后确定赖子怀有身孕,而一听到结果,赖子不知为何显得如释重负。’最后一句让人有些在意。‘显得如释重负’是您实际上的感觉吗?”
“是的,我到现在还能回想起她的容颜。她是个漂亮的小姑娘。”
村上医师轻轻将折起的老花眼镜放在桌上。离开拥有者之手的老花眼镜拒绝了血液流通的时间,让肢体有如远古生物骨骼标本般冻结。
“一开始她整个人绷得很紧,态度又带刺。唉,这也无可奈何。不过,当我诊察完毕,告诉她确定怀孕后,这孩子露出的表情只能用‘松了口气’形容。她脸上无疑有着放下重担,或完成某种任务的满足感。”
“关于她为什么会露出这种表情,您有任何头绪吗?”
医师以指尖轻搔太阳穴,宛如用粗笔蘸薄墨画出来的眉毛,则配合着手指的动作伸缩。
“这个嘛,虽然我没办法保证无误,不过女性一旦得知怀孕,必定会产生为人母的自觉。尽管生理期没来会导致心理状态不稳,然而,光是明白有个小孩在自己肚子里活着,就足以让她们振作起来。我个人认为,她的反应大概也在这个范围之内。”
“也就是说,您并不觉得她的反应有什么异常?”
“嗯,可以这么说吧。”
“那么,文中‘不知为何’这个疑问词,并非出于您的口中喽?”
“当然。想来那诚实地反应出了西村先生的心情吧。他身为人父,会感到困惑应该也是理所当然。”
确实如医师所说,没什么好奇怪的。就连纶太郎本人也不晓得自己为什么会在意这种小地方。
“……她是个漂亮的小姑娘。”
医师以低沉声音重复了同样的句子,想来是找不到其他能说出口的话吧。
“真令人难过。虽然我没有女儿,但我自认能够了解为人父者的心情,因为我把来这里的患者全当成自己的女儿。”
说完后,医师长叹了一口气。他就像要替自己打气般玩笑似地耸耸肩,接着询问纶太郎:
“没其他问题了吗?”
“如果不会添太多麻烦,是否能让我看一下诊断证明的格式藉以参考呢?”
村上医师回应了纶太郎的要求,丝毫没有不耐烦的样子。在解说完格式后,他又像突然想起什么般补充道:
“最近我写这玩意时,手总会无法克制地发抖,甚至因此无法写字。你觉得是为什么?”医师的脸突然化为充满罪恶感的深渊,吞噬了纶太郎。“因为我写的诊断证明害死了两个人。”
12
纶太郎回到家后,发现老爸已经先一步抵达,正在用电视配啤酒,当前频道播的是益智问答节目。不,只要不是职业棒球的转播,什么都行。
“看来你消耗得很凶呢。”纶太郎一进客厅,警视便以遥控器调低电视机的音量,“答录机有给你的留言。”
纶太郎藏书网走向电话,按下答录机的播放键。
第一通留言是个自称民营电视台导播的男人,想要纶太郎对西村赖子命案发表些意见。第二通则来自另一家民营电视台,希望他能在周一下午的节目担任解说来宾,预定主题是名门高中女校教师命案。除此之外,还有报纸与周刊杂志的取材要求各两家。各家内容大同小异,看不出半点独创性。
唯一跟西村悠史和齐明女学院无关的留言,只有责任编辑询问原稿进度的电话。纶太郎重新开启答录功能,让机器负责应付。他暂时没打算接电话。
“一跃成为媒体宠儿的感想如何?”
“爸爸,如果这句话不是出自你口中,我会叫那人去吃屎。”
“说是这么说,但你也不能全都无视吧?没办法,毕竟这也在一开始的计划之内,干脆上电视推销自己的书怎么样?”警视不怀好意地笑着。事不关己,所以他这话有一半在调侃。“话说回来,你吃过晚饭没?”
“还没。”
“这样啊,其实我也是。叫外送吧,来个特级鳗鱼饭如何?”
“我赞成这个提案。”纶太郎说道,“帐单就扔给齐明女学院吧。”
吃过简单的晚餐,纶太郎随即回到自己房间,并未跟警视多聊有关案件的话题。进房独处后,他将《贴近》的录音带放进音响中,按下自动重复播放,让音乐持续流洩。
欢乐分队。在庞克风暴席卷英国的一九七七年,四名年轻人在曼彻斯特组成了一个乐团。团名源自纳粹犹太人集中营里为军官设立的慰安设施。他们背负着庞克幻想留下的绝望感,走在混沌时代的前头摸索那一丝希望之光。
他们无庸置疑是庞克摇滚以来最富可能性的团体。成员有吉他手巴纳德·亚布雷西特、贝斯手彼德·霍克、鼓手史蒂芬·莫里斯,以及主唱伊恩·柯提斯。
已故的伊恩·柯提斯。
欢乐分队是伊恩·柯提斯的乐团。他的歌声与歌词可说就是乐团的特色。那独特的编曲与脱俗的节奏,也是因为有伊恩的歌声与他那自我逼迫的词风才得以闪耀。
他体现了混沌、绝望、疑心,以及恐惧,有如迟来的薛西佛斯。伊恩总是站在极限处歌唱,而他的歌声与歌词,总让人感受到伊恩正为了退离险处或跨越障碍而与强敌作战。然而,他的战斗并未持续多久。
一九八〇年五月十八日,伊恩柯提斯自缢于曼彻斯特的自宅>,乐团三天后就要开始第一次的全美巡回演唱。自杀理由不明,他只留下了短短的这么几句话:“即使是此刻,我依旧觉得自己早已该死。我受不了了。”当时他才二十三岁,跟同年十二月的约翰·蓝侬命案一样,都让人仿佛能预见逐渐走入死胡同的八〇年代有多么荒凉。
伊恩的猝死不只打击其他三人,更为全英99lib?国带来巨大的震撼与深沉的悲伤。他们三月才录完第二张专辑《贴近》,活动正步上轨道。在他死后停止活动的乐团,最后一张单曲《Love Will Tear Us Apart》极为畅销,不仅在独立音乐排行榜名列前茅,就连全国排行榜上也占有一席之地。逝者的歌,宛如替自己人生结尾下注解般响彻英国,“爱将使我们再度分离”。
13
纶太郎发觉自己似乎就这么睡着了。他在周日的早晨呼呼大睡,一直到法月警视来赶人起床为止,而欢乐分队的录音带依然在播放。毕竟他前天晚上彻夜未眠,这也难免。
“租车公司送车来喽。”警视往门的方向努了努下巴,“车子99lib.似乎需要你签收。我让人家在外头等,去吧。”
是昨天要水泽理事长安排的车。纶太郎喝了杯水后走到玄关开门见客,他一看发现哪是什么租车公司,根本就是熟面孔。
“……你这么快就转行?”
“别讲得那么难听。”《周刊先驱》的富樫答道,“你的样子才糟呢,至少刮个胡子如何?”
纶太郎心想,老爸真的年纪大了,居然连租车公司的服务员跟八卦杂志的记者都分不出来。
“有何贵干?如果要突袭采访,你就找错地方了,我不是什么演艺人员。”
“别这么凶。”他从跟昨天一样的夹克里掏出车钥匙,拿到纶太郎鼻前晃了两下,“这东西还在我手上,你就陪我喝杯咖啡吧。”
这人就算讽刺他也没用。而且不管怎么说,纶太郎依旧得问他为何特地留下“长谷川冴子”这几个字。
“那麻烦你到对面的咖啡厅等,我刮完胡子就过去。”
“圣·阿冯佐”的咖啡喝起来就像浮了层油的泥水,所以纶太郎平常对这家店敬而远之,但他认为这间店倒很适合富樫。十五分钟后,纶太郎走进店门,看见富樫正在吃晨间套餐的磅蛋糕。于是他在富樫对面坐下,点了杯姜汁汽水。
“一早就来打扰真是抱歉。”富樫言不由衷地说道。
“你怎么混进租车公司的?”
“我可没混进去,只是刚好在你家门前散步而已。送车过来的家伙,把我误认为你了。”
“ 8fd9." >这怎么可能。”
“唉呀,似乎是路上塞车,所以他没赶上约好的时间。看他频频道歉,想必很慌张,说不定还以为我是特地走到路上等车。我也不好意思跟他说认错人,干脆就替你签收。”
“用我的名字?”
对方点头。
富樫想必还有些事略过没提。虽说要把他赶走,但各种情报管道不可能立刻断绝。如果从一开始就抱着这种打算在门口埋伏,要唬弄送车的人并不难。谁会相信他是刚好经过?话又说回来,跟这个男人啰唆也只是浪费时间而已。
“是什么车?”
“店外停了一辆很华丽的车,你没注意到吗?”
纶太郎的确注意到了。
“……大红色的爱快罗密欧Spider?”
“一点也没错。”富樫睑上浮现不怀好意的笑容,“那就是你的车。”
纶太郎头痛不已,这八成是理事长刻意整他。即使不管喜好问题,也得考虑车太显眼而妨碍行动的可能性;但这点又不能责怪富樫。他决定换个话题。
“不过,你应该调离这个案子了吧?”
“……果然不错。”富樫闷闷说道,“他们会突然把我赶走,是你向理事长打了什么小报告吧?”
“对。她说,如果是她就会派个更机灵的人。”
“哼,那个爱摆架子的家伙确实会说这种话。”富樫一睑扫兴。
“你承认是水泽议员的手下了吧?”
“嗯。事到如今,想否认也来不及了。”富樫喝了点水,咬碎冰块的声音从他口中传出,“虽然没什么好得意的,不过这是我最后一次跟你聊了,以后再也不会啰唆地缠着你。”
他讲得干脆,纶太郎却没当真。
“昨天那个异想天开的剧本呢?”
“选战阴谋吗?当然是鬼扯,只是个议员亲信花了半天想出来的故事。”
果然不能轻信记者。虽说自己一开始对这种说法嗤之以鼻,出于保险起见,却还是向西村海绘打听高桥的消息。没想到全是编的,实在太丢睑。
“真是过分。”
“话说在前头,我也不喜欢接这种任务。这就叫尘世的枷锁,我也只能哭丧着脸任凭人家使唤。区区周刊杂志的特约记者,哪能违逆配戴金徽章的大人物?”
这些怨言出自富樫口中,只让人觉得是在演戏博取同情,想必这就是过度耍嘴皮子留下的后遗症。
“你是为了哭诉这些事才把我拉出来吗?”
“不是。”富樫拿藏书网下眼镜,揉了揉眼睛,“其实,我是想给你些有用的情报。虽然报不了一箭之仇,但要让那个虛有其表的圣母头痛还是办得到。”
“什么意思?”
“昨天我在齐明女学院停车场放了张名片,你发现了吗?”
“我发现了。”纶太郎从夹克口袋掏出捡回来的名片放在桌上,“长谷川冴子是什么人?”
“柊伸之的前未婚妻。”
“前未婚妻?”
富樫点头,将“长谷川冴子”几个字写在纸巾上。
“她是柊读大学时的学妹,二十九岁。两人六年前解除婚约,现在她在目黑的旅行社工作,家住高圆寺的公寓大楼。你去跟她见个面谈谈就知道了。”他将长谷川家的住址与简单地图补在名字下方。
“……谈什么?”
“当然是柊的事啊,问她解除婚约的理由是什么。要是你问话的技巧不好,人家可能不会告诉你。”
“别拐弯抹角,直接告诉我怎么回事吧。”
富樫装傻似地别过头说:
“我可不想让人觉得我是个口风不紧的男人。我顶多告诉你对方的名字,至于能査探出多少东西,就看你的本事。”
富樫的话虽然还是老样子任性又支离破碎,但当事人似乎觉得这样子合乎逻辑。这或许是媒体的通病。
他们想成为情报社会中的马克士威妖,纯粹为了夸耀自己的特权才散播情报,即使选择站在某一边也只是这种心态的部分表现。背叛与道义对这些人而言毫无意义,他们只会不断宣传肥大的自我。?99lib.t>
14
跟富樫谈完,纶太郎发动爱快罗密欧并踩下沉重的离合器,驱车前往高圆寺。他沿着环状七号线北上,于青梅街道左转。根据富樫的地图,高圆寺联合公寓在JR高圆寺站与丸之内线新高圆寺站中间,实际上那是栋时髦的七层大楼。
纶太郎钻过红砖拱门,确认门口的信箱。三〇二号信箱上的名宇是长谷川冴子,是手写的整齐文宇。于是,他上楼走到三〇二号室门前,按下门铃。
“哪位?”门开了四十五度角,一名女子探出头来,眯起眼睛打量纶太郎。
这人身着带有皱褶的午仔衬衫,肩膀处看起来有些紧。她的脖子有如窄口瓶般细长,一头野性长卷发之下能看见形状漂亮的耳朵。她的五官干净利落,紧闭的嘴唇与细长的眼睛却令人感到难以亲近。此外,她的脸颊也微微肿起。
“敝姓法月。你就是长谷川冴子小姐吗?”
“是的,有何贵干?”
纶太郎单刀藏书网直入地说:
“是否能和你谈谈有关柊伸之的事?”
女子脸色一变,舌头仿佛咬到般在口中滑动,似乎是在默念柊的名宇。
“你知道他日前遇害的事吧?”
冴子反射性地点头,而才惊觉来不及装作不知情。
“……你是警察?”
“不是。”纶太郎抢先补充说明,“也不是要访问你的媒体记者。我是出于私人因素调査命案真相的人。”
“请你回去。”女子突然出言赶人,“我正要出门。”
然而,事情并未就此结束,出门似乎只是临时想到的藉口。女子没有关门,就这么站在原地打量纶太郎的表情。她肩膀以下的肌肉,仿佛遭到看不见的东西吸引似地僵在原处。
“我不会占用你多少时间。而且我来拜访的目的,跟命案没有直接关系。”
“我跟那个人早已没有半点瓜葛,也好几年没见过面。而且我已经有了对象,明年春天就要结婚。事到如今,我不想再跟麻烦扯上关系。”
从冴子的口气听来,与其说那是真心话,不如说是在说服自己。如果她真的没打算讲,应该会立刻关门上锁才对。
“绝对不会替你添麻烦,而且我也知道你们最近都没见面。你们的婚约好像在六年前就解除了,对吧?”
“没错。”女子心不甘情不愿地点点头,“不过,那是彼此达成共识后的结果,没什么理由让外人说三道四。”
“我没打算说三道四,只是想请教你当初为什么非解除婚约不可。”
她的眼神突然暗了下来,会话中断。长谷川冴子在沉默之余bbr>?99lib.,似乎也在思考纶太郎的提议。不过,这只是纶太郎个人希望如此。
此时,隔壁的门开启,一名OL风格的年轻女子走出来。她注意到两人,于是说声早安,同时脸上浮现露骨的好奇心。冴子虽然回道早安,声音却有些生硬。女子也向纶太郎点头后,一副犹豫半天后想起什么事的样子,转身回到自己家中。
“……我知道了。”隔壁的门关上后,冴子突然说道,“站在这边说话也不是办法,我们去个能安心谈话的地方吧。对面有间咖啡厅,麻烦到那里等我。”
她没给人时间反应便缩回屋子里,于是纶太郎离开门口。听到自己刚才对富樫说过的话,他觉得有点诡异。
高圆寺联合公寓对面那栋商业大楼的一楼,是一间叫“Black Page”的咖啡厅。充满装饰艺术风格的店内看不见其他客人,发丝稀疏的老板读着史蒂芬·普罗札洛的 href='/article/10366.htm'>《火与灰》。纶太郎在离柜台最远的位子坐下,等待冴子到来。
二十分钟过后,冴子换上清爽的圆点图案上衣与蓝色窄裙出现。这么一看,就能发现她的身材相当不错,而当事人似乎并未意识到这一点。冴子的左手无名措上,套着一枚红宝石戒指。
“等很久了吧?”她说道,“是不是以为我不会来?”
“没有。”
冴子点了杯葡萄汁后,从包包里拿出烟盒替自己点烟。这不是虚张声势,而是极为自然的动作。或许是化妆的关系,她的表情柔和许多,甚至感觉变了个人,仿佛甩开了阴霾。
“……你对这件案子了解多少?”
“只有在报纸上看见而已。”
“想听听详情吗?”
“不,免了。我对那个人的事已经没兴趣。”她让香烟的滤嘴在指缝间滚动,烟雰轨迹不安定地摇晃。
“说句实话,知道那个人被杀时,我同样没有半点好奇心。我甚至再度发现,那个人在我的心目中变得微不足道。这么听起来似乎很无情,但全都是具心话。我根本没想过会有人为了挖掘过去而找上门。”
“抱歉。”纶太郎低下头,“不过,我大概会是最后一个拿柊老师来烦你的人。”
“是这样就好了。”长谷川冴子露出安心的表情。
开场白就到这里,纶太郎切入正题。
“两位是在大学时代认识的吧?”
“我小他一届。我们都是青年旅行同好会的成员。我们在我大一的秋天开始交往,就这样―直下去跟许多人一样,在他毕业的那一年,我们瞒着父母过起接近同居的生活。”
尽管“跟许多人一样”,但对她而言应该是段幸福的时光吧。在烟雾帘幕的遮蔽下,女子的双眼闪过一丝怀念的光芒。
“从那时起,你们就决定将来要结婚了吗?”
“嗯,我是这么打算。那个人虽然没说出口,但应该也下定了决心。”
冴子回过神,将指间的烟在烟灰缸里弄熄。她没抽第二根,而是在轻咳一声后以果汁润喉,专注地说故事。
“伸之是文学部,考到教师资格后,很快就得到齐明女学院的教职,似乎是亲戚有管道。他向双亲介绍我并订下正式婚约,是在我刚上大四的六月。
“他打算等我一毕业就结婚,让生活安定下来。但我不想浪费大学四年好不容易学到的东西,于是在那年决定到旅行社工作。伸之对这点很不满,从那时起我们便经常吵架。”
冴子的脸色逐渐转红。她无意识地开始用名字称呼分手的男人。
“这就是你们出现隔阂的起因?”
