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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海鲸骑》
序
很久很久之前,曾经有这样一个未曾见诸史册的传说。
中国唯一的女皇帝武则天在她年轻时,曾经见到过一位叫显照的高僧。武则天向显照询问自己的未来命运。显照这样回答:“一闪善念,即登极乐;一闪恶念,即堕地狱。成佛成魔,轮回六道,运命从无定数,只看一念之间如何抉择。”
说完这段话,显照从怀里掏出一串神妙的珍珠手串。这珍珠采自深海最极处的贝类,名唤海藏珠,泛着七彩炫色,举在耳边仔细倾听的话,可以隐隐听到海浪的声音。显照把手串递给武则天,轻声道:“一珠一色,无论您希望拥有不老的青春、无上的权势还是帝王不衰的宠爱,都可以得到满足——但是只限一次。”
武则天不假思索,从手串上摘下一枚明黄的珠子,明黄象征着天子之色,她选择的是无上的权势。随后,显照带着海藏珠手串离开了。
许多年后,武则天成功地打破了传统,登基成为中国唯一一位女皇帝,权势独一无二。可随着时间流逝,当99lib?她面对镜中日益衰老的容颜,不由得后悔当年的选择。如果选择那一枚粉色的海藏珠,说不定她现在仍是青春靓丽。
武则天再一次找到显照,显照回答:“陛下的选择已经做出,无法反悔。”武则天大为愤怒,再三强迫显照交出海藏珠手串。显照双手合十道:“海藏珠已回归深海,若要重新求得,除非发下大誓愿,.99lib.请动佛祖显灵垂赐。”于是,在显照的建议下,武则天建造了无数海船,派遣了无数的使者,在大海的最深处修建了一座佛岛,岛上堆满珍奇供奉,希望能够感动佛祖,再次赐予海藏珠,让她重新选择。
可惜的是,武则天终究没有等到那一天,便溘然去世,显照也不知所终。时间流逝,光阴荏苒,慢慢地,再没有人知道女皇为何派遣庞大的舰队出海,更没有人知道佛岛到底在哪里。陆地对于这件事的记忆,飞快地褪色、消逝,但海藏珠的传说,却一直在大海之上流传,绵延千年……
第一章 奔逃
天空荫翳,海风呼啸。一排排墨绿色的巨浪此起彼伏,如同无数只海兽挣脱了牢笼,缠满海藻的脊背几乎要触碰到天际。远方黑压压的乌云翻滚咆哮着,云中隐隐闪动着青白的电光。一场宏大的风暴,即将开始。
在这狂暴沸腾的海面之上,此时正漂浮着一支黑红色的舰队,赫然是大明水师的涂装。每一条船的舰艏,都有一面猎猎飘扬的三角龙旗。旗色明黄,上面绣着一条四爪金龙。
这支舰队规模庞大,足有数百艘之多。舒展开来的牙白帆面几乎遮蔽了整个天空,桅杆如林。令人惊讶的是,面对风暴,大明水师并没有要逃走的迹象,正相反,所有的船头都正对着狂风袭来的方向,阵形严整,岿然不动。
当风暴逐渐逼近之时,海风顿起,几百面舰艏旗上的几百条金龙同时舞动起爪牙,似要腾空而起。那堂皇煊赫的滔天威势,俨然是要与风暴正面抗衡。
在这支舰队的最中心,是一条极大的真龙宝船。从舰艏到舰艉有四十余丈长,高逾十丈。船舷通体皆涂成明黄,粗大的桅杆足有十二之数,宽幅团龙锦帆,高轩碉楼,还有三圈镶在船边的精铜护栏。与其说是凶悍,倒不如说是华贵到了极致。
水漏指向正午时分,在风暴咆哮声中,一个身影出现在宝船的舰艏最高处。
这是一位身着斗牛服的官员,器宇轩昂,双目精光四溢。他迈着四方步踏上舰艏,前方早已摆设好了一具香案。官员先向碉楼方向叩了一个头,然后双手“唰”地展开一卷圣旨,剑眉一挑,面向着即将到来的风暴,大声宣读起来。
这官员义正词严,声如洪钟阵阵,读起圣旨来生出一股浩然正气。这篇圣旨的言辞雅驯,文风却十分强硬。先指斥风暴冲撞御驾,亵渎龙威,虽是无形无质之物,亦罪无可赦,然后喝令风暴悬崖勒马,顺畏天道,勿谓朕言之不预也。
不知他施展了何等神奇的法术,声音越来越洪亮,开始只及全船,很快便扩散至四周。在宝船的东、西、南、北各有一条巨舰。东方是一条青色长船,左右皆有十六个盘龙转轮;西方是一条通体白色的炮船,两侧船舷密密麻麻有几十个炮口;南方是一条赤色双体大舰,帆如双翼伸展,形如朱雀;北方是一条涂成黑色的圆形平底船,船顶覆着厚厚的龟甲铁板。
青龙、白虎、朱雀、玄武,这是大明水师最负盛名的四灵战舰。任何一条船出现在海面上,都足以镇抚一海、攻灭一国。今日它们却谦恭地拱卫在东、西、南、北四方正位,如同四名忠诚的臣子。随着官员念诵圣旨的声音传播开来,这四条巨舰微微颤动,周身散发出淡淡的威压,水纹波动,很快把整支舰队都笼罩于其中,不让风暴进入半步。风暴似乎被这种轻蔑的态度激怒了。它咆哮着,翻腾着,释放出无与伦比的力量,催动起大浪向这支舰队汹涌砸来。海平面时而陷成深堑,时而聚为山岳,伴随着雷声豪雨,宛若天倾地倒。
官员丝毫不为所动,笔直地站在船头,仍旧大声念动圣旨。眼神越亮,音量越高亢。当前方的风暴已积聚到了极致行将暴发时,官员一敛圣旨,猛然抬头,舌绽惊雷:
“退开,钦此!”
这圣旨的最后四个字,被官员念得如霹雳在天空炸裂一般。声音霎时响彻天地之间,充塞在这片海域的每一寸角落。宝船甲板上的三十六名大汉将军,接住尾音,也一起高喊起来:“退开!退开!”外围的四灵巨舰上,有穿着同样袍服的官员,站在船头,对着风雷齐声斥道:“退开!退开!”
他们的声音次第相传,连绵不断,一声声向外围的船舰传播开来。先是周遭十几条大舰,然后是外围的一艘艘海船,最后是更多的小船。无数大明军汉肃立在甲板之上,把“退开!退开!”这四个字一声声传递下去。演至最后,变成几百条船数万人的齐声训斥:
“退开!退开!”
声如海啸,其力万钧,汇聚成一股强悍的气势,迎头直撞入那狂暴的风雨军阵之中。舰队周围的墨绿海潮陡然高涨,水流旋转,形成一个巨大的漩涡,发出“呜呜”的恐怖兽音,要把这些家伙拖到最深的海底。而大明水师却毫无惧色,牢牢地以真龙宝船与四灵巨舰为核心,结成坚实阵势。船头的皇皇正音,始终不减。
“退开!退开!”
那不可一世的风暴,在这一声声巨斥中,居然不能前进一步。那些汹涌大浪一扑入舰队周遭百尺之内,就被一股威严堂皇的力量给死死按住,匍匐在船下,不敢造次。那宝船上的官员始终挺立于船头,两道目光直盯着风暴之眼。
两股力量的对抗,持续了一个多时辰。风暴始终无法奈何这支舰队,终于发出最后一声无奈的咆哮,在天地之间悻悻消散。只是转瞬之间,漩涡消失,高山与谷底遂平,海水复平如镜。
一直到这时,宝船船头的那位官员才一撩长袍,将圣旨收好,恭敬地再次叩头。他的.99lib?动作一丝不苟,没有任何疏失敷衍之处,可朝服背心,已然被汗水浸透。与此同时,在高轩碉楼的最高一间,一位史官正恭敬地在起居注里记录道:
“三月辛卯,御舰幸南洋外海,次黑水。途遇风暴。上使郑提督叱之,乃退。”
风暴之后的海洋,格外驯服。刚刚度过大劫的舰队,平静地漂浮在海面上。一缕金黄色的阳光从厚厚的云层裂隙中投射下来,正笼罩在宝船之上。海面上荡漾起一片氤氲细浪,灿若碎金,说不出的庄严肃穆。
噔噔噔噔。
一连串轻快的脚步声在甲板响起。一个玉袍少年飞快地从碉楼里跑出来,怀抱钓竿,往船艉跑去。他十六七岁,长脸宽眉,唇边已有淡淡的绒毛,可脸上仍带着几分稚气。一个胖胖的老太监气喘吁吁地跟在后头,怀里抱着个鱼桶,根本追不及。等到他跑到船艉时,这少年已经把钓竿甩到海里,开始聚精会神地钓起鱼来。
“太子殿下,您这样是钓不来鱼的。”老太监赔着笑说,“适才你也看到了,郑提督代天宣旨,何等神武,风暴尚且不能抗衡,更别说鱼虾了。如今方圆数里,海里的生灵可是逃得干干净净。”
这少年正是当朝的太子建文,他无奈地把钓竿一摆:“郑提督也真是的,斥走风暴也就罢了,连鱼都吓跑了。唉,这海上好无聊,简直要闷死啦。父皇到底什么时候回航啊?这都出海快一年了。”
他语速极快,心思更快,那张嘴好似连弩似的,一句话里连续转了好几个话题。老太监哪敢对皇帝妄发议论,只得小声道:“殿下若觉得无聊,不妨去别的船上转转。”
“翻来覆去,不就是那几条灵船嘛,上头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我想要回陆地,我想要吃新鲜蔬菜。”建文意兴阑珊,连眼皮都不翻一下。
那四条造型各异的巨大舰船伏在宝船四周,一动不动,根本没听到建文对它们的评价。
这几条灵船是大明的镇国神器,每一条都在特定方面达到了极致。青龙迅疾如风,白虎炮击无双,朱雀覆海如火,玄武不动如山。传说这四条灵船里寄寓了四头神兽的魂魄,所以船上不需要任何水手,可以自行开动。只有天子和郑提督两个人能驱动它们。
在建文眼里,这些船实在太无趣了,还不如一尾在海里的游鱼好玩。
“右公公,出航之前你不是说,大海是个特别好玩的地方吗?什么八爪魔鱼啊,山岳大贝啊,七彩珊瑚啊,还有特别漂亮的鲛人小姑娘。怎么我一个都没看到?船队天天不是打仗,就是航行,没什么新鲜的,哪怕碰到一条鲸鱼或虎鲨也成啊。”
老太监满头是汗,他知道这位太子最喜欢听各地的奇闻逸事,只能应付道:“这……应该快了,快了。”
“真的吗?你可不能骗我。我听说从前凤阳城里有个老太监,正好赶上太子去祭灵,他骗太子说,只要在墓前叩九十九个头,就能见到祖先。太子信以为真,就在墓前叩头,那老太监其实就藏在墓碑后头,生受了太子的叩拜,每受一个头,可以延寿一年。老太监正算着自己能活多久,不小心打了个喷嚏,太子听见了,却没声张,最后一个头叩得特别用力,轰隆一声震开坟墓,老太监就掉进去了,再也没出来——右公公你可不能学他哟。”
老太监连连点头,却也不怎么惧怕。这个太子丝毫没有未来人君的稳重做派,一张嘴没正经的,随口就能讲出一堆奇奇怪怪的故事,思路简直比泥鳅扭得还欢实。他咳了一声,抚慰道:“老奴并没骗殿下。只是大海浩瀚,那些奇珍异宝、怪鱼海兽都分散在各处,一个人一生碰到一次,就已经很难得了。殿下你少安毋躁。”
“会不会是父皇龙威浩荡,吓到了它们呢?”建文反问。右公公觉得这是个好理由,连忙点头:“天子巡守南洋,是本朝前所未有的盛事。我大明声威,无远弗届,宵小卑贱之辈自然不敢近前。”
建文眼珠一转,把钓竿往右公公手里一塞:“那你替我钓鱼,钓不到不许离开。”然后掉头就跑了。右公公抓着钓竿,不敢离开,可又不知太子建文要去哪里,急得团团转却又无可奈何。建文没告诉他,自己的目标,是玉玺。
他知道,父皇这次出巡,把镇国玉玺也带来了。那是一方极致精美的玉质方印,上有蟠龙钮,下有“受命于天,既寿永昌”八字。只可惜一角缺损,用黄金给镶嵌起来了。每当遭遇风暴或者与敌人作战时,父皇就会举起那块玉玺,放出金黄色的光芒,让舰队战力倍增。
这块玉玺就放在父皇居室的龙榻旁边,搁在一个锦盒里头。建文心想:“只要我拿着它,发出命令,那些海鱼、海兽不敢不遵从,肯定会乖乖过来。等到我钓到好玩的东西,趁父皇没发现再放回去就是——反正他暂时用不着,应该不会发现。”
碉楼里的卫兵都认得太子,根本没做阻拦。
建文回到藏书网自己的居室,先把门关好,然后推开一扇轩格舷窗,把整个身子探出去。这座碉楼作为天子居处,一共七层,每层外头都伸展出去一圈乌黑的飞檐。建文住的是第六层,他小心地踩到飞檐上,一点一点在碉楼外侧挪动。幸亏宝船体形庞大,在摇动的海面上也稳如泰山,不然轻轻一阵风吹来,就能把他晃下去。
他围着碉楼转了半圈,爬上一层,很快看到前方有一扇金丝楠木边框的宽敞大舷窗——这里就是天子在宝船上的居室。如果是在紫禁城里,潜入天子的寝宫偷玉玺是不可能的,即使是太子也不可能。但如今是在海上,宝船再大,也没有紫禁城宽敞,偷偷潜入天子寝处不算难,只要你胆子够大。
建文的胆量自然没问题。他兴奋地喘着气,伸手去摸舷窗。为了透气,这扇舷窗微微打开着,露出一条缝隙。他的指头灵巧一勾,就把窗户拉开了。天子的寝室分成两部分,前一半是与郑提督等官员议事之地,后一半是天子读书、写字和睡觉的卧房。现在屋子里静悄悄的,父皇大概还在前面客厅里讲话吧。建文悄悄爬进来,跳到一张大罗汉榻上,然后悄无声息地落到地上。
他先看到的,是一个黄澄澄的精铜大罗盘,罗盘上密密麻麻标记着大量星辰、针路图,四角镶嵌着黑、白、赤、青四色珠子。不过这不是他的目标。建文找了一圈,在罗盘旁边的书格上,看到了那个盛放玉玺的锦盒。他迫不及待地打开锦盒,里面露出一方玉玺。
玉玺不大,质地剔透,内中隐隐似有风雷涌动,可惜其中一角用黄金镶嵌,不够完美。建文大喜过望,把玉玺抄在怀里,嘴里默念:“我就是借用一下钓个鱼,很快就搁回来。”他关上锦盒,正要转头爬出窗户,忽然听到外面议事厅传来一声怒喝。那怒喝是父皇的声音,是谁竟然把他惹得龙颜大怒?
建文按捺不住好奇心,走到前厅和内室的连接处,藏在一个花瓶后头,探出头去看。接下来的一幕,让他浑身的血液霎时凝固。
只见建文一直非常尊敬的郑提督正用双手握紧一把长剑刺入父皇的胸膛。昏黄摇曳的灯光下,郑提督俊朗的面容变得扭曲了,映照着父皇垂死模样的双眸迸发着冰冷寒光,鲜血斑斑点点喷了他一脸,就连梳理得整整齐齐的鬓角也沾了许多血珠。
建文藏在花瓶后,可以清晰地看到锋利的剑尖从父皇背后伸出来,明黄色的龙袍边缘浸满鲜血。那宽厚的背晃了晃,咣当一声倒在了龙椅上,一只手垂下来。他紧紧握着的手慢慢松开,一块带有古怪花纹的黑色木块从他手中滚落在地,直滚到建文躲藏的内室附近。
“啊!”
建文不由得惊恐叫出声来。
郑提督不是父皇最忠诚的臣子吗?他怎么敢、怎么能……建文无论如何也不相信——父皇盛赞的股肱之臣、自己最为崇拜的英雄,这位亦师亦友的良将为什么会突然发狂杀死父皇?
郑提督听到内室传来尖叫,面色一凛,“唰”地拔出长剑,朝里面走来。他原本硬朗端方的面容,此时却扭曲得厉害,看起来格外狰狞。
建文慌不择路,奋力把花瓶推倒,掉头就跑。郑提督朗声喝道:“太子休走!请听微臣解释!”
别开玩笑了!你刚刚杀死父皇,现在分明是想连我一起杀死!
建文惊慌地跳上罗汉榻,朝着敞开的舷窗冲去。这时郑提督也进入内室,跳上罗汉榻,飞身追出去。建文穿过舷窗,踏在了飞檐之上。可是这里实在太陡峭了,他不得不伸开双手,极力保持平衡,歪歪扭扭地朝另外一侧跑去。郑提督也踏上飞檐,叫着建文逐渐靠近。他的武艺高强,在檐顶如履平地,瞬间便拉近了和建文的距离。
建文骇然至极,身子左倾,一下失去平衡。随着一声惊呼,他整个人从飞檐上斜斜跌下去,擦着宝船巨大的船舷急落,“扑通”一声直直落入海中。甫一落水,腥苦的海水便从四面八方涌来,建文头脑晕眩,接连呛了好几口水,肺里难受至极。幸亏在这次出航之前,建文跟从名师苦练过水性。他拼命舒展四肢,最终勉强在海面上浮了起来。
一抬头,郑提督站在飞檐之上,提着那把杀死自己父皇的宝剑,正在大声发布着命令。很快船舷边上出现许多水手的身影,准备跳下去捞人。用不着过多猜测,建文一看就明白,恐怕整条宝船的人,都已经被郑提督买通了——不,不用买通,郑提督本来就在大明水师拥有极高声望,这次叛乱,恐怕蓄谋已久。
建文想到这里,浑身一阵冰凉。宝船尚且如此,那么其他船舰呢?整个队伍里的几百条船,会不会都已成了郑提督这个乱臣贼子的帮凶?他原本想游到附近的船上示警,可一想到这个可能性,哪条船都没法信得过。
不对,还有四条船可以信得过!建文游着水,环顾四周,看到在宝船旁边停泊的那四条灵船。那几条船有灵兽的魂魄寄寓,船上没有水手,应该相对安全一些。
眼看那些水手要跳下来,建文顾不得犹豫,咬着牙拼命划动手臂,不顾一切地朝前方游去。他一贯养尊处优,像这么拼命的情形还是第一次。他在游泳方面颇有天分,只见水花翻腾,一会儿工夫就从宝船身边游开。这时那些水手也纷纷跳下船舷,一落水便哗哗地猛冲过来,好似无数条鲨鱼闻到血腥,朝着建文疾潜而去。体力和技巧决定一切,他们的速度,可比建文快多了。
眼看追兵越追越近,建文绝望地闭上了眼睛。他知道自己不可能拼过这些老水手,逃亡之路刚开始就要结束了。一个膀大腰圆的水手一马当先,率先伸出大手,去抓建文的脚踝。就在这时,一声低沉的嗡嗡声响起,一道柔和的光膜出现在建文和水手之间。那水手的手抓到光膜,竟然被反弹回去。
建文绝处逢生,赶紧睁开眼睛,发现自己已经接近了四灵之一的青龙船。他刚才慌不择路,那道光膜,正是青龙船激发出来的。他不明白这是怎么回事,但意识到这是个好机会。趁着水手们被光膜阻挡,他赶紧又往前拼命游了十几尺,攀到了青龙船的边缘。
青龙船是一条体形颀长的硬帆船,两侧各有十六个盘龙圆轮,半明半暗。建文攀上的,正是其中一个圆轮。圆轮与船舷之间有无数棱角凸起,他左右踩踏,终于在体力耗尽前爬到了甲板上。至于那些水手,游到光膜之前,便再也没办法穿过去了,只能远远看着,大声呼叫。
建文一登船的瞬间,青龙船的舰艏龙头,忽然双眼泛出红光。船身微微开始发抖,似乎从休眠中苏醒过来。郑提督远远站在碉楼的飞檐上,看到这个变化,不由得大惊:“青龙船无令自开,这怎么可能?”四大灵船靠的是灵兽魂魄,唯一能驱役的,只有他和天子,所以刚才太子游向青龙船,他并不十分紧张。
可现在太子居然惊醒了青龙船!这是为什么?郑提督急忙回头一看,正好注意到天子寝室里的那个半开的空锦盒,脸色立刻变得铁青。驱动四灵船,要么是天子,要么是水师提督。前者靠玉玺为凭信,后者靠王命旗牌为凭信——没想到,太子居然把玉玺给偷走了。
一想到这一点,郑提督的脸色变得越发严峻。玉玺的权限,要比王命旗牌高。青龙船是四灵船里速度最快的,如果太子拿着玉玺利用青龙船逃走,那没人能追得上他。郑提督迅速叫人取来王命旗牌,高高举起,朗声喝道:“四灵听令!”
朱雀、玄武、白虎三船发出嗡嗡的声音,表示听到了郑提督的要求。只有青龙船无动于衷,因为给它发布命令的是玉玺。
郑提督一见青龙船控制权已失,立刻改变了命令:“三灵听令,速将青龙船包围。”他的声音透过旗牌传出去,朱雀、玄武、白虎三船开始缓缓拔锚起航,朝着青龙船靠拢过来。
建文从甲板上喘着粗气爬起来,肌肉剧痛。他勉强扶住桅杆,看到水手们放弃追击,掉头回去,又看到其他三条灵船缓缓从三个方向聚拢而来,要把青龙船的退路截断。“不行!我必须得马上启动青龙船!”建文心想,可他没学过操船术,也不知道这种不用水手的灵船怎么控制。他见到郑提督高举王命旗牌,遥控三船,心有所感,连忙从怀里掏出那块玉玺,大声对青龙船的舰艏道:“青龙,青龙,我要离开!”
青龙船没有动,似乎没听懂他的意思。
建文看到那三条船不怀好意地从三个方向靠过来,眼看要形成合围之势,急吼道:“青龙,青龙,快走啊!快走!”玉玺嗡嗡地晃动一下,这次青龙船终于有了反应。细微的轮毂摩擦声从两侧传来,一种昂扬的声音从船体内部逐渐升腾。建文看到,青龙船两侧的三十二个盘龙轮,开始缓缓转动起来,好似三十二条小龙围着大船打转,水花沸腾。整条船开始蓄势待发,如同一张拉满的长弓。
郑提督没想到太子居然真的靠玉玺把青龙船给唤醒了。不过看青龙船的笨拙动作,那个小孩子似乎只是歪打误撞,还没有学会更精深的操船术语,无法控制方向。
这是一个好机会。他高举旗牌,飞快地发出一个又一个精准的指令。白虎、玄武、朱雀三船分进合击,很快便把正在提速的青龙船包围起来。巨大的舰身,如同一道道围墙,死死封住了青龙船的出海之路。凭着太子建文的经验,绝不可能指挥青龙船绕出去。
建文也看到了这个危机,可是他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一手举着玉玺,一手怀抱桅杆,在嘴里不停地念叨:“快走,快走!它们就要包围我们了!”三十二个盘龙轮的转速达到极限,已经看不清盘龙的形体。青龙船陡然上浮,吃水线迅速下降,舰艏高昂,整条船与海面的接触,很快只有两排轮子和一个薄薄的尖底,就像是要飞起来似的。
“快走!快走!”建文歇斯底里地叫喊起来,把玉玺往船艏狠狠磕了一下。玉玺和青龙船同时绽放出相同质地的光芒。青龙船像一匹被靴尖刺伤的骏马,猛然发出一声怒吼,舰身朝前笔直而迅猛地冲去。此时覆着厚厚铁甲的玄武重船已经横在了青龙船前方的路上,没接到任何转向或闪避指令的青龙船,以极高的速度冲了过去。郑提督一惊,急忙下令玄武船闪开一个角度,以免同归于尽。
可玄武重船的速度是四灵中最慢的,收到指令已经来不及了。两条船就这样“轰”的一声,狠狠撞在了一起。一圈肉眼可见的金黄色波纹以两条灵船为核心,向周围扩散。玄武船矮而宽,抗冲击性超强无比,青龙船一头撞上去,就像是撞到长城上似的。一时之间,木屑四溅,桅杆晃动,青龙的船头居然被撞得半毁,龙骨也多出几道裂纹。
遭遇碰撞时,建文一下子没抓住桅杆,被强大的冲击力高高抛向天空,又重新落在甲板上,脸上被崩飞的木料划出一条大大的血印,登时震晕了过去。那玉玺轱辘了几下,恰好卡在了青龙船的船舵之处。一声长长的龙吟从半毁的船头传出,盘龙轮子疯狂转动着。青龙船再度加速冲了过去,分毫不改方向。这一回,它的船身离水面更高了,竟一下子从玄武重船那平滑的铁甲船顶滑了过去,高高飞在天上,然后“扑通”一声落回海中,彻底把它甩在了身后。
与此同时,朱雀和白虎从左右高速包抄而来,舰艏切开巨大的水花,要夹击青龙。可就在两船即将聚拢之时,青龙船第三度加速,“嗖”的一下,从两者之间一个稍纵即逝的空隙钻了出去。这一下,在前方海域,再也没有能阻挡青龙的舰船了。它在海上风驰电掣,像一支离弦的锐箭,一会儿工夫就冲出去十几海里。等到三条灵船完成掉头,青龙船已经变成了一个远在海平线上的小小黑点。
郑提督无奈地放下旗牌,青龙船是四灵船中最快的,它如果拉开距离,整个海洋没有人能追得上。至于它会去哪里,就只有天晓得。他举起千里镜,却再也看不到青龙船的踪迹,海面上只留下一段泛着泡沫的长长尾迹,在落日下逐渐消散……
郑提督放下千里镜,对身后的水手悻悻地发出命令:
“传令,诸舰回航,我们还有很多事情要做——至于青龙船和太子,我们迟早能找到他们。”
第二章 海淘斋
泉州港是出入南洋的重要港口,拥有一个天然避风的深水港湾,地理位置得天独厚。这里每天都有来自大明、高丽、日本、琉球、南洋诸国乃至天竺、阿拉伯、欧洲诸国的大量商船进出,客商往来繁忙,大量南北货物在此转运。
此时已近黄昏,可码头上的热闹不减白昼。搬运货物的苦力、市舶司的官员、肤色各异的客商、试图做点买卖的小贩、佩着诡异装饰的武装水手,宽阔的栈桥上聚着形形色色的人,吆喝着、拥挤着,在带着海腥味的热风里汗流浃背。
一条来自北地的八宝商船刚刚顺利停在泊位上,船主跳下船来,在市舶司交了港税,让掮客去找好合适的仓库,然后雇了几个搬工卸货。泉州港的这些代理服务十分成熟,不必担心被骗,船主安排妥当之后,就离开港口,径直朝泉州城走去。
船主刚一出港口,立刻有一个穿着褐袍的少年从屋檐下的暗处出来,迎上去对船主先施一礼,满脸堆笑:“这位大爷,您可是有定货要卖?”
船主一愣,不由得仔细观察了一眼。这少年不到二十岁的年纪,长脸宽眉,脸颊右侧有一条游鱼状的疤痕,身上的褐袍虽然破旧,却洗得十分干净。
“你怎么知道我有定货要卖?”船主好奇地问。
少年嘻嘻一笑:“您的八宝商船挂帆很特别,两硬一软,中悬角帆,却用绳索半固定住,一看就是从风冷浪高的北海而来。可是这船停稳了舵,吃水只有两丈三,可见里面没装什么重货,再加上刚才您交给市舶司的港税,一共才五两纹银,刚够泊费而已。可见您这回到泉州来,不是做大宗生意的,而是要走定货——您的袍子下面都鼓起来了,可不就揣在怀里吗?”
所谓“定货”,指的是珍奇物件——财不99lib.露白,不便言珍,故以“定”字代之。泉州港除了汇聚大宗贸易之外,还有许多来自陆上、海里的各色奇珍异宝,有深海的奇珍异宝,也有陆上的贵重器物,这些奇物一般个头儿不大,却各有各的妙处,若卖得好,一件的价值往往能顶得上一船货物。
船主见他猜得分毫不差,谈吐之间又对行船极熟,大感兴趣:“我的确有定货要卖,不过你一个小伙计,能说得上什么话?”少年笑道:“如果您信得过我,不妨移步海淘斋慢慢品鉴。”
一听“海淘斋”这个名字,船主恍然。
要知道,定货之中鱼龙混杂,一件奇物到底什么来历、什么质地、什么功用,都得先由专业人士鉴定之后,才能估出价值,再谈买卖。泉州汇聚四海之货,时常会有奇物现世。因此在泉州港内,有好几家专门从事珍宝鉴定的铺子,这海淘斋就是其中一家,颇负盛名。
不过这个小伙计可比别人精明多了,别人都是在铺子里等客上门,他居然跑到码头来盯人,而且一盯一个准,从源头就把买卖给截过去了。船主觉得这孩子有眼光,比寻常大人还强。
“你这眼力,是跟老板学的?”
“不是,说到眼力,得从我十岁那年说起……”少年的语气一下子变得沧桑起来,开始侃侃而谈,把自己的身世说得跌宕起伏。
少年自称建文,虽然说话真假难辨,但不让人觉得喧宾夺主,也不至于木讷呆板。边走边聊,两个人很快熟络起来。少年似是无意中问起北方情况,船主道:“前两年中原不太平静,咱大明皇帝莫名其妙地死在了海外,各地都有乱象。不过自从原本监国的燕王登基之后,局势比从前强多啦,商路这才重新走通。”
说到这里,船主换了个口吻:“要说这位燕王,可比先帝爷好多了。先帝爷在位时,也不知为什么,对出巡海上那么热心,三天两头带着大舰队出海,威风是威风,可船一动,花银钱跟水淌似的。这些钱哪儿来的,不就从我们这些老百姓身上榨吗?”
船主自顾抱怨着,没注意前头少年的脚步慢了几分,回话速度也不似刚才那么快了。过了好一阵,建文才开口道:“我记得先帝爷不是有个太子,还没找到吗?”
“听说他也是同时在海上失踪的,原来朝廷还在各地港口贴告示,指派各地官府悉心寻找,后来时间一长朝廷追得不急,官老爷们自然也懈怠了,估计不了了之了吧。只是听京城朋友传闻……”船主看看四下无人,压低了嗓音又悄悄说道,“今上把先帝废掉的锦衣卫又搞了起来,听说主管锦衣卫事务的胡大人乃今上潜邸的旧人儿,是个有拥立之功的。搞不好让他搞那什么劳什子的锦衣卫,就是要挖地三尺寻那太子呢。”
建文的两侧肩膀微微下沉,似乎若有所思。
船主大概觉得总说朝廷不太合适,于是又换了一个话题:“对了,还有一件趣事,不妨说与你知。这次随我的船来的,还有一个辽东的蛮子。这蛮子膀大腰圆,来自草原上的一个大部。他花了大价钱,让我带他来泉州——你猜他来这里是要干什么?”
“卖马?买兵器?”建文摇摇头,面露好奇。
船主道:“他想学操船之术,好回去组建蒙古水师。”说完哈哈大笑起来。
建文愕然,草原上虽也有河流,可跟海航相比完全不是一码事。一个草原蛮子学操船也就罢了,居然还打算在蒙古组建水师?这简直和在海上训练骑兵一样可笑。
船主道:“他的祖上,好像是元代一个什么管航海的官,叫啥科尔沁水师提督——这官名听着都可笑,啧啧……后来蒙古人退回草原,这官衔倒是一代代传下来了。那蛮子脑子有点问题,觉得既然继承了这官位,就得有水师才成,专门跑到辽东来,找到我的船,让我带他出海寻师父。”
“海上针路和操船之术,都是诸家海狗看家的技艺,自家人都不轻传,怎么会传给一个蛮子?”
“所以说呀,不过他给的路费倒不少,我就顺便带他来泉州。至于他跟谁学、怎么回去,那就跟我没关系了。哦,你应该看见过,刚才船一停,那个趴在船头嗷嗷直吐的大个子就是。”
一个蒙古蛮子,还晕船,这还想当水师提督?建文听到这里,不由得哈哈大笑起来。两个人聊着聊着,便来到泉州镇上。
泉州分为三个区:港口这里,主要是船舶停泊、货物堆积、工坊等一切与航海有关的设施。泉州城内则是官府公廨、市舶司、寺庙、府学等公共机构。在两者之间,则是泉州镇——这里没有城中规矩限制那么多,又不似港口那么杂乱,聚集了各种规模的酒家、客栈、青楼、赌坊以及数不清的店铺,灯红酒绿,夜里亮起无数灯笼。在海上苦了几个月的水手,只要一下船,立刻会跑到镇上来,想要什么样的享受都有。所以这里人声鼎沸,极为繁华,号称全年无休。
这海淘斋,正坐落在泉州镇最热闹的大街旁边,乃是一座古香古色的朴素小楼。建文掀开帘子走进去,喊了一声,一位戴着玳瑁眼镜、须发花白的老者便迎了出来,自称斋主。
少年转身出去。船主与老者攀谈了几句,各自落座,船主便从怀里拿出几件奇物,有海上的,也有陆上的。斋主一一看过,一一说出来历与估价,他的眼光老到,言之有据,船主听得十分信服。只是到了最后一件,斋主拿起来端详片刻,略有迟疑。
这是一枚莲花状的黄金镂空香囊,中心香架被一圈镂空花纹的黄金罩子给裹住,外面还围了一圈莲花瓣。用手一碰,那莲花瓣还会动,似乎里面暗藏机关。但到底这机关是做什么用的,船主从斋主的表情能看出来,他也不清楚。
“看这莲花瓣的精细程度,怕是宫里流出来的吧?”斋主抬起头。
船主面色一僵,点头称“是”。前几年天子意外死在海上,宫里着实乱了一阵,流传出了不少宝贝,这就是其中一件。朝廷虽没有追回的意思,可拿到市面上交易毕竟犯忌讳。船主之所以窝到泉州才请人品鉴,也是在北方不方便露白的缘故。
斋主眯起眼睛道:“涉及宫里的东西,我这村夫可就不敢妄自揣测了,等我给你叫个朝奉来。”
朝奉是古董铺子或当铺的管事人的称谓,专门辨认各种物品的价值,非专精者不能任之。船主一听斋主要请一位朝奉出来,面露期待。敢在泉州港这样的繁华地方自称“朝奉”,水平一定不简单,倒要看看到底是何等人物。
“建文!”
斋主喊了一声,刚才接来船主的少年笑嘻嘻地掀帘进来。斋主一指那香囊:“这玩意儿是宫里出来的,你来品鉴一下。”船主一怔,难道……斋主说的朝奉,竟然是这个小家伙?他不是小伙计吗?
“可别小看这孩子,他做朝奉的水平,可令老夫都为之赞叹。”斋主称赞道,然后一指那香囊,“这玩意是宫里出来的,你来品鉴一下。”
听到是宫里的物品,建文表情微微有一丝变化,随即又收敛不见。他拿起香囊,仔细地看了一眼,开口道:“这叫如意金莲真言香囊,这莲花瓣分成六瓣,用金叶子打制而成,代表佛家的六字真言‘唵嘛呢叭咪吽’。每一片莲瓣都能上下抬动,不同的莲瓣,会让镂空花纹发生改变,把香架上的烟气格出不同文字。”
他见船主和斋主都有点迷惑,便转身取来一块龙涎香点燃,搁入中央香架,然后抬起“唵”字莲瓣。只见龙涎香的香烟袅袅升起,穿过纹罩上方的镂空花纹,竟被切割成了一个缥缈的“唵”字。这“唵”字在半空舒展开来,过不多时,形体终于慢慢飘散,满室皆香。
建文又抬起另外一瓣,镂空花纹发生了细微改变。龙涎香的烟再飘出纹罩时,被切割成了一个缥缈的“嘛”字。建文依次掀动六片莲花瓣,佛家的六字真言就这样依次出现在半空,联缀成一片,缥缈而玄妙,香气中带着难以言喻的佛性。仿佛一位大德高僧口吐莲花,真言具象,整个房间都为之肃穆起来。
船主和斋主都久久未能言语。这香囊的工作原理,说穿了非常简单,无非是用特定形状的格栅把香烟格成特定形状,但这份构思妙想,实在难得,而且在这么小的一个香囊上下这么大的功夫,也只有皇家才会干这么不惜工本的事。
建文把香囊搁回到桌子上,取出龙涎香,笑道:“斋主您老人家可看清楚了,我可是为了鉴宝才动用的好香,这可得额外给点补贴。”
“小守财奴,一点亏都不肯吃!”斋主笑骂了一句,从怀里掏出一块碎银子,“拿去吧!”建文伸手接住,先放到嘴里咬一下验验成色,然后冲两人一施礼,兴高采烈地转身离开。
等他离开,斋主把香囊交还给船主:“这东西的用途,您也都看见了,就是这么回事儿。”船主交割了鉴定费用,然后好奇地看了门外一眼:“你这小伙计年岁不到二十吧?居然就当上朝奉了?”
“这小子啊,甭管是瓷木、金银、铁器,只要是富贵人家用的,他都精熟。”
船主更好奇了:“这个年纪能有这样的见识,难道是哪家大族的孩子?可真是大族出身,谁会让自家子弟干朝奉这种活?”
斋主嘿嘿一笑:“建文这孩子的来历,可有点意思。两年之前,我无意中在海滩上发现他昏倒在沙滩上,穿的衣袍质地都是湖绸,只可惜被海水泡得破破烂烂。我见他可怜,就带回海淘斋,问他来历,他也不说。开始我把他当小伙计使唤,很快发现他对奢侈品颇有研究,就慢慢让他负责一部分鉴定,很快就成了店里有名的朝奉。”
说到这里,斋主朝门外瞟了一眼:“论起资历,他远不及其他人,但总能一语中的,直指关键。我老觉得,那些奢侈品他应该是真用过、真见过,才能有这种见识。”
“两年前?海边?”船主对这个时间点很敏感。
斋主眨眨眼睛,压低嗓门儿道:“有一次,他夜里说梦话,我听得清楚。他嚷嚷什么宫里出事了,右公公救命的,又说自己是太什么的……”
船主恍然:“原来他竟是一个小太……”最后一个字他不忍说出口,话到嘴边,化为一声感叹,“年纪轻轻,又这么聪颖,原来竟是这样的出身,咳,难怪对宫里器物如此熟稔。”
斋主道:“这小子能说会道,接人待物、察言观色是一把好手,这两年来,倒有一半客人是他拉来的,唯独有点守财。每月给他的工钱加打赏,足可以养活一个四口之家。可从来没见他花在吃喝、衣服上,估计都偷偷攒起来了。”
船主倒是很能理解:“他不是小太那什么吗……不拼命攒钱,还有别的乐趣吗?”
两人同时“啧”了一声,惋惜地摇了摇头。
建文可不知道那两个人背地里对他产生了天大误会,他此时揣了银钱,驾着一辆骡子车兴冲冲地朝着船厂方向而去。
泉州港附近有大小一共八座船厂,既能修也能造,最大能造一千料的大船。在船厂附近,还有几十个生产零部件的小工坊,形成了一条庞大的产业链条。所以通向船厂区的大路特别宽阔,路面用的全是夯实的灰泥和煤渣,路面上有密密麻麻的车辙印,可见平日运送原料的大车有多少。
建文沿着这条路走了将近半个时辰,来到其中一处院子前,这里大门右侧挂着一截浸过油的皴树皮,标明是木料店,专营木料买卖。院子里面堆满了各式长短木料,若熟悉木器的人,能看到这里全是上好材料:五十年的橡木、四十年的杨木、三十年的松木和杉木,年轮紧凑,纹理密实,全是造船用的木料。一条上好的舰船,木料的质地十分关键,桅杆用杉木,枋樯用樟木,舵杆用榆木、榔木等。
一见建文推门进来,一个正站在木垛上量料的老木匠笑道:“哟,你来了?”
“我的银钱凑够了,大叔,那根三十五年槠木还留着吧?”建文仰头喊道,语气毫不见外,一看就来过许多次了。
老木匠直起腰,把尺子别在腰间:“留着留着,等我给你去拿啊。”他跳下木垛,在院子后头翻找了一通,然后抬出一根长两丈、径三尺五寸的圆槠木来。这根圆木外皮已经被刨干净了,还拿砂纸打磨过,露出漂亮的浅白色内芯,是块一等一的好料。
建文从怀里掏出一小袋碎银子交给老木匠。老木匠立刻唤来两个学徒,让他们把这根木料抬到骡车上。
告别老木匠,建文驾着那辆装着木料的骡车,徐徐离开了船厂。不过他没有沿大道返回泉州镇,而是沿着海岸,朝着东边去。走着走着,大路就没了,变成一条几乎看不清痕迹的小路。再走一阵,连小路都没了,建文索性就把骡车赶到滩涂边缘,踏着松软的沙子与硬土地的分界线前进。
他对这一带很熟悉,总能巧妙地走在线上,不致让骡车沉陷下99lib.去。此时太阳已彻底落山,海滩边上一片漆黑,海浪远远听上去像是海兽的咆哮,仿佛随时会从黑色的海渊里浮现出来,冲上陆地。这种恐怖的氛围,一般大人都会胆寒,建文却面色如常,赶着骡子继续前进。
骡车走了半个多时辰,终于无路可走。前方的浅海之中,矗立着一大片高高低低的巨大礁石,每一块礁石的造型都尖锐狰狞,好似城隍庙里画?99lib.的地狱恶鬼一般。
泉州人管这一带叫鬼见愁。传说当年曾经有一伙臭名昭著的海盗败逃至此,船倾人亡。那些凶残的水手怨念不散,化为厉99lib.
鬼,肆虐泉州。幸亏一位路过的高僧施展法力,将他们都变成海中礁石,动弹不得。一块块礁石的奇异造型,恰似一个个面目狰狞的海盗试图爬出水面。
这些礁石的分布十分密集,彼此之间空隙狭小,海流至此,流向变得十分复杂。海船一旦陷入这里,几乎一瞬间就会被撞得粉碎。所以这一带十分荒凉,人迹罕至,不会有任何船长愿意靠近。
建文把骡车停住,喂了把稻草给骡子,然后换了身鲨鱼皮的水靠,“扑通”一声就跳进海里,义无反顾地朝着礁石堆里冲去。一会儿工夫,他不知从哪里扯过来一条小舢板。这舢板一看就是自己拼凑的,木料颜色不一,边沿凹凸不平。
建文在那根圆木上钉上钉子,挂好绳索,然后把它奋力推进海里。木料一进海中,立刻就自己浮起来了。建文牵住绳子另外一头,牢牢拴在舢板后头,自己也爬上舢板,朝着礁石群划去。
他对这一带的水文情况,十分了解。小小舢板在乱流和礁石威逼之下,巧妙地躲闪腾跃,每次都能在千钧一发之际,从空隙里钻过去。那根圆木被舢板紧紧牵着,在海水里沉沉浮浮。
在渡过了最复杂、最危险的一段路程后,建文的舢板很快便深入到礁石阵的深处。这里的礁石逐渐稀疏,海流也平稳下来,前方赫然出现了一个水洞。这水洞位于一座小丘般大小的礁石下方,洞口很宽敞,但只露出水面一半。舢板划进洞里,可以看到四周怪石嶙峋,触手般凸起,让人油然想起被一条巨型章鱼吞下去的景象。
若是胆小的人,看到这么恐怖的环境,恐怕早就吓跑了。可建文却对这一切熟视无睹,他面无表情地驾着舢板只管前行。舢板漂漂悠悠,很快到了洞穴最深处。
这里的石壁不知道附着了什么植物,发出荧荧的暗绿色光亮。在这诡异的光亮照耀下,可以看到逼仄的水道陡然变宽,视野豁然开朗,洞穴尽头竟是一个极为开阔的广大空间,头顶是一片长满了钟乳石的穹顶。海水延伸至此,不再继续蔓延,留出了一片可以落脚的沙地——俨然是一个小码头的格局。
一条狭长的青龙船,正歪歪斜斜地搁浅在这片沙滩上。它的船身出现了许多触目惊心的裂纹,船艏近乎全毁,连桅杆都折断了数根,样子凄惨无比。
建文驾着小舢板来到青龙船旁,跳入水里,解开绳子,把那根木料推向青龙船。当木料接触到青龙船船体的一瞬间,整条船亮起了一圈青色的光芒。这光芒似乎流露出一些欢欣的情绪,向外扩张了一点,正好裹住木料的一头,然后把它往船体里拽去。
寻常修船,无非是钉板铺材,全是木工活。可这青龙船竟如受伤的动物一样,自主吞噬着木料,在那光芒闪耀之下,把它一寸寸融入身体里去。
建文缓缓地在后面推着木料往里送,使它加快吞噬速度。他带着怜爱喃喃道:“青龙啊青龙,多吃点,多吃点,快点恢复吧。”
当整根木料都被青龙船吞噬完之后,建文围着它转了一圈,发现船身上的裂痕似乎变窄了一点。也就是说,只要有足够的木料供应,青龙船可以自行恢复。
建文爬上青龙船的甲板,背靠桅杆,蹲下来抱住双膝休息。水洞里寒风瑟瑟,潮湿的桅杆上也渗出水珠,冻得人刺骨地冷,可只有这里才是他真正能感到安全的去处。他将左臂的袖子一直挽到胳膊根,露出整条手臂翻过来观看,只见一道蜿蜒的黑线从手腕下一直伸展到腋窝深处,像是条藏在皮肤下的黑色小蛇。
又长长了一分!
建文感到一阵寒意穿过头脑,接着便化作一声叹息。这黑线是他从娘胎里带出来的,初时还只是在手腕,随着年龄增长却越变越长。父皇说这是“孤克煞气”,长这东西的人命中克父母,他母后便是被这“孤克煞气”克死的,以后只怕还要克父皇。
后来,父皇命人百般寻觅找到个法子,那是段佶屈聱牙的古怪经文,据说每日念个百十遍就能克制“孤克煞气”。建文自小便被父皇要求背下这段经文,不光平时派右公公看着自己背,父皇一旦得闲暇还要来考试。虽则如此,随着年龄增长,这“孤克煞气”还是越长越长,如今都到了腋窝处,看着甚是吓人。
建文将袖子撸下来,靠着桅杆团成一团,下意识地背起经文来。背了没几遍,他便昏昏睡去,做起梦来:
他梦见回到了无忧无虑的少年时代,大伴右公公正弯腰拉着自己的手在花园,忽然有小太监禀报说郑提督来了。他远远地看到郑提督正在万寿山旁的凉亭里和父皇说话。忽而,乌云蔽日,天色一刹那暗了下来,正在行礼起身的郑提督忽然变得面目狰狞,从腰间抽出佩剑刺入父皇的胸膛。
建文欲惊叫出声,却如鲠在喉,竟发不出半点声音。
他闭上眼回身就跑,风从耳畔刮过,右公公和御花园都不见了,前途一片漆黑,除了自己的脚步声什么也听不到。
突然,成千上万人的诵经声从前方传来,他睁开眼,只见前方不知何时闪出一团光亮,光亮中模模糊糊闪现出一座小岛,岛上到处是大大小小的石刻佛像,岛中央一尊大佛似乎在朝着自己招手。
睡梦中的建文眉头紧皱成了“川”字,额头的发际被冷汗浸湿,低声呻吟着。
就在他被噩梦缠扰时,一条挂着黑帆、周围全涂着黑色的铁甲大船徐徐驶入泉州港。
看到船头悬挂的八爪赤旗,码头上的水手都知道,日本人来了。
第三章 海沉木
到了第二天,建文返回海淘斋,什么都没说。斋主知道他只要赚到钱,一定会失踪一整晚,也懒得问他到底干什么去了,简单地交代了一下铺子里的事,然后出门去了。
建文一个人待在铺子里,擦擦槅架,摆摆古玩,然后趴在柜台上发呆。昨天那位船主的话,让他颇有些心神不宁。大明追捕前太子的力度减轻了,这本是好事,可船主那几句对父皇不经意的评价,却不那么中听。
他给自己泡了一杯武夷山的大红袍,捧起杯子正要喝,忽然门外“叮当”传来一声清脆的铃铛声。这是悬在门内的一个铜铃,只要有人推门进来,就会撞动它发出响动。建文一抬头,看到进门的居然是一个姑娘。
这女孩子跟他差不多年岁,披着一件灰色长袍罩住全身,眉宇间带着一股勃勃英气。尤其是那双眼睛,如同她腰间悬着的那把日式长刀一般锋利。她的头上别着一簇珊瑚饰物,除此之外没什么装饰。建文看了一眼,便知道这是个有来历的人,赶紧搁下茶杯,态度恭谨。
她进门之后,先警惕地扫视了一眼整个海淘斋的布局,然后才走到柜台前,用不太熟练的生硬大明官话道:“听说这里可以鉴定奇物?”
建文摆出一个职业微笑:“正是,请问您有什么要鉴定的?”
“这个。”
一样东西被扔在了柜台上。建文拿起来一看,这东西只有巴掌大小,形状似是一块不规则的木块,重量却不轻,色泽乌黑锃亮,能看清一条条的纹理。仔细一看,这纹理似能构成一个玄妙的佛像。佛像持跏趺坐,双手结印,十分精致。
这木块的表面很光滑,还带着淡淡的暗色亮泽,应该是常年被人盘着的老物。
建文心中一动,觉得这东西似曾相识,他拿起来在手里掂量着回忆在哪里见过。忽然,他想起了那个恐怖的傍晚,父皇被杀时从手中掉下的物事,可不正和这东西一模一样?自从做了朝奉,他见过不少东西,也从老客们口中对这玩意儿多少有所了解,只是再次见到此物,还是颇有些吃惊。
他不禁又抬头看了姑娘两眼,这个姑娘五官清秀,可表情却很僵硬,似乎很不习惯这种与人交流的场合。
“您这个东西,叫海沉木。”建文解释道。
百年以上的上好真木沉入极深的海底玄阴之地,被高压揉搓与海水侵蚀,会有很小的概率形成海沉木。这玩意儿质地极紧密,浸润着丰沛的海气,阴气十足。如果搁进鱼缸里,可把清水转成海水;若是做成发簪、吊坠,可以在夏天感觉稍微凉快?99lib.t>一点儿。
这都是他从常年走海的老客们口中听来的,但那些老客也没见过真的海沉木,一切都是道听途说,其中几分真几分假还真不好说。虽说这东西听起来似乎没什么用,却是极为罕见,有人甚至说世上从未有过两块并存。
“你从哪里搞来的?”建文故意漫不经心地问道。
“不该知道的.99lib.少问。”女孩显然并不想和他多讲。
建文盯着她又看了两眼,女孩面无表情,并不能看出她说的是真话,还是随口应承。
“都说这东西世上仅有一块,若她所说属实,再加上我父皇那块,我岂不是见过两块海沉木了?”建文心中暗笑,那些走海的老客惯于信口开河,下次有机会,定要嘲笑他们胡说。
“就这样?”见建文随口说了几句海沉木的用途便不再说话,女孩子面无表情,语气却有些不甘心。
建文又拿起海沉木,在手里摩挲了一圈,忽然心中又是一动。海沉木对别人意义不大,对他却不同。
自从他逃到泉州港以后,发现青龙船能自动吞噬木料,越上等的木料,它痊愈速度越快。这海沉木也算是海中一宝,如果喂给青龙船,说不定能让它更早痊愈。别看海沉木只有巴掌大小,这里面据说浓缩了木属精华,效用比寻常木料强出十几倍。
一念及此,建文装作无所谓的样子对姑娘展颜一笑:
“这海沉木的样式倒挺别致,不知是谁雕成,应该还能多卖点钱,怎么也得——五两银子吧。若您觉得合意,小店现在就可以收。”
他说完以后,偷偷观察女孩反应。不料她丝毫不为所动,反而又追问了一句:“里面会不会有什么机关或者字迹?”
建文颇为惊讶。机关?字迹?他一转念,不由得笑了。
机关藏物,字迹藏宝。姑娘既然这么问,显然是以为这海沉木上留着什么宝藏的线索或地址。要知道,每年流入泉州港的藏宝图少说也有几百种,什么样式的都有,九成九都是假的,拿来骗骗外地人罢了——这姑娘恐怕就是最新的受害者。
“实话说吧,这件东西上不可能有机关,也刻不下什么字,就是一块实心的木头罢了。”建文委婉地提醒道。其实按规矩,鉴定奇物的人,不应该明言真伪,不过建文存了吃下这块木头的心思,又见这姑娘孤身前来,心生同情,忍不住出言提醒一句。
谁知女孩却直接反问道:“你是说这是假的?”
建文耸耸肩,还是一脸笑意。既然客人把话挑明,他也不必再绕圈子:“您若只当它是一块海沉木,它就是真的,但也不值什么钱;若指望它还有点别的用处,那还是别多想了。”
女孩冷冷道:“亏你们海淘斋名声在外,眼光却这么差劲。这东西乃是幕府将军的心头爱物,时刻不离手,到你嘴里却一文不值。”建文眼睛一眯:“哦?幕府将军的心头爱物?那为何会落到您手里呢?”
女孩噎了一下,意识到自己说错话了,连忙闭上了嘴,转身匆匆离去。建文嘿嘿一笑。在泉州港,这样神神秘秘的人实在太多,每个人都有那么一段真真假假的隐秘经历。只要与己无关,便不必去多想。
等到她想通了,早晚会折回这里出手的。到时候给个公道价格,把海沉木收了就是。盘算已定,建文坐在店里,再度拿起那杯热茶。
嘴唇刚感受到茶水的温度,没想到突然铜铃又“叮当”一声。抬头一看,那女孩去而复返。建文放下杯子,赞了自己一句料事如神,正要起身询问,不料她一把揪住建文衣襟,往回一拽,两人的鼻尖几乎碰到一块儿。
“那件东西,你真的看不出来其中有什么奥妙?”女孩问。
建文莫名其妙:“恕在下眼拙,实在看不出来。要不等我们老板回来再说?”
“那算了。”
女孩松开他,一甩头再度离去。建文没想到女孩子的手劲这么大,刚才那一揪干净利落,一看就是个练家子。
一大早碰到这么个怪女人,真是晦气。建文把衣襟整了整,抱怨了一声,重新回到座位上。没过多久,铜铃“叮当”一声,第三次响起。
建文啪地把茶杯放下,今天这口茶,看来是喝不上了。他本以为那女孩又回来了,没想到却不是。从外面进来四五个人,为首的一人长脸面白,一副阴阳师的古怪装扮,身后都是腰挎长刀的倭国武士。这些人身上杀气凛然,一进来,店里温度霎时冷了几分99lib.。
那阴阳师扭动脖子,用蛇一样的眼神盯着建文,开口的声音尖厉而粗鲁:“刚才是不是有个小姑娘来过?”
“啊,对。”建文答道。
“她是不是带了一样东西给你鉴定?”
“没错。”
“是什么?”
建文面带笑容:“这个可不能说,我们得替客人保密。”阴阳师从袖子里拿出一块小金饼,扔在桌子上:“她到底拿什么东西来了?说出来,这就是你的。”
建文丝毫不为所动,摇了摇头:“这是海淘斋的规矩,确实不能说,说了我就没法在这一行混了。”一个武士大怒,拔刀就要动手。建文却一点也不畏惧,这里距离最近的武侯铺只有五十步,一扯嗓子就能惊动官府。
阴阳师显然也不想在泉州港把事情闹大,他让武士靠后,皮笑肉不笑:“鉴定什么物件不能说,那么,那个小姑娘去哪里了?这总能说吧?”阴阳师一边说着,一边用长长的乌青色的指甲在木案上画了画,发出瘆人的声音。
建文老老实实回答:“她刚离开这家铺子不久,至于去哪里,我就不知道了。”阴阳师对这个回答不太满意,他注视着建文,嘴里发出几声古怪的音调,裂开的嘴里,依稀可见他伸出绛紫色的舌头,舌尖发出玄妙的光芒。
建文注视了一阵,觉得头晕目眩,阴阳师那张难看的脸变成了两张,然后两张又变成了四张,每一张脸都变成不同颜色,来回变幻,五彩缤纷。他的精神开始变得恍惚,脑袋里好似塞了棉花似的。
“她拿了什么东西让你鉴定?”
“海沉木。”
“你看出什么了吗?”
“普通货色,没什么特别的。”
“然后她去哪里了?”
“她离开铺子,出门向右走去。”
“她提过要去什么地方吗?”
“没有。”
在阴阳师的催眠下,建文全无防备,几乎是有问必答。可他的回答,还是让阴阳师不太满意。施展这种催眠术需要消耗很大精力,如果什么都问不出来,那就亏大了。
于是阴阳师又问道:“你还有什么隐瞒着的事情吗?”
这一次建文犹豫了。他的意识虽然被压制,可冥冥中却感觉到了危险,有些秘密,是绝不可以说出口的。他的表情开始变得痛苦,肌肉扭曲,似乎在竭尽全力控制自己不要开口讲话。
这还是阴阳师第一次发现,居然有人能抵制自己的催眠法术,还是个小小的鉴定店学徒。他饶有兴趣地加大了力度,想听听那秘密到底是什么。这时一个武士从外面闯进来,说附近出现几个衣着奇怪的大明官府人,似乎正朝着这边过来。
阴阳师一听,袍袖一卷,立刻把法术收回来。办正事要紧,这种无关的八卦不打听也罢。再说他们下船私自行走本就违反了明、日双方的勘合贸易协定,若是被大明官府的人撞个正着岂不是自找麻烦。阴阳师低声问了一句,然后和那几个武士匆匆离开了。
他们一走,建文这才恢复清醒,一屁股瘫坐在地上,汗如雨下。过了好一阵,他才长长呼出一口气来,觉得头痛欲裂。那个阴阳师太古怪了,居然会有这么邪的法术,自己脑袋此时就像被掏空了似的。
幸亏这些人走了,不然自己的麻烦恐怕会更大。
鉴定奇物,涉及巨大的利益,往往会引发一系列的抢夺、争斗乃至谋杀。尤其是海上讨生活的人,可都是些肆无忌惮的疯子,看到好处什么事情都做得出来。所以海淘斋的规矩是,绝不掺和纷争,避免惹祸上身。
建文刚才的应对,完全合乎规矩,最挑剔的老板也挑不出来错。现在恢复平静了,可他趴在柜台上,眼睛直勾勾望着外头,心里却始终觉得不太舒服。
看刚才那两拨人的举动,建文大概能猜得出来。大概是姑娘拿走了阴阳师的什么东西,结果被阴阳师尾随追赶过来。那阴阳师头戴乌帽,身穿狩衣,袖口还绣着凤穿牡丹的金线;那几个武士的甲胄也是质地不凡,光是铠甲边缘那黄澄澄的扣钉,就显出精良做派。从种种细节可以看出,这些追赶姑娘的人,一定和幕府关系匪浅,说不定就是官府的人。
这么说的话,姑娘并没有撒谎,那块海沉木还真是幕府将军的心爱之物。
可建文明明仔细检查过,那玩意儿十分普通,难道说里面还有自己不知道的隐秘?话说回来,她既然来海淘斋鉴定,说明她自己也不知道那是什么。她为何要偷拿一件自己都不知功用的东西呢?她接下来会去哪里躲藏?那些人抓到她会怎么样?
一连串无谓的问号,在建文头脑里盘旋。他忽然抬起手,狠狠敲了一记自己脑袋:“得了吧,你自顾不暇,还有闲情担心别人?”
大概是这姑娘的遭遇跟自己有点类似,阴阳师的手段又太过邪恶,所以建文忍不住泛起了同情之心。没办法,他就是这样的性子,曾经被父皇——现在得叫先皇了——批评过许多次:说他是妇人之仁,总喜欢去同情那些不相干的人,太过软弱。
一想到自己父皇,建文登时更加心烦意乱,他索性把铺子关门出去散散心。建文没有注意,巷子另一端,正有几个身穿锦衣卫服色的人手拿一张画像在向打银器的张二哥打探什么。张二哥看了画像露出吃惊的表情,旋即朝着海淘斋这边指指点点,众锦衣卫也一起朝着这边看过来,建文恰在此时转过巷子另一端走了,未曾看到这些人的举动。
建文沿着一条巷内的小路,随便走到附近一处长满了槐树的高岗上去,他若知道此后再也回不去海淘斋,肯定会回头多看上两眼。
这是泉州镇中地势最高的地方,视野极好,而且很少有人来。没事的时候,建文就喜欢来到这里,站在悬崖边缘,倚靠着一棵老槐树眺望远方。
站在这里,可以俯瞰整个泉州港和远处的大海。
在没有风暴的时候,辽阔的海面极为漂亮,好似一块液化了的巨大的祖母绿宝石,一层层海浪组成了变幻莫测的宝石纹路,在阳光照耀下熠熠生辉。
不过今天情况有点不一样。建文走到高岗顶上,发现平时最喜欢站的那个位置,被另外一个人早早地占据。建文有点惊讶,毕竟这里平时来的人很少。
他定睛一看,那是一个体形魁梧的巨汉,圆圆的脑袋上梳着十几条油亮油亮的短辫,辫梢还绑着各式各样的铁片。这人穿的是一件北海水手们常穿的貂皮短袍,可是尺寸一点儿都不合身。从背面看去,健硕的肌肉几乎要把袍子撑裂,看起来随时可能爆裂开来。
建文警惕地停住脚步,却不防踢到一块小石子。巨汉听见声响,猛然回头,建文一下子愣住了,因为他看到的,是一张满是泪痕的大脸。
这家伙居然是在哭?
巨汉被建文注视得很不好意思,赶紧用手背擦了擦眼泪,瓮声瓮气地解释说:“俺想家了,这是整个泉州唯一能看到草原的地方。”
建文心想这里哪儿来的草原,这家伙是傻子吧?可他举目一看,看到港外那碧绿色的海面辽阔无边,不由得心中一动,这岂不是和长满了绿草的草原一样的风貌吗?
“想不到这个比熊还健硕的怪物,还有这么细腻的内心啊。”建文感叹了一句,正要转身离开,不防那巨汉走过来,两只手掌按住建文的肩膀,几乎要把他压碎:“喂,你会操船吗?”
“哎呀,好疼……你说什么?”
“你会操船吗?我想要学操船的技术。”巨汉满是诚恳地盯着他,还有泪水挂在古铜色的脸颊上。
建文这才想起来,昨天那个辽东客人,似乎说过同船来了一个晕船的蒙古蛮子,自称是什么科尔沁水师提督,要为部落训练一支水师——莫非就是此人?
“你先把我放开,好疼……”建文挣扎了一下。巨汉这才意识到失礼了,赶紧松开他的肩膀,后退一步。建文揉着肩膀道,“蒙古草原根本没有海,你学操船技术干吗啊?”
“可我家传是科尔沁水师提督啊,水师提督当然要学操船。”巨汉理直气壮地说,攥紧拳头一敲胸膛,“我叫腾格斯,蒙语里就是大海的意思。我南下来学操船,是来自长生天的意志。”
“好吧好吧,随便你了……”建文撇撇嘴,觉得这家伙实在是有点不可理喻。哪会有人因为一个名字,就去学一门永远也用不上的技艺。
“你能教我操船吗?”腾格斯追问了一句。
“我只是个小伙计,又不是水手。你去港口和工坊问问吧。”建文转身要走。
这句话似乎触动了腾格斯的心事,他面露悲戚,双手捂住脸:“俺问过了,可是没人愿意理俺,也没人愿意教。俺一开口说话,他们就都哈哈大笑,说俺是个傻瓜。只有一个人说肯教俺操船,可一转眼,他就带着俺所有的钱跑掉了。俺实在没有办法,没有办法……”
说到后来,腾格斯双眼噙满泪水,眼看又要哭出来。建文觉得这么一个大汉动不动就流泪,实在是太别扭了。不过看他的神情,又实在可怜。一个人远离故土,来到这么一个人生地不熟的地方,被骗得身无分文,走投无路,就连想家都只能远眺大海。
建文心肠一软,说:“我认识几个船上的水手,让他们带你上船,连干活带学习,好歹能把生活费赚出来。”谁知腾格斯一听,顿时又号啕大哭起来:“俺晕船啊……我害怕登船,船一晃俺就想吐。”
这一下弄得建文彻底无语。一个晕船晕到死的蒙古水师提督,却偏偏非要去学操船,也不知道他这么执着,到底是图什么。建文想一走了之,可见腾格斯哭得实在可怜,有些不忍心,便拍了拍他的肩膀,说:“你别哭了,回头我介绍你去个船木坊,去那儿帮工吧。”
“真的吗?能学到操船吗?”腾格斯欣喜地说,顺手抹掉了脸上的泪水和鼻涕。
“嗯……这个好歹是在陆地上干活,至少能学到修船的手艺,把回家的路费赚出来……”
话音未落,腾格斯突然抬起头来,挂着泪痕的大脸一瞬间变得严厉起来。他伸出巨手,一把抓住建文的胳膊,猛然往下一扯。
建文毫无防备,被这一股怪力扯得整个人趴在沙地上。他正要恼火地吼一句“你干吗”,却看到腾格斯的气势变了,他肩膀高耸,双臂微屈,整个人如同一头草原上的蛮九九藏书牛,正刨着蹄子蓄势发起攻击。
顺着腾格斯的视线,建文回头一看,瞳孔陡然缩小。
在他身后的老槐树上,居然插着一枚黑色的苦无。如果不是腾格斯及时把他按倒,那苦无就直接钉到身上了。建文脸色大变,意识到自己刚才距离阴曹地府只差了一点点。
第四章 阴阳师
“这是谁扔过来的,明摆着是要我的命啊!”建文的心里,一瞬间划过惊慌,难道是朝廷发现了自己的踪迹,前来灭口吗?
这时腾格斯俯身捡起一块石头,朝着远处的某一个方向用力掷过去。石头以极高的速度飞过槐树林,眼看就要钻入树冠,却发出“锵”的一声,似乎被什么金属器物抽飞,改变了方向,遥遥飞出悬崖之外。
一个女孩的身形在槐冠之间显露出来,头戴珊瑚头饰,手里提着一把日本刀,脚下踩着一根软软的树枝。这是一幅惊人的画面,槐树枝既脆又细,一个女孩的体重再轻,也不可能立在树上,她到底是怎么做到的?
建文没有在这个疑问上停留很久,因为他赫然发现,她竟是今天两次进入海淘斋的那个姑娘,仍旧一副僵硬清冷的神情,双眸冷冷注视着建文和腾格斯。
“你这是干吗?”建文大怒。这女人未免欺人太甚,不过是说破了她被打眼的事实而已,何必要取人性命,多大仇啊!
“苦无上沾的是迷药,不会致命,只会让你昏睡一会儿。”女孩认真地解释道。
“我问的不是这个!我问的是,你为什么要袭击我?”
“我要拿回我的东西。”
“你的东西?你的东西干吗要找我拿啊?”
“我的海沉木,在你身上。”女孩说得理所当然。
“胡扯!你自己明明拿走了,还想来讹人?”建文骂到一半,忽然神色一变,他的手在自己衣袍底下摸到一个硬块。
电光石火之间,他立刻明白了怎么回事。女孩肯定是看到阴阳师追过来,生怕海沉木不保,所以第二次返回海淘斋,故意揪住衣襟,其实是偷偷把海沉木塞在自己身上。
那些追兵怎么也想不到,女孩会把海沉木藏在一个全无关系的小伙计身上。接下来,她只要偷偷跟踪自己来到高岗,就能把东西毫无风险地取回去。
一想到阴阳师适才催眠自己的可怕经历,建文登时汗如雨下,对女孩更生出一股怨恨之气。我只是个无辜路人,为何要被牵扯进这种恩怨中来。他愤愤地掏出海沉木,想要远远丢开,赶紧远离这堆是非。
这时腾格斯却发出一声沉沉的低吼:“又有人来了!”
不用他提醒,建文也能看到。那个长着乌黑指甲的阴阳师和八九个武士,正顺着唯一一条通向高岗的小路走过来。他们有意无意站成一个扇形向前推进,呈包围状。
建文暗暗叫苦,抬起头又瞪了女孩一眼。女孩的表情还是古井无波,但右手已经按在了腰间的刀柄上,如临大敌。
阴阳师咯咯笑了起来,那声音比指甲划过铜镜还难听:
“你这小子,居然连我的迷魂术都瞒过去了。幸亏我临走前,为防万一,在你身上留了一只香海虱,不然也想不到你和百地七里这个死丫头会在这里碰头。”
建文这才知道,原来女孩叫百地七里,真是个怪名字。
他脱下袍子连连拍打,果然在袍缝里拍出一只极小的僵死海虱。他在泉州港混了很久,知道这是一种在海涡沉船里才有生长的海虱,别看它样子丑陋,死后尸骸会发出异香,味道很淡,但经久不散。如果人或狗做过针对性训练,便可以靠着香味追踪目标踪迹。
阴阳师咧开嘴,朝建文伸出手去,露出那一副大板牙:“小伙计,这件事跟你本来没有关系。把海沉木交给我,我放你下山去。”他的牙上,又开始微微发出光芒。
建文如受催眠,慢慢把手抬起来,将海沉木递过去。不料七里在树上忽然出言提醒道:“小心,他们不会放过你的。”
寒光一闪,阴阳师旁边的武士突然拔出刀来,斩向建文面门。七里扬手打99lib?出一枚苦无,试图去阻挡,可阴阳师大袖一卷,直接把它给收了。
就在千钧一发之际,腾格斯狂吼一声,冲过去抱住建文,后背生生挨了一刀,顿时血光飞溅。那武士感觉到了钢刃入肉,正要往回抽,却发现抽不动了,那个壮汉的肌肉太厚实,竟把刀刃给夹住了。
腾格斯趁机转回头来,背着那把武士刀,巨掌一扇,登时把武士打飞出去十几步远。一直到这时候,建文才如梦初醒,觉察自己又中了催眠。他冷汗涔涔,捏着海沉木不知该如何是好。
“哎,你干吗替我挡一刀?”建文问腾格斯,两个人明明素昧平生,这个举动未免代价太大。
腾格斯伸开双臂,冲武士们吼道:“好不容易找到一个肯教俺操船的好人,你们别想动他!”建文苦笑:“喂喂,我说的是介绍你去船木坊,你不要自作主张啊。”
这时七里忽然身子微弓,从树梢上飞快地跳下来,拔出长刀摆出一个进击的姿势,对阴阳师道:“东西是我藏在他身上的,他与我们之间的仇怨无关。”
阴阳师狞笑道:“无所谓了,反正见过海沉木的人,今天都得死。”他一声令下,其他几个武士同时高擎长刀,扑了过来。这些人一看就是接受过严酷训练的精英,运刀如风,杀意滔天,普通人光是跟他们对视,都会像被蛇盯上的老鼠一样,浑身麻痹,动弹不得。
不过腾格斯显然不在此列。
这个心思单纯的大汉,根本不受敌人气势的影响。他体格太健硕了,那几个武士的刀砍在身体上,出现道道血痕,却无法深入肌体,反而让腾格斯趁机用蒙古式摔跤的手法,一口气摔倒了两个人。
七里趁机一扬长刀,也加入战团。她年纪不大,刀法却非常精熟,与那几个武士抗衡,丝毫不落下风。
只有建文捏着海沉木,站在两人身后一动不动——不是镇定,而是吓傻了。他登上高岗之时,何曾想过会有这么一番场面。他和腾格斯,真是生生被这个叫七里的姑娘给拖下水了。
阴阳师见手下一时半会儿拿不下七里与腾格斯,又一次发出咯咯的笑声,十指一掐,舌尖又闪起一道光亮,催眠术开始运转。腾格斯整个人呆了一下,眼前幻化出草原,风吹草低见牛羊,还有奔驰的骏马与雄鹰。悠扬的长调,在耳边回荡起来。
这种催眠术,可以刻意引导出你内心最渴望的东西,幻化为实景让人深陷其中。腾格斯不受气势影响,但思乡之情却是难免,一下子就被阴阳师诱入彀中。
阴阳师见催眠已成,十指交替拨动,做出几个奇妙手势,幻境为之一变。腾格斯在幻境里,忽然看到草原远处有一匹饿狼朝羊群冲来。他捏紧拳头,勇敢地冲上去,要把饿狼捏死。
而在现实里,他冲过去的方向,却是建文站立的位置。建文见腾格斯忽然目露凶光,一反常态朝自己扑来,吓得往后一缩,双脚踩到了悬崖的边缘,一片小碎石朝着下面掉去,很久才听见“啪”的一声。
这里的高岗虽然不如名山大岳那样高耸入云,但悬崖到峭壁的底部怎么也有三十多丈,人真跌下去铁定是粉身碎骨。
建文觉得这局面实在太荒唐了,明明是一个和平的早晨,怎么就和一大群陌生人陷入生死相搏的局面了呢?他真想把这块不吉利的海沉木丢下悬崖,然后一走了之。可是如果真这么干,估计阴阳师和七里都不会放过他。
这边腾格斯并没有放缓脚步,还在继续靠近。七里一边抵挡着武士们的进袭一边大声喊道:“快解除他的催眠,不然我们都会死在这里。”
建文大吼道:“怎么解除啊?!”
“刺激他,用他最怕或者最喜欢的东西去刺激。”
“可我根本不认识他啊!他怕什么我哪知道?”建文委屈得快疯了。
七里没有回答,她已经陷入了武士围攻下的刀芒之中,自顾不暇。眼看着腾格斯一步步靠近,建文走投无路,他视线一转,看到远处泉州港里鳞次栉比的船帆,忽然有所醒悟。
建文扯着嗓子喊道:“根本没人会教你操船!没人教!你这个白痴蛮子,一辈子也当不成水师提督!”
腾格斯眼前的草原美景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片片破碎的海面景色。他的脚步停住了,突然跪倒在地,抱着头痛苦地摆动着,喉咙里发出绝望的吼叫。
他之所以毅然离开草原,南下寻找操船技术,正是因为心中要成为水师提督的执念,胜过了对家乡的眷恋。这个草原蛮子一路沿海找过来,却屡屡碰壁,直到见到建文,才重新看到一丝希望。现在连建文都吼出来说不教他操船,腾格斯登时觉得天崩地裂,连家乡美景的幻境都无从桎梏了。
阴阳师身子一颤,嘴角沁出一点血迹,这是催眠失败99lib.对施术者本身的反噬。他没想到,这个奇葩居然会看重如此可笑的事。他深感侮辱,大嘴一咧,让舌尖再度放出光芒,试图再次催眠。
不料一枚苦无破空而来,“当”的一声,正打在他绛紫色的舌尖之上。阴阳师赶紧闭上嘴,催眠施术被迫中断。围攻的武士们同时一愣,攻势减缓。
那是七里手里最后一枚苦无。她扔出去以后,迅速脱离战圈,冲到建文身旁。建文以为她要夺走海沉木,下意识地要避开。不料她一把拽住建文的手:
“跟我走。”
“去哪儿?”
“悬崖下面,这是唯一的路。”七里说。如此紧迫的关头,她还是那一副淡然表情,仿佛天生就没有情绪似的。
建文大惊,那岂不是等于跳崖自杀。七里凝视着他:“没时间了,你得相信我。”
“现在这个局面,还不是拜你所赐!”
七里淡淡道:“跟着我,九死一生。留下来,十死无生。”
建文看着满脸杀意的武士们再度逼近,叹了口气,知道这事没的选了。七里牵住他的手,正要往悬崖下跳,建文忽然又喊道:“等一下!我们不能把腾格斯扔下!”
他回过头去,看到在不远处,腾格斯仍旧抱着头蹲在地上。远处阴阳师的舌尖再度亮起,双手比画出奇妙的手势,准备重新施展催眠术。
“你不是不认识他吗?”
“他刚才帮我挡住了围攻,为了我而受伤,岂能置之不理?”
七里冷冷道:“没时间了,而且我也带不了那么多人。”
“可是如果阴阳师再度催眠他,他会变成最难对付的敌人。”建文终于想出了一个理由。
七里略作思忖,点点头,算是被说服了。不过她又面无表情地补充了一句:“妇人之仁。”这个评价让建文的嘴角抽搐了一下。
七里再一次挥刀向前,挡住武士们。建文冲过去,把懵懵懂懂的腾格斯拽到悬崖边上,抓住了他的长裤带:“喂……我们准备好了,你真的有把握吗?”
七里没有回答,而是奋力一挥刀,把武士们逼退了几步,然后身法迅捷地退到悬崖边上。没等建文问清楚答案,她已毫不犹豫地朝悬崖跳了下去。
她的手牵着建文,建文抓着腾格斯的裤带,三个人就这样一下子全都冲下悬崖,跃向半空,然后朝峭壁的底部跌去。
建文身子一悬空,就后悔了,不该听这个女人的话。她又不是鸟,这种情况下怎么可能生还?他闭上眼睛,悲伤地准备迎接最后也是最痛苦的冲撞。
可是忽然间他身子一顿,似乎被什么东西吊住了,随即有节奏地弹跳起来。建文睁开眼睛一看,眼前的景象让他终生难忘。
七里的身姿挺立,与垂直的峭壁恰好呈九十度角,她的双足牢牢地扎在了石壁上,如同黄山的迎客松一般。只有那一头乌黑的长发克服不了地心引力,向下方垂下。至于建文和腾格斯,他们以七里为挂钩,手臂和腰带为绳索,整个身子垂吊在了半空之中,摇摇晃晃。
建文还没顾得上惊叹她是怎么做到的,七里的身形已经开始动了。她迈开长腿,微屈身体,居然像在平地跑步一样,一路朝着峭壁的底部疾冲而去。七里每跑一步,娇小的身躯都要晃上一晃,因为她的身体上还挂着建文和腾格斯,尤其是后者的体重,那可是一个很大的负担。
建文在半空中晃晃悠悠,不敢相信眼前发生的事情。这个女孩,难道是蜘蛛附体吗?怎么能在笔直的峭壁上做这种动作?他拼命抑制住恐惧,终于看清了其中端倪。
原来七里每次脚步落地,都会从峭壁上无端生出一丛靓丽的珊瑚,珊瑚丛不大,恰好能将她的脚面扣住。当七里抬起脚离开峭壁之时,珊瑚便会悄然破碎,化为粉末散至无形,但当她下一次脚步落在峭壁上时,又会有新的珊瑚在下方涌现。
她就这样在峭壁上飞快地奔跑着,石壁上留下一连串斑斓美丽的珊瑚丛,稍纵即逝。建文注意到,那珊瑚的样式与颜色,与她头顶的珊瑚饰物几乎一样。
“这是什么妖术?”建文心里惊叹道。他从前听过步步生莲的故事,没想到居然亲眼得见一个人可以步步生珊瑚。七里显然可以控制珊瑚的起落,把它当成阶梯来使用。
好奇心短暂地压住了恐惧。建文扭动脖颈,想仔细端详一下七里的侧脸。恰好有几缕乌黑细长的头发滑过他的鼻前,让他不由自主地打了一个喷嚏。
因为这个突然的变故,七里的身子猛然往下一沉,差点失去平衡。建文连忙说“对不起对不起”,少女抿紧嘴唇,眉头紧蹙,根本没有余暇去呵斥这个鲁莽的家伙。
现在她的全部精力,都放在控制身体的平衡上。要知道,她不是自己在跑,而是带着两个男子在峭壁上奔跑,对她来说负担非常大。就在这时,前方从峭壁表面涌出了一蓬大大的珊瑚,四面伸开如花卉初绽。
七里的双足往上一踩,珊瑚的触须自动抱紧,把她的脚面牢牢扣住。她这才勉强把身形给稳住了。建文注意到,当那一朵大珊瑚绽放时,七里的珊瑚头饰,突然闪动着非比寻常的微芒,似乎里面镶嵌着什么宝石似的。
那光彩的风格有点眼熟,建文想了一下,好像阴阳师每次施展催眠术时,嘴里那颗门牙就会绽放出这样的光芒。
对了,阴阳师呢?他们不知追来没有?
建文连忙抬头,看到阴阳师和那一群武士站在悬崖边缘,探出头去,离他们越来越远。看来这些家伙没有类似的能力,没办法跳下悬崖来追。
建文的神情稍微放松了一点,看来这一次能逃出生天了。可下一秒钟,他就知道自己猜错了。阴阳师高举双手,朝下方扔出一枚球形的烟丸。那烟丸朝悬崖下飞快坠落,快接近他们三个时,突然爆炸开来,弥漫出一片紫色的烟雾,登时将他们的身形笼罩。
七里鼻子耸动一下,开口说烟无毒。可建文却摆动手臂,声嘶力竭地叫她快脱离这个区域。
建文在泉州港混了这么久,对海上的各种规矩了解很透。这种紫色的烟雾,只有战舰才会使用。两军交战之前,会有专门的火炮把这种烟丸投射到目标附近,然后全舰队朝着这个标记轰击。
所以这紫色烟雾虽然无毒,却意味着马上会有火炮袭来。
但哪儿来的炮?
建文在峭壁半空朝泉州港看去,看到在港口里出现了一条极为醒目的巨大黑色铁甲船。帆面全涂成黑色,舰艏像是一张昂扬狰狞的龙头鱼像,甲板上竖立起一座日式天守,两侧大筒林立,像一头头怪兽张开大嘴。
从那面旗子可以判断出来,这是昨夜进港的幕府大船。阴阳师他们,甚至七里,很可能就是从这条船上下来的。
看来阴阳师现在是打算呼叫那条黑色的铁甲船,来给这些在峭壁上奔跑的逃亡者重重的一击。
可是他们不会如此胆大包天吧?建文心中还存有一丝侥幸。这里可是泉州港,是大明治下的港口。市舶司的卫队可不是吃素的,附近还驻有大明的三个指挥和一支舰队。日本人再嚣张,也不敢在泉州港内动手吧,那可是相当于两国开战了。
很快建文就发觉,自己又一次猜错了。黑色的铁甲舰在泊位上轻轻抖动了一下,面对岸边一侧的船舷炮门同时落下来,二十门黑黝黝的大筒对准了峭壁的方向。
“他们……真的敢这么干啊!简直疯了!”建文惊呼。这海沉木到底是什么东西,竟然惹得日本人不惜引发与大明的战争,也要志在必得?
七里似乎也感觉到了危机的降临,脚下的速度加快。可惜她要带着两个人下坠,必须时刻保持平衡,何况还要控制那些诡异珊瑚的涌现地点,速度很难提得起来。
“快!炮击马上开始了!”
“这已经是最快了,再快我们都得跌下去。”七里的语气仍是淡淡的,可她的呼吸也变得不那么匀称了,可见内心也很焦虑。
二十缕轻轻的黑烟在船舷上飘起,表明距离炮击只有几个弹指的时间了。建文一咬牙,一手拽着腾格斯的腰带,一手侧面伸出,一下子环住了七里的细腰。
踩着珊瑚往峭壁下飞奔这事,必须得掌握好节奏。何时落脚,何时珊瑚涌现,一步都不能乱,一乱就站不住了。七里没料到这个小伙计突然来这么一手,一下子节奏乱套了。
节奏一乱,她再也没法维持与峭壁九十度角的站姿,他们三个的下降速度陡然提高,直直朝着峭壁底部摔去。
与此同时,二十声巨大的轰鸣在泉州港内响起,二十枚黑乎乎的炮弹飞过一条条精准的曲线,朝着峭壁上的紫烟范围狠狠砸来。一时间整个高岗峭壁石屑飞溅,火光四冒,笼罩在一片硝烟之中。
三个人因为突然加速下坠,堪堪避开了炮击范围。可代价是七里再也没法靠珊瑚控制身形,只能直直地朝地面飞快摔下去。
“扑通!”“扑通!”“扑通!”
三声巨大的水声传来,湖面上掀起了三朵大小不一的水花。
第五章 战火
原来在这个悬崖之下,是一个小小的淡水湖。这湖泊本是一个巨大的土坑,没有外来水源,全靠雨水积蓄。恰好前一阵刚刚下过几场豪雨,湖水满溢。
建文对这附近的地理非常了解,知道这个湖的存在。他刚才目测了一下,看到三个人已降低到了足够的高度,即使直接摔进湖里,也不会死,这才强行干扰七里的动作,变成自由落体——否则他们绝躲不过那一阵精准的炮击。
建文很快从水面上冒出头来,大口大口地从嘴里吐出不少水草。在他旁边不远处,腾格斯被凉水一激一撞,也恢复了清醒。
他睁眼一看,发现自己居然深陷水中,吓得连连扑腾,连声说“俺不会游泳啊”。
建文没好气地提醒说水不深,腾格斯试探着站直了身子,这才发现这里的水深刚刚没过自己胸口。
真是一个想做水师提督却既不会游泳又容易晕船的蒙古蛮子。建文心中对他的评价,又多了一个定语。
“嗯?七里那个姑娘呢?”
这时他才注意到,七里一直没有浮上水面,整个湖面只有他和腾格斯。建文心说不妙,连忙重新一个猛子扎进去,在混浊的水里四处寻找。
这一坑水乃是雨水积蓄而成,里面没什么活物,只在底下有一些藻类、苔藓。刚才被他们三个一搅,掀动了底部的淤泥,整片湖水都变得混浊起来。建文在水里勉强睁开眼睛,回想着七里掉落的位置,四处寻找。
好在这个淡水湖并没多大,很快建文就看到前方似有一缕鲜血漂过。他循着痕迹游去,很快就看到了少女的身影。
七里整个人泡在水里一动不动,身子蜷缩如虾,看起来非常痛苦。一条血丝从她的腰间绵绵不断地漂出,在水中扩散。
建文连忙游过去,从后面抱住七里的身躯,奋力把她托出水面,然后朝岸边划去。腾格斯注意到了这边的动静,也过来帮忙。这个巨汉伸手一抓,把两个人都从水里拎起来,轻轻放到了岸边。
七里平躺在岸上,脸色煞白,几乎见不到一丝血色。建文这时也顾不得避嫌,双手按在七里的胸口,一下一下拼命按压。按了约莫二十几下,七里忽然抬起脖子,从嘴里吐出一大口污水,然后再度躺倒。
直到这时,建文才松了一口气,只要把肺里的水排出来,至少可保性命无虞。他再去检查她的腰间。那里有一道长长的刀痕,应该是刚才那一批武士留下来的。
也就是说,七里是带着严重的刀伤,拽起建文和腾格斯一路跑下峭壁的。刚才那一连串奔跑,让她几乎脱力,所以落水之后连挣扎上浮的力气都没有了。
腾格斯也受了伤,对整个状况摸不着头脑,他站在旁边看看七里,又看看建文,瓮声瓮气地问道:“咱们接下来去哪里?”
这个问题,让建文一下子陷入沉默。
是呀,接下来该去哪里呢?
最明智的做法,是把海沉木放回到七里身上,然后一走了之。这件事本来跟他毫无关系,虽然七里救了自己不假,可最初也是她让自己陷入这场莫名争斗的。
可是……建文注视着昏迷不醒的少女,又不忍心把她扔在这里不管。阴阳师那些人肯定会追过来,七里落到那些邪恶的家伙手里,不知还要承受怎样的折磨。
“哎呀……你这个妇人之仁的毛病,得改改!你可是有秘密的人!”建文敲敲脑袋,拼命告诫自己,可他始终没法对一个受伤少女置之不理,“算了!我可以把她送去医馆,留点钱,然后再走,这样就两不相欠了。”
总算想到了一个折中方案,建文不由得精神一振。他把少女横腰抱起来,朝外面一脚深一脚浅地走去。腾格斯紧随在后头。
建文停下脚步,皱了皱眉头:“刚才的凶险你不是没看到,干吗还跟着?太危险了,你还是赶紧自己走吧。”腾格斯一梗脖子:“你还没教俺操船术呢。”
“我是说介绍你去船木坊!不是教你操船术!”建文觉得这个蒙古蛮子实在太轴了,脑子里除了操船术什么都没有。
“这么说,你刚才说的是真的?”
“我说什么了?”
“刚才在悬崖上,你说根本没人教俺操船!没人教!俺是个白痴蛮子,一辈子也当不成水师提督!”蒙古大汉学着建文的口吻,惟妙惟肖,说完以后露出失望的眼神,简直像一只吃不到鱼干的小猫。
若不是抱着七里,建文很想揉揉自己的太阳穴:“笨蛋!那是为了把你从幻境中解救出来,才故意这么说的!”
“哦!明白了!其实你是肯教俺操船术喽!”腾格斯忽又欣喜道。
建文下定决心,不去理睬这个家伙,转身朝外头走去。当务之急是把七里送去医馆,别的都可以放一放。
正在这时候,他背后忽然传来两声低沉的爆炸声。建文回头一看,发现在湖面上爆开了两团紫色烟雾。
“不好!”建文大惊。看来阴阳师发现他们没死于刚才的炮击,又投下两枚紫烟标记地点,召唤火炮再次进行打击。那条黑船的火炮非常犀利,反应速度也极快。恐怕这个湖很快就要变成火海。
建文一咬牙,对腾格斯喝道:“你想学操船对吗?”
“是的!”
“那扛好这个姑娘,跟着我走!”他说。腾格斯喜不自胜,过来粗臂一揽,轻轻松松把七里扛在了肩上。
如果想脱离炮击区域,他们必须争分夺秒。七里虽然瘦削,个子却不低,只有腾格斯这样的壮汉扛起来跑,才不影响速度。建文摸了摸怀里,那块海沉木还在,最后看了眼紫烟,一挥手:“快走!”
两个人扛着七里,迅速朝外面跑去。没跑出去多远,就听见头顶一道道尖啸声袭来,随即身后传来震耳欲聋的爆炸声,还伴随着巨大的水花声。建文喊声:“卧倒!”两个人连忙趴在路旁的草窠里,旋即强烈的冲击波如海潮般拍击而来,震得头皮微微发麻。
建文一边跑着一边心里数数,前后一共传来二十声爆炸,这是黑船在一侧的全部火炮数。他们再打,就得隔一段时间了。
“就是现在,快走!”
他叫腾格斯扛起七里,起身朝泉州镇上拼命跑去。这座高岗就在镇子边上,距离很近。只要进了镇子,日本人胆子再大,也不敢动手,否则就是跟大明结下不死不休的仇怨了。
他们奔跑如飞,眼看镇子就在眼前,已经可以看到镇子上的钟楼,忽然,前方传来几声日语叫喊,阴阳师和那几个日本武士狞笑着拦在路上。建文眼前一黑,这些家伙还真是附骨之疽啊,怎么还没甩脱?难道自己身上,还有没拿掉的香海虱不成?
七里昏迷不醒,腾格斯空有体格,头脑却简单得很,阴阳师稍作催眠,他就会中招。面对这么强大的敌人,这支队伍根本不堪一击。
“你们不要过来,不然我把海沉木毁掉。”建文高举起海沉木,大声吼道。阴阳师大笑:“你拿什么毁?”
海沉木是在海底极阴之地凝练而成,虽是木质,却硬逾金石,寻常刀斧锤火根本奈何不了。这个小伙计仓促之间,哪里毁得掉?不料建文冷笑一声,从怀里掏出一块灰白色的扁状石块:“海沉木虽然坚硬,却有一物可以克它,那就是这一块阴阳混洞石。”
阴阳师眉头一皱,他可从来没听过“阴阳混洞石”这名字,但出于谨慎,还是多问了一句:“这是什么东西?”
建文大声道:“这阴阳混洞石是宁波的特产,凝于鲲鱼之穴,浸润千年海气。待得鲲鱼化为鹏鸟飞去,又让它浸润千年风气。所以这石头虽小,却兼有风、水之极妙,专能解各种海物。海沉木最怕就是这石,一遇则如沸水扬雪,立刻化去。你若不信,我可以演示一下。”
“等一下!”
阴阳师伸手制止。虽然这个典故他从来没听过,但看这小子说得有鼻子有眼,不像是临时现编。明国地大物博,真有这么个东西也未可知。他可不敢拿这一块海沉木去冒险。
建文一脸严肃,心里却忐忑不安。他常年信口编造故事,取悦客人,这种程度的典故随口即来,早练就了一本正经说胡话的本事。
一见阴阳师出言阻止,他知道这是中计了,厉声道:“知道厉害,那还不快让开路?”
“小子,这件事本与你无关。把海沉木和百地七里留下,你可以拿走这些。”阴阳师从怀里拿出一把珍珠,个个都有牛眼大小,晶莹润泽,一看就知道是上等货色。
建文却不为所动:“刚才我都听见了,你说和这海沉木有关的都要灭口。”
“此一时,彼一时。”阴阳师说着生硬的大明官话,手指一拨,那五六颗珍珠在他掌心滴溜溜地开始转起来。建文注视片刻,觉得眼前珍珠转得越来越多,暗想不好,又着了他催眠的道儿了。他拼命晃动脑袋,想从中脱离,可那珍珠光彩夺目,简直无法移开视线。
“放下吧,放下吧。”阴阳师的声音充满魅惑。建文不知不觉把手臂放松,手里的阴阳混洞石吧嗒掉在地上,摔得粉碎,腾起一股轻烟。
阴阳师先是往后一退,再仔细一看,登时气得够呛。原来这玩意儿不过是随处可见的石灰石罢了,刚才看这浑蛋说得一本正经,原来也是胡说八道。
建文暗暗叫苦,这是他昨天去木坊订木料做记号用的石灰石,临时拿过来胡吹大气,想瞒天过海,想不到最终还是没混过去。
“动手!”阴阳师不打算跟他啰唆了。
就在这时,忽然从镇子方向传来急促的脚步声。建文定睛一看,远处是附近巡检司的几十名护卫匆匆冲了过来。为首的队正见到阴阳师和武士的装束,立刻如临大敌:
“港口那条开炮的黑船,是你们的吗?”
阴阳师淡淡道:“正是。”
“立刻放下武器,过来投降!”队正吼道,然后又看到建文他们三个,不由分说,“你们三个!也乖乖过来,等候发落!”
阴阳师没多废话,大袖一摆,门牙发出异色光芒,居然对队正也用上了催眠术。队正的手下着实悍勇,二话不说,迎着日本武士的刀锋就扑上来。两股强悍的军队,碰撞到了一块。日本武士胜在武器精良、武艺高超,但巡检司胜在人多。一时间厮杀得难解难分,谁也奈何不了谁。
建文悄悄牵了一下腾格斯的衣角,说:“咱们快走!”腾格斯一看要跑的方向,不是去泉州镇上,颇有点意外:“哎?咱们不是去找巡检司庇护吗?”
“我在泉州的日子已经结束了。”建文苦笑着摇摇头,一脸无奈。
建文没有勾结倭寇,这个倒不怕查。问题是,他的身份太特殊了,从老客口中他也得知朝廷在找自己,回到泉州镇,也一定会被抓到府衙里去查个底朝天。只要想查,很容易就能发觉其前太子的身份,那才真是要命的事。
他之所以在泉州港能生存至今,全因为足够低调不引人注意。一旦引发外界关注,无论结果如何,建文都会面临暴露的危险。
想到这里,建文悲哀地意识到,从少女进入海淘斋的铺子开始,他在泉州港的平静生活就已经注定要结束了。今天早上,他还高高兴兴品茶等客上门,现在却要落荒而逃,生活的转变,真是来得太突兀了。
可是,现在能逃去哪里呢?
建文的心中,早有了一处合适的地方,那是他最后的逃亡手段。可问题是,现在他不是孤身一人,还有两个来历不明的同伴。带他们过去,自己的身份就会暴露给他们。可若不去那里,这一行三人根本无路可走,早晚会被抓住。
无论是幕府的人,还是朝廷,建文一点儿都不想落到他们手里,都得极力避开。
其实建文还有一个更好的选择,那就是抛下腾格斯和七里,一走了之。他任由这个念头在脑海中盘旋,犹豫再三。忽然在远处传来一声惨叫,巡检司和阴阳师的队伍终于出现了伤亡。
建文意识到,如果再拖下去,就没有逃跑的机会了。他看了一眼那个天真的蒙古大汉,以及肩上昏迷不醒的七里,一咬牙,做出了决定。
“跟我来!”
尽管不太情愿,建文还是没办法做出那种无情无义的事来。他让腾格斯跟上自己,从小路的另外一侧跑掉了。阴阳师见状要追,可立刻被巡检司死死缠住,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那三人逃远,不一会儿身影就消失在港口之内。
阴阳师面色铁青,摆动手势,一颗青色的烟丸升到半空,炸裂开来。
泉州港现在陷入了极大的混乱中。承平日久,港口里的人也没想到,这条幕府的黑船说动手就动手。商人和游客纷纷逃散,习惯了和平生活的官员们拿着纸和笔,茫然站在原地不动。
随着那青烟在泉州镇边缘升起,从幕府的黑船上冲下来几十个日本武士。他们个个头缠白带,发狂了一样到处搜查。镇守本地的永宁卫下属各卫所反应迅速,几支附近的巡检司兵士勇敢地冲上去,爆发了激烈冲突。在这一片混乱中,甚至还有海盗和混混儿趁机放火抢劫。
一艘大明水师的新锐战舰从外海英勇地冲进来,要拦住幕府黑船。可一股巨大的岩浆莫名从海底喷涌而出,如同火山喷发一般,将战舰生生折成了两截。
岩浆?泉州港里什么时候有火山了?
这场始料未及的侵袭,让所有泉州百姓都莫名其妙,又非常惊恐。
在这一片巨大的混乱里,没人留意到,一辆盖着粗棉布的骡车徐徐离开港口区,赶车的是一个头发湿漉漉的少年,棉布高高隆起,不知里面是什么。
这辆骡车很快离开了港口区,沿着一片滩涂来到人迹罕至的鬼见愁。看到那一片礁石,建文叹了口气,拖出舢板,载着其他两个人晃晃悠悠地划到了鬼见愁的深处,钻入洞窟之中,再度看到了那条气势不凡的青龙船。
腾格斯哗的一下从小舢板上站起来,发出喜悦的欢呼:“你要教俺开的,就是这条船吗?”他的动作,让七里悠悠地醒过来。她第一眼发现自己置身于洞穴之中,惊得一翻身起来,摆出一个防御的架势。可腰间的剧痛,让她轻轻蹙起眉头。
“别担心了,这里是我的洞穴,很安全,没人能找到这里来。”建文道。
七里环顾四周,看到那条青龙船,不由得眼神闪动。她没想到这个其貌不扬的小伙计,居然还藏着这么一条船:“你到底是谁?”
“你有秘密,我也有秘密。”建文没好气地回答。今天全因为她,自己被卷入生死纷争中;也因为她,自己被迫再度踏上流亡之路,还把最大的秘密暴露给两个陌生人。
“对不起。”七里的表情依然清冷,声音里却透着浓浓的疲惫。她的身子仍旧虚弱得很,全靠腾格斯在旁边扶着。
听到她居然开口道歉,建文“呃”了一声,反倒有些不好意思。他抓了抓脑袋,不知该说什么才好,最后什么也没说,把舢板划到青龙船旁边。
建文爱怜地摸了摸青龙船一侧的裂缝,喃喃道:“对不起啦,青龙,咱们又要开始流亡了。”经过这两年建文不断喂食精良木料,青龙船虽然没完全恢复,但勉强出海问题不大。
他摸摸怀里,海沉木还在。如果现在喂给青龙船的话,它的状况应该就能恢复到最佳了。可是一想到那些气势汹汹的追兵,建文叹了口气,这玩意儿还是别轻易毁掉的好。
青龙船的船边放着一具绳梯。先是建文,然后腾格斯背着七里也攀爬上去。一上船,腾格斯就兴奋得发了狂。这船实在太漂亮了,桅杆高耸,船体线条流畅,船艏的青龙与两侧半明半暗的三十二个盘龙圆轮,就算是最不懂行的人也能看出不凡之处。
腾格斯最有兴趣的,是船头那一尊大大的华贵船舵。它的造型由八条青龙组成。青龙尾部盘结成中央,八条龙头向外呈放射状伸展。他虽然来自蒙古,多少也知道,所谓操船之术,最重要的就是这个掌舵之人。
所谓“四海之上,掌舵为尊”,掌舵人是在海上最受尊敬的职业,他的一举一动,都决定一条船的生死存亡。能当上掌舵人,声望、技术以及资历缺一不可。
腾格斯仿佛看到自己意气风发地手执船舵,率领蒙古水师乘风破浪的情景。他饶有兴趣地凑近了,忽然发现船舵的正中央居然镶嵌着一尊玉玺。这玉玺体积不大,一角用黄金镶嵌,内中隐隐似有风雷涌动。腾格斯正要伸手去摸,建文却在背后道:“别动这个。”
腾格斯悻悻后退了几步,抓抓头上的辫子。建文道:“99lib?你现在有两条路可以选。”
“哪两条?”
“第一条路,你现在返回泉州港,反正我也不会回来了,也不要求你保密。你可以去港口区的船木作坊,报我的名字,他们会收留你,你能赚到点钱,足够返回蒙古。”
腾格斯“哦”了一声,手指捏着辫子,说:“我选第二条路!我要学操船!”
建文早猜到了这个答案,看来不用说第二条路了。他看向船舱中段。七里正在把湿漉漉的衣服逐次解下,上半身赤裸着,只有头上的珊瑚头饰还没摘掉。建文面色一红,赶紧别过脸去,刚才无意的一瞥,他发现她的肌肤上有许多伤痕,真不知道这个女孩曾经经历过什么。
建文别着脸,把海沉木丢过去。七里看都不看,抬手轻松地接住了,精准度惊人。
“东西还你了,我这里还有点伤药。你随时可以离开。”建文道。
“你接下来会去哪里?”七里忽然问了一个无关的问题。
建文想了想,苦笑道:“我也不知道,大概会在海上漂泊一阵,再决定目的地吧。藏书网”
七里点了点头,面无表情地说道:“那我留在这里。连船主都不知道去哪里,我的敌人想必更不知道。”这个说法无懈可击,建文也只能无奈地表示同意。这两个人留在船上也好,不必担心有泄密的问题了。
他走到青龙船船舵前,伸手扶住舵把。这一次出海,将意味着彻底告别泉州港的生活,重新开始流亡之路。
“青龙,起航!”他用手摸住玉玺,朗声说道。
随着他发出指令,镶嵌在船舵中央的玉玺放出异彩,光彩越来越大,整条青龙船都被裹住了,整个洞窟变得极为明亮。过不多时,两侧三十二个盘龙轮开始旋转,从慢到快,声响巨大,似乎蓄积了无穷的动力。四周水波粼粼,似乎被强大的气场排挤。很快整条船像是悬浮在水面上一样,轻盈地掉转方向,脱离沙滩,朝着洞窟外面疾驰而去……
泉州明军与日本黑船的炮战以日本人主动撤出结束,明军折损甚多,但日本人显然也没达到他们的目 7684." >的。
经过一阵混乱,泉州镇内有多处民房毁于炮火以及日本武士纵火、街面混混儿的打劫,巡检司派出大批兵丁抓了百来个嫌疑分子,不由分说用粗麻绳成串捆了押回去细细审问。
负责押解的军官挎着腰刀神气地走在最前面,只见迎面的青石小路上来了一队行色匆匆、面容冷肃的人。为首的是四个面目精悍、挎着绣春刀的锦衣卫小旗,后面四个身高相仿的壮汉抬着顶铜葫芦顶的蓝呢四人抬大轿,看他们的脚步轻快,便知这顶大轿在四人肩上仿佛鸿毛般轻巧。轿子旁紧跟着两名身穿飞鱼服的锦衣卫军官,轿后又是十几个锦衣卫随行。
看得出,轿里必是大人物,军官忙叫士兵们将嫌犯都喝住闪在道旁,自己也退在路边,垂手而立。
蓝呢轿子根本没有稍作停留的意思,在四个壮汉的扛抬下风一样过去,众锦衣卫也是目不斜视。军官悄悄抬头想看个端倪,却见轿子的门帘和窗帘都拉得紧紧的。
这锦衣卫一行直到蓝呢轿子一直被抬到了海淘斋才停下,海淘斋的门早被砸开,里面被翻得七零八落不成样子,店主跪在门旁,十几名锦衣卫将巷子口两端都封得死死的,闲杂人等不得接近。刚刚经过这场大乱,胆小的居民早就秉承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经验关门闭户了。
待蓝呢轿子停稳,身穿飞鱼服的锦衣卫凑过来想要拉轿子帘,坐在里面的大人却“嗯”了一声。久服侍这位大人的锦衣卫都知道他的脾气,拉轿帘的手松开退开,然后朝着海淘斋主人身边的一名锦衣卫军官一招手。那名军官连忙踏着小碎步跑了几步,单膝跪在轿前。
“都审清楚没有?”轿子里传出的声音威严而低沉,当是出自中年男子。
“启禀大人,都审过了。这家店确实有个和我们要找的人年龄相仿、模样也差不多的小朝奉。只是,今日他本该是在店里,却不知为何不见了,不过柜台上沏着的茶水还是温的,怕是没走远。”
轿子里伸出两根白白细细的手指将门帘掀开一条缝,里面的人从这条缝朝着跪在地上的海淘斋主人打量了片刻,不言自威,竟令海淘斋主人后背冷汗涔涔。
“把店主人先带回去慢慢盘问,谅那小子也逃不出咱家的手掌心。”轿中的人收回两根手指,声音森冷。
就在建文乘坐青龙船出航的同时,在遥远的大明水师总港里,发生了一件怪事。提督衙门里放有一具黄澄澄的精铜大罗盘,罗盘上标记有星辰位置与四海针路图,中间一圈一圈铜环嵌套,构造十分复杂。在其四角,还镶嵌着黑、白、赤、青四枚珍珠。
青色的珠子,仿佛有了什么感应,突然亮了起来,隐隐有青光氤氲。标记着方位的内环开始飞速旋转滑动,最终“锵”的一声,正南方向的箭头,与青色珠子重叠在一块。
站在罗盘前的郑提督神色凝重,动容道:“青龙船,事隔两年,你终于再度启动了!”
他一摆蟒袍,转身推开窗子,窗外巨舰云集,桅杆如林。郑提督注视着这支大明的海上雄师,脸上浮现出一种复杂的神情。不过这种失态持续时间并不长,郑提督很快敛起情绪,对旁边的幕僚下了命令:
“传我的命令,诸船准备,三个时辰之内出发,目标——南洋!”
第六章 秘密
无垠的水面之上,一条青龙船飞快地向前冲去。这里没有高山深谷,永远一马平川,可以肆意奔驰。龙尾形的舰艉划过一道长长的泛着泡沫的水纹,像是一管毛笔在绿蓝色的宣纸上肆意作画。即使是偶尔飞过的海鸥和信天翁,都没法追上它的速度,更不要说那些海豚和飞鱼了。这条灵船寄寓着一头灵兽的魂魄,不需人手操控。只要船长发出指令,它便可以自行乘风破浪,可以说是便利至极,不愧是大明水师四大灵船之一。
现在船长给青龙船下达的指令很简单:“以最快的速度,一路向南。”于是这条青龙船便如同离弦之箭,笔直地朝南方冲去。
在青龙船宽阔的背脊甲板上,三个乘客各据一角端坐,神情不一。
腾格斯兴致勃勃地趴在船舷上,朝外头观望,不时发出兴奋的吼叫。青龙船的速度很快,行进却极稳,对于一个怕晕船的人来说,实在是太享受了。
而另外两个人,却不像他这么没心没肺。
建文半靠在桅杆旁,看着远处的海面,脸色不算太好。好端端的泉州隐居生活,却重新沦落到今天这境地,都要拜这个莫名其妙的女孩所赐。
七里跪坐在一侧船舷的边缘,双手放在膝盖上,脊背挺直。她腰部的伤口已经妥善地包扎好了,只是脸色依然苍白。
建文盯着七里,忽然开口道:“这一切到底是怎么回事?你能说了吗?”
海上行船,最可怕的事莫过于成员各自心怀鬼胎。建文让他们两个上船,已是冒着极大的风险,若是他们还有所隐瞒,谁知道接下来会不会造成误判、冲突乃至大船倾覆。因此建文觉得,必须开诚布公,彼此坦诚。
面对质问,七里忽然将身体前屈,双手伏在地上,头部低垂:“给你添了这么多麻烦,对不起,你救我的恩德我会想办法偿还!”
这突如其来的道歉,让本来想兴师问罪的建文手足无措。他吓得往后缩了缩,连声道:“你这是干吗,这是干吗?”可七里仍旧保持着叩拜的姿态,一动不动。建文最见不得这种场面,不由叹了口气,上前去把她搀起来,“喂喂,起来好好讲话。”
可建文的手搀到一半,忽然怔住了。他注意到在七里低垂的头部下方,甲板上多了几滴液体,晶莹剔透,而且还在持续滴落,如同落雨。建文赶紧把七里的身子搀直,看到这姑娘依然面无表情,五官僵硬不动,像是一尊精致的木俑玩偶,却有大滴大滴的泪水从双眸中流出来。这一番景象,看起来既诡异又悲戚。
建文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他从前在宫里头,可从来不需要自己处理这种场面。他低下头,从腰间扯下一块棉布,递给七里让她擦擦。七里一动不动,保持着原来的姿势,任由泪水继续涌出。
哭了一阵,七里忽然敛起泪水,缓缓抬起手,把海沉木放在掌心摩挲,表情似乎多了一丝生动。她没有抬手去擦拭泪痕,两片薄薄的嘴唇迟疑地嚅动一下,一个疲惫而沙哑的声音在青龙船上响了起来:
“我叫百地七里,来自伊贺的百地一族。我们的家族,是世代辅佐幕府将军的一支暗影力量,负责为大将军执行各种艰难而隐秘的任务。数年之前,大将军发出一项指令,要寻找这块海沉木。我族付出了巨大的牺牲,终于找到了它,并进献给将军。我的父亲出于好奇,顺便调查了一下它的来历,谁知却触怒了将军。他派出大军,把百地一族的村子屠戮一空。当时我恰好外出执行任务,侥幸生还,成为家族里唯一还活着的人。”
建文听得心惊胆战,没想到这一块木头背后,还隐藏着这种滔天血案。
“我想要刺杀将军,为家族报仇。但是他太强大了,只要有一丝丝的杀意,就能被察觉。所以我用秘法封闭住自己的情感,不容一丝外泄。可惜即使如此,我还是失败?t>了,只好改变目标,把那块浸透了我家族鲜血的海沉木偷了出来。”
“所以你也不知道它是干吗用的?”建文问道。
七里摇摇头:“我不?99lib?知道。但将军非常重视它,我父亲只是稍微调查了一下它的来历,就惨遭灭门。我想它一定隐藏着什么极端重要的东西。”
这不用多作说明,建文也能明白。日本人为了追查这块海沉木,不惜在泉州港内开炮,可见这玩意儿隐藏着巨大的利益,大到幕府与大明开战都在所不惜。
“真是抱歉,我才疏学浅,真是看不出这有什么值得将军大动干戈的。”建文摇摇头。他又想起曾在父皇手中见到的那块海沉木,如今幕府将军也发了疯似的寻找这块海沉木,看样子这东西大有来历。
七里把海沉木串在一根红线上,郑重其事地挂在脖子上,然后抬起头来:“追击我们的那个阴阳师,叫作芦屋舌夫,是将军最亲信的爪牙。只要他出现的地方,幕府大将军就不远了。”
“倒真是个符合他身份的好名字……”
建文想起他每次施展催眠术舌尖都熠熠生辉的样子,然后想起七里脚踩珊瑚的情景,忍不住问道:“悬崖上的珊瑚,是怎么回事?我看到你的头饰闪光,和他的舌尖差不多嘛。”
七里保持着沉默,似乎不太愿意回答这个问题。建文一看,也不好强逼,尴尬地笑了笑:“算了,算了……对了,你接下来有什么打算?”
“你可以对我提出要求,只要我能做到势必完成,在报答你的恩情之后,你可以在最近的港口把我放下,我会继续去找这海沉木的秘密。我偷走海沉木前曾听芦屋舌夫说过,这东西是打开佛岛大门的钥匙。”七里语气坚定。
“佛岛?”似曾相识的字眼,建文眉头微皱,努力回忆这熟悉的名字,旋即恍然大悟,他曾听父皇提起这个典故,忙道,“你所说的佛岛可是唐时武则天所建?相传岛上到处是奇珍异宝,乃是武则天仰赖卢舍那所建。”
七里眼中闪过一丝惊讶:“传闻岛上不仅有奇珍异宝,还有可以左右国运的神秘力量。幕府将军就是想掌握这股力量,一统天下。我……我也想要这个力量,为我族人报仇。”
建文没想到佛岛竟然还有如此秘密,一时思绪万千,思及被郑提督杀害的父皇,以及自己手腕上直达腋下的黑线,竟对七里口中的佛岛力量也生了一丝丝想法。
如果……如果把她留在船上,是不是也能跟着去那佛岛……这想法如同魔咒,一开始不痛不痒,却越来越诱惑人心。他一时间心烦意乱,暂时搁下了不谈,说:“你不用对我说什么报恩不报恩,举手之劳。不过要找到合适的港口得花点时间。青龙船的造型太过招摇,不可能大摇大摆开进港口,只怕你才到港口下船,日本人就会追上来。”
“没关系,我可以等,幕府将军没那么快死掉,而且我还要报你的救命之恩。”七里再次强调,随即又用灼灼的目光盯着建文,“不过,我还有个疑问,以你区区朝奉的身份,为何会有条这样的船?”
七里的这个问题,建文还真是难以搪塞,什么样的人,才能拥有这么一条强大的灵船?七里对航海很了解,知道一条灵船所代表的意义有多重大。高丽有一条,幕府倾尽全力,也只有两条,强大如大明也不过四条而已。这已经是海面上最强大的几个国家。
区区一个古董店的小伙计,何德何能,可以驾驭着一条灵船?
面对这个问题,建文有点犹豫。他不太想提这件事。可七里已经袒露了经历,自己若是不说,未免说不过去。虽然他天生擅杜撰,可面对七里的眼神,却一点也不想骗她。
建文犹豫再三,终于吞吞吐吐道:“两年前,大明在海上出了一件大事,你可听过?”
“知道,是大明天子在海上驾崩的事吗?”七里点点头,那是震惊诸国的大新闻。
建文深深吸了一口气:“天子不是驾崩,而是被郑提督弑杀。我当时就在旁边,亲眼看见,遭其追杀。我抢夺了这一条青龙船,侥幸逃出,潜藏至今。”
淡然如七里,也忍不住动了动眉毛。这可真是个惊天秘闻,而这个家伙,居然能在天子身边目睹了全过程?他的身份难道就是……
建文点点头:“是的,我正是太……”
话未说完,一只大手猛然拍中他的肩膀,让他把后面的字噎了回去。腾格斯不知何时出现在身后,憨憨地大声道:“哦哦,原来是你呀!带俺从辽东来的那位船主,曾经提起过你。说你见识不凡,原来在宫里是个小太……”说到这里,他觉得自己好像说错了话,赶紧竖起食指,“嘘”了一声,说,“放心好了,俺帮你保密。”
建文满脸窘迫,不知该说什么才好。他之前确实有意把海淘斋的老板朝这个方向误导,以掩饰自己的身份,可这不代表现在他想当着一个姑娘的面承认。他尴尬地张了张嘴,理性上明白这么将错就错对自己最安全,可感性上却想要辩白。
可这该怎么辩白才好?他正在为难之际,七里却淡淡地打了个圆场:“这没什么好羞愧的。忍者为了完成某个任务,也会对自己的身体进行改造。”
“你……”
她的这种态度,却让建文更加郁闷,只得转过头去,把一肚子气冲腾格斯撒去:“喂,你到底是什么来历!给我说清楚!”
腾格斯一点也不为难,直截了当地讲出来。他可没什么秘密好隐瞒,所有的心思都写在了脸上——科尔沁水师提督后裔,南下学习操船之术,要在草原上重建蒙古水师的荣光,为长生天带来荣耀,等等。
“等到了最近的港口,你赶紧下去吧!”建文没好气地说。
腾格斯恼怒地捏紧了拳头:“你不是要教俺操船之术吗?就在这条船上教不成吗?”
“这是灵船,不用操船,它自己会跑。你在这条船上,什么也学不到。”
“那以后俺只开灵船就是了!”
“呸,你这个蛮子长得丑,想的倒是挺美!”
无论建文怎么呵斥,腾格斯死缠烂打非要学操船不可。这家伙虽然憨直,但是不傻,知道这是唯一一个愿意教他的人。
建文被他缠得没办法,只好带他来到船舵前:“你冲它喊话。”
腾格斯喊了一声“加速前进”,没有动静,他又喊了一声“右转”,还是没有动静。他无论怎么嚷,青龙船都毫不理睬,跟没听见似的。
“明白了吗?这船你操控不了。这四条灵船,要么是有王命旗牌的水师提督,要么就只有带着玉玺的天潢贵胄,才有资格驾驭。你在我这里,什么也学不到。”
腾格斯一拍胸脯:“天潢贵胄,我是啊,我可是黄金家族的后人呢。”
“你一个成吉思汗的后裔,还指望获得我大明玉玺的认可……”
“一定是你有秘诀还没教给我。学不会操船术,我是不会下去的。”
“烦死了!”
在他们两个吵吵嚷嚷中,逃亡的第一个白天就这么过去了。
这条船上只存了不多的粮食,99lib?于是建文让青龙船慢下来,拿出钓竿钓了几条大海鱼上来。没想到的是,腾格斯居然是个烹饪高手,这家伙在草原上大概烤惯了羊肉,如今把钓上来的鱼用火烤着吃,火候恰到好处,风味绝佳。
建文和腾格斯两个人风卷残云,拼命往嘴里塞。只有七里保持着优雅的姿态,一小口一小口撕着脆香的鱼肉。
三个人吃饱喝足,在甲板上往外看去。此时夕阳沉沉落下水平线,收敛起所有的光芒。很快满天星斗粲然,把海面笼罩上了一层银白色的薄纱。今夜风平浪静,真是个好天气。
建文拿出一套牵星板,对着星斗测量了一下目前的位置,神色忽然变得严肃。他把七里和腾格斯叫到跟前,开口道:
“有一件事,我必须提前跟二位说明白。我刚才勘测了一下我们的位置,青龙船继续向前走的话,就会进入南洋。”
“南洋?那里有水师吗?”腾格斯双眼放光,跃跃欲试。七里保持着沉默,嘴唇却不自觉地抿紧。
“北海与东海,有我大明水师镇守,无论高丽、日本、琉球等地海域,大体可保平静。可南洋却是大明势力无法顾及的地区,小国无数,海盗纵横,连年搏杀,是一片没有任何秩序的残酷之地。而且因为气候的缘故,南洋之下的各种海兽、魔物也比其他诸海要凶狠得多,加上飓风、海啸、瘴气、巫毒、蛊祸、诸国逃犯等,几乎每一步都危机四伏,随时可能丧命。”
这并不是杜撰,也没有夸张。南洋的情况,建文在泉州港听过往客商说过太多次了99lib?t>,那就是一片海上的修罗场。
建文扫视了两人一眼:“如今我们必须躲避着大明水师和日本水军的势力范围,南洋倒是可前去之处,因为这里几方势力都尚未染指。七里你所说佛岛的详细所在虽未可知,终究是在海上,有什么具体打算吗?”
七里把海沉木捏在手里,淡淡道:“百地一族当年正是在南边某个岛屿找到的这一块海沉木。我父亲留下的调查残卷也提及。我想,南洋之上应该有人能知道这东西的来历,还有佛岛秘密——所以南洋正好也是我的目标,可以去。”
建文皱了皱眉,心中盘算到底要不要顺水推舟主动送她去找佛岛,又怕七里觉得他有所图谋,便没有出声。
“南洋那么大,我能学到操船术吗?”腾格斯兴奋地叫道。
建文叹了口气,看来不管怎样,南洋是去定了,这两个家伙真是涉世未深,不知道南洋里藏着多少险恶,又岂止区区风暴呢。不过他也没有好去处,既然七里说那边有佛岛的消息,不如跟去看看。
青龙船的舰艏划开海面,方向不改。它的速度是寻常海船的三倍,只消一个白天,就能离开大明海防的势力范围。
建文抬头看了一眼天空,心中始终有种隐隐的不安。虽然离开了大明的势力范围,可是郑提督和他背后的大明水师真的会放过自己吗?
他转过头去,看向站在船头那娉婷的少女身影,心中涌现出一股羡慕。同样是杀父之仇,七里至少掌握了仇敌的弱点,复仇之事有眉目可循。而自己只会仓皇而逃,至于报仇的事,不知要到何年何月才有希望了。
“听天由命吧。”少年拍拍手,发出一声深沉的叹息,走到船舵前,吩咐青龙船降低速度。
青龙船的力量不是无限的,不能持续高速行进,得张弛有度。反正夜间高速行船不甚安全,建文索性让船和人都休息一下。
随着指令的发出,青龙船两侧的盘龙轮逐次停下来,那拍击水浪的声音也消失了。“哗啦”一声,青龙船上方的桅杆,如同巨龙的脊刺一样高高竖起一排,大帆迎风招展。现在的青龙船,变回了一条普通海船,依靠风力慢慢前行。
青龙船在大明舰队中的定位,是凭借高速进行侦察、运送重要文书以及护送要人离开,所以腹部并没留出太多舱位,只有八个。而且这八个舱位里空荡荡的,什么生活用具都没有。
折腾了一天,三个人也都累了。他们从甲板上下去,各自选了一个舱室。临睡前,七里问建文需不需要轮流守夜,建文打了一个呵欠,说不需要,青龙船自己会对周围实施警戒。七里“哦”了一声,纵身一跃,想要跳到房梁上去——这是百地家族的传统,睡不可安,随时要防备敌人偷袭。
只听“啪”的一声,她头顶的珊瑚头饰似乎撞到天花板上,整个人略带狼狈地重新落了下来。建文以手抚额,有点尴尬地说道:“这条船的舱室比较矮,你还是席地而卧吧。”
“嗯……”
“头饰没碎掉吧?”建文多问了一句。这珊瑚头饰七里一直戴在头上,连换衣服时都不取下来,应该是十分喜爱。
“没有。”黑暗中七里的表情看不太清,不过听声音不太高兴。
与此同时,隔壁的腾格斯,已经鼾声如雷。建文最后站在甲板上眺望了一下四周,黑沉沉的不见任何东西,只能听见海浪的哗哗声。船舵上镶嵌的玉玺不时闪过微光,如同巨龙的眼睛一样。
“晚安,青龙。”建文熄灯上床,对青龙船说道。
不知是不是白天和七里讨论佛岛的缘故,这天晚上,他又做了那个梦。黑暗中在前方烁烁放光的小岛,伴随着诵经声,岛上有尊大佛在朝着自己招手。在梦中,他长嘘一口气坐在黑暗的地面上,地面黑暗散去,变成了青龙船宽阔的甲板,青龙船的龙头直指前方,朝着小岛的方向刺破黑暗疾进。
第七章 预警
很快,这三个疲惫不堪的流亡者,在摇曳的青龙船上沉沉睡去。四面八方都是浩渺而深沉的黑色海面,头顶是璀璨的星空。整个世界似乎都沉没了,只剩这一条大船漂浮在无尽的渊面之上,无比渺小,又无比寂寥。
不知到了何时,一声悠长的龙啸在青龙船内部响起。三个人依然沉睡着,完全没有反应。龙啸声再一次响起,比上一次更尖厉、更短促。当第五声龙啸响起,建文才勉强睁开眼睛,迷迷糊糊的,看到七里那一张精致而苍白的脸距离自己只有几寸,那珊瑚头饰在闪闪发光。
“哇!你要干什么?”建文发出一声惊叫,猛然起身,然后“咚”的一声,脑袋撞到了天花板,疼得龇牙咧嘴。
七里揪住他的衣襟,面无表情地指了指上面:“这条船一直在叫,到底发生了什么?”
这时第六声龙啸响起,声音已如风哨一样尖锐。建文这才恢复了清醒,连滚带爬地跑到甲板上,冲到船舵前方。他看到,船舵中央有一处状如罗盘的圆盘,上面的针正坚定地指向南方,尾部微微发颤。
紧随而至的七里问是怎么回事,建文紧张地解释道:“龙啸代表附近存在怀有敌意的目标,龙啸持续时间越短越尖厉,说明目标离得越近。而船舵上这一个罗盘,可以用来指示对方位置。”
从目前给出的信号来看,应该南方有不明身份的物体,正高速接近青龙船。如果青龙船的航向与速度不变的话,最多两炷香的工夫,两者就会撞到一起。
“是什么东西,现在能知道吗?”七里问。
“也许是船,也许是海兽,总之不怀好意……”建文有些焦虑地说。现在夜色深重,视野根本看不远。
“我爬上桅杆去看看。”建文一挽袖子。七里却拍拍他的肩膀,示意让她来。
还没等建文反应过来,七里已经纵身朝桅杆上跃去。也不知道是她轻身功夫好,还是用了那个随时随地涌现珊瑚的能力,只几下纵跃,便爬到了中央最高的桅杆之上。
七里朝着东方观察了半天,她接受过夜视训练,眼力比一般人要好得多。只见南方的海平面在不断起伏,三艘黑船已经距离青龙船很近了。
“是海盗!”七里叫道。在茫茫大海上,海盗不会怀着好意到来。
三艘快速靠近的船只升起了血红色的战斗旗,这是海盗准备抢掠的标记。青龙船一直在相向而行,眼看要掉头已是来不及了。
“惨了惨了,来不及掉头了……”建文汗如雨下,青龙船只有一门火炮,根本不是那些海盗的对手。
“怎么办?”七里倒翻了个跟头落在甲板上,抓住忍者刀的刀柄,战斗看来在所难免,可她一个人显然没法和那么多人战斗。
眼看逃跑无望,建文一咬牙,唯有孤注一掷,对青龙船下令道:“全速前进,我们冲过去!”得令的青龙船三十二个盘龙轮盘转瞬间同时加速,修长船身像离弦的箭,朝着海盗船冲了过去。
带着上船抢掠轻松心情的海盗们没想到青龙船竟会朝着他们冲过来,显然被吓到。船上的黑影变得慌乱,有人在惊叫乱跑,当先的两条船赶紧调整方向让出条窄窄的通道。
没等他们完全让开,青龙船便朝着这条窄窄的通道冲了过去。第三条断后的海盗船企图豁出去横过船身来阻挡。没等它完成转向,青龙船龙头朝着右边稍偏了少许,让过海盗船的船头,撞断船艏的小帆桅杆冲了过去。
背后传来叫骂声,三艘海盗船转过船头又追了上来。当然,它们的速度肯定是没法和青龙船相比,海盗们匆忙地装弹,然后“嗵嗵嗵”地朝着青龙船开炮。海盗们的炮术臭得不得了,接连七八发炮弹都打在了青龙船周围。
“轰!”
青龙船的船身猛然一震,一发炮弹打到了船艉,虽说幸好对方的小炮只能在船艉开出个拳头大的小洞,还是把建文和七里吓得不轻。
“轰轰轰……”
没等他们从被击中的惊慌中缓过神来,紧追不舍的三艘海盗船当先的一条船船头忽然发生爆炸,燃起熊熊火光。接着,青龙船前方又传出“轰轰轰”几声巨响,炮弹带着可怖的呼啸声从青龙船前方的海面下飞出,越过青龙船准确击中正在燃烧的海盗船,这艘倒霉的船连续发生几次剧烈爆炸,船身被炸得四分五裂。
建文惊愕地看着形势的突变,他转头朝着前方观看,只见前方黑漆漆的海面上什么也没有,炮弹似乎真的 662f." >是从海面下射出来的。
然而,他感觉海浪的高度发生了微妙的变化,如同一堵堵高耸的黑墙朝船体倾倒。建文陡然想起之前当太子的时候,有一次随父皇出去打猎。父皇说,当猛兽匍匐扑击时,四周一定寂静非常,只有带着腥味的山风吹过。
就像猛兽会带来山风一样,这陡然增高的海浪,也预示着一头强大的海兽正在接近。
青龙船的龙啸警报一声尖似一声。后面剩下的两艘海盗船见势不妙转头就跑,抛下还在燃烧爆炸的友方船只。
“快跑,离开这片危险海域!”
建文预感到真正的恐怖在临近,他当机立断,把手掌按在玉玺之上,青龙船掉转方向,准备高速逃离这个区域。然而掉转船头并非易事。建文急得如同热锅上的蚂蚁,一会儿摆动船舵,一会儿冲到船艏去观察。可是无论他和七里怎样睁大眼睛,就是看不到前方的海平面上有什么东西。
这种看不到敌人却感觉到其不断接近的局面,是最恐怖不过的。他们就好似陷在深林中的兔子一般,四周丛林里随时可能会扑出一头猛虎。
接下来的时间过得无比缓慢,好不容易熬到了青 9f99." >龙船转换方向,龙啸刚好化为一声极短促的啸声,青龙船周围的海水发出强烈的哗哗声,好似开锅一般。
“敌人在哪儿?”建文高喊。七里再次爬到桅杆顶端,可仍旧什么都看不到,两艘海盗船早就逃得没影了。
突然之间,巨大的水花在青龙船的左侧炸裂。七里的瞳孔骤然紧缩,她看到一根刻满了诡异人脸的桅杆,从海面下猛然抬升,紧接着出现的,是一面沾满了陈年血迹的巨帆,以及一个鬼魅的绘影。然后整整一条灰白色的巨舰,轰然浮上海面。它霎时产生的巨大冲击力,掀起如山倾般的波澜,让旁边的青龙船为之颠簸不已。
难怪他们一直看不到敌人的踪影,原来这条船竟然能像鱼一样潜藏在海中,一直到接近目标再陡然上浮。这条船的风格与大明船只迥异,低桅尖底,船形如同一条鲨鱼,舰艏极宽极厚,主体部分却略显细长,两根桅杆倒向中央一根主桅杆,构成一个鲨鱼尖鳍似的三角形。它的造型并不整洁,到处都有修补过的痕迹,周身都是奇形怪状的补板与里出外进的横木椽头,好似浑身长满了棘刺的深海怪鱼。
不必七里提醒,建文已经觉察到不妙。他猛地一拍玉玺:“青龙,快走!”
青龙船两侧的盘龙轮飞速转动起来,水沫四溅。船体微微悬浮在水面,如蓄满力的长箭,即将弹射而出。
就在这时,那条怪舰的宽大舰艏突然发生了奇怪的变化,木板与铁箍飞速地伸缩变化,逐渐向上下两侧裂开,如同一条巨鲨张开上颚和下颚。它摆了摆头,用黑洞大口将还未来得及启动的青龙船一口吞了下去。
那一瞬间,建文和七里感觉整个星空都消失了。
再次看到光亮,已经是不知多久以后的事情了。
腾格斯揉着脑袋,爬上甲板。刚才天翻地覆的变化,让他在狭小的舱室里撞了一头包。晕头转向的腾格斯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匆匆忙忙跑上来,看到建文和七里僵立在原地。
“到底怎么……”腾格斯话音未落,也张开大嘴愣住了。
在青龙船的侧前方,悬挂起了一盏油灯。油灯的亮度不高,但至少可以让人看清周围环境。他们置身于一处宽阔的船舱里,刚好能把整条青龙船装下。周围的墙壁是用一条条半弯的木肋板围成,它们连接严密,几乎没有空隙,只是边缝微微发黑,大概是常年腐蚀的结果。
建文仔细想想,刚才青龙船确实是被那怪舰一口吞下去了,那么现在应该是在它的船腹里?七里环顾一圈,鼻子不悦地耸了耸。
这里的环境潮湿且肮脏,空气里还飘动着一股腐臭的腥味。在船舱底部的凹隙里,残留着许多鱼虾水母等水物的腐烂遗骸,恐怕已经很久没打扫了,这大概就是味道的来源。
这个鬼地方,简直就是一个阴沉而污浊的囚笼。
忽然有讪笑声和口哨声响起,他们抬起头来,看到头顶天花板打开了一扇门,露出两张面相丑陋的水手的脸。
“这回可逮着好货了,啧啧,看这线条。不枉咱们埋伏了半宿。那几个小海盗还想从咱家老大口里夺食,真是不自量力。”一个水手夸张地喊道。
“没错!没错!我可好久没见到这样的女人了。”他的同伴也流出了口水,牛眼大的眼珠子骨碌碌盯着七里。
“我他妈说的是船!”第一个水手不悦道。
“谁管船啊,当然是先看女人。”第二个水手不甘示弱,“船肯定是分给老大,女人可是归咱们分配。”
“呸,你还帮老大做起主来了?”
“老大从来只对大姐一往情深,外面的女人根本不屑一顾,你又不是不知道!”
他们还没聊完,忽然发现眼前一黑,似乎有什么东西把油灯给遮住了。等到光线再度出现时,他们才看到,刚才还站在甲板上的女子,突然出现在了面前。
噗,噗。
两下手刀,准确地切中了两处脖颈,两个水手就这么被七里干净利落地打昏在地。一直到这时,青龙船的桅杆上如阶梯般错落排列的四丛珊瑚,才化为碎片。
七里丢下一卷绳子,建文与腾格斯轮流攀爬上来,好奇地左右看去。
和下面那个能装下整条青龙船的夸张大舱室相比,这里的船舱要相对逼仄一点,但也足以让腾格斯这样的大块头直起腰来。从两侧开在海平面之上的舷窗可以判断,他们此时所处的位置,是船腹第二层船舱。
熟知船舶构造的建文暗暗心惊,海船空间非常宝贵。这条船能一口吞下青龙船,还有余裕修建二层船舱,它到底是有多大?谁是船长?
现在回想起来,这船实在恐怖。它居然能潜藏在水下,还能把船头像鲨鱼嘴一样张大,吞噬其他船只。这头充满恶意的海兽化身,无法用常理揣测。
建文趴在..天花板往下观察了一阵,发现这个囚禁青龙船的舱室并没有明显的大门,周围的肋条板都钉得严严实实,只在中间有一条不容易注意到的缝隙,一直延伸到两侧。
这应该就是怪船上颚与下颚紧闭后的咬合线,估计在附近会有几个绞盘来控制开合。
“我们逃出去唯一的机会,就是在没引起敌人大部队注意前,找到绞盘,打开船口让青龙船划入海中。”建文压低声音对两个人说。
七里检查了一下那两个昏倒的水手,他们的装束是脏兮兮的粗布衬衫,外头罩一件短布袍,腰间一把弯刀、一把火铳,都是海上讨生活的标准配备。七里毫不客气,把弯刀和火铳收上来,分给建文一把火铳、腾格斯一把弯刀,其他的则自己拿在手里。
“你对船舶比较熟,我们听你的指挥。”七里说。
建文知道这不是客气的时候,说了一声“好”,带着两人朝着船舱的另外一端摸去。
这么大的船,必须得考虑到漏水的风险,一般会把底舱修成一个个彼此隔离的水密舱。这样的话,一处漏水,不会影响到其他地方。所以不同层的船舱楼梯,都会设置在相反方向。
他们飞快地来到楼梯间,拨开一排熏干发臭的肉干,踩过几箱子海植的蔬菜,与一个厨子模样的海盗正好迎头相撞。腾格斯二话不说,拦腰把厨子抱住,身子一扭,登时把那倒霉蛋一个倒栽葱砸在地板上。几只母鸡和老鼠叽叽咕咕地四散而逃。
在这个狭窄的空间里,他的蒙古摔跤手法正好大显神威。
腾格斯一击制敌,忍不住发出一声兴奋的吼喝,还想行一圈蒙古礼,却被建文及时喝止。
根据建文的推测,绞盘的位置应该是在大底舱上方的甲板附近,只要一路往上冲就够了。既然有了方向,这一个三人小队的速度相当快,连续钻过数个船舱,打倒了七八个猝不及防的水手,终于见到了通往甲板上的楼梯。
一道金黄色的阳光从楼梯上方投射下来,原来外面已经是白昼了,隐隐有浪花的声音传来。建文三步并作两步冲上楼梯,却被七里一把拽住:“我先来。”她率先冲了上去,建文与腾格斯紧随其后。
他们一踏上甲板,第一眼见到的,是附近一根直冲天际的粗大桅杆。建文一看到这桅杆,脸色“唰”地变得惨白,双腿一软,几乎走不动路了。
七里疑惑地看了他一眼,不知他为何有这样的反应。建文喃喃道:“这下我们麻烦大了,麻烦大了……这桅杆是人头柱啊!”
第八章 贪狼
七里不知道什么是人头柱,可她随建文的眼光看过去,却也立刻怔住了。
这根粗大的桅杆上面,布满密密麻麻的椭圆形痕迹,远看似是瘢痕,近处仔细看才知道,那竟是一张张镶嵌在柱子上的人脸。每张人脸的相貌都不同,唯一的共同之处是都带着极其痛苦的扭曲表情。这一根柱子上,少说也有百十张人脸,看上去邪意盎然。
“这个人头柱,是南洋海盗的规矩。他们每劫一次大船,都会把船主的脸按在桅杆上,用特制的墨汁把他临死前的惊恐表情拓在木头上。这些墨汁都是精心调制过的,可以把脸拓得栩栩如生,无论是海水还是海风都无法使之褪色。人头越多,说明这个海盗势力越强大。海盗和海盗之间,不用言语宣威,只要远远一看桅杆上的人头数目,便知道谁强谁弱。”
建文低声解说道,声音在微微发颤。腾格斯一听,瞪圆了眼睛数了数,说:“这里至少得有一百张脸,那就是劫过一百条大船喽?”
一个海盗一生也未必能劫到这么多船,这个战绩可以称得上是海中巨魁,只有极恶又极强大的人才能做到。建文忽然抓住七里的手:“你眼神好,可看见那桅杆展开的船帆上有什么图案?”
“一个蜷曲着像是蛇一样的东西,有好几个头。”
“几个头?”
七里极目远望了一下,很快回答:“七个。”
建文眼皮一跳,绝望地闭上了眼睛:“你知道吗?传说南洋的海盗有三大巨头:贪狼、七杀与破军。这条船的帆上有娜迦神龙,桅杆人头破百,咱们现在恐怕是在贪狼的座舰上。完蛋了,完蛋了。”
他在泉州港就经常听人说起,讲述者无不面带寒意。据说贪狼这个海盗有一身神奇的本领,纵横南洋,偶尔还会北上,无论大明、高丽、日本还是南洋诸国,都拿他没办法。市舶司里的悬红,已经过了五千两,而且还是黄金,却无人敢拿。
昨晚那一幕惊人的画面,同时浮现在七里和建文两个人的脑海里。怪不得这个叫贪狼的巨盗能逍遥法外,他能操控巨舰从水底潜游,还可以张嘴吞掉船只,这项本领,谁能奈何得了?
腾格斯忽然发出一声沉沉的野兽般的低吼,他感觉到一股沉重的压力正逐渐靠近。
七里也敏锐地感觉到了,情况有点不妙。她一抬火铳,看到甲板对面有二十来个水手,大多数头缠白巾,正中一人身材魁梧不逊于腾格斯,那一只独眼凶狠无比。这一伙人已经发现了他们,正朝这边围过来。
“绞盘你找到了吗?”她问道。
建文环顾左右,看到船舷边缘果然立着一尊黄铜制的绞盘,上头还有一个长柄把手。
“我给你们争取时间,尽快把底舱绞起来。”七里把弯刀捡起来。
这是他们早就制定好的战术。七里负责阻挡,建文和腾格斯负责绞开船舱,然后唤醒青龙船,让它自行划出水面,他们再从甲板上跳下去。
七里的珊瑚头饰再一次发射出七彩光芒,她纵身一跃,高高跳到桅杆上,凭着不断涌现出来的珊瑚作为踏脚石,兔起鹘落,一口气跃至桅杆最高处。这里有一个负责瞭望的海盗,被七里毫不客气地踢下海去。
然后她拿起弯刀,把缆绳砍断了数根,失去支撑的大帆“唰”的一声,朝着那一群海盗砸过来,一下子把他们全笼罩起来。建文和腾格斯同时扳住手柄,开始转动。绞盘哗啦啦响起来,带动了底舱的机关。
这时那帆布突然高高隆起一块,“刺啦”一声从里面被一柄利刃割开,身披大裘的壮汉率先冲出来,朝绞盘方向跑来。腾格斯见状不妙,转身迎面与那个独眼巨汉轰地撞在了一起。两个人身形剧震,谁也没倒,反倒是脚下的甲板咔嚓裂开了一条缝,可见力量有多惊人。
其他海盗也纷纷掀开帆布,沿着各处桅杆和绳网攀上去,要去捉拿七里。七里在各处桅杆之间来回跳跃,如乳燕入林,行动轨迹令人眼花缭乱。不断有海盗发出尖叫,被她踢落海中。
有了两人的掩护,建文抓紧时间摇动绞盘,一边转一边往船下看。船头的凶恶大嘴,已经缓缓开启,能听见哗哗涌入的水声。只要再开得大一点,青龙船就有足够的空间从嘴里滑出来。
就在这时,建文看到前方的海面上,多了十来个高高竖起的灰色三角鱼鳍,围着船来回打转。这些鲨鱼,大概是被连续落水的海盗吸引来的吧?