“不。我好不容易说服了他,让他理解我的想法。当时,这种小事还不至于成为我们之间的隔阂。”
然而,她这些话说得咬牙切齿,脸上更有着痛苦与悔恨。跟出口的话语不同,证明她至今依旧无法彻底否定自己有部分责任。
“但在四月开始上班后,公司规定必须住在都内,我们见面的机会被迫减少。即使有这么多阻挠,我依旧非常重视伸之,也为了等工作安定下来后能当个好太太而一点一滴地准备。这时发生一件出乎意料的事,毀掉一切。”
听到“出乎意料的事”这个词,纶太郎回头翻找记忆。今井望在“Apostrophe”说的话浮现脑中。
“他疑似对自己的学生出手,是吗?”
冴子咬住嘴唇。
“……你知道了吗?”
“我听过这样的传闻。”
“那不是传闻。”
果然是事实吗?女子垂下目光,以指尖在杯上画圈,宛如要将内心某处化为象形文字。她轻叹口气,抬起头。
“那是我进公司第二年发生的事。他当时任教第三年,第一次担任班导师。他们班上有个素行不良的女孩,最后两人发展到有了性关系的地步。”
“也就是说,他向你坦白这件事?”
“嗯。他这一说,我才想到之前并非没有征兆。当时我工作刚步入轨道,经常摆脸色给他看,或许就是这样才让人趁虚而入。”
冴子努力装出冷静的样子,但平淡的口吻反而令人同情。即使本人意图振作,旁人看来依旧十分危险,无法不将目光放在她身上。
“这就是解除婚约的理由吗?”
“不。”她干脆地说道,“如果只是这样,迟早会随着时间流逝。听完解释后,我发现这件事确实并非他单方面的错。最重要的是,我真的爱他,不想失去他。很好笑吧?”
纶太郎摇头。
“那么,除此之外还有其他决定性的关键,是吗?”
冴子脸色一沉,仿佛早渗进颧骨的记忆残渣,穿透肌肤显现在脸上。她也注意到这点,于是别过头藏起半边脸,以略带沙哑的声音回答:
“这不过是个契机罢了。在听他辩解时,我发觉他还有其他事瞒着我,而且我以前就怀疑过他身上为什么会有些昂贵的东西。”
“昂贵的东西?”话题的走向似乎有些改变。
“嗯,最令人感到不可思议的地方,就是学校对于他的处分太轻了。齐明女学院以严格校风闻名,教师一旦惹出麻烦,照理来说不是该严惩解聘吗?”
“确实。”
“听他自白时,我已经做好某种程度的觉悟,毕竟那名学生被校方以主动退学的形式赶了出去。但他说溜嘴,跟我讲绝对没问题,他拥有可靠的保险。”
“可靠的保险?”
“事情愈来愈可疑,于是我决定逼问他,这么做或许也是我心里不安。最后他似乎也认命了,老实招出一切。那个男人打从担任齐明女学院的教师以来,一直和理事长有肉体关系。”
“什么!”纶太郎不禁叫出声,同时他也发觉这一喊解开了某些谜团,“……这是真的吗?”
“他干脆地招认了。”
冴子拿起杯子,一口气喝干剩下的果汁。吸管掠过脸颊掉到地上,但她没打算捡。
“似乎是理事长提出的要求。那个女的想必深受慢性欲求不满所苦吧。”
昨天在理事长室感受到的目光,纶太郎还历历在目。他甚至不需要修改对那位女强人的评价。
“可是他没有反抗,对吧?”
“伸之说身为新任教师无法拒绝,但我想他大概也乐在其中,证据就是两年来他有求必应。当然,正如我所想的,他并非无偿提供肉体。”
讲极端点就是小白脸,但他也牢牢握住理事长的弱点。一旦两人的关系公诸于世,理事长与学校的权威将一落千丈。确实,以齐明女学院的教师来说,没有比这更可靠的保险。
“决定与他分手就是因为这点吧?”
“没错,这时候我才终于清醒过来。跟对学生出手相比,能若无其事地持续这种关系更让我难以忍受。如果只错一次倒还能原谅,但我无法将人生交给一个隐瞒真心、长期说谎的男人。我当下就决心与他分手,直到今天依旧不后悔。我甚至觉得发现得太迟。”
冴子看起来确实没有后悔的样子。然而,现在的坚强态度,想必是花了六年才建立起来的吧。纶太郎心想,她的六年大概全都花在这件事上头了。
“柊就这么老实地接受你的决定吗?”
“嗯,那人只在意面子,当时他的心早不在我身上。不仅如此,他还试图把责任全推给我。”
“意思是?”
“他说,如果当初立刻结婚就不会发生这种事。我从来没想过他居然这么无耻。所谓热恋终有冷却时,我们算是很自然地实现这句话,毕竟我确实遭到背叛,也看见他的另一面。在那之后,我们虽有三次不得已必须同席,但彼此都没多说什么,断得干净利落。”
“除此之外,再也没碰过面吗?”
“嗯。不,有一次他喝醉了拨电话到我家里,当时分手差不多一年。我一听到他的声音就起鸡皮疙瘩,立刻挂断电话。这就具的是最后一次。”
“在那之后,你还听过有关他的传闻吗?”
“没有。”她顿了一会儿后补充,“我没想到他依然独身。”
“在你看来,他跟你分手后,是否会维持与理事长的肉体关系?”
冴子用力点头。
“想必直到最近,他还是学不乖地干着同样的事吧。只要没被解雇,他应该会让这种关系持续下去。他这人就只能这样过活。”
跟刚开始对谈时相比,冴子的口气变化颇大。纶太郎觉得,他好像搭上一列快得连眼睛都追不上的情感云霄飞车。
冴子突然看向自己的手,接看充满爱惜地轻抚无名指上的戒指。她说过明年春天就要结婚。纶太郎有点想替她的将来祈祷,希望那个陌生男人会比柊伸之来得正经。
15
纶太郎从环状七号线南下,沿着井之头大道前往原宿。他将车放在车棚里,赶时间买了个汉堡果腹,然后走向步行者天国。
周日午后的砖道上人潮汹涌,留有晒痕的肌肤裹在五颜六色的包装里往来交错,人流宛如随时会变换色彩的巨大镶嵌艺术般填满道路。他们大多是十来岁的青少年,其中涩谷风格打扮的高中女生尤其显眼。
白昼之下的原宿,随着纶太郎前进的脚步化为巨大的音乐漩涡。若将一切的乐音全换成音符,说不定会误以为是蝌蚪异常繁殖。各个地下乐团在道路两旁互相推挤,周遭则围了一圈女孩子。这幅画面代表乐团风潮盛况空前,即使暑假结束,也毫无影响。
少年们背看吉他袋,潇洒穿越马路。Boys,be Sid Vicious!只要将扩大机与套鼓放在路上,旁边再放个麦克风架,就能上演一场街头摇滚秀。由于空间有限,竞争激烈,这些乐团想必都是在天亮前就把器材搬过来,才得以确保贵重的地盘。
他们的发型天差地远。有长发、脱色、平头、金发、光头、鸡冠头,也有人戴着马克·波伦那样的帽子。如果他们演奏的曲风也有那么多变就好了。
然而,在集结至此的众多少女心中,音乐的原创性似乎可以放一边,只要有个不停跳跃甩头,又唱着熟悉歌词的同年代英雄就好。女孩待在足以让主唱飞散的汗水淋到之处,跳跃、摆头、伸手、呐喊、高举拳头,简直就是便利商店世代的邪教团体。
演奏一结束,摇滚传教士便放声大吼。“Hey,everybody!来买我们刚出炉的新歌吧。”所有信徒一声“Yeah!”之后,随即争相掏出钱包,将所剩无几的零用钱换成录音带,演唱会的门票更是卖得飞快。
摇滚已死,庞克的幻想也已风化,只剩商业还留着。然而,鼓动并未停下,人们宛如成群的旅鼠一般冲向虚无。OK,伊恩,下一段和弦是什么?
纶太郎在路上的少女中选择较能沟通的女孩,问对方是否听过“Replit”这个乐团,但没得到任何收获。松田卓也待的乐团似乎没什么名气。某些人甚至回问“Replit那玩意流行吗?”纶太郎心想,看来自己想得太简单了。
纶太郎在人群中穿梭约三十分钟后,突然有人拍他的背。他转过头,看见一个庞克少年。对方不但将棕刷般的头发染成黄色,还穿着宛如泼上各色颜料的T恤。
“要找Replit的就是你吗?”
纶太郎颔首,对方随即扬起嘴角。
“我叫浩二,舔垢鬼的团长,在这一代还算吃得开。”
“舔垢鬼?”
“我们乐团的名宇。妖怪舔垢鬼,记好。”想来是源自滚石合唱团的标志,纶太郎实在不觉得这是个好名宇。“我们跟Replit在同一个地方表演。我替你带路,跟过来吧。”
舔垢鬼的浩二一个转身,熟门熟路地拨开人群前进。他似乎跟外表不同,是个好心的少年,于是纶太郎跟着他移动。
“我说啊,”途中浩二问道:“你该不会是唱片公司的星探吧?”
“不是。”
“你是演艺事务所的经纪人?”
“也不是。”
浩二停下脚步。
“那你找Replit干嘛?”
“里面有个叫松田卓也的人吧?认识吗?”
“卓也是我的死党。这么说,你是看上他的吉他?”
“不是。我有话跟他说,但是跟乐团没关系。”
“喔。”少年似乎无法想像这世上居然有跟乐团无关的事,满脸失望。
这也难免。像纶太郎这样普通打扮的人到处寻找乐团,让人误认成星探也是无可奈何。实际上,这年头大型唱片公司常会找具有发展潜力的地下乐团签约。
又走了大概五十公尺后,他们在砖道边撞上约由二十名少女围成的半圆形人墙。浩二回头说“就是这里”此时人墙涌起一片欢呼。
“刚好。”浩二说道,“Replit的演奏正要开始,你也听听看吧。”
纶太郎走到人墙前方,看见Replit四人各自穿着喜好的服装,正在检査乐器。他发现忙着调音的吉他手侧脸有点眼熟,是昨天那个坐在公园长凳上的少年。少年身上还穿着同一件史莱与史东家族合唱团的T恤,所以不会有错。
“他就是卓也。”浩二在纶太郎耳边说道。
Replit的演奏开始了。身穿皮背心的主唱一边蹦蹦跳跳,一边吼出歌词。歌的节拍、段落只能隐约分辨出来。除此之外,只剩下无止境吐出粗暴乐句的吉他。
他们是典型的日式庞克摇滚,无论是编曲还是歌词,都明显受到了The Blue Hearts与JUN SKY WALKER(S)的影响,几乎全是跟风,缺乏冲击性。
听完好几首没新意的抗议权威教育歌曲后,乐团突然演奏起山本琳达的老歌组曲,周遭女孩也跟着高声唱和。纶太郎不明白,他们怎么会知道这种歌?
演奏结束后,四人随即退往砖道后。舔垢鬼的浩二跑向卓也身旁,拍拍对方的肩膀说了些什么,同时指指纶太郎。他走了过去。
“你有话跟我说?”卓也说道。他一副爱理不理的样子,汗湿的T恤紧贴身躯。
“……我们并非初次见面。”纶太郎报上名字后补充道,“昨天两点半,你在宇见台下的公园,对吧?”
“有什么事?”少年皱起眉头,盯着纶太郎问道。他的语尾带有迟疑。
“你认识名叫西村赖子的女孩吧?我想跟你谈谈她的事。能拨点时间给我吗?”
少年一脸把长靴吞了下去似的表情,只以脚尖踢着地面的泥土,并未给予回应。于是纶太郎递出《贴近》的录音带。
“这是在她房间找到的。应该是你的吧?”
卓也将录音带在手中翻了两三次后,叹口气。他抬起头,承认认识西村赖子。
“到那边谈吧。”
纶太郎指指无人的树萌并走了过去,卓也并未特别反抗就乖乖跟上,原本纶太郎还以为会看见明确的拒绝反应。他停步转身后,卓也便故作强硬地质疑:
“如果你是刑警,就把警察手册亮出来。”
“不,我虽然受托调査案件,却跟警察无关。我的本业是小说家。”
“……看不出来。”卓也说道。看见纶太郎耸肩,少年略微镇定了点。
“我从名叫河野理恵的女孩口中听说你的事。去年夏天之前,你似乎经常和赖子小姐来往?”
“嗯。”卓也盘起双臂,仰头舒展筋骨,“不过,我们最近没有碰面。”
“这样啊。对了,你的血型是哪一型?”
“想干嘛?”卓也的下巴缩了一下。
“询间你的血型。不好意思,有意见晚点再说,能不能先回答我这个问题?”
“……A型。”
“那就好。”纶太郎拍拍卓也的肩膀,“抱歉,虽然我没怀疑你,但为了你好,非得把这点弄清楚不可。告诉你一件事,你可别说出去——有人怀疑让赖子小姐怀孕的是你。”
“这不可能。”他瞪着纶太郎,“谁这么认为?”
“齐明女学院的理事长与教师。”
“……那些过分的家伙。”卓也突然沉默下来。
“我想问点关于赖子小姐的事。听说你们是去年五月重逢,对吧?”
卓也点点头,沉重地开口:
“在同学会遇上的,我们小学毕业典礼以来就没见过面。”
“跟她意气相投的契机是?”
“我不太清楚。只不过刚好坐在一起,当时在聊什么……”他的目光飘向远方,“想起来了,我开始抱怨老爸时,西村突然认真起来,问我怎么回事。”
“抱怨令尊?”
“嗯。讲起来很丟脸,老爸在外头有了女人,每天都不回家,把家里搞得一团乱。现在我虽然也死心了,但当时不管走到哪里、遇到谁,我都会讲这件事。大人实在太任性了。”
家家有本难念的经(It's a Family Affair)——史莱与史东家族合唱团,一九七一年。
少年愈说愈流畅,仿佛在回忆重量的影响下,不由自主地加速。
“听完后,西村便对我长篇大论。平常我会觉得这种说教很烦,要对方别管我,但那时的她不一样。她不只是同情……该怎么讲,她说的事有种奇妙的真实感,让人不禁全听了进去。我想,她大概也有烦恼,而那些烦恼刚好跟我的怨言同步。”
“于是你们就交往了吗?”纶太郎问道。
“我想应该跟交往不太一样。”卓也稍微想了一下后回答,“不,我一开始也不是完全没那个意思。因为我……该怎么讲,喜欢上了西村。这卷录音带,也是去年考虑很久后才送给她的生日礼物,那是我最喜欢的唱片,就像我的灵魂一样。每次听这卷带子,就有种洗涤身心的感觉。只不过主唱死了。”
“伊恩·柯提斯,对吧?我知道他。”
“那你应该懂吧,我是认真想和她交往。但不管我多有意愿,人家不领情也没办法,我们连个吻都没接过。”
卓也说到最后一句时,盯着自己的鞋尖。看来这名少年十分纤细,从他弹吉他的样子实在难以想像。突然间,卓也回过神,一脸尴尬。
“……我到底怎么了?居然会跟初次见面的人讲这种事……”
“把想讲的话全部说出来就好。”
纶太郎说着,边回想昨天少年在公园的空洞目光。这里也有个因为少女之死大受打击的人;而且当事人还年轻,伤痕的深度难以估量。
“我就不兜圈子了,实际上你们是怎么相处的?”
“我们不同校,能见面的时间只有周末。她说别打电话,不能让她的家人知道。所以,只要她不拨过来,就无法决定何时见面、在哪碰头,我只能耐心等待。等她拨电话来,我们就会约时间地点,像是周日早上十点在涩谷的PRIME,然后当天就在那边碰头。如果在她家附近碰面,西村会坐立难安,毕竟她念的学校对于男女交往管很严。碰面之后,我就会边喝咖啡边……该怎么讲,听她的人生观。”
“接着呢?”
“就这样。”少年轻声回答。
“这样有趣吗?”
卓也垂下双手,环顾四周。一会儿后,他的嘴唇宛如天空逐渐亮起般缓缓张开。
“……我呢,只要这样就够了。这跟有没有趣无关,光是见到西村就能让人放松。而且,她也不是只讲那些沉闷的话题,她跟我聊了许多她读过的书,这些东西倒是挺有意思的。有一次,她突然提议搭电车到郊外的偏僻小站,然后我们就在河岸沉默地坐到太阳下山。她不太说话,于是我问为什么要来,她就回答我来看鸟。”
“她喜欢看鸟吧。”
“我知道,可是这很奇怪。西村家里养猫,为什么一个喜欢鸟的人会养猫?你不觉得很诡异吗?既然喜欢看鸟,干脆别养猫,改养小鸟不就好了?”
某种情绪突然如涨潮般占据卓也的脸,他一时说不出话,仿佛已故少女那屹立不摇的形象从他口中夺走了话语。纶太郎认为,疼惜娇弱的小鸟与宠爱在暗处磨爪的猫咪,两者之间并未矛盾。在十七岁女孩心中,这两者共存得很好。
纶太郎换了个话题。
“那她又是为了什么与你见面?何况,你真的能肯定她不喜欢你吗?”
少年愣了一下,上半身有如单摆般左右摇晃,表情则突然变得成熟起来。
“这种事我也不知道。跟西村见这么多次面后,我渐渐有种感觉。她表面上是在对我说教,但同时也是在讲给自己听。”
“讲给自己听?”
“这种说法有点奇怪就是了。我记得,一开始应该是西村安慰因家里状况而沮丧的我,而我也向她吐了不少苦水,更因此感觉得到了救赎。不过,那时我突然想到一件事。不管再怎么亲切、再怎么无法放着别人不管的人,能给的同情应该还是有个极限。她之所以在意我,会不会是在我身上看见了自己的影子?这样说你听得懂吗?”
纶太郎点头,催促他说下去。
“刚才也讲过,我隐约觉得西村可能跟我有同样的烦恼。到了暑假,差不多八月中的时候,我想一直让她听我抱怨也不是办法,于是问她难道你没有什么烦恼吗?”
“然后呢?”
“她吓了一跳,激动地坚持自己没有烦恼。虽然话题中断,但一会儿后,西村谈起自己的母亲。我也知道她妈妈身体不方便,这点似乎给了她很大的压力。西村心中似乎有股摸不清的罪恶感。”
“你说罪恶感?”用词虽然不太一样,但森村妙子也说过类似的话。
“嗯,西村似乎也不晓得为什么会有这种感觉,她只说偶尔会突然想独处。很遗憾她没告诉我更多,但她之所以在乎我,大概跟这点有关。”
“‘这点’是指?”
卓也仿佛要寻求更精确的用词,以张开的手指聚集胸前的空气。
“……该说是亲子关系吗?我也不太会解释,但跟父亲有关。西村将我跟老爸的争执,当成发生在自己身上的事。我不认识她爸爸,或许他们关系很恶劣。”
“不,刚好相反。”纶太郎说道,“父亲比任何人都要疼女儿。”
“那就是我想太多了。总之,下次见面时,我就对西村说,伯母身体不好不是你的错,一直放在心上也不是办法。她听完后便露出奇怪的表情回家了。从此以后,西村就再也不跟我见面了。”
纶太郎注意到这跟理恵说的有些抵触,于是打断了卓也。
“你们断绝联络,不是因为你开始把心力放在乐团练习上吗?”
“我不晓得这是谁跟你说的,但事实并不是这样。如果西村说要见面,我就会抛下乐团,以她为优先。我会专注在乐团上,是从她不理我以后才开始。不,说不理我好像也不太对,感觉是她的兴趣转移到其他地方了。”
“比方说,有了喜欢的男性?”
“你说那个姓柊的教师吗?”卓也的脸垮了下来,不屑地说出那个名字。他恨那个99lib.男人。“天晓得。但除了他之外,还有一件事我一直放在心上。”
“什么事?”
“去年十月某个星期日,我在涩谷撞见西村跟一个中年男人走在一起。那个穿破旧西装的家伙将近六十岁,一副乡下人的样子,跟西村一点也不配。我喊住西村后,她看起来有些手足无措,男方则没什么反应。我问西村那人是谁,她回答我那是她爸爸的朋友。虽然我觉得这组合很怪,但那个bbr>男人态度很自然,我想西村会慌张大概是我弄错,所以就这么跟她道别了。”
“爸爸的朋友?你问过他叫什么名字吗?”
“等等,他好像报上了自己的名宇。我记得是……”少年闭上眼试着回忆。
“叫高桥吗?”纶太郎先一步说道。
“不是。”卓也睁开眼睛,“好像叫五十什么……啊,五十岚。我记得他向我颔首致意,并且自称五十岚。”
五十岚。第一次听到这个姓氏。他到底是什么人?
16
纶太郎走回停放爱快罗密欧的车棚。他慢慢散步99lib?,边思考该如何解读卓也目击的景象。
名叫五十岚的中年男人。“父亲的朋友”这个暧昧答案,隐约有种敷衍的气息,何况那人比西村悠史大上一轮。难道她身上还有什么不能公开的秘密?
若想得夸张一点,也有可能是已故女孩卖春,涩谷与圆山町的宾馆街近在咫尺。实际上,她今年五月真的怀孕了,而且无法证明那是她的第一次性经验。让她怀孕的对象,搞不好只是个在街上认识的陌生人。如果是这样,这个事件的轮廓将就此崩解……
不,这样不行。毫无根据的想像跑太远了。若把这种仓促而成的想法当真,到头来只会跟叠床架屋一样浪费力气。
再说,如果“五十岚”真是比赖子大上许多岁的情人,卓也应该当场就会发现。从刚才的谈话可知这名少年并不迟钝,若闻到不单纯的性爱气息,想必他不会就这么放那两人离开。
纶太郎告诫自己别胡思乱想,现在不是随便揣测神秘人物“五十岚”身份的时候,毕竟还无法确定那个男人是否跟这个案子有关联。
总之,得先确认那个叫“五十岚”的男人是何许人。线索不多,看来只能相信西村赖子的话调査看看。父亲的朋友,先调査西村悠史周围有没有叫“五十岚”的人物。就算她说谎,能够明白这点也算是有所进展。
纶太郎虽然与高田青年约了晚一点在都内的旅馆碰面,但离约定的时间还很久。他领回爱快罗密欧后,沿着二四六号线往西开去,目的地是西村悠史的家。
他于将近三点时到了西村家门口,森村妙子听到铃声后出来开门。妙子一看见纶太郎,浮现安心与困惑交织的表情。
“突然打扰,真是不好意思。”纶太郎低头道歉。
“有什么事吗?”
“我有些事想请教太太。”
“总之,请先进来吧。”妙子说道。今天她穿着有成排钮扣的米色连身裙,将头发盘了起来。
纶太郎原以为会跟昨天一样直接前往夫人房间,妙子却领着他到了一间面对庭院的西式房间。门打开?时,一股仿佛拥有意志的静谧空气迎面而来,显然有一段时间无人进出。从房内摆设看来,这里似乎是客房。
“我去问太太是否愿意见您。”
纶太郎颔首,妙子随即离开。不久后,她回到房间,一脸歉意地说道:
“不好意思,太太今天似乎谁也不想见。其实,她早上就不太舒服了。”
“身体出了什么状况吗?”
“不,应该是精神上的疲劳,我想是轻微的自律神经失调。她昨天好像也在勉强自己振作精神,连我都没发现。”自责的念头,宛如磁力般将她的双臂吸往身体前方。
“抱歉。”纶太郎说道,他或许太迟钝了点,“是我的错吗?昨天我问她的……”
妙子摇摇头。
“不止昨天,应该更早之前就累积不少压力。尤其是教授迟迟没恢复意识,太太无比心痛,但这点我实在无能为力。不过,太太也很担心会不会惹你生气。”
“哪里的话,是我不该突然上门。那么,我改天再来拜访。”
纶太郎正要起身,妙子却轻轻制止他。
“那个,您想问什么?如果不介意,要不要我替您询问太太?”
“方便吗?”
“只能问不会让她不高兴的简单问题。”
“那就麻烦了。”纶太郎说道,“我想知道西村教授的熟人里,有没有姓五十岚的人。”
妙子将手指按在唇上,略微捜索记忆。
“……就我所知道的范围,没听过这个姓氏。或许是老朋友。不过,您为什么要问这种事?”
纶太郎稍微想了一下,决定将卓也撞见的事简单告诉妙子;不过,他并未讲出卓也的名宇,只说那是从学校朋友口中问出的消息。
“跟中年男人一起出现在涩谷?”妙子听完,脸僵得像纸做的模型鸟,“这不像赖子会做的事。”
但是,赖子的死法也不像她的风格。
妙子请纶太郎稍等,随即离开房间。总之,她会先试着问夫人对“五十岚”这个名宇有没有印象。为了避免刺激夫人,其余的事就暂且不提。
在等待的期间,纶太郎看向柜子上剷下的相框。他有些在意,于是拿起相框看里面的照片。
那是张陈旧的家庭照,褪色说明了岁月的流逝。气氛虽然有所不同,但照片中确实是这里的庭院。季节是春天,背景有刚发嫩芽的榆树,但那棵树如今已不在。树干前站看当年的西村家庭,一眼就能看出是十四年前的照片。
当时的西村悠史应该三十二岁,还像个无条件相信未来的青年。他将衬衫的钮扣全数扣起,挺直了背,身上还穿着看似手织的毛线背心。
西村悠史右边是怀孕的妻子。孕妇装肚子处的鼓起颇为显眼,想必拍摄时间就在车祸之前。丈夫的手臂搂在她的肩膀与手肘上。当时她看起来比较丰腴,气色也好得多,脸上满是温柔平稳的笑容。
除此之外,还有年幼的西村赖子。小女孩顶着妹妹头,带着轻飘飘蕾丝衣领的粉红连身裙与她很相称。她当时应该才三岁。赖子两只手抓看父亲垂下的右臂,踮起穿红鞋的脚,蔷薇色的小脸挂着微笑,仿佛还听得到她的咯咯笑声。
三人脸上都洋溢着幸福。照片里的他们,看上去毫不怀疑将来也会跟当下一样幸福。
然而,实际上并非如此。残酷的命运随即夺走八个月的长男、夺走西村海绘的身体自由;而在经过十四年的岁月后,又夺走独生女的性命。
看着这张照片,会让人觉得能理解西村悠史的行为。也许他这么做并不是对齐明女学院和柊伸之复仇,而是奋勇抵抗无情的命运。
“大家都那么善良,为什么会发生这种惨剧?”
不知不觉间,森村妙子站在纶太郎背后,越过他的肩膀打量照片。纶太郎将照片放回柜子上摆好,端正姿势询问结果。
“如何?”
妙子垂下视线,轻轻摇头。虽然此时不该想这种事,但她的动作实在美得像幅画。
“太太似乎对这个名宇没印象。”
“这样啊。”
尽管期待夫人解答,但人家说不知道也无可奈何。看来只能将“五十岚”先放在一边。
或许是纶太郎看起来相当沮丧,妙子不禁主动出声:
“要不要再找一次赖子的房间?或许会找到名字备忘录一类的东西。”
“不,那就不必了。”
纶太郎认为不该太依赖对方的好意,毕竟他是这个家的不速之客。
再说,就算找房间应该也不会有所收获。如果赖子留下与“五十岚”相关的线索,西村悠史理所当然会先找到。
“对不起,帮不上忙。”妙子似乎觉得很抱歉,将话题转往别处,“这么说来,昨天傍晚矢岛邦子小姐来过这里。”
“矢岛小姐?”
妙子点点头,一副不小心说溜嘴了的样子。明明是她主动提起,却一脸为难。
“您似乎惹火了她。”妙子对纶太郎说道,“她对太太说,不能轻易相信你……”
这话虽然讲得委婉,妙子的表情却道出更为明确的弦外之音。邦子无疑说出 4e86." >了“齐明女学院的手下”这个决定性的身份。看来她非常讨厌纶太郎。
“我只是在医院跟她聊了一会儿。”
“这样啊,矢岛小姐一定是误会你了。她平常菲常友善。”在妙子心目中,跟这个家有关的全都是好人。“如果有机会静下心谈谈,应该能解开误会。”
“希望如此。”纶太郎悲观地说道。
“不过,请别放在心上。”妙子像要调停.
般补充,“经过昨天的会面,太太认为您值得信任。她今天无法与您见面,跟邦子小姐绝对无关。”
听到纶太郎说不会放在心上后,妙子似乎松了口气。于是对话就此打住,纶太郎离开房间。
或许是刚才看到照片的关系,纶太郎走到外头,停步环顾庭院,发现叠在一起的波斯菊绿叶随风摆荡。十四年前,一家三口就站在这株波斯菊前,对着镜头微笑。
他留意到某个昨天经过时漏看的东西。那一带的部分土壤隆起,似乎最近有人挖过。于是,纶太郎蹲下身子调査地面。
土还没硬化,可空手挖开。
里头埋着腐烂的猫尸。
17
纶太郎将尸体小心地重新埋好,坐回车上的驾驶座。他将手擦干净后,盘起双臂,针对挖出来的东西整理思绪。原先停留在想像范围的疑惑,一口气具体了起来。
他发动引擎、离开西村悠史的家,然后在都心做了个U形回转。纶太郎跟高田青年相约五点在高轮的旅馆大厅见面。他虽然打算开诚布公地跟高田谈,但一想到结论,就倍感沉重。
纶太郎听厌了爱快罗密欧的排气声,随兴地将手伸往置物箱,翻出疑似前任驾驶忘在车内的录音带。他将录音带塞进音响中,车内意外流洩出门户合唱团(The Doors)的曲子。
这首是《The End》,吉姆·莫里森的歌声逐渐融入风中。
遍体鳞伤 7559." >留在古老荒野中的孩子们,
全都已经疯狂。
而疯狂的孩子们,
正等着骤雨到来。
通过多摩川后,纶太郎注意到后方的某辆Skyline。对方一直跟爱快罗密欧保持在后照镜隐约可见的距离,实在太过刻意,看来他似乎是被跟踪了。
前座有两个男人,所以不是富樫。会是齐明女学院理事长派来的“更机灵人选”吗?纶太郎认为可能性不大。
纶太郎考虑过甩掉对方,不过凭他的驾驶技术有点困难。如果用爱快罗密欧来场飞车追逐应该很有趣,但纶太郎没有在拥挤道路上控制快车的余力,而且这是他第一次开左驾车。最后他认为佯装不知、伺机而动才是正确的选择。
抵达旅馆后,纶太郎将车放在停车场,此时离约定的五点还有五分钟。他穿过入口的回转门,环顾内部挑高的大厅,看见高田坐在柜台附近的沙发上。学会杂志的编辑会议才刚结束,所以高田穿着蓝色西装外套还打了领带,服装相当正式。对方也认出纶太郎,站起身迎接。
就在这时,有股不输攀岩选手的握力从后方抓住纶太郎的肩膀。他转过身,随即有个穿丝质衬衫,系高级领带还壮得像电话亭的大汉,露出粉笔列般的白牙向他微笑。
接着,又有另一人拍拍纶太郎的背。他战战兢兢地将目光从电话亭的牙齿上移开,转头看见一名身穿意大利制西装的投资顾问风格男人。对方给人的感觉就像电影《美国朋友》(The Ameri Friend)中的丹尼斯·霍柏(Dennis Hopper)。男人以庙会卖的吹龙玩具那种咻咻声朝纶太郎搭话:
“你就是法月纶太郎先生吧?能陪我们来一趟吗?”
“你认错人了。”纶太郎仓促应答,“我没听过那种时代剧风格的名字。”
“认错人也无妨,我们老大有些话想跟你说。我也不希望在这种地方闹出什么骚动,你就乖乖照我们说的做吧,法月先生。”
“这可就头痛了。”
纶太郎想耸肩,却被电话亭大汉压着无法如愿。高田青年在大厅里停下脚步,不知所措的表情地看向他,于是纶太郎以眼神示意对方别接近。
“抱歉,我跟美丽的女友约了要吃晚餐。”他对丹尼斯·霍柏说道,“有事能否等我吃完再谈?”
“很遗憾,我们老大是大忙人,行程表都是以分钟为单位安排,能跟你说话的时间只有现在。所以,能否麻烦你将我们放在跟女朋友的约定之前呢?”
“你们的老大是谁?”就在这时,纶太郎脑中闪过某个念头。“这样啊,我懂了。最近的媒体邀人登台时还真爱演戏。你们是哪家电视台的人?”
双人组面面相觑,这个问题似乎让他们不太高兴。丹尼斯·霍柏摇摇头,将目光放回纶太郎身上。
“被人跟电视台相提并论还真令人难过。但你在议员面前千万别说这种话,因为他非常讨厌媒体。”
“……议员?”
他一回问,丹尼斯·霍柏便意味深长地颔首。也就是说,这两人是来接替富樫的吗?
“这回是水泽议员亲自召见吗?”
双人组再度对看。有如鸽叫的笑声从电话亭大汉齿缝间洩出。看来是猜错了,但纶太郎一时也想不到还有其他行程以分钟为单位的大人物会找上门。他完全无法理解这对丑角搭档为何登场。
“看来你误会了。”丹尼斯·霍柏正色说道,“但没时间一一解释。总之,麻烦你跟我们走,目前我们没有加害你的意图。”
丹尼斯·霍柏对搭档使个眼色,电话亭大汉则眨了一下眼睛回应。这是委婉的威胁,包含了“如果不听话就会倒大楣”的意思在内。当然,他们应该不至于在众目暌睽的旅馆大厅动手,但之后可就麻烦了。搞不好会碰上有人开车追撞,或是信箱被塞炸弹之类的危险。
但是,这引起纶太郎对两人的老大的兴趣,他甚至认为搞不好是“五十岚”的邀请。当然这没有任何根据,只是胡思乱想而已。
“……只好遵命。”
“一开始这么说不就好了。”丹尼斯·霍柏说道。此时,纶太郎突然想,这人搞不好是同性恋。接着霍柏弹响手指,电话亭大汉放下纶太郎肩上的手。
三人右转走向门口。到头来,演变成得放高田青年鸽子,但纶太郎又不能在这里出声把对方拖下水。他心想,若能活着回来就向高田道歉。这个念头里面也包含了些许的乐观。
纶太郎夹在两人之间走出旅馆,不意外地在稍远处看见一辆眼熟且违规停车的Skyline。丹尼斯·霍柏坐进驾驶座,纶太郎则跟电话亭大汉一起窝进后座。
丹尼斯·霍柏驾车由古川桥转进明治大道。这人一边握方向盘一边嚼着薄荷口香糖,没有半句废话,驾驶时悠然自得,完全不受车流影响。
另一方面,电话亭则从口袋中拿出环状的绳子,玩起翻花绳打发时间。这人的玩法不像孩童那么单纯,而是以复杂的高级技巧做出各种从未想像过的图形。他的动作纤细优雅,与粗犷的手指不怎么相称。不知不觉间,纶太郎看电话亭的指技看得出了神。
Skyline过了新宿,看来丹尼斯·霍柏打算开往池袋方向。
他在一栋面向阳光大道的大厦前刹住,要纶太郎下车。这是栋由会员制健身俱乐部租下的大厦,入口有个看似警卫的男人。从警卫装备齐全的样子看来,这似乎是间相当高级的俱乐部,不是寻常人能随意出没的地方。
丹尼斯·霍柏与电话亭轻易通过柜台。两人大概是常客,光靠脸就能过关。换纶太郎时,柜台女服务员露出亲切的笑容便放行,看来他也沾了光。
三人搭电梯到地下室。他们一走进地下三楼的大厅,便能听到哗啦哗啦的水声传来。电话亭打开通道尽头一扇彩色的门,带着绿色的照明随即在水面的反射之下,化为光的涟漪射向纶太郎的眼睛。
这里是室内游泳池。
一名站在空旷池畔的男性,听到开门声后转过头来。缓步走来的他,生了双炯炯有神的豹眼。
这人是名四十来岁的精壮男人,上半身是熨得平整的衬衫与领带,下半身则穿着宽松的黑长裤。他的脸晒成典型的褐色,窄额头,自然卷的头发有明显的梳理痕迹,而且脚步充满自信,尖锐的鞋音无比清晰。男人一走近,双人组便恭敬地立正。
“突然找你来真是抱歉。”男人的声音有如不锈钢般冰冷而流畅,“我们这边的行程实在难以调整,只好用这种方式请你过来。”
就在纶太郎犹豫该作何反应时,男人已命令丹尼斯·霍柏与电话亭大汉退下。两人微微鞠躬,安静退回大厅。
“看你的表情,我似乎得先自我介绍。”男人说道,“我叫高桥。我想你至少应该听过这个名字。”
原来如此。纶太郎想起昨天从富樫口中听到的话,也明白刚才双人组为什么会笑了。他把水跟油弄反了。
“……我记得您是西村先生的老朋友,对吧?”