“ 6211." >我在想什么啊!现在是担心他们的时候吗?”建文咬着牙痛斥着自己,再一次用力转动绞盘,很快听到下面传来“砰”的一声,应该是把船嘴彻底打开了。
经过一段时间的实践,建文已经知道青龙船的驾驭方式了。只要玉玺好好地摆在船舵上,他就可以用简单的操船术语来远程控制。
“青龙船,倒退!”建文高呼。
底舱里的青龙船发出光亮,两侧盘龙轮开始哗哗地倒转,整条船缓缓退出大船的巨嘴,进入大海。
建文把住绞盘手柄,回过头去看。腾格斯和那个独眼巨汉斗得难解难分,周围的海盗都不敢靠近,生怕被误伤。七里仍旧在桅杆之间来回跳跃,上来一个踢一个,下面的海盗没法发挥数量优势。
形势一片大好,只要青龙船彻底脱离大船,他们就跳下去。就算是贪狼,也绝不可能有青龙的速度。
他满心喜悦地朝船下看去,却突然呆住了。
那群鲨鱼对落水水手视若无睹,反而聚在了一起,挡在青龙船前。远处水面有一个比它们要大一倍的白色三角鱼鳍,正在劈开水面,疾速接近。
随着离大船越来越近,那鱼鳍在水面逐渐抬升,露出一条极大的白鲨光滑的脊背。但让建文惊骇的不是这条大白鲨,而是鲨鱼的脊背上,正笔直地站着一个中年男子。
这男子上身赤裸,海水沿着古铜色的肌块凹线流下去。他的肌肉鼓胀凝实,?99lib?体形壮而不肥,那姿态就像是用一块承受了千万次浪花拍击的大礁石雕出来似的。可惜脸被一头浅黑色的乱发和浓密的虬髯所挡住,看不清楚面目。
这人左手扶着鱼鳍,轻轻摆动,像操控船舵一样。那条大白鲨居然比马匹还温驯,听凭指挥,左转右转,很快就靠近了大船。那大白鲨突然在半空一跃,那人双腿一弹,整个人轻轻松松就落在了建文跟前。甲板为之微微一颤。
“扑通”一声,大白鲨又落回水中。
建文这时才看到,对方的右臂上,刺着一条螺旋缠绕的黑色鲨鱼刺青,鲨口恰好在虎口的位置。而他的右手,居然长满了鲨牙,看起来就像是砍掉了五根指头,换上五把锋利匕首一样。
当他抬起手臂向建文伸过来时,感觉就好像一条巨鲨张开血盆大口扑击而来。
建文见势不妙,抽出火铳要扣动扳机。不料那人的左手一把抓住火铳枪管,轻轻一拧,那精铁铸成的枪管一下子就成了麻花。可建文已经来不及停手,还是开了枪。火药和弹丸在扭曲的枪膛里一下子炸开,建文惨呼一声,躺倒在地。
男子没有理他,继续朝前走去,甲板上留下一连串湿漉漉的脚印。七里在桅杆顶端发现这边的变故,几下珊瑚涌现,飞身跃到了男子背后,弯刀毫不犹豫地朝男子咽喉割下去。可刀刃碰到咽喉,如中败革,怎么也切不下去了。趁着她愣神的工夫,男子右臂舒张,一下子揪住七里纤细的脚踝,往地上狠狠一撂。轰隆一声,七里的身子半陷在裂开的甲板缝隙里,动弹不得。
解决了两个敌人以后,男子这才把注意力放在腾格斯身上。此时腾格斯与那独眼壮汉两人的战斗刚刚有了分晓。壮汉近战搏击的功夫不低,可哪抵得住草原摔跤第一高手。只见腾格斯踢、绊、缠、挑、勾,技法层出不穷,再加上娴熟的关节技,很快便将那壮汉压伏在地,动弹不得。
男子眼睛一亮,像鲨鱼闻到血腥味一样,欣然缓步上前。他略一站定,腾格斯顿觉脊背一凉,他有着野兽般的直觉,立刻意识到这男子是个极其强大的对手。
他对危险有天然的直觉,不退反进,立刻反身伸出双臂去扳男子的下盘。男子舔了舔嘴唇,似乎很满意这种反应,他发出一声豪迈的大笑,双臂肌肉遒劲,反去压制腾格斯。
两个人僵持了片刻,腾格斯感觉自己就像是面对一块礁石的巨浪,无论如何拍击,对方始终岿然不动。那两条胳膊重于泰山,牢牢地压制着自己的动作。他在草原上每天跟人摔跤,类似的僵局不知碰到多少次了,拆解起来几乎不假思索,立刻手腕一翻,借对手的力量往斜里一拽。
这招叫作“博克忒鲁木”,是蒙古摔跤里最讲究技巧的一个手法。那男子也没想到这个纯靠蛮力的鲁莽汉子,居然忽然玩出这么一个花活儿,猝不及防,被重重带倒在地。
这一下子,甲板上一片沉默,周围的海盗脸色都是一僵。男子从地上爬起来,似笑非笑,用沙哑的嗓音说道:“我既然已经倒地,你为何不继续强攻,反而站开一步?”
“勇士不打倒地之人。”腾格斯瓮声瓮气地道。
“很好。比拼技巧就到这里,接下来咱们来试试力量吧!”男子露出森森白牙,嘿地一笑。腾格斯一时汗毛倒竖,难道刚才对他来说,还只是技巧比拼,根本没用出真力?
腾格斯瞪圆了眼睛,再度扑上去,挥拳就打,努力抢得一丝先机。男子喝了一声:“好!”不闪不避,同样用左拳顶过去,动作十分简单,气势刚劲无俦。
双拳一对,几乎炸出火花,赫然平分秋色。
两人再次打了起来,这回不再有任何技巧,纯粹靠肉体力量进行碰撞。此时其他海盗纷纷聚拢过来,他们99lib?不敢靠得太近,生怕被波及。有几个人把建文和七里都抓过来,牢牢捆住,一起围观。
腾格斯越打越心惊,这人的力量越发强劲,难不成他还能根据对手力量进行调整?那他的真实力量到底有多大?反观那男子,越来越兴奋,他战到酣畅处,哈哈大笑一声,左臂拳头作巨鲨噬咬状,奋力一捣,一下咬中腾格斯的胸膛。腾格斯登时觉得气息不畅,脚下虚浮几乎要跌倒。
男子毫不留情地追上一步,这次换成了右拳。他那五根尖刀一样的锋锐指头,哗地在腾格斯的胸口留下五道鲜血淋漓的伤口。腾格斯避无可避,“咣当”一声躺倒在地,眼冒金星,再也爬不起来了。男子举起右手顺势想要给腾格斯最后一击,却忽然又有些犹豫的模样,放下了五根带着血的指头。
“归顺我。”男子说道。
腾格斯一愣:“归顺?”
“成为我的船员,听我的号令,从此四海纵横,你只需要跪我一人。”有滔天的凶霸气势从男子身上喷涌而出,周围的海盗齐声喝彩。
腾格斯是个心思简单的人,他看了一眼建文,脱口而出:“不成,俺答应了跟定他的。”
“哦。”
被拒绝了之后,男子也不恼怒,伸手将腾格斯搀扶起来。腾格斯正要道谢,不防他双臂一钩,腾格斯这样的壮汉,居然被他双手轻轻举过头顶,直接扔出船外去。
只见这大块头画了一道弧线,“扑通”一声落入水中,溅起巨大的水花。建文一见,大喊一声“不要”。
莫说腾格斯不会游泳,如今船下全是鲨鱼,这么掉下去,肯定要葬>身鱼腹了。果然,附近巡游的那些三角鱼鳍,一下子全都聚拢过去,围绕着行将溺水的腾格斯转着圈。
这时男子走到船舷旁边,高抬右臂。建文注意到,他的右手鲨齿手指上,闪动着和七里的珊瑚头饰、阴阳师的舌尖一样的光芒。
他口中喃喃,似乎在发号施令。过不多时,海水翻腾。那十几条鲨鱼,居然用头把腾格斯顶上海面,却没噬咬。那条大白鲨游过来,摆动着脑袋把腾格斯半咬在嘴里,身躯一甩,一下子把他重新扔回到甲板上来。立刻有海盗过来,把这个奄奄一息的大汉按在地上,用铁链拴住。
“这是拒绝我的惩罚。”男子道,口吻倒似乎变得有些温和。腾格斯已经吓得面无人色,喘息不已。男子见腾格斯在自己面前毫无惧色,掉到水里却惊魂未定,忍不住微笑起来,看样子他对腾格斯这汉子很是中意。
那十几条鲨鱼也没闲着,纷纷游到大船前面,把失去了指挥的青龙船重新顶回底舱里去。绞盘一转,重新关闭舱门。
局面一切都收拢妥当了,独眼壮汉殷勤地拿来一件棕色袍子和一顶头巾。男子披上袍子,把头巾仔细地缠在头顶,这才扫了这三个不安分的俘虏一眼,吩咐道:“今天我心情很好,打了一场好架。这蒙古蛮子我要定了,另外两人暂时不必拿去喂虎贲,先扔到笼子里吧,到了地方再说。”
“老大,这几个人恐怕是值钱货色呢,昨晚阿克巴的人一直在追他们,被咱们击沉了一艘船才跑掉。若是平日里,就算阿克巴本人也不敢进老大的狩猎区,这可有些奇怪了。”独眼汉子在旁小心翼翼地说道。
“哦?”男子缠着头又多看了建文等人两眼,说道,“阿克巴那等三脚猫也敢到咱们地盘来撒野?听说南海的许多海盗都疯了一样在找什么人,也真是怪了,回头你找阿克巴那小子来问问清楚。你们都散了吧。”
海盗们齐声应和,正要散去。男子又开口道:“刚才是谁负责看守他们的?”
“是老十六和戈瘸子。”独眼壮汉有点惭愧地回答。
最初被七里打晕的那两个海盗很快被带 4e0a." >上甲板,他们趴在地上,瑟瑟发抖。男子瞥了他们一眼:“刚才的乱子你们看到了?”
两个海盗磕头如捣蒜,不敢回答。男子叹了口气道:“你们两个在我的船上几年了,怎么还是不知敬畏我?若是让这三个人逃了,我的心情很可能会变得很糟。”
说完俯身下蹲,作势要去搀扶他俩。两个海盗战战兢兢地站起来,却不防被两只手猛然掐住脖子,吊在半空。
“既然我教不会你们敬畏,只好让大海去教了。”
男子露出一个狰狞的笑意,这是除了打架之外他最喜欢的画面。
他右手的鲨牙指头发出光芒,愈加明亮。男子手臂一振,两个人惨叫着被扔出船舷,跌入大海。其中一人还没掉到海水里,就见白色巨鲨高高跃起,一口把他叼住,然后其他鲨鱼一拥而上。很快海面上漂起一片鲜红颜色。
第九章 海藏珠
大船出海,为了改善伙食,都会带些活禽活猪。不过船上空间有限,这些活物没法放养,都是关在一个木质大笼子里。这种笼子除了圈养牲畜以外,偶尔也客串一下囚笼,拿来关人,所以栏杆都用橡木,造得特别结实。
现在建文、七里和腾格斯,就被海盗关在这么一个木笼子里,搁在船只底部的一处狭窄舱室内。
笼子原来的主人已不在了,只剩下一地的粪便和酸臭味道。七里不动声色地站在笼子中间,不肯坐下,极力让自己避开周围那些沾着脏东西的木框。幸运的是,那块海沉木仍旧好好地挂在七里的脖子上。它长得太丑,海盗根本没把它当值钱的东西。
建文沮丧地靠在栏杆那里,哀叹着自己不幸的命运。他昨天好不容易从泉州港逃脱,却迎头撞上这么一个可怕的海盗巨魁。现在青龙船没了,人又被抓,接下来那些穷凶极恶的海盗会怎么对自己,建文心里一点底都没有。
唯一值得欣慰的是,他们暂时没有杀人的意思。建文知道,很多海盗会把俘虏当成奴隶或商品,无论如何,还有转圜的余地。
只有腾格斯精神仍旧那么旺盛,伸出双手拼命晃动笼子栏杆,整个笼子被他晃得哗啦哗啦响,却一直不肯散架。
有看守的海盗过来,凶神恶煞地用刀敲了敲笼子,意思是你再晃就砍死你。建文拍拍腾格斯的肩膀,示意他别瞎折腾了,现在激怒海盗一点意义也没有。
腾格斯擦擦头上的汗,放弃了这个努力,一屁股就地坐下。他忽然又晃了一下脑袋,对建文兴奋地说:“你刚才看到没有?那个人好厉害。我刚才那一下‘博克忒鲁木’,在草原根本没有敌手,可却被他用那么巧妙的法子反制!”
建文一时无语。这家伙未免太单纯了,身陷海盗囹圄,不担忧自己的命,反而开始品评起摔跤技术来了。不过这个傻傻的蒙古蛮子,毕竟刚才为了掩护自己全力奋战,他也不好嘲笑——再说也没那个心情。
这时七里忽然开口道:“门口两人不动,头顶三人来回巡游,半炷香一折返。”
“嗯?”建文一愣。
七里微微仰起头,看向逼仄的天花板:“这是在我们附近的海盗数量和大概行动路线。”
“你怎么知道?”
“听脚步声判断出来的。”七里回答。她的双眸闪动,显然在认真考虑越狱的事。她出身忍者世家,从小就被教育,越是危险的局面,越不能被情绪控制。情绪只会让人软弱,只有冷静无情,才能迅速找出反击之道。
为了给家族复仇而用秘法封闭情感的她,即使身处绝境,也依然用最理性的方式考虑着问题。
建文苦涩地笑了笑。那个男人在甲板上已经展现出了惊人的战力,就算侥幸从笼子里逃出去,也打不过人家啊。那家伙的力量可以正面撼倒腾格斯,而且似乎还有一手控制鲨鱼的奇怪能力……
等等,控制鲨鱼?
建文忽然想起来了,每次他向鲨鱼发出指令时,指端都发出奇怪的光芒,和七里的珊瑚头饰、阴阳师的舌尖一样。它们难道冥冥中有着联系?
“喂,七里姑娘,咱们好歹算并肩战斗过了。你的那个什么凭空涌现珊瑚的能力,还有阴阳师的催眠术,到底是怎么回事?为什么会闪光?”建文忍不住开口问道。他并不想去刻意打探别人的秘密,但若想摆脱眼下的困局,三个人必须精诚合作,不能互相隐瞒。
七里沉默片刻,正要开口,这时囚笼外面忽然传来一阵脚步声,两个人同时闭上嘴。
出乎意料的是,来的人不是满脸骚胡子的肮脏海盗,而是一个高鼻深目的西洋人。这个西洋人年纪有三十岁出头,蓝眼睛,尖下巴,还有一头天然卷的金发。他的脸上很白净,甚至还认真地刮过了脸,和这条船的其他海盗造型迥异。
最引人注目的是他穿的那件佛郎机款式的绯红色过膝长袍,从胸口到下摆,从袖管到衬里,上头密密麻麻缝着十来个大大小小的口袋,简直就像是一个会走路的中药抽屉柜。
西洋人的手里端着一个大盆,盆里是不知用什么熬成的混浊汤汁,里面泡着三个发臭的糙米饭团——看来是送饭的。西洋人走到笼子前,把大盆往旁边一搁,用不熟练的中文说道:“嗟,来食。”
这一口半文不白的中文,也不知道他是从哪里学来的。
这猪食一样的玩意儿,无论是建文还是七里都毫无胃口。就连不拘小节的腾格斯都皱起了眉头。三个囚徒保持着沉默,任凭西洋人摆弄着食盆。
就在这时,西洋人做出了一个奇怪的动作。他回身偷偷把舱室的门关上,然后从左边大兜里掏出一条燕麦面包。这面包质地黑粗,不过比食盆里的东西强多了。西洋人得意地把面包在笼子前晃了晃:“美食也,吃乎不吃乎?”
三个囚犯面面相觑,不知这人葫芦里卖的什么药。西洋人见对方99lib?没动静,抓了抓头发,又从右边兜里掏出两个馒头:“吃乎?”
建文忍不住开口道:“你想干吗?直说吧。”
他一见西洋人关起舱门,就知道这家伙一定有事,而且还是背着人的事。建文觉得这是个机会。西洋人被一语戳穿,表情有点尴尬。他把馒头和面包都放在笼子前,行了一个西洋式的礼节:“在下哈罗德,佛郎机人氏,忝为……”
建文毫不客气地打断他:“正经说话!”
哈罗德“呃呃”了几声,换了一个腔调:“咱家是佛郎机的哈罗德,这次路经宝地呵,是想向诸位问个根由。”
得,这位学的汉文,八成是从哪本评话小说里学来的。还一口一个咱家,他的中文老师是成心要黑他吧……
哈罗德没留意建文抽动的嘴角,自顾道:“咱家瞅见大船的肚子里有条新船,样式恁地豁亮,听闻是几位开来,特意带了些饭食,请教个端的。”
建文勉强听明白了,这个人是来打听青龙船底细的。这青龙船没有建文的命令,根本不会动,海盗们想必束手无策,所以派人来问个究竟。
哈罗德见他面生警惕,连忙摆了摆手:“莫疑,莫疑,贪狼大官人还不知道哩。是咱家自己想问问。”
建文眯起眼睛,反而不急了。他好歹做了两年朝奉,看人的本事一流。哈罗德的样子不似作伪,刚才关门的动作,也是战战兢兢,大概真的是瞒着贪狼来问的。
既然他是来求我们,那便可以反客为主,设法为己所用。不过第一步,得搞清楚这人到底什么来历,在船上什么地位。
建文微微一笑:“你想知道青龙船的驱驭之法?是看中了盘龙轮的运转样式?”哈罗德大喜,连连点头说:“然也然也。”建文却突然把脸色一沉:“那先说说你到底是谁?否则免谈。”说完,他后退了一步,双手抱臂。
这是古董铺子里的话术,先透露一点点消息,试探对方是否真的有兴趣。哈罗德这个西洋人心思耿直,一试便露了急切的底。于是建文欲擒故纵,假作冷淡,等着对方上赶子来求。
果然,哈罗德一口咬住诱饵,迫不及待地把自己的经历先抖搂出来了。
原来他是佛郎机国的一个博物学者,发愿要考察全世界的海中生物,补入图鉴,便随商船来到远东。不料行至占城附近,这条商船遭到了海盗的突袭,船只沉没,成员全数沉入海底,只有哈罗德一人被抓到海盗船上。
这条船叫作“摩迦罗”,正是传说中南洋三大海盗之一的贪狼的座舰。恰好贪狼原来的修理工匠死了,而哈罗德又精通火器,于是便被留在船上,给他们修理器具。“摩迦罗”这个名字乃是取自印度传说中的一条巨大魔鱼。“摩迦罗”号也是不凡,前头一张巨嘴,能够吞噬其他船舰,比鲨鱼还凶残。
说到鲨鱼,建文连忙询问甲板上那个可以操控鲨鱼的男子的身份。他果然就是贪狼本人。而那个独眼巨汉,则是他的副手,叫作泰戈。
哈罗德在“摩迦罗”上的生活还算不错,除了不允许下船,海盗们并没太限制他的自由。他又是个痴迷博物的性子,只要能随船四处游荡收集标本,是不是海盗他都无所谓。于是他便在“摩迦罗”上待了下来,还拥有一间独居的舱室。
今天他听说“摩迦罗”吞噬了一条好船,便好奇地去底舱看。这一看,哈罗德惊呆了,这条青龙船的造型是何等优美,简直就像是一头活的优雅海兽,那两侧的盘龙轮,又是何等精妙的机械设计。哈罗德听说,这条船上的船员,一共只有三个,心中更好奇了,这么点人,是怎么驱动它的呢?
博物学者的好奇精神,在哈罗德胸口熊熊地燃烧着,让他抓耳挠腮,坐立不安。于是哈罗德主动请缨来给俘虏们送食物,想偷偷打听一下青龙船的来历。总算他还知道点人情世故,偷偷夹带了一条面包、两个馒头,想用来换取情报。
建文听完,知道这家伙就是所谓的痴人,对自己感兴趣的东西,情愿付出性命。他微微一笑,对哈罗德道:“如果你能偷偷把我们放了,我就告诉你这船的驾驭之法。”
哈罗德还没回答,旁边腾格斯眼睛一瞪:“你还没教我呢!如何先教他?”建文无奈地看了蛮子一眼,没好气地喝道:“你打架输给了人家,没资格学操船之术。”腾格斯一听如遭雷击,坐在地上,嘴唇微微颤动,似乎要哭出来一样。
这时哈罗德道:“恕罪则个,咱家没奈何,笼子钥匙是贪狼大人亲自带着。倘若他发起怒来,可不得了。”他一边说着,一边连连摇头,神色里透着几丝恐惧。
看来这位贪狼在船上的权威太重,让这个痴子都噤若寒蝉。建文知道这事不能急,便开口道:“关于这条船,也没什么不能说的。不过要讲驾驭之法,就得从这条青龙船的来历说起——它乃是用秘法捕到海中神兽,驯化炼制而成的。至于神兽栖于何地、样貌如何,如何捕捉与驯化,可是……”
他故意拉长了声音,卖了个关子。哈罗德听到这几句话,眼睛都直了,唯恐漏听一个字。建文话锋一转,徐徐道:“可惜我们的性命朝不保夕,这些事情也都没心情说啦。”
哈罗德大急:“尔等死不了!为何没心情说啊?”
“哦?你怎么知道死不了?”
“我在甲板上听见的,贪狼大人说暂且不拿你们去喂虎贲,须到了地方再说。”
建文一听,趁机详细询问,这才知道贪狼骑着的那条大白鲨,名字叫作虎贲。一般劫完船以后,贪狼都会把那些倒霉的水手丢下水去,喂给虎贲吃。
“到什么地方?”
“咱家不知道,不过怎么也得几日路程。”
建文心中略安,知道还有几日缓冲的机会。他对哈罗德道:“我也不求你帮我们逃跑,不过你得把这船上的虚实说给我听,每天都来汇报一下动静。”既然没法逃脱,那么至少得把握周围的变化,做到心中有数。哈罗德正是一个天上掉下来的眼线,不用白不用。
这个要求一点不难,哈罗德连连点头,满口答应,然后又说:“那你可得信守诺言,把青龙船的传说一一说与咱家知。”
“你说得越多,我说得就越多。”
“一诺千金!”
囚笼这里不能久待,不然外面的守卫会起疑。所以哈罗德喜盈盈地先行告辞,他刚要走出舱室,忽听建文在后面喊了一声:
“等一下!”
“莫非阁下想起什么来了?”哈罗德惊喜地一转身。
“把面包和馒头给我搁下……”
等到哈罗德走后,饥肠辘辘的三个人赶紧把吃的分了。七里一边小口吃着,一边看向建文:“你觉得这个西洋人可靠吗?”
“不指望他帮咱们脱困,但今天他已经被我钓住,好歹能通个风、报个信。咱们伺机而动。”建文自信地说。?99lib.
七里一点头,略带赞许:“做得不错。知己知彼,这是逃脱的必要前提。”
她即使在表扬别人,还是一副僵硬的表情。建文对这种表达方式很不习惯,耸耸肩,忽然想到什么:“哎,刚才被打断了,你那个珊瑚的能力,到底怎么来的?”
七里咀嚼的动作慢了下来,她并不习惯把自己的秘密坦白给别人。建文道:“你刚才也说了,得知己知彼。现在我对敌人那边有所了解,可同伴到底能做什么,还不知道呢——这会影响接下来的计划和布局。”
他说得合情合理,七里微微叹息了一声,终于妥协。她伸出手臂,轻轻点了一下笼子里的栅栏木条。一丛浅黄色的珊瑚从木条上无端生长开来,伸开四条枝丫,看起来十分漂亮。她的珊瑚头饰,在黑发之间闪闪发亮。
“你可听说过海藏珠?”
“那是啥?”建文皱起眉头。他在海淘斋干了两年,可从来没听过这东西,自尊心略微受伤。
七里的头饰,幽幽地闪出一点光亮,在昏暗的舱室里格外醒目。她缓缓把手放在那一 5934." >头长发上,向前一撩。建文和腾格斯同时吓得往后头倒退几步,咣咣两声,背部都撞在栅栏上。
一个脸色惨白的黑发少女,在阴暗潮湿的房间里撩起头发,这简直就是恐怖鬼故事!
建文和腾格斯对视一眼,都没想到对方比自己还。很快,更令他们惊讶的事情发生了,他们注意到,七里的头发虽然被撩起,但那珊瑚头饰却没掉下来。借着幽光,建文发现那珊瑚的根部紧贴头皮,居然是从七里的脑袋里长出来的,就像头发一样。
这根本不是头饰,而是头发的一部分,只不过变成了珊瑚质地。
建文倒吸一口凉气,被这个画面所震惊。七里伸手到头顶珊瑚里,轻轻一摘,拿出一枚圆润的小珍珠。那光亮,就是从珠子里发出来的。
这枚小珍珠晶莹剔透,里面似乎还涌动着雾气。七里把它放在摊平的掌心,送到两人面前。腾格斯惊喜地喊道:“里面,里面似乎有珊瑚!”
建文一看,果然在珠子里还包裹着一截珊瑚,很小很精致,就像是陆上的琥珀一样。珠子忽明忽暗,那珊瑚也是若隐若现。
七里的声音清冷而没有起伏:“这珠子是我家族搜集来的一件奇物,谁拥有它,谁就能被赋予奇异的能力。能力的内容,取决于珠子里包裹的东西。”
“珠子里有珊瑚,所以你可以让任何地方长出珊瑚?”
“是的。”七里点点头,“但是第一,我只能让身边一丈之内的地方生长珊瑚;第二,珊瑚的质地和普通珊瑚是一样的;第三,长出来的珊瑚会在十个呼吸之后自动碎掉。”
建文瞪圆了眼睛,觉得这可真是天下最神奇的事情,一颗其貌不扬的珠子,居然可以赋予人类超越常识的力量。这可比那些动辄几万两银子的奢侈品有意义多了。
这个能力乍一听没什么意思,但和七里的轻身功夫一结合,那真是相得益彰。有了它做辅助,七里飞檐走壁如履平地,就连悬崖和城墙也可以轻易攀爬,真是天造地设。
可惜的是,七里的珊瑚没有攻击性,它可以从笼子里长出来,但却无法摧毁笼子。眼下的这个困境,没法用它来解决。
建文伸出手去抚摩珠子,那珠子却倏然变成一团雾气,似乎不愿意被别人触碰。七里道:“海藏珠一旦认主,就只有主人才能摸到,无法转让,也无法抛弃。”
“这么好的能力,谁会抛弃啊。”建文羡慕地说。
七里的眉毛稍稍抬动了一下,代表她现在想表达的表情是苦笑:“这个能力,并非毫无代价。你看到我头顶的珊瑚长发了吧?”她再一次撩起油黑长发,露出那截诡异的珊瑚。
“是的,看到了……”
“从我与海藏珠融合开始,它就在我身体上落地生根,无法割离。珠中之物,会取代你身上的一部分,随着时间推移,这珠中之物会逐渐扩散,最终侵占全身,把你变成那一样东西本身。”
“啊?”
“这是每一个海藏珠拥有者的宿命,他们最终都会化为赋予他们力量的东西,无可避免。比如我,在未来,一定会变成一株人形珊瑚,慢慢地破碎分散掉吧。”
七里伸出手,摸了摸头顶的珊瑚,眼神无喜无怒,连口吻?99lib?也像是在说一件稀松平常的事。
听七里这般说,建文顿生同病相怜之感,他也不作答,将两边的袖子挽到腋下,翻过手腕在微弱的光线下伸平。
腾格斯凑过来看清楚建文胳膊上两条顺着经脉直通向腋下的蜿蜒黑线,好奇道:“你这胎记忒是长得古怪,俺活这么大都没见过!”
建文狠狠瞪了他一眼,腾格斯怕建文生气,从此不肯教他操船,赶紧捂着嘴缩去一边。建文说:“这是我打娘胎里带来的,初时只是两个小黑点,后来越长越长,渐渐就靠近腋下。听说这是‘孤克煞气’,若是等两股黑线在心口交会,我这条小命就交待了。”
说罢,建文撸下袖子,面色如常,也仿佛在说一件稀松平常的事。七里的眼中同样闪过一丝同病相怜的怜悯,说道:“原来你和我一样,都是不知何时会死的人。不如这样,你随我去佛岛,说不定有解救方法。”
建文沉默不语,说不动心是假的,良久他才轻声说:“好!”随即又笑了起来,“得到力量之后可以治好我的病,治好你的珊瑚,再分一点力量给这蛮子用来学操船。”
第十章 沙洲
七里摆摆手:“不必,我并不后悔。全靠了珊瑚的能力,我才能从戒备森严的城堡里盗出那一块海沉木,逃脱将军的追杀。以我无用之命,换来复仇的良机,我情愿如此。若是治疗这珊瑚消耗法力,最后杀不死将军,那才是遗憾终生。”
看着少女的脸庞,建文似乎有所触动。同样怀着复仇的情感,比起七里,自己真是太悠闲了。如果佛岛真的有那种神秘力量,不足以替两个人报仇,自己是不是应当将机会让给七里?
七里斜睨着建文,表情虽然是严肃的,可是却莫名地让人觉得柔和起来:“你不需要羡慕拥有海藏珠,大部分普通人是不会去要它的。说到底,会选择和它融合的都是些走投无路的人。”
“可是……”建文很想说自己也有困境,甚至可以说是绝境。
七里摇摇头:“我的父亲说,每一个拥有它的人,到后来都会后悔,都希望有第二次选择,追回自己失去的东西——可惜到那时候,已不能回头。你已经失去了常人所该有的,不必再失去第二次。”
建文听到后来,不由一怔:“什么失去?我没拿到过珠子啊。”
“你不是太……呃……那什么吗?”七里礼貌地没有吐出完整词汇。
一瞬间,建文的脸色变得更加忧郁了。他没有辩解,而是把脸转向舱室外面,默默地流泪。过了好一阵,他才转过身来,继续问道:
“听你的描述,海藏珠似乎不止一枚?那个阴阳师芦屋舌夫也有海藏珠?”
七里的眼神里闪过一丝锐光:“芦屋舌夫那一枚珠子里包裹的是一截塞壬的舌尖。所以你能看到他绛紫色的舌尖。借助这个能力,他可以用言灵制造各种幻境,催眠人心——据我所知,日本现存的海藏珠就这么两枚。”
“恐怕我们今天看到了第三枚。”建文脸色阴沉地补充道,“贪狼的右手,没有指头,而是五颗鲨鱼牙。而且在驱使鲨鱼的时候,他的指端也发出同样的光芒。我怀疑他身上也有一枚海藏珠,而且能力与鲨鱼密切相关。”
牢笼里变得一片沉默。贪狼的战斗力已经很惊人了,现在再加上海藏珠的助力,这让越狱的前景越发黯淡。
“这些珠子……到底是从哪里来的?”建文问道。
七里把珠子重新放回到头上去,光华一闪,那晶莹的珠子与珊瑚再度合二为一:“我也不知道,只知道它很难得,只有极少数人才有机会接触到。有的说它来自恶魔的诅咒,也有的说它是海神的遗珍,还有的说它来自无尽海渊底部的龙脉下颌——谁知道呢。”
腾格斯忽然问了一句:“有能操船的海藏珠吗?”
建文眼皮一翻:“有哇,你先给我找一个能装下整条船的珍珠来。”
“不一定要整条船吧?”腾格斯这会儿突然聪明起来。
“那你找个能装下船舵的也行!”建文捏了捏鼻梁,觉得跟这两个同伴关在一起,心里好累……
到了次日,哈罗徳果然如约而至。他告诉建文,那些海盗对青龙船似乎兴趣不大,稍微研究了一下,看无人能驾驭得了,便放弃了。贪狼大人只去看了一眼,就没再提这事,指示摩迦罗继续向西北方向前行。
这次贪狼出海,本来也是为了去和别人做一个交易,半路遇见青龙船,顺手干了一票而已。
建文在脑中的海图里勾勒了一下,心中纳罕。这贪狼的活动范围一向在南洋,突然跑到这么远,究竟所为何事?他带着这个疑问去跟七里商量,七里也没什么.头绪。两个人的结论一样:敌人的实力太强大,不能轻举妄动,暂且观望看看。
建文为了鼓励哈罗徳,给他信口胡编了一段青龙船的故事,讲到关键之处,又停住了,说让他明天带着情报再来听。
哈罗徳好奇心难解,每天来得更勤快了。建文每次都给他说一段,充分拿出在海淘斋混饭吃的手段,七绕八弯不进正题,却讲得悬念迭生。哈罗徳一个没见过世面的西洋汉子,听得如痴如醉,每天都来追连载。只要有一日断更,他就急得抓耳挠腮。
就这样,建文从哈罗徳那里,把整条摩迦罗船的情况摸得通透。这条船上一共有一百五十个水手,包括贪狼在内,大部分来自占城。贪狼成名已经二十多年了,他以凶悍和狂暴闻名整个南洋,一闻到血腥味就发疯,很少有人愿意招惹这头怪兽。
贪狼的座舰船帆上画的是七头的娜迦形象。这是印度神话中的毒龙,也是贪狼所供奉的神祇。
贪狼身边那个叫泰戈的独眼大副,应该没有海藏珠,否则腾格斯与他交手时就能有所觉察。毕竟这东西太过珍稀,一船一珠已经很难得了。不过哈罗徳告诉建文,贪狼手下最可怕的不是人,而是一条大白鲨和一条船。那条大白鲨叫虎贲,摩迦罗号在航行的时候,总是带着大群鲨鱼如影随形,成为最好的哨兵和杀手。
至于贪狼的 5ea7." >座舰摩迦罗,这是一条和主人一样神奇的海船。它可以像鲨鱼一样潜入水中,从匪夷所思的角度向敌人发起攻击。舰艏是一头狂暴的鲨鱼形状,可以随时开启舱门,如同鲨鱼一样吞噬其他船只。
贪狼本人、虎贲和摩迦罗,三位一体,构成了一个完美的攻击组合。难怪可以驰骋海上这么多年,无人能奈何得了。
建文越听越觉得没什么信心逃走。在贪狼眼里,他们三个跟小虾米差不多,连蹍死的兴趣都没有。
可是,有件事建文一直觉得很奇怪——贪狼为何不来审问他们?
按道理说,擒获了这么一条厉害的船,应该尽快搞清楚船员的身份,逼问出驾驭船的方法。对海盗来说,青龙船可是一条绝佳的劫掠用船,无论如何也不能放过。可贪狼好似忘了有这么回事似的,除了哈罗徳,根本没人过来审问他们三个,任由他们整天枯坐在笼子里,被整个世界遗忘。
准确地说,是他们两个。
腾格斯这段时间还挺忙的。贪狼对这个人很有兴趣,每天都把他叫出去一个时辰,就为打上一架。据腾格斯说,贪狼从不跟他对话,也不开口招揽,每次被带上甲板之后,二话不说就开打。贪狼知道腾格斯晕船,为了确保格斗质量,甚至会让座舰特意下锚停泊。
有时候他会毫不犹豫地把腾格斯痛打一顿,有时候会慢慢拆解,但胜负从来没变过。
腾格斯对此倒是乐在其中,每次鼻青脸肿回来,还眉飞色舞地给建文和七里讲。建文开始还试图让他借此探听点贪狼的消息。可是腾格斯的脑筋太直,完全不能胜任,所以建文只好无奈地放弃。
腾格斯去和贪狼打架额外的好处是,每次挨完打,贪狼都会派人给他带回来许多吃的。有时是一整只烧鸡,有时是一条羊腿,大概是想给腾格斯补充体力。蒙古蛮子性子直爽,每次都把食物平分成三份,和七里、建文共享。不管怎么样,至少伙食改善了许多,建文安慰自己,认为这至少证明贪狼暂时不会杀人。
事实上,在这几天里,建文面临最大的问题不是生死,而是无聊。
腾格斯忙着打架,七里是个闷葫芦,建文又不能离开囚笼,连去外面放风的机会都没有,简直是无聊透顶,若不是哈罗徳每天准时报到听故事,只怕建文真有可能会自杀。
就这么在海上航行了五六天,忽然有一天建文感觉船速明显放缓,因为颠簸程度减轻了。过了半个多时辰,船身又微微抖动了一下——这是下锚的迹象,船到目的地了。
建文登时来了精神。他把腾格斯和七里都叫醒,让他们打起精神来,准备见机行事。
“停船意味着入港,入港意味着复杂的设施地形和混乱的人流,还有水手们难得放松的一刻。这将是整条船警惕性最低的一段时间,如果咱们要潜逃,这是最好的机会。”建文试图对两个同伴鼓劲。
为此建文准备了四个计划和二十种应对意外情况的预案——没办法,航行期间在笼子里实在太无聊了,建文为了打发时间搞出了许多越狱计划。
看到建文喋喋不休地讲解着每一个计划的要点,七里和腾格斯对视了一眼,两个人虽然风格迥异,这会儿却不约而同地摇了摇头。
过不多时,几个海盗吵吵嚷嚷地进了舱室,用麻绳把他们五花大绑,朝外面推去。建文冲另外两个人使使眼色,让他们做好心理准备。
当这三个俘虏被推上甲板之时,耀眼的阳光毫不客气地直刺下来,让建文的双眼有些刺痛,不得不先闭紧。海鸥的叫声、海浪的拍击,还有海盗们吆喝着号子收起船帆的动静,这些声音让建文在心里把所有的计划重新默念了一遍,以保证不会错过最好的时机发动。
当他终于把眼睛睁开,向四周看去时,却一下子呆住了。
这条船停泊的位置,仍旧是在浩瀚的湛蓝色大海之上。在船旁边大约二十丈的海面,露出一个方圆不过一里的白色小沙洲。沙洲的形状像是一只倒悬在洞里的白毛蝙蝠,海水如同晴空一般衬在四周,好似它正欲张开翅膀,飞向天际。
沙洲表面盖满了细腻的白沙,除此之外别无他物,陆地边缘和大海的边界很模糊。有经验的老水手一看就知道,这是一个间歇存在的潮汐洲。涨潮之时海水盖过去,潮汐洲变成潜藏在水面下的一小块陆地;落潮时海水退下去,陆地浮现出来,变成一个极小的岛。
建文预想了许多种场景,可万万没想到,贪狼会把海船停在这么一个鸟都不拉屎的小破岛旁边。他急忙往四周看去,此时潮汐洲旁边除了停靠着摩迦罗号这条大船之外,再没有任何人类活动的痕迹,哪怕一块木板都没有——他准备的所有计划,全都成了笑话。
海盗们并不关心建文的心情。泰戈站在舰艏,大声指挥着水手们停好船,然后卸下三四条小艇,用甲板上的齿轮与绳索吊下一大堆不知是什么的包裹。他们一路划着船来到了沙洲边缘,在沙滩上卸下货物。
那三个可怜的俘虏,也被扔进一条破烂小船,晃晃悠悠地朝着沙洲漂来。那些鲨鱼不怀好意地在周围来回游动,不时用鼻子和鱼鳍去顶小船,让人胆战心惊。腾格斯在陆地上战力惊人,一到这会儿便成了货,小船稍微倾斜一点,他就“哎呀”一声整个身躯朝左右猛躲,让小船几次差点倾覆。
沙洲上早就用七八根竹子和一块发臭的麻布支起了一块遮阴地,几个俘虏像鸭子一样被赶到这里跪好。没有看守,在这个沙洲上,根本不用担心逃跑。建文意外地发现,原来哈罗徳也来了,他仍旧披着那件破旧长袍,一个人趴在沙滩旁边撅起屁股挖坑,估计是想考察这里有没有独特的生物吧。
海盗们虽然不允许他下船,但这个沙洲实在没什么逃跑的风险,也就由他去了。
海盗们忙着把运上沙洲的包裹拆开,摆好。没过半个时辰,整个沙洲上便多了一个简易的营地。有几顶精美的帐篷、通向沙滩浅海的活动木栈桥、摆放成两排的十来个松木箱子,甚至在最中央的帐篷里还摆放着一张小餐桌和一块珍贵的波斯毛毯,餐桌上有烤鸡、烤鱼、煮豌豆和一坛子上好的白酒。
一直到这个时候,贪狼才在甲板上现身。他头缠白巾,左耳垂穿着一条宝石丝带,丝带一直垂落到肩部,身上被墨黑、绯红与靛蓝的三层皱面丝袍重重裹住,像是一尊盛装的神祇。不过这丝袍裹得太紧了,把一块块遒健的肌肉勒得更加线条分明,感觉随时会挣脱束缚爆炸开来。
他一出现,所有的海盗包括泰戈都高举双手,三呼万岁。
贪狼从容跳下大船,身体即将落水之时,大白鲨虎贲凌空跃起,充当踏脚石。贪狼的左脚轻松一垫,越过宽阔的海面,整个人一下子落到沙滩上,两条腿踏出两个深深的坑。
贪狼看也不看三位俘虏,沿着栈桥来到营地,进入主帐。他倒了一碗酒,自斟自饮起来。看这个架势,他似乎在等待什么人似的。泰戈在营地里来来回回巡视,不时看向海边。
建文偷偷对七里说:“大概他们是在进行某种隐秘交易。这么小的一个岛,没法当港口,但作为接头地点还是挺合适的。”腾格斯在一旁有点担心:“咱们会不会被卖掉?”
建文颇为意外地看了他一眼,这个蒙古蛮子居然有点开窍了,总算对现实世界的残酷有了清醒的认识。然后腾格斯摸了摸自己的小辫子,又说了一句:“希望买走俺的人会操船。”
建文默默地转过头去,看向天边的海平线。
过了约莫一个时辰,日头行到天顶之时,建文发现海面上出现了异状。
远远的海平线上,出现了一个黑点。那黑点逐渐扩大,表明正以惊人的速度靠近这个岛。等到黑点更接近时,可以看到那是一个蓝灰色的椭圆形在乘风破浪,两侧有水花翻腾。数十息后,建文的眼睛猛然睁大,简直不敢相信眼前的景象。
原来那黑点,居然是一头巨大的鲸鱼。这条鲸鱼半浮在海面,露出宽阔如台的光洁脊背,一张如洞窟般开阔的大嘴微微地张着。一条肥厚的大舌头从嘴里伸出来,像是半座引桥高高挑起——而在它的舌头上,此时正站着一个人!
第十一章 交易
这人头戴宽檐纱笠帽,里着道袍,外着褡护,腰部还系着一圈赤襕丝绦,完全是一副高丽人的装扮。他负手站在鲸鱼舌上,长袖随海风飘动,说不出的飘逸与洒脱。倘若被大明的画家看到,一定会画上一幅《海上遇仙图》。那丝绦垂下一角,在胯下拴着一只铜制的麻雀,它也正随风翻飞。
摩迦罗号上的水手们,纷纷涌到船舷上朝这边看来,看来他们中的许多人也是第一次见到。不少人隐隐觉得,这家伙的登场方式,比老大骑鲨的气魄还要更大一点啊……
鲸鱼一直游到小岛近前,才缓缓停住。它小山一样的身躯往那一停,连旁边的摩迦罗号都显得小巧玲珑。
鲸舌缓缓下降,舌尖正好搭在沙滩边缘,构成一条绝妙的肉质栈桥。那人负手迈着四方步,悠然从鲸口走到沙滩上,然后摘下了头上的笠帽。
这是一位六十多岁的老人,个子很矮,下颌有三缕长髯,脸上保养得极好,连一丝皱纹都看不到,望之如同一个老寿星。
“铜雀,你这个老东西迟到了。”贪狼站起身发出洪亮的笑声。
被称为铜雀的老者淡淡一笑,先行一揖:“小老儿来迟,一会儿当自罚三杯谢罪。”
建文听得分明,两人皆用海上通行的汉文交谈,他暗暗在想,这铜雀到底是什么人物,为何从来没听过这个名字?他正凝神琢磨,一抬眼,发现铜雀正若有所思地看着他,连忙把视线收回去。
所幸铜雀的目光没在三个俘虏身上停留太久,径直走进主帐。宾主各自落座,贪狼懒得寒暄,举起酒杯一饮而尽:“你要的东西,我都准备好了。我的呢?”
铜雀大袖一摆,将一块鱼骨放在了桌上。这鱼骨是绿玉质地,精致非常,一共三十六根排骨刺,每一根都透着荧荧的绿光。贪狼用指头把它捏起来,眯起眼睛仔细地看。铜雀笑道:“莫非将军你还不放心?”
贪狼道:“海上没什么人是能信任的。”他仰起头来,冷哼一声,嘴里迸发出一股气流,直接把营帐顶棚的毯子给吹开了。正午的一股炽热阳光,投射进帐内。
贪狼把绿玉鱼骨放在阳光下,略微调整了一下角度,只见光芒透过半透明的鱼骨身,斜射到旁边的一片挂毯上。那挂毯之上,居然映出一片海底景象,石群交叠跌宕,排布方式很有章法,宛若壮丽宫阙,辅以石隙间的海藻摇曳,如同龙宫一般神奇。在那宫阙之间,似有一只海龟趴伏。
这景色想必是镌刻在了绿玉内部,阳光一射,便能被放大投影出来——可是,要多巧妙的工匠,才能在不破坏外在结构的前提下,在玉石内里镌刻如此精妙的景象出来?
贪狼看到这个投影,才彻底放下心来。他把那绿玉鱼骨揣到怀里,哈哈大笑道:“很好,居然是真的,不愧是骑鲸商团,信誉很好!”
建文听到这名字,颇为震撼。他在泉州港听商人们聊过,海上有一伙骑鲸商团,从不做寻常贸易,专门从事各种离奇的买卖。他们的行踪诡秘,不到一定层次的人根本接触不到。据说骑鲸商团的 80cc." >背后,隐藏着许多超级商会的身影,是四海商业力量的代言人。
先前建文以为骑鲸是个文学修辞,看到铜雀才知道,原来这名字真是一点儿都没错。
交割完绿玉鱼骨,铜雀举起酒杯,默饮一杯。贪狼知道他什么意思,做了一个手势。泰戈得令出去,吩咐海盗们把那十几个松木箱搬过来。箱子沉甸甸的,不知装着多少珍宝。
“开箱!”泰戈喝道。几个海盗上前撬动,第一个箱子被掀开盖子,里面满是金银珠宝、首饰古董,大概都是各地抢来的,阳光一照,金灿灿的十分耀眼。
“行了,够了。”铜雀抬起手来,阻止泰戈进一步行动。他转向贪狼,笑眯眯地说道,“将军在海上有盛名,小老儿信得过,不必检查了。”
贪狼眼睛一瞪:“万一我糊弄你呢?”
铜雀捋髯说道:“将军是个狠人,却不是蠢人。”
这话说得十分大胆,甚至还带了几分威胁。贪狼却很满意,伸出蒲扇大的巴掌在铜雀肩上拍了拍。以他高大的身材去拍矮小的铜雀,压力巨大,可六十多岁的铜雀却生受下来,面不改色。腰间挂着的那只铜雀,倏然一动,似乎把力道都卸走了。
既然不必开箱验看,泰戈便指挥海盗们把这些装满了金银的松木箱子一一投入海水中。铜雀吹了一声口哨,那鲸鱼轻轻吸了一口水,顿时形成一片漩涡,把这些漂浮的箱子连同一条小船都吸入口中,一会儿工夫便消失在深深的嗓子里。
“不好意思,这个小家伙有点贪吃,毁了将军一条船,小老儿照价赔偿。”铜雀解释道。
贪狼大手一挥,不以为意:“一条破船而已,就当是附赠了。”
建文在一旁听着,有点惊讶。他虽未亲自鉴赏过那绿玉鱼骨,但大致能判断出来:这确实是一件稀世珍宝,不过那十几个松木箱子里的东西也价值不菲,折算下来可是天价。可是听贪狼的口吻,似乎还占了铜雀便宜——这东西到底干吗用的,有那么贵重吗?
铜雀见交易完成了,正要告辞离开,不料贪狼忽然开口道:“铜雀先生,我这里还有一桩买卖,不知你有无兴趣?”
“哦?”铜雀饶有兴趣地回过头来,表情却没太多惊讶。那三个俘虏一字排开跪在那里,贪狼必然是有用意的。他这种老到商人,眼光毒辣,早知道贪狼会忍不住先自己说出来。
贪狼一抬下巴,海面上的摩迦罗号开始原地掉头,把正面舰艏对准了海岛。随着一阵隆隆声传来,船头像海兽的巨嘴一样裂开,露出一个巨大的底舱。青龙船那漂亮的流线造型,呈现在每一个人的眼前。
附近的海水开始沸腾起来,虎贲为首的鲨鱼群在四周游走,这条船似乎对它们充满了挑衅意味。
铜雀的白眉挑动了一下,似乎被这条船的模样给惊到了。贪狼对他的反应很满意,伸直胳膊道:“这是我在前来的路上无意中得到的,船上就三个人,都在那边跪着——铜雀先生是否有兴趣收购?”
“这么好的船,将军你自己不留着吗?”
贪狼嘿嘿笑了一声:“此船与我无缘,只要卖个好价钱就是了。”
这句话一出来,小岛之上的气氛登时有了改变。铜雀向前走了几步,尽量靠近青龙船观察,然后扫了建文、七里和腾格斯一眼,似乎对贪狼有什么话要说,却欲言又止。
贪狼不悦地挥动手臂,让其他海盗尽量站远点。铜雀这才压低声音开口道:“若小老儿眼光无差,这船乃是大明水师里的四灵之一,青龙船对吧?”
“大明水师的舰船有那么多,我可没那么好的记忆力。”
铜雀道:“两年之前,大明皇帝意外死于海上。有传闻说太子失踪,就是坐着这条青龙船逃走的。朝廷的告示至今还贴得到处都是呢。”
贪狼面无表情:“那是朱家天子的事,我既不识字,也没兴趣。”
“也就是说,将军无意中在海上得到一条船、三个人,并不知来历,只想把他们尽快卖掉?”
“不错。”
“看来刚才小老儿说得没错,将军是个狠人,却不是蠢人。”铜雀重复了一遍刚才的话,贪狼这次的反应,却不太乐意,巨手来回捏了几下,终究没有发作。
铜雀一笑。贪狼的心思,实在太好猜了。大明水师对整个南洋来说,是一尊不可撼动的庞然大物。就算是贪狼这种凶蛮横霸的角色,也不想与之正面对抗。青龙船是大明水师最重要的战力,如果贪狼胆敢开着它四处招摇,很快就会惹来大祸。更何况,还有一个身份不明的疑似太子,深究起来麻烦更多。
一牵扯到大明,任何事情都会变得不一样。
贪狼够狠够贪,也够聪明,知道什么势力可以招惹,什么势力避之则吉。他干脆对青龙船和三个俘虏采取不闻不问的态度,不想知道这是条什么船,也不想知道这些是什么人,只要尽快转手卖掉就好。
整个海上,有胆量吃下青龙船的,恐怕也只有骑鲸商团了。
“铜雀先生到底有兴趣没有?”贪狼不耐烦地催促道。他在海上不可一世,但论到买卖斗心思,可完全不是铜雀的对手。
铜雀慢慢踱着步子,从海滩走到三个俘虏面前。他已经摸到了贪狼的底线,占据了主动权,并不急着出价。
“将军是打算人船分卖,还是一揽子?”
“自然是一并,不单卖。”贪狼不傻。万一铜雀开走了船,俘虏留在他这里被杀掉,所有的黑锅就得自己背。
铜雀只是略作思忖,便伸出一根指头:“再多给将军一枚绿玉鱼骨,如何?”
贪狼皱了皱眉头:“略低,两枚如何?”刚才那十几箱金银珠宝,他脸色都不变一下,可眼下交易的,毕竟是一条名舰,这个价格就低了。
铜雀却不为所动:“一枚绿玉鱼骨,不能再多了。”
贪狼脸色阴沉下来:“你这是故意压价。”他的手指发出光亮,沙滩外的虎贲忽然跃跃欲试,似乎随时会扑上来把铜雀拖下海噬咬。
面对着腾腾杀意,铜雀却仍是一脸坦然:“将军明鉴。小老儿吃下这东西,也要担起很大干系。要知道,这一段因果,本该是将军的。”他说这话时,腰间铜雀也开始闪闪发亮,那鲸鱼也不安分地摆动身躯,掀起巨浪拍打着摩迦罗号的船体。
任谁都能看出来,这老头身上大概也有海藏珠,有着不为人知的神奇能力。骑鲸商团独来独往,在这蛮荒似的无边之海,必有保身的秘诀。
对峙只持续了几个呼吸,贪狼忽然全身松懈下来,杀意顿敛,一脸的凶恶神情化为哈哈大笑:“真是吓不住你!算了,这次就不黑吃黑了。”他一晃巴掌,光芒尽消,虎贲摆摆鱼鳍,重新消失在水下。
面对贪狼的坦诚,铜雀大袖一拍,面色如常:“那就这么说定了。”
说完他把手探入怀中,又取出一枚绿玉鱼骨,递了过去。贪狼眼神一凛,这绿玉鱼骨有着极重要的妙用,多少人欲求一而不可得,就连贪狼这种等级的人,也要费尽心思才能换得一枚。
想不到这个铜雀,身上随随便便就放着两枚。如果现在能把他干掉,说不定还能得到更多。
这个念头只在贪狼脑海中闪过一下,就消失了。他就像是鲨鱼一样,对手若露出一点破绽,都会毫不犹豫地干掉。可眼前这个铜雀,实在深不可测,直觉告诉他没必要冒这个险。
贪狼用阳光再次验看了一下鱼骨,确实没什么破绽,便对泰戈交代了一句。泰戈向摩迦罗号发出信号,让他们把青龙船滑出底舱,然后鲨鱼们奋力将它推到海滩上。
“这三个俘虏,也是你的了。”贪狼道,“要杀要剐,随你处置。”
铜雀微微点了一下头,却没搭腔。他知道贪狼这是在试探,想知道他会如何处理这艘强大而棘手的船舰和这三个身份可疑的囚徒。
贪狼见铜雀没回答,有点尴尬,便把视线放到腾格斯身上:“其实我还真有点舍不得。这家伙可是个好玩具。”
“买定离手,概不退换啊。”铜雀回答。
“那我能最后借用一次吗?”
贪狼天生巨力,又有格斗天赋,很少有人能走过三回合。难得能碰到腾格斯这种精通摔跤的高手,可以酣畅淋漓地战上几次。这次卖掉,以后未必能见到了。
得了铜雀的首肯,贪狼走到腾格斯面前,扯开他手腕上的绳子。腾格斯有点茫然,贪狼道:“来呀,咱们再打一次!”
腾格斯的眼神里露出兴奋的神色,起身吼道:“好!”
于是这两个人在海滩上又痛痛快快地打了一场。这次腾格斯的表现很神勇,居然把贪狼掀翻了好几次。当然,结局没变,他还是惨败。贪狼大概意识到腾格斯此时是铜雀的奴隶,所以下手不再留情面,把他打得鼻青脸肿,惨不忍睹。
直到铜雀忍不住提醒说“你别弄坏了我的财产”,贪狼才罢手大笑离去。他随手把腾格斯沾 5728." >在手臂上的血洒进海水,周围鲨鱼顿时都发起疯来,簇拥在一处,这位海盗巨魁就这么踏着一排排鲨鱼脊背,回到摩迦罗号上。
泰戈把满脸流血的腾格斯搀起来,丢回到棚子里,眼神里却流露出深深的妒意。这个小动作,也被铜雀收入眼中,但他什么都没说。
其他海盗把岛上的物件七手八脚收拾干净,一会儿工夫,撤了个一干二净。整个小岛上只残留着一堆散碎木块与绳头。这些不必特别费心,到了晚上自然会被涌上来的潮水洗个干净。
摩迦罗号扯起风帆,掉头离开了。铜雀负手站在海滩之上,目送着海盗们离开,然后转过头,饶有兴趣地看着这三个俘虏。
三个俘虏都保持着沉默,不知道这人是敌是友。铜雀走到建文跟前,忽然深深鞠了一躬:“太子殿下,久违了。”
这一声称呼,让建文一下子变得极为慌乱。他没料到,这老头一下就识破了他的身份。而且久违?难道之前见过?
?身旁的腾格斯和七里,也愣住了。这个小伙计不是宫殿里的那个太什么吗?怎么后一个字不一样了?腾格斯生怕自己的汉文不好,去问七里,七里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你,你很好……把我们从海盗手里救出来,很好,我会……嗯,给你犒赏的。”建文结结巴巴地维持着太子气度,不过说到后来,底气不是很足。
现在大明是叔父当政,他作为一个逃亡皇族,再谈犒赏未免有些尴尬。
不料铜雀呵呵一笑,从袖管里掏出两张尺把宽的纸卷递给建文,建文满腹狐疑打开纸卷,只是匆匆一瞥,就吓得脸色煞白。
两张纸卷写的都是汉字,内容也差不多,画有青龙船图形,文意简练,大约是抓获此船及船上人等可获重赏。一边的赏格是白银二十万两,另一边的赏格是小判金币一万枚,末尾署名处是一个大明锦衣亲军都指挥使司印章,另一个是日本武田幕府将军的花押。
铜雀笑呵呵地捋髯道:“如今海上四处都在传这两份通缉令。大明新君初立,抓捕前太子于情可原,但日本人追捕太子爷,还下了这般赏格,就有些匪夷所思了。”
建文不禁回头和七里、腾格斯六目相对,难怪那群海盗拼死要抓住他们,原来抓捕青龙船的通缉令早就传遍海上。贪狼这人狂傲不羁,从不和官府打交道,想必他之所以肯将建文等人贱卖给铜雀,是还没看到这两份通缉令。
“多谢老先生?相救,”建文将两张纸卷卷好恭恭敬敬还给铜雀,也不敢再摆太子架子,问道,“如今我等性命都在老先生手上,不知您打算如何处置我等?”
铜雀两只细眼一眯,说道:“太子爷勿忧,小老儿把你们买下来,却不是为了向大明表忠心,也不是为向日本讨赏,而是为了这个东西。”
他伸出手去,没对准建文,反而伸向七里。以七里的反应速度,竟然没躲过这慢吞吞的一抓,顿觉脖子一空,那块海沉木已经被铜雀握在了手里。
第十二章 因果
七里一惊,非同小可,下意识地朝铜雀扑去。她常年接受暗杀训练,身法何等快捷,可铜雀腰间的铜制麻雀一闪,一股力量凭空而起,把七里弹开数丈之远,摔在沙滩上。
“百地家的杀手,应该有最起码的观察力吧。贪狼在我面前,尚且不敢轻举妄动,你怎么能随意出手?”
铜雀一口叫破了七里的身份,饶是她斩断了情感,动作也不由得一滞。铜雀淡淡道:“前几日日本人在泉州闹得天翻地覆,幕府将军不惜与大明交恶也要动手,不就是为了这个吗?这点消息小老儿若还掌握不了,可就别做生意了。”
建文和七里对视一眼,都有些震惊。
“一个落难太子、一个逃跑的杀手遗族,你们两个居然凑到了一起,还怪有意思的。”铜雀说着,又看向腾格斯,微微皱了下眉头,“这位朋友……请问是什么来历?”
腾格斯揉着满是瘀青的脸,勉强嚅动着两片肿胀的嘴唇道:“俺是科尔沁水师提督,俺来到南洋想学操船之术,复兴蒙古水师。”
这次轮到铜雀露出震惊的神情。他上下打量了一番腾格斯,竟然一时语塞。以他的经验,都没法判断这蒙古蛮子是在调侃还是认真的。
“好了,这里很快就会涨满潮水,我们还是上船再说吧。”铜雀拍拍手。
“上船?”
建文狐疑地看着他,然后又看看那条张开嘴吐着舌头像傻子一样的大鲸鱼。铜雀笑道:“别想多了,我的蓝须弥可不会让别人站在它.的舌头上。咱们当然是上青龙船……嗯?”
原来这巨鲸的名字叫蓝须弥,看看它铁灰色有些发暗蓝的颜色,再加上须弥山一般的硕大体形,这名果然不虚。
忽然,铜雀眼神一动,把视线看向三个俘虏背后的沙滩。那里有一个拱起的沙包,居然还一bbr>耸一耸的。说时迟,那时快,鲸鱼发出一声长鸣,从头顶喷出一股水柱,“哗”的一下把沙子冲开,露出里面一个撅着屁股的金发洋人。
“哈罗德?”建文大惊。他竟然没跟着贪狼他们走?
哈罗德从沙坑里爬出来,狼狈地拍拍头顶的白沙,用奇怪的汉文腔调说:“咱家想弄个分明,这等地界,会有何样的生灵存在。潜入沙中,正是为了揣摩彼等的心思。”
虽然这话半通不通,但大家也都听明白了。这家伙为了研究沙里有什么生物,居然挖了个坑把自己埋了,结果太过入神耽误了时辰,被海盗们生生忘在了沙洲之上。
这家伙在贪狼那边,得多没存在感啊!
对此哈罗德倒不沮丧,他环顾四周,一下子就注意到了停泊着的青龙船,眼睛立刻直了。他扯着建文的袖子说:“就是这条船!就是这条船!我能上去研究一下吗?我想知道它到底是怎么开的!”
腾格斯闻言大喜:“俺也早想知道了!建文老是不肯说!”哈罗德激动得浑身乱抖,连连称是。这两个人一憨一痴,居然找到一个共同话题,旁若无人地聊起天来。
建文无奈地对铜雀解释:“这俩我都不太熟,机缘巧合之下才认识的。”铜雀笑道:“既是萍水相逢,又无利益牵扯,索性把他们留在这里好了。”
一听这话,建文却犹豫了。此时周围的水面开始慢慢抬升,间歇洲的面积逐渐缩小。若把腾格斯和哈罗德丢在这里,只有溺死一条路。
“还是让他们登船吧……”建文叹了口气。哈罗德是个好人,腾格斯更是并肩作战的同伴——其实就算是两个陌生人,建文也不会坐视他们淹死。
“太子殿下果然如传闻的一样,仁厚而软弱啊。”铜雀笑着说。
这句话,深深地刺痛了建文的心。他的表情抽搐了一下,有些恼怒地说:“难道坐视他们去死就对了吗?”
“殿下不必和我争辩,您才是船长,您说了算。”铜雀耸耸肩,但立刻又补了一句,“不过你记住一件事,船长是你,但这条船的船主,却是我。严格来说,你们几个都是我的奴隶。”
建文和七里都没吭声。这个家伙神秘莫测,暂时还惹不起,他们不约而同地选择了沉默与观察。
于是这一行人匆匆登上青龙船。哈罗德一上船便东张西望,问东问西,腾格斯之前待过,便得意地带着他到处参观,俨然一副主人派头。铜雀背着手缓步走到主舵前,对船舵正中央镶嵌的玉玺很有兴趣。
建文和七里最后登船,上到一半,七里突然低声说了一句话:“原来你并不是太……呃,那什么。”建文苦笑着摇摇头,不知该怎么解释才好。七里盯着他的眼睛,“这么说,你并不知道割舍一样东西,是多么大的痛苦。”
“当然不知道!”建文颇为赧然,同时又有点愤然。
七里似是惆怅地叹了口气:“看来你并不能真正理解我。”说完她噔噔几步,轻盈地跳上了青龙船的甲板,让建文一个人待在后面。“合着我不是太……什么,还把你给得罪了?”建文大为郁闷。
没过多久,哗哗的海水从四面八方扑过来,把间歇洲完全淹盖过去,重新变成一片海面,就像它从来没存在过似的。重获自由的青龙船微微摇晃着,舰艏的青龙昂首挺立,目视南洋方向。
建文站在主舵之前,其他人在周围聚拢了一圈。除了七里之外,其他人都对他如何操船兴趣十足。
建文把手按在玉玺之上,轻声说了一句:“青龙,醒来!”整条青龙船“唰”的一声,全身微震,两侧的盘龙轮开始缓慢地转动起来。哈罗德第一次见到这种奇景,眼眶瞪得几乎要裂开来。
“不用人力,居然自行旋转,这是如何做到的?”他喃喃自语,双肩微微颤抖。若不是腾格斯在旁边拽着,他恐怕已经扑到盘龙轮上去了。
铜雀也是第一次近距离目睹青龙船的启动,建文简单地做了解释。想要控制青龙船,只有两种途径:要么是拥有王命旗牌的水师提督,要么是拥有玉玺的天潢贵胄,而且后者的等级比前者要高。这就确保四大灵船,始终是在皇室的掌控之下。
从理论上来说,建文手握玉玺,是可以同时控制那四条灵船的。但他之前从没接触过这些,不知该如何操作,这才会出现之前郑提督用三条灵船围攻青龙船的情况。
“青龙,起航!”建文手摸玉玺,又一次喊道。他试过很多次才知道,青龙船能够听懂人类简单的语言,用“青龙+简单指令”的句式,便可以进行控制。
两侧的三十二个盘龙轮从低速转为高速,船底与海面微微分离,舰艏高抬,整条船如一支蓄足了力量的长箭,一下子飞了出去,在海面上划出一条长长的白痕。
哈罗德扒住船舷,兴奋地哇哇直叫,任凭扑面而来的海风把他的金发吹成一个奇怪的形状。就连腾格斯的力气,都没法把他拽走。
“朝游北海暮苍梧,不愧是大明水师中速度第一的青龙船哪!”铜雀感慨道,重新把斗笠戴在头上。因为剧烈的海风把他的胡子和头发吹得上下飘飞。
建文忽然想起什么来,连忙问铜雀:“你的蓝须弥呢?青龙船这么快的速度,它断然是跟不上的。”
铜雀侧过头,打量了建文一眼:“殿下连一只无关的动物都要关心?”建文知道他的潜台词是什么,不甘示弱地抬起下巴:“我只是想知道,我们要去哪里。”
若不知道航向何处,青龙船速度再快也没有意义。
铜雀呵呵一笑,说:“这个不急,你们过来,我有几句话要说。”说完他一撩后襟,坐在了主舵旁边。
反正青龙船无须掌舵,建文和七里选择了铜雀对面,满腹疑惑地并肩坐下来。哈罗德忙着满船到处跑,快乐得几乎要疯掉了,腾格斯觉得他一定懂点儿操船的技术,跟着一起跑来跑去。这两位也不是铜雀要谈话的对象,姑且由他们去了。
建文和七里先把自己的经历简要说了一下。铜雀听罢告诉他们,在青龙船离开之后,幕府将军的座舰“火山丸”大闹泉州港,惊动了驻军围攻。没想到港内莫名遭遇了火山喷发,毁掉了十几艘军舰,火山丸得以顺利逃脱,不知所终。
两人都是一阵惊诧,泉州港里何时冒出火山来了?这跟幕府将军有什么关系?能在明军数十艘军舰的围攻下逃脱,这火山丸的战力得多么强悍?
这些疑问,铜雀并没回答。他扫视一圈,方才缓缓说道:“小老儿想跟你们谈一笔买卖。”
骑鲸商团口中的“买卖”,从来不是什么简单买卖。两人很有默契地沉默着,等着下文。
“以贪狼的胆气,尚且不敢把这条青龙船留在手里。你们可知道,小老儿为何愿意担下这段因果?”铜雀晃动着夺自七里的那一块佛陀造型的海沉木,忽然一顿,语气肃穆起来,“这一切,全都是为了它。”
七里的呼吸陡然紧促起来。她千辛万苦前往泉州港,就是想弄清楚它到底隐藏着什么样的秘密。为了这东西,幕府将军不惜灭了百地一族,不惜与大明开战。如今铜雀为了得到它,不惜收留这一条“烫手山芋”——到底为什么?
铜雀似笑非笑:“我来给你们讲一个故事吧。几百年前的中国,有一个女皇帝叫武则天。她在年轻时,遇到过一位叫显照的和尚。显照亮出一串海中奇珠,让她选,结果她选择了无上的权势,后来果然当了皇帝。可是,她年纪大了以后,开始后悔了,希望能做第二次选择,好永葆青春。显照说那串珠子,已经归还大海。如果想要再获得佛祖垂青,必须在南洋海眼建一座佛岛。武则天便动员全国之力,硬生生在海眼之上建起一座佛岛,堆积大量供品,派遣无数高僧诵经开光。可是她没等到佛祖垂青,就老死了。那个佛岛的位置,也逐渐失传,成了一个永远的谜……”
建文越听越觉得奇怪,不由得脱口而出:“那海中奇珠,莫非就是海藏珠?”
铜雀对此不置可否,继续说道:“朝廷把佛岛给遗忘了,不代表其他人也遗忘了。历朝历代,一直有人试图找到那个南洋海眼,登上佛岛。要知道,别说岛上那堆积着山海之量的金银财宝,说不定还能找到那串拥有举世罕有力量的海中奇珠——武则天只选了一粒,便已君临天下,如果拥有一串,该是何等强大?”
建文逐渐听明白了。无尽的宝藏,无尽的力量,只要有一个,就足以让整个世界的人发疯,更何况是两个?
宝藏的故事,他听了太多,对这些套路知之甚详,不由得脱口而出:“事情并没有那么简单,对不对?”
“殿下聪睿。”铜雀道,“事情并没有那么简单。因为没有人知道,佛岛究竟在哪里。它镇坐于南洋海眼之上——可海眼到底是什么意思?位于何处?有什么标志?除了显照和尚本人,没人答得上来,而……”
“而这块海沉木,就是唯一一个与佛岛有关的线索?”建文截口道,事实上从七里口中,他已经确定海沉木与佛岛有关,却没想到重要至此。
铜雀意味深长地看了建文一眼:“殿下抢话倒是真快……那个海眼之位,是显照和尚亲自测量,只有他知道通往佛岛的针路海图。在佛岛竣工之后,显照和尚动身返回洛阳报功,结果船行至半路,遭遇了一场剧烈的风暴,舰船沉没,显照和尚殒命大海——而这块海沉木,据说就是当年显照的沉船碎片之一。它沉于海眼,凝于深渊,再随潮流而出,佛岛针路的线索就隐藏于其中。”
建文故意不以为意:“铜雀先生,你是骑鲸商团,怎么也相信这种无聊的传说?这块海沉木我检查过了,雕工是不错,可并没有什么藏宝图痕迹。地图云云,只怕是小说家们的想象吧?”
铜雀却摇了摇头,面色严肃:“它也许和宝藏无关,但这是唯一和佛岛相关的东西。若要找到佛岛,只能着落在它身上。”
建文忽然道:“您刚才说,这块海沉木是显照沉船的碎片之一?”
“殿下能留意到这个细节,很好。如您所说,显照沉船形成的海沉木,不止有这一块,而是有许多碎片。”
“这么多?”
铜雀的口吻变得略带沉痛:“从武则天死后开始,每隔一段时间,就会有一块显照海沉木现身于世。每次现世,都会引起一场海面上的腥风血雨、绝大纷争,因此而死掉的人不计其数,灭亡的南洋小国,少说也有十几个。啧,本来是佛法殊胜之物,却成了嗜杀贪欲之源,真是让人感慨——在我们骑鲸商团的圈子里,这种沉木,被称为显照佛木。”
“从唐至今?岂不是说,已经有几十块显照佛木出现?”
“是的。不过奇怪的是,同一时代,显照佛木只会出现一次,从未有两块聚在一起。所以你们手里这一块,在这个时代是独一无二的。”
“可这木头上没字没画,怎么判断与佛岛有关?”打从一开始见到这块海沉木,建文就没有看出它与佛岛的具体联系。
“看它的造型。”铜雀拿起海沉木,点了点海沉木上那尊佛陀的坐像。建文凝神观察了一下,这尊雕像的确栩栩如生,乃是佛陀布施造像。
“嗯……左手指端下垂,手掌向外,结与愿印,意指佛祖慈悲,可了却众生祈愿;而右手屈臂上举到胸口,手指自然舒展,结无畏印,意指赐予众生平安,无所畏惧——这两个手印,倒是与佛岛传说有所关联,可这没什么特别的吧?寺庙里到处都能看到。”
铜雀道:“这并非人工雕得,而是天然形成。”
“不可能吧?”建文大吃一惊。
“根据传说,显照和尚在船沉之时,发下最终的一个大誓愿。他把一身精微佛法散入海中,护住沉船。因此每一块沉船碎木,都蕴藏着芥子大小的一点佛性。它们在海眼中被揉搓、凝压成海沉木的过程中,有那一点佛性牵引,自然化成了一尊佛像。”
“这,这也太玄了!”
铜雀把海沉木递过去,对建文和七里说:“你们可以试一下。显照佛木泡入水中,佛头会自显圆光。”
建文忙起身从船外打了一桶海水上来。七里把佛木往桶里一丢,只见水面波光粼粼,那佛像顿时生动了许多,只见一轮威严圣洁的圆光自佛头后悄然显现,宝相庄严。
建文把它拿出水来,圆光顿时消失。他重复了几次,确认只有在水中,才能看到这幅异象。而且这光不是来自什么镶嵌的珠玉,也不是水面折射的错觉,而是凭空出现——这个特色,确实不像是人类的能工巧匠所能做到的。
可若说它是自然形成,岂不是更匪夷所思?
七里从他手里接过海沉木,反复端详。她比建文更迫切地想知道里面的秘密,也看得更加仔细。可任凭她如何观察,也看不出什么特别的端倪。
“水显圆光,这是显照佛木最显著的特征,根本没法伪造。所以有圆光者,必是真品。”铜雀说到这里,惋惜地拍了一下大腿,“可惜世人对佛木的挖掘,也只到这里为止了。至于这圆光和佛岛之间有什么联系,就没人能参透了。”
建文脑筋转得飞快:“莫非通过某种特别的方式,在水里可以投影出文字?”
“已经有人试过了,没有。”
“那就是佛木自带的纹理褶皱,墨拓下来会形成海图?”
“也试过了,不是。”
“剖开佛木呢?也许里面另有玄机。”建文越说越兴奋,把脑子里幼时看过、听过的种种藏宝故事全翻出来。
铜雀连忙制止了太子殿下的疯狂联想:“这么多年了,无数能人异士都琢磨过显照佛木,什么法子都试过了,始终没人能参悟其中真相……”说到这里,铜雀突然换了个口吻,“其实之前也曾有人宣称自己参透了显照佛木里的秘密,扬帆出海去找,但是一个回来的都没有。所以到底这些人是不是真的领悟到了个中奥妙,是否真的找到了佛岛,谁也不清楚。”
“真是一群被贪婪蒙蔽了智识的家伙啊。”建文撇撇嘴,始终觉得这个传说特别不靠谱。
这时铜雀淡淡地抛出一句话:“那如果我告诉你,你们大明的先皇出海,也是为了这个宝藏呢?”
建文猛地捏紧了拳头:“荒唐!我大明富有四海,岂会为了这点东西就御驾亲征?”
“哦,那大明水师出海,到底是为了什么?”
“当然是为了煊赫国威,镇护夷藩!”建文清楚地记得,在舰队出征之前,父皇颁布的圣旨就是这样说的。
“煊赫国威,镇护夷藩,这种事郑提督去做就够了,为何天子要亲自出海?殿下饱读史书,该知道天子譬如北辰,岂可轻动?”
建文面色煞白,难道父皇兴师动众,派遣了这么大规模的舰队出海,也是为了这劳什子佛岛?他仔细回想了大明水师的路线确实很奇怪,并没有沿着惯有的航线深入南洋,很少停靠海港,即便停靠也是极偏僻的渔村和城镇,每次都派大军登陆占领,搜查一遍才走,其余大部分时间是在海面上转悠。
七里的海沉木是从幕府将军那里偷来的,铜雀说是唯一一块儿,可却并不然。那天他在父皇的手上分明见过相似之物。难道,父皇手上的海沉木也是在南洋找到的?
思及此处,建文有点发怔,他可没想到大明水师出海居然是为了这么一个隐秘的目的。
“七里,你父亲在哪里找到显照佛木的?我记得你说过,也是在南洋?”
七里回想了一下,却摇摇头:“他没跟我提过,只知道是在南洋某个偏僻的地方。”换句话说,大明和幕府其实同时在找显照佛木,幕府派遣了最精锐的力量暗中行事;大明则是御驾亲征,公开大张旗鼓地寻找,双方都找到了自己梦寐以求之物,这倒是奇绝之事。想到这里,建文看向七里,眼神变得十分古怪,七里虽然面无表情,却聪慧得很,略一思索,便明白了建文的意思。
幕府将军为何要将百地家灭口?七里说是因为父亲擅自去查佛木的来历,这恐怕只是个借口。真正的原因是,大明皇帝当时一直也在寻找这东西。如果百地家把消息泄露出去,大明必不肯让日本幕府拥有和自己相等的寻找佛岛的机会,两国之间的全面战争爆发毫无悬念。所以幕府将军无论如何也要把百地家灭口。
换句话来说,建文父皇的强势压迫,间接导致了七里家族的灭亡。冥冥之中,两个人居然还有这样的渊源,实在奇妙。
青龙船继续向前驰骋着,舰艏切开海面,两侧浪花哗哗。不远处的舰艏,哈罗德和腾格斯兴奋的议论声不时响起。建文和七里四目相对,一时都不知该说什么才好。
七里缓缓转动脖颈,看向铜雀。她的情绪没有变化,语气却有了微妙不同:“那么,幕府将军想要得到海沉木,也是为了那个佛岛喽?”
铜雀的目光一下子变得凌厉起来:“没错,而且他比大明皇帝更危险。大明皇帝富有四海,就算登上佛岛,也未必会有什么改变天下的念头。而幕府将军,却一直处心积虑,欲要对外扩展。倘若让他登上佛岛,获得财富与力量,只怕第一个受到侵袭的,就是我们高丽李朝。”
建文恍然大悟,难怪铜雀对海沉木如此上心。
铜雀收起那一瞬间的凶狠,恢复到和蔼神情:“说起这个,可真是天意了。原本我只是为与贪狼交易而来,可没想到,一上那间歇洲,便看到你们几个和通缉令上描述相似,显照佛木又挂在百地七里这个小姑娘的脖子上。明国有句话,‘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真是再恰当不过了。”
原来他一登岛,就发现了这个天大的秘密。也亏铜雀沉得住气,丝毫情绪不露。这个老奸巨猾的商人装出一副替别人担因果的姿态,假意把注意力放在青龙船上。可怜贪狼以为三个俘虏只是添头,却不知那件挂饰才是最关键的东西。
这时七里摆出一个防御的姿态:“那么,你的目的究竟是什么?”
第十三章 缘法
经她一提醒,建文也立刻警惕起来。如今佛木已经落到了骑鲸商团手里,这东西牵扯到的利益太大,每次面世都会掀动腥风血雨,那么铜雀到底想要做什么?按照评话小说的节奏,接下来该是灭口了吧?
铜雀看到两个人如临大敌的神色,哑然失笑:“别那么紧张,还是回到咱们最初的话题吧——小老儿想跟你们谈一笔买卖。”
“什么买卖?”两个人异口同声。
铜雀伸手一抛,把佛木丢还给七里,淡淡道:“我想投资你们,去寻找佛岛。”
此言一出,两个人都惊呆了。建文没想到,这个铜雀居然不按套路来,提出这么一个匪夷所思的要求。可铜雀的动作表明,他是认真的。
铜雀看向七里:“你对幕府将军充满着仇恨,对吧?”七里毫不犹豫地点了点头。
“最痛快的复仇方式,就是毁掉他最大的希望。你登上了佛岛,就意味着幕府将军这么多年的筹划将付之东流。”
听到这里,七里的双眸陡然亮起光芒。然后铜雀把视线转向建文:“你对你的叔父,同样怀着强烈的仇恨。如果有机会的话,你一定也希望手刃元凶,重登皇位,对吗?”
面对这么直白的问题,建文藏书网有点适应不了。复仇的情绪,确实在他胸中始终萦绕,可是此前受环境所限,他自顾尚且不暇,更不敢奢望复辟,只能在夜深人静时感慨几声。
铜雀直视着他:“登上佛岛,你会获得强大的力量,会有海量的宝藏等着你。掌握了这两样东西,你就有希望返回京城,成功复辟——所以寻找佛岛,对你们两个来说,都是非常有利的事,我没说错吧?”
面对这个巨大的诱惑,建文并未立刻答应,他满腹疑惑地问道:“你说的没错,这对我们两个很有利,可是……商人无利不起早,你又为何做这种事?”
建文在泉州港见惯了商人的招数。商人总会对主顾痛心疾首说我这东西卖亏了,看你人好才给你这个价,其实他们是从来不会做亏本生意的。
铜雀许出这么大好处,建文根本不信他没自己的算盘。
铜雀何等精明,立刻知道建文纠结在何处,他微微一笑:“小老儿也不瞒两位,这一番资助,好处自然是有的。我们骑鲸商团,从不做寻常买卖,我们只要保证海上商路秩序畅通,自然就有源源不断的利润进来。资助你们顺利登岛,一来,可以阻断幕府将军对高丽的侵袭;二来,投资一个落难皇子,万一你有朝一日登基复国,多开几个港口,海商兴起,小老儿的成本也就回来了。”
“至于岛上宝藏……”铜雀左手手指在右手手掌上一画,“我和太子四六分成,权作太子所说给老夫个人的赏赐如何?”
建文和七里这才听明白,原来铜雀背后这个骑鲸商团,乃是维持海上贸易秩序的政治掮客。对他们来说,只要水面靖平、海路畅通,比任何宝藏都来得重要。佛岛一事,能影响到大明与日本两个庞然大国的国策,这才是他们的算计所在。当然,这老狐狸虽说满心要报复幕府将军,自己却也不肯做亏本买卖。
可建文还是想不明白。这个精明的骑鲸商团既不缺资金,也不缺势力,完全可以自己组织一支精英队伍去完成这一项工作,为何要投到他们两个人身上?
要知道,七里还算有点战斗力,建文则只会耍耍嘴皮子,就算加上一个傻乎乎的腾格斯,怎么看都不像是一个靠谱的团队——这里甚至连一个老水手都没有。
“为什么要选我们?”建文问。
铜雀呵呵一笑,从船舵旁边站起身来,在甲板上踱了几步,眯起眼睛看天空的云:“你们相信命运吗?”
“嗯?”
“命运从来不是固定的,它的走向,取决于你一念之间的选择。这选择,即是所谓的缘法。佛岛就是这么个地方,它只在有缘人面前显现。武则天这bbr>等强者,若没有缘分,同样见不到佛岛踪迹。所以寻找佛岛之人,从来与强弱无关,归根结底,还是看一个‘缘’字——”
说到这里,铜雀转过身来,双眸中放出兴奋的光芒:“你们两个与佛岛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却能恰好聚在同一条船上。这等巧合,我相信与佛岛必然有缘。也许只有你们,能成就前人所未完成的壮举。”
这时阳光从移动的云层中投射下来,海面上泛起一片金碎。青龙船似乎感受到乘客们即将做出一个重大的决定,它的速度不由得也加快了几分,甚至在浪花声里还能听到隐隐的龙吟。
铜雀挥动着手臂,那阳光就像无数命运的金黄色丝线从天而降,将这船上的几人缠绕起来。
两人对视.一眼,七里毫不犹豫地抬手说:“我加入。”建文迟疑片刻,总觉得这件事不那么简单。可是事已至此,也只好把手抬了起来。恰好这时腾格斯也返回船头,见到两人举手,也忙不迭地抬起手臂,好似一根粗大的桅杆。然后这个蒙古蛮子才憨憨地问道:“你们在干吗?”
“反正不是在操船,你赶紧把手放下。”建文没好气地说。腾格斯道:“可俺听你们说,又是岛,又是船的,俺要跟着你们,俺要学这样的操船术。”
建文还没回答,在船上观摩了一圈的哈罗德满脸兴奋地凑过来。他的金发上湿漉漉的,满是海水,估计是被飞轮溅的。
“这条船委实不凡!着实不凡!真是骇人听闻的一条好船!咱家能留下来吗?当奴隶也可以,当火器工匠也成,宫廷礼仪教师也可以,总之咱家得留下来!”哈罗德连说带比画。
建文以手覆额,不知自己造了什么孽,引来这么多奇葩在船上。
铜雀哈哈大笑:“好吧好吧,能在这条船上,这也是缘法。姑且也算你们两个进来好了。”
腾格斯和哈罗德听铜雀这么一说,齐齐转头去看建文。直到建文勉为其难地点了点头,两人一阵欢呼,又各自散去,一个趴着侧面去拨弄盘龙轮,另一个走到船中去摸桅杆。
铜雀说要跟骑鲸商团里的人通报一下,起身走到船里一处舱室。他大概有什么秘法,能在海上与外界联系。建文无意去偷窥,索性靠着船舷,仰着头看天上的白云飞速向后移动,心里总觉得不太踏实。
他相信铜雀肯定没说谎,但也很确定这个老头一定有什么话没说。铜雀选择成员的做法,太随意了。商人是最理性的,锱铢必争,尤其是佛岛这种牵涉极广的宝藏,哪能跟扔骰子似的,一句“聚在一起就是缘分”就把人凑齐了。
忽然一个女声从他耳边响起:“你看起来不太安心?”建文苦笑着摸摸鼻子:“那又如何?我没有选择。”
七里道:“其实我也不太安心。”然后坐到了他的旁边。
“嗯!”
“因为你作为同伴,实在太弱了。”女孩认真地说。
建文黑着脸没有反驳,这是个事实。他从小接受皇家教育,书读得多,武技就差多了,谁会跟皇子真刀真枪地打?所以他骑马、剑术都会一点,不过也只是平均水准,只有火铳术格外有天赋,可惜在大明这根本只是末流技巧。
“太子仁善”,这是宫内外对他的普遍评价。这四个字明褒实贬,既隐晦地指出太子心肠太好,也暗示他在武勇方面的弱势。他唯一能拿得出手的,就只有交涉和唬人这两项能力了——但他们的任务是在漫漫的海上寻找佛岛,这种能力是否能派上用场,真不好说。
“父皇也是这么说的……”建文轻轻叹了一口气,“他总是嫌我太柔弱,不够狠,也不够冷酷,些许人情软语就能动摇。他说为君之道,必须铁石心肠、天威难测,否则难以服众——可是我真的做不到。我不想去伤害别人,哪怕坐视别人受到伤害,都会让我很难受。”
“是的,你确实如此。比起皇帝,你更适合出家当和尚。”七里淡淡道,“若换作是我,可不会允许两个来历不明的人登上青龙船。”
建文干笑了几声,算是回答。
七里道:“你是个好人。可我父亲说,好人在这个世界上没有容身之地。只有拼命去吞噬别人,才能避免被别人吞噬。”
建文挑了挑眉,难得正面驳斥她:“这个说法我可不认同。现实固然无奈,却不是作恶的理由。小时候经筵的师父们告诉我,人性本善。若天下全是坏人,人率相食,那与禽兽何异?”
“这本来就是海上的生存之道。你若这般软弱,怎么到得了佛岛?”七里的声音带着执拗。她好不容易看到了复仇的曙光,可不希望被软弱的同伴拖累。
“不,这不是软弱,这是仁德!”建文的火气也上来了,“顾惜人命,顾念人心,人之所以为人,不为禽兽,不就是因为多了这一点仁慈之心吗?难道我当初不救你上船,就是正确的做法吗?”
“是的,对你来说,不救我其实是最好的选择。”七里似乎在说一件与己无关的事。
“对不起,我的秉性就是如此!就是见不得人在我面前受难。你不知感恩也就罢了,不要来教我做人!”建文愤愤起身。
出乎意料的是,七里居然没有拂袖离去或者出言反驳,她思考了一阵,歪了歪头:“你需要我道谢吗?”
“呃……我不是这个意思!”
七里站起身来,声音清冷:“你说得对。你救了我的命,我理应酬谢的,这样你我才两不相欠。”
“我可没这么说!”
“可惜我现在除了身子,没有其他可作为酬劳的东西,那么陪你睡一晚好了。”七里淡淡地看了一眼下面的舱室。
腾的一下,建文的脸颊立刻变得赤红滚烫,鼻孔充血。他哪料到这姑娘居然会这么说,慌张地把头低下去,不敢抬起来。
“不必慌乱。对你来说,也许只是不愿见死不救的主张。但对我来说,就是一笔交易而已。”
七里自己并未觉得有何不妥。作为杀手家族的成员,她自幼就被教育,肉体并没什么特殊之处,必要时,它和其他东西一样可以当作武器,也可以当作交易的筹码。
七里对这种事没经验,但她觉得现在就是那个“必要”的时候。
“之前之所以没提,是因为那时以为你是个太……现在对你来说,取走这份酬劳应该不是难事。”七里说,“不过在那之前,我想去换一件衣服。”
建文这才想起来,他们几个在笼子里关了那么久,身上的衣物馊味十足。腾格斯对此毫无感觉,喜好洁净的七里却早已无法忍受。
“我房间里有几套衣物,是我在泉州港预存的,不过都是男装,你先凑合一下吧。”建文说,七里瞥了他一眼,朝下面一阶阶走去。建文赶紧冲她的背影喊了一声,“喂喂,我不是图这个啊!你别误会!”
七里没做任何回应,也不知道听见没有。那窈窕的身影,很快便消失在甲板下层的走廊深处。建文还在犹豫要不要追过去解释,却看到铜雀从舱室里走出来。他已经完成联络,正要回到甲板上。
“哎,太子殿下,正好有件事小老儿要与你商议一下。”铜雀招招手。
建文的视线越过他的肩膀,急切地朝里面望去。他生怕七里误会更深,有点不耐烦地说:“商议什么?”
铜雀道:“自然是佛木之事,我们要决定一个航向。”经他这么一提醒,建文陡然想起来了,他们还没决定一个最重要的事——方向。
佛岛的方位,就隐藏在海沉木之中。不搞清楚内中玄机,就不可能找到佛岛,连方向都无法确定。这个问题不解决,整个计划就没有任何可执行的可能。
“那块木头里深藏的玄机,你有什么头绪吗?”建文勉强把注意力从七里的事情上收拢回来。
“没有。”铜雀很干脆地说,“历代宣称破解了佛木之谜的人不少,可惜一个字都没留下来,大概是怕别人跟他们抢吧。”
“那……你认识什么高人能破解这个玄机?”
“没有。”铜雀摆了摆手,“这个不必着急,一切要看缘法。缘法到了,自然会解开。”
“那你说那么热闹!不知玄机,我们下一步该去哪里?”建文有点急躁。
铜雀笑道:“在破解玄机之前,还有一件重要的事——你现在太弱了,接下来一路惊涛骇浪,若不能提升实力,纵然缘法再好也是无用。为了能够顺利登岛,当务之急,你得先提升一下战力。”
“更何况……”
铜雀突然抓住建文的胳膊,扣住他的脉门。建文只觉得铜雀枯瘦的手竟有着千钧之力,牢牢将自己胳膊卡住,分毫不能动弹。铜雀轻轻将建文袖子撸到上臂,露出从脉门直通腋下的那条黑线:“你这病也得治治。”
建文一脸狐疑,这时铜雀松开他的手,从怀里掏出了一样东西。他不由得一怔,那竟是第三枚绿玉鱼骨。
在间歇洲上,他亲眼看到,贪狼花了极大的价钱,换走了两枚鱼骨。三大海盗之一的贪狼对这个都如此重视,这鱼骨到底能干什么用,他一直极为好奇。
“这第三枚鱼骨,就是我给你们的投资。因为我们接下来要去的地方,叫作阿阇梨之墓。只有手持绿玉鱼骨之人,才有资格进入那里。”
“那是什么地方?进去那里干吗?你又是如何知道我有病的?”
“老夫擅长望气,打眼便知你病入膏肓,所以……”铜雀眼睛又是一眯,“对你来说,没有比海藏珠更好的选择了!”
第十四章 深渊
从武则天的时代开始,海藏珠和佛岛就一直是海上居民所津津乐道的两个话题。
佛岛虚无缥缈,大家只闻其名,不见其形。相比之下,海藏珠的传说却真实可信多了。
这种珠子是何时开始出现的,又与佛岛有什么关系,没人知道。但它的神奇功效,却是真真切切存在的。海上不时出现各种能人异士,拥有难以描述的奇异能力,全都是拜海藏珠所赐。
正因为如此,这种珠子成为深海之中最珍贵的宝物之一。世人趋之若鹜,他们愿意付出巨大的代价获得一枚——哪怕未来的命运注定要被珠子吞噬。
百地七里、阴阳师芦屋舌夫、贪狼以及其他一些海上的人,他们每个人得到海藏珠的途径,都不一样。但很少有人知道,这些珠子的源头到底在哪里,又是如何产生的。很多人认为,海藏珠就是一种缘法,只有命中注定的人,才有机会得到它。
..如今听铜雀的意思,这个阿阇梨之墓里居然能找到海藏珠?船上的几个人都不由得错愕。
“阿阇梨”乃是梵语,汉文意思是“高僧大德”。阿阇梨之墓,即是高僧之墓。铜雀告诉建文和七里,那里是南洋中唯一一个可以获得海藏珠的地方。
更多的细节,铜雀却笑而不语。
建文陷入了巨大的矛盾中。拥有海藏珠,固然会获得强大的力量,但同样也要接受诅咒,迟早有一天会被珠子里的东西吞噬。为了复仇,七里可以毫不犹豫地接受这个代价,那么他能接受吗?
铜雀并没有逼迫,很大度地表示:如果他不能接受海藏珠的代价,也无妨,铜雀可以把他送到一处类似泉州港的富庶地方,平静等死——不过复仇就别想了。至于那海藏珠,虽说的确会令主人遭受诅咒,但其拥有的强大力量却能排斥其他侵蚀宿主身体的病痛,独霸宿主身体。对于侵蚀着建文身体的“孤克煞气”,倒正是以毒攻毒的克星。
比起被“孤克煞气”攻心致死,让海藏珠寄宿于身体之内慢慢侵蚀身体虽说是饮鸩止渴,但对于见识过七里、芦屋舌夫和贪狼的强悍力量的建文来讲,却也有着不可小觑的吸引力。
整整一天,建文靠着船舷,怔怔地看着青龙船船舵上的玉玺,不知该如何是好。在玉玺的反光中,他想起了宝船上那血腥的一幕,父皇愤怒的叫喊、郑提督那得意而扭曲的面孔、自己瞬间从太子变为逃犯的委屈,这些情绪始终萦绕在心间,让他痛苦不堪,成为挥之不去的阴影。
“七里说得对。说到底,会选择和它融合的人,都是些走投无路的人哪。”
经过一夜不眠不休的心理斗争后,建文瞪着充满血丝的眼睛,找到铜雀,咬紧牙关道:“我接受。我想要复仇,这是我唯一的机会。”
铜雀早就猜到了这个结局,他拍了拍建文的肩膀:“放心好了,海藏珠与佛岛之间,关系千丝万缕。登上佛岛,说不定就能找到解除诅咒的办法。”
建文疲惫地笑了笑,觉得他只是在安慰:“那就请你尽快指路,让我们快点去找海藏珠吧。我怕我会后悔。”
青龙船在海上航行了足足七天,建文在铜雀的指点下不断变换航向。到后来他已经完全不知行驶到哪里了,只是机械地听从铜雀指示。这七天,他们始终没有看到一块陆地,连一个岛屿都没有。放眼望去,只有海水和偶尔跃出水面的飞鱼。
铜雀每天站在船头,要么是用不为人知的秘术测定方位,要么望着天上的云彩喃喃自语,不知在说些什么。作为骑鲸商团中的一员,他有时候像是最市侩的商人,有时候却像是一个神秘的大师。
幸运的是,这一路上天气还不错,偶尔会下点雨,大部分时间都风平浪静。整条船上最开心的,莫过于腾格斯。他极怕晕船,青龙船又不是那种稳定见长的船体,能够赶上这么平静的气候,真是长生天保佑。
不晕船的时候,腾格斯就和哈罗德混在一起。哈罗德是个赵括式的家伙,虽然自己不懂航海,但精通机械运转,说起船舶操控之术一套一套的,让腾格斯佩服得五体投地。腾格斯拍着胸脯允诺,一旦重建科尔沁水师,保证聘请哈罗德当总教头。哈罗德不知道科尔沁在哪儿,一听说要聘请自己当总教头,喜不自胜,觉得自己来到东方这么久,终于看到了辉煌的前景。
没了腾格斯在旁边骚扰,建文乐得清静。不过他也有自己的烦心事——这几天他一直躲着百地七里,生怕她再提“酬谢”那茬儿。他自幼受礼法教育,哪会想到这位姑娘如此大胆,不由得慌了神。
其实大明在对皇子的教育里,专门有教授男女之事。建文十四岁那年,已经在紫禁城中参拜过了欢喜佛,隐居泉州的两年,周围灯红酒绿,他也没少见识。但建文始终觉得,这事儿挺神圣的,不应该如此轻率,更不能因为“酬谢”这种理由而去行事。
可惜青龙船就那么大,每天抬头不见低头见,再躲能躲到哪里去?两人每次遇见,建文都涨红脸,尴尬地一低头跑掉。另外一位当事人七里倒是态度很坦然,她从来没有对建文怀有特别的情愫,只是单 7eaf." >纯不想欠那个软弱的家藏书网伙人情。
对于斩断了情感的七里来说,只有对幕府将军的仇恨才能让她的心绪产生波动,其他都不成。
“如果你不想做这笔交易,那么我还有什么东西是你想要的?”七里有一次把建文逼到角落里,直截了当地问道。
建文支吾了半天,回答说:“我只是单纯想帮你,可从来没指望过任何回报。”
“百地家从不欠人情。”
“都说了没有亏欠,我自愿的!”
七里淡淡道:“就因为如此,我才必须要回报你。好让你明白,救人是一场交易,不是一桩义举,不能打着仁义道德的旗号感动自己。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事,谁都无法预测,如果你坚持要按良心行事,很可能会为了救一个无谓的人,让我们陷入危险境地。”
“那怎么可能?!”建文拼命反驳。
“我问你,如果我们面临一只巨大海兽的追逐,前方看到一条装满了孩子的落难小船,停船救人,海兽会扑上来把船毁掉,我们将彻底断绝去佛岛的希望;不停船,我们可以继续前往佛岛,但那一船孩子将葬身鱼腹。你怎么选?”
“这……你这是故意的吧,哪有这么巧的事?”建文眼神游移。
“你会怎么选?佛岛,还是那一船孩子的性命?”七里逼问。
如是再三,建文发现自己根本逃避不了。他一咬牙,闭上眼睛回答道:“我会跳下船去,引开海兽,你们和孩子都会没事。对不起,我实在没法坐视不理,我是个软弱的人,只能牺牲自己了。”
这个回答,让七里很意外。她怔怔看着他,仿佛想确认这家伙是不是脑子进了海水。建文却喃喃念道:“是气所磅礴,凛烈万古存。当其贯日月,生死安足论。地维赖以立,天柱赖以尊。三纲实系命,道义为之根……”
“这是什么?”
“文天祥的《正气歌》。”
七里不知道文天祥是谁,也没读过《正气歌》。她敏锐地发现,建文之前那畏畏缩缩的样子不见了,他不知不觉挺直了胸膛,眼神也不再躲闪,直视着自己。
这个奇怪的变化,让七里隐隐觉得有些不安,她扔下一句话:“随便你。想要酬劳的话,随时来找我。”说完便转身离去。建文扯了扯自己的衣领,长长松了一口气,他目送着七里的背影消失,神情说不上是沮丧还是如释重负——也许两者兼有。
在接下来的日子里,七里没再提过“酬谢”的事,也没再和建文单独交谈过。她大部分时间都待在船舱里,偶尔登上甲板,也只是靠着桅杆双手抱膝,怔怔地望着单调而乏味的海平线。
到了第七天,负责带路的铜雀忽然告诉建文:“我们到地方了。”
建文连忙吩咐青龙船减速停泊,最终完全静止在水面上。他离开主舵,左顾右盼,却满腹疑窦。在青龙船周围,只看得到茫茫的海水,其他什么都没有,和前几天的景致没任何区别。
建文探头出去,把船上自备的定海针往水下一抛。拴着压石的定海针一直往下沉去,一直到二十丈的绳子全用光,也没探到底。他又看了看海水的颜色,是深邃的藏蓝色,这意味着水下极深,不可能存在间歇洲这样的地方。
既然没有间歇洲,也没有岛,更没有船,那么阿阇梨之墓到底在哪儿?
建文把疑惑的目光投向铜雀,后者却没回答,信步走上船头。每走一步,他胯下的那件铜雀的光芒就更亮一分。建文曾经以为这也是海藏珠的功效,可七里说不可能。海藏珠认主之后,一定隐于主人身上,不可能作为一件挂饰拿出来,那铜雀挂饰大概是别的什么奇物——以骑鲸商团的身家,手里有什么收藏都不奇怪。
铜雀站在船头最高处——也就是青龙头的位置——双手平伸,把铜雀挂饰塞进嘴里,原来这竟是一枚哨子。铜雀一鼓劲,便能发出一连串十分诡异的哨声,声调尖细悠长,这叫声不似人言,更类兽吼,音量不高,却传得颇远。一时间整个视野内的海面,都响彻着这枚铜雀声。
吹了约莫一炷香的工夫,铜雀停止动作,把哨子重新挂回到腰间,回头对其他人道:“你们准备一下,我们马上出发。”
大家都一阵兴奋,毕竟马上就能见到大海中最神奇的东西之一。即使是已经拥有海藏珠的七里,也满怀好奇。她的珠子,是来自百地家的传家宝,至于百地家祖先从哪里弄来的,就不知道了。
“会有危险吗?需要准备什么武器?”七里问道。
铜雀打量了她一番:“没什么危险,衣服穿得正式点就好。”
七里“哦”了一声,回了舱室。
建文早早穿好了一件麻布底的短衫短裤,腰间别起一把长剑。这是所有武器里他最不擅长的一种,虽然在海上打斗用处不大,总算是聊胜于无吧。
这时哈罗德突然把建文拽到旁边,偷偷塞给他一把火铳。建文一入手,不由得“咦”了一声。
这是一把三眼铳,但又不太像。寻常的三眼火铳粗笨重大,而这一把却小巧很多,单手便能拿起,不用时可以插在腰间。而且它的枪管比常规要短,药池却宽了几分,象牙握把巧妙地向下弯曲,侧面还雕着一只六臂娜迦的形象。
就算它没有火铳的功能,也是一件有价值的艺术品。
哈罗德递过去一袋铅弹和一袋火药,火药还很贴心地用油纸包叠成一份份:“之前贪狼让咱家给他改造个火器玩意儿,忘了给他。这几天在船上,咱家抽空把它略作改造,与兄弟做个防身之用。”建文一听是贪狼的物件,便明白肯定不是凡品。
建文拿起这把三眼火铳比画了几下,觉得十分合用。哈罗德给他装好弹药,放好捻引子,建文端起火铳,对着船舷外不远的一只信天翁放了一铳。轰的一声,三眼连喷,三发铅弹连环滑过信天翁翼下,在海面上激起一片水花。
哈罗德啧啧可惜,建文却微微一笑。刚才他把铳口故意放低了三寸,不然那信天翁必然要被打碎。试枪而已,不必伤及性命。
建文别的水平都一般,对这火铳之术却格外有天赋。可惜大明并不重视这项技艺,甚至有人觉得太子玩火铳简直不成体统,只给他提供了最基本的培训。尽管有这样或那样的限制,建文的射击造诣仍达到了军中精锐的水准,自幼接触各式各样的西洋或东洋火器,眼光着实不凡。
从射击体验来看,这把火铳的威力和精度都达到了一个很惊人的地步,又能连发射击,实在是一件犀利武器。
他正自喜悦,忽然听到甲板上传来橐橐橐的脚步声。两人抬头,看到穿着一身深色质孙的七里徐徐踏上甲板,都张大了嘴巴。
这一套质孙的款式,在泉州港随处可见。当初建 6587." >文随手在街面上买了几套,放在青龙船上做备用。
七里的眉眼本来就很硬朗,加上身材高挑,愣是把这种质孙穿出了一身的挺拔英气——众人不约而同浮现出一个想法,单论气质,她比建文更像是白龙鱼服的皇家子弟。
不过这件质孙明显被改过,琵琶袖和横褶里暗藏了三四个口袋,揣得鼓鼓囊囊,里面装的估计都是苦无、烟丸、蒺藜之类的玩意儿。铜雀忍不住提醒道:“我不是说过了吗?那里没有危险,衣服要穿稍微正式点。”七里淡淡道:“对我来说,这就是最正式的行头。”
腾格斯见到七里这一身装扮,倒是非常高兴。质孙本来就是蒙古袍的一种,他一看到,就像是回到了家乡一样。
众人准备停当后,都左顾右盼,却什么都没看到。青龙船的周围仍旧是一片浩渺而单调的碧蓝水面,不见半点其他迹象。而铜雀站在船头一动不动,只有两袖飘动。渐渐地,天色阴沉下来,厚厚的云层遮蔽了阳光,浪花起伏的幅度也悄然变大。
“阿阇梨之墓就在这里?”建文忍不住又问了一次。
铜雀看了他一眼:“是的,就在这里。”
建文再度环顾四周,实在看不出什么端倪:“给点提示,哪个方向?”铜雀抬起右手食指,朝下面点了点。
“水下?阿阇梨之墓是在海底?”建文大惊,他刚才测过水深,这里距离海底极深,搞不好下头是条深渊。那种地方,怎么可能会有人类修造的墓穴?
“若是太容易就见到,只怕这里早挤满人了。”铜雀道,“阿阇梨之墓是在海渊之下,寻常人就算知道,也到不了。想进去的人,都有非比寻常的手段。”言外之意,能到这里的,都不是寻常人。
“那我们从哪里进去啊?”腾格斯忧心忡忡,他怕晕船怕得厉害。
“呵呵,你们很幸运能遇到我,只要等接引就好了。”
众人还是疑窦满腹,可还没来得及发问,海面上忽然出现了变化。有巨大气泡接连不断地冒上来,水花咕嘟咕嘟地翻滚,似乎有人在水底架了一把旺盛的柴火,要把整片大海煮沸似的。
建文壮着胆子探头看下去,似乎水下有一个巨大的阴影,正以极快的速度上浮。他悚然缩头,眼前看到一片浅灰色的肉山跃出水面,再重重地落回到青龙船左近,掀起巨大的波澜。
青龙船摇动得很厉害,好不容易等它停稳。众人发现浮在船边的那家伙,原来是一头巨大的座头鲸,似乎是铜雀当初骑乘着去间歇洲的那头蓝须弥。建文很惊讶,这七天来,青龙船几乎一直在赶路,这蓝须弥看起来笨重无比,居然能赶上青龙船的速度?
铜雀摇摇头,转头对建文道:“你还有最后一次后悔的机会。”
“我们走!”建文一咬牙。
“很好。”
铜雀已经飞身跳下船去,蓝须弥张开大嘴,把宽厚的鲸舌弹出来,正好将跃下的铜雀接住。
众人都见过铜雀之前站在鲸鱼舌上的英姿,但没想到有一天自己也要这么干。他们战战兢兢地从青龙船上往下跳,一个接一个地落在鲸舌上。蓝须弥的舌头很柔软,触感像是一层极厚的毛毡毯子,只是表面黏滑不堪,他们落地之后不得不俯下身子,才能保持平衡。
很快五个人都落到了鲸舌之上,各自找了一个固定的位置,或趴或蹲,除了铜雀之外,没人敢保持着站姿。哈罗德兴奋地嚷道:“咱家站在鲸鱼舌头上啦!幸甚至哉,幸甚至哉!”
铜雀看人都到齐了,打了一个呼哨,蓝须弥..将大嘴缓缓合上,周围登时变得漆黑一片。
“蓝须弥最近心情可能不太好。下潜开始后,你们要抓紧一点,尽量别滑进鲸鱼嗓子眼儿里——不太好捞。”铜雀的声音在黑暗中响起,说不上是开玩笑还是认真的。
“找个牙抱住!”建文喊。可哈罗德立刻纠正道:“座头鲸没牙,不过舌头上有凸起可以抓!”众人听到这话,都顾不得恶心,伸手抓紧了鲸鱼舌苔上的小凸起。
这时建文忽然想起一件事:“青龙船上没留下人看守,没问题吗?”
“除了你有人能开走它吗?”铜雀反问。
“好吧……”
一阵剧烈的震动从外面传过来,鲸鱼口内开始天翻地覆,只有鲸舌牢牢贴在牙膛底部。看来这条鲸鱼已经掉转身形,朝着水下潜去。
蓝须弥的嘴巴紧闭,外围的两排鲸须板牢牢地把海水挡在外面。完全的封闭黑暗,对这些乘客产生了难以名状的影响。被剥夺了视觉之后,人类的嗅觉和听觉变得格外灵敏。鲸鱼嘴里的腥臭味极浓郁,都是残留在口腔的残鱼剩虾腐烂散发出来的,让人反胃欲呕。可往往还没呕出来,就会听到一阵低沉的呕声从鲸鱼喉咙深处传来——大概是它的胃部正在蠕动,不知在酝酿些啥。
外面的声音,一点都听不到。可每一次鲸身颤抖,都会让每个人的心中泛起一幅奇异的画面:一头孤独的座头鲸,正摆动着尾鳍,朝着深邃无尽的海中深渊游去。顶上那来自海面的光芒逐渐黯淡,前方仍旧深不见底。黑暗黏稠得像乌贼的墨汁,从四面八方涌过来,仿佛要把他们拖入最深层的地狱。
人类对深渊的恐惧,是与生俱来的。包括哈罗德在内的所有乘客都保持着沉默,任凭这头巨大的生物往海底下沉,每个人都没来由地开始怀念起蓝天和白云。
不知过了多久,铜雀忽然打了一个响指:“差不多到了,你们向我靠拢。”众人在黑暗的口腔中摸索了一阵,一一聚到了铜雀身旁。
一阵巨大的声响从喉咙深处传来,口腔内的肌肉开始绞紧,似乎蓝须弥即将要呕吐。鲸舌不再服服帖帖地趴在牙膛底部,不安分地高高翘起。
“少安毋躁。”铜雀再次提醒道。其他四个人紧贴在他身旁,互相抓住。
一股强烈的气流从胃里突然上涌,在口腔内形成小小的风暴。众人被吹得东倒西歪,站立不住。与此同时,建文注意到,蓝须弥的嘴巴在缓缓张开,两排鲸须板开启,立刻有阴冷的海水涌进来。这些海水来自深渊,阴冷无比。
还没等建文提醒同伴,强烈的气流裹挟着众人,一下子冲出了鲸嘴。铜雀腰间的铜雀挂饰闪闪发光,似乎给这股气流注入一层奇妙的约束,促使它霎时化为一个巨大的球状泡泡,包裹着他们五个人,悬浮在深海之中。
伴随着气流喷出的,还有大量半消化的磷虾残骸。这些残骸广泛地散布在泡泡四周,发出星星点点的磷光。座头鲸摆摆尾鳍,重新朝水面上浮去。
借助着这些光亮,众人发现此时正置身于一条极深的狭长海沟之底。在海沟两侧的嶙峋峭壁上,居然雕刻着四尊巨大的金刚像。金刚像分列两侧,每一尊都有几十丈高,它们背靠峭壁,身披盘甲长绦,浑身肌肉遒健。
水泡从四大金刚之间缓缓掠过,众人这回看清楚了细节,发现它们的身体外侧,居然还雕着几条锁链。这些锁链雕刻得极为精致,节节相扣,深深地勒入金刚躯体。金刚怒目圆睁,无法挣脱,表情中透着不甘和绝望。
这四尊金刚,居然是被捆缚在峭壁之上。
第十五章 机会
金刚乃是护法伽蓝,所以在任何寺庙,金刚的形象都是手持法器,瞋目瞪视,用来震慑邪魔。想不到在这极深的海渊之底,居然看到四尊被缚的金刚像。众人在近距离看到那四大金刚痛苦而扭曲的身躯后,都感觉一阵窒息,似乎有一股森森的邪气透泡而入。
要什么人,才能在海沟深处雕出这么巨大的石像?为什么又是金刚被缚的造型?
“我们快到了。”铜雀平静地提醒道。
众人这才从深深的震撼中恢复过来。他们注意到,水泡已经沉落到了四大金刚的脚下,即将接近海沟最深的底部。
磷虾的光芒此时已然消失,但整个海底并不黑暗,远处能看到一片幽幽的荧光闪动。随着水泡逐渐接近,视野变得清晰起来。建文看到,原来在这条海沟的底部,横亘着一只巨大无朋的海龟——准确地说,不是海龟,而是一个巨大的海龟壳。
但这是何等巨大的一个龟壳啊,足足覆盖了方圆数里,一直延伸到黑暗尽头。龟甲由无数的菱形和沟壑构成,每一片菱形之内的褶皱,都旋成一个旋涡的样子。放眼望去,无数旋涡构成密密麻麻的花纹,古朴而玄奥,望得久了会让人头晕,仿佛要被吸入其中。
龟壳的间隙里生长着大丛大丛的烛藻,这种海藻只生长在深海,通体会发出绿油油的荧光。整个龟甲上面,都覆盖着厚厚的烛藻,把周围照得一片幽明。建文陡然想起来,绿玉鱼骨透过阳光投射出来的景色,不正是和眼前一样吗?
鱼骨映出的景色里,能够看到这一面龟壳。只不过投影尺寸所限,本以为是只普通海龟,没想到是这么大的一头。
建文下意识地抬起头来,注意到那四个被缚的金刚的眼神都是冲下瞪视,八只眼睛的视线最终都集中在龟壳这里。两者之间一定有什么联系!他不由得心中一怔,一种莫名的忧郁悄然袭来。
在铜雀的操控下,水泡终于接近龟壳的边缘。它撞开如同帘子一般的烛藻丛,从一处空隙钻入龟壳里面去。
“咚”的一声,水泡终于破裂开来,众人同时落水。他们先是一阵惊慌,然后发现这里的水深只漫过膝盖。站直了身子,能看到正身处在一个巨大的空间里,抬头可见到乳白色的曲线穹顶。
建文深深吸了一口气,虽然有陈腐味道,但毕竟能够呼吸。他大概明白怎么回事了,这具龟壳扣下海底之时,里面还存有一定气息,因此海水没能全部灌满。于是,在这无底深渊里,生生被龟壳造出一片可以呼吸的陆地来。
至于这些烛藻,可以时时吐故纳新,维持这一片小小空间——相对于整个大海来说——里面的气息循环。
铜雀做了个手势,示意他们跟上。众人很快注意到,他们脚下踩的不是泥土陆地,而是惨白色的硬质窄路。七里悄悄对建文道:“小心,这是骸骨。”
不用她提醒,建文很快也发现了。原来在这具巨大的龟壳里的,是一具同样巨大的海龟骸骨。一节节泛黄的白色骸骨,构成了天然的桥梁与道路,接天连地,形成一个极其复杂的迷宫。人类走在里面,就好似钻进巨象体内的小蚂蚁。
他们走了约莫两炷香的工夫,看到前方有一块平整的骨片,有军队校场那么大,呈六角状,边缘微微翘起,周围衔接着四五根粗细不一的骨骼,不知通向哪里。哈罗德观察了一阵,说这里应该是海龟的下骨盆部分。
铜雀走到这里,就停住了脚步。其他人不敢作声,站在他后头一动不动。没过多久,远处出现了一个黑影,他的移动速度很慢,半天才到了跟前。别人还好,腾格斯这种急性子,抓耳挠腮,简直要难受死了。
这个人的样貌相当怪异。他的双足像是扁平的龟桨鳍,通体皮肤都有深绿色的褶皱,后面还有一个大大的龟壳,说不上是背上的还是长上的。不过他仍保持着人类的面孔,五官平和而僵硬,双眸如绿豆,须发全无,头顶光秃秃的,像是一个剃度的和尚。
不,他应该就是和尚,头顶有六个结疤,历历在目。哈罗德惊讶得无以复加,颤抖着手想掏出素描本画下来,却被铜雀及时阻止。
龟和尚走到铜雀面前,双手合十,慢吞吞地深施一礼。铜雀从怀里拿出一枚绿玉鱼骨交给他。这个龟和尚居然把鱼骨直接放入口中,面无表情地下颌抬动,咯吱咯吱嚼了一阵,然后把它原样吐了出来。
龟和尚再度睁开眼睛:“是哪一位施主要结缘?”铜雀指了指建文。龟和尚又慢吞吞地施了一礼,“一位结缘,四位观礼?”
“正是。”
“请随我来吧。”
说完他转过身去,慢悠悠踏上了右边第三根骸骨。他背负的那一块龟壳,上头的花纹和外面大龟壳的毫无二致。众人跟着他,慢慢悠悠朝那边走去。半路上,建文对铜雀问道:“到底该怎么结缘?现在总可以说了吧?”
铜雀道:“阿阇梨之墓,其实不是墓,而是一座寺庙。关于这里的来历,我也不是很清楚。据传说——仅仅只是传说——千年之前,曾经有一位高僧,在渡海时看到一只巨龟,便收为坐骑,在四海弘法。后来高僧坐化,巨龟悲恸不已,遂驮着遗蜕来到深渊底部。巨龟久受佛法熏陶,死后以身躯为庙,在深渊硬造出一片陆地,产下几枚龟卵。这些龟卵生的小海龟,一生下来,就围绕在高僧遗蜕旁边,听受佛法点化,百年后即化身成为龟僧人形,在这巨龟壳内修行,代代相传。所以这里既是高僧之墓,也是海中龟僧的修行之所。”
建文听了,不住惊叹大自然的神奇,海中灵精,居然也能修行佛法。不料铜雀又说:“这只是其中一个版本。还有另外一个说法,这些龟僧,其实都是外界的人类大德所变,只为了沉入巨壳修行,主动放弃人身——至于真假,就没法知道了,问他们也不说。”
“那他们怎么会有海藏珠?”
“这些龟僧是人能言,是龟能潜,能去到许多神异之处。整个南洋,只有他们知道去哪里能弄来海藏珠。这些和尚认为,海藏珠乃是高僧舍利所化,若能度化有缘之人,对他们来说即是功德。所以他们会定期召开法会,来者不拒,只要你有本事能潜入龟壳寺内,又拿得出绿玉鱼骨,就能换取一个结缘的机会。”
难怪贪狼会如此渴求绿玉鱼骨,一块鱼骨,就能造就一个像他一样的强者,换了谁都不会放弃。可是,建文注意到,铜雀用的词是“换取一个结缘的机会”。
“结缘?怎么结?不就是拿珠子走人吗?”
铜雀哈哈一笑,一指前方:“你看。”
建文抬眼一看,看到前方高处有一片宽阔的圆形骨地——大概是巨龟的天灵盖——在头骨眼窝处,摆放着五六个巨大的白蚌。白蚌大小不一,气度不凡,蚌壳之上隐有云纹,水雾缭绕。每一只大蚌周围都有数丛烛藻,光影摇曳,看起来颇有圣洁之美。
“这……是什么?”建文有些吃惊。
“我问你,珍珠哪儿来的?”
“当然是从贝里……啊?”建文这才恍然藏书网大悟,莫非海藏珠,就是从这个白蚌里养出来的?七里听了,也是惊异不已。她头顶的珊瑚倏然亮了起来,似乎对这一片巨蚌有所共鸣。
“不错,这巨蚌名叫罗睺,海藏珠正是在其中孕育而出。”
按照铜雀的说法,这种蚌天生具有异能之力,倘若有异物进入蚌壳里,罗睺蚌会以这个异物为核心,分泌灵液,并形成一枚珍珠。任何人只要拿到这枚珍珠,便会拥有与珠中异物相关的一项能力。只是这种大蚌极为稀少,唯有巨壳寺的龟僧们能在茫茫大海中寻得其踪迹。
“他们定期把寻来的罗睺蚌放在巨壳寺中,供有缘之人赌珠之用。”
“赌珠?”建文听到这个词,隐隐知道会发生什么事了。
“没错,这与陆上的赌石如出一辙。要知道,不是每一只罗睺蚌里,都能孕育出海藏珠,就算有海藏珠,能力也会有所不同。龟僧们拿到罗睺蚌后,并不撬开,而是原样摆出。一个人,只能有一次挑选巨蚌的机会,选中之后,才能撬蚌取珠——有些人会获得强大的能力,有些人却得到垃圾货色,甚至有人打开大蚌后,发现里面空空如也——在龟僧看来,一切皆是缘法使然。”
建文道:“能从大蚌的外壳花纹判断有无珠子吗?”
“你觉得呢?”铜雀反问。
建文仔细去看那几个蚌壳,一水纯白颜色,螺旋纹路,没什么分别。加上龟僧特意种了烛藻在四周,光影闪动,更加扰乱视线。也就是说,除了凭运气瞎猜,也没别的办法了,还真是看缘分。
铜雀拿起那一枚绿玉鱼骨:“龟僧们并不收取财物,也不接受供品。他们会定期对外界发放一批这东西,顺着海流四散漂走。谁有缘分拿到它,就有资格前来免费换一次开蚌的机会。你也看到了,这东西透过阳光,可以显示出巨龟寺的景象,根本也没法伪造。”
这些龟僧还真是随缘到底。一个普通人,无意中捡到绿玉鱼骨又无意中潜入海底深渊又无意中选中上好巨蚌,这得是多好的运气才能实现?
“这绿玉鱼骨流落在外面,很多人都当成是一件稀罕的奇物。只有为数不多的海上顶尖人物,才明白它蕴藏的巨大价值。”铜雀别有深意地竖起四根指头,“运气、财力、知识和影响力,这四项能力,一个也不能缺,才有机会得到这东西。”
建文听明白了。能同时拥有这四个要求的,只有骑鲸商团这种组织。他们有钱也有足够的影响力覆盖整个海上商圈,在每一个港口和商铺搜罗流落在外的绿玉鱼骨。即使是贪狼这样的人,能打归能打,但无意中撞见一块绿玉鱼骨的概率实在太小,最快的方式,只能用大价钱从骑鲸商团手里买。
换句话来说,骑鲸商团凭借自己的影响力,几乎垄断了绿玉鱼骨流通的渠道,成为唯一一个可以稳定供应鱼骨的来源。对此,龟僧们要么是不知道,就算知道,估计也会觉得这是缘分。
“那如果我打开的巨蚌里什么都没有呢?”建文紧张地问。
“那说明你和佛岛的缘分还不够。”铜雀却没说会如何处置他,只是微微一笑。
铜雀刚说完,忽然听到哈罗德发出一声古怪的叫喊。众人一看,发现另外一位龟僧,正引着贪狼朝这边走来,他的身后跟着独眼泰戈和另外一个膀大腰圆的水手。三个人都披着一身低调的婆罗门长袍,只是贪狼那滔天的凶霸气势,实在无法遮掩。
真是说曹操,曹操就到了。
不过仔细想想,在这里碰见贪狼,一点都不奇怪。贪狼从铜雀手里拿到了两块绿玉鱼骨,自然是要为自己的亲密副手配备能力。他的摩迦罗号会潜水,可以直接开到巨壳寺的旁边。
七里最先反应,她摆出一个准备发起攻击的姿态,警惕地盯着那边。建文也摸出了腰间的火铳,准备随时动手。哈罗德一猫腰,钻到了铜雀身后,他算是叛逃走的,自然不愿见到原来的主子。
只有腾格斯高高兴兴地迎了上去。在他看来,一个好对手是值得尊敬的,何况按照蒙古人的风俗,友谊都是摔跤摔出来的。他在船上跟贪狼打了那么多次架,多少算有点交情。
建文大惊,连忙要去阻拦,铜雀却拍拍他的肩膀,示意少安毋躁,然后说:“你们把武器都收起来。”众人不明其意,只得悻悻放回。
贪狼远远地也已经发现了这一行人的踪迹,他的眉毛轻挑,露出一个古怪神情。将建文等人出手之后好久,他才从一帮撞上摩伽罗号的倒霉小海盗那里晓得大明和日本发赏缉拿这档子事,只是这几个人如今已和他没什么瓜葛了,更算不上有什么仇怨。
可贪狼没想到的是,铜雀居然把这些家伙带来巨龟寺。
巨龟寺只有一个用处,那就是赌珠。难道铜雀是打算带这几个奴隶来赌海藏珠?这么贵重的东西,居然要给他们?这些人到底什么身份?再联想大明和日本人也下重赏募集海上各色人等捉拿他们,便更觉得建文一行人身份可疑。
贪狼脑海里又浮现出铜雀在间歇洲上面对青龙船的神秘微笑,蓦然醒悟过来,这个老狐狸根本是在转移视线!对方显然早知道这几个人的价值,且一开始的目的就是这几个人,偏偏在自己面前还装成一副吃了大亏的样子。想到这里,贪狼不由得啐了一口,暗暗骂娘。
腾格斯兴冲冲地跑过来,挥动手臂打了个响亮的招呼。
贪狼正瞪着铜雀,没空搭理他,反而是身后的独眼泰戈不高兴了。他在船上的时候,对腾格斯的态度就十分恶劣。泰戈跟随老大许多年,知道他最欣赏的就是腾格斯这种直爽单纯的蛮横性子,总担心这家伙会取代自己在老大心目中的位置。
一直到老大把他们几个卖掉,独眼泰戈才松了一口气。没想到,这才没过多久,居然又碰见了。这个蠢汉居然还敢跑过来打招呼,简直不知死活!
“滚开!”独眼泰戈喝道。
腾格斯略带委屈地说:“俺就是想打个招呼。”独眼泰戈蛮横地一推他的肩膀:“你也配!”腾格斯没料到他突然动手,习惯性地一扯,泰戈大怒,反手又捶过去,两人居然就这么稀里糊涂地打了起来。
按说在巨龟寺这里,独眼泰戈是不愿轻易造次的。可是除了嫉妒之外,更让他紧 5f20." >张的是,腾格斯这伙人明显也是赌珠来的。
在海上,有没有海藏珠,是海盗身份的一个巨大分野。没有珠子,你如何骁勇善战,也只是一员战将,或者寻常海盗首领;若是有了珠子,则意味着你有资格晋升为一流大海盗,掌握一片海域,获得所有人的效忠和信服。
贪狼这次来,就是为了给独眼泰戈和另外一个人争取赌珠的机会,提升摩迦罗号的战斗力。现在多一个人赌珠,获得一枚上品海藏珠的可能性就会少上几分。独眼泰戈跟随贪狼十几年,好不容易才获得一次拥有海藏珠的机会,绝不愿出任何纰漏。
几种理由交织之下,独眼泰戈热血上头,下手便狠辣起来,一心要干掉这家伙。可腾格斯的战斗力不弱,之前还在众目睽睽之下打败过泰戈。两个人在巨龟的头盖骨里你一拳、我一脚地扭打起来,旗鼓相当,踩得骨头架子咯吱咯吱直响。
铜雀和贪狼都没动。他们知道,巨龟寺和别的寺庙规矩不同,只讲究“缘法”二字,其他是不怎么忌讳的。这种程度的斗殴,不会触怒龟僧。贪狼反而觉得,借此来试探一下对方的用意也好。
独眼泰戈久战不下,怒吼一声,拦腰去抱腾格斯,试图让他摔下平台,双足向前交错发力——这正是蒙古式摔跤的大忌,腾格斯觑到他的破绽,身子一旋,脚下使了一个绊子,登时把独眼泰戈摔了一个狗啃泥。
众目睽睽之下,独眼泰戈又一次大丢颜面。他气得几乎发疯,热血上脑,“唰”地抽出别在裤袋上的锯齿匕首,抬手狠狠一划。腾格斯以为对手已经认输,没做防备,一下子胸口被划出一道长长的血口子,鲜血飞溅。
贪狼一见,面色大变。他纵身扑上去一巴掌打飞匕首,对独眼泰戈喝道:“蠢材!你干什么?!”独眼泰戈见老大为了那个蒙古蛮子,居然骂自己,不由得心生委屈。贪狼又是一巴掌打在他脸上,“来之前我说什么来着?不要动兵刃!”
四周不知何时簇拥来了十几个龟僧,个个双手合十,绿豆式的眼睛直勾勾盯着这边。独眼泰戈环顾一圈,心中的怒意被莫名的恐惧所取代,他颤声道:“老大,这,这怎么回事……”
贪狼没搭理他,直起身来朗声说道:“各位圣僧,这手下不懂事,我会把他赶出去,还望慈悲为怀。”
以贪狼的性格,居然说出这么隐忍的话来,着实让建文和七里惊讶。但那些龟僧却不为所动,围过来口中念诵经文,场面诡异。贪狼面色不善,指尖闪闪发光,可终究没有发作出来。
建文偷偷问铜雀怎么回事。铜雀说,这巨龟寺的龟僧,最讲究的就是缘法。如果有人在寺里起了争执,而且是执鱼骨者先动了兵刃见了血的话,说明他与蚌珠的缘法未到,需要再行确定。
七里开口道:“怎么再行确定?”
“自然是以鱼骨为赌注,决斗一场,胜者结缘。”铜雀回答,嘴角带着一丝狡黠的笑意。
第十六章 赌珠
“赌斗?”
建文一惊,看向贪狼,对方的脸色已经黑如墨汁了。也难怪他如此愤怒,本来可以顺顺当当用鱼骨换来一次开蚌的机会,99lib?现在泰戈伤了腾格斯,两个人按照巨龟寺的规矩,必须进行决斗,胜者可以拿走鱼骨,这实在太亏了。
他们这才明白,为何铜雀刚才让他们把兵器都收起来。万一真有一个误伤,这边的这块鱼骨也要失却。
建文惊喜地对七里道:“看来我们有机会拿到两块鱼骨呢,那就是两次开蚌的机会。”七里却面无表情:“这真的是一件好事吗?”
建文还没回答,那边贪狼一挥手臂:“此事没有转圜余地了吗?”龟僧一齐点头,多少年的规矩就是如此,纵然贪狼把他们一个个全杀了,也不会改变。
贪狼此时牙齿咬得咯吱咯吱响,真想暴起发难,把这些看似弱不禁风的和尚一一捏死。可是巨龟寺存在了这么久,接待过无数强者,能够存活至今,一定有它不为人知的隐秘力量,更何况旁边的铜雀也深不可测。贪狼虽然狂暴,却不蠢,在这里动手毫无好处。
贪狼看向铜雀,发现对方笑眯眯的没动声色,心下一凛。难道这一切是那个老狐狸布下的局?故意用腾格斯去挑逗泰戈,好赚取一块鱼骨?
可现在说什么都晚了。贪狼只得瞪了铜雀一眼,悻悻离开平台。龟僧们分成两排,分别站在腾格斯和泰戈身后,这次念诵的是《缘结广大增因经》。
龟僧们发出绿玉鱼骨是为了寻找有缘人。在他们看来,如果一个人真正与鱼骨有缘,那么决斗一定得到命运眷顾,不会输。这个奇葩理论,让泰戈几乎要疯了。明明鱼骨已经是自己囊中之物,现在却要拿出来跟别人赌斗,凭什么啊?
可这能怪谁呢?他动了兵刃见了血,贪狼都没法帮,只能努力搏一把,把鱼骨保下来。
腾格斯懵懵懂懂,并不知道这里面的弯弯绕绕。他只知道自己胸口被伤了一道,这有违摔跤的规矩。一个龟僧走过去,伸出舌头舔了舔他的伤口,腾格斯顿觉一阵清凉,伤口不那么火辣辣地疼了。另外一位龟僧,慢吞吞地拿着一块绿玉鱼骨,放到两人面前。
建文认出来了。这一块鱼骨,正是铜雀最初卖给贪狼的那块。本来贪狼带过来给泰戈换珠子的,想不到阴差阳错,居然又成了赌注。泰戈看到这一件东西,心疼得眼珠子都快瞪出来了。
“两位不得动兵刃,只凭缘法来取这鱼骨。十息之后,我抛到半空,先碰到的人,即为有缘人。”龟僧面无表情地解释了一下规则。
两人同时点头。这时贪狼又喝道:“外人不得帮忙,对吗?”
龟僧点头:“正是如此。”
贪狼看了七里一眼,把手臂微微屈起来,眼神露出极其危险的杀气。七里拥有的能力,可以给腾格斯脚下用珊瑚垫高。如果她胆敢违背规则出手相助,他会毫不客气地把她咬碎。
龟僧一手执鱼骨,一手数脖子前的念珠。数到第十个时,他高高把鱼骨抛起。腾格斯和泰戈同时抬起头,眼光盯着那鱼骨。
当鱼骨抛到了最高点,开始下落时,泰戈一脚狠狠踩在腾格斯的脚面上,同时纵身上跃。这招虽然卑劣,但确实没违反规则。腾格斯是个实心汉,哪料到对方会出这种招数,身形一晃,居然没跳起来。
在这个时候,慢了半分就等于优势全无。眼看泰戈高高跳了起来,伸手距离鱼骨只差一尺不到。腾格斯却依然待在地面,傻呆呆地看着这一切。建文已经捂住了脸,觉得这个蛮子注定错失良机。
不料腾格斯忽然哈哈一笑,小腹急遽凹陷,似乎在吸一大口气。然后他张开嘴,猛然喷出一股肉眼可见的强烈气流。这家伙体形硕大,肺活量也十分惊人,就连不远处的烛藻叶子也摆动不已。
那绿玉鱼骨不过巴掌大小,被这么一喷,在空中瞬间改变了下落轨迹,与泰戈失之交臂。泰戈是个独眼,对距离的把控本来就不太精准,被这么突然一搅局,他急忙摆动手臂再去抓,却离鱼骨更远了。
腾格斯却早早算定了方向,疾奔过去,轻轻伸手一把捞住。
整个平台一片安静,谁也没想到,这个傻呆呆的蒙古蛮子,居然还有这么一手。
腾格斯乐呵呵地叫着“沙嘎!沙嘎!”原地转圈手舞足蹈,得意非凡。这是一种蒙古草原上的儿童游戏,叫作沙嘎,用牛骨或羊骨的距骨当作玩具。抓一把沙嘎,抛在半空,然后用手飞速接下,数多者获胜,会大叫“沙嘎”。
腾格斯把绿玉鱼骨当成沙嘎,玩起来得心应手,别说泰戈,就是在场的任何一个人,都不如他熟稔。
贪狼那边的人全都傻眼了。这简直太荒唐了,这一枚价值万金不止的绿玉鱼骨,就这么稀里糊涂地输给了别人?
独眼泰戈觉得整个世界都要崩塌。十几年的苦心效忠,十几年的浴血搏杀,眼看有了出头之日,却因为一个小小的疏忽,把这一切全都拱手让人,而且还是他最讨厌的那个家伙。
他发出一声悲鸣,不管不顾,瞪着满是血丝的双眼冲过去要跟腾格斯拼命。龟僧们双手合十,正要做出劝解。忽然一个人影抢在他们前头冲到独眼泰戈面前,啪啪啪啪,连续抽了他四个大嘴巴,泰戈原地旋转了几圈,“啪”的一声栽倒在地,动弹不得。
贪狼收回手臂,看向龟僧:“抱歉,管教不周,让各位圣僧见笑了。”龟僧们微微点头,不置可否,看他们镇定自若的神态,就算贪狼不出手阻止,他们一样有办法阻止独眼泰戈。
贪狼吩咐另外一人把独眼泰戈抬开,然后淡淡地扫了铜雀一眼:“铜雀,我不知道刚才那一出,是意外还是出自你的精心算计。不过都无所谓,这笔账大海和我都会记得。”
语气平淡,可他的眼睛里头却透着一股滔天的凶焰,如同一头狂鲨在盯着猎物似的。这股腾腾杀气稍露即敛,贪狼转身回到自己队伍里去。
他的意思再明白不过:等从巨龟寺出去以后,一定会把这个场子找回来。
被海上三个海盗之一的贪狼发出威胁,铜雀却毫无惧色,依然是一副沉稳笑意。他对建文道:“这个结果很好。这样一来,腾格斯也有机会获得一枚海藏珠,你们小队的实力,还能再提升一点。”
“这一切都是你算好的?”建文发出疑问。
“不,我只是创造了一个小小的机会,能不能拿到,得看他自己。”铜雀看着仍旧在欢呼雀跃的腾格斯,“现在看来,除了你们两个,这个蛮子居然也是有缘之人。不错不错,这是一个很明显的征兆,你们果然是寻找佛岛的不二人选。”
“可是……你怎么知道贪狼不会在这里翻脸?”建文还是疑惑重重。贪狼的性格那么狂暴,怎么会吃下这个亏?难道那些龟僧很能打吗?
铜雀大笑:“若你家里有十两银子,都被小偷抢去,你该如何?”
“当然是出去追啊!”
“那如果小偷只偷了五两,还有五两在家里呢?”
“那……先把那五两放好,免得被人乘虚而入。”
“正是如此,贪狼也一样。”
建文听到这个提示,猛然想起来贪狼手里可不止一枚绿玉鱼骨,一共两枚。他用大价钱从铜雀手里买来一枚,然后又用青龙船和三个俘虏交换了一枚。
若是贪狼此时一无所获,说不定会大闹特闹。他现在虽然失去了一枚,但还有一枚鱼骨在手,就是还有一次换取海藏珠的机会,自然只能先忍气吞声,等换好了珠子离开巨龟寺再说。
看来铜雀这个老奸巨猾的商人,早就算透了贪狼的心理承受底线,贴着底线赚取到了最大利益。这么折算下来,等于贪狼把青龙船以及三个俘虏白白送给了铜雀——难怪他要发怒。
建文敬佩之余,不由得暗暗心生警惕……这家伙连贪狼都敢算计,难保不会算计我们。百地七里也是同样的心思,她始终保持着警惕的姿态,可不只是为了防贪狼。
这时龟壳中发出一声闷闷的轰鸣声。一个龟僧站出来道:“时辰已到,请欲结缘的施主随我去。观礼诸位,请在此观望。”
腾格斯一听,咣咣地跑回到队伍里来,把绿玉鱼骨往铜雀那儿一递:“给,让你们去呢!”铜雀笑道:“我可用不着这玩意儿,给你吧。”腾格斯眼睛一亮,巴掌蜷缩,一下子把鱼骨握住:“俺可以吗?”铜雀道:“这是你获得决斗胜利的犒赏。”
腾格斯也知道这玩意儿有多玄妙,他很早就羡慕七里的珊瑚能力了,此时自己也得到一个同样的机会,真是喜不自胜。他抓住建文的肩膀连声问道:“你说俺选个啥珠子好?最好是能操船的,不晕船的也行!”
建文被他晃得晕头转向,七里却忽然开口:“腾格斯,你要想清楚。拥有海藏珠,你的未来宿命就会注定。你会慢慢被珠子吞噬,成为它的一部分。”说完她摸了摸头顶的珊瑚,似乎感觉面积又扩大了一点。
腾格斯抓着自己那几束小辫,全然不在意。七里叹了口气,没再说..什么。腾格斯只是个天真烂漫的蛮子,被卷到这个事件里纯属意外,他不像建文、七里那样背负着血海深仇,实在没必要付出自己的一生来换取一枚海藏珠。可看他这副高兴的样子,七里也没法继续劝说。
建文注意到了两人的对话:“也许,他也有他的苦衷吧?”七里淡淡道:“你可知道,为何铜雀刚才说他可用不着这玩意儿?”
“嗯?”