“没错。”高桥颔首,并且邀纶太郎到池畔。
“还真是大费周章的邀请。”
“啊,你是指刚刚那两人?”高桥说道,“不过,很有趣吧?”
“但这种手法不流行了。”
“因为我听说你是个浪漫的男人。”高桥并未感到不悦,“每个人的心底,都期盼着能遇上些偏离日常的场面,你也不例外。明明能简单拒绝,却还是特地来到这里,表示你也对这场表演感兴趣了吧?”
然而,纶太郎依旧摸不透邀请的目的。高桥与西村父女的案子无关,这点今天早上富樫已经承认了。既然如此,这场会面的用意何在?
高桥在池畔停步,纶太郎站在他身边看向水面。
池中仅有一名穿白色泳裤的男子以捷式来回,也就是下楼后便没停过的水声源头。这名年长的男子游得虽不快,体力却很充沛。纶太郎看着他——十五公尺来回游了两趟。这整层楼似乎被他包下了。
“在消息灵通的记者之间,出现奇妙的谣言。”高桥的视线没离开水面,开口道,“说是我们家议员的地盘上发生命案,我在其中插了一脚。理由是为了打击齐明女学院的名声,利用西村女儿的死,营造教师杀害学生的丑闻。甚至还有人声称,曾在那个女孩的葬礼后看见我与西村密谈。真是难以置信。我根本没去西村女儿的葬礼。更何况,我至少有十年没跟他见面了。”
“这点我从西村太太那里听说了。”
纶太郎一插嘴,高桥便瞄了他一眼。
“当然,只是谣言就无妨。”高桥看回水面,“若是毫无根据的谣言,放看不管迟早会消失。只不过,有人想要证明这个谣言。证明自然是绝无可能,但看起来像这么一回事的谣言并不需要事实佐证。只要有人想证明,谣言就会成为真实,如果是你这种受媒体欢迎的人就更不用说了。我讲明白点吧,法月老弟。只要你追究这个案子,无论结果如何都会替我们家议员添麻烦。议员对这件事非常在意。”
纶太郎正想反驳时,水中的男子攀着梯子上了岸。
尽管这人的年龄堪称老人,那充满威严的身体却意外结实,肌肉也没失去弹性。他并未试图遮掩浮上皮肤表面的老人斑,斑点也未多到覆盖整个身躯。那头湿漉漉的银发,则像倒扣的碗般紧贴脑后。
高桥拿着毛巾走向老人。老人将宛如插在肩上的大头转了过来,接过递出的毛巾。此时,他似乎注意到纶太郎。他拿下泳镜,露出看似陷在肉里的一对小眼睛。
高桥将纶太郎的身份告知老人,纶太郎随即隐约听到“还是个小伙子嘛”的话声。老人以毛巾包住上半身,晃着身体朝纶太郎走了两三步。
“我是油谷。”老人说道。他并未加上任何头衔。身为国家最高权力机关的一分子,不需要多余的自我介绍。
“敝姓法月。”纶太郎双脚并拢,对老人行了一礼。
“往前站一点。”老人以嘶哑的声音说道,“时间不够,所以我长话短说。听说你对我进行不正当的抹黑,这是真的吗?”
“不是。”
“可是,我听到了些不怎么有趣的报告。你昨天不是跟齐明女学院的理事长见过面吗?”
“这是事实。”纶太郎决定老实回应,“不过,我也是有自己的考量,才会接下调査工作,不会让他们得逞。”
“但事情没这么简单。他们打算从与你的意图无关之处利用你。如果不想让他们得逞,除了抽手之外别无他法。”
“我不想抽手。”纶太郎干脆地说道,“而且,我也没打算让他们利用。除了智慧女神密涅瓦之外,没有人能利用我。”
“听到他说的话了吗?”老人对高桥问道,口气听起来就像个欣赏调皮孙子的慈祥爷爷。“真是个有志气的小伙子。然而,不管多有志气,若没有实力就跟傻瓜没两样。我说,法月老弟,既然敢夸口,表示你掌握了某些内情吧?”
纶太郎稍微考虑了一下后回答道:
“我有能让齐明女学院理事长闭嘴的内幕。”这是指早上从长谷川冴子那里得到的情报,“只要打出这张牌,对方便无法将我当成招揽观众的熊猫。”
老人的小眼睛顿时一亮。
“你口中的内幕,威力有多强大?”
“恕我无法透露。我也没打算担任您的马前卒。”
“我的马前卒?哈,小伙子胡吹大气。”老人大笑出声,“篇了,无妨。虽然你有可能是虚张声势,但都说到这种程度了,我就相信你吧。相对地,我要告诫你一件事——别拿些无谓的小事给我找麻烦。”
“我从来没打算替您添麻烦。”纶太郎坚定地回答。
“那么,今后你务必牢牢记住这点。要是我想,我也能透过人脉对你的父亲施压。但我没这么做,选择直接和你对话,是想建立彼此的信任。如果从背后施压,就跟那些媒体没什么两样了。”老人嘀咕完,又补了一句,“特别注意,别随那些家伙起舞。”
“所有关于这个案子的采访要求,我一律无视。”
“这么做很聪明。说穿了,我根本不相信什么媒体。那些家伙就跟寄生虫没两样,自己什么东西也生不出来。我要说的就这些了。”
油谷对自己的话语点点头,接着转身走向置物柜。但他突然停下脚步,将那颗大头转了过来。
“对了,听说你在写小说,是吧?都写些什么东西?”
“推理小说。”
“推理小说。”老人冷哼一声,“抱歉,那些玩意我一本也没看过,我认为会读什么推理小说的家伙,全是些左派的胆小鬼。虽然我不是说你……”突然,他的表情认真起来。“话说回来,从现代年轻小说家的角度看,你认为日本浪漫派如何?”
“在下才疏学浅,对那个领域不太清楚。”
“这可不行。”老人郑重其事地说道,“这样就没资格当个小说家了。咬笔杆维生的人怎么能不读保田与重郎的书?我认为该向日本浪漫派学习支撑往后日本的精神。正因为时代如此,像你这样的年轻人才该读保田与重郎。这么一来,你们就会明白该如何发扬自己国家的优点。”
“……日本浪漫派吗?”
“时间差不多了。”高桥用读舞台指示般的口吻说道。
“喔,我知道了。那么再会,法月老弟,写部好小说吧。还有,别忘了我刚才的忠告。”老人晃着身子,从纶太郎眼前消失。
18
当老人的背影从置物间消失后,高桥无奈地歪头。
“你这个不怕死的家伙。他可是不会随便找你这种人搭话的大人物,亏你敢用那种放肆的口气说话。”
“是吗?”纶太郎不服气地说道,“日本浪漫派,不正是战前天皇制法西斯主义的温床?将日本的国政交给会若无其事说出那种话的人,真的没问题吗?”
高桥微微一笑:
“就是因为说出这种话,才会被人当成左派的胆小鬼。不过呢,这点先放一边。”他突然收紧了嘴角,“我想问你一件事。说实在的,西村的案子究竟变成什么样子了?”
这个问题,说不定才是把他叫来的真正目的。纶太郎突然有这种感觉。
“有了奇妙的发展。”
“意思是?”
“……或许会演变成一场风暴。”纶太郎暧昧地兜了个圈子,避免给出明确的答案,“话说回来,有件事想请您帮忙。”
“没问题。”高桥说得铿锵有力,“有什么我帮得上忙的地方?”
“我想跟您谈谈西村先生的事,能占用您一点时间吗?”
高桥拉起袖子,看向手表。
“三十分钟左右还能奉陪,到楼上的交谊厅聊吧。”他说道。
两人搭电梯到四楼。交谊厅里有撞球台,布置成撞球酒吧风格。屋内还有个标示写着“Loft49”。
他们在内部的谈话室坐下。此处跟交谊厅之间有道门相隔,.里头以不至于妨碍交谈的音量播放着Windham Hill的乐曲。
高桥点了根烟,询问纶太郎:
“你见过西村太太了,她的身体还是老样子吗?”
“是的。”
“没办法,毕竟医生也说过没有好转的希望。”烟雾随着叹息而出,“虽说要聊西村,但我没办法回答最近的事。刚才也说过,我们很久没见面,顶多就是互寄贺年卡。”
“为什么两位会疏远?”
“海绘车涡后,西村变得非常难以相处。尽管只是暂时,但那段时间确实很难跟他碰面,而且恰巧碰上我个人的转折点。我当时刚从原先任职的广告公司独立开业,忙于自己的工作,和他接触的机会自然就少了。”高桥略微思考后补充,“还有,结婚也是理由之一。”
突然间,某个念头浮上纶太郎的意识表面,他认为有一问的价值。
“话说回来,您认识矢岛邦子小姐吗?”
“嗯。”一如预期,高桥的音调变了,“她还是老样子,会出入西村家,对吧?”
“是的。她目前代替太太留在医院看顾西村先生。”
高桥皱起眉头。
“你见过她了?”
纶太郎点点头。
“您很在意她吗?”
“嗯。”这次高桥沉默了一会,“她仍然姓矢岛,对吧?”
“是的。”看来问到关键。
“我以前曾经认真地向她求婚。”高桥说道。他不再用那不锈钢般的人工口气说话。
“您向矢岛小姐求婚?”
“没错。”
“如果您不介意,请让我听听当年的事。”
“这是段老到发霉的往事了。”高桥又点根烟,“我们在高中时认识,当时大家还拥有梦幻般的青春。我和她不同班,但都待在学生会里。当时西村是会长,矢岛邦子是副会长,他们的成绩都很好。我记得海绘是书记,旧姓好像叫永岛。而我……不,实际上我根本不是学生会成员。我跟西村是同班好友,每天都窝在学生会办公室。”
“西村先生与他太太当时就在交往了吗?”
“其实是我跟矢岛邦子撮合那两人的。起初是海绘单恋……不,应该说西村这个迟钝的男人没察觉海绘的心意吧。于是海绘将自己的烦恼告诉矢岛邦子,不用说矢岛邦子当然选择为?.好友两肋插刀。”
“原来如此。于是矢岛小姐找上身为西村先生好友的您帮忙。”
“就是这样,这不是什么稀奇的事。我跟她共谋,热中于撮合那两人,简直像石坂洋次郎的小说一样。”高桥说着说着眯起眼睛,“当年的矢岛邦子是个不让须眉的强悍女孩。”
“现在似乎也是。”
“我们是对好搭 6863." >档,联手做了不少事。为了撮合那两人,我们甚至假装成一对恋人。后来我们的努力奏效,顺利将西村与海绘凑在一起,但我没收手。当然一开始只是为了演戏才跟矢岛邦子联手,不过这场戏演到途中不再只是场戏。正因为起头,我才无法好好向矢岛邦子坦白心意。尽管周围的人包括西村他们全将我们当成一对,但实情并非如此。而我终于下定决心表白,是在高中毕业典礼那天。”
“您在那天向她求婚?”
“喂,我可没有那么轻率。”高桥的苦笑刻在睑上,“不过,在另一层意义上我确实很轻率。可能太自以为是了,我理所当然认为对方会说好。然而出乎意料,她当场拒绝了我,还说自己另有心上人,无法接受我的心意。你猜她喜欢的人是谁?”
“难道……”
“就是那个‘难道’,她说她一直暗恋西村。我无法相信自己的耳朵,质问她为什么要撮合海绘跟西村,她说因为海绘是她的好友。我直到现在还是无法了解那个年纪的女孩在想些什么。”香烟的烟似乎在高桥摇头时飘进了眼里,他连连眨眼。
“之后呢?”
“然而,当时西村与海绘之间已经容不下别人,矢岛邦子应该也明白才对。所以我告诉她,我会等到她改变心意。矢岛邦子虽然回答‘谢谢’,但似乎认为绝对不会发生这种事。”
“在那之后,四位的关系有什么变化吗?”
“没有。我们瞒着西村他们,因为矢岛邦?99lib.子希望如此。即使高中毕业,我们表面上的友谊仍旧没变,矢岛邦子还是老样子跟我十分要好。真要说変化,就是四人里只有我大学落榜而重考一年。隔年四月起,我得称呼矢岛邦子一声学姊。讲得简单一点,时间在东京奧运前后,我们的青春年华正值一个新旧事物交杂、人人不知所措的年代。现在台面上那些傲慢的家伙,当初全只是自大的小鬼头,披头四也被当作不成气候的小伙子。西村在T大法学部念英美法时沉迷英国政治史,决定留在大学继续研究;身为有钱人家次女的海绘,则在自家附近的贵族女子大学度过四年;矢岛邦子则在W大的文学部念社会学。我虽然念W大的法文系,但很快就迷上戏剧而翘掉大部分的课,在分不清连音与省音的情况下毕了业。”高桥似乎很中意自己的修辞,轻轻摇晃起肩膀。
“您跟矢岛小姐从未私下见过面吗?”纶太郎问道。
“不,即使西村他们不在场,我们依旧常碰面,戏剧跟文学的话题聊也聊不完。或许也是因为念同一所大学,我们对彼此没什么保留,这种关系就叫做孽缘吧。不过当时我不这么认为就是了。我还记得,我们虽然直来直往什么都能说,却总是留心别提到西村的事。”
“您是什么时候向她求婚?”
“出社会以后。大学毕业后,我在朋友的介绍下进了某家广告公司。当年这行虽然不像现在受学生欢迎,但的确是家好公司,不但有许多能干的前辈,工作也十分有趣。在这段时间,我偶尔会和矢岛邦子碰面。她比我早一年毕业,在儿童文学的出版社工作。”
高桥在椅子上坐实,把脚换一边跷后继续说下去。
“那年夏天,我预支了头四个月的薪水买戒指。虽然是颗便宜的石头,却有让我这社会新鲜人瞠目结舌的价格。这是我历时五年后的一大决心。我把矢岛邦子约出来,什么也没说就将戒指交给她……然后她什么也没说就将戒指退回来。我说我会再等五年,矢岛邦子只是咬着嘴唇摇头。”
“她依然暗恋西村先生?”
高桥点头。
“当时西村先生与海绘女士怎么样了?”
“取得双方家里的同意订下了婚约。西村如愿在研究所继续用功,海绘毕业后则在老家从事类似英语补习班的工作,等待未婚夫成为受人认可的学者。但那两人对于结婚慎重到让周围着急的程度。大概因为海绘家里有钱,西村不想让人觉得他是为了财产,决定等自己能以学问独立后才结婚。后来他说要去伦敦留学时,我们费了好大的力气想说服他至少先举行婚礼,但那家伙始终顽固地坚持己见。他就这样将海绘留在日本,前往英国待了两年,回国才终于结婚。当时已经二十八还是二十九了吧。尽管西村也很不简单,但最令人佩服的还是海绘。”
“矢岛小姐没试着对西村先生坦白自己的心意吗?”
“嗯。西村留学前我想说服他先跟海绘举行婚礼,他反而质问我为什么不和矢岛邦子结婚。当时我实在无法回答,又不能说‘都是你的错’。到头来,西村还是完全没发现矢岛邦子的心意。现在回想起来,老实告诉他或许对矢岛邦子比较好。”
“回到先前的话题吧。”纶太郎说,“五年之后,您又向矢岛小姐求婚了吗?”
“不。”高桥摇头,“当时正值西村他们结婚,在那时求婚就像乘虚而入,我不想这么做,大概我变懦弱了吧。差不多就在那时,我在工作上开始不满于现状,认真考虑起独立开业。这件事就在我不断错过求婚机会的时候逐渐定案,于是我离开了任职的公司。这时资助我的人提出相亲的事,尽管对方并未强迫,但这门亲事对我而言确实很有帮助。”
“您怎么告诉矢岛小姐的?”
“当时我三十二岁,心想若要替长年来对矢岛邦子的思慕之情做个了断,这是最后的机会。我把一切赌在第三次,要把矢岛邦子的心意弄清楚,如果她答应就回绝相亲。然而事情半如我的预料,矢岛邦子选了一条得不到回报的路。我告诉她没有下一次了,矢岛邦子点头。事情就这样结束,是个无趣的离别。”
高桥以短暂沉默包住回忆的苦涩。烟灰缸里满是捻熄的烟蒂。
“我很快就谈好婚事,在秋天结婚。这段期间海绘不幸发生车祸,矢岛邦子为了安慰她常出入西村家。我则为了避免和矢岛邦子碰面而不再造访。时光飞逝,在那之后已经十四年,我的长子也上了中学。
“现在的工作?油谷议员在八〇年的众参同日选举活动时找上我,提拔我。之后承蒙他关照近十年了。矢岛邦子这名字也被我搁下差不多十年……看来我年纪也大了。这段漫长的往事,或许会让你觉得很无聊。”
“哪里,光是能听到矢岛小姐的事,就给了我不小的帮助。”这不是场面话,是发自内心的感想。
高桥仔细打量纶太郎的眼睛,仿佛要读取对方的思想。而他也真的读了出来。
“……看来你也跟我一样为矢岛邦子感到头痛呢。”
纶太郎咧嘴一笑。或许就是这项共通点让高桥变得多话。
“最关键的西村则如同先前所言,我对他最近的事不太清楚。”高桥说道。他的口气像是要替这场会谈收尾,“至于西村的女儿赖子,我也只见过她小时候,是个长得像母亲的可爱女孩。该说她怕生吗?即使我拿糖果当礼物她也不肯靠近,始终不愿离开西村的腿,是非常黏爸爸的孩子。苦心养大的女儿就那样死了,西村想必很难受。我也不是不了解他的心情。”
高桥伸手看表。
“似乎聊得太起劲了,我该走了。”他的声音逐渐恢复原先的冰冷。
“我还有件事想请教您。”
“什么事?”
“您认不认识一位姓五十岚的人?我听说他是西村先生的老朋友。”
“五十岚。五十岚啊……”高桥以指尖画圈,“我好像在哪听过这个人……但实在想不起来。你问过海绘了吗?”
“问过,她说没印象。”
“这样啊。”高桥歪头思考,“我没什么自信。我姑且调査一下,但你最好别期待。”
“如果您有什么头绪,请联络这里。”给太郎将自家的电话号码告诉高桥。
纶太郎离开交谊厅后搭乘电梯回到一楼,看见丹尼斯·霍柏跟电话亭等在那里,而且电话亭的手指还是一样缠着绳子。高桥命令两人将纶太郎送回高轮。
回程车上,纶太郎问电话亭有没有备用绳子,他看到后来也想自己试试看。壮汉这才终于露出洁白的牙齿,将手上的绳子交给纶太郎。
“弄你最擅长的试试。”
原来电话亭会说话。
纶太郎试着做出四阶梯子后,电话亭再度发出鸽子般的笑声,一步一步教他“密克罗尼西亚的退潮”怎么弄。这种花样虽然跟四阶梯子很相似,但只要重复某个步骤就能无限增加阶数,那一阶阶就代表海岸的岩石,换言之就是岩石在退潮时一个个冒出来的样子。如果反过来减少阶数就成了涨潮,十分合理。
“这是数学归纳法的拓扑形式。”电话亭如此说明。他跟外貌不同,是个有学养的男人。
回到旅馆前时已经七点半。
“替您添麻烦了。”丹尼斯·霍柏老样子地以咻咻声说,“请替我们向您美丽的女朋友问好。”
纶太郎耸耸肩没回答,就这么下了车。他正要关门时,电话亭对他搭话。
“想到时就练习刚刚的步骤,持续下去就能让手指记住动作,这么一来就绝对不会忘记。”
纶太郎点点头,说了声“数学归纳法的拓扑形式,对吧。”并微笑。
Skyline离去,只留下电话亭那口白牙的残影。
纶太郎为了保险起见走进大厅,因为高田青年说不定还在里面。他很走运,高田确实在等他。
19
“没事吧?”高田问,“看见那些可疑的家伙把你带走,让我很担心你的安危。他们到底是什么人?”
纶太郎简单扼要地解释,并问高田对高桥这人有没有印象。
“我听过这个名字但没见过,那个男人跟命案有关吗?”
“他的目的似乎就是要让我明白他跟命案无关。虽然光是听到有意思的事就算不虚此行,但也替你添麻烦了。实在非常抱歉。”
“没关系。”高田挥了挥手。
“你一直在这里等吗?”
“嗯,我也想过被留在这里该怎么办,但一来我不知道如何是好,二来大概也没有比等待更好的办法。”
尽管他的口气听起来不太在意,但终究还是等了两个半小时,因此纶太郎再度郑重谢罪。
“没关系,我正好能检査收到的原稿。”高田认真地说,“教授手记的事比较重要。”
他讲的没错,两人碰面是为了讨论这件事。
“让你等了两个半小时还问这种问题似乎不太好,但你时间上没问题吗?”
“嗯,我今天没有其他行程,赶得上最后一班电车就好。”
“换个能够不管杂音慢慢谈的..
地方吧,这附近有好地点吗?”
“我知道一家不错的店,只是有点远。”
“我有车,带路吧。”
两人来到三田一家叫“KING KONG”的店。这间小餐馆里放着巴洛克音乐,安静得与名字不太相称,明亮的店内没多少客人。
“西村先生的状况如何?”两人在角落坐下并点完菜后,纶太郎问道。
“恢复得很顺利,医生说明天早上会将他从加护病房转到普通病房。”
“那就好。”
高田的表情五味杂陈。
“下午县警好像要侦讯他。”
“比预期的还快不少呢。”
“上头似乎给了很大的压力。”高田的表情愈显复杂。
没时间慢慢准备了。纶太郎摊开带来的西村悠史手记复本。
“那我们进入正题吧。接下来要从这份手记出发,试着以新观点重新审视这一连串的事件。如果我们对彼此畅所欲言,应该能找出事情的真相才对。我先讲自己的想法,内容的对错就麻烦你判断了。”
高田一脸紧张地点点头。
“我的出发点,就是昨天提过的八月二十六日记述后半某一行。正如所发现的,西村先生在那里犯下了明显的错误。
“‘……我在大前天的文章中,曾试着对这个理所当然的疑问提出一项有力的假设。’
“写下这句话后,西村先生重新提出齐明女学院对警方不当施压的可能性,但实际上他在手记中表明这项怀疑的时间是八月二十四日。对应记述就在该日的倒数第五段。
“换言之,那是从二十六日算起的‘前天’,绝非他写的‘大前天’。这点是手记本身的矛盾。
“如果疑点仅止这里,那么顶多是 5fae." >微小的谬误,也许是单纯记错或笔误,不会影响整份手记的可信度。人的所作所为往往伴随疏失,很可能是他弄错日期,算不上什么需要留心的地方。
“然而还有另一个问题引起我的注意,就是每日的记述长度。
“首先是关键的八月二十六日,当日的记述文字量非常多,是整份手记中最耗纸张的一日。开头写完赖子小姐葬礼的事,剩余六分之五的内容是推论神秘凶手身份的过程。
“另一方面,隔天二十七日是整份手记之中记述最短的一日。不用说,这天正是西村先生发现柊伸之这个目标的重要日子。
“让我们进一步研究这两天的记录。
“首先是二十六日,我对这天格外长的篇幅存疑。请试着想想当天西村先生的状态。当天有赖子小姐的葬礼,他到晚上不应该身心俱疲吗?这是个单纯的精力问题——他还有足以绞尽脑汁锁定犯人的力气吗?
“接下来对于二十七日的疑问,则与前面刚好相反。当日的记述为何这么短,从头到尾只有单纯列举事实?既然因为找到杀害赖子小姐的凶手而雀跃,会想写下更多事也很合理吧?以人类的心理来看,这才自然。话虽如此,这天的记述却非常短,短得不自然。
“二十六日的记述太长,二十七日的记述太短。如果将这两天的记述取平均,正好能得出合理的一天份记述量。
“让我们根据这点重新考虑刚才的日期错误意义何在。西村先生在二十六日的记述后半,将‘前.99lib.天’误写为‘大前天’。但是,如果那并非笔误呢?换句话说,这里出现疑点。关于西村先生二十六日的记述……至少后半部有可能是二十七日补写而成。”
纶太郎说到这里暂且打住,寻求高田青年的意见。
“我在意的也是这点。”高田一副绞尽脑汁后才得到答案似的口气,“我没考虑到记述的长短,但二十六日记述中的推论未免太准确,隐约散发出过于刻意的味道。比方说,有一段提到赖子小姐将自行车留在家里,并由此推论犯人住在高台,这类桥段特别有完美过头的感觉,简直像是后见之明得来的逻辑……”
“后见之明得来的逻辑吗?原来如此,说得好。恐怕你的推测没错,西村先生想必是从跟女儿同学的对话找出柊伸之这个目标后,才将后续记述补写至前一天底下,假装自己事先设想的凶手形象与藏书网柊一致。说得简单点,就是先有结论才反过来推导适合条件。因此推论全部命中没什么好奇怪,二十六日的记述多出补写的长度也是理所当然。”
“为此耗费的时间,导致二十七日的记述变得很赶,是吧?”高田露出领会的表情点点头,但他紧接看提出疑问,“可是教授为什么要动这种手脚?”
“为了让手记的读者相信柊伸之才是杀害赖子小姐的人。”纶太郎斩钉截铁地说,“他要避免柊出现得过于突兀,因此假装成一无所知的状态提供一份指向柊的资料,让读者对这人有成见。换言之这是一场巧妙的表演,他要在自己发现柊的二十七日,让读者也认为凶手非柊莫属。就这点而言能得到一个结论——这份手记打从开始执笔时就考虑到读者的存在。”
高田没掩饰脸上的混乱。
“……既然如此,该不会那个‘Fail·Safe’作战也别有用心?”
“没错。他为了隐瞒自己的真正意图,在文中一再强调自己若无法满足充分条件就不会杀人,这么做不仅能故布疑阵,也成了在手记里编造柊认罪桥段的准备工作。换句话说,所谓的‘Fail·Safe’作战是道保险,目的并非保护西村先生的良心,是为了避免读者对‘柊是凶手’这个定论起疑。”
“难道柊并非杀害赖子小姐的凶手……”高田说到一半便无以为继。
“就是这样。”纶太郎舔舔嘴唇,“西村先生早已明白这点,柊伸之正是他为了嫁祸而刻意挑选的牺牲者。”
“那教授一开始就知道杀害赖子小姐的真凶?”
纶太郎颔首。
“……他为了袒护凶手,将无辜的柊伸之包装成杀人犯?”高田的声音愈来愈悲痛。
“可以这么说。”
“请等一下。”高田拼命整理思绪并问道,“……可是,这么一来让赖子小姐怀孕的男性也可能另有他人,案情不就回到原点吗?”
“不,至少这点已经有结论。”纶太郎回答,“警察在柊的住处找到赖子小姐的第一份诊断证明。而从学生与前未婚妻的证言可知,柊以前也惹过这种麻烦。因此我认为赖子小姐在二十一日的晚上确实造访过绿北之家,命案应该发生在她与柊分开之后。”
高田额间刻着象征疑惑的皱纹。
“……教授究竟想袒护谁?”他自问般地低语。
“你觉得是谁?”
“说到教授不惜杀人也想袒护的对象……”他眼中晃过一道沉重的光芒,接着吞吞吐吐地说,“难道是太太将赖子小姐……”
纶太郎摇头。
“不可能,凭她的身阼无法掐死赖子小姐。”他顿了一拍后问高田,“你现在有交往的异性吗?”
“没有。”高田答得不太干脆,“那又怎么样?”
“……说不定是你杀了赖子小姐。”
高田大吃一惊。
“我?!这太蠢了,为什么我非杀赖子小姐不可?”
“这样的剧本如何?你似乎从很久以前就开始出入西村家,对吧?让我们假设一下,没女友的你在不知不觉间对赖子小姐有了淡淡的爱意。”
高田半开着嘴,一副不知所措的表情,显然无法打从心底否认这点。
“二十一日晚上,偶然在那座公园散步的你,撞见从柊住处回家的赖子小姐。你觉得她的样子不寻常,当场逼问她怎么回事。赖子将你当成哥哥般信任,因此坦承了一切。她的告白让你大受打击,少女平日的可爱化为了百倍的可恨,无法克制的你当场掐死了她。”
高田脸色惨白,嘴唇也紧抿成一条细线。
“你扔下尸体逃跑,但无法承受良心苛责而决定向她的父亲坦白一切,因为在你心中,西村教授不仅是授业之师更是人生导师。他听完后大吃一惊,却不愿将你交给司法处置。即使有杀女之恨,他依旧将你视如己出,因此他不愿连你也失去。追根究底最可恨的是那个让女儿怀孕的男人——西村先生想必这么认为。他制定了一个一石二鸟的计划,既能对那个男人复仇又能包庇你的罪行。而计划成果,就是这份手记中以谎言巩固的复仇故事……这样的剧本如何?”
高田当场傻眼。脸色恢复后,他问纶太郎:
“您真的怀疑我吗?”
“当然不是。”纶太郎干脆地表明立场。
“那为什么要编造这种故事……?”
“为了保险起见,我想确认一下你的反应……实际上是想彻底排除你参与犯案的可能性。”纶太郎安抚高田,“还有,我刚刚讲的剧本打从一开始就无法成立。就算先不管‘无法解释你为什么偶然出现在离家遥远的公园’这点,也找不到西村先生抛下海绘女士自杀的理由。而且,这个剧本也无法解释猫为何遭到杀害。”
“您说猫?”
纶太郎告诉他,自己在西村家庭院中挖出了失踪的布莱恩尸体。
“……所以,跟森村小姐的证言对照之后,我想布莱恩大概在二十一日晚上就遭到杀害。”
高田大惑不解。
“为什么教授要伪造事实,写自己在二十二日晚上喂过布莱恩?”
“应该是怕有人将布莱恩失踪与赖子小姐命藏书网案连在一起。他必定想让读者以为二十二日晚上布莱恩还在家里,藉此转移焦点。”纶太郎顿了一下,郑重其事地补充,“布莱恩是被饲主牵连而遭到杀害。”
高田的脸色宛如暴露在浓浓氯气中一般地瞬间惨白。
“这么说……”
“是的,赖子小姐当晚是在家中遇害。凶手除了父亲西村先生外,别无他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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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样子高田青年虽具洞察力,却完全没预料到这个结论。他此刻的震惊,远比刚才自己被当成杀人凶手时激烈得多。
“绝对不可能。”
他涨红着睑,像个喝醉的孩子般反驳。纶太郎则机械式地摇摇头泼他冷水。
“试试把刚才那套剧本中你的角色代换成西村先生,应该能替所有的疑问找出合理解释。”
“我不相信。”
“二十一日晚上,赖子小姐从柊伸之的住处直接回家。”纶太郎说道,“感觉女儿不对劲的西村先生,想必对赖子小姐严加逼问;身为父亲,这是理所当然。然而,假如当时还处于兴奋状态的赖子小姐不慎将怀孕一事说溜嘴?西村先生听到后因为过度震惊而失控,一气之下掐死了赖子小姐。他气得甚至连问出对方名字都忘了,因此我认为他原先没有明确的杀意。如果当时就问出柊的名字,应该没必要玩弄‘补写二十六日记述’这种小把戏。正好在场的布莱恩虽然想救饲主,却遭池鱼之殃而死。那时房间里的海绘女士大概已经入睡,别说命案了,她连赖子小姐回到家都没发现。”
“这全都只是你的臆测。”高田插嘴。
“他趁夜用车将赖子小姐的尸体运到公园,将布莱恩埋在庭院,不用说是为了隐瞒命案现场在自宅这点。然而西村先生当时太过慌张,没想到将赖子小姐的自行车一并带去公园;后来他发现自己的失误,将陡坡与高台的推理写在手记中巧妙地掩饰过去。
“接下来西村先生彻夜思考如何善后,恐怕他当晚就已决心自杀,负起亲手杀害女儿的责任。但他不能背着杀女之父的污名告别人世,特别是这样会让他无法面对海绘女士。
“不仅如此,他也无法原谅让赖子小姐怀孕的男人。那人就算并未实际动手杀人,依旧是一切的源头,西村先生无法眼睁睁看着那人逍遥法外。
“于是他在一夜之间完成了这个增订的杀人计划。当然他还不晓得柊这个人因此无法确定细节,但大纲应该在二十一日的晚上就完成才对。换言之,他要找出那个可恨的男人,嫁祸给他并杀掉他,同时还能在夫人前保住面子……可说是一举两得。于是他利用了为女复仇的美名执行计划。”
“不是这样,不是这样……”
高田以全身的动作强烈否定纶太郎的每一条推理,仿佛这么做就能将纶太郎口中的一切事实化为虚假的恶梦。
“计划最重要的部分就是这份手记。这么做并非出于‘演出一场形式上的假自杀藉此博取同情保命’这种权宜之计,而是为..了让所有人都相信自己编造的剧本是唯一真相,因此付出自己的生命留下这份手记。他要利用自己的死保证手记可靠。
“确实,乍看之下这份手记没什么可置喙之处,这是理所当然的反应,也是西村先生的目的。我们很容易相信一个豁出性命的人绝对诚实,而且没人会想到一个犯下自白杀人的人,居然试图用命案隐藏另一件命案。此外,他还巧妙地在手记里安排了许多转移读者注意力的障眼法。”
高田否定这些推理的动作终于消失在自己的疑虑里。他连遮住耳朵都办不到,只能紧握双拳死盯着纶太郎的眼睛。
纶太郎继续说:
“障眼法最关键的部分,就是他在杀害柊之前为了选太太还是选赖子而深深苦恼那段记述。但实际上他一开始就是以自杀为前提编写剧本、撰写手记,在紧要关头犹豫根本不合理。对本人而言,这应该是毫无意义的提问;但在读者眼中,那一段是手记后半的情感高潮,具备提升整份手记可信度的效果。
“刚才提过的‘Fail·Safe’作战,或许也相同。关于自行车的推理也一样。还有一点是我的推测,八月二十九日的记述中,有段柊伸之差点被车撞而对驾驶发怒的场面吧?那可能也是西村先生的创作。这种日常描写无法在日后确认是否发生,它本身虽然本无足轻重,却能说服读者。请想想看,文中还有其他显示柊性格凶暴的场面吗?
“以上那些都只是西村先生诡计的一部分。这些手法他不只用在手记里,实际生活中同样彻底执行。我必须对他的计算致敬,最巧妙的谎言,就是裹在真相之中的谎言。如果他没犯下写错日期这种微小的错误,想必连我也会打从心底相信这份手记的内容。”
纶太郎这才停下,等待对方的回应。高田显得十分动摇,但依旧不改一开始的态度,坚信教授不可能杀害赖子小姐。
“我无法接受。”
“请提出具体的反驳。”纶太郎说道。
高田绷着脸沉吟一会,脸上表情似乎渲染到了全身。他不断地思考,交握的双手不断以肘为支点敲在自己的额头上,最后终于开了口:“知道警方打算将赖子小姐的命案当成变态所为,为什么教授不终止你所谓的‘计划’。如果定调为过路魔犯案,应该没有人会怀疑到父亲身上才对。若不是害怕自己的罪行曝光,没必要杀更多的人。”
这是个经过深思熟虑的批评,但纶太郎早已准备好答案。
“但这么一来就得放过让赖子小姐怀孕的男人,这无法满足西村先生。何况无论警方采取怎样的调査方针,想来都无法影响西村先生的自杀决心。刑事诉讼的有无并不重要,他内心的挣扎才是命案核心。多了‘无法指望警察的孤独追踪’这个属性,反倒提升了他这份手记的真实性。”
高田摇头,看起来毫无退让的打算。
“你的推理确实精确而敏锐,这点我承认。不过……”
“不过怎样?”
“你的推理中……”高田犹豫了一下,接着终于找到合适的词,“少了西村教授的位置。”
“西村先生的位置?”