“别看海藏珠有着神奇的功效,但真正的达官贵人们,根本不会用这种代价巨大的东西。只有那些走投无路或注定没有未来的人,才会希望从这枚珠子中获取一丝机会——这就是一枚绝望者献上自己生命的珠子。腾格斯本不应该拿的……”
七里自己就有海藏..珠,对持有者的心态自然知之甚详。建文听了,一阵黯然,末了苦笑道:“听起来,倒真是我这样的人应该做出的选择。”
“可我们不能害了一个无辜的人。”
建文点头称是,他上前对铜雀道:“这枚鱼骨,一定要给腾格斯用吗?”铜雀道:“龟僧已经认定他也是结缘者,这是他自己的选择,也是缘分注定,你们就不要纠结了。”
建文还不甘心,可这时龟僧已经开始催促。他只好走上前去,腾格斯还是一副兴高采烈的模样,一直东张西望,不知该挑哪一个罗睺蚌好。
这次有资格赌珠结缘的,一共有三个人:建文、腾格斯,还有贪狼手下的另外一个人。这人叫毛利,是个黝黑瘦小的汉子,看着像是安南人。建文此前在摩迦罗号上没见过他,大概不是独眼泰戈那种冲锋陷阵的角色。
毛利对这两人没什么强烈敌意,但也没什么好脸色。鉴于之前泰戈的遭遇,他们三个没有彼此挑衅,一个个老老实实地站在龟僧指定的一块平骨之上。在他们不远处的巨龟头骨眼窝里,无数烛藻摇曳,其中隐约可见数枚巨大的乳白色大蚌。
这个巨龟头骨里灌满了清澈的海水,就像是把罗睺蚌养在一个鱼缸里似的。里面除了烛藻,还有一种通体发绿的小鱼,与绿玉鱼骨的模样极似。
这时七位龟僧出现在眼窝附近,同时双手合十诵经。龟僧念诵经文的声音慢慢大了起来,韵律玄妙,汇成一股肉眼可见的声波灌入巨龟头骨。里面的海水开始沸腾、旋转,并形成一道急速流转的漩涡,围绕着罗睺蚌与烛藻以及小鱼旋转。
这一幕,就好似是把佛经的感染力具象化了一样。那些烛藻在漩涡中发出更加明亮的光芒。远远望去,好似巨龟即将睁开双眼复活似的。小鱼们也着了魔似的疯狂跳跃。
铜雀悄声说,那绿鱼乃是一种罕见的小鱼,只在巨龟寺这里生养。它爱吃烛藻,烛藻中含有大量绿玉素,常年进食,都积淀在鱼身体里。等到这鱼死后,骨头的质地就如同绿玉一般硬实。据说唯有绿玉鱼骨,才能撬开罗睺蚌的大壳。
“请这一位欲结缘的施主放出鱼骨。”一个龟僧低声对毛利道。毛利有点紧张地掏出绿玉鱼骨,却不知该怎么办。龟僧抬手一指,“请投入那里。”
毛利掂了掂鱼骨,小心翼翼地朝巨龟的头骨眼窝投去。说来也怪,那鱼骨一离开手,就像是被无形的力量牵引似的,在空中缓慢朝眼窝移动。即将接近眼窝口时,陡然开始加速,“扑通”一声扎入海水,随着漩涡旋转了好几圈。
忽然龟僧们停止了诵经,声波立断,而海水却依照惯性继续旋转了几圈,才缓缓减速,小鱼们也恢复了正常。那鱼骨失去了裹挟的力量,晃动几下,往水下沉去。它的鱼头部分“当”的一声,撞到了在烛藻中的一枚大蚌。
那大蚌的外壳原本是曲折缥缈的层叠云纹,被这么一撞,云纹倏然散开,随后数道裂隙朝四周延展而去。“咔嚓”一声,整个大蚌居然应声而碎,露出里面一枚晶莹剔透的小珍珠。周围海水开始出现一圈圈涟漪,似乎被这珠子的气势所倾倒。
在场所有人都目不转睛地盯着,他们大部分人都没见过真正的海藏珠出世。龟僧们的诵经又开始了,声波传入海水中,形成新的漩涡,如同一只变化万状的手,把那珠子捞出头骨,朝着毛利手里送去。
在旁边站立的贪狼暗自松了一口气。蚌中有珠,总算这笔买卖不亏。至于赚多少,就看珠子里是什么东西了。
毛利无比虔诚地双腿跪地,用双手手掌接过珠子,仔细地端详起来。借着幽幽的烛藻光芒,他隐约见到,那珠子的核心好像是一个蜷曲的阴影。他转动珠子,瞪大了眼睛拼命去看,终于勉强看清,深藏在珠子中心的,居然是一只小小的寄居蟹。
毛利还未深思这代表着什么意义,那珠子突然光芒大绽,把寄居蟹的身影投射出来。只见一只身量巨大的螃蟹幻影浮现在巨龟寺中,俯瞰着毛利。这螃蟹居然还会动,左侧那只巨大的钳子往复开合,居高临下地俯瞰着毛利。
毛利不知该怎么办才好。那幻影却突然逼近,挥舞着巨大而凶狠的钳子,朝他扑来。毛利猝不及防,下意识双手外推欲躲,却被幻影穿身而过,发出凄厉的叫喊声。过了约莫十息的工夫,毛利方才如梦初醒,发现幻影消失,而那小珠也不见了踪影。
他低下头去,看到自己的左手中指变得异常粗大,上头覆着厚厚的蟹壳,指弯如钳,熠熠生辉。毛利缓缓抬起头,闭上眼睛感悟了一阵,突然“唰”地睁开双眼,用那变异的中指一勾,龟骨平台四周的贝壳全都飞过来,迅速给他全身覆盖上了一层厚厚的斑斓硬壳,如同一只寄居蟹找到了巢穴。
周围的人都看明白了,这枚珠子赋予毛利的能力,是召唤周围的贝类、螺类,给自己覆上一层铠甲。贝螺不缺,铠甲不破,这能力在陆上一无是处,在海上堪称是中上品级的。
毛利自己喜上眉梢,贪狼也露出满意神情。这在越船劫掠时,可是个不错的能力。唯一可惜的是,毛利本人并非近战好手,如果是独眼泰戈配这个能力,即能一跃成为顶尖主力——想到这里,贪狼的心情又不好了,他狠狠地瞪向铜雀那边,眼眶里浮现出嗜血的狂热。
在龟僧的恭喜之下,毛利很快退下,去尽快适应自己的新能力。龟僧又走向腾格斯,请他放出手里的绿玉鱼骨。
腾格斯早已按捺不住兴奋,大手一挥,鱼骨如同飞箭一样“嗖”地飞入巨龟头骨。接下来的事情,和毛利的流程完全一样。龟僧们先诵经激起海水漩涡,带着鱼骨旋转,然后停下来,让鱼骨随着海流漂流,自行寻找有缘分的大蚌。
这鱼骨在海水里挣扎了一番,来回周折数次,终于也如愿以偿地落在了一处罗睺蚌上。那蚌壳轰然开裂,再次奉献出一枚海藏珠来。
龟僧们把那珠子从头骨里捞出来,抛向腾格斯。腾格斯在嘴里念念有词:“要一个能操船的,操船的!”他迫不及待地把珠子接过去,瞪眼往里瞅,瞅了半天失声叫道,“这,这是啥?”
第十七章 奥秘
在珠子里的,是一条小小的梭形鱼,头白嘴红,背部还泛着青色纹理,鱼身两侧有长长的胸鳍一直延伸到尾部——如果有老渔民看到,一下就能叫出名字,这是飞贼鱼,也叫飞鱼。每到夜里,海上就会看到这种鱼成群结队地跃出海面,横冲直撞。
这种鱼名字里带个“飞”字,其实并不会飞,只是利用宽鳍在海面上滑翔,一次能滑出去三四丈远。
腾格斯不认识这条鱼,只觉得它怎么看都不像是会操船的样子,模样又小气,露出失望神色。可海藏珠却不管这个,“哗”的一声,飞鱼的幻影投射在穹顶,然后拍动鱼鳍,朝着腾格斯尖叫着扑过来。
腾格斯傻呆呆地站在原地不动,任凭那珠子扑过来。一道耀眼白光闪过,众人看到,腾格斯的后背多了两道飞鱼的宽鳍。鱼鳍上端与他的肩胛骨相融合,下面沿着腰身两侧延伸。
以那鱼鳍的宽度,若长在普通人身上,最多也就是一对翅膀……可问题是,腾格斯体形十分硕大,那两扇鱼鳍跟他一比,完全不成比例,简直就是巨象身上多了一对燕子的翅膀,那样子要多滑稽有多滑稽。
铜雀、建文、七里这几个人,表情十分尴尬,站在一旁的贪狼忍不住大笑起来,笑声在穹顶上隆隆作响。
飞鱼是个好能力,可是得看给谁用。腾格斯这种壮汉,不可能被宽鳍托起,这枚海藏珠给他,无异于给乌龟装上车轮——乌龟爬得本来就慢,就算有车轮又能快到哪里去?
一想到铜雀处心积虑,却只换来这么一个鸡肋能力,贪狼就忍不住要大声嘲弄一番。腾格斯自己还没意识到这一点,他扭动身躯,发现在陆地上是没办法实验自己的新能力的,得等回到海面才行。
龟僧们面色如常,见怪不怪,一切皆为缘法。他们请腾格斯离开,然后对最后一位发出邀请,让建文丢出鱼骨去。
建文此时战战兢兢,心理压力非常之大。他不知道自己的运气会如何,是和毛利一样碰到一个防御为主的能力?还是和腾格斯一样,弄来一个尴尬的鸡肋能力?
鱼骨游入头骨,随着漩涡转了几圈。诵经声停下来以后,鱼骨开始朝着底部缓缓沉去。建文在外面一看走势,心里咯噔一声,鱼骨要沉底的那一片范围,并没有什么大蚌的身影。
罗睺蚌很大,又会发出微光,绝不可能看漏。建文仔细看了很久,连每一丛烛藻的底部都盯过了,却一个都没看到。他心急如焚,转头去问龟僧:“如果鱼骨沉底没碰到任何大蚌,怎么办?再扔一次吗?”
龟僧的回答模棱两可:“一切皆听缘法。”
皆听缘法?那完了,就是这玩意儿跟我没缘分喽?建文大急。没有海藏珠,他就去不了佛岛,去不了佛岛,就没办法对叔父展开复仇。他现在顾不得什么诅咒代价,一心想要尽快获得一项能力。这枚鱼骨,是他翻盘的唯一机会。
建文握紧双手,目不转睛地盯视着前方。只见那鱼骨终于沉沉落在水底,全程没有碰到任何大蚌。建文发出一声失落至极的低吼,一屁股坐在地上,沮丧不已。前面两位好歹是得到了海藏珠,可他连蚌边都没摸到,没缘分也不至于没到这个地步吧!
贪狼又一次发出大笑,心里痛快了不少。这一出,比亲手杀了他们还解恨。他甚至已经在心里盘算,等一会儿回到海面,把这些家伙抓去喂虎贲之前,一定得现场表演娱乐一下。
这时铜雀却开口道:“你们快看。”
众人连忙抬头看去,只见一簇微弱的光芒,从烛藻深处徐徐亮起,几片.99lib?微小的碎片悄然漂浮起来。众人这才看清楚,原来绿玉鱼骨并未错失,它确实找到了属于自己的罗睺蚌——实在是因为这蚌跟它的同类相比,个头太小了,甚至比鱼骨本身还小,又深藏在烛藻深处,难以分辨。
建文苦笑着重新站起身来。他没想到,最后鱼骨点到的,居然只是这么一枚小小的蚌。算了,小就小吧,总比没有强。
这时七里伸出手来,按在他的肩膀,沉声道:“一个人只有一次机会,你要三思。”
每个人一辈子只能拥有一枚海藏珠,不能更换,也不能放弃。如果这一枚小珠子的能力很垃圾的话,建文付出的代价就全无意义了。
建文自然明白这一点,可他苦笑着摇摇头,指了一下旁边的龟僧。既然是赌珠,便必须承担这样的风险。现在就算他想退出反悔,巨龟寺的和尚也绝不会允许。
就在这时,一枚小小如蚊蝇一般的闪亮珠子在水中冉冉升起。龟僧们齐声诵经,把它从海水里捞出来,抛到建文手里。建文双手捧住,圆睁双眼,才能勉强确认这珠子确实是在手上——因为它实在太小了。
他用左手的拇指和食指捏住珠子,抬到眼前,拼命往里头看,心想这么小的玩意儿,里面能有什么?他看了半天,只看到珠子晶莹剔透,里面却是空空如也。哈罗德连忙从口袋里掏出一个自制的放大镜,给他扔过来。
建文接过放大镜,仔细审视了良久,这才勉强看到,在珠子的正中间,悬浮着一个小小物体,形状接近金丹的模样,颜色略黑褐,和沙砾差不多——不,它根本就是一粒沙子!
事实很明白了,那枚小小的罗睺蚌无意中吞下一粒小小沙子,然后形成了一枚小小的海藏珠。
这可真是一个大玩笑。大海用最罕见、最珍贵的方式,形成了一枚最普通的珍珠。说实话,这还不如打开一个空空如也的罗睺蚌呢,至少还有下一次获得能力的机会。
而此时建文想反悔也不成了。那一枚米粒般大小的海藏珠开始散发出不太夺目的毫末微光,在半空中投出一道弱弱的幻影。众目睽睽之下,幻影里显现的,正是那粒平凡至极的小沙子。
所有人都为之惊诧不已。他们其中有人多次参加赌珠,见过最惊艳的能力,见过最鸡肋的能力,也见过空空如也、一无所获的倒霉蛋。可他们从来没见过如此可怜而卑微的收获。
贪狼那边的人看到此情此景,放声大笑起来,仿佛在听一个最好笑的笑话。就连铜雀,也面带诧异,不知该如何评价才好。七里忧伤地摇了摇头,建文这次可真是太亏了。
全场的主角建文,此时尴尬着一张脸,一动不动。那沙子的幻影朝他扑来,一道白光闪过,小珠子直接融入了他的胸口,一闪即不见,从外表来看并无任何异状。
龟僧们再度开始诵经,赞美每一枚珠子都归为缘法之人的玄妙。腾格斯心思最为耿直,他自己有了海藏珠,见建文也收珠入体,不待诵经结束,便迫不及待地跑过来问道:“你的能力是啥呀?”
这是一个很关键的问题。一粒小小的沙子,到底能带给建文什么能力?这将决定他接下来的人生走向。
大家的视线都聚集在他身上。建文却茫然地摇摇头,他并没感觉到身体有什么特别的变化,也没有什么声音在脑海里提示。他试着伸出手去,用力朝前一挥,什么都没发生;他又试着狠狠跺了一下脚,除了震起一片海尘之外,也毫无变化。建文手舞足蹈,几乎把自己会的武术套路都演了一遍,仍旧没对周围造成任何影响。
见到建文不明就里,腾格斯赶紧一转身,略带得意地露出自己脊背上的鱼鳍:“你看,俺背上长了鱼鳍,你是不是背上也长了沙子?”
建文苦笑着把衣袍都脱下来,露出身体,可上上下下检查了一遍,却全无变化的迹象。按道理来说,每一枚海藏珠,视融合部位不同,都会让身体一部分产生异化。比如七里的长发化为珊瑚,腾格斯的脊背生鳍,贪狼的手指会化为鲨牙等,可是建文融合了珠子之后,却一点变异都不显。融合珠子的胸口部位,肌肤依然平整如旧,全无瑕疵。
无奈的建文把探询的目光看向龟僧,龟僧却淡然回答:“我等只安排缘法,至于珠中奥秘,却要施主自行体悟。”
铜雀皱着眉头,沉思片刻遂开口道:“我听说有一种异化,不是从外至内,而是从内至外。那海藏珠既然是透胸而入,说不定异化是从心脏开始。”
他这么一说,建文为之哑然。心脏深藏于胸腔之内,不剖开是看不出变化的,这岂不是说,自己活着是永远搞不清发生什么事了?他转念又一想,虽说没获得什么令人称慕的能力,若是能逐出逼近心脏的“孤克煞气”让自己多活二三十年,倒也不算白白跑这一趟。
想到这里倒也略感安慰,人总要知足才能常乐。
贪狼在远处大笑道:“如此最简单不过。铜雀你想知道答案的话,我可代劳帮你剖开。”他抬起手臂,那化为鲨齿的手指发出光芒,随时可以捅进建文胸口,把鲜血淋漓的心脏挖出来。
他的心情变得好了一些。在刚才的赌斗里,泰戈虽然失去一枚鱼骨,可对方也没得到什么好处。泰戈下次还有机会,而建文这辈子都别想染指第二枚海藏珠了,只能窝囊地伴随着一粒破沙子,慢慢变成一尊沙像。
这比直接杀了他,可过瘾多了。贪狼心想。
相比起贪狼的愉悦心情,建文可谓是情绪跌落到了谷底。他心乱如麻,胡乱把衣袍披起来,失望得几乎站立不住。腾格斯见他神情恍惚,抓了抓小辫子,劝道:“搬沙子也好嘛,搬沙子也挺好。”他好心伸手要去搀扶。不料建文肩膀微微一歪,把前胸贴在了腾格斯的腰间。
这一碰不要紧,建文突然发出一声震耳欲聋的惨叫,连龟壳顶上的水波都颤抖起来。七里目光一闪,如同闪电一般冲了过去,飞快地把他和腾格斯分开。建文躺倒在地,额头上冷汗直冒,脸色煞白,双腿兀自抖动着,仿佛遭受了很大的磨难。
“你对他做了什么?”七里瞪着腾格斯。腾格斯一脸无辜,连连摆手说:“俺什么都没干。”七里见他两手空空,确实没有武器,又问道:“那你发动能力了?”
腾格斯更是十分委屈:“俺在陆地上,咋发动那飞鱼之力啊?”他说的是实情,那两扇鱼鳍仍旧紧贴在脊背上。更何况,就算是真发动了那能力,也只能让整个人滑翔而已,不可能会导致建文发出那声惨叫。
七里歪了歪头,有些困惑。她重新看向建文,建文仍旧瘫倒在地,脸色煞白地指了指自己胸口。哈罗德这时怯怯地举起手:“能否让在下近前一看?”七里狐疑地瞪了他一眼,这个西洋人能懂什么?铜雀缓缓一点头,说让他看看吧。
得了铜雀首肯,哈罗德走上前来,嘴里念叨着:“凡事需有对照,此乃观察之不二法门。”他搓着手,从腾格斯看到建文,又从建文看回腾格斯,来回观察了好几圈,突然眼神一亮。他俯身到建文身前,伸手“刺啦”一声,把他的上衣袍子扯开。随着建文又发出一声惨呼,哈罗德发现建文的胸口居然多了一道血痕。
这血痕一看就是被带有锯齿的匕首所划,边缘还不断地冒着血,难怪建文会疼得如此凄惨。
可这伤口平白无故是从哪里来的?
哈罗德又走到腾格斯跟前,盯着他的宽大胸膛。之前腾格斯和独眼泰戈发生冲突时,被后者用匕首划了胸口一刀,这才导致鱼骨易手。而现在,他胸口的那道触目惊心的血痕,居然消失不见了!古铜色的皮肤光滑平整,全无痕迹。
哈罗德观察片刻,从腰间掏出一把贝壳磨制的小刀,在自己的手指上轻轻划了一道,立刻有鲜血涌出。他把建文从地上拽起来,用后者的胸膛贴住自己的肩膀。建文又发出一声惨呼,不过这次声音小了很多。
哈罗德抬手一看,自己指肚上的伤痕已经不见了,而建文手指上的同样位置,多了一小道血痕。
在旁边观察的七里和铜雀表情没有任何变化,可眼神却透着困惑和古怪。他们似乎看懂了,又似乎没看懂。哈罗德又低头观察了一阵建文手指上的伤口,从口袋里掏出一瓶止血的药粉,给他敷上,看了看伤口变化,终于抬起头来。
从哈罗德半文不白的讲解中,众人约略明白建文这是得了一个什么能力。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这是一个前无古人的宝贵能力:治愈。
无论是腾格斯胸口的刀伤还是哈罗德手指上的划伤,都可以通过与建文接触的方式,得到治疗——不,更准确地说,是得到转移。
建文并不能治愈那些伤口,他的能力是把这些伤害转移到自己身上,代那些人承受这些苦痛。所以他刚才会叫得那么惨,因为能力发动之后,等于是替腾格斯挡了独眼泰戈那一刀。
更悲惨的是,根据哈罗德的推测,建文并没有什么独特的恢复能力。刚才他把自己手指的割伤转移到建文手指上,伤口愈合并没显著增快,涂了药粉以后才能止住血。换句话来说,建文把伤害转移到自己身上以后,只能如普通人一样慢慢养伤……
与其说这是治愈能力,倒不如说是代人受过的牺牲能力。
就算是如来佛祖,也不过如此了。
贪狼远远看到这一切,眼神里发出贪婪的光芒。这是一个极其罕见的贵重能力,用得好,可以瞬间扭转战局。每一个指挥官,都希望自己的队伍里能有这么一个人。不过对拥有这个能力的人本身来说,绝对不算是什么好事,等于要承受无数的苦痛,而且没完没了。
他暗自盘算,要不要出手把这小子夺过来,有他在,不啻一枚起死回生的灵丹妙药。贪狼摆摆手指,毛利和一脸倒霉模样的泰戈心领神会,悄然先行离开,回去布置。
“为什么我会是这个能力!”建文大叫起来,一不小心又牵动伤口,立刻冷气倒吸。如果是治疗也就算了,居然还要转移到自己身上,简直就是冤星临头。
七里和铜雀同情地看向建文,他们也没想到会是这么一个结果。两人心中都浮现出一个疑问,为什么会是这么一个能力?那海藏珠里含的明明是一粒沙子,可沙子何曾会有转移伤痛的力量了?
龟僧们也注意到了这个小珠子的神奇功用,他们齐步向前,为首的僧人恭敬道:“昔日佛祖割肉饲鹰,舍身饲虎,为拯救众生不惜损伤法体,真传为之大彰。施主明此缘法,慈悲为怀,故能得此神通,深得佛法之精微奥义,成就无上功果。”说完这一大套东西,为首龟僧取来一套袍靴,“施主与我佛缘分深厚,不妨剃度入寺修行。”
这种舍己为人的悲悯能力,在贪狼眼里,只是一个有用的战场辅助能力,在和尚们眼中,几乎就是佛法精神的具象化。难怪连巨龟寺的这些和尚都忍不住开口发出邀请,这太对他们胃口了。
建文瘫坐在地上,一听这话,登时无名火上心头。自己得多少世不修德,才能撞见这种倒霉能力,这些和尚居然还让自己削发出家?实在是太过分了。若是这珠子还不能克制“孤克煞气”,自己可真是倒霉绝顶了!
“不入!绝对不入!”建文脸色铁青地拒绝了,疼得龇牙咧嘴。
腾格斯见状要扶起他来,却被建文躲开了,生怕再传染什么病痛给自己。建文现在的心理濒临崩溃,看谁都像是来害自己的。他原来以为自己最多是抽不到珠子,没想到还会这么惨。最后还是他自己从地上爬起来。
铜雀清了清嗓子,打了个圆场:“各位大德,缘法随定,不可勉强。我们还有别的事情,今日就先告辞了。日后有幸,一定回来还愿。”然后他用眼神示 610f." >意哈罗德和七里,赶紧把建文搀开。
如今鱼骨都用完了,在这里留着也没什么意义,还是早点儿离开的好。
巨龟寺的龟僧们却站成一个弧形,把他们的退路切断。铜雀面色不悦道:“巨龟寺从来只看缘法,不干涉赌珠之事。你们今日是要破戒吗?”
为首的龟僧不温不火地双手合十:“这位施主的能力与佛法甚有渊源,在我巨龟寺修行,他日成就不可限量。”
铜雀还未回答,七里和腾格斯已经觉察到场面要糟糕,纷纷警惕地端起姿势,随时准备出手。
面对这个变化,站在远处的贪狼也大为惊奇。他没想到,这个“牺牲”的能力,连巨龟寺的和尚都动心了。他捏了捏下巴,心里盘算着,该怎么才能从中获得最大的好处。他本来打算让两个副手先回摩迦罗号上,等到建文一离寺,就发动攻击抢人。现在龟僧横插一脚,局势就复杂多了。
这时毛利和独眼泰戈匆匆跑回来,贪狼道:“都安排妥当了?嗯?”他说到一半,发现两个人的脸色都十分古怪。独眼泰戈凑到贪狼耳边,小声道:“我们刚才出去看了一下,有点不对劲,有第三拨人潜入巨龟寺了。”
“什么?”贪狼蚕眉一挑,巨龟寺深在海沟之下,能来的都不是善与之辈。更何况龟僧们竟然全无觉察,这说明来的人更不得了。
“破军?七杀?”
大海之上,高手就那么有数的几个,贪狼在心中飞快地过了一遍,正在猜想到底是谁会来,突然一声巨响传来。
“轰隆!”
突如其来的轰鸣从地下传来,整个龟壳都为之震动不已,似乎在巨龟寺的底部发生了一次巨大的爆炸。无论龟骨、烛藻还是站在上面的那些人,都随之摇摆不定。他们惊慌地环顾四周,能看到强烈的硫黄气息涌入龟壳之内,海水咕嘟咕嘟地翻腾起来,还隐有火焰撩起,把外面的一丛丛烛藻烧成一片灰炭。
看那情形,就好似龟壳下方即将有一座蓄势待发的火山要喷发。
龟僧们再也顾不上劝诱建文出家,他们同时伸长脖子,绿豆般的眼睛努力睁大,朝外面望去。每一个僧人身上,同时浮现起淡淡的金黄色佛息。
这些僧人短暂地交头接耳,然后分别朝着不同方向离开。巨龟寺能够屹立这么久不倒,一定有它的手段。
很快又有一次炽热的岩浆自下而上猛烈喷发,引发了寺内的剧烈震动,不少小骨头被生生震断、震碎,纷纷从穹顶跌落。这时第三波汹涌的岩浆冲破地表,在海中像一条赤龙跃起,竟将上面的龟壳烧出了层层裂隙。整个龟壳之内,如同下了一阵火雨。
海水从条条裂隙里向巨龟寺内渗入,巨大的压迫让整个龟壳发出咯咯的声音。突然传来“轰隆”一声,一艘黑漆漆的硕大舰只悍然撞破龟壳穹顶,朝里面冲撞过来,大量的海水裹挟而入。舰艏是一只狰狞的虎头鱼,绘着龙胆徽的大旗醒目无比。在船舷两侧,写着四个大字:“风林火山”。
七里发出一声震骇的惊叫:“是幕府将军!”
第十八章 反击
幕府将军在海上最出名的有两样东西:一身华丽的狮子兜紫威金大铠,以及那一条叫作火山丸的巨大黑船。前者亲眼见到的人很少,后者却是海上一个狰狞的传奇。
据说火山丸的船魂,乃是取自一头来自火狱的恶鬼,它每次出航,必然会伴随着火雨交加,凶焰滔天,船上大炮更是犀利无比,所到之处,尽化焦土。即使跟大明的四大灵船相比,火山丸也毫不逊色,可以称得上是日本第一凶船。
当日建文在泉州,曾经见到过它的狰狞模样,也听铜雀说过,它在整个泉州港驻防水师的围攻之下,依然能够全身而退,可谓是战力惊人。
没想到,它居然没有返回日本,而是一直追踪到了深渊,还冲破了巨龟寺的防御,以恶鬼之姿展现在众人面前。所有人的第一个念头都是:“莫非是来抢夺海藏珠的?”
建文看向七里,视线投在她脖颈里那一块小小的海沉木之上,两人不约而同地皱起眉头来。幕府将军恐怕不是为了海藏珠,而是为了这一块海沉木,可他们是怎么知道的?
七里突然面容一凛,冲到腾格斯身边,伸手揪住他的小辫子。腾格斯头顶散披着二十几条细辫,每根辫梢都缀着一样小玩意儿。七里揪住的那一根末端拴的是一截羊脖骨。她毫不客气地把骨头扯下来,在手里一磕。“噗”的一声,从骨腔里掉出一只僵死很久的虫子。
香海虱!哈罗德和建文同时惊呼起来。
香海虱死后散发异香,可以用作追踪。之前建文就被日本人在身上放了一只,结果被一路追杀。这只死虫子,估计是阴阳师在泉州时偷偷放在腾格斯身上的。七里只检查了建文身上,却没想到这个蒙古蛮子也被下了虫。
难怪幕府的船可以一路追将过来,全是拜这只虫子所赐。
看来幕府的人对海沉木的执着,简直到了不可理喻的地步。此前冒着与大明开战的风险,在泉州港内开炮;现在又不惜强行撞入巨龟寺——要知道,这里可是海藏珠的唯一来源。日本人把龟僧往死里得罪,表明他们即使以后一枚珠子都拿不到,也要对海沉木志在必得。
众人头顶,火山丸宛若一支锋利的乌黑长枪,瞬间洞穿了画满玄奥花纹的龟壳穹顶。巨大的鱼头自天顶缓缓垂下,龟壳底部的炽红岩浆又一次高高喷涌而起,两者形成鲜明对照。紧接着,幽黑的海水顺着破洞呼啸涌入,形成数十条流量极广的瀑布,仿佛火山丸穿破龟壳时飞溅的水花。
这些日本人甚至没打算先谈判或试探一下,就这么直截了当地破壳而入。
面对这样的疯子,根本没法沟通,唯一的选择就是快跑!可是,在这深海之下,能跑去哪里呢?
“快!你的鲸鱼呢?”建文对铜雀急切地喊道。
眼下指望大家回到水泡里慢慢漂上海面,已经来不及了,只能尽快把座头鲸召唤下来。铜雀却沉着脸道:“我已经召唤了数次,可是一直没得到回应。”
他反应很快,一看到火山丸闯入,立刻试图召唤那一头座头鲸下来,可是对方却迟迟没有回应。若不是日本人有秘法隔绝了联络,就是它已经被干掉了。
无论哪一种结果,都不是他们想要的。
铜雀仰起头道:“少安毋躁,这么多年来,觊觎海藏珠的贼人不可胜数,可巨龟寺屹立至今,这一定是有理由的。”他眯起眼睛,朝天顶那艘气势汹汹的巨舰望去。
未等建文再说什么,就听到龟壳里一声悠悠的钟声响起。那钟声生涩而钝闷,不似铜铸,倒更像是什么贝类的壳体。
随着钟声一阵阵响起,整个龟壳霎时光芒大盛。众人仔细一看,原来光芒是来自龟壳里无处不在的烛藻。无数的烛藻随着钟声摇曳,藻体散发出的幽光逐渐转为亮光,而海藻叶子也随之伸展,如触手一样蜿蜒朝着穹顶飘去。密密麻麻的闪亮海藻长叶向天空延伸、缠聚,纠葛在一起,一下子遮天蔽日,俨然形成一片密密麻麻的藻之森林。这些烛藻似乎有自己的智慧,一部分爬上穹顶填塞裂隙,阻住瀑布流入;另一部分则牢牢缠住了火山丸的周身,把这头疯狂的巨兽死死缠住。
火山丸硕大的船身往下继续坠了一坠,崩断了百十根海藻。可更多的海藻缠绕上来,硬生生阻住了它的落势。于是,在深渊龟壳的穹顶附近,出现了一幅极其诡异的画面:一条凶悍的漆黑大船保持着前倾的姿态,悬吊在半空,四周牵扯着无数泛着?99lib?光亮的藻带。
火山丸似乎并没放弃,它的船舷两侧炮门纷纷打开,黑烟飘起,大筒轰鸣,在极近的距离把缠在船身的烛藻直接轰断。可烛藻的数量实在是太多了,何况被打断的很快就可以再生。它们的生长速度,远远超过火山丸的轰击效率。
更何况弹药有限,海藻却是可以无限生长的。只要在海底,巨龟寺就永远屹立不倒。
看到此情此景,建文终于明白,为何巨龟寺能在这险恶的海上生存至今了。这些烛藻看似柔弱无骨,却能形成最坚韧的盾牌,正合了佛法之道。这绵绵不绝的柔性攻势,正好克制了火山丸这样的绝世凶物。
就在这时,地面微微颤动起来。建文警惕地意识到,恐怕这又是一次火山要爆发出来了。火山丸所到之处,总会出现离奇的火山喷发,在泉州港内就出现过一次,刚才也是,两者之间一定有什么联系。
火焰在火山丸四周再一次剧烈喷发起来,焚毁了无数烛藻,很快又有更多藻带补上来,将其捆缚得更牢。可就在这一瞬间形成的空隙时段,十个黑影在火山丸甲板上赫然跳出了。他们戴着一个鼻子长长的面具,行动迅捷,在海藻与骸骨之间跳来跃去,气势汹汹地朝着这边飞扑过来。
看来火山丸已经意识到,自身的火炮无法击溃巨龟寺,便改变了战术,发起了接舷战。
七里沉声道:“天狗众是幕府最强悍的近战部队,每一位都是用成名剑豪与妖心以秘法炼成,既保留了剑豪高超的剑法,又拥有如妖魔般的坚韧肉身。有三五名天狗众,就足以覆灭一城,现在居然来了十个,可真是下了血本。”
铜雀脸色也为之一变:“巨龟寺的强悍,在于它的外围防御。可如果被这些行动迅速的天狗众侵入内部,那些龟僧可是抗不住。”
七里凛然从怀里掏出四支苦无,夹在指间,如临大敌。腾格斯攥紧了拳头,第一个站在前头,准备迎敌。不料建文比他还快,端起哈罗德送的特制火铳,对准对面,毫不犹豫地扣动了扳机。
“轰!”
一阵烟雾腾起,对面一个正高高跃起的天狗众动作一僵,一头栽倒在海藻里。建文的火铳造诣堪比军中精锐。哈罗德的这把火铳,威力和精准度着实不凡,简直就像是把一门虎蹲炮握在手里。
他迅速重新装填,然后眯起眼睛朝远处看去。只见那名被射中的天狗众重新爬起来,晃了晃脑袋,似乎只是受到一点冲击,却根本没有伤及元气。
“好强悍的肉身……”建文惊叹道。
那十名天狗众发觉这边有火铳,迅速调整了一下队形。忽然之间,五五分开,一队朝铜雀这边来,另一队却拐了个弯冲向另外一边。
那边隐隐传来斥骂声,紧接着是刀剑相撞的铿锵声和拳脚肉搏声。原来贪狼那帮人本来要悄悄撤走,结果也被五名天狗众缠住了。一会儿工夫,就有三名天狗众被打得倒飞出来,很快他们又重新爬起来跳回去。贪狼的攻击力确实强大,可即使是他,一时也对天狗众那强悍的生命力无可奈何。
看来日本人是打定了主意,不准备放过任何一个活口。
不过这时建文和七里已经顾不得贪狼的死活,他们这个团队里有近战战力的,只有七里和腾格斯而已。
两人并肩而立,与天狗众战成一团,旁边建文不断施放冷枪,即使无法伤敌,也能牵制一下。
众人皆在奋力作战,都无暇顾及最后一只天狗众从侧面悄悄地绕过来,朝着弱不禁风的哈罗德砍去。
哈罗德是个近视眼,一抬头,赫然看到一个有着长长红鼻子的狰狞怪物距离自己如此之近,他惊恐万状,下意识地从身上的口袋里掏出乱七八糟的瓶瓶罐罐,疯狂砸去。
哈罗德是个博物学者,身上十几个口袋里装着无数稀奇古怪的玩意儿。这么一砸,什么蜥蜴干儿、钟乳石、墨鱼汁、水母腺,都往上招呼,五颜六色的粉末在天狗众头上爆开。也不知道是哪一种成分起了作用,天狗众突然发出一声惨嚎,如同一头受惊的小狗远远地跑开了。
趁着这个空当,建文转头对铜雀急切道:“如果你有什么压箱底的保命手段,最好现在就使出来。”
铜雀一直站在原地,未见惊慌,冷眼旁观。被建文这么一说,他微微一笑:“你怎么知道我有保命手段?”建文见他还是一副好整以暇的样子,大急道:“一个骑鲸商团的人,没几分手段,怎会如此镇定?我都看到你袖子在鼓动了!”
他一个在泉州混了两年鉴宝行当的人,眼光自是不凡。铜雀一直不出手,肯定还藏着什么手段没放出来。
“呵呵,观察能力不错。”铜雀一边说着,一边抬起两条胳膊,宽大的袖子无风自己飘动起来,“这东西有点贵啊,对付几名天狗众有点不合算……咳,算了,就当是追加投资吧!”
他从袖子里取出一枚海螺。这海螺是五彩模样,棘刺突出,螺口呈曲线状。铜雀把海螺朝天空一抛,一股强烈的气流从海螺里吹出来,转瞬就形成旋风,裹挟着四周的骨头碎片以及烛藻飞速旋转起来。
“让他们俩后撤。”铜雀道。
建文举起三眼火铳,“砰、砰”连续打了两枪,恰好打中一片悬吊着的大肋骨断条。断条轰然砸下来,把天狗众与七里、腾格斯短暂隔离开。建文趁机大喊,两人急忙后退。
铜雀见自己人都撤回来了,大喝一声:“射那枚海螺!”建文急忙把最后一枚弹丸射了出去,他的技艺确实惊人,铅弹准确地击中了兀自在半空旋转的海螺。
啪……呼呼呼……
海螺应声碎裂,那股小旋风似是彻底被解除了束缚,身形陡然变大了十倍,几乎形成了真正的飓风。呼啸声中,在它周围的所有东西,包括那五名天狗众在内,都纷纷被抛上半空,不知所终。在铜雀面前,清理出一片极干净的空地。
“这是养风螺?”建文惊讶地问道。铜雀赞许地点点头:“算你有眼光。”
养风螺也是海中奇物的一种,如果置于风暴眼中,可以汲取风力,储存在螺中。对海中行船来说,挂一枚养风螺在帆上,等若是拥有了强劲动力。不过这种海螺极其罕见,有能力把它放在风暴眼里的人更是稀少,建文只是听过传说,今日才算亲眼见到。
这些骑鲸商团的人,果然身家不菲。
尽管暂时击退了天狗众,可七里的姿态却仍旧紧绷着。建文关切地问她是否受伤,七里摇摇头,开口道:“天狗众是幕府将军的亲随,从不远离。现在我们居然看到了十个,恐怕……”她说到一半,停住了,可两片薄薄的嘴唇却无法停止抖动。她突然瞪大了眼睛,指着船头道,“我感觉到了,幕府将军,他亲身到了。”她纤细的身躯,不由自主地颤抖起来。
旁边腾格斯揪住一根小辫,也以前所未有的郑重态度说道:“长生天不喜欢那边,那里有腐烂而阴森的气息。”他那根小辫尾巴上束的是一位萨满送给他的白骆驼毛,天生对邪物有排斥作用,此时那团骆驼毛正急速抖动着。
建文看到两个同伴朝着火山丸看去,先看到一位老熟人,阴阳师芦屋舌夫。他站在船头,正用一枚哨子在调度天狗众。刚才那一阵飓风,让他有点乱了方寸。
而在芦屋舌夫身后的阴影里,似乎站着一个高大魁梧的身影。虽然限于角度看不清楚对方什么相貌,可建文的视线刚一扫过去,心脏便霎时失跳了一拍。只是短短的一瞬间,建文就感觉到邪气扑面而来,仿佛化为实质的大手扼住咽喉,艰于呼吸。
建文脸色苍白地转开视线,嗫嚅道:“那就是幕府将军?你一直对抗的,就是这个可怕的家伙吗?”七里已经恢复了平静,轻轻点了一下头。建文看向七里,眼神里既是钦佩,又是同情。要何等坚定的意志,才敢把如此可怕的人物当成复仇对象,七里可实在是太不容易了。
他想伸手去拍拍她的肩膀安慰一下,七里却巧妙地闪开.了。她晃晃头发,把长刀一收:“我们必须趁这个机会离开,否则等将军亲自下手,我们就走不掉了。”
她语气里充满忌惮,仿佛在谈论一头最可怕的魔怪。铜雀又联络了一下座头鲸,可惜还是渺无音信。
“阿弥陀佛。”
这时一个声音从众人背后响起。建文回头一看,原来是刚才给他们引路的龟僧。他还是一副淡定神色,不过那对绿豆小眼却比刚才大了一圈,可见内心并没有那么镇定。
“请各位施主随我来。”
龟僧做了一个请的手势。众人一阵困惑,都这时候了,他们还有闲心待客?建文发现,龟僧一直在盯着自己,心里知道自己才是他们的目标,其他人不过是添头,于是迈步向前朗声道:“要我跟去可以,但出家人不打诳语,你得保证能把我们安全送出去。”
他咬定“我们”二字,就是暗示不可抛下任何一人。巨龟寺一定有其他渠道可以离开,不趁现在拿捏一把,这些龟僧未必愿意配合。
果然,这位龟僧迟疑了一下,默然点头。这时又有数名天狗众跃过来,建文急忙抬枪要去抵挡,不料龟僧伸长脖颈,发出一声长吟,四周顿时有佛号响起应和。大批烛藻伸展过来,顿时形成了一道墙壁,把天狗众牢牢挡在外面。
不知为何,天狗众身上缭绕起紫色的邪气,它们亮出长刀劈砍,所到之处,海藻寸断,只是行进速度稍稍缓慢了点。
龟僧一看追击之敌阻不住,就有五僧自愿留下断后。其他人转过身,朝着烛藻最稀疏的地方走去。众人知道此时不走,就再也走不了了,纷纷跟上步伐。七里拍了一下腾格斯肩膀,让他保护建文,然后自己断后。建文觉得不妥,可七里淡淡道:“没关系,我正要想再感受一下幕府将军的威胁,以免让复仇之心变淡。”建文也只好由她去。
七里伸手拽住建文,贴近他耳边低声道:“我看这些龟僧行动诡异,似乎是冲你来的,一会儿可得小心。”建文苦笑道:“嗯,我也感觉出来了——不过他们找我能做什么?我得?99lib.到的,可是一个前所未有的无用能力啊。”
七里道:“你有没有听过那句海上的话?‘没有无用的能力,只有无用的人。’”建文听到这话,眼睛一亮,可随即又摊开手道:“可这能力越有用,对我来说就越痛苦。”
“牺牲自己,拯救别人,这不正是你的心愿吗?如今你也算是如愿以偿了。”
七里的声音没有起伏,于是讽刺意味格外醒目。建文听出来了,她这是还记恨着船上那次争吵。他张开嘴想辩解,却又不知该说什么才好。七里没有继续嘲讽,只是若有深意地看了他一眼,退回到队伍尾巴。
腾格斯傻乎乎地问:“建文,你俩说什么呢?”建文没好气地回答:“海藏珠的使用方法。”腾格斯一听大喜,连声道:“那你教俺吧。”
“你不只学操船吗?”
“都学,都学!这个也要,那个也要。”
“没有,都没有!”建文完全没心情跟这个蛮子纠缠,只好低头加快移动。
摆脱了天狗众的纠缠,众人走得很快。他们跟着龟僧,沿着一条狭长惨白的骨条一路下行。哈罗德观察了一阵,说这里应该是巨龟的胸骨部分,再往下走,应该就会抵达盆骨附近。
果然如哈罗德预料的那样,他们走了约莫一炷香的工夫,来到了一块宽阔的盆地。这盆地四周由一圈盆骨所笼罩,烛藻摇曳,正中是一个上圆下尖、两侧弧线形的狭高骨腔,大约有数人之高。
哈罗德先是一怔,然后对建文道:“这巨龟原来是母的。”建文大奇,问:“你怎么知道的?”哈罗德解释说:“这具狭高骨腔的样式很典型,是母龟产道的外保护壳,龟卵皆在这个骨腔里形成、孕育,是一只母龟除了心脏与头之外最重要的部位。”
两个人正窃窃私语,铜雀忽然提高声音:“建文,你看!”
第十九章 轮回
建文定睛一看,原来这具狭高骨腔,居然被雕刻成了一尊精美骨质佛龛,下有一头巨大石龟驮着。佛龛里供奉的那位佛祖,竟是左手结与愿印、右手无畏印、结跏趺坐的布施像,以威严慈悲之态矗立在这宽阔的盆骨之内——和海沉木上的佛像完全一样。
建文大惊,看来海沉木和巨龟寺两者之间有着极深的渊源。这时七里猛地一抓建文胳膊,摇摇头,示意他不要声张出来,先看看龟僧们怎么说。她同时伸出手去,把海沉木藏得更隐蔽一些。
别看此时外头打得天翻地覆,佛龛前还是一片平静祥和。十几个身份很高的龟僧聚拢在佛龛之前,各自盘坐安详地诵着经。众人接近,他们也恍若未闻,岿然不动。
待到众人走近了,这才注意到佛龛下面那一只石龟,居然是活的。那大龟有几乎一条海船那么大,恰好能驮起这么一尊大佛龛。它的脑袋面带人形,俨然是一位人形长老形象,白眉长须,两只绿豆似的眼睛眨巴眨巴,始终盯着建文等人。
众人想再看得仔细点,却不防大龟缓缓抬起头,口吐人言:“这位施主,请近前来。”
建文知道是在说他,便上前走了几步。这头老龟光一个脑袋,就比他整个人还要高,如果真是张嘴吃人,不过是一瞬间的事。
老龟把他仔细打量了一番,忽然张开大嘴,建文顿觉身前多了一股强大的吸力,似乎要把他吸进去。建文整个人不由自主地朝前移动,与老龟几乎是面对面。老龟又发出一声长吟,建文顿时觉得,胸口那一枚海藏珠,开始蠢蠢欲动。
莫非是他们后悔,想要夺珠而走?建文脑海里飞过一丝疑问,很快又释然——这种没用的东西,如果能夺走是最好不过了。
可惜他很快便失望了。老龟想要的,并不是珠子本身,而是珠子的光芒。建文感觉在吸力的牵引下,那珠子在胸中光芒大盛,忽然一束柔和的黄光射出来,把珠中小沙砾的模样直接投影在盆骨半空中。
老龟仰起脖子,眨巴着绿豆眼看了看那沙砾的影像,先是大哭三声,然后大笑了三声:“劫数,果然是我巨龟寺的劫数,亦是我巨龟寺了却因果 7684." >的良机。”
建文对这一番话不明就里,又不敢动。老龟停止了吸气,他胸中珠子的光芒随即黯淡下去。老龟道:“先恭喜施主,能得此珠。”然后伸扯着脖子深施一礼,连带它背上的佛龛都为之晃动了一下。周围的龟僧也同时起身行礼,唯老龟的龟头是瞻。
看来这头老龟不是巨龟寺的什么灵宠或镇守神兽,它根本就是这寺里的方丈。
“这可不是我选的。”建文生硬地回答。
“一切皆是缘法。你没选它,它会选你。你就是我们想要找的人。”老龟慢吞吞道。
“什么?什么想要找的人?”饶是建文好开脑洞杜撰故事,也想不到老龟会说出这一番话。
“不错。我们一直在等待你的出现。”
老龟的脸虽有人的五官,可大部分地方还是覆盖着绿色鳞片,说起话来肌肉不动,给人感觉徒具人形,却缺少神采。建文眉头紧皱,一般说这种话,往往后头会接一个重大的任务或麻烦。他没好气地回答:“直接说但是吧。”
老龟并不着恼,它从嘴里“咚”地吐出一个水泡,水泡里闪耀着两行金黄色的字迹:“佛法重归日,巨龟轮回时。”
建文看到这两行字,不知为何,一股莫名的忧伤自心中涌现而出。老龟缓缓道:“自有我巨龟寺以来,便流传有此谶,一直传承至今。不过老衲此前一直颇有迷惑,不知何为佛法重归,何为巨龟轮回。今日见到施主,老衲方才明悟。”
“明悟什么?”
“施主你刚得了海藏珠,我寺就要为外敌覆灭,岂不正是应了预言,重归轮回?”
建文眉头大皱,这算什么话?好像指责自己是罪魁祸首似的。老龟看透他的心思,微微一笑:“施主莫急,老衲并非指责,只是心中欣喜,巨龟寺绵延千年的使命,终于完成。”
建文这回是彻底听不懂老龟的话了,云山雾罩,莫名其妙,怎么又扯到千年使命去了?
老龟道:“这巨龟寺深居渊下,为有缘者分发海藏珠,已有一千多年的传承。世人皆谓敝寺是为普度众生,顺应缘法。其实这些只是手段,敝寺如此行事,是希望有那么一天,能够吸引到真正与佛法有缘之人。”
建文挠了挠脑袋,不知该说什么好了。听老龟的意思,整个巨龟寺存在的意义,就是在等待给他一枚海藏珠?
老龟道:“老衲且问你,你如今已经知道自己的能力了吧?是不是代人受过,转移伤痛?”
“没错。”
“那就没错,我来给你讲一个故事吧。”老龟慢吞吞地说。建文看看外头,外面强敌环伺,它还有闲心慢慢悠悠讲故事?老龟笑道:“我巨龟寺虽然不擅争斗,但这一时三刻总还撑得住。”
建文没办法,只得耐着性子盘腿坐下来。
“久远劫前,阎浮提中有大国王,名曰尸毗。所都之城,号提婆底。有一位护念众生、慈悲为怀的萨波达国王。他持戒完满,德行高远,为人所敬仰,都说他早晚成佛。帝释天为了试探他,便让一位王将化身为鸽子,自己化身为一头大鹰,追到了萨波达国王的座前。鸽子惊慌地逃到国王腋下,哀求萨波达王保护它的小命。”
“紧追在后的大鹰也飞到了殿前,要求萨波达王归还这只鸽子。萨波达王断然拒绝说:‘我曾发愿要救度众生、善护生灵,如果把它放走任你杀害,岂不是有悖誓言?’大鹰立刻反击说:‘你不把鸽子放生,我就没有食物,便要饿死,你一样算是违背誓言。’萨波达王说:‘你想要什么?’大鹰说:‘我要吃肉!’”
“萨波达王心想,我若放了鸽子,不合修行本意。我若不放,也会害死大鹰。他略作思考,想出一个解决之道:既然我发愿要救护众生,就是要牺牲自身,以护得它们周全才是。于是萨波达王挥刀从自己身上割下一块肉,交给大鹰。这时大鹰说:‘光是割肉可不行,你得保证你割下来的肉,和鸽子是一样重量。’”
“于是萨波达王找来一杆秤,将鸽子放在一边,自己割下来的肉放在另一边。这鸽子乃是王将所变,具有神通之力。无论萨波达王在自己身上割下多少肉,始终是鸽子这边更重。萨波达王几乎要将身上的肉都割尽,秤还是偏向鸽子那边。萨波达王慨然说:‘我既然发愿为了众生付出一切,为何还如此迟钝犹豫呢?难道我受的苦,比在无常地狱中的众生所承受的还多吗?若还是执着于肉身,如何修得功德福报呢?’然后他自己爬上秤盘,端坐其上。在那一瞬间,秤的两端终于持平了。霎时天地震动,有仙乐、花瓣和七宝缤纷落下,无数天神皆来膜拜赞叹,赞颂萨波达王有大誓愿、大智慧,早晚必将成佛。”
“大鹰恢复成帝释天的原形,问他是否后悔。萨波达王回答:‘我绝无后悔。’他的身体立刻恢复如初,这真是圆满愿行,普天颂扬——这一位萨波达王,就是释迦牟尼的前世之一。”
老龟讲得很慢,这一个佛经故事讲了许久方才讲完。建文听罢,感叹说这个国王是真慈悲,竟然愿意拿自己一身血肉,去换一只小小鸽子的性命。这个做法,跟这枚沙砾海藏珠的能力很像。
他问道:“我的珠子里面不过是一枚沙砾,有什么特别的地方?难道和萨波达王还有什么关系?”
老龟见他问出这样的问题,不由叹道:“痴儿还未开悟,得珠而未得法,可见缘法尚未亲至。”它晃了晃脑袋,“珠中究竟为何物,你若此时不知,说明缘法未到,老衲不必去讲;若是时候到了,你自然就知道,老衲也不必去讲。”
这禅宗式的机锋,让建文一脸懵懂,完全抓不住重点。老龟改了副口吻道:“巨龟寺一直搜集罗睺蚌,供人挑选,就是希望有朝一日,能有人得到这一枚具有牺牲精神的海藏珠,此能力深得佛法要旨,说明你正是我等苦苦等候之人——至于海藏珠中有何深意,就得靠施主自己去感悟了。”
佛法讲究一个“悟”字,没点明白,再怎么解释也没用。建文听到这里,只好放弃追问。他重新咀嚼了一遍“佛法重归日,巨龟轮回时”的谶言,猛.99lib.然想到还有后半句话。
“‘巨龟轮回时’是什么意思?难道如你刚才所说,巨龟寺要为外敌所覆灭?”
老龟呵呵一笑:“这是巨龟寺的宿命所在。一旦找到我们等候的人,敝寺就没有存在价值了,按照谶言所说,必然遭遇一劫,从此堕入轮回。”
建文听了大急:“虽然敌人的火山丸攻击确实犀利,可这种程度的攻击,巨龟寺怎么可能无法抵挡?火山丸再怎么强大,也只是一条船而已!”
老龟淡淡叹了一口气:“今日前来之敌,却是佛敌。火山丸放出来的天狗众,身体里都寄寓着一丝第六天魔王的魂魄。要知道,万物皆有相克。乌龟不惧狮虎,却容易被老鼠钻进壳里吃掉。巨龟寺不惧火山丸那样的狰狞强敌,却最容易被第六天魔王的魂魄给毁掉。如今那魂魄已随着入侵的天狗众,侵污了巨龟骨骸,这里不出几个时辰,就要彻底崩溃了。”
建文这才明白,为何天狗众能如此轻易地闯入巨龟寺,原来还有这一层相克的道理。
老龟又道:“佛法无边,外道亦无边。命中有此一劫,施主不必难过,这也是缘法使然——它的出现,恰好证明,你果然就是命定之人。”
建文大窘,听老龟的口吻,似乎这事还要怪他。他正要解释,老龟却和蔼地制止了他:“不必多言,这对敝寺来说,也不是坏事。在渊下千年,艰忍困苦,平日只有寻珠诵经。能够在今日了却这段因果,让先祖重入轮回,不失为一桩解脱。”
它仰起脖子,看向巨龟壳穹顶。周围的龟僧诵经声大起,声音里带着一丝悲悯和一丝如释重负。老龟口中的先祖,想必就是这一具化为白骨的巨大海龟,为了撑起这座寺庙,不惜以骸骨为砖瓦,恐怕里面还有神魂寄寓,不得入轮回。
建文一见这些和尚打算寻死,还想要劝说:“我这海藏珠不过是枚沙子而已,何至于让你们放弃抵抗?我们联手,应该还有打败火山丸的机会。”
老龟摇摇头:“你既然被这枚珠子选中,那么你的使命就不在这里,而在遥远的南海之眼。”
一听这名字,建文、铜雀和七里同时心中一凛。建文忙问道:“南海之眼是什么?你背上的佛龛,又是从何而来?”
谁知老龟闭上眼睛,不再答话。建文正要伸手去催促,触感却发生了奇怪的变化。他再定睛一看,那老龟赫然已经化为了一尊冷冰冰的石龟,不再有任何生命气息。
建文愕然,正说在紧要关头,怎么它就突然变化了?这时带路来的那个龟僧走过来,对他说道:“方丈已经祭起神魂,为施主打开方便之门。请施主不要拖延,随我离开。”
“等一等,它还没告诉我使命是什么呢,南海之眼在哪里?”
龟僧并没回答。忽然石龟震动了一下,石质龟背“咔嚓”一声,裂开一条大裂缝。那龟骨质地的佛龛晃动几下,轰然倒地,把佛像摔了一个粉碎。建文定睛一看,在那一片碎渣残骸里似乎有什么东西闪亮。龟僧俯身下去,从中间捡起一只贝木鱼。
这贝木鱼不知是什么质地制成,样式平凡,表面漆黑如墨。龟僧把它交给建文:“这是方丈赠予施主最后的缘法之礼,亦是最后的启示。”
建文本想问问这东西能干什么,到底是什么启示。不料龟僧施了一礼,淡淡道:“时候到了,施主自然知道。”
这些和尚的口吻真是讨厌,永远不把话说全,总是这么神神秘秘的。可建文知道再如何催促,他们也不会吐露半分,只得走回到众人队伍里来。
铜雀听了他的转述,露出欣慰的笑意:“我就说你们与佛岛有缘,果然这笔投资是对的。”腾格斯欣喜地喊道:“这东西漂亮!能绑到辫子上!”伸手就要去碰,却被七里打了一下手背,悻悻地缩了回去。
七里盯着那只贝木鱼,努力想从里面感悟到什么奥秘。她的直觉是,这玩意儿一定跟佛岛有密切联系,不然那老龟不会特意提及这是“最后的启示”。
这时外面又轰轰传来几声巨响,穹顶再度震颤几分,开始有灰尘落下。这应该是巨龟骸骨即将要崩溃的征兆,那第六天魔王的影响力实在太大了。
龟僧抬头看了一眼:“几位施主,请随我来吧。师兄们要开始做最后的法事了。”
建文朝旁边扫过去,眼看巨龟寺面临灭顶之灾,这些龟僧却仍是面色淡然,个个坚守在这里,不禁心中升起一阵悲凉。铜雀猛推了他一把:“快走,不要辜负老龟的期望。”
于是众人只得跟随龟僧离开盆骨之地,朝着巨龟骸骨的更深处走去。他们穿过巨大的尾椎骨和无数烛藻丛林,最终来到一条狭窄逼仄的孔洞之前。这通道同样是骸骨构成,宽度能容一人前行。
龟僧站在孔洞之前,伸手一拽,扯来一蓬烛藻权作照明,毫不犹豫地低头钻了进去。其他人鱼贯而入,看着前头的微弱烛光缓缓前行。建文朝前走了几步,注意到两侧骨壁上一层层全是反折的斜向褶皱,这些褶皱在狭窄的空间里,紧贴着身躯,磨着皮肤。
当一个人往前移动时没有问题,但若想往回倒退,这些褶皱就会成为阻碍,除非磨破血肉——换句话来说,这个孔洞只能前进,不能后退。建文想到这里,心中略有不安,无论龟僧带他们去哪里,都不可能回头了。在他身后的哈罗德说,这是海龟用来产卵的孔道,那些褶皱是为了让海龟卵能够顺利排出。
这条排卵的通道并不算长,他们很快走到了尽头,发现这里有一个倒扣的深蓝色圆孔,孔上覆着一层吹弹可破的透明薄膜,膜外漆黑一片,但能隐约听到海水咕嘟咕嘟响——那是来自深海极渊之下的声音,轻而易举就能唤醒人类对水深之处的恐惧。
龟僧走到薄膜之前,距离外面只有数步之遥,便停步不前。腾格斯东张西望,他好奇地问哪里有船?龟僧道:“一切皆有缘法指引,只消在此等候便是。”
众人早习惯了巨龟寺的话风,懒得再问,老老实实等着。过不多时,龟僧歪了歪头,似乎听到什么,立刻诵了声佛号,然后对建文等人道:“等一下我会念一卷《金刚经》,只要诵经声一起,你们就往外跳。只要诵经不停,你们就没事。”
建文一听,忙问出去以后会发生什么事?这可不是开玩笑,外头是海渊底部,人从这里出去,瞬间就会被压死。无论如何,得问清楚了心里才踏实。
可龟僧还是在重复那一句话:“届时自有接应之法。”然后便不肯多说了,只是闭目养神。铜雀道:“事到如今,也只能相信他的话,听凭命运的安排吧。”众人无奈,眼下这局面已经不能退后了,只好耐心等待。
借着最后一束烛藻的光亮,他们看到薄膜外的海水忽然开始加速流动,水声也变大了。似乎周围有什么剧变要发生,导致整个深渊的水波震动藏书网不已。
约莫过了小半炷香的工夫,忽然远处传来低沉的咚咚声,在海中形成一段长长的波纹,有节奏地敲在薄膜上,让它抖了几抖。
龟僧抬起头来,朗声道:“走吧!”他身躯一闪,率先冲破薄膜,跃入漆黑的水中。几下翻滚,原本是人形的龟僧,竟化为一只厚壳扇鳍的大海龟,在水中遨游。一连串清晰的《金刚经》从海龟口中诵出,化为一片金黄色的佛息,在水中撑起一小片区域,仿佛黑暗丛林中的一个小萤火虫。
薄膜一破,海水哗哗地朝着孔洞里涌来。在最前方的建文一看,他们已经别无选择,只得在《金刚经》声中,也咬牙冲了出去。
那龟僧所化的海龟拍动扇鳍,停在孔洞前。先是建文,然后是哈罗德、铜雀、腾格斯,最后是七里,每一个跃出之人,都恰好落在龟壳之上。有佛息笼罩,海水暂时进不来。
等到人齐了,海龟仰起脖颈,一边口中念诵着《金刚经》,一边在水中奋力向上游去。众人都松了一口气,背靠背在龟壳上休息,只有哈罗德闭上眼睛,按住自己的脉搏在默数着什么。过不多时,哈罗德睁开眼睛,对建文忧心忡忡道:“前途艰险,我等不可掉以轻心!”
“怎么?”
哈罗德道:“这龟僧说诵经不停,我们就没事。吾尝测算一二,以此龟上浮速度,只怕经已念毕,尚未能跃海而出——到时如之奈何?”哈罗德说得颠三倒四,不过建文听明白了。深渊太深了,光靠这头海龟,他们绝不可能在《金刚经》念完之前回到海面。
可在这深渊里的小小一隅,他们连龟背都不敢离开,还能有什么选择呢?
“有敌来袭!”七里突然大喝一声。建文急忙顺着她的指引去看,发现远处有一个巨大的阴影,似乎是一条体形庞大的怪鱼。好在这怪鱼并非朝这边游来,也是头部冲上,急急向上面浮去。
海龟忽然拍动扇鳍,主动朝着那怪鱼游去。建文大喊说方向错了,错了,它却置若罔闻,游速比刚才快上数倍。
当它快接近那怪鱼时,建文这才发现,这不是怪鱼,而是一条船,而且这船他再熟悉不过。虽然巨帆在水中被收起看不清标志,但主桅杆上那一百多个痛苦扭曲的人脸,正是极醒目的签名——正是贪狼的摩迦罗号。
看来贪狼终于摆脱了天狗众的纠缠,撤退到了摩迦罗号上。这条船具有潜水之能,可以在深渊自由往来。想到这里,建文心中一动,那些龟僧说的方便之门,莫非就是让他们登上摩迦罗号离开?
这实在太可笑了!他们刚刚夺走了贪狼的一枚海藏珠,彼此之间有着深仇大恨,现在还想找他求救?
海龟却不管这些,迅速接近摩迦罗号的船舷,口中《金刚经》恰好念到最后几个?99lib.字。它龟背一抖,把上面的人一股脑儿地全倾倒在了摩迦罗号甲板上。诵经声停止,金黄色佛息渐渐黯淡,那海龟的两个大扇鳍无力地最后拍动了两下,似乎已耗尽了全部生命,朝着深渊的巨龟寺里沉沉坠落。
摩迦罗号在潜水状态时,会自动在外面加上一层气泡,以屏蔽海水。建文等人被海龟丢到甲板上,倒是不至于担心被海水淹没,只是有些狼狈不堪。
他们还没来得及爬起来,贪狼和两个副手已经被惊动,走过来查看。和刚才赌珠时相比,他们三个此时衣着破烂,身上血迹斑斑,一看就是经历了一番苦战。
建文不知道,龟僧接走他们以后,火山丸的压力,陡然全压在了贪狼身上。先后来了三拨天狗众,到后来阴阳师芦屋舌夫也亲自下场。而贪狼的主力,全留在了船上,身边只有独眼泰戈和毛利两个副手。
所幸贪狼战力惊人,凭借一己之力生生压制住了日本人的攻势。可他很快注意到火山丸上隐约有邪气波动,似乎是幕府将军本尊。一旦本尊出手,局势可就不大相同了。贪狼只得且战且退,伺机退回到摩迦罗号上,头也不回地撤退。
可贪狼本是个勇往直前的性子,迫于形势这么窝囊地狼狈逃走,他心里憋着一股子火。这时看到龟僧居然把这几个人送到甲板上,正好可以痛快地发泄一番。
仇人见面,分外眼红,独眼泰戈第一时间抽出武器,狞笑着要砍过来。贪狼没有阻止他,反而也露出右手的鲨鱼大牙,准备让这些无知小辈和那个狡黠商人领教一下什么叫作残暴。
腾格斯与七里同时起身,准备抵挡。这时铜雀高声道:“小老儿愿出让两枚海藏珠,换得平安。”贪狼笑道:“老子今天非常不爽,不要什么海藏珠了,痛痛快快干掉你们才好!”
建文突然想,龟僧不可能让他们送死,一定有什么东西让贪狼愿意施展援手。还没等他想到,周围传来四声闷闷的震动声,似是山峦在水中崩塌,振起层层激烈的漩涡——毫无疑问,这是巨龟寺行将崩溃所掀起的混乱——铺天盖地,把摩迦罗号推得东倒西歪。
第二十章 合作
“咚……”
一声轻闷的声音响起,摩迦罗号上方的漩涡出现一段小小的空隙,狂涛怒卷的蓝色水流像柔软的面团那样向两侧退避开,绕过了这段空隙。借着下方海水的浮力,摩迦罗号朝着这空隙稍微上浮了一个船身位。
贪狼猛回头,只见众人都看着头顶的漩涡,唯有建文一脸的不知所措,手上拿着龟僧给他的贝木鱼和木槌,显然刚刚的轻闷响声是他敲的。
贝木鱼敲击的余韵很快被水流排山倒海的巨响代替,摩迦罗号船顶刚刚出现的那段空隙瞬时又被海水吞没。
“咚……”
又是一声闷响,这回贪狼眼睁睁看着建文敲了一下,他确定声音就是从这贝木鱼发出的。漩涡果然像之前那样在摩迦罗号上方又开出一个船位的空隙,摩迦罗号再次向上浮起一小截。
“给我!”
贪狼从建文手里抢过贝木鱼,“咚咚咚咚”没头没脑地敲了十几下,这回别说船顶的空隙没出现,漩涡比刚刚还要大出许多。
这回甲板上的所有人都看出了端倪,将目光投向贪狼,连刚刚还在抱着桅杆呕吐的腾格斯也忘了接着吐,一脸揶揄地看着贪狼。
要知道,此时贪狼化成鲨鱼牙的巨大右手托着小小的贝木鱼,看起来确实滑稽异常。
铜雀“呵呵呵”地干笑几声,对贪狼喊道:“将军,这贝木鱼是巨龟寺老方丈送给我们这位小公子的,看来也只有这位公子能敲得,放到别人手里不起作用。”
“哼,连小孩子的东西都抢,你也配自称是什么大海盗。”
腾格斯恰逢其时地在旁边喊了一嗓子,贪狼冷哼一声,便没好气地将贝木鱼扔还给建文,让建文继续敲。
建文在泉州做了几年朝奉,自然知道什么时候和海客们讲价时机最合适。他看现在贪狼面对眼下情形也彷徨无计,知道此时不谈价钱之后恐怕再无机会,也不急着再敲,手里端着木鱼对贪狼说:“如今我们是生是死,都要看我这贝木鱼了。方才你说要杀了我们,现在又要我敲木鱼救你性命,若是脱离险境只怕你又要起杀心。既然左右都是死,我又为何要费力去敲这木鱼?”
这一番话分剖得清楚,正好卡在贪狼的喉咙上。他瞪着建文良久,末了只好开口道:“只要能出了这险境,我保你们安全。我贪狼对天盟誓,若是有违誓言,让我葬身于巨章嘴下。”
巨章就是巨大的章鱼,乃是传说中的一种上古海兽。据说它身量巨大,触须长度惊人,落到它口中的食物不会立刻死去,而是会被口器活活吮吸所有的汁液而死。在海上,葬身巨章是水手们所能想象到的最恐怖的死法了。
建文见贪狼答应不杀他们,认为安全已有保障,便要敲贝木鱼。不料,旁边哈罗德跑过来抓住他的木槌,又对贪狼说道:“并非咱家信不过将军,只是怕阁下食言自肥。大丈夫一言既出,驷马难追哉,还请阁下..以海神名起誓,我等方可确信性命无虞矣。”
哈罗德这话一出,不要说建文,连铜雀心里都暗道“好险”。他们只想着贪狼是名冠天下的大海盗,虽说残忍凶暴,毕竟重视名声,言出必诺,不至于答应了又要反悔。只是他们都忘记了贪狼信奉的是海神,连舰船都要修成海神坐骑摩迦罗的模样,只有向海神起誓才作数,否则就算答应不杀他们,只怕回到海上照样可以反悔。
贪狼气得差点咬碎槽牙,脸上的肌肉抽动了几下,恶狠狠地盯着哈罗德,恨不得扑上去把他撕碎。他果 7136." >然是想着随便起个誓糊弄过去,奈何哈罗德这小子在他船上待得久,对他的习惯知之甚多,一语道破了他的计划。哈罗德见贪狼面露凶狠,感觉浑身冷到骨头里,“嗖”地蹿到腾格斯身后躲了起来。
其实,贪狼也确实没有报复的时间了,船体开始“嘎吱嘎吱”作响,如果再和眼前这几个人矫情下去,只怕摩伽罗号要被漩涡撕扯解体了。先活下来再说,报仇总有机会。贪狼知道事情紧急,也只好单膝跪在甲板上,按照正规祈祷礼仪双手合十从胸口举到头顶连拍三下,当着建文等人郑重其事向海神发了誓,保证同舟共济,不再动什么歪念头。
临时合作的联盟结成,建文又开始敲起贝木鱼。
“咚……咚……咚……”
敲击贝木鱼产生的声波,在漩涡中振荡徘徊,开出条小小的通道。这条通道只比主桅杆顶高了数丈。随着船只缓慢上升,通道迅速弥合,再次被海水填满。
被空气泡包裹的摩迦罗号像是从水底向上浮升的水泡,左摇右晃挣扎着朝海面浮去。
“啪……”空气泡在船只浮上海面,接触到空气的瞬间爆裂。
“都别傻待着,不想变死人就给我各就各位。”贪狼伸出沾湿的手指试了下气流方向,然后向着甲板上的人们喊道。
贪狼是凶恶的海盗、冷漠的悍匪,但绝对是建文见过的最优秀的船长。他亲自用缆绳将建文捆在桅杆上,这样即使有大浪打来,也不至于将人卷走。铜雀和哈罗德钻进了船舱里,七里不肯离开,她说要保护建文。腾格斯也不肯走说要留下帮忙,可看他吐成那副鬼样子,估计是帮不上什么。贪狼随手抓起两根缆绳扔给他们,让他们管好自己。
船员们也都熟练地将自己绑在各自的工作岗位上,用尽全力抓紧缆绳,将所有船帆升到桅顶。贪狼稳稳地站在后甲板,抓住舵盘亲自掌舵,努力使船只保持稳定。帆船鼓足风,在漩涡里一圈圈地游动着向海面方向靠近。
建文努力让自己保持清醒,反正身体被捆在桅杆上不会被大浪卷走,别的事不需要他管的,他也管不了,只要抓紧贝木鱼“咚……咚……咚……”地敲就行。摩迦罗号必须抓住仅有的机会,尽快行驶到漩涡边缘,否则有可能被漩涡吞噬。
在摩伽罗号不远的地方,火山丸同样也被漩涡困住,在水中东倒西歪。传承良久的巨龟寺,即使最终避免不了崩塌的结局,也要把敌人拖下水。火山丸显然没有贝木鱼这样的宝物,只能靠自身的力量拼命抗争。至于那些天狗众,恐怕早已葬身海底,这次连第六天魔王都帮不了他们了。.
摩伽罗号和火山丸这两条一见面就不死不休的对手,如今都顾不得与对方拼杀,各自挣扎着。不一会儿,火山丸那狰狞的身影,就逐渐漂离了人们的视线,不知去了哪里。
而摩伽罗号则像片树叶,在漩涡里沉沉浮浮,忽而被海水吞没只露出几根桅杆,忽而又穿破水面浮上来。几个浪头连着打来,海水漫过整个甲板,船上的人都湿透了,建文的头发糊在脸上,滴滴答答向下滴着水珠。咸腥的海水灌进他的鼻腔,呛得他不停地咳嗽。
“哈哈哈……小少爷这是第一次被弄湿衣服吧?”
建文听到船员们狂野的笑声和粗鲁的歌声,显然他们在嘲笑自己现在的狼狈相。一块被浸湿的手帕递过来,替他抹去了脸上的海水,建文感到舒服许多,他感激地看向手帕的主人,只见七里毫无表情地看着自己,她的头发也都被海水浸透了,湿答答地披散在肩膀上。
“谢谢……”建文朝着七里表示感谢,七里将手帕叠好放进怀里,并没有说话。建文这才发现,原来七里的缆绳竟然是和自己绑在一起的,他心中一热,忍不住多看了几眼这冷若冰霜的小姑娘。她的衣服也都被海水浸透,本来就很贴身的男式质孙,现在紧紧贴在身上,显得她身材更加玲珑有致。
建文感到两颊发烫,心跳有些快,“咚咚咚”地停不下来。
“好好敲。”
七里发现建文手上的敲击声有些杂乱,便小声喝道。建文赶紧闭上眼,专心敲他的木鱼。
“左满舵!”
贪狼并没有心思去管建文,将船只带离险境才是他的工作。他紧紧抓住舵盘,稳稳地转动,摩迦罗号逆漩涡向左倾斜旋转前进。
“满舵左!”
舰艏的独眼泰戈喊出标准的舵令回复,听到泰戈的喊叫,贪狼慢慢松开舵盘,让船艏向右倾斜,保持平衡。
“隆隆隆……”
突然,贪狼听到漩涡中心发出古怪的闷响,这闷响不久前才听过。
“不好!”贪狼心中一怔,这动静是火山丸制造火山喷发的前兆。
那个浑蛋一边从漩涡里挣扎着逃走,一边还不忘给对手制造麻烦。贪狼暗咬牙齿。
果然不出他所料,漩涡中心的蓝色水面下酝酿起一团橘红色,海水被煮沸腾了,冒出无数泡沫。红色的岩浆柱穿透水面,带着蒸发海水的“刺啦刺啦”声喷射冲出,摩伽罗号躲闪不及,三角帆被烧出几个洞。
“王八蛋!”贪狼嘴里骂着,赶紧转动舵盘闪避,防止船体再遭受更大伤害。对他来讲,即便是独眼泰戈这样的老部下也是可以随时牺牲的棋子,但摩伽罗号却是他的命根子,哪怕一点损伤他也会疼到心里。曾经有不懂规矩的新船员在船舷上刻下自己的名字,结果被他直接扔进大海里喂了虎贲。
贪狼知道这次躲闪多少带有侥幸成分,摩伽罗号只要在漩涡里盘旋上升,运动的轨迹必须是固定的,再有石头落下的话,只怕不一定能躲开。
“哎呀!”
贪狼听到船员们的惊呼,原来甲板上盛火药的木桶由于船艉扬起朝着船头滚动,砸断固定毛利的栏杆,木桶连带捆着毛利的栏杆一起掉进大海里。毛利被缆绳牢牢缠在栏杆上无法脱身,也一起掉进海里,眼看着从船头漂到船尾,即将被漩涡吞没。
在这千钧一发的时刻,贪狼放开舵盘,敏捷地抓起桅杆上的半根缆绳,借着船只失去控制的惯性跳下海,用满是鲨鱼牙的大手将捆在毛利身上的栏杆切断,将他拦腰提起,用力一抛,“砰”地扔回船上。然后他左手用力一拽缆绳,借着缆绳绷紧桅杆造成的弹力,脚踩船帮向上一跳,稳稳落在甲板上,抓住正在飞快回转的舵盘,稳定住船的航向。
“谢谢老大……”失魂落魄的毛利爬起来,看到贪狼把着舵盘,赶紧向他道谢。
“蠢货,”贪狼努力稳定着航向,并没有正眼看他,“刚刚得到海藏珠的力量,就这样死掉我不亏大了?”
又是一股岩浆柱从漩涡中心喷射出来,再次激起巨大的水花,将摩伽罗号高高抛起。
“这么下去不行,毛利,你来掌舵!”贪狼知道这样下去摩伽罗号被巨石撞毁只是时间问题,他将舵盘交给毛利,自己抓住缆绳,“噌噌”几个弹跳落到人头柱顶上,左手紧紧抓住柱顶猎猎飘动的海盗旗。
摩迦罗号虽然是巨船,但在漩涡之中,仍然犹如小虫在大象面前般渺小。漩涡里的海风带着海水湿润了贪狼古铜色的虬肌,他的脚踩在滑腻的人头柱上,将长满鲨鱼大牙的右手高高举过头顶,对准乱云翻卷的风眼吼道:“海神!请将死者之力借我一用!”
天上的云流开始反向旋转,黑漆漆的风眼滚动起金黄色的雷电。人头柱上的百张人脸都露出扭曲恐怖的表情,发出令人胆寒的“噢噢噢……”的悲鸣,他们从口、鼻、眼中冒出几百股黑气,螺旋翻转着向上涌动,将贪狼包围,再在他那只恐怖的手上拧在一起,形成一道旋转升腾的黑色烟气穿越漩涡,喷向风眼。
摩伽罗号趁着这瞬间灵巧地闪避开危险地段,逐渐跃进到了漩涡边缘。
“那个老海盗头看样子快不行了。”正在敲贝木鱼的建文听到七里的声音睁开眼,瞥见人头柱上喷射黑气的人脸数量在减少,靠近底端的许多人脸都闭上眼,似乎陷入了沉睡。人头柱上端还在喷射黑气的人脸只有不到一半,黑色气柱比最开始细了许多,贪狼力量用尽,他大口喘着气,踩在人头柱上的脚有些颤抖了。
“贪狼是在借助人头柱上那些脸孔的力量吗?”七里问建文。
建文也答不上来,这么古怪邪异的东西,他在泉州可不曾听过。铜雀在一旁解说道:“还有三十五张脸可以给他提供气。人头柱这种东西,并不光是用来炫耀的,它还会将被杀死的船长的怨念封印在柱子里,像这根有超过百张脸的人头柱,里面自然封印着超过百人的怨念。”
“那么说,贪狼是在使用死人的怨念了?”想到每天和那么多冤死鬼在同一艘船上,贪狼和他的手下却能甘之如饴,果然是鬼怕恶人,建文感到浑身不寒而栗。
这时七里也插嘴道:“日本有些邪恶的阴阳师会故意把怨念或者生魂储存入魂器修炼,只是人的怨念用尽后,想要再次续满唯有靠杀人而已,看来人头柱也差不多。”
听到七里说起鬼怪和杀人来语气平平淡淡,好似在说极为平常的事,建文忍不住倒吸口冷气,有些不敢想她的祖国究竟是怎样的国度。
“轰隆隆……”
一道新的岩浆柱将一尊金刚的头颅烧落,被水流一卷竟腾空飞起,朝着摩迦罗号前甲板撞来。“哎呀……”贪狼挥动黑色气柱迎着巨石削去,可惜人头柱已无法为他提供足够的力量,最后这根细细的气柱还没来得及切到底,就变成一缕细烟完全消散了。石头头颅斜着断裂成两半,大的一块失去重心,掉落到靠近船艉的海里,激起巨大水柱,小的一块朝着摩迦罗号的主桅杆砸下来。虽说这块石块只有桌面大小,但也足够把主桅杆拦腰砸断。
贪狼顾不得多想,顺着人头柱飞身滑到预计的巨石落点,企图用肩膀将巨石顶开。重达千斤的巨石重重砸到他宽阔结实的肩膀上,他闷哼一声吐出口鲜血,肩膀斜着用巧劲让巨石顺势侧滑砸在摩迦罗号右舷的栏杆上,将栏杆砸得粉碎掉进海里。
顶开巨石的贪狼伤势严重,人也失去意识,身体顺着十几丈的人头柱落下来。
建文只听到一阵风声,身边的七里已经不见踪影。不知何时,她解开了捆在身上的缆绳,发动珊瑚之力踩着人头柱朝贪狼落下的方位奔跑过去。
当她跑到人头柱一半高度时,正迎上落下的贪狼.,她伸手去抓贪狼的衣服。可惜对方本来就是身材奇伟的大汉,又借着下落的强大势头,根本不是她一只手能抓得住的。好在,贪狼被她这一抓,下落速度略微减缓,趁此机会,腾格斯也解开腰间的缆绳,不顾死活地扑出去,使个蒙古摔跤的招数顺势将贪狼抱在怀里,一起重重摔倒在地上。
“俺也终于摔倒你一次了。”腾格斯看着昏迷的贪狼,忍不住心里欢喜,前日被贪狼打伤的地方还在隐隐作痛。
躲过最后一块巨石的摩伽罗号终于冲上海面。说来也怪,整个海面上,只有这一片水域下有漩涡,上有乱云。只要出了这区域,四下里都平静如初。
建文放下贝木鱼不再敲击,船上的船员也都拥抱欢呼起来,他们总算都还活着。不远处,青龙船停在平静的海面上,静静等待它主人的回归。
在更远处,受创非轻的火山丸也浮上了水面,抖落身上岩浆凝成的甲衣,悻悻离去……
第二十一章 重伤
摩迦罗号在与漩涡激流的搏斗中千疮百孔,独眼泰戈检查着船只的损伤情况摇头叹气——主帆几乎都被烧成一丝丝的布条,船身多处损伤,左舷被碰撞出大大小小好几个洞。看来,在回到母港后,整条船要进行大修。
腾格斯在海面拼命扇动着小翅膀,他的腰上拴着根粗大的缆绳,缆绳另一头系在船上,不少海盗都聚集在船艏大呼小叫看热闹,有的还吹着口哨。
腾格斯的脸憋得通红,眼睛要瞪出血来,嘴里鼓着气,他脱得赤条条就剩一条裹裆布,全身肌肉绷得青筋暴露。那对以极高频率扇动的飞鱼翅膀与他宽阔笨拙的后背显得极不相称,像是野猪背上长了对蜜蜂翅膀,而野猪偏偏还要依靠这对蜜蜂翅膀展翅高飞。
即便是飞鱼也只能在海面滑翔而已,腾格斯想要依靠这对翅膀飞起,可知有多痛苦。
“俺是草原上翱翔的雄鹰,雄鹰怎么会飞不起来!”腾格斯嘶吼着再次拼命扇动翅膀,从海面上飞起三尺来高,船被他拖着向前走出几丈,然后雄壮的身躯再次掉落紧贴着海平面。船上再次响起一片嘘声,铜雀在人群里背着手冷眼观看,嘴里忍不住发出“啧啧”的声音。
贪狼躺在甲板上还处在半昏迷状态,双眉紧锁,脸上表情痛苦,看样子巨石的撞击对他身体伤害极大。七里刚刚脱掉身上湿透的质孙,要来件合身的干衣服穿了,抬眼看到建文站在身体痉挛的贪狼身边呆呆发愣,情知他心中不忍,冷言道:“你若是救了他,咱们谁也活不了。”
“但是……”建文有些踌躇,贪狼毕竟算救过他们性命,“此人于我们有恩,救他固然不妥,或者帮他减轻点痛苦也是好的。”
“哼,那你试试,看他醒了杀不杀你。”
“我就救他一点点,也算是还他人情好了。”建文犹疑地看向七里,七里懒得搭理他,径自走到船边吹风。
建文决心试试看,倒不都是出于怜悯之心,好奇心也占了很大成分。之前虽说试过转移腾格斯的伤口,但对这颗海藏珠的能力还是不甚了解。或者这珠子对内伤、外伤又有不同功效也说不定?建文偷偷挽起袖子看看胳膊上的“孤克煞气”,弯弯曲曲伸向心脏的黑线似乎真的缩短了些,这颗珠子说不定对内伤真有奇效。
他下决心试一试:“就摸一小下,帮他稍微吸收一点点痛苦就走开。”
建文蹲下身子,迟疑地伸出左手,按到贪狼红肿的后背上。
人总是会为好奇心付出代价。
锥心刺骨的疼痛从贪狼后背顺着建文手掌,通过奇经八脉传向建文全身,他立即感到头晕眼花,五脏六腑翻江倒海。建文对自己的好奇心无比后悔,赶紧将手从贪狼身上拿开。
没等他的手离开,原本昏迷的贪狼突然睁开眼,他伸手扣住建文的手腕,将他紧紧按在自己身上。原来,建文虽然只是吸了一点伤痛,却让贪狼觉得身体畅快许多,此时见建文意图放弃为自己疗伤,自然不能放他离去。
这时的建文想不替贪狼治伤也不可能了,贪狼身上的伤痛源源不绝流向他体内,疼得他龇牙咧嘴却叫不出来,挣扎着两只脚在地上乱蹬,被贪狼的铁手扣死脱不开身。
建文的神情越来越萎靡,贪狼倒变得越发精神。后者索性坐起来,右手尖亮光一闪,鲨鱼嘴般的大手扭住建文脖子,似乎是要将建文榨干。在船舷吹风的七里没想到贪狼竟然恩将仇报,惊愕之余欲拔刀给贪狼致命一击,奈何建文受他挟持,不敢轻举妄动。被伤痛折磨的建文眼神迷离,盯住贪狼的双眼,此时他毫无抵抗的能力。
铜雀早将三人的举动看在眼里,心中暗叫糟糕:贪狼重伤利大于弊,他只要略施小计就能带着建文等人脱离摩伽罗号。如今建文自行其是,把自己搞得命悬一线,贪狼又是个睚眦必报的狠角色,难保他会不计较自己设计夺取绿玉鱼骨的仇,下面的事顿时变得难办了。建文若死了,损失两块绿玉鱼骨倒也不打紧,若是连自己老命也搭上可不划算。
铜雀心下一紧,手不自觉地将胯下那只早被他盘得金灿灿的铜雀抓起来握紧,思忖如何脱身。“要不要去七杀那儿碰碰运气?还是直接去找破军?”这两个名字在铜雀脑海里一闪而过。
“哎,你们这是干啥呢?”腾格斯被海盗们嬉笑簇拥着走过来,见到三个人摆出奇怪的姿势,觉得又古怪又好奇。其他海盗立即明白,贪狼这是要翻脸,刚刚还和腾格斯称兄道弟的海盗们见状悄悄和腾格斯拉开距离,有人从身后抽出匕首,只要贪狼一声令下,他们就偷袭这个大块头,将他撂倒。
听到腾格斯的话,贪狼神情忽然变得平缓了。他松开抓着建文的手,将他朝七里怀里一扔,就像扔块用完的烂抹布,然后撇着嘴睥睨着腾格斯,说:“随便玩玩,你们可以走了。”
“老大……要是您不好下手,让小的来?”独眼泰戈凑近贪狼,他还记恨着被腾格斯平白抢走赌珠机会。如今眼看巨龟寺在海底消失,自己获得海藏珠的梦想算是泡汤了,不杀这大块头实在难平怨恨。
贪狼没有说话,猛挥起左拳头,正打在独眼泰戈的鼻子上,顿时打得他鼻血飞溅。“老子向海神发了誓,这次不找他们麻烦。你是想要老子被海上的人嘲笑吗?下次再出这种主意,我挖出你另一只眼。”说罢,贪狼气哼哼地走到船舱门口拉开门,门里哈罗德正要出来,见和贪狼撞了对脸,吓得侧身贴墙缩着站好。贪狼并没有看他,直接去了内舱的船长室,“咣”地把门摔上。哈罗德见他关门半天没了动静,这才小心翼翼地侧身擦着墙从船舱里蹭出来,然后紧走几步跑到建文面前。
此时建文面色惨白,陷入半昏迷状态。七里托着他的后背,腾格斯跪在旁边左一个“安答”又一个“兄弟”地乱叫,却不知所措只能在建文胸口乱摸,不料他粗手笨脚的摸得甚重,本来就受了重伤的建文被折腾得更加痛苦。
哈罗德赶紧上来制止道:“不可不可,公子伤势甚重,兄台这般大力恐有不妥,待咱家看来。”说着,哈罗德轻轻脱下建文的衣服,将他身体翻转,只见他后背红肿,右肩严重瘀血,从外部也可看出肩胛骨只怕是碎了。
“啧啧啧啧……”哈罗德看得眉头紧皱,一直摇头,然后让七里替建文把衣服穿了回去。
“还……还有救吗?”腾格斯眼巴巴看着哈罗德,希望对方能拿出个大主意。建文是第一个让他能够在船上也可以不用呕吐的人,学会驾驶青龙船是他现在唯一的希望,要是建文死了,那他建设大海军的梦岂不就破灭了。
“容我慎思片刻……”哈罗德伸出两根手指敲敲脑瓜儿,然后开始摸他身上的那些小口袋。这位博物学家穿的衣服上有各种各样的小口袋,里面装满了他从各地采集来的奇异之物,但由于实在太多,连他自己也要想想才知道身上都有些什么。连摸了几个口袋,他终于喜上眉梢地说,“有了!”然后从一个口袋里掏出个小纸包来。
打开纸包,里面放着几片树叶,哈罗德取出一片放进建文嘴里,对他说:“嚼。”
建文缓缓地咀嚼,居然慢慢疼得轻了些,精神看着也好了许多。
“没想到你还是个神医,一片树叶就能把他救过来。”腾格斯见建文好转,觉得哈罗德的口袋简直就是神奇的百宝囊。
七里轻轻闻了下建文口中散发的味道,却显得有些紧张起来,她说道:“这是麻醉药,忍者在受伤后也会服用些草药来镇痛,但那些草药只是让人感觉不到疼痛,并不会让伤口真的痊愈。哈罗德,你给他服用的也是那种草药吧?”
“姑娘所言甚是,此物乃是咱家从土著手里换来的,名唤古柯叶,嚼后可以暂时镇痛,想要治好建文的伤,我们还要另寻他法。”哈罗德摊开双手耸耸肩,表示这是他眼下能想到的最好办法。
“那……那怎么办?”腾格斯一听就急了,“他会不会死啊?七里妹子,哈先生,俺知道你们有办法,快想想啊!”
七里和哈罗德都表示很为难,别说这是在大海上,即便在陆地上,这样重的伤也不是寻常医生能治好的。
就在众人为难时,只听海上有人朗声道:“不如随我去阿夏号,那里无论是药物还是医师都不缺,要治疗建文的伤更不在话下。”
巨鲸蓝须弥出现在船侧,它圆滚滚的身体半露出水面,头顶的鼻孔喷着气,嘴巴微张,引桥般的肥厚舌头高高卷起,铜雀不知何时背着手跳到了它的舌头上。鲸鱼口腔喷出的气像是风动,将他的道袍吹得鼓鼓囊囊,衣带飘飘。
原来,铜雀看形势不妙,早趁人不备叫来蓝须弥跳上去,准备甩下建文等人溜走,后来见形势有所缓和这才返回。
“阿夏号?”七里和腾格斯都不是久在海上混的,并不知那是什么所在。哈罗德倒是一脸欣喜,那也是他早有耳闻、早就想去看看的地方,如今可以去那里,他忍不住抓耳挠腮起来。
“阿夏号啊……”
贪狼不知何时又出现在了哈罗德背后,大概也是被“阿夏号”吸引来的。七里忍不住又去摸背上的刀,哈罗德吓得抱着桅杆躲闪到后面,只有腾格斯傻呆呆地抱着建文。
“哈哈哈,那倒是个男人养身子的好地方,我好久没去了呢。”贪狼的嘴角露出一丝笑意,不过这笑容实在谈不上好看。他用手摸着下巴,说道,“我和阿夏号的主人七杀是老相识,不如你们帮我带件东西好了,说不定七杀看到那东西,真能把你们这小兄弟的伤治好。”
“七杀?阿夏号的主人七杀?”七里忍不住反问道。
“还能有谁?我告诉你吧,这片海域上,一共只有三个人让老子真心佩服。一个是蓬莱城的破军,还有一个就是阿夏号的七杀,除此之外,没人有资格跟老子齐名。”
“还有一个呢?”哈罗德在旁边插话。
贪狼斜眼道:“当然就是老子自己了!”
七里想起贪狼这些天的所作所为,忍不住说道:“你会有那么好心?七杀既然跟你是老相识,想必也是个凶神恶煞的人物,是不是你杀不了我们,所以要借他人之手来杀我们?”
“呵呵呵!我需要那么麻烦吗?”贪狼冷笑着说,“难得我一番好意,先提出带你们去阿夏号的是铜雀老儿,可不是大爷我。再说,这小子也算救了我,我还不至于杀个只剩半条命的人。若是你们肯帮我带东西,我还可以让给你们些淡水和航海干粮。”
七里听了贪狼的话,觉得似乎有些道理,便看看腾格斯和哈罗德。腾格斯听建文的,哈罗德是一门心思要去阿夏号看看的,再想想也实在没别的办法,七里也只好答应了。
贪狼回去船长室,过了半天才出来,取出个一尺见方的紫檀木小盒,盒子上还印着蜡封,他说里面装的是送给七杀的礼物和一件信物。他将小盒交给七里,又抬抬下巴,示意海盗们抬出两桶淡水和航海干粮,运上小舢板。
“若见到七杀,要多提我的名字,千万不可提破军的名字。”贪狼难得认真地叮嘱了一句。
“为什么?”建文问。
“问那么多干吗?老子说什么你就照做!”
这已经是建文第二次听到“破军”这个名字,他发现每个人提及这个名字,都会隐隐带着敬畏。能让这群桀骜的海盗畏惧成这样,这到底是什么人物?
他现在发现,海上和陆上一样,英雄豪杰、能人异士层出不穷,简直无法揣度。可惜贪狼不愿多说,挥手把他们赶开。
七里嫌蓝须弥嘴里太臭,不肯再站上鲸鱼舌头,坐到运淡水和航海干粮的小舢板上。腾格斯横抱起建文,也跳上小舢板,只有哈罗德兴致勃勃地跳上鲸鱼舌头,要和铜雀一起走。
蓝须弥率先划出两道长长的水波出航,接着小舢板上的七里扳动船桨,紧随鲸鱼离开摩迦罗号,朝着只有小小青色龙头露出海平面的青龙船驶去。摩伽罗号借着洋流和仅存的动力,朝着另一个方向驶去,和青龙船渐行渐远。贪狼眼看着鲸鱼和小舢板都望不到了,才离开船尾,嘴角忍不住再次露出一丝冷笑:建文等人接下来面临的麻烦现在和他无关,回去把摩伽罗号修好才要紧,后会有期,前提是他们还活着。
青龙船的船头略略扬起,两侧三十二个盘龙轮在广阔的海面上快速转动,卷起三十二朵白色浪花,犹如一匹骏马在一望无际的平坦草原上飞驰。
所有亚欧航海大国的能工巧匠都挖空心思希望突破水的束缚,造出世界上最快的船。哈罗德游遍半个世界,遍访各地造船所的设计师,可无论哪家的船,在速度上都难以企及这条大明帝国的青龙船。
哈罗德在船头伸平双手,大大地张开嘴,风吹得他的腮帮子都鼓起来,口腔里的每一颗牙齿都感受到清凉腥湿的海风,一头金毛卷发被风吹得全都飞到脑后,露出光光的大额头。
“你在干啥?”腾格斯盘腿坐在旁边,看着哈罗德的古怪举动。
哈罗德兴奋得手舞足蹈,用夸张动作对腾格斯说道:“兄台有所不知,还请让我细细道来。塞维利亚人造的盖伦大帆船是欧罗巴最好的帆船,七层甲板,四根大桅杆,栏帆和三角帆都用复杂的缆绳结构操纵,排水量达到两千吨,是我们欧罗巴最大的船。还有一种威尼斯人造的排水量一千吨的超级战舰——加莱赛桨帆船,平时依靠风力航行,无风时依靠两舷数百名桨手划桨,被称为欧洲最令人望而生畏的快速战舰。但是,无论是盖伦大帆船还是加莱赛桨帆船,速度上都难以望这艘青龙船之项背。”
“可是……这青龙船没有帆没有桨,怎么会跑那么快呢?”哈罗德说得口沫横飞,腾格斯一脸对牛弹琴的茫然表情。
“所以才说此船不同凡响,不靠风力也不靠船桨,用来历不明的神奇力量催动转轮。谅你也不知晓,宋朝时中国人就发明了人力明轮船,此船则更先进,乃是中国人智慧的最高结晶。咱家方才下到此船动力房苦苦研究,只见许多根杠杆齿轮而已,并不见其他装置,着实神奇。”
“造船是工匠的事,俺就想学驾船,你跟俺讲这东西俺也听不懂。这样吧,等俺做了水师提督,封你做总管好了,船的事都交给你。”
“此事容后再议,关于青龙船咱刚刚看出点门道,你听咱细细道来。等咱参透青龙船的结构,也给你比葫芦画瓢造一艘。”哈罗德乘兴掏出刚刚画的青龙船内部结构素描图铺在甲板上,兴致勃勃地讲这里的杠杆干什么用,那里的齿轮做什么用。腾格斯是一点儿也没听懂,头昏脑涨的,想要走开。哈罗德好不容易找到听众,赶紧又拿给他造艘青龙船来哄他,腾格斯把价码抬到造两艘才肯留下。两人在船头吵吵闹闹,不可开交。
七里抱着肩膀靠在船舱外壁角落站着想她的心事。她望着天上快速后退的浮云,想到藏在深山里的百地忍者之乡,想到小时候与村里其他孩子一起跟着父亲学习投掷苦无,想到傍晚星散各处的草房做饭冒起的袅袅炊烟,那时母亲总会在门口叫父亲的名字和自己的小名,呼唤他们回家吃饭。
突然,各家各户烟囱冒出的炊烟,变成屋顶燃烧的浓烟。身穿黑色铠甲的武士骑着挂有华丽红色马饰的战马,挥刀将抵抗的男人砍倒。步兵们用铁炮对着毫无抵抗力的女人和孩子齐射,将他们射杀在燃烧的房子里。
父亲连连斩杀好几名武士,抢过马匹,挥舞被血浸透的大刀,朝着风林火山大旗竖立之处吼叫着杀去。身穿狮子兜紫威金大铠、戴着鬼面具的幕府将军被芦屋舌夫和众多天狗众簇拥着站在旗下,冷漠地欣赏着燃烧与死亡的盛景,橘红色火光照亮了他们脸上戴着的面具。父亲突破好几层敌军围困,终于杀到将军面前,被几名天狗众藏书网戳翻战马,乱刀砍死。
七里浑身一冷,从噩梦中醒来。自从百地忍者之乡被屠灭后,她经常睁着眼做同样的噩梦。她想起自己是来做什么的,铜雀进建文休息的房间许久都没出来。那个小老头的眼睛里总是闪耀着狡黠的光,她放心不下,于是偷偷走到建文的船舱外偷听。
她靠近舷窗朝里面看去,只见建文半靠在床上,身子下面垫着两个枕头,身上还盖着棉被。他受伤的地方敷了药,裹着纱布,看起来精神尚好,只是不能自由下床,想出舱要靠腾格斯抱着。铜雀面对舷窗坐着,在床边放了套茶具,正笑容可掬地给建文沏茶。
只见他端起其中一杯,恭恭敬敬地递给半靠在床上的建文,建文略一颔首表示感谢,接过杯子抿了一口。铜雀也端起杯子却没喝,他在用眼睛观察建文喝茶的样子。等建文喝完放下茶杯,他也将茶杯放下,然后笑眯眯地问道:“太子身体可有好些?”
“嗯,”建文点点头说,“休息一晚上,疼痛虽说还很厉害,但毕竟没昨天厉害了。”
“好好,年轻人身子骨就是好,太子千金贵体要好好保重,何况咱们还有大事要办,千万出不得岔子。”铜雀略一沉吟,建文知道他探病是假,必然有话要说,便干脆敞开了讲话:“铜雀老,开门见山地说吧,您想问什么?”
“呵呵呵!”铜雀又笑起来,眼角细纹层层叠累,看起来异常和蔼,“太子明察秋毫,老夫正是想来问问,太子你是大明在四海通缉之身,又招惹上东海最难缠的日本幕府海军,当然,太子舍身化解和贪狼的恩怨,小老儿甚是佩服。只是以后该如何,太子可有想过?”
“先去阿夏号见七杀,就算不能治好伤,那地方既然是四海财货、人物会聚之地,想必可以打听到一点关于佛岛的消息,然后自然是下南洋寻找佛岛。”建文惯于察言观色,自己不谨慎被贪狼弄出一身伤,这老狐狸只怕是有些后悔投资去佛岛的事,说不定动了将自己出卖给大明赚回本钱的心思。
“那若是没有打听到呢?太子莫非要乘着这艘青龙船在四海游荡,老死大洋之上?”
“断无此理,”建文努力装出太子威严,双目直视着铜雀说道,“这艘船上虽说只有区区几人,但都是天下奇能异士,并无庸碌之辈。何况,我们自有佛木,阁下之前也说过,此物一出总要搅动天下大乱。过去数百年间,佛木每次现世不过一块,然而我却见到过两块,说它不是天命昭显,恐怕老先生都不会相信吧?”
“天命”两字一出,建文看到铜雀仿佛是被雷电劈中,又仿佛分开顶阳骨浇下冰雪水,眯缝着的小眼睛略微睁大了一点点。
铜雀听建文说有两块佛木,心中转了无数个念头,推敲所谓两块佛木究竟怎么回事,又觉得问了未必能得到答案。不过他最信天命,在他看来,无论是在商场还是人生都像在玩双六,骰子扔出的是一还是六,都要赌天命。天命若在,你就算满手烂牌,照样步步为营,反之亦然。抛开佛木的数量不谈,单只建文一个人就见过两块佛木,这份机缘就不是别人能比的。
铜雀眼神的改变一闪而过,然后又笑起来,他端起手里还没动过的茶杯,将杯中茶一饮而尽。然后又给自己斟了一杯,举至眉心,对建文说:“太子与我共饮此杯茶如何?”
建文也举起只抿了一小口的茶杯,去和铜雀的茶杯相碰,铜雀刻意将茶杯放低,轻飘飘避开建文茶杯的杯口,在对方的杯肚上敬了下。建文努力忍着疼痛露出笑容,他知道铜雀心意已定,此番危机算是过去了。他假装开玩笑地说道:“若是阁下哪天看出我是扶不起的阿斗,大可将我捆送郑提督,我可是当今大明皇帝的心腹之患,届时只怕大明能将泉州市舶司职位送与你为酬也未可知。”“那老夫就却之不恭了。”铜雀见建文猜出自己的盘算,大笑起来,建文也跟着笑了几声,却觉得胸口疼痛难忍,他知道这老头不是客气话,他绝对干得出来。
铜雀将杯中茶喝光往桌子上一放,鼓掌连说了三遍:“庆父不死,鲁难未已。”
这句话是《左传》里的典故,庆父接连害死两任鲁国国君,后来逃去莒国。鲁僖公即位后,认为庆父活着一天,鲁国便不得安生。铜雀用这个典故将建文比作庆父,虽说庆父是扰乱朝纲的恶徒,建文只是个落难太子,但两人都逃出本国在外漂泊,时时为国家朝廷忌惮。
铜雀看到建文言语条理分明,句句都能说进自己心里,觉得自己之前大概是看错了这少年。留下他,或者能再登帝位也未可知。即便不能确定,能花钱让拥有庞大明帝国的皇帝寝食难安,似乎也是件特别有意思的事,花点钱看一场令天下动荡的好戏,似乎也不错。
“对了,贪狼说的七杀和破军,到底是什么人?”
听建文这么问,铜雀道:“南洋海面上,有三个传奇人物。一个是贪狼,另外两个,就是七杀和破军。那个七杀的阿夏号,等一会儿到了,你就会知道,是个想象不到的好去处。至于破军嘛……其实和贪狼、七杀并列,有些不公平。”
“不公平?”
“贪狼也罢、七杀也罢,不过是一海之强者,而破军乃是四海之雄主,仗长剑、骑巨鲸,风云随动,踏浪逐帆,跟他们岂可同日而语?”
这一番话,不知为何让建文突然浑身热血沸腾起来。
“咚咚咚咚……”
铜雀还没说完,楼道里响起一阵沉重的脚步声,有人朝建文所在的船舱走过来,建文和铜雀都转头朝舱门看去。
“阿夏号到!老有意思了,安答随俺看看去。”腾格斯粗鲁地推开舱门,不由分说地从床上横抱起建文,然后又“咚咚咚咚”跑出去。
“唉”铜雀笑着轻叹一声,又给自己斟了杯茶,对着窗口敬了下,一仰头喝下去,然后摇头晃脑地哼起小调。七里赶紧把头缩回来,心里犯起嘀咕:“这老头神了,莫非早知道我在窗外?”
第二十二章 阿夏号
正如铜雀所说,南洋海面上,无论是船上的水手还是海底的游鱼都知道,南洋水面上有三个强者绝不能惹,否则必有杀身之祸。他们三个分别被人敬畏地称为贪狼、七杀和破军。
建文和贪狼数度交手,居然还能活下来,这在南洋已经是足够可以吹嘘的传奇。他见过贪狼的座舰摩迦罗号,可谓是船如其人,从造型上便可以感受到那种穷凶极恶的气势:船艏狰狞、船体蛮横,吃水线以下都是藤壶之类的肮脏附着。
可此时出现在他们眼前的这条阿夏号,却和摩迦罗号的风格大相径庭。
它的外围是由许多中型炮船艏、船艉相连接成的环形水上城墙,所有炮船都用铁链相连。城墙内是许多大木排连接成的地面,中间有无数水道纵横。
此时天色近晚,正是华灯初上的时候,青龙船沿着木排之间的狭窄水道徐徐前进,两侧船台之上有百座楼堂馆舍,风格各异:以暹罗、占城风格居多,也有大明、日本乃至欧罗巴风格。大明式样的多在外面裹满红绿锦缎来做装饰,日本风格的将门窗都油漆成大红色,南洋风格的干脆在房顶贴满金箔——与其说这是条大海船,毋宁说是一处奢靡繁华的浮游城镇。
“嗵嗵嗵嗵……”
城镇中心主船上突然发出一连串爆炸声,腾格斯吓得差点把怀里的建文扔进海里,七里不由自主地99lib?做出防御姿态,唯有铜雀哈哈大笑道:“众位切莫紧张,这不是在开炮,此乃‘阿夏号’惯例,但凡有远客至,必会释放焰火表示欢迎之意。”
铜雀话音刚落,仿佛为了证实他的话似的,整座船镇上空近百尺的夜空炸裂开色彩缤纷的烟花,像是在夜空点缀了无数五颜六色的宝石,华丽无比。
众多水道中的一条忽然从水下亮起粉红色光晕,整条水道变成了粉红色,如同从入口到主船处铺设了一条艳色水毯。
“这是在引导我们从此条水道进入。”听铜雀这么一说,建文感到很是新奇。当时的泉州乃是天下第一大港,设施之先进举世无双,谁料在这水上城镇,居然有比泉州还要先进的航行引导装置。
建文命令青龙船的主轮盘停止转动,只留两个轮盘降低速度航行,跟随引导光线进入水道。他好奇地探出头去,想看看这粉红色水道,到底是怎么实现的。
铜雀见他这副样子,笑着说道:“公子若是好奇,可来船边向水下看看。”没等建文说句话,腾格斯抱着他急吼吼地跑到船舷,七里和哈罗德也跑到船舷旁边,扶着栏杆向下看。这一群人好似乡下进城的土包子,急着想搞清楚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怪哉怪哉,居然是水母!是会发光的水母!”
哈罗德最先发出惊叫,他精通博物学,看到水道下方竟然层层叠叠聚满成千上万只脸盆大的水母。这些透明的大家伙通过体内的腺体发出了淡淡的粉色光芒,由于数量实在太多,故而将整条水道都映照成了粉红色。
七里在一旁冷声道:“发光的水母,日本也是有的。可是这些水母本无智慧,不能驯养,此间主人,又是如何控制它们停留在航道附近,为船只导航的呢?”
她这个问题,没人答得上来。这些水母的明灭很有规律,可谁能这么神通广大,连水母都能控制?想到这一层,众人越发觉得这阿夏号的主人七杀,更加神秘莫测起来。
青龙船朝着水道深处航行,两侧的喧闹声也越发厉害起来。只见两边各式各样的房屋二楼窗户都开着,许多穿着印度纱丽、日本和服、大明襦裙,打扮妖艳的女子从窗户里探出半个身子来,朝着船上的建文等人招手。这些女人或黑或白都极其美貌,个个珠光宝气,有的还向他们船上抛撒花瓣。
“这难道是……青楼?”建文的脸色开始变得古怪起来。铜雀负手站在船头遥遥眺望,没有回答。腾格斯摸摸脑袋,问建文什么是青楼?
建文看了一眼七里,不知该如何解释才好。反倒是七里开口道:“就是男人花钱发泄兽欲之地。”她面无表情,语气里却带着淡淡的痛惜。
腾格斯恍然大悟:“哦!就是和草原上的羊群一样吗?不过我们不花钱!”
那一瞬间,青龙船上一片静悄悄的,其他人很有默契地没有继续追问下去。
青龙船又走了一阵,四周变得更加热闹。有些房子里传出音乐声,隐隐约约能看到有女子跳舞,还有男女推杯换盏调笑的声音。还有的房子里则可以听到许多男人的吆喝声,仔细听来,似乎是许多人正聚在一起赌钱。小小一座浮游市镇,竟然聚集了成千上万人,四处人声鼎沸,繁华异常。
被这奢靡粉红的气氛所影响,众人都觉得有些面红耳赤,只有铜雀谈笑风生,可知是风月场的老客。建文扭过头问铜雀:“不是说七杀是不亚于贪狼的海上巨盗,这里看起来怎么好似我大明的教坊一般?”
“公子有所不知啊。”铜雀不知何时又将胯下那只铜雀放进手里摩挲起来,他说道,“这阿夏号是南洋首屈一指的销金窝,青楼、酒楼、赌坊、乐坊无所不有,只有你想不到的没有他们做不到的。常在南洋行走的海商、海盗都知道这个所在,只是这里并非什么人都接待,只有在这里办了金册的客人才能找到。若是寻常人,就算你知道这里,也不得其门而入。”
说着铜雀从怀里掏出一张覆着金箔的纸卡朝着建文晃了晃。这金册半尺长、两寸宽,做工考究像一张名刺,上面画着一只带有一团火焰的眼睛,下面印着两列古怪的文字,既不像汉文,又不像阿拉伯文,一笔一画收尾处都是尖尖的,好似许多楔子组成的方块字。建文点点头,指着最下面一排小字问:“这是什么字?看起来好像数字。bbr>?99lib?”他在海淘斋待得日久,见过许多国家的文字,这金册上的怪字他虽说不认识,却也猜到最下面的应该是数字。
铜雀翻过金册看了眼,笑起来:“阿夏号只发出过一千张金册,都是豪商巨贾,还有海上巨寇才能得到,这二十四号是小老儿领取金册的编号。”
说话间,青龙船顺着粉红色水道缓缓驶入主船下的内港港口,只见内港樯橹林立,大大小小停泊着上百艘海船。这些海船既有欧洲的卡拉克帆船,也有大明的福船和日本的安宅船,岸上的人也是摩肩接踵、穿着各异,有许多人穿的服饰都是建文见所未见的,大概都是来自各地的海商和海盗。
简直就是一个海上集市的大杂烩。
船坞里的众人见到青龙船驶入港内,都被它线条俊美的外形以及两侧的十六对轮盘所惊骇,他们搂着不同肤色的女子,围过来指指点点看热闹。
腾格斯急着下船看看,没等青龙船靠岸,哈罗德搭上跳板,他就抱着建文跳下码头。这码头离木排地板足有两丈多高,建文见他从那么高的地方跳下来,以为肯定会“咚”的一声重重落到地板上,吓得闭上了眼。不料腾格斯落地居然极是平稳,几乎没有发出声响,原来腾格斯在往下跳时就扇动起背上的飞鱼翅膀,别看身体笨重,落地居然是轻轻巧巧的。
建文忍不住在心里赞叹,这莽汉子看似粗鲁,其实照顾起人来倒是很细心,便想夸他两句。没等他夸出来,只见腾格斯原地蹦了几下,又用脚去踩地板,说道:“这个还真是有趣!原来用木排连起来可以那么平稳,等俺做了科尔沁水师提督,就把所有船都连起来,上面再铺木板,那在大海上不也可以平稳得像地面一样吗?说不定跑马都可以。”
“哼!提督大人真是睿智非常。”建文把夸他的话咽回去,逗他说,“《三国志通俗演义》的评话里,曹孟德攻打江东也曾在赤壁把船队用铁链连起来,可谓是科尔沁水师的老祖宗了。到时候,说不定我大明水师也不是你们的对手呢。”
腾格斯刚要再问问曹孟德的故事,忽听得一声女人撕心裂肺的惨叫,两人都吓了一跳。
只见一个身穿粟特式绣花丝绸外套、挺着圆滚滚肚子的胖男人,正抓着一个女人的头发,醉醺醺地拖着走。后面一名女子正追上来,嘴里还在叫着什么。胖男人一脸红通通,看起来是喝了不少酒,建文看他穿着像个海商模样,但满脸的凶相,说不定也做些杀人越货的买卖。
被胖男人抓着的女人眉清目秀,像是酒楼的女招待,现在头发被抓得乱蓬蓬的,哭闹挣扎着不肯走。胖男人脸上有四道抓痕,一看便知是女招待抓出来的,他嘴里“小贱人!贼蹄子!”一声接一声的,都是汉地口音。
后面追的女子十七八岁年纪,缺少血色的白皙肤色略带青灰。她头上也戴着南洋风的金冠,秀发乌黑,耳朵、脖颈以及裸露的两臂都戴着彩色宝石,抹胸和筒裙将还没发育完满的身体包裹得玲珑有致,手中倒提着两把弯弯曲曲的克力士短剑,下面赤着双脚。
这种剑建文也曾见过,是南洋满者伯夷国的奇门兵器,满者伯夷人不善冶铁,这种剑多用天上陨铁反复打造而成,剑身刻着复杂花纹,造型蜿蜒似蛇身,剑柄像拐棍一样弯在一边。
“你看她的手足。”
建文正用心看着剑,旁边不知何时也下了船的铜雀提点他去看少女的手足。这一看不要紧,原来少女手足指竟都有着半透明的蹼,小腿也有收起来的鳍,看样子下到水里就会展开。
“是鲛人?”建文惊呼道,这种异人他还只在晋人干宝的《搜神记》里看到过,没想到世上竟真的存在。
胖男人身边有好几个身材魁梧的保镖,这小鲛女二话不说,上来就和他们打在一处。几名保镖抽出腰间佩刀和她厮打,唬得围观的人都闪得远远的。这小鲛女的功夫也确实不差,只是三两下,就打翻了两个,欺身到了那胖男人面前。
“你是什么人?爷就是想要这小贱人陪着玩玩,她竟然抓花了大爷我的脸!”胖男人见小鲛女手段高超,心里也有点怕,但估计着她是这阿夏号的人,想着自己是花钱的大爷便想要辩上两句。
谁也没见到小鲛女何时出的手,她疾如闪电地腾空跃起,双腿架住对方的脖子,用力一扭,又翻身下来连续几下肘击,胖男人竟像是装满黄豆的麻袋般被撞得原地转圈,一个立脚不稳“扑通”一声掉进海里。
“阿夏号自有规矩,这儿的女人确实可以陪你玩,前提是她们自己乐意,若是客人强迫……必死。”小鲛女在空中又转了半圈,才安稳落地,冷冷地说道。
胖男人比小鲛女高出一个半头,体重怕是有二百来斤。围观众人见小鲛女以小搏大,竟然轻轻松松将他打落到海里,都发出“哦”的惊叫。
“救命啊!”胖男人掉进海里,朝着跟随而来的保镖们呼救。保镖们才要相救,接下来发生的事让他们目瞪口呆——只见从水下浮上几只八仙桌大小的巨型水母,它们全身呈半透明状,只有体内隐隐约约有一点蓝色。
水母们涌上来,用触手卷住胖男人手脚,胖男人忽然从喉咙里发出鬼哭狼嚎似的“嗷嗷嗷……”叫声。可以清楚地看到,水母体内的蓝色像滴进水里的墨点那样雾化,胖男人的脸色由红变青,由青变蓝,最后变成深蓝色,脑袋肿成了南瓜。
“是毒水母!”跟随胖男人的几个保镖里,有人认出这种体内含有剧毒的南洋水母,吓得惊叫起来,胖男人中了这种毒水母的毒,眼看是不能活了。胖男人微弱地扑腾两下,终于不再动弹,向着深蓝的海底沉了下去。
“二当家的被杀了!二当家的被阿夏号的人杀了!”几个没倒地的保镖吓得落荒而逃,之前那个被抓着头发的女招待目睹胖男人被杀,赶紧跌跌撞撞爬起来跑到小鲛女背后。
这些保镖人数不少,建文看小鲛女孤身一人,忍不住为她捏了把汗,下意识地想扭头让七里和腾格斯他们两个上去帮忙。但转念一想,他又不是还在宫里,什么事情都可以指使人干。
只听旁边酒楼楼梯上“咚咚咚咚”乱响,很快又下来十一二个人,看起来都是那胖子二当家的伙伴。为首的两条汉子,一个是身高体胖的日本相扑力士,袒露着胸腹,身穿胸口写着“大关”二字的浴衣,看分量比淹死的胖子要足足胖上一倍;另一位身材同样高大但略瘦,头戴夸张的红色大缠头巾,漆黑须髯直垂下来和胸口的护心毛缠绕在一起,腰插两把大号弯刀,应该是来自天竺。
天竺人大约是头,他听说二当家死了,倒也不急不忙,双手握着腰间弯刀刀柄却不出手。“你们几个上。”他下巴一点,七八个保镖手举腰刀,“嗷嗷”叫着朝小鲛女冲过来。
“大明的人,没几个好东西。”小鲛女冷冷地自言自语。她显然是在说被水母蜇死的胖子二当家,但这句低语传到建文耳朵里,让他心中疑窦顿生:“这女子未免以偏概全,为何如此恨大明的人?”
小鲛女拿着克力士剑的双手在胸口交叉成十字,前腿点地冲出,双手水鸟展翅般向两边一展,两名保镖躲闪不及被短剑伤到大腿,扔了刀在地上打滚呻吟,不多时便口吐白沫昏死过去。
“剑上有毒!”天竺人心里一紧,转而作喜,他庆幸让这些保镖先上,否则险些着了这女人的道。
小鲛女边躲闪保镖们的攻击,边看准机会出手,两把克力士剑出招必见血,保镖们显然不是对手,没拆上几招便都受伤中毒倒地。现场观战的女人都是阿夏号的成员,见小鲛女轻松将坏人撂倒,忍不住纷纷鼓掌叫好。
虽说舍了几个保镖,两位教头倒是看明白了小鲛女的路数,这女子力气不算很大,只要别被刀刃蹭到就不妨事。相扑力士对天竺人一点头,脱掉写着“大关”的浴衣,晃晃荡荡地走出来,摆出相扑的架势要和小鲛女对决。
就在此时,建文只觉得一团小山似的黑影突然从他背后蹿出来,从小鲛女身边飞快掠过,卷起的风差点儿把她带倒。
“阁下是……”相扑力士见有人横插一刀,正要问来人姓名,只觉得对方两条铁铸般的膀臂抓住了自己肩膀,紧接着自己下盘一空,被对方猛地摔倒在地。相扑力士被摔得眼冒金星,半晌才看清摔倒自己的是个头上梳着许多小辫子的蒙古汉子,两颊红扑扑的,跟喝了蜜似的快活,正跃跃欲试地看着自己,示意自己爬起来。
蒙古汉子不说话,朝着力士一作揖,然后灵蛇般伸出手。相扑力士稀里糊涂、鬼使神差地也伸出手让对方拉。蒙古汉子一把将力士握住,拉了起来抱住他的肩膀,直接使个蒙古摔跤常用的“别子”,力士还没缓过神来,又被摔倒在地。
这边打得热闹,那边天竺人和小鲛女打得也正激烈。天竺人龇着满嘴黄板牙笑起来,他通过那几个倒霉的保镖摸准了小鲛女的武功路数胜在快捷,可在这种逼仄的狭窄便道作战,只要他将两把大刀挥舞得滴水不漏,小鲛女自然无法近身。
小鲛女身后的便道被看热闹的人群堵得严严实实,她很快发现自己退无可退。逼不得已,她只好再次摆出进攻的姿态,双手反持克力士短剑,朝着天竺人冲过去。
克力士短剑虽然锋利无比,却吃了剑身太短的亏,小鲛女几次进攻都无法靠近天竺人,反而被他的弯刀砍得连连后退。一不留神,左手的克力士短剑被磕飞,在空中转了几圈,栽进海里。
小鲛女略一愣神,天竺人的弯刀再次砍过来,逼得她只好后退。不巧背后人群散去,地上正躺着个中毒倒地的保镖,她不小心踩到保镖身上,身体一歪竟摔倒在地,另一把克力士剑也脱手滑出。
见机会难得,天竺人的手中弯刀毫不迟疑地朝着小鲛女的头顶砍下来。
“哎呀!”天竺人正要高举弯刀想给小鲛女最后一击,忽然眼前一花,感到有什么朝着自己面门飞过来,连忙横刀去挡。只听“当当当”三声,两支苦无在刀上打出火星,第三支苦无没能挡住,正钉在他手腕上,疼得他大叫。不等他看清对手,只觉得背后一疼,身子像雕像般“咚”地摔在地上昏死过去。
用一记“大袈裟斩”干脆利落地干掉他的七里甩掉刀上血迹,收刀入鞘。她身后的酒楼墙壁上,一道长长的珊瑚痕迹还没完全消退。从酒楼窗户里探头看热闹的人有眼尖的,看到这小姑娘踩着墙跑到楼顶跳下来,给了天竺人致命一击,她所过之处都会长出珊瑚来。
腾格斯那边的相扑力士也早被摔得口吐白沫失去意识,腾格斯在一旁站着摇头叹息,满脸写着意犹未尽。和贪狼摔跤了一段时间,他的功力竟大有长进,这等寻常对手哪里是他的对手。
“滚。”七里惜字如金,保镖们赶紧扛起两位教头和几个中毒的保镖,如蒙大赦地跑了。
围观的人们看了场痛快淋漓的打斗,都兴奋地鼓起掌来,腾格斯兴奋得满脸通红,甩甩头上的辫子,转着圈向各位看官行蒙古礼。七里走到小鲛女身边,单膝跪下,面无表情地说:“你可有受伤?”
七里的动作让小鲛女一时不知所措,好在她很快平复心情,向她点点头,以示感激。
“还好,并无大碍。”小鲛女向众人行了一礼,元宝形小嘴露出甜美却略套路化的微笑。
“欢迎光临阿夏号,请问各位客人从何处来?”
铜雀走到众人之前也躬身行礼,然后递上自己的金册。小鲛女又笑了笑,推开金册说:“原来是铜雀老先生,您是我们的贵客,金册便不必看了。有什么需求,尽管吩咐。”
她说起话来熟练流利,可见是接待惯了的老手。
“这次有个不情之请。”铜雀侧身伸出手掌,做出请看的姿势,请小鲛女看腾格斯怀里抱着的建文。小鲛女灵动的眼睛朝着建文扫了下,又笑起来,说道:“我明白老先生的意思,这位公子看来身受重伤,可是想请我家七杀大人为他治伤?可是,七杀大人已多年只杀不救,我看列位还是断了念头为好。”
“我看女侍长大人还是通报一声为好,”铜雀说道,“小老儿还受到贪狼重托,有份礼物必要亲手转交给七杀大人。”
一听这话,建文和腾格斯精神大振。贪狼要交给七杀的礼物是什么,建文等人猜测了一路,只是盒子封口处盖了蜡封,没办法在不开蜡封的情况下拆开偷看。到底是什么,他们一直不知道,心中好奇得很。
小鲛女一听贪狼的名字,略一迟疑,还是没有伸手,收起笑容冷着面孔说道:“铜雀先生,我家七杀大人不会收这份礼物,更不会救治这位公子。我看,这礼物送到七杀大人手里,不是扔了就是退还给你们,断然不会收下,你们就不要自讨没趣了。”
铜雀并不肯收回紫檀木盒子,依旧捧在手里,继续说道:“不尝试一下,你又如何知晓七杀大人不会收呢?劳烦女侍长大人代为通禀为是。”
“你这老先生实在啰唆,”小鲛女被铜雀纠缠得有些烦,秀眉微颦,做出要送客的样子说道,“我们阿夏号只接待销金客,阁下在这里挥金似土,我们自然奉您做神做佛,如今提出这般无理要求,我们实难?99lib.t>从命。”
“可这样我们便没法跟贪狼大人交代了。”铜雀为难道。
小鲛女冷笑道:“贪狼?那个好色怯懦之徒若敢踏进阿夏号十海里,算他本事。”
啥?贪狼这么一个凶暴的糙汉子,居然被这小鲛女说成是怯懦之徒,这未免太嚣张了吧?小鲛女又看了一眼建文:“何况这人一看就是大明的人,就更不能见了。”
“为何?”建文大惑不解,大明的威名无远弗届,怎么到她嘴里反成了劣势?
“因为大明人都该死。”小鲛女冷笑道。
“大明人就个个该死?”建文听得气血翻涌,他从没听过如此武断不讲道理的话,准备好好和这小姑娘理论一番。
“对,统统该死,我恨不得杀光大明人。大明皇帝每年都要派遣他的舰队来南洋扫荡列岛,我的族人不但被那昏君屠戮殆尽,还残忍地割去背鳍。我能活到今天,都是靠七杀大人搭救。”小鲛女恨恨地说道。
听到这话,建文不由得大怒。父皇巡行四海,那是天家临幸,所到之处,对接待的人无不大加封赏,怎么可能如海盗一样四处劫掠?铜雀知道他在想什么,按住他的肩膀说道:“公子在宫中可知道暖荧脂?”
建文听到铜雀这么问,想起幼时每到冬天,太监们都会端着铸有狻猊的赤铜熏香炉到他的卧室。内府张总管会拿出个镶嵌宝石的镏金银盒子,用小金勺从里面挖出指甲盖大的白色香块放进熏香炉。熏香炉发出沁人心脾的香气,闻着晚上能安睡一夜,还不做噩梦。张总管说香块叫暖荧脂,是从海中奇兽身上获得,极其珍贵难得,就那么一小块,能顶民间十户中等人家的财产。
“那暖荧脂只在鲛人背鳍的香囊中生长,一生只长一次。指甲盖那么大,就要割三个鲛人的背鳍才能获得。”铜雀淡淡地说道。
建文身躯一震,他没想到自己生活中用惯的香料,竟是杀死鲛人后获得的。
“是郑提督!一定是他!”他想起那杀死父皇、让自己流落他乡的奸贼,此人总能收集到南海的奇珍异宝来取悦父亲和后宫嫔妃,还有什么是他做不出来的?想到这里,他握紧了拳头。果然是这个奸贼作祟,才让父皇在海上有这么多恶名。
“其实在皇家,鱼翅熊掌还不是餐桌常物,皇家之人又何曾问过鲨鱼和熊的感受呢?区区鲛人的性命还能比鲨鱼和熊珍贵不成?”铜雀有意无意说的这句话,深深刺痛了建文的心。
正在这时,另外一个侍女匆匆过来,对着小鲛女说了几句话。小鲛女脸色微微一变,不太情愿地对众人道:“我家主人有请,不过只限这个大明人、铜雀先生和这位女子。”她指向队伍中唯一一个女性——七里。
小鲛女走到阿夏号主船外,朝着船上吹了声口哨,船体底层“吱嘎吱嘎”打开两扇大门。其他人留在外间休息,建文勉强起身,在七里和铜雀的搀扶之下走进去,一连上了几层甲板,直到最上层宽阔广大的房间。这房间大得好似宫殿,几百支蜡烛将房间的每个角落都照得亮如白昼。
建文不住地打量这间华丽的屋宇,它的舷窗内侧用彩色玻璃装饰,每扇窗户都挂着金线织边的红天鹅绒窗帘。墙壁上挂着波斯挂毯,天花板却是拜占庭的镶嵌画,希腊式廊柱之间供着造型露骨的欢喜佛,房间中间是一张波斯风格的卧榻。
不过这些东西,都不如卧榻后面的一座圣火祭坛来得醒目。那祭坛正中燃烧着熊熊大火,似乎从未熄灭。祭坛本身朴实无华,但上头弯曲缠绕的花纹里刻着许多眼睛,仔细看的话,会发现它们和那张金册上的符号风格相近。
铜雀低声道:“这七杀是信奉拜火教的,等下你对这圣火可要恭敬些。”
建文勉强打起精神:“那不就是吃菜魔吗?”
铜雀笑道:“噢……不大一样,大明开国皇帝,与此教干系不小,甚至国号里这个明字,都和这圣火有着密切联系。你身为大明太子,可不能乱说啊。”
建文“嗯”了一声,他今日已经听了足够多的人对大明说三道四,但自己伤势太重,不欲争辩。铜雀却自顾说道:“此船名曰阿夏,正是拜火教神祇里代表圣洁和真理之神——嘿嘿,这位七杀大人,除了喜欢搜集不同种族的女人,在这方面的志向可也不小哇。”
“七杀喜欢收集女人?”建文低声问铜雀。
“正是,”铜雀不知何时又开始抓起胯下的铜雀吊坠盘起来,“海上人都知道,七杀爱收集女人,只要是流落海上、无依无靠的孤女,她都会收留。”
“收留?他是想收集后宫吗?”建文皱皱眉头,想起父皇的三宫六院,母后生前总是爱将那些嫔妃称作“狐狸精”。
“当然不是,因为……”铜雀故作神秘地笑笑。此时,几名手拿卷帘杆的侍女从两边列队走来,将卧榻上的帘子掀开,小鲛女已跪在卧榻旁,毕恭毕敬地说:“列位贵客拜见七杀大人。”
只见卧榻内倚着长靠枕,半躺着一个二十七八岁、异常美貌的女子,正懒洋洋地看着这群访客。
“因为……七杀大人是女人呀。”铜雀对建文挤挤眼,跪坐下来。
第二十三章 礼物
建文可从来没想过,海上名闻遐迩的七杀,居然是个女子,而且是这么漂亮的一个女人。
他从小生在宫廷,大明的后宫里什么样的美女没有?偏偏从没见过这种气质的。七杀光滑细腻的小麦色肤色配着她丰腴迷人的身材,有种艳光四射的健康美。
小鲛女将紫檀木小匣子交给七杀,七杀倒也不急着打开看,她手腕一翻将匣子放在旁边,建文觉得她放匣子的那个动作特别优美。小鲛女在七杀耳边悄声说了半天,声音太轻建文听不到,其间七杀眉毛轻挑了下,眼神朝着七里瞟过来,像是在看什么珍稀动物。建文和腾格斯等人都习惯盘腿坐着,唯有日本来的七里平日习惯双膝并拢跪坐,腰挺得笔直,在几个人里格外显眼。
七杀又观察了会儿七里,点点头,让小鲛女退在一边,这才笑着问铜雀:“老先生,今日带客人光顾阿夏号,想必是有大买卖要谈?”
铜雀见小鲛女和七杀耳语半天,明白她必然知道自己的来意,现在故意问出这话,看样子是不想给建文治伤,心里不禁一沉。话虽如此,铜雀还是假装漫不经心地说道:“并无什么要事,前日在海上偶遇贪狼大人,拜托老夫将方才那个紫檀木的小盒子交给阿夏号尊主大人。老夫想着最近事务繁忙,好久没有拜会尊主大人,就顺水推舟答应帮这个小忙。”
“贪狼啊……那个贼心不死的色胚。”七杀轻笑一声,“杀人倒不眨眼,这追女人的手段,反倒扭扭捏捏的,比雏男还拙劣。”
建文暗自“哦”了一声,原来贪狼不为别的,就为了贪恋七杀美色,自己又不敢直面追求,只得托人拐弯抹角来送礼,真是够……清纯的。
“若是破军送的还差不多。”七杀喃喃自语了一句,随即自嘲地摇了摇头,“算了,他怎么会想到这些事。”
又是破军。
建文忽然对这个神秘的海盗产生了浓厚兴趣。贪狼在说,七杀在说,他碰到的其他海盗,全都有意无意地提起这个人,就好像谈论天气、神仙和女人一样频繁。看七杀的反应,她对贪狼不屑一顾,但对破军倒是落花有意。
这人到底做什么的,怎么会有如此之大的影响力?
这时铜雀已经继续说道:“其实老夫这次也是刚做成笔大生意,带了几位豪客来阿夏号见识见识。若蒙不弃,老夫想叨扰几日,不知尊主大人可赏这脸?”
“呵呵呵呵,老先生说笑了。你们骑鲸商团可是阿夏号最尊贵的客人,哪次来不花个十万八万两银子?说叨扰就见外了,您的客人也是我的客人,如还有什么要求请尽管提出,我没有不答应的。”七杀这话明显是要铜雀将要求提出来,铜雀一愣,本以为要唇枪舌剑说上半天,不料才一开口对方竟主动释放善意。铜雀和她打交道多年,知道这女人喜怒无常,很少答应别人要求,今日这么爽快,必有缘故。
话虽如此,再踌躇思忖只怕机会转瞬即逝,铜雀也只有继续接话:“老夫之前带这几位客人在贪狼大人船上小住,这位客人略感小恙……”铜雀摊平左手手掌指向建文。
话音未落,七杀已然轻盈地从卧榻上跳下来,红色的阔腿裤下面赤着脚踝,轻盈地走了几步之后,建文等人只觉得一阵香风扑面而来。
“给我看看你的伤。”
七杀朱唇轻启,建文忽然觉得有些不好意思,只得脱下衣服露出伤口。
七杀俯下身,在建文肿得像紫色馒头的肩膀上轻轻抚摩一下。建文只觉得一股温润柔软的触感从肩头拂过去,说不尽地舒服,原本疼痛难忍的感觉似乎也减轻不少。当七杀让建文抬起胳膊,看到手臂上的“孤克煞气”黑线时,建文分明听到她嘴里发出了轻轻的“咝咝”声。七杀自然知道这“孤克煞气”的厉害,可当她看到建文胸口亮光一闪,忽然就没再说什么。
“多谢尊主大人……”建文抬眼想看七杀的脸,却看到七杀丰满的胸部正在自己眼前晃动,忍不住又是一阵害臊,胸口像是装了二十只小兔子在上蹿下跳。
“伤得确实不轻,巧的是,我倒治过严重得多的。”七杀站起身,对铜雀说道。
“你们是什么人,和贪狼有什么关系,如何受的伤,这都和我无关。”七杀背着手边踱步边对铜雀说道,“老先生,我们也算相交多年,我们阿夏号在海上做的是卖笑生意,你们骑鲸商团做的是贩卖宝货的生意。生意人和生意人不谈交情,谈交易便是,我给这位少年治伤,我可以得到什么?”
铜雀听七杀那么讲倒觉得放心不少,既是交易那就有得谈,于是他问道:“尊主大人缺的必然不是钱,只要能治好我这位贵客,想要什么物件尽管开口。”
七杀不答话,还是在大厅中间来回踱步,在场的人都不知她会提出什么条件,只得一起看着她。她似乎是故意让人着急,来回走了几趟,突然停在七里面前,说:“把这个女孩让给我如何?”
大家都没想到,七杀提出的竟是这样的要求。建文感到吃惊,铜雀倒是松了口气,这个开价对他来讲并不算高,相比七里,建文的用处可要大得多,确实是做得过的生意。
“只要能救他性命,以我身体相换并无不可。”没等别人讲话,七里先开了口,语气冷冷的好似说的是别人的事。
“等一下!”建文赶紧打断七里,“我只是帮了她的忙而已,并非是她的主人,无权决定她的归属,若是以我性命换她进什么青楼,我宁可不要你治。”
“忍者之身不过是道具而已,给别人使用也无不可,若能用身体换你性命,我们也就互不相欠。”
“等……等一下!我何曾使用过你的身体……我我我一根指头都没碰过你。”建文急得双手乱摆。
七里将双手放在膝盖上,看也不看建文。
“阿夏号从不做逼良为娼的事,七杀大人也绝不会强迫女人做她们不愿意做的事。”小鲛女从旁插嘴道。
原来,阿夏号虽说经营的是海上欢场,七杀却有一套自己独特的规矩。这里的数千女子都是无依无靠的孤女,七杀将她们搭救到阿夏号,组成这个只有女人的王国。这里无论是卖笑女,还是守身如玉的普通女侍,都出于自愿,按照七杀的话来讲:“既然那些男人迷恋女色,那就把他们身上的钱榨干好了。”
“七杀大人看中的是七里小姐的武功,想要请你留下做贴身侍从。以七里小姐的能力,何必没来由地给这些男人卖命?”听完小鲛女的话,连建文也觉得似乎将七里留下没有什么问题。七里的家人都被幕府将军杀害,无依无靠,而以七杀的威名保护七里不遭幕府将军迫害应该也不成问题,阿夏号未尝不是好归宿。
“这笔买卖双方得利,谁也不亏,就此成交如何?”铜雀见情势成熟,连忙在旁撺掇,建文也觉得自己似乎没有什么可反驳的。作为交易“商品”的七里面无表情,仿佛这些事都和她无关。
“不用急着承诺,你们在这里住几天,好好想想。你可以保住性命,七里又能得到安身立命之所,两全其美。”七杀看建文不再反对,便转头问小鲛女,“对了,贪狼的礼物拿来给我看看。”
小鲛女连忙拿起放在卧榻上的紫檀木小匣子,恭敬地奉给七杀。贪狼看来经常给七杀送礼,七杀毫不在意他这次送的是什么,无非是打劫来的奇珍异物或者珠宝首饰之类。
建文见七杀打开盒子,从里面取出一支长长的尖锐牙齿来。腾格斯和贪狼交手多次看得仔细,脱口而出:“哎,这玩意儿不是贪狼手上的鲨鱼牙吗?”这贪狼也真小气,这么个不值钱的东西竟要他们特意送过来。
七杀翘着小指将鲨鱼牙拿起来,在灯光下端详了一下,嘴角微扬着冷笑:“就这么吊着他吧。”正要随手将紫檀盒扔掉,却一时脸色大变。她看了几眼那盒子内壁,抿唇走了几步,忽然对着铜雀嫣然一笑,“老先生,我改主意了。”
“尊主大人,你……”铜雀看到七杀端详那盒子,已然猜到七八分,现在听七杀这样讲,知道自己是猜对了。七杀将盒轻轻放到铜雀膝盖上,铜雀看了几眼,建文等人看到他的表情变得异常微妙。
“有埋伏!”七里首先察觉到了危险的逼近,伸手去拔刀,却觉得手腕酸软,竟然无法抽刀。
“香气有毒……”
七里顿时明白,七杀身上的香气竟是有毒的。她必然是故意催动香气让他们闻到,几人不知不觉中已然手脚酸软无力,只有铜雀在看到盒子的刹那已抓住自己胯下的铜雀挂坠,一时间阻隔了有毒的空气。
客厅大门“咣当”一声被撞开,冲进来二十名手拿火绳鸟铳和燧石手铳的精壮妇人。腾格斯“哇呀”怪叫着想跳起来,才起来半个身子就一头栽倒。建文挣扎着掏出藏在后腰上的那把手铳,他知道自己一把火铳没法和二十把对抗,便把枪口对准七杀。
“贪狼这家伙把我们大家都卖了,他送给七杀的礼物是你们几个。”铜雀叹口气,“那盒子里刻着波斯文字,说你们几位都是旷世奇珍,送给七杀任凭处置。”
七杀从看到几人的第一眼就认定他们不是铜雀说的什么生意伙伴,这几个人气质和海商根本不沾边,特别是那个大个子腾格斯,怎么看都不像在海上讨生活的。原来贪狼早已命人将这几人如何得到海藏珠能力、如何躲开幕府将军的追击,桩桩件件都刻在盒里,还免不了对自己的英勇作战添加几句闲笔。
她本以为下毒麻痹住七里就可以解决所有人,不料建文这个看起来病恹恹的少年还端得动武器。“七杀大人!”小鲛女见建文用火铳对着七杀,下意识地拔出克力士剑,一个纵跃就跳到七杀身边,准备建文一旦稍有异动便将他撕成碎片。
“看来贪狼说的话也不怎么可信,”建文扣紧扳机故作镇定,“我们只当他是言出必行的好汉,才遵守君子协定送来礼物,没想到他反而利用我们!”