“嗯,你不认识教授。知道他为人的人,绝不会认同这种剧本。”高田开始加强自身话语中的意志,“教授不是那种卑鄙的人。在某些场合下,教授或许会用上你说的那些诡计;但就算如此,背后应该也有不得不为的复杂原因。因为赖子小姐怀孕便气急败坏地杀人、为了嫁祸他人而撰写手记,他绝不会做出这种卑劣的行为。我想告诉你的就是这点。”
纶太郎认为这番话很有说服力。这不是盲目包庇,只有长时间师事西村悠史的人才说得出这种话。相对之下,纶太郎甚至还没跟当事人交谈过。
“不得不为的复杂原因吗……”
两人用一副理所当然的样子分别陷入沉默。既像犹豫又似迷惘的阴霾在高田脸上飘荡,吸引纶太郎的目光。纶太郎心想,对这名青年坦白自己的想法果然没错。高田正确地指出了他的逻辑弱点。
但另一方面,纶太郎也明白自己的推理方向正确无误。之所以无法触及真相,是因为还差了某个环节。让西村悠史人格产生决定性扭曲的楔子,应该就钉在某处。只要明白那根楔子位于何处,就能打通所有环节。
纶太郎打破沉默。
“你对五十岚这个名字有没有印象?”
“五十岚?没有。”高田抬起脸后摇摇头,“这是怎么回事?”
纶太郎将自己在原宿从松田卓也口中听来的事,原封不动地告诉高田。后者脸上又出现新的疑惑。
“您的意思是,那个叫五十岚的中年男人跟这一连串的事件有关?”
“虽然没有证据,但我有这种感觉。”经过与高田的对谈后,这个念头更强了,“如果你见到了矢岛邦子小姐,能不能替我问她?她或许知道些什么。”
“不过,太太说过她没印象,不是吗?我不认为矢岛小姐会知道。”
或许如此。
但听完高桥的话,纶太郎的怀疑转向矢岛邦子。昨天出现那么激动的拒绝反应,不正是因为她知道某些情报吗?比方说某些对西村悠史不利的事实。如果事情如纶太郎所料,矢岛邦子正拼了命地保护西村悠史……免于遭到某些尚未现形的真相所伤。
两人离开“KING KONG”。他们不记得自己吃了什么。纶太郎开车将高田送回町田的租屋。青年变得自我封闭,在车上几乎没开过口。
分别时,纶太郎拜托高田将今天的事转告矢岛邦子,并且告诉邦子自己想见她。
“我知道了。”高田一直阴沉到最后。纶太郎目送他离去,接着让爱快罗密欧回转。
他回到家时已经十一点。
“还真晚啊。”法月警视说道,“如何?瞧你一脸疲倦的样子。”
纶太郎只是耸耸肩,没有回答。或许是从儿子的态度看出端倪,警视并未追问,而从冰箱拿出啤酒扔给纶太郎。
纶太郎拉开拉环以嘴承接泡沫,接着习惯性地看向电话,答录键并未浮起且留言灯号在闪烁。
“爸爸,你今天出过门吗?”
“没有。”
“可是,电话转到答录机上了。”
“喔,因为电视台跟八卦杂志的采访要求没完没了,我嫌一一接听很麻烦才这么做。你拒绝采访是无妨,但如果不想个办法应付他们,家里的电话可就没办法用喽。”
“抱歉。”纶太郎连听都没听就打算把留言全部清掉。
“啊,慢着。”警视突然大喊出声,“刚才来了通有意思的电话。”
“有意思?”
“一个中年男人打来的,跟媒体无关。他提到了某个叫五十岚的男人,留言应该在后面的部分。”
高桥想起五十岚的身份了!纶太郎按下播放键。
留言录在带子的最后面。纶太郎竖起耳朵聆听高桥的不锈钢声。
“我是高桥。”他咳了一声,“之后我立刻去査了关于五十岚的事。虽然以前的朋友里没有这个姓,但我想到其他可能。十四年前撞倒海绘的面包车驾驶就是姓五十岚,我记得他应该是叫五十岚民雄。这样就行了吧?”哗一声响起,机器停止播放。
21
纶太郎将录音带倒回去,重新确认一次高桥的留言。“十四年前撞倒海绘的面包车驾驶就是姓五十岚。”没错,去年十月西村赖子跟过去害母亲变成现在这样的人见面。
不过,这是为什么?
想得到的理由只有一个。西村赖子想调査某些跟十四年前那场车祸有关的事,而这件事必然无法询问双亲。若非如此,她不会特地跟加害者见面。恐怕西村夫妻并未察觉女儿跟“五十岚”见过面。
根据松田卓也所言,他和西村赖子的来往于去年暑假时突然中断。而卓也在涩谷看见“五十岚”,则是约两个月后的事。
西村赖子和卓也的来往,总算给了女孩一个与内心纠葛妥协的机会。两人的来往划下休止符后,“五十岚”登场了。这并非偶然。
其中不能放过的关键,就是两人来往结束之前卓也对西村赖子的忠告,“伯母身体不好不是你的错,一直放在心上也不是办法。她听完后便露出奇怪的表情回家了。”从那之后,女孩便不再和卓也见面。
西村海绘身体不好,是因为十四年前的车祸。而“五十岚”正是那场车祸的加害者。已故女孩的烦恼根源,势必得追溯到十四年前。续撰文,“无法否定‘柊老师与西村赖子之间有肉体关系’这项事实。因此,报告者将‘主张柊老师完全清白’一事当作违背真相的非法行为。
“此外由上述的第三点可知,贵委托人故意将有关调査对象的重要情报隐瞒报告者。根据这两点,报告者为避免违反公序暨诚信原则,拒绝继续本项委托。
“报告者基于以上判断,对贵委托人进行以下要求。(1)立刻撤回本案的调査委托。(2)尽快将前述事实通知各新闻媒体。
“若无法满足这两项要求,报告者将透过各新闻媒体发表本文的复本。”
纶太郎以信纸将完成文章印两份,结尾处分别补上日期与自己的名字。他将一份放进写着“致齐明女学院理事长水泽恵里子女士”的信封里封好。
明天早上,他会将这份报告交给齐明女学院。理事长应该不会想对外界公开她跟柊伸之的肉体关系。这样来自齐明女学院的非难应该会平息。纶太郎祈祷事情能顺利。
纶太郎将另一份打洞后装进专用资料夹。他正打算收起资料夹时,突然想起西村赖子的诊断证明。报告书的复本与两份诊断证明……
某种出乎意料的想法,此时出现于纶太郎脑中。
22
隔天星期一的早晨,纶太郎起得很早。从睁开眼睛起,他就隐约有种案情将出现决定性发展的预感。静不下来的他煮了好几杯咖啡,还被上班前的警视警告。
九点二十七分富樫来了电话。
“找到五十岚民雄的所在之处喽。”
“真的吗?”纶太郎不由得问道。
“你自己拜托的事还问什么真的吗,准备好纸笔吧。先从确认名宇开始,五十岚民雄,五十岚加上人民的英雄取其中两个字,民雄。联络电话是……”富樫念出以区域码〇二六八起头的号码。
“〇二六八?哪里的号码?”
“长野县上田市。五十岚在当地一家叫冲津制而的食品公司工作,刚刚那是事务所的代表号。”
“你怎么査到的?”
“要我教你吗?”富樫仿佛吊胃口般地压低声音,“我査了以前的记录,发现车祸时五十岚在川崎市内某家事务机器制造商的营业所工作,昨晚找到的就只有这样。今天一早我就拨电话给那家营业所,询问五十岚的事。
“车祸后没多久五十岚民雄便遭公司解雇,幸好有个老员工清楚他之后的事。据说五十岚老婆的娘家经营制面工厂,他似乎决定去那边从头开始。那位老员工好像跟五十岚私交甚笃,现在还是偶尔会有信件来往。于是我又査到了他老婆娘家经营的公司地点。没想到一通电话就有这么多收获,我可真走运。”富樫一副自吹自擂的口气。
“慢着。”纶太郎说道,“被害者受到让她半身不遂的重伤,五十岚难道没被判刑?”
“虽然检方以业务过失伤害罪起诉,但法院判有期徒刑且可缓刑,让五十岚免于坐牢。由于两者顺利和解,加上受害者方也有过失,因此判得比较轻。不过肇事的面包车属于公司,有监督责任的公司支付了一大笔赔偿金,他会遭到解雇的原因似乎在此。上面都是听那个员工说的。五十岚好像是热心工作又讲义气的男人。车锅时他正逢厄年,现在应该五十五、五十六了吧。”
“你确认过五十岚是否还在冲津制面吗?”
“是啊,我刚刚也打电话确认过。本人还没进公司,但我问了接电话的女孩子。现在差不多到了吧。”
虽说运气很好,但老实说纶太郎没想到富樫办事居然这么周全。
“非常感谢你的帮忙。”
“喔?原来你也能诚心道谢啊?”富樫调侃他,“不过,你打算找五十岚问什么?如果这次的案件跟十四年前母亲的车祸有关,那我也不能袖手旁观了。”
“你还是别碰比较好。”纶太郎严重警告对方,“没你的事了。如果因为好奇而插手,可会倒大楣。”
“我知道。”富樫意外地妥协了,“这件事就当成你欠我的人情,毕竟这个世界就是要靠人脉嘛。总有一天我要写篇关于你的报导。祈祷我俩今后能继续合作下去吧。”
富樫挂断电话。
纶太郎没有放下话筒,立刻拨电话到上田市的冲津制面。
接电话的是个女孩子,声音有如土制铃铛般清脆。纶太郎一问五十岚民雄先生在不在,她便回问是不是刚才那位先生。
“不是,但目的一样。敝人是东京的法月,要谈的事情有点复杂,麻烦你请本人来听电话。”
“请稍等。”
对方似乎以手遮住话筒,但呼唤五十岚的声音仍旧隐约传过来,想必职场充满了家庭气氛。转交话筒的声音响起后,一名上了年纪的男人开口:
“我是五十岚。你是东京的森口先生?”
“敝姓法月。”纶太郎出言订正,“百忙之中突然拨电话打扰,实在很抱歉。我很明白自己有失礼数,但有件事非请教您不可。您认识一位名叫西村赖子的少女吗?”
五十岚呻吟似地叹息,那声音让人联想到遇热融化的冰块。
“……你还真清楚啊。”回答里带着警戒和迟疑。
“上个月二十一日的晚上,她在横滨市内的公园遭某人杀害,这件事您晓得吗?”
“我在报上看到了。”五十岚压低声音,大概怕周围听到。“你是法月先生吧,找我究竟有什么事?”
“抱歉忘了提,我以私人立场调査这件命案,不过请您别担心。为了査凊她丧命的真相,无论如何都需要您的协助。”
五十岚犹豫了一会儿后,提出疑问。
“……那件命案的凶手不是学校老师吗?”
“这件事有些微妙的发展。”纶太郎单刀直入,“我怀疑十四年前母亲碰上的车祸跟这次的命案有关。”
隔着电话能听到五十岚倒抽了一口气,接着是一阵能切身感受到对方心脏悸动的沉默。背景还传来其他电话的铃声。
―会儿后,五十岚的声音传回纶太郎耳中。
“……也就是说你已经晓得了,对吧。我开车……呃,撞上她母亲,让人家受了重伤。”
“去年十月您会和赖子小姐在涩谷见面,这件事我也晓得。”纶太郎紧接着说道。
“这样啊。”对方似乎终于下定决心,回答得很快,“我明白了。不好意思,能不能给我你的电话号码?我会马上回拨。”
纶太郎讲完号码,五十岚挂断电话。大约两分钟后电话铃声响起,纶太郎立刻拿起话筒。
“我是五十岚。”刚才的男人说道。背景变得颇为安静,想来他是移动到能单独说话的地点。
“替您添麻烦真不好意思。”纶太郎再度道歉,“本来我应该亲自登门请教,但实在抽不出时间。”
“不?没关系。你说需要我的协助是怎么回事?”
纶太郎简短说明命案概要,以及自己与五十岚取得联系的经过。
“原来如此,当时的男孩子记得我啊。”五十岚似乎在回忆过去,“那个男孩离开后,我问赖子小姐那人是不是她的男朋友,她抿着嘴摇了摇头。”
“那是您第一次跟赖子小姐见面吗?”
“是的。”五十岚仿佛被自己的声音哽到般咳出声来,“当然,这是从她长大以后算起。”
这个问题有欠思虑。两人以前当然见过——就在十四年前的车祸现场。
“您是怎么认识她的?”
“去年九月初,赖子小姐突然寄了封信到我这里。她跟你一样,査到我的住址。她在信上写道,有些关于十四年前车祸的事想问我。但我实在不愿回忆当年的事,虽然觉得很对不起她,依旧没有回信。”
那正好是她不再和松田卓也见面的时期。中间相隔数天,大概是为了査出五十岚住址所花的时间。果然卓也的忠告,正是让她将注意力转向十四年前那场车祸的契机。
“然而两三天后又来了第二封信。上面写着‘前一封信或许有所冒犯,但我绝对不是要责备五十岚先生。’写信的时间看起来跟.99lib.前一封没隔多久,内容几乎一样,想问有关十四年前那场车祸的事。除此之外,她还问我能不能找个机会见上一面。
“信件像这样接连到来,态度又十分认真,我猜问题大概相当严重,不能继续当没看到,因此决定回信给她。当然那时我并没打算跟她见面,毕貢挖掘往事只会让彼此尴尬,而最重要的是我对那个家庭有所亏欠。事到如今,我实在不愿面对自己过去的罪孽。我将这些心情老实地写在信里,寄给赖子小姐。”
“您直接寄到她家吗?”
“不,留在美丘邮局,这是赖子小姐的指示。”
多半是为了避免让双亲看到寄件人姓名,她想隐瞒自己与五十岚取得联系这件事。收到的信想必早私下处理掉,以免让父亲发现。
“对于您的回信,她有什么反应呢?”
“第三封信马上就到了。她说非常感谢我的回答,并且以更热切的文字提出同样要求。‘那桩车祸对我而言,是个迫在眉睫的问题’等句子随处可见。我用来拒绝的回复,反而变成火上加油。”
他仿佛要甩开喉中阴霾似地轻咳一声。
“之后她依旧不停寄信过来,我的心情也渐渐改变,觉得或许能相信她的话。会这么想当然是被她的热情打动,但我同时也期待能藉着跟赖子小姐见面,抚平自身罪孽带来的愧疚。想到这里,我便写了封答应见她一面的信。当时正好预定到东京出差,我就顺便约了见面时间,在十月第二个星期日。”
五十岚的声音已抛开电话的存在,像旁白一般在讲述自身的故事。纶太郎此时插嘴发问:
“两位约在涩谷见面,对吧?”
“我们约好信物,在109的楼梯口碰头,其实不用信物,我一看见赖子小姐就认出是她了,她的容貌与妈妈一模一样,我不管过多少年都忘不了她妈妈的脸。车祸时隔着挡风玻璃看见的那张脸,至今依旧不时出现在我的梦里。”他叹口气后,音调稍微有些改变,“我们走了一会儿,坐进一间甜点店。途中遇上那名少年。”
“她问些什么?”
“赖子小姐要我将车祸发生的事详细、正确地重现。我不禁迟.疑。因为要是我将看见的一切照实说出来,显然会让她非常难过。”
“……不过,您还是说出来了吧?”
“嗯。从答应见面时起,我就隐约料到她会这么问,在当事人面前,我无法坚守沉默。”
“车祸是怎么发生的?”
—阵短暂的间隔。五十岚的喉咙有如木管乐器般,发出干净明确的声音。
“……事情发生在五月某个晴朗的傍晚。当时刚过五点,天色还不算暗。在送完货的归途,我一个人开着车。那条路是单侧两线的直线道,我遵守速限开在左侧车道上。
“前方左手边的人行道上,有一对母女的身影。母亲是大肚子的孕妇,似乎刚买完东西要回家。她身后两、三步的地方,有个大约三岁的红衣小女孩像个陀螺似地打转,蹦蹦跳跳。”
五十岚的声音在颤抖下变得模糊不清,纶太郎将听筒紧压在耳朵上。
“接下来,讦多事就在一瞬之间发生——转身背对着我的女孩,突然跳进车道。我的车近在咫尺。我察觉后紧急刹车,而母亲为了保护女儿扑向车道,以上这两件事几乎同时发生。
“在我眼中,女孩与母亲之间仿佛有条看不见的橡皮筋,那条橡皮筋缩了一下将母亲拉上车道。女孩在母亲舍身一推下弹开,跌进隔壁车道。幸好开在那条车道上的小客车还来得及刹车,勉强停在女孩面前;但我的车闪不开母亲,因为距离实在太近了。我隔着挡风玻璃,看着母亲的身体飞上空中,接着她的背部撞上马路……”
声音到此打住。出现在电话线之间的沉默,仿佛将话筒连同五十岚一并吞噬。当他再度开口时,声音沙哑而疲备。
“我愣愣地下车,耳里只听到女孩的哭声。她奇迹似地几乎没事,只有膝盖擦伤。人们聚集过来,似乎在喊些什么。我怕得不敢直视那位母亲,但我还记得有个男人跳下停在对向车道的白色Sunny奔来,不断大喊‘海绘、海绘’。我后来才知道那人就是西村悠史,就是我撞倒那位太太的丈夫。”
话语再度打住。这回他是为了让纶太郎提问而保持沉默。
“您如实告诉赖子小姐了吗?您告诉她车祸原因出在她身上了吗?”
“是的……当然,我自认尽可能避开任何像在责备她的用词,但这对赖子小姐而言大概没什么差别。”
“她有什么反应?”
“我能确定她之前不晓得车祸起因在自己身上。她虽然佯装冷静,却藏不住内心的震惊。”五十岚顿了一下,仿佛突然想起某件事地补充,“我尽可能安慰她、替她打气,但我们道别时,赖子小姐似乎满脑子都在想别的事了。”
“别的事?”
“嗯,可以说她没把我的事放在眼里了。我也猜不到她在想些什么就是了。”
纶太郎觉得自己似乎能明白她当时在想什么。她当时的思绪,想必就是日后命案的源头。
“您之后还跟赖子小姐见过面吗?”
“没有。那天以后,我就再也没收过原先频繁寄来的信了。”
“我明白了。”纶太郎说道,“感谢您拨出这么多时间。不仅如此,还让您得回忆当年的事故,实在非常抱歉。”
“我帮上忙了吗?”
“是的。”
“那就好……”五十岚似乎害怕自己挂掉电话,“我没打算隐瞒这些事。得知赖子小姐身故时,我一直想拨电话到西村先生家表示哀悼,然而我办不到……我对那个家庭而言,就跟瘟神没两样。”
纶太郎再度道谢后挂断电话。握住话筒的手掌满是汗水,这说明五十岚的故事多么让他紧张。
他立刻更衣出门,开着爱快罗密欧在二四六号线上奔驰。时间紧迫,在前往大坪综合医院前,他还得走一趟齐明女学院。
前天的那名年长警卫在警卫亭中向纶太郎打招呼,纶太郎下车对他搭话:
“有件事想拜托你。”
“什么事?”
纶太郎拿出装了昨晚那份报告书的信封,交给警卫。
“请立刻将这份文件交给理事长。我有要事在身,现在没空和她见面。这份文件很重要,麻烦你确实交给本人。”
“我明白了。”警卫将信封当成勋章抱在怀里,“我会当面交给她。”
“这辆车可以顺便交给你保管吗?”纶太郎用拇指指向停在门旁的爱快罗密欧,“这是租来的车,联络租车公司领走就好,我已经用不到了。”
纶太郎将钥匙交绘警卫后离开齐明女学院。他对无意义的麻烦敬谢不敏,因此将一切托付给报告书带来的威力,不打算再踏入这所学校。想必以后不会再看到理事长那张脸了吧。
他招了辆计程车,告诉驾驶目的地。
23
纶太郎抵达大坪综合医院时将近十一点半,他拜托柜台广播将高田青年找来大厅。西村悠史的侦讯即将到来,高田应该会来这里。
不一会儿高田出现在走廊上,他宛如有人以武器抵在背后的俘虏一般脚步迟缓。他一见到纶太郎,表情就蒙上一层厚重的阴影。
“西村先生恢复意识了吗?”
“嗯。”他听起来像期望相反的结果,“他已经转到一般病房,正在接受神经科医生的诊察。”
“县警的侦讯呢?”
“三点开始。医生虽然帮忙拖延,但也没办法再拖下去了。”
三点。那还有时间。
“昨天拜托的事,你替我转告矢岛小姐了吗?”
高田垂下眼睛、紧咬嘴唇,接着用纶太郎能明白的程度点点头。
“她怎么说?”纶太郎问道。
青年别过脸般转头向后看,代替回答。纶太郎顺着高田的目光看去,他在通往住院大楼的走廊转角发现只露出半边身体的矢岛邦子。墙遮住女子的左半边,看上去就像她将半颗心放在墙的另一边。
高田轻咳一声。声音成了信号,矢岛邦子缓缓走向两人。她的举止中似乎带有前天在加护病房里感受不到的僵硬。某种不属于疲劳的东西,将阴霾洒在她身上。
她对纶太郎郑重一鞠躬,却怎么也挤不出话语。于是纶太郎主动开口:
“我想你应该听高田先生说了……”
“嗯。”邦子总算打破沉默,“刚才只有我们两人在的时候说了。你真的怀疑悠史?”
纶太郎点点头。
邦子望进纶太郎的眼睛。她那仿佛要看透对方内心的目光里,没有敌意与怀疑。纶太郎坦荡荡地将自己摆在她面前,切身感受到矢岛邦子心中的沉重车轮脱离了刹车,静静地开始转动。
“大厅会引人注意。”高田适时插嘴,“我们到不会让人听见的地点吧。”
两人点头。在高田的提议下,他们前往这栋大楼的楼顶。
三人沉默地沿着狭窄的阶梯往上,开启有方窗的门,来到将水泥切割成棋盘状的楼顶。楼顶足足两座网球场宽,四周是涂成水蓝色的铁栅;此外还有长凳与烟灰缸,看来有人将这里当成休憩场所。
矢岛邦子并未转向长凳,她一路走到楼顶边缘,一只手放在铁栅栏杆上。纶太郎跟着走到她身旁,高田停在离两人有点距离的位置。
向下望去,可以看见整片一如往常的街景,世间祥和安宁,这是纶太郎无法相信的想法。通过陆桥的电车声混着医院空调设备的排气声轰隆作响,车辆的喇叭声与儿童患者的尖叫声不绝于耳,炽热的污浊空气盘踞在整座城市里。现在还是九月初,残暑尚未离去。
邦子转向纶太郎说:
“星期六诸多冒犯,实在非常抱歉。”她连用词都改了,“不过,会用那种态度也有我的理由。你的话让我有了某些念头,虽然当时我觉得那实在太疯狂……”
纶太郎接过她的话。
“为了打消这些念头,你决定赶我走。”
“我很抱歉。不过你离开后,我的悬念并未消失。正如你所言,我本来就有这种想法。”
“星期六晚上,你似乎在西村家警告夫人小心我?”
疑问中没有非难,但邦子依旧别过目光点点头说:
“我猜你说不定跟海绘谈过,所以去看看状况。在海绘面前说你坏话,是因为不想让她发现自己在想什么。然而我愈是努力否定,心里就愈是怀疑。尽管我不断告诉自己得为了他保持沉默,但还是放弃了。”
“你口中的‘他’是西村先生,对吧?”
“没错。”这就是最大的障碍,“……你好像跟高桥谈过了?”
“是的。”
“当然,你们也谈到我对悠史的心意了吧?”
纶太郎点头。
“……我无法继续留在病房看着他的睡脸。”邦子抬起脸说道,“就在我迷惘时,高田告诉我你的事。听完后,我终于决心坦白。”
“如果这对西村先生不利,你不必勉强告诉我。”纶太郎对女子的同情不由自主地化为言语,“我也不会强迫你背叛他。”
“不,我是基于自身意志将这些话说出来。”她斩钉截铁地道,“而且,我也没打算背叛他,甚至可说为了给他机会才坦白。”
说归说,要让接下来的话语出口依旧让邦子费了很大的力气。她握住栏杆的力道强得让手背浮出骨头的形状,眼角更因紧紧咬住嘴唇而渗出泪水。
“今早,我和五十岚民雄先生通过电话。”纶太郎决定推她一把,“十四年前那场车祸的事,我也从他口中听说了。”
“这样吗?”邦子的唇间缓缓洩出叹息,“如你所料,他手记里的一切全是谎言——因为悠史根本不爱赖子。”
“你说什么?”
“……他或许憎恨着那孩子。”
话音宛如满载祈祷的钟声般响起,一切祈求就这么无力地迷失在黑暗的虚空之中。纶太郎无言以对。不止是他,世界上的一切似乎都落入了沉默之中。
然而,矢岛邦子已经决心坦白一切,不再踌躇。当沉默凝聚成一点时,她便溃堤似地开了口:
“事情会变成这样,全都是十四年前那场车祸害的——但在那之前,如果不先从悠史与海绘的事开始讲,你大概不会懂。他们是在高中认识的,当时他们和我都是学生会的成员。海绘喜欢悠史,向我坦白她的心意。我以好友的身份,使尽浑身解数撮合他们……”
“当年的事,高桥先生告诉我详情了。”
“这样啊。”她的目光在空中游移,“三十年了。从那时起,两人就强烈地互相吸引,无法想像没有对方的人生,他们的感情好得让旁人称羡不已,而且似乎早在那时就约好相伴一生。”
邦子轻叹一口气,微微摇头,仿佛要让自己的心意暂时远离。
“后来两人分别进了不同大学,但关系已经无比坚定。他们几乎天天信件往来,每周日一同出游,次次碰面都有新发现,无论见面几万回都不够,当时海绘常跟我说这些。悠史决心留在大学迈向研究之 8def." >路,也因为有她的鼓励。悠史确定留学英国时,最高兴的就是海绘。”
“但他们对于结婚似乎十分慎重。”纶太郎说道,“高桥先生也感到不可思议,还怀疑西村先生或许跟太太的娘家有芥蒂。”
邦子摇头。
“这是误会。海绘的双亲很中意悠史,应该没什么芥蒂。他们现在的家,就是两人同居后以嫁妆名义向海绘娘家借钱盖的,当时悠史也只有感谢,看不出有什么芥蒂或隔阂。”
“那为什么不在留学英国之前举行婚礼?”
“悠史的原则。他似乎认为‘以学者身份取得让人认同的成果前,算不上独当一面。’他很重视婚姻这个阶段,想必不愿对婚礼妥协;他当时应该也下定决心,要透过伦致生活成为配得上海绘的男人。
“何况他们的感情可没脆弱到会因为分开两年而崩溃,隔着海更让他们天天写信互通音讯。不用说邮资开销想必很大,我直到今天依旧很好奇,他们当年到底有没有时间处理写信以外的事。
“话虽如此,海绘当时依旧十分寂寞,但她绝对不示弱。她一边在娘家教附近的小孩英语,一边痴痴等悠史归国。两年似乎很长,却又很短。悠史回国后约半年,两人就幸福地步上红毯了。”
“从相识到结婚花了十年多呢。”
“急躁的爱算不上真爱。”邦子平静地说,“要持续培育爱情这么久非常困难,这证明两人对彼此诚实。”
“他们的婚姻生活呢?”
“头几年可说一帆风顺。从婚礼前后那段时间起,悠史的工作在学界得到很高的评价,现在任教的大学更因此聘他前去开课。海绘则是理想的太太,一年后赖子也出生了,整个家庭幸福洋溢。当时悠史也将赖子当成心肝宝贝疼爱。两年半后海绘怀了第二胎,因为悠史无论如何都希望有个儿子。一家人幸福美满,当时看起来仿佛会持续到永远。”
“我在西村家的客房,看见他们一家三口的合照。”
“拍照的人是我。”邦子的声音里藏了与先前迥异的阴暗,“那是海绘出车祸前一个月拍的照片。”
“……据五十岚先生所言,那场车祸的原因似乎是年幼的赖子小姐?海绘女士为了拯救跳上车道的女儿才被车撞。”
“没错。”邦子仿佛沉浸在十四年前那场悲剧的余韵中,叹了口长而沉重的气,“……然而真正的不幸,是从大学回家的悠史正好开车经过现场。他在对向车道目击当时的场景。”
纶太郎回想起五十岚的话——西村悠史于车祸现场出现。邦子接着说道:
“想必他就是从那一刻开始憎恨赖子。虽然只是我的想像,但看在他眼里就等于是年幼的赖子将海绘拖到车子前面。在他的认知中,害爱妻半身不遂并杀死她肚里八个月大长男的罪魁祸首不是别人,就是赖子……”
激昂的声音攀升到这里突然中断。然后邦子以稍微压抑住情感的口吻继续说:
“往后的十四年,他心里从未原谅过赖子。他表面上或许是好父亲,但那顶多只是在太太面前装出来的样子。他在内心最深处彻底排斥着赖子的存在。正因为他对海绘用情至深,无处可去的怒火便全指向赖子。”
“你认为赖子小姐察觉了父亲真正的感情吗?”纶太郎问道,“根据森村小姐所言,她似乎非常仰慕父亲。”
“她应该知道才对。”这是直入人心的悲痛吶喊,“像她那么敏锐的女孩,不可能没发现。我认为就是因为知道父亲排斥自己,才使得她更渴求父爱。不过,悠史的心早已全献给海绘。像这种时候,一般来说都会对母亲产生对抗意识吧?但她甚至没办法这样。车祸时的记忆,想必还盘踞在她的潜意识里。对母亲的愧疚封住了赖子的退路,逐渐将她逼到尽头。”
这就是松田卓也口中“摸不清的罪恶感”的真面目。卓也明明只要再加把劲就能打开她的心扉……
“随着年岁渐长,她跟母亲愈来愈像一个模子刻出来的。她大概下意识想代替母亲,就像要以自己填.99lib?补海绘身体不自由的部分一样。我想,这是因为她潜意识里对母亲的罪恶感,与渴望父爱的心起了相乘作用。
“不过赖子愈像母亲,父亲就愈憎恨女儿。我好几次兜圈子忠告他改改对赖子的态度,全是白费力气。他对海绘的爱太深,顽强的心灵壁垒难以动摇。”
邦子再度咬住嘴唇。她应该是把自己长年来无法表达的心意,投射到了遭父亲排斥的女儿身上。
“去年秋天,赖子的精神状况变得更不稳定。常能见到她拿出旧相簿,盯着母亲年轻时的照片出神,仿佛要将自己与母亲化为一体。实际上从那时起,比之前更神似母亲。我每次看见她都隐约觉得不安,但到头来还是什么忙都帮不上……”
说到去年秋天,正是赖子从五十岚口中问出十四年前车祸真相的时候。她的行动显示,原先躲在潜意识底下的罪恶感明确地浮上意识表面。她为了偿还过去的罪孽,想以自己重现母亲失去的肉体。
“赖子太可怜了。”邦子轻声说道,“如果没有车祸,没有遭到父亲排斥,她应该不会做出那么轻率的举动。”
说完这句话,她仿佛力气放尽般垂下头,眼角也渗出泪水。纶太郎什么也没说,静静看着她的侧脸。
“你明白了吧?”一会儿后,邦子总算抬起头说,“这全是真实,没有半分虚假。如此深爱太太,也因此无法原谅赖子的人,不可能做出那种事。写在那份手记中的心情全是谎言。他不可能为了赖子牺牲自己,更不可能抛下海绘。那一切全是鬼扯。”而纶太郎并未漏听之后从她口中逸出的轻声呢喃。
“……可怜的悠史。”
远处又有一班电车驶过陆桥。
“西村先生可能为了夫人之外的某人舍弃性命吗?”纶太郎问道。
“不可能。”
“那么,若为了贯彻对海绘女士的爱,西?村先生是否做出多卑劣的行为都在所不惜?”
“没错。”
“即使是……”纶太郎说道,“杀人?”
邦子点点头。
这一刻,纶太郎总算觉得自己能够明白西村悠史这个人。矢岛邦子的绝望拓展了他的视野,然而映入眼帘的却是令人毛骨悚然的荒凉废墟,他甚至因此作呕。这是对于爱与恨和人类原罪的敬畏。
“侦讯三点开始,对吧。”纶太郎准备离去时说道,“那时我会前往病房,有件事我无论如何都想向本人确认。”
“请等一下。”原本一直沉默静听的高田青年挡在纶太郎面前,“拜托您,法月先生。请您别再追究这件案子了。”
纶太郎发现,高田眼底藏着跟自己所见风景同样颜色的阴影。
他摇摇头,走过高田身旁。
24
西村悠史的新病房也在一号?99lib.住院大楼的五楼。下午三点,纶太郎在外头走廊上与绿北署来的人稍微聊了一下。对方是名表情柔和的高大警部,他说自己姓佐伯。纶太郎一问到中原刑警的事,佐伯便摇摇头说:
“他被调离这件案子了。”佐伯没解释更多。
纶太郎简单说明自己的立场,并问是否能在侦讯前跟西村先生谈谈。
“只要二十分钟就够了。”
“不过,你为什么要跟他谈?”
“这问题一言难尽,没办法解释清楚。”
佐伯面露不悦。就在这时,医师与护士打开病房的门走了出来。纶太郎与医师以眼神互相致意。对方是星期六在餐厅聊过的吉冈医师。
“请。”吉冈以下巴对佐伯示意,“别忘了你们将预定提前两天这点,绝对不能让患者激动。”
“拜托你,警部。”给太郎再次说道。
高田青年跟着从房间中露面。他一看见纶太郎便板起了睑,直接对纶太郎说:
“请别跟教授见面。”
纶太郎摇头。
“我非见他不可。”
“无论如何都得见吗?”
“是的——这也是为了赖子小姐。”
“你们到底在说什么啊?”
佐伯满睑疑惑地介入两人之间。
高田似乎在和心中的某种东西激战。他紧闭嘴唇盯着纶太郎,而且眼底有道随时会燃烧殆尽的悲哀光芒。纶太郎心想,那想必是只会寄宿于知晓丑恶现实者身上的绝望之光。
不过,高田终于决定为心中的挣扎画下休止符。他仿佛要倾诉什么一般,将自己在纶太郎眼里的绝望放进话语中。
“……请理解教授的想法。”
7eb6." >纶太郎点点头。他隐约掌握了高田想告诉自己的事。高田似乎在忍住泪水。自己藏书网真能回应这无比沉重的讯息吗?
“刑警先生。”高田转向佐伯说,“能让法月先生跟教授私下谈一会儿吗?”
佐伯渐渐感觉自己成了外人。他显得很为难,但还是在高田青年的拼命请求下同意让步。
“真没办法。”佐伯说道,“就特别给二十分钟吧。因为是你才有..这个特权喔,法月先生。相对地,之后你得协助我们的调査。”
“谢谢你。”先这么说的是高田。
“矢岛小姐呢?”纶太郎问道。
高田摇头。
“她刚才出去……”青年回答到此就打住了,但纶太郎觉得自己似乎明白他的言下之意。
两人在门旁擦身而过,视线在彼此停步的瞬间交错。纶太郎轻轻将手放在青年肩上。原先这对瘦削肩膀所扛起的东西,此刻交到纶太郎手里。最后高田向侦探微微低下了头。
纶太郎关上门。
“法月先生,对吧。”
纶太郎转头看向陌生话音来处,随即有对红茶色眼眸相迎。西村悠史身着睡衣,在床上坐起身子。纶太郎点点头,走到他身旁。
“我已恭候多时。请坐那边的椅子……啊,能不能先替我放下百叶窗呢??对一个没死成的家伙来说,外头的光线太刺眼了。”
纶太郎照做了。
“真是年轻呢。”西村悠史说道,“冒昧请问一下,你今年几岁?”
纶太郎一回答,西村便露出回首当年、缅怀过去的表情。他的眼底瞬间窜过回忆往昔的奔流。但在这道奔流之下,确实也能窥见试图抢占上风的判断力。
“你的事方才我听高田说了。”西村郑重说道,“能看穿我的双重杀人实在不简单,在此向你表示敬意。”
西村的声音中泯杂了些许炽热的焦躁,大概是自尊心的残骸。
“别虚张声势了。”纶太郎说道。西村的身子缩了一下。
“这是最后的机会。”纶太郎严肃地说下去,“高田先生给了你机会,我只不过是他的代理人。”
“……机会。”西村以截然不同的微弱声音低语,“他也发现了吗?”