“贪狼为人如何,又关我什么事?”七杀倒面色平静。她张开双臂,做出毫无防备的姿态对建文说道,“开火吗?你的铳里只有一颗子弹,如果你这颗子弹击中我,你会被二十颗子弹射穿。”
“如果七杀大人定要取我和我这几位伙伴的性命,那我还有选择吗?不过七杀大人算错了,我这铳里不是一颗子弹,是三颗。”建文感到头脑也开始被麻痹了,他将全身力量都集中在端着铳的手上,想要保持稳定。
“我又没说取你性命,只是想拿你们做个礼物而已。”七杀妩媚一笑。“是送给破军吧?”建文毫不客气地说破她的用意,“我不知道他到底是什么人,你们为什么这么上赶子巴结他。但你们若要拿我等性命去取悦他,可就打错了算盘。宁为玉碎,不为瓦全。”
“且慢!不要动手!”铜雀跑到七杀和建文中间,挡住指向七杀的火铳,“太子殿下,有话好说,切切不可开火。”
“太子?”七杀听铜雀称建文为太子,眉头一皱,这可是贪狼没有透露的信息。
铜雀情急之下故意喊破建文身份,果然让紧张的气氛大为缓解,七杀手腕轻转做了个暂停的动作,小鲛女将双剑收起,二十名彪悍妇人也将火铳放下。铜雀笑嘻嘻地将建文的火铳按下,并示意他收起来。
建文早就.见识过铜雀吊坠的辟水能力,原来对阻隔毒气也有效用,他现在靠近铜雀,顿觉呼吸也顺畅了不少,头也不那么痛了。恍惚间,只听铜雀说道:
“实话说吧,其实这位正是大明先帝的太子殿下……”
南洋某地海面,庞大的大明水师旗幡招展、樯橹遮天,数百艘战船以宝船为中心排列成玄武之阵穿破碧波海面,号角和金鼓声响彻数十里海面。
郑提督身穿金线织就的四爪蟒袍,气宇轩昂地端坐在宝船船艏的太师椅上,三角龙旗在他头顶飘扬,三十六名将军穿着华美的镀金锁子甲,手扶宝剑站立两边,几组前来汇报的中军旗牌官正单膝跪立,等待郑提督的问讯。
“吴哥和暹罗的争端停止了吗?”
“禀告提督,两国国王已然承诺不再争斗,两国都会派使者前往京师入贡和谈。”
“命令西部分遣舰队,稍显武力,显示天朝威仪达到止战目的即可,切切不可寻衅滋事。 9521." >锡兰方面如何?”
“禀告提督,锡兰国王撕毁了提督的书信,拒绝入贡,继续挥兵侵略邻国。”
“这是公然和天朝为敌了,命令西南分遣舰队消灭其船队,断绝该国贸易。记住,摧其船只稍予教训即可,不可过多杀戮。”
郑提督忽然看到看守四灵罗盘的旗牌官也在汇报行列中,他心里一紧,知道必然是又有了那个人的消息,摆手斥退其他旗牌官,问看守罗盘的旗牌官所来何事。
那旗牌官忙上前单膝跪倒,禀奏道:“禀告提督,东南分遣舰队已然接近赤色目标,飞鸽传信说细作在海上看到疑似青龙船。”
“什么?”郑提督猛地从椅子上站起来,眼睛瞪得几乎要爆裂开。几年的搜寻总算有了结果,那个人的名字,如今在整个帝国都是禁忌,尽管朝野都没人敢提起,但他始终在不懈搜寻,这既是皇令,也是他的心病。
“收到飞鸽传书大概是什么时候的事?”
“禀告提督,今日辰时。”
“命令他们加快追击,如遇抵抗可以击杀,但不许伤到赤色目标!水师主队很快赶到。”郑提督举起令旗对传令兵下令,“全军转向东南,朝东南分遣舰队靠拢!”
“提督大人,我主力水师此次出航的目标是盘踞渤林邦国的海盗船团,临时改变目标是不是……”身边的亲随见平日稳重的郑提督有些失去理性,连忙提醒。
“区区一介海盗闹不起什么乱子,可是那个人,只能由我来抓。”郑提督似乎另有所思,无意回答太多。渤林邦国被海盗船团攻破,海盗头领自称国王,此次目标本是帮助渤林邦国太子复国,但和那个人相比,这南洋小国的变故又算得了什么?
左边另有个亲近的旗牌官贴近郑提督耳边道:“大人,胡大人今日派了锦衣卫来说,他的船很快就要跟上。胡大人也是领了皇命而来,又掌握着锦衣卫实权,您此时转向,是不是也要和他……”
郑提督听到“胡大人”三个字,冷冷地瞥了那旗牌官一眼。旗牌官只觉得浑身如坠冰窖,吓得不敢再说。
皇上原本将抚平南洋、寻找前朝太子的任务交给了郑提督,可偏偏这位胡大人横生枝节插了一杠子,到皇上跟前邀令前来协助。说是协助,却处处掣肘,不过是想来抢功。前日这胡大人广发捉拿前太子的通缉令,发动南洋海盗一体搜寻,打草惊蛇不说,可能会加深那人对朝廷和自己的怨念,这让郑提督极为不爽。如今只要听到“胡大人”三个字,郑提督就觉得光火不已。
“重复我的号令,全军转向东南!”
那旗牌官知道郑提督脾气,不再多言,既然大人不想跟那胡大人碰头,就让胡大人追好了。
“转向东南!”三十六名将军齐声呼喊,声音响彻云霄,庞大的舰队保持阵形,像只巨大的乌龟般笨拙地开始转向。
郑提督站在船头心潮澎湃,他恨不得一步跨过整个海洋,走到“那个人”身边。船舱内黄澄澄的大罗盘上,青色珠子在一闪一闪,发出嗡嗡的振动声。罗盘上许多代表船队的红色标记正在坐标上移动,其中一个红色标记正在朝着青色珠子靠近,紧随其后,最大的一个标记正在朝它靠拢。
建文解开随身系在腰间的小包袱,里面包着的正是刻99lib?有“受命于天,既寿永昌”的镶金玉玺。
七杀看了一眼,笑道:“看来你还真的是太子爷呢。之前多有得罪,未来要是重归帝位,可要恕小女子僭越之罪呢。”她夸张地将手掌放在胸前,做了个行礼的样子,嘴里说的话却很是揶揄。小鲛女“哼”了一声,反手将克力士剑插回腰间,将头扭在一边不再看建文。
“我如今不过是个大明逃犯,就算真的可以复仇,重登大宝也不知从何说起。”建文这话倒不是自谦,虽说之前和铜雀的对话甚是硬气,其实他能活下来,已经感到筋疲力尽了。
“是啊,不过是个废物,怎么可能有胆量去复仇。”七里在一边插话,建文被她冷不丁抢白,居然不知道该如何回答。
七杀轻声冷笑,其实她早看到了大明和日本方面的通缉令,不过这点钱她尚不看在眼里。七杀居高临下地对跪坐的七里说道:“这样一个连复仇都没有勇气的人,跟着他做什么?小姑娘,你这般人才还是跟着我好了,我不会亏待你。”
“抱歉,在下现在无法对七杀大人产生信任。”建文听出七里语气颇为冷硬,这小姑娘今天左也不是,右也不行,怎么跟吃了燧石似的?
“好吧,我问你。他没有复仇之心,难道你也没有?你要跟着这位落难太子在大海上漫无目的地漂泊?”七杀的眼神似乎要看透七里的内心,“我能看到你眼中的仇恨,可是你觉得跟着他会有可能报仇吗?如果加入阿夏号这边,或许我倒是可以助你一臂之力。不是我自夸,整个南洋,除了破军之外,只有我能为你做到这一点。”
建文看到七里的身体猛然震了一下,想来是父母之仇、乡族之恨涌上她的心头,七杀的话正戳进她的心里。她紧紧咬住下嘴唇,放在双膝上的手几乎要将裤子抓烂。
建文有些心烦意乱。贪狼和铜雀这般将自己身世透个底儿掉,七杀仿佛又只对七里感兴趣,她将要如何处置这一行人,他可真的猜不透了。但他隐约觉得,七里是想去还是想留,似乎又决定于自己能做些什么……果然如她所说,自己除了太子的身份之外,余下只是个没用的人吗?不,他不能这么没用,他还有仇未报,可是凭他的能力,又真正可以做到什么呢?
正胡思乱想着,两名健壮的女卫兵推开大门闯进来,慌乱地对七杀说了些波斯话。
铜雀眯起眼睛听了两句,便摇头道:“真是怕什么来什么。”
建文他们盯向铜雀,后者神情凝重地说:“大明的水师出现了。”
阿夏号船城不远处的海面,数十个黑点从蓝天与碧海的分界线上出现,并且正借着风势向阿夏号全速驶来。
第二十四章 推油
大明水师。
这简单的四个字,却蕴藏着无上的威严。
在南洋海面之上,如果提及贪狼、七杀、破军三个海盗的大名,大家会悚然一惊。但如果听到这四个字,所有人的反应都是一样的——肝胆欲裂。
现在大明水师的舰队正朝着建文所在的阿夏号迅速接近。从船头猎猎的飞龙旗可以看出,他们此行显然不是来消费的。
一艘两头尖锐的中型鹰船乘风破浪突出船阵,高速逼近阿夏号的外围船墙。这鹰船乃是明朝水师一等一的快船,以船桨驱动,两侧钉着竹排,经常被当作哨船使用。鹰船堪堪要撞到阿夏号船墙,突然极灵地转了九十度弯,侧面竹排的窗子打开推出两门碗口铳,对着阿夏号主船方向“嗵嗵”开了火。
四枚炮弹带着呼哨声,呈抛物线越过船墙,翻滚着飞向阿夏号主船;两枚炮弹都准确击中主船顶部,打得船壁木屑乱飞。
“该死的东西!”主船大厅里的人都感受了炮弹撞击船壁产生的震动,七杀没想到这帮明军竟招呼也不打一下便开炮,忍不住轻声骂了句,命令小鲛女去查看损失状况。不多时小鲛女回来禀报,明船的射击并未造成人员伤亡,但是有颗炮弹打到了圣火坛。
原来,七杀本是拜火教徒,是以阿夏号常年圣坛火炬不灭,明军竟敢炮击圣火,显然是没有把七杀放在眼里。
建文再看铜雀,这?老头原本绷紧的皱纹都舒展开来,看样子他也知道炮击圣火对拜火教徒是难以容忍的恶行,七杀如今是无暇管他们了。
果然,铜雀做出很惊愕的表情,故意朝着七杀躬身一礼,说道:“尊主大人,这些明军应该只是要来捉这位太子爷,方才那几炮想必只是要给个警示,并非真要攻入阿夏号。我等区区贱命如何能连累大人?虽说明军骄横炮击圣火,但只要将太子交出,我看他们也不会为难阿夏号。”
七杀果然一摆手,不悦地说:“我阿夏号还怕明军?若是开几炮吓吓就将客人交出去,传出去,七杀今后还怎么做生意?”
正说着,又有守卫跑进来,原来炮击圣火的明船射来一支蓝色的箭,上面绑着书信。七杀从箭杆上解下纸卷,建文瞥向那书信,不过是简单的几句话,要阿夏号在三发箭矢之内交出在逃罪犯,若敢稍有抗拒则天兵出手一网打尽云云,言辞极尽傲慢。七杀冷哼一声,几把将书信撕扯成碎片。
“这支明军是哪里来的?可有标识之物?”七杀问送信的守卫。
那守卫是个二十四五岁身穿简便皮甲的健壮女子,她回想了下说:“主船升的是红..色牙旗,带黄色火焰边,还升着挂有怪异青色灯笼串的白老虎小幡。”
建文听罢却是心中一凛,他猛地直起身抓住那女守卫的手臂叫道:“那青色灯笼可是一串青色的瓜形犀角灯,一共几个?最末尾的灯下是不是还有金黑相间的穗子?还有,你说的小幡上画的白老虎身上是不是有黑色花纹?”
女守卫没料到看起来病恹恹的建文突然暴起抓住自己的手腕,还抓得极紧,吓得“哇哇”大叫。建文这才发现自己太过激动,赶紧松开手,女守卫像兔子般跳得远远的,手腕早被抓出五个红色指印。
众人都惊愕地看着建文,连腾格斯和七里也是惊诧莫名,他们从未见过建文如此激动,原本因病变得焦黄的面容也变得有些扭曲。建文缓了下心神,放慢语调又问了一遍:“姐姐莫怪唐突,请速回我前面的话,这关系到这里一干人的生死。”
那女守卫惊魂初定,忙点头道:“是是,正是你说的那样,我也不认得什么犀角灯牛角灯,倒确实是瓜形,一共四个,外面也漆成青色,下面金黑色的穗子很是显眼。至于那小幡上的白老虎,似乎确是有黑色条纹。”
“果然如此……”建文长舒一口气,他想起了几年前在玄武湖陪同父皇检阅大明水师时的情景。
当时父皇坐在蛟龙金椅上,看着从眼前队队驶过的各色船阵频频微笑点头,一旁摆着的小座位是给他准备的。大大小小的战船跟着号角和锣鼓点、鸣金之声摆出各种精妙的阵形,但在建文眼里只是变幻莫测,觉得好看极了。右公公弯着腰在他耳边指指点点地介绍,这边红色旗帜是怎么回事,那边的蓝色旗帜又是怎么回事。
想到郑提督,建文不觉眼眶变红,握紧了拳头。说什么栋梁之臣,郑提督的所作所为简直是让驺虞旗蒙羞。
“第二支箭来了!”送箭的护卫又推门进门,这次的箭是黄色,却并没有书信在上面。她的叫声把建文从仇恨的思绪中拉回现实,他这才发现屋内众人都在看着自己。
他努力压抑住自己的失态,解释道:“那驺虞旗是郑提督水师的标识,言明本军代表天子绥靖四方。犀角灯笼是水师将官们的官阶标识,郑提督挂七个,这支舰队挂的既然只有四个,看来带兵官最多是个游击将军。.”
众人不禁一愣,建文要来茶水,用手蘸着在地板上画起来:“明军编制,先头部队主力是三艘二号福船,以下有负责交战草撇船八艘,快速追击扫尾的海沧船八艘和侦察用鹰船两艘……”他讲得头头是道,别说七里和腾格斯听得呆了,连铜雀和七杀这种在海上讨生活的人也听得惊奇,心中暗想这家伙看起来弱不禁风,对于大明的行军作战倒真是熟稔得很。
七杀回头盘问来报信的女守卫,居然一一被印证。
“七杀大人,下面你是打算迎战应敌,还是逃走?”建文讲解完,故意抬起头问七杀。
七杀说道:“我们阿夏号很少和人正面战斗,但要被欺负到门上,也不会白白让人占便宜。只是我们从未和正规军交过战,船上并没有可以指挥之人。”
建文双手一摊,对七杀说道:“那么,我们做个交换如何?把你阿夏号的武力借我指挥退敌,我保证把你的损失降到最低。你要付出的只是帮我治伤,以及说出关于佛岛的信息。”
“包括我也要听你的?”
“对,包括你。”
见建文说话无理,小鲛女拔剑出鞘,七杀忙按住小鲛女的手。七杀有些犹豫不决,当此生死存亡之刻,她有些不知道该不该信任这不知底细的少年。
“若是破军面对这种局面,他会怎么做呢?”七杀托着腮,望着窗外喃喃说道。
建文前进一步,嘴里又一字一字说道:“我虽然不了解破军,但是我相信如果他在这儿,也会提出同样的要求。”然后紧紧盯住七杀的双眼。
“有意思。”
七里点了点头,也不知道是破军这个名字触动了什么,还是真的相信这位太子爷。她向小鲛女下令:“准备白水母,给咱们的太子爷疗伤。”
“等一下,我还没说完,要不顺带帮我把这奇怪的体质也一揽子治好?”
建文没料到七杀答应得痛快,贪意大起,想着也许再加加价而已。他赶紧用手在胸口一抓,摸出那颗里面隐约可以看到镶嵌着粒小沙砾般的海藏珠。“喏,这是我的海藏珠,可是好东西,也替我拿去如何?对了,最好将这位七里小姐和腾格斯先生的一并治好,你看,如此一来你可以得到三颗海藏珠。”
“别傻了。”七杀她随便朝建文翻下眼皮,将他的幻想击碎,“海藏珠这东西,是与神魂相杂,给了就拿不掉。再说了,你以为谁会那么蠢接手你的能力?自己留着吧。”
说完她从几个手下推来的大玻璃鱼缸里捞出只白色水母,那水母在她手里软趴趴地扭动几下,就融化成一摊白色液体。
“哦……”建文自讨没趣,悻悻地将珠子捡起来送回胸口。
“我觉得我现在的能力挺好,虽说不是操船的能耐,能在水上飞也不错。”腾格斯边说话,边过来又把建文衣服扒了个精光。
“以后你会变成鱼!这你也不怕?”建文一脸黑线。
“那有什么?科尔沁的英雄死后都会化成雄鹰,俺是化成飞鱼,也算大科尔沁古今第一人了。”腾格斯话说得入情入理,建文想想自己百年后会化成沙砾,这才发现自己还真没法和腾格斯比。
七杀将水母融化后的白色体液在掌心混合均匀,抹到建文裸露的伤患处,紧贴着他的皮肤轻轻按摩,嘴里又念起不知所谓的古怪咒语。说来也奇怪,建文感到被水母体液涂抹的地方冰凉舒适,随着七杀柔软的手指推来抹去,肿块竟然消失了,疼痛感也逐渐随之而去。
“这是什么奇怪法术?”建文忍不住问七杀。
“古波斯推油术。”七杀随口说道,手上继续还在建文身上推来抹去,“我给你治好伤,你来退敌,现在没有反悔吧?要是现在才说你没有办法,信不信我把你浑身骨头全都掰碎。”
建文被七杀柔软的十指推来按去,只觉得浑身骨骼都无比畅快,真巴不得上上下下所有骨头都被七杀捏碎拼接重组。他从飘飘欲仙的快感里清醒过来,看到的是七里鄙夷的眼神,似乎在说“果然男人都是这副德行”。
建文赶紧晃晃头,将脑袋里各种奇怪的想法都甩掉,振作精神回答道:“姐姐放心,在下早已成竹在胸。”
“姐姐?”七里嘴里嘟囔了一句。
七杀瞥了一眼七里,眼神似笑非笑:“七里小姐可有什么要问的吗?”
“那么,关于佛岛的事,阁下可能先告知一二?”七里问道。
“佛岛啊……”七杀忽然诡异地嫣然一笑,手指点着铜雀说道,“看来你们的老板,并没有说明佛岛的真正情况嘛。”
铜雀手攥成拳头,伸到嘴边假装咳嗽两声说:“咳咳,我只是还没机会说完,再说这大海之上哪里还没有点危险?”
“我看你这老滑头只是想用他们试水罢了,从没在意过他们的死活,怕说多了他们退缩不前。”七杀揶揄完铜雀,对七里说,“既然是你问我,那我就告诉你我听到的关于佛岛的一切,然后你再考虑一下,是留在这里,还是继续去送死,如何?”
“找佛岛的人,还从来没有活着回来的。”七里还没张嘴应答,七杀这第一句话就让所有人都震惊了。
“一个活的……都没有?”七里略感惊讶,不过她的惊讶也只是说话声调稍稍轻了点而已。
“一个也没有,我能知道的也只是些海客的以讹传讹和一鳞半爪的真实情况而已。”说着,七杀讲起她所知道的佛岛,那里有着说不尽的传说,四海都传闻那里可以满足任何人的任何愿望。不知多少高僧大德、东西洋探险者、王国舰队、英勇海盗都曾前往探险,却无人生还。
“据说那里被神奇的海兽、海人种族 8fd8." >还有漩涡和风暴守护着,连罗盘都会失灵,估计那些探险者八成都是葬身海底了。你们的武则天皇帝……嗯,就是那个对我祖先之国波斯见死不救,导致我们这些失去祖国的火焰与光明的子民流亡海上的女皇,就是靠着佛岛的力量得到皇帝的宝座……”
正说着,护卫跑进大厅,手里高高举起第三发箭矢,那是一支赤红色的箭。
七杀在建文肩上拍了两下,接过小鲛女递来的方巾,把手擦净:
“好了,现在说出你的作战计划吧。”
第二十五章 游击
明军先头部队的主船——二号福船最上层,吴游击透过女墙的凹陷处朝外看。这种二号福船仅次于拥有两层甲板的大福船,内装两门千斤重炮和八门重佛郎机炮以及许多小炮,外部又有竹排保护,是明军的二等主力战舰。“吴大人您看,那边有船出来了。”有个眼尖的千总看到用来封闭船城东边和西边入口的船只打开,从里面跑出大大小小二十几艘船只。明军舰队停泊在船城北边海域,这些船只的逃出位置正藏书网在对角上,追起来很是不便。吴游击眼珠一转,立即挥舞令旗,命令两艘鹰船和八艘高速海沧船前往追击,大福船却纹丝不动。
“吴大人,敌人既逃,我军福船为何不动?”一位千总不解地问道。
“本官久经沙场,这点小伎俩还能看不出?”吴游击捻着两撮小胡子笑起来,他朝着一大团纷乱逃走的船只说,“那些船只八成是停泊在阿夏号港内的商船只,敌人大约是驱赶这些船只引我主力追赶,区区浑水摸鱼之计,岂能瞒过本官?”
众千总听了吴游击高见,忙不迭拍马屁,连称将军高屋建瓴、远见卓识。吴游击听了受用,也免不得谦逊两句,然后嘱咐指挥追击部队的千总,追上那些船只吓停就好,切勿抢掠财物、滥伤人命。明军舰队排列的队形分成三队,最慢的三艘二号福船在中间,小船摆在头尾,现在后队从本队脱离,在海上绕了半个圈、分成两队去兜击逃走的那些船只。吴游击取出个西洋玻璃沙漏,倒转过来放在女墙平坦处计时。
玻璃沙漏“咝啦咝啦”地掉着沙子,当一头完全掉空,吴游击再次将它掉过来时,刁斗上观测的士兵大声喊叫起来,只见船城北门缓缓打开,青色的巨大龙头从里面探出头来。
“青龙船!”吴游击双手一抱拳,“承蒙皇恩浩荡,这一份功劳,是老天爷赏给咱爷们了!”眼看靠得越来越近,青龙船的三十二只盘龙轮突然同时猛转起来。青龙号的加速毫无预兆,对面的明船都被吓了一跳,赶紧朝两边躲闪。青龙船冲入明船阵列中,操炮手畏首畏尾,二号福船船头的两门巨炮都成了摆设。
吴游击这才意识到对方是在死中求活,企图穿插船阵逃走,赶紧呼喊:“小铳!用两侧小铳轰击!”通过号令兵的旗语,两只福船上的士兵都乱糟糟地从船舷窗伸出虎蹲炮和迅雷铳,朝下方急急忙忙地“噼噼啪啪”喷出火焰和白烟,射出许多石子和铅弹。射出的石子和铅弹像下冰雹一样却都打到了水里,有的还打到对面的福船上“噼里啪啦”响成一片,引得对面友军连连问候这边的爹娘大爷。
“他们疯了不成?”情知吴游击的富贵荣华也都在操纵青龙船的钦犯身上,吴游击明知自己船大难以追上,也只好命令全军转向跟着青龙船。
青龙船似乎是要挑逗明军追赶,走走停停,并不打算把他们甩掉。吴游击略加思索顿时大悟:“这钦犯原来是想要引本将军进入船城的火炮射程,这点小小伎俩又何足道哉。”
要塞重炮想打中快速游走的战船概率小到和飞刀剁苍蝇差不多,明军的战舰都有竹排装甲保护侧舷,小炮小铳伤它不得,所以船城的这几门炮并不在吴游击眼里。
手下千总们忙又是一片喝彩,吴游击大手挥舞:“三条福船继续追击,草撇船反向追击,绕到船城后方,敌船跑得虽快,我军前后夹击,不信逮他不住。”
海面上呈现出奇特景象,环形的船城漂浮在碧波之上,外面青龙船带着三只福船绕着船城画出半圆轨迹,八艘草撇船反向行驶,也画出半圆轨迹,双方似乎是要齐心协力画个巨大的圆圈。
三艘二号福船被青龙船走走停停地带着,船头明军忽见黑影一闪,有什么东西从青龙船尾部被放出来,紧贴着水朝明军飞驰而来。明军大为惊慌,以为是青龙船放出什么厉害武器,到了近处才发现,朝自己飞过来的竟是个脸憋得通红的蒙古壮汉。这汉子背上长着对小翅膀,像是用石子打水漂那样在水面上跳跃滑行。
“用小铳和弓箭射击!”队官们举起竹棍打向看热闹的士兵们,士兵们连忙用手铳和弓箭射击。不想壮汉在水上竟极灵活,弹丸箭支都被甩在身后,他紧贴着船的吃水线飞行,没扑腾几下就到了船尾。壮汉架起膀子,朝船尾铲形的尾舵用力撞过去,碗口粗的舵杆竟被他“咔吧”一声撞断。二号福船体量庞大,失去了尾舵便难以转弯,壮汉又在海上蜻蜓点水般飞了几下,撞断第二艘船的尾舵,接着是第三艘。
吴游击这才发现,二号福船离开小舰船的侧卫,对这种小型目标竟难以下手。
吴游击还在拍着船壁叹息这注定到手的功名要从指缝里溜走,却见青龙船在不远处画了个弧形,竟然朝着自己的座船冲来。
“敌船!敌船出击了!”
士兵们也聒噪起来,原来背后的船城城门洞开,有一艘西洋式帆船从里面冲出。三艘二号福船没有尾舵无法转弯,它们的船尾偏偏又是防卫最薄弱的,并没有重武器,也没有装甲防护,简直就是活靶子。
吴游击看到西洋式样帆船靠近一艘二号福船,一名双手拿带刀刃手铳的女人一跃跨过两船的船舷,抬手开火击倒两名冲上来的明军,然后握住枪把,两把失去子弹的火铳立即变成两把长刀。第二个上船的女人反手拿着两把怪异的克力士剑,配合着前者一起杀退围上来的明军,盖伦帆船上的女性趁这工夫各拿刀剑跳上明船,激烈的白刃战在甲板上展开。
“可恶,也不知李千总他们的船都死哪里去了,怎么还不到!”吴游击眼看着福船被压制,自己却无法指挥座舰靠上去施以援手,急得直跺脚。
他哪里知道,李千总的八艘撇草船早中了伏击,被七杀的伏兵杀得人仰马翻。
“大人!青龙船上的敌人……敌人上我船了!”
几十条绳钩搭上二号福船,一名明军冲到船舷边刚要砍绳钩,一只苦无将他打翻,七里胳膊下夹着建文,如履平地地沿着绳钩跑了过来。
明军正要聚拢来,七里又是几个苦无甩出将前面的撂倒,剩下的都不敢靠近。借着这工夫,青龙船上的几十名女兵顺着绳爪爬过二号福船。
七里凌空翻个跟斗,正落在甲板上,随手放下夹着的建文,和十几个挥舞着大刀的明军杀在一处。有个明军挥刀来砍建文,建文本想抽火铳反击,谁知初临战阵手忙脚乱,竟将火铳掉在地上。所幸从海水里湿淋淋地跳出条大汉,抓起那明军丢出老远,原来正是之前在水面撞断二号福船尾舵的腾格斯。
建文见危机解除,拔出随身的火铳,深吸口气,朝着挂有驺虞旗和青色犀角灯的桅杆“砰”地开了一铳。驺虞旗和犀角灯应声而落,另外两艘二号福船上的明军士兵见主将船上的旗帜竟然掉落,士气大衰,许多扔了兵器跳海企图逃走。跳到海里的人也发出惊恐叫声,原来海里不知何时冒出许多巨型水母,用触手缠住他们的手足拖向深海。
“腾格斯,把舱门顶住!”建文见甲板下的明军正要推开舱门爬上甲板援助,忙对腾格斯下令。腾格斯叫声“好”,随手挽过两尊佛郎机炮压住舱门,将增援明军都挡在甲板下。
甲板上明军非死即降,吴游击带着几个千总和十数个亲兵聚成团犹在抵抗并靠向船舷。吴游击知道此时唯有舍命一搏,急忙对众千户下令藏书网:“朝廷赏金万两封万户侯擒此人,尔等建功立业就在眼前!”
几个千总齐声喊“是”,挥舞大刀朝着建文冲来。建文面无惧色,迎着他们大喊:“我是太子,伤我者夷九族!”此时距离先帝去世时间尚短,千总们听了都是一惊,竟然停下不知所措。趁此机会,七里撒出几枚苦无,正钉在他们拿刀的手上,几把刀“咣当咣当”掉落在地。七里正要挥刀砍向几人,建文忙叫道:“七里,不可轻易杀人!”
七里听了,手中刀在半空转面,用刀背利索地连.99lib?连击中几个千总的后脑勺,将他们全都打晕。
见手下被击倒,吴游击气得大叫,扔下刀伸手到腰间去摸手铳要射建文。建文手疾眼快,抢先举铳开火,子弹正打到吴游击右手手腕上,手铳落地。
“大明水师只有战死将,没有被俘将。”吴游击右手受伤无力反抗,为避免被俘受辱,左手捡刀要横颈自刎。建文抬手又是一铳,正打在吴游击左手上,刀落在地上,吴游击整个人无力地跪倒在甲板上。剩下的亲兵见主将无力再战,只好也都放下武器请降。
建文朝?99lib.着其他两艘二号福船看去,只见七杀已然基本控制了局势。
“我们靠过去助七杀一臂之力。”
建文方才对七里和腾格斯说完,只见远处一条大福船压着水花朝两军冲来,船桅杆上也挂着驺虞旗,下面的犀牛角灯笼有五个之多。站在船头的明将头顶尖顶六弧铁盔,隆起的将军肚几乎要将短甲的扣子崩开,脸上写满了“着急”,没等靠近便举起双手朝着两边挥动喊叫,声如洪钟:“误会误会,都是误会,大水冲了龙王庙啊!”
第二十六章 王参将
大明水师将广阔的南洋海面分成若干分野,每个区块,都有一支分遣舰队,负责该地的商路保障、扫荡海盗甚至处理国家间的海上纠纷。
王参将是东南特遣舰队的最高军官,虽说他这级别的末席武官在水师议事座位编号排在二十之后,却凭借着跟随郑提督多年,好歹也混到参将之职。
他此生最大的目标就是平平安安活到死。王参将胖胖的左手盘着鹌鹑蛋大的金黄色蜜蜡串,另一只胖手从怀里掏出绣着凤穿牡丹的手帕抹抹脖子和脸上的油汗,大声道:“这上面派来的愣头青着实不懂规矩,告诉他去阿夏号虚晃一下便好,莫要真的闹出摩擦。这厮贪功心切,竟不听本官号令,折损船只和人马,实在可恶。”
三艘甲板上层建筑被烧得七零八落的二号福船被拴在阿夏号船城的码头上,船上守卫的都是阿夏号的女兵,三艘船上没死的明军都被缴了械,捆成几串押在船城里。七杀站在自己座船船99lib?头,两手交叉在腹部,迎着王参将笑得艳若桃花。别看七杀笑得美,身后站着的不管是认识的小鲛女还是几个七长八短的老少面孔,个个对自己都没好脸子。
王参将挺着个大肚子,让两个亲随扶着颤颤巍巍走过“吱呀呀”响的跳板上了七杀的座船,对七杀又是打拱又是作揖,口称“误会误会,罪过罪过”。然后忙不迭地数落手下新来乍到不懂规矩。
七杀情知王参将是场面人,看重的是面子,也乐得给他这个台阶下,也说些“手下人不懂事,不小心和天朝闹了摩擦,侥幸得了便宜”之类。王参将从善如流,没必要再为之前的事结了冤家。
七杀抿嘴假意嗔道:“参将大人许久不来,和大人相熟的小妹都怨着您呢。”
王参将见七杀在大庭广众之下说起这个,脸上有些挂不住。他身为大明水师派驻此地的最高将领,每年从各小国君臣那里拿到的什么常例炭敬、海商那里拿到的抽水孝敬,甚至队伍上吃的空额,大多数都挥金如土地消费在阿夏号上,算得上是阿夏号的金牌恩客。是以双方利益所在,对七杀的事王参将能糊涂就糊涂。
王参将“嘿嘿嘿”干笑几声,在人群里瞄了几眼,目光停在建文身上。他赶忙岔开话题,笑眯眯地问建文:“阁下可是我大明人氏?”
建文情知王参将认出自己,却故意不说破,才要答话,铜雀插到他身前躬身回道:“回大人,这是老夫贴身的一个小厮,幼年从大明随着老夫往来海上做生意,虽说是大明人氏,也有好几年没回过故国了。”
“哦,好好好。”王参将圆圆的脸上堆满了笑纹,手上盘着蜜蜡串的速度明显快了几分,七里偷偷对建文说,这家伙活像庙里的弥勒菩萨。
此时,青龙船正停在七杀座船旁边,王参将睁着三角眼来回打量了几下,点着头随口对铜雀说:“本官常年在南洋公干,这高丽的龟船还是第一次见,果然奇特,果然奇特。”铜雀知道王参将故意装傻,赶紧捻须赔笑了几声。
王参将又转过脸对建文说道:“再过几年本官也要解甲归田,只想安安稳稳混到卸职做个富家翁。如今这海上不安全,郑提督的舰队正在南下清剿海盗,他手下许多不通事理的年轻人都想着要建功封侯,你们远远看到躲着点,被误认为钦犯可就麻烦了。”
建文明白王参将好意提醒自己,自然心照不宣,双手抱拳行礼道:“多谢大人好意提醒,小人如今有伤在身,七杀大人还在替我诊治,待再有几个疗程伤势痊愈,自然远离大人防区,不会给大人找麻烦的。”
“嗯,”王参将笑眯眯地点着头,没头没脑说了句,“当年先皇在玄武湖阅兵时,我还以郑提督亲信之身做过军中司仪官呢。”
建文神情一顿,本以为这老胖子只是被酒色权力腐蚀的寻常昏聩军官,不料此人并非寻常之辈,他早早看出自己身份却又不肯说破,真不知他揣着什么心思。旋即建文心中又是一紧:“这胖子故意不肯说破,也许是看着七杀的面子,放我一马;又或是缓兵之计,在等郑提督大军前来。无论如何,阿夏号是不能多待了。”
对建文说完这句话,王参将没再说什么,接着向七杀询问吴游击下落。别的兵丁死几个并不会有人问,若是堂堂游击死在这里,朝廷断断不肯善罢甘休。七杀打个响指,船舱里出来个金发碧眼的高大罗刹女武士,手上牵着被捆成粽子的吴游击。吴游击如今也没了之前的豪气,头盔早不知道丢在哪里,垂头丧气不肯看王参将。
七杀命那罗刹女武士替吴游击解了绑绳,笑盈盈地对王参将说:“王大人可以好好查查吴游击可有什么伤,若是离了我的船才发现有什么缺心少肝,我可不包赔偿。”吴游击见七杀调侃自己,更是无地自容,悻悻地走到王参将身后不敢说话,王参将看他那倒霉样子也不好再责备他。
七杀又打了第二个响指,罗刹女武士朝着女兵叽里呱啦喊了几句罗刹话,几个健壮的妇人背上来四个大皮囊,又有两个大箱子。“咚”地放在王参将面前打开,原来四个皮囊里都是银币,>两个大箱子里装的是金币。
“下面人不懂事,烧坏几条船,这修船的费用自然是我出了,也不知多了少了,还请多多包涵。”
王参将走上前拿起一枚银币吹了一下放在耳边,银币发出“嗡”的悠扬脆响,听着银币美妙的声音,闻着七杀身上的阵阵香气,他满意地点点头。七杀出手大方,给的钱足够让自己上上下下都封口,而她之所以送自己在南洋通用的金银币,想必是为了让自己在阿夏号花起来更方便。这些钱转个圈子,终究还是会回流进她七杀的口袋,想到这里,王参将心里也暗自苦笑。
七杀从小鲛女手里拿过一个镶着玳瑁的小匣子,手指轻轻触动绷簧,小匣子的盒盖“噔”地弹开,里面躺着一对儿通体镶着蓝宝石的墨玉如意。她将东西拿到王参将和吴游击面前,又说:“这一对儿墨玉如意是位大明豪商请名工匠制作的,去年生日送到我这里,我也没什么用处,就此送与二位大人,往后再见还请不要动不动就开炮。”
吴游击听说还有他的礼物,知道是七杀在嘲弄自己,臊得满脸青紫。
王参将命人将金银都抬去自己船上,临走前,他又眯缝着眼睛多看了建文两眼,凑到七杀身边悄悄说道:“你那位小客人是个大祸害,你可要早早送走方为上策,你自己最好也躲一躲,若是等郑提督到了我可罩不住。”七杀笑而不语,双方就此别过了。
“大人,就这样走了?那小子可是钦犯……”看着离七杀的座船越来越远,吴游击忍不住在旁边提醒王参将。
“哼。”王参将手里盘着蜜蜡手串,瞥了他一眼沉下脸来,“什么钦犯,我怎么没见到?你违抗军令擅自出击,折损朝廷军士,这罪过我还要给你扛下来。动不动就喊打喊杀,早晚这条小命要葬送在海上。”
常言道,“败军之将不言勇”,见王参将不悦,吴游击也不敢再多言。
当晚,王参将口述,让随军书吏记录写了份报功文书,文书里称与海盗激战获得大捷,歼敌千人,击沉敌船十余艘。吴游击以下列了数十名有功人员,申请朝廷奖励。
七杀给的金银王参将自己留了大半,分出少部分给吴游击和几个千总封口,几人新败,拿了钱自然不愿再提此事。王参将又将战死人数翻了一倍另外造册申报请求朝廷抚恤。
建文睁开眼,觉得耳朵响得厉害。他掀开厚厚的天鹅绒被子从大床上坐起来,看到七里一直在旁边坐着。七里起身拿过两个枕头给他垫上,又坐回去,冷眼看着他。建文看着房间里的陈设恍惚了半天,才想起现在还在阿夏号上,他自从离开泉州,好久没有如此安稳舒适地睡过了。
青龙船在阿夏号足足停了快两天,建文每天都要接受七杀的悉心治疗。
七杀的古波斯推油功夫极好,又结合着许多熏香和秘药,每过四个时辰就要给建文推一疗程。建文虽说还不能油到病除,鼻血也流了不少,精神状态倒比之前好了许多。胳膊上的两条“孤克煞气”不知不觉也退到了臂弯处,看样子海藏珠的排他作用确实起了奇效,这让建文心中稍安。只是每次治疗后他都全身酥软,要昏沉沉睡上好一阵子。
建文看到七里眼底有很多血丝,眼圈也是黑的,看来她这两天都在陪床。他有些小小的歉意,想说几句感谢的话,却有点儿心虚,憋了半天才说出句:“你忙自己的吧,别老陪着我。”
七里修长的双腿并得很紧,斜斜靠在床边上,脸上毫无表情波动:“我的责任就是保护你的安全,再说你看你这两日火气大,也许随时用得上在下。既然之前说定,你不让我报恩,我唯有以身体代偿,随时待命。”说着,她做出要脱衣服的样子,利落地解开腰带。
“不可不可,我怎么会提那样的非分要求,你怎么又提起这个?”建文从小受的是孔学孟道的熏陶,俨然也是半个小道学先生,见七里真要脱衣服,吓得闭上眼直摆手,“莫脱莫脱!”心里却打鼓似的跳个不停,略有期待。
七里本也只是做做样子想嘲弄一下建文,看到他这样,轻蔑地说道:“你这个连女人脱衣服都不敢看的胆小鬼,唯一的优点大概只有滥好人。巨龟寺的龟僧说得对,你应该早点出家去当和尚。”
小鲛女忽然推门进来,看到七里将衣服脱了一半,顿觉尴尬,赶紧关上门,在门外叫七里:“七杀大人要……那个人去航图室,铜雀老爷子也在那里等着,似乎是有事要找他。另外七里姐,我想找你陪我去练功,你要是忙就先忙。”
建文和七里急忙一起喊道:“不忙!”意识到是同时说出来的,两人对望一眼,只见彼此都是满面绯红。七里作为忍者虽说并不在意自己的身体,但之前的话都是和建文说的,如今被第三人撞到,还是有些不好意思。
七里刚要再开口回绝小鲛女,旁边建文倒先说话:“你去吧,老陪着我怪无聊的。我也躺累了,待会儿想一个人走走。”
七里犹豫了一下,嘴里“嗯”了一声,拉根拐杖放在建文床边,跑去找小鲛女。出门前,她忍不住回头看了一下建文,只见建文还在看着自己。
看大门“哐”地关上,建文这才长嘘一口气,然后慢悠悠地下了床。他拄着拐杖,试试腿脚问题不大,慢悠悠地朝门走去。他似乎想起什么,回去从枕头下取来火铳插在腰上,拍拍腰间觉得安心许多,这才出门去。
自从王参将走后,七杀下 4ee4." >令转移去其他安全海域,所以这两天整个阿夏号船城变成了大工地,到处忙忙碌碌。除了铜雀、建文等人之外的客人都被送走,女兵们“叮叮当当”敲打着加固木排,用作船城城墙的船只之间的铁链被拆开,船只调集到同一方向重新固定,接下来整座船城都会被她们牵引着前往新海域。
建文拄着拐杖在高高的阿夏号主船上看了会儿人们干活,见到不远处一艘外壳漆成白色的破冰船切开蓝绿色的海面破浪而去,船上腾格斯半个身子探在船外,紧扒着船舷吐个不停,白色船壳上一大截都被弄脏了。腾格斯边吐还边哭得稀里哗啦,他朝着船艉掌舵的罗刹女武士大喊:“慢点,慢点成不?俺连胃都快吐出来了!要不放俺下船好吗?”
罗刹女武士哈哈大笑着说:“你不是说我这艘白船在大海上像极了草原上奔驰的白马,非要跟我学操船吗?如今上了船想下去可不行噢!”船速果然一点儿没减,呼啸着从建文身边擦过,带起来的风差点把他刮倒。破冰船很快跑没了影子,空气中只留下腾格斯的哭喊声和罗刹女武士的豪爽笑声。
那罗刹女武士是七杀手下的得力干将,具有将水面结冰的能力,和明军的一战中负责带队料理八艘草撇船的就是她。战后,腾格斯闹着非要和她学操船,她也爽快答应,看样子腾格斯操船能耐没学到,晕船功夫倒是见长。
另一边,七里正在船艉教小鲛女投掷苦无的技巧。小鲛女看到建文便冷若冰霜,大概是知道他是大明前太子,所以看着就没好气。可要是看到七里立即会换张面孔,有事没事黏着七里学这学那,假如七里是男人,说她对七里一见钟情也不为过。
建文再顺着船舷走,看到哈罗德抱着一大摞纸不知在写着什么,嘴里念念叨叨左摇右晃走过来。建文和他打招呼他也没听到,快到建文跟前时正踩到一大捆盘好的缆绳,整个人四仰八叉摔在缆绳圈子里,只留下两条腿露在外面,手上抱着的纸散了一地。建文走过去看,原来都是各种关于阿夏号船城的素描,每张纸的角上还都写着“献给时代的缔造者七杀大人”。此外,还有十几张新式转轮连发铳的设计图,联想到之前七杀看自己那把转轮铳时贪婪的眼神,哈罗德八成是为了讨好七杀连夜画的设计图。
自从被七杀的香气迷晕后,哈罗德的脑子就好像有点儿不大正常,也不知是真的被七杀的魅力摄住还是被香气熏坏了脑子,跑东跑西又是画又是写,也不知道还能不能恢复正常。建文看到哈罗德这傻样,忍不住笑出声来。
“不管怎么说,这两天是我们过得最轻松的日子。”这些日子发生的种种事情走马灯般在建文脑子里转了一圈。他真希望这快乐能继续下去,只是郑提督、日本幕府将军这些人能放过他们吗?父皇临死前扭曲的面孔忽然又浮现在眼前,“只有找到佛岛,为父皇报了仇,才能告别这隐姓埋名、颠沛流离的日子。”建文感到伤口的位置又有些隐隐作痛。
想着想着,已经走到阿夏号的航图室。到达航图室门口,建文略微惊异了一下,只见门口守卫除了在阿夏号上常见的女侍外,又多了两名身材健硕的黑人男子。
建文从未见过黑人,小时候却听郑提督讲过,距离天竺海西极远之地有黑人国,当地人肤黑如炭,以羽毛为饰,终年不着衣物。眼前这两名男子头插羽毛,腰系草裙,挎着刀柄雕刻着豹头的弯刀。两人眼神都精悍无比,宛若狮虎,想来是什么大人物带来的卫士。
正不知是否该推门进去,只见铜雀从过道另一边盘着小铜雀走了过来,看样子他也受到了七杀邀请。
航图室门口的女侍从见建文、铜雀都到了,就轻轻叩了几下门,禀报说道:“七杀大人,他们来了。”
“请他们进来。”门内是七杀略带慵懒的声音。
女侍从打开门,建文拄着拐杖进去,航图室很狭小,只能容纳十几个人,屋顶是球形小穹顶。七杀席地坐在地毯上,房间拉上了厚厚的窗帘,黑漆漆的全靠几支蜡烛的微弱灯光照亮。坐在主位的七杀换了身露腰的红色波斯风暗花紧身长裙,头戴金冠和红头巾,看着多了几分女王的高贵气质。
建文坐好才看到,七杀面前摆着圆形球状仪器,几..个带刻度的黄铜圈横七竖八地将个水晶球裹在中间。等女侍从将门关好,七杀将双手放在球形仪器两边,嘴里念起奇怪的咒语,只见水晶球中渐渐燃起一团蓝色的小火焰,小火焰渐渐地由蓝转绿,由绿又转黄,几个黄铜圈绕着水晶球飞快旋转。水晶球射出伞状光芒,投射到屋顶竟显出一片海图,几个黄铜圈也停止转动,在海图上勾勒出带镂空刻度的经纬线。
“这是海象仪?”建文在京师去过观星台,这东西像极了观星的仪器,且观星的仪器也有几道铜箍,意理相通,立即猜到这是传说中的海象仪,果然铜雀对他投来赞许的目光。
“多年来有不少海客想要前往佛岛,他们在阿夏号短暂停留,纸醉金迷,花掉最后一个铜板才离开,然后就没有然后了。”七杀仰望海图,双手在海象仪上转动,投射到屋顶的海图也跟着挪动起来。
“我看大概是被你榨干最后一个铜板才对吧?说不定他们是欠了你的花债、赌债,才被迫去佛岛的。”建文嘟囔道。
七杀听了未置可否,朝着他一笑:“也许吧,反正他们都没活着回来,钱留着也没用。总之,他们除了钱,还留下许多碎片情报,我根据他们的情报,拼出这张地图。”
七杀又将脸仰向穹顶:“这是我能拼出的关于佛岛最准确的海图。将海客们的情报集中在一起,我们可以确定几点:第一,佛岛在热带海区,那里长满椰子树;第二,佛岛附近有许多巨大的移动漩涡,洋流也很不稳定;第三,佛岛附近海域也许是受到某种力量操纵,出没着众多奇异恐怖的生物;第四,找到佛岛的关键在一种叫海沉木的神奇物件,很少人知道那东西长什么样,不过海沉木存世似乎只有一块。”
听到这里,建文心中一颤,想起七里手里的海沉木还在铜雀那里,心道:“万幸七杀不知道我们也有一块海沉木,否则以七杀的性子,八成会把我们杀光切块,装麻袋扔进大海,然后把东西抢走。”想到这里,建文感到冷气一直从后脊梁冲到头顶。
“七杀大人,起航了。”小鲛女将门推开条缝,轻声向七杀汇报。
建文感到屁股下的地板震动起来,阿夏号动了。
几十条大船拖着庞大的水上城镇,在海上缓缓移动起来。
“真像回到科尔沁大草原了。”望着祖母绿般碧绿辽阔的海面,腾格斯感叹道。波澜起伏的海面如同青草起伏的草原,这几十艘船拉动浮动城镇的景象,与牛群拉动勒勒车的景象并无二致,他乘坐在白色破冰船上,如骑在白色骏马从勒勒车旁飞驰而过。腾格斯想放声高歌,不料才一张嘴便嗓子发腥,又抱住船舷“嗷嗷”吐起来。
“到了季风带,速度会快起来,其实我们是海上的游牧民啊!”罗刹女武士牢牢把着和她一样高的舵盘,享受着速度和海风带来的快感,丝毫不顾及由于晕船而吐得死去活来的腾格斯。
半日海程外,数百艘战舰构成的大明水师主力舰队遮盖了整片海域,正在昼夜不歇地前进。挂着九枚青色犀角灯的宝船上,郑提督紧盯着罗盘,代表主力舰队的大片红色,正朝着青龙船所在的地区铺天盖地地压过去。
第二十七章 故事
航图室厚厚的窗帘被风吹开一指宽的缝隙,一条细细的光线越过窗台,笔直地爬过地面,一直映到七杀身上。小鲛女跪行几步将窗帘拉好,然后跪行回到门边坐好,目光炯炯地看着正在讨论如何从幕府将军手里获取海沉木的七杀和铜雀。后者侃侃而谈,面色如常,看样子他是不想将自己手上也有海沉木的事告诉七杀。
“有时候连我自己也会有去佛岛看看的冲动,看看武则天皇帝追寻的梦幻之岛,究竟是怎样的所在。”正在和铜雀聊天的七杀,忽然向好久没有说话的建文发问,“不过太子爷,我在这阿夏号也算阅人无数,多少人都是在我这里花光最后一个铜板,然后了无牵挂地去复仇。我并没有在你眼中看到复仇者那种厌世的神情,你真的那么想复仇吗?”
“我?”建文没想到七杀会问自己。他十指交叉,咬着嘴唇认真想了想,回答说,“听说我抓周时,父皇让几位外臣每人在地上放了样东西,我直接抓了郑提督的贝壳,父皇说我未来必能开拓万里波涛,扬大明国威于万国。父皇还说,郑提督是环绕在紫微星周边的武曲星,等他百年之后还要让郑提督继续辅佐我……谁知道……这奸佞之徒竟杀了父皇……”
话说到这里,只听门边上的小鲛女“呵”地冷笑了一声,七杀轻轻敲了下地毯,小鲛女赶紧把后面嘲笑的话忍了回去。
建文没有在意小鲛女,他的思绪正奔驰在回忆的路上。他想到少年时自己与郑提督亦师亦友的情义,郑提督每次从海外远洋归来都要给自己带来好玩的礼物,在宫中的方砖地上摊开好大好大的航海地图,给自己讲解海外万邦的新鲜事。
郑提督是个特别会讲故事的人,他讲到战斗危急时刻总要顿一顿,看到小建文屏住呼吸专注地看着自己,就会突然把手往下挥,做个决断的姿势:“有赖皇上洪福,官兵奋勇作战,我命令战士们炮火全开,那怪物遭到近距离射击,一下子就潜进海里没影了。被我们解救的外国船只上的人齐声欢呼,赞颂大明威德。”听到这里,小建文才会长舒一口气。
记得就是两年前的那次出海前,小建文还拉着右公公跑去天后宫给郑提督求来了保佑航行平安的护身符,郑提督说他会一直带在身边。谁知道就在那次,他弑杀了父皇……
建文思绪翻腾,他讲故事的能力也毫不逊于郑提督,航图室里每个人都听得格外认真。他继续说道:
“后来我在海淘斋做朝奉,晚上睡在柜台下面,有时会梦到自己躺在宫里温暖的大床上,右公公正拍着我入睡。忽然,郑提督提着带血的剑冲进来,一剑捅死右公公,又朝我砍来。我陡然睁眼醒来,夜雨淅淅沥沥地下着,伸手不见五指的店里只有我自己,后背的衣服被汗浸透,那时心里就只剩下了报仇。可是前日之战,在我的策划下死了近百人,他们与我无冤无仇,也都有父母妻儿要养活,只因为他们是郑提督手下就白白丢掉性命。我要杀郑提督为父皇报仇,他们的儿女是不是也要杀我为他们的父亲报仇?我这两天越发不知自己想要的是什么,难道杀了郑提督我真的会满足?真的会快乐?”
说到这里,建文轻叹一声,眼睛看向地面。小鲛女没有再嘲笑他,似乎也在专注地听着,七杀过了好一会儿才说道:“你是想去佛岛寻找答案吗?自己无法得到答案,所以欺骗自己说,到了佛岛就可以得到那个答案对不对?佛岛对你来讲,只是个逃避的目标,过去想着到了佛岛可以报仇,现在想的是到了佛岛可以解开心结。你只是不敢自己去想去做,果然像七里说的,你是个懦弱、纠结、没主见的滥好人。”七杀轻蔑地冷笑了一下,转过脸对铜雀说,“铜雀老先生,这单生意我看你是亏了,投资到这小子身上,只怕要血本无归呢。”
铜雀跟着笑了几声,胯下那只铜雀不知何时早到了手里盘着:“尊主大人此言差矣,看人和赌石是一样的,从外表的光鲜亮丽或者朴实无华,都难以看透里面蕴藏的究竟是顽石还是美玉。巨龟寺的长老也很看重太子爷,他或许真的会是解开佛岛千年之谜的那把钥匙也不一定哦。”
七杀在阿夏号冷眼旁观了来来往往多少众生,对人性的观察可谓一针见血。这种毫不留情的讥讽,让建文感到如坐针毡。待铜雀表完态,他有些不服气地反问起来:“我承认自己没种。可是,我所受的苦楚,七杀大人你又如何能懂?我看你的眼里也只有钱而已,你到了佛岛又会如何?”
“你说我们不懂?”七杀翘着小指摆弄着从金冠两边垂下的红色头巾尾端,长长的睫毛略一翻,脸色异常平静地看着建文,“你对我们这些眼中只有钱的商人又了解多少?”
“公子不要乱说,尊主大人绝不是你想的那样……”铜雀看七杀摆弄头巾,吓得差点站起来。七杀只有特别不爽时才会下意识地摆弄头巾,这动作通常代表她感到不耐烦要杀人了。
“好了好了,铜雀老先生,我不杀他。”七杀意识到自己的举动吓到了铜雀,忙放开头巾,又恢复笑盈盈的表情问道,“太子爷,你说我不懂你的苦,那你对我又了解多少?”
建文听了顿时哑然,他确实不了解七杀,除了觉得她很美、很爱钱,其他一无所知。他头脑中又是一闪,想起阿夏号上圣坛昼夜不息燃烧的火焰,以及七杀不经意间提起过自己是波斯王族的后人。他立即屈身向前问:“七杀大人,你的祖先之一莫不是波斯的俾路斯王子?”
“聪明。”七杀略一颔首,表示了对建文头脑敏捷的赞许。
“萨珊波斯王国末代王子俾路斯,辗转千里到长安向大唐求救。大唐实际的主政者武则天皇后没有出兵帮助波斯复国,波斯王国就此沦亡,他的后人散布在中国与波斯。”
七杀身后的角落里传出老女人慢吞吞的说话声,建文这才惊觉原来屋里还有第五个人,这人一直就坐在七杀背后的墙脚,却没有人察觉。她身材不高,戴着副露出双眼风格诡异的木刻面具,身穿米黄色彩边长袍,头顶未经研磨的彩色宝石原石与金丝编织成的金冠,手中还握着柄装饰有彩色布条的乌木杖。由于她几乎没有呼吸,从他们进来后身体也纹丝不动,加之一直坐在黑暗处,建文几乎将她当作了屋中的一件摆设。
“婆婆,我差点儿把您给忘了。”七杀似乎也像是才想起来,微笑着朝着婆婆的方向优雅一指。
铜雀也没有发觉她的存在,见到她现身,也是吃惊得略微睁大双眼,从他游移的眼神中建文可以看出,铜雀似乎正努力在头脑里搜寻此人的信息,却又无所得。
看来航图室门外的两名黑人侍从,当是这位婆婆带来的了。建文顿觉此人来历不凡。
婆婆似乎也看出铜雀在努力回想,忽然开口道:“铜雀啊,你还没和这小娃儿讲过自己的祖先百济大将鬼室福信吧?”
铜雀大惊,盘着小铜雀的手停了下来:“尊驾……如何知道老夫的身世?”
“百济?”建文在头脑中搜索着这个熟悉的名字,他终于想起是在《旧唐书》上看到过这个小国的名字,忙说道,“是高丽三国之一的百济吗?后来为大唐和新罗夹击所灭的古国,算起来到现在灭国有快八百年了。”
铜雀面色发白。他的祖先百济大将鬼室福信赤心复国,却被拥立的昏君扶余丰所杀,百济再次灭亡。在那之后,鬼室一族从贵族沦为没有祖国的海上商人,这成为身为鬼室后人的铜雀心上的一块伤疤,数十年来知道此事的人一只手就能数过来。
建文万万没想到老奸巨猾的铜雀竟也背负着如此沉重的家世,原来他口中的“祖国”并非高丽那么简单。忍不住问道:“那么,你就没想过复仇吗?”
“复仇?祖先建立骑鲸商团之初也是想积累实力,以期待东山再>起。快八百年了,大唐和新罗都已沦亡,高丽也被朝鲜李家夺取。王朝往复更迭,我们连复仇的目标都已失去,还复仇做什么?”铜雀故意看向别处,避开建文的眼光。
“又是武则天皇帝吗……”建文小声说道,百济灭国的时间正是在武则天还未称帝前,那时她还被人们称为天后,百济灭国正是她功业的一部分。
婆婆似乎很想和铜雀聊聊,她伸出长长的指甲指着铜雀那黄灿灿的宝贝铜雀问:“那是什么东西?莫非是你鬼室家的传家宝?”
婆婆的声音由于面具的缘故而变得怪声怪气,好似鬼魅之音。铜雀不禁又是一愣,他拿起铜雀朝着婆婆晃晃,问道:“上师所问可是此物?”
“正是,可否给我看看?”婆婆翻过手掌,看来是志在必得。
铜雀露出狐疑的表情,仍是将铜雀从衣服下摆摘下来,跪地前行到婆婆面前双手奉上,嘴里说着:“此物当真是骑鲸商团代代相传的信物。”借机凑近观察那婆婆。
婆婆接过铜雀,扬起戴着怪异面具的脸,举起那只小拳头大的铜雀好一阵端详,突然哈哈大笑起来,说道:“你说这铜雀是你们鬼室家代代传承的东西?我怎么觉得你得到此物不超过四十年呢?”
画面像是被锋利的小刀割裂成两半,婆婆一边是彩色的,铜雀的一边则是黑白的。
“鬼室族人个个天纵英才,你铜雀更是不世出的智者。几乎没怎么学过操鲸之术的你花言巧语骗去此物,只花七天七夜冥想,靠着本有的知识触类旁通,今日竟然也能操纵群鲸。”
婆婆一字一顿地说出这些话,看似口气缥缈轻盈,每个字却似重锤揳钉,砸进铜雀的心脏。
铜雀目瞪口呆,他不知这面具后究竟是怎样的人,手心冷汗直冒。
“阁下是何人,从哪里听到这般毫无根据的传言?”铜雀稳定心神,沉下声问婆婆。
婆婆用如炬的目光盯着铜雀看了看,忽然从面具后发出“叽里咕噜”的奇怪声音。这声音不似任何一种语言,既如鸟雀鸣叫,又像是兽类低鸣。铜雀一怔,缩在袖子里的双手交叉紧扣,挺直了腰也用类似的声音回复。两人来言去语似乎是在对话,旁人无法听懂,建文猜测这大概是已失传的某种秘密宗派暗语。
建文赶紧迎上去,拉住铜雀的袖子问:“你们刚刚在说什么?现在这婆婆又在说什么?”
铜雀还是一个劲儿晃脑袋,仿佛没听到建文的话。建文只好又问一遍,铜雀这才如梦初醒般地张皇地看着建文,然后说道:“这婆婆甚是邪性,不知为何对我了如指掌。”
“那她后来和你说的是什么语言?我们怎么听不懂?”建文对刚刚两人的交谈充满好奇。
“那个,是这样,这世上只有极少数人懂得操控鲸鱼之术,他们被称为‘操鲸人’。操鲸人之间有一套介于人言和鲸言之间的语言,只有我等自己听得懂。那婆娘居然会说这种语言……”铜雀说到这里,目光变得游移不定,嘴里一个劲儿地说“怪怪怪”。
看着铜雀窘迫的模样,七杀失笑不已,绝美容颜如芙蓉绽放,不可方物。直到众人都盯着她看,她才敛去笑意,将修长的双臂放在两腿间,十指紧扣,手指敲击着指节,幽幽地讲起她的故事来——
七杀的幼年记忆都是在山野里,从小族人就告诉她,她是骄傲的大波斯阿尔达希尔大帝的后代,是拜火教的圣女。她的祖先在波斯灭国后躲入深山,在一些支持旧王部落的扶持下,作为拜火教祭司家族继续存活。她没有同龄的朋友,人们对她顶礼膜拜,竭尽所能供养她。
然而,波斯的新统治者并不愿容忍汗国边境还苟延残喘着旧国的王族,他们要将这些异教危险分子斩草除根。
敌人杀进山里,他们先用金钱收买了最不坚定的葛禄洛部落,接着其他部落也陆续背叛,她仅存的族人被困在山谷中。人们做了最后一次祈祷,亲吻她的手和脚面道别,然后杀死妻儿去和敌人决一死战。一名最强壮忠诚的女武士被委派背着圣女以及藏在炭盒里的圣火逃出去。武士背着她徒步逃了七天,翻过七座山,蹚过七条河,才突出了重围。
女武士和她伪称母女在各地游走,白天女武士带她在街市上跳舞谋生,晚上教授她武艺和祖先的文字、历史,诵读哲人经典。
在她十四岁那年,女武士拥有了自己的海盗船,之后的岁月,她都是在海盗船上度过的。这个在山里长大的女孩和大海结下了不解之缘,她乘坐着海盗船游历四海,海上暴烈的日光将她的肌肤晒成小麦色,她几乎忘记了在山里曾经钟爱插花与音乐,现在只有刀、铳才是她的挚爱。
为了保证她的安全,女武士的海盗船只募集女性,船帆上代表拜火教的火焰纹章成为她们的标志。在她十六岁那年,女武士为她举行了成人礼,并传授她只有成年圣女才能习得的香料调制秘术。
“这世界上最不可靠的就是男人,而他们又是最好被利用的,仅仅靠女人的香气,就能把他们变成你的工具。”女武士在传授她秘术时如是说。
由于长期以海为家,她逐渐学会了从水母身上获得她制造香料的一切成分,并学会用香料操纵水母的技术。
但幸福总是短暂的,不幸才是人生主流。那艘海盗船遭遇风暴,搁浅在了不知名的岛礁。岛礁上没有食物和淡水,四面都是茫茫的大海,整整一个月的时间里,耗尽食物和水的船员们逐渐死去,女武士将属于自己份额的食物和淡水留给她,自己也死去了。
靠着女武士留给自己的那点食物和淡水又熬过十天,她终于熬到帆影出现在海面的那一刻。那是艘小小的海盗船,船上只有区区几个年轻人,自称船长的是个身穿婆罗门服饰、稚气未脱的少年。那是个来自南亚次大陆、喜欢夸夸其谈的家伙,自称南海第一大海盗,还指着船中间光溜溜的桅杆说,这东西叫人头柱,他要在上面印满人脸。在将她放在最近的港口后,少年说要去寻找传说中的海藏珠,还放话说等他获得海藏珠的能力就来娶她。
当然,她很快就把这件事忘干净了,花了三年时间重建舰队,并很快在海上建立威名,并在积累巨大资金后金盆洗手,利用广阔的人脉,在海上建立起南洋第一销金窝——阿夏号船城。她给阿夏号定了只收留流落海上孤女的规矩,自然也和这样的人生经历有关。
故事到这里差不多讲完了,建文终于找到机会插嘴:“那夸夸其谈的少年莫非是贪狼?他不知道拜火教圣女是终身不能结婚的吗?”
“除了他还有谁?后来他果然取得海藏珠,手变成那恶心样子,跑来阿夏号非要我履行什么当年的盟约,谁和他说定了?”七杀耸耸肩,一脸嫌弃,“我教他怎么从墨鱼里提炼永不褪色的墨汁,也算两清了。谁知道他还不肯死心,隔三岔五抢到宝贝都觍着脸送来想取悦我——包括你们这几个绝世奇珍呢。”
建文脸一红:“那你为何不拒绝他的礼物?”
“谁会和钱过不去?”
建文顿时语塞,脑海里出现了贪狼拿活人喂鲨鱼时凶神恶煞的模样,没想到这家伙还有如此痴痴傻傻的一面。
“如果你问我要是有机会上佛岛想得到什么,那么我告诉你,我想知道吸引着武则天的神秘力量究竟是什么样的。”七杀看着海图,露出神往的样子。
没想到七杀会有如此柔软的内心,建文难以抑制的怜悯之心泛滥,搜肠刮肚想说几句安慰的话。
“铜雀老先生,”七杀笑着拿起地毯上的茶壶,给铜雀慢慢斟上一杯浓茶,“为了这个小太子,你也看到我付出了多少。且不说阿夏号移动期间耽误多少生意,光是我贿赂王参将那四皮囊银币、两箱子金币和两柄墨玉如意,我就亏大了。当然,为了朋友这都不打紧,只是骑鲸商团忍心让我白白损失?”
“哈哈哈!”铜雀端起茶杯,只见里面几根茶叶打着旋漂着,他苦笑几声,这真是平生喝过最贵的茶,“好好好,我管我管,哪会让你白破费。”
“都是老朋友,那,三分利好啦,就当是你和我借的,会给你拉出账单的。再有啊,我给你提供那么多佛岛的信息,可都是多年辛苦收集来的,宝藏是不是也该算我一份?”七杀脸上露出奸商的诡诈神情。
“说到底还是为了钱啊……”建文念及此处,心里刚燃起的火焰一下子熄灭了。
铜雀端着茶杯又偷眼望向婆婆,只见她跪坐在一边始终在把玩着那只铜雀,那姿态他觉得似曾相识,内心隐隐升起不吉之感。
“哼,连我是谁都想不起来了吗?可还记得当年你如何觍着脸求我教你操鲸术,又借去铜雀一去不复返?”神婆用手背撩了下花白的长发,眼角余光甩向铜雀,“你这一心往钱眼里钻的贪心小子,靠着那点儿片鳞半爪、一知半解的操鲸术,竟然也能把骑鲸商团搞得风生水起。”
听婆婆说出这话,嘴里正含着满口热茶的铜雀差点喷建文一脸,这回他对婆婆的身份猜出了八九成,没想到她竟然出现在阿夏号上。
婆婆将小铜雀放在腿上,双手摘下面具,大家这才看清婆婆的脸,这是一张看起来并不算苍老的面孔,虽说白发占据了一多半,五官却很是端正。
“那么……铜雀当年是和婆婆学的操鲸术了?”建文左右看看,也从婆婆和铜雀之间此消彼长的气场看出了端倪。
“是啊,当初这孩子背着包袱闯到我那里,说是要学习操鲸术。我不理他,他在门口哭了七天七夜, 8bf4." >说他们鬼室一族日渐败落,他只有学会操鲸之术才能重振家门。这孩子衣不解带小心伺候我七天七夜,绝口不提学习操鲸的事,后来我提到手边有只宝贝铜雀,他闹着要借来看看。我见他老实,便拿铜雀借给他看,他拿去看了七天七夜竟然参透其中玄机,趁夜卷着跑了。”
婆婆一字一顿地说着,铜雀诚惶诚恐地弓着身子不敢多言,头恨不得埋进腿里。
“再之后,听说南洋那个什么骑鲸商团再次出现,又说商团首领是个操鲸高手叫什么铜雀,我就猜必定是他。”
婆婆说着将小铜雀扔还过去,铜雀赶紧接住了,脸色煞是难看。他隔了半晌才小声问道:“老阿姨此次前来,可是来找我要回宝贝?”
“我的心几十年前就被你伤透了,谁会来看你这冤家,东西你自家留着吧,我再不想多看上一眼。”被称为老阿姨的婆婆说罢朝七杀一努嘴,“这次七杀小姑娘给我飞鸽传书,说铜雀带了个神奇小子要去佛岛,请我来掌眼,我这次主要是来看看他是个什么样的人物。”
“那么,我是何等人,婆婆可看清了?”建文见是七杀请来观察自己,不觉惊异,也顾不得问铜雀和老阿姨之间有什么解不开的孽缘。
“这个嘛……”老阿姨凑近到建文面前,几乎是鼻子贴着鼻子端详了片刻,闭目轻轻吟唱许久,才道,“也许可以让你去蓬莱走一遭见个人,他只要愿意,能给你的帮助远比阿夏号来得大。”
“蓬莱?”建文一头雾水地问。
七杀也颔首表示附和,看样子她和老阿姨之前就商量过此事。再看一旁的铜雀和门口的小鲛女,面色也变得凝重起来,想来他们都知道老阿姨口中的“某人”是谁。蓬莱又是什么所在,怕是只有建文不明所以。
“我们之间还有桩小小的生意要结算,了结后自然送他们前去。”七杀诡异地一笑,红艳艳的双唇在暗淡灯光下闪着迷人的光。
“生意?难道说的是……”建文望向七杀,心中浮现不祥的预感。
灰蒙蒙的大雾笼罩着海面,三艘明军鹰船在阿夏号原先停泊的锚地转圈,带队的千总挥舞令旗下令:“用小炮射击,我船太小,不要直接冲突。”
得到命令的炮兵点燃信药,信药发出“刺刺”的声音从火门燃烧到内部,炮膛随之发出“嗵嗵”的闷响,圆形炮弹旋转着飞出,穿越海上的浓雾,在大山般的黑色舰影不远..处激起几道白色水柱。千总捏住令旗瞪大眼看黑色舰影的反应,对方船大炮重,如果还击的话,这三艘侦察用的鹰船只有被击沉的命运。
还好,黑色舰影显然不想和他们缠斗,只是对峙。三艘鹰船背后的海雾中突然显现出大量战船,数量多到几乎难以计数,当中一艘宝船上飘扬着驺虞旗,悬挂九盏青色犀角灯。黑色舰影大约是认为没必要啃这块硬骨头,转头开始下沉,巨大的船上建筑很快被海面吞没,只在水面留下许多气泡。
“万幸!还好主力赶上了。”千总大有捡条命的感觉,随即命令,“立即向帅船靠拢,禀告敌情。”
宝船上的一切都是巨大的,光一把舵就有中等船只大小,甲板宽阔到可以令骑兵纵马奔驰,船中的会议厅自然旷大异常,全舰队的参将、指挥使、游击都集中到这厅里,依旧还会显得空荡荡的。
郑提督听了带队侦察的千总叙述,眉头紧锁,面部表情像岩石般僵硬。长桌两边与会的上百名高级军官都知道,提督现在很烦恼,由于这场不知哪儿来的大雾,青龙船再次从指缝里溜走不说,前方又遭遇身份不明的敌人。
一名负责情报的参将小心翼翼地进言:“提督大人,从我军掌握的情报看来,甲板以上是近似天守阁的巨型建筑,只怕是在泉州惹事的那艘倭船火山丸。”说着他命人将根据泉州海战参与军官描述所作的火山丸绘图挂起来。
带队侦察的千总连连说:“是是,看着有八九分是它。”
“倭人来这里做什么?今日刚和我们交过手,这是要和我大明撕破脸不成?”军官们交头接耳议论纷纷,会议厅里充斥着军官们铠甲甲片碰撞的“哗啦”声以及低语声。
“下次再见到,立即击沉。”郑提督的手重重拍在椅子扶手上,然后对中军官说,“散会吧。”
须臾,更衣室,郑提督褪去官服,换了身日常穿的绿色常服,头上只插根白玉龙首簪子,正背着手看墙上挂着的《坤舆万国全图》。这时王参将敲门进来,郑提督摆摆手,示意他无须行礼,王参将便在旁边的绣墩上坐下。
“本帅要听听你前日海战的详情,给本帅讲讲吧。”郑提督看着《坤舆万国全图》说道。
王参将赶紧眉飞色舞地讲起前日海战战事,当然这战事并非实情,完全和他之前呈献的捷报一个样,他正说得起劲,只听中军进来回禀:“吴游击到了。”
话音未落,吴游击走进来,一撩甲裙单膝跪倒:“末将参见提督大人。”
“拿下!”郑提督面目平静,操着沙哑的嗓音低声厉喝,两边壁衣冲出四个亲兵,吴游击惊见事变,还想拔剑反抗,四个亲兵四把刀同时砍下来,将他砍翻。亲兵们还怕他不死,又是一顿乱砍,直到吴游击彻底不动才停手。
王参将吓坏了,赶紧从绣墩上滚落在地,不住告饶。
“吴游击被收买了,姓胡的让他来监视我的行动,你们在阿夏号袭击青龙船的事他写了密信想要上报,被我截获。”说着,郑提督打开抽屉,将一封皱巴巴的桑纸蜡丸信扔在桌面上。
王参将知道事情败露,哪还敢去看,只是一个劲儿地磕头求饶。胡大人此次下南洋和郑提督处处别苗头,手段无所不用其极,这次竟然收买了吴游击做内线,王参将虽是郑提督亲信,也不免有失察之罪。
四个亲兵拉着吴游击的四肢将他的尸体拖出去处理,又有亲兵拿着抹布和水桶进来擦拭地上的血迹,不一会儿清理干净,杀人的事就好似没发生一样。
即便如此,血腥气还在一个劲儿地往鼻孔里钻,王参将抖似筛糠,不知该如何说话。
郑提督在太师椅上坐好,命擦地的亲兵退出屋将门带好,这才问王参军:“你见到他了?”
“正是,小将亲眼得见。”王参将还是趴在地上,头也不敢抬。
“很好。”郑提督只说了两个字,王参将的心理防线却彻底崩溃了。
见郑提督洞若观火,王参将也不敢再有隐瞒,将过程原原本本都讲了一遍。
郑提督听完面沉似水,朝着王参将挥挥手,示意他可以走了。王参将如同得了大赦,赶紧爬起来行礼,失魂落魄地倒退着出去。待出了门他才想转身跑,中军官在后面把他叫住,手里拿着他的蜜蜡手串,他这才发现,平时不离身的手串掉到地上竟然没发现。
更衣室,郑提督打开抽屉,看到抽屉角落里躺着一个天后宫的平安符,他冷漠地看了眼,从旁边取出火镰、火石将桑皮纸密信点燃。密信在手里烧得只剩个角时,他松开手,纸角继续燃烧着飘落,等落到地上,早变成一坨纸灰。
第二十八章 背叛
阿夏号的主桅杆顶端,女兵远远看到碧海云天之间似乎有十几个小黑点在盘旋。她努力张望,却由于太远无法确认,只好大声朝着甲板上喊道:“远处好像有海鸥!”
听说有海鸥,船上的水手们都振奋万分。每个有航海经验的人都知道,有海鸥的地方必定有陆地或海岛,连被晕船搞得七荤八素的腾格斯也精神起来,原本这时应该派遣小舢板去确认,他却大包大揽地要求自己去看看,潜在心思却是想在折腾了他好几天的罗刹女武士面前露一手。
没等别人回答,腾格斯急匆匆地脱掉上衣、裤子,全身上下只剩一条贴身短裤,扇动背上的小翅膀,一跃从船上跳了下去。在人们的惊呼中,只见他庞大的身体紧贴水面灵活地打着水漂滑行,没几下就跑远了。
过了一会儿,眼看腾格斯硕大的身影朝着去路快速折回,到船边奋力扇动小翅膀跃上甲板。
“是岛!岛上有人!”腾格斯的脸颊红扑扑的,露出抑制不住的喜悦,终于能双脚踩上陆地摆脱无休无止的晕船,这对他来讲实在是可喜可贺的事。
罗刹女武士朝着腾格斯宽大的胸口来了一拳以示夸奖:“你小子还真有两下子!”这金发女人五官虽粗犷却是极端正,眼睛更是大大的,身高甚至比腾格斯还要高出大半头。草原上的女人都特别健壮,上马套马,下马赶牛,和男人没两样,腾格斯觉得这女人有草原女人的样子,是他这辈子见过最漂亮的女人,起码比小细腰的七杀要好生养。
这是南洋上一座不知名的小岛,方圆有几里地,岛上有山有水,甚至还有个小渔村,是个补给方便的理想驻扎地。阿夏号的女水手们都开始忙碌起来,她们拆掉为方便航行加装的木板,将船只重新布置成船城。渔村里的村民没见过这样的大场面,都跑来看热闹,小鲛女率人带着给当地人的礼物跑去村里,找村长沟通补给新鲜食物和淡水的事,整个阿夏号再次变成了大工地。
建文正在房间里半靠着床给七里念书听。七里作为忍者受教育有限,偶尔看过几本书也是假名注音,汉字认识并不多。建文醒过来看她坐在靠着窗口的地上,正拿着本《搜神记》磕磕巴巴地读,便要过来读给她听。建文在宫里看书甚多,又在泉州市井听过不少故事,所以他在给七里念书时,还经常会夹杂一些自己听过的坊间传说。
七里一声不吭,捧着脸忽闪着空灵的大眼睛直愣愣出神,听到精彩处还会努力抑制自己放大瞳孔,像个好奇的孩子。建文觉得七里从没那么可爱,忍不住在讲到关键处故意停顿,引得不爱说话的七里急得拔出刀催他快讲,建文内心感到莫大的满足感。
“笃笃笃!”
舱门被人轻轻敲了几下,铜雀推门探进半个身来。
“太子爷,随小老儿去陆地散散心如何?”
“同去同去!”建文已经很多天没有上过陆地,听了铜雀的建议顿时兴奋异常。他上次登陆还是在被贪狼抓获和铜雀交易时,不过那只是个小小沙洲,并不能算是真正的陆地。建文掀开被子跳下床,最近他走路已然不需要拐杖,七杀每日给他做的推油治疗次数也减少了,这倒是有点遗憾。他正要动身,忽然想起七里还在等他讲故事,于是迟疑着看向七里。
七里站起来说:“你去吧,我也出去走走。”说罢头也不回地朝着门口走去。
“要不……一起去走走可好?”建文试探着问七里。
“不必,我自己看书去。”七里把门完全打开,径直走了出去。
铜雀正站在外面。他换了身崭新的白衣,头上戴着高顶纱笠。他捻着胡须,眼睛紧盯着七里摇摆的腰肢和臀部,直到她的背影消失在走廊的尽头,突然对正在换衣服的建文说:“从臀相和步伐看来,这女娃儿太子爷还没临幸过?”
建文差点一口血喷出来,手忙脚乱地要铜雀低声些,生怕被耳朵灵敏的七里听到:“我和她清清白白,连手都未曾摸过,老先生切莫乱说。”
铜雀不以为然,笑道:“太子爷何必紧张,你可是大明未来的天子。中原天子富有四海,三宫六院七十二嫔妃都算少的,何况这里是阿夏号,在这船上的男子,哪一个不是为了享受人生?何况这小女子已经自称把身体许给太子爷,那就是太子爷的奴婢。在高丽,男主人可以任意支配奴婢女子,何况这女娃儿几次三番主动要和太子爷合卺,若能得未来天子临幸,只怕她高兴还来不及。”
“七里可99lib.
不是那样的女子,”建文见铜雀对七里有些语出轻蔑,心中不快,他嘟囔道,“再说她要与我合卺,不过是为报恩罢了。况且,她也不是我的奴婢,从严格意义上来讲,你从贪狼手上买了青龙船和我们,她倒可以算是你的奴婢。”
“此话当真?那是说,小老儿对七里这女娃儿有支配权啰?”铜雀面露狡黠的微笑,顺手又捞起胯下那只铜雀。
每个人都会有下意识的动作,铜雀盘算什么重要的事,都会习惯性捞起腰带下摆上那只黄铜雀在手里盘。建文见他又抓起那只铜雀,心里“咯噔”一下,他知道铜雀只怕并非是在说笑,赶紧问道:“铜雀老先生,你有什么事可别瞒着我。还有那位……老阿姨不是说会帮我们见什么人,然后去佛岛吗?为何到现在还没有起程的准备?”
“老阿姨乃是南海首屈一指的神婆,活了一百五十多年,做过十几个国家的国师。她既答应帮你去佛岛,自然是不成问题。只是我们和七杀的账若是不能了了,恐怕离开阿夏号都成问题。”
听到这里,建文忍不住色变:“那七杀怎么才肯让我们离开?”
见建文认真起来,铜雀立即换了副无奈的表情,长叹一声,愁眉苦脸地说:“太子爷你日前在航图室也是看到了,七杀那婆娘奸猾得紧,我们替她打仗卖命帮她保着生意,她自己大方给王参将许多金银,回过头却算在我的头上。”嘴里说着,从袖子里掏出几张纸,手指蘸着唾沫一张张翻给建文看。
建文凑近一看,原来竟都是账单,大到贿赂王参将的财物,小到搬迁损耗的一根钉子,账目细致入微、令人发指,建文看得阵阵头痛。他想起在航图室七杀和铜雀说起过讨要债务,他当时还以为只是开玩笑。
“‘最毒莫过妇人心’,这古话说得真是不差。”
“骑鲸商团不是富可敌国?我看这点小钱对老先生应该不过是九牛一毛吧?”建文知道铜雀肯定是在演戏,骑鲸商团几乎垄断了东南海上贸易商路,一年的收入足够买下个南洋小国,说骑鲸商团的会长没钱,那天下就没有有钱人了。
“太子有所不知,”铜雀做出一副有心无力的样子,居然掏出个铜边黑珠的小算盘拨拉给建文看,“骑鲸商团表面光鲜,其实只是个空架子。单是商团在各国雇用的人员就不计其数,这些人的薪水足够让这个商业帝国破产。更何况你也看到了,这海上的海盗和各国官吏哪个不需要打点?再加上海关关税苛捐、战争和海难造成的损失……”铜雀每说一项就拨拉几粒算珠,等他算完,小算盘上的算珠几乎都快不够用了。
“好啦好啦,老先生想必是看上我有什么值钱的东西?青龙船和玉玺是断断不可的,海藏珠我倒是想给你,可你也拿不去啊。”建文打住铜雀的话头,他在听铜雀絮叨的同时一直在看阳光灿烂的窗外,外面人声鼎沸,腾格斯的大嗓门儿响亮得很。bbr>他急着想出去散步,实在不想继续看铜雀演戏。
“小老儿出身低微,那青龙船只有太子这般尊贵人物才能操纵得了,要它做什么?再说,为了太子老夫就算倾尽家财也无怨无悔。只是骑鲸商团的预算支出本非老夫一人能独断,若是再赔偿七杀这笔巨款……怕的只是将来花费尚多,不知老夫资财可否够支应到佛岛。”
铜雀虽说老奸巨猾,但话说得也确实有理,建文暗想:“我现在孑然一身,值钱的东西就一条青龙船,他既然说不要,且听他如何讲。”便说道:“只要是我拿得出的,老先生尽管开口,我没有不给的道理。”
铜雀略微沉吟,近前一步压低声音说:“你也说了,我对七里有支配权,那么请把她让渡给七杀如何?”
阿夏号的水手都是女人,她们虽然干着和男人没有区别的工作,性格豪放得也像男人,爱美的本能却无法抹杀。在不影响干活的条件下她们也会戴耳环甚至化淡妆,她们头上戴着的水手头巾五颜六色,完全是根据个人审美而定。
她们围成一圈,远远看去仿佛五颜六色的鲜花在盛开,腾格斯在这百花丛中端起一只大碗“咕嘟咕嘟”喝下满满一海碗烈酒,然后将碗摞在桌子上小山般的碗堆顶,观看的女水手们发出“哇噢”的尖叫助威。
“二十碗。”对蒙古人来讲,喝酒就如喝水一样平常。腾格斯面不红心不跳地看着罗刹女武士。
罗刹女武士脸早已变成青色,虽说罗刹人生于极北苦寒之地,生性好喝烈酒,但他们的酒量和血液里都流淌着烈酒的蒙古汉子相比,只能甘拜下风。
“说好的,你要是输了,就要告诉俺你的名字。”腾格斯瓮声瓮气地说道。
罗刹女数数自己桌子上的碗,只有十九碗,这已然是她的极限了,可是她怎么能把本名告诉腾格斯呢?她真的有些后悔了,腾格斯缠着自己说两人一条船那么久,不肯告诉他自己的名字,真是不够朋友,自己随口说“等你喝酒能喝过我再说”。谁知这愣小子当了真,真的嚷嚷着要和自己拼酒。可是,女人的名字怎么可以随便告诉男人?
她脸一热,伸手又去拿酒瓶,眼前的酒瓶似乎变成两个,她抓了好几下才抓住。
“要不……就当平手吧,俺看你不行,可别勉强。”腾格斯见罗刹女武士抓酒瓶的手抖得厉害,知道她醉得厉害,想要制止她。
“少废话。”罗刹女武士将挡在眼前的卷曲金发朝后拢去,端起酒碗“咕咚咕咚”几口将酒喝光。
“啪!”酒碗掉到地上摔得粉碎,罗刹女武士感到天旋地转,腾格斯的脸和围观水手们的脸融到了一起。
“安娜斯塔西亚·尼古拉耶维奇·切尔亚尼克·伊凡诺夫娜·亚历山大·彼得罗夫斯基·康斯坦丁·萨维里奥诺维奇·波波莎·奥尔良基·伊万诺耶夫娜。”罗刹女武士嗫嚅地说着自己的名字,扶着桌角“咚”地滑到地上。
“什么鬼玩意儿?人的名字怎么那么长?俺怎么记得住!”腾格斯没想到罗刹女武士名字长得一大串,他一个字也没记住,还想再问个清楚,对方早醉成了一摊泥。
“耶!”
围观的女水手们发出惊雷般的欢呼和掌声,她们围上来,争先恐后地把腾格斯和不省人事的罗刹女武士高高举过头顶。腾格斯不知她们要干什么,吓得直喊叫,举着他的女水手也不搭理他,欢呼着高举两人朝着罗刹女武士的船舱走去。
腾格斯在高处看到不远处建文和铜雀正从主船上走下来,连忙高喊救命。建文阴沉着脸不说话,铜雀倒是笑眯眯地跟在旁边,他们都没朝自己这边看。腾格斯急得大呼小叫想引起他们注意,不料两人看都不朝自己看一眼,下船后朝着岛屿深处走去。腾格斯的声音被女水手们的欢呼声完全淹没,消失在了船舱里。
建文脑子里很乱,原来这老狐狸一番铺垫引自己入套,是要提出这个要求。将七里让给七杀,他本是断断不肯同意的。但铜雀说七杀很在意七里,她本身没有用过海藏珠,身边却早已有好几个有海藏珠能力的部下,也希望具备珊瑚之力的七里能跟在她身边。现在他们在阿夏号其实形同被绑票,七杀已经放话给铜雀,骑鲸商团若是不按照账单送钱来,建文等人必定走不了,而且还会有复利债务。
“你自忖有能力保护七里吗?如今你自顾不暇,如何保护七里不被幕府将军戕害?若是将七里让给七杀,可以祸水东引,幕府将军不知海沉木已不在七里身上,必定改变目标不再追击我们。何况,七杀可是南洋三大海盗之一,手下颇有强者,且贪狼爱慕于她也不会见死不救。”
铜雀这番话确实有理,在巨龟寺建文亲眼看到贪狼如何轻易打飞那帮天狗众,要知道天狗众都不是泛泛之辈,随便一人都是精挑细选的剑道高手。要是七里有七杀保护,哪怕幕府将军也奈何她不得。
“一边是郑提督,另一边是幕府将军,真是前有虎后有狼,我们又被拘押在阿夏号……老先生,你说我们有没有办法逃走?”建文想起七里在床边听自己读书时像孩子般天真的脸,从私心来讲实在不愿意将她让给七杀。
“逃?怎么逃?你刚刚也不是没看到青龙船。”
铜雀这句话将建文的幻想彻底打碎,他想起离开阿夏号时去看了青龙船。阿夏号的女水手们不知用了什么法子,将青龙船弄进干船坞,捆了好几条粗铁链。要是没有阿夏号的人帮忙,凭借他们区区几个人,根本没办法将船弄进水里。
“就没别的办法了吗?”建文心乱如麻,两个人渐渐走进岛屿深处。这岛南北狭长面积不小,一路走来周边都是小溪潺潺、树木葱郁,景致极好,阿夏号就停泊在岛北渔村的外海上,岛南是座无名小山,一面是斜坡,其他三面是陡壁,形状像极了将僧人吃饭用的钵盂倒扣过来。听村民讲,这山中有火神,发怒时会冒烟喷火。建文听说过南洋之地多有火山,从外形看这大约是座活火山。
“说起来,三大海盗我也是时候讲给太子听听了。”铜雀也不顾建文听不听,直接絮叨起南洋三大海盗的事迹。所谓三大海盗,只有贪狼还沉迷于海盗那种劫掠杀伐的快感,攻击对象从海商、官军到海盗无所不有,总之是个杀神;七杀从严格意义上来讲并不是海盗,但阿夏号赚男人的钱比打劫更狠,且武力值和背景都不可小觑,任何人不敢在这里闹事。
“贪狼要钱又要命,七杀只要钱偶尔要命,太子殿下能活着从他们手下走过场实属福泽深厚,但这第三位……”
“第三位怎样?”建文心里还在想七里的事,有一搭没一搭地回应,铜雀却忽然拽他袖子让他看。建文抬头看去,只见树林深处有人在走,看衣着背影不是七里是谁?
建文才要叫七里,铜雀将手指放在嘴上“嘘”了下要他轻声,然后脱下鞋夹在腋窝下,提起衣服下摆蹑手蹑脚跟上去。
“她不是说去看书吗?怎么到这岛屿深处来了?”建文满腹狐疑,也学着铜雀脱下鞋、提起衣襟,蹑手蹑脚地跟上。
七里并未发觉被人盯梢,继续朝着小山的方向走,铜雀和建文提着衣襟,躲避着树丛枯枝以免弄出声响,保持距离尾随。
七里走到了倒扣钵盂形的无名小山下,后退几步,突然发力朝着陡壁快跑,然后纵身一跃踩到山体上,脚下生出珊瑚如履平地地朝着山顶跑去。建文和铜雀见七里跑远了,这才来到山下,他仰头朝着高达百丈的陡壁看看,就算山上有人垂下绳子接应,他和铜雀只怕也爬不上去。要是绕到斜坡那边又太远,等他们绕过去上山,七里只怕早就跑远了。
“如何是好?”铜雀背着手也在仰望山顶,脸上毫无愁容。
“有什么好宝贝快拿出来吧,我知道这难不倒你。”铜雀身上宝贝多建文是晓得的,看他不慌不忙的样子,应该早有应对之策。
见被建文道破,铜雀不再装傻,只见他从腰间袋子里摸出根食指长的黑色条状物,朝着建文挥了下:“知道螵鞘王枝吗?”
“螵鞘王的触手?”建文听说过此物,据说北方冻海深处住着一种身形巨大的螵鞘王,八只触手伸展开能将船只拖拽到海底。最神奇的是,它的触手即使被砍断也不会死,有些宝客会将它的触手砍断晒干缩小到手指长短带在身边,只要浇水便可恢复原来大小。
铜雀蹲下将螵鞘王枝贴着岩壁插在土里,从腰间取出装水的竹筒,从螵鞘王枝尖上浇下去。只见螵鞘王枝似乎复活了一般,扭动着开始膨胀,两排圆圆的吸盘一张一合地吸在岩壁上。
等螵鞘王枝长到三丈多长时停止生长,铜雀叫声“抓牢!”双手抱住螵鞘王枝的躯干。螵鞘王枝的吸盘快速运动,带着铜雀朝山顶爬去,眨眼工夫已经将铜雀带到几尺高,建文忙紧随其后也抱住。
螵鞘王枝的吸盘在岩壁上吸得极牢,扭动身体朝上爬,虽然带着两个人却又快又稳。不到半炷香工夫,螵鞘王枝带着两人爬到山顶平地,铜雀灵活地松手跳下来,建文跟着跳下,螵鞘王枝继续朝着前方爬去。
“它要爬到哪里才会停?”建文问铜雀。
“要翻过这山回到大海吧,这螵鞘王枝只有接触到海水才会停止行动。”铜雀说道。
小山山顶极为平坦,火山口附近有座小小的供奉山神的神龛。此地物产甚为贫乏,山顶却盛产硫黄,经常有船只来采购硫黄,岛上居民靠着贩卖硫黄维持生计,故而在山顶修建了神龛供奉山神。
铜雀和建文悄悄隐身在灌木里朝着神龛方向看,只见七里正在神龛前和一个女人说着什么。当地岛民皮肤黝黑,喜欢袒露上身,这女人皮肤白皙,衣着色彩斑斓也与当地不同,倒是与大明人很相似,头上还戴着顶带面纱的彩色斗笠,看不清容貌。
“琉球人?”建文在泉州见过琉球商人带来的游女,这女人的衣着与琉球游女很是相似。
七里与那琉球人说话极快,建文开始以为在说日语,仔细听却不同,他猜想恐怕说的是琉球语。铜雀说交给他,他经商多年,懂得东南海诸国几十种语言。可他听了半天,却说上了年纪耳朵不好,不过没关系,其实看唇语也能看懂。他又眯着眼睛看了会儿,摊着双手说他对唇语并不算特别精通,两人说得又快,实在看不清。
建文想靠近些,又怕被七里发现,只好远远地看。只见七里似乎在激烈地和琉球女人争辩什么,琉球女人表情倨傲,只是偶然回几句,她说话时七里会住嘴,看来地位在七里之上。七里同她说了好久,似乎并未说动对方,只好垂着头表示同意。
琉球女人见七里屈服了,转身朝着斜坡方向下山走了。七里一个人垂着头在原地待了良久,回身看向神龛,双手合十对着山神似乎祈祷了几句,也跟着下山了。
等七里走远了,建文靠着树瘫坐在地上,双手抱着膝盖问铜雀:“你说,和七里接触的究竟是什么人?而且我们刚到这岛上,她为何也会同时出现?这也太巧了。除非……”
“除非这琉球女人就在阿夏号上,七里和她一直保持着联系。”铜雀的话深深刺激到建文,他一直将七里当作最亲近的伙伴,万万不敢想七里有事瞒着自己。建文感到胸口猛地一疼,他不知道这疼痛是来自心痛,还是伤口崩裂。
“所以我才说,不如将她留给七杀。”铜雀说道。
建文用疑惑的眼神看着铜雀,铜雀表情一片泰然。
“难道他早发现七里形迹可疑,也知道她收到信号会在这山上和别人见面,所以故意引我前来让我看到?”建文心中忐忑,念头几转。铜雀为人很是奸猾,故意让自己看到这一幕,其心难测,一则可能是加重自己对七里的怀疑,令自己自动放弃七里;二则可能有些别的目的。他该怎么办,难道真要把七里留下?可是七里不是商品,她的去留是不是应该让她自己选择?
“走吧,我们也该回去了。”铜雀拍拍建文的肩膀,自顾自地起来,朝着斜坡那边下山去了。建文愣了一会儿,也起身拖拖拉拉跟着铜雀下山去。两人下坡时都没看到,远处的海中露出半张脸,小鲛女透过湿漉漉的头发,目光冰冷地注视着他们。
阿夏号的尊主卧室内,七杀身着轻薄的丝绸睡衣,斜斜地倚在靠枕上兴趣盎然地看着手里的几张火铳图纸。头发蓬乱、顶着黑眼圈的哈罗德盘腿坐在地毯上,正兴奋地向她介绍他的设计,哪一种射速快,哪一种装弹快,哪一种的枪把又适合人体工程学。自从七杀表示对他送给建文的转轮火铳感兴趣后,他熬了几个通宵将自己在西方学过的全部知识都用在了这些火铳的设计上,希望得到七杀的赏识。
七杀听99lib?着他的讲解,偶尔还会插两句嘴提问,听到妙处也会微笑着点头表示赞赏。每当七杀露出微笑,哈罗德都会心醉神迷,于是更加卖力地说起来。
“好嘛,”七杀将图纸放在一边,对哈罗德说,“你的设计每一样都是天才之作呢。我就想知道,哪把火铳能够像建文太子的那把一样,有一枪打断明军主船将旗的精确度?”
“女王殿下有所不知,咱在佛郎机国虽说不是第一的枪炮设计师,然则咱若称第三,想必国内并无人敢自称第二。那把火铳算不得咱的顶峰之作,不过汇聚了咱十分之一的智慧,是打着盹儿做出来的。根据咱的精确计算,那日建文太子虽说精于火铳射击之术,但身体抱恙尚未痊愈,也不过只能发挥那把火铳全部潜能的百分之十五 70b9." >点六三二而已。”
“哦,你是说,那天建文太子并未发挥全力?”七杀听了略感意外,虽说她并不相信哈罗德所谓的数据,但建文并未发挥全部实力这点她还是信的。
“自然是,”哈罗德夸张地比画着,“建文太子那日身体状态确实不佳,加上风速的影响和船身晃动,咱的估算已经是比较保守的。若能发挥出那把火铳百分之百的精确度,莫说百步穿杨,只怕千步穿杨也未为难事!我想他应该可以……嗯……可以……”哈罗德左顾右盼,看到屋顶角落里有一只黄豆大的小蜘蛛在织网,便指着蜘蛛说,“应该可以打断蜘蛛尾巴上的细丝,子不闻强弩之末,难穿鲁缟乎?”
哈罗德摇头晃脑掉的这句书袋明显是错了,但七杀并不在意,她只关注建文的枪法。她黛眉稍蹙,将靠枕推开,双手撑地靠到哈罗德近前,几乎要顶到对方的鼻尖,一双秀目用迷离的眼神看着哈罗德说道:“我有一点儿小事想恳求你,不知你愿不愿帮我个小忙呢?”
哈罗德没想到七杀会忽然靠得如此近,两耳嗡鸣不断,十二个小天使在头上盘旋。他下意识地张开鼻孔抽动鼻子,近距离吸了两下七杀身上的香气,这香气与上次令自己昏厥的味道又有不同。
“女王殿下之命,下仆无有不从。”哈罗德回答道。
“帮我把……建文那把转轮火铳的准星调偏好吗?”
七杀说着,翘起一根小指,在哈罗德左手手背上轻轻画了一道。哈罗德感到整个身体都不是自己的了,头顶开了天窗,圣光散射下来暖洋洋地洒遍全身,一双大手捧着自己脑瓜在往天堂里拽。
他闭上眼又张大鼻孔狠狠吸了一下七杀的香气,再睁开眼时,蓝色的瞳仁居然变成了黄色:“谨遵女王陛下旨意,下仆这就去办来。”
第二十九章 赌铳
“明天七杀大人和我赌火铳射击决定七里的归属。”当在会客厅听到这个决定时,建文大吃一惊。
刚回到船上不久,建文就被七杀叫去会客厅,铜雀、七里和哈罗德早已到了,只有腾格斯不知去哪里野了寻不见踪影,还好不管他。
七杀靠坐在床榻上微笑着保持缄默,老阿姨还是像尊木雕坐在角落里,虽说不再戴面具,眼神、嘴角也看不出半点情绪,和戴着面具并无二致。代替七杀宣布这决定的是跪坐侧旁的小鲛女,她神情严肃地点点头:“此事已然决定,无可更改。”
“等一下!你们和谁决定的……难道……”建文望向铜雀,铜雀耸耸肩膀摊开双手,表示他不得已。
“七里虽说算是他的奴仆,但所属权与你共享。他说是在与你商议后,你同意全权委托他代理决定如何处理七里。今日下午我们双方已然签订了协议,断无更改之理。”说罢,小鲛女抖开一式两份的协议书给建文看,建文草草看完,最后的代理人一栏果然盖着铜雀的私人印鉴。
“等一下!如此重要之事,我什么时候答应委托铜雀老先生了?铜雀老先生,你自己说,我有委托过你吗?”建文气哼哼地对铜雀说。
“啊,你好好回忆一下,白天在你房间,太子爷亲自指示我说,七里从严格意义上来讲倒可以算是我铜雀的奴婢。太子爷金口玉言,出口为敕,小老儿哪有不从的道理?若是按小老儿的意思,七里姑娘在阿夏号盘桓些时日未尝不可,待咱们回来时再接她也可。小老儿也是顾忌太子爷对七里姑娘情深义重,是以未曾做此决定,恰逢其时尊主大人又提出赌射火铳之法,倒也不失为两全其美之法。”
铜雀说出来的这些话确实没错,建文竟然有些语塞。他想起之前七里和那琉球女子在山顶见面的场景,觉得有些沮丧,也许听从铜雀将七里留下是正确的。他看向七里,七里独自坐在阴暗的角落里神情木然,烛光照亮了她半边面庞,又让她另外的半边面庞沉浸在了阴影里。建文这才发现自己对她有多么不了解,七里的另一重面目,似乎总是隐藏在黑暗中。
“如果是由你决定的话,你想留还是想走?”建文还是忍不住问七里,无论是出于尊重还是情感上的关系,他希望七里能有自己的想法。
此时七里哪怕露出愤怒的表情,他也可以坚定信心拒绝这荒唐的决议。但七里的回答令建文极为失望,她只说了句:“悉听尊便。”站起身,推门出去了,仿佛现在讨论的并非是她的未来命运,而是什么不相干的小事。
“如果未来要留在阿夏号,之前的约定还是可以履行,我的身体你随时可以拿去。”
七里出去后轻轻将门带上,留下这句话。在场的人都知道她说的是什么,建文没想到她会在大庭广众之下说出此事,大有手足无措之感。他看着紧闭的大门,心脏的一角隐隐有些刺痛。忽然,他感到背后一阵凉意,回头一看,只见小鲛女正阴着脸看自己,眼神冰冷中带着恨意。
“既然连七里自己都没意见,此事就如此定了如何?大男人不要如此婆婆妈妈。”七杀终于发声,她朝着建文拍拍手,示意他快点决定。
建文一咬唇,点头表示同意:“赌就赌,明日鹿死谁手,犹未可知。”
“谁要什么死鹿,我要的是活的七里。”七杀笑起来,然后命令小鲛女将她用的双铳剑拿过来,说道,“明日比赛前,你我的火铳都统一交给哈罗德先生保管,以免我们中任何一人作弊。哈罗德是你的人,若是你作弊我也没办法,这便宜你占大了。”
哈罗德听她叫到自己的名字,赶紧站起来,右手在空中画两个圈,放在胸口,屈身朝着七杀和建文各自行了鞠躬礼,然后说:“我哈罗德必定不辱使命。”
见小鲛女将七杀的双铳交给哈罗德,建文也从腰间解下转轮火铳交给哈罗德。
七杀嘴角轻扬泛起一丝微笑,朝着哈罗德眨了下眼睛。
建文等人离开会客厅后,小鲛女也跟着走出去轻轻将门带上,屋内只剩下七杀和老阿姨。宛若木雕的老阿姨这才开口问七杀:“看来你对那女孩子甚是中意。”
“正是,阿夏号人才有限,她这一身能耐不能为我所用,着实可惜呢。”七杀难得露出俏皮的小女儿姿态>..,这是在外人面前绝不可能出现的,“再说我也是给婆婆制造机会让您近距离观察这位太子爷。”
“呵呵呵……你分明是假公济私。不过那太子面相特异,当有奇遇,或许真能解开佛岛的千年之谜。只是他眉心黑气萦绕,知觉受到蒙蔽……”
“他身上带着‘孤克煞气’,但似乎受到海藏珠的克制……”
“不,我说的不是那个。”老阿姨双手环抱着她那根捆着彩色布条的法杖,“他的内心潜藏着可怕的戾气,这戾气一旦借着某种机缘爆发,后果不堪设想。”
“所以,你才要将他送去蓬莱见那个人?”七杀换了个舒服的姿势躺下,面向老阿姨。
“腾格里予我的昭示,破军与这小太子的命运是密不可分的,何况唯有他通过了海眼进入佛岛海域,唯有他是小太子在海上的心灯,或许,这就是命运使然……所有人都是因果中的一环。”
从会客厅出来已是暗夜时分,从高高的阿夏号主船上望下去,只见整座船城灯火通明,女水手们忙完一天的劳作,都在享受晚间的休闲时光。主船最高处圣火坛的圣火终年燃烧,从未熄灭,建文看着有些出神。
“那琉球女子的身份……我查到了。”铜雀突然凑过来,靠着栏杆低声对他说道。
“琉球女子?”建文不爽地甩了铜雀一眼,“你难道不是早知道七里和她联系,所以才特意引我去的吗?”
“嗯,老夫确实早就发现七里举动异常,不过今天也是和你一样,初次见到和她接触之人。后来和你分开后,老夫也想,我们长途跋涉才到此地,七里就和此人接触,说明这个琉球女子必定不是在这里等她的。”铜雀的表情变得异常严肃,“是以,我判断这女人必是潜伏在阿夏号上。”
建文心里一动,问道:“你是说,她潜伏在阿夏号上,是有什么目的?”
“这阿夏号鱼龙混杂,只要给自己编个悲惨的身世,作为女人很容易混进来。在船上做事的人大都皮肤会被晒黑,这琉球女人皮肤白皙,首先排除她是水手的可能。那么她应该是在船上经营赌坊、酒楼或是青楼的女人,可她白得有些缺乏血色,可能是长时间工作在暗无天日的环境里。此外,她的手指看起来异常柔软,阿夏号上最暗无天日的工作是什么呢?”
说着,铜雀屈膝一跃,跳到阿夏号的栏杆上,背着手左顾右盼,四下里那些建在船只和木排上的楼房都透出点点灯光,从上方看来,如同是陆上都市。铜雀眯着眼搜寻片刻,指着一处灯光昏暗的地方说:“自然是按摩店。”
“按摩店?”建文努力回忆琉球女人的模样,怎么也想不出铜雀是如何看出她从事的是按摩工作。
“阿夏号的各家按摩店老夫都熟门熟路,有哪个不认识的?偏偏那女人我没见过,只怕是最近才来的新人。”铜雀说得很是得意,建文总觉得哪里不太好,“我去探访了好几家按摩店的熟人,她们都说琉球人新开的按摩店有五家,我决定今晚假装按摩,将这五家探访个遍,想必能找到那女人片鳞半爪的痕迹。”
说罢,铜雀朝着船外侧跳下去,阿夏号甲板距离木排地面极高,建文吓坏了,赶紧从船栏杆处探出身子。只见铜雀的白色外衣鼓足风,整个人竟轻飘飘落到地上,毫发无伤。
“太子爷快回去好生休息,明日还要赌赛,这边的事交给老夫即可。”铜雀自信地朝着建文摆摆手。
“还好明日是以射击决胜负。”
建文想着,右手下意识地摸到腰间。火铳现在被哈罗德临时保管,他只能摸着空空的腰间假想一下迅速抽出火铳的感觉,然后用手指比成火铳,对准高悬天空的弦月,嘴里模仿火铳开火发出了“啪”的声音。
翌日,阿夏号的女水手们早早起来,划着小船在海上插浮标清出一片海域,等到天完全亮了,比赛场地基本已经清理完毕。等建文被引着到了比赛场地时,阿夏号的各色人等和附近渔村的村民也都拥到船上和岸边来看热闹。
又过了好一会儿,七杀才到场,旁边站着手擎法杖的老阿姨,身后藏书网跟着十几个穿着统一、挎着刀的部下,异常气派。她换了身比较贴身的红色紧身衣裤,头上还戴着白色头纱,平日戴的烦琐首饰都去了,面上略施粉黛,倒也是别有风情。
七里和哈罗德、腾格斯也陆续到来,只是铜雀尚未出现。七里只跳上一条用来观战的船,在船头找个不醒目的角落坐下。哈罗德抱着用两卷油布包着的火铳来到建文和七杀中间站着,只等比赛前检验。
腾格斯有些古怪,这人平时大大咧咧,今日却是扭扭捏捏,看到建文竟然闪躲。昨天开会没见到腾格斯,建文已经觉得奇怪,他的房间又在建文隔壁,一晚上没听到他房间有动静,似乎整晚上没回房。
建文走过去才要问,却发现腾格斯满脑袋的发辫,竟缺左前的一根,似乎是被人割了去。建文想起曾听说有些草原勇士爱惜辫子胜过性命,是以当地又有打架后胜利者割去失败者辫子做战利品的习俗。
建文踮起脚尖,伸手去撩腾格斯的断发,问:“你昨晚一夜未归,难道是去和人打架了?”
腾格斯支支吾吾半天才把事情说明白。原来他昨天喝得不少,与罗刹女武士斗酒后,又被女水手们起哄扔到了罗刹女武士的床上,很快昏昏睡去。等他一觉醒来,发现自己赤条条躺在床上,黑暗中罗刹女武士正骑在他身上,手里还拿着把匕首。他以为那女人要杀他,想要翻身把她扔下去,谁想手脚竟都被粗布带子捆了。罗刹女武士恨恨地说,腾格斯知道了她的名字,照她老家习俗,女人只有订婚才会告诉对方全名,如今他该知道的都知道了,知道得太多,只能做她的男人。
腾格斯见匕首明晃晃的刀刃对着自己的喉咙,只要他敢说个“不”字,立刻会去见长生天,只好含糊答应下来。罗刹女人说给他留个记号,免得反悔,反手割掉了他一根辫子。之后的事腾格斯再不肯说,只说直到早上那女人才解捆放了他,还放话说要是他敢不要她,哪怕追到科尔沁大草原也要弄死他。
“谁记得她的名字,什么山、什么娃、什么基的,长成那一长串,俺当时没记住,如今更是忘了。”建文从未见过腾格斯如此沮丧,再去人群里找罗刹女武士,只见她脖子上用绳子挂着当项链的不正是腾格斯少的那根辫子?
“恭喜你。”建文突然觉得对他同情不起来,自己的事怎么也比他要麻烦。
“呜呜呜……”
司号的女水手们吹起法螺,比赛就要开始,建文舍了腾格斯,走到七杀身边。
“今天的比赛三局两胜,如果你赢了,七里带走,我和铜雀的债务去利还本,不过可以慢慢分期还我,你们可以马上走;如果你输了,七里留下,我和铜雀的债务连本带利一笔勾销。”
“等一下!如此说来,我要是输了,对铜雀岂不是更划算?”听了七杀的话,建文终于明白为什么铜雀那么积极游说自己把七里留下,问道,“如果昨天我不同意比试,直接把七里留下,铜雀的债务又如何算?”
“当然等同你输了,一笔勾销啰。七里若能留下来,金山银山我也不在乎。”
七杀表情轻松,建文被气得快说不出话来,他正想说点什么嘲讽七杀和铜雀的勾当,只听围观群众“哦哦哦”雷鸣般地欢呼起来。
只见海面上竟涨起潮,海水卷着白浪朝着这边过来,浪头上还有许多小东西在此起彼伏地跳,数量成千上万,如同蝗虫一般。
小鲛女在一旁解释道:“我向本地土人打听过,本地盛产一种叫跳跳贝的贝壳,能跳离水面两三尺,跟随潮水迁徙。今日正是涨潮的日子,跳跳贝会大量出现,第一场比赛就从打跳跳贝开始。看两百秒内谁打得多,待法螺声再响起射击结束。”
说完,小鲛女吹了声口哨,两条小舢板划到近前,船上各有一名女水手负责驾船,一名计数员,另有个位置是给装弹手预留的,另外还放着装铳弹的木箱。建文和七杀使用的火铳虽说时下也算是最先进的利器,但子弹用的依旧是黑火药和圆形铅弹,每颗子弹和适量火药都用独立小纸筒包好。这样在射击时只要将子弹放进枪里,掰开燧石枪机打火就可以发射。即便如此,装弹依旧很耽误时间,为了提高射速,需要安排人跟随射击手协助装弹。
哈罗德将火铳分别交给了建文和七杀,建文直接要哈罗德做了他的装弹手,七杀则让小鲛女为她装弹。
七杀掏出枚金第纳尔钱币说:“为了避免在船上作弊,我们扔硬币决定谁上哪条船。”说罢,她拇指和食指一弹,将金币弹起几尺高,待金币落下用左手手背接住,右手手掌一盖,又问建文,“你选哪边?”
建文选了人头,七杀拿开手一看,果然是人头。建文暗称侥幸,七杀诡计多端,最怕就是她作弊。见自己得了先机,建文将火铳插在腰间,几个箭步蹿上船,如今他身体大愈,步子变得异常轻快,哈罗德也赶紧跟着上了船。
七杀露出狡猾的微笑,然后双手提枪支,只两步跳上自己那条船,小鲛女也跟着上船。
岸边又是一阵“呜呜呜”的法螺声,听到信号的两条小舢板飞也似的离开船城,逆潮迎着大群跳跳贝冲去。
眼看已经能看清楚跳跳贝蚌壳一张一合的动作,建文深吸一口气,快速伸手去腰间拔枪射击。这动作他从小在皇家射击场练习了几十万次,从拔枪到射中目标一气呵成不过刹那。
“啪!”
建文开局的第一发失手了,子弹居然没有打中跳跳贝,射进海水里。成群跳跳贝蚌嘴张张合合,仿佛是在嘲笑他的失手。
“怎么会没打中?难道是我太紧张了?”建文知道,高手比赛,哪怕只是失手一发,也可能会决定最终胜负。
建文此时也顾不得多想,转轮火铳能够连射三发,他立即锁定新目标,“啪啪”又是两发打出去,居然全都打偏了。
建文彻底蒙了,他自小师从神机营顶尖高手学看香头、打靶子,对自己的射击技术最是有信心,多年来出手连续三发射空着实罕见。
“难道是因为七里的事扰乱心绪不成?”建文疑惑着,将打空的火铳交给哈罗德装弹。
七杀那边打得很顺利,只见她每次只拿一把剑铳开火,小鲛女在一旁拿着另一把装好子弹的剑铳等着,看七杀打完就递上装好的那把换下空铳,迅速装好弹再换下刚刚打完的那把。七杀铳发必中,小鲛女装弹又快,两人配合无间,毫无空当。七杀射击时动作轻盈如同跳舞,跳跳贝的碎片漫天飘雪一般,极是好看,引得岸上和船上看热闹的人们不住声喊“好”。
哈罗德拿过火铳装好子弹才要交给建文,突然发出“咦”的怪声,他托着火铳放在左眼平行位置,又闭了右眼校准,然后惊叫起来:“啊,为何准星偏了?”
建文这才知道,原来并非是自己技不如人,而是准星被人调偏了。
“难道是哈罗德?”建文更加疑惑,昨夜自己和七杀的火铳都是交给哈罗德保管,哈罗德是自己人,断断不至于出卖自己偷调准星让自己落败。他知道哈罗德天性纯良,虽说爱吹牛却不会撒谎,看他也是一头雾水的样子,只怕并不知情。
他哪里晓得,哈罗德昨日被七杀叫去说话时下了迷香,听从七杀指示将建文的准星偷调偏了。只是一觉醒来,迷香功效消失,哈罗德对昨晚所做的事竟丝毫回忆不起来。
哈罗德将准星调好,再度交给建文。建文试了一下,果然弹无虚发,将一个跳得最高的跳跳贝击得粉碎。虽说如此,建文在起手一轮先输了三发,哈罗德给他调准星又耽误了时间,在这期间七杀遥遥领先。
建文想要追上七杀,只是内心焦躁,虽然火铳本身没了问题,只是他见成绩距离拉大焦躁不已,情绪上先输了,居然又有几铳打空。不多时,法螺声“呜呜呜……”响起,船上的计数员停止计数。两条小舢板摇回船城,双方成绩一对,七杀射出一百三十发,击中一百二十六发;建文射出一百一十二发,只射中九十八发。
“射术还不错,假以时日不在我之下,只是这次恐怕赢不了我。”七杀笑着对建文说。
建文心知是七杀捣鬼,却没有证据,只能狠狠地回答:“再比,我不信还能输给你。”
第二局比的是在一堆不同型号的枪械零件里找到型号相同者快速组装成完整火铳,然后射击移动靶。但每把火铳组装后只能射击一次,射完就要放下枪再在零件里寻找零件组装新的火铳再度射击,在规定时间内,射中移动靶最多者获胜。
这场比赛七杀无法作弊,建文振奋起精神,在比赛结束的法螺“呜呜呜……”吹响后,两人同时停下。计数员过来一数,建文组装完九把火铳,射中九发,七杀竟然输半分,第九把火铳组装好后竟没来得及射击。
这一局建文赢了,双方打成平局。
见建文扳回一局,观战的人们都觉得这场原以为七杀必胜的比赛变得更好看了,没想到建文这少年看着并无出奇之处,原来深藏不露。本来一脸丧气蹲在旁边的腾格斯兴奋地跳起来,暂时忘了罗刹女武士的麻烦事,也不管什么比赛不比赛,跑过来抱着建文给他松骨按摩。一双大手在建文肩膀上、身上没头没脑一通乱摁,嘴里还哼哼唧唧不知道念什么,差点把建文的骨头按散了。
第三局比赛要开始了。只见几个女水手用两根木梁钉成个十字架,在船头上立起来。建文正奇怪她们在做什么,又见人群分开,出来十几个七杀的亲兵押着两个衣冠不整的人,建文大惊,头一个不是铜雀是谁?后一个是女人,建文仔细辨认终于发现,竟然是在山顶见过的琉球女人。
建文猛地回头去寻七里,只见七里早跑到人群前面,正瞪大一双眼也在惊愕地看。
“你在慌张吗?同伙被捉,感到慌张?感到不知所措?”建文心里疼了一下,他多么希望七里不是有目的接近自己的,但现在怎么看她的表现都像是奸细。
“第三场比赛,我会命人将这女人捆在十字架上,你我蒙住眼睛各射三发然后验尸,谁的子弹最致命,谁就赢。”七杀的口吻风轻云淡,就好像谈论的不是杀人,而只是杀只鸡甚至杀只蚂蚁。
“你要我杀人?”建文倒吸口冷气,惊异于七杀的口吻竟如此平淡。他本人从未亲手杀过人,也不想杀,郑提督除外。
“是啊,有什么问题?”七杀一脸鄙夷地看着建文,好像后者在对什么常识问题提出疑问那般可笑。她将手里的金币扔到空中,不等落下迅速抓住,漫不经心地说道,“这女人半年前混到阿夏号,其实是日本幕府将军的细作。我的人昨天抓住了她,按照规矩要扔进大海里喂水母。让她做我们比赛的枪靶子,可比被水母毒死要痛快得多,算她占到便宜了。”
“但是……这是条人命啊!”建文指着一旁的七里说,“七里曾经也为日本幕府做过细作。你为什么可以不在意她?”
“那怎么一样?我恨的不是做细作的人,只是恨别人在我的船上做细作。再说了,七里说不定也是带着幕府将军的任务上了你的船,那你真的相信她会对你有所谓的忠诚?你真的可以驾驭她?”七杀声音不大,但每句话都刺进建文心里。
建文又看了看七里,她还在愣愣地呆看。也许这女人是她的族人?若杀了她,说不定她会心痛吧?建文感到心中绞痛,他顺势将转轮火铳插回腰间说:“我不想杀人,何况还是杀女人。”
“那么你要自动认输啰?不敢开枪杀人,若是哪天七里遇到危险,你难道也不忍心杀死敌人?要是认输,七里我可收下啦。”七杀笑着说。
旁边腾格斯看不过,跳出来伸开五指正对着七杀,正气凛然地说:“你这女人心肠真比草原上的毒蝎子还要毒。俺蒙古骑士也从不杀女人,当初成吉思汗西征攻城略地,杀人无数,唯独不杀女人……”
哈罗德在旁好死不死地追问道:“不杀女人却是为何?”
“带回草原生娃啊!”腾格斯说得理所当然,现场众人顿时集体语塞,连七杀都说不出话来。
建文趁机跑到铜雀身边低声问:“你怎么被他们一起抓住了?”
铜雀满脸丧气,神情就像是被捉奸在床:“老夫昨晚一口气去了四家按摩店,为避免怀疑,不动声色地都做完全套,骨头架子都快散了。到了第五家店,老夫一眼认出这按摩女就是白天在山顶见到的琉球女人。我故意点了她边按摩边套话,眼看套得差不多了,突然冲进来这帮女兵,将我和她都囫囵捆了羁押到早上,这不现在才放……”
“怎么样?决定放弃没?”七杀在一旁问道。
建文伸开双手挡在七杀面前,坚定地说:“我不认输,但是也不会和你比杀人,请换个比赛方式。”
七杀看看这个比自己略矮的少年,看着他眉间拧成的“川”字,忽然冷笑一声:“呵呵,可以,那我们换个项目。”
建文的眉头舒展开,手也放下,才要说句感谢的话缓和气氛,只听七杀又说:“连赌赛的价值都没有的话,这女人留之何用?”说时迟那时快,七杀举起右手的剑铳,对着那琉球女人扣动扳机。
在人们的惊呼声中,建文顾不得多想,在扳机扣响瞬间飞扑向七杀,七杀没料到建文会扑过来,竟来不及躲闪。建文整张脸都埋进七杀柔软的胸里,两个人一起倒在地上,七杀的枪口被撞得略微朝上偏离,子弹打到琉球女人身后的桅杆上。
压在七杀身上的建文把脸拔出来,这才意识到闯了大祸,只见七杀露出羞恼的神情瞪着自己。众目睽睽之下被建文埋胸撞倒,七杀感到莫大耻辱。建文正要道歉,七杀用力一把将他推开,左手的剑铳对准他的眉心:“我杀了你!”
七杀正要扣动扳机,只觉得背后金属风声,忙侧身闪开挥剑铳格挡,七里的忍者刀正砍在剑铳上。
“你……”七杀没想到七里会毫不犹豫地挥刀砍向自己,小鲛女和其他近卫女兵都骚动起来,众人将腾格斯等人团团围住。其中一人抄起长枪要去刺腾格斯,罗刹女武士不知从哪里跳出来,暴喝一声竟抓住枪杆生生撅断,女兵们见队长竟然站在敌人一边,都不知所措。
恰在此时又是一片惊呼,原来琉球女人见押她的女兵大意,居然趁机打倒女兵抢了佩刀,将哈罗德卡着脖子劫为人质。
“这回该怎么收场才好?”看着眼前的混乱场面,铜雀郁闷地摇摇头,从胯下捞起铜雀摩挲起来。
第三十章 青龙出水
形势突变,令在场的人都猝不及防,琉球女人卡着哈罗德的脖子,用刀抵住他后腰,一步步退向船舷。
“叫那边的小船划过来,船上只留一个橹手,其他人都给我下船!”
船城附近游弋着好几条用橹推进的巡逻小船,船上有橹手和七杀的女兵,琉球女人意图以哈罗德为质夺取其中一条逃离。
“你以为阿夏号会被要挟吗?这个人质对我一文不值,现在放下武器还可让你死个痛快,稍有迟疑我会用毒水母麻痹你的神经,把你慢慢折磨死。”
坐在地上的七杀冷笑着打个响指,附近女兵们齐刷刷拉开火铳的击锤,枪口对准琉球女人和哈罗德,只要七杀一声令下,十几条火铳就能将两人打成筛子。哈罗德吓得“哇哇”乱叫,琉球女人也慌了神。她挟持人质的位置距离岸边不近,想跳到岸上是不可能的,海中此时早升起百来只圆桌大的毒水母,摆动触手虎视眈眈等着她跳下去,看来七杀并不打算留活口。
“啪!”
琉球女人头上戴着的红色珊瑚球木簪被齐齐连根打折,红色珊瑚球被铅弹巨大的冲击力打得滴溜溜飞向空中,然后“咚”的一声掉进海里,女人的发髻随之散乱,乱蓬蓬披到肩上。七杀猛然回头,只见建文单手持铳对着琉球女人,铳口正冒着白色烟雾,方才那一发正是他射出的。
“我还有两颗弹丸,”建文的语气异常威严,双目死死盯着惊愕的琉球女人,“第二铳打你的眉心,不需要第三发。想杀我的朋友可以试试,看是我的铳快还是你的刀快。”
琉球女人被建文震慑住,她知道建文完全可以第一发就直击她的眉心,对方之所以只打断簪子是手下留情。
见建文完全能控制住局面,七杀饶藏书网有兴趣地让手下把枪放下,反正被胁迫的是建文的人,死活确实和她没关系。“可惜了那些图纸,应该让他给我造出几把新式火铳的样品。”只有想到这里,七杀才略感哈罗德或者似乎还有点用处。
知道手里的人质已失去作用,琉球女人索性放开哈罗德,哈罗德正被卡着脖子卡得翻白眼,突然被放开,脚底踉跄摔在甲板上,赶紧手脚并用地爬着离开危险区域。
失去人质的琉球女人并无惧色,嘴忽然大大裂开,两边嘴角竟快要裂到耳根,吐出的紫色舌头足有半尺长,舌尖上隆起个小指尖大的鼓包,看着叫人毛骨悚然。
“在下早已通过金毗罗珠把尔等行踪汇报给将军大人,火山丸须臾将至,尔等唯有一死。”琉球女人扯住身上所穿五彩斑斓的琉球风外袍用力拽去,没等飘在空中的外袍摊落到地,女人早已跳到空中,原来宽大外袍下穿着的竟是件紧身紫色忍者服,她的身体竟也停在空中,“在下乃是羯魔众的伐折罗。”
幕府将军有两支精英军团,一支是由再生剑圣组成的天狗众,另一支是由特选忍者组成的羯魔众。所谓羯魔的名字取自药师如来十二羯魔神将,每个羯魔神将都是药师如来分身,此名暗示这些忍者都是幕府将军形影不离的贴身之人。羯魔众忍者按照十二神将取名,伐折罗是其中之一。
“临兵斗者皆阵列在前!”伐折罗在空中手结法印念动九字真言,手指间多了四颗珠状弹丸朝着甲板一丢,随着“轰轰轰轰”四声爆裂声,烟雾四下腾起,人影难见,建文感到鼻子和喉咙刺痒,流泪不止,赶紧捂住口鼻。周围也传来一片咳嗽声,女兵们朝着99lib?天上胡乱开枪,子弹“噼噼啪啪”打在桅杆和船舱顶盖上。
七杀在弹丸落地爆炸的瞬间迅速跳到爆炸范围之外,虽说她并不惧怕什么幕府将军,但伐折罗的大胆放肆令她光火。烟雾中一个人形黑影正在空中两条船的桅杆间奔跑,她可以断定这是伐折罗,于是嘴里轻声骂了句什么,举起剑铳就要开火。
“让我来!”
耳边飘过的是七里的声音,没等声音散尽,七里的身影早带着劲风从身边冲过,朝着空中伐折罗的身影飞去。两个黑影在空中交错发出“嚓嚓”几声,七里和伐折罗同时掉落,一段透明丝线从空中飘落,正搭在七杀的剑铳上。七杀这才明白,伐折罗停在空中原来是靠着拴在两个桅杆之间的透明丝线。“雕虫小技,这个猎物让给七里好了。”七杀轻蔑地笑出声来。
等烟雾散尽,众人看到七里和伐折罗分别站在两根横桅杆上相对而立。
建文举起火铳刚要射击,被七杀伸手按住火门:“让七里自己来,她的恩怨必须自己了结。”
“哎?你知道七里和这女人认识?”建文见七杀似乎什么都知道的样子,觉得很是惊异。
“傻小子,”七杀用余光傲慢地扫了下建文说道,“你对七里一点儿不了解,白白浪费那样好的姑娘。不过说起来,你这回倒是敢开火杀人了?”
“此一时也彼一时也,为降服外魔,金刚可以怒目,我总不能看着七里受伤吧。”建文针锋相对。
此时,甲板上众人停止了争斗,注意力都集中在横桅杆上的两个女忍者身上。
“百地玉太夫,加入羯魔众值得你出卖百地族人的性命吗?”七里手里倒提着忍者刀,脚下的珊瑚将她牢牢钉在横桅杆上。
伐折罗用手指撑着太阳穴,侧着头仿佛认真回忆了些什么,然后轻轻用手背一撩肩上的头发说道:“差点忘了,在下还有过那么土气的名字。在下现在可是将军大人直属的伐折罗哦!忍者生来都是要为雇主去死的,为什么不能把性命借在下一用?”
复杂的情感在七里黑色的瞳仁里一闪而过,她的声音有点发颤:“百地的族人……只剩我们两个,你可知道我在阿夏号上看到你时是多么激动?我以为你也和我一样是逃出来的,谁知百地一族上百条性命,竟然只是为了换得伐折罗的名字……”
“七里,我再问你一遍,你真的不愿意把海沉木献给将军?不但可保住性命,还能像在下一样成为羯魔众的一员。波夷罗和莫虎罗的名号尚且虚位待贤,我们两个百地人在一起不好吗?”
“海沉木?”观战的七杀轻轻念了句,建文心里暗自担心,这伐折罗说破我们有海沉木的事,只怕七杀不会善罢甘休,若是她来抢夺该如何是好?
“认贼作父之徒,这次我绝不会再放过你,要用你的性命血祭百地一族的亡灵。”
七里说罢,躬身做出要进攻的姿态,伐折罗满不在乎地说道:“七里,你忘记你的忍术都是在下教的吗?”她看了眼手里那把夺来的佩刀,顺手从桅杆上扔下去,双手在背后一抽,拔出来两把忍者叉。
这忍者叉颇有来头,名为“素戋呜尊”,是日本疫神牛头天王的名字,也算是百地一族的名兵,可见百地玉太夫在百地一族曾经的地位。七里看到这对儿素戋呜尊,对她的行径更加痛恨。
两人所在的船是条西洋式的三桅船,她们站着的桅杆一根在船头,另一根在船艉,中间还隔着根主桅,相距数十尺之遥。伐折罗发出一声疑如鬼怪的长啸,电光石火般朝着七里跳过来,七里也相对飞过去。她们同时落在主桅的横桅杆上,隔着展开的船帆跳跃着“叮叮当当”连过十几招,厚重的帆布被利刃划出无数道横七竖八的口子。
七里看似露出个空门,伐折罗的一对儿素戋呜尊趁势而入,隔着船帆正戳在七里的双肩上。七里身体一颤,然后毫不犹豫地双手持刀朝着船帆用力捅去,忍者刀从伐折罗的腹部穿过,带着血的半截刀头从背后戳了出来。
伐折罗闷哼一声松开素戋呜尊,七里用刀顶着伐折罗猛冲,两人被巨大船帆裹着一进一退直到横桅杆尾端,米色的船帆被两人的血完全染成红色,在众人的惊呼声中扭在一起从高空摔向海面,在海面溅起朵巨大的白色水花。
建文跟着掉落的七里和伐折罗紧跑两步,深吸一口气闭眼从船舷跃下海中。
建文头脑一片空白,他不知道自己的腿是怎么动起来的,然后又是如何跳进海里。“咚”的一声后,他的身体感受到海水的浮力,耳膜充斥着水流的声响,他睁开眼,透过混浊的海水寻找七里。水母在他身边游动,他的视线渐渐适应了水下,看到被船帆裹在一起的两人,血水还在不停渗透,留下雾气般的痕迹。
建文奋力游过去,用力撕扯船帆,总算扯开个口子,里面露出七里苍白的面庞。他抓住她的头部,手脚并用地用力向外拉,费了很大力气才将七里拖出来。船帆裹着伐折罗的尸体沉向蓝绿色的深海。
建文揽住七里的脖子,朝着海面游去。游了没几下,他感到双肩刺痛不止,力量源源不断在流失。“糟了!我忘记七里有伤。”
受伤的双臂几乎要抓不住七里,建文索性双手将还在昏迷的七里抱住,但这样连他也没力气再游了,两个人一起朝着海底沉下去。建文闭上双眼,他感到窒息,七里的身体和他紧贴在一起,“扑通扑通”的心跳声让他感到对方的生命在自己臂弯里。
“最多一起死掉。”
建文闭上眼,肩膀更疼了,但他的心里反而变得平静。忽然,他觉得身体被什么托住,像是张柔软的大床,渐渐上浮。他们被这力量托着浮出水面,建文听到船舷上人们的欢呼声,他睁开眼,七里还被自己紧紧抱着,身下托住两个人的是成群的大水母,腾格斯正急切地扇动翅膀朝自己飞来。
七里醒来时在湿淋淋的甲板上,七杀、铜雀、腾格斯等人都围在外面,建文蹲在身边正关切地看着自己,他的肩膀两边各有一个伤口。
“笨蛋,明知道伤口会转移,为什么要救我?”七里醒来的第一句话,语气像海水般冰冷。
“难道你要我见死不救?”
“笨蛋,笨蛋!”七里挣扎着起来,跪坐在建文对面,“我亲手杀掉了最后一个百地族人,在这世界上我是多余的,活着还有什么意义?”
“你说你的身体是我的,那就得听我的,我命令你不许死!”建文抓住七里的肩膀,轻轻晃动。
“你凭什么命令我?我偏不听你的!”
七里从腰间拔出短刀,反手朝着喉咙扎去,建文急忙抓住她拿刀的手,刀尖扎进她的脖子,血迹顺着脖子刚刚流到锁骨便消失了,建文的脖子上平白出现一个伤口。
“你!”七里见伤口再次转移到建文身上,气得说不出话。
“你死一百次,我救你一百次;你死一千次,我救你一千次。直到我的血流尽,那时随便你想怎么死就怎么死,反正我陪着你。”建文口吻淡定,好像流血的并非他的身体。
“大笨蛋!”七里哽咽着将短刀扔去一边。
建文感到脖子和肩膀都疼得脱力了,身体一松劲,双手撑着瘫坐在地。哈罗德摸遍全身上下的兜总算找到止血的药草,刚想夸夸其谈地介绍这药草来历,被腾格斯劈手夺下,拿去给建文敷上。
海上的天气说变就变,海风吹得人透骨冷。
“孽缘,”老阿姨紧握法杖缓缓地说道,“这也是宿命啊。”
七杀皱着眉轻轻摇头,露出略显苦涩的笑容,转过身要走开,铜雀赶紧跟上:“尊主,还比是不比?”
“不比了,算你们赢。我最讨厌看这种小儿女哭哭啼啼的场面。”七杀绾了下鬓角的乱发,从小鲛女手中接过外衣披在身上。
“我们可以走了?”铜雀从后面追上问。
“随时。”七杀说道,“这样的七里不好玩,还给你们……对了,说好了人带走,你的债还是99lib?要还的。”
铜雀感到身体像是被刀狠狠剜去块肉般疼,差点摔倒在地。他强忍着痛,又在七杀背后试探着低声说了句:“那伐折罗刚刚说的那东西,你不会也相信是在我们身上吧……”
“什么东西?她站那么高,风又大,我怎么能听清。”七杀挥手,让甲板上的人给她让出条路来,小鲛女和亲卫女兵赶紧跟上。
伐折罗当时说话声音很大,七杀除非耳朵聋才听不到,不过她既然说没听到,那就一起装糊涂好了。铜雀停下脚步,顺手抓起胯下的铜雀又开始在手里盘。
“都是笨蛋。”小鲛女听到七杀的自言自语,似乎还轻轻抽了下鼻子。
白色的信鸽在蓝天映衬下格外显眼,它飞过万里波涛,终于来到目的地。它见从大船顶舱的窗口里伸出了熟悉的修长纤细的玉手,就“扑棱棱”地下降,停在那人手背上。
七杀倚靠在窗台边,从信鸽腿上的小竹管里取出密信,展开随便看了几眼。
小鲛女在一旁略带紧张地问:“王参将信上说了什么?”
“没什么,”七杀将信件撕碎,从窗口扔出去,碎纸屑被风吹散飞向远处的海里,“说是郑提督的主力船队和日本幕府的火山丸都在南洋一带寻找建文的踪迹,而且都在朝着这边过来,要我们快送几个瘟神走。”
“亏了有王参将传信,若是在此多耽搁几日,只怕麻烦不小。”听说明军和日军都寻踪而来,小鲛女感到有些后怕,被日本幕府缠上固然麻烦,要是被明朝水师盯上,只怕就不是麻烦那么简单了。
七杀垂眼望着窗外,干船坞内的青龙船正被许多强壮女水手拉着下水,一起用力喊号子的声音直传到阿夏号主船的顶舱内。从如此高的位置看下去,青龙船小得像条小青蛇,正在蜿蜒着滑向水中。
青龙船两边各拉出一根由许多股缆绳盘成的极粗缆绳,两根粗绳在末端散射状分成各一百股细绳被两百名水手牵引,左边领头的是腾格斯,右边领头的是罗刹女武士。巨大船体在人们牵引下渐渐靠近海面,腾格斯大吼一声猛力拉拽,水手们也一起爆发力量,青龙船“咚”地落入水中左右摇晃,溅起的巨大水花将两边的水手都浇透了。腾格斯抹去脸上的海水,只见对面的罗刹女武士也是从头湿到脚,忍不住指着对方哈哈大笑,两边的水手也都跟着大笑。
好几天憋屈地窝在干船坞里,接触到海水的青龙船似乎也兴奋了,发出龙吼般尖锐的长啸声,引得正在为起航各处忙碌拆卸的女水手们都朝这边看过来。
“笃笃笃!”
听到轻轻的敲门声,七杀说了声“请进”,原来是建文来辞行,身后还怯生生地跟着七里,她在众目睽睽之下差点哭出来,现在见到人都低着头。建文和七杀说了些感谢的客套话,七杀也随意客套了两句,然后对小鲛女说:“带太子爷出去一下,我和七里还有句话要说。”
建文还想跟着听两句,小鲛女走过来粗鲁地抬手把他推到了走廊,顺手还带上门,在门关上的瞬间建文似乎从门缝里看到七杀拉住七里的双手。
小鲛女背靠着门,建文想贴到门上偷听也没机会,两个人从来没话说,他只好迈着四方步在走廊来回溜达。尴尬的气氛持续好久,沉寂首先被小鲛女打破,她突然问建文:“你说,你们大明最坏的人就是郑提督对吗?”
“当然了,那家伙最坏了。”建文愤愤地说,“表面上是个笑面虎,嘴里都抹着蜜糖,肚肠都是黑的。我父皇何等英明,在国内何等受万民敬仰,这厮表面忠诚,一意逢迎,在海外搜刮奇珍异宝迷惑父皇获得赏识,然后……现在看来,他必定早就是燕逆党羽,燕逆觊觎皇位已久,可怜我父皇至死都还信任这两个小人。”
说到动情处,建文感到眼角有点湿,赶紧用袖子擦了擦。
“一丘之貉,”在小鲛女这样出身于南洋岛民的人看来,大明皇帝和郑提督并没有多大区别,“不管是大明皇帝还是郑提督,于我们南洋看来都是贪婪、虚伪、残暴的家伙,越是你们的所谓开疆拓土的明君,对我们来说越是恶魔。”
“一派胡言!我父皇是好人,他批阅奏章时看到有百姓受苦都会流泪的,他不是郑提督那样的人!”建文最不能容忍的便是别人侮辱他死去的父皇,郑提督做下的恶行如何可以让可怜的父皇来背黑锅?
“哼,”小鲛女根本不想看建文愤怒的表情,她从鼻子里发出讪笑声,讽刺道,“那好啊,你父皇的仇,我族人的仇,都拜托太子爷一并向郑提督讨回了。”
“你等着!我早晚会杀了郑提督那狗贼,到时我要你跪着向我道歉!”建文气得指着小鲛女大叫,小鲛女只是爱答不理地讪笑,根本不理会他耍猴似的暴跳如雷。
海上艳阳高照,碧波万顷,又是个适合航行的好日子。铜雀用手指蘸着口水,在风里感受了下风向,腾格斯、罗刹女武士和七里正在甲板上搬装食物和淡水的大木桶。腾格斯和罗刹女武士一口气能搬起四只木桶,七里也不甘示弱,三只木桶摞起来比她还要高出许多,照样面不改色,来帮忙的女水手们看得目瞪口呆。
“人手不够啊,哈罗德那小子要是在,起码能搭把手。”铜雀想起昨晚哈罗德挺着胸脯对他说要留在阿夏号,跟在女王陛下身边,再也不回青龙船了。这小子见色心动,不要他也罢。
铜雀想到这里摇摇头,忽然看到建文手里捧着块叠得正正方方的黄布,正巧老阿姨履着跳板走上船来,心下吃惊,暗想道:“这婆婆难不成也要跟着走?这却头痛了。”
老阿姨看出铜雀心虚,手中法杖在地上“笃笃”敲了两下,语带轻蔑地说道:“莫怕,我只是上来说两句话,片刻便去。”
“哪里哪里!”铜雀连忙后退两步,手里紧紧抓着胯下的那只小铜雀,生怕被老阿姨抢了去。
建文笑嘻嘻地抖开黄布,竟是面黄色旗子,旗子上横七竖八写着些什么,对铜雀说道:“老先生你看,这面旗是老阿姨送的,说是打着这面旗,路上那些在找我们的海盗便不会来找我们的麻烦了。”
铜雀一打眼便知这面旗帜来历,这乃是南海第一大海盗势力蓬莱船队的认旗。蓬莱船队军力雄厚,船队主人破军又与贪狼、七杀合称南海三大海盗,不要说寻常海盗,就算是南洋那些小国也不敢招惹。有了这面旗,确实不会有海盗敢为了贪图大明和日本的那几两银子来触霉头。
“老先生,这上面写的什么字?看着弯弯绕绕的,不像咱汉字方方正正,又不像阿拉伯和波斯文字。”建文也算见多识广,可是这旗帜上的文字他见所未见。
铜雀自然知道那是海上通用的一种文字,但此刻却意兴阑珊,不想对建文解释,便胡乱说道:“不过是‘好汉饶命’之类。”说罢便走到船舱一边去了。
“莫要理他,自从见到我,他就这副死人样子。”
老阿姨话中带着些嗔意,建文情知这两人必有故事,却也不敢多问,他将旗帜收好,又对老阿姨行礼谢过。他想了想,问老阿姨道:“此次我们离开阿夏号要去的蓬莱是何所在?破军又是何等人?老阿姨可否指点一二?”
对于建文的提问,老阿姨三缄其口,只是笑而不答。建文见她不肯说,也只好作罢,毕竟连七杀和铜雀都敬这位婆婆,可知她如此做必有缘故,也许又是要试炼自己。既然如此,自己还是什么都不要问了,只要随机应变就是。
看他不再追问,老阿姨这才说道:“将你胳膊露出来,再给我看看。”
建文挽起袖子,露出两条胳膊伸给她看。老阿姨凑到近前细细观看,只见经过这些日的调养,两臂上的黑线已经退了不少,她连连点头:“很好,你那颗珠子能力虽说不似贪狼、七里的强劲,对‘孤克煞气’却有克制作用,可知因缘际会,命中有此机缘。”
她顿了顿又说:“虽然这手上的黑气退了,你心中的黑气却是日积月累,若非机缘巧合早早出海,得到海藏珠,只怕身体早就积重难返。你幼年时可有接触到什么奇怪的事或奇怪的人?”
建文从未想过自己的霉运曾经已经到了无可救药的地步,他仔细回顾自己的童年时光,自母后早亡,父皇并未续弦,每日忙于政务很少和自己相见,除了右公公陪自己玩,也就郑提督接触得较多。
思来想去,他记起父皇忙完政务,总爱将自己关在密室内,一关就是九天,右公公说父皇是在炼内丹。有时,父皇出关后会要自己念些奇怪的口诀,告诉自己切切记牢,有时还要考较自己。若是背出来,父皇大慰下会拍拍他的头;若是背不出,平日温和的父皇便会大加责罚。
“原来如此,”老阿姨不等他说话,却一副了然高深的样子,若有所思道,“我要你去蓬莱,也是为了要克制你心中的黑气,否则黑气恐怕会令你变得疯魔。那样,只怕你到了佛岛,却有百害而无一利。”
建文被吓得不轻,赶紧问道:“婆婆,请问这黑气是否伤得性命?我到了蓬莱,又要如何才能将其克制?”
老阿姨不肯回答,只是笑着摇头:“天机不可泄露。”然后她便不再说建文的事,而是转向别的话题,“跟着你的这几个人倒可以算是不错的助力,你命中注定与海结缘,将来无论何时,这些人都会成为你的臂膀。”
“只可惜哈罗德……”建文摇摇头,“他留在阿夏号上,不会跟来了。”
“呵呵,那倒未必,他是指引你向闪亮之地行进的一个坐标……”
老阿姨的话说得没头没尾,建文听得越发糊涂。
“倒是那小妮子,命运恐怕……”老阿姨摇摇头。
说到小妮子,只见七里从海岛渔村那边扛着四个装满食物和淡水的大桶从旁走过,老阿姨双眼随着她消失在船舱内才收回,道:“这小妮子命中有一场大厄,能不能度过,在你。我能说的也只有这么多。”
“婆婆,您说七里有一场大厄,讲的是……”
没等建文说完,老阿姨早跳上跳板几步回到码头上。建文追到船舷边,只见老阿姨在朝自己招手,让他不要下船,建文只好作罢,半信半疑地思量老阿姨说的这些话。
“航行方向都定好了?”挥手告别了老阿姨,建文回头问铜雀道。
“正是,我们和阿夏号反向而行前往蓬莱,这样也好迷惑明军和日本人,阿夏号目标大,也正好帮我们吸引敌人注意。”看看正在岸上和渔村村长交谈的小鲛女,铜雀又说,“七杀大人给了这里的村长一些财物封口,再有人来岛上打听我们的行迹,他们自然会随便指个方向给他们。”
“很好。”建文从怀里掏出玉玺,晶莹洁白的金镶角和氏璧在阳光下光泽异常温润。他看看腾格斯和七里,他俩伸出大拇指表示一切状况良好,罗刹女武士又拉住腾格斯说了几句,从腰间抽出把镶嵌红绿宝石的金把匕首交给他,这才带着女水手们下船。
“久违了,青龙船,我们要出海了。”待阿夏号的人离开,建文来到船艏,对着高高耸立、威武异常的青龙头雕,高举玉玺大声喊叫。
青龙船似乎听懂了他的话,发出绵长高亢的长啸做了回应。
“开动吧,青龙船!”
玉玺发出五色豪光,豪光映射到天上,青龙船上空竟出现了一道七色彩虹,引得码头上的女人惊叹得直鼓掌。青龙船的三十二个盘龙轮全都发动,水花被桨片朝后推去。青龙船修长的身体逐渐加速,最后像离弦的青色长箭一般驶出阿夏号的港口。
“你老婆给你匕首是什么意思?”七里看着还在码头大喊大叫的罗刹女武士问腾格斯。
“要俺记住她的名字,下次见面要是叫不出,就杀了俺。”腾格斯还在把玩着那把叫作“瓦西利亚”的小匕首,语气里都是生无可恋的感觉,“可她名字那么长,俺是一个字也没记住啊!”腾格斯想到那天晚上,罗刹女武士骑在自己身上用这把“瓦西利亚”轻而易举割掉自己辫子,全身恶寒,匕首竟“当啷”一声掉.99lib?到甲板上。
铜雀忽然看到阿夏号主船顶舱的窗口,七杀想必正在里面悠闲地看着青龙船离开。他双手在嘴上比成喇叭的样子,故意大声叫道:“尊主大人!祝你和贪狼百年好合!”
话音未落,只见从那窗子里飞出只高脚玻璃杯,淋出的葡萄酒在空中画出条漂亮的红色尾迹。
“原来七杀那么不喜欢贪狼?”七里忍不住好奇地问铜雀。
“当然不喜欢,哪个女人喜欢死缠烂打的男人?”铜雀对着七里挤挤眼,让她看建文。只见建文还稳稳站在船头高举着玉玺催动青龙船,铜雀说,“七杀喜欢的其实是这种类型的家伙。”
“哎?喜欢这种家伙吗?”七里木着脸看建文,怎么也看不出他哪里好。
“不不,当然不完全是,只是七杀喜欢的人,和这家伙有些相似罢了。”
铜雀笑着将帽檐拉低。
青龙船阴暗的船底舱,装着食物和淡水作为压舱的木桶中,有一个忽然晃动起来。这木桶用力晃动几下,终于倒在.地上,桶盖也“骨碌碌”地滚开,被捆成一团塞在里面的哈罗德嘴里塞着抹布,他“呜呜”叫着想引起别人注意,可谁也听不到。
第三十一章 珍馐
火山岛渔村处于偏僻的南洋,距离所有国家都很遥远,平日这岛上来得最多的是采购硫黄的商船,最近这里不知中了什么邪,每天来的人比以前一年的还多。
昨天离开的阿夏号水手已经比全村加起来还多,今天上午来的倭国船上的人凶神恶煞般地打砸抢一番才离开,现在来的这大明船队人更是多到令人惊讶。村长甚至有些期待,明天还会有什么怪人来不?
大明的军人还算比较和气,整整一个下午只烧了两间草房,砸了十几只陶罐子,挨了嘴巴的村里人也只有五个。“真不愧是天朝王者之师,和野蛮的倭国武士就是不一样。”村里人揉着被打肿的脸说道。
来和村长接洽的是个看起来胖墩墩、笑眯眯的将军,手上没事还总盘着鹌鹑蛋大小的黄色蜜蜡串。他非常礼貌地向村长问了好,然后命令手下用铁链子锁住村长就走,一直把他拉到海边。
全村村民早被明军集中到了海边问话,所有人都盘腿坐在沙滩上,手拿刀枪的明军把他们围得死死的,不许任意走动。
胖将军带着被铁链套着的村长来到海边,跳上一艘小舢板,命令橹手朝着停泊在远处的大明水师船队划去。大明水师船只体量庞大,吃水又深,小渔村的简陋海港完全无法停靠,因此只好停泊在深水区。村长从未见过这般庞大的船队,黑压压布满湛蓝的海面,一眼望不到头。虽说他年轻时也曾去过林邑国,可即使是林邑王的军队也没这大明水师来得壮观。
大明水师不愧是训练有素的远东第一劲旅,即使是暂时驻扎,也丝毫不敢松懈,大大小小数百船只按照功能和所属部队布下玄武之阵,各色旌旗迎风飘扬,离得老远就可以听到船上金鼓齐鸣,蔚为壮观。
小船前行到船阵旗门处,一艘鹰船疾驰而出,船头站着位怀捧令旗、衣甲鲜明的旗牌官,手执令旗喝道:“何人靠近我水师大寨,速速报上名来!”
胖将军赶紧朝着对方抱拳行礼:“尊驾,兄弟王参将,奉郑提督钧旨,提调本地土人村长来问话。”
见是王参将,旗牌官也赶紧回礼:“原来是王参将,虽说该放你进去,只是郑提督军法森严,没有令箭,小人纵有泼天大的胆子也不敢放。”
“怎敢为难尊驾?既是公干,自然有令箭。”说罢王参将双手递上令箭,旗牌官验证令箭真实无误,这才朝着旗门挥舞令旗。只见两艘插着方位旗担当辕的大福船如大门般朝着两侧退开,让出条宽阔的水道。水道尽头是一艘大到如同小山的巨舰,船主桅杆悬挂着驺虞旗和九盏青色犀角灯,正中的红色大纛上分明写着个“郑”字。
和大船相比,村长所坐的小船好似蚂蚁一样渺小,他正琢磨船上人要如何才能把他弄到甲板上,只见小山般高大的船上竟伸出来个带滑轮的长杆子,上面“吱吱呀呀”降下来个大筐。那筐实在大得离谱,胖胖的王参将叫人先把村长轰进筐里,又招呼同行的亲兵扶着自己迈步进了筐。王参将拽拽绳子,上面人一起用力,大筐颤颤巍巍地就升了上去。
这大明水师郑提督的主船除了大还是大,而且是什么都大,只有站在甲板上才知道这船究竟有多大。不要说甲板两边望不到头,就是从左舷跑到右舷也能把人累死。甲板上来来往往的不但有大批穿铠甲的明军士兵,更令村长惊愕的是,居然还有骑兵在甲板上遛马。
来到宝船尾楼的两扇钉着六角铁钉的硬木大门前,王参将发现站在门口的卫兵除了郑提督的亲兵外,竟然还有几名身着华丽官服的锦衣卫。其中一名身穿飞鱼服的锦衣卫官员见王参将牵着村长前来,昂首阔步上前问话。听说这村长是郑提督叫来问关于朝廷通缉要犯的事,竟不顾王参将面子要将人带走。王参将虽是好脾气,却也勃然大怒,锦衣卫虽说官大一级,可眼前这厮不过是个正七品总旗,比着自己差上一大截子,竟然也敢耀武扬威。
王参将立刻和那总旗吵在一处,直惊动了门里郑提督的值班亲卫中军官,这人出来说和,王参将和锦衣卫总旗才算作罢。
“我的爷,您别找不自在了,郑提督正在里面和胡大人争执,您这要是再捅出娄子来,屁股上挨顿板子只怕是免不了了。”中军官将王参将拉在一边悄悄说道。
“胡大人?”
王参将恍然大悟,难怪来了那么多锦衣卫,原来是胡大人追上来了。他举目四望,果然看到甲板后方停落的镏金翡翠葫芦宝顶蓝呢轿子,四个精壮轿夫背着手四角站定,好似四尊黑面菩萨。
会客室方向隐约可以听到两个人的说话声,其中一个正是郑提督。虽说听不到在说什么,却可以听出他的语气相当不悦,另一个声音则是拉长着尾音的官腔。两人说了许久,郑提督口气明显缓和下来。王参将知道,胡大人仗着皇上宠幸又掌管锦衣卫,压了郑提督一头,郑提督迫于无奈,看样子似乎放弃了什么。
只听会客厅的门“嘎吱”一声响,走廊里响起五六个人的脚步声,门口的锦衣卫总旗高喊一声:“胡大人起轿。”
门口的锦衣卫和亲兵纷纷跪倒在地,王参将也赶紧躬身行礼,原则上是不可以抬头注目,话虽如此,他还是悄悄抬起眼皮来看。一行人走过,只见走在最前面的人穿着大红色官服,圆翅乌纱,腰横玉带,脚踩描金官靴,身量不高,从后面看肩膀削窄,当是胡大人没错。他背后跟着身穿斗牛服的锦衣卫褚指挥使,褚大人因为掌握着诏狱,文武百官无论大小见到他都是毕恭毕敬大气不敢喘,但今天他在胡大人身后也不过是条哈巴狗罢了。再之后是四五个身穿飞鱼服、耀武扬威的锦衣卫中级官员。
四名轿夫见胡大人来了,赶紧把住轿杆,褚指挥使忙不迭地为胡大人掀开轿帘,请胡大人就座,然后轻轻放下轿帘,又用手掖了掖轿帘四角,似乎是生怕胡大人被透进来的海风吹坏了。
王参将眼看着一行人抬着胡大人的轿子离开宝船,上摆渡船朝官船行去。他方才进尾楼的大门,只听里面“啪”一声响,似乎是有人将茶碗之类瓷器狠狠地摔在地上。猜到是郑提督在发泄心中郁结,王参将和中军官对视一眼,牵着村长赶紧朝着会客厅赶去。
敲开会客厅的门,只见郑提督面色铁青地坐在太师椅上,地上果然有摔碎的茶碗和茶叶残渍。
“郑提督……您这是和胡大人……”王参将猜到八九分,小心翼翼地问道。
“哼,小人得志!”郑提督怒气未消,“锦衣卫密报南海有几个国家企图联合叛我大明,要我率领舰队前去震慑。至于那个人的事,他说安排锦衣卫前去捉拿就够了,让我不必忧心。我要他拿出圣旨,他却说是皇上口谕,恁地糊弄我。”
“这个胡大人眼见是怕提督大人您先找到那个人,夺了功劳,拿皇上口谕来唬大人您。”王参将知道胡大人素来狂傲,从不把郑提督放在眼里。若不是仰仗皇上宠幸,他又如何敢和掌管着数万水师精兵的郑提督这般言语?
“若不是碍于皇上,我方才真想将他……”郑提督面上露出杀机,转瞬即逝,手指按向腰间的娥皇、女英宝剑,王参将顿感汗毛倒竖。
过了半晌,郑提督怒气稍退,轻舒一口气。他久经官场,历三朝皇帝,毕竟不是一般的武将,否则也做不得水师提督的高位。
见郑提督面色缓和,王参将弓着腰凑前问道:“我军真的要按他说的转向?”
“如果皇上真有口谕留给他,惹得皇上震怒也是麻烦,我再斟酌吧。”郑提督看到旁边还跪着个被铁链套着脖子的老头,情知王参将动了粗,深感不悦,口中“啧”了声问道,“王参将,本官叫你好生请村长来问话,你如何用铁链子锁了人家来?还不快把铁链子解了?”
原来驻扎南洋本地的明军极是骄横跋扈,军纪也甚散漫,平日里偷摸砸抢原是常事,今日奉命找村长来问话,王参将习惯性地用铁链拿了人来。
知道王参将就是这般人品,郑提督也很无奈,只好摆摆手说:“下不为例,且先问话,事后赏这位老者二十两银子压惊。”
说罢,郑提督又端端正正地在太师椅上坐下,双手交叉放在桌子上抵住鼻子,一对眼睛鹰隼般盯住村长。村长跪在地上感受到难以名状的压迫感,吓得不敢抬头。
旁边王参将问一句,村长回上一句,老老实实将阿夏号在本村附近礁岛驻扎、建文与七杀赌铳、七里与伐折罗决斗的事都讲了一遍。讲到青龙船和阿夏号分离航行时,王参将在他面前放了张很大的南洋海图让他指点。
村长瘪着嘴在图上看了一会儿,非常肯定地用手掌朝着东边用力拍了几下:“是这边,那龙头船去的是这边方向。”
在村长回禀的过程中,郑提督始终保持着那个姿势一言不发,两眼死死盯着村长的眼睛。村长感到自己像是被猛兽盯着的兔子,心里无比害怕。
看着海图,郑提督的眼睛渐渐睁大了,嘴角露出微笑的神情:“去蓬莱吗?”
村长不知道蓬莱是什么,望望郑提督又望望王参将,只见王参将也是一脸狐疑的神情,手中的蜜蜡串被来回盘着。
“果然是蓬莱。”
郑提督一撩白蟒袍的前襟,“呼”地站起来,笑着对王参将说道:“走吧,我们先去将那区区蝼蚁小国弹压了,至于锦衣卫,我倒要看看他们有没有招惹破军的胆量。”
“这哪里是人吃的食物!”建文眉头紧锁,从装粮食的木桶里拈着尾巴拎出一只盐腌蜥蜴干。他把蜥蜴干凑到鼻子前闻了下,腥臭气息扑面而来,熏得他赶紧扔回了木桶里。
朝着预定方向高速行驶了几个时辰,估计已经把大明水师甩得很远,建文这才将速度放慢,让青龙船不至于超负荷运转。放松了,肚子就会饿起来,他们跑到船底货舱打开七杀赠送的粮食木桶,结果发现里面装的竟然是盐腌蜥蜴干。腾格斯一口气将十只装粮食的木桶都打开,每只木桶里装的都是满满的蜥蜴干,足够他们吃几十天。
“真是只心如蛇蝎的母狐狸!”铜雀恨恨地骂道,连他也没料到七杀竟然会用这种方法报复。
原来,在阿夏号待了那么多天,青龙船里原来的食物早已过期清空,补给食物和淡水都是在火山岛。七杀对建文等人恨意未消,她故意为他们采购了好几大桶盐腌蜥蜴干,这东西当地人甘之若饴,外来人光是看看已然作呕。
青龙船并不需要人驾驶,所以刚刚所有人都跑到了货舱里翻找食物,连犄角旮旯都翻了个干净,还从木桶里滚出一个呜呜乱叫的人,原来哈罗德说好要留在阿夏号上,哪想到七杀根本不想收留男人,被他纠缠烦了,叫人将他捆起来装进木桶,当补给品塞回青龙船上,一场美梦落了空。
腾格斯把几个装盐腌蜥蜴干的木桶都倒过来掏干净底,妄想能找到漏网之鱼,结果毫不意外地令他失望了。这下大家终于确定,货舱里除了盐腌蜥蜴干并没有其他食物。
“难道真要吃这东西?”不争气的肚子又闹起来,建文只好闭着眼将手伸进桶里抓出只盐腌蜥蜴干,张大嘴咬了一口。蜥蜴的爪子在舌头上的触感和腥气令他难以忍受,建文试着咀嚼了几下,立即跑到墙角抱住木柱哇哇大吐起来。
等吐干净,建文又舀了半瓢淡水漱口,这才觉得口腔里舒服多了。
腾格斯十根手指都颤抖起来,木桶“咣”的一声掉到地上滚出老远,看着被他鼓捣了一地的蜥蜴干,鼻子一酸,眼泪像泉水一般沿着大脸盘子“哗啦哗啦”流下来。他嘴唇颤抖着自言自语,突然发疯般推开货舱门跑出去。不久,船头传来腾格斯号啕的哭叫声:“俺……俺想家了,俺想吃烤羊腿啊……”
听到腾格斯的哭闹,建文感到肚子更饿了。
七里看也不看腾格斯,用衣角擦拭着捡回来的“素戋呜尊”,将来有机会要埋葬在百地之地。她随手丢一颗兵粮丸到嘴里,建文看到了,想到兵粮丸的味道,一下子又没了胃口。
这里反倒是哈罗德安之若素,正抱着一大捧盐腌蜥蜴干“嘎吱嘎吱”吃得起劲:“咱早年流落荒岛,蜘蛛、蛤蟆也未尝没吃过,相比之下蜥蜴干已是无上美味。”
哈罗德大嚼着蜥蜴干,表情异常满足,嘴里还不肯闲着。建文看他吃就来气,真想将他塞回木桶滚上甲板,一脚踢到大海里去。
再看铜雀,只见他不知何时去了门边正对着墙壁在打坐,看来他彻底放弃了品尝如此可怕的珍馐,宁可在这几天里修行辟谷。
“有了有了有了!”
腾格斯满面春风地跑进货舱,抱住铜雀的肩膀用力摇晃:“老头,你有什么抓鱼的好工具快交出来借俺用一下!”
铜雀正在打坐入定,没有多想,摸出根带鱼钩的渔线:“这是用百年海蚕丝做的渔线,北海千年寒铁打造的鱼钩,水火不侵、坚韧异常……哎哎!你别抢啊!”
腾格斯哪里肯听他讲完,劈手夺过渔线,从地上捡起一只蜥蜴干挂在鱼钩上,一阵风似的又跑掉了,临走还喊了声“长生天保佑!”铜雀睁开眼,与哈罗德、七里、建文藏书网四个人对视片刻瞬间都明白了腾格斯要干什么:“他要钓鱼!”
要是有鱼吃谁还吃什么蜥蜴干?四个人争先恐后地朝着甲板跑去,生怕腾格斯一个人钓上鱼来直接独吞了。
没等他们上到甲板,便听到腾格斯破口大骂的声音,接着又是“扑通”一声似乎是跳进了海里。
七里脚快,第一个推开舱门,只见腾格斯的衣服散在地上,叫骂声是从船舷外传来的,而且是忽左忽右、忽上忽下。几个人赶紧跑到船舷朝外张望,只见腾格斯脱得赤条条的,骑在一条大鱼身上,钵盂大的拳头一下一下在打,背上小翅膀玩命扇动,似乎是想要把胯下的大鱼拉上甲板。大鱼显然不肯就范,还在水里上下浮动,又绕着青龙船前后来回游动想把腾格斯甩掉。再仔细看去,只见大鱼和青龙船的龙头之间连着铜雀的海蚕丝钓鱼钩,看来腾格斯是将渔线拴在船头钓鱼,大鱼咬了钩脱不开,只好在船前后乱游。
“好大一条鱼,平白吃了俺的蜥蜴干还想跑?好歹让你留条尾巴下来!”
腾格斯嘴里说着,一只手牢牢抓紧大鱼背鳍,另一只手还在握成拳头朝它脑袋猛擂。建文和七里、哈罗德都很开心,忙去抓住渔线,要帮腾格斯将大鱼拖上船。这大鱼游动得极快,大半截身子又在海里,?99lib.可看身形足有丈许长,若是真的钓上来,足够五个人吃上好几天。
铜雀眯着眼仔细观看,越看越不对,突然他瞪圆双目惊呼起来:“这不是大鱼,是虎鲸!”
话音未落,只见那大鱼带着腾格斯猛地跃出水面,蹿出几尺高,可不是头带白斑的虎鲸?
“上帝,真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哈罗德也认出是虎鲸,他放开渔线,在胸口画了个十字。
第三十二章 重围
“那不是鱼,快回船上来!”
发现腾格斯骑的不是大鱼,而是一头一丈多长的虎鲸,铜雀吓得大叫。他知道虎鲸这种动物喜爱群居,既然有一头出现,只怕大群同伴不久将至。
“你说什么?俺听不清楚,这大鱼实在可恶,我非打死它不可!”
腾格斯正骑得欢腾,加之海上声响极大,虎鲸又时不时跃身击浪制造出巨大响动,铜雀一人的声音根本无法传到腾格斯耳朵里。那边哈罗德在边上比画着解释,这才让还在卖力拉渔线的建文和七里明白虎鲸有多危险。两人被吓出一身冷汗,赶紧追着腾格斯喊叫挥手,要他快放弃虎鲸。
即使四个人一起喊还是无济于事,腾格斯反而以为船上人在给他鼓劲,倒是更卖力地对虎鲸的脑袋饱以老拳。虎鲸被打得龇牙咧嘴,露出满口白森森尖牙在海面上蹿下跳,朝着青龙船猛撞过来。
这条虎鲸虽说尚未完全成年,脑袋却不亚于花岗岩般坚硬,腾格斯的拳头如同铁锤打铁砧般“叮叮当当”乱打,竟将它打得疼痛难忍,一头朝着青龙船撞来。青龙船虽是灵船,毕竟只是木壳,被它猛撞几下,竟将左舷轮盘的一片桨叶给撞断了。
“哞……”
青龙船的龙头嘴里发出震耳欲聋的痛苦悲鸣,船身被这巨物撞得左右乱晃,甲板上的人站立不稳,摔得东倒西歪。
“这样下去如何是好!”建文心痛不已,可惜他的海藏珠只能为活物治伤,对船只损伤毫无办法,要不他真想为青龙船分担痛苦。
七里发动珊瑚之力让自己稳住身子,一步步踩着珊瑚走到船舷,冷漠地看着在水里和虎鲸正打成一团的腾格斯,从怀里掏出五支苦无。建文和哈罗德意识到七里要干什么,吓得同时飞扑过去,抓住她举着苦无正要丢出去的手。
“你要干什么?”建文大声问七里。
“既然它会召唤伙伴,那最好的解决办法自然是趁它还没来得及召唤时,迅速杀鲸灭口。”七里在遇到事情时总是会用忍者的逻辑思考,对于忍者来讲,最好的解决办法就是将问题消灭。
建文差点被七里简单粗暴的解决方案气乐了:“虎鲸那么大,你这几支小小的苦无顶什么事?再说要是投到腾格斯怎么办?”
“你放心,我这几支苦无上涂了蝮蛇毒,保证让它死得痛快。至于那蛮子,既然他惹了事就一起了结,我会很快的!”七里冷冷地说着,手上就要使劲将苦无扔出去,建文和铜雀赶紧又用力抓住。
“若真如此,大群的虎鲸必会追杀我等到天涯海角!”哈罗德将七里的手抓得牢牢的,生怕她真的扔出去铸成大错。
铜雀倒是不慌不忙,反倒有些自得之色,从胯下托起那只金灿灿的铜雀来:“杀了它们的同伴,可不是死一个腾格斯能解决的!好在这还只是头未成年的小虎鲸,老夫自有办法将它赶走。此物只要我用力一吹,自然能召唤巨鲸来解围……”
“快吹!”三个听众急得一起大叫起来。
铜雀吓了一跳,赶忙双手捧着铜雀,嘴含住铜雀尾巴。原来,这铜雀竟是空的,翘起的尾巴如哨嘴一般有个扁扁的洞,他仰头对着远方海平面鼓腮用力吹起来。
“嘟嘟嘟……”
小小铜雀嘴里发出的哨声异常尖锐,传出极远,回音在海上久久不能平息。
不多时哨声果然有了回应,远处蓝天碧海相接直线上出现十几道三角形背鳍拉出的白色水花,划着直线朝慢速行进的青龙船靠拢来。巨大鲸背接连露出海面,铜雀更是得意,自信满满地放下手里的东西靠着船帮回过身,对着三个人做出“怎么样”的手势。
只见建文和哈罗德的面色反而变得更加凝重,铜雀正觉得古怪,腰带突然被七里猛地抓住,半个身子被轻松提起伸出船外。七里的声音听不出任何喜怒之情:“你自己好好看看招来的都是些什么。”
铜雀对着阳光眯着眼仔细一看,顿时大惊失色,原来朝着青龙船赶来的,竟然是十几头成年虎鲸。
“糟了,看来是小虎鲸的同伴离得太近,反而被铜雀的哨声召唤了来。”听了铜雀的解释,七里真想直接把他扔进海里喂虎鲸算了。
正骑着虎鲸在海里上蹿下跳的腾格斯倒快活得大叫起来,科尔沁草原的男儿都是四岁骑马、七岁拉弓,在马背上颠簸的时间比双脚沾地的时间都多。被困在船上狭窄空间的日子太久,他早就憋坏了,这回能骑上虎鲸在碧蓝如洗的海面上下翻腾,一如骑马在草原奔驰,没多久便骑习惯了,全身说不出地快活。他见又有大群虎鲸靠过来不但不怕,反倒像是草原上的牧人见到大批的骏马,欢喜得用蒙古语唱起荒腔走板的长调来。
腾格斯骑这头小虎鲸的时间久了,竟然没能制伏虎鲸也没被甩下去,看它嘴上挂着渔线痛苦挣扎倒生了相惜之意。他想起身上有罗刹女武士送他的“瓦西利亚”匕首,抽出一看,寒光闪闪,居然是把大马士革钢稀世宝刃,对着绷得紧紧的海蚕丝渔线只轻轻一割,渔线应声而断。
他又想起小虎鲸嘴里还有根鱼钩,伸手朝它嘴里去掏,小虎鲸见他伸手要摸自己的嘴,张开满口大牙就要咬,腾格斯怒目暴睁,俯身大喝:“老实点!”
小虎鲸被他一吓,张开的嘴竟不敢闭上,腾格斯利落地将铁钩从它口腔摘下,随手扔进海里。小虎鲸嘴里没了铁钩子,觉得舒服许多,载着腾格斯欢快地朝着远离青龙船的方向高速游走。腾格斯像骑马似的双腿紧紧夹住它的身体,单手抓住背鳍,腰杆挺得板直,朝青龙船上招手:“俺先去耍耍,很快回来。”
青龙船上的诸人看到眼前这一幕都傻了眼,腾格斯骑着小虎鲸很快无影无踪,那十几头成年虎鲸似乎并不想放过青龙船,紧随在船左右上下跳跃,不比青龙船小多少的巨大身体一跃能跳过船艏的龙头。白色的腹部连绵不绝地从建文等人头顶越过落到水中,不断溅起的水花如同下起一场大雨,将甲板弄得湿滑无比,船身也随着它们的跃起落下左右活动得更加剧烈。
“自己惹下祸倒跑了,留下我们顶缸。”抓着铜雀的七里没了主意,她的毒苦无只有几支,想杀死十几头庞大的虎鲸简直是痴人说梦。
“嘟嘟嘟……”
这回铜雀也不和七里答话,拿起他的宝贝又鼓着腮帮子吹起来。
没多一会儿,海面上果然出现灰黑色背脊,背脊乘风破浪越靠越近,正是铜雀常乘坐的那头巨型须鲸蓝须弥。蓝须弥从鼻孔喷射出小喷泉般的水柱,在侧面紧紧跟随着被虎鲸们包围着前进的青龙船,嘴里发出骇人的低鸣,恐吓虎鲸。
只见一头身体最大、似乎是头领的虎鲸浮窥片刻,忽然用尾鳍“啪啪”地拍动水面,喉咙里发出生锈锯条锯铁管似的“嘎啦啦”噪声。另外十几头虎鲸也跟着发出这种古怪声响,蓝须弥突然掉头朝着远处飞也似的游跑了。
“那些虎鲸发出的声音是什么意思?”建文知道铜雀懂得鲸语。
“快滚。”铜雀表情很沮丧,嘴上的胡子乱颤。
“虎鲸攻来也!攻来也!”听到哈罗德的惊呼,大家才想起如今强敌环伺,还不是斗嘴的时候。此时,虎鲸们还在追逐着运行中的青龙船,在它们看来,这条通体湛青的大船是侵入它们海域欺负同伴的生物,虽说从来没见过,但定要置它于死地。
最大的那头虎鲸头领再次发出“嘎啦啦”的怪叫,接着张开大嘴,朝着青龙船的盘龙转轮就是一口。转轮上安插着若干木质桨片,这一口的咬力着实惊人,三四片小窗子大小的桨片应声而断,青龙船瞬时朝着另一侧歪了歪。
青龙船受伤对建文来讲如同在他心口咬了一口,可没等他心疼完,其他虎鲸的攻击也开始了,它们或者用牙朝着可以下嘴的舵轮啃咬,或者用头、用尾鳍去撞击船身。整个青龙船被撞得像是在巨浪上翻滚,船身四面八方都传来船壳被撞击的“咚咚”声。
船体的剧烈晃动令建文和铜雀只有抱住船帮和桅杆才能站住,只有七里还能稳稳躬身站立,哈罗德干脆趴在地板上,免得被颠簸得站立不稳..
。哈罗德的耳朵比常人要大出一圈,听觉异常灵敏,只见他趴在地上,耳朵紧贴着甲板上动了动,突然脸色大变,叫道:“船中有水声,莫不是漏水了?”
“这个倒不碍事!青龙船有许多水密舱,就算破了几个,也不至于马上沉船。”建文对青龙船非常了解,知道这样的撞击不至于即刻沉没。
“看来只能鱼死网破了。”七里捡起那几支被哈罗德扔到船角的毒苦无,另一只手抓住忍者刀的刀柄。
眼看一场恶斗不可避免,远远却看到腾格斯精神焕发地骑在小虎鲸上唱着蒙古小曲朝着青龙船游来,左手握着条啃了一半的鱼,右手扳着小虎鲸的背鳍调整方向。众虎鲸朝着腾格斯围拢来正要攻击,却不料小虎鲸抢先叫了几声,其他虎鲸忽然停下也对着叫起来,双方你有来言,我有去语,竟似是在交谈一般。
腾格斯对着小虎鲸手舞足蹈地鼓捣了一阵,小虎鲸竟听懂了他的话,也跟着他对众虎鲸嘴巴几张几合,众虎鲸排成一行,用宽大的后背组成一条直达青龙船下的道路。腾格斯从小虎鲸背上跳起,踩着虎鲸后背一直走到青龙船上,竟像是学着贪狼在鲨鱼背上行走的模样。
“怪哉怪哉,你是如何学会同虎鲸交谈的?”腾格斯一跃上甲板,铜雀便凑上来好奇地问道。和鲸鱼对话乃是操鲸术最重要的技巧,寻常人不学上一年半载根本难得其门而入,腾格斯对操鲸术一窍不通,竟能和鲸鱼沟通,这令他大为惊异。
“这有啥难的?”腾格斯吃完手里的半条鱼,将鱼骨远远扔进大海里,拿袖子抹抹嘴上的鱼油说道,“俺们草原上的人成天对着羊群马群,不学会和它们说话,那不是得活活闷死?这家伙载着俺在大海上没头没脑瞎逛,愣头愣脑的,和俺小时在大草原上乱跑一个样,觉得极是亲切,一来二去俺们就相熟了。”
铜雀听得瞠目结舌,他搞不明白这蛮子究竟是呆头呆脑还是大智若愚,以他和动物沟通的天赋,即便在操鲸人中也绝对可称是天赋异禀了。
“根据西洋博物学研究,虎鲸智商相当于七八岁的幼子,可知与人沟通也并非难事……”哈罗德恍然大悟。
七里在一边冷冷地揶揄道:“那就是说这蛮子的智商也还是只有七八岁,所以交流起来才如此便当。”
腾格斯看到建文在船舷另一侧看青龙船的损坏情况,便“啪嗒啪嗒”赤着脚跑过去,在甲板上踩出两行水渍。他到了建文身前,双手合掌叫声:“辛苦你随俺走一趟!”不等建文回话,抱着建文纵身一跃下船,跳到虎鲸背上,“啪嗒啪嗒”沿着虎鲸后背组成的道路跑到小虎鲸旁边。他将建文往虎鲸背上轻轻放下,自己跪下摸着小虎鲸脑瓜说道:“俺这安答专擅治疑难杂症,贪狼原本快死了,他伸手一摸,那家伙又活蹦乱跳了。”
建文气得不得了,腾格斯这蛮子着实莽撞,也不知他和虎鲸约定了什么,自己在阿夏号养了多日才把伤治好,如今又来拿自己当兽医使唤。
“这小虎鲸像是得了失声之症,不能发声,也无法捕食,煞是可怜。”铜雀不知何时也跟了上来,站在两人身后。
建文听了铜雀的话,心也软了,可又有些顾虑,便说:“我若是替这小虎鲸治了失声之症,是不是我自己就要变成哑巴?”
“bbr>不会不会!”铜雀笑道,“太子放宽心便是,这小虎鲸不过是因故有了发声障碍,并非天生的哑巴。你只要帮它引导而已,自己说话的能力并不会丢弃啊。”
建文心里稍宽,刚要去摸小虎鲸,看着它满口尖牙又不放心地问:“它不会咬我吧?”
“不会不会,这家伙老实得很,不信俺再和它说说。”腾格斯朝着小虎鲸“哇哇”叫了几声,又用手指着建文和自己来来回回比画,脸上表情变化极其丰富,折腾了半天,小虎鲸似乎听懂了,边点头边甩尾鳍。
见那小虎鲸听话得很,建文这才放下心,慢慢伸出双手放在小虎鲸头上,小虎鲸从腾格斯那里得知此人是来帮助自己的,居然也乖乖低头让他摸。
给贪狼和七里治伤,建文都感到刺痛从手掌沿着手臂流动到相应位置,这次给小虎鲸治病,他居然并未觉得有什么不适。
小虎鲸的哑症果然治好了,它“嘎嘎”地大叫,用一对胸鳍拍海面,弄得所有人都是一身水。
“你可有不适?”七里看建文给小虎鲸治伤,觉得不放心,也从船上跳下来要看个究竟。
只见建文面色凝重,缓缓转头看着七里,忽然喉咙一颤,嘴里汩汩地喷出鲜血来,身子后倾倒了下去。
原本轻松的气氛顿时急转直下,七里和腾格斯急忙伸手去扶他,在场的所有人都大惊失色。
“你怎么啦?怎么啦?”七里急得抱着建文直叫。
建文慢慢张开满是鲜血的嘴,用手指着发出“啊啊”的声音。自小封闭情感、不懂得如何表现喜怒哀乐的七里,居然一时差点被本能冲破情感枷锁哭藏书网
了出来,她单手抽出忍者刀指着铜雀:“这是怎么回事?”
“怎么会……怎么会如此……”铜雀也变得手足无措,“难道是我搞错了?”
铜雀挽起袖子要去看建文的症状,没等他的手摸到建文的脸,原本表情扭曲痛苦的建文突然睁大眼睛,满是鲜血的嘴里发出了“哇”的大叫,把铜雀吓得身子向后一倾,差点摔倒。
“哈哈!吓你们呢,我怎么会有事?”建文看大家都被吓到,忍不住抱着肚子大笑,嘴里还不住有血流出来。
七里突然明白了是怎么回事,小虎鲸的失声之症确实没有影响建文,只是众人都忘记了之前被腾格斯拔出来的鱼钩刮伤了小虎鲸的牙龈,建文在给它治失声的同时也把牙龈受的伤吸收到了自己身上。
知道建文在戏弄她,七里气得对建文拳打脚踢,建文抱头鼠窜绕着腾格斯直跑。等抓住了这个嘴里还在流血的家伙,她心痛不已,揪住他的脑袋,让他张开嘴看牙龈的受伤状况。
“这99lib?是何物?”哈罗德惧怕鲸鱼,一直没敢跳上它的后背,如今见众人都没事,这才也跟上来。后来的他眼尖,当众人注意力都放在建文身上时,他发现小虎鲸口中吐出块什么东西。他立即趴到地上,从众人身边爬过,顾不得那东西上的黏液,抓起来便看。
只见这是块黄色石头模样的硬块,由于被小虎鲸的胃液包裹,看不出是个什么。
“这是何物?”哈罗德努力搜索头脑中的矿物学知识却无所得,只好交给铜雀。
铜雀用两根手指拈着这石头,弯腰在海水里洗净了,在阳光下仔细看。只见这鹅蛋大小、金黄色的透明石头,被打磨成一个不甚规则的多面体,即使在阳光下也能看到它发出的淡淡光晕。
“这是瑟符啊!”铜雀惊叫道。
“什么符?那是啥?”腾格斯看着这小石头 6478." >摸不着头脑,“你快点告诉俺,这小破石头有啥用?”
铜雀拿起石头朝腾格斯手里一塞:“你和这小虎鲸真是有缘,它就是不知在哪里误吞下它,才不会发声的。这东西于别人无用,于你却是大大有用,好好留着吧。只要带着这玩意儿就不怕晕船,但是切记不可离开三尺以外,那就不灵了。”
“我看你不如学小虎鲸把这石头吞了,如此今生今世也不会怕晕船,只是小心变成哑巴。”七里虽然不爱说话,嘴巴却毒得很。
“别看不起俺!”腾格斯现在说起话来格外有底气,他举着瑟符说道,“有了这玩意儿,俺再也不会晕船了,俺要把这玩意儿做成手链戴在手上。”
说罢,腾格斯对着小虎鲸又手舞足蹈地鼓捣了一阵,然后攥着他的宝贝石头,自顾自地朝着青龙船走去。
第三十三章 蓬莱
此后的航程一帆风顺,连续多日海上风平浪静,由于挂了老阿姨送的那面旗帜,小海盗们避之不及,可疑船只虽然还会在左右出现,却没人敢来招惹他们,这让建文更加好奇破军究竟是怎样的狠角色。
青龙船虽说破损,却也还能勉强行驶,腾格斯和虎鲸群商议后,虎鲸们答应帮忙拉着青龙船去蓬莱。至于食物,虎鲸群时不时停下围捕活鱼,铜雀索性建议船上众人将七杀给他们的蜥蜴干一桶桶倒进大海里,和虎鲸换鱼吃。
腾格斯这些时日忙得很,除了有限的时间到甲板上走走,几乎都窝在自己的船舱里鼓捣。
建文好奇地去看了一次,只见他用纸捻堵着耳朵,弓身坐在自己的床上,光着脚夹住瑟符,用小木条、鬃绳和修船的小钻头做的弓形钻一点点打磨这块硬石头。建文和他讲话他也不搭理,两眼死死盯着手里的活计。别看他粗胳膊粗腿,干起活来的认真劲儿倒真是令人敬佩,大脸上的表情格外认真专注。
那石头硬得很,钢钻头钻在上面发出“嘎啦嘎啦”的尖锐噪声,建文回到自己船舱还能透过舱板听到那刺耳声音。
青龙船在海上航行了十几日,这日将近黄昏,大家在甲板上摆了桌子准备吃晚饭。没等端起碗,只见腾格斯蓬头垢面、顶着黑眼圈跑上来,粗手腕上明晃晃地戴着条丝绳手链,正中间穿着那块瑟符。
腾格斯高高举起戴有瑟符手链的右手,“啪”地拍在桌子上,震得桌面上的鱼干和水果等食物都跳了起来。
“看看俺手艺!”
腾格斯快活得像个孩子,众人这才发现,腾格斯这汉子别看外表粗犷,倒真是慧生于中,生了一双巧手。他给自己做的这条手链使用了七八种颜色的丝绳,背面还巧妙地用丝绳编成扣子,配色竟是极美的,那块大大的瑟符被巧妙地穿在丝绳中间,配着他的大手浑然天成。
“俺从小跟着娘学的,不赖吧?真盼着来场大暴风雨什么的,俺就站在船头迎着,看看还晕不晕。”
腾格斯话音未落,一发炮弹“嗵”地射到青龙船右舷外,激起的水柱溅射到甲板上99lib?。青龙船因为受伤失去一半以上的动力,船体的平衡也远不如从前,遭遇到这猛烈射击竟剧烈晃动起来。虎鲸们遭遇突然袭击,都慌乱地“嘎嘎”叫成一片。
“敌袭?”
腾格斯和七里都做出迎战的架势,铜雀却说对方这炮打得奇准,这炮故意不打中他们,看样子只是要警告一下闯入地盘的陌生人。海面上果然出现两条中国式沙船的船影,一左一右正将青龙船夹在中间。
“对面船上有人在挥小旗子,不知是何意思?”
建文见到其中一艘船上的桅杆顶端,有人正用两面红绿小旗子对着这边挥舞。哈罗德仔细辨认着对方动作,解读道:“敌船打来旗语,问我等是何人,可是误入这片海域?”
原来对方打来的竟是佛郎机旗语。佛郎机国擅造远程快炮和远洋船只,民间官方均有许多冒险家与商人驾船航行于各大洋间。为避免在海上发生误会,佛郎机国航海人创造出一套旗语专用于船只交流,在欧罗巴航海家中已是司空见惯,但在东方的海域却鲜有人懂,是以建文也没见过这种通信方式。
旗语使用的是佛郎机字母,一个动作是一个字母,是以极其麻烦,哈罗德解读一句话要花上很长时间。
“这里是……破军大王的地盘……若有不轨,即行击沉……”
听到“破军”两个字,建文又是高兴又是惊奇。欢喜的是航行多日后总算是遇到破军的手下,惊奇的是果然如铜雀所说,只要进入破军的领海,很快就会被他手下的船只发现。身为一名海盗,竟然能将自己的领海牢牢抓在手中,轻松发现每一艘进入领海的船只。即使是大国海军也未必能做到这点,要知道,在茫茫大海上,两艘船相遇的概率并不比从一袋大米中找到一粒沙子高多少。
建文想起了老阿姨临走前送他的那面旗帜,这几日航线越是靠近南方,海盗便越少,最后甚至彻底绝迹。为了不让风吹日晒将珍贵的旗帜损坏,青龙船已经多日没有将旗帜挂出。
建文赶紧跑回船舱将旗帜取出来交给七里,要她悬挂到桅杆顶端。七里接过旗帜后退几步,朝着桅杆急速快跑,跑到切近时发动珊瑚之力笔直地朝着桅杆上跑去。待跑到顶端,抖开旗帜四角轻松挂到缆绳上,这才脚尖点离桅杆,几个漂亮的后空翻稳稳落在甲板上。
夹击着青龙船的两艘船只上聚满了人,两艘船的水手惊异于七里这一手桅杆上跑步挂旗子的功夫,都来看热闹。果然,当七里稳稳落地后,两边船上都传来鼓掌、尖叫和吹口哨声,原本紧张的气氛变得像在剧场看戏一般。这艘被虎鲸拉着的船本来就让他们惊异不已,如今又见到船上有这等可以在桅杆直上直下如履平地的异能之人,两艘破军船上的人也对这艘龙头高耸的青龙船充满好奇。
对面似乎是辨认了一会儿这面旗帜,船上主管的人员吩咐桅杆顶端的信号兵再次打来旗语,哈罗德仔细辨认道:“请我们跟随他们,他们自会引我们去。”
老阿姨的这面旗子果然有用,两艘船都解除了敌意,原本伸出舷窗的火炮也收了回去。看着大家兴奋的模样,建文决定还是不告诉他们这面旗上的鬼画符是什么意思。
又走了两个时辰的光景,海面上的温度降了下来,潮乎乎的冷风迎面刮来,冻得人在甲板上站不住脚。奇怪的是,这股风里的味道不仅有海洋特有的腥气,还夹杂着一股难以名状的淡淡臭味。铜雀耸着鼻子闻了几下,对建文说:“蓬莱到了。”
“蓬莱?”对于中土的人而言,蓬莱是个既熟悉又遥不可及的地方,建文从小就知道海上有座仙山蓬莱,秦始皇曾派遣徐福带领五百童男童女前往海外寻找,后来的许多帝王都曾经出海寻找。汉武帝东巡在齐地看到海市蜃楼,一厢情愿地以为那就是蓬莱仙山,还特地在当地筑城取名蓬莱。
“难道这座海上仙山真的存在?”
“不要乱想。”铜雀看出了建文的想法,“此蓬莱非彼蓬莱。咦,到了!”
夜幕下海平面上出现一片光点,看样子是到了一座小岛,这里恐怕就是破军的基地蓬莱了。等再近些,建文等人这才发现这蓬莱哪里是岛,分明是和七杀的阿夏号船城一样,是用船只连接的船城。只是,这座船城远比阿夏号规模大得多,不但船只更大,黑暗中还可以看到耸立的巨大木杆、齿轮以及铁链的轮廓,仿佛许多沉睡的巨人。
“咚咚咚咚!”
引导青龙船的两艘船上响起有节奏的鼓声,对面船城也做出回应,响起相应的鼓点声。黑暗中可以看出有几个巨大的齿轮转动起来,接着听到铁链被拉动的“哗啦哗啦”声。正面部分的船城如同活了一般,两面山墙般的闸门被提着,“嘎吱嘎吱”向着两边立起来。
下面的路途就不需要虎鲸们再帮忙牵引了,腾格斯连比画带叫地对虎鲸首领表示感谢,解开系在它们身上的缆绳,然后将船舱里的蜥蜴干一股脑儿地倒进海里算是酬谢。虎鲸们欢快地“呦呦”叫着吃光了蜥蜴干,又绕着青龙船转了好几圈才离去。直到走了好远,还能看到虎鲸们依依不舍地跃出海面向他们告别。
建文降低青龙船的船速,在引导下进入灯火通明的闸门内部,船才一进入,身后闸门“嘎吱嘎吱”响着又关上,沉重的闸门落水时激发起成片水墙。身后的闸门刚一关上,前面的闸门又次第打开,前后竟有三道之多。
在进入闸门前,大家都猜想闸门后肯定有许多人或者牛在转动绞盘操纵,等到了闸门内才发现,联动闸门的只有许多大大小小咬合在一起的齿轮和铁链,根本看不到操纵的人。痴迷机械的哈罗德惊呼着掏出纸笔,将这不可思议的景象用素描的方式记录下来。
“这是一座机关之城,你们所看到的一切都非人力驱动,而是依靠木质的齿轮与涂满牛油的铁轴操纵。操纵者躲在我等看不到之处,操纵机关,一人可当千百人之力。这样的闸门,在蓬.99lib?莱周遭有多处,这座海上要塞的布局取的是八臂哪吒之意。”铜雀得意地看着惊异的建文等人,开始为他们解释。
“八臂哪吒?”建文听了大为吃惊,他听说当下大明的新皇帝正要将国都从旧都金陵迁至他做燕王时的镇守府燕京,公布出来的新帝国首都的设计图,也是按照八臂哪吒的格局建造,万里之外的海上船城竟格局相同,这难道是巧合不成?
三只船缓缓穿过三道闸门,只见里面竟是一座由船只组成的海港城市。虽然阿夏号船城也是由船只组成的海上市镇,但比起这座蓬莱就真是小巫见大巫了,蓬莱闸门内的世界也并没有阿夏号那样的娱乐场所,目力所及之处都是木质的城楼、闸门、望楼之类的军事设施,远处黑暗中还能看到层峦叠嶂的小山峰。
“那哪里是什么天然山峰?都是船只堆砌而成的。”铜雀的解说更让建文惊愕。
青龙船进入一座船坞后,水下也响起铁链和齿轮的转动声,接着一片比青龙船还要大的底板排着海水缓缓升起,十二只铁爪轻轻将青龙船固定在泊位上。
引导青龙船的两艘破军的船只也都靠港,水手们从船上下来,一名蓄有小胡子、自称引导人的矮胖中年男子径直来到青龙船下,用字正腔圆的大明官话和众人打招呼。铜雀对着他喊“老何”,那位老何也向铜雀致意,看样子两人其实是认识的。等大家都下了船,老何招呼几名水手拿着封条上船来贴,在再次起航前,青龙船将被封在这里。
站在码头上看水手们给青龙船贴封条时,七里轻轻用胳膊顶建文:“注意看老何还有那边水手的衣服。”
建文仔细观看,只见不管老何还是从两艘船上下来的水手,都穿着同样款式的对襟小褂,只不过老何身上的小褂是紫色,水手穿的有黄色、绿色和青色等不同颜色。褂子中间都有白色圆月光,老何胸口白月光里画着一只手,手心还长着眼睛,估计代表他的职务——接引人。那些水手有的胸口画着炮筒,大概是枪炮手;有的画着个木桶,可能是补给员;有的画着个桅索具和齿轮,大概是操帆手等。
大明水师虽然齐整,也不过是简单地将水兵分成水手和战斗兵员之类,并不会如蓬莱的水手用服色与图形细分成如此详尽的职务,看来这破军绝非寻常海盗,倒是颇具统帅之才。腾格斯的眼睛也看直了,嚷嚷着以后科尔沁水师也要照着蓬莱制定规矩章程,还央求着哈罗德帮他将看到的服色都画下来。
老何引着他们离开码头走到一道关卡,街道上人渐渐多了起来,不光是水手,还有穿着各种服装的人在关下排了好几条队。
从服饰上可以看出,这些人从哪里来的都有,既有皮肤黝黑、用麻布简单裹住身体的南洋人,也有蓄着大胡须、身穿白袍的阿拉伯人,更有头戴插有羽毛的帽子、穿着花里胡哨服装的西洋人。
建文向老何询问这些都是什么人,老何看起来颇为自豪:“不瞒你说,我们蓬莱保着这一方海上安宁,这些都是来缴纳保护费的客商。这地方远离大明,不在中华管控之内,原来海盗以及周边小国对客商多有骚扰。自从我们破军大王在这里建了蓬莱岛,不但压服了附近的海盗,还接连对几个周边小国打了胜仗,这一带海上都对我家大王敬畏有加。”
聊起天建文才发现,可能是接待工作做多了,老何话极多,多到有点贫嘴,说起话来就.刹不住车。他指指点点地给建文介绍,絮絮叨叨地说道:“后来,我家大王定下的规矩,在这里讨生活的海商海盗都不敢不从,甚至那些小国国王都要岁岁对我家大王称臣,我等自可保他们平安。你见到的这些在关口登记的,都是交保护费的客商、海盗,以及来上供的诸国使臣。”
顺着老何手指的方向看去,果然在关口下看到几个书记员正伏案登记,原来排队的人都是在登记入关,书记员身边还放着牌子,写着“客商入口”“贡使快速通道”之类,排队的人根据身份规规矩矩站位,果然是井井有条。
老何并未带着他们去登记,而是和铜雀商量了一下,又同守关的军士打了招呼,带着他们直接从旁门进了关。
关内是好大一片空场,商贾云集,兜售着自己带来的商品,又是一番热闹景象。原来,里面竟然是个大市场,来自各地的许多海商在这里交易商品,蓬莱竟然还兼具着海上中转站的功能。
老何边走边指指点点,这个是哪国将军,那位是哪国大员,自豪之情溢于言表,两脚走起路来也极是有力。建文等人跟着他走,听他讲解,不知不觉已经穿过市场,又来到一道更大的关口。关口两道钉着铁条的厚重木门关得严严实实,门口站着两名身高七尺、服装上胸口位置的白月光里画着交叉铁锤的大汉。两人横眉立目很凶悍,看着大约是防守这道门的门官。
建文看到,关门外两边有两片白花花的沙场,几十名男女戴着铁链脚镣,正愁眉苦脸地在军士看管下用铲子翻沙子。
“这些都是作奸犯科之徒,在我蓬莱,坏了破军大王规矩的人都要被罚到这里来挖沙子。”
听了老何的介绍,建文方才要问在这海上浮岛挖沙子干什么用,之前在海上闻到过的刺鼻臭气又涌进鼻子,味道更加猛烈,看样子那味道是从这里来的。
“大黑门以里不得携带兵器,把你们身上的兵器都交出来,由我们暂为保管。”守门的两位门官伸出五指阻止他们前进,口气凶恶异常。
老何对建文等人说道:“大黑门内不许有外带的兵器、不许有争斗,这是蓬莱的规矩,劳烦列位把身上的武器都拿下来。”
建文表示理解,从后腰摘下火铳交给门官,七里也交出忍者刀,又从全身上下掏出各种各样的暗器堆在登记处桌子上,真不知道她是如何将那么多暗器藏在身上的。只有腾格斯不肯交出罗刹女武士给他的匕首“瓦西利亚”:“这不是兵器!俺……俺们草原上人割肉切菜都用这东西,和你们中原人的筷子一个样,就算见大汗也没有交出来的道理。”
两个门官见他支支吾吾,更加起疑,双方大吵起来。其中一个门官吵急了,故意刁难起他们,指着铜雀胯下的宝贝铜雀说:“别说你带的是匕首,就算此物也要交出,谁知道挂上铁链子是不是就能变成流星锤?”
铜雀在一旁苦笑着直摇头:“如今的年轻人真是不知道敬老。”
老何过来说和,可腾格斯和门官都不肯听他的,两边都抽出刀来。建文发现七里两只手在背后攥成拳头,看样子腾格斯只要和门官打起来,她必定会出手相助,眼看一场争斗在所难免。
“吱呀吱呀……”
大黑门开了条小缝,几十只肥肥胖胖的猫从门里晃悠着鱼贯而出。它们花色品种各异,相同的是个个肥头大耳眯缝着小眼睛。它们排着长队,不紧不慢地穿过几乎要打起来的人群,对身边的腾格斯和门官视若无睹。大家顿时都不再争吵,看着这队肥猫。
只见它们直奔正在被罪犯翻弄的沙地,有的四处乱闻,有的找到地方原地转几个圈,蹲下开始排泄。那些正在翻沙子的罪犯都原地跪倒,对着群猫顶礼膜拜。
一只上完厕所的三花猫看到正盯着它们看的这群人,又是不紧不慢地走过来,用头在离腾格斯最近的门官腿上蹭起来。其他几只肥猫也都凑过来,在腾格斯和其他人腿上来回蹭,嘴里?99lib?还“喵喵”地轻叫。
令人吃惊的一幕出现了,在腾格斯目瞪口呆的注视下,被三花猫蹭腿的门官收起腰刀,蹲下身子,将手放在三花猫的下巴上轻轻挠起来。三花猫被门官挠得爽了,嘴里发出“咕噜咕噜”的声音。
老何与另一位门官也蹲下身,默默地开始伺候蹭他们的猫大爷。
建文不知发生了什么,为何一群猫竟然能阻止一场争斗,他想问铜雀,却见到铜雀也早蹲在地上,正在为一只胸口长着一撮白毛的黑猫顺毛。
“这……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建文不敢相信自己的双眼,七里、哈罗德和腾格斯也是惊得呆若木鸡。
第三十四章 柏舟
建文正不知是何意,有只肚子上长着月牙形白毛的小黑猫伸出两只爪子来抓他的裤腿,嘴里还“喵喵”直叫,一双水汪汪的绿眼睛盯着他看,不由得他不怜惜,只好也将它抱在怀里。建文在它脖子上摸了两把,小黑猫的毛润滑得发亮,并散发着淡淡香气,由此可知主人对它们的照顾是多么精心。
“手感柔若丝绸,可要摸摸看?”建文将小黑猫送到七里面前,七里皱着眉头跳开。原来忍者最大的天敌莫过于猫,他们精心策划的潜藏计划往往会因为一只不小心闯入的小猫而失败,是以七里从小被教导远离这种看似无害的小动物。
“二位是新来的,想必有所不知。”老何见气氛缓和了,赶紧指着铜雀给两名门官介绍,“这位爷可是骑鲸商团的铜雀老爷,海上鼎鼎大名的人物。当初咱蓬莱初建时,多得这位老爷的资助,待会儿破军大王见了他也要屈尊作揖的。你们今日能见他一面,已是前世修来的造化,如何还敢拦得?”
“但若是放他们带着武器进去……小郎君那里……”两位门官听说眼前这瘦小的高丽老头竟是这般人物,也有些踌躇,只是想到管领他们的顶头上司凶悍的样子,又不敢就此放行。
老何一拍胸脯:“但有甚事,都包在我老何身上。小郎君虽说执法森严,总也要卖我老何几分薄面,更何况铜雀老爷和他带来的人都不是外人,你们为难什么?”
两个门官知道老何是破军跟前的老人,他既然说无碍,大约就无碍。二人对视一眼,齐齐地朝着腾格斯躬身道歉。腾格斯继承了草原人吃软不吃硬的个性,见两个门官先服了软,赶紧也躬身给两人行礼。
两位门官一起回身去推身后的大黑门,两扇铁叶子包裹的木门足有半尺厚,看起来极为沉重,在两人用力推动下,竟“吱呀呀”打开了。一行人在老何的带领下通过大黑门,腾格斯方才见两位门官推门极为费劲,忍不住用手抓着一扇门晃了晃,才知道这门竟有几千斤分量。他自恃力量超群,除了贪狼还没服过谁,但这俩门官力气只怕不在自己之下,真要打起来,自己搞不好要吃亏。
腾格斯偷偷说与建文知道,建文也震惊不小,区区两个门官已是如此猛士,不知破军究竟是怎样人物。
大黑门内似乎才是蓬莱岛真正的核心世界,厚木板铺就的中心大道两边,更大更高的杠杆和大大小小相互咬合的铁木齿轮半藏半露,永不知疲倦地工作着。白色的水蒸气从地面上每一道栅门和裂缝散发出来,整座岛上雾气缭绕,氲氤在弥散的湿润白汽里,远远看去果然宛若蓬莱仙境。
建文想起曾经在书上看到过蒸汽驱动之术,也许蓬莱的机械驱动来自这种东西方皆有记载的古代技术?他将自己的猜测说给铜雀听,铜雀对他的博学多知表示了鼓励,又隐隐约约暗示只猜对了一半,这只是你能看到的,蓬莱的秘密还有很多。
越朝着岛中心走,身穿不同制服的士兵越多,一路上见到了十五六种全然不同的图案,他们都在忙忙碌碌地干着与自己胸口图案相符的工作。
“这些人简直是蚂蚁。”连七里也赞叹起来,日本人的循规蹈矩、遵守条文在东亚是出了名的,可即使是最遵守纪律的日本武士团也难做到如此像蚂蚁般的分工明确、井然有序。
“我家大王订立了九九八十一条军规,违反军规从鞭笞到斩首不一而足。方才我们所讲的小郎君就是执行这些军规的判官,他手下又有二十四名小判官,御众甚严,谁敢以身试法?在这大黑门里,敢于在路中间走的,大概只有猫了。”
听了带路的老何说话,众人这才发现自己是在沿着路右边行走,忙碌的蓬莱岛官兵也是左右行动有序,并无人会随便乱走,大道中间果然只有许多懒洋洋的猫在行走。有时,猫也会走到工作道上,甚至趴在地上团成团就地休息。此时,忙碌的队伍都会绕行或者停下来将捣乱的猫大爷抱到一边去。
“为何蓬莱岛上有这么多猫?”这个问题是众人一路上都想问的问题,这里不但有太多的猫,而且猫的地位高到难以想象的地步,不但有专门的猫奴伺候它们,连军人们也不敢碰它们一根毫毛。
听到众人问到猫,走在前面带路的老何捂着嘴干咳了两声,给他们介绍起来。猫是海船上最重要的伙伴,只有船上有猫,老鼠才不会毁坏船上珍贵的粮食。蓬莱岛收留了许多遇难船只上的猫,也有些是蓬莱的舰队前往各国时顺手带回来的流浪猫。久而久之,蓬莱岛上的猫越聚越多,竟然成了座猫岛。
老何说了那么多,依旧没说明猫为何在蓬莱地位如此之高,还是铜雀悄悄告诉建文:“听说破军原本也出身富贵,少年时曾经落难被仇人追杀,靠着一只老猫每日叼回食物才没饿死在山里。后来破军感念老猫的救命之恩,发誓要善待天下的猫,这事也不知是真是假。”
建文听了心中一动,他想起自己的身世,破军竟原来也有这样的经历?不由得产生了莫名的亲切感。
大道尽头是座结构简单但高大的厅堂,厅堂木质的屋顶和柱子旁都趴着各种各样的猫。
“签厅到了,列位在廊下稍等,我去向判官郎君回禀一声。”老何将众人引到厅内的廊下木栅栏后稍待。木栅栏旁边早有几个异国装束的人在那里站着,看样子都是等着见判官郎君的。
“判官郎君?”建文想起一路上不止一次提起这人,问道,“何大叔,请问这判官郎君可是一直说起的那位小郎君?”
“正是如此,我蓬莱岛总岛数万人马、数百船只,周边又有二十四卫所,每个卫所都有判官一名,那真是上船管军士,下船判刑讼。二十四卫所判官都是由这位蓬莱岛的总管判官郎君统率,乃是我家大王手下第一得力干将……”老何原本是个极健谈的,建文这一问勾起了他的话头,站着说个没完,整张脸兴奋得红通通的,像是刚喝了半斤烧刀子老酒。
铜雀怕老何说个没完耽误事,赶紧上来用手推他:“快去快去,先禀报了,回来慢慢讲。”
老何这才悻悻地闭上嘴,上厅去回禀。
签厅的厅上和廊下中间虽隔着栅栏,相去倒是不远。建文扒着栅栏,踮起脚尖朝厅上看,只见厅上两边摆着二十张桌子,有二十名文书模样的人正在奋笔疾书抄写文件。正中间是一道麒麟屏风,八名手执长柄刀的武士围在四周,正中端坐着一位身穿中亚阿拔斯朝风格的精致小甲、外披中式绣金紫色大氅的青年。这青年看年纪二十七八岁,身材中等上下,面色竟是很白皙,看来他就是所谓的判官郎君,之前说的面黑大概只是讲他脾气暴。
这位年轻的判官郎君面前的桌案上摆着几十份公文,旁边有随从在给他一份份念。建文在厅下倒也隐约能听到,似乎都是些蓬莱本岛和周边卫所的钱谷兵器之事,又有一些被蓬莱羁縻的小国的近况。
判官郎君双手交叉放在桌案上只是听,偶然插两句话,念公文的随从会将要点重复诵读。一篇公文念完,判官郎君则会简单做出批示,有时他也会伸手把跳上桌案企图在公文上伸懒腰的猫抱回地上。
“亚松方面的异动可以令第十七卫所的水师前去协助弹压,只可炮击不可参与陆战,只要入侵之敌知难而退,我师转为优势即可返回。”
“关于第二十一卫所遭遇风暴的修缮费用,总岛就不拨钱帛了,可以让他们拉二十船砂糖自行卖掉。”
“西洋人想在吕宋开货栈?那边虽然没有明军水师驻军,总算是大明势力区,我等蓬莱不好直接插手。但可以派人告诉洋人兵头,货栈常驻大型战船不得超过三艘,火炮总数不得超过一百门。若敢不遵从,我蓬莱水师见一艘打一艘。”
判官郎君连续判了好几份公文,这才看到老何在堂上垂手等着他。老何上前和他说了几句,判官郎君赶紧站起来,带着八名武士亲自迎到廊下,见到铜雀连忙行礼:“铜雀老先生如何还要人通禀?蓬莱岛有今日兴旺,还不是当初老先生几次帮忙采办船只军火,又借我家主人那几笔银子?”
铜雀点点头算是还礼,说道:“老夫区区一介商人,当初不过趁着破军大王囊中羞涩时投下几笔小钱,破军大王给商团的几笔生意都赚了十倍以上,早还清了。”
和铜雀见完礼,判官郎君叫来随从,嘱咐他将排队等他接见的外国使节都先带下去歇息,今日有贵客至,他们的事明日再说。
一旁看的建文听说连破军都欠过铜雀钱,忍不住问道:“老先生当初借出了多少钱?”
“借了四五笔,每笔也就是六七十万两的样子。”
铜雀说得轻描淡写,建文听得目瞪口呆。他虽说从小在皇宫长大,其实皇家人衣来伸手,饭来张口,长到十几岁都没见过银子啥样,更不知道该怎么花。还是到了海淘斋领到第一个月二两银子的薪水,才明白十两银子是多大一笔钱。六七十万两银子,铜雀说借就能借出去,海淘斋只怕都能买上十个。
建文的插嘴引起判官郎君的注意,他打量了一下这个看起来貌不惊人的少年,又看看他身后的蒙古人、日本忍者和西洋人,觉得很新奇,问铜雀道:“这几位是……”
铜雀笑道:“几位新结交的小友,想介绍给破军大王相识。”
“朋友?”判官郎君诡异地微笑道,“我看这位少年姿容不俗,颇有几分贵气,莫不又是哪国的太子、国王?可是铜雀老先生的新生意?”
铜雀“嘿嘿”笑着袖手不语,建文看着铜雀暗暗满腹狐疑:“这老头也不知投资过多少我这般的人物,与我同期不知可还有别个?”
判官郎君又忍不住多看了建文几眼:“方才收到青色龙形大船图形,不知可是铜雀老先生新得的船只?”
原来,蓬莱岛每有新船入港,港口都有绘船师画下新船图形和大致数据,送到签厅备案。建文等人还在前来签字厅的路上,青龙船的图形早提前送到判官郎君手里,蓬莱岛办事效率之高出人意料。
铜雀才要含糊将青龙船认下,不料建文先在旁边发了声:“非也,此船是在下的座船。”他见判官郎君为人傲气,又在签厅廊下听了半天他署理文件,对蓬莱岛的形势心里早有了几分底。自忖这些人在南洋独立日久,不免有些井中窥天。若想要得到破军的真心相助,首先要压住这手下判官的气焰,让他报与主人知道,他家主人才好平等相待。
“此船是天下四大灵船之一,虽然不如蓬莱岛的机巧之术,但妙在只听在下一人之命,阁下可有兴趣上船一观?”建文挺直胸脯盯着判官郎君,让语气显得尽量彬彬有礼,话中却是机锋暗藏。
判官郎君听出建文说话有挑衅之意,紧了紧大氅的领子,说道:“我虽不知阁下是哪一国的贵戚,但这天下的国王、王子我见得多了,在我面前摆什么架子并无意义。这是蓬莱岛,任你是哪一国,在这里都做不得大。”
“那要看是哪一国,”建文故意仰起脸做出傲慢的神情,用眼角的余光去扫判官郎君,然后左手伸出大拇指,右手将其他四个指头都按下,“天下有一国,扫荡八荒,总统一宇,纵万国难与之比肩,若是此国在这里也不可以吗?”
判官郎君听罢脸色大变,回头向老何说道:“他们乘坐的那条龙头船,火速用帆布盖好,多派人手看管,不要惹出麻烦来。”老何遵命火急去吩咐,判官郎君口气变得不再像之前那般倨傲,稍显和缓:“阁下有何言语可说与我听,待我转述给我家主人。”
“不必!”建文摇着手制止道,“为王者自有言语说与为王者听,无须他人转述,你只需带我去见破军大王即可。”
判官郎君久在蓬莱执掌一方生杀予夺大权,除了破军从不会有人敢顶撞他,今日这少年竟以主人的口气对自己讲话,自己也隐隐地从他身上感觉到不可名状的威严,气势上早先输了半筹。
他沉思片刻,说道:“我家主人正要宴请几位远方贵客,正巧铜雀老先生来了。我本想安排你们先住下,明日再请示我家主人。既然这位小……小官人也来路非凡,铜雀老先生又是老相识,不如一起赴宴好了。”
“也好也好,那就同去好了。”铜雀没想到建文会突然来这手,但既然判官郎君说可以同去,那么同去也是好的。
腾格斯想着赴宴规矩多不愿同去,哈罗德一路见到多少机械恨不得都画下来,要求自己去转转。判官郎君也不拦着他们,派人带了腰牌陪他们同去。
判官郎君做出请几位跟随同往的手势,要铜雀、建文和七里一同去蓬莱岛的主厅赴宴。
刚要走出签厅,判官郎君忽然沉下脸站着不动了,他问铜雀:“老先生,你们只来了五人是吗?”
“正是,”铜雀说道,“我们这里三位,加上走了的两位,一共五位。”
“那就没问题了,恕在下无礼。”
说罢,没等铜雀再问,只见判官郎君抢过身边武士手里的斩马刀一跃而起,快如闪电般朝着屋顶捅去。只听一声闷哼,刀头上流下红黑色血来,接着是重物碾轧瓦片从屋顶滚落的声响,然后“咚”地掉到地上。
掉到地面上的,是身穿黑色衣衫的忍者,这名倒霉的垂死者身体还在痉挛。
“羯魔众!”七里看着尸体脱口而出,建文立即在头脑里搜索这个熟悉的名字,他很快想起了被七里杀死的伐折罗。
“日本人怎么进来的?”判官郎君手提斩马刀用力蹿起一丈多高,冲破瓦片稳稳站在签厅屋顶上。三名黑衣忍者正像猫一般伏在屋顶,如果不仔细观察,真以为他们是屋顶结构的一部分。
七里看着几步之外蜷缩成一团已然不再动弹的羯魔众忍者,她虽然洞察力非凡,但蓬莱岛建筑错综复杂,是以一时竟没发觉有忍者暗中埋伏。她伸手摸向腰间,刚才虽然交了忍者刀和一些暗器在城门口,但贴身的兵器总要暗自留一些。建文见她要动武,果断拉住她的手向签厅外跑去。只见半轮明月从签厅后明朗地探出来,将屋脊照得亮堂堂的,四个黑色身影在月光下蹿跳斗杀,周围很多猫在围观。
羯魔众乃是日本将军身边的一流忍者,身手都不在七里之下,只见判官郎君将斩马刀使得招数圆熟,与三名羯魔众打斗竟不落下风。不多时,又有一名黑影忍者中刀,缓缓倒在屋顶上。
“羯魔众怎么会跟来……那岂不是火山丸也在附近?”七里的嘴唇嚅动着,万千思绪涌上心头。
“我们的船这些天靠虎鲸牵引前进,行驶速度奇慢,被火山丸追踪倒并不为奇。”建文捏紧七里的手指尖,他感到她的指尖是冰凉的,还微微颤抖着,不知是紧张还是愤怒,“我猜他们不敢在蓬莱造次,与这里的庞大兵力对战他们显然不占优势,所以才会派遣忍者来侦察。”
判官郎君越打越起劲,一把沉重的斩马刀灵活得竟不让忍者刀,双方在明月照耀下“叮叮当当”打铁般打了三四十个回合。判官郎君回身用力一刀,竟将一名企图用忍者刀格挡的忍者连人带刀都斩成两段。
剩下的最后一名忍者见势不妙,回身沿着屋顶就跑。
“进了蓬莱岛,还想囫囵着出去?哪里这样便当?”判官郎君冷笑一声,倒提着斩马刀紧追上去。
两人沿着屋顶奔跑出很远,那忍者回身掷出铁蒺藜阻挡追兵。判官郎君挥刀来回拨打,虽说并没有受伤,但这把刀毕竟不是他常用兵器,又兼极为沉重,眼看那忍者连连跳过三个屋顶,早和他拉开了距离。
忍者往前再跑过七八个屋顶就能将判官郎君甩脱,前方突然出现三个穿着长袍如鬼魅般的修长身影。由于来人背对着月光,忍者不知是敌是友,只见那三个身影左右分成钳形,迎面像张网似的朝着他兜过来。虽然是在屋顶上,但是三人脚步同步一致,踩在瓦片上竟如猫似的无半点声音。
忍者抽出忍者刀想要迎敌,三个人抽刀速度比他还快,三把细长如柳叶的腰刀绕着他上下翻飞割了十几刀,忍者的手、脚筋竟在不知不觉中都被挑断,身体绵软地瘫倒在屋顶。
“绣春刀,飞鱼服。”
屋顶上的判官郎君和屋下追踪而来的建文异口同声地说道。屋顶上端立着的,可不正是三名身穿飞鱼服、手提绣春刀的锦衣卫?
“哈哈哈哈,小郎君,好久不见啊。”
随着大笑声,只见街道上老何殷勤地引着一名身着华丽蟒袍的明朝官员,带着七八名和屋顶上一般打扮的锦衣卫走过来。路边的蓬莱士兵纷纷停下手里工作看这一队人。
判官郎君纵身从屋顶跳下来,将手里带着血的斩马刀扔还给赶来的武士,朝着官员拱手道:“褚指挥使,既然说是以使者身份会见我家主人,如何破了我家规矩,带兵刃进大黑门?”
褚指挥使也不还礼,笑道:“倭寇忍者都能带刀潜入不被发觉,我等锦衣卫都是万里挑一之能士,又怎会差过倭寇忍者?你看,亏了我们没交出绣春刀,要不如何助你擒获此贼?”说着,他一指屋顶,三名锦衣卫将失去抵抗能力的忍者从屋顶拖下来,交给判官郎君身边的武士。
“权作见面礼好了,小郎君就饶恕我手下私带兵器之罪吧。”指挥使哈哈大笑,判官郎君也只好作罢,让随从去追查城内有无残余的忍者,然后说破军大王已在正堂摆下盛宴,专门招待指挥使大人。
建文从认出屋顶上的人是锦衣卫后,赶紧和七里闪身进暗处。这锦衣卫本是他祖皇爷爷创立的,只对皇帝负责。祖皇爷爷晚年时裁撤锦衣卫,尽烧衣冠器械,后来听说燕王登基后又恢复了这个组织,不问可知,是专门用来对付他的。
万万没想到破军竟会在蓬莱宴请锦衣卫指挥使,建文不觉惊心:“何以大明来使不是文官而是锦衣卫,莫非破军已然投靠了大明?若是如此,我方才以言语刺激判官郎君,他会不会当场将我供出来?”
他望向铜雀,只见铜雀面色如常,没有丝毫担心,内心也不禁安稳许多。判官郎君和指挥使又说了会儿话,并没有泄露建文的任何信息,中间还抽空给老何使眼色示意,老何朝着他点点头,然后找机会凑过来对铜雀附耳说道:“你们那船我早藏好了,你尽可放心。”
说罢,两人又挤眉弄眼,相视轻笑一番。
“铜雀老先生,我想去宴会上听听锦衣卫的人和破军说些什么,你可有办法让他们认不出我来?”
建文见铜雀毫不担心的样子,知道他有办法,赶紧去求他。铜雀见建文来问了,这才又从胯下捞出铜雀来,用手拧拧雀尾的铜嘴,喊声“闭眼”,雀嘴对着建文的脸吹了几下。只见雀嘴里冒出紫色的烟雾,建文的五官随着烟雾渐渐扭曲,等烟雾散去,他的脸竟变得连自己也不认识了——面色略黑,鼻梁塌陷,隆起的厚嘴唇上还有一小撮老鼠尾巴样的胡须,像是南洋爪哇人的模样。
“我也要去。”七里说道。铜雀将铜雀嘴对准七里要吹,七里看着建文古怪的外貌坚决拒绝。虽说是忍者,七里毕竟还是年轻姑娘,她可不想被铜雀变成建文那样怪里怪气的模样。
“让我自己来,忍者易容乃是基本功课。”说罢,她便蹲到墙角无人处自己去化妆。不多时,七里再走出来,已变成十五六岁俊秀的小厮模样,只是面色略微蜡黄,好像大病初愈。
铜雀和建文都对七里的易容术赞叹不已,建文忍不住后悔去求铜雀帮忙,要是早点儿求七里,大约也能将自己变得好看些。
“待会儿若问,就说你是我远方内侄,她是跟班小厮。”
铜雀才嘱咐完,果然判官郎君向指挥使引荐铜雀,双方寒暄几句,一起前往蓬莱岛的正堂赴宴。建文和七里扮演的身份略低,只能和诸锦衣卫同行,这让建文忐忑不安,他总怕自己脸上露出蛛丝马迹,会被这帮比猴还精明的家伙发现。
一路上,建文隐约听到判官郎君询问褚指挥使:最近风闻胡大人同日本幕府的将军在海上见了面,双方似乎达成什么协议,可有此事?褚指挥使只是打着哈哈说断无此事,大明朝廷命官怎么会同倭寇有所往来云云。判官郎君也不多问,毕竟此事并无证据,方才锦衣卫手刃幕府的忍者,若是双方真有什么勾连,此事怕是也难以解释。
此时的建文一心只想着破军是怎样人物,对判官郎君和褚指挥使的对话并未在意。若是他能多加留意,也不会发生后来的祸事。
一行人转过好几条街道,又过了好几道门,远远看到一座宏伟建筑。这建筑横七竖八凸出许多尖刺,看样子搭建得很随意,都是圆木搭成,木头的粗细各不相同,外形像艘大船。
“我以为蓬莱如何了不得,没想到盖个正厅连尺寸相同的木头都不凑手。”
建文将想法告诉铜雀,铜雀未置可否,笑道:“你待凑近了再看。”
又走了一会儿,近到那船形建筑前,只见搭建建筑的圆木根根长大光滑,像是历经风雨的模样,每根圆木上还用刀刻着字。
建文走近看了那些字顿觉愕然,将自己原本产生的那点点轻视都抛到九霄云外,剩下的只有敬意。
“三年冬,沙鱼岛海战破敌船十三艘,得主舰阿达特号主桅杆”;
“七年春,仙尼苦老岛海战破敌船六艘,得主舰长白云号主桅杆”;
“十二年秋,盖海大战破海盗联军三十艘,得主舰蕨草主桅杆”;
……
这座以 href='2283/im'>《诗经》上的“柏舟”为名的大厅,竟然是用历次海战缴获敌人主舰的桅杆搭建的。这样的桅杆有数百根,因为长短粗细各不相同,是以搭建出的房屋并不会像统一采购的木料搭建出来的好看。建文抚摩着每一根桅杆上的文字,似乎能感受到蓬莱水师在势力复杂的南洋奋战,一次次击败敌人,斩获敌人桅杆的壮烈场面。他每摸到一行文字,都能感到字是滚烫的,他的身体血脉偾张。转念一想,这蓬莱岛本是海盗起家,在海面上却和大明水师一般叱咤,真是令人又奇又畏。
“他会是个什么样的人?”建文对与破军会面的渴望更加强烈。
“快走啦。”铜雀见判官郎君带着锦衣卫进了柏舟厅,建文还在摸墙,忍不住催促他。
建文这才将自己从幻想里解放出来,赶紧跟上去。
柏舟厅里陈设极为简单,但空间极大,能坐下上千人。用齿轮做成的牛油大吊灯冒出黑褐色烟雾,将大厅所有角落都照得巨细靡遗。厅中摆了几十张桌子,早有许多客人席地在各自位置上坐下,只有正中间的台阶上两个主座还空着,褚指挥使在其中一个主座坐了。
建文和七里跟着铜雀最后走进大厅,只见嘈杂的大厅突然安静下来,许多原本攀谈甚欢的外国人都慌张地望着铜雀,其中有几人趁机躲到别人身后,似乎是怕被铜雀看到,还有意溜走。
“这些是什么人?为何见了你跟见了鬼似的?”建文看在眼里觉得好笑,忍不住问铜雀。
“这些人嘛……”铜雀盘着手里的铜雀,不停地和那些看起来忐忑不安的外国人主动打招呼,“都是蓬莱羁藏书网縻下的一些小国土王、岛屿公侯,还有部落酋长,这其中不少都欠我的高利贷,欠债的见到债主自然有些张皇。”
“那他们若是不还你钱,又会如何?毕竟他们都是一方豪强啊。”
“这个嘛……”铜雀摸摸胡须,微笑着扭过头来,示意建文附耳过来,“曾经有位国王欠我们商团的钱逾期不还,老夫要他们交出一两座港口抵债,国王抵死不肯。后来,这个国家原来的宰相成了国王,而老国王不知为何死于宫廷政变。”
“真的..假的?”建文表面上嘀咕,暗地里却是毛骨悚然。他近日与铜雀相处,以为他只是会搞笑而已,竟忘了骑鲸商团的手段。他心里暗自恐惧,自己与他可还有些债务呢。
铜雀在右边第一的位置坐了,建文坐在他身边,七里因扮成小厮模样,所以站在旁边伺候。
“破军大王驾到!”老何站在台阶下高声喊道,大厅中的众人都伸长脖子,朝着后堂通向大厅的门望去,建文也屏住呼吸,等着看破军是何等人物。
“咚、咚、咚、咚。”
不紧不慢的脚步声由远及近地传来,这人像是在花园里闲庭信步,而非出席什么重要活动。
脚步声渐近,判官郎君走到门边。只见黑漆漆的门里走出一位身材高大、宽肩窄腰的中年男子,他五官棱角鲜明,嘴唇和下巴上都留着飘逸的黑色胡须,细长的双目透出略显懒散的意味,连头上戴的金冠和身上穿的衣服都很随意。他左手轻轻屈在身前,用袖子抱着什么。
判官郎君脱下身上的大氅从后面披在那人身上,自己单膝跪在旁边,低下头来。那人朝着判官郎君略微点头表示谢意,再抬起头来,眼神变得刚毅。他眼神扫过众人,在场的国王、公侯和酋长无不低头向这位海上的王者行礼。
整个大厅里只有建文仰着头呆呆地直视着对方,铜雀拉他袖子行礼他也没感觉到。
突然,破军屈着的左手袖子里一动,钻出一只不到半岁的小白猫,小白猫的左腿受过伤,用绷带包扎着,还上着夹板。
“喵……”
小白猫嫩嫩地叫了一声,破军站在阶上轻垂眼睑,竟露出一99lib.丝父亲般的慈爱微笑。
第三十五章 暗子
“协和万邦,诸国来朝。”
在这座桅杆搭建而成的简陋柏舟厅内,建文回想起少年时陪父皇在奉天殿接见各国朝贡使节的情景。
父皇身穿十二章服在高高的盘龙皇座上正襟危坐,大殿里穿着鸟兽补纹官服的文武百官和甲胄华丽的卫士层层叠叠位列两厢,中间空出一片金砖铺就的宽阔地面。随着大汉将军们此起彼伏高声重复着“宣某某国使臣上殿”,来自各国的使臣排着长长的队伍,在礼部官员带领下,手捧各国国王奉献的杂沓鳞萃的礼物走上殿。
这些国家有的奉上奇珍异宝,有的奉上本地特色土产,有的则只是几匹棉布、几支竹杖。可不管献上的礼物价值几何,父皇都不会计较,只是对他们笑着颔首表示感谢,然后一挥袖子,一律赐宴封赏。款待使者的宴会奢华又不失庄重,在雅乐的钟鼎之声伴奏下,主客频频举杯敬酒,客人祝愿主人万寿无疆,主人则回祝对方的国王千秋长寿。
“小主子,好好学着点,以后您也要接待万国使节,这礼仪可是半点马虎不得。”
右公公带着建文躲在贴金的檀木云龙屏风后面悄悄观礼,嘴里还和建文介绍,直把建文看得眼花缭乱。
建文沉浸在对往昔的回想中,站在铜雀身后直勾勾地看着台阶上的破军,内心感慨万千。柏舟厅内的上百人都在躬身行礼,唯有建文直直地站着,在一群弯下腰的国王、王子和使节中间格外显眼,破军也注意到这个其貌不扬的小子,他和建文的目光碰撞到一起。破军的眼睛里浮光掠影般闪过一丝精光,虽然只是白驹过隙般的对视,建文依然感到自己似乎整个被对方看透了,心突突直跳。
当破军将目光从他身上移走,开始对着众人讲话时,建文依旧没有从那种感觉中跳脱出来。他身为太子见过诸般人物,只是破军这样的人他竟是从未见过。
贪狼?那只是个莽夫,虽然残暴凶狠,力量无所匹敌,可他只是叫人恐惧,而非敬畏。
七杀?那女人固然美貌异常,只是建文对她更多的是倾慕,自然也谈不上敬畏。
唯有眼前的破军,建文本以为他是个海盗,也许是个比贪狼更穷凶极恶的海盗,无非是纵横四洋打家劫舍,但他错了,这是个有王者之气的人,他的一举一动、一颦一蹙,都透露出王者气派。难怪即使在诸国国王面前都显得骄横的判官郎君,在他面前也俯首称臣。
“……指挥使大人得至蓬莱边鄙孤岛,予甚感慰藉。今日特邀请诸位共同赴此宴,须得尽欢。列位莫要拘谨。”
就在建文神驰天外的时候,破军的话已经讲完了,除了这最后一句,他什么也没听到。只见破军示意判官郎君安排开宴,又笑着同褚指挥使说话。破军眉舒眼展,早没了讲话时严肃冷峻的模样,他披着紫色绣金的大氅,手还抚摩着怀里的那只小猫,看起来很惬意。他和褚指挥使大约不是初次见面,两人说话的样子并不生疏。
“难不成蓬莱已被锦衣卫招安了?”建文的心突然变得沉重了,假如真是那样,蓬莱就是龙潭虎穴,自己恐怕是没机会逃出生天了。不过,他再看看铜雀,却见老爷子捻着胡须在盯着破军和褚指挥使看,对两人相识似乎并不意外,看样子早就了然。如此说来,锦衣卫应当不知道自己在这里,与蓬莱也不是想象中的合作关系,要不判官郎君一早就将自己拿下了。想到这里,建文的心放了下来。
“当当当。”
三声开席锣响,柏舟厅大门洞开,成群胸口画着交叉的菜刀和烤叉的厨兵,肩扛手托着菜肴鱼贯而入。打头的一组四人扛着的大木托盘里盛着皮色金黄焦脆的烤全猪,第二组扛着的木托盘里是撒着厚厚一层南洋香料的烤全羊,后面是各色鸡鸭鹅雁、鱼虾贝类、新鲜蔬菜果品等。
厨兵们将盛放烤全猪、烤全羊的托盘往大厅中间地上一放,两名手执牛耳尖刀的过来切肉。他们先切出两盘上好的肉,献给破军和褚指挥使,然后才接着给其他客人切。成盘的肉和其他食物被端上客人的桌子。杯觥交错间,气氛顿时变得无拘无束。
其实,这些国王、酋长的国家多是刚刚摆脱茹毛饮血的生活,规矩并不甚多,而破军对礼仪之类也不讲究,两杯酒下肚,柏舟厅的庄重气氛一扫而光,大叫大嚷者有之,划拳行令者有之,还有些人站起来在桌子间游走敬酒。
建文自从离开阿夏号,也是好久没吃过什么好东西了,这会儿不再客气,抓起尖刀,先戳了块最肥大的烤乳猪,“咯吱咯吱”啃起香喷喷的脆皮来。连吃了三四块,才想起该招呼七里一起吃,赶紧又插了块肉递给站在后面扮作小厮的七里。
铜雀随意吃了些鱼和羊肉就不再吃了,他满满斟了杯酒,对建文说道:“此去前程还不知有多少要花钱的地方,既然在场那么多欠债的,待老夫去转一圈收点利息,权作咱们今后的盘缠了。”
说完,铜雀端着酒杯径直朝扎堆聊天的王公贵酋们走去。
见铜雀去和别人说话了,建文才想起自己混进宴会是想刺探情报。他自觉吃了八九分饱,从伺候的侍从那里拿过热毛巾擦干净手和嘴,也端起酒杯朝着对面一个自斟自饮的锦衣卫走去。
这名锦衣卫穿着从七品的官服,看他喝酒吃饭斯斯文文,大概是个经历官,估计是褚指挥使带来的文职人员。
“这位天朝上官请了!不知贵上如何称呼?”建文故意拉直了舌头假装说不好官话,举着酒杯敬酒。他知道像这种小官,若不是跟着大官出行打打秋风,像这种大场子根本轮不到他坐着吃喝。自己故意摆出恭敬模样,首先就能让对方脆弱的自尊心得到极大满足。
果然,那小官见居然有人给他敬酒,受宠若惊,赔着笑脸回礼道:“不敢不敢,下官姓沈,锦衣亲军都指挥使司镇抚司小小文案经历,芝麻大小官。阁下是……”
“哎呀,难怪看着眼熟,果然是沈经历。”建文赶紧在旁边坐下,故意显得很亲近地说道,“大人是贵人多忘事,小人三年前前往天朝在金陵见过大人,却如何忘却了?”
那沈经历酒量不大,喝了两杯早有些上头,看着建文眼睛发直。建文被铜雀易容,面貌像是个南洋土著,发型和身上穿的却是大明打扮,沈经历虽不认识又不敢乱说,想了想,好似恍然大悟地拍着大腿道:“想起来了,想起来了,莫非是吉临国的服布斯先生?”
“正是,正是,就说沈经历如何能忘了咱呢?”建文就坡下驴拍着大腿应下来,也和沈经历山南海北地胡乱聊起来。
聊着聊着,建文将话题拐到他感兴趣的问题上:“你们大明有个郑提督,在我们南洋那是大大地有名,你可认识?”
“嗨,郑提督谁个不知哪个不晓?只不过咱认识人家,人家不认识咱。”沈经历喷着酒气,伸出大拇指比画道,“人家是这个。”又伸出小拇指,“咱就是个这。郑提督是先皇的红人儿,今上也恩宠有加,三天两头给他打赏。不过在我看来,其实今上对他心里也怕着咧。”
“今上?不就是篡位的燕逆吗?我这位皇叔不过是趁着父皇死了,我又流落在外,白捞了个大便宜罢了。”
听到沈经历说到今上,建文心里大不以为然,他对这位坐镇边塞的皇叔本来既没多少好印象,也没多少坏印象,可想起他屁股底下坐着自己该坐的皇位——虽说建文并不很在乎——还到处通缉自己,他还是觉得不爽。可心里这么想,脸上可不能表现出来,他故作惊讶地问道:“皇上怎么会怕郑提督?怕他什么?”
沈经历压低声音悄悄说道:“兵权啊……郑提督掌握着大明朝..
快一半的水师,又常年漂泊在外,皇上能放心吗?这位爷要是哪天和皇上翻脸振臂一呼,恐怕大明朝海疆三里地以外就都得改姓郑了。”
“皇上怕他带兵,那把他叫回去削了兵权不就得了?何必这般担惊受怕的?”
“嗨,我说兄弟啊,咱们这般小人物能想到的,皇上他老人家能想不到?”沈经历喝了一杯建文敬的酒,又拿刀划下块鱼肉塞到嘴里嚼,说起话来口齿变得不那么清晰,“今上三天两头叫他回去,就差发十二道金牌了。这位爷呢?他可不是岳武穆爷爷,带着船队成天在南洋转悠,今天打这个,明天灭那个。甭管今上多急,他就一句‘待微臣替陛下荡平万里海波,使大明永享太平盛世,微臣自当解甲归田,躬耕田庐’。你说,今上还能说什么呢?再说他还不得反了,这个叫那个啥来着……”
“尾大不掉。”建文接嘴道。
“对,尾大不掉!老弟别看是个化外人,比我强,比我强。”沈经历有七八分醉了,脑筋明显转得慢了许多,“你说皇上有什么办法?骄兵悍将,只好多多打赏安抚他,盼着他早点儿回京城复命。这不?今上也是被逼得没辙了,只好派身边的胡大人以钦差身份下南洋办事,其实就是监视郑提督咧。”
“胡大人?”建文在脑子里拼命搜索,哪位朝臣姓胡。
“就是那位,今上跟前最得宠的。”沈经历看看四周人声嘈杂,想必不会有人听到,又把声音压低些,要建文附耳过来说道,“我们锦衣卫这次都划在他底下,褚指挥使也要对他唯命是从。听说啊,他这次来南洋是另有任务……”
“老沈!”
沈经历眼看就要说到最重要的地方,建文也屏息等他说下去,旁边忽然有人大叫一声,打断了他们的谈话。只见一名穿飞鱼服的锦衣卫端着酒壶酒杯走到他们身后,满面春风。他看到建文,问沈经历:“这位是哪位?老沈也给咱们介绍介绍?”
“这位是服布斯先生,南洋吉临国人氏,三年前我们在金陵见过,做海商的,是个极好的妙人儿。”
听了老沈的介绍,这位锦衣卫转向建文,问道:“久仰,久仰。请问阁下哪里发财?船坞里见到许多大船,也不知哪条是阁下乘坐的啊?这海上生意可不好做,阁下是贩哪一行的?”
锦衣卫连珠炮似的问出一堆问题,建文看这人精神抖擞,知道不好蒙。锦衣卫都是人精中的人精,擅长的就是逼供..套话,自己是欺负那沈经历喝多了脑子转不过来,要是在这位跟前乱说,只怕要露馅。
正想着要如何答话,铜雀正好跑过来解围:“哎呀,哥儿啊,老夫转头便寻你不见,如何却在这里闲聊?快走快走,我正有话要和你讲。”
见铜雀来叫自己,建文赶紧站起身,朝着醉眼迷离的沈经历和那名锦衣卫作个罗圈揖:“我家有些私事要说,小子先告退。”说罢,建文跟着铜雀赶紧走开了。
目送他二人走远了,那位后来的锦衣卫放下酒壶酒杯去摇晃沈经历肩膀,低声问道:“可是此人?”
沈经历的迷离醉眼突然变得清澈有神,用眼角瞅了瞅对方:“我看八九不离十。那船在港里,他又和铜雀在一起,虽然易过容又改了口音,但我从眼神和说话的习惯能看出是他。”沈经历冷笑一声,斜眼看着建文的背影,“看他一直瞧我,就知道有意从我这边套话,这才故意装作酒醉无备模样,果然上钩了。我南镇抚司缇骑沈某,擅长的就是察言观色、拷问供词,若没这两下子,褚大人何苦特地调我过来。”
说罢,沈缇骑举起酒杯让那名锦衣卫给自己斟满,一饮而尽。
铜雀拉上建文,把七里也叫上,从柏舟厅的侧门穿出,走过一条灯光昏暗的长长回廊。铜雀脚步奇快,一路走着也不说话,建文和七里只好紧跟着,生怕被这个小老头甩丢了。
走了不知多久,直到宴会厅的喧嚣彻底听不到了,铜雀才在柏舟厅后面的一个房门前停下来。
“老先生,你这是要干什么啊?带我们到这里是有什么事吗?”
听建文发问,铜雀缓缓回过身,说道:“我刚刚在厅里转了一圈,先要了十万两银子的小钱,且先够咱们之后一路花销。当然,这是小事一桩。主要是判官郎君找我说,破军要见你。”
“见我?”建文听了吃惊道,“见我做什么?我都易容了,怎么看也就是个平常人吧?”
“平常?”铜雀左手背到身后,右手又拿起胯下那只铜雀盘来,“连那个锦衣卫的沈缇骑都看出太子爷你不寻常,你觉得破军会对一个在几百人里直愣愣看着他的人没兴趣?而且判官郎君把之前的种种一汇报,人家早知道八九不离十了。”
“这……”建文没想到那个看似颟顸无能的沈姓锦衣卫竟然是个穿着经历服色的缇骑,顿时羞臊得脸红到耳根子。自己阅历尚浅却偏去自作聪明,还想套别人话,若不是铜雀及时相救,恐怕自己被人家套光老底还蒙在鼓里,至于那个缇骑口中的种种消息,更是真假难辨了。
“那……那怎么办?”建文觉得有些后怕,“锦衣卫恐怕已经猜到我的身份了,那要不要快跑?”
“跑?怎么跑?”铜雀把手里的宝贝盘得发出嗡嗡响声,看脸色倒是并不以为意,“青龙船走那么慢,人家真想抓你,只怕跑不出多远就能被逮个正着。放心吧,这里是蓬莱,锦衣卫还不敢乱来。”
“来人了。”
七里听到铃铛的“当啷当啷”声发出警示,建文和铜雀一起看过去,果然回廊拐角处拉出两条黑影,一人一猫。可是,除了铃铛声,并不能听到其他声响。猫的脚下有肉垫,走起路来自然寂静无声,但同行的人走路竟然也无声无息,这就叫人觉得古怪了。
修长的人影从转角处出现,虽说还只见过一次,但建文早对破军留下了极深的印象,这身影正是破军的。
破军朝着他们又走了几步,逐渐从阴影中走出,半张脸被昏暗的灯光照亮,他跟前果然有只戴着铃铛的猫在同行。
“破军大王……”
建文刚说出这四个字,只听利刃破风的“嗖嗖”两声从头顶掠过,吓得他出了一身冷汗。这是两支弩箭,朝着破军而去。只是眨眼的工夫,两支黑色弩箭已然稳稳地被破军三根手指夹住,箭尾羽毛还在“嗡嗡”地颤动。
“有刺……”建文刚一张口,只见身后处黑影一闪,有人从房梁上跳下来,扬长而去。
“这次是阿绿啊。”破军看着倒是一副处变不惊的模样,翻过手看看手上的弩箭,似乎箭杆上写着弩箭主人的名字。看完后,他随手将弩箭投进旁边陈列的一只花瓶中。
看到建文瞪大眼睛不知所措的模样,破军的嘴角忽然泛起一丝微笑:“无妨,这蓬莱岛上想杀我破军的不知有多少人。或者是来寻仇,或者是为赏金,又或者是为了取而代之。若是真能取得我项上人头,就让他们来取好了,这里的人都习惯了。”
“你是故意将这些人豢养藏书网在身边的吗?”建文看破军似乎对这种暗杀貌似司空见惯,不禁觉得这家伙真是个怪人。
“也说不上豢养,我破军只是不拒绝别人有杀我之心。许多人接近我,都是带着杀心来的,但只要他们愿意为我所用,闲暇时想来杀我,大可来试试身手。”
破军说起对自己的暗杀,口气似乎是在讲一件与己无关的寻常事,就好似在讲什么从旁人那里听来的闲事。
铜雀在旁边对建文说道:“那位判官郎君当初也是想要把破军大王取而代之,带着一众手下打上门来。结果啊,被破军大王九战九败,后来败得心服口服投在麾下,变成你看到的这副服帖模样。要知道当初,他本来的名字在海上可也是响当当的,可现在谁还记得?”
破军走到门前刚要去推,建文忽然又想起什么,问道:“破军大王,你怎么不称‘予’了?”
所谓“予”是王者的自称,破军在宴会上自称为“予”,是有将自己当作与那些国王平起平坐甚至高于他们的王者之意。
“予?”破军回首略一扬眉,露出略带嘲讽的轻笑,“那不过是在那些庸人面前装装样子的称呼,在你这位真太子面前,岂不是扯虎皮了?”
说罢,他将两扇大门推开,屋内的灯随着大门打开,竟然自动点亮了。
“太子来鄙书斋叙话,真是蓬荜生辉啊。”
破军先一步走进书斋,戴铃铛的猫抬脚正要跟着进去,他将手指放在唇边对着猫轻轻摇摇头,那猫竟听话地将抬起的脚收回去,“喵喵”轻叫两声,竖起尾巴走了。
建文跟着进了书斋。这里说是书斋的话,也实在是太大了,屋内摆着百来个直通屋顶的大书架,书架上摆满书籍,根本是个大图书馆。再向里走到头,是破军平时看书的书桌,桌子后面的墙上挂着张《坤舆万国全图》,图上分别用红笔和蓝笔画着许多线。
“你可知这图上画的是什么?”
破军忽然发问,建文估计他是要考考自己,便又靠近些,用手比着图上的蓝线一点点移动。看了半晌,他心里大致有谱,说道:“此图为《坤舆万国全图》,画的是天下万国及海洋地理。这蓝线一路向南,所到之处攻城拔寨,最终将这片海域纳入彀中。我以为,当是破军大王征服南洋诸国的行止路线。”
“说得正是。”破军表示了赞许,然后又问道,“你再好好看看红线,又是什么?”
“红线……”建文用手指比着红线一根根地移动,红线向南的不多,西方的倒是有很多根。红线所到之处的地名都是他熟悉的,这每一条路线更是熟得不能再熟。这些红线上的故事,都是沿着这些航线出行的人亲口讲给自己听的,“郑提督的……西洋航行线路图?”
想到这里,建文这才发现自己的注意力都放在了红蓝两线出行的轨迹,却忽略了最重要的。他的目光僵直了,眼神一点点从最西边的红线往回移,一直移动到东边,红线和蓝线居然重合了。再向上移动,恐惧油然而生,红、蓝两条线的起点,竟然都是金陵外海口的刘家港!
“你究竟是……”建文觉得自己声音有些颤抖了。
“二十年前,我和郑提督定下生死之约,彼在国内巩固疆土,我在海外开拓新地,两相接应,共建大业。”
破军的话一字一句,都如同铁锤打铁砧,铿锵有力,砸得建文眼冒金星。如何自己这般不小心,竟然撞到了郑提督的圈套里。锦衣卫的出现,铜雀的泰然,再加上如今破军的自白,建文感到一阵阵寒意从脚底升上口腔,冻得牙根生疼。
“铜雀、锦衣卫、郑提督、破军……所有这些人都是一伙的!”建文慢慢摸向腰间,他的转轮火铳早在进入大黑门前被封存。没有威力强大的火铳,他只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羸弱少年,连半点反抗的可能也没有。
七里跳起来,一记肘锤朝着破军的后颈撞去。她触手可及的武器也都被封存,好在忍者并不拘泥于使用武器,她自身的修为使她全身每个部位都可以成为武器。
眼看她的肘锤撞到破军,对方非死即伤。可破军似乎连躲避的意思都没有,他只是反手抓住七里的肘部,五根手指稍一用力,七里虽说忍术精湛,却也觉得五道强劲的力量深入臂骨,疼得她向后翻了几个跟头落地。
破军转过身,用一种看小猫似的神情逗弄着她。七里一咬牙,又朝着破军冲过去,眼看快要到面前,七里改变方向,朝着旁边的书架跑去,脚底生出两丛瑰丽的红色珊瑚,助她在沉重的书架上可以笔直地上行。
“哦……是珊瑚的海藏珠吗?”破军似乎对七里的能力感到小小惊奇,却又不出他的意料。
七里奔到书架顶上,用力从头上拔下一根长长的头发。女忍者留长发可不是为了好看的,关键时刻,头发也是武器。说时迟,那时快,她双手将头发卷成环形,蹬离书架,炮弹般朝着破军飞来。这是她的自杀式攻击,只要破军再出手攻击她的身体,那时她?就可以用头发勒住破军的脖子,破军不死也会窒息。
然而,破军还是没有躲闪,迎着她伸出双手。头发套在了破军的脖子上,破军却抓住她的手臂,两边拇指稍稍用力,七里只觉得两条 80f3." >胳膊一阵刺痛,就再也没有知觉了。只是刹那间,她的双臂竟被卸脱臼,套在破军脖子上的长发也失去控制,软绵绵地搭在他的身上。
“快逃!”
七里在昏厥前用尽力气对建文说出这两个字,她看到铜雀背着手向后退了一步,还在笑盈盈地看着自己。接着,她就完全失去了意识。
第三十六章 惺惺
七里慢慢睁开眼,白晃晃的灯光让她难以适应,于是再次将双眼闭上。眼睑将灯光过滤成暗红色,让她的双眼得以逐渐适应,这才重新缓慢地睁开一条缝。
她略微运动肩膀,感受被卸掉的双臂,并未感到刺痛,接着又动动手腕,也正常,看来脱臼的部分已经被接好了。
七里见身体无恙,这才尝试着看看周围。
屋顶的灯架上点着许多支蜡烛,这灯架她在进破军的书房时见过,看样子她并未离开书房。周围的书架印证了她的判断,她确实还在书房里,自己正躺在一张被书架包围着的床上。床上铺着厚厚的毛皮,柔软得能把人陷进去,看来床的主人时常会秉烛夜读,然后就在这张床上夜宿。
七里慢慢坐起来,一股沁人心脾的香气钻进鼻子里,不知是什么香,但这香气柔和绵软,毫无刺激感,只怕是相当名贵的南洋异香了。她深深吸了下空气中弥散的香气,朝着周围看去,只见建文、破军和铜雀正坐在《坤舆万国全图》前面的雕花木榻上,案几上摆着两杯茶,破军正在讲什么,建文全神贯注在听,铜雀手里也拿着一杯茶,他在用茶杯盖拨离茶叶准备喝。
什么情况?记得在她昏迷前还是剑拔弩张的气氛,如何建文现在又和破军坐在一起了?
虽然有点惊诧,但七里并未发出声来,出航以来经历了太多变故,建文这少年似乎具有将事情引向另一面的能力。她见几个人坐在一起喝茶,建文已经恢复原本面貌,看样子应该是自愿让铜雀帮他解除伪装的。七里悄悄下地,穿上鞋子,蹑手蹑脚地走到附近想偷听。
书房门“吱呀”一声被推开条小缝,破军留在门外的那只猫探进半个头来。听到门响声,建文、破军和铜雀一起朝着门的方向看来,同时看到了七里。
“七里姑娘醒了?这一觉睡得好久啊。”破军口气轻松地笑问七里,仿佛眼前的少女并非被他打晕,而是自己生出困意,借了主人的床睡觉一般。
“还不是被你打晕的?”七里..暗想,不满地将脸转向建文,却又忍不住用眼角去偷看破军。破军身上毫无杀气,看起来同建文谈得很开心,建文对破军也如同多年不见的老朋友,双方芥蒂全无。
“既然七里醒了,那小弟不打搅兄长了,这就回去馆舍安歇。兄长今日劳苦,也请早早安歇,莫要伤损了身子。”
建文站起身向破军辞行。破军也没有挽留的意思,说道:“方才我闻到风里有些水汽,只怕要有场暴风雨。这海上天气变化无常,雨来得快,太子也早点回去馆舍为好。有什么事,我们明日再说。”
见破军称自己作太子,建文倒有些不好意思:“我如今流落海外,居无定所,太子什么的是不敢称的,大哥若不嫌弃,还是兄弟相称更为便当。”
破军微微笑道:“那好,愚兄我痴长你几岁,就不多谦让了。”
七里望向铜雀,想问他怎么自己睡一觉的工夫,两人居然开始以兄弟相称了。铜雀放下茶杯,也拍拍屁股站起来,并未向七里解释,倒是对着破军一揖到地:“多谢大王允诺赠予修船木材之事,那么老夫明日就去同老何商量怎生取用?”
铜雀很少对人施此大礼,破军颇有些受宠若惊,赶紧上前搀扶:“老先生何必如此多礼,既然我破军说了船厂里的木料随便取用,您大可将蓬莱的船厂当作是自家的。我家库里最不缺少造船的大木料,不要说一艘青龙船,便是再来十艘二十艘,蓬莱也供应得起。明日老先生随意取用便是。”
建文忍不住轻轻“哼”了声,然后悄悄挪到七里旁边,讪笑着小声说道:“你刚睡着时,破军答应给咱们白修船,铜雀作揖估计是怕破军反悔了,想着把这事敲定。这老人家哪里是在谢破军?分明是在谢钱呢!”
七里也压低声音问建文:“我昏迷后发生了什么事?破军不是郑提督的人吗?怎么不抓你?你们怎么就和好了?破军为何答应白给我们修船?他下面要如何?是放我们走,还是会把我们软禁起来?”
七里连珠炮似的问出一串问题,建文没法一一回答,就说道:“你且不要问了,待会儿路上我慢慢告诉你。”
窗外一阵劲风吹入,冷得人一哆嗦。接着是更加浓重的水汽,水汽又引来雷声,“轰隆隆”地在远处天上闷响。见雨真要下起来,三个人赶紧告辞,破军本想派两个亲兵撑伞送他们回去,铜雀说知道馆舍在哪里,这距离快走几步就好,只要了只灯笼。破军将他们送到柏舟厅外,直到看着他们的身影消失在不远的街巷深处。
三个人快步走着,雨开始零零星星落下,满街的猫咪都没了踪影,大概都去各处屋檐下躲雨了,偶然屋脊上会有猫影快速奔过。
“你们究竟是怎么回事?”这一路上三人只是赶路,谁也没有说话,见离柏舟厅远了,七里追上建文打破沉默。
原来,在七里被破军打晕后,建文想过拼死一搏,可连七里都打不过的破军,他又能怎么办?情急生智,只好仰着头大声问破军想要如何处置自己,他此时并不打算险中求生,只是觉得既然只剩死路一条,不如死得有尊严点儿。
谁知道破军倒先笑了,他问铜雀是不是什么也没告诉建文就带着他们来这里了。铜雀倒是坦然承认,老阿姨当初没有跟建文交代为什么要来蓬莱,也不说破军是何种人,意图是要考验建文的危机处理能力。既然明知不会真的有危险,他自然不想多嘴,也想着看看建文如何应付。
“破军和郑提督不但认识,而且是在二十多年前两人还是少年时便相识,可说得上是情同手足了。”建文说到这里,思绪似乎也随着破军说起的往昔故事飞走了,破军想起了自己少年时和郑提督的交往,想起那时他眼中的郑提督。
少年时的破军父母双亡,曾被叔叔卖为奴隶,在波斯商人的桨帆船上做了三年见习桨手。后来他染上瘟疫,主人怕他会将病菌传染给其他桨手,就将他扔在泉州的码头。
靠着顽强的毅力,破军活了下来,他不知自己的老家在大明什么地方,加上即使回去也举目无亲,他只好在泉州码头住下,靠打零工讨生活。很快,他靠着一双拳头在码头上打出了名,成为码头上老大们争夺的金牌打手。
靠着拳头赚来的钱虽然多,可这钱来得快,去得也快。有时他会把钱花在酒肆欢场,一袋银子一晚上就能花得干干净净;有时又会由于怜悯将还带着血腥气的银子甩给码头的乞丐,毫不吝惜。
这样的生活不知过了多久,他遇到了郑提督。那时的郑提督还只是羽林军中的见习军官,率领一支队伍跟随祖皇爷巡查。不知为何,在围观队伍里的破军看着和自己年龄相仿的郑提督觉得很不忿,在他看来,这不过是个靠着父祖庇荫发达的富家子,于是想起了项羽见到秦始皇銮仪时的感慨,指着郑提督发出了相似的感慨:“彼可取而代之。”
“祖皇爷是谁?”七里虽然想安安静静听故事,但是忍不住问建文。
“就是我的皇爷爷,大明的开国之君,靠着一双手,两条黑色长枪打出这万里江山的绝世英豪。”说到自己爷爷,建文忍不住挺起胸膛来,他爷爷当初以一介布衣起家,竟能荡平群雄,将鞑虏从中原赶出去,一扫百年腥膻,想想就热血澎湃。
“鞑虏?”七里的脑袋里显现出腾格斯混浊懵懂的面孔,似乎看到几百个那样的家伙穿着朝服在紫禁城的朝堂上傻笑,宝座上的皇帝也长着和腾格斯相同的脸,“你在讲蒙古人吗?哦……好像是啊,听说他们当初还攻打过日本呢。”
“可不是?但是貌似失败了,大概是因为带兵的是和腾格斯一样会晕船的蒙古水师提督吧?”讲到这里,建文突然想到,自己和腾格斯其实也算是敌人呢,毕竟腾格斯家族所效忠的草原势力,至今还经常找大明的麻烦。
和七里闲扯完,建文继续讲起破军的故事:
听到这句话的不光是郑提督,还有羽林军的许多将兵,破军敢这样对一位皇家军官说话,肯定是大逆不道了。于是,几名羽林军上来要抓破军,破军当然不可能轻易被他们抓到,三两下就将他们都打趴下了。郑提督看破军那么能打,也被激发出少年人的好斗之心,跳下马来和破军厮打。郑提督从小学得一身好功夫,破军则是码头上打出来的,两人打了上百个回合都不分胜负。后来,羽林军看郑提督拿不下这个愣小子,几十人一拥而上才把他制伏。
本来,破军以为这回自己死定了,至少也会被流放到什么偏远地方。没想到,郑提督看上他的好功夫,在祖皇爷面前求了情。祖皇爷将破军叫来考他的拳脚,加上破军又极是聪明豪爽,祖皇爷心里也很喜欢。结果,祖皇爷将破军留在身边,同郑提督一起做了见习军官。
三年后,两个人在全军的大校演里脱颖而出,双双以全胜纪录成为正式军官,分派去沿海卫所。在对倭寇的作战中,两人通力配合,以极少兵力连破倭寇水寨,在水战和步战中都显示出卓越天赋。祖皇爷对他们的表现极为赏识,当时的大明天下草创,除了北方草原和南方倭寇的威胁,四方小国也不愿臣服,奉大明为正朔。考虑到两人都熟悉水战,又都是祖皇爷信任的人,于是组建帝国远洋水师的任务,被交到了两位年轻人手上。
“你祖皇爷真是敢用人,这样年轻的两个青年,竟然让他们掌管整个帝国的水师?”七里又忍不住插话了。
“那还用说?我祖皇爷几十年前鼎定天下时,曾在鄱阳湖同他的对手发生过一场惊天动地的大水战。”说到这里建文再次觉得胸中澎湃起来,祖皇爷是他最尊敬的人物,“当年我祖皇爷坐在白色的战舰上,一舰当先冲在数百艘战舰之前,主舰旁指挥两翼的是跟从他起兵,被称为双璧的两位将帅。我猜,祖皇爷一定是希望将郑提督和破军着力培养成新的大明双璧,共卫国家的海疆。”
建文继续讲:
郑提督和破军建造了庞大的舰队,数年中他们率领这庞大的舰队多次远征,讨伐海盗、慑服不肯顺服的诸国,逐渐将纷乱的南洋重建秩序。
多年的征战,将两人都锻炼成举世无双的水师将领,各自在舰队中建立起了威信,大明水师有了两位提督。即便如此,他们两人的关系依旧好得如同少年时一样,郑提督是兄,破军是弟,两人无论做什么事都总是为对方着想,从未发生过争执。两人都对大明忠心耿耿,只是破军专心履行自己作为水师提督的天职,郑提督却热衷于朝廷政治,时刻关心着宫廷动向。
争执终于出现了。
那一年,他们的舰队正在远征的路上,万里之遥的大明传来信息,祖皇爷驾崩,新皇帝也就是建文的父皇即位。
新皇帝需要有力的支持者,他殷切希望对自己示好的郑提督率领强大的舰队回到大明,成为自己的左膀右臂,以慑服那些手握重兵、不安分的亲王。郑提督对此饶有兴趣,在他看来,兄弟二人再次通力合作,在朝政的凶猛波涛里谋求新高峰的时代来临了。然而,破军则对朝政毫无兴趣,甚至可以说是厌恶。他不习惯朝中官员阴鸷狡黠的嘴脸,对他来讲,波诡云谲的朝廷阴谋比海上的飓风更难应付。
更何况,他们即将面对的是二人远征以来最强大的敌手,上千艘战舰组成的南洋诸国联军正朝他们袭来。假如他们退军,多年来经营的南洋秩序将毁于一旦。破军希望专心对付眼前的敌人,郑提督却缺乏战意,只想快点回到大明本土。他们争吵了整整一夜,破军才勉强说服郑提督和他一起先打败强大的敌人。
然而,作为主攻的破军和敌人血战拼杀时,郑提督却没有按照计划前来,海战开始五个时辰后,意兴阑珊的郑提督舰队才出现,并给予敌人最后一击。破军为此大发雷霆,水师的将领们从未见破军发过那么大脾气,郑提督的迟到使他损失了将近一半的船只,他同郑提督大吵了一架。
兄弟二人维持了十几年的亲密关系彻底破裂。他们决定分道扬镳,郑提督率领主力回到大明参与新皇帝的皇位斗争,少数忠于破军的将兵则与破军一起放弃军职和真名,留在南洋开拓他们的新世界。
破军在海图上用笔画了条线,这条线以北是大明实控的南洋,以南则是尚未探索的黑暗世界。他说,这条线以北交给郑提督,自己将去更南的海域开拓新天地。
“君行其易,我行其难。”说出这句话的破军从此和郑提督再也没见过面。
后来,郑提督成功帮助新皇帝稳住皇位,成为皇帝身边炙手可热的权臣,破军在南洋重组他的舰队,在大明控制外建立了蓬莱岛。郑提督几次三番给破军写信,希望他重新归顺朝廷,但破军都婉言谢绝了他的邀请。他说自己忠于的皇帝只有祖皇爷一人,既然祖皇爷不在了,他也不想再向任何人称臣。渐渐地,破军在南洋之南的化外之地建立起自己的独立王国,被征服的小国纷纷向他称臣纳贡。虽然名为海盗,破军却同七杀和贪狼共同签订了一份条约,由三位大海盗共同维系南洋的秩序。
“他们签了协议?是什么样的协议?”七里又问道。
“这我哪里知道?破军不说,我自然也没问。”建文抱着肩膀,雨点顺着冷风从他脖领子钻进去,冻得他全身蜷缩起来,“也许,破军真正效忠的只是我祖皇爷一个人罢了,祖皇爷驾崩,他自然不必再效忠我父皇。郑提督用大明水师一半舰队诱惑他,他说覆水难收,两人如今已是官匪殊途。他对大明还怀着赤胆忠心,也许是在替祖皇爷守着这片大海。郑提督从来没有在我面前提起过破军,但破军对郑提督还心存兄弟情谊,虽然嘴上说着今生今世不会再见他,却一直关注着郑提督几次出航,还把航线画在地图上……”
说到这里,建文有些默然,他何尝不是和破军一样,对郑提督怀着难以言喻的复杂情感?既有爱,也有恨,有时是爱恨交织,不知该如何表达。
“那你和破军说过郑提督杀死你父皇的事吗?”七里见建文有些消沉,于是想和他多说说话。
“那个?……我没说,毕竟不知他和郑提督今时今日关系如何。不过看他对祖皇爷情深意切,我大着胆子拿出了传国玉玺,想看看他会如何。”
“如何了?”
“他立即正色说,若是我有意重登大宝,他愿将蓬莱十万人马都纳于我麾下。”说到这里,建文故意停下,想看看七里的反应。谁知一看七里的脸,他“扑哧”笑了出来。原来之前为易容装作小厮,她把脸化妆成了男人模样,但雨水一淋,她的妆都花掉了,现在脸上黑一块黄一块,看着极是可笑。
七里完全忘记自己易容的事,她见建文说破军愿意将蓬莱人马纳于他麾下,想也不想就说:“既然如此,难道还有不答应的道理?”
“傻姑娘,你想得太简单了。”前面打灯笼引路的铜雀说道,“还好建文不是你,破军不过是想试探建文。要是建文喜形于色满口答应,显然只是头脑简单的庸碌之辈了,破军连他父皇都看不上,又如何会为一块没用的石头甘愿臣服?”
七里手指顶着下巴想了想:“好像是这么个道理,换作我是破军,大约也不会喜欢这样的家伙。那你是如何回他的?”
建文又看了看七里,将头转去看铜雀手里提的灯笼:“我说,以外国之兵攻大明疆土,是为不忠;破军你既是遵我祖皇爷之命镇守在此荒僻之地,我若是让你放弃南洋帮我重夺皇位,是为不孝;为夺帝位,杀死我大明军人子民,是为不仁;让蓬莱将士为我一己之私流血牺牲,是为不义。如此不仁不义不忠不孝之辈,你即使助我夺了帝位,于天下人又有何益?”
“傻瓜,”七里嘟囔了一句,“不过说得好像挺有道理。然后又如何?”
“然后?”建文忽然笑起来,“然后破军就不叫我太子,管我叫兄弟了,还说在蓬莱岛,就算锦衣卫也不敢对我造次。他还说,我一点儿也不像太子,也不知是夸我,还是笑我。”
七里知道破军是个厉害角色,既然建文这傻小子能入他眼,可见建文真的有自己感觉不到的优点。她点点头,又问道:“那佛岛的事,你问了吗?”
“佛岛嘛……”
建文刚要回话,铜雀突然提起灯笼,迅速吹灭,巷子顿时一片漆黑。
“你干什……”没等建文责问完,七里伸手堵住他的嘴:“嘘,有人。”
建文定睛一看,果然侧前方有人戴着斗笠正从另一条巷子里转出来。这人行色匆匆,似乎是冲着他们这边方向来的。铜雀和建文一对眼色:“莫非是杀手?”
“虽然不知是何人,但是此人杀气很重,躲躲为好。”
铜雀拉着建文,躲进旁边一条逼仄小巷。走了没几步,铜雀忽然跺脚暗呼“糟糕”,原来他走得急了,竟走进了一条死巷。
“如何是好?”
听到脚步声越发临近,朝着这条巷子走来,建文有些着急了,铜雀一时也想不出办法。七里突然从腰间抽出块布,迎风一抖竟变成桌面大小,将三人完全罩住。
“你这是干什么?”被布蒙住的建文有些生气,不知道七里在做什么。
“忍法,土隐之术。”七里手里掐着法印蹲在地上,并示意建文和铜雀也蹲下,“只要被罩住,在他看来我们只是一堆碎砖瓦,我们却可以看到他。”
建文心下稍安,蒙住自己的布料果然渐渐变得透明,可以看到外面的事物。只见那黑影走进巷子,朝着他们走来,在快靠近他们的时候停下脚步,果然没有看到他们。
“判官郎君!”建文立即认出,这人正是破军的副手判官郎君,“他来这里做什么?”三个人面面相觑。
雨越下越大,判官郎君站了良久,似乎是在等什么人的样子。片刻后,巷子外响起“嗒嗒嗒”的脚步声,三个打伞的人影出现在巷子口。
等三人走近了,竟是三名身穿飞鱼服的锦衣卫。建文借着微弱的光线看去,认出当先一名是曾在柏舟厅质问过自己的锦衣卫,他左手边的是跟他聊过天的沈缇骑,右手边的看样子只是个小跟班。
当先的锦衣卫见了判官郎君一拱手,判官郎君也回礼,看样子他要等的人正是他们。
“小郎君,在下奉指挥使钧旨说与阁下知道,这次我们来此,除了找那小子,也是为了蓬莱的事而来。”当先的锦衣卫看样子是三人中的首领,是以都是他在和判官郎君对话。
“蓬莱岛人海茫茫,每天来来往往何止万人,那小子你们找到了吗?”
“已然断定了八九分。”锦衣卫说道,“我和沈缇骑试探过,应该就是此人,只是他易过容,企图蒙混过关。他的船是不是停在港口的闸库之内?我看到闸库里有艘被帆布蒙得严严实实的船,外面又有许多人在看管,从船的大小和大致外形看,应该是青龙船无误。”
“这帮锦衣卫好厉害,竟然全都发现了。”建文不禁脸上发热。
判官郎君还是不动声色地说:“太子在我蓬莱,若是动他就是与我蓬莱为敌。至于青龙船,还是那句话,既然在我蓬莱地盘内,就是蓬莱的东西,谁要动了,就是与破军为敌。”
“呵呵呵……”锦衣卫的肩膀耸动着冷笑起来,“小郎君,这里没有外人,也不必装什么忠臣了。你我是知道的,你若是甘居破军之下,也不会和我们锦衣卫保持联系。此次前来蓬莱,一者是要拿下假太子,二者是要夺回被他偷走的青龙船,至于三者嘛……胡大人临行吩咐我们指挥使大人,务必与你联系。”
“又是胡大人?”七里小声说道,这家伙虽说不知到底是何方神圣,一路上却总在和他们作对。“胡大人?他要你们联系我做什么?”小郎君的声音微扬。
“不要故作无知,小郎君。如果不是胡大人尽力相助,你能三年间从破军手下二十四卫区区一介判官蹿升到如今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总判官之职?又如何能立下这许多功劳,得到破军信任?”锦衣卫走前两步,声音虽然不大,却极有威严感。
判官郎君没有回话,由于背对着墙角,建文等人只能看到他的背影。他略略低着头,似乎是被逼问得难以回答。
“胡大人说了,此次太子和青龙船,定要交于我们带回去,此事没的商量。另外,指挥使大人此次还有个任务。听说郑提督几次三番写信让破军重新归顺朝廷,他一而再,再而三地推搪,实在不识时务。我们此次来,就是要最后再试探下破军的意图,如果他愿意归顺胡大人,自然让他高官得做,这块地盘也可以继续让他管着。他若是还不肯……”锦衣卫又凑近点,几乎要贴到判官郎君脸上,“你是知道的。胡大人培养你,正是此时要派上用场。”
“破军手下自有一票老兄弟,像老何那样的,都是当初脱离大明水师时带出来的。如果使用极端手段,就算杀了破军,只怕这些人也不会服我。”判官郎君依旧低着头,声音压得很低。
“呵呵呵呵……”锦衣卫再度肩膀耸动地笑起来,笑得好似深夜枭鸣,“我们此次来,正是要帮你。哪些人你控制不住,可以列个单子,我们一个个帮你处理,保证神不知、鬼不觉。你放心,这次指挥使大人带来的,从我们这些随从到挑夫、杂役,其实都是一等一的高手。”
建文听得心惊胆战,他没想到,这些锦衣卫竟然不光是冲着自己来的,居然还有这样的大阴谋在后面。判官郎君的头略略抬起来,沉声说道:“那我若是杀了破军,胡大人可以保我为南洋之主?”
“自然可以,胡大人一直想培养一支能和郑提督分庭抗礼的水师,只是自己没能力组建。若是你能取破军而代之,胡大人不光许你永镇南洋,还可以每年从朝廷拨笔款子给你。他老人家如今是大明皇帝面前的红人,动动手指头,就能让你吃得饱饱的,自是比跟着破军强。”
判官郎君原本是一方海盗出身,自己也是干着杀人越货的勾当。跟了破军后,蓬莱军规严谨,不许任意抢劫,所部人马又日渐增多,渐渐到了寅吃卯粮的窘境,部下也多有怨言。
“如何?是跟着胡大人做一方之主,还是跟着破军殉葬,判官郎君尽可自行判断。若是再犹豫不决,只怕……”
锦衣卫正得意扬扬地说着,突然眼睛睁得大大的,直勾勾地盯着建文等人。建文开始以为是自己暴露了,很快他否定了自己的想法,他看到锦衣卫手里的伞掉到地上,身体在颤抖。
锦衣卫后退几步,建文看到他肚子上插着的匕首。
“你着实令人生厌。”
虽然看不到脸,建文还是能听出判官郎君语气冰冷。锦衣卫嘴里涔涔地冒出血来,“扑通”一声倒在雨地里,鲜血顺着雨水流向排水沟渠。
跟着来的另一名锦衣卫扔掉雨伞,伸手去抽腰间的绣春刀,沈缇骑知道他拔刀在手大家都活不成,赶紧按住他的刀镡,将刀轻轻送回刀鞘。
“要杀他灭口吗?”从语气判断,判官郎君显然是在和沈缇骑说话。
沈缇骑紧紧握着那名锦衣卫抓着刀的手,声音略带颤抖地说道:“不必,这是我的人。”
“好吧,让他把嘴闭紧。”判官郎君点点头,然后指着地上还在倒气的家伙问道,“怎么处置?”
“让我来好了,不会留下痕迹。”
沈缇骑蹲下来,他的目光始终没有离开判官郎君的手,大约是怕他给自己也来那么一下。
沈缇骑伸手按住地上那锦衣卫的胸口,只见他袖子涌动起来,似乎是有什么东西在爬出来。不多时,从他袖口爬出来百十只黑色小甲虫,甲虫爬上锦衣卫身体,从口、鼻、耳等窍门爬了进去。不多时,只见尸体渐渐萎缩塌陷,似乎是被甲虫从内部吃空的样子。建文觉得嗓子痒痒得想吐,七里和铜雀倒是目不转睛地看着,看样子他们没少见这样的场景。
不多时,锦衣卫的身体消失得干干净净,连点渣滓都不剩,仿佛世上从未存在过这个人。
沈缇骑又一招呼,那些甲虫爬回他的袖筒,无影无踪。
“哼,你们锦衣卫杀人灭口的办法倒是便当,省得我费事。”判官郎君看完全程,似乎也觉得很新鲜有趣。
“小郎君一句话的事,小人怎敢不办?多年来收了小郎君这么多好处,让咱潜伏在锦衣卫里替你做眼线,如今正是用得着小人的时候。”沈缇骑没起身,仰头赔笑道。
“回去和指挥使怎么讲?”
“小人自有说辞,小郎君尽管放心。”沈缇骑犹豫了一下,又问,“那指挥使大人说的事……”
“我自有计较,回去就说我答应帮胡大人做掉破军就是。至于怎么做,还要容我想想看,破军待我也不薄,如果真按着胡大人的意思来,我看也太过草率。还是那话,破军手下有一班老兄弟,此事还要从缓进行。”
判官郎君话音刚落,忽听巷子外有人大声喊:“建文,是你在里面吗?俺找你们找得好苦!”
建文心中大惊,暗想:“他怎么偏偏这时候来了?”
这声音正是腾格斯。
第三十七章 破绽
“安答,是不是你?”
腾格斯又在巷子口外喊了一声,沈缇骑显得很紧张,用眼睛盯着判官郎君,似乎在问“要不要灭口”。
建文的心几乎要停止跳动,他想起方才判官郎君杀死锦衣卫的利落身手,以及沈缇骑用甲虫将尸体消弭的恐怖景象。如果他们真的对腾格斯下手该怎么办?转轮铳不在手边,自己根本无法和他们对抗,难道要眼睁睁看着腾格斯被杀?
直到七里轻轻叫了声,他才发现自己方才一直紧握着七里的手,指甲深深掐进对方的肉里,建文赶紧松开手。
雨制造出“滴滴答答”持续不断的噪声,判官郎君摆摆手示意沈缇骑不要出声,自己朝着巷口走去。
“是我。”没多久,巷子口传来判官郎君的声音。
“你是那个……什么来着?”腾格斯最不擅长记别人的名字和外号,看样子他把判官郎君的诨名完全忘了。
“判官郎君,”这声音是哈罗德的,“先前承蒙阁下许咱们游历各处,不胜感激。方才回去签厅,闻说阁下带着咱们的同伴赴宴,不知现在人在何处?”
“哦,你说铜雀老先生他们?外面雨大,想必是回馆舍休息了。”
“馆舍?你带俺们去吧。”腾格斯说话一点儿不客气。
“也罢,我带你们去吧。”判官郎君说完,巷子外响起三个人的脚步声,看样子判官郎君是真的带着腾格斯和哈罗德去馆舍了。建文知道这两人应该没危险了,心里暗自松了口气。
沈缇骑和那名锦衣卫一声不响地在原地站着,直到判官郎君三人的脚步声消失了许久,他们依旧像雕像那样举着油纸伞站着,雨水化成许多道水流,顺着伞廓的一边“滴滴答答”流到地上。
又过了一会儿,跟班的小锦衣卫大概是耐不住了,问沈缇骑道:“大哥,看样子走远了,咱们是不是也回去?”
“回,当然回,难道还留在这里过夜?”沈缇骑的声音相当不爽,看样子方才发生的事把他吓得不轻,“判官郎君这人脾气真是阴晴难测,说杀人就杀人。虽说我跟他关系不错,每次他托我帮忙办事,我也没含糊过,谁知道他啥时候不高兴。”
说到这里,那名小锦衣卫想起方才判官郎君眼里的杀气,要不是沈缇骑帮忙说话,自己这条小命今天是交待了。想到这里,他一害怕,手里的伞掉到地上,被风吹着滚出十几步,滚到建文脚边。
“傻小子,跟着大哥不会有事,谁让你爹把你交给我带呢?”
看出小锦衣卫吓得直哆嗦,沈缇骑笑出声来,他走出十几步去帮小锦衣卫捡雨伞。他的手碰到雨伞的瞬间,突然发出“咦”的一声,身体也僵住了,双眼直勾勾地望着被土隐之术盖着的建文。建文屏住呼吸,不知自己是不是被发现了,七里的指节发出轻微的“咯吱”声,铜雀也抓起胯下那只铜雀,随时准备一家伙砸出去。
“怎么啦,大哥?”小锦衣卫见沈缇骑走到黑暗的墙角突然不动了,便在后面叫他。
“没事,闪了一下腰。”
沈缇骑结束短暂的静止,拿起雨伞走向小锦衣卫,将雨伞塞进他手里:“回去吧,我还得想想怎么把王总旗失踪的事向上面报告呢。”
“实话实说不得了?”
“傻小子,做人做事千万别太绝了。判官郎君平日里没少给咱爷们儿银子,王总旗反正死了,死人以后不会帮上咱们什么。帮忙搪塞过去,判官郎君以后这就算欠咱们一条人命了。”
两名锦衣卫的声音渐渐远去,看样子他们也回去了。
黑暗墙角里的那堆碎砖忽然站了起来,图案色彩褪去,变成一块黑色的大布。七里抓住布角一抖收了起来,建文站起来抹了把脸上的雨水,方才发生的事真是如梦似幻,他宁可视作那只是一场可怕的噩梦。
“我们也回馆舍吧,这回是得好好洗个热水澡了。”铜雀抖抖衣袖,他的衣服湿透了,紧紧贴在身上。
刚刚目睹一场叛乱与谋杀的大阴谋,让建文感到无比恐惧和不忿,他又回忆起父皇被杀的那一幕。他最恨背叛,可是偏偏总是遇到相同的情景。他与破军虽然只有一面之缘,却不知为什么,他喜欢这个人。就像小时候喜欢郑提督,破军身上也有郑提督那种讨人喜欢的感觉,却没有郑提督身为官员的拘谨和诚惶诚恐。破军爽朗、亲切,从骨子里透出一股让人乐于尊敬的威严,又有股骨子里散发出的凛然正气,让人在他身边就会感到莫名安心。
建文内心产生冲动,他想马上去找破军,将他方才看到的一切半点不差地告诉他……他欲言又止,突然手腕剧痛。他一甩手,才发觉是七里把刚才那下重重掐还过来,“都>什么时候了……”建文痛得正要叫出来,七里压低声音发出提醒:“强敌未退,不可妄动。”
“我劝你不要把方才的所见所闻告诉破军,且先烂在肚子里好了。”老于世故的铜雀也看出了建文的所思所想,高声对建文说,接着低声提醒他,“蓬莱的事复杂得很,不是你想象的那么简单,待我觉得合适时再告知破军吧,也可卖他个人情。在这之前,赶紧修好船才是正理啊。”
“嗯。”建文心不在焉地答应了一声,雨水顺着他的额头一直流到嘴角,再顺着下巴滴到身上。七里走到建文身边,拉着心乱如麻的他大步流星朝巷子外走。铜雀看看手里湿透的灯笼,顺手扔在地上,急走两步跟上,三人一步都没有回头地走出小巷。
等三个人朝着馆舍方向走远了,他们身后不远的另一条巷子里又探出两个脑袋来。他们躲在巷子背阴处一直盯着建文等人从巷子里走出来,之后又张望了许久。这两人正是沈缇骑和他的跟班小锦衣卫,他们果然从走出巷子就原地踏步假装走远,然后悄悄钻进对面的另一条窄巷里偷看。
“大哥,这几个是什么人?”小锦衣卫问沈缇骑。
沈缇骑赶紧让他小声点,小锦衣卫这才发现自己说话声音太大,赶紧捂住嘴。
“是朝廷钦犯,胡大人和郑提督争着抓的假太子。”沈缇骑眯着眼朝大雨滂沱中透出灯光的馆舍方向观察着,“在柏舟厅的宴会上见过,不过当时他易容了,我还不敢完全确定。现在我确定是同一个人,从身形和说话腔调上都对。”
“大哥,方才你帮我捡伞时不是看出破绽了吗?为何不当时抓住他们?”
“傻小子,你大哥我这双眼睛什么看不出?我固然看出他们是用日本忍法的土隐之术藏着,谁又知道他们什么来路?万一狗急跳墙把咱们兄弟当场杀了怎么办?”沈缇骑挑着嘴角,微微露出笑意。
“那……那咱们回去向指挥使大人汇报?”小锦衣卫疑惑地问道,他对这位大哥的想法越发搞不懂。
“傻小子,报告给指挥使大人,还有咱俩的好?功劳搞不好都给那老东西独占了。”
“那……那发密信给胡大人汇报?”
“发两份。”沈缇骑说道,“一份给胡大人,一份给郑提督。郑提督平日也没少给咱好处,有好事也得告诉他一声。咱兄弟一手托两家……不对,是托三家。胡大人、郑提督、小郎君,哪边咱都有好处得着。”
说罢,沈缇骑回过神,冲着小锦衣卫一挑眉毛:“学着点,兄弟。咱们这些无权无势的小角色想混好了,可不能只抱一条大腿。”
暴风雨半夜便停息,天亮得比平时要早,暗红色的太阳才从窗缝边探出头,建文已然从床上爬了起来。
昨晚建文摆脱监视来到馆舍时,终于松了口气。哈罗德正在根据记忆画着蓬莱各处的素描图,腾格斯吵吵嚷嚷向馆舍的驿卒要酒肉吃,看来判官郎君确实并未对他们做什么。蓬莱的馆舍说不上豪华,但干净整洁,建文一行每人都分到独立房间。整个晚上,建文听着窗外的风雨声,辗转反侧睡不着,等天亮了,他赶紧起床,想一个人去看看青龙船。
建文从楼道走过时蹑手蹑脚,他不想惊动任何人。至于闸库的方位,他在出门前向看门的驿卒问过,他又借来一顶宽边草帽戴了,将帽檐拉得低低的,以免被人认出。
蓬莱的早晨是伴随着第一拨猫合唱开始的,走在大街上可以看到毛色各异的猫在屋上、墙上排排蹲着、趴着、卧着,“喵喵”的叫声从市镇每个角落传来。岛上的众多管道无时无刻不喷射着白色蒸汽,为各种机械输送动力,致使行走在街道上宛如身处海市蜃楼。
士兵们很早就起来工作,街上到处是熙熙攘攘的队伍,建文一路上问了两次路,终于找到闸库。
闸库区有几十间硕大无朋的房子,每间闸库都可以停泊一艘大船。这些大船被链条牵引进干燥的闸库,水手们会对船只进行保养,并清除吸附在吃水线以下船体上的藤壶和凿船贝。
建文正发愁不知哪间闸库里是青龙船,只见老何擦着汗迎面走来,没等碰面,对方倒先认出建文,喊道:“来得好,来得好,正说着要去找你。”不等建文说话,老何拉着建文便朝一间极大的闸库走去。
闸库的闸门都是用齿轮带动铁链升降,这间闸库的闸门已然被升起,十几个修船工正无所事事地在外面或站或坐地聊着天。
“你这船实在怪得很,我一早就带着十几个蓬莱最好的修船工想帮你修船,能用的材料都用上了,可锤子还没碰到船板,你这船就叫起来,吓得工人们都不敢干活了。”老何说着,把建文带进闸库里,果然有成堆的椰子须、生漆、工具散堆在地上,看样子他们折腾了好一阵都未得其门而入。
“我这船是宝贝,不用这些东西修。我和破军大王说过,只要给我些上好的木材即可,无须什么工匠。”建文笑起来,这些材料都是用来修普通船只的,青龙船自有灵性,若是用普通法子倒是不合适了。
“竟然这般便当,如此说,倒是我自作主张。”老何觉得古怪,经他手修的船没有上百艘也有几十艘,不用工人自己能修好的船还从未见过。他赶紧去张罗木料,留下建文一个人在闸库里等。
被木料架空在干燥地面上的青龙船,可以一览无余地看到它所受的创伤。这些日子它经历了巨龟寺的风浪、阿夏号的战斗,本来就已是伤痕累累,鲸鱼们给它的一击更使它不堪重负。
建文看着青龙船身上的累累伤痕,鼻子一酸滚下泪水。他抚摩着青龙船身上的破损处,口中喃喃自语:“青龙船啊青龙船,可苦坏你了,是我连累了你。”
青龙船似乎听懂了他的话,居然也发出低低的鸣叫。
“喵!”
一只腿上扎着绷带的小猫不知何时溜到建文脚边,蹭他的裤管。建文认得,这只小猫正是昨天在柏舟厅破军怀里抱着的那只。
“原来是你,”建文蹲下,饶有兴味地看着它,“你怎么没和破军在一起,跑到这里来做什么?”
“当然是因为我想来看看。”建文话音刚落,背后传来破军的声音。
建文赶紧站起来回身看,破军可不正在他身后抱着手臂看青龙船?他只有一个人,并未带随从,小猫大约是他抱来的。
“真是艘好船,我好想再坐坐看。”破军望着青龙船,发出如此感叹。
“咦?”建文吃惊地看着破军,“你过去坐过青龙船?”这话说完他忽然明白自己问得多余了,破军曾经在大明水师中地位仅次于郑提督,四灵船在自己出生前便有了,他自然是见过的。
破军也并未回答他的问题,而是走到青龙船前抚摩起它的盘龙轮盘来:“青龙船啊,看样子你受了不少苦,竟然变成这副狼狈模样,哪里还像大明水师威名赫赫的四灵船?你当年同白虎、朱雀和玄武从不分离的,如今却舍下它们独行,真是可怜。”
破军才说完,青龙船竟发出“呦呦”的轻柔鸣叫。建文睁大眼睛,他猜到破军必是见过青龙船,却没想到青龙船竟会对他有反应。
“为何……你和青龙船会如此熟悉?”建文问道。
破军并不答话,他脱去披在身上的紫色大氅,闭上眼,用额头触着青龙船的船壁,静默无声。过了良久,他忽然睁开眼,对建文说:“青龙船对我讲了你们如何从大明水师逃出来,如何在泉州蛰居,还有之后的事。它说你对它很好,在泉州拼命工作,用微薄薪资换来木料给它。”
说到这里,破军忽然开心地笑起来,这个威震天下的大海盗,这个掌握十万人马的蓬莱之王,这个嘴上已遍布胡须的中年男人,开心得像个少年:“你是个好人,对小青龙好的人,内心必然极好。”
“难道说……”建文不知为何,暖意涌上心头,他有些抑制不住激动的心情,“难道说,你坐过青龙船?”
“当然坐过,”破军笑意盈盈的脸上泛起一分豪气,“当初打败南洋诸国联军的狮子洲海战,青龙船可是我的座船。”
“你的座船?”建文想起了破军向他讲起过的那次海战,那是他和郑提督分道扬镳的战斗。破军率领偏师遇到南洋诸国联军的主力,苦苦支撑了六个时辰,从天明打到天黑,友船一艘艘沉没,几乎到了弹尽刀折的地步。在最后时刻,郑提督的主力才姗姗来迟,终于击败敌军,取得海战的胜利。
“那时,他竟是乘坐着青龙船出战!”
建文仿佛看到青年破军双手拄剑站在青龙船的船头,呵斥着水手向残存的友军发出信号,让他们向自己靠拢。以青龙船为首的这支舰队,像楔子般朝着几倍于己的敌军突击、突击、再突击,将敌人的阵形撕裂,如同重击铁砧的铁锤。
青年破军的身影和眼前抚摩着青龙船的中年人的身影重合在一起,他是如此高大,全身散发着不可战胜的刚毅之气。
“难怪我第一次见到他,就觉得如此亲切,难道是因为我们都曾经是青龙船的主人?”想到这里,建文心中又是一颤,“这样的人,我怎能让他死于阴谋诡计中?”
“兄长,我有一事,正要说与你知。”
建文再也抑制不住内心的激动,他将昨晚听到的判官郎君和锦衣卫相勾结的事都说给了破军听。一边说着,他一边观察破军,只见破军神情并没有因此产生波动,只是会在他停顿时“嗯”一声,或者说句“后来呢”。
等建文说完,破军还是继续从船头走到船尾地抚摩着青龙船,似乎并不感到震惊。
“判官郎君这是要僭主谋逆,兄长还请早做打算方好。若有用到小弟处,小弟万死不辞。”
说出最后这四个字,建文感到郁积在胸中的块垒一时尽散,只要破军说句话,他真的可以尽力为他去战斗。
他的话刚说完,只听闸门外响起沉重急促的脚步声,全身戎装披挂的判官郎君竟然带着七八个随从走了进来。建文错愕不已,他心中不停反问着自己:“难道我说晚了?”
只见判官郎君走到破军跟前,说道:“大王,有艘倭国大船在蓬莱附近海面游弋,看轮廓恐怕是幕府将军的火山丸,你看怎么处置?”
听说火山丸像影子般赶了上来,建文反倒松口气,只要不是来杀破军,别的事反倒是不打紧了。破军双眉舒展,并不见慌乱之色。他考虑了片刻,对判官郎君下令道:“派二十艘战船出战,先行警告,若是不肯离去就给予颜色。日本人和我们说好的互不相犯,小郎君,你亲自指挥。”
“是。”判官郎君躬身行礼,又说道,“昨天抓住的那名忍者我审过了。用尽刑罚他才招,可话没说完便咬舌自尽了。”
“哦?他怎么说?”破军忽然来了兴趣,看样子日本人是有什么势在必得的目标,这才敢踩蓬莱的虎尾。
“他说……”判官郎君看了一眼建文,说道,“他说,和他身上一样东西有关。”
破军也看向建文,看样子判官郎君的话勾起了他的好奇心,旋即他对判官郎君下令道:“你去吧,这里没你事了。”
“是!”
判官郎君又行了一礼,转身才要走,破军忽然又叫住他,冷不丁说道:“对了,方才建文说,看到你和锦衣卫的人合谋要杀我了。”
没想到破军竟然如此随意地将阴谋说出,建文暗怪破军太不小心,自己后退几步。本以为阴谋被戳穿,判官郎君肯定会脸色大变,“哇呀呀”怪叫着从随从手里接过斩马刀,来和建文、破军火并。不料,对方表现得异常平静,眼神充斥着“真是多管闲事”的意思,狠狠盯了建文几眼,盯得后者内心直发毛。
之后,判官郎君带着亲兵就去安排船只出战驱逐火山丸了。
“兄长,你怎么这样草率地问他?就不怕他当场发难吗?这可是谋反,谋反啊!”建文对破军的举动既惊愕,又生气。
破军倒是不慌不忙,踱着步说道:“这有什么大不了的?小郎君想反我,这在蓬莱从不是秘密。早在降伏他时我们就定下约定,他为我所用,若是看我哪天虚弱不堪,大可取我而代之。他这个人我是了解的,脾气虽暴却是直来直去,不会乘人之危,对暗杀之类最是不齿。你方才说的事,他昨晚和锦衣卫分开后就直接来找我讲过了。”
一缕阳光从闸库的天窗透进来,这天窗是用大块从西洋采办的玻璃造的玻璃窗,这样即便闸库门关死了,也可以让停泊检修的人们得到足够的光照。从玻璃窗投下的光晕正好打在破军站的位置,照得他脸上和肩头都亮得有些发白了。
“可……可是……”虽然不懂判官郎君和破军究竟是怎样的关系,建文还是不死心,还想继续说,“知人知面不知心,他收受锦衣卫那么多钱财,靠着锦衣卫相助爬到今日地位,只怕不像你想的那么简单。”
“靠着锦衣卫?”在阳光下有些晃眼的破军不屑地哼了声,“我在大明做官时,锦衣卫算什么东西?他们不过是给小郎君一些情报,资助一些银两,以为靠着这点宵小手段就能俘获人心?我破军看中的人,藏书网自己若没几分本事,断断不能在这蓬莱岛混出头来。判官郎君的名号也是这些年在我手下真刀真枪打出来的,褚指挥使还真高看自己。”
“可是……他们给判官郎君的银子……”
“那个啊,每年小郎君从他们那里收到的银子,都会做本账送到我这里。亏了他们这些年资助,帮我多养出三卫的人马。”破军说到这里,露出狡黠的神情,“锦衣卫的肮脏手段我最了解不过,他们能花钱让别人做的事,绝不会脏自己的手。反正他们有的是钱,让他们花去吧。”
建文这才知道,原来判官郎君和破军之间竟是心照不宣,判官郎君从与锦衣卫虚与委蛇的合作拿来的银子帮着破军养兵。锦衣卫以为判官郎君早已是自己人,谁知破军对他们的小小阴谋竟洞若观火,不过是利用他们套换些利益,锦衣卫还自鸣得意地以为花钱在破军身边布下一枚绝妙的暗子。
建文不禁对破军钦佩不已,他对一切的掌控竟是如此纯熟,甚至可以利用敌人的阴谋获得更大的利益。建文问道:“那么,破军若是真有虚弱的一天,判官郎君会打倒你吗?”
“会,当然会,他是我的敌人,不过为我所降伏,暂居于我之下而已。”破军的口气像是在说邻家闲话似的轻松,“不过他会堂堂正正地来打倒我,而不是从背后放箭,这是我们二人的约定啊。”
建文迷惘了,破军和判官郎君这种部属不部属、敌人不敌人的关系,让他捉摸不透。
闸门外人声嘈杂起来,许多人喊着号子,承载着重物的大车车轮的“吱呀吱呀”艰难转动声也传了过来。老何带着一众人,拉来好几车的上好木材。
“轰轰轰!”
远方海面传来大炮的轰鸣声,看样子判官郎君是和火山丸干上了。
破军对此并不在意,挽起袖子对建文说道:“贤弟,让愚兄陪你同去投喂青龙船如何?愚兄记得它当年最爱吃的是橡木,也不知如今口味改变没有?”
建文摇摇头笑起来,他笑自己杞人忧天,破军这样的人物,区区几个锦衣卫的阴谋又能奈他何?自己倒是枉自担心,也不知判官郎君还会不会给他好脸。
“对了,”破军似乎想起什么有趣的事,用异常轻松的语气问道,“贤弟你此来不是想听关于佛岛的事吗?我来讲给你听啊。”
第三十八章 烟袋锅
老何等人将装着上等橡木的手推车推到青龙船破损处,破军让他们都退下,修船的工作交给他和建文两人足矣。众人听了半信半疑,但破军从来说一不二,也没人敢说个“不”字,只好退到闸库之外。
“围观的人多了,青龙船只怕会没有胃口。”破军笑着对建文说道。
“此人对青龙船的了解,只怕远在自己之上呢。”听到这里,建文忽然有些许嫉妒。
青龙船破损处渐渐凸起,变成章鱼嘴的模样,叼住一根大橡木贪婪地吸吮,三两下便吞了下去。闸库外响起许多人“哦”的惊叹,建文扭头看去,原来那些工匠并未走远,都躲在门外看稀奇。老何也在他们中间,看着青龙船将木料吃下去,满脸迷惑。
建文忽然想起什么,问破军道:“老何是你的老部下,不是应该见过青龙船吗?为何他好似对青龙船很陌生?”
破军坐在木料车上望着正在吞噬木材的青龙船没有回话,过了好半天,他才叹了口气,从腰间拔出根古怪的棍子来。这棍子足有两尺长,一头镶着个帽形铜锅,另一头镶着个铜嘴。建文早就看到了这棍子,还以为是破军防身用的兵器。只见破军又从腰间小皮袋子里倒出些像茶叶的干叶子,拈出点扔进铜锅里,又取火石、火镰打着了。他将棍子掉过来,用嘴含住铜嘴用力吸了几口,铜锅里燃烧的干叶子立即迸出红色火星,一股子白烟缥缥缈缈地从铜锅里升腾起来。
破军很享受地吸了两口,张嘴吐出个烟圈,喷得建文直咳嗽,才想起旁边还有别人。他不好意思地将铜锅撇向一边,说道:“老毛病了,心情不好的时候,总是爱抽上两口。”
“狮子洲海战,老何就是在青龙船上被炮弹碎片打中脑袋的,留下那么长一道伤口,差点儿死掉。”说着,破军用手指着自己脑袋,拇指和食指比出三寸多长,“救过来后,脑子就不那么好了,近的事尚且清楚,远点的事怎么也想不起来。那次我的人死了一大半,他能活下来算是幸运的。”
建文看到破军的神情变得有些愤懑,可想而知,他至今还是对郑提督未能及时伸出援手耿耿于怀。正想着,建文又闻到那说香不香、说臭不臭的呛人烟香味,又忍不住咳嗽起来。
见建文受不了烟气,破军反倒笑起来,他看建文眉头紧锁盯着自己手里的棍子不错眼,估计不知道这是什么物事,便拿起棍子介绍:“这东西叫烟袋锅,里面烧的叫烟叶,产于万里外的极东之地,乃是东方岛民的贡物。吸起来能提神醒脑,忘却许多烦恼。早先愚兄抽着也不习惯,如今倒是片刻离不得了。”
“极东之国?”建文听起来很新鲜,“大洋之东,还有别的国家?我以为天下是以大明为中心的区域而已,日本已是世界边缘。原来再向东还有国家?”
“怎么没有?我当初也以为天下只是大明与周围这些国家而已,后来到了南洋才知道,世界之大远非我们所想。”说着,破军又吸了口烟袋锅,“极东万里有强盛大国,地广百万里,国人擅长星象、算学,其地盛产黄金,广有珍禽异兽。这烟叶便是该国特产。”
建文从未听说过这样的国家,问道:“兄长尚未去过该地吗?”
“当然还没去过。待得太平了,愚兄要将蓬莱让与判官郎君管理,亲率船队前往彼国探求。听说西洋各国近年多有航船来南洋找什么黄金之国,愚兄猜想,这极东之国恐怕正是他们要寻的黄金之国。”
“兄长去那里又想做什么?也像那班西洋人去找黄金吗?”建文话说出口马上就后悔了,即便像铜雀一般恨不得世上黄金皆归于彀中,也不免要将这话放在肚子里,怎么直接说出口?
“黄金?愚兄才不稀罕。既然生为好男儿,若是满足当下胡乱混过此生,岂不白白糟蹋了这副身子?既然知道天下如此之大,何不扬帆远航去一探究竟?”破军并未生气,只是淡淡地说着,然后端起烟袋锅又吸了口,继续说道,“再者,听说那厢还盛产一种生长奇快的粮食,其块茎切碎埋入土中,不出三月即可挖出食用。我中华皇皇数千年,多少王朝亡在百姓这张嘴上,你皇祖爷若非不能果腹,又怎会揭竿而起建立大明朝?若是能将这种粮食带回大明广为播种,可解百姓饥馑之忧,岂非大功德一件?”
破军并非巧言令色之徒,这些话从他口中说出来真真切切是肺腑之言。他虽身在天涯一隅十数载,但所思所虑并非一己之私,这让建文既意外又感动。破军的眼中激荡着少年般的光芒,他的精神似乎已然踏上奔向极东之国的航程,惹得建文也心潮澎湃。
建文才要开口,忽听远海“轰轰轰”又是一阵连珠炮响,他有些担心地朝着闸库外的远海望去。闸库大门正对着大海,隔着许多建筑能看到远方的海面,但判官郎君和火山丸战斗的海域距离蓬莱很远,从他的这里并不能看到。
见建文有些紧张,破军倒是气定神闲,他辨别了一下炮声,说道:“放心,这炮声渐远,看来是判官郎君将倭船击退了。没有数万人马,战舰百条,幕府将军想找蓬莱的麻烦,只是自讨苦吃罢了。”
“那个幕府将军好生招人厌,若不是他们在泉州苦苦相逼,我也不会被逼到海上。后来在巨龟寺,还有阿夏号,他们也都闹过,亏了贪狼和七杀才化解。”说到这里,建文又想起在蓬莱签厅的那场厮杀,说道,“对了,昨日判官郎君不也和他们打了一场,还杀了数人吗?他们一路如鬼魅相随,似乎是想要跟着我们去佛岛。”
“愚兄带着大明水师纵横南洋时,如今的武田将军不过是日本那小岛上的一介诸侯,只是近些年不知怎的暴起,区区数年间竟统一全国,建立起幕府来。”破军轻蔑地说道,“当初他家尚弱小时,也曾几度结好于我。如今翅膀硬了,倒敢胡作非为,手伸到南洋来,那佛岛也是他能去得的?”
“对了,兄长不是说要告诉我关于佛岛的事吗?现在可否赐教?”建文忽然想起这才是方才破军要和自己说的正事,之前说了许多有的没的,倒差点儿忘了。早上在馆舍用膳时,铜雀终于对他说,老阿姨之所以让自己来蓬莱见破军,是因为这个世界上没有人比破军对佛岛更熟悉。
“佛岛吗?”破军将烟袋锅在车辕上“噗噗”敲了几下,将里面燃尽的烟灰敲干净,又添了些烟叶进烟袋锅,继续端着吸起来。建文一声不吭地看着他抽烟,破军吐出两个烟圈,思绪似乎又飘到遥远的海外。
“你对佛岛了解多少?”破军倒先问起建文来,建文所知不过是七杀给他讲的那些信息碎片,于是他将七杀告诉他的那些都讲给了破军。
破军认真听完,忍不住摇着头莞尔笑道:“这小姑娘只怕并未用心去探查过消息,若是你按照她说的去找,只怕寻到孙辈也寻不到。愚兄对这佛岛的了解,自然是更加翔实。”说罢,他顿了顿,又问道,“要寻佛岛首先要有海沉木,上一次海沉木现世还是十几年前,所知之人甚少,如今这海沉木你可有?”
建文略点了一下头,在破军面前,他并不想隐瞒。
“那就好,如此你们就算有一成机会了。加上有愚兄提点,你们算是有两成把握可以到佛岛。”
“哎?两成把握?”建文感到惊奇,“我有海沉木,又有兄长提点,竟然也只有两成把握?”
“这是自然。”破军将烟袋锅放在车辕上,掰着手指给建文算起来,“这海沉木乃是打开佛岛去路的钥匙,如果没有,此事皆休,你有此物自然算有了一成把握;愚兄虽说没有归顺朝廷,但对于佛岛,除了郑提督,愚兄只怕是天下第一个知情人,有我提点你自然有了两成把握……”
“那剩下八成又要如何才能达成?”
“贤弟莫急,且听我慢慢道来。”破军掰下第三根手指,“前往佛岛路途风大浪急,又常年有七个漩涡区和七团雷暴云,唯有一等一的船只才能过得,待这青龙船修好,你就有了三成把握;这一路上或有意想不到之事,花的银子只怕如淌水一般,你船上有铜雀压阵,这就有了四成把握……与你同行的其他人可都还靠得住?”
“靠得住。我这同伴里有两人有海藏珠,又有个博物的西洋人,这些日子亏了他们几个相助才几次化险为夷。”
“很好,同伴齐心,这可算是五成把握。”破军左手按下五根手指,握成拳头,“这样一来,你可以去了。”
“哎?那也不过只有五成把握,还有五成要如何是好?”建文见破军只算出五成把握就说可以去了,不禁觉得古怪。
“五成还不够?贤弟你也太贪心了。”破军又摸着颌下短髯笑起来,“天下事哪有十成把握的?能有五成,已算是极幸运的,剩下的一半靠你自己努力,一半要靠运气。”
“原来如此,天下事原来有五成足矣。”有破军的肯定,建文感到胆气壮了许多,问道,“兄长之前说,前往佛岛要过七个漩涡区,又有七个雷暴区?”
“正是,船只到得该海域,司南会失去方位,那里还有各种奇怪的海怪巨兽,专一将无缘之人的船只拉到水下。不过那都不打紧,其地还有一种蜃怪会吐出云气,造成海市蜃楼,天上又有万千魑魅魍魉,会故意将航海者带偏航道,不能辨其真伪者会被带上歧途。此外,还有一种鲛人生于斯处,据说乃是数百年前一位高僧留下守卫佛岛的信众……”
“鲛人?”听到鲛人,建文想起七杀身边的小鲛女,“我记得阿夏号也有位鲛人少女,不知她可与那些鲛人有关?”
“你说她吗?或者他们属于同种吧,但只怕不是一族。那些鲛人生活在海底,神出鬼没,专门袭击前往佛岛的船只。我也曾带十几艘船前往探查,其中波折并非一语可以道尽,但我可以告诉你,除了我自己的座船,其他无一幸免,而我的座船也几乎损毁。此后,我派人将前往佛岛的海道封为禁区,时时派员巡视,不许船只前往。”
“如此说,兄长是知道去佛岛的准确通路,而且到过佛岛?”
“若是准确通路,我确实知道,”破军沉声道,但并无得意之色,“但是我没有真正抵达佛岛,因为去佛岛有一些必要条件。”
“必要条件?”这还是建文第一次听到如此说法,除了海沉木,还有什么必要条件吗?
破军摇摇头:“实际上我也不知道所谓的必要条件是什么,不过我可以告诉你佛岛的大致位置,能不能上去,就真要看个人机缘了。”
他用烟袋锅前端的铜锅在地上画起地图来,先画了个小圈:“你看,这是蓬莱岛。”又在小圈不远处画了个大圈,“这是佛岛所在的秘海。”然后在被他称为秘海的圈子里点了七个点,“这些就是佛岛了。”
“佛岛有七个?”建文见破军居然点出了七个点,忍不住叫起来。
“并非如此。”破军说,“佛岛必定是只有一个,有若干人号称见过佛岛,但位置各不相同,他们互不相让,却又都不像说谎。加之愚兄的经历,可以判定这岛似乎不是固定在一处出现,而是行踪不定。”
“这就难了,我们就算到了秘海,别说登陆佛岛,恐怕找到佛岛也是个未知之数。”
“所以才说是个人机缘,”破军笑道,“很久以前南洋就有传说,若是遇到至善至诚的有缘人夜半进入秘海,秘海会出现佛光异象。海面先是出现道道闪光,迅即化作星光点点,如万斛明珠散落,海面光晕倏忽万变,拼出天上星汉坠落凡间景象,佛岛便会在这海上星汉的尽头出现。”
说到此处,破军话锋一转:“贤弟,和你讲了这许多,你还未告诉我为何要去找佛岛。我只听说,大明皇帝御驾亲临水师,在海上感染急症驾崩了,太子不知所终,后来燕王顺位继承大统,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因急症驾崩?”听到这几个字,建文恨得捏紧了拳头,指甲几乎陷入掌心的肉里,他想起在船上看到的改变他命运的一幕。话说至此,他也不想再隐瞒,将亲眼所见郑提督杀死父皇的事细细道来。破军初时尚好,待听说郑提督杀死皇帝,面色变得凝重,用烟袋锅拄着地面,似有不肯相信之意。
见破军默然,建文知道他对郑提督杀死父皇的事难以置信,便说道:“小弟我若不是亲眼见到父皇死于他剑下,也是断断不敢信的。只是此事乃我亲眼所见,后来他又派人追杀于我。兄长宅心仁厚,只是你与郑提督相别十年有余,此间他在朝中权势熏天、炙手可热,正所谓人心难测,他只怕早就不是当年你所知的郑提督了。”
“话虽如此……只是我与他自幼相识,虽然知道他热心功名,但毕竟初衷还是为能做一番事业。我与他分道扬镳,不过是意见相左,到底是君子之争。”破军长叹一声,显然对这位自小的兄弟变得难以相识仍不敢确信,“愚兄正是不愿在官场的染缸浸染才宁可却职留在南洋,自家快活度日。他情愿飞蛾扑火,与那班朝臣周旋,污了自家清誉便罢了,我还信他是为国为民,不得已而为之。这弑君大罪,他如何竟然……竟然……”
“兄长有所不知,他早就投靠了燕王,乃是燕王安插在我父皇身边的爪牙,弑杀我父皇只怕是燕王的阴谋。”
“嗯……”破军抬起头,仰望闸库高大的屋顶,建文在他的眼中看到的是清澈的、尚未遭受污染的光。他的确不适合大明的官场,只有战场和海洋才是他的归处。
过了好半天,破军才开口问建文:“你到佛岛若是得到神力,会回来杀死郑提督,赶走燕王,恢复大统吗?”
被破军问到这关键问题,建文竟有些踌躇了。过去他除了报仇的想法,其他一概没有往深处思虑,甚至去佛岛,一开始也是想找个避风港,而到了佛岛后究竟该怎么办,他始终没有答案。七杀曾直言不讳地说过,他只是得过且过地活着,嘴上说恨不得把郑提督千刀万剐,可如果真的将郑提督绑到他面前,再递给他一把刀子,以他软弱的性子,是否能下得去手还真未可知。
破军看出了建文的踌躇,心中不禁产生了怜惜之情,他用平淡的口吻对建文说道:“此事待贤弟从佛岛回来再说吧。如果届时你依旧不知该如何是好,我替你杀掉郑提督,为你父皇报仇。”
建文惊愕地抬起头,看着破军说不出话来。
破军轻笑一声,说道:“若他真的堕落成如此不堪之辈,愚兄唯有为天下除害而已。不过……”他将烟袋锅插进腰间,站了起来,“不过,我看贤弟连一个郑提督都不忍杀死,只怕也做不得皇帝。常言道,最无情是帝王家,就算是有道的明君,哪一位不是将天下杀得人头滚滚,方能在青史留下姓名?贤弟不似那等冷血帝王,愚兄劝你一句,待报了血仇,不如和愚兄一起留在海上。以后你我二人一起乘着这青龙船去极东之国,去西洋诸番,看看未见的世界。中华虽大,不过是世界一方,我等又何必拘泥于一方之地?在有生之年,游遍天下万国,岂不快哉?”
听了破军这一席话,建文忽觉心智豁然开朗,大有茅塞顿开之感。是啊,何必拘泥于中华一方之地?何必拘泥于皇位?自己既然对君临天下并无什么执念,又如此厌恶钩心斗角,何必再回过头去蹚浑水呢?只有痛痛快快过此生,才符合男儿潇洒本色!
就在此时,只见门口的老何和旁人交头接耳说了些什么,便急匆匆地跑进 6765." >来对破军说道:“禀报大王,判官郎君击退了倭船,得胜回归了。”
“哦?”破军听了并未显得欢喜,对于他这种身经百战的将领来说,这场小胜并不值得喜形于色,“我军可有伤亡?”
“无一人伤亡,我军完胜。”
破军听说部下无人伤亡,这才显出喜色:“甚好,待会儿我去迎他一迎,问问交战情况如何。老何,你去安排牛酒,犒劳出战的弟兄们。”
老何连声称“是”退下,破军对建文说道:“有这两车橡木,青龙船已然恢复大半,再保养上两日,大约就能像新船一般了。”
“多谢兄长,听兄长这一席话,小弟受益匪浅,所说之事待小弟好好思量思量。”
建文知道破军公务繁忙,也不便多打扰。他看到青龙船吃光了那些橡木,龙头高高昂起,原本因破损显得暗淡的龙鳞似乎都立了起来,青色光泽闪耀,看样子恢复得不错。今天起得太早,现在倒有了几分困意,既然这边没他什么事了,他想着早点儿回馆藏书网舍睡个回笼觉。
回程的一路上,建文快步疾走。破军和他讲的一席话大可解惑,他对自己的人生又有了信心。
回到馆舍,大家都已经起来,腾格斯正闹着要驿卒准备早饭。铜雀看建文从外面回来,略感惊讶,问他从哪里回来,建文随口回了几句,也没胃口吃早饭,几步上了楼,回到自己房间。
他推开房间门,进去将外衣和帽子一脱,扔到床上,舒坦地伸了个懒腰,就要上床去靠着被子垛睡会儿。他看到窗口正蹲着一只黑猫,于是忍不住想去逗逗那猫,嘴里发出“啧啧”声。黑猫两只金黄色的眼睛看着建文,忽然瞪得大大的,跳将起来,身上的毛和尾巴都立起来,“呼呼”低叫着做出警戒姿态。
房门“啪嗒”一声关上了,建文突然觉得脖子后面一阵冷气,汗毛一根根竖了起来。他僵在原地,没有扑到床上,慢慢转过身来。
门后站着一个人,高高的帽子,面色苍白,一副阴阳师打扮,正龇着大板牙对他狞笑。
“是你……”建文认出对方正是他的老冤家,幕府将军手下的阴阳师芦屋舌夫。
馆舍的墙壁都是木板制成,隔音效果很差,建文只要大声呼喊,必可惊动七里、腾格斯等人。没等他张嘴大叫,芦屋舌夫吐出青色的舌头,舌尖光芒一闪,建文只觉得天旋地转,舌头和手脚都不听话了。此时他原本就困倦,防备心极差,芦屋舌夫施展催眠术,他竟然毫无抵抗力。
“莫非火山丸挑衅蓬莱只是佯攻,目的是吸引岛上驻军的注意,以掩护芦屋舌夫趁机潜入不成?”头脑虽然还能思考这些复杂问题,但建文的身体早没了力气,倒在地上。
芦屋舌夫见建文着了道,将舌头缩回去,“呼”地长舒一口气。接着他从袖子里抽出两个纸人,轻轻拍在墙上,纸人渐渐膨胀、变大,最后变成两个鬼怪模样的式神。两名式神轻手轻脚将建文扛起来,芦屋舌夫打开窗子,黑猫“扑通”跳了下去,芦屋舌夫也不管它,朝着窗外看去,只见下面正对着一条无人的巷子。
他点点头,对着两名式神一招手,两名式神扛着建文,从二楼跃窗而出,落在地上,依旧是轻巧无声。芦屋舌夫也跟着跳下来,对着巷子口“啪啪啪”拍了几下巴掌。只见巷子口探出一个脑袋来,建文此时虽然不能言语,却看得清楚,来人穿着锦衣卫的服饰。
“锦衣卫难道和日本人勾结?”
想到此处,建文毛骨悚然。只见那锦衣卫小跑着过来,对芦屋舌夫说道:“都安排好了,人塞进轿子里抬出去,坐锦衣卫的船出海,然后你我各取所需。”
“好好好,多谢胡大人和指挥使大人相助,我等自有好心相献。”芦屋舌夫“呵呵呵”地阴笑起来。巷子口果然有顶青色小轿子停着,式神将建文扔进轿子里。芦屋舌夫一抖衣袖,两名式神化作纸人,飘落在地,然后他也坐进了轿子里。两名轿夫抬起轿子,在那锦衣卫护送下,朝着港口跑去。
这一幕都被黑猫看在眼里,它蹲在墙头,瞳孔里映下了小轿远去的影像,然后转身跳上屋脊,蹿几下便没了影子。
第三十九章 筹码
浑身瘫软的建文被芦屋舌夫按在膝盖上不能动弹,他的嘴也被对方死死按住。轿子里空间狭窄,又一颤一颤的,使他浑身不自在得几乎要吐出来。
他可以听到轿子外嘈杂的人声,大约是在穿越蓬莱的交易市场,轿子前引路的锦衣卫呵斥着将路人赶开。建文努力想叫,但芦屋舌夫捂得很紧。其实就算对方不捂着自己的嘴,建文也叫不出来,他的舌头完全处于麻痹状态,根本无法发声。
小轿“吱呀吱呀”地颤动着前行,很快,建文听到了海浪声。
“这不是李千户吗?要出海啊?”听声音大约是码头上和锦衣卫认识的蓬莱军官。
“是,是,奉指挥使大人钧旨,有些许公务早一步回去。”这声音是带路的那名锦衣卫李千户的。
“哎呀,可惜可惜,兄弟们还说请你喝两盅,如何走得这般急?”
“改日改日,那……要不例行公事搜一搜?”
建文睁大眼睛,想努力闹出点动静让蓬莱的军官发现,他估计这是自己最后一次逃生的机会,否则只要上了海船,只怕就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了。他刚要努力扭动身体,一只冰冷的手按在自己后腰上,身体便如同被压了铁砧般,再也不能动弹分毫。芦屋舌夫看着瘦弱,不料竟有这样大的气力。
“不不,指挥使大人命李千户先回,怕是有紧急公务。指挥使大人是我家大王的贵客,轿子就不必检查了。”
蓬莱军官万万没想到,隔着道薄薄的轿子帘,建文已经把他祖宗十八代都骂了个遍。只因他习惯性地玩忽职守,错失一次建功升官的好机会,也让建文的小命就此彻底落到了芦屋舌夫手里。
轿夫抬着轿子晃悠悠地上了海船,李千户和蓬莱军官又闲聊几句才辞行。蓬莱军官亲自指挥人帮锦衣卫的海船撤去跳板、解开缆绳,海船走出很远,还能听到李千户和蓬莱军官两人大声寒暄道别。
建文在轿子里感到颠簸逐渐变得强烈而有规律,看样子船已经驶上海面,正不知朝着哪里而去。又过了许久,只听有人来掀轿帘,李千户在外面说话:“芦屋先生,到地方了,可以出来了。”
话说完,李千户将帘子完全掀开,撩到轿顶,自己退在一边。芦屋舌夫放开捂着建文嘴的手,建文从轿子里朝外看去,他们所在的这顶轿子正放在海船的船头位置,前方情况看得清清楚楚。
李千户殷勤地命轿夫将轿子后部抬起来少许,芦屋舌夫夹着建文,低头从轿子里走了出来。水手们收了帆,将船锚抛进大海,让船停住。这艘海船并不是很大,船身狭窄,不过是条中型海船,船上连锦衣卫带水手只有十几个人。船只停泊的海域很僻静,距离蓬莱也颇有段距离,四面茫茫都是海水,别说岛屿船只,除去几只海鸥,连个鬼影都没有。
就在此时,海船的舱门忽然打开,有人推门走出来,边走还边喊道:“怎么回事?怎么回事?谁把倭人放到船上来了?”
那人显然是看到了建文,又惊呼起来:“咦?怎么这小子也在?还在倭人手里?”
建文听声音觉得有些熟悉,他挣扎着伸长脖子去看,只见沈缇骑带着几个小锦衣卫从船舱出来,正指着自己。
“住口,如何对芦屋先生这般失礼!”李千户职务比沈缇骑大出两级,是这次行动的主管,他见沈缇骑大呼小叫,呵斥道,“这都是胡大人和指挥使大人商定的事,你哪那么多话?”
“不是……说好了是让我准备海船,抓住这小子去胡大人那厢,可这倭人……咱锦衣卫好歹是承蒙皇上恩宠的天下第一卫,怎么能和倭人勾结?再说了,私结倭人,可是剥皮实草夷三族的罪过,李千户你这要……”沈缇骑指着芦屋舌夫,舌头有点儿打结。
自从上次将发现建文的密函发去胡大人那里,他很快得到嘉奖,并让他同这位李千户共同设法抓住建文送往胡大人所在之处。李千户负责抓人,他负责准备船只。胡大人还给他发了张告身,上面名字、职务都填好了,唯差一个公章。只要将建文送到胡大人那里,他就是和李千户平起平坐的千户老爷。
李千户鼻子里发出声闷哼,扶着腰间的绣春刀,一撩飞鱼服前襟,迈步走到沈缇骑跟前,抬起手连着抽了他三个大嘴巴。
这三个嘴巴“啪啪啪”抽得极响,沈缇骑两边脸上顿时肿出五指印来,人也被抽蒙了,鼻血顺着鼻孔直流。
“沈缇骑,别说你还不是千户,就算你真当上千户,老子也会升官,照样压你一头。识相的老实闭嘴,这条船上说话算数的还是我。”李千户气势凌人地用食指戳着沈缇骑的脑袋,咬牙切齿,双眼瞪得溜圆。
沈缇骑的气势顿时衰下来,他双手捂着脸,任凭李千户在自己脑袋上戳来戳去,低着头不敢回话。
“找日本人帮忙是胡大人和指挥使大人的意思,你个小小的缇骑跟着做事就是,哪来那么多废话?再多说一句,老子把你扔进大海喂鲨鱼。”
说完,李千户转过身,又去芦屋舌夫身边说话。看着李千户的背影,沈缇骑嘴里不出声地骂了几句,身边的随从小锦衣卫递过手绢,他用手背将手绢推开。
“千户大人,日本幕府的船到了。”有个水手对李千户喊道。
李千户和芦屋舌夫一起朝着水手指示的方向看,船右舷果然驶来三艘怪模怪样的大船.,当先一艘黑船比锦衣卫的海船要大出四五倍。
黑船身上架着好似夸张的方木箱的多层巨大舱室,其上又高耸着装饰有巨大扭曲组件的木质华丽建筑,整条船都被刷成黑色,关键部分钉着镏金黄铜件。建文开始以为是火山丸,驶近了才发现虽然船形相近,却不是一艘船。他见过这种叫作大安宅船的船,这是日本特有的海船,但是此船比一般的大安宅船要大出许多,当然尚且不及火山丸大。
大安宅船后跟随的两艘黑色船只和建文所在海船大小不相上下,是被称为关船的中型船只,三艘船上都飘扬着幕府将军家的黑色龙胆纹旗帜。
大安宅船船头站着两名面戴红色天狗面具的天狗众,他们见锦衣卫的海船靠近,相互说了几句什么,招呼海船停在他们侧舷。
芦屋舌夫单手结着法印,口念咒语,双脚下腾起一阵黑云,竟夹着建文飞起几丈高,稳稳地落在大安宅船的甲板上。接着,船上扔下绳网,李千户带着几名手下爬了上去。沈缇骑揉着被打得生疼的脸,心里暗骂李千户狗仗人势,随从小锦衣卫上来问道:“大哥,咱上不上?”
沈缇骑见四下无人,几个水手又都在忙着船上的事,小声对小锦衣卫说道:“我跟着上去看看,你速速发信号给郑提督,告诉他咱们现在的方位。昨日他的水师已到了二百里外,现今估计只在五十里内。”说罢,他望着大安宅船上正和芦屋舌夫说话的李千户的背影,恨恨地念叨,“老子拼了不要什么千户做,也好过跟着这狗杀才,被他压上一头。再说了,郑提督那边想必也亏不了咱哥儿俩,做这劳什子鸟官,不如来点实惠的。”
说罢,沈缇骑抓住绳网,也晃悠悠地爬了上去。
大安宅船顶层甲板是架在方盒子般的巨大船舱上,甚是平坦。李千户正在和芦屋舌夫说着:“我家胡大人想必已和贵国将军大人说好了,这小子乃是我家钦犯,又偷了你家的什么宝物。你们从他身上搜出那宝物,人我们自是要带走的。”
“千户大人且把心放在肚子里,我们只要丢的宝物,不要人。”芦屋舌夫咯咯地笑着,惨白的面孔即使在阳光下也没有丝毫血色,“今后贵我两方合作的机会还多着呢。”
建文被扔在甲板上,他活动活动手脚,看样子芦屋舌夫已然解除法术,他的手脚和舌头又都变得灵活了。他站起来数了数甲板上的人头,除了李千户、沈缇骑和六名手下外,周围还站着两名天狗众和七八名黑铠武士。
凑近了看,甲板上的顶层建筑层台累榭、画栋飞甍,只是整幢楼都被漆成黑色,藏在深邃的广檐下的两扇包铁大门也是黑漆漆的,看着是那么瘆人。
芦屋舌夫站在门边敲了三下门,只听门内响起一阵沉闷的鼓响,两扇大门缓缓打开,四名高矮胖瘦各不同、挎着双刀的天狗众排队走出,在门两边分列左右站好,伴随着鼓声,齐齐地用古怪腔调唱起阴森森的歌来。这歌声与其说是歌,倒不如说是如和尚念经一般,完全没个韵律,建文感到脑袋都要炸开了,赶紧捂住耳朵。
门内一阵沉重的脚步声,出来的人身材极其魁梧,竟在一丈开外,身穿华丽的狮子兜紫威金大铠,脸上戴着狰狞的铁面具。门框对他来说显然是太矮了,以致他出门时还要低下头,以免被门框撞坏头盔上的狮子装饰。跟着这人出来的还有名眉清目秀,但面色惨白、修着蝉眉的薄嘴唇侍童,手里抱着一柄装饰华丽的巨大野太刀,腋下夹着马扎。
身穿大铠的人走到阳光下,面对建文站住,侍童赶紧在其身后放下马扎,请他坐了,自己抱着野太刀跪在旁边。
“尔等还不快快参见武田幕府将军大人!”
芦屋舌夫高声厉喝道,甲板上的天狗众和武士都弯腰向将军行礼,李千户和沈缇骑等人也都跟着双手抱拳行了礼。只有建文直挺挺地站着,既不行礼,也不作揖,他虽然落魄,但怎么也是堂堂大明太子,这人又是七里的灭族仇人,自己断断没有向他行礼的道理。想到这里,他将手负在背后,故意仰起头,只用眼角看幕府将军。
幕府将军坐着也要比建文高出半头,像座紫色的小山。他见建文不肯给他行礼,倒也不动怒,叫过芦屋舌夫耳语几句,芦屋舌夫对着建文喝道:“小子,海沉木在不在你身上?那是七里那小蹄子从我家将军这里偷去的,乖乖交出来饶你不死。否则……”
对于芦屋舌夫的威胁,建文似乎充耳不闻,两眼望天,嘴里嚅嗫地反复念叨着:“孔曰成仁,孟曰取义,唯其义尽,所以仁至……”连着念了几遍,李千户没读过什么书,听着也不知他在说什么;沈缇骑颇通文墨,知道这是文天祥被元廷杀害前留下的绝笔。建文内心显然是软弱的,如今身处险境,他是想从文丞相的诗句里汲取力量。看着还没直起腰的李千户,沈缇骑不禁更觉得这厮实在丑恶,便也站直了身子。
幕府将军听不懂建文说的是什么,看样子他也不会说中国话,用日语叽里呱啦和芦屋舌夫说了一通,芦屋舌夫跨前一步,用扇子遮着嘴,对建文说道:“不要念这些没用的,你不是文丞相,我等也不是元廷。你的性命于我们并无用处,只要你交出东西,任凭你去哪里。”
“任凭我去哪里?”建文冷笑一声,“我若是真有那东西交给你们,你们又大发慈悲不杀我,这些人难道会放过我?再说了,海沉木并不在我身上。”他说的确实是实话,如今七里偷出来的那块海沉木正寄存在铜雀身边。
“无妨,我猜到你会有这手,所以我给七里留下了一封信,告诉她,你在我们手上。带着海沉木来交换还能放你条生路,但若是胆敢告诉蓬莱的人……哼哼哼。”芦屋舌夫此时脸上露出了绑匪撕票前常有的那种阴森邪气。
建文知道七里和铜雀等人知道自己被日本人绑票,反而觉得心里稍安,他相信他们不会放任自己去死。他侧过脸瞟了李千户、沈缇骑等人一眼,灵机一动,说道:“这些人身为朝廷命官,定是要杀我这个名正言顺的大明太子,你们倭人不好好在日本岛待着,倒要给他们做爪牙不成?你家将军好歹也是一国之主,这位千户不过是五品小官,你们竟要替他卖命,岂不可笑!”
建文知道日本人肯定是和胡大人有合作关系,却故意说他们是给锦衣卫做爪牙,是想要激怒日本将军。他的脑子高速运转,想着如何才能脱身,虽然不知道激起锦衣卫和日本人的矛盾是否有效,但哪怕能拖延时间也是好的。
孰料芦屋舌夫异常平静,他将建文说的话翻译给了幕府将军听,幕府将军居然也没动怒,倒是又对着芦屋舌夫说了一通什么。芦屋舌夫转过来又问建文道:“你说你是大明太子,可有证据?”
“证据?”建文故意冷笑着从腰间解下装着传国玉玺的袋子,解开系在口上的绳子,将传国玉玺从里面拿了出来,“你若是认得上面的字,读出来听听。”
镶嵌着金角的传国玉玺散发着温润柔和的白色光芒,“受命于天,既寿永昌。”读完上面镌刻的这八个字,芦屋舌夫原本没有什么血色的脸更加惨白,他万万没想到,这小子居然是大明朝货真价实的太子。
一旁的李千户等人也都惊呆了,他们也万万没想到,传国玉玺竟被建文随身带着。当今皇上每日都在为没有传国玉玺,得位名不正、言不顺而烦恼,不料这宝贝竟在前太子身上。若是将此物进献皇上,他李千户只怕至少能连升三级,封个侯爵也不是梦。
建文最怕的是日本人只要海沉木,而将他交给锦衣卫,不过海沉木既然不在他身上,自己又能证明身份是货真价实的太子,日本人想必不会将他这个重要筹码轻易交出去,这也是他眼下唯一的生机。
然而,芦屋舌夫的表现出乎意料,他表现出的竟然是近乎疯癫的狂喜,狂喜到手舞足蹈,嘴里念起既不是中文也不是日语的古怪语言。
建文被他的狂躁吓到了,他听不懂芦屋念 7684." >的语言,但这语言他感到特别耳熟,他想起了父皇从小教自己背的那卷经文。经文的语言生涩难懂,既不是中文,也不是别的什么语言,父皇从不告诉他经文的意思,只是让他背下来,每天都要考他,哪怕背错一个字,都会招致父皇的惩戒。现在,芦屋舌夫的语言中竟有许多词和他从小念过的经文是一样的,他不知所措,那烂熟于胸的经文涌出脑子,他不知不觉地也跟着背了起来。
芦屋舌夫听到他背诵经文,竟也跟着念起来,和建文所背的竟是一字不差。芦屋猛然抓住建文双臂举起,后者手腕上显出两条半寸来长的黑线。自从得了海藏珠,建文那原本已伸展到腋窝的“孤克煞气”被排斥到了手腕附近,只剩蝌蚪大小。芦屋舌夫看到这两条小线,先惊后喜,之后竟抖动着肩膀对着天“哈哈哈”地狂笑。
他攥着建文的手臂,像是得到什么了不起的宝贝,片刻不肯松开,转过脸对着幕府将军用日语大叫,幕府将军听罢站起身,猛地从侍童手里抢过太刀,指着建文喊了些什么,天狗众和黑甲武士齐声答应着,围到建文身前。
“对不起了,几位,此人,我们不能交出来。”芦屋舌夫狞笑着吐出他那条尖尖的舌头,对李千户说道。
见到手的富贵要被日本人扣下,李千户急了:“此人是我大明朝廷的钦犯,说好了你们绑人,我们设法运出来,之后得人得物大家各取所需,如何又不能将人交给我们带走?”
“我们要的东西如今不在这人身上,但是这人于我们而言也是不可或缺,甚至远超于之前所需,自然不能交给你们。”
李千户在看到建文掏出玉玺时,已然将五马诸侯梦做了个遍,如今竟然告诉他到手的功劳要被抢走,急得眼睛都充血了。他拔出腰间的绣春刀喝道:“老子也是刀头舔血十几年混到今日,你们以为锦衣卫的刀子都是用来切豆腐的不成?”
芦屋舌夫也不答话,向后跳出一丈多远,示意手下将建文押进船舱。李千户喝了声“上”,沈缇骑和六名锦衣卫都抽出腰间佩刀,朝着簇拥着建文向船舱走去的日本人冲过去。六名天狗众毫不犹豫地拔出腰间双刀,将刀舞得花团锦簇,朝着锦衣卫也冲过来。
六名锦衣卫和六名天狗众杀在了一起。这些锦衣卫都是这次指挥使千挑万选出来的高手,前来蓬莱本是另有所图,个个武艺高强。天狗众则是幕府将军利用剑豪身体再生调教而成,也是一等一的高手。十二人杀成一团,竟然胜负难分。只见绣春刀和太刀你来我往,甲板上银光闪闪,杀得好不热闹。
李千户虽说是个小人,手底下功夫却不差,他单提着飞鱼服前襟,反手提刀,身法极快,眨眼冲到簇拥着建文的黑铠武士身前。两名武士没来得及拔刀,就被李千户麻利地“扑哧扑哧”两刀劈倒在地,武士的鲜血飞溅,竟喷到了芦屋舌夫的白色狩衣上。
芦屋舌夫大惊失色,立即张开嘴,吐出舌尖,企图用催眠术控制李千户。建文见芦屋要使手段,急叫道:“小心催眠术!”李千户抓起一名死掉的武士身边的武士刀,朝着芦屋舌夫抛过去,芦屋舌夫闪身躲刀,头顶上戴着的乌帽竟被击落,发髻散乱地披在肩上。
幕府将军“嗷”地大吼一声,举起他那把七尺长的巨大野太刀,朝着李千户劈来。李千户用刀去挡,对方力猛刀沉,绣春刀刃薄身长,并不适合格挡。李千户硬接下这一刀,只觉得半条膀子都麻了,他想叫沈缇骑来帮忙,回头再看,哪里还有沈缇骑的影子!
建文此时被黑铠武士拥着进船舱消失不见,接着又有两名天狗众带着几十名黑铠武士从船舱里鱼贯而出,加入战团。
甲板上的战局随之一变,六名锦衣卫中已有三名被砍死,六名天狗众里也有四名被锦衣卫合力砍掉头颅。但是,此时剩下的四名锦衣卫早已都带伤,李千户逃到船边想跑,只见载着他们过来的海船早出去了一箭之地,沈缇骑不知何时已回到船上,正冲着自己抱拳拱手。
“他妈的……”李千户知道沈缇骑这是刻意报复,要置自己于死地。如今他没有办法,也只好反身杀回去。
就在此时,护卫着大安宅船的两艘关船上发出一阵骚动,船上的人都在朝着海面上看。
正在大安宅船上战斗的人也都短暂地停止战斗,朝着海面望去,只见一个黑点穿波冲浪,擦着海面高速朝着大安宅船冲过来。
那黑点飞行的轨迹像是孩子用石头在水面打水漂,每飞出七八丈就要降低高度接触一下海面,然后借着力再次飞出七八丈。这黑点就这样蹭着海面,朝着大安宅船越来越近。直到离着一里来远,船上人终于看清,飞过来的竟是个长着小翅膀、赤裸上身的大汉,他背上还驮着个身材娇小玲珑的女忍者。
直到炮弹般飞驰而来的大汉距离大安宅船只有不到半里远,船舱里的日本士兵才想起应该做什么。关船和大安宅船木箱子般的船舱上蜂巢般的窗户里伸出上百挺大铁炮,“噼噼啪啪”朝着大汉射击。所谓大铁炮,其实是加大口径的火枪,射程比一般火枪要远,是日本战船的常备武器,日本人喜欢靠这种大铁炮的齐射压制敌人火力。
那大汉看着粗笨,身形竟是极灵活,他左躲右闪,竟将射来的炮弹都躲开了。有时眼看要被射中,他粗胖的腰向着旁边灵活一扭,子弹竟然擦着他身子打偏了。一轮大铁炮射过,海面上水花溅起一片,大汉居然毫发无伤。
“腾格斯,你进船舱,送我去甲板!”站在大汉身上的女忍者七里喊道。
大汉腾格斯喊声“好”,举起戴着瑟符手链的右手,说来奇怪,他的身体竟然腾起笔直地朝着斜上方大安宅船的窗户飞去。大铁炮打出一轮后,想再发射需要经历漫长的装弹过程,躲在窗后装弹的射击手看着大汉朝着自己撞来,惊呼着扔下大铁炮四散奔逃。
眼看腾格斯就要撞到大安宅船的窗户上,七里纵身一跃,双脚稳稳踩在船舷上,脚下生出两丛瑰丽的珊瑚,将她钉在墙壁般的船舷上。在她身下,腾格斯一头撞进窗内,撞得木屑乱飞,船舱里一片惊叫,真不知这皮糙肉厚的大汉是怎么把硬木的窗户撞坏的。
七里稳下心神,朝着甲板上疾奔,两道珊瑚痕迹在她脚下时隐时现,一直将她送上甲板。
待她落在甲板上,只见船上六名锦衣卫肠穿肚破地倒在地上,三四十具天狗众和日本武士的尸体横七竖八躺了一片。幕府将军巨大的身躯跪在地上,李千户浑身是伤,绣春刀深深劈进幕府将军的右肩。
李千户大口大口喘着粗气,脸上肌肉颤动,鲜血流得满脸都是,双手紧紧握着刀把。过了片刻,他的双手松开了绣春刀的刀把,身子朝后直挺挺倒下去,一把短刀深深插在他心脏的位置。
幕府将军慢慢站了起来,他左手抓住插在自己左肩上的绣春刀,拔出来扔在一边,鲜血从伤口喷涌出来。幕府将军似乎并不在乎伤口,他将野太刀握在左手,转转脖子,踩着一地滑腻腻的血浆,朝着七里走来。
七里感到深重的压迫感,戴着狰狞面具的幕府将军,似乎拥有鬼神之力。她心一横,用日语说道:“武田大人,可还记得百地忍者之里,被你杀害的一百余口吗?”
“一百余口这点点数量,我怎么会记得?”面具后传出幕府将军冰冷生硬如铁板的声音。是的,一百余条性命对他算什么?在统一日本的战争中,他杀死的人何止百万?光是将上万人头堆砌成“京观”的事他也已做过不少次,区区百人性命又如何会记在心上?
“好。”七里只说了一个字,拔出腰间的忍者刀,娇小的身躯朝着幕府将军冲去。
迅速驶离大安宅船的锦衣卫海船上,沈缇骑目睹了大安宅船上血腥的战斗。
他的小随从锦衣卫怯生生地凑到旁边,问道:“大哥,咱们就这样把李千户扔在倭人那里,看着他被杀,还赔上六个弟兄,真的好吗?”
沈缇骑“哼”了一声,海风将他的飞鱼服下摆吹得飘起来,他的眼神冰冷,说出的话也同样冰冷:“李千户从来不拿咱们兄弟当人看,死不足惜。至于那六个弟兄,谁让他们是李千户的亲信,让他们陪葬吧。”
说罢,他看了看旁边的几个水手,他们都不知道沈缇骑将李千户送上死路的事,都还在忙着操船。现在这艘船上最大的官就是他沈缇骑,他压低声音对随从的小锦衣卫说道:“兄弟,你记住了,量小非君子,无毒不丈夫,咱兄弟想升上去,谁挡着路,就让谁死。”
刚说完这句话,操船的水手们惊叫起来。只见一艘关船将船身横了过来,侧舷一排黑洞洞的窗户打开了对着他们,看样子是要射击。锦衣卫的海船没有装备武器,眼看着就要遭受攻击。
突然,关船旁边的海水像是沸腾了一样朝着两边分开,一座山丘从水面下迅速升起。关船上的人都号叫着企图躲避,那山丘继续上升,竟是头硕大无朋的巨鲸。它从水面猛地跃起,朝着关船撞去,关船应声被撞成两截,船上的日藏书网本水手和士兵纷纷落水,或者主动跳进海里企图逃生。
巨鲸张开嘴,舌弓成栈桥似的,上面站着个头戴高丽式纱帽,身穿白色高丽长衣的小老头。
沈缇骑正感惊愕,忽听水手们又是一阵惊叫,只见另一条关船大铁炮火力全开,“噼噼啪啪”地射击。由于慌乱,子弹大都打进水里,白色浓烟在一轮射击后遮蔽了半艘船。浓烟渐渐散去后,只见在关船侧后方出现一条外壳上钉着铁板装甲的中式大型战船,船上百余名水兵用重头标枪、弓箭和火枪朝着关船射击。水兵们沉着地朝着关船射出子弹和标枪、羽箭,一阵飞电激、流矢雨坠地猛攻,关船上抵抗的声音消失了,看样子船上的武士都已被消灭。
再看那艘盖着铁板装甲的大型战船上,判官郎君提着斩马刀,正在指挥着水兵操船朝着大安宅船靠拢。大安宅船上的武士从船舱的三层窗户里伸出大铁炮,炮弹像冰雹似的朝着蓬莱的战船袭来。炮弹将船身上的铁板装甲打得火星乱冒,在判官郎君身边爆裂,有的水兵被击中倒地,或者落入水中,判官郎君不为所动,镇定地手执斩马刀,继续指挥还击。
被吸引去攻击破军宝船的大安宅船的另一面,二十艘战船不知从哪里杀出。战船排成线形,用舷炮朝着大安宅船射击,它们的威力远比铁炮要大,几轮炮击将大铁炮全部打哑了。
战局的变幻令沈缇骑瞠目结舌,可他还没从这惊愕中醒来,战局再次发生变化。蓝天碧海相交的边际线上,数百条大大小小战船潮水般扬帆升起,几乎将海面完全遮蔽。中间的巨型宝船上挂着驺虞旗和郑字旗,以及代表水师提督的九盏青色犀角灯。
“乖乖不得了,这回热闹大了,郑提督的主力船队也来啦。”
沈缇骑不错眼地看着眼前这场壮观的大海战,他抓下头上的纱帽,倒吸一口凉气。
第四十章 对峙
幕府将军的野太刀重达数十斤,刀身比七里的身高还要长,乃是日本的名刀工纪州正宗花费三年锻造而成,刀成之日,他也成了第一个被将军试刀的试验品。能使用此刀者全日本也仅有将军一人而已。幕府将军的臂力远异于常人,他曾命人将两头抹香鲸的尸体摞在一起,结果一刀两断。
方才同幕府将军对峙,已经用了七里九成勇气,现在她只是凭着自己的一腔仇恨,才能站在将军面前。幸亏前面有锦衣卫消耗了将军的精力,不然七里是不敢直接对付他的。
对付如此难搞的对手,七里并不敢硬碰硬,只能施展自己灵活的身法,寻找敌手收招不及时的空当加以攻击。七里如同是同巨大独角仙搏斗的小蜜蜂,眼看对手的大刀要砍上自己,她略一扭腰便会让带着刃风的大刀擦着自己的身子掠过,然后趁将军的刀势来不及收回时用蜂刺似的小刀狠狠戳一下,迅速脱离。
不过十余息的工夫,七里已和幕府将军交手三十余回合,每一击都能得手。幕府将军穿着笨重的铠甲,一般刀剑无法伤害,但七里每次都能准确地从铠甲缝隙刺入,幕府将军全身转瞬间多了三十几道伤口,喷射出血花来。
“就差一点了……再给我一点机会吧……”
七里身上浸出汗来,她内心感到略略一紧。幕府将军虽然受伤甚多,但由于有铠甲保护,她的每一击都只能伤其皮肉,并不致命。反倒是自己在一连串的主动攻击后,力量和速度都大大减弱。对于忍者来说,硬碰硬的胜算并不大,消耗战更是大忌讳,七里已经有点儿慌了。
“要害……要害在哪里?”
七里握紧苦无,再次发起攻击。她在擦身的瞬间观察幕府将军,只见将军全身都被包裹在坚固沉重的铠甲内。他所穿着的紫威金大铠,是用紫色丝线将镀金的精钢制甲片串连而成的铠甲,全身铠甲需要使用三千片甲片,层层叠叠异常坚固,一般刀剑无法伤害到他的身体。至于其他要害部位,又有加厚的铠甲部件保护,比如喉咙使用了被称为“喉轮”的弯月形甲片完全包裹,面部也有精钢制面具。
“那么只有头顶有空隙了。”
七里将目光移向幕府将军头顶,将军所戴的狮子兜头盔,是由八片瓜片形的精钢片接合而成,顶端接缝处使99lib?用名为八幡座的莲花形镏金铜件铆合,这八幡座的正中间有个洞,直通到将军的头顶心。
七里暗自认定,突破点应当就在此处。她反手从腰间抓出三枚苦无藏在腰后,假意朝着幕府将军冲去,装作又是一轮面对面的袭击。将军果然上当,挥舞野太刀朝着她冲过来的轨迹横斩。眼看七里即将进入野太刀刀尖轨迹所及的区域,她突然将三枚苦无抽出,用力反手朝着将军掷去。正在挥刀砍来的幕府将军没料到这次攻过来的是苦无,他连忙收刀抵挡,只听“当当”两声,两枚苦无撞在刀身上,第三枚苦无则越过大刀撞在他的喉轮上,溅射 51fa." >出的火花惊得他不由得倒退了两步。
等他回过神,正面的七里却不见了,正待寻找,只听头顶金风呼啸。七里在苦无飞出的瞬间,早在半空改变行动轨迹,几个空翻99lib?
翻到近旁大安宅船上层建筑的屋檐下,用脚底的珊瑚稳住身体,然后双手高举起纤细的忍者刀跳下,正踩在将军肩膀上,用尽平生之力朝着八幡座中间的孔洞刺去。
“当啷啷啷!”
八幡座迎刃齐齐地断成两片落在地上,七里的忍者刀从八幡座断裂留下的空洞里笔直地插进去,贯穿幕府将军的头颅,一直没到刀镡。
“嗷嗷……”
幕府将军发出兽吼般低沉的惨叫,扔掉野太刀,双手朝着头顶乱抓,撞向甲板上层建筑的木板墙。七里松开刀柄,想要脱离将军的肩膀跳到一边。不料,她的两只脚竟像是被铁箍箍住,牢牢吸附在将军的肩膀上。
七里又用力挣扎了两下,依旧无法挣脱。幕府将军此时到了板墙边上,用力朝着墙撞去。三寸多厚的木板墙被撞出个大洞,七里觉得整条脊椎骨似乎都要被撞碎了,后背插满了木屑,嗓子眼抑制不住地发腥,一口鲜血吐出来。
她这才注意到,幕府将军头盔顶上的洞里弥漫着飘忽不定的黑气,有一双眼睛正在看着自己。被箍住的双脚忽然被松开,她整个人被惯性扔出两三丈远,一连撞翻了两个用鼓架架起来的大鼓。重重地摔在地上的七里半晌才从晕眩里缓过来,她借着屋顶的小窗投下的光,发现自己的脚踝上留下了两个黑色的手印。
“你弄得我……脖子好疼……”
幕府将军也站了起来,按着脖子转了转脑袋。忍者刀是从头顶穿过脖子直插进胸腔的,他用力转动脑袋,七里听到他脖子里发出金属“嘎啦啦”碎裂的声音,大约是刀被他的肌肉挤压成了几段。
“你……是妖怪吗?”
七里眼睁睁看着幕府将军渐渐收紧筋肉,身上正在流血的那些伤口都喷出黑气,血液沾到黑气立即干涸。在将军头盔顶上的那个洞里,蹿出一丈多高的黑气,逐渐变成半身人形,但脸上只有一双闪耀着绿色幽光的眼睛。
更多的黑气从盔甲缝隙里不断溢出,包围住幕府将军的身体。他单手抓住一根木柱,“嘎巴”一声撅断,将尖利的木柱斜面朝下,一步步朝着七里走过来。七里挣扎着坐起来,从后腰掏出两枚苦无,使劲朝着幕府将军双眼掷去。看着两枚苦无朝着自己飞过来,幕府将军竟然也不躲避,只是晃晃悠悠向前走。苦无准确地插进他的眼窝里,但他似乎并不觉得疼痛,插着苦无的眼窝里也没有再流血,而是溢出黑气。
七里感到深深的恐惧,她再次意识到,幕府将军不是人类,而是妖怪。她没有力气再跑,嘴“哈”地轻叹一声,擦去下巴上的鲜血,静静等着逼近的死亡。她的心情此时异常平静,忍者的训练项目之一就是蔑视死亡,只是不能为父母和乡亲报仇,这让她心有不甘。
突然,她感到头皮钻心刺痛,身体离地,幕府将军抓着她的头发,将她拎起来,另一只手上的木柱朝着她胸口刺来。
七里脑海一片空白,木然等待着死亡来临。如果不是封闭了感情,她很想在临死前流泪,可惜做不到。
“噔噔噔噔!”
一阵沉重的踩踏楼梯声,腾格斯从船舱下层跑上来,左腋下夹着建文。
腾格斯爬上甲板建筑,正看到幕府将军抓着木柱子要戳向七里。他“嗷”地大吼一声,将建文扔在一边,晃着满脑袋小辫子,肩膀朝前冲着将军撞过来。
将军躲闪不及,被腾格斯撞了个正着,不禁松开七里的头发,木柱也顺势偏离,深深地插进板壁里。腾格斯虽说没有将军高大,也是身高力猛,竟然顶着幕府将军飞出去,两个人撞破板壁飞出屋外,栽倒在甲板上。
才一接触到阳光,幕府将军就发出尖厉的惨叫声,他双手颤抖着在头上、身上乱摸,在甲板上打滚。腾格斯从地上爬起来,发现将军全身上下都渗出黑气,脑瓜顶上还钻出个黑色人形,把他吓得嘴巴张得老大合不上。
此时,建文扶着七里从甲板建筑里走出来,他单手放在七里背上,似乎是在给她治伤。七里感到后背疼痛稍轻,赶紧将建文推到一边,不让他再碰自己。走到甲板的两个人同时看到幕府将军在尸体堆里打滚的景象,顿时都吓得不知所措。
将军身上的黑气在阳光下发出“刺啦啦”如同水浇在烧红铁板上蒸发的声音,黑气一接触阳光便像被蒸发般化成白气,升腾消失。头顶的黑色人形似乎在操纵着将军的身体爬起来,踉踉跄跄地朝着阴影处走去。
“嗖嗖嗖嗖……”
一道寒光带着金属破风之声旋转着越过众人,刺穿幕府将军,将他牢牢钉在甲板上。那是一把六尺长的长柄斩马刀,建文回头一看,只见五十余丈外的龙头船上,判官郎君一只手里还握着一柄斩马刀,看样子刀是他掷出的。此人的目力和臂力都堪称少有,建文更加理解为何破军会视他为自己的接班人。
被斩马刀钉在甲板上的幕府将军手脚乱动,似乎是想要摆脱斩马刀的束缚,但是判官郎君的力道极猛,任他如何挣扎也难动分毫。阳光将他身上的金色大铠照射得光辉四射、分外耀眼,黑气不断在流失,他头顶的黑色人形双手捂住绿色双目,尖锐地惨叫着。
“用这个,打头!”
建文听到哈罗德的声音,只见铜雀手握着金光闪闪的小铜雀在身体外形成一圈金色气泡,正停在船舷不远处的半空,哈罗德紧抱着铜雀的胳膊,手里拿着建文的转轮铳。
哈罗德用力将转轮铳朝着建文扔过去,建文紧走几步,双手接住。
“铳内银弹可以破邪,是当初一位佛郎机主教送与咱防身的!”
建文打开机匣,果然看到里面填充了三颗银灿灿的子弹。他顾不得多想,端起转轮铳对着幕府将军的脑袋连开了三枪。
三道白烟次第喷出,三颗银弹顺着同一条弹道朝幕府将军的脑袋射去。将军的脑袋遭受到火药推动子弹的重击,猛地歪向一边,然后就不动了。他的体内不再溢出黑气,从头顶冒出的黑气人形也迅速缩小,直至彻底消失在阳光下。
“是妖气啊,”铜雀叹息道,“武田幕府将军这是堕入魔道太深,所以身体为地府的鬼魅所控制。只是这妖气见不得人世间的阳光,狮子兜紫威金色大铠只是为了保护他的身体不被阳光照射。”
七里从地上捡起一把大刀,踉踉跄跄走到幕府将军的身旁,一刀将他的脑袋砍下来,顺势踢得远远的。
“你这是干什么?”建文见七里砍去将军的脑袋,皱了一下眉头。在他看来,人既然已死,恩怨就此两清,又何必侮辱他的尸体?
“你知道什么?”七里甩去刀上的血迹,示意他看甲板上的天狗众们的脑袋,“那些锦衣卫都比你这公子哥看得清楚。天狗众都是用秘术复活的,如果不砍掉脑袋就无法杀死,我是怕将军也对自己身体施过秘术,万一复活了就麻烦了。”
建文数了数,果然被杀的六个天狗众都是身首分离。
“唉……话虽如此,人死终是一了百了,恩怨也当一笔勾销了。”建文从腰间掏出一文钱放到将军的无头尸体上,合掌念往生咒为他超度。
七里冷眼看着建文的举动,觉得真是幼稚又可笑,说道:“你的滥好人心又受不了了吧?在日本,冥河的摆渡费是六文钱,一文钱够他干什么用?”
建文听了脸一红,又掏出五文钱,在将军尸体上排成一排。
突然,幕府将军被砍下的脑袋骨碌碌原地转了起来。建文本以为是船身晃动引起,很快他就否定了自己的猜测,因为将军的脑袋竟越转越快停不下来了。
“你……你刚刚念啥了?”腾格斯看着乱转的脑袋,以为是建文刚刚念的往生咒造成的。
建文摊开双手,表示自己很无辜。就在此时,分散在周围的六颗天狗众的脑袋也都朝着幕府将军的脑袋滚了过去,聚集在周围,跟着旋转起来。
空中的哈罗德的鼻翼用力抽动起来,然后惊呼道:“是硫黄!硫黄!”
“快走!”铜雀吓得胡子都翘起来,转身朝着停在远处的巨鲸蓝须弥飞去。
“喂!你这老头太没义气,带上我们啊!”
建文见铜雀居然不管还在甲板上的他们自顾自跑了,急得直叫。那七颗旋转的人头散发出的硫黄味越发厉害,眼见得是要爆炸。
一只大手将建文揽住,接着他身体离开了甲板。腾格斯飞奔过来,将他夹在左边,又伸手将七里夹在另一边。
就在腾格斯双脚离开大安宅船的船舷,奋力扇动起翅膀的瞬间,七颗人头发生爆炸,红色火光笼罩了大安宅船的甲板,吞噬了甲板上的尸体。爆炸从甲板一直延伸到船舱,引燃弹药仓的火药,引起连锁爆炸。大安宅船在十几秒内被炸得四分五裂,断成几截沉向海底。
七里扭头看着大安宅船化成碎片沉入海底,眼睛都不眨一下。只是瞪眼瞪得久了,两行泪水沿着脸颊滑落。
爆炸将腾格斯震飞出十几丈远,所幸他皮糙肉厚没受什么伤,只是失去平衡,一边翅膀振速减慢,三个人一起掉进海里。腾格斯在水里玩命扑腾,喝了十几口水,两只手仍然紧紧抱着建文和七里。
一条海船停到他们身边,船上人七手八脚将他们三个捞了上来。建文一看,原来是沈缇骑和一众水手将船驶回来救了他们。他想起沈缇骑也是绑架自己的元凶之一,不爽地问道:“沈缇骑这是要将我交给日本人,还是交给胡大人?”
沈缇骑尴尬地干笑两声,搓着手说道:“太子此言差矣,小人也是上命所差,身不由己。”
建文“哼”了一声,转身去看趴在甲板上吐水的腾格斯。
“大哥,要不要把他们拿下?这功劳可就是咱们独占了。”随从的小锦衣卫看到腾格斯吐得昏天黑地,七里身体带伤战力有限,建文又手无缚鸡之力,动了贪欲。
沈缇骑瞪了他一下,低声说道:“傻小子,现在周围都是破军的人,一不小心命都没了。眼看郑提督要到了,待会儿肯定和小郎君打起来。咱们两头下注,若是郑提督赢了,咱们把这三人送去郑提督那里;若是小郎君赢了,咱们送回去也不吃亏。再说了,玉玺??的下落也要问清楚。”
“那……那李千户的死……”
“他自家和倭人争功被杀了,形势那么乱,谁知道怎么回事?只要你不说,我不讲,这事就算过去了。”
说罢,沈缇骑站到建文身边,咳嗽两声引起对方注意,这次点头哈腰地问道:“太子爷,小人是特地回来救您的,小人也是一番好心……只是我看芦屋舌夫那厮抢走了传国玉玺……”
“沉了。”建文头也不回地冷然说道,“腾格斯只顾救我,没来得及将玉玺救出,芦屋舌夫抱着玉玺,和船一起沉了。”
如果建文此时看看沈缇骑的脸,会发现他面如死灰,无比沮丧。
“扑通”一声响,沈缇骑的随从锦衣卫跳进了海里,他的衣服不知何时已经脱下来,整整齐齐叠好了放在甲板上。
“快拉他上来!这潜下去非得淹死不可!”沈缇骑急得叫水手们去捞人,甲板上乱成一团。
关船燃烧着,在蓬莱的龙头船旁沉没,判官郎君朝大明水师驶来的方向张望,只见数百艘船只的大舰队在快速逼近他的船队。由五十余艘鹰船组成的快速先头舰队排成楔形,刺破海浪高速靠拢,此时他若是命令转向撤退,整个舰队的侧翼将完全暴露在敌舰射程内。在海上作过战的人都知道,敌前转向是多么危险,敌人只要一次齐射就足够让他的舰队崩溃。
“怎么办?撤退还是迎敌?”部下焦急地问他,这支舰队四五千人的性命此时都握在他的手里。
攥着斩马刀的手渗出汗珠,但他已没有太多时间思考。
“不要转向,准备应敌!”
判官郎君下了最终命令,二十一艘船只全部以船头对着来犯的大明水师,舰艏下方潜在水下的黑色铁冲角对着敌船,一旦开战,他有信心在第一次冲击时消灭五十余艘鹰船中的三分之一。
五十余艘鹰船在逼近他的舰队时,逐渐减慢船速,船上躲在竹盾后操着火铳和小炮的明军头盔上的尖刺在阳光下闪闪发光,双方隔着数十丈海波竟成对峙之势。
明军鹰船舰队的当中主船上,一名胖胖的中年军官探出头来,他抬起盘着蜜蜡手串的肥手让整支舰队停了下来,朝着判官郎君的座船喊道:“小郎君一向可好?小将是王参将啊。”
“原来是王参将。”判官郎君和王参将素来相识,知道他是郑提督手下的亲信,自己在南洋做海上生意和他多有来往,“王参将来此有何公干?竟然摆出这大阵势。”判官郎君一面说着,一面越过鹰船组成的先锋舰队朝后看,郑提督主力舰队船帆上的花色已清晰可见。
王参将站直了身子,在竹盾后露出半截身子,“嘿嘿”笑着说道:“小将这次是跟着郑提督前来,想和你家靖海王爷叙叙旧。”
判官郎君“哼”了一声,这“靖海王”乃是破军对外的官方称呼,多出现在两地文书里面。平时大家都只管叫他破军大王,谁也不爱叫这文绉绉的称呼,乍一听还真有些不习惯。他回道:“我家姓靖,你家姓明,你我两家井水不犯河水。这南洋极南的化外之地本也不属你大明管辖,老爷们自在此快活度日,你们因何犯我疆界?”说罢,他又用斩马刀一指王参将身后的大船队,“再说,前来叙旧,为何带这么多战船?”
王参将单手扶着腰刀刀柄,另一只手盘着蜜蜡串,不无得意地笑道:“所谓率土之滨,莫非王臣,尊驾的主人也是在大明做过官的,自当知道南洋之地对我大明有多重要。你家主人我尊称一声靖海王,说到底也不过是先帝派遣开拓海疆的一名官员。如今我大明新帝登位,劳烦你们代管这南洋新拓之地多年,如今自当奉还我主万岁。我大明水师主力既至,识时务者方为英雄俊杰,你我相识多年,你也好好劝劝你家主子来降,也不失封妻荫子。”
“要战便战,何必多言?”判官郎君“乒”的一声将斩马刀的刀攥戳向船甲板,身上的阿拔斯朝风格的铠甲在日光照耀下分外醒目,言语中透出骇人杀气,“南洋之地乃我等一刀一枪搏出来的,岂可轻易奉与他人?”他身后的众部下见主将要决一死战,也都高举兵器,朝天呼喊。周边二十艘船上的官兵见主船上呼喊,也都跟着喊叫,海面上一时吼叫声此起彼伏。
王参将听罢脸色一变,他内心却是不想真打起来,出言恐吓不过是想要判官郎君惧怕。见判官郎君反生战意,知道自己说错了话,恨得想抽自己二十个嘴巴。他的口气马上软下来,赶紧说道:“小郎君,莫要着急。你我相识一场,我也是一番好意,不想蓬莱生灵涂炭。我大明水师主力战舰数百,人马近五万,这要是打起来,你们这点儿船只,只怕瞬间就要化为齑粉。”
王参将指着判官郎君所坐的龙头船说道:“此次跟随我大明水师前来的还有四灵船之一的玄武船,你们就凭这仿造的西贝货四灵船,如何能对抗得了?”
原来,破军自从建立蓬莱以后,曾仿照四灵船造出四艘机关船。四灵船都有船灵寄宿,内核无法仿制,但蓬莱机关船虽说只仿造了四灵船的机械与外形,也已经足够在南海纵横捭阖,称一时之雄。此次判官郎君乘坐的这艘龙头船便是仿照青龙船所造的走蛟船,剩下还有狻猊、雷鸟、霸下三船。四艘船的性能皆与四灵船相近,走蛟动力最强,狻猊武器最强,雷鸟可在空中滑翔,霸下装甲最厚。
然而,这四艘机关船远不能同真的四灵船相提并论。判官郎君再次朝着王参军的先锋船队后方望去,只见大明水师的主力船队已经到达王参将身后一里左右处,数百艘功能、速度不同的船只按照旗色左右分开,正在布置水阵。处于大阵中心位置的是郑提督乘坐的宝船,在宝船侧后方还有一艘和宝船不相上下的巨船。
巨船船体呈黑色,甲板上的船舱如同一座小宫殿,层层叠叠累加着许多飞阁连阙、重檐斗拱的木构建筑。船艏控制的粗大缆绳牵引着多张看似如蝉翼般半透明的翼形风帆,船舷吃水线处还有上百个带有龟甲纹的黑色翼桨,这些翼桨和风帆构成了这巨船的动力部。
判官郎君暗自心惊,他看过破军亲手绘制的图形,这艘船看来应当是四灵船中的玄武船。此船虽说航速不快,却是四灵船中装甲最强者,也是最庞大者,并且这船还可以改变形状,变成漂浮在海面上的船坞。
“玄武船吗?”判官郎君平静地道出了这句话。四灵船一艘便可顶上百艘船只的战斗力,何况还有大明水师的数百艘主力战舰。明军两翼遥遥展开,正要布置出鹤翼阵形包抄两翼,中间的宝船和玄武船以泰山压顶之势缓缓推进,准备将判官郎君这小得可怜的舰队完全包围。
斩马刀再次被高高举起,然后缓缓指向已然出现在视野中、在三层护卫船队之后的郑提督宝船。虽然敌人有不可撼动的威势,判官郎君却已下定必死决心,要带着这二十一艘船对十余倍自己的敌人发动敢死式攻击,杀进敌阵,直扑宝船。
在蒸汽动力和齿轮带动下的走蛟船十六只轮盘开始加速转动,准备突进,二十艘僚船紧紧跟随,三角形的黑色铁冲角刺破水面,像二十匹被勒紧缰绳的骏马,只等判官郎君的斩马刀落下便会纵蹄奔驰。
谈判破裂让王参将面如土色,他赶紧挥手让部下准备撤退,他的鹰船虽然速度快,但火力和装甲都极差,完全抵抗不住蓬莱船只的冲角攻击。
“呼……隆隆隆隆……”
远处蓬莱方向发出四声巨响,片刻后四个拖曳着长长火尾的火球山崩般地轰鸣着撕裂晴空飞行,云流为之扰乱,在高空中划出四条巨大的白色弧线。四个黑影落到大明主力船队和先锋船队中间的海域,在方圆一里激起四根似乎要高耸入云的水柱,造成的巨浪不要说靠近的船只,连在一段距离外建文所乘的海船,也被波浪推得不停颠簸。
鹰船船身狭小,几层巨浪卷来,立即七零八落完全没了阵形,许多明军甚至失足掉进海里。王参军在甲板上站立不住,抱着桅杆狼狈不堪,头盔要不是扶得紧早掉进海里了。等船只晃动稍弱,他赶紧扶正头盔,指挥部下救掉进海里的士兵。
不远处判官郎君的船队停止了进击,甲板上的士兵都在欢呼咆哮着,高举的武器在阳光下耀人双目,几乎让王参军看不清发生了什么事。
他眯着眼仔细看,只见判官郎君船队背后出现了近百艘战船,这些战舰阵形严整,当先的一艘大船是艘不亚于宝船的巨型战船,随行所有战船的桅杆上都高扬蓬莱的旗帜。这是破军参照宝船再加上西洋机巧所建的旗舰,蓬莱的人们戏称它为“破军宝船”。
“是蓬莱本岛的主力船队?”
王参军又扶了一下滑落的头盔认真观察,果然在那艘巨船上看到了身披紫色大氅的破军,正坐在一把太师椅上凝视着对面郑提督的宝船。
判官郎君见破军宝船从旁边缓缓驶过,朝着船上的破军激动地大喊道:“蓬莱已经改变完形态了吗?”
破军微笑着点点头:“多亏你拖延时间,郑提督的船队现在全部在蓬莱的主炮射程内。”
“大王,你看那边!”
破军身旁的一名小校指着大明水师的船队喊道。破军凝神望去,只见前方先锋队的鹰船左右分开,郑提督的宝船将船阵抛在身后,单船突出到了阵前,郑提督正站在船头。
“要进攻吗?”见敌人主将出现,判官郎君激动地请令,破军伸出手指摆摆,制止住他。
巨船也从蓬莱的船阵里单独驶出,破军紧了紧身上的大氅,从太师椅上站起来。
两船渐渐靠近,在只有距离不到十丈远时停了下来。两位统帅都向前迈了几步,尽量让自己站到船头的最前面。四目相对默默无语,似乎有千言万语难以道尽又不知从何讲起,唯有衣袖和须髯在海风中飘动。
郑提督首先打破沉默,用极尽平和的声音对破军说道:“老王,别来无恙啊。”
“原来破军本姓王?”建文目不转睛地观察着双雄会的两位主角,这可真是百年一遇的盛事,他生怕稍一眨眼漏掉什么细节。
第四十一章 重逢
宝船上的明军水师将兵们面面相觑,都希望他们的长官能给出恰如其分的指令,但是军官们也同样彷徨不知所措。有一名将官下意识地将手伸向腰间的火铳,被王参将恶狠狠地瞪视阻止了。
所有人都不明白,他们几个月前从泉州出航时,上头明明宣布过此次出航的目的,一是擒拿朝廷钦犯及其余党,二就是平定南海的新开海疆。如今控制着南海海疆的蓬莱伪王破军就在眼前,如何长官们倒不许他们动手了?更为古怪的是,郑提督让他们所有人都离得远远的只准看,自己倒和那伪王脱了鞋子盘起腿坐在宝船船头聊起天来。
的确,不要说明军不明白,连蓬莱的官兵也不明白,他们的老大这是怎么了——无视了两军对垒的战船,只是和郑提督打个照面就跳到对方船上。这两个人并排坐在宝船船头看日落,还都把脚搭在船外。
晚霞将天空中鱼鳞状的云都映成红色,太阳也变得不像白天那般耀眼到令人难以直视。坐在船头的郑提督和破军,脸上、身上都被投射了一抹红,仿佛抹去了两军的界限,也抹去了那些奔波海外的岁月。破军手中的黄铜烟袋锅里一闪一闪燃烧着烟叶,一脸享受。
他吸了两口,将烟袋锅递给郑提督,郑提督接过来吸了两口,立即剧烈咳嗽起来。破军在一旁哈哈大笑,郑提督皱着眉头,将烟袋锅倒着递给他:“太呛,也不知你是怎么习惯的。”
“这东西叫烟叶,我初时吸了也如你这般不爽利。日子久了,也就习惯了,一日不抽两口都不自在。”破军接过烟袋锅,又吸起来,“海上湿气大,吸一吸,觉得全身从里到外都暖和。”
“此物以火气烟熏五脏六腑,久必为病,我看你还是少吸为妙。”郑提督忍不住用手捂住口鼻,一脸郑重。
破军斗气般又多吸了两口,这才笑道:“我若是死了,岂不是省得你麻烦?届时你风风光光给我办场葬礼,再将我手下都收拾掉,那才是一举两得。”
郑提督面色如常:“你我兄弟十几年未曾相见,此次重逢,说好了不谈政事,只叙旧。”
破军回身看了一眼聚集在甲板上的明军将士们,什么都没说,只是将烟袋锅在船帮上敲干净烟灰,放在一旁。他看出郑提督方才欲言又止,显然是有话要说,便又继续道:“你我都不是当年的孩子,何不拿出来说了?吞吞吐吐,反倒>不似兄弟所为。”
“那好,话说至此,我也直说了。”郑提督见破军直言不讳,若是再不说倒显得自己小气,这才说道,“先帝猝然病逝……”
“病逝?不是你杀的吗?”破军打断郑提督的话。
郑提督摇摇头:“先帝死于意外。今上继承大统后……”
“是燕王。”
破军再次打断郑提督,他说的燕王正是当今皇帝。这位置本该是建文来坐,自从太子失踪,重臣们公推了太子那镇守燕京的叔叔燕王做了新的大明皇帝。这个燕王原本是镇守北境燕京的藩王,勇武好战,手下兵强马壮,和朝内官员也结好甚多,他继承皇位靠的不是德厚才高、广孚人望,而是他从北境进京奔丧带来的十万大军。满朝文武推举他为帝,大都是畏惧这位王爷的兵权。
破军和郑提督当年都是十几岁的少年,被选入禁军,平日里同诸小王爷一起读书、训练、接受赏罚。在那个时候,破军同燕王颇不对付,两人经常打架,燕王几次被打哭去找祖皇爷告状,可祖皇爷听了只是笑笑,从不肯处罚破军。如今,这个爱哭包王爷篡位做了皇帝,破军极是看他不起,是以不肯随郑提督叫他“今上”。
见破军一句句怼自己,郑提督知道这兄弟是顺毛驴,脾气大得很,只好苦笑一声,顺着他说道:“好,就算是燕王。如今燕王掌管天下,四海并不宾服,众小国观望不前,是以要以威加于四方。老王你本是先帝时来南洋为国戍守藏书网海疆的,如今这南洋的地盘虽说是你所开,可在燕王看来,蓬莱不啻是个尾大不掉的藩镇……”
“藩镇?”破军呵呵地笑起来,笑声中满是不屑的意味,“我当初做的是祖皇爷的官,祖皇爷驾崩,我这官也就做到头了。只不过,我念着祖皇爷的诸般好处,自愿替他家戍守南洋而已,又不曾拿得朝廷一文钱的好处。我不认他燕王做什么皇帝,我只认他是北境藩王而已。我在南洋逍遥,他可管不着。”
郑提督倒是不嗔不怒,继续说道:“老王你听我讲。今上派遣我率领水师南下远征,为的是大明树万世威光。其实,他要的只是个面子,只要老王你稍稍低头称个臣,这蓬莱还是你的,谁也夺不走……”
“低头称臣?”破军看也不看郑提督,说道,“大海之上,可不曾听过有什么君臣之分。”
郑提督长长叹了口气,没有再说下去。他知道这位兄弟的脾气倔强得很。既然连燕王是当今皇帝都不肯认,要他低头自然更是难上加难。沉默了好一阵,郑提督这才再次开口道:“你是不肯臣服大明了?”
“我闲散惯了,过不得有人管着的日子。”
“好吧,此事不谈,我们说点别的。”郑提督直起身子,向着对峙的两军侧旁看了一眼,说道,“把建文那孩子交给我带回去如何?”
“不给。”破军双臂抱肩,弓着腰,对郑提督的提议矢口否定。
“好吧。”郑提督点点头,居然没有多做纠缠。他双手放在膝盖上,望着前方,语气感慨道,“还记得咱们第一次出海吗?”
“你是说扫平倭寇那次?”
“正是,你我只带了士兵百人,倭寇数倍于我。本来我想夜袭,你倒好,不听将令,提着刀杀出去。还好我带兵赶上,苦战了三个时辰才获胜。”
“瞎说,”破军的嘴角扬起略带得意的笑意,“你公子哥儿,剿个倭寇也要穿戴金盔金甲,大日头下八百里外都能看到,我是怕你变成众矢之的才冲出去的。后来要不是我手刃敌酋,你哪里还有今天?分明是我救你,如今倒说是你救我了。”
“分明是你莽撞在先,如何现在又说是我招摇?”郑提督大笑,“那时候可真好哇,大口喝酒,大块吃肉,喝醉了打上一架,趴在地上一觉睡到天亮,再继续厮杀。真想回到那会儿。”
此时海面上已经只能看到半个暗红色的太阳,晚霞逐渐暗淡,似乎在催促海面上紧张对峙的人们道别。一阵带着水汽和咸味的冷风掠过甲板。
郑提督站起来,光着脚站在冰冷的甲板上,对王参将说:“我的酒壶呢?我要和老王再醉一次。”
王参将见郑提督问,忙从腰间解下个巴掌大、方形的银酒壶来。酒壶上雕着回首的麒麟和祥云,刀工细腻,麒麟的眼珠镶嵌着红宝石,看得出是名家手艺。王参将双手捧着酒壶,恭恭敬敬走上来,交给郑提督,郑提督又递给破军。
破军拧开壶口的软木塞抿了一小口,眼睛似乎都变得透亮了:“是金陵通济门旁杨家酒坊的老酒?”说罢,双手抱起酒壶,仰着头,喉结动了几99lib?下,将整壶酒都喝下肚,酒液从他的嘴角流下,一直流到脖子上。
喝光以后,破军将银酒壶伸到郑99lib?提督面前,郑提督没有说话,只是摇摇头。破军将银酒壶揣到怀里,又紧紧大氅,活动了一下肩膀,后退几步,助跑后双脚腾空跳起,越过宝船和自己座船间数丈宽的间隙,跳到自己船上。
无须言语,两个人都明白,多年情谊,到此为止。
郑提督站在船头,语气陡然变得浑厚而严厉:“海贼破军!汝平日怙恶不悛,为非作歹,不服我大明王化。今日天军在此,尔等若还不束手来降,旦夕化为齑粉!”
破军一挥烟袋:“这才对嘛,像个爷们儿似的,咱们堂堂正正打上一场!”然后信手一扬,扔了过来,被郑提督一把抓住。
破军没有回头,只是摆摆手,表示他不要了。郑提督迟疑一下,将烟袋锅紧紧攥住,闭上双眼。
太阳几乎完全没入了海中,明亮的北极星高悬北天,它是航海者的保护星,即便没有司南,靠着这颗明亮的星,人们也可以找到北方。铁灰色夜空中,北极星熠熠闪烁,将周边的星星都比下去,却又无比孤寂,正如同站在宝船船头的郑提督。
破军面色平和,大氅披在身上,两只空袖子在逐渐变大的海风中飘荡,一只手缩在大氅里摸着从郑提督那里拿来的银酒壶。小舢板在橹手操纵下驶向正在收拢的明军船阵。明军中传来金鼓之声,船阵正在改变并转向,撤离这片海域。
“他还是防着我,在蓬莱主炮的射程内,想必他是睡不着的。”破军苦笑着对判官郎君说道,后者不知何时已经从走蛟船跑到了破军的座船上。
“何时开战?”判官郎君问道。
“明天,十二个钟点后,也就是……”破军掐着手指在大氅里算了算,“也就是明天早上,太阳初升时吧。”
“要不要现在袭击?他们还在蓬莱主炮射程内,如果现在打,必能重创明军。”
明军水师正在转向,谁都知道,转向中的船只最为脆弱,也更容易发生混乱。破军知道判官郎君说得没错,他的蓬莱水师船比大明水师要少得多,素质更难相比,而且他的船只还分散在南洋广大海域的二十四卫所,想要完全聚集是不可能的。他问判官郎君:“十二个钟点,外海的卫所船只能聚来多少?”
判官郎君心中默算了一下,回道:“按照距离算,十二个钟点里能来六个,再过三个钟点能再来六个。狻猊船勉强能赶到,雷鸟和霸下就……”
“十二个钟点内能来六个卫所,加上本岛的船,不到二百艘,还是不够啊……”
破军低头沉吟着,明军已经收拢阵形正在离开这片海域。他座船上的将士们议论纷纷,都在观望这场敌人在炮口前安然离去的奇景。
“就这样吧!”破军下定决心,他抬起头对判官郎君说道,“明日我们就以这些船只迎敌好了,我自有办法。”
判官郎君双手抱拳对着破军行了个军礼,刚要离去,破军忽然又叫住他,问道:“留在蓬莱的褚指挥使和他那几个手下要好好招待,不可让他们乱走,也不可让他们带武器。”
判官郎君心领神会,刚要离开,破军看到远处建文所在的锦衣卫海船正在海水里打着转,似乎有意想跟上大明水师,就又叫住他说道:“还有那艘船给我带回去,多派些船只看着,不要让他趁机跑了。”
判官郎君再次领命,没多久,只见十几艘快船蜂拥而上,将锦衣卫海船团团围住。沈缇骑极其识时务地举起双手,也叫手下都放下兵器,表示毫无敌意。在众船裹挟下,跟上了蓬莱的大船队。
破军看着锦衣卫海船被押着回到船队中间,这才放下心来。他回头又看到郑提督送来的那瓮酒,这酒瓮极大,里面装的酒足有上百斤。他脚下暗自蓄力,突然飞起一脚将酒瓮踹出几丈远,直飞到对面僚船的船帮,“砰”一声撞得粉碎。僚船船身为之激荡不已,引起一阵骚乱。黄色的酒浆淋得满海面都飘着浓厚的酒气,离得老远都能闻到,经久不息。
这天夜里,蓬莱雾气昭昭,灯光彻夜未熄,源源不断的战船满载着大炮和士兵从远海驶来,进入蓬莱的港口。远远看去,海面上星光点点,宛若成群的萤火虫在聚拢归巢。
第四十二章 巨炮
距离蓬莱岛三十里外的明军船阵可以清晰地观看到对面的灯火,嘈杂声甚至沿着海波被送达每一名明军的耳朵里。宝船会议厅内,二十余名游击以上职务的军官穿着全副铠甲,将头盔抱在怀中,看着作战沙盘在议论战术。有时他们也会偷眼观看伫立在沙盘前凝思的郑提督,整个晚上在争论的都是他们这些军官,作为最高统帅的郑提督却绝少言语。
沙盘是用蜡做成的,堆砌出几座主要的岛屿,小木条做成的船只则分别插着“大明”字旗和“蓬莱”字旗,摆在两边对垒,还有一座木质的蓬莱岛模型。
光从兵力上对比,明军可以出战的船只明显占优势,有将近四百艘。至于蓬莱方面,至今所知有一百二十艘左右,如果只是船只对决,明军有必胜把握。只是,破军的水师并不仅仅依靠船只取胜,蓬莱岛本身也是相当可怕的武器,它的四座巨炮分立东、南、西、北四角,分别名为梼杌、穷奇、饕餮、混沌,既以上古凶兽为名,可知其所承载的炮台威力,足可抵消明军在数量上的优势。
“敌军明日必不肯全力与我一战,”一名副将用手挪动破军的舰队,向着蓬莱的模型后退,“与我稍一接触后,必定会引我军进入蓬莱主炮射程内,依靠要塞炮火反击。”
“破军这厮久在明军,倒是深得我军对抗蒙古骑兵的真髓。”一名曾经在北方边塞与蒙古人作战而在不久前才调到水师的游击说道。明军对抗蒙古骑兵时,最常用的手段就是诱敌深入,然后依靠城墙上的火力进行反击,此战术屡试不爽。
“蓬莱除了梼杌、穷奇、饕餮、混沌四门主炮,三千斤以上九箍大炮有四百余门,全岛又可因势变形,随时重新组合,将重火力对准主侵入面,着实棘手。”另一名游击摆弄着木质蓬莱模型,蓬莱是一座可以自由变换形态的海上堡垒,如果破军的舰队退到防守射程内,整座蓬莱就如同一只蜷起身子的刺猬,让任何猛兽都无法下嘴。
将官们再度陷入激烈讨论,或者建议集中猛攻一点,或者建议佯动诱敌,意见不一。
“禀报提督,又有一支敌军进入蓬莱,大约有二十艘,六艘大船,十四艘中型船。”
一名哨探正慌张地跑进来报告,郑提督抬起眼,让他下去休息。旁边的中军官拿起相应的船只模型准备放在蓬莱一边。
“不必加了。”郑提督制止中军官的举动,“本提督算定蓬莱可以出战的只有一百二十艘船,再多无益。”
中军官答应一声,放下模型。王参将见状,忙问道:“提督大人,我军连环哨探布置到了八十里外,据一拨拨的回报说敌军增援源源不绝,到明日早晨,只怕要超过二百艘船,大人这是……”
明军水师每次出战,惯例要将驾驶鹰船的哨探布置在东、南、西、北四方八十里外,每隔十里再放出一拨,每队至八十里外再回程报告。由此让主队可以获得连绵不断的情报。
“至明日,破军虽可召集二百艘船只,但他的人马构成颇为复杂,许多不过是乌合之众,以我大明威势,只怕有三分之一的船不敢与我为敌,会惧战而自退。破军想必也明白人多并非优势,他宁可选用精锐。若是让那班毫无战意之辈也上阵,只怕冲乱后阵,不如不用。”
王参将忙奉承两句“提督高明”之类,又问道:“下官看提督先时与那破军在船上相谈颇有依依不舍之意,不知可有死战决心……”郑提督的眼神鹰隼般朝着王参将一瞥,闪过一阵杀意,吓得王参将诺诺而退。他知道郑提督生性刚毅,只是自觉对破军有所亏欠,并不肯让他人多嘴,自己这是撞在刀口上了。
“郑某是以奉皇命的大明水师提督之衔,收剿逆贼破军,岂能因私废公。郑某与他今日一会,所说所为也算仁至义尽,往日恩怨都且放下不提。明日一战,众将都当奋力作战,不可稍有退缩。本提督当亲提御赐宝剑督阵,前进者赏,后退者斩,取得破军首级者,当为首功。”
郑提督抽出皇帝御赐的尚方宝剑,插在沙盘上破军旗舰的模型上,白晃晃的剑身由于这猛力一插左右晃动不已,系在剑柄尾部的天后宫护身符也跟着晃动不止。
蓬莱名为岛,实际上连一块天然形成的岛礁都没有,完全是用硬木和金属构建而成的人工岛屿。构成这座岛的既有可以分离的船只部分,也有永固和半永固的棱堡炮台、船坞、房屋,等等。连接这些机关的是数之不尽的齿轮和铁链,驱动这些的动力则来自中枢昼夜不息的燃煤锅炉。
吓阻明军水师的四门超级火炮梼杌、穷奇、饕餮、混沌,身管长度都超过了五十尺,用十三道铜箍箍住炮身,平时清理炮膛,一名正常身高的后勤兵只要弯下腰提着刷子就可以进入。铸造这四门巨炮光是采购青铜的费用就几乎花光了蓬莱整年的预算,更何况这些大炮还是委托富有火炮铸造经验的撒马尔罕技师铸造,运输和安装当年都费了一番周折。
虽说平时四门巨炮面向东、南、西、北四个方向,但都可以全方位旋转,向上仰角也足够大,一百五十名炮手和观察哨则可以隐藏在与大炮同体的圆形铸铁隐蔽舱,这些隐蔽舱同样可以通过摇动手柄带动齿轮全方位转动。
当巨炮装的是开花弹,爆炸产生的冲击波足以将半里外的小船掀翻,就如今天白天造成的效果一样;如果装的是圆形实心弹,炮弹会在海面旋转弹跳,释放的能量足够让一整支小舰队被撞碎船底而葬身海底。这些大炮唯一的缺点是打出一发后需要长达一个钟点的漫长的冷却时间,装弹也需要使用吊装机械。在这段时间里,这些巨炮几乎是废物,需要周边安放密集的虎蹲小炮进行护卫。
建文抓着头巾仰望大炮高耸的向天炮口,炮身上的凸纹装饰在夜间昏黄的火把映照下也清晰可见,正是四头凶兽的雕纹。
破军之所以带着建文来看大炮,是因为建文回来后认定是自己给蓬莱招来了麻烦。因为日本人、锦衣卫和郑提督不都是跟着他来的吗?他要求破军放他走,这样一来,也许郑提督暂时就不会将目标锁定在蓬莱,也避免了一场死斗。
“太子爷小贤弟,你也忒小看郑提督了。”破军对他的要求不以为然,“郑提督固然是要捉你,蓬莱他也是要灭的。愚兄既然不肯答应他归顺燕王,那么此战无可避免,彼我二人今天将往日恩义道尽,明日唯有生死大战一场。”
“战争要死人啊……”建文看着穿着各种制服的蓬莱岛官兵,热火朝天地准备第二天的战斗,心下不自觉地泛起一阵哀伤之情。这些活蹦乱跳的人,明日不知有多少要曝尸海上,人类究竟为何战斗?荣誉?理想?还是别的什么可以让他们放弃宝贵生命的理由?
“为了自由,”破军坚毅地对建文说道,他的目光柔和而坚定,“我辈既生长于海洋,来去自由,燕王有何权力令我辈臣服?彼用好言语来说,我自用好言语回他;他既然要用武力对我,我自当用武力回他。陈胜不过是一介戍卒,都知道王侯将相本是无种,彼又何以天子自居,令我等海洋之民屈服?明日之战不胜,唯死而已。”
破军一撩大氅,伸出他苍劲的大手,按住建文的肩膀:“你不是要杀郑提督报仇吗?如今机会正在眼前,难道你要退缩不成?”
建文将郑提督.t>的生死放在心里权衡了一下,恍惚间觉得杀与不杀的界限,似乎又模糊了。若是放在当初,或只是放在一个月前,他大约都会毫不犹豫地说“我的目标就是杀郑提督”,如今手刃郑提督的机会近在眼前,他又难以确定了。
“杀了郑提督又能如何?难道我就快活了?快意恩仇之后,我又如何自处?”
建文低下头思考良久,看到破军所过的生活,再与自己相比,就好似游龙与蜗角之别。他曾经的一心一意,在破军的面前都显得如此渺小。想到这里,他似乎下定某种决心,从肩头拿下破军的手,双手握紧了,认真地说道:“若是能让你和你的兄弟们活着,我杀不杀郑提督都在两可之间。大哥你说过,要和我一起乘着青龙船同去极东之国,小弟铭记在心,莫要食言。”
建文的答案出乎破军意料,他看着建文的双眼炯炯有神,知道他表露的是真情,这铁一般的汉子心中一酸,眼眶微红。但当着众部下的面,他不能表露出如此软弱的情感,但他的口气还是变得软化了:“愚兄答应你的事自然是要做到的,只是你身子娇贵,如今又丢了玉玺无法操作青龙船,如何能出战?”
“小弟虽不才,好歹能使得火铳,虽算不上百步穿杨,也能十有九中。”建文从腰上摘下转轮火铳来,他看着数十步外旗杆上一面带着白色大象、火焰边的大旗说道,“看我打那旗下来。”
说罢,他不等破军张口,也不认真瞄准,抬手就是一铳。只见铳口火焰喷射,夜空中响起“噗”的一声悠长闷响,那面大旗果然应声被打断系旗的绳子,晃晃悠悠地掉了下来。这一声响引得周围干活的蓬莱将兵都停下手里的活计来看,见大旗果然应声而落,不绝声地发出一片叫好声和口哨声。
旁边跟随的老何大惊,上前要说话,却被破军微笑着拦住。他对建文说道:“贤弟好铳法,愚兄是知道的。只是郑提督有战舰四百艘,官佐将隶数万人,你一把铳只能打三发子弹,又如何能打得尽?”
建文收起铳,说道:“兵法有云:昔之善战者,先为不可胜,以待敌之可胜。不可胜在己,可胜在敌。郑提督兵马虽众,我以逸待劳本就比他千里奔袭更有胜算。我这铳里虽然只有三颗子弹,杀郑提督一人足矣,又不是要杀尽明军。再者……”
建文看到一直跟着破军的脚上有伤的小奶猫,正在破军脚边趴着休息。他之前从老何那里得知,这只小猫只是一条腿扭伤,倒也好了七八分,只是走路还有点跛。他弯腰将小猫捞起来,手捏着它的伤脚揉了几下,那小猫原本不能动的脚竟恢复了活力,猛力蹬了几下,从建文手里挣脱,落到地上打几个滚翻起来,“喵喵”叫着绕破军跑起来。
“你体内有海藏珠?”破军睁大眼,他万万没想到建文竟然有此异能。
建文点点头。
“你的能力莫非是疗伤?”
建文又点点头,又摇摇头,说道:“算不上疗伤,只是将对方的伤势转到自己身上罢了。”他觉得右腿又酸又麻,显然是小猫的扭伤转到了自己脚上。好在伤得不算重,他想着待会儿要些药酒来推拿一番,估计大致也就没事了。为了直观地向破军展示自己的能力,他认为这点痛苦倒还忍得过。
“别的且不说,能在你身边,你也算是长脚的药箱了。”
建文看似轻松,右脚早有些站不住,疼得他悄悄伸出右手在腿上直揉。
“贤弟不光心善像佛,这代人受过的能耐也如佛子一般,看来寻找佛岛非你莫属了。”破军看着建文的怪样子,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然后让一名胸口画着白月光里有药箱的医官赶紧拿药酒来给建文推拿。
医官的推拿手艺果然不俗,不出一刻钟,建文竟觉得腿不痛了,脚也又是自己的了。
老何在破军身旁指着远处说道:“大王快看,那边是不是小郎君来了?”
大家一起朝他指的方向看,果然是小郎君带着一众人过来,边走还边絮絮叨叨说着话。他到了破军跟前说道:“锦衣卫都被我缴了械关起来,褚指挥使关一间,其他人另一间。”
原来破军回来后立即命令判官郎君去将还在岛上的褚指挥使和他的手下都抓了起来。褚指挥使本想神不知鬼不觉地让日本人将建文抓走,自己落得两手干净,再伺机而动。不料李千户在海上出了岔子,后来又酿成这般大祸,破军和大明撕破脸,回来第一件事自然是将他抓起来。褚指挥使带来的固然都是顶尖高手,但在海上和日本人斗殴死了大半,剩下的人单势孤。判官郎君气他在蓬莱岛指使日本人绑票,亲自对他暴了一顿老拳,打掉褚指挥使两颗门牙。这褚指挥使手下锦衣卫虽说个个是高手,自己却是养尊处优,空落得一身好肥白肉,并不会半点功夫,被打得哭爹叫娘,又让手下都缴了械。
沈缇骑八面玲珑,没少替判官郎君做事,判官郎君本是要让他自己回去。可沈缇骑说若是把众人都抓了,只放他和他兄弟两个,恐怕说不过去,不如连他一起关了。判官郎君晓得他是要趁机讨好褚指挥使,想着依破军不爱将事做绝的性子,早晚还是要放了褚指挥使,便将沈缇骑和他兄弟与褚指挥使关在一起,让他有机会和长官患难与共,也算是卖他个晋身之阶。
“这小子,回头待放他去时给兑张一万两的纸钞。想来郑提督那边他也有好处,褚指挥使但凡活着回去也亏待不了他,这一趟蓬莱之行,就属他赚头最大。”破军听完判官郎君汇报,忍俊不禁地笑了。
“柏舟厅那边已然安排好了。”判官郎君说道,“滞留在岛上的各藩国国王、大臣,还有各海盗团的首领都在等大王前去训话。还有这位太子爷带来的人也都安排去了,大王现在可否摆驾前往?”
“去,现在就去。”
破军将小奶猫抱起来放在肩上,拉起建文,在判官郎君和众人簇拥下,前往柏舟厅。
老何落在队伍后面,回首又看了一眼被建文打下的旗帜,摇摇头,自言自语道:“还未出战就先打下自家牙旗,不吉利,不吉利啊!”
作为南洋化外之地诸势力盟主的蓬莱,长久以来都有许多地方实力派、海盗、商人、小国使节,乃至国王常驻。这些人大都有着自己的势力,他们各自的武装船只通常也是常驻在蓬莱的港口里维修,战时作为蓬莱势力的一部分与蓬莱本岛的驻留舰队一起出战。
如今在柏舟厅内的许多人,都是建文在之前的宴会上见过的,不过当时他是作为铜雀的随从在客座上坐着,如今却可以在破军的主座旁落座,铜雀、七里、腾格斯和哈罗德也早早到场了。
建文问用绷带包着脑袋的腾格斯在爆炸中震到的头部怎么样,腾格斯敲着脑瓜说还好,里面空空如也,所以伤害不大。铜雀若有所思,七里看着心不在焉,唯有哈罗德兴趣盎然,上次他没有跟着来柏舟厅赴宴,是以对现在人头攒动的景象颇有兴致。
见破军进厅,厅内二百余人都起身迎接。此时大厅里的人分成左右两边入座,左边坐的都是外藩和属地酋长、海盗团首领以及海商等,右边坐的则是以判官郎君为首的七位已到达的判官,还有他们手下的大bbr>小将佐。
破军让众人都坐下,用极其威严的声音开门见山地说道:“今日之事大家都知晓了,如今蓬莱岛外是大明水师结下的坚阵,数万敌人虎视眈眈,予当战当和?”
“大王一声令下,我等自然有进无退,必效死命。”
大厅中二百余人一起怒吼,声音一浪盖过一浪。
破军伸平双手,人们的声音逐渐平息,他继续说道:“大明水师天下无敌,近年灭国无算,统军的郑提督威名赫赫,部下骁将如云。此战我军兵力只及其一半,胜算不过三成,列位可愿与予共生死乎?”
“我等情愿与大王共存亡!”
大厅里再次沸腾了,人们慷慨激昂,特别是左边的许多国王和酋长都挽起袖子大叫,有的痛哭流涕,还有海盗首领当场披头散发、用匕首划脸发誓与郑提督不共戴天。以至破军不得不再次提高嗓音才能让他们安静下来。
破军待众人都平静了,这才继续用他洪亮的声音说道:“这海洋本是天赐,从不是谁家疆土,诸君祖祖辈辈在此繁衍生息,开拓航行,头上哪曾有什么皇帝?大明皇帝我等敬他是中原上国天子,也愿结好于他。不料他竟贪得无厌,图我土地宝货,说什么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竟要染指南洋,欲置我万千自由之民于其臣属,令我等朝夕向北叩拜,如此岂能相从?今日之战,非为我破军,乃是为南洋之自由,为诸君子孙万代之自由,诸君皆当一力奋战。此战若胜,可保我南洋百年之自由;即便战败,我等英名也将千古流传,为万民传颂。”
柏舟厅内的人再次沸腾,他们的呼喊声、怒吼声、哭叫声几乎要将屋顶掀翻。
破军端起酒盏,刺破中指在盏里滴了滴血。鲜红的血落进略带混浊的酒中,如烟似雾地散成淡粉色。他端起酒盏,对众人说道:“诸位如愿与予共保南海,请如予一般滴血入酒,共赴生死。”
蓬莱岛上本来禁带刀兵,但匕首是海上讨生活的人随身携带之物,既是防身之物,也是餐具,须臾不会离身。大厅里的二百余人都抽出牛角柄、犀角柄、象牙柄,或者朴素、或者镶金嵌银的各色匕首,刺向自己手指,将血滴进酒中。
建文被现场高昂气氛鼓舞,也要去找刀子刺手指,却被破军轻轻拦下。
众人一起将混了血的酒盏举过头顶,齐声高呼“誓与蓬莱共存亡,有违此誓,天地厌之!”在连喊了三遍后,大家都将血酒一饮而尽,并亮出干干净净的碗底,相视大笑。一时间,柏舟厅内洋溢着催人热血沸腾的坦荡大笑。
破军放下酒盏,展一展宽大的袍袖,放缓语气说道:“话虽如此,予也知道诸位或是小国之君,或是船队之长,在南洋艰难求生,殊为不易。如今大明势大,蓬莱危如累卵,十余年来多蒙众位帮衬,当今危难时刻,若是让诸君与予共存亡,实无道理。所以……”
破军对老何使了个眼色,老何喊声“来人啊”,顿时出来二十名杂役,手里各自拿着长杆。破军这才继续说道:“予也知道众位难处,大明毕竟不好惹,与之为敌只怕遗祸家人。待会儿予自令人将厅里的灯都熄了,诸君若是要去时,尽管去就是,定不为难你们。”
听破军这样讲,人们都炸了锅,纷纷表示大王不必如此试探,我等誓死跟随大王。破军“呼”?地站起来,抽出腰刀,一刀将面前的桌案削去一角,环顾大厅,朗声道:“一言既出,岂有收回之理?诸君大可放心,予发言至诚,若有试探之意,当如此桌角。”
喧闹的人群安静下来,大家都看着破军,一些国王和首领还淌下泪水,暗自用袖子擦拭。
“熄灯。”
破军一声令下,所有灯烛一齐熄灭,刚刚还亮如白昼的柏舟厅立即陷入黑暗。
突如其来的黑暗让建文的眼睛短期难以适应,他过了好久才逐渐借着微弱光线看到周围的景物,但远处还是一片黑暗,只能用耳朵听。大厅里一片寂静,偶有小声低语,以及“窸窸窣窣”的声音。
大概过了一刻钟,只听破军大喊“掌灯”。黑暗中显出几点橘红色的火光,那是杂役们在点火,不消片刻,所有灯再次被点起,柏舟厅里再次亮如白昼。
“奶奶的,人都哪儿去了?”建文听到背后腾格斯发出的惊愕叫声。
只见大厅里右边蓬莱岛的军官基本还在,只是空出几个位置,左边众位国王、酋长的位置已是空空如也。一百多位首领早都走得干干净净,有的人鞋子都脱下来了,整整齐齐摆在桌子下,看来是怕发出声响光着脚走的。建文在黑暗中听到的“窸窸窣窣”声,便是这些人蹑手蹑脚逃走时,衣服摩擦发出的声音。
“人性便是如此啊。”破军苦笑着从怀里掏出从郑提督那里拿来的银麒麟丛云酒壶,高高举起抖了抖,将一滴残存的酒液滴在舌头上。他不满地晃晃酒壶,有些后悔自己为何要把那整整一大瓮的老酒都踹到海里去,如今想喝也喝不到了。
“真是家贫出孝子,国难显忠良啊。”
铜雀站起身来,背着手走了几步,问建文道:“你是去是留?”
“我要留下,与破军大哥共生死。”建文语气坚定,他不知铜雀此言何意,按照一般来讲,铜雀多数是要拉着他远离这是非之地。
“甚好,甚好。”铜雀笑得胡子都翘起来,他手里攥着那只小铜雀来回摩挲,然后转过头对破军拜了一拜,“我且将太子爷托付于你,莫要损了半根汗毛。小老儿去去就来,或可对蓬莱有所裨益……明日中午我若不回,大约也就不必指望小老儿了。”
破军直起身子,也对铜雀作了个揖,什么也没问。建文忙追上来,拉住铜雀的袖子低声问:“铜雀老先生,你这是……”
铜雀笑道:“小老儿初时见你,就觉得你有几分面善。后来才想到,原来是人物气质像极了破军年轻时模样。小老儿与破军也是老交情,没有不帮他的道理,只是可惜了这次要来的银子,又要打水漂了。”
建文见铜雀这种唯利是图的家伙居然愿意为破军破财,惊讶得不由放开了他的袖子。铜雀一袭白衣飘飘离去,在建文看来竟如仙人一样。
他这才想起看看其他人,只见腾格斯、七里和哈罗德也都在原位坐着,忽然觉得甚为欣慰。
“你们有谁不想参与此战吗?我是必要和破军大王一起出战的,你们几位和此事并无干系,尽可随意离去。”建文知道自己的话说了也如同白说,但还是说了出来。
“你和破军大王是安答,俺和你也是安答,那破军也是俺的安答。俺们草原上最看不起的,就是将马屁股对着敌人的蛋。”腾格斯抱着双手,瓮声瓮气地说。也许是说话声音太大,震得他受伤的脑袋也疼起来,于是赶紧抱住脑袋“哎哟哎哟”地叫起来。
“弃友独去,是为不义。再者,咱从未见过这大阵仗,若能亲见,也不枉此生。再说咱虽不能上阵杀敌,凭着所学救治伤者还是分内可为之事。”哈罗德捏着自己的小胡子,自觉这几句话说得极为得体,不禁为自己的表现点头赞许,然后又补充道,“再者,阁下的火铳尚需咱帮你保养,战场之上生死皆在转念,若是子弹卡壳,岂不是要呜呼哀哉?”
听着哈罗德生硬地咬文嚼字,建文忍不住“哈哈”乐起来。他又将目光转向七里。七里从开始就面色阴沉,不知她在想些什么。
“那你呢,七里?”建文不知自己究竟是希望她留在自己身边,还是让她躲去安全的地方。他等着七里的回复。
“在下离开。”七里的回答让腾格斯和哈罗德都吃了一惊,建文也略感意外。
“在下离开,”七里表情木然,显然她早就想好了,“如今将军已死,在下心乱如麻,要找个地方好好想想未来之事,抱歉,不能死在这里。”
“嗯。”建文不想为难七里,他想起了老阿姨对他说的关于七里的一场大厄,他始终惦记,却又不敢说出来。既然幕府将军已死,他不愿再将七里拖进可能危及生命的境地。原本想去拉七里的手缩了回来。七里似乎也并不感到留恋,她在众人注视下,离开了柏舟厅,头也不回地走了。
毫不犹豫地断舍离,隔绝人间一切情感,这也是一名合格忍者的必修技。
“准备点兵,看看我们还有多少人马、船只可以调动,我看大约不会超过一百二十艘吧。”柏舟厅走了一半的人,破军反倒觉得没那么紧张了,至少留下的都是他可用之人。
老何觉得有些尴尬,问破军道:“大王,这些货此番离去,只怕要带走蓬莱四成战力,我要不这就带人去将他们追回来?”
“追?追什么追?”破军将银酒壶揣回怀里,做出满不在乎的样子说道,“这些宵小之辈本也没甚可指望的,若是将他们追回,只怕届时临阵骚乱,反冲了蓬莱的军阵。”
“再者,我正欲借这些人逃散以骄明军之心,让他们以为蓬莱军心不稳。彼时,我以精兵战其骄兵,胜算或能升至五成。”其实,破军这份将劣势转成优势的镇定自信不过是要安定人心,但他说得斩钉截铁,由不得老何不信。
建文直待七里身影完全消失,才叹息着回过神。他随意地在蓬莱军官中扫了一眼,立即发现哪里不对,便再次审视,果然发现问题在哪里:刚刚还在人群里的判官郎君不知何时消失了。
破军也发现了不对劲儿,恍然间也有些惊慌了,此人的消失远比那一百多名国王、首领要让他紧张。他赶紧整理思绪,命人前去查点,港口方面果然报称,小郎君带着十艘中型战舰紧随着那群叛逃者的船只一起出发了。
蓬莱发生群体逃亡事件也传到了明军船阵这边,众将在赞叹郑提督有先见之明的同时,都跑到船头观看几十艘各式船只从蓬莱各个港口驶出,朝着四面八方快速逃散的奇景。众将哈哈大笑,身上的甲片叶子“哗啦啦”响成一片。
一名千总忽然见到乱窜的船只中,竟有一小队船朝着明军驶来。他指给同伴看,大家经议论认定,这几艘船想必是来投诚的。这千总也深以为然,今晚正是他当值,于是乘着一艘二等福船,点起四五艘小船去拦截来船问个清楚。
此时正是午夜时分,海面和天色一般黑,月亮被黑云挡遮住,只有借着远处蓬莱的点点火光,还有明军水寨的灯光才能稍微看清不远处的情况。
千总让士兵们拉下船帆降低船速,自己提着灯笼,眯着眼在船艏仔细观看。
对面船只越驶越近,“哗啦啦”的轮盘拍水声都能听到。等到了十丈左右,千总终于看清,来船是一艘有着昂起龙首像、两侧有轮盘的大船,大船边十艘西洋样式的划桨快船在两侧排成“人”字形紧紧跟随,伸出的几百条船桨划水极为齐整。
千总觉得前面这条船甚是眼熟,他抬高灯笼,只见对面船只龙首像上站着一条精壮汉子,身穿阿拔斯式样的胸甲,背后插了一排斩马刀,双手正抓着铁链子转动两个大铁锚。
千总回忆起此人似是白天与王参将对峙之人,他刚要叫出声,对方左手的铁锚脱手而出,几十斤的大铁锚带着风声朝他面门打来。明军水阵里观望的众将见千总船上的灯笼突然灭了,一阵单方面短促的惨叫后,海面再次归于寂静,千总的小小船队都没了动静。
众人正在疑惑,只听岗哨敲着锣大叫道:“夜袭!是夜袭!”一只大铁锚带着呼啸的风声从黑暗中飞来,“咔嚓”一声,竟将主桅杆砸成了两截。
第四十三章 夜袭
折断的桅杆足足有一名壮汉环抱那么粗,竟挡不得判官郎君大铁锚的一击,应声而断。桅杆“咔啦啦”地倒下,邻近的一艘小船跟着遭了殃,被拦腰砸成两段。
判官郎君双臂竟像是有用不完的气力,抡着两个铁锚左击右击,扫向沿途甲板,正在睡梦中的士兵不知发生了什么事,急匆匆拿着武器爬上甲板。一铁锚飞过来,将硬木做的舱门击得粉碎,再顺势一钩,铁锚和尾部的铁链借着来势将挤在一起的人都带下水。
一艘二号福船上的千总机敏地命令将船横过来挡住水道。他组织起来几十名弓箭手,用硬弓朝着敌军打头的走蛟船射击。
明军水师的控弦之士都是重金招募的好手,千总抽出腰刀朝着走蛟船一指,一阵箭雨射来,走蛟船的龙首上猬集了不少箭支,判官郎君虽然灵活地闪过,聚集在甲板上准备接舷战的士兵却有七八名遭到射杀。接着又是一阵箭雨,十几名胸口画着盾牌图的藤牌手举着藤牌聚集到船头遮掩。
判官郎君拆掉铁锚头,闪身跳出来将两截铁链挥舞得水泼不透,再射来的弓箭都被铁链打到水里。明军弓箭手眼见得箭都被打落,有些慌了手脚,有的士兵扔了手中弓箭朝着船尾跑,有的干脆跳进海里。指挥的千总大声呵斥他们回来,士兵忙着逃命,哪里肯听。
走蛟船船头靠上二号福船侧舷,判官郎君先舞着铁链跳上敌船,千总抄过根长枪猛力刺来,却没有对方的铁链来得快,早被一铁链打翻,随后跟上的蓬莱藤牌手补了三四刀,明军见指挥官被杀,都各自逃生。
紧跟上来的是胸口画着铁锤的工兵,他们将桶里的火油泼在甲板上,待蓬莱的船只绕过二号福船后放起火来。
火油引燃弹药库,造成大爆炸,照亮了判官郎君的后背,也让他借着光亮看清了明军的布阵。夜晚中密集排列的明军船阵像是被撕开一道火的缺口,将尾随追来的明船都挡住,无法追击。
明军水师的船阵是按照船只大小排列组成,中间留有许多纵横的水道,足够蓬莱的小船队在其间航行。明军船只虽多,在狭窄的船阵中却难以组织优势兵力对抗,这支小船队反而在局部占据了兵力优势。
明军发现了己方的劣势,立即组织起十几艘只能装载四五人的网梭船来拦阻。判官郎君正在指挥作战,只听远处敌船所在的黑暗里“噼噼啪啪”一阵炒豆般响,橘红色火光此起彼伏闪成一片,判官郎君只觉得胸口如被人用重锤击打,身体不由得后仰倒退两步。
稳下心神低头一看,身上所穿的胸甲竟多了两个凹坑,用手指去摸,还微微在发烫。原来,网梭船上的明军都是火铳手,判官郎君一时大意竟然中了两弹。好在他穿的胸甲是用三层钢板叠加打造而成,极是厚重,铅弹打穿第一层钢板,却嵌入第二层和第三层之间。
两名士兵上来扶他,只听对面又是“噼噼啪啪”一阵响,两名士兵中弹掉进海里。判官郎君赶紧伏下身子,须臾间响起第三轮“>..噼噼啪啪”声,圆形子弹翻滚着在走蛟船上横飞,将坚硬橡木板的甲板打出好几个洞来。他立即判断对方的船只并非胡乱射击,明军火铳手是将网梭船排成三排,铳手轮流装弹起身射击,编织起一张连绵不绝的火网。
判官郎君命令传令兵用鼓点传令,让所有船只上的士兵伏下身子,西洋划桨船收起船桨,让船身借着冲力向前冲击。十条装有三角形铁冲角的西洋划桨船像是十把利剑,将挡路明军小船撞得七零八落,有几艘被撞成两截沉没,船上铳手也纷纷掉进水里。
又有一艘甲板上建着三层高楼的巨舰大福船驶出,想要阻挡住逼近中军的敌人。判官郎君命令指挥鼓变换敲击,十一条船分成两队,从大福船两边绕行。
看看敌人船队企图从两边绕行,大福船上的明军炮手调整炮位准备近距离炮击。只听西洋划桨船上响起口哨声,低矮的船舱里钻出十几条黑影,手拿圆形炸裂弹奋力朝大福船扔过来。这些家伙扔得又准又远,圆形物体刚好从大福船两侧舷窗扔进去了。
炸裂弹随着爆炸扬起石灰,狭窄的船舱刹那间就被腾起的石灰填满,士兵们被呛得口鼻难以呼吸,眼睛也难以睁开,四周充斥着咳嗽声。直到蓬莱的船只走远了,大福船上才起炮声,却只是无奈地在海面激起一阵水柱而已。
船顶桅杆上挂着七盏青色犀角灯的中军宝船甚是高大惹眼,二十条用粗铁链挂在一起的大福船铁桶似的在外面围了一圈,远远看去船上的木制堞墙蜿蜒曲折如同水上城墙。
距离大福船船墙还有三四十丈时,判官郎君看到船墙上随着接连不断的轰鸣迸发出的一串红色火舌,那是安置在大福船侧舷船窗内的佛郎机中型火炮在发射。成排炮弹在夜袭队左近爆炸,一艘划桨船被击中沉没。判官郎君无暇指挥营救幸存部下,命令鼓手用加快的“咚咚咚咚”鼓点催促剩下九艘船加速。
当距离推进到二十丈左右时,敌人的佛郎机炮再次装弹完成并发射,“轰轰轰轰……”十几声几乎震破耳膜的轰鸣,十条水柱再次在蓬莱的船队里腾起,这回又有两艘划桨船爆炸。
“不要怕,佛郎机炮只来得及发射这两发,再往前就进入射击死角了!”
判官郎君给部下鼓劲,士兵用“嗷”的低吼声回应他,然后在船头张开早就准备好的大张湿牛皮,用以阻挡敌人的铅弹和喷筒。
果然,当船队距离缩短到十丈,大福船墙上数百点橘红色火光闪动,黑火药燃烧爆炸的“噗噗”闷响声以及造成的浓重硫黄味充斥于海面。明军小火器射出的铅弹和铁砂,在火药推动下将湿牛皮打得千疮百孔,却未能伤到躲避在其后的蓬莱士兵。
走蛟船“咚”地撞上了大福船,走蛟船的龙头撞成三节,铁冲角直嵌入大福船的船身。
判官郎君捞起地上部下遗弃的铁盔当作盾牌,右手从背后抽出一把斩马刀,大吼99lib?一声跃起一丈多高,落在大福船甲板上。明军火铳手抡起火铳充当铁锤砸向判官郎君,判官郎君用铁盔抵挡打来的铁铳,单手持着斩马刀砍翻十几名明军,清出一片空场。趁这工夫,蓬莱士兵凭借扔上船舷的绳钩爬上大福船,很快就有几十名嘴里叼着砍刀的藤牌手爬了上来。
几百名明军拥挤在大福船并不宽阔的甲板上,更多人被挡在后面无法加入,蓬莱军倒是源源不断地从走蛟船和划桨船补充上来,很快也有了几百人。
四名手持斩马刀的亲兵找到判官郎君,护卫住他的两侧和身后。这四名亲兵是他培养多年的好手,平时不离左右,战斗中都是跟在他身后。
判官郎君看到一个明军军官在指挥从其他大福船上赶来支援的明军,两侧迂回包抄蓬莱军,于是相了相远近,反手拿住斩马刀修长的刀杆,用力朝着那军官投出去。斩马刀洞穿了军官的胸口,刀镡没入他铠甲上在闪闪发光的护心镜,刀尖从后背穿出,明军见指挥官战死,士气大衰。
蓬莱的士兵趁机呐喊着突进,很快将判官郎君身前的明军也都逼退,这让他可以从容地跳到船甲板高处观察。只见船阵中央高大宝船上亮起许多火把,百余名顶盔掼甲的明军将士簇拥着一把太师椅,上面端坐着身穿蟒袍、身披红色斗篷的郑提督。
“唯有占领通向宝船的舷梯楼梯才能杀到郑提督身前。”
判官郎君有些发干的喉咙咽了下口水,这情况比他想的要艰巨得多。数丈高的舷梯只能够一人上下,判官郎君又从背后抽出把新斩马刀,朝着舷梯方向杀去。
甲板上拥挤的人原本就不少,双方人员还在不停涌入,甲板很快变得无序拥挤,甚至连挥舞刀剑也变得困难。小郎君逐渐收拢邻近士兵向前厮杀,逐渐竟聚拢了一百多人,这些人帮他打散明军,开出一条路,让他终于挤到了舷梯边上。
宝船上的明军显然看出他的意图,发生一阵骚动。郑提督从太师椅的扶手上抬起手挥了一下,身边侍立的三十六名大汉将军“噢”地答应一声,一个个端着系有豹尾的画戟从木质楼梯上下来。
此时月已偏西,刺骨的海风渐渐变大,吹得判官郎君散乱的头发挡住了脸。他在战斗中失去了包头巾,长发总是很碍事地挡在眼睛前面。他仰头看看正从高高的楼梯上平端画戟的大汉将军们,自觉随时挡在眼前的乱发着实碍事,于是从衣襟上撕下两条布条来,一条用来将头发扎成辫子,另一条缠在右手上,让自己握着刀杆的手摩擦力增强。
完成这些简单的准备工作,判官郎君长嘘一口气,稳定心神,>99lib?双手抓紧斩马刀的刀柄,两步跃上台阶,朝着排在最前面的大汉将军冲去。
此时的木质楼梯上已站了七八名大汉将军,这些战士都是万里挑一的巨人勇士,身高完全相同,且都力大无穷。这些人都穿着沉重且装饰华丽的镀金鱼鳞甲,头戴凤翅盔,手握戟杆上缠着丝帛的画戟。他们平时在郑提督身边作为仪仗队,用伟岸的身姿和洪亮的嗓音增添声势,需要时则作为近卫保护郑提督安全。
上到楼梯中段,判官郎君与第一位下楼梯的大汉将军相遇,对方居高临下,平端画戟“嚯”地吼一声,向下刺来。楼梯狭窄毫无躲闪空间,判官郎君伸出斩马刀,用力用刀头去拨打戟杆。只听“当”一声脆响,竟将斩马刀崩了一块缺口,对方的画戟通体竟是用混铁打出来的。
判官郎君稍一愕然,立即反手用刀背将对方画戟头压住,反手快似闪电,一刀正切在对方缺乏保护的脖子上。大汉将军并未发出惨叫,身子一软,巨大的身躯从楼梯侧面摔了下去。
第二名大汉将军并未因同伴被杀而停滞,他也依前者模样,平端着画戟戳来。判官也挥舞斩马刀对着他戳过去。对方的戟尖擦着他额头划过,给他留下道血痕,他的刀却戳到对方面门。大汉将军手一松扔下画戟,判官郎君只觉得手里的斩马刀也是一沉,原来他的刀杆和对方画戟上的豹尾缠在了一起。
第三名大汉将军没等前面的人完全倒下,从战友身后挺着画戟朝敌人心口刺来。此时判官郎君想抽刀已是来不及,他只好朝右一侧身闪过戟刃,然后用左臂夹住戟杆。大汉将军有些慌了,他想用力将画戟抽回去,不料纹丝不动,判官郎君单臂的力量竟比他双手还要强劲。没等他第二次使力,判官郎君的右手也抓住戟杆,用力向上一提,大汉将军的双脚竟然离开地面,身体被举了起来。他还想挣扎,判官郎君朝楼梯外侧一甩,将他从几丈高的楼梯上扔了下去。
没等第三名大汉将军身体落地,判官郎君早从背后又抽出把斩马刀,跃进一步朝着第四名大汉将军戳去。对方没想到他拔刀突刺的速度竟是如此之快,竟然被他刺穿身体,直接倒在楼梯上。
第五名大汉将军方才要补上来,判官郎君再次抽出把斩马刀,以力劈华山之姿从他头顶劈下,竟将他的脑袋连头盔劈成两半。
判官郎君又连砍了两名大汉将军,在砍到第八名时,手中的刀竟然砍不动了。原来,这些大汉将军全身铠甲都是用精铁冷锻打造,极其坚固,斩马刀连砍三人后刀刃早满是缺口不堪使用。判官郎君背后插的刀用光了,他只好对身后跟进的亲兵喊道:“把你的刀给我!”亲兵将刀扔过来,他又连着杀死四五名大汉将军,刀再次不堪使用,只好又一次向身后亲兵要刀。
判官郎君一步步走上楼梯,三十六名大汉将军或死或伤,他自己浑身上下也都被鲜血浸透了。这鲜血既有敌人的,也有他自己的,他的肩部和左腿上中了两戟,右边肋骨似乎被打断一根。
判官郎君忍着痛登上最高阶楼梯,只见几十名士兵高举火把“人”字排开,中间郑提督面对楼梯口端坐在太师椅上,略侧着脸面无表情地冷眼看他。
木质舷梯从中段以上直到顶端的楼梯口,躺满了大汉将军的尸体,鲜血“滴滴答答”顺着楼梯向下流。楼梯口也被鲜血浸透了,判官郎君感到双脚下面都是黏糊糊的,血腥气直钻进鼻孔里,惹得鼻腔发痒。
他用手指擤了一下鼻子,左手在前挺着斩马刀,瞪视着郑提督。此时的宝船下杀声震天,宝船上却安静得瘆人,不管是判官郎君、郑提督还是举着火把的明军,都一声未出。
“是破军让你来夜袭的吗?”郑提督手指顶着前额,细长的眼角扫着血人般的判官郎君。
“只要取下你的首级,明军自然崩溃。”判官郎君并不多作解释,脚下略略向前蹭了一步。
“哼,破军麾下也有你这等莽人。”郑提督缓缓站起来,从腰间左右悬挂的两只盘龙剑鞘里抽出两把不到三尺长的宝剑,旁边随从赶紧将太师椅搬开,“我就说破军不至于违约。既然是你私违将令,本提督且代替你家大王执行军法好了。”
判官郎君从郑提督并不算特别高大的身躯处,感受到了恐惧,这恐惧当年令他臣服于破军的剑下。他大吼一声,挺着斩马刀朝郑提督冲来。
两人相距不过两丈,斩马刀的刀锋眼看要扎到郑提督身上,郑提督双剑左右分开,剑尖指地,似乎并不着急阻挡。判官郎君冲了几步,忽觉脚下打滑,原来鞋底早都被鲜血浸透,他只好弯下身体稳定重心。
斩马刀从刀身中间被平滑地斩断,刀头在空中转了两圈,扎在甲板上。判官郎君感到一阵寒冷从头顶掠过,扎着头发的布条被切断,头发再次散开。他的身体不由得向前一倾,半跪在地上。
郑提督还保持着之前双剑朝下的姿势,似乎从未动过。他依然用冷眼看着判官郎君,似乎并不急于杀死对方。他的眼睛稍微眯了一下,似乎是要等对手站起来再打,判官郎君感到前所未有的侮辱。
“你不过仗着兵器锋利,算不得好汉。”
判官郎君把牙咬得“咯咯”直响,向身后伸手索要新的斩马刀,手却抓空了,并没有亲兵递上新的刀来。他转头看去,只见甲板上都是明军,四名亲兵早都被杀,楼梯上站满了沿梯而上的敌人。宝船下的厮杀声也少了许多。他站起来,将手上的血在裤子上蹭了蹭,举目远望,明军水阵已然变阵,从环形防御变成了散开接战模样。自己的船队遭到几倍的敌人围攻,划桨船还剩下三艘在抵抗,走蛟船上的甲板也被明军占据。
“给我刀。”
判官郎君对着郑提督伸出手,郑提督示意手下给他,一名将官解下bbr>自己的腰刀扔过去。
判官郎君接过刀试了一下手感,又朝郑提督冲过来。双方交锋的瞬间,判官郎君感到了对方的剑锋,于是避开剑刃,挥刀去荡开对方的剑身。郑提督手里的剑果然被他推到一边。判官郎君反手一刀朝着郑提督的腿砍去,银光一闪,腰刀被从中间砍断。
“呼……”判官郎君跳到旁边,长嘘一口气,再次对郑提督伸出手,“再给我一把刀。”
郑提督面无表情地点了一下头,让手下再给他一把。
判官郎君拿到新的腰刀,反手持刀再次朝着郑提督冲去。银光一闪,腰刀再次被斩为两段。他跳到郑提督身后,扔下残缺的刀把,再次伸手向对手要刀。
第三把腰刀送到判官郎君手里,他掂了掂刀的分量,背对着郑提督又深吸口气,用尽全力朝着郑提督身后砍来。郑提督这回似乎连身子都懒得转过来,还是保持双剑剑尖朝地的姿势。
眼看判官郎君的刀要砍到他的头上,又是银光一闪,判官郎君只觉得右手一凉,他看到腰刀旋转,自己的右手还紧紧握着刀把。
鲜血从手腕被切断的地方喷出来,可判官郎君并不觉得疼痛,他身上有太多地方受伤,浑身上下没有不痛的地方,断手的伤痛反而不那么明显了。
“还要刀吗?”
郑提督转过身,依旧用冰冷的目光看着他。此时东方的天空已泛出鱼肚白,微微露出的日光将原本黑暗的海面照出一小片光亮区域。郑提督的半边脸被微泻的日光照成灰白色,另半边还在黑暗中。判官郎君摇摇头,郑提督合眼对判官郎君方才坚韧的斗志表示了一下致意,然后左手举剑,朝着他的头顶刺来。
“嘡啷!”
郑提督的剑锋上迸出一朵闪亮的火花,他感到拿剑的手发麻,铅弹带着强大的冲击力将他的剑锋撞歪。
他怔了一下,朝着开火的方向看去,只见一条通体青色、龙头高昂的大船,在十六只盘龙轮盘带动下躲过沿途企图拦截的明船,穿过解开连接锁链的大福船间的缝隙,朝着宝船方向高速驶来。船头站着一名青衣少年,右手举着火铳,铅弹是从他的铳口射出的。
少年再次扣动扳机,火铳又连续两次喷射出火焰,两发铅弹朝着郑提督射来。郑提督双袖一振,连离他最近的随从也没看清他的动作,两枚铅弹被切成四瓣,带着灼热的烟气滚落在地。
“跳!”
青龙船眼看冲到宝船下,船上少年冲着宝船上大叫,判官郎君虽然被砍断右手,依旧反应机敏。他跳起来抓住船边一面旌旗的飘带,借着飘带朝船下一跳,飘带减缓了他的下降速度,让他不至于从高空直接摔到青龙船坚硬的甲板上。
他落到距离海面几尺的地方时,青龙船正好驶到。一条蒙古大汉振动背上一对小小的飞鱼翅膀跳起,正抱住落下的判官郎君,然后将他轻轻放下。旁边有个金发碧眼的西洋男子,赶紧在全身上下几十个口袋里翻出草药,给判官郎君的断腕处敷上,又找到干净布条给他包扎好。
青龙船冲到宝船前猛地拐了个弯,朝着来处飞快驶离。船上的少年放下手中打光子弹的火铳,仰面对郑提督怒目而视。郑提督将双剑插在地上,冲到船舷旁也看着那少年。
少年的目光随着青龙船远去变得模糊,两边明船上的士兵开始朝着青龙船施放枪炮,郑提督连忙下令道:“再有朝此船射击者斩。”明船的枪炮声终于变得稀疏,青龙船穿越明军船阵,迅速撤离。
“提督大人!”
一名哨探分开堵在楼梯口的官兵跑进来,他看到满地的鲜血断肢稍微呆了一下,随即屈膝跪倒禀道:“蓬莱的主力船队和我军外围开始交战了!”
迎着朝日,上百艘蓬莱战舰出现了,他们的前锋船船头架着火箭柜,炮手点燃药捻,数十具火箭柜同时发射,几百支捆扎着火药筒的火箭带着可怖的“嗞嗞”声铺天盖地地朝着明军袭来。明军前锋也不甘示弱,点燃船头的火药筒,一窝蜂还击,同样有几百支捆扎着火药筒的火箭朝着蓬莱军飞去。
两军数十艘战船隔着一百丈开外对射,数千支火箭拖着长长的火尾往来交替,有的火箭在半空中相撞炸裂,爆发出巨大的火球。东方海面上火光冲天,燃烧、爆炸造成的光亮映红大片海波,几乎要压住太阳初升的光芒。
“当当当当当!”
随从怀里捧着的西洋自鸣钟响了五声,郑提督看去,时针正指向清晨五点。
第四十四章 厮杀
青龙船的船速本就无与伦比,加上郑提督又下令不准使用火器,追击的明军束手束脚,很快被甩脱。蓬莱水军的前锋接踵而来,让开条水道将青龙船让到阵后,双方在清晨五点展开第一轮交锋。
进入蓬莱水军船阵,看到两侧鱼贯而进的友军船只,建文这才有了脱离敌阵的轻松感,他命令青龙船减速,然后一屁股坐在了船头。六艘一组的蓬莱艨艟舰队排着整齐的阵形越过反向而行的?青龙船,朝着交锋的前线方向驶去,一连过去好几拨。
没过多久,前方战线响起一片大炮轰击声,从声音远近判断,两军的主力舰已开始用主炮对轰。
坐看着几拨舰队过去后,判官郎君感到右手不那么痛了,哈罗德给他敷用草药里的古柯叶起了作用,流血也止住了。他企图站起来,哈罗德赶紧过来阻止,连说带比画地告诉他剧烈运动会导致伤口破裂。
判官郎君还是站了起来,将眼前这个又蹦又跳阻止自己的小个子佛郎机人轻轻拨到旁边,走到建文身后,问道:“喂,你不是丢了玉玺吗?如何又能操控青龙船?”
建文没有回话,从怀里掏出一面三角形小旗和一块带把手的圆牌放在甲板上。小旗是宝蓝色打底儿,边上绣着朵朵祥云,中间两条跃出云端的蟠龙迎着月光,里头写着个苍劲有力的“令”字;圆牌也是宝蓝色打底儿,周边两条泥金蟠龙,龙口相接,尾巴扭成牌柄,牌子中间同样是个泥金的“令”字。旗和牌都有些旧了,旗面略有褪色,木牌上的泥金也变得暗淡,可保存得都很好,可见物品的主人对这两样东西很珍惜。
判官郎君见过这两样东西,乃是当年破军做大明水师副提督时用过的旧物。
十几年前的大明水师,郑提督和破军分任正副提督之职,各自从祖皇爷那里得到一套王命旗牌。这两套旗牌都有调动四灵船的权力。
“原来如此……”判官郎君摇摇头什么也没说,将这两样东西放回建文身边。操纵青龙船唯有使用玉玺或者王命旗牌,如今建文失了玉玺,破军竟然将多年珍重的王命旗牌送给他,可知建文在破军心中的分量。想到自己跟随破军多年,这套王命旗牌只不过见过三次,破军与建文相识不过数日,竟将此物相赠,判官郎君禁不住有些怅然若失。
“那边来的可是破军的座船?”
一直在全神贯注地观察从两边驶过的船队的腾格斯叫起来,并朝着船头所指的远方挥手。
破军宝船的灰色外形在远方海面上升起,在他两侧则是排列成若干小阵形的船队。这些战船大都是中型和大型战舰,既有西洋式样的盖伦帆船、多层划桨船,也有中东的阿拉伯帆船,更多的还是中国式样的福船、艨艟和楼船。这些装载着重型大炮的武装船就算在各国海军阵列中也算是主力战舰,但排布在破军宝船周围就显得极其渺小。
“迎上去!”建文对青龙船下令,青龙船发出“哞……”的长吟,轮盘飞转,没多久就到了破军宝船旁边。
破军的座船与郑提督的宝船大小相仿,或许原本就是刻意按照宝船模样仿制的。船身硕大无朋,船首楼里安装了四门重型红夷大炮,高达三层的船尾楼中每层里都有若干门火炮,甲板上的船楼也高达数层,驱动船只行进的是十数面巨帆,所以行动速度极其缓慢。
待青龙船靠近船尾,破军宝船后面竟打开两道门,里面竟是可以驶入的。青龙船驶入破军宝船内,只见里面异常空阔,青龙船算上龙头也不低了,可进到船里距离顶棚竟还差着不少。青龙船也曾被摩迦罗号吞噬,但破军这艘船只怕连摩迦罗号也能吞下,简直就是座移动的大船坞。
老何早在栈桥上等着,他引了建文、判官郎君等人沿着可以并排走五个人的“之”字形楼梯一层层向上爬,等爬到最后一层,建文再向下望去,只见青龙船已经小得只有长凳大小。
出了最高层的楼梯,视野豁然开朗。偌大空阔如广场的船尾楼顶层甲板中间摆了一面小圆桌,桌上摆着四样精致小菜,一个瓷盆里盛着白粥,另一个瓷盆里装着几十个馒头,桌上摆着五双碗筷。破军披了件红色绣花战袍,坐在中间的凳子上,四周摆着四把椅子,身后是两名侍从。
他见到判官郎君只剩一只手,似乎并不觉得意外,只是匆匆一瞥后轻轻摇摇头,然后说道:“饿了吧?来吃早饭。”
建文本来带着很多问题想问,见破军居然泰然自若地等他们吃早饭,只好跟着坐下。只有判官郎君还站在桌边。
“为何不坐?吃了早饭,才好生了力气去厮杀。”破军端起粥碗,夹起块儿腌萝卜干放在碗里。
判官郎君抬起右手给破军看:“我还没学会左手拿筷子,就先不陪着了。”他转头看到一艘怪模怪样、船艏如同张嘴欲吞的狮头的白色大船正从破军宝船不远处经过。这船长得怪模怪样,船身披挂着铁板装甲,狮子嘴里伸出一门大炮,周遭舷窗也伸出许多大小火炮和喷筒。他指着问道:“狻猊船可能给我一用?”
破军埋头喝粥连眼皮也没抬,只是略微点了下头。判官郎君得了大令,抄起桌上筷子戳了两个馒头,紧跑两步到船舷边,翻身跳了下去,正落到狻猊船的甲板上,狻猊船的指挥官见是判官郎君,赶紧行礼。判官郎君也不多言,立即接过狻猊船的指挥权。战船转弯在破军宝船前面兜了一圈,两个分队的舰船向它靠拢,排成独立的楔形阵形,然后一起加速朝着前线疾驰而去。
“这小郎君,断了只手还是不长记性,难改这急火火的狗熊性子。”破军笑着把碗里的粥喝完,放下粥碗对老何说道,“命令全舰队缓速前进,让小郎君先打个痛快,出出这口恶气再徐徐后退。”
“大哥,你这莫非是要……”建文想起蓬莱凶兽大炮的巨大威力,他大概猜到了破军的战术。
“敌强我弱,也唯有此法。”
建文忽然想起昨日见到的玄武船,此船可是明军水师中堪称水上防御堡垒的主力,虽然救判官郎君时走得匆忙,他也仔细观察了明军水阵,却没见到这艘船。
“玄武不在敌军水阵里。”
听到建文说玄武不在,破军的眼皮略微跳了一下。郑提督带这艘船出战必定是要震慑蓬莱的,可玄武却不在水阵中,可能性只有一个:郑提督派遣它别有用处。这对原本战力不足的破军来讲,毫无疑问会是个大麻烦。
他没有说话,只是背着手,朝着判官郎君前进的方向观望。船尾楼是破军宝船的最高处,视野宽阔,能看清十几里外的战场情势。
“让第一阵列的一等战船用九箍重炮替小郎君开道,另外从两翼分出两支中等火力的分遣舰队,保护小郎君的侧翼。”
老何领命下去,挥舞主帅的将旗,向周遭僚舰发令。在两翼的船阵里,果然各有一队战舰快速驶出阵列,朝着前线奔去。
经过第一阶段的双方快速船只的火箭对射,两边的第一阵列主力战船赶到,开始了船头红夷大炮的对射。由于红夷大炮分量过重,且后坐力巨大,即使是大福船这样的主力战船也只能在船头安装一门。
双方的阵列线上都有二十艘左右的重型战船,双方的红夷大炮对射在双方的阵列中都激起巨大的水柱。偶然有炮弹击中船甲板,造成巨大爆炸,有时一发炮弹恰好击断船桅杆,造成船上更大的混乱。
之前使用火箭对射的双方快速战船此时用光了火箭,穿梭进了对方的重型战舰之间,使用小型的佛郎机炮和喷筒射击。重型船只的船舷也伸出许多轻型武器,和这些深入敌阵的船只对射。
海面上水柱在数十艘大小船只之间不断被激起,白色烟雾带着浓重的火药味很快遮盖了整个海面,能看到的只有船只巨大的黑色身影、喷吐的火舌以及船只爆炸引起的火光和爆炸声。
一艘明军水师的大福船靠上蓬莱的盖伦帆船,两船船舷相接,明军船上的陆战士兵纷纷跳上敌船展开肉搏战。蓬莱士兵用火铳和装满铁砂、碎石子的小炮扫射大群涌来的敌人,无奈明军虽然有数十人被打倒,剩下的人却不畏生死,前仆后继地冲上来肉搏。
双方在甲板上短兵相接,蓬莱军很快就发现,自己在肉搏方面显然bbr>不是明朝正规军的对手,眼看甲板要被敌人压制,明军的大福船却突然发生爆炸。蓬莱的士兵顿时欢呼雀跃,明军心怀恐惧,只见一艘白色的狮头船朝着明船直扑过来。狮子嘴里的大炮喷出火焰,明军大福船再次中弹发生爆炸,在蓬莱船上的明军失去斗志,有的被反攻的蓬莱军杀死,有的跳海逃走。
判官郎君的狻猊船带着船队朝着明军船阵冲击,明军船被他强大的火力和迅猛的突击逼得连连后退,好几艘船只被击毁。前线的蓬莱船只受到鼓舞,也都展开反击,眼看明军的第一阵列被打得七零八落,不远处又有一排明船用炮火开路冲过来,补上前方的空缺。
海面上,上百艘船只拖着长长的白色航迹厮杀,炮火像冰雹一样砸向对方船只。
判官郎君显然是想再次突破明军船阵,直达郑提督的宝船,报断手之仇。可当明军第三拨战舰赶到时,他意识到敌人的阵形极其厚重。
在座船上的破军更早地意识到了这点,他熟悉郑提督的作战方式。远远看去,只见郑提督将超过自己几倍的重型战舰排成了十道战列线,一层层地朝着前线压过来。明显地可以看出,判官郎君在突破到第三层时,已然失去锋锐,渐渐陷入和敌人的缠斗中,郑提督显然就是要用这样的方法拖蓬莱军进入消耗战。
建文看到破军的脸上渐渐有了阴霾,他让老何命令判官郎君开始撤退。
当前线的蓬莱船只看到主帅的命令后退时,战斗进行了将近一个小时,他们折损的船只已超过三分之一,明军的损失比他们略多,但对方损失得起。此时海上仍然有许多船只在沉没,有的才沉了一半,有的只剩下桅杆露出水面,海上漂浮着难以计数的破木板。判官郎君命令所有船只缓缓后退,尽量和明船拉开距离,蓬莱的船只躲避着船只残骸,边开炮边后退,并尽量将落水的同伴拉上船。
明军步步紧逼,似乎并不想让蓬莱军撤出他们的射程,双方的船头似乎是粘在了一起。恰在此时,被破军派出从两翼包抄的两支快速机动部队发挥了作用,它们从两侧炮击挺进的明军,造成了明军的迟滞和小混乱,前锋的蓬莱船队终于借机和明军拉开了距离。
“好机会!”
狻猊船上的判官郎君和破军宝船上的破军、建文都精神一振,破军立即命令老何向蓬莱炮台方面发射信号。
“嗵嗵嗵!”
三发红色信号炮发射上天,在高空炸出三朵红色火花。这是引导蓬莱岛的梼杌等四门主炮开炮的信号,从一开始,破军就决定要在主炮射程内作战,只需第一次齐射,就足够打击明军水师的斗志。判官郎君的出击,也仅仅是诱敌深入的作战方略,只要将敌人引进主炮射程,蓬莱军就胜利了一半。
三发信号弹形成的火花逐渐在空中熄灭,变成三朵烟云,很快弥散开。破军期待已久的那四声炸裂长空的炮声并未响起。
“发生了什么?”破军心头闪过不祥的预感,他紧紧握住腰间的宝剑巨阙。
又过了好一会儿,蓬莱方面依旧没有任何动静。明军似乎从未担心过昨日打得他们心惊胆战的巨炮会发挥威力,排成十条战列线的庞大阵形,一拨拨地边开火边朝着判官郎君的前线压过来。破军只好命令全军停止后退,后退中的前锋部队撞到后线岿然不动的主力船队,只好再次向前冲锋。
明军和蓬莱军再次绞杀在一起,经过一轮炮击,双方船只靠近,士兵们用小炮和火铳对射。趁着一轮射击造成的烟雾,判官郎君带着一群勇敢的投枪手,跳上敌人甲板,展开白刃战。他虽然失去右手,但单凭左手依旧能将一把沉重的斩马刀使得如同草棍般轻巧。
转瞬间,他砍倒了十几名明军,一个明军的游击抽出两把雪花钢刀,舞得花团锦簇般寻他单挑。判官郎君“呸”地将嘴里混着火药烟的异物吐到甲板上,单手舞着斩马刀迎了上去。对面的游击武艺也不差,和判官郎君的单手斩马刀居然打成平手,双方交手三十几个回合,判官郎君才瞅到一个空隙,一刀狠狠劈在对方头盔上,将对方脑袋像劈西瓜那样剁成两半。跟随他的标枪手士气大振,发出“嗷嗷”的欢呼,将手中的标枪朝99lib?着敌军抛去,刹那间又戳翻二十几人。剩下的明军抵挡不住,只好跳海逃命。
判官郎君扭头望向破军的主船,主船上帅旗和红色的战斗旗高悬,激励全军突进的鼓点丝毫没有减弱的意思,老何手里那面大令旗也还在左右飘动。知道现在除了硬碰硬的战斗没有别的办法,判官郎君跳回狻猊船,又朝着另一艘明军船驶去。
宝船上的郑提督也在紧紧地注视着眼前的战局发展,一夜激战在甲板上留下的血迹早已被擦洗干净,血腥味也被海风吹散。他站在船头,观察着破军方面的动静。现在,他的船队占有绝对优势,这优势不光是数量上的,也在于他对数量优势的良好运用。
早在判官郎君的突袭前,他就已经计划好将水师的近四百艘船分成三部分,一百艘交给王参将带领的左翼,一百艘交给监军率领的右翼,自己率领剩下的大约二百艘船为中军,吸引破军的主力正面对决。
他早猜到处于劣势的破军肯定会采用诱敌深入的战术,以前锋为诱饵将明军引入射程,用蓬莱的巨炮轰击后,再趁着混乱全军突击——这其实也是破军唯一的选择。王参将的左翼游击船队早就脱离主队,迂回到了蓬莱岛发动攻击。破军的兵力捉襟见肘,本岛完全没留下驻留舰队,四门主炮又必须用来对付郑提督的中军,自然只能用要塞炮还击。王参将缠住蓬莱岛,惧怕后方有失的破军唯有回师救援,但自己的中军绝不会放他退出战线,右翼的一百艘船将在最后时刻作为总预备队投入。
现在,前方战局完全依照他的初始战略顺利进行着,他甚至组织了俘虏船去捞起落水的蓬莱水兵,对失去反抗能力的人赶尽杀绝并非他的作风。
此时,郑提督清楚地看到青龙船带着十几艘船转头快速脱离了破军的座船,他猜到这是建文带着少量船只去救援蓬莱。破军船头的令旗还在挥舞,身穿红色战袍的破军身影也依稀可见。以建文生涩的统率才能,要想对抗王参将的左翼一百艘船,只怕不过是杯水车薪。
“战争能胜到七分就行,不必追求所谓全胜,何况杀戮太多非我所愿。”郑提督眯着细长的双眼,阴沉地望着远处高耸在蓬莱船队里异常显眼的破军宝船,然后对身边的中军下令,“让后方待命的三拨船只也都压上去,不要给蓬莱叛军喘息之机。”
王参将的船队昨晚即出发,在海上兜了好大一个圈子,直到早上破军的主力到达前线后才出现在蓬莱岛。由于他出发太早,甚至都不知道判官郎君夜袭宝船,和郑提督对决的事。当蓬莱岛炮台上的士兵看到月牙白的明军船出现在近海,造成的慌乱可想而知。
此时的蓬莱岛不但没有一艘驻留战船,甚至做不到所有炮台上都能配备足够人数操纵岸防火炮。除去四门主炮的炮手,最好的炮手都被破军带走,现在炮台守卫的只是充数的辎重兵和工兵罢了。
王参将捡漏子打便宜仗是把好手,经过将近两个小时的激战,眼看着一些蓬莱的堡垒已经插上明军旗帜,王参将感到胜券在握。胖子本就不耐久站,心情放松下来,肚子的重量也变得异常明显,他赶紧叫亲兵搬来马扎坐了,高高兴兴等着拿下此战的首功。
“参将大人请看,那边莫不是青龙船?”
身边亲兵让他朝后方看,王参将伸长脖子看,只见果然是青龙船带着十几艘蓬莱船只朝着这边过来。王参将哈哈大笑起来,他估计这是破军兵力有限,只好派遣建文来救援。
“不瞒你们说,这假太子我也是认识的,小娃儿一个。派二十艘船去挡一下……”王参将从得意中回过神来,忽然想起那可是真正的太子爷,若是伤到他可大大不妙,赶紧又补充道,“不要朝青龙船开火,莫要伤了那小娃儿。”
手下游击笑呵呵地领命,带着船去迎击,王参将也笑呵呵地等着捷报。笑着笑着,笑容僵硬在了脸上,他分明看到青龙船上升起了破军的将旗,船头立着的,可不正是破军?
他惊得站起来,一脚将马扎踢到海里。
破军的青龙船带着十几艘蓬莱船横冲直撞,不出一盏茶的工夫,便将前来阻拦的二十艘明军船杀散。炮台上的蓬莱兵欢声雷动,奋力将占领工事的明军杀退。
“他不是在前线和郑提督作战吗?如何回到了蓬莱岛?他又如何操纵着青龙船?”
王参将瞠目结舌,不知如何是好。
判官郎君又厮杀了一轮,前线的两军此时形成了拉锯战。碎木板和木桶漂满海面,炮弹造成的混浊水柱在不断腾起,火药造成的白烟不停地从大炮和火铳里喷射出来。破军宝船附近的舰船都被派到了一线,但明军依旧似有数不尽的船只在压上前线。蓬莱军又损失了二十几艘船,参战的五名判官战死一人,另有一人重伤,士兵的损失则尚未统计上来。
狻猊船上的炮弹和火药用尽,判官郎君只好退回船上,让舵手操船靠近破军宝船去补给。
老何还在座船的船头挥舞着令旗,指挥前线部队。破军的座船与其说是战船,不如说是移动船坞,船身内的空间可以同时对多艘船进行补给和维修。几艘用尽弹药和损伤过重的船只已然退到破军的座船内,破军船上的工兵搭上跳板,将一桶桶火药和炮弹推上船。维修兵则正在用椰子油和粗棕榈丝紧急填补那些损坏船只上被炮弹打出的破洞。
判官郎君没等工兵将跳板搭上狻猊船,急匆匆抹去脸上的黑色烟尘和血迹,快速登上楼梯。座船的许多船舱都被开辟成了急救舱,缺手断脚的伤兵们呻吟着躺在地上等着救助。哈罗德和一群船医一起,正在为伤者处理伤口。
判官郎君迈开步子猛跑,很快攀到船顶楼的甲板,只见挥舞着令旗的老何也和之前一样在调动手头上仅存的船只,在一群亲兵簇拥下身披红袍的破军背对着自己,正观看远海浓烟滚滚的战斗,从他的角度甚至可以清晰地看到明军后阵的宝船。
“大王,前线十万火急。蓬莱那边如何成了哑炮?弟兄们都等着他们开炮,如何都到了这般时候,还没有动静?弟兄们虽说都在拼死厮杀,只是明军忒多了些,怕是支应不住。”
判官郎君朝着破军的背影行了军礼,向他汇报军情。
“知道了。”
判官郎君一愣,这嗓音甚是稚嫩,和破军全然不同。他抬起头,这才发现破军的身材也比往常要小很多,他旁边的腾格斯捂着嘴在乐,一脑袋的小辫子也跟着抖个不停。
判官郎君心里猜到了七八分,脸上露出怪异的表情,眼看着破军转过身来。
“小郎君,接下来的战斗还要听在下指挥,多多有劳你。”
果然不出所料,转过身的正是身披破军那件猩红色战袍的建文。
第四十五章 斩舰
战国时有田忌赛马的典故,田忌在孙膑谋划下,以自己的下驷对齐王的上驷,上驷对中驷,中驷对下驷。破军和郑提督显然是上驷,王参将偏偏不幸是下驷,如今破军这匹上驷对上王参将这匹下驷,结果可想而知。
“余者皆闪开,只拿王参将。”
伴着青龙船上众士兵的齐声高喊,破军从船头腾身飞起,右手银光闪烁,将一艘愣头愣脑来拦截的艨艟舰的半个船艏竟像是被快刀切过的豆腐切做两半。艨艟舰的舰艏用生牛皮和铁件加固,破军这一剑快如闪电,简直不是人力能为,明军上下为之震撼。
王参将傻呆呆看着发愣,等他明白过来时,破军已经飘然到了自己跟前。周围的亲兵见破军登船,个个跳进海里,船边的海面像煮饺子开锅,全是攒动划水的士兵。
王参将见躲不开,只好自家赔了笑脸回话,说不过是上命所差,自己纵有泼天的胆子也不敢来打蓬莱。
破军知道王参将为人圆滑胆小,也不想为难他,只说道:“此战乃是我和郑提督的事,王参将与我相识一场,不如就此退去,免得打起来大家面上都不好看。”
“只是郑提督将令……”王参将想到郑提督发起狠来六亲不认,说杀就杀的凶狠劲儿,感到浑身又一阵发麻。
“你怕郑提督,就不怕王副提督吗?”
破军面色一沉,他平日里不爱提他原来的姓名和曾经的职务,如今用王副提督的名号来压王参将,王参将果然被吓到。他赶紧作揖打躬地告饶,说小官也不过是讨碗饭吃,莫要让小官为难。破军也知道为难他不是办法,巨阙剑出鞘,没等王参将反应过来,一缕头发早到了破军手上。
“我今日只学曹阿瞒割发代首,你拿我破军这缕头发回去交差,郑提督想必也不会为难你了。”
中原汉人极重身体发肤,受之父母的道理,轻易不会割头发,破军如此做也算给了王参将极大的面子。王参将见状不敢多言,赶紧将这缕头发贴身收了,又命泡在海水里看热闹的中军官快点爬回船上,挥舞令旗,让各船收拾死伤官兵撤离。残存的八十来艘明船,掉转方向,朝着远海飞快驶去。
看到明军退去,破军这才登上蓬莱炮台,在水兵们一片“千岁”的欢呼声中,顺手掏出一只被吓得钻进炮管的猫抱在怀里,对前来拜见的判官说道:“你快去发信号,告诉前方蓬莱无恙了。”
三发绿色信号弹随着“嗵嗵嗵”的炮声腾空而起,在空中炸裂。
带着船队走出几里远的王参将看天上的三发绿色信号,旁边的中军官拧着湿透的衣襟问道:“王官爷,咱要不要打个回马枪?”
王参将瞪了他一眼,低声说道:“打个屁,郑提督和破军那是玉皇大帝和太上老君打架,咱们这班小鬼儿终归是下面人,卖这力气干啥?你留着脑袋回家伺候娘子洗脚吧。”
中军官见上司发怒,吓得一缩脖子。王参将摇晃着脑袋,回船舱盘他的蜜蜡串去了。
建文重新调整了前线配置,指挥着剩下的蓬莱军分成了三队,一队队地出战。面对明军的凌厉攻势,一线的战船数量不足,往往难以支持半个钟头,他就让人鸣金撤下来,再用鼓点催促第二队补上。这样虽说难以取得优势,至少做到一队激战,一队待机,一队在最后面保持休整状态。
“郑提督果然厉害。”
在破军宝船的船尾楼指挥作战的建文皱着眉头,想起小时候郑提督经常和他玩的兵船推演游戏。在一张海况图上摆着许多被漆成红、蓝两色的木质小船模型,郑提督总是将可以先走一步的红色船让给他,自己用蓝色船。这三层船阵、留一支游击部队的法子还是郑提督教给自己的:
“敌强我弱,可依此法布阵,虽不能全胜,终能支吾一时。”
郑提督的提点言犹在耳,战船模型换成了真船,这是一场师徒之间的海战。
“前方再有船下来,点出十艘破损不能交战的战船,将炮位上的重炮都扔进海里,我自有用处。破军大王想必很快会有动静。”
老何应了一声,派人下去准备。腾格斯在建文身后看了几个小时的海战,直看得他口干舌燥,瞪圆双眼,恨不得一脚迈出几里地,冲到前线去打个痛快。
看出腾格斯的焦急,建文侧过身子对他淡淡一笑:“莫要急,你才是这一战的主角。”
腾格斯听建文这般说,倒有些更加着急了,侧着脑袋直搓手:“俺跑了这一趟,都照着你说的安排了,你只是不让俺上,这要等到啥时候啊?”
“唉……”建文摇摇头,说道,“急什么,你是没看过整台的戏。当初宫里逢年过节演出杂剧要从早演到晚,前面出场的都是小角小戏,这大角的大戏都是最后一场才上。”
揉揉眼再看,虽然也是三角形背鳍,仔细看却和鲨鱼不甚相同,“虎鲸吗?难道这就是建文那小子所说,正在赶来的一万精兵?”
破军宝船上的腾格斯呼哨着跳下来,背上的双翼扇动着帮他减缓下降的速度,他越过众多战船,到了虎鲸群上方。一头小虎鲸似乎心有灵犀,“啵”地跳出水面,蹿起一丈多高,刚好接住腾格斯。腾格斯骑在小虎鲸背上,发出兴奋的叫声。
几十头大大小小的虎鲸同时跃出水面,然后一起落进水里,激起几十朵大小不一的水花。船上的人都放慢战斗的节奏,看着这奇异景象。虎鲸们转眼冲进交错的船阵,用头、身体撞击,或者用尾巴拍打挂着明军旗帜的战船。这些船或者被撞角撞伤,或者被炮弹击中,根本无法经受这群庞大海兽的撞击,或沉或覆。
破军宝船狼犺的身躯缓慢推进,它所依靠的巨型风帆并不能为它带来更多的动力。对面郑提督的宝船似乎也侦察到了目标对手,朝着这边相向而行。两艘巨船要进行大将的对决,两军都看出了苗头,纷纷调整方向,让出一条足够两船行进的道路。
离宝船越近,建文的心情越忐忑。他知道郑提督的剑术,自己这把转轮火铳显然是不会有什么作用,他也没幻想过用火铳子弹能杀死他。
“那我为什么要和他对决?我凭什么和他对决?”建文双手攥成拳头,死死盯着迫近的宝船不敢眨眼。
他曾经想过依靠佛岛上不知名的力量为父报仇,但当他见过七杀、老阿姨和破军后,却觉得自己过去只是在逃避。他要面对郑提督,也许自己无法打过他,但一定要面对,而不是像之前那样总是用后背对着他来逃避。
想着想着,建文站了起来,他对老何还有其他人说道:“你们莫要跟来,我自己去见他。”
说完,建文头也不回地走下船尾楼,朝着甲板的中部走去。
郑提督的宝船眼看靠近破军宝船,对面船头穿着一袭金线绣的白色蟒袍、披着黑色披风的身影像空中飞翔的水鸟,越过几丈宽的海面,落在破军宝船的船头,轻巧得像猫一样毫无声息。建文停下脚步,看着这熟悉的身影,他赤手空拳,并没有拿着任何武器。
对面的人终于看清了建文,剑眉倒立,瞪圆双眼,露出惊诧的表情:“如何……如何是你?”
此时,郑提督站在船头高处,建文站在低处船身甲板上,郑提督看建文要俯视,建文则要仰视。
“是的,是我。”建文扬起头,他原本忐忑的心忽然变得平静了,在面对这个他一直不敢面对的人时,变得异常冷静,“被叔父燕王篡夺皇位的大明朝太子建文。郑提督,你好大胆子,见了我如何敢立而不拜!”
建文的声音极为洪亮,郑提督竟然觉得膝盖不自觉地弯了一下,差点跪倒。他赶紧定定神,对着建文深施一礼,说道:“太子爷,小臣此次前来,乃是为了迎接你归朝。”
“呵呵,归朝?”建文冷笑道,“归朝做什么?难道你想说我那位贤良的燕王叔父是当世周公,只是代我这不成器的成王主政?带我回去了,还要将皇位还给我不成?”
“太子,请听小臣一言。当今皇上一代圣主,天命所归。陛下委我来寻你,虽不能还位与你,裂土封王总还是会的。小臣近年来苦苦寻找太子踪迹,就是不忍太子继续漂泊海上。”
“漂泊海上,也比一杯鸩酒或者三尺白绫要好。哦,对了,你大约是要像对我父皇那般,给我来个痛快的。”建文故意用眼睛瞟向郑提督腰间的佩剑,这剑正是刺向父皇的那一把。剑柄上拴着一枚小小的护身符,当年自己专门去天后宫为郑提督求来这符,想到此处建文忽觉心酸。
“太子,你且随我回去,我自在船上将那日之事的原委细细说与你知。”郑提督的声音平缓,就好似那日之事与他并无关系。
“那日之事的原委?”建文想到那日郑提督刺死父皇的狰狞嘴脸,胸中怒火喷涌,声音也提高了许多,“你这叛臣贼子弑君逼宫,现在又要杀我向新主子邀功吗?你这等猥琐小人,我又为何会惧怕你!”
“此地不是说话所在,太子请随臣前往宝船。”
“要杀便杀,何必又来骗我。只是你杀我之前,必要告诉我,那日为何杀我父皇!”
“事情紧急,莫要怪我动粗。”
郑提督忽然面色阴沉下来,他的手伸向腰间拴着天后宫护身符的那把剑,提着蟒袍前襟纵身一跃跳向建文。
建文紧握双拳,盯着扑向自己的郑提督,他决心即使死,也绝不再逃避。
眼看郑提督就要落在建文身前,他握住带护身符佩剑的手已经将宝剑抽出一半,忽然听到一股风声。一只手伸到他腰间,将他抽出一半的宝剑轻轻推了回去。郑提督大惊,在半空中急忙抽身后跳,落在几尺外。
“这船建得太高,风大得紧。贤弟将披风还我可好?”
建文眼眶忽然湿润了,他的嘴唇颤动着,终于说出话:“你回来了!”
那人从他身上解下红色披风,顺风一抖披在自己肩上,回转身挡住建文,对郑提督说道:“提督大人,我破军才是你的对手。”
第四十六章 护身符
灰色的大船甲板上,穿深黑色披风的郑提督与穿猩红色披风的破军相向而立,一对昨日还坐在船头看着落日畅谈的老友,如今唯有以剑对话。
建文向后倒退出十丈远,他并非惧怕被伤及,而是怕碍手碍脚,影响破军的战斗。明军和蓬莱军的官兵都停止战斗,屏气凝神,等待这场决定战争结局的对决开始。
郑提督一双细长的眼睛似睁未睁地盯着破军,破军貌似悠闲,右手的三根手指却始终放在剑柄上。
“破军,今日本提督率领朝廷天兵略施薄惩,蓬莱人马已折损过半,败局已定。将太子交给本提督,放下武器,还可饶你不死。”郑提督的言语中不再有什么兄弟情谊。
“事到如今还说这些做什么?昨日一叙,故人之情道尽。”破军并不以为意,他摸着自己的脖子说,“胜得了我,这颗人头你拿去请功;若是胜不了时,看在故人情分上保你不死便是。”
郑提督也不再多言,他双手交叉朝着左右肋下一招,两把佩剑发出龙吟般的“嘡啷”声跳出两边剑匣。这是一对剑身细长、通体散发着幽幽白光、宛若半透..明的宝剑,看起来似乎只要用嘴一吹就能吹断。
破军也将腰间的巨阙剑抽出握在手中,这是一把剑脊高耸,剑身由宽至窄呈锥形,泛着青光的重剑。常人只怕要双手才能握持,破军却可以单手提着,斜斜地将剑尖朝下,门户洞开,似乎是要束手就擒的架势。
郑提督卷着两道银蛇像两团旋风欺身靠近,破军操纵着青色蟠龙快如掣电,两人刹那间已交手数招。建文能看到的只是黑色披风与红色披风交错,听到郑提督的银色细剑与破军的青色大剑敲击迸发出“叮叮当当”打铁般的快速撞击声,没等他再认真去确认双方招式如何,两人已分开。
“再问你一次,可愿归降今上?”
“答案既知,何必再问。”
“甚好……”郑提督杀气上脸,振动双剑,两把剑的剑身颤抖再次发出“嗡嗡”的鸣叫,其声清脆悦耳,“英皇既出,不见血只怕是不肯回鞘了。”
破军粲然一笑:“巨阙又何尝不欲饮血?”巨阙也发出“嗡嗡”的鸣叫,声音醇厚中正,似乎是在回应英皇的呼唤。
黑色与红色的旋风再次绞杀在一起,此番绝无初时的试探,双方都使出十成本事,欲取对方性命。
双方一口气打了上百个回合,剑风带着金声掠过大半个甲板,船舷和桅杆上到处是英皇切出的细长剑痕,加厚橡木打造的甲板也被巨阙砍出许多大洞。
两个人又打了几十个回合,破军的动作慢了下来,似乎是他的力量先用尽,巨阙剑比英皇剑要重得多,持续作战,显然他比郑提督要吃亏,双方战袍已被剑刃切割得不成样子。
使用重剑的破军渐露颓势,巨阙收势不住“噗”地砸进甲板,大半个剑头戳进船甲板。趁着破军拔剑,郑提督的娥皇剑朝着破军胸口刺去,破军略一闪身,细长的剑尖刺穿他的左肩,剑尖从后面透出一寸长。
不等郑提督用女英剑补上一击,破军大吼着将巨阙剑从甲板拔出,从郑提督胯下撩上来。郑提督只好松开插在破军肩上的娥皇剑,单手持着用女英剑去挡。剑身纤细的女英剑被破军这拼尽全力的一击荡飞到空中,郑提督躲闪不及,右大腿内侧留下一道又深又长的伤口。
破军用尽全力,巨阙剑向上撩起的余势竟然将座船四人合抱的巨大主桅杆斜斜切断,重剑也脱手而飞。
眼看桅杆要砸到破军头上,建文从身后跑来,借着冲劲用肩膀撞向破军。接触到破军身体的一刹那,建文只觉得肩膀钻心疼痛,他知道这是破军肩膀的伤痛正在源源不绝流向自己身体。他心中暗叫不好,身体却已然不听控制,倒下的桅杆将他脚踝压在甲板上。
破军抓住桅杆用力去抬,他左肩有伤使不上力气,试了几下都难以抬起。
建文看到郑提督拖着受伤的腿靠过来,急得对破军大叫:“不要管我,小心背后!”
破军倒丝毫不以为然,说道:“放心,天下哪里有从背后杀人的郑提督。”
果然,郑提督靠过来后也伸出了双手去搬那桅杆,合两人之力,总算将桅杆抬起一点,建文借着这机会将脚抽了出来。
破军和郑提督力量用尽,一起坐到地上。
“还打吗?”破军感到肩膀撕心裂肺地疼痛,他将还插在肩膀上的娥皇剑拔下来,血像泉水一样喷出来,然后顺着胳膊向下流。
“歇息一会儿,今日本提督必取你性命。”郑提督也坐在不远处的甲板上,腿部的疼痛让他再难站起来。宝船上的明军想要靠过来帮忙,他示意不可。
“那好,多歇息一会儿,今日你我之间必得决出个生死。”说罢,破军瘫靠在船舷上。建文想要过来帮他治伤,船上其他蓬莱亲兵将官想要过来帮忙,也都被他制止住。
宝船上的明军忽然骚动起来,人们在欢呼,有的还冲着远处挥舞旗帜。破军宝船上的蓬莱兵,以及破军、郑提督和建文,也都朝着人们欢呼的方向望去,只见一片牙白色的船帆出现在碧波荡漾的海际,与流动的白云几乎要融为一体,朝着战场方向快速靠近,所有船只桅杆上都悬挂着“明”字大旗。
郑提督如释重负地长舒一口气,转过脸对破军说道:“我援军已至,阁下此时若再不降,唯剩败死而已。”
“至多玉石俱焚,”破军凝重地说道,他知道自己手上的牌用光了,现在再无办法扭转局势,“若不趁此将我等斩尽杀绝,我必在这极南之海与大明死战到底。”
“也罢,那就再来吧……”郑提督努力想要站起来,结果未能如愿。
忽然,他眼前寒光一闪,原来是建文捡起那把还带着血的娥皇剑,剑尖直指郑提督的咽喉,“逆贼,别忘了还有我。大不了我今日先杀了你,再死于你部下之手。”
剑尖微微向前刺破了郑提督的脖子,但郑提督似乎并没有躲闪的意思,反而惨然笑道:“我知道终有一日要死在你手里,在你驾着青龙船脱逃的那一刻,我便知下场必定如此。”
“哼。”建文冷哼一声,他通过剑尖感到了郑提督脖颈皮肤的柔软触感,现在只要他再将剑尖向前送上三寸,大仇可报。天后宫护身符剑柄尾端来回晃动。
“你今日是不是想要用这把剑杀我?”
郑提督收敛笑容,仰着头说道:“不,我是想把剑交到你手上,告诉你随我回大明必可保你性命和一世锦衣玉食,如若不信,你大可用这把剑杀我。”
“呸!你又想巧言令色诓骗我。”
“若是不信,你尽可杀我,只是我还有一件事要办,你我也算师徒一场,可否多留我几日性命?待我事了,自然将这颗人头送你。”郑提督平静地望着建文,他的眼神并无狡黠、恐惧,只是无比平静,这让建文的手颤抖起来。他不知道该不该刺下去,虽然刺下去很简单。
他咬牙切齿道:“父皇待你一向极尽器重,你不告诉我那日为何杀我父皇,我怎能让你死得那样便宜?”
“我说了,待我办完事,你尽可以杀我。我本想将你带回大明向今上为你求个王爵,再带着那东西将事情办了,再向你谢罪。”
“是什么东西?”
“说不得,如今东西也还不在我身边,待我办完,自然向你谢罪。太子,快随我去吧,右翼军不在我指挥之下,再晚就来不及了。”
郑提督握住娥皇的剑刃,从自己的咽喉处慢慢挪开。锋利的剑刃划破了他手上的皮肤,鲜血顺着剑尖“滴滴答答”流下来。建文感到自己的心跳在加速,不,不光是心在跳,还有别的什么在体内和心脏一起剧烈跳动。
“难道是海藏珠?你在警告我不能杀死他吗?”心跳加快是因为复仇的机会近在咫尺,海藏珠的跳动则似乎是在阻止他的仇恨从心中蔓延到握剑的手上。
建文的手松下来,任凭郑提督将剑尖缓缓按了下去。他左手伸到胸口内一转,海藏珠从体内“噗”地跳到手上,珠子里的那颗沙砾似乎是得到了生命,正在晶莹剔透的小珠子里上下乱跳。
“海藏珠!”郑提督惊呼起来。他知道,海藏珠乃是大海的珍物,得到此珠之人都可得到非凡力量,不知多少亡命之徒都在寻找这宝物。只是,海藏珠会慢慢吞噬持珠者的身体,持珠者得到此珠就相当于被珠子所诅咒,最终会变成珠中所包裹的东西。
“正是……”建文讪笑着说,他似乎是在嘲笑自己,“你看到了,我为向你复仇,付出了什么。”说罢,他用力扯下拴在娥皇剑剑柄尾端的天后宫护身符,远远地抛进了大海里,然后将剑狠狠插在甲板上。
直到此刻,姗姗来迟的明军水师的右翼舰队才出现在海平面上,越靠越近。当先的船只主桅杆上挂着八只青色犀角灯笼,竟然就是那玄武船,作为右翼船队监军的座船。船顶桅杆上装饰有白牦牛尾将旗,顶端还挂着面用金线编织的小流苏装饰着的明黄色长条旗帜,乃是代表皇命的监军标志。
“代天宣命,诸军罢战,违令者斩!”
监军的主船上数百人一起高喊,紧随其后的近百艘随从船只上的将兵也大喊起来,声音整齐响亮直冲云霄。其实厮杀中的明军和蓬莱军早都罢了手,腾格斯也让虎鲸群都停下来,筋疲力尽的人们都在注目观看郑提督和破军的决斗。听到监军船上的号令声,明军都从前线退出,指挥蓬莱军的判官郎君不知发生了何事,也命士兵们不得追击。
监军的玄武船在众舰簇拥下转眼到了破军宝船近前,建文看清船头所站之人后又惊又喜。船头站立之人不是将自己带大的大伴右公公又是哪个?右公公正袖着手朝这边张望,他左边的王参将正满脸堆笑地扶着他的胳膊,右手盘着蜜蜡串。右边人一袭白衣,身材瘦小,左手盘着金黄色的黄铜小雀,竟然是不知去向的铜雀。
大福船靠上破军座船搭上舷梯,王参将和铜雀一左一右搀着右公公,小心翼翼地送他上船。舷梯也是左右晃动,惊得右公公一个劲地喊:“哎哟,小崽子们,慢着点、慢着点!别把咱家给晃下去。”
“原来你把玄武船让给了这位监军公公乘坐,难怪并未出现在你那水阵.中,若是将它布置在一线突击,我的蓬莱水师只怕早就屁滚尿流了。”破军嘴上揶揄郑提督,心中却在庆幸。他深知玄武船的厉害,普通火炮对它的装甲根本不会构成威胁,若是刚刚对阵时有此船,他真是一点办法也没有。
“哪里是我让给他的,是他听说打仗怕得不得了,非要我把玄武给他乘坐,还借去我的王命旗牌。”郑提督苦笑不已,这位右公公既贪财又惜命,一路上给他找了不知多少麻烦。
几丈长的舷梯,右公公足足走了半炷香的工夫。上得破军宝船,右公公整整有点凌乱的衣襟,又端着四方步子向前走去,王参军和铜雀左右站开,一个盘着蜜蜡串,一个盘着小铜雀。
右公公此刻与当初侍候建文时不可同日而语。虽说过了这些时候,非但不见衰老,气色反倒更佳,面色红润,人也胖了一圈。身上穿的是特赐的红色蟒袍,手里还抱着块儿木漆金面的皇命监军金牌。
“太子爷,老奴来晚罪该万死,罪该万死啊……”
右公公见到建文,顿时涕泪横流,“扑通”一声跪在地上。得见故人,建文也是感慨万分,伸手想去扶他,突然想起七里和腾格斯当初曾将自己当成小太监,这一扶谁知会不会遂了他们心意。建文双手才伸出一半就赶紧缩回背在后面,只是嘴里说道:“大伴请起,今时不同往日,你不必再如此拜我。”
“哎哟我的爷,您哪知道咱家这些时日花了多少心思去找您,那真是茶不思饭不想,苦不堪言,人也瘦了许多。”右公公扭动着肥胖的身躯伏地号啕大哭,哭得建文心都快碎了。想起这老太监从小伴着自己玩耍长大,也忍不住流泪抽泣,用袖子去擦眼角。
此时老何见双方打不起来了,便过来替破军包扎好伤口,破军也挨过来看这主奴相见泪眼汪汪的好戏。他忍不住问半睁着眼看热闹的铜雀:“听说这老太监在新朝也是混得风生水起,如今连蟒袍都穿上了,倒也还不忘旧主。”
“不忘旧主?嘿嘿嘿嘿……”铜雀手里盘着小铜雀的速度越发快了,带着坏笑让破军附耳过来,低声道,“什么主从恩义,这是看在银子的份儿上。他那一百艘船,一万两一艘大的,五千两一艘小的,老夫这回被活活坑了血本,这老东西平白赚了八十万两银子,另有二十万两孝敬钱,才买得他迟到这几个钟点,还有这忠义一跪。”
“哦!”破军惊得频频点头,“这右公公一双膝盖,竟是值了一百万两银子呢。”
原来,这位右公公与郑提督内外联手奉燕王登得大宝,故而在宫内也是炙手可热,深得当今皇上信任。此次被派遣担任南下大军的监军,右公公一朝大权在手,沿途揽财无数,珍宝器玩竟装了四船。铜雀通过骑鲸商团覆盖南洋的情报网早听说右公公一路所为,思忖或可用重金贿赂这位可以治住郑提督的老太监。
从柏舟厅离开后,铜雀通过在明军内的熟人搭上右公公,双方几经讨价还价,总算把价钱谈妥在一百万两。右公公是个口碑极好的买卖人,拿了铜雀的银子,又免得和建文交战坏了脸面,自然乐得出工不出力。
右公公拜完建文,爬起来换副嘴脸,拉长声调对郑提>督说道:“提督大人,您怎么闹成这副德行?我和您说了多少次,皇上要怀柔远人,再三嘱咐咱家,此次南下要抚、要抚!您就知道打打杀杀,一味硬是要剿,这回如何?损兵折将的,咱家若不替你遮掩,看你怎生交代?”
郑提督忍着腿上的痛难以作声。此次出战右公公分明也是同意的,自己安排他指挥最没压力的右翼也得份战功,他还舒眉展目表示过感谢。不料右公公如今反咬一口,将责任都推到他头上。
但右公公是今上身边的红人,又是全军监军,郑提督只好忍气吞声不去驳他。王参将从甲板上拔下来娥皇、女英二剑送来,郑提督接过双剑,想起王参将作战不利却不敢回来见自己,倒是投了右公公做挡箭牌,气得将王参将的手打开。
他慢慢站起身,冷着脸看向右公公。虽然他重伤之下仍在流血不止,但刚才还盛气凌人的右公公见他挺着长剑俯视自己,双腿竟一时有些打战,努力定定心神才镇定下来。
“在下一介武人,不懂这许多规矩,皇上面前有劳公公了。”郑提督收剑入鞘,对右公公敷衍地拱拱手,算是给他一个交代,自己拖着伤腿先朝着跳板去了。
“郑提督……”建文朝着郑提督背影喊道。
郑提督停了下来,头也不回地说道:“太子放心,郑某人说到做到,待我事情办完了,自然来向你说明一切,然后领死。”说完,他扶着舷梯艰难地走了下去,背影孤独寂寥,建文忽然觉得郑提督很可怜,自古大将多被朝廷里的小人掣肘,郑提督也不例外。右公公向建文低头致意了一下,也被左拥右簇地护送走了。
建文的心中五味杂陈,既有痛也有苦,既有喜也有悲,却唯独没有仇恨。不知为何,将剑尖推进郑提督脖子的瞬间,他对郑提督的所有恨意忽然变得稀薄了。父皇被杀死的情景仿佛被蒙上了一层厚厚的纱,隔绝..了他心中的执念。
此次大战,明军虽损失大小船只将近百艘,官兵死伤数千,其实实力尚存四分之三,远在蓬莱军之上。蓬莱军虽然损失比明军要小,折损却达到三分之二,若是继续再战则必败无疑,亏了铜雀买通右公公化解此事。
双方交换了俘虏,各自搜救伤者、打捞尸体,明军在下午离开战场,右公公既然拿了钱,又看在建文面子上,自然再不可能来攻蓬莱。
建文又想起丢在海里的传国玉玺,愁眉不展。腾格斯自告奋勇要下海去找,连用手比画带嘴里发出怪声总算让虎鲸兄弟们明白是要去找个方形的东西。虎鲸们潜水找到天黑,方形的东西倒是找来不少,只是没有玉玺。建文最后说算了,说不定哪天会冒出个书生,像把秦始皇丢在水里的玉玺捞上来一样,将玉玺还给他。
当天晚上,破军在柏舟厅大摆庆功筵席,招待参战将领,连当值的基层士兵也都在岗位上得到了一顿丰盛的酒肉大餐。
腾格斯和哈罗德还在酒醉后合唱献歌,只是一个唱长调,一个唱男高音,怎么听也不是一回事。判官郎君在断臂上临时装了个钩子,看他吃饭的模样,想学会左手用筷子还需要些时日。破军连连向第一功臣铜雀敬酒,两人都喝得酩酊大醉。唯有建文不开心,郑提督的事让他彷徨,还有七里的不知去向也令他挂念。听港口的士兵说,她要了艘小船还有一些干粮和淡水,自己划着船走的,不知去了哪里。
酒宴直到深夜才散,众人尽兴而归,破军说明日送建文等人去佛岛边界,然后就趴在桌子上呼呼睡着了。建文找来四五名士兵,才把醉得不省人事的腾格斯扛回馆驿。
老何这天晚上也喝了不少,走出柏舟厅被冷风一吹,只觉得天旋地转。判官郎君看他站不住,要送他回营房休息,老何笑盈盈地说道:“前路漫漫,我自行之,不必相送。”然后踉踉跄跄,左摇右摆地朝着自己的营房走去。
走了一半,他突然想起锦衣卫指挥使还关着,顺路绕了个远去看看有什么要关照的。既然大明水师和蓬莱岛罢了兵,几名锦衣卫关着也不是长久之计,翌日破军必然要放人,说不定还要送些钱财礼物压惊。
软禁指挥使等人的并非是牢房,而是一个小小的套院,安排有四五十人看守。老何走到套院门口,只见院门虚掩着,他“嗯”了一声,想必是今日人人都分了酒食,看守的士兵酒足饭饱,连门也忘记关了。
他“嘎吱”一声推开门走进去,院内黑咕隆咚。
“如何这早就都睡了?”
老何走了两步,只见黑暗中两点黄光闪耀,“喵”的一声,一只猫蹿到他跟前,抓着裤管子不肯松开。老何好不容易轰开它,那猫两下蹿上墙去,再不作声。
眼前的黑暗里又是微光一闪,接着“噗”的一下亮起只火折子来,照亮一张面孔。老何被吓了一跳,再仔细看去,原来是锦衣卫褚指挥使,对方见是他也笑起来,只是光从下面打上来,显得脸上极是阴森可怖。
老何未曾多想,指着褚指挥使道:“褚大人,您怎么出来遛……”
话没说完,老何只觉得胸口一痛,冷森森的钢刀从胸口穿了出来。虽然酒精没有让他觉得格外疼痛,呼吸却变得困难。他看看褚指挥使的笑脸,再看看透过胸口的刀尖,竟然是把日本刀。
“嘿嘿嘿……”
褚指挥阴笑着将火折子一丢,火折子翻着跟斗飞出去,照亮了他身边站立的十几名锦衣卫和日本忍者。火折子触碰地面的瞬间,迸溅的火星短暂照亮了整个院子,只见院子里躺着四五十名蓬莱士兵的尸体。老何感到冰冷感沿着四肢、顺着血液流到了身体躯干,他头一歪,和那些尸体倒在了一起。
第四十七章 潜伏
“梆——梆——梆——”
划小船的明军更夫敲着梆子从战船间的缝隙驶过。此时已是三更,月明星稀,海上风平浪静,明军船阵一派平和景象,白日的厮杀仿佛并不存在。
王参将端着盛有金疮药的盘子,正在宝船上的主帅卧室内伺候着郑提督上药。郑提督白天和他发完脾气后并未说要惩罚他,王参将心中忐忑,只好紧紧跟着郑提督,人家走到哪里,他也走到哪里,只等着郑提督气完全消了他才敢心安。
军医为郑提督缝合伤口、涂抹完药物,嘱咐道:“提督大人伤得极深,须得静养,少动多歇,也不可动怒。”郑提督半靠半卧在挂着白色帷帐的大床上。他对着军医点头表示感谢,王参将赶紧上前给郑提督盖好被子,又送了军医出门,然后回到郑提督床前,拽了把凳子坐下。
桌上的油灯昏黄,小火苗一跳跳的像是随时会熄灭,王参将借着光看到郑提督由于失血过多,脸色惨白、嘴唇发青的容貌,与前日意气风发的模样判若两人,也不觉心中惨然。他知道,郑提督这副模样不光是因伤所致,也有心病的缘故,忽然忍不住鼻子酸楚,悄悄啜泣起来。
闭目养神的郑提督听见王参将的啜泣声,在床上轻声问:“王大叔,你哭什么?”
王参将本是郑提督的亲随出身,虽说如今也是参将之职,但其实骨子里和郑提督颇倒有几分老仆与主人的情义。自从他做到参将,统率一支分遣舰队以来,郑提督见了他也是客客气气叫声“王参将”,今日不知怎的,竟然叫了他一声“王大叔”,王参将听得心痛,竟忍不住大哭起来。
“王大叔,你为何事哭泣?”郑提督见王参将非但不答话,哭得倒更厉害,便又问了一句。
王参将突然“扑通”一声跪倒在地,边哭边说道:“小人看王策那小子将少爷伤得如此重,心里痛得很。早知如此,小人就该在蓬莱和他舍死一搏,就算丢掉这条性命,也不让他回去和少爷单挑。”
“王策吗……”郑提督望着帷帐顶,回想起这个名字来。这名字他也有多少年没叫过,几乎都要忘了,“算了吧,你不是他对手,你的手下多曾是他当年的部下。人性都好念旧,我料想你的手下若是见了他本人,必不能全力作战,所以才派你去攻打蓬莱。是我无能,让他从眼前逃走还不自知,怪不得你。”想到自己竟然被穿着破军战袍的建文骗了,而那位太子爷居然也拖住自己那么久,郑提督不觉感到好笑。
“多谢少爷不怪,话说……”王参将擦擦眼泪,偷眼看着床上的郑提督,斟酌后面话怎么讲,他张着嘴想了片刻,这才问道,“少爷,您今日和王策激战,可是真的下决心要杀他不成?”
郑提督听王参将说到这个,不自觉将身体向上坐直了,披在身上的衣服差点滑落:“我与他毕竟兄弟一场,这次南下只想着收服他为朝廷所用,本也不想下杀手。可那么多年了,他还是如此不识时务……我就算真杀了他也是出于大义,非我本愿。”
王参将看到郑提督的双手在身上用力攥到了一起,他想起白天远远看到郑提督和破军的死斗,两个人都未留余地,只怕都是在以死相拼。若非后来建文被桅杆压住,只怕两个里真的要死一个,想到此处身上打了个寒战。
郑提督见王参将面带恐惧,赶紧说道:“王大叔莫要怕,若非不得已,我总不至赶尽杀绝。只是他不懂我难处……在朝廷上折冲樽俎同言官们斗,还要向右公公这等腌臜阉人低头,为的不过是将大明水师掌握在手里,替国家做些事情。世人皆道我为权势不择手段,可谁人又知道我的苦衷?”
郑提督重伤在身,一口气说了那么多话,有些接不上气,他努力让呼吸变得均匀了,才继续讲道:“天下事总要有人来做,我只是要保大明百年安泰。太子年幼无知,破军在这南洋一隅又实力雄厚,若是两人联手,只怕会成大明心腹之患。所以,破军必除,太子我也必要带回大明。更何况……”
“郑提督,你好大口气。”
郑提督还要继续说,只听门外有人阴阳怪气说话,四平八稳走进来的正是右公公。他换了身崭新的杏黄色常服,怀里抱着柄白马尾的拂尘,身后跟着四个十五六岁、眉目标致的小黄门,手中各自捧着带钿螺图案的漆金礼盒。四个小黄门高声齐唱:“右公公到!”
右公公进得屋来,王参将赶紧过来见礼,右公公说声“免”,然后叫四个小黄门将礼盒放在床边的桌子上,让他们都退出门去。
“郑提督,你伤势可好啊?咱家特来看看你,还备了几样薄礼给你将养身子。早就说过来你房里看看,可这些个猴崽子没用,叫他们备几样补品,忙忙叨叨折腾到这般时日,回去我好好说说他们。”
郑提督看到右公公就想起他白天颐指气使的模样,心中带着气。他知道右公公心性狭隘,可偏偏又是皇上派来的监军,正所谓罪君子不罪小人,在他面前只好忍气吞声。郑提督对着右公公点点头,说道:“多谢公公美意,下官愧领了。待下官身体康健了,再去设法收服蓬莱……”
“哎哟喂,我的提督大人哪!”没等郑提督说完,右公公拂尘一摆打断他,说道,“咱家白天不是说了?和为贵。你都伤成这样了,还没打够啊?又死人又什么的,血了呼啦的,想着咱家心里都怕。”
“蓬莱经此一战折损大半,但海外尚有许多人马。若是不趁此良机彻底击溃,只怕未来遗祸无穷。”
“郑提督啊,咱们固然是不该拦着你为国尽忠,只是你也忒固执了。”右公公嘴一撇,显得有些不开心,“实话和你讲了吧,咱家觉得这个破军也是懂事理的人,这次放他一马,你回去就和皇上说他已然服了,咱家旁边一帮衬,没有不信的道理。加官晋爵少不了你的,何必那么认真呢?”
“右公公此言差矣,郑某剿灭蓬莱为的是大明的江山社稷,破军一日不服,未来后患无穷……”
郑提督还想说下去,右公公早听得不耐烦,脑袋摇得像拨浪鼓:“唉……你这些个套子话儿别人面前说说也就罢了,别和咱家玩这花活儿。”
他眼睛一转,忽然“嘿嘿嘿”干笑几声,压低嗓音说道:“你们武人的心思咱家懂得很,嘴上说的一套什么忠君爱国,其实内心还不是想着养寇自重,博个泼天功名,又落个当世岳武穆的好名称。咱家说了,这破军好歹算是你兄弟,出手又大方,你如此积极要灭他,莫不是银子给少你了?”
“右公公您如何这般说?”郑提督最恨别人对他胡乱揣测,右公公这话句句扎到他心里,“郑某人一番赤心为的是大明,为的是当今皇上,天日可鉴……”
“哼,为当今皇上?”右公公撇着嘴冷哼一声,掰着手指头算道,“从太祖爷到先皇再到当今皇上,您都换过三个主子了,这表忠心的话就省省吧。”
“咱家今日既答应了破军班师回朝,岂有说话不算的道理。明日班师,事儿就那么定了,您不方便下令,咱家用皇命金牌下也是一样的。别操心啦,好好歇着吧啊。”
右公公显然腻烦了和郑提督瞎扯,他也不等郑提督再说什么,转身急匆匆跨过门槛就走。门外四个小黄门齐声高唱:“请右公公回。”
人走出老远,还能听到右公公的声音:“不识抬举的,还真当自己是皇上红人儿了,他一个外臣尾巴还翘上天?”
郑提督气得眼珠几乎要爆出眼眶来,他挣扎着从床上跳下来,从床边拔出娥皇剑要去杀右公公。..王参将吓得魂飞魄散,死死抱住他的腰,小声说道:“不可啊!不可鲁莽!这等小人得罪不得!”
郑提督连喘几口粗气,这才放下杀人的冲动,手里一松,剑尖低垂,咬着牙说道:“我看他哪里是急着班师,大约是急着回京将手里刚得来的一百万两纸钞换成银子吧。”
他猛地握紧手中剑,摆脱王参将,横着朝桌面一扫,将桌上右公公送来的四个礼盒都打烂、扫翻在地上,里面装的人参、燕窝之类补品噼里啪啦地掉了一地。
“这样的官做得有什么意思?我忠心为皇上,可皇上又是如何对待我的忠心?”郑提督觉得伤口剧烈疼痛,胸口憋闷,一口鲜血涌出嗓子,喷得前胸都是。旁边王参将吓坏了,赶紧找来手巾给郑提督擦血,他手上的蜜蜡串不知何时断了线,金黄色的珠子“叮叮当当”散落掉下,滚得到处都是。
白天激战的疲劳,让建文在馆舍床上睡得极沉,如果没有意外,他肯定可以一直睡到早上。巨大的爆炸声将他从梦中惊醒,身下的床几乎被震翻,桌子、地板上的所有东西都在“咔嗒咔嗒”跳动。建文惊得坐起来,左顾右盼良久才明白,爆炸似乎来自远方。他赶紧打开窗子向外看,只见夜空下有一处剧烈燃烧的橘红色火球,浓浓的烟柱翻滚着卷向深黑色天空,小的爆炸声还在不断传来。
他赶紧穿上衣服跳下床,朝着门外跑去。
铜雀、腾格斯和哈罗德也都跑出来,大家见面的第一句话都是“出什么事了?”
“轰隆隆!”
又是一次令馆舍震动的爆炸,大家都靠住墙,让身体保持平稳。等到脚下平稳再朝门外看,只见又有一处橘红色火球出现,这次比上一个火球要远。
接下来是第三次、第四次、第五次,一共又发生三次爆炸,一股股气浪扑面而来,带着浓浓的火药味。烟霾遮盖了蓬莱上空,将月亮和星星都完全挡住,像是末日即将来临。
就在众人还都迷茫不明所以时,哈罗德先“哎呀”地叫起来!然后摸出一块石灰笔,借着爆炸的光在地上疯狂地画起来。建文不知他在发什么疯,走到旁边看了半天才明白,哈罗德画的是蓬莱地图。
哈罗德嘴里用佛郎机语言念念叨叨不知说着什么,他平时不爱打理头发,胡子也很久没有刮过,此时的举动活脱脱像个疯子。他对机械和博物学的热衷确实是个疯子,是以到蓬莱的第一天便到处乱跑,这几天更是将蓬莱的各处机构完全摸透,就算闭着眼也能对蓬莱的布局倒背如流。他将地图画完,又在上面圈出许多圈,将其中五个画上叉子,大惊失色,手里的石灰笔也掉到地上,口中喃喃自语:“糟了!糟了!”
“出什么事了?爆炸之处究竟是何所在?”建文隐隐感到这爆炸不寻常。
“你可知这是何所在?”哈罗德指着几处画着叉子的地方。
建文摇摇头,腾格斯在一边不耐烦地说:“老哈你直说吧,打啥谜语。”
“是这样,初时爆炸,咱便疑是在东所机械处方向。等又炸过几处,咱便晓得这爆炸来得蹊跷。”哈罗德咽口口水,趴在地上用手挨着指着几处画叉子的地方讲解,“蓬莱乃是人造岛屿,动力源自中部四所机械处,以机械转动操纵全岛。方才所见第一处是在东所机械处,其次是西所机械处,再次是南所机械处。最后爆炸的两处,一处是弹药库,一处是备用零件库。此必是有人刻意为之。”
“莫不是郑提督白天败了,晚上衔恨偷袭?”哈罗德脑内闪过这个念头,便说了出来。
建文立即否定了他的想法:“郑提督这人自负得很,又自以为是代表大明正朔,作战从来讲究堂堂正正,偷袭手段都不肯用,何况这样龌龊的破坏手段。”
“有理,”铜雀也表示同意,“蓬莱军虽说白日受了重创,防卫还是森严的,要从外部偷袭,只怕难上加难。”
“莫非敌人早就潜伏在内部,只是在等着这样一个机会不成?”
建文和铜雀同时想到这个可能性,两人略一对视,情知大事不好。
“嗒嗒嗒嗒!”
馆舍外的大道上响起一片嘈杂的脚步声,还有不少人在大喊“莫要让他们跑了!”
四个人连忙跑到门口去看,只见街道一头远远的十几个人正朝着这边跑来,后面跟着上百名手拿武器的人影。在前面跑的十几个人影跌跌撞撞快要跑到馆舍附近,却见另一边街道也有百十名手拿武器的人跑来,顿时显得慌乱不堪。
黑暗中看不清来人面貌,建文等人向前走了一段,这才发现逃过来的十几个人竟是锦衣卫褚指挥使和几名锦衣卫,还有三名日本忍者。褚指挥使身材肥胖,要靠着两名锦衣卫架着胳膊才能快跑,否则依锦衣卫还有日本忍者的功夫,蹿房越脊逃遁并非难事。
两边的追击者中都有人射箭,黑暗中只听到“嗖嗖”的飞箭声,锦衣卫们围成圈护卫褚指挥使,用刀拨打箭支。只是夜色太浓,看不清飞箭,加上众锦衣卫要保护上司不敢躲闪,当场有两人中箭倒地。
“不要射!活捉姓褚的!”
追击者中大概是小头目的人在喊叫,此时蓬莱军人打起二十几盏灯笼,将中间的小圈子照得雪亮,褚指挥吓得用手挡着眼。围堵的蓬莱军人有穿水兵服的,也有穿工兵服的,还有穿辎重兵服和常服的,看样子许多都是临时赶来,并没有组织。
几十名蓬莱兵举着刀枪棍棒冲上来,此时锦衣卫虽说惊慌失措,可毕竟都是高手。双方打了几回合,蓬莱兵当场被撂倒七八个,剩下的人见这帮家伙功夫了得,竟然奈何他们不得。
有个身穿短衣、用头巾包着头的大胡子蓬莱军好汉叫众人都退下,自己手拿齐眉棍,上前来挑战,当即一名锦衣卫上前迎战。建文认得此人,乃是前来支援蓬莱本岛六名判官之一,战场上好生英勇。只见他将一柄齐眉棍舞得像旋风,和一名迎战的锦衣卫打在一起。锦衣卫的绣春刀绕着他身子连砍带刺,他腾挪躲闪灵巧闪避,一把齐眉棍拨打敌人兵器。双方战了几十回合,那判官瞅个破绽一棍打翻锦衣卫,锦衣卫倒在地上抽搐几下就不动了,周围响起一片炸雷似的叫好声。
旁边一名锦衣卫悄悄溜过来,趁着汉子收势未稳,一刀狠狠地朝着他肋下刺来。眼看着那刀要刺上,不知哪儿飞来块石头,正砸在企图偷袭的锦衣卫眉心。锦衣卫“哎哟”叫了一声,捂着额头后退几步,才要看是谁丢的石头,又一块石头飞来,稳稳地砸在他拿刀的手腕上,绣春刀被打落在地。他刚想去捡刀,那使齐眉棍的判官“嗷”地喝了一声,抡起棍子正敲在他脑袋上,这名锦衣卫也当场毙命。
使齐眉棍的判官朝着扔石头的方向看去,只见馆舍前站着四个人,其中一名蒙古大汉手里还掂着块石头。扔石头相助的正是腾格斯,蒙古汉子自小生在草原,除了摔跤、骑马、射箭,丢石头圈羊也是从小玩熟的,个个都能做到指哪儿打哪儿。腾格斯见锦衣卫要偷袭使齐眉棍的判官,情急之下手边没有好用的家伙,便捡起几块石头丢了过来。
见锦衣卫意图,围观的蓬莱官兵都怒吼起来。使齐眉棍的判官也怒火中烧,用手里大棍一指,叉着腰说道:“你们这帮腌臜狗才,夜里悄悄放火,又杀我弟兄,现在还想偷袭老子?有种的咱一对一单挑。”
他话音刚落,只听背后有人喊道:“什么一对一,让他们都上,老子一个人应付。”
只见围观的蓬莱兵左右分开,判官郎君提着斩马刀,额头青筋暴露,紧皱着眉头从人群里走出来。
使齐眉棍的判官对着上司行了个礼,判官郎君让他站在一旁,自己上前对着褚指挥使喝道:“姓褚的,你现在归降,看在你多年送钱的份儿上,还赏你个痛快的。若是抵抗,老子把你扒了皮再剁成肉酱给老何报仇!”
“小郎君,本官一力扶持你做蓬莱岛主,这些年也算待你不薄。你阳奉阴违,现在还要恩将仇报不成?”褚指挥看到判官郎君,气就不打一处来。自己多年来奉着胡大人命收买对方,可这判官郎君只是向他要钱,从来不肯办事,为此他不知被胡大人骂了多少次无能。
“呸!”判官郎君也不答话,朝地上吐了口唾沫,双腿一弓一放,风驰电掣般跃到褚指挥使跟前,单手挥着斩马刀就劈。
“哎呀!”没等褚指挥使反应过来,一名挡在褚指挥使身前的锦衣卫早被斜肩带背劈成两半,鲜血溅了褚指挥使满身满脸。
褚指挥吓得叫不出声来,剩下的两名锦衣卫和三名忍者见状立即散开,将判官郎君围在中间。这些人都见识过判官郎君的厉害,谁也不敢上前,判官郎君并不慌忙,将斩马刀倒插在地上,只是冷眼看着这帮人围着他打转。两个锦衣卫相互对视点首,一起挥着刀朝判官郎君袭来。他直到两人快冲到面前,才反手拔出插在地上的斩马刀,和两人打在一起。打了十几个回合,判官郎君举起斩马刀,朝着其中一人劈头盖顶砍下来,那名锦衣卫见状举刀去迎。不料斩马刀刀沉力猛,绣春刀应声而断,这个倒霉蛋来不及闪躲,也被劈成两半。
两名锦衣卫本就是壮着胆子联手上来,另一人见同伴被砍倒,腿早软了。他正想着是该上前还是退后,判官郎君早飞起一脚踹在他小肚子上。这一脚踢得极重,疼得他当即向后一仰,四仰八叉躺在地上,没等他爬起来,对方的一只脚又踩在了他的胸口。
判官郎君正要挥刀结果了他,只听背后三声锁链响,知道有人偷袭,下意识伸出右手去挡。只听“叮叮当当”响了几声,右手铁钩子上竟缠绕着三把链子锤,鹅蛋大的铁锤头还在相互碰撞。
链子锤的另一头连在三名没上前的忍者手中,不过他们三人手里拿着的并非链子锤的锤柄,而是三把镰刀。这武器乃是日本忍者爱用的装备,名为锁镰,是从农用工具转化而来的武器。这武器一头是镰刀,一头是链子锤,进可攻退可守,常常用来抢夺敌人手中武器。不料判官郎君被郑提督砍掉右手后,临时装了个铁钩子,倒正好成了锁镰的克星。
“雕虫小技。”判官郎君卷着三条铁链的右手铁钩子用力一拽,三名忍者力量远不如他,三把锁镰竟然脱手而出。
事出意外,看着空空的双手,三名忍者竟不知所措,蒙着黑布的脸上流露出惊恐与迷惑的表情。
判官郎君并不给他们思考的时间,早冲上前一刀劈倒一名忍者。旁边的忍者见救出褚指挥使的任务难以完成,索性朝着地上扔了一枚爆裂烟幕弹,制造出大团烟雾,趁机跳上屋顶要逃走。
没等他站稳脚,一股巨大的罡风从身侧劈来,将他横切成两半。血雨中,破军甩掉巨阙剑身上的鲜血,正立在屋顶上。
最后一名忍者见逃生无望,打眼看到不远处看热闹的建文。他知道此人是破军的座上宾,又曾被幕府将军看中,应该是不错的人质。趁众人不备,蹿到建文身边想要抓他做人质。忍者身法极快,腾格斯和铜雀都没反应过来,判官郎君和破军只关注着身边的敌人,也不曾留意他。
眼看他要抓到建文胸口,建文都从对方瞳孔里看到倒映出的自己的影子。忍者忽然闷哼一声,触碰到建文的五根指头变得绵软无力,身体瘫倒在地,额头前端露出半寸长的黑色小尖。
惊魂方定的建文用脚踢踢他的身子,眼看着是死了,这才拔出从后脑插在他头上的苦无。借着光,他看到苦无上镌刻着两个小字——七里。建文将苦无紧紧攥在手中,睁大眼四处搜索,可屋顶上空空如也,哪里有七里的影子。
见手下都被杀光,自己成了光杆一个,褚指挥使吓得坐在地上瑟瑟发抖。
判官郎君低垂眼睑看着他,表情冷漠,像是在看一头待宰的猪。
忽然,褚指挥使看到判官郎君背后转出两个人,一个是沈缇骑,一个是沈缇骑手下的小兄弟。自从被软禁,这两人一直身前身后围着自己赔笑,伺候自己起居,是以他对这两人印象深刻。
褚指挥使像是看到救星,赶紧对着这两人叫道:“沈缇骑快来救我,下官如能逃脱,必然保你做个指挥佥事。”
沈缇骑只是斜着眼看他,对他的请求无动于衷。褚指挥使终于明白,沈缇骑背叛了自己,求他并无用处。
“褚大人,如今的局势,小人我想救你也是有心无力了。本指望着好好伺候你一番,等回了大明,能得到你荫蔽。谁知你和倭人勾结,杀了蓬莱那么多人,又破坏蓬莱机械处的锅炉和弹药库。此时小人要是站在你一边,只怕再有三五个脑袋也不够活的。”沈缇骑露出为难的样子。
他是个狡兔三窟的人,除了身在锦衣卫里,和郑提督、蓬莱岛也都有勾连。这回他本以为可以借着指挥使大人升官,不料指挥使自己找死,他只好偷偷溜走去向判官郎君告了密。褚指挥使自从被忍者救了,带着一班锦衣卫和忍者按计划炸了蓬莱的三所机械处、一处弹药库和一处配件库,本想借着混乱逃之夭夭。不料追兵转瞬即至,害得他上天无路、入地无门,落到这般田地。
“沈缇骑,你们大明律,勾结倭寇该当何罪?”
听判官郎君问自己,沈缇骑赶紧躬身行礼,然后朗声答道:“大明律,勾结倭寇者斩,诛九族……”
没等他说完,判官郎君的斩马刀早戳进了褚指挥使的肚子里,褚指挥使没来得及哼一声,就当场身亡了。
“小郎君,你下手太快了,如何不留个活口让我问话?”跳下房的破军方才要阻止,褚指挥使已被急着为老何报仇的判官郎君杀了。
“我一时心急,应该先剁下他两条腿,慢慢审问完了再杀掉替老何抵命。便宜他了。”
判官郎君朝着褚指挥使缩成一团的尸体吐了口口水。他忽然想起还有个被他踹翻的锦衣卫没死,正想要对破军说,只听身后又是一声惨叫。他转身去看,只见沈缇骑被喷了满脸血,手上拿着的绣春刀深深插进了躺在地上的那名锦衣卫胸口。
“沈缇骑,你这是为何?”见沈缇骑杀了最后的活口,破军不禁皱了下眉。
“杀人需灭口。”沈缇骑擦干净刀上的血迹,回刀入鞘,“小人我也是刀头上混饭吃的,这小子活着,万一让胡大人知道小人和你们勾结杀了褚指挥,他还不得将我大卸八块?小人这也是身不由己,大王莫怪。”
见活口都被杀无法审问,破军也别无他法,只好让判官郎君指挥众手下收尸。
“兄长,如今蓬莱损伤严重,该如何是好?”看事情已经解决,建文这才上来相见。蓬莱是一座用蒸汽驱动的活动岛,如今驱动岛屿活动四个机械处被破坏三处,弹药和许多储备物资也被毁坏,这座岛相当于陷入了瘫痪状态。
“所幸只破坏了三个机械处,仅存的一个机械处的锅炉动力若是都用在驱动蓬莱的行动,应该够让我们停靠到最近的我军卫所维修。”
说完,破军看到之前使用齐眉棍的判官也在场,就叫他过来与建文相见,为建文介绍道:“就是去他的卫所,以现在蓬莱的推进速度,大概过四个钟点就能到。”
那判官将齐眉棍抱在怀里,对着建文张开嘴说话,竟是一口浓浓的蚌埠口音:“在下的那个卫所港口盛产珍珠,大家都管那地方叫珍珠港。”
一起同往营救褚指挥使的日本忍者共有五人,其中三人被杀,剩下两个望风的见势不妙,趁乱逃走了。
这两名忍者划着小船走了不知多长时间,将龟速移动的蓬莱扔在身后,到了一处断崖耸立的岛屿。小船转过岛屿,在岛屿后面竟藏着四十来艘日本战船,其中最大的一艘黑船,正是火山丸。这些船只熄灭灯火,船上保持着死一般的寂静,暗藏在岛屿后面。
小船靠上火山丸船舷,从上面扔下一把软梯。“走了!”一名忍者对另一人说道,另外一名忍者却似乎是被眼前景象震惊到,好半天才清醒过来。
两人顺着软梯攀爬上船,扔下软梯的武士引着他们进了火山丸后甲板上装饰着镏金构建的豪华船楼。两扇钉着铜钉的大门打开,里面两廊墙壁上都镶嵌着用来照明的绿色夜明珠,夜明珠的光闪耀不定,将整个船楼里都覆盖上一层幽幽的绿光。
领头的武士推开几道木质隔扇门,到了船楼最高层的大广间。
大广间是火山丸最大的房间,虽然屋顶低矮压抑,但天花板上是描金的方格装饰画,四周墙壁上则装饰着松竹、猛兽之类的金箔画,极尽富丽堂皇。大广间里已有十几名顶盔掼甲的武士跪坐在木板地上,房间正中间靠墙放着一块榻榻米,后面还展开着绘有世界地图的屏风。这里的照明也是依靠着绿色夜明珠的微光,绿光照在武士们的脸上,极其阴森可怖。
后面跟进的忍者一眼看到了榻榻米旁神龛里供着的玉玺,正是芦屋舌夫从建文手里抢来,后来在海战中沉到海底的那方传国玉玺。
“怎么会……玉玺怎么会在这里,难道芦屋舌夫没有死?”忍者瞪大了眼睛想道,她正是七里扮装的。她尾随着这伙袭击蓬莱的忍者,杀掉一个落单的,装扮成他的模样,跟着混进火山丸。杀死扑向建文的忍者的那枚苦无,正是她发出的。
“将军驾到!”
一名武士高喊道,大广间里的武士纷纷低下身体行礼,七里和另一名忍者也赶紧伏下身体。
只见四名天狗众引路,从内室的隔扇门里,阴阳师芦屋舌夫探身走了出来,然后他低下头向着身后行礼。在他身后,走出来一名穿着绣着金色仙鹤纹阵羽织的小矮子,身高竟然连四尺都不到。
“参见幕府将军大人!”
在场的人齐声高呼,七里跟着再次行礼。她低下头,内心惊愕不已:“原来他才是真正的幕府将军?那我们杀掉的又是什么?”
第四十八章 珍珠港
随从轻手轻脚推过一把凭几放在大厅中间的榻榻米上,矮个子将军大大咧咧地靠着凭几坐下,芦屋舌夫带着怀抱太刀的侍童、随从等人站在他身后。
七里悄悄侧目观察,只见那矮个子将军面目猥琐,原本稀疏的头发被剃成月代头,显得额头更加硕大突出,三绺鼠须也是稀稀拉拉。儿童般瘦小的身上披着件华丽的金斓和服,同在旁边站立的芦屋舌夫一对比,像极了耍猴人带着的猴子,看起来极为滑稽可笑。
七里心中的仇恨再次汹涌起来,可是眼前绝对?99lib.不是她再次报仇的好时机,因为她的敌人多到难以计数,恐怕还未达到目的,就已经血溅当场了。
那猴子将军大人只是懒散地看着跪在面前的两名忍者,代为开口的是旁边的芦屋舌夫:“蓬莱状况如何?可有向珍珠港方向移动?”
“嗨……”带七里前来的忍者伏下身体,恭敬地汇报道,“我等救出被囚禁的锦衣卫,并在他们协助下成功爆破了蓬莱四个机械处中的三个,弹药库和备用零件库也都被我们破坏。现在蓬莱仅剩一个机械处的锅炉尚能为全岛提供动力,它现在正缓慢朝珍珠港靠拢,准备进行维修补给。”
听到这里,大厅里的武士都发出了“喔”的声音表示对芦屋舌夫智谋的赞赏,猴子将军和芦屋舌夫也面带得意之色。
“只是……”忍者待大厅里的喧哗声渐息,又补充道,“只是锦衣卫被全灭,指挥使褚大人也被蓬莱的人杀害……”
“无妨,呵呵呵呵……”芦屋舌夫用袖子挡住嘴,像枭鸟般笑起来,“他不过是我们的一枚棋子,胡大人此次给我们提供了有用的情报,不过他的作用也就到此为止。既然摧毁蓬莱、捕获大明太子近在眼前,与他们的联盟也可结束。”
“国师大人所言甚是,多亏你看透胡大人急于得到太子和蓬莱岛的心思,提出与他合作,我们才可从中渔利。”将军大人终于开口了,他的嗓音又细又尖,粗短的脖子带动秃脑袋扭向芦屋舌夫,看起来颟顸笨拙,活像只鼹鼠。
“将军大人过誉,在下不过是洞悉了他们之间的矛盾,加以利用。既然胡大人急着要在郑提督之前找到太子,我们就帮上他一把,将太子绑出来,又一路留下蛛丝马迹。将军大人牺牲一名影武者和几名天狗众,引明军和蓬莱军的船队相遇,终于两败俱伤。只是没想到,原本只是要得到海沉木,谁料这太子竟然是我们要找的人。将军大人洪福齐天,好运气都自己撞上来,看来幕府统一朝鲜、大明、南洋和天竺的愿望指日可待。呵呵呵呵……”
“嗯,区区几个影武者和天狗众,只要有你芦屋大人的阴阳术,想要多少个就能造出多少个。”
矮子将军“呼”地站起来,从腰间抽出把折扇打开,举过头顶,洒金面的折扇中间画着一个刺眼的红色日之丸:“诸君,阻止我等进入南洋的拦路虎蓬莱已经破败不堪。我军以逸待劳,只等蓬莱驶入珍珠港即全力攻击。”
说罢,矮子将军开始布置作战:赤松播磨的船队压制炮台、一条土佐守的船队偷袭在船坞维修的驻防船队、上杉信浓守率领舰队袭击珍珠港措手不及的蓬莱军等。所有被点到名的武士头领都伏下身体表示接受命令。
见矮子将军在聚精会神地安排作战,芦屋舌夫和其他武士也都无暇旁顾,跪在不远处的七里手悄悄放在刀柄上,她几乎难以按捺自己的激动:“原来真将军只是这么个货色。如果我现在用苦无投掷,三丈之内正是必杀距离。但万一失手或只是受伤,将军必定后退,随从会立起榻榻米,第二发基本没有机会投掷。最保险的方案还是冲到面前,直接用刀解决。但是跑完三丈的距离,大概需要两息时间,大广间里有二十名左右的高手武士,一息之间他们就可能反应过来。能赌的只有在第二息前他们追不上我,时间勉强够我把刀刺进将军喉咙,然后我必定会被武士们杀死。”
“还有这家伙……”七里又偷眼看看芦屋舌夫,“这家伙究竟什么来头?上次明明看着他沉到海底,如何竟然没死?如果我出手刺杀将军,他又会如何反应?”
“虽说能报仇的话,舍弃此身并无可惜,可若不能成功岂不白死……”七里的手握紧刀柄,内心还是在投掷苦无和用刀狙杀间苦苦挣扎。距离幕府将军如此之近的机会,只怕不会再有第二次,她是否该牢牢把握?
此时,矮子将军的目光最后转向一名络腮胡子的武士,招手将他叫到面前,用力拍着他的肩膀表示亲切:“岛津萨摩守大人是日本第一的勇士,也是我幕府千金不换的珍宝。我将最后的六名天狗众,以及九十四名精选出来的勇悍旗本武士,一共一百名最强的战士交与你,专门负责狙杀破军,活捉大明国太子。只要得到大明太子和玉玺,我们就可以完成千年帝国美梦,至于胡大人,让他想瞎眼去吧。”
旗本武士是将军身边最精锐的武士集团,大都是跟随将军在统一日本的战争中幸存的老兵。见将军大人对自己器重有加,岛津萨摩守激动万分,声音都有些发颤:“将军大人如此厚爱,小人怎能不拼命,请放心,小人即便捐弃这条性命,必定拼死取回破军的首级。”
“不,你要活着。”笑嘻嘻的将军忽然变得有些严肃起来,“都说了你是日本最宝贵的财富,待天下统一在我武田家麾下,你将成为我的副将军,与我共治天下。”
大厅内的武士听说岛津萨摩守将被封为副将军,都是既震惊又嫉妒,向他投来羡慕的目光。岛津萨摩守也是惊喜万分,涕泪横流地连连叩头谢恩,以高天神原的天神和岛津家祖先家名起誓,要杀死破军。
当矮子将军口中说出“活捉大明国太子时”,七里被复仇之焰灼热了的脑袋忽然稍稍冷却,眼前浮现出建文被捆绑在这里,将军和芦屋舌夫志得意满狞笑的模样。
“如果我刺杀不成,他们还是会去攻打蓬莱,那么建文会不会被他们抓住?”七里犹豫了,她第一次对自己的生命产生留恋,作为忍者她本该为任务随时舍弃自己的身体,可是现在……她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踌躇不前。
“努力奋战,取下破军的首级。武田幕府兴废,在此一战!诸位,让我等一起对着八幡大菩萨祈求胜利!”说完,矮子将军双手合十拍了两下,然后低下头祈祷。众武士也都双手合十拍了两下,然后低下头向他们所信奉的八幡大菩萨祈祷。八幡大菩萨是武田幕府将军的祖先,也是武家之祖,这些来自日本的好战者从不信奉神灵,却对这位强大的武士祖先崇敬有加。
七里也假装跟着祈祷,眼睛还是在偷瞄着矮子将军和芦屋舌夫,她发现,芦屋舌夫一直在朝着自己看。
“难道他看出破绽了?”七里感到汗毛耸立,这个阴森森的阴阳师深不可测,让她始终摸不清底细。
芦屋舌夫忽然咧开嘴一笑,对矮子将军说道:“将军大人,米中似乎混进了小虫子,我们是否该把它挑出来?”
“噢?什么虫子?”矮子将军正在带着武士们祈祷,听芦屋舌夫这般说,抬起头眨巴眨巴眼,一脸的茫然。
“你看啊,不觉得此人可疑吗?”芦屋舌夫笑着伸出手指,用他长而卷曲的指甲指向下面跪着的忍者。
七里心中一凉,她没想到在自己踌躇的时候,竟然被芦屋舌夫看出了破绽。自己究竟哪里出了差池?是游移的眼神,还是手握着刀柄太紧?她感到心跳在加快,右手将刀柄握得更紧,随时准备拼死一搏。
“怎么?不愿意自己承认?好吧,我们有的是办法让你招认。”芦屋舌夫抬起头,双目上挑,露出白色眼球,舌头也伸出几寸长,舌尖上闪闪发光。这是他惯用的迷魂术,只要被这法术摄住,没有什么秘密不会招出来。
七里此时已无选择,她将刀拔出一半,作势要拼死一搏。就在此时,她听到擦着耳朵“嗖嗖”两声,两道银光朝着矮子将军还有芦屋舌夫飞去。矮子将军看起来像个肉球,身子倒也灵活,只见他向后一闪,抓过抱着刀的侍童挡在身前,侍童“啊”地惨叫一声,当场被飞刀刺中咽喉毙命,芦屋舌夫则收起舌头略一闪身,闪过刺向自己的飞刀。
一直跪在她身边的忍者跳起两丈多高,飞到大广间的房梁上,单手撑着墙壁。屋子里的武士都抽出刀,将墙角围住,眼看着这忍者无路可逃,只要跳下来必被万刃分尸。
“你是何人?”矮子将军将侍童的尸体推到一边,气急败坏地仰头指着忍者问道。
那忍者倒也不慌不忙,他“咯咯”冷笑起来:“在下是锦衣卫密探,长久以来奉命潜伏在你身边。胡大人早料到你们倭寇靠不住,才将我安插在你们身边。方才胡大人前来不过是要试探你们的真实打算,如今果然露出狐狸尾巴来了。刚刚的言语,早被我用传声虫录下来,虫子也飞走了,半个时辰后,胡大人就能听到你们的讲话。”
听到“传声虫”三个字,不要说七里,连芦屋舌夫也吃了一惊。和擅长利用海洋珍物异兽的阴阳师以及忍者不同,大明的锦衣卫偏爱巫蛊之术,培养各种虫类为自己解决问题。七里上次见识到沈缇骑用虫子吃掉被杀锦衣卫的尸体,这次又听说锦衣卫密探用所谓“传声虫”传递情报,不由她不吃惊。
“杀!给我杀了他!”矮子将军扯着公鸡嗓气急败坏地尖叫,武士们纷纷将手里的刀朝着锦衣卫密探所在的位置掷去。锦衣卫密探在板壁上像蜘蛛般灵活闪避,投向他的刀剁了一墙,如同刺猬的针刺,密探哈哈大笑,毫不在意自己的危险处境。他攀缘着房梁,不过三两下功夫就从通风气窗钻了出去,踪影皆无。锦衣卫的密探大都是高手中的高手,这飞檐走壁的功夫更是奇绝,众武士本不擅长此道,加之甲胄在身不甚灵活,只好眼睁睁看着他逃走竟束手无策。
“不好!”芦屋舌夫忽然想起跟着这锦衣卫密探前来的另一名忍者,在他们将注意力都集中在墙上的锦衣卫密探时,那名忍者悄无声息地失踪了。芦屋舌夫左顾右盼,结果发现原本放在世界地图屏风旁的传国玉玺不见了,显然是被那忍者偷去了。
矮子将军见玉玺没了又惊又气,跳脚大叫:“追,给我追!把另一个奸细给我追回来!我要把此人磔成碎肉块,再用烙铁烫!”
破军掀开裹尸布的一角,看了老何最后一眼。躺在裹尸布里的老何穿戴一新,脸也擦得干干净净,平静得像是睡着了,破军将裹尸布盖回到老何脸上,示意葬礼继续。四名工兵手脚麻利地用布条将裹着老何尸体的裹尸布捆好,像是在包装一样货物,在唢呐演奏的凄厉乐声和礼炮声中扛到船舷边上,用力抛入大海。
白色的裹尸布裹出的人形“扑通”一声掉进蓝色的大海,激起白色的浪花。白色人形在海面浮了几浮,渐渐沉下去,当模糊的白色人形从视野消失,海面又恢复了如初的蓝色。
建文是第一次参加海葬,想着那么爱絮絮叨叨的一个人就这样无声无息地没了,他感到心里憋闷得难受。可是,同来的破军、判官郎君以及其他蓬莱人倒并不显得悲伤,有的还在聊天。建文本来心里还挺难过,看到他们的样子倒是有些好奇,悄悄问同来的铜雀是什么情况。
“蓬莱人都自诩为战斗民族,他们从不觉得死在海上和死在刀口下有什么好悲哀的。在他们看来,这可是死得其所,人们不但不会哭,还会为他的走运感到庆幸。另外认为自己与大海是一体的,死亡不过是另一种回归大海的方式,是以死后都要海葬。若是他们死在陆地上,或者老死在床上倒是天大的悲哀,所有人都会为他哭泣。”
听了铜雀的解释,建文感到这些家伙实在是不可思议,若是按照大明的习俗,老死在床上并且入土为安是完美的人生结局。
“所有加入蓬莱的人,不管你来自哪里,都要自愿断绝过往的族属、国家、信仰。蓬莱人自称是全新的海人民族,他们有一整套属于自己的生活习惯,破军要建立的不光是座岛屿,而是要打造有着全新信仰的新种族。这小子的野心真是很大咧!”铜雀眯缝着双眼,捻着不多的胡子说道。
执行海葬?的船只是破军的座船,从这里极目远眺,蓬莱已停靠在珍珠港附近,这座人工岛屿并不比它要停靠的天然礁岛小多少,远远看去,倒像是珍珠港在靠近蓬莱。蓬莱的多数水兵都已上岛休息,只有少量当值工兵在勤奋工作,从珍珠港运输各种补给品,以及维修蓬莱因战斗及爆炸造成的毁伤。
珍珠港是蓬莱二十四卫所中最优良的天然良港,珊瑚礁形成的环形海湾正适合大船队再次避风休整。初到此处的建文几乎被眼前景象吓到,这里的沙滩上和浅海里,到处是车轮大的巨型贝壳,这让他想起了在巨龟寺赌贝。不过破军告诉他,这里的巨型珍珠贝虽然与能够孕育海藏珠的巨型珍珠贝是近似物种,却只能产出珍珠。巨龟寺..的巨型珍珠贝中的海藏珠,其实是人为或者机缘巧合造成的,为此破军还命人用撬棍给建文撬开一个贝壳看,里面果然只有一颗拳头大小、尚未发育完全的普通珍珠。
“海藏珠可遇不可求,巨龟寺一毁,天下又不知何处还能得到这珍物了。”破军当时不无惋惜地说。
海葬才一结束,甲板上的所有人立即恢复了轻松状态,仿佛之前的葬礼根本就没发生过。哈罗德拿出他刚做出来的千里镜,他自夸说连地平线极限处的景物都能看得清清楚楚,腾格斯央求着想玩玩,哈罗德却故意不肯交出来,两人打打闹闹爬上桅杆顶端,吸引了不少船上的蓬莱人围观。
建文靠在船舷上看着绕着桅杆盘旋的海鸥发呆,很快他就将离开蓬莱再次踏上前往佛岛的路途,可直到现在,他还有许多事没有想明白。
“你在想什么?”破军看出他这位小弟的惆怅,走过来问他。
“兄长,你觉得郑提督是好人还是坏人?”建文望着漫天飞翔的海鸥,他多希望自己和这些海鸥一样懵懂无知,痴痴傻傻地过完这一生该有多好。
“何谓好人,又何谓坏人呢?”破军抿嘴微笑着,靠在建文旁边的船舷上,“所谓人,原本不能被定义为好人或者坏人,为了各自的利益在做事。我印象中的郑提督是个严肃认真、坚守原则的人,他半生都在为大明战斗,按照自己的爱好塑造这个国家。为了这个看似崇高的目的,他可以牺牲一切,包括个人的良知和风骨。所以他会屈服于右公公这样贪婪而目光短浅的内侍,极力讨好他们,为的只是让自己得到权力,完成他所谓的理想。”
破军撇撇嘴,似乎想起许多不开心的往事,又继续说道:“这是他和愚兄最大的不同吧!他是极世故的人,热衷官场,懂得如何同那些官僚、内侍周旋。当初一起在大明水师供职时,和朝廷周旋的事他从不让愚兄插手,大约是知道,要是愚兄去见那些官员和内侍,当场就能打死几个。朝廷里的事就是那么麻烦,不过郑提督舍弃尊严所做的事毕竟是为了大明,虽说也有为个人前程打算,但总的来讲,愚兄觉得他至少算不上坏人。”
“嗯。”建文耐心听完破军的话,并未插嘴,他如今的心情也很矛盾,郑提督在他心目中曾是天下第一的好人,杀死父皇后又变成天下第一的恶人,可在经历了一场海战之后,郑提督和破军的大战和救自己的表现,又叫他对郑提督的评判变得模糊。
他用力晃晃脑袋,想要把这些都从脑袋里晃掉,过了好一会儿才说道:“小弟我现在也不知道他是怎样的人了,也许只有在下一次相见时自己问个清楚。兄长,你觉得郑提督在办完他的事后,真的能找我受死吗?”
“照愚兄看来,他所言不虚。郑提督这些年虽说被官场浸染得让愚兄有些作呕,毕竟骨子里还是个顶天立地的大丈夫,满脑子都是什么忠孝仁义的。他既然说办完事会找你受死,你就不必担心了,我看他拼命找寻你,说不定杀死你父皇是另有隐情的。”
建文抿唇点点头:“依兄长所言,小弟就再信他一回。话说回来。明日小弟就要起程前往佛岛,只是依旧不知佛岛究竟在何处……”
“这个你尽管放心,”破军说道,“明日愚兄亲自带你前往佛岛入口,送你一程。”
“可是就算进了通往佛岛的神秘海域,小弟也未必能找到准确的位置。兄长你也说过,至今尚未有人能成功找到并登陆佛岛。”
“其实佛岛的地图一直在你身边啊,就在你的青龙船上。”破军诡异地笑起来,他指着停在座船旁边的青龙船让建文看,建文听了大吃一惊,瞪大眼睛望过去,只见青龙船龙头高耸、嘴巴微张,似乎是在应和破军的话。
“什么?!在青龙船上?!在哪里?小弟熟悉船上的每个角落,可从未看到有这样一张图啊?!图在哪里?大哥你快告诉我,快告诉我!”建文毛手毛脚地抓着破军的胳膊摇晃了好几下,结果看到破军露出痛苦的表情,这才想起他肩膀被郑提督留下的?剑伤还没好。
“好啦好啦,我告诉你,再晃伤口就要裂开了。”破军揉着疼痛的地方,“四灵船都是有生命的,它们并不仅仅是普通的船。其实你父皇早就将佛岛的路线图藏在了青龙船里,为的是以青龙船做先导,带领大船队进入佛岛海域。”
“既然如此,为何父皇没有先去佛岛呢?”建文愕然不已,没想到青龙船中的地图竟然是父皇植入的。
“估计是没有拿到海沉木吧!”破军说,“我告诉过你,上一次有海沉木的消息还是十几年前。”
建文回想起父皇临死时手上掉落的海沉木,心道可能父皇寻找多年终于得获,本可以马上起程去佛岛的,却没想到被杀于海上。破军对此不知情罢了。只是如今那海沉木,可能已经流落到郑提督手里。
破军又道:“老阿姨找到你们也并非是巧合,而是受到青龙船船灵的吸引,为你们提供去佛岛的线索。”
“老阿姨也没给小弟什么提示啊,她只是要小弟来找破军你而已。”建文回忆起老阿姨与自己相处的情景,总是一副三缄其口的样子。
“她让你来找愚兄,这就是提示了,因为不见愚兄,谁送你进佛岛水域呢?我既曾经历过佛岛水域的凶险,熟悉那里的水文状况,又是把守佛岛水域的关卡。”破军对着建文眨眨眼,“明日愚兄送你到佛岛入口处,再告诉你如何将地图取出来。”
没想到苦苦寻觅的佛岛地图竟然一直和自己朝夕相伴而不自知,建文感到又窘又喜,这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吗?
“那么,如果找到佛岛,郑提督也如约受死,贤弟你大仇得报,之后又有何打算?”
听破军这样问,建文有些不知如何回答,他自己也不清楚究竟未来该怎么办,寻找佛岛对他来说或许只是逃避一切的理由,一旦找到,他的人生目标便似乎又会变得模糊。他想了好久,扬起头回答道:“什么恢复帝位之类,小弟从未放在心上。天下多少人为了这个尊号你争我夺、相互厮杀,在位的说自己救民水火、夺位的说自己解民倒悬,说到底其实都是为了一己之私,将天下陷于地狱。小弟在这之后想观察一下我那位燕王叔叔把大明治理得如何,如果他是位不世出的贤君,这天下让他坐也罢;若他是个贪图享乐的昏君,小弟必要他人头落地,之后再找位贤君来治理天下。”
“哎?贤弟不打算自己做皇帝?”破军故作夸张地看着建文,建文的表情从未如此坚毅,看来这番话是他深思熟虑后说出来的。
“小弟哪里是做皇帝的料,本以为右公公只是陪小弟玩耍的一个大伴,孰料出了内宫,这位大伴竟能让威风八面的郑提督连头都抬不起来,小弟觉得这朝廷不是我这等人可以驾驭的。大概铜雀会失望了,他一直希望小弟做皇帝呢,不过如今幕府将军的威胁已除,若是把佛岛的宝藏都给他,想必他也会满足。”
建文看到铜雀在远处甲板上溜达,觉得他对自己抱有信心真是有点可怜,然后又对破军说道:“对了,兄长不是说要和小弟一起驾着青龙船去寻找极东之国吗?小弟可是认真期待的。”
“原来天下还真有放着皇帝不想做的笨蛋,”破军听完伸了个懒腰,说道,“果然七杀说得没错,她在你来之前就传书告诉我注意你,说你和我年轻时一模一样。”
“哎?七杀派人来过?你怎么没告诉我?你还有多少事瞒着我?”听到七杀的名字,建文脸一红,想起在阿夏号每天被七杀推油治疗,心里想,“她不会将那些事也都告诉破军了吧。”
“你不知道的事还多着呢,慢慢总会都知道的。”
“还有什么事我不知道?说来听听啊!”建文发现他这位义兄似乎知道数不尽的秘密。
“比如……比如愚兄和七杀、破狼订立的杀破狼三巨头联盟是为什么?我们签订的南海之盟又是在应付什么局面?以及你知道为什么则天女皇会放弃西域,专注讨伐高丽,而且将首都从西方的长安迁到东方的洛阳?你的祖皇爷又为何放弃建了一半的都城凤阳,改在靠近东部海疆的金陵?”
破军一口气说出这许多疑问,每个问题都深深吸引着建文:“这杀破狼之盟我多次听铜雀等人提起,不过具体为何,他们也不肯多说。”
“大明人都以为天下的格局只是中华与四夷,他们不知道极东之国,更不知道西洋欧罗巴人的野心。然而,中华之外并非都是愚昧无知的夷狄,西洋人的开化并不亚于我中华,他们拥有比大明更先进的枪炮,更适于远航的船只,以及被东方香料、丝绸和瓷器挑动的野心。听说,西洋的佛郎机国国王正在组织庞大的探索舰队,寻求前往东方的征服航道……”
“佛郎机人……”建文望向桅杆顶端处,他几乎忘记了哈罗德是佛郎机人出身,他本以为佛郎机人都是他这样性格平和的机械痴,从没想过佛郎机人竟有着征服东方的野心。忽然,他摸到腰间的转轮铳,这东西的机巧远在大明火器之上,看来欧罗巴 4eba." >人的火器技术在大明之上并非虚言。
“那么……”建文恍然大悟,问道,“那么大哥与贪狼、七杀结盟,是为了维持南洋的势力均衡?”
“正是,早年被你祖皇爷派遣抚慰南洋时,我遇到过很多西洋欧罗巴人,不光是佛郎机国,还有许多其他国家的。他们在南洋一些国家建立了所谓的贸易点,在这些贸易点修建城堡,用枪炮维持贸易往来。他们的贪婪没有止境,东方的东西什么都要,能买便买,不能买便抢。直到大明水师南下,才将那些不安分的欧罗巴人赶走。”
“如此说来,我等初到蓬莱时,哈罗德说你们蓬莱水兵用的是西洋旗语,莫非也是这个缘故?”建文想起初次同蓬莱船相遇时,从对面打来的旗语。他当时便觉得好生古怪,包括大明在内的东洋诸国在海上是用军扇发信号交流,破军身为大明人,部下竟用西洋旗语,才是咄咄怪事。
“佛郎机人在南洋经营日久,他们的旗语早成为南洋通用的航海语言,我们也是入乡随俗。”破军望向西方海面的目光深邃悠远,似乎要穿越十余年的光阴,回到他初到南洋的时刻,“正是接触到那些西洋人,我才知道东西洋维持千年的均势正在一点点被打破,一两百年内,东西洋将经历千年未有之变局。”
“所以你才要在这南洋之南的荒僻之地建立蓬莱的势力,才和贪狼、七杀结盟,维持南洋作为东西洋缓冲地的安宁?”
“不光如此,我想让野心勃勃的西洋人知难而退,转而用和平的手段与我们对话。”
破军所具有的格局远大于建文所知,如果可能,他真想留在这个人身边五年、十年,随时随地和他这样聊天,重新了解这个世界。
建文又开始问第二个问题:“那么你所说的则天女皇迁都,还有我祖皇爷放弃凤阳,建都金陵又是怎么回事?”
“那就是和佛岛有关……”
破军正要继续讲,桅杆顶端传来哈罗德和腾格斯的吵闹声,两个人正在朝着远处指指点点,似乎是看到什么了不得的东西。建文和破军终止谈话,细听两人的喊叫。
“俺说那肯定是几头鲸鱼。”这是腾格斯的声音。
“非也非也,阁下眼睛却是瞎的一般,那分明是几艘船。”这声音属于哈罗德。
“打赌不?赌十个栗暴,要是你输了,俺只打你五个。”
“有何惧怕,拿千里镜来,让咱再看看。”
腾格斯将千里镜交给哈罗德,哈罗德调整千里镜的焦距,闭上一只眼,只用一只眼从单筒的千里镜里朝着海面远方望过去。他看了半天,忽然手脚大动地叫腾格斯也看,腾格斯才一看也马上手脚大动起来,差点儿把千里镜扔出去。
“七里!是七里!”两个人一起朝着下面的建文大喊。建文站直了身体,他本以为今生今世再也见不到的七里,竟然会回来。
“七里小姐后面,后面有日本船在追逐,我等快去相救!”哈罗德喊得声嘶力竭,建文朝着他们指示的方向看去,果然看到几个黑点,正朝着这边快速逼近。
破军按着发呆的建文后背用力一推:“去吧,这小妞不错,切莫和我一般错过了。”
建文向前趔趄几步,他再回头看时,只见破军正朝着自己微笑,目光中满是期许。他感到心中涌上一团暖意,于是笑着对破军略一点头,朝着舷梯跑去,青龙船就在下面等着他。腾格斯一跃而下,哈罗德抱着绳梯往下爬,嘴里还在抱怨腾格斯不讲义气,也不带着他一起。至于铜雀,他神不知鬼不觉的,早已站在了青龙船的甲板上。
破军见几个人都上了青龙船正要出发,对抱着手在一旁的判官郎君说道:“日本船有好几艘,只怕他们应付不过来,你也帮他们一下吧。”
判官郎君答应一声,招呼几名手下同去,他看到沈缇骑主从二人也在船上,便也顺便叫他们两人跟自己同去,这两人在他的监控下,须臾不肯放离。破军想了一下,又把他叫住:“你没有带刀,拿我的剑去用吧。”说罢,他从腰间解下巨阙剑朝着判官郎君一丢,判官郎君伸手稳稳地接住剑,从船舷上翻身跃下,也跳上了青龙船。
看着青龙船解开拴在座船上的缆绳驶离,破军这才命令返航,回蓬莱。
半废的蓬莱岛变成一座大工地,到处是脚手架,工兵们用手推车推走一车车的瓦砾、碎木,用从珍珠港运来的新木料修补破损。调度员用小旗和哨子指挥起重装置将破损的大炮从炮位上吊下来,装船运走。那些由巨木、齿轮和绳索构成的庞大起重装置在人力作用下,能轻易抓起几千斤的重物。破军背着手悠闲地从他们旁边经过,工兵们见到大王来视察,纷纷停下手中的活问好。破军摆摆手,让他们继续工作,自己信步闲游查看一番,见所有维修工作都井然有序,这才沿着街道穿过大黑门,独自朝着柏舟厅走去。
此时天色大亮,本该是猫咪们结束夜间的游戏,开始懒洋洋睡觉的时间,可不知怎么,沿途的猫都毫无困意,不管黑色、白色还是三花的,个个精神得反常。它们闹猫一般在街道上、屋顶上、房脊上对着天空乱叫,蓬莱各处都是此起彼伏的猫叫,高高低低,如同猫的大合唱。
“风暴要来了吗?”破军看看天上,只见天上晴得没有一丝云彩,蓝得亮眼,哪里有风暴将至的样子。不过,海上的天气像是孩子的脸说变就变,上一刻还是晴天,下一刻即是风暴的情况也不在少数。
一只大腹便便的白色波斯猫笨拙地在柏舟厅屋顶上行走,不料脚一滑,落了下来,破军平地跃起,身手敏捷地将它抱住。这是只成年母猫,毛色雪白油亮,肚子鼓鼓的。破军端详了片刻,又摸摸猫的肚子,说道:“白凤,你这是要生了吗?怎么这般不小心?”
波斯猫到了主人怀里,“喵喵”地轻叫两声,便伏在他怀里甜甜睡去。破军轻轻抚摩着它,进入柏舟厅,在他身后,两扇沉重的木门“咚”的一声自动关上。
桅杆构建而成的柏舟厅,是破军平日最喜欢的地方,他喜欢一个人在空旷的大厅里走来走去,看桅杆上刻着的记录。他记得这里每一支桅杆的来历,记得每一次惊心动魄的战斗,记得每一名在战斗中牺牲的战士的名字,就好似他记得蓬莱的每一只猫一样。
桅杆纵横交错地插在一起构成了柏舟厅的屋顶架构,从下往上望去,像是望不到顶的桅杆森林。
大厅里回荡着破军的脚步声,他慢慢踱着步,思考着很多事,蓬莱的事、佛岛的事、南海之盟的事,他要理出个头绪,今晚要向建文一一说明。
突然,他感到身后有轻微的金属碰99lib?撞动静,似乎在朝着自己逼近。他本能地略微错身,一名日本武士挺着刀用力过猛,擦着他身子冲过去。武士翻身还想再刺,破军飞起一脚踢飞他手里的刀,然后迅速转到对方身后,单手抓住他脖子一扭。只听“嘎巴”一声,武士的颈椎被扭断,尸体瘫软地摔倒在地,铁质盔甲碰撞地面,发出巨大的“咣当”声。
破军面色凝重地放下波斯猫,受惊的猫咪“嗖”地跑到了大厅的角落里。
破军朝着屋顶望去,只见离地数丈的屋顶上,每一根桅杆后面都悄无声息地闪出一名日本武士的黑色身影,他们穿着全套黑色盔甲,拉低的盔檐下还戴着可怖的黑色面具,密密麻麻竟有上百人之多。
武士们像下雨般从屋顶跳落下来,甲板乱撞发出的“哗啦啦”声如同夏天的大风吹拂着白杨树树叶。
破军注意到,他们每个人身上都贴着画有古怪字迹的符咒,这是日本阴阳术特有的隐身符,贴上这符的人可以在一定时间内隐身,不被他人发现。看样子,这些武士就是靠着这种隐身符成功潜入蓬莱的。
见破军轻易杀死一名武艺高强的旗本武士,其他武士都有点不敢上前。为首的络腮胡子武士也穿着盔甲,和部下的区别只是没有戴头盔。他大喝道:“在下日本第一武者,岛津萨摩守,奉武田将军之命取阁下首级。”
岛津萨摩守手一挥,四名旗本武士举着刀朝破军冲来,破军伸手摸向腰间,才想起巨阙剑刚刚给了判官郎君,自己现在手无寸铁。他顺手抓起刚杀掉的那名旗本武士的日本刀迎击对手。只见刀光一闪,破军的身体在转瞬间移到四名旗本武士身后,四名旗本武士像是中了定身咒语,呆立在原地,过了半晌才喷出四股血箭,尸体轰然倒地。
破军感到肩膀一阵疼痛,他的剑伤未愈,只要稍微用力伤口就会裂开。更何况,巨阙不在手里,这把日本刀分量和手感都不对,他用起来很不舒服。
“阁下果然好身手,但无论如何也不可能应付一百名刀术高超的精锐武士。”岛津萨摩守咧开嘴露出满口的黄牙,笑着说道。
“那就试试看百人斩好了,今日本王正有些闲得发慌。”破军甩去刀上的鲜血,握紧刀柄。
岛津萨摩守收敛笑容,双手举过头顶,两个手掌朝着破军的方向用力一劈,像是要把破军剁成三段。大厅里响起一片“哗啦啦”的甲片撞击声,近百名武士一起朝着破军冲去。
三艘追击的日本船,冒着浓烟在沉没,判官郎君轻易地收拾了日本船上所有的追击者,他还剑入鞘,看着腾格斯从小船上将七里抱到青龙船上来。
七里身上多处受伤,所幸都不致命,大约是过于疲惫的关系,她正陷入昏迷不醒的状态。建文百感交集,又是心痛、又是着急,他想也没想,就伸手要去给七里治伤,判官郎君伸出剑鞘将他拦住。
“你干什么?”建文见判官郎君阻止自己为七里治伤,生气地吼道。
判官郎君并不气恼,淡淡地说道:“你治好她的伤,自己不也会变成那样?岂不是还要赖在蓬莱养上十天半月的?”
“可是……”
建文还要争辩,判官郎君却回头去问沈缇骑:“你们锦衣卫应该有什么治伤的虫吧?拿出来用用吧。”
沈缇骑讨好地对着判官郎君干笑两声,走到七里身前蹲下,用手按在七里胸前摸摸心跳,然后嘴里念着什么。只见从他袖管里钻出一只白色的肉虫子,顺着他手背爬到七里身上,然后沿着脖子一直爬到七里嘴边钻了进去。过了一会儿,七里“啊”的一声睁开眼。
众人看得都惊呆了,判官郎君念叨着:“什么玩意儿,还挺管用。”
“锦衣卫紧急时救命用的还魂虫,用各种大补品还有秘药制成,只要吃下去,伤势立愈。”沈缇骑赔着笑脸回答完,退到一边。
七里睁眼看到建文、腾格斯和铜雀等人,感到恍如梦境。她摸向腰间,腰间硬邦邦的袋子还在,她比画着要建文取下来看。建文解下袋子一看,里面竟然正是丢失多日的传国玉玺,他又惊又喜,正要问七里,铜雀在一旁说道:“她现在说不出话来,快给她喝点儿水。”
哈罗德摸出一只水壶,打开盖子交给七里,七里抱着水壶“咕咚咕咚”灌了好几大口,这才缓过气来,对建文说道:“将军还活着,还有……还有他要偷袭……”
她话音方落,只见数十艘日本船在远处出现,训练有素地分成数队,朝着珍珠港和蓬莱驶去。接着,这些船只对着失去防御能力的蓬莱猛烈炮击,即使是在几十里外的海上,也能听到隆隆炮声,蓬莱岛上腾起一团团爆炸的黑烟。
“糟了,”判官郎君须发皆竖,望着蓬莱的方向,“日本人原来是要在珍珠港偷袭蓬莱。”
第四十九章 富士地狱
日本幕府并没有常备的水军,它用于偷袭珍珠港的几十艘大船征调自国内的各个地方势力,百余艘小船则来自不同的海盗集团,为了加以区分,不同的家族都将本家族的家纹画在白色船帆上。远远看去,这支船队五花八门,印着“上”字家徽的是来自关门海峡的村上水军,印着“九”字家徽的则是来自濑户内海的九鬼水军,等等,以各自家族列成许多小队。
船队中部是以火山丸为中心的九艘黑色幕府大安宅船,操纵者也都是军纪森严的幕府精英武士,划桨步骤分毫不差,远远看去像是黑色的山在移动。
此时的蓬莱正停在距离珍珠港十里左右的海面,岛上的水军和船只大都在珍珠港,只有少量工兵留在岛上负责维修工作。
当珍珠港的水兵发现敌袭时,已经有三艘摇摇晃晃的日本船进到港口里。船上的亡命之徒头上系着白布,嘴里念叨着八百万天津神的名号给自己壮胆,猛冲进珍珠港内最狭窄的水道引爆炸药自沉,将蓬莱军的战船全部封死在了港口里。
日本船队欢声雷动,没有人为死掉的战友惋惜,站在火山丸船楼最高层的武田将军金色军扇一挥舞,数十艘船像蜂群一般乱哄哄地拥向蓬莱。
和大明水师不同,日本船只在船头设置大炮,主要依靠的火力是被他们称为“大铁炮”的大号火枪,是以他们的船要靠到蓬莱炮台近前才能发挥威力。数十艘日本船用大铁炮近距离“噼噼啪啪”一阵射击,与他们交战的蓬莱水兵没来得及将第二发炮弹推进炮膛,就被扫倒在炮位上。
日本船上又是一阵欢呼,身穿黑色铠甲的武士和光着上身的海盗举着武士刀与火枪,从自己的船跳上炮台,与新登上炮台的蓬莱水兵杀成一片,人们的相互谩骂声、兵器碰撞声、火枪射击声交织在一起。
在火山丸船楼顶层的幕府将军凭栏远眺,饶有兴趣地欣赏着这场战斗。正在作战的都是依附于他的日本地方势力,或者花钱雇来的海盗,对于他来讲,这都是些死不足惜的家伙。只有停在火山丸周围的八艘黑色大安宅船上的旗本武士才是可用之兵,他要等杂牌军与蓬莱兵消耗得差不多了,才会派上自己珍贵的主力。
“芦屋!你看,你看那儿,珍珠港那边的船队出阵了,可实在是可笑啊!”
堵塞珍珠港的四艘沉船像四头沉睡在水下的海兽,正好卡死水道,令港口内的大型战船无法出战,蓬莱的水兵只好驾着二十来艘吃水浅的中型战船绕过沉船露出海面的桅杆勇敢出击,阻击企图陆续登陆作战的日本船。
“要赤松大人和细川大人的船队也围上去,务必给我全歼!”
幕府将军用他尖厉的嗓音下达命令,在海螺号声催促下,作为后备部队的各家族船队蜂拥而上。
由于珍珠港无法支援,单靠蓬莱港内的这十几艘警戒船显然不是如狼似虎的日本船队的敌手,日本铁炮手从船楼的几层窗口里伸出大铁炮,对着蓬莱船“噼噼啪啪”爆豆子般射击了一阵,几十艘架着木盾的小船迅速围拢上来,船上的海盗举弓朝着船上放箭。
职业武士在大船上用铁炮压制敌船,海盗驾驶用橹驱动的灵活机动的小船靠近,几名身强力壮的弓手躲在木盾后用可以射出粗大箭头的日本长弓射人,对射的蓬莱军吃了大亏,不断有人中箭掉到海里。
“呜呜呜……”
又是一阵螺号声,大安宅船上的太鼓手一起“咚咚咚”敲鼓,催促小船上的人进行白刃战。小船上的士兵高声嘶吼着取出绳钩,朝蓬莱船上抛去。
一艘日本水军的小船靠近蓬莱军的将船,抛上三四把绳钩,一名健壮精悍的日本海盗将刀叼在嘴里,抓住绳子,踩着船帮就要向上爬。忽然,他听到旁边的友军小船上发出一片惊呼声,他忍不住侧过身去看,只见那艘小船拦腰断成两截,十几个日本人掉进海里,“叽里呱啦”乱叫,断开的小船像是被利器切开,刀口平滑。没等这海盗明白过来,只听身后又是一阵惊呼,另一艘小船被切断沉没。
那海盗抱着绳子悬在空中,惊愕得不知所措,嘴里叼着的刀掉了也没发现。青色龙头高昂的青龙船从他身边驶过,龙头上立着独臂的判官郎君,他扛在肩上闪烁反射着太阳光辉的,正是那把能将舰船斩为两段的巨阙剑。
“愚蠢,用这等小船救援,岂不是鸡蛋碰石头?”
见将船上的蓬莱军首领正是使齐眉棍的珍珠港判官,判官郎君呵斥道。珍珠港判官知道这位小判官是火暴脾气,若是解释不清,只怕会被当场劈了,可此事不是一两句能说清的。幸好建文在一旁对判官郎君说道:“此事容以后再说吧,如今快快救援破军大王才最要紧。”
判官郎君“嗯”了一声,只见前方日本战船大大小小百十艘已经将他们团团围定,火山丸旁边的八艘黑色将军本队大安宅船也在朝这边靠拢。
“为今之计,只有拼死杀条血路,冲进蓬莱的港口!”建文抬铳将一名扒着青龙船轮盘企图爬上来的日本海盗打进海里。
蓬莱战船以青龙船为中心将队形聚拢重整成枣核形,企图在密密匝匝的日本船阵上撕出个缺口。
青龙船是日本人的进攻重点,判官郎君、沈缇骑和他的小跟班担当左舷防卫,建文、腾格斯、七里负责右舷。擅长攀爬的日本海盗发.起一拨拨攻击,有些胆大的日本海盗竟然抓住缓慢旋转的轮盘,抠着凸出的桨叶向上爬。发现这些家伙的哈罗德吓得大声尖叫,建文用转轮火铳一口气干掉三个,剩下的人这才知难而退回到了小船上。
“不好,要是让将军的本队也加入进来,想逃走只怕更是难上加难了。”看着大大小小包围着青龙船的上百艘日本船,以及正在赶来的八艘黑色幕府大安宅船,铜雀急得盘着小铜雀,汗珠从额头渗出顺着脸一直滑到下巴,粘在胡子上。
突然,他盘铜雀的手停住,连表情也凝滞住了,旋即他朝着建文大喊道:“玉玺可在你身边?记得你是怎么从郑提督那里逃出来的吗?”
“你是说……”建文接过哈罗德装好弹药的转轮枪,打倒一名快要爬上船舷的日本海盗,抽空摸了一下挎在腰间的包,里面鼓鼓囊囊装的正是七里夺回来的玉玺。
被紧张的战斗搞得头昏眼花的建文迅速回忆起那次惊险的逃脱:当上百名如同鬼魅的明军水兵即将抓住他时,他心中默默祈祷,青龙船竟放射出光膜将他们挡在外面。
建文放下手里的转轮火铳,掏出玉玺跑到青龙船龙头,对着青龙船默默祈祷:“青龙船,我不知道你那日救我是如何做到的,这次你可否再帮我一次?”
青龙船似乎听懂了他的祈祷,船身内发出“嗡嗡”的轻声鸣叫,整艘船也随之轻微震动。这声音从船腹发出,逐渐前移到龙颈,再到龙头,在龙口中积蓄片刻力量,然后猛地爆发出来。
“哞……”
雄浑悠长的龙吼声震撼了整个战场,像是一千门大炮同时发射,刺耳高亢的声响将日本人震得头晕眼花,他们扔掉兵器,用双手堵住耳朵。
鸣叫持续了足足半炷香时间,青龙船船身外迸发出一道金黄色柔和的薄膜,竟然将围在周围的日本大小船只都推出几十丈远,日本船阵形大乱。围在青龙船周边的二十艘蓬莱船竟然没受到丝毫影响,蓬莱水兵先是惊愕,继而被这奇迹所鼓舞,士气大振,发出兴奋的欢呼。
在火山丸的船楼上,刚刚还为计谋得逞而手舞足蹈的幕府将军看到眼前这惊人的逆转,气得将手里的折扇连扇面带扇骨一条条撕碎。
“务必全歼,一艘也不能放过!”
火山丸上的传令兵吹响凄厉的螺号,用“呜呜呜”的螺号声催促前锋军队。此时,蓬莱的战船已然成功地从青龙船荡出的水道脱离包围圈,但随着青龙船的金色光膜减弱,陷入短暂混乱的日本船再次聚集列队。火山丸上的螺号声像是催命符,大船上的日军将领不敢怠慢,用皮鞭拼命抽打划桨手们裸露的后背,让他们加速。百余条日本大小战船重新聚集,像是青龙船拖出来的长长尾巴,乱哄哄追上敌人的队尾。
青龙船的光膜在逐渐消失,好不容易甩脱日本人的建文再次紧张起来,他不可能抛弃刚刚救出来的蓬莱船只独自加速。前方的蓬莱在一点点靠近,后方的日本船也在迫近,几艘快速的日本小船靠近了队尾殿后的蓬莱战船,双方用弓箭互射,很快就近得可以用长枪互戳。
奇迹还是发生了。
灰色的山峰从海面下升起,将靠近蓬莱船的日本小船顶翻,日本海盗惊叫着和他们的小船一起被抛上天空,然后重重地摔在海面上,摔得晕头转向。后续而来的日本战船再次被震慑到,他们减慢船速,辨认这不速之客。
高耸的山峰回落到海里,激起千层浪涛,将靠近的小船像掉进水中的枯树叶般荡开,日本船的舵手控制不住船只,和友船撞在一起。
人们抱住桅杆和护栏仔细辨认挡住前路的山峰。那哪里是山峰,分明是巨鲸铁灰色的脊背,只是这鲸鱼太过庞大,光是露在水面的部分已经超过大安宅船的长度。
铜雀一眼认出这是他的座鲸“蓝须弥”,它总是在离青龙船不远的海面游弋。
“真是好孩子!”铜雀脸上显现出轻松的笑意。
蓝须弥听到了铜雀的夸奖,发出“呦呦”的轻叫表示回应。一股高达两三丈的水柱从它头顶的鼻孔喷出,蓝须弥用力向上一蹿,重逾万钧的身体腾出海面好几丈,在空中灵活地转了个身,然后像重型炮弹般摔在日本船之间,瞬间又撞翻三四艘。
小船上的日本海盗想要攻击蓝须弥,可他们在摇摆不定的小船上连站都站不稳,更不要说进攻了。操纵大船的日本将领见船队竟然被一头巨鲸拦住,急得命令手下的大安宅船出击捕杀。船上的武士用大铁炮朝着蓝须弥潜水的地方攻击,铅弹打到水里只是激起百十朵大大小小的水花,哪里能伤到蓝须弥分毫?
就在武士们打完一轮,正在装火药和子弹的工夫,他们脚下的船甲板忽然被蓝须弥顶着朝着一边“吱扭吱扭”地倾斜,火药桶顺着光滑的甲板滑向远处,圆形的铅弹从子弹袋里掉出来,“稀里哗啦”滚得到处都是。不知是谁手上的火绳掉到了火药桶上,易燃的黑火药发生爆炸,接着旁边的火药桶也受到波及,爆炸声“轰轰轰”地响起,将整个船楼和里面的武士都送上了西天。
不可一世的日本水bbr>?99lib.军如何被一头巨鲸耍得团团转,铜雀自然也得意非常,蓝须弥是他一手调教出来的巨鲸,这次居然在危急时刻解了围。看看基本脱离了危险,他举起手里的铜雀,将雀尾塞进嘴里,鼓足气吹起来。
“吱吱吱……”
高频的哨声穿越海面,穿越海面上倾覆沉没的日本船还有喊叫求生的落水者直达蓝须弥那里,这是撤退的信号。蓝须弥停止了进攻,它将头伸出海面,似乎是在认真辨识铜雀发来的信息。
蓝须弥的头直直地探出海面没有动弹,它似乎在思考什么。
“吱吱吱……”
铜雀再次发来信号,蓝须弥还是没有离开。它朝着青龙船的方向张望,只见船队已经接近了蓬莱的港口。它又将头转向另一边,八艘黑色的幕府本队大安宅船正在接近,它们的船桨比普通的大安宅船要多要大,划动起来也更加有力,行进速度极快。
蓝须弥突然潜入水中,朝着迎面而来的黑色大安宅船冲去。黑色大安宅船外覆盖着铁板,比普通安宅船要重上一倍,它用力用头部去撞船底,黑色大安宅船纹丝不动,看来想要撞翻是不可能的。
蓝须弥从船的另一侧钻出来,铆足力气朝着驱动船体的船桨撞去,成排的船桨在它用力撞击下居然都被“咔嚓咔嚓”撞断。船上的旗本武士操起大铁炮和弓箭,对着蓝须弥下沉的地方就是一阵乱射,可这显然没有什么效果。
不出一刻钟,已经有三艘黑色大安宅船失去了动力,远处观战的幕府将军气得直跺脚,却没有任何办法,只好用眼睛瞪向芦屋舌夫。芦屋舌夫见将军动怒不敢怠慢,略一思索计上心来,他从袖子里掏出两张符咒,嘴里念念有词。符咒自燃化成灰烬,芦屋舌夫撒手,两张带着火苗的符咒缠绕翻卷着顺风朝远方飘去。飘到蓝须弥潜水处附近时,符咒化成两名手拿铁链、长着鱼尾巴的式神跳进水里。
水面“咕嘟咕嘟”冒起水泡,水泡越冒越大,越冒越密集。终于,蓝须弥铁灰色的身体从水下浮了上来,它的身上缠满紧紧陷进肉里的铁链,两名式神紧紧拉着铁链两端。
剩下的五艘黑色大安宅船正好赶上,它们将蓝须弥团团围在中间,将领们一声令下,旗本武士各操大铁炮和弓箭朝着蓝须弥“噼噼啪啪”地射击了好一阵,将领们才命令停止射击。
包围圈中弥漫着火药的臭味和血腥味。红黑色的鲜血从包围圈里渗开来,蓝须弥浮在海面上,它的身上中了几百发子弹,插着数不清的白色箭羽,血从各个地方流出来,已经无法分辨它身体原来的颜色。
蓝须弥缓缓扭动着头部,它的一只眼睛被打瞎了,另一只也血肉模糊。
它想起了无忧无虑和鲸群穿梭于碧波间玩耍的童年,是一艘捕鲸船将它抓走,改变了它的未来。母亲尾随着被网兜兜住的它“呦呦”叫着,整整两天两夜,直到捕鲸船召唤来军舰,用火炮将母亲驱赶走。
它在码头与铜雀初次相逢,铜雀兴冲冲地拿着刚从老阿姨那里骗来的铜雀,蹲在码头边上看它在渔网里难受地拼命甩着尾巴,铜雀似乎对它的活力特别中意。
“这头小鲸我要了。”
铜雀开出了让渔老大无法拒绝的数字买下它。在那之后的整整四十年,它一直和他在一起,从小小一只,长到几间房那么大。每天的练习、游戏,还有每一次擦洗身体、每一次完成任务奖励的小鱼,还有夜深人静时铜雀坐在它背上和它的交谈。所有的一切都像是回放般清晰,只是,为什么画面是黑白的?
它用力睁大仅存的那只眼睛,透过黑色大安宅船之间的缝隙,它看到逼近的火山丸,船头狰狞的炮口清晰可见。
蓝须弥头顶的鼻孔再次喷出水柱,和着血的淡红色水柱。它猛地向前一挣,消散了一多半的式神早没了开始时的力道,铁链“咔嗒”一下被冲断了,蓝须弥的身体像是出膛的炮弹,朝着火山丸冲去。黑色大安宅船上的旗本武士没想到这只濒死的猛兽还有如此的力量,赶紧举起大铁炮和弓箭朝着它射去,可大部分都射偏了,只在它身后激起许多水花。
即便如此,还是有几发枪弹和箭羽射到蓝须弥身上,它的身体抖动了几下,速度并未减慢。两艘黑色大安宅船中间的缝隙横着上百条杆柄有鸭蛋粗细的木桨,蓝须弥朝着这些大桨冲去,将它们一一撞断。断开的船桨裂成尖尖的长杆,插进它的皮肤,但它此时完全感受不到疼痛,它要用最后的力气去撞翻火山丸。
船上的旗本武士看出了这头猛兽的企图,他们发出恐怖的惊叫声,一些勇敢的家伙从高高的船楼上跳下来,企图直接跳到它背上。他们中的大多数失败了,落到水里,只有三名武艺高强的跳到它背上,用长枪和武士刀用力戳它的后背。
疼痛对现在的它来讲根本不算什么,蓝须弥借着冲击的惯性继续朝着火山丸冲去。
三十丈、二十丈、十丈……五丈、四丈、三丈……
火山丸船头扬起许多团黄白色烟雾,组织起来的武士在用大铁炮射击,蓝须弥的头上又被嵌入许多铅弹,深到头骨。
在船上武士的绝望惨叫声中,蓝须弥的头撞到了火山丸的右舷。
它的力气用尽了,仅存的眼睛中的光在暗淡,渐渐变成灰色。在它即将失去光辉的独眼中,映照出从火山丸高高的船楼上跳下来的幕府将军,他的手里还拿着把朱红色的长枪。
幕府将军跳到蓝须弥的背上,举起长枪用力戳向巨鲸的后背,一口气戳了十几枪,一直戳到血肉模糊,自己也大汗淋漓才罢手。三名舍生忘死趴在蓝须弥后背上的旗本武士吓得跪倒不敢言语。
“将军大人!”芦屋舌夫也从船楼上轻飘飘飞下来,“我军后方,有一艘可疑船只。”
“嗯?”将军踮起脚尖朝着火山丸后方看去,可惜他个子太矮,只是影影绰绰看到一点点黑色船影,只好问芦屋舌夫道,“是何方船只?蓬莱的援军吗?”
“船帆上画着七个头的娜迦神像。”芦屋舌夫用折扇轻轻遮住嘴,似乎说出了什么令人厌恶的脏东西。
“摩迦罗号吗?贪狼难道要为了破军与我们为敌?”幕府将军狐疑地朝着船影方向看去,然后转而下令,“启动富士地狱,用岩浆攻击蓬莱。”
一名跪在旁边的旗本武士听了大惊,插嘴道:“但是岛津萨摩守大人还在……”
没等他说完,幕府将军的长枪早插进了他的胸口,旗本武士的脑袋垂了下来。
“启动富士地狱。”
幕府将军目露凶光,再次下令,两名活着的旗本武士赶紧伏下身体,将头紧紧贴在蓝须弥后背上。
摩迦罗停泊在距离战场十里左右的地方,成群的海鸥闲适地围着船帆飞翔,船头可怖的大嘴张开,正对着蓬莱方向。前方炮火连天,贪狼却并不紧张,他双手抱肩站在人头柱下,乐得置身事外看这场热闹。
“贪狼大人不打算出手相救吗?”
背后传来女人揶揄的声音,贪狼斜眼看去,人头柱后转出的是七杀的速从女官小鲛女。他“哼”了一声,也用揶揄的口气回敬道:“破军自己要和大明水师还有日本幕府为敌,关摩迦罗号屁事。不过你们阿夏号不打算插手吗?”
小鲛女也“哼”了一声,站在贪狼身边,不咸不淡地回话:“你贪狼大人都不出手,我们阿夏号区区女流又何必蹚这浑水。何况我是来办事的,又不是来参战的。”
贪狼讪笑一声,不再答话,紧盯远方战局。
青龙船靠在码头上,判官郎君和腾格斯等人都跳下船,一起入港的蓬莱船上的水兵也都下船,前往炮台支援。建文刚要随着跳下船,却看到铜雀还在船尾站着,直勾勾地望着蓝须弥和日本船战斗的方向,手里还握着小铜雀。他从刚才起就保持这个姿势,没离开半步,似乎是被冻在了船尾。
建文走到背后默默地拉了一下他的袖子,铜雀毫无反应,依旧像泥塑冰雕般望着日本船聚集的地方。建文想要安慰他两句,却不知从何说起,七里过来抓住建文的手将他拉开,轻声说道:“不要管他,让他自己待会儿吧。”
七里的手劲很大,走得也快,建文不由得跟着加快脚步,他听到背后铜雀的喃喃自语:“四十万两,又亏了四十万两,你不知道自己这条命多值钱吗?”接着是抽泣声,建文回过头,看到铜雀的肩膀在耸动。
建文忍住眼泪,跟着七里朝着柏舟厅方向跑去。沿途他跑过巨炮炮台,炮台上到处是蓬莱水兵和日本人的尸体,判官郎君正在指挥炮兵往巨炮里填装火药和炮弹:“不要装巨炮专用炮弹,把普通小炮的炮弹给我装进去,石弹、铅弹、实心弹、开花弹,统统都装进去!”
腾格斯和哈罗德也在跟着水兵一起运送炮弹,传递给炮兵塞进炮口。日本船距离那么近,这一发前所未有的大霰弹打出去,只怕敌人连一艘好船都留不下。
建文跟着七里一口气穿过几道大门,走了不知多少路,累得气都快要喘不上来,终于到了柏舟厅前。建文觉得自己双腿快要断了,七里看着瘦弱,体力却是极好,她松开建文,用力去推柏舟厅那两扇巨大的木门。刚要推门,她的手却停了下来,木门下缓缓流出了血,一点点向外扩张,似乎门内有条奔腾的血河。
七里咽了一下口水,用力推门。木门左右分开,然后“咣当”一声撞在两边墙上,回声在空旷的大厅回荡。
建文大口喘着气朝大厅内看去,忽然,他感到喉咙里像是堵着什么,几乎要喘不上气来。可以容纳千人的柏舟厅没有一丝生气,满地是日本武士碎裂的尸体,有的连着铁质铠甲被拦腰切成两半,有的被竖着剁开,有的被刺穿出大洞,有的胸口被打爆肋骨突出。到处是金属切割肉体后的血腥气味,令人作呕。
破军坐在高台中央的座位上,他的头发变得凌乱不堪,遍体鳞伤,有至少二三十道伤口,血浸透了外袍,手里拿着把断成两截的日本刀。他身边环绕着六名天狗众,个个高举日本刀,呆若木鸡。
“兄长!”建文站到门里,颤抖着提了几次气,才攒足了力气撕心裂肺地喊出来。
声音在大厅回荡,破军听到了声音,身体微微动了一下,然后抬起头来。当他看到喊自己的人是建文时,露出了轻松的笑容,周围六个天狗众的人头从脖子上掉下来,尸体倒地。
破军挣扎着从座位上站起来,晃了几晃才站稳,然后一步步走下高台,朝着建文走来。
他的一条腿受伤似乎很重,走起路来只能在地上拖着,身后拖出长长的血痕,也不知是他自己的血,还是被杀的日本人留下的。建文想要过来,破军伸出左手制止他,执意要自己过去。
看到破军还能走路,头脑也清醒,建文放下心了。他又向前走了两步,差点被脚下的尸体绊倒,他要去给破军治伤,只要将他的伤都转移到自己身上,破军自然就可以恢复。只要能救他的命,自己死了又如何?什么复仇,什么郑提督的秘密,此时对他都已不重要,他只想救眼前这个人。
眼看还有不到三十步的距离,破军停住了步伐,他平静地低头望向自己胸口。建文也停下来,看向破军的胸口。
小小的刀尖,从破军胸口伸出来,在他身后,满面血污的岛津萨摩守扭曲的面孔露了出来,双手握着刺穿破军身体的刀柄。
“你还没死。”破军似乎并未感到疼痛,语气也相当平静。
“杀了在下一百个部下,在下不拖着你下地狱,怎么对得起将军的大德厚恩?”岛津萨摩守退后几步,嘴里大口大口吐出鲜血,“在下可是……将军大人最器重的左膀右臂……”
岛津萨摩守脚下忽然变得发烫,他看向地面,只见脚下的一圈地面已经变成了橘红色,正冒着蒸气。他露出恐惧的神情,不知所措地颤抖着双手,“富士地狱……将军大人明知道我还在这里,怎么会启动富士地狱!”
富士地狱乃是火山丸最引以为傲的兵器,能够诱发火山喷发,其威力远超过普通的大炮。
“你真以为武田将军会真心信任任何人?那个矮子只是在利用99lib?你罢了。”
破军的冷言让岛津萨摩守彻底崩溃了,他不能接受对自己亲近有加的将军大人只是将自己当作弃子。脚下的橘红色地面完全熔化,一股粗大的岩浆柱笔直喷射上天,刺穿柏舟厅用桅杆搭建的屋顶。屋顶经受不住高热的炙烤,迅速燃烧坍塌下来,横七竖八挡在破军和建文中间,形成一道火墙。
“快过来,我能救你!”建文对着熊熊火墙后面的破军大喊。
破军犹豫了,他知道自己命不久矣,也相信建文是要用自己的命来换他的命。但是……让他为自己而死,真的可以吗?他强忍着胸口的剧烈疼痛,停在火墙前。
在这犹豫的工夫,他听到“喵喵”的悲鸣,原来是那只怀孕的白色波斯猫白凤,被一根燃烧着的桅杆压住了尾巴,正在努力挣脱。破军俯下身子将桅杆抬起,桅杆被烧得滚烫,他的手立即被烫出许多水泡,袖子也燃烧起来。
“笨蛋,大着肚子怎么那么不小心?现在我们该怎么办?”
破军轻声说着,温柔地抚摩着波斯猫的头,逃过一劫的波斯猫亲昵地用头蹭着他的膝盖。破军抬起头,冲着火墙另一边的建文说道:“帮我照顾好它,要是有什么闪失,变成鬼我也饶不了你。”
建文刚要说话,只见一大团东西从火墙另一边被扔过来,他赶紧接住,原来是破军脱下外袍裹着波斯猫扔了出来,一起裹在衣服里的还有郑提督送他的那个银质小酒壶。猫咪并不知道自己的主人即将离自己而去,脱离险境后还在“喵喵”叫着,用头拱建文的胸口。
“兄长,我来救你,出来!”建文将猫交给七里,抓起一根木棍要冲进火海。七里眼明手快将他抓住,可没想到平日手无缚鸡之力的建文如何生出这般大的气力,竟然差点将七里也一起拖走。
“别过来,来不及了。”火墙另一边的破军衣服和头发都燃烧了起来,他目不转睛地凝视着建文,目光像是兄长,又像是慈父,“听兄长一言,不要让怨恨吞噬你的心,别杀郑提督。”
又是两道红色的岩浆柱冲天而起,柏舟厅的屋顶彻底坍塌,热浪卷着浓重的烟气和火焰朝着建文卷来。七里冲过来夹住建文,朝远处跑去,大火吞噬了整座柏舟厅,这座桅杆搭建的厅堂变成蓬勃燃烧的大篝火。
七里感到自己的胳膊突然钻心地疼痛,原来建文正在用力咬自己抱着他的手臂,可这疼痛转瞬即逝,通过建文的身体又转回了他自己身上。七里松开胳膊,建文“扑通”一声掉到地上,他趴在地上没有起来。
七里蹲在建文身旁,想看看他是否在哭泣,可远处震耳欲聋的轰鸣掩盖住了一切声响,脚下的地面在颤抖,整个蓬莱似乎都要被掀翻。这是判官郎君指挥的巨炮发出的致命一击,几百枚各式炮弹从怒吼的炮口喷射出去,前所未有的霰弹覆盖了方圆几里的海面,抵近的日本船队瞬间樯橹灰飞烟灭,连火山丸的船楼也被摧毁一半,它只好悻悻地潜下海底溜走。
七里将建文的身子扳过来,将他的脸按在自己的胸口上,用力抱住他的头。她感到胸口刹那间湿润了,但是并未听到哭泣声,她不敢看建文的脸。
柏舟厅在燃烧,海面的船只也在燃烧,在这两团地狱般燃烧的火焰之间,是抱在一起的两个小小的身影。
第五十章 攻心
破军死去的消息迅速在战胜日本幕府水军的蓬莱蔓延,悲伤笼罩了所有人,有人低头不语,有人痛哭流涕,他们无法想象这位带领他们所向披靡、征服了大海的男人,竟然就这样死了。猫咪们似乎也感受到了这悲伤,它们放下日常的冷傲对天放声长啸,纪念这位让它们衣食无忧的主人。
此时幕府将军的火山丸刚刚退去,被摧毁殆尽的日本水军留下上千名战俘,这些人被从海里打捞上来,在蓬莱港口的空地上湿淋淋地盘腿坐了一大片,周围是手拿刀剑的蓬莱水军。
“皇帝轮流做,明年到我家。”珍珠港判官开始大着胆子对抗判官郎君,其他几个判官也跟着应和,他们本是各霸一方的海盗,只因破军的威望才聚在一起。如今既然破军已死,他们自然要各奔东西。
判官郎君坚持蓬莱不可分裂,对方坚持要走,双方剑拔弩张,一场内斗即将开始。
一只略显干枯的手握在巨阙剑剑鞘尾端的镏金铜件上,铜雀不知何时悄无声息地走进人群,这位目光中总是闪烁着诡诈光芒的商人,此刻眼神流露出的却是老人特有的稳健神色:“算了,随他们去吧,难道蓬莱流的血还不够多吗?”
判官郎君和他对视了半晌,抓着巨阙剑的手终于放下,站在他一边的蓬莱官兵也都收刀入鞘。
铜雀这才转过身来,他身材矮小,发散出的气势却并不弱于一位真正的王者,眼神所到之处,意图叛走的珍珠港判官以及上千部下手中的武器也都放低了。这位头戴斗笠、胸口飘着白色飘带的高丽老人,用带有磁性且威严的声音缓缓说道:“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如今破军驾鹤西去,你们要走,拦着也是无益。只是,不管你们自立山头,还是投靠别家,都要记得曾是蓬莱的战士,遇到故人不可拔刀相向。否则,莫说小郎君饶你们不得,就是骑鲸商团也不会让你们有快活日子过。”
蓬莱的港口逐渐变得冷清,珍珠港判官带走了另两位判官,还有上千名官兵。坚定留下追随判官郎君的官兵不到五百人。判官郎君闭上双眼,人心离散,破军走得太急,什么都没来得及安排。
“咚咚咚咚!”
建文大踏着步子怒冲冲朝这边走来,他满面泪痕,面上带着黑沉的煞气,脚步格外沉重。
港口空地上坐着上千名死里逃生的日本俘虏,他们在少量手拿刀枪的蓬莱水兵看管下,等待命运的发落。建文走到他们面前停了下来,转身问判官郎君:“这些俘虏你要如何处置?”
由于刚刚的分裂事件,判官郎君还没想好如何发落这些家伙,他没有回过身,随口说道:“按照蓬莱的规矩,强壮和有一技之长的留下,剩下的遣散。”
“原来如此。”建文的声音相当冰冷。
“哎呀……”
凄厉的惨叫声如同将开花弹扔进了鸡群,日本俘虏炸了窝,许多人都发出恐惧的呼喊。一名盘腿坐在地上的日本战俘被利剑刺穿胸膛,他的眼睛和嘴巴都张得大大的,身体还在颤抖,刺穿他的利剑正握在建文手里。
死尸倒地,鲜血从他胸口流出,周边的战俘纷纷跳起,躲避流向自己的鲜血。恐惧的涟漪向着四周扩散,战俘且惊且怕,一个个站了起来。
“你做你的好人,我偏不要留他们,这帮杀害破军的人渣决不可留在世上!”
建文撕心裂肺地吼叫,像是一头发狂的幼狮子,建文的剑又一次刺进日本战俘的胸口,带血的剑尖从背后穿透,然后一脚踹开尸体,瞪着通红的双眼刺向第三个人。
上千名战俘像是雪崩般开始溃逃。看守的蓬莱水兵先是呵斥,用刀枪威胁,可濒临死亡的人们像是惊马,只知道玩儿命逃跑。看守砍杀了一两个逃亡者想要稳定局面,但这种杀戮能造成的只会是更加疯狂的逃亡。周边的蓬莱水兵嗜血的本性也都被激发出来,一场围猎般的屠杀开始了。
港口变成屠场,很短的时间里,一百多名日本战俘变成了尸体。潮水般的战俘跳海企图逃脱,少数则跪在地上双手合十念着佛祈求饶恕。杀红眼的蓬莱兵根本不管他们的祈求举动,抡起大刀朝着人头上砍下,瞬时又有几十人被砍杀。
建文一口气杀了三个人,第四个目标是一名哆哆嗦嗦口念“南无阿弥陀佛”的独眼龙,建文毫不怜惜地上前一脚将他踢翻在地,双手握着宝剑刺向他的胸口。
独眼龙双手在胸口合十夹住宝剑,剑尖从他掌心透出,直指他的胸口。尽管独眼龙的力气比建文大得多,但建文自上而下,用尽全身力量向下刺去,独眼龙力气不支,剑尖朝着他胸口一分一分逼近。
建文可以看到对方快速张合的鼻孔,他的剑只要再向下三寸就能扎入独眼龙的心脏。
“求求大爷,饶了小的吧,饶小的一命……”独眼龙可怜巴巴地睁着仅存的眼睛,声音颤抖着恳求,理智逐渐回到了建文体内。刺向独眼龙的剑力道减弱,直到彻底消失,建文松开剑柄,他将双手翻过来举到眼前。一双沾满鲜血的手,黏腻、腥臭,.令人作呕的红色让他一阵阵头晕目眩。他向周围看去,地上躺着二三百具死状凄惨的尸体,木质的栈桥被鲜血完全淹没,鲜血又从栈桥上溢出,从边缘“滴滴答答”流进大海,将海水染红了。
人们临死的惨叫声不绝于耳,蓬莱水兵还在乱哄哄地追砍战俘,海面上浮满跳到水中求生的人们,有些人已经游得相当远,恐惧让他们生出近乎无限的力量,他们抱着海面上捞到的战船遗骸浮木,望着栈桥上的这场杀戮。
“你在干什么?在干什么?”七里的声音像风一般掠过耳畔,建文回头去找,却找不到她的身影。
“你忘记破军的话了吗?为何让怨恨吞噬你的心?”
七里的声音越飘越远,建文左右寻觅,混乱的人群阻碍了他的视线,他什么也没有看到。腾格斯和哈罗德从远处跑来,抓着他的肩头用力摇晃,可他什么也听不到,两个耳朵只是一个劲儿地空鸣。
一名蓬莱水兵发现了独眼龙,抢到建文身前举刀要砍,独眼龙用手护住脑袋,发出呜咽哀鸣。
建文眼疾手快地抓住那名水兵的手腕:“饶了他吧。”
判官郎君从惊愕中反应过来,连忙下令不许再杀人,屠杀的风暴终于平息。
“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判官郎君质问道,他从未下令要杀俘虏,建文的反常更出乎意料。
建文茫然地看着染血的双手,也有些慌乱,刚刚那绝不是他的本性和本意,即便是父皇被郑提督杀死时,他也未曾如此以杀人泄愤!他想起老阿姨说他身上有一股可怕的黑气,会让自己迷失本性,难道这就是那黑气导致的?那么在未来,他是不是又要被这黑气影响,变得失去本心呢?
游到远海的日本战俘有四五百人,他们见局势缓解,也开始回游。这些人知道,在这茫茫大海上,想要靠着游泳逃生显然不大现实,回到蓬莱港口接受命运是他们唯一的生路。
突然,回游的人群发出惊叫,有的还在迟疑,更多人却加快回游,似乎栈桥上刚刚发生的杀戮不再可怕,海面上发生了推动他们反向逃生的新恐惧。
“怎么回事?”建文眯着眼想要看清楚些,但这些人游得实在太远,从他所站的位置看去,只是一大堆浮在海面上随波逐流的黑点。
哈罗德掏出千里镜,调整好焦距,闭上一只眼朝着人头攒动的海面看去。他看了一会儿,脸色变得煞白,嘴里发出“哎呀,哎呀”的怪叫。
“看到啥了?是啥啊?”腾格斯在旁边看得着急,一个劲儿地问,哈罗德也不回话,只是自己看。腾格斯耐不住性子,一把抢过千里镜,自己拿着看。
“看到什么了?”建文问手足无措的哈罗德。
“鲨鱼,好多鲨鱼,铺天盖地,胡天胡地,花天酒地……”哈罗德像是进入癫狂状态,手舞足蹈地乱说乱叫。
建文心中一凛,他想到一个人。旁边的腾格斯也叫起来:“鲨鱼,好多鲨鱼,吓煞人了!”
建文赶紧从他手里接过千里镜,从凸面玻璃镜头中看到的,果然是像尖刀般成群结队划破水面的众多鲨鱼背鳍。海面上游动的人群像鱼群般朝着栈桥拼命游动,但又哪里游得过鲨鱼?不多时,几个游在后面的战俘已经被鲨鱼追上,鲨鱼蜂拥而上,用锋利的牙齿将他们身体撕裂,然后啃食他们的身体,鲜血在海面上扩散开,又刺激着更多没有抢到食物的鲨鱼追逐新的猎物。
建文赶紧放下千里镜,他大概猜到将要出现的人是谁。不远处的判官郎君也眉头紧锁,不悦地道:“贪狼这个混世魔王,难道是闻着血腥味儿来的?”他对贪狼这个主人的盟友再熟悉不过,若非破军常年压着他,这家伙不定能干出多少事来。破军刚一死他就出现,莫非是要来分一杯羹?
他正想着,忽然看到建文攀上停泊在港口里的青龙船,腾格斯、哈罗德等人也跟着上了船。
“你们要去做什么?”判官郎君总是摸不准这位太子爷的心思,就像他总也摸不准破军的心思。
“去救人!”等建文的喊声传过来,青龙船的轮盘早已提升到最高速,船身像是青色的利箭,朝着海面上人头攒动的方向驶去。
“这小子,恢复本性了。其实他和破军一样,骨子里都是不可救药的滥好人,一不小心就会让身边人不知所措。如果破军是和贪狼一样凶暴的家伙,哪怕武艺再高强,你小郎君会真心忠于他吗?”
判官郎君看向说话的铜雀,铜雀却不知何时已经将铜雀捞在手上摩挲着,嘴角挂着笑。发现判官郎君盯着自己看,铜雀也回看了他两眼,用带点儿责怪的口吻说道:“看什么,还不快去帮把手?”
青龙船驶到漂浮在海面的战俘中,腾格斯和哈罗德从船舷上扔下绳子,一些人攀着绳子爬到甲板上。很快,不少蓬莱的船只也追上来,跟着一起救人,不出一炷香的工夫就搭救了多数人。说来也怪,看着这些日本人被蓬莱船搭救,鲨鱼群吃完口边的食物后却也不再进攻,只是围着蓬莱船打转。
建文猜想这是贪狼还不想撕破和蓬莱的脸面,这条凶鲨也算是口下留情了。果然,鲨鱼群围着青龙船和蓬莱船队转了没几圈,摩迦罗号的娜迦神船帆就出现在了不远处,在它后面还跟着之前脱离蓬莱的几十艘珍珠港的战船。
“难道这些家伙那么快就被贪狼收服了?”
再次见到贪狼,建文心中很是忐忑不安,他不知道这个悍匪能干出什么事来。所幸判官郎君驾着战船从后面赶了上来,看到判官郎君左手拄着巨阙剑站在船头,旁边还站着铜雀和沈缇骑等人,建文心中这才稍感安定。
摩迦罗号的庞大船体靠近了青龙船,贪狼一脚踩着船头,魁梧的身躯像座黑色的小山。他居高临下地看着建文,鲨鱼口般的右手紧紧抓着一个人的脑袋,建文仔细辨认那人,竟是率领大队人马叛离的珍珠港判官。如果不是看到胸口起伏,建文真以为他死了,不过虽说还活着,这家伙显然三魂七魄去了两魂六魄,贪狼龇着森白大牙一笑,猛地将他的脸按在人头柱上。只见珍珠港判官脸贴着柱子“刺啦啦”冒出青烟,双脚踢踏几下便不动了。人头柱上的所有面孔突然口鼻皆张,张张脸都露出惊恐表情,青白色烟雾绕着柱子盘旋上升,持续了好一段时间。
判官郎君将座船行驶到比青龙船略微靠前的地方,挡在建文身前,拇指按住巨阙剑的剑镡,随时准备战斗。
等珍珠港判官的身体完全不动了,贪狼这才将他的尸体随手扔进海里喂鲨鱼,人头柱上赫然留下了判官临死前扭曲的面容。
建文闭上眼,不忍看这残忍的一幕,判官郎君则是目不转睛地冷眼看完全程。
“腾格斯,这家伙摔跤的功夫比你差远了,而且看到老子腿就软了,只会磕头求饶,和他打架一点儿意思没有。”贪狼对青龙船上的腾格斯喊道,口气很是轻松。
“那就再来一场吧,俺今日的功夫也不比当初,你能不能赢还真不好说。”腾格斯也颇跃跃欲试,几乎忘记了眼前的危险,挥着膀子就要飞到摩迦罗号上,建文连忙将他拦下。
“俺如今可不比当初,再也不会晕船了,论打架你未必还能占到俺便宜。再说,你能操纵鲨鱼,俺现在也能操纵虎鲸。哪天俺们两个摆开阵势打一场,看看是你的鲨鱼厉害,还是俺的虎鲸厉害。”
贪狼听了喜上眉梢,自从腾格斯走后,他每日也是手痒,只是苦于找不到打架对手。
“贪狼大人可还记得当初与我家大王所定的誓约?今日我蓬莱内乱,阁下莫不是觊觎我家大王的王位?”判官郎君知道自己不是贪狼的对手,真要打起来,此时手边这点儿人马还不够人家填牙缝的。
“谁稀罕什么劳什子蓬莱王位?哪有老子纵横四海,打家劫舍来得痛快。”贪狼鄙夷地对判官郎君说道,“老子当初与破军、七杀对着海神发誓结盟,我等三家各管一方,共同抗击西洋人入侵。今日前来另有事情,只是赶上这几个不争气的东西也想自立门户,顺便帮你小郎君上位清清场子。”
贪狼看着判官郎君残废的右手,龇牙又是一笑,判官郎君知道贪狼虽说贪婪好杀,毕竟是成名人物,极重视名声,看样子他确实不是来趁火打劫的。
贪狼也不和他多讲,冲着建文说道:“今日我只是受人之情,做个摆渡人带个人来见你,有什么话你们自己说吧,老爷回头还要去打劫,没空搭理你们。”
说完,他露出无可奈何的表情,看起来确实是受到什么人胁迫,不得不接受委托,建文立即想到了贪狼苦苦追求的七杀。果然,贪狼懒洋洋地冲着身后的独眼泰戈招手,只见泰戈恭恭敬敬将小鲛女请上船头。
小鲛女凌空跳起,飘飘然落向海面上。贪狼吹了下口哨,乱哄哄的鲨鱼们老老实实停在水面,任由小鲛女脚尖点着它们的背鳍跳上青龙船。
见小鲛女上船,建文悬着的心放下,料到贪狼应该不会对他们不利,悬起来的心这才放下,对着小鲛女施礼:“女侍长姐姐一向可好?”
小鲛女“哼”了一声没有还礼,倒是打眼四处张望,问道:“我家七里姐姐哪里去了?”
建文听到七里心中一酸,就在自己鬼迷心窍对着战俘大开杀戒时,七里又不知跑去何处,大约是怕幕府将军没死,所以去伺机报仇了。他自觉心中愧疚,只好说道:“她走了,我也不知道在何处。”
“我看大概是被太子爷气走的吧?走了也好,省得被你拖累死。”小鲛女面露失望,她此次前来,本来还想再劝劝七里和她一道回阿夏号。她想起贪狼审问珍珠港判官时听说破军死了,于是又问建文道,“我听说破军死了,可是真的?”
说到破军的死,建文只觉得心如刀绞,方才平复的心又起波澜。他将日本人如何偷袭蓬莱,破军如何遭受袭击,在柏舟厅身死的事都说了一遍。说到伤心处,自己又忍不住垂泪。
不料小鲛女听到破军被烧死在柏舟厅,幸灾乐祸地鼓了几下掌,冷笑着连说“死得好!死得好!”建文和判官郎君、蓬莱的众官兵见状都怒从心起,几乎要发作。
不等众人发作,小鲛女又换了副落寞的神情,“唉……”地轻声叹息着,双手合在一处,黯然说道,“只是不知我家七杀大人若是听说破军死了,会有多难过。”说罢,晶莹的泪珠像是玉斛中倾泻而下的珍珠,从她微圆的脸庞滚滚滑落。
建文这才想起,铜雀提起过七杀有所爱之人,只是再问时铜雀便不肯多说。直到见了破军,建文才有了几分疑惑,怀疑铜雀所说的七杀所爱之人就是破军,直到此时才被证实。
建文从怀里掏出手绢递给小鲛女,小鲛女将他的手推开,他又递上去,如此两三次,小鲛女才接过他的手绢抹去眼泪。看她哭得不是那么伤心了,建文这才问道:“那么破军可知道七杀一直喜欢他?”
“怎么不知道,他又不是傻子,如何会看不出。”小鲛女抽泣着,口气里多了几分怨恨,“所以才说你们男人都是混账东西,这十年里,他们两个人只说了二十句话,躲我家主人像是老鼠躲猫一般……”
“莫不是破军并不喜欢七杀大人?”建文问道。
“不喜欢?怎么会不喜欢?这十年来话虽说只说了二十句,信可是没少写,认识三千六百多天,来往通信怕不得有上千封。这两个人不知是哪辈子的孽缘,见了面都是恭恭敬敬不肯多言,写起信来倒都是洋洋洒洒不吝笔墨。”
“我家主人心怀天下,匈奴未灭何以家为。”
判官郎君在旁听得不像样,想用这句西汉大将霍去病的名言为亡主遮遮脸,小鲛女冲着他做个鬼脸一吐舌头,戏谑道:“什么心怀天下,你家主人别看面对千军万马毫不含糊,哪次见了我家主人不是唯唯诺诺的。”
判官郎君情知她说的是实情,被小姑娘挤对得没话说又不好发作,只好又不说话了。建文原本还有些悲伤,听到小鲛女讲到破军和七杀这十年的笔友交往,忍不住哑然失笑。他万万没想到,七杀风情万种,遇到真心所爱之人,竟也变得如此腼腆;破军这样运筹帷幄、决胜千里的人物,一旦遇到心动的女人,竟会不知所措,只能靠文字交流。
“你们懂什么。”铜雀从判官郎君的船跳到青龙船上,对建文和小鲛女说道,“破军哪里是在躲着七杀,他身处蓬莱的高位,多少人觊觎他的位子?不要说大明、日本幕府还有西洋人视他为眼中钉,就是辖下这十万部众,又有多少人时刻想取而代之?他所以不肯向七杀表明心迹,是怕被人知道两人关系,给七杀带来危险。七杀自然也知道破军的心迹,她甘愿和破军以文字交心,也不想给他添麻烦。”
听了铜雀的话,建文这才知道自己用小儿女的心思看待破军和七杀,是会错了意,小鲛女忍不住又哭了起来,腾格斯和哈罗德也都垂下头,判官郎君则将头别过去。就连摩迦罗号上的贪狼也摸着下巴,似乎在思考什么。
见众人情绪被自己说得低沉,铜雀忙将话题转开,问小鲛女:“说了半天,你还没讲此来所为何事。”
小鲛女这才想起,自己还有要事要说,问铜雀道:“铜雀老先生,你身上可是有一块海沉木?”
铜雀听了一惊,七里从幕府将军那里得到的这块海沉木,一直就在他身上。他小心翼翼保管着不敢声张,生怕被人知道夺了去。小鲛女劈头问到海沉木,他的眼珠骨碌碌地转了几圈,赔着笑说道:“姑娘想多了,老夫身上哪来什么海沉木……”
“铜雀老先生,你在阿夏号固然能瞒过了我家七杀大人,又如何能瞒过老阿姨?”小鲛女双手叉腰,鄙夷地看着这个身材矮小的老狐狸,“我这次来,是老阿姨算定破军难过此劫,想必来不及告诉你们如何前往佛岛。可巧我搭乘贪狼大人的摩迦罗号去见她,这才让我给你们带个话。你若是不肯实说,我也帮不得你了。”
小鲛女嘟着嘴作势要回到摩迦罗号上去,铜雀见是老阿姨让她前来,知道老阿姨虽说神神道道,却能掐会算,所言必定不虚。他忙说道:“有有有,海沉木就在老夫这里。”
说着,铜雀从怀里贴身掏出个小布包,连着拆开好几层,露出那块海沉木来。这海沉木只有巴掌大小,虽是木头却重比铁块,色泽也是乌黑发亮、纹理清晰,自然形成的图案仿佛是个双手结印的佛像。
“就这么个东西,你还真当我们会抢不成?”小鲛女本就只是假装要走,见铜雀乖乖拿出了海沉木,转回来,指着建文说道,“你将海沉木交给太子爷,然后喂给青龙船吃下去。”
“哎?喂给青龙船吃掉?”建文听了眼睛瞪得溜圆,早先他在泉州初见这海沉木,就曾想过将它喂给青龙船吃。早知如此,还不如当初就这样做,岂不省下许多麻烦?
小鲛女看出建文在想什么,解释道:“老阿姨说了,这海沉木必须要在双龙相会后给青龙船吃下去才有用。若是你早早喂了,这海沉木不过与普通木头无异。我问你,你可和破军一起喂青龙船吃过木料?”
建文想起在蓬莱维修船坞,破军招呼自己一起给青龙船喂食木料,便点点头。
小鲛女笑起来:“你以为破军为什么要你和他一起给青龙船喂食?唯有你们两代青龙船主人在一起,才能激活青龙船的记忆。”
建文这才知道,破军带着他所做的这些事,竟都是有深意的,更觉得伤感。
他伸手从铜雀手里接过海沉木,独自走到青龙船高耸的龙头前。此时已渐近傍晚,血红夕阳将西边的天色也映照得一片血红,建文的影子被斜斜地拖得很长。他单手摸着青龙船龙头上的鳞片,心中默默祈祷了几遍,然后准备将海沉木贴到龙颈上。青龙船似乎感受到了建文的祈祷,身体也震动起来,似乎在响应他。
不远处观看的人们都专注着青龙船的龙头,期待着奇迹出现,哈罗德无意间将目光游移到建文的影子上,只见拖长的影子头部正映在船舷上,头部古怪地变得很长,活像是戴着顶高高的帽子。哈罗德揉揉眼睛仔细看,只见建文影子的头部果然被拉得极长。他以为自己眼花了,捅捅旁边的腾格斯,让他一起看。腾格斯撩开挡着眼的辫子仔细看,果然也看到影子的头部在变长,瓮声瓮气地说道:“兀那真是奇怪,我安答怎的好像戴着顶高帽子?”
站在人群中的沈缇骑叫声“不好”,抽出腰间的绣春刀纵身跳起,朝着建文后背劈去。众人正不知道怎么回事,只见沈缇骑冲着建文后背劈去,都惊出一身汗来,腾格斯和小鲛女不约而同地跳起来,朝着沈缇骑奔去。
沈缇骑的刀眼看要劈到建文后背,刀锋一偏,却砍向建文的脚后跟,不偏不倚正砍在他身体与影子的接缝处。
正扑向沈缇骑的腾格斯和小鲛女看到惊人的一幕,建文的影子竟像纸片般卷曲着脱离建文,站了起来。黑色从影子的头顶慢慢褪去,显出的竟是戴着阴阳师乌帽子的芦屋舌夫模样,只不过这个芦屋舌夫是片状的。
芦屋舌夫“咝咝”笑着吐出他的长舌头,从建文手中卷走了海沉木。
“是影术!”沈缇骑的刀深深砍进船板里拔不出来,只好大声叫出这法术的名字。腾格斯跳起来要去抱住芦屋舌夫,芦屋舌夫的身体像是蛇一般油滑,竟从他粗壮的双臂间滑脱,腾格斯的身体重重摔在地上。
小鲛女脚蹬着腾格斯的肩膀跳到空中,反手抓着克里力双剑拦腰朝着芦屋舌夫十字切去,扁平的芦屋舌夫向后一缩躲过双剑攻击,然后竟然轻飘飘顺着风朝天上飞去。
等他飞到离地三四丈高时,巨阙剑的剑锋迎着他面门劈来,判官郎君不知何时单手握剑跃到他藏书网头上,将他肩背斜切成两半。
只剩一半的芦屋舌夫似乎并不在意身体的伤害,他被切下的半边身子在掉落的过程中化成一片黑色的飞灰,另一半身子卷着海沉木还在快速上升,眼看就要飞到海上。
“小太子,你方才杀人的戾气很中我意。”半个芦屋舌夫边飞向高空边阴恻恻笑着对建文说道,“我看你哭得可怜,就在你耳边悄悄说了几句,结果你还真是听话,真的杀了那么多人。如果你的戾气再重一些,我用起来会更加顺手。呵呵呵呵……”
建文这才知道,刚刚自己的行为竟是受了芦屋舌夫的蛊惑,将他内心的黑暗诱引出来,令他开了杀戒。
芦屋舌夫还想说下去,长满鲨鱼牙齿的巨手将他的身体撕裂,卷着海沉木的舌头也被扯下来。贪狼的巨手用力一握,舌夫的身体碎得七零八落,化成飞灰,只有一只眼睛飘忽着飞走,留下恍如隔世的尾音:“后会有期……”
贪狼跳回摩迦罗号上,看着飘走的芦屋舌夫的眼睛,“哼”了一声。
海沉木翻转着落下,正掉在青龙船船头龙头雕像的嘴巴里,青龙船的嘴巴突然张开,舌头一卷,将海沉木卷进肚子里。青龙船的船身再次震动,发出“嗡嗡”的响声,这声音从船身滚动到了龙头,当龙嘴再次张开时,一颗孩子玩的蹴鞠大小、带着镂空花纹的蓝金两色圆球,从高处飘浮滚动着落下。建文伸出双手去接,这球轻轻落在了他的掌中。
球落在建文手中后,像是夏天烈日下的冰块迅速融化变形,变成一方形的金属版画。版画上的金色凸起的部分是金属做成的岛屿和礁石,代表大海的蓝色像是活的般翻滚澎湃。
“这是佛岛的地图,你可以在上面看到大海的变化。佛岛位置变幻不定,在地图上会及时显现。”
听着小鲛女的介绍,建文在图上果然找到一座正在缓慢移动的小岛,看来这就是佛岛了。
“但是前往佛岛海域的入口又在哪里?”建文问道。
旁边的判官郎君举起巨阙剑,指向夕阳的方向。建文、铜雀等人一起朝着他指的方向看去,暗红色的太阳将晚霞都照成了金黄色,鱼鳞似的海面上也是一层层的金光。在金光中,隐隐地有一处的光晕不同其他,似乎不是来自海面,而是来自海面以下。
“就在那里,只有在夕阳下才能辨认出来,我和破军大王去过很多次,当年我也随他进入过佛岛水域,可惜虽然经历凶险,却未能一睹佛岛真容。如今破军大王已去,我能做的就是送你进入佛岛水域入口,至于能不能闯过那里的七重关卡,就看你的本事了。”
万事俱备,只欠东风。海沉木、佛岛地图、青龙船、值得信任的伙伴,这些建文都有,剩下的就是个人运气了!
两手合图,建文心潮澎湃,海风朝着云蒸霞蔚的金色海域吹去,他多么想乘上这股风,一下子飞去那神秘的地方。
“启航,去佛岛!”
第五十一章 鬼岩礁
夕阳的余晖将青龙船镀上了一层金色,站在船头的建文也像是被镀了层金身,他观望着同样金光灿灿的海面,寻找着小郎君所说的佛岛入口。
“幕府将军对佛岛看来志在必得,我们若是落于其后,蓬莱的众多条性命也就白白搭上了。”
铜雀之前的话言犹在耳,如果不是日本幕府的野心,破军又如何会遇害?能比日本人早一步到佛岛是现在建文最急切的任务,如果佛岛真的有某种神秘力量,至少这力量绝不能落在幕府将军手里。
“也许我即使到了佛岛,也难以如老先生所愿做大明皇帝,若是如此,老先生这一次岂不是血本无归了?”想起铜雀同行以来一直盘算着要在自己身上投资获利,为了让他支持自己前往佛岛,也总是迎合着他的心思,两个人来来回回都在做戏,建文不禁觉得好笑。
“事到如今还说这个做什么,破军一死,前次贿赂右公公的一百万早就血本无归,若是不能帮你到达佛岛,老夫岂不更是亏大了?”铜雀故作惆怅地苦笑着言罢,忽然面色变得沉重,又说道,“何况,还有蓝须弥的仇。”
建文知道,铜雀虽然将钱看得比自家性命还重,可如果说还有什么价值要胜过钱,那恐怕就是这头他亲手调教了二十多年的巨鲸了。它和他的关系早已超出了主仆之谊,如同是他生命的一部分。
建文又转向腾格斯,这实心眼汉子对自己一向极好,倒是自己曾拿他当蛮子看待,颇有些对不起人家,想想都有些不好意思:“安答,你是蒙古人,本和这档事并无干系。如今你也不晕船了,在青龙船上无益,既然贪狼有意留你在摩迦罗号上学操船之术,你若要去,我不拦着你。”
腾格斯方才要回话,立在旁边的摩迦罗号上的贪狼先说道:“蛮子,他们这次九死一生,你不如随我走,能在我摩迦罗号上修行操船之术,可是你九世修来的福分。”
腾格斯朝着贪狼“呸”地吐了口唾沫,小蒲扇大的手掌拍着胸口说:“当初博尔术和俺的老祖宗成吉思汗初次相会就以性命相托,帮他从盗马贼手里夺回黄骠马,大汗命他一步也不许退,他就将马缰绳拴在腰上,死也不肯退一步。人家叫俺声安答,那就是拿俺当了好兄弟,俺这条性命便是他的。”
成吉思汗和博尔术这段落难夺马的旧事是腾格斯从小听惯了的,能有机会和一位好安答像两位祖先一般同生共死,是能夸耀一辈子的荣耀,他不但不会退缩,反倒跃跃欲试。
建文也听得热血沸腾,强忍着才没有涕泪横流,他激动地抓住腾格斯的手,说道:“好兄弟,只要这次大难不死,你我必是做一辈子好安答。”
“俺腾格斯身上流着黄金家族的血,心中翱翔的是草原雄鹰、大漠苍狼,这世上还有什么能吓到俺?”腾格斯被建文所感染,胸中也是激情澎湃,想要对着大海唱上两嗓子。
偏偏贪狼旁边的小鲛女不识趣地浇下盆冷水来:“你这蛮子真是英雄豪迈,亚历山大让我给你捎个话,你若是记不得她的全名,就算追到天涯海角也要阉了你。”
听到“亚历山大”这名字,腾格斯恍恍惚惚想起这正是阿夏号上那位要做自己老婆的罗刹女武士的名字,不过她的全名实在太长,自己这脑子着实记不得。摸摸头上被那彪悍的女人割掉的一小段辫子,他涌上喉咙的百十首歌顿时被吓了回去。
看到腾格斯一副吓破胆的模样,贪狼没想到这个和自己打架也毫不畏惧生死的汉子,竟然被个女人治得服服帖帖的,忍不住哈哈大笑。
建文忍住了笑,转头看向哈罗德。这位小个子西洋博物学家比起腾格斯更是和所有事毫无关系,让他一起冒险,他于心不忍。
没等他问话,哈罗德早猜到他要说什么,双手一摊,用生硬的中国话说道:“阁下不必管咱,能搭上此船前去探索新世界,乃是我辈博物学者今生一大幸事,安有不去的理?拼去这条性命,博个青史留名,岂不美哉?”
和哈罗德相处那么久,建文知道他绝不会放弃这个冒险的好机会,也就随他了。
在建文等人说话的这段时间,判官郎君一直在观察不远处通往佛岛海域的海况。他多次与破军前来这一带勘察,又曾深入过这块水域,知道只有像青龙船这样的顶级船只最适合在此种危险海域探险,只可惜此船不在自己手中。本来破军创造走蛟船就是为了继续佛岛探险,可惜毁在偷袭大明船阵的战斗中。
他对这里的海情了如指掌,知道每日前往佛岛的通道开启时间很短,他留心观察海面,只见金色的海面下,隐隐有一团暗流涌动。与其说那是暗流,还不如说是海底有个灰色乌云和橘红色雷电翻滚成的球形,其间好似有不可名状的黑影在其中摇头摆尾地钻来钻去,既像是许多龙,又像是成丛的海草。这球形向着海面慢慢上升,又如同是在扩张着,伸到海面下不甚遥远的距离时已经有数里大小。
“来了!”判官郎君冲着建文吼道。建文只是朝着这不可思议的奇景看了一眼,就觉得心脏不受控制地快速跳动,几乎要从心口蹦出来。和这大球相比,青龙船和其他几艘送行的船只,好似只是一些乘着蚂蚁的小小树叶。
他暗自咽了几下口水,可嗓子还是很干。腾格斯和哈罗德表情严峻,看样子都和建文一样被震撼住了,铜雀则面无表情,只是摩挲小铜雀的右手速度明显快了许多。
“走了。”建文让自己心绪镇定下来,冲着判官郎君点了一下头,判官郎君也略微颔首,算是告别。
建文将传国玉玺放在胸前,默默闭目祈祷了几句,再睁开眼时,他的心跳已不像初时那样激烈:“去吧,青龙船,带我们去那边的世界。”
“哞……”
青龙船高昂的龙头发出振聋发聩的高亢鸣叫,回应建文的请求,船舷两侧的三十二只盘龙轮盘卷动起白色水花,朝着暴风与雷电球的中心启动。
青龙船走出七八丈远,判官郎君船上的沈缇骑忽然想起什么,他紧走几步跑到船头,从怀里掏出个小小竹筒朝着距离渐行渐远的青龙船扔去:“太子爷,带上这东西,想必能派上用场。”
竹筒在空中翻了几个跟斗,落在甲板上,滚到建文脚边。建文从地上捡起竹筒,只见竹筒一头用软木塞子塞住,筒身上用隶书刻着“还魂虫”三个字。他想起沈缇骑曾用这白白胖胖的肉虫子救过七里性命,情知是好东西,连忙塞进腰间的小包里,然后冲着沈缇骑作揖相谢。
沈缇骑见太子爷朝他作揖,也赶紧回礼。旁边判官郎君忍不住伸出右手朝他后背拍了一下,判官郎君断掉的右手上装着铁钩子,这一拍差点把沈缇骑拍得吐血,身体朝前趔趄了一下。
“小子,你这是卖太子爷人情?之前不是还想着捉拿太子去换官职禄位吗?”判官郎君知道这位擅长狡兔三窟的官爷圆滑得紧,又小气得紧,从他手里想拿到一星半点的好处总得要用几倍的好处来换。
“是是,多个太子多条路。”沈缇骑摸着后背被砸疼的地方,赔着笑回道,判官郎君没少给过他银子,也算是衣食父母之一,“小人混官场身不由己,如今想明白了,蓬莱和郑提督都极是看重太子爷,小人要是拿他去孝敬胡大人,只怕两边都饶不了小人。”
“算你识相,”判官郎君难得地笑出声来,他知道沈缇骑虽说又滑又贪、见风使舵,倒也不是阴险小人,“如今褚指挥使以下的几位顶头上司都死了,你荣升千户、佥事都是近在眼前的了。”
沈缇骑在锦衣卫里虽说地位不高,却能和比褚指挥使官大得多的胡大人搭上话,又与郑提督通着消息,是个八面玲珑的角色。这次褚指挥使以下死了不少人,他沈缇骑未来前途一片大好。不过想到那位未来的恩主胡大人,沈缇骑的脸色忽然变得很难看:“胡大人是奉旨钦差,不知为何此次下南洋总是和郑提督别苗头,甚至不惜手段和日本人勾连,一意擒拿太子爷。这次郑提督没能拿下太子爷,胡大人手下的锦衣卫又死伤殆尽,恐怕他必要在当今皇上面前反咬郑提督一口,郑提督今后的日子只怕不好过了。”
“你待如何?”
“郑提督这些年鞠躬尽瘁为国家做了不少事,在朝廷上对右公公、胡大人这些小人也忍气吞声,不过是想为国家多做点事。当今皇上拿他做一条可用的走狗,时时还忌惮他手中兵权,又让右公公、胡大人处处制衡他。此次郑提督损兵折将,又没拿到太子,只怕那班奸佞小人必会进谗言害他,小人想前去向郑提督知会一声,也算是不黑良心。”
判官郎君没料到沈缇骑竟说出这番话,倒也大出意外,说道:“你这厮平日里黑眼珠只瞪着白银子,不料也是个有良心的。”
“小人是非曲直还是懂的,郑提督这样的英雄,不可让他毁在右公公、胡大人这帮佞臣手里。”
“好汉子,”判官郎君听得兴起,又抬起钩子在沈缇骑背上狠狠拍了一下,“若是何时在官场混不下去了,就跟着我干,我小郎君绝亏不了你。”
说完后,判官郎君想起了旁边摩迦罗号上的贪狼,这家伙虽是破军主人的盟友,又刚帮自己清理门户,但性情喜怒无常又凶残好杀,说不定一时兴起又会和蓬莱打起来。摩迦罗号船高,判官郎君紧握着巨阙剑,仰头朝着贪狼喊道:“贪狼大人意欲如何,可要和我蓬莱一战?”
贪狼常年被破军压制,确实想过趁着破军刚死一举灭了蓬莱势力,但那只不过是一闪而过的念头。没料到判官郎君会主动向自己挑战,他愣了一下后挠挠下巴,反问道:“先告诉我你打算怎么办。”
“破军大王刚死,南海将呈战国局面。我打算将蓬莱能用的机械都拆了运上珍珠港,卧薪尝胆重建,统一天下。贪狼大人若是也有此意,你我可先决出胜负。”
判官郎君用鹰隼般的眼眸盯着贪狼,右腿微屈用力踩着船板,只要贪狼表露愿意一战的意愿,他就要跳上摩迦罗号。贪狼向下俯视着判官郎君,然后歪着头望天,长满鲨鱼牙的巨手在下巴上刮了两下,忽然打了个哈欠:“你小子还太嫩,等过几年养肥点儿我再来找你打架。”
紧张空气化解后,众人再次注视青龙船。只见青龙船此时航行到了暴风雷电球的中心,金色的海水像丝绸般柔软地向下凹陷,青龙船不出片刻就连桅杆都被吸了下去。
“哎?青龙船沉了吗?”小鲛女吃惊地问道。
“不,他们找到前往佛岛的入口了。”
听判官郎君这样说着,小鲛女却感到一丝不祥的预感,她轻轻晃着克力士剑的剑柄,挂在腰上的两把剑相互碰撞,发出“当当”的清脆响声。
当青龙船行驶到暴风与雷电球的中部时,建文扒着船舷的栏杆向下看,只见金色的海面与海水下方的暴风雷电球泾渭分明,上面金色部分平静如初,下面灰蒙蒙的球形却瞬息万变,两部分仿佛没有丝毫的连接点。
金色的海水像是经受不起船身的重压,竟然软绵绵地向下凹陷,海水波澜不惊,竟像调开的糨糊般黏稠。青龙船在海面上压出很深的一个大坑,然后向下深深地陷了进去,朝着暴风雷电球陷去。随着下陷,青龙船顶上的金色海面渐渐愈合,平复如初,海面上的海风声、浪涛声、海鸟的鸣叫声,以及开始还能听到的小郎君等人的喊叫声,都像是隔了一层墙。这层墙随着头顶的金色海面层层愈合而加厚,直到一切声音都听不到。
死一般的寂静令人胆寒,金色海水形成的空腔包裹着青龙船,距离风暴雷电球越来越近。建文隐隐感到情势不妙,铜雀建议大家先用绳索将自己捆死在桅杆和护栏上。大家都找来绳子将自己捆好,腾格斯想起在巨龟寺遇到过的大漩涡,吓得头皮发麻,抱来一大捆缆绳搓成很粗的一根,将自己牢牢绑在桅杆上。他又觉得不放心,要哈罗德帮忙连系了七八个死扣,将自己捆得纹丝不动才放心。
青龙船还在下沉,不知沉了多久,海水的金色越来越淡,灰黑色的风暴雷电球逐渐迫近。终于,青龙船突破了金色和灰黑色的界限,几乎是一眨眼的工夫,头顶变成脚底,脚底变成头顶,青龙船上下掉转。建文赶紧闭上眼,他听到腾格斯的惨叫,但惨叫声瞬间就被狂风、雷暴和惊涛怪浪声淹没,这些声音几乎是在穿越寂静无声的金色海区后立即出现的。
青龙船在天地倒转的瞬间调整好了位置,稳稳落在海中。
经过短暂的头晕目眩,建文睁开眼,青龙船似乎是停在了高山上,居高临下可以看到铁灰般的海面在脚下很远的地方,天也被铁灰色的密云笼罩,海天两重铁灰色连在一起,没有一丝光亮。只有借着偶然出现的雷光,才能看清捂着帽子的铜雀、抱着桅杆的哈罗德,还有腾格斯恐惧到扭曲的脸。他张着嘴大概在喊叫,只是风太大,实在听不到他在喊什么。
“山……好多……是山……”
建文断断续续听到这些字,他借着雷光朝周边看去,青龙船后方果然有着一层层高达千仞的山,这些山左右连绵没有头,能看到的一面都是平滑的断崖。
再一次的雷光让建文看清,这哪里是什么山,分明是一层层高达千仞的铁灰色巨浪。
青龙船正在一波浪涛之上,被甩弄得像是洪水里的一片枯叶,万幸的是青龙船具有超凡的稳定性,在被一波巨浪抛上天后落在下一波浪尖上,依旧能平稳如初。即便如此,当下一波更高的巨浪拍下来时,船体还是被淹没到了水下。几个人只能借着两波巨浪之间的间隙深吸一口气,以免在下一次淹没到水下时溺死。
被淹没好几次,建文也呛了好几口水,可巨浪看着像是永无止境的样子,没完没了。
“奶奶的,要是有谁能把这天杀的老天爷赶跑就好了!”不再晕船的腾格斯这回非但没有吐,倒被灌了一肚子水。
腾格斯带着哭腔的乱喊乱叫提醒了建文,他想起郑提督曾经与暴风巨浪的对抗,那场对抗居然以郑提督的胜利告终。建文也想学着郑提督斥退风暴和巨浪,但郑提督是念诵圣旨,他又该念些什么呢?他想起父皇从小让他念熟的经文,父皇说只要背好这段佶屈聱牙的经文,便可要风得风、要雨得雨。后来芦屋舌夫在听到他背诵这段经文后曾经欢喜得手舞足蹈,虽然不知他为何如此,但看来这经文有着神奇的力量也说不定。
建文定定心神,开始背诵经文。这经文言辞极怪,既不是中原藏书网汉语,也不是天竺梵文。后来他还曾经背给铜雀、七里、腾格斯和哈罗德听,高丽语、日本语、蒙古语和佛郎机语的可能性也被否定,不过哈罗德说曾经听一位拉丁教士祈祷时念过类似的祷文,据说他是跟一位托钵隐修士学到的这段祷词,可惜后来那位教士被异端裁判所当柴火烧了。
现在建文只能死死抓住这根救命稻草,一遍遍背诵经文。奇迹出现了,当他背诵完第一遍经文,扑向青龙船的巨浪居然瞬间短了几十尺,暴风也小了不少。建文打起精神再一次从头背诵经文,下一波靠近青龙船的浪涛果然又减了几十尺。
建文一遍遍念诵经文,原本高耸如山的巨浪居然层层减低,风声渐缓,云端之上的雷电翻滚着上升,“隆隆”声也跟着远去。
建文抖擞精神,背诵经文的声音一波高过一波,风浪随之一波小过一波,在背到第三十遍时,风浪果真止息了,海面平滑如镜,没有半丝风,竟是从暴风变成了无风。若是寻常帆船,此时恐怕要为没有风失去动力烦恼,好在青龙船是依靠自身轮盘推动运行,并不依靠风力。
看到海面平稳依旧,并无再次出现风暴的痕迹,建文等人这才解开捆在身上的绳子。哈罗德从身上口袋里掏出好几样三角形、十字形的牵星仪器,想根据星星的位置寻找方向,无奈风浪虽停,天空还是铁灰一片,望不到半点星光,他趴在甲板上鼓捣半天才发现这些宝贝仪器都成了废物。他又掏出一根拴着细线绳的磁针想测量方位,磁针不知什么原因“滴溜溜”转了几十圈,就是停不下来。
铜雀思量片刻恍然大悟,说道:“破军说过这佛岛海域有蜃怪吐纳云气,制造幻境和恶劣天气,又说有万千魑魅魍魉出没,让人找不到方向,只怕我们目前所遇到的都和这些怪物有关。”
“听说欧罗巴以西海上也有一区域,指南针到彼处磁场混乱,不能指定南北。想必之前来到此处之人也是找不到星星,指南针又失灵,以为是妖魔鬼怪、魑魅魍魉作祟,实乃是磁场混乱作怪之故也。”
哈罗德听了铜雀的话心有灵犀,也说了一大通,建文越听越糊涂,哈罗德解释了半天什么是磁场,说这是伟大的科学。建文问他自己念诵那段经文,风浪竟然止歇又是什么缘故,哈罗德也解释不清,只好说这世上还有许多事是伟大的科学也无法解释的。
建文看到腾格斯还被好几道绳子死死拴在桅杆上,想要给他解开,不料腾格斯被刚刚的飓风骤涛吓得不轻,死活不肯解开绳子,建文也只好由他。
“太子爷,你从青龙船口中得到的佛岛地图,此时不拿出来,更待何时?”
这真是一语点醒梦中人,铜雀的这句话让慌乱不知所措的建文想起身上还有这件东西。他连忙打开地图,只见地图上一个小小光点出现在奔流不息的蓝色部分上,看来这就是青龙船的所在位置了。离佛岛还有段距离,建文惊奇地发现,佛岛的位置和他上次所见果然不同了,看来说这岛会移动果然不虚。在距离代表青龙船的光点最近的地方,有座金黄色的岛屿。
“也许可以先试着登岛看看。”建文将自己的意见说出,得到了一致同意,哪怕上岛得不到什么情报,先让双脚踩到陆地总不是坏事。
正说着,铜雀指着前方让建文看,只见前方深处的黑暗幽冥中,几点灯光闪耀,恍惚间有歌声传来。
这歌声不像大家所知的任何语言,伴随着海上咸湿气味袭来,叫人有些毛骨悚然。
“听说欧罗巴北方的北海有一种会用甜美歌声勾引海员跳海的绝色妖女,莫非佛岛海上也有此等妖物?”哈罗德想起这个欧罗巴海员在摇篮里就听过的可怕传说,吓得紧紧抱住肩膀猛搓,希望多获得点儿热量。
“青龙船,加速过去看看!”建文看到地图上标出的岛屿位置,和这歌声相去不远,决定冒险过去看看。
青龙船调整位置,三十二个轮盘全力发动,朝着灯光和歌声响起处驶去。
灯光似乎永远在前方,不管行驶多久也没有靠近的感觉,倒是歌声越发近了。只是这歌声远不像哈罗德所说的甜美诱人,歌声宛若魔音,调子也跑得厉害,听得人心烦意乱。
青龙船越是靠近歌声传来的方向,航速越是减慢,无论建文如何催促,青龙船也不肯再加速,到最后只剩下四个轮盘还在旋转。直到又走了一段,看到伸出海面林立的各式桅杆,建文才明白青龙船减速的原因。
原来,此处看似海波不惊,其实水下潜伏着众多的暗礁,这些船只想必都是寻找佛岛的探险船,他们也在变幻不定的风浪中幸存下来,却被远处闪烁的灯光与奇怪的歌声吸引,觅声光而至,结果撞上暗礁沉没。
由于拥有自动识别海况调整航速的能力,青龙船放缓航速,躲开了那些令各种船只都感到畏惧的暗礁。
在暗自庆幸的同时,建文等人也对前途有些担忧。露出海面的长短桅杆密集得像是树林,只留出很狭窄的一条通道,可供船只进出。青龙船不但要躲避暗礁,还要躲避那些隐藏在水下的破碎船体,左拐右拐像是进了迷魂阵,找不到出口和尽头。
哈罗德“哎呀”叫了一声,他的目光追随着一根伸出海面的旗帜看了许久,直到这面旗帜完全淡出视线,再次沉浸在黑暗中。他说这面旗帜属于一位著名的欧罗巴bbr>..航海家,这位勇敢者为了探索东方,带着三艘船只组成的船队两年前于威尼斯出发之后杳无音信,没想到竟在这里看到了他悬挂着圣马可雄狮的旗帜。
哈罗德的发现令众人心情再次沉重,这里看来是片死亡海域,青龙船能否活着穿出去,恐怕只能看运气。歌声还在前方响起,青龙船没有别的退路,在这狭窄的水道甚至连转身返回都不可能,只好继续前进。
歌者的身姿在拉着黑幕的前方海面出现,几根如鬼爪般参差交错的桅杆上架着尚未完全破损的刁斗,桅杆顶端的旗帜早已变成破布条,还在迎风飘舞。由于船身早已沉入海中,露在海面之上的刁斗距水面不过一两丈高。刁斗边缘坐着三四个黑影,他们看起来全身赤裸,下半身长着古怪的鳍和脚蹼,五短身材,上身乌黑一团看不清楚。
“美人鱼,是美人鱼!是航海者中流传的美艳无比、用妖媚与歌声诱导航海者的美人鱼!”哈罗德双手抓着脑袋上羊毛卷一般的金发失声大叫,声音中既有恐惧,又有见到新物种的喜悦,看样子他对美人鱼这种传说中的怪物有着相当的执念。
见大家都满脸疑惑,哈罗德兴奋地掏出个小笔记本,翻到记载页侃侃而谈:“咱在古书见过记载,极东之海有鱼,上身为美人,下身为鱼,好唱歌嬉戏、引诱男子。性格冷酷残忍,与天地同寿,人若得食其肉,能活万年。其泪坠地为人鱼宝石,在咱佛郎机国中此物价值连城,乃是第一等珍贵的宝石。”
说完他又将本子给建文和铜雀看,本子上画的美人鱼果然上身是美女模样,下身是鱼,看得出是哈罗德的素描图,旁边还有他用佛郎机文写的解说文字。然后,哈罗德夸张地挺起胸,伸出双手,指向人鱼坐着的位置:“列位看官莫要错过,请睁大眼睛仔细观看,此等美丽之物种,便是万物之神所创造的神奇精灵!”
众人顺着他的手看去,只见随着青龙船靠近,借着微弱的亮光,已然能看清刁斗上所谓人鱼的模样。这些生物下半身并没有长鱼尾巴,古铜色的胴体与人类没有区别,手脚之间都长着鳍和蹼,手上还拿着鱼叉。再往脸上看,建文被吓了一跳,原来他们宽大的肩膀上并没有脖子,而是直接架着一个斗大的鱼头,嘴宽牙长,头顶到脊背上还有一道长长的背鳍。最让人受不了的是他们那双毫无生气的死鱼眼。
建文被这些古怪鱼人的恐怖外形吓得倒退两步,看来破军说得没错,这些鱼人和小鲛女的确怎么看都不属于同一种族。哈罗德也僵在那里不知所措,只有还捆在桅杆上的腾格斯兴奋地挖苦哈罗德:“你不是说上身是美女吗?咋就没看出美在哪里?和他们比起来,俺这张脸倒是要俊俏得多呢。”
铜雀倒是不慌不忙,他会多种语言,此时怕也没用,不如和他们试着交流一下。他清清嗓子上前和鱼人交谈,可鱼人就是痴痴呆呆的模样,几双圆溜溜的眼睛眨也不眨地看着他。直到铜雀换成以廖内语问话,鱼人才算有了反应,但似乎只能说些简单的词汇,并不能连贯起来,语速也极慢。铜雀和他们交流许久,众鱼人一起伸出手指朝着前方发出“噫噫噫”的怪声,似乎在指明方向。
铜雀的脸色变得和缓,他摸着自己胸口向几位鱼人行礼,众鱼人也看似友好地学着他回礼。
建文看得焦急,过来问道:“老先生和这几位说了什么?”
铜雀这才转过来对建文说道:“万幸我与他们能说上话,他们说这里叫鬼岩礁,几百年来不知为何多有船只在这里沉没,我们能活着见到他们,他们也觉得很稀奇……”
“不知什么原因?还不是听着你们唱歌靠过来才触礁的。”
腾格斯在旁边听得不耐烦插了句嘴,铜雀没有理睬他,继续说道:“他们讲,我等看到的灯光,怕是安康鱼怪发出的诱捕灯。”
“诱捕灯?”建文虽说曾在画谱上见过安康鱼,却也知道这种头顶长灯的怪鱼生于深海,在海面上看到它们的灯光还真是稀奇。
“正是,这种鱼怪身材极为庞大,大概……大概有蓝须弥那般大小。它们夜晚潜伏于海底,只在白天浮上海面,用头顶触须尖上的诱捕灯诱惑船只或者大..
型海兽靠近捕猎。”
“且慢,你说这些安康鱼怪夜晚潜伏在海底,只白天浮上海面?现在不是已经入夜了吗?”建文看看周围灰黑色见不到一点儿阳光的海面,以为是铜雀讲错了。
“不不,现在正是白天。”铜雀摇摇头,否定建文的疑问,“这些安康鱼海怪成千上万,在海面吐纳雾气,所以这里的海上总是黑暗一片,很少能见到阳光。有时,它们还会吐出奇怪的雾气产生海市蜃楼,利用诱捕灯让人产生幻觉。”
听到安康鱼怪会吐纳雾气、制造海市蜃楼诱捕猎物,建文确定破军说的蜃怪就是这些东西。
“还好这些鱼人非常友好,它们说这里好多年没生人来过,给我指了出口处,还说我们要去的鱼人岛,就是他们的村子,欢迎我们前去。”铜雀顿了一下,面露得意之色地说道,“可见,多学几门语言,当真是好事。”
这回建文也不得不对他敬佩有加,奉承了几句,然后青龙船朝着鱼人岛方向前行。建文打开地图看,只见标明青龙船的光点眼看就要靠近地图上的岛,可惜前方的海天还是灰色一片,并不能以肉眼分辨出方位。
等小岛黑色轮廓出现在前方,青龙船已靠在浅滩。哈罗德第一个跳下船,建文和铜雀刚要跟着跳下,忽然听到腾格斯在身后叫嚷,这才想起他还被捆在桅杆上。众人说笑着替腾格斯解开绳子,他一面捏着被绳子勒痛的地方,一面痛骂哈罗德不够朋友,居然自顾自就先走了。
建文从船舷翻下去,落在柔软的沙滩上,海水刚刚到膝盖。朝前走了几步,忽然觉得膝盖一痛,像是触到什么东西。他弯下身子仔细看,竟被吓了一跳,原来膝盖碰到的是一具鱼人尸体。
尸体还没有被海水泡成白色,看样子是新死不久。再往前走,零零星星又可以看到七八具鱼人尸体,虽然不知发生何事,藏书网建文还是将转轮火铳的击簧打开,也叫腾格斯、铜雀和哈罗德都小心提防着。
走不多远,众人终于登上鱼人岛。这座岛与其说是岛屿,还不说是大一点的海礁,三面是陡峭的岩壁,一面临着深不见底的黑暗海沟。即使在如此昏暗的环境下,仍依稀可以辨认岛上有三四十处原木和稻草搭建的高脚屋,这些高脚屋距离地面很高,看样子海水涨潮时经常会将整个岛礁几乎全部淹没。
几十名大大小小的鱼人在走来走去,他们全身几乎都赤裸着,只有下身穿着短裤。有的在沙滩晒渔网,有的在沙滩上走来走去。由于他们都长着鱼一样圆溜溜又毫无生气的双眼,加上满嘴长长的尖利牙齿,看着好似一具具长出下半身的鱼干。
铜雀上前和他们打招呼,这些鱼人似乎显得既不友好也不敌视,但问什么都答不上,只是指着村中最大的一间茅草屋说:“问长老去。”
见询问无果,众人也只好前往长老的大茅草屋。这间茅草屋不但大,屋顶上的干草盖得也厚,里面大概有两层楼的样子。木地板下面的高脚离地面也有一层楼高,门口到地面用绳子扎着一具简陋的木梯,有位面上堆积着许多皱纹、两条长长的须子垂到胸口的老鱼人正坐在楼梯上,双手拄着根拐杖发呆,看样子他就是这村子的长老了。
铜雀上前恭恭敬敬深施一礼,用以廖内语打招呼,鱼人长老双目圆睁瞪了他许久,似乎没有听懂的样子,却回过头,用一口字正腔圆的大明官话慢悠悠地对建文说道:“阁下便是大明的太子建文吧?”
铜雀没想到这鱼人长老竟然会说大明官话,而且居然晓得建文的身份,建文也被这突如其来的状况惊得不知所措。
鱼人长老见众人惊异的样子,又不慌不忙地对铜雀说道:“我不光知道他是大明太子,还知道您是铜雀老先生,至于我为什么知道这些,你们不必知道。你们既然要去佛岛,我自然会为你们指路,这也是我们这一族人守候于此的宿命所在。不过太子爷,你可带着传国玉玺?”
见鱼人长老对自己的底细知道得清清楚楚,建文反倒不觉得惊慌了,人家和老阿姨一般能掐会算也未可知。既然对方说可以为他们前往佛岛指路,建文也就点头答应着去掏玉玺,捧着走上阶梯,要交到鱼人长老手里。
鱼人长老坐在楼梯中间不上不下的位置,建文单手捧着玉玺,另一只手还要去抓楼梯,以免自己摔下去。走到鱼人长老面前,建文将玉玺举起,给他看玉玺下面“受命于天,既寿永昌”的铭文。忽然,他想起海滩上的那七八具鱼人尸体,随口问鱼人长老:“我等到此岛屿时,见到海滩上有七八具似乎是贵村村民的尸体,不知是怎生缘故?”
突然,鱼人长老毫无表情、犹如僵尸的脸抽动了一下,带动着眼皮也跟着动了。这举动只在一闪之间,却被建文看得清楚,他觉得其中必有缘故,抓着玉玺的手下意识地紧紧扣住了玉玺尾端的盘龙钮。
“他们是被人杀死的……”
鱼人长老没有接玉玺,他的手颤抖了。建文看到长老身后黑洞洞没有门的屋子里,一高一矮两个身影走了出来。高的正是阴阳师芦屋舌夫,而矮的手里拿着金色折扇,不是幕府将军又是哪个?
“嘿嘿嘿嘿嘿……”在将军的狞笑声中,建文手一松,传国玉玺脱手掉落,在楼梯的隔挡上磕了下,然后顺着楼梯缝向下落去。
建文急向下看,只见二十几名黑色铠甲的日本武士将铜雀等人团团包围,哈罗德见玉玺从建文手中落下,猛冲几步跃起,半个身子在沙土地上滑行了几尺远到了楼梯正下面,双手刚好接住玉玺。
忽然,哈罗德“咦”的一声,他手中的镶金玉玺由于在楼梯上的这一磕,镶金的那角竟然和本体脱开条大缝。建文记得小时候听右公公讲过,这传国玉玺本是赵国的和氏璧,后来被秦始皇得了去刻成玉玺,上面的“受命于天,既寿永昌”八个篆书铭文还是秦丞相李斯写的。后来汉朝王莽篡位,索要玉玺,太后怒掷玉玺摔掉一角,王莽命工匠用黄金?99lib?镶嵌修补。
哈罗德忍不住用指甲用力去抠玉玺上金角的缝隙,金角竟然被他“噗”的一声抠了下来。令在楼梯上观看的建文意外的是,金角被抠下的部分,竟然连着个寸许长的尾巴。
“这是何物?”哈罗德忘记正身处被日本武士包围的危险之中,从衣兜掏出放大镜,趴在地上拿起掉了金角的玉玺仔细观看,只见玉玺缺失金角的部分被掏了个长长的洞,似乎是为了隐藏这个柱体以便不被人发觉。再看黄金角上的柱体,竟是个八角形,八角柱顶端竟用凸雕法刻着一个小小的曼陀罗纹章,曼陀罗的每一角中还纤毫毕现地刻着个小小的佛像。
没等哈罗德再仔细观看,玉玺和金角早被旁边的武士抢去,然后攀上楼梯献给幕府将军。当这名武士从建文身边走过,建文好想冲上去抢过来,但他知道,只要自己轻举妄动,腾格斯、铜雀和哈罗德就会被日本武士剁成肉泥。
从武士手中接过金角,幕府将军翻来覆去看了几番,细细的眉毛上扬,“噢”地发出声感叹,然后笑嘻嘻地抬起头问芦屋舌夫道:“那句明国话是怎么说的来着?”
芦屋舌夫用扇子挡住嘴,“呵呵”干笑几声,回答道:“我猜将军大人说的应该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
第五十二章 南海之眼
哈罗德并不晓得从玉玺里抽出的这条神秘的玉玺金角究竟是何物事,他脑子飞快旋转,寻找记忆中类似的物品。很快,他的记忆定格于某位曾经替米兰公爵设计兵器的画家。
他看过那位画家的许多超时代武器和机巧之物的设计图,虽然公爵更感兴趣的还是他的肖像画而非他的设计稿,但那些机械设计真的是巧夺天工,其中有些机械的驱动需要的并非是人力或者其他力量,而是某些据说寄宿了什么魔法力的载体。在图纸上注明,只要将这些小巧的魔法力载体插入机械的对应空槽,就可以使机械运转如飞。听说,这种魔法的历史比亚里士多德与亚历山大大帝还要遥远。
哈罗德立即明白了这可能是多么了不起的东西,脱口而出:“此物在玉玺中寄宿千年不为人知,只怕是用来驱动什么的载体,或有无上法力沉睡其中也未可知!”
话音刚落,哈罗德感到后脑遭受重击,日本武士的刀鞘狠狠敲到他的后脑。哈罗德只觉得眼前金星乱冒,四仰八叉地昏倒在地,武士将他拎起来拖到腾格斯和铜雀旁边。
哈罗德似乎猜得不差,建文看到芦屋舌夫和幕府将军在听到哈罗德的话后微微露出惊讶的神情,或者他们意图得到这黄金角就是为了这个目的。
站在长老身后的芦屋舌夫再次“呵呵呵”地笑起来,他阴森森地说道:“正是如此,我们一直在寻找的三样神器,其中之一就是传国玉玺。只不过,我们在上次取得玉玺后琢磨良久也未曾发现的玄机,今日竟被这西洋蛮子发现,真是天缘巧合。”
建文想不出如何脱身,现在除了直面对手也没有其他办法,可能多拖延一会儿,也许能想出办法。他在楼梯上站起来,问芦屋舌夫道:“你说此物蕴藏玄机,其中秘密究竟为何?”
“真不愧是大明太子,即便死到临头,也还当真临危不惧。”芦屋舌夫和建文这是第五次见面,即便芦屋舌夫自己也从未想过和这个原是大明太子的海淘斋小伙计产生那么多次交集。他咧开嘴,伸出紫里发黑的长舌头,舌头尖闪着白光,“不过现在你知道这些也没用,趁现在交出海沉木,将军大人心情大好,或能饶你们性命。”
领教过多次芦屋舌夫的“迷魂术”,建文看他张嘴便知道他要诱使自己说出海沉木的下落,连忙避开他的舌头。
见建文不上当,芦屋舌夫皱了一下眉。幕府将军不慌不忙地笑笑,走下几级台阶来到建文面前。由于身材矮小,他站在比建文高两级的台阶上才能和对方一样高。幕府将军像许久不见的老朋友那样对建文深深鞠了一躬,用软绵绵又似乎颇为诚恳的语气对建文说道:“鄙人武田只是一介荒僻贫困小国的国主,大明素来是鄙人敬重有加的天朝上国,不料此次前来佛岛不幸给阁下添了许多麻烦,鄙人深表遗憾。这块海沉木对鄙人非常重要,如果丢失将会非常麻烦,可否请太子殿下赐还?”
幕府将军外貌尖嘴猴腮、皮肤黝黑,笑起来满脸皱纹挤在一起,两撇小胡子也跟着一翘一翘,像极了海边的老渔夫,与他身穿的华丽铠甲毫不相称。可是,这位将军大人看起来毫无威严,笑容里似乎掺着蜜糖,几句不疼不痒的话经他口中说出犹如冬日里在暖洋洋的炉子前摸猫的下巴,让听者很受用。
“不好!”建文明白过来,幕府将军的笑容和声音,和芦屋舌夫的“迷魂术”一样,具有着控制人思想的能力,他恐怕就是利用这能耐统一的日本。想到归想到,想要应对已然晚了,建文只觉得整个人思绪都掉进旋涡里,将军堆满笑容的面孔也变得扭曲。
“海沉木被青龙船吃下了。”
建文的舌头失去了抵抗能力,听到这话,幕府将军脸色顿时变得有些不悦,他用右手手中的折扇敲了一下左手手掌,猛地回头看向芦屋舌夫。芦屋舌夫面色如常,阴笑着说道:“这个无妨,海沉木坚硬如铁,并非凡物,青龙船虽是灵船也难以消化,只怕还在它肚子里存着。”
幕府将军这才转嗔为喜,脸色也恢复红润,继续用软绵绵的声音对建文说道:“太子殿下可否带鄙人前去取来此物?”
此时的建文神志早已恍惚不清,听了将军的话颔首点头,回身走下楼梯。走出两步,他的双眼似乎恢复了少许原本的清澈,问将军道:“你们拿了海沉木,可能保证我们安全?”
幕府将军立即换了一副严肃面孔,将手中折扇用力一撅两段:“鄙人以武家守护神八幡大菩萨之名起誓,若得到海沉木后对你下毒手,天不佑我武田家。”
建文点点头,眼睛又变得混浊,脚步沉重地带着将军和芦屋舌夫,从鱼人村落走出来,朝着青龙船走去。当走过铜雀、腾格斯等人身边时,腾格斯朝着建文连叫了几声“安答”,可建文就像是没听到,继续向前走着。鱼人长老等他们走出好远,缓慢地从楼梯上站了起来,凝望建文等人的背影。
青龙船停在鬼岩礁下坡的浅滩,船边数名身穿黑色铠甲的日本武士扛着寒光闪闪的长枪走来走去巡视。不远处,被蓬莱巨炮摧毁了船楼的火山丸悄悄浮上了海面,随着铁灰色海波晃动着它带有金色奢华装饰的黑色巨体。
只见建文走到青龙船船艏的龙头雕像前,闭目念了几句,手按向龙颈。奇怪的是,他的手在接触到龙颈的刹那,龙颈竟柔软地包住他的手,将他的手吸了进去。建文的手在里面摸索一阵,等拔出来时,手上果然多了块黑色的海沉木。
幕府将军迫不及待地将海沉木抢了过去,一面抚摩,一面发出枭鸟似的“咯咯”怪笑,在被七里偷去那么长时间后,这东西终于回到他手里。
“果然潜伏在海底跟着青龙船是对的,不但顺利进入南海之眼,还得到了三件神器。”
“南海之眼?”幕府将军说出的这四个字令昏昏沉沉的建文猛然醒悟过来,他想起在巨龟寺,老龟石化前对他说的话,“你既然被这枚珠子选中,那么你的使命就不在这里,而在遥远的南海之眼。”
“你说南海之眼?”建文问将军。
“哦?太子殿下不知道?”幕府将军心情极好,给建文解释起来也不嫌麻烦,“你潜入的这个球形海域,就是所谓南海之眼的中心。天下海洋犹如活人,也有口鼻耳眼,要呼吸吐纳,这南海之眼就是大海呼吸吐纳之孔。南海之眼隐藏极深,每日只在固定时间开放,唯有在此时间内才可潜入。数百年前的高僧施展无穷大智慧建造了佛岛,又以无边法力创造出佛岛之海,并放入这海眼中,以保常人不能接近。只不过,世人都只知道佛岛,南海之眼的名字绝少有人知道。”
“原来如此。”建文这才感到,老乌龟所说果然不虚,似乎冥冥之中一直有某种神秘推力在将自己推向南海之眼中的这个奇妙世界。自己漫无目的地寻找佛岛,本以为毫无头绪,其实之前发生的每一件事,都在被一双巨手操纵着连接到一起,将自己送到这里来。
“那么,阁下如今得到了海沉木和玉玺,可否放我等一条生路?”建文望向铜雀、腾格斯等人,淡淡地说道。虽然佛岛近在咫尺,但现在最重要的还是换回这几个同伴的性命。
幕府将军同芦屋舌夫相视一笑,轻描淡写地对身边武士下令道:“将三个人全部斩了吧。”
“等等!你之前向什么八幡大菩萨起誓说会放我们一条生路的!”
“哦?我答应过这种事吗?”幕府将军做出似乎很健忘的样子,故作迷惑地问芦屋舌夫。
芦屋舌夫用扇子敲了一下脑袋,弯下腰对将军说道:“将军似乎起誓说不杀太子建文。”
“哦,对对,我是说过不杀你,不过我只答应过不杀你一个人。”将军将海沉木放进袖子里,和颜悦色地对建文说完,又对传令的武士说道,“快点处理,我们还要赶路。”
传令武士答应一声,小跑着去传令,建文这才知道上了当。他伸手要去掏连发火铳搏个鱼死网破,旁边的武士早将他的武器缴械。看着他的举动,幕府将军像是看猴戏般开心,笑着说道:“太子殿下不必惊慌,我们这次前往佛岛需要三件神器,一是海沉木,二是传国玉玺,三就是你本人了,鄙人如何舍得马上杀了你?”
“我是第三件神器?”对这个答案,建文异常惊诧,他万万没想到,自己居然也在幕府将军和芦屋舌夫的狩猎范围内。
“正是如此,海沉木可以驱避佛岛的守护神灵,玉玺可以唤醒佛岛记忆,而太子你将是令佛岛获得力量的无双祭品。”芦屋舌夫阴恻恻地在一旁插话道。
“原来如此。”建文恍然,难怪以破军之能还无法接近佛岛,竟有这许多缘故。只是他听说过一些奇怪的祭拜方式,但这个阴阳师竟然认为佛岛也需要用活人来祭献,不禁觉得有些匪夷所思。不过此时想要逃走是不可能了,正所谓人为刀俎,我为鱼肉,他只能再次提出要求,“若我跟你们去,随我来的这三个人能否活命?”
“呵呵!”将军轻蔑地笑出声来,“你已是我掌中之物,焉有提条件的资本?正所谓天子一言九鼎,鄙人既然发出号令要杀人,岂有收回的道理?”
建文怒火中烧,他想冲过去掐死这个比自己要矮上一头、看起来并不强壮的小老头。突然,只见从鬼岩礁上,派去传令的武士狂呼着跑下来,腾格斯扛着铜雀、夹着哈罗德紧随其后。但武士似乎并非为腾格斯所追逐,腾格斯也是在拼命跑,像是在逃避什么。
鬼岩礁高出海面很多,三面绝壁,只有一面是缓坡。武士和腾格斯翻过坡跑下来bbr>..,从建文的角度看去,整个鱼人村被坡所挡,看不到后面的情形。不久,令武士和腾格斯狂奔的东西出现了,只见成百黑乎乎的影子从坡后村子方向,如同蚁群顺着缓坡奔流而下。
幕府将军吓得倒退几步,蚁群般的黑影逼近,原来是一群和鱼人长得极为相似的怪物。他们也有着鱼人一样的大头,泛着绿光的身体显然要强壮得多。
腾格斯虽说肩上扛着一个,胳膊下面还夹着一个,脚下的速度丝毫不比前面的武士慢,靠着股蛮力头也不回地向前跑,整个脸都被憋成猪肝色。武士生怕被鱼人怪追上,时不时回头观看,不巧脚下正有块石头,马失前蹄绊了一跤。腾格斯迈开大步从武士身上一跃而过,稳稳落在他的身前继续奔跑。等武士爬起来,鱼人怪早追到近前。他绝望地拔出腰刀,“哇呀呀”惨叫着朝着当先的鱼人怪砍去,不料刀劈在鱼人怪的肩膀上竟应声而断,几个鱼人怪扑上前将他抓起,像撕扯布娃娃那样轻易地就将这名身穿铁质铠甲的武士连人带甲撕成几大块。
沙滩上的武士见到这情景都被吓傻了,加上武艺高强的天狗众早在蓬莱之战就已全军覆没,幸存的这些武士不过是些肉身凡胎而已。一艘在附近巡逻的日本舢板划到岸边,船上的几名武士跳下船,慌慌张张向幕府将军禀报:“有许多绿色鱼人怪源源不绝地爬出深渊海沟,沿着鬼岩礁的断崖向上爬,数量难以计算!”
这意外变故让幕府将军和芦屋舌夫都惊慌不已,将军几个箭步跳上小舢板,命令在海滩巡逻的武士道:“显示尔等忠义的时刻到了,快快给我挡住敌人,保护我逃离!”
日本武士都是从小训练的战斗机器,被灌输以对君主的愚忠,主人一声令下,十几名武士发声高喊,各举刀枪,冲着迎面而来的鱼人怪冲去。
幕府将军看到还在海滩上看着的建文,想起他是前往佛岛的重要道具,忙又跳下舢板,过来拉建文的手,要他跟自己一起走。建文见腾格斯正朝这边跑来,自然不肯随他去,也用尽力气和将军僵持。
气急败坏的将军拔出腰间黄金短刀威胁建文,想要刺向他的非要害之处,逼迫他快走。正当将军装饰着钿壳纹饰的黄金短刀快要刺到建文身上时,只听他“哎呀”惨叫起来,手中短刀落在海滩上,抓着建文的手也松开了。
幕府将军的双眼插着两枚苦无,鲜血从两个失去眼珠的眼窝里流出,瞬间失去光明的他惨叫着:“舌夫!舌夫!”
建文顺着苦无的轨迹寻找投掷者,只见七里和小鲛女正朝这边奔来。
“七里!”再次与七里重逢,建文不顾一切朝着她们奔去,紧紧抓住七里的手。他暗自决定,再也不会松开她,再也不会让她离开自己近旁。
“笨蛋,幕府将军要逃走了。”
七里甩开建文冲向将军,重伤的将军被两名武士簇拥着上了舢板,已经等在舢板上的芦屋舌夫催促着艄公快点开船。七里和小鲛女再次各自掏出一枚苦无,朝着舢板上的将军抛去,芦屋舌夫也抛出两张黄色符咒,符咒迎风一晃变成两个身高丈许的式神,接住苦无。
芦屋舌夫挥舞宽大的袖子,命令式神进攻,七里和小鲛女抽出忍者刀和克力士短剑,只是电光石火一个照面,就将两个式神切作四段。稍稍的拖延给了将军逃脱的时间,小舢板箭一样冲向火山丸,眼看是追不上了。
小鲛女想要跳水去追,七里知道她的武艺还不足以对付火山丸上的众多武士,赶紧将她拉住。更何况,漫山遍野朝着他们涌来的鱼人怪的威胁迫在眉睫,没有时间再去追杀将军。
此时,那十几名迎击的武士都被鱼人怪撕成了碎片,腾格斯倒是很幸运地从鱼人怪与武士的鏖战中逃出,凭借超凡的体力一口气跑到青龙船边上,将铜雀和哈罗德扔到船上,然后招呼建文等人也赶紧上船逃走。七里和建文一起逃到船上,腾格斯晃着膀子正要靠着两膀子蛮力将青龙船从浅滩推到海里,七里却在甲板上呼叫起来。原来,小鲛女并没有跟上他们,而是反向而行,手持两把短剑,朝着覆盖了整个鬼岩礁的鱼人怪大军走去。
“难道她要牺牲自己为我们争取时间吗?”建文精神绷紧了,虽然小鲛女并不喜欢大明人,更不喜欢他这个太子,却毕竟是自己的同伴。他不想再次失去同伴,就像失去破军和蓝须弥那样。
“不对,她的步履并无战斗的觉悟,她必定是另有所图。”七里在小鲛女的步伐里看到了奇怪的东西,她确实不像是赴死的样子。
鱼人怪已然蜂拥到了海滩上,步步逼近小鲛女。她忽然站住了,双手左右伸展,将两把克力士短剑反握在手,在空中缓缓画了两个半圆,然后在头顶交叉,让两把弯曲如蛇的刀刃相交。在铁灰色暗沉沉的天空下,克力士短剑上的两枚红宝石灿灿发亮,格外耀眼。
鱼人怪的大军冲到了距离小鲛女不足三尺的地方,建文和七里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儿。建文发觉自己的衣角被七里拉住,一股似有似无的温暖气息从七里指尖传到建文身体,又沿着手臂传到心脏,令他的心跳忽然加快。
他望向七里,只见七里紧张地看着小鲛女,雪白整齐的牙紧咬着嘴唇,胸口上下起伏。看样子,她是不知不觉地抓住了建文的手腕。
一刹那,建文的心忽然变得无比柔软,他能感到她的身体在微微颤抖,是在紧张吗?或者是恐惧?不管是什么,他都不想她再离开。
两次的分离,让懵懂的他逐渐懂得什么是思念,什么是男女之间的情感。他一直不敢承认自己对七里的心意,但这一刻,那感情却整个爆发出来,不可遏制。
他悄悄伸手搂住七里的腰,七里的腰很纤细,他一只手臂就可以环住。当然,他不敢太过分,而是虚虚地环绕,指尖轻轻触碰七里的腰际。
七里并没有发现他的小动作,而是死死盯着站在鱼人大军前的小鲛女,身体却不自觉地朝着建文靠过来。
七里的这个下意识的动作,让建文的心顿时热了起来,仿佛男子气概全回来了,大丈夫就该有能让自己喜欢的女子依靠的能力,哪怕他弱不禁风,也要誓死保护她。
当他做好死战到底的准备时,小鲛女那边奇迹却发生了,鱼人怪停下了脚步。短暂的沉默,先是最前面的鱼人怪慢慢跪倒,然后是后排也跟着跪下,黑压压的鱼人怪像水波涟漪般层层跪倒,一直延伸到缓坡的最高处。
“左为阴居,右为阳拂,汝等遑论生死,皆当奉予之名。”
小鲛女将这话厉声喊了三遍,一遍比一遍声音大,拜伏在地的鱼人怪除了“呜呜”的叫声,似乎并不会发出其他声音。
“是公主殿下吗?您终于来了……整整一千年啊,一千年!我们等得好苦。”
鱼人长老拄着拐杖,颤巍巍地分开鱼人怪走上前来,他的声音颤抖,不会转动的死鱼眼中,隐隐竟然有泪光在转动。
“你是鬼罗襦族的长老?”小鲛女慢慢放下手中的双刃,口气倨傲。用天然陨铁锻造的克力士短剑本是只有王族才能佩带之物,她这两把更是天下少见的奇珍,寒光闪闪削铁如泥,建文在阿夏号就见识过,只是没想到,这两把剑竟然还有着慑服鱼人怪的力量。
“正是,我等为黑暗之力束缚,遭受诅咒被封印在这南海之眼不堕轮回之海域,生如行尸走肉,死则跌入黑暗无底深渊,变成鱼人怪。我们这些活着、死去的人,始终在等待着鲛人的王族能够前来拯救我们,您终于来了。”鱼人长老的声音越发颤抖,原来这些鱼人怪和鲛人竟然算是同宗,只是离佛岛越近,就越发容貌丑陋,举止怪异。他们期待超脱期待了千年,激动之情可以想见。
“我可以帮你们超脱,但是你要帮助我的这些朋友,他们要去佛岛。”
“啊?原来他们是公主殿下的朋友?失敬失敬啊!”鱼人长老望向青龙船上的建文等人,“那些坏人到了岛上杀了好几个族人,强迫我们为他们做事。您也知道,我们鬼罗襦族这千年来的工作就是杀死所有敢于靠近佛岛的人类,听说他们要我们帮忙诱捕您这几位朋友,我想着不如把这些人类一网打 5c3d." >尽,就假意合作,然后召唤出深渊中的鱼人怪……”说到这里,长老僵硬的鱼脸上居然露出一点点惭愧的神情。
“好了好了,这些不要再讲了,如今海沉木被那些坏人抢去了,我们要如何才能进入佛岛?”小鲛女对长老的啰啰唆唆感到厌烦不已,火山丸早已潜水逃走,显而易见,他们要抢先踏上佛岛。
“唉,海沉木被夺去了,这可麻烦了!”鱼人长老还是慢条斯理地说道,“海沉木是通过漩涡与雷霆暴风之域的凭证,只有拥有此物,海王才会允许通过。如果硬闯的话……”鱼人长老又看看青龙船,摇了摇头。
“看来别无他法,只好硬闯了。”
小鲛女将双刀还鞘,就要朝青龙船走去。见小鲛女不打算拯救他们,鲛人长老有些急了,连忙转到小鲛女身前双手伏地跪倒在滩涂上:“整个佛岛的海域都是被海王控制,漩涡与雷霆暴风都是它制造出来摧毁闯入者的。只有拥有海沉木这块特许凭证才能安全进入,否则必会被打得粉碎。除非……”
鱼人长老踌躇了下,说道:“除非用我们鬼罗襦族全族人的生魂将船包裹住,但那样在经历海神的考验后,能存活下来的生魂将会极少。公主殿下可否答应,在你们到达佛岛后,就算我族仅存一人,也会超度我等灵魂,解除诅咒?”
“我答应你,以我父祖之名起誓,只要能送我们去佛岛,必定为你们超度。”
听了小鲛女的承诺,鱼人长老露出欣慰的表情,张开嘴“啊”地吐了口气。
“一言为定?”
“一言为定!”
鱼人长老发出古怪的鸣叫,这鸣叫并非是从他口中发出,而是从腹腔中发出,成百上千的鱼人怪和鱼人也跟着发出相同的怪声。这怪声好似来自地狱的合唱,通过鱼人不停张合的鳃发出声音,仿佛整个鬼岩礁都在歌唱。
随着歌声韵律,一股青绿色气状物从鱼人长老两鳃喷出,他的面色由青转白,再变得半透明,直至变得完全透明。鱼人长老的身体像是阳光下的海蜇,渐渐瘫软在地,化成一汪水。
其他鱼人和鱼人怪两鳃也喷出青绿色气状物,整个鬼岩礁上空怪气缭绕,被这股青绿色气体完全包围。气体在空中凝结成团,然后缓缓降落到青龙船上,在船的外壳之外又加持了一层似气非气的保护层。失去生魂的鱼人和鱼人怪的身体都像鱼人长老那样融化了,整座鬼岩礁上覆盖了一层黏糊糊的透明液体,原本熙熙攘攘的山坡,变得死一般宁静。
“走吧,去佛岛。”
小鲛女跳上青龙船,既没有搭理想要说点儿什么的建文,也没有和七里讲话,一个人走到船尾,背对着众人盘腿坐了下来。
直到此时危机彻底解除,七里才发现自己竟然被建文抱在怀里,她赶紧将他推开。
建文却一把拉住她的手,认真地说:“不要再离开我了,好吗?”
建文的声音很轻柔,甚至带有一点乞求的味道,眼里也全是留恋。
望着他的样子,七里竟有种无力拒绝的感觉,她呆呆地瞅着他,不知如何回答。
许久,她才轻声道:“嗯。”
看着船头这对儿默默无语的少年人,铜雀捻着胡子若有所思,哈罗德和腾格斯也都识相知趣地背过身,朝着船尾走去。
建文手中的佛岛地图不但可以显示佛岛的地理位置以及青龙船的方位,甚至连海况也都可以一览无余。由于罗盘和其他牵星工具都无法使用,青龙船前往佛岛唯一能依靠的只有这张地图,所幸幕府将军和芦屋舌夫都不知道这地图的存在。
地图上清楚地显示出了七处漩涡和七处雷霆风暴的所在,这十四处危险地域并非静止不动,而是围绕着佛岛在毫无规则地旋转。
“怎么办?”腾格斯一边用缆绳将自己再次紧紧捆在桅杆上,一边问建文。
“硬闯。”建文说完又看了腾格斯两眼,“这回要不要系死扣?”
“不……不必了,这就蛮好。”腾格斯脸又红了一下。
所有同伴终于又能在一起了,还有什么比这更令人宽慰的呢?建文忍不住笑出来,甲板上的人们都已经将自己固定在必要的位置上,那么接下来就只好听天由命了。
建文将破军留下的王命旗牌高高举过头顶,底气十足地对青龙船下令:“一条线笔直向前冲吧,不要回头。只要冲过前方的险阻,佛岛就在眼前!”
“哞……”
青龙船发出了振奋人心的嘶鸣声,回应着建文的命令,三十二只盘龙轮盘以最高速度旋转。在他们前方,两个巨大的漩涡并排反向转动,在漩涡边缘旋转的,是数道翻卷着雷光的龙卷风。这就是破军所说的七处漩涡和七处雷霆暴风,它们像是有生命,在嗅到青龙船上活人的气味后,都朝着这边聚集而来。
青龙船笔直地冲入了龙卷风和漩涡之间,躲过第一个漩涡,又躲过第二处龙卷风。雷电在船边炸裂,漩涡造成的激流在船下冲荡,但这都没能吓到勇敢的人们,每个人都各司其职,守在自己的岗位上。青龙船虽然有着自动运行的力量,却由于这龙卷风和漩涡的烈度都远超过设计上可承受的最高值,船身几乎每一处连接点都在“嘎吱嘎吱”响个不停,船身也被许多股力量撕扯得难以维持预设路线。
“把住舵!风暴来了!”建文站在船头望到一股旋风正朝着青龙船袭来,立即向操舵的腾格斯下令。
“把紧了!”水流的巨大力量时时刻刻都企图逼迫青龙船的船舵转向危险的一边,腾格斯死死把住舵杆,让尾舵始终保持同一方位。
风暴擦着船舷过去了,滚动的雷光正劈在青龙船的船尾,将船尾装饰的木刻尾须劈掉一块。建文冷眼看着龙卷风,风中似乎有一道黑影在柔软地操纵着这股风,如果仰头仔细观看,隐隐约约还能望到黑影顶端末梢在搅拌着云气,将雷电引入龙卷风里,如同血液在其中流淌。
“难道是传说中女娲补天时,切下来撑天用的巨龟足?”建文对那似乎有生命的黑影感到很好奇,但他此时没有闲暇可以去畅想这些,前面又有一个漩涡袭来。
“把住船主帆,前方有漩涡,让船再靠右一点,从漩涡边缘过去!”在撕裂空气的风暴和水流激荡的轰鸣声中,建文只有拼命嘶吼,才能让在各自岗位上的人听到。
哈罗德、铜雀、七里和小鲛女紧紧拉住缆绳,让船只不至于被肆虐的暴风吹进漩涡。
又是险险地从漩涡边缘溜了过去,靠着包裹着青龙船的鱼人生魂,船身又一次经住了漩涡的考验。
建文心里暗自数着数:一个漩涡、两个漩涡、一阵龙卷风、两阵龙卷风……每闯过一关,就说明他们距离佛岛又近了一点点。
青龙船撑过了一道道袭来的危险,鱼人生魂的力量在减弱,即将到达极限。终于,笼罩在青龙船外的青绿色保护层出现了裂痕,如同在烧红的石头上泼冷水般“噼里啪啦”地崩坏。青龙船的三十二个轮盘已经有十二个停止运转,船身出现裂缝,海水灌进水密舱,连船艏龙头的犄角也被雷电劈掉了一边。
“再坚持一下!再坚持一下!青龙船,我们就要出去了!”
建文对着青龙船嘶吼鼓劲儿,不甘心失败的海神祭起了最后两个漩涡和最后两个雷暴龙卷风,摆开阵势要和这群闯入它领域的人类进行最后的决斗。
“哞……”
青龙船的鸣叫也变得不像开始时那样响亮,它的体力消耗也将到达极限,在那之前,它必须闯过这最后的关卡。
青龙船究竟是如何闯过这最后的关卡的,建文自己也不知道,他只记得自己在机械地吼叫、吼叫、再吼叫,让同伴把稳舵和帆,鼓励青龙船不要惧怕。
与漩涡和雷暴龙卷风的战斗进行了不知多久,奔流的黑色与灰色最终被撕裂,一道小小的裂缝透过两股雷暴龙卷风,将光洒到了青龙船上。看到希望的青龙船奋力朝着前方猛冲,三个舵轮的扇叶被漩涡撞坏,主桅杆也被风暴卷走,“咔嚓咔嚓”的船身断裂声从船头延伸到船尾。青龙船像是凌空跃起的飞龙,冲出海神的陷阱,终于进入它不愿任何人染指的禁脔之地。
“咚”的一声,青龙船重重摔在海面上,海水几乎一下子没到甲板,很快又由于船身上浮而退去。所有人都瘫坐在湿答答的甲板上,大家先是喘气,有的人之后大笑,有的人却一点儿笑不出来,他们都活着,闯过了最可怕的海域。
“俺这算学会操船了吗?”腾格斯对自己的表现尤其满意。建文让他紧紧握住舵杆,他始终紧紧握住那根据说维系着全船人生死的棍子没有撒手。
“嗯……怎么说呢……”建文挠挠头,青龙船由于是自行运转航行,所以并没有许多船上常见的舵轮,而是只有一根平时由曲杆控制的舵杆。平时青龙船都是自己操舵,只是这次面对的漩涡太多,建文对青龙船本身能出多少力毫无把握,这才借助腾格斯的力量去加强船舵的稳定性。
“算……算吧……”
建文含含糊糊回答道,腾格斯喜形于色,他感到自己已然成了一名好舵手。
如果说整个佛岛海域是个鸡蛋,那么鬼岩礁所在的不稳定外部就是蛋白,海水平静安详的佛岛周边水域则是蛋黄,内外两重天。这里一改外面的乌云压城,几乎没有一点儿浪涛,深蓝色的海水一望到底,可以看到游弋的水下鱼群,甚至红白相间的珊瑚树。
小鲛女走到船头,站在破损不堪的青龙船船艏像旁,双手合十对着包裹在船外仅存的一点点青绿色残迹闭目祈祷,然后抽出阳拂刃,在残迹上轻轻一抹,朱唇轻启:“余以王族之名,赦尔之罪,鬼罗襦族从此自由了。”
青绿色残迹发出了“唉”的一声如释重负的长叹,似乎是要将这千年的怨气一次都吐出来。残迹化作一缕青烟,绕着阳拂刃转了三圈,又飞到小鲛女脖颈处绕了三圈,仿佛是在感谢她,然后朝着太阳所在之处上升,没了踪影。
小鲛女凝望许久,将阳拂刃收入腰间鞘中。
悠悠扬扬的仙乐自远方天空飘来,徐徐清风迎面扫过,风中竟伴着股说不清是熏香还是香料的香气。几朵粉红色花瓣飘飘摇摇落到建文的肩膀上,他拈起一瓣在鼻子前闻了下,只觉得脑子变得清爽许多,竟对在此长久隐居修行起了向往羡慕之心,大千世界的富贵荣华、恩怨情仇都变得淡然,似乎不那么重要了。想到过往许多事情,父皇遇刺、破军之死、一路上众多为种种原因死去之人,眼泪竟然不受控制地流了下来。
“傻子,你在想什么呢?”七里看到建文傻呆呆地望着天上,张着嘴不知在想什么,过来拍了一下他的肩膀。
“我记得幼时最爱看《大唐三藏取经诗话》,那书里的三藏法师到了灵鹫峰下,见到接引佛祖撑着个无底船来接他,他便上船去,问佛祖他这无底的破船儿,如何渡人?佛祖回他道:‘我这船鸿蒙初判有声名,幸我撑来不变更。有浪有风还自稳,无终无始乐升平。六尘不染能归一,万劫安然自在行。无底船儿难过海,今来古往渡群生。’三藏法师因此大彻大悟,只见上流一具尸体顺流而下,竟是他的肉身。船上众人鼓掌相贺,恭喜法师从此脱离凡俗之身,得正果金身。”言罢,建文双手合十,还是望着天,一副呆呆的模样。
“哼,那又是什么怪书?和你现在痴痴傻傻的有什么关系?”七里不知建文在说什么,只觉得他定是傻了,她想起巨龟寺里老龟僧说的话,“我看那老龟僧说的极是,你就是个秃驴坯子,不如早早剃度了也做个小秃驴算了。我才不要和你待在一起。”
建文这才回过神来,不觉失笑,只怪自己呆了。出身忍者世家的七里从小学的都是战斗隐藏暗杀之术,并没有人教她看什么书,和自小长在深宫博览群书的建文自然没的比。
“是这样,我中华数百年前曾有一朝被称为大唐……就是建造这佛岛的则天女皇皇帝的时代。《大唐三藏取经诗话》讲的是这一朝有位大德高僧唐三藏,得了位孙行者相助,前往西方天竺国求取真经的故事。他们历经多少苦难、铲灭多少妖魔鬼怪,终于到达灵鹫峰雷音寺,拜见我佛如来,取得三藏真经……”
此书中故事是建文自小烂熟于胸的,他绘声绘色地将《大唐三藏取经诗话》的故事简单讲了几段,七里不觉竟听得入了神。正讲到“孙行者大战九条馗头鼍龙”一段,建文想起现在不是讲故事的时候,便停下不肯讲了。
七里听得有趣,见建文闭口不讲了,急问道:“如何不讲了?我正想听三藏法师如何取真经,修正果,你现在不讲了算什么?”
建文卖个关子,淡淡一笑说道:“以后我慢慢给你讲来,这故事有趣得紧,而且讲上三天三夜也讲不完。”
“一言为定,以后一定要给我讲!若是不讲完,我追你到天涯海角。”七里被故事勾着还想听,睁大一双水灵灵的大眼看着建文,竟和平日里冷漠的作风判若两人。
“若真是可以那样,我情愿一生一世都不把故事讲完了。”建文幽幽地说道,七里已经两次离他而去,如果不讲完故事便可以让七里追着自己到天涯海角,又何乐而不为呢?
七里这才发觉自己竟有些失态,她将头扭向一边,方才被建文抓着,答应不会离开他是情景所致,真的要是杀掉将军自己又该如何生活,这可是从未想过的事。可是,自己还能过上正常的生活吗?她是作为杀人武器被豢养长大,被教育不要有感情、不要羡慕常人的生活、不要吝惜性命,一心完成主人交代的任务。可如今,十几年来被灌输的这些理念,似乎都可有可无了,究竟是什么迷惑了她的心?
她想了想,轻声说道:“我还欠你一条命的债,你终归还算是我的主人。若是想讨要什么,只要我有,尽管来取便是。”
“如果我不来取,你是不是就会一直不离我左右?欠着我这份情,你是不是就可以随叫随到?若真是那样,我情愿一世都不取了。”建文望着七里,想去抓她的手,他即便在杀人如麻的幕府将军面前也未曾觉得有什么可怕,但不知为什么,一到想挽留七里的时候,说话就吞吞吐吐,不知所谓。
“呆子!”七里红着脸抬手照着建文的前额拍了一掌,只是这一掌看着力道十足,真落到建文额上却极轻,只是拂了一下,“你是要剃度做和尚的,乱想什么。”
建文的脸也不由得变红,小声嘀咕道:“若是在你身边,谁想去做那和尚。”
“嗯?”七里没有听清他的话,竖起耳朵作势再听,却听到腾格斯和铜雀的大呼。
“佛岛!是佛岛!佛岛到了!”
铜雀等人的大叫让建文想起眼下还有正事要做。忙和七里一起跑到船头,只见前方净蓝的天空出现内外双层的霓虹,霓虹之下一座小岛已然出现。这座岛远看像是一个横躺的人,近看又像是三个人或坐或立,等转到侧面看,又像一个人在拜另一个。铜雀和哈罗德争争吵吵,议论这岛的外形是什么,一会儿说像极了佛祖涅槃的模样,一会儿又说更像是佛祖在讲经。建文想,也许佛岛在一千个人心中,就有着一千个形态才对。
不过不管佛岛本身在大家眼中是什么样,所有人都能看到的是,佛岛最高处立有一尊像是指路的灯塔大佛,引导着青龙船朝着它行驶。
等到再近些,山上大大小小的摩崖石刻尽显眼前,数十尺高的巨佛菩萨,或者小至只有拳头大小,但排布密密麻麻的小型佛海造像,或者佛经故事的组雕,又或者只是阴刻的经文。这些绚烂的石刻布满佛岛的山崖,整座岛简直便是个佛的世界。
“是火山丸!”
建文看到了停在两尊金刚像之间的火山丸,两尊金刚身高百尺,石像站立之处似乎是佛岛入口,石条垒砌成的小道蜿蜒而上。经历过之前大战的火山丸也已破败不堪,此时随波逐流,被海浪推着不停撞向旁边的崖壁,看样子船上已然没有人了。
建文和铜雀对视一眼,双方都知道此时对方最担心的是什么:幕府将军会不会已经控制了佛岛?
佛岛海域外壁,巨大的漩涡和雷暴龙卷风像是得到了神灵的法旨,朝着两边避让,让出一条通路。硕大无朋的宝船从通路中缓缓驶出,船顶桅杆上原本挂着的七盏代表大明水师提督的青色犀角灯被摘去,站在船头的郑提督面色凝重地仰望着佛岛湛蓝的天空,手中高举着一块海沉木。
第五十三章 大仇得报
火山丸是艘穷尽奢华的巨舰,幕府将军为彰显自己作为黄金之国日本统治者的权威,在内外装饰上都使用了大量黄金。这艘战舰上常备战斗员有五百人之多,即使经过蓬莱与鬼岩礁的战斗而大批减员,船上依旧保有着将近二百人。
腾格斯振翅飞上火山丸的甲板,上上下下看了一圈,竟然没有看到半个人影,船上的人连缆绳也没系就集体消失了,任由火山丸随波逐流撞向佛岛的岩壁。铜雀认为只怕所有人都进入了佛岛,至于为何走得如此匆忙他也说不清,看他紧张得皱着眉头摩挲铜雀的样子,建文猜想他也在努力想要给出个合理的逻辑来。
“既然到了此处,踌躇不前也无意义,不如上山一探究竟!”
建文坚定说道。他仰望佛岛最高处的金身弥勒巨像,只见这巨像闭目凝神,单手托在腹部,另一只手掌朝向外侧,像是在对着建文招手。不知为何,建文一看这佛像,心中就有一阵震动。
通向山顶的是条石条铺就的小路,七里抢先奔上小路朝着山顶走去——此时除了在将军寻觅到佛岛的秘密前将他打倒,没有别的办法。建文第二个跟着七里踏上石条台阶,其后是腾格斯等人。
路边大小天王像、菩萨像多得数不清,这些石像因数百年风雨侵蚀都变得破败不堪,有的头部损坏,有的缺胳膊少腿,或歪斜或倒卧在草丛里,从树荫透出的阳光为这些表情祥和的佛像罩上了一层神秘的面纱,似乎它们隐藏着许多不为人知的秘密。
铜雀给建文讲起佛岛的来历:“此岛是则天女皇为保其千秋万代统御天下所建,只是不知为何后来没有建完,传说为则天女皇主持建岛的是位高僧……”
“我在《旧唐书》上看到过,叫薛怀义,是吧?”说到则天女皇身边的和尚,建文马上想到的是这个人。
“不是!那个是则天女皇的面首!再说他建的那个是明堂,不是佛岛!”铜雀不满地对建文皱了眉头,继续说道,“那高僧说,则天女皇是弥勒转世……”
“你看吧,我就说是薛怀义。”
“都说了不是,不要插嘴,听我继续说。”铜雀一脸无奈,“高僧法名显照,他拿出一串珠子对则天女皇说,‘一珠一色,无论您希望拥有不老的青春、无上的权势还是帝王不衰的宠爱,都可以得到满足,但是只限一次’。则天女皇选了黄色的珠子,后来她成为了大周皇帝,这黄色珠子便是海藏珠中最为尊贵的帝王珠。”
“原来则天女皇竟是靠着海藏珠成为皇帝的?”建文惊愕不已,在大明宫廷收藏的历史典籍里,可从来没读到过这样的事。
“可不是,何止则天女皇,后来多少在历史上留下名字的人,都曾经获得过海藏珠。”铜雀诡异地一笑,这小老头虽说有时看着猥琐可笑,却又总是显得神秘莫测,让建文摸不清他的底细。
“人年轻时想要的是权势荣耀,拥有这一切后人也老了,又想要永葆青春。望着镜中衰老的皮相,则天女皇想起显照手里可以永葆青春的海藏珠,又想要把那个珠子也搞到手。可惜显照早将珠子抛入大海寻觅无踪,显照也飘然而去不知所终。则天女皇这才建造佛岛,希求佛祖垂怜,再次显灵。”
“那后来老佛爷到底降临没有?”跟在后面的腾格斯听得有趣,也插嘴问道。蒙古人信奉喇嘛教,对佛祖并不陌生。
“这个嘛……”铜雀边走边捻着胡须想了想,回答道,“传说她在世时为佛岛前后输送了九千九百九十九位得道高僧和许多珍奇宝物,若是再寻得一位凑足万僧之数,佛岛就建成了。偏偏没等寻到最后这位高僧,则天女皇就寿终正寝了。不过,传说佛祖怜悯世人的一片痴心,还是将长生不老和掌控天下的威力藏在岛上,等待有缘人来取。这也引得多少人苦苦寻找此岛。”
“那么说幕府将军是既想长生不老,又要掌控天下?”建文一皱眉头。
“如果他就是传说中的有缘人,那就可以得到。”铜雀的话里含意颇深。
佛岛的石条台阶山道崎岖纵横,作为目标的弥勒巨像看似近在咫尺,可爬了上千级台阶,巨像却似乎还是在最高处招手。七里和小鲛女似乎不知疲倦地跑在最前面,腾格斯似乎有着用不尽的力气,铜雀走了那么久也依旧面色如常,只有建文和哈罗德累得上气不接下气。
建文感到腿像灌了铅一般沉重,正想要大家停下歇歇,最前面的七里和小鲛女却在往上十几级台阶处停住不动了,两个人在停下的同时拔出了刀。建文知道前面必然有事,也顾不得僵硬的双腿,赶上前站到七里身后。
只见山道中间躺着一尊地藏菩萨石像,这尊巨像在雕刻完成后似乎并未来得及立起来就被遗弃了,它的半张脸深埋在泥土中,露出地面的半张脸爬满了葱绿的藤蔓和青苔,一只空洞的眼睛无神地望着从山下爬上来的众人。
幕府将军右脚踩着石地藏的耳朵,站在它头上,手上提着太刀。将军的双眼因七里和小鲛女投掷的苦无致盲,现在他的眼窝里空无一物,两个可怖的黑洞望着建文等人。
“呵呵呵呵……都快等烦了,你们终于来啦。”幕府将军的笑还是那么令人毛骨悚然,特别是在这碧色掩映的环境里,像极了一头埋伏着等待猎物的猛兽。
黑气从幕府将军的鼻孔、嘴巴、耳孔溢出,接着从他失去眼珠的眼窝里长出两簇章鱼触手样的东西。
“小心,是那阴阳师的秘术!”在蓬莱海上的战斗中见过假将军的模样,铜雀立即猜到七八分,必定是芦屋舌夫给失去双目的幕府将军施展了类似的法术。
果不其然,将军的身体突然膨胀,手脚也跟着变大,瞬时长大了三四倍。
七里和小鲛女相顾略一点头,一个手拿忍者刀,一个手持克力士双剑,像两支利箭,从左右朝着变异的怪物将军冲去。
“嗷啊!”
盲眼的幕府将军似乎由于眼窝里长出的两簇触手获得了感知敌人方位的能力,他首先挥刀砍向左侧略快的七里,凌厉的冲击力让她的刀几乎被震飞,全靠脚底及时生出的珊瑚才在石地藏身上稳住。
紧接着,幕府将军又回刀向右侧的小鲛女刺去,小鲛女收势不住无法躲闪,眼看要被刺中。这时第三条身影扑向幕府将军,钵盂大的拳头正击在他脸颊上,将他打了个趔趄,小鲛女这才躲过一劫。
原来是腾格斯见势不妙,及时出手。
寻常人挨上腾格斯这一拳,不是筋断骨折也要晕眩上半晌,偏偏幕府将军只是略向后仰了一下就收住身体,回身朝着腾格斯就是一刀。
“啪!”
建文的转轮铳发出的银子弹正打到幕府将军的手腕上,后者手中砍向腾格斯的刀也略偏了偏,擦着蒙古汉子的衣角向下劈去。只听“轰隆”一声,石地藏从头部应声被横着切成两半,半个脑袋滚落到路旁——这一击,竟不亚于破军砍去半条艨艟的力道。
“啪!”
建文又开了一铳,银弹打进将军的身体里,打得对方又是个趔趄。
“哈罗德,银弹!”建文伸手朝哈罗德索要,哈罗德摊开双手,他身上受过主教祝福的银弹只剩下这最后三颗。
幕府将军止住身体,高高举起太刀又朝着七里走去。腾格斯“哇呀”一声跳起来,想将他扳倒。不料变异的幕府将军身重如铁,连别了两次竟然没有别动。幕府将军狞笑一下,反手撤回太刀,想要将腾格斯扎个对穿。恰在此时,七里用手里的忍者刀插向将军头顶,可是这一刺却似乎没有用处。
“用我的!”
一旁的小鲛女将手中的克力士双剑朝着七里扔过来,七里来不及多想,扔掉手中的忍者刀接住双剑,朝着幕府将军的两个眼窝刺去。
阴居阳拂双剑是人鱼一族世代相传安抚亡灵的圣物,幕府将军是用妖法邪术控制重生的身体,双剑正有克制功效。
这一刺,可谓是恰到好处,正中要害。
滔天的杀气,似乎被这两把剑一下子吞噬了。只见幕府将军发出了“嗷嗷”兽鸣般的惨叫,身体剧烈抖动,黑气从七窍混杂无序地涌出。随着黑气涌出,他的身体也像泄了气的猪膀胱般不断萎缩,直缩到不可思议的干瘪程度,似乎构成他身体的只有黑色的妖气。
狰狞的甲胄哗啦一下坍塌下去,将军的肉身似乎就这么化为灰烬了。每一个人都气喘吁吁地瘫在地上,从彼此的眼神里看到了疑惑和惊讶:幕府将军这个最可怕的敌人,就这么被干掉了?
一时间竟无人敢去确认。
直到将军的最后一丝黑气被风吹散,大家才相信这是真的。当啷一声,双剑落地,七里瘫坐在石台阶上,看着自己的双手怔怔发呆。建文和小鲛女叫了她好几声,她都没有反应过来。
“我这算是报仇了?”
在脑海里,七里在不停地问自己。她用力睁大双眼望向头顶,似乎是要透过密密匝匝的树叶缝隙,一直看到天国一般。不知为何,两滴清泪从她的眼角流了下来。
从小被施加在身上的封锁感情的封印,似乎再也无法阻挡洪流般奔腾涌泻而出的快乐、悲伤、寂寞、忧郁。这些从小被用秘术封住的情感都被她回忆起来,千百种情感交汇,只化作了这两滴眼泪,滑过她全无表情的面庞。
铜雀的表情,却没那么轻松。幕府将军被干掉了,可压力仍旧存在。他抬起头来,听见有万千人诵唱佛号的声音突兀地响起,恰好与将军倒地的时间一样。
似乎在佛岛的高处,正在做一场空前绝后的法事。铜雀眉头紧锁,他预感到阶梯的尽头将有大事发生。建文还在安抚坐在阶梯上的七里,铜雀喊道:“快走吧,这件事还没完呢!”
建文几次鼓起勇气想呼喊一下七里,但这两个字重如千斤,阻塞在他的喉咙,再也叫不出。
毕竟,她的复仇已经结束了,她已经没有再继续战斗下去的理由。
“走吧,不要再让她步入危险。”小鲛女喝道,顺手捡起掉落在地的双剑。建文一咬牙,点了一下头,转身离去。
一行人拾阶而上,建文不时回头望向坐在台阶上的七里,也许在她的生命里,建文原本就是多余的。她活着只是为了报仇,如今将军被她手刃,建文还有什么理由让她必须跟上?
众人继续朝着诵唱佛号的方向奔去,每一个人心中都浮现出一个预言:佛岛的秘密即将揭开。
说来也奇怪,之前不管怎么拼命攀爬,都觉得金身弥勒巨像像是耸立在云端,怎么也无法拉近距离,可当佛号的诵唱声响起后,大家居然没用多久就爬到了山顶。
踏上最后一级台阶,视线豁然开朗。
之前从山下看时,佛岛顶端好像只是小小的一块平地,刚好够建立巨大的佛祖像而已。当踏上这里,却发现这里竟然大到无边无界,入眼只见白茫茫、空荡荡地立着的一尊巨大佛像。
佛法无边,当真是佛法无边。
众人被这浩瀚的广大所震慑,竟停在原地无法动弹。
“古希腊有贤者亚里士多德,曾说人世间有所谓空间之存在,有人以为空间是充实的,或有以为空间是虚无者。亚氏以为,空间者既有我等生活之共有空间世界,亦有所谓从属物质之直接空间者,然则此处显然超出彼之想象矣。”
身处这白茫茫的怪异空间中,哈罗德不停在胸口画着十字,如果自己的手能穿越古今,他真想把亚里士多德从古代拉过来,给他看看这个超出常识的世界。
这时,腾格斯叫道:“你们看!”
他手指指向的位置,有一队人出现在白茫茫的边际,在诵唱佛号声中迎着建文等人缓步走来。
对方不知是敌是友,建文连忙将腰间转轮火铳的火门打开,小鲛女和腾格斯也都绷紧神经,随时准备开打。
等那队伍再走近些,众人才看清,这竟是一支由耄耋老僧组成的队伍。他们看起来个个慈眉善目,面相谦和平静,身披庄重的锦襕袈裟,两人一组手持钟磬、香炉等物。最前面有一名敲击木鱼的老僧带领,上百人排成两列缓缓而行。
这支队伍步伐缓慢,上百人的队伍竟是轻飘飘没有发出半点儿声音,其中颇有几名年纪极老者佝偻着身子,看似身体虚弱,更遑论有什么武功可言。
面对如此老人,建文等人没有放松警惕,佛岛之上,处处诡异,这突然出现的老僧看似没有威胁,但谁又知有什么危险隐藏?
老僧似乎对他们的存在熟视无睹,径直走来,直到迎面相对。哈德罗忍不住伸手去拉一位老僧的袖子,却一下子抓空了。他又是伸手一捞,竟又捞空了,原来这些老僧竟只是些没有实体的幻影,如魂魄一般。
“这……这是怎么一回事?”哈罗德愕然问道。可是周围没人能回答,大家俱是面面相觑。铜雀迟疑道:“也许是当年那些高僧一灵不昧,带着执念在此徘徊吧?”
他的语气不太确定,建文听后振声道:“还是继续朝前走吧,我觉得答案就在前面。”他没告诉其他人的是,当那些老僧鱼贯而过时,他的内心似乎有什么东西在随之剧烈震颤。越靠近那边,这感觉越强烈。
越是靠近弥勒巨像,众人看到身旁的老僧魂魄越多,他们或者在地上盘腿打坐,或者手捧经书阅读,或者正在参拜礼佛,又或者几人围定正在激烈辩论什么,人数竟有万人之多。
诡异的是,虽然他们人数众多,所做事项却不尽相同,建文却听不到他们的声音,上万人似乎在共同演绎着怪诞的哑剧,虽能看到他们张嘴,却听不到半点儿声音,唯有诵唱佛号之声绵延不绝地在白茫茫的世界回荡,却不知是从何处传来。
弥勒巨像被老僧们的幻影环绕,当真正接近时,建文才感到它的巨大超乎想象。右公公随驾去过四川乐山,听他说凌云寺有尊唐朝凿在山里的大佛,头顶与山齐高,眼前这尊弥勒巨像只怕不比它小。
忽然,建文在纷杂来往的老僧幻影中看到了芦屋舌夫,他高高的帽子与众不同,一眼就能在人群中辨识出来。
建文一举火铳,大喝道:“芦屋!幕府将军已经被我们所杀!你已经完蛋了!”
芦屋舌夫从容地背着手站在弥勒巨像前,似乎根本没被这话所影响。他回过头来,露出一丝诡秘的笑容:“太子殿下来得好迟,在下等你许久了。”
言下之意,他竟一直在等待建文的到来。
建文向前走了几步,转轮火铳不知不觉拿在手上,枪口对准舌夫,铳里还有最后一颗哈罗德给他的银弹:“幕府势力已然覆没,你还不束手就擒?”
“幕府将军?他死不死和在下有甚相干。”芦屋舌夫撇了一下嘴,用袖子轻轻遮住下半张脸,眼神轻蔑,“他不过是被在下利用的傀儡罢了。那个蠢猴子贪得无厌,在下告诉他到了佛岛能得到长生不老之术和毁天灭地之力,他就心甘情愿任我驱使。嗯……就和你父皇一样。”
舌夫轻描淡写地抛出了一个大炸弹。
“你说什么?”建文的枪口抖了一下,旋即愤怒地将手指紧紧扣在扳机上,“你不要胡说!我父皇恭俭宽厚、温良仁善,怎么可能和幕府将军是一路人?”
舌夫又“呵呵呵”了几声,仰天大笑:“秦始皇扫荡六合,汉武帝北击匈奴,还有什么成吉思汗、大唐太宗,哪个不是天纵英明的圣主?哪个没有开创万世基业?秦始皇寻访海外仙山,汉武帝沉迷丹药仙方,还不是为的长生不老,永治天下?太子殿下的父皇比这些位如何?”
面对这一连串的质问,建文哑口无言。
这些名垂青史的伟大帝王少年时都曾经纵横天下、无所畏惧,可一旦老了,他们又发现纵使守在充满金玉宝贝的宫室内,让百万甲兵环绕保护自己,也无法令死神的脚步减缓哪怕一刻。对权势的眷恋与对死亡的恐惧,让他们在后半生都竭尽全力寻求长生不老的仙方,最后在绝望中死去。
但是……父皇也会是这样的人吗?建文不敢去想。
舌夫的声音,却越发高亢起来:“越是至高之人,越畏惧命数,越想要长生。人性本来就是自私,面对长生不老的诱惑,根本没有人能抵御!”
他声如洪钟,还带着几丝魅惑,在四周訇然散播开来,竟如同佛号一般震慑人心。建文被舌夫问得哑口无言,愣在了原地。
眼看到建文精神动摇,芦屋舌夫邪邪一笑,又向前靠过来:“你还记得在蓬莱海上,和我一同念诵的那段经文吗?”
“那段经文?”建文想起了自己被绑到日本人的大安宅船上时,曾经背诵过一段佶屈聱牙的经文,舌夫当时听了欣喜若狂,竟和自己一同背诵。建文在震惊之余也确实疑惑过,但很快也就忘记了,或者说是他自己不肯再去深想。
“你父皇是不是让太子殿下从小将那经文背熟?告诉你未来这经文能保你平安康健?幼年的太子殿下是否曾因记不住经文,被父亲惩罚过?”
芦屋舌夫的每句话都像一枚楔子,一寸一寸地敲进建文心口。
背经文是他幼年噩梦般的回忆,每次经文背错,平日和蔼宽厚的父亲,都会对自己怒目相视,即使自己被吓哭,父皇也不曾有过丝毫怜悯之意。建文后来遍查资料,却从来没查到过这段经文的来源。
“那经文乃是邪经,自幼逼你背诵,是为了培育你的神魂,沁润你的肉体,让你的体质更宜于入药。其实你的父皇从未关心过你,甚至他对你充满恐惧。你每长大一点,他都会觉得死亡又临近自己一步,是以他恨你、怕你。你的存在并不是继承皇家正朔,他把你抚养这么大,目的其实只有一个……”
说到这里,舌夫有意停顿了一下,从嘴里吐出一束灼热的毒液:
“太子殿下,你亲爱的父皇,是要拿你来作长生不老药的药引子啊。”
尖锐的楔子,陡然刺穿了建文的心脏,一瞬间整个世界变成了黑白颜色。
“啪——”
银弹打入舌夫胸口,又从背后翻滚着穿出去,鲜血从他胸口和后背同时流出。舌夫身体晃了一下,没有出声,嘴角却再次露出诡异的笑意。
“愤怒吧,太子殿下,在下需要你的戾气,就算杀死我也没关系。”
芦屋舌夫张开双手后退几步,先是“呵呵呵”冷笑,继而是得意地仰天纵声狂笑,笑声甚至压过了千万人咏唱佛经之声。一把匕首从腾格斯手中飞出,钉到他脑门上,高高的帽子被打落,舌夫头发披散,鲜血满脸流淌。可他似乎不知道疼痛,只是稍微顿了一下,又继续狂笑起来。
铜雀冷声道:“看样子不妙,这家伙只怕是给自己也施了邪法。腾格斯,看看太子殿下怎么样了?”他嗅出空气中不祥的气味,警惕地看着左右老僧的幻影,生怕危机随时出现。
腾格斯答应一声,抓住建文的肩膀拼命摇晃。可建文就如同灵魂被摄走一般,既不理睬也不回话,只是呆呆地看着前方。
舌夫的话不由得他不信,父皇在自己少年时的种种怪异举动,他在年龄稍长后早就疑窦丛生,只是找不到头绪。如今舌夫的一席话,证实了自己的猜想,建文感到了自己长久以来坚持的信念在崩塌,自己为何而生?为何而活?自己活着的意义又是什么?这个世界为何对自己如此不公?
建文感觉自己堕入无底的深渊,思绪化为碎片。自己十几年的人生,简直变成了一个笑话。外界的一切,他都感应不到了,整个人变成了一尊没有灵魂的木俑。
此时芦屋舌夫倒退着走向身后的弥勒巨像,他伸开双手向天祈求着什么,随即将近二百条章鱼触手似的细长物体卷曲着从地里长出、伸向天空,每条触手尖部都倒着贯穿一名日本武士的尸体,他们正是火山丸上的失踪者。
触手反转成半圆,让串在上面的武士尸体双脚着地,于是就像提线木偶那样,将近二百名被从头部贯穿的武士尸体再次获得生命,提着长刀踉踉跄跄地将建文等人包围在中间。
“诈尸!诈尸了!”腾格斯吓得抱着头大叫,别看他五大三粗的,其实从小最怕听鬼故事,如今看到这么多尸体再生,吓得不轻。
哈罗德嘴里念叨佛郎机语的祷词,在胸口不停画十字,他手拿着瓶圣水,随时准备朝着逼近的丧尸泼过去。小鲛女反手拿着两把克力士摆出进攻架势,铜雀也表情严峻地从怀中掏出什么。几个人背靠背站着,将建文围在中间。
腾格斯正抱着脑袋蹲在地上,忽然看到建文从自己身边走过。
“安答!安答!你去哪里?”
腾格斯叫了两声,建文像是没听到,径直走向对面的丧尸武士。芦屋舌夫回头看了眼被丧尸武士包围的五个人,右手折扇轻轻抬起,正对着他的丧尸武士分出条狭窄通道让建文通过,又将通道堵上。
“他这是心智被迷住了。”铜雀喝道,不过他现在也没有办法唤醒建文,甚至连把他拽回来都不能。铜雀喃喃道,“他现在只能靠他自己了……”
舌夫单手将折扇打开一半朝下挥舞,丧尸武士“嗷嗷”地大叫着,朝包围圈内的人杀去。
喊杀声中,芦屋舌夫口中再次咏唱起那古怪的咒语。建文神情木然,他的灵魂在开枪射向芦屋舌夫的一瞬间,就被舌夫的妖法摄去了,现在站在这里的只是一具行尸走肉。
舌夫上前伸展袖子遮住建文的肩膀,面上露出成功后的快意神情,浑然不顾及身上的致命伤。
他扔掉扇子掏出传国玉玺,将金角拔出,露出有着曼陀罗花纹的柱形物。弥勒巨像浑身贴满金箔,法相庄严、面色安详。可惜佛像并未圆融如一,在巨像身下的须弥座有个不起眼的方形孔洞。
整个佛像只差这一块,便可称得上完美无瑕了。舌夫慢慢走近,谨慎地将玉玺的金角插进去,居然严丝合缝,并无半点差池。
舌夫一边念着经文,一边伸手从额头上将腾格斯的匕首拔了下来,随着刀身从额头拔出,伤口竟也跟着逐渐愈合了。他伸出细长的指头,抚摩着建文细细的脖子,将沾满血污的匕首举过头顶。
接下来,只要把刀捅进去,取了这个自幼诵经者的性命,可就大功告成了。
舌夫哈哈一笑,用力捅了下去。
血花飞溅,舌夫却发出一声愤怒的吼声。
建文猛然清醒过来,感到极大的力道将自己身体甩了出去,怀中温暖柔软,有人紧紧抱着自己。他停止念诵经文,吃惊地看着抱着自己的人,乌黑的长发散乱地铺在自己胸口,其中隐隐露出一小段珊瑚。
“七里?!”
她不是留在下面了吗?
建文一低头,却发现压在自己身上的七里双手无力地垂下,她后背上插着腾格斯的匕首,深深没至刀柄。不远处的舌夫不悦地皱着眉头发出“啧”的声音,他本想一刀刺穿建文的喉咙,不料却斜刺里杀出个七里,将建文推到一边,破了他的摄魂术。
“七里!你……”没等建文反应过来,七里突然用力将建文推开。
“不要碰我,如果你敢来给我治伤,我就立即给自己再补上一刀……”七里忍着痛抽出忍者刀,将刀刃含在口中。建文看着她,有些不知所措。
“我终于……还给你一条命……”七里眼神迷离地抬起下巴,口含刀刃,对着距离自己不到三尺远的建文轻轻说道,“记住破军说的话……不要让仇恨迷惑你的心,否则……你就会被舌夫控制……”
“七里,不要死啊!!”建文想要抱住七里的身体,用自己的性命去和死神交换,可是七里用尽最后力量咬着刀刃,不肯让他靠近。七里呼吸的声音越来越弱,口中吐出的气息也变得微弱了。
“区区鼠辈休想坏我大事,你丢掉性命,也不过是让仪式略微拖延而已。”
舌夫冷哼一声,正要再过去拉建文,突然感到强大的压迫感,这压迫感步步逼近,让他像是被鹰隼盯住的猎物,几乎动弹不得。
他朝着天上望去,白色鹰隼果然出现在天上,正张开双翼朝着这边俯冲。
“在这佛岛的结界以内,如何会有动物出现?”带着疑问,舌夫眯缝着眼看去,白色鹰隼越飞越近,它的白色翼展下闪亮的利爪也看得清清楚楚。
不对,那不是鹰隼!是人!
舌夫辨认出了逼近的人,白色蟠龙的蟒袍,黑色斗篷,身上斜系着白色包裹,双手拿着两把细剑。
舌夫的瞳孔陡然收缩,手指不由自主地抖了一下。
如果说舌夫在这世上还有忌惮之人,第一个毫无疑问是破军,第二个就是这位大明的郑提督。
正在和铜雀等人酣战的丧尸武士也发现了危险来临,操纵他们的触手将他们高高扬起到空中,去截击飞临的郑提督。郑提督高高在上,衣袂凌然带风,手中的娥皇、女英双剑在他手中振动,发出嗜血兴奋的“嗡嗡”响声。
电光闪过,有若雷霆之怒。
几乎没有人看清郑提督是如何出剑的,只是电光石火之间,靠他最近的十几具丧尸武士被切做七八段,连接控制他们的触手也被切碎,漫天下了场血肉雨。
跟进的丧尸武士同样无法近得他身,双剑上下翻飞,等郑提督稳稳落在地上,升空迎击的四五十名丧尸武士早就被切得粉碎,红黑色血肉溅射得四处都是。
正在和丧尸武士战斗的腾格斯等人都看呆了,剩下的百来个丧尸武士也都放弃对他们的攻击,转而去围攻郑提督。一时间密密麻麻的丧尸围成一堵密不透风的墙,遮住了郑提督的身影。
可在下一个瞬间,这面肉墙陡然炸裂开来,一个昂然的声音从中透彻而出:“滚!”
人头和断肢漫天飞舞,两道光华充斥空间,如同砍瓜切菜一般。大明武神的威名,岂是这些行尸走肉所能抵挡的?
铜雀知道他们留在此处也没什么用了,便将战场留给郑提督,带着众人飞奔到建文和七里身边。七里面如白纸,早没了血色,小鲛女抱着她渐冷的身体,想用自己的体温去温暖她,但已经无济于事。
“姐姐,姐姐,你醒醒啊,醒醒。”小鲛女贴着七里的脸哭泣起来。
“你那还有什么能救命的好东西没?”腾格斯急切地问哈罗德。
可是,这回连哈罗德也没办法了,他把几个兜都翻出来,给腾格斯看空空如也的口袋,愁眉苦脸地说道:“咱身上原本也没有什么能借尸还魂的宝贝,若是沈缇骑在时,或者还可问问他有什么可用的虫子。”
“沈缇骑……”建文心中一动,他想起进入佛岛前,沈缇骑掷给自己的小竹筒。他连忙伸手进口袋里去摸,果然有个硬邦邦的小东西在。
“有了有了!”建文掏出那竹筒,拔下上面的软木塞子,里面盘着一条肥白的虫子。他像是见到救星,欢喜地跳将起来,跑到七里身边,学着沈缇骑上次救七里的模样,将肥白虫子倒在七里胸口。那白虫子像是知道自己使命何在,弓着身子顺着七里的胸口爬到脖子上,又钻进了她的口中。
七里苍白的面色竟然开始恢复血色,见时机不差,小鲛女慢慢从她背上拔出匕首。这虫子的药效也真是神奇,被拔出匕首的七里疼得一皱眉头,随即舒展。背后的伤口在冒出些黑血后,竟然很快便愈合了。七里“唉……”地长嘘一口气,含在嘴里的刀刃也拔了出来,忍者刀“咣”地掉到地上。
“行了傻小子,可以换你抱着了。”
铜雀用力拍了一下建文的后背,建文愣了一下,立即从不情不愿的小鲛女手里抢过七里,紧紧抱在怀里。
在抱住七里的瞬间,他感到身体产生隐隐的麻痛,这是正在迅速恢复身体的七里体内仅存的疼痛,建文满心欢喜地分享着这疼痛,这是他仅有能为七里做的,也是七里允许他为自己疗伤的程度。
建文感到七里的手抱住了自己的后背,轻轻地抚摩,她的下巴架到自己的肩膀上,对着自己的耳朵悄声说道:“笨蛋,你抱那么紧,好痛。”
腾格斯在一旁忽然大叫起来,建文顺着他的声音看去,只见不过一盏茶的工夫,一百多名丧尸武士都被斩杀,尸山血海中,郑提督巍然屹立,双手持着娥皇、女英二剑,上衣雪白如初,依旧没沾上半个血点。
其人凌厉如剑,伟岸如山。
此时的郑提督鬓角花白,眼角的鱼尾纹也变得深刻,只有一双眼睛放着炯炯精光,和建文记忆中那个总是双睑低垂、在朝廷里低眉顺眼的郑提督判若两人。
他想起了破军给他讲的青年时代英姿勃发的郑提督,那个他并不熟悉的青年英才,和破军一起被祖皇爷誉为大明“双璧”的郑提督。那时的他,应该也如现在这般有着清澈的双目,是朝廷的污浊、官场的黑暗,让他的双眼变得失去原有的光泽。
此时此刻,才是那个洗褪了一切矫饰的,真正的郑提督应有的样子。
郑提督略向建文一点头,径直看向整个事情的始作俑者——芦屋舌夫。
“芦屋,你可认识妖僧来复?”郑提督声若洪钟,开口即是皇皇正言。
“你说来复大师?”舌夫上下扫视了几眼郑提督,用袖子挡住嘴,“如何不认识,他不是贵国先帝最宠幸的大和尚吗?听说还想要封他为国师,后来不知为何人所杀。”
“是我杀的。”
郑提督此言一出,舌夫脸上的肉颤抖了一下。
“我大明水师建立初心本是为守护天下苍生,但先帝为来复所惑,穷.99lib?t>奢极欲,下南洋寻找佛岛,干下不少伤天害理之事。”说到这里,郑提督瞟向小鲛女,目光中略带歉意,“其中就包括这小姑娘的全族老小,只因先帝不希望知情之人太多,加之又贪图用他们炼什么暖荧脂来享用,便全数屠戮。”
小鲛女听到此处,发出一声悲鸣。郑提督略一合眼,又盯着舌夫:“后来我几经查访,发现这来复并非常人,他接近先帝并非贪图高官厚禄,而是别有目的。”郑提督话一停,用娥皇剑指十数丈开外的舌夫,“他的所作所为,就和你对幕府的武田将军所做一般无二。你们都以长生不老、统治天下为名,蛊惑各自主上前往寻找佛岛。你们两个人,是一伙的,都不是人!”
此言一出,在场所有目光,都集中在舌夫身上。
“来复大师人呢?”舌夫问。他居然没有辩解,无形中算是承认了郑提督的说法。
郑提督冷笑道:“就在先帝要率领大明水师全体舰队寻找佛岛的前夜,我亲手杀了随行的来复,发现他的尸身竟然不是人形。”
“难怪在下后来和来复再也联系不上,原来是死在你的手上。所以江湖传闻你亲手弑君,也是真的喽?”舌夫始终用袖子挡着半张脸,谁也看不清他的表情。建文的脸色,也是一凛,这是他一直百思不得其解的地方。以郑提督的忠心,怎么会做出那样的事情?
郑提督的嘴角抽动几下,显然他对此也颇有心结:
“不,我是想去死谏的。当夜我去见先帝请罪,禀明杀死来复之事,并劝说先帝放弃劳师动众寻找佛岛。那天晚上,我看到先帝的脸色变得黑沉阴郁,接着面部变得不似人形,从口鼻中都伸出无数触须,眼睛也变成黄色。是的,我弑君时,陛下已经变成怪物,为了大明社稷,我不得不痛下杀手。”
震惊四海的大明秘辛,终于拉开了帷幕。建文在旁静静听着这一切,他不敢想象,那一夜的事,竟和自己所思所想远不相同。他亲眼所看到的郑提督弑君,竟有着可怕的阴谋和妖术藏于其中。真相,竟然是这个样子。他左看看郑提督,右看看芦屋舌夫,竟不知如何是好。
建文呆了片刻,站起身大声问郑提督道:“既然有此种隐情,当时你为何不讲给我听?”
郑提督苦笑一声:“太子殿下当时只顾要逃,哪里肯听我说句话。等我想去解释,您已经跳上青龙船跑了。我当时也是逼不得已,做下这等不忠之事,想着只说先帝暴病身亡,拥立太子殿下即位。我自知罪孽深重,不敢自比伊尹、霍光,只想着待太子长大后,再自裁以谢先帝。”
“那你为何不设法找我回来,却要拥立我叔父燕王殿下登基?”
“太子当时踪迹难寻,燕王镇守北地拥兵自重,对皇位又觊觎已久,拥他为帝也是不得已为之。皇位若是常年空悬,只怕大明又将酿成一场生灵涂炭的八王之乱。”
八王之乱是西晋末年八位手握重兵的王爷因帝位进行的内战,结果导致天下分崩离析。这段历史建文是知道的,他本对皇位并未有太多兴趣,让与燕王叔父也并无不可,只是想到破军的身死,又问郑提督道:“你道是为了天下杀我父皇,这话我如今也都信了。只是你又为何追逼蓬莱,害死破军?我本已无意和燕王叔父争夺劳什子地位,你又何必步步紧逼?”
“不是我步步紧逼,实在是情非得已。”郑提督想到破军的死也不禁黯然神伤,“我和破军情同手足,如何肯杀他?只是今上有志要扫平宇内,又要将你斩草除根,这才命我率领大明水师主力南下。这皇帝的位子,从来容不得旁人有分毫染指之意,古今多少兄弟相残事都是为它而起。我若不领命,今上自然还会委派他人,我本意是要让破军归附朝廷,挟此功劳向今上死谏,恳求他将你封个亲王,衣食无忧地度过后半生,也算给天下人一个交代。”
建文脸色有些苍白,他刚知道父皇把自己当药引子,现在又得知郑提督的真正用心,整个人不知该如何是好。
“呵呵呵……好一个弑君谋主、拥立旁支的忠臣。只是你的燕王皇上并不信任你,不但派遣右公公做监军,又派别人暗地里监视你,你这番苦心,不过是自作多情罢了……”芦屋舌夫插嘴打断郑提督。
郑提督面色一沉,喝道:“住口,我自与我家太子说话,你这妖人死到临头,如何还敢多嘴?你若是将佛岛与妖僧来复的事交代明白,我还可放你条性命。”
“呵呵呵……我当然会告诉你们……”舌夫背对着郑提督走到弥勒巨像下,伸手抓住插在上面的玉玺黄金角,“在你们讲话这段时间,里面的信息都已传输干净,只待我主降临。”
“你说什么传输?”郑提督皱眉道。
“既然你们已经死到临头,就让我讲给你们听听。”芦屋舌夫抓着黄金角慢慢转动,“武则天从显照大师那里得到帝王之珠,做了皇帝,这一切都是我们的计划所在。你问我和来复和尚是什么,告诉你,我们和显照是一样的人。我们无处不在,潜伏在世上诸国君王身边,或是国师,或是阴阳师,或是主教……显照大师诱使武则天建立佛岛,又令她以为输送高僧大德万人于岛上,自能感动弥勒降临,赐她永生之寿,可惜在她输送了九千九百九十九名高僧后就驾崩了。”
“第一万个人莫非不是和尚?”建文看看周边老僧的幻影,想到方才舌夫要杀死自己的举动,确信自己猜得不错。
“太子殿下果然天资聪颖,”舌夫捂着嘴又是一笑,“原本显照大师预定的第一万个人,乃是被贬为庐陵王的中宗李显。可惜武则天并未等到奉献亲子那天,显照大师功亏一篑。我等在诸国皇室苦苦寻找了数百年,才派遣来复到你父皇身边,劝诱他将你作为这第一万名祭品生下来,并加以悉心调教。你父皇从小教你背下的经文,其实乃是召唤我主的献祭咒文。”
建文攥紧了拳头,死死盯着对方。对方吐露出的每一个字,都在否定自己的存在价值。
“你父皇的贪欲强过我们见到过的任何一位帝王,这也是我们选择他的原因。”舌夫将黄金角又转了两圈,忽然又对建文说道,“最后再告诉你个秘密。你们所有人都是这因果律中之人,你是,铜雀是,七杀是,还有这位鲛人公主……你们的命运早在几百年前就定下了。显照大师用帝位和长生一步步诱导武则天将全部精力放在东方,从迁都洛阳开始,放弃西域远征百济直到建立佛岛。她自以为是为了自己的帝位和长生,实际上却是在为我主效劳。还有你的大明朝,为何都城会从凤阳变更成东方的金陵,你还不明白吗?”
建文听到背后“当”的一声脆响,那是铜雀手中的小铜雀落地的声音。七杀的祖先波斯帝国,还有铜雀的祖先百济王国,竟然都是武则天被愚弄的牺牲品,这是他们谁也没有想到的,他们所有人的人生,竟然都在被一群神秘人玩弄着。
“咔嗒!”
芦屋舌夫似乎将黄金角转到了头,随着这声响,弥勒巨像身后出现了五彩的曼陀罗光环,光环旋即分散成千百条色彩斑斓的光环飞向天空。苍白的天空像是被拉下一层黑色大幕,从天顶到地面,将原本白茫茫的空间完全变成了黑色,诵唱佛号之声被悲鸣所代替。
来来往往的老僧们的幻影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团团青白色的鬼火。
腾格斯吓得张大了嘴,抓着哈罗德肩膀,捏得他哎哟哎哟直叫。铜雀左右环顾,立即明白发生了什么,“我等之前所见都不过是幻象,其实这九千九百九十九名老僧早就被害死了,留在世上的不过是生前幻影。如今所见的这些鬼火,才是他们的真实模样。”
紧盯着弥勒巨像的建文率先看到了更为恐怖的一幕:随着黑幕降下,弥勒巨像的金装表皮徐徐剥落,里面不是泥土石头,亦不是精铜铸铁,而是活生生的人!一个个形容枯槁、身体已变成酱红色的人!
建文揉揉眼,恐怖的景象变得更加清晰,成千上万老僧的身体被堆叠在一起,密不透风,整座大佛,赫然就是由这些尸身堆起来的。老僧们如同地狱的恶鬼呻吟咆哮着,他们的身体被紧紧固定在一起,只能伸出双手,企图抓到些什么。大佛表面上,像是爬满了蛆虫一般。
舌夫放下挡着脸的袖子,露出脸来。郑提督细长的凤眼愤怒地闪过一阵杀意,在他眼前,舌夫毫无人性的脸上几丛触须自口鼻蠕动着伸出,眼睛是金黄色,与来复还有变异后的先帝并无区别。
“这些老僧应当为能成为召唤我主的人柱感到幸运,更何况,我主赋予了他们永生,他们活了数百年至今尚未死去。”
“这样的永生还不如死了的好。”郑提督咬着牙说道,手中双剑再次发出嗡嗡的鸣叫。
人柱大佛身后的黑幕显现混乱的旋涡,这旋涡比大佛还要庞大,从中伸出许多粗壮的触手。
“这是什么?”建文仰视着从旋涡里出来的东西。
“这是我主深渊之神在现世的具象化,我们称它为海王。”舌夫又习惯性地用袖子挡住嘴,“其实你们在来到这里时见过它,只不过见到的不是全部。漩涡和雷暴,都是海王大人的触须搅动出来的。这佛岛之所以会偏移,也是因为被它驮在背上的关系。”
“是那东西?”建文感到不寒而栗,他想起在佛岛外围的七个龙卷风中,看到过黑色的怪异触手,原来竟是这东西的一部分。舌夫运用空间转移的妖术,竟将它从海底搬了过来。
这是何等巨大的一只怪物啊。
海王的触须足足走了半刻钟,身体才从黑色旋涡里爬出来。它长着类似鲸鱼却狭长得多的身体,背生倒刺,头顶和口中都长着粗大的触须。如果用铜雀的座鲸蓝须弥做比较的话,海王至少有三十个蓝须弥那么大。
它出现在众人面前,简直就像一座巍峨的大山倾倒过来。体量上的巨大差异,带来的是气势上的压倒性优势。它的身体表面覆盖着密密麻麻的藤壶与沤烂的深紫色海藻,那些黏腻肿胀的触须在半空摇摆,透出冲天的邪气和腥味——那感觉,就好像是把海底最深处的恐惧与恶意具象化了一样。
天地之间仿佛都被它的邪恶填满。
它摇摇摆摆,花了许久,才完全从旋涡中走出来,每一步都引起一阵不小的地震,建文等人几乎都站不住,连郑提督也后错了半步。
海王没有手脚,却像蛇那样将半个身体直立起来,触须从口器中乱纷纷伸展出来,发出一阵令人极不舒服的钝声。
只有舌夫兴奋地望着海王,神情迷醉,“海王原本是万年前生活在南海海底的抹香鲸之神与霸