“多半如此。连我都能察觉,他没道理不明白。想必矢岛邦子小姐也得到了同样的结论。”
“唉。”西村叹了口气,“全世界都在追赶我吗?我明明没打算苟活。”
“没时间了。”纶太郎努力克制情绪道,“对我来说如此,对你而言亦然。”
“对我而言……”
这句话成了契机,让西村心中的某种东西取回原有的样子。纶太郎认出他眼中煎熬到极限的自省后,总算切入正题。
“我发现了‘Fail·Safe’作战的真正用意。那一刻起,这件命案的种种面貌有了彻底的改变。
“‘Fail·Safe’作战的真正用意,在于取得跟赖子小姐八月十八日那份诊断证明完全一样的文件,对吧?你将得来的诊断证明偷偷塞进柊伸之的抽屉,藉此让‘柊就是让赖子小姐怀孕的人’这件事成为事实……”
西村闭上眼睛静静颔首。
“你怎么处理指纹的问题?”
“三十一日晚上,我将村上医师给的信封原封不动交给柊,好让他自然地将指纹留在第二份诊断证明上。本来应该也要有赖子的指纹,但我认为没必要细心到那种程度,只要我自己不留下指纹,警方势必会上当。杀害柊以后,我用手帕捏住诊断证明塞进抽屉中的备忘录。至于信封,当然处理掉了。”
“警方至今依旧相信柊就是赖子小姐的对象。齐明女学院关系人士表面上的态度姑且不论,他们内心同样深信不疑。不过,第一份诊断证明呢?如果一开始就拿出第一份诊断证明,即使不特地用上‘Fail·Safe’作战这种迂回手段也不会有问题吧?”
西村无力地摇头。
“就算想这么做,第一份诊断证明也已经不在我的手中。嫁祸给柊伸之是后来才想到的计划,当时失去理智的我不但撕掉了诊断证明,更立刻烧掉它,湮灭证据。”
“你说的‘当时’,就是指赖子小姐将那份诊断证明亮在你面前的时候吧。”
“没错。”西村垂头丧气地说道。
“那么,你承认让赖子小姐怀孕的男性就是你本人喽?”
25
冰块般的沉默到访。一会儿后,西村充满自怜的声音缓缓融化了这道沉默。
“……不见得是。”
“事到如今,你还想推托吗?”纶太郎睑上有些怒意。
“不,不是这样。我的话不是这个意思,是指你讲的跟事实有些出入。请听我解释。”
西村将枕头放在自己的腰与床铺间并将背靠上去,稍微减轻身体的负担。然而,此刻已找不到枕头能将他受伤的心与外界的现实隔开。
“一切的元凶是十四年前那场车祸。同时失去了妻子的健康与期盼已久的长子,使得我从那之后便暗自憎恨着酿成车祸的赖子。如果我不是那天刚好在车祸现场,或许就不会这样了。我清楚地看见女儿跳上车道……
“我也很痛苦。我不断告诉自己不该憎恨女儿,但车祸瞬间的画面烙印在我眼里,赖子的罪在我脑中重演了数万次。
“我是个软弱的人,无法从容承受压倒性的不幸。如果不将恨意投注在某人身上,我甚至没有保住理智的自信。而赖子就在那里,我别无选择。藉着在无人知晓的情况下憎恨赖子,我才能与恶梦般的现实妥协。”
西村大概是读出了纶太郎眼中的非难,话音停下来。
“但你藏起了内心的憎恨,表面上扮演一个好父亲……”纶太郎说。
“如你所言,想说我伪善就说吧。可是,我不想让妻子知道我的恨,不愿让海绘看见我丑陋的真面目。我害怕这样,于是将车祸的画面藏在自己心里,持续假装自己疼爱赖子。
“然而不管我再怎么努力扮演一个疼爱女儿的父亲,依旧无法瞒过赖子本人。女儿不知不觉察觉了我的心情,即使如此,那孩子依旧寻求着我的爱。
“当然,这是无谓的努力。知道自己无法如愿,她便以最卑劣的手段引起我的注意。赖子年岁渐长,出落得愈来愈像母亲。她一定是知道这对我有效,才努力让自己变得像母亲。最近这一年,她甚至变得跟我当初刚认识的那个海绘一模一样,反而更让我痛苦得难以忍受。这一定是女儿对我的复仇。”
纶太郎无法继续保持沉默。
“你这种观点未免太一厢情愿了。”
“或许是吧……”西村吐出一口瘴气似的叹息,“可是五月上旬赖子对我设下陷阱,除了复仇以外应该别无他意。”
“那是五月十日的晚上,对吧?”
西村宛如翻査记忆月历似地看向空中。
“没错……那天晚上我陪同事喝酒,之后醉醺醺回到家。我酒量本来就不好,能回到家已经十分勉强;一进自己的房间,我当场倒在床上昏睡过去,连领带都没解下。
“之后不知过了几小时,我感觉到人的气息而睁开眼。半梦半醒间,我发觉海绘就站在身旁。她比现在的海绘年轻得多,体型还是女学生;当然,这个海绘四肢健全。我没有半分犹豫便将海绘拉上床,因为我相信这是一场梦。
“然而,我的记忆只到这里。隔天早上清醒时,我已经换上睡衣,内裤也换过了;前一天晚上到底发生什么事,就连我自己也完全搞不清楚。我以为一切都是梦。
“三个多月后的八月二十一日..晚上,我发现自己遭人陷害。那一天……赖子从傍晚就把自己关在房间,晚餐也没下来吃。我对中原刑警说她傍晚外出当然是假的。到九点左右,赖子表示有话要讲而把我找到她房间里,接着突然亮出那份诊断证明。她让我想起五月十日那晚的事,然后说孩子的父亲是我。
“气急攻心的我失去理智,回过神时已经掐住赖子的脖子,因为她威胁要把这件事告诉海绘。我无法原谅赖子,只觉得赖子又想撕裂我跟海绘的爱。这十四年来我压抑在心里的东西,就在这瞬间一口气爆发。”
“这不是对你的复仇……”纶太郎绝望地说,“赖子小姐希望你爱她,希望你将给母亲的爱情分一点给她,即使只有几千分之一也无妨。”
“别再说了。”西村低语。
“不,或许她真的想要你的孩子也说不定。”
二十五日的记述在纶太郎脑中复苏,某个在意的小疑问同时迎刃而解。西村在手记中写着,当村上医师告知怀孕时“赖子不知为何显得如释重负”。实际上他应该明白女儿“显得如释重负”的理由才对,正因为明白又不愿意承认,才会下意识地采取自卫反应写出“不知为何”这个疑问词……
纶太郎加强语气继续说:
“……赖子小姐或许想代替已经无法生育的母亲,为你产下你非常想要的儿子。你不觉得她是用自己的方式为十四年前的过错赎罪吗?”
然而,西村避开纶太郎的目光。
“我杀害赖子后的行动,就和你知道的一样。布莱恩突然从床下跳出来,我想都没想就空手揍死了它。”
西村举起自己的双手,仿佛那时的感触回到了怀里一样。跟杀害女儿相比,把猫牵扯进来似乎更让他过意不去。
“能看穿手记的欺瞒实在不简单。我从高田口中听说时相当佩服,你似乎连我思考的细节也全看穿了。八月二十六日记述的补写与‘Fail·Safe’作战的真正用意,就跟先前你说的一样,重点是将孩子生父的角色推给柊伸之。我确实打算利用为女复仇的美名,把一切责任都转嫁到柊的身上。然而只有一件事你不晓得。如果你愿意相信就好……其实赖子肚里的孩子不是我的,真的是柊伸之的孩子。”
“怎么可能!”
“你会这么说很合理,但我没有在五月那晚与女儿发生完整性行为的记忆。我只是将女儿的话信以为真,为自己的愚行感到羞耻。在那之后,我选择柊伸之这个男人当自己的替身,却渐渐起了疑心。以一个无关的第三者来说,柊这人符合的条件未免太多了。
“我的怀疑没错。最后一天我夺去柊的自由后,从他口中听到了没有半分虚假的真实——赖子真的跟柊有关系。日期似乎是五月十二日,我出席学会 4e0d." >不在家中的那天晚上。
“我想,大概是十日那晚赖子无法和我完全结合。她认为重复同样的手段也没希望成功,于是使用替代品,而柊伸之就在那个时间点登场了。因此选择柊伸之的人不是我,我只是沿着赖子选择那个男人的路重新走一次而已。”
西村拼命地试图攀住自己的话语,已经没有其他浮木可抓了。
“可能因为柊跟我同样是B型,同时也是赖子身边最空虚的男人吧。赖子为了打击我,无论如何都需要小孩;而且只要能欺骗我,谁的孩子都行。我完全上了赖子的当,因此等在我眼前的只剩毁灭。那孩子并非我的骨肉,这点是我唯一的救赎。”
实情大概就如西村所言。尽管难以判断胎儿的生父,但西村赖子与柊伸之有关系这点无法否定。若非如此,无法解释齐明女学院理事长为何那么快就对绿北署施压。换言之柊心里有底,很可能是他为了避免后续的麻烦而向理事长哭诉。
可是就算如此,眼前这名男人的罪行依旧不轻。
“这种事算不上什么救赎。”纶太郎说道,“只是你擅自将它当成避难所罢了。对你以外的人而言也一样。”
时节明明还是九月初,西村的表情却宛如严冬寒意已沁入骨髓。
“或许吧,至少海绘应该也这么想。我无疑已经背叛她。毕竟到头来,我还是相99lib?信了赖子一次……”
西村突然以双手遮脸,仿佛要将自己的丑恶藏起来,不让自己看见。
“光是这些行为,就可以说我死不足惜。我杀害赖子那晚已下定决心自杀,我无法原谅跟亲生女儿发生关系还杀死她的自己。然而更重要的是,我无论如何都得避免海绘知道真相。我背叛了她,说不定还因此让赖子怀孕,这个恐怖的事实无论如何都得掩盖起来。”
“藏书网于是你决心让无辜第三者当自己的替身并杀害他,写下那份手记,全是为了让太太阅读并求得她的宽恕,对吧?在八月三十一日前半的记述中,你意外地暴露了真心。”
“没错。”他抬起头,“如果海绘知道真相,绝对不会原谅我。我无法忍受这种事,我不想失去她的爱……为此要我做任何事都在所不惜,即使要与全世界为敌我也不怕。所以要我杀人也无妨,要我当个骗子、当个卑鄙小人也行。”
“可是赖子小姐的命案被视为变态过路魔的犯行,而且警察并未公开她怀孕的事实,为什么你还要刻意将这些事挖出来?你应该只需要冷眼旁观才对。”
“不。”西村说道,“我办不到,因为海绘发现赖子怀孕了。她应该也怀疑我才对,只是没说出口。所以我不能消极以对……”
“可是太太前天对我说,她没发现赖子小姐怀孕。”
“不可能。她不可能没发现。海绘绝对会注意到,她就是这样的女人。”
西村的声音充满绝对的把握,不容他人反对。可能他才是对的。
“请让我问最后一件事。”纶给太郎说道,“你跟森村小姐之间有什么关系?”
西村的眼睛像铅块一般重重地沉下去。
“……唯有这件事请你别问。”他好不容易才回答。
纶太郎看向时钟,跟佐伯约好的时间快到了。西村似乎很快就从纶太郎的动作中看出意图。于是他有所觉悟地询问纶太郎说:
“……这里似乎是五楼,对吧?”
“没错。”
“窗户下面是?”
纶太郎起身走近窗户,以手指拉开百叶窗往外看。
“水泥露台……”
西村轻声说道。
“你大概认为我是个卑鄙的家伙吧。”
“没这回事。”答案不假思索而出。
“你不阻止我自杀吗?”
“不。”
“为什么?因为你可怜我吗?”
“不是。”纶太郎说道,“我对你早已没有丝毫同情。我不阻止你,是为了赖子小姐。”
“为了赖子?”
“……十四年前赖子小姐跳上车道的理由为何,难道你从没想过吗?”
西村的眼神顿时冻结。纶太郎原先没打算提这件事,但他无法保持沉默。
“你在对向车道目击车祸的瞬间。换句话说,赖子小姐可能也看见了你的车。驾驶面包车的五十岚先生还记得,她在跳上车道前曾转身背对面包车。当时赖子小姐必定看见你的车就在对向车道上。她跳上车道,不就是因为看见你的车而兴高采烈地想迎接你吗?这不正是小孩子的爱情表现吗?”
西村瞪大眼睛,整张脸仿佛听到陌生的外国语言般僵硬。他只是保持沉默,没有给纶太郎任何回答。
“……从一开始就是这样。赖子小姐一直渴望你的爱,但你始终顽固地拒绝她的心。让赖子小姐崩溃的不是别人,正是你的所作所为。你明白吗,西村先生?我不阻拦你,是为了不知道何谓‘被爱’就死去的赖子小姐。”
“谢谢你。”西村意味深长地说出这句话,“……你会将真相告诉海绘吗?”
“不。真相只属于你。”
“那么,请替我转告她。我第一次为赖子而死,第二次则是为你而死。”
“我会转告。”纶太郎在深不见底的绝望中这么回答。
“还有一件事想麻烦你。能不能替我打开那扇窗户呢?它对我来说好像太重了。”
纶太郎照做了。
26
西村悠史从医院五楼的窗户跳下去,总算成功了结自己的性命。之后将近一个小时,纶太 90ce." >郎都得忍受佐伯警部的严厉责难。
“这全都是你的责任,法月先生。”佐伯说道,“我希望你有所觉悟。”
“我会负起责任,扮演一个惹人厌的角色。”
“惹人厌的角色?”
“将噩耗告诉西村夫人。”
佐伯无奈耸肩。纶太郎当然不认为这样就能了事,但他没空多想。得先见西村海绘一面,将丈夫的遗言告诉她才行。
运气不好的是,他在大厅被吉冈医师逮到了。
“你还真有种。”吉冈说道,“没想到会被你出卖。你把人命当成什么了?我们的努力全化成泡影。我绝不原谅你的所作所为。”
纶太郎无意辩解。吉冈紧握拳头,狠狠地瞪着他。纶太郎虽然有挨上一拳的觉悟,但吉冈克制住自己。
“……以后别出现在我们面前。”医生说完便转过身子。纶太郎离开医院,前往西村家。
森村妙子开门迎接。她正准备替玄关的花瓶换水。
“太太呢?”
“工作中。今天她精神不错,应该能跟你见面,不过还是先问一声好了。”
纶太郎拉住了准备入内的妙子。
“森村小姐。”
“什么事?”
“你是不是跟西村先生发生过关系?”
妙子大吃一惊,当场像尊冰雕般僵住。没有追问的必要,这反应证实了纶太郎的猜测无误。
“……不,不用回答也无妨。”他将妙子留在玄关,迈步走向夫人房间。
女子的声音掠过他的耳际。
“只有一次……我主动要求他这么做。”
纶太郎停步转身。
“什么时候的事?”
“今年春天。应该是三月..……教授实在太压抑了,我觉得他很可怜,希望能多少帮上点忙。在外头一起吃完饭后,就顺水推舟变成那样了。可是他举不起来,背叛太太的罪恶感实在太强了。他真的很可怜。”
女子满睑通红,但红潮中微微渗出一些坦白秘密、抛下重担的解放感。即使是愧疚也能以怜悯替换。这让纶太郎强烈地意识到森村妙子身为女性的那一面。
“太太知道这件事吗?”
“怎么可能。如果太太知道这件事,教授会自杀的。”脱口而出后,妙子才发觉自己的话语多沉重,“……教授的状况如何?”
纶太郎装作没听到,抛下妙子入内,而对方并未追来。当他站在门前时,背后传来一声巨响——那是花瓶摔到地上碎裂的声音。
纶太郎以后手关上门,西村海绘随即抬起头,将目光焦点自文字处理器的荧幕转到他身上。
“唉呀,原来是你啊。”
“您的丈夫不久前死了。”他说道。女子听到后,连一点动作都没有。
“他为什么会死?”
“从医院五楼的窗户往下跳。”
女子的目光回到荧幕上,以手指在键盘上的跃动代替回答。
“他在临死前这么说。第一次为赖子小姐而死,第二次则为您而死。”
“……外子藏书网是为了自己而死。”
这种仿佛在夸耀胜利般的口吻,令纶太郎不由得愣一下。床上那名半身不遂的女子似乎沉浸在某种无以名状的充实感里,甚至让人觉得她正透过隐形电路不断地替内部充电。
没错,你应该知道才对,纶太郎突然这么想。你应该知道一切。
你一定知道赖子小姐怀孕,你一定知道自己的丈夫杀了女儿,而且你一定知道丈夫为了你不惜牺牲生命。
你知道。你全都知道,但装作不知道,还为此说不少谎。你应该记得五十岚这个名字,你应该知道丈夫憎恨女儿;而父女在五月的夜里做了什么事,你应该也知道。
不仅如此。
你一定知道丈夫曾经尝试与森村妙子发生关系!
原来如此。全是你设计的吗?纶太郎一阵晕眩。这全是你为了试探丈夫的爱而设下的陷阱吗?
失去肉体的女人,你甚至称呼自己是意念的怪物。如果是你应该办得到。在你心中,赖子小姐也好、西村先生也罢,他们都只是让你像玩弄人偶般自由摆布的登场角色。
你对赖子心中的空隙灌输恐怖的妄想。对你来说,这就跟敲键盘一样简单。你要报复她让你失去的这十四年。报复奏效,赖子小姐死在父亲手中。接着你更利用“爱”这个词,逼得西村先生自杀。你对丈夫的报复,就是让他万分屈辱地孤单死去吗?就因为他犯下那一次错?
有如废墟般孤立的爱,就是你心中爱情应有的样貌吗?这有资格称为爱吗?
但是,纶太郎什么也不能说,这些想法没有任何证据。他发现自己在西村海绘压倒性的意念宫殿前,就如同句点一般渺小。
“打扰了。”他只说这几个字便转过身。
充满节奏感的敲键盘声传来。此刻,一个充满爱的美丽故事就在她指下逐渐成形。一个给纯真孩童的故事。这让纶太郎不寒而栗。
喔,爸爸的心灵慰藉所在。啊,象征喜悦的耀眼光彩,你为何清逝得如此之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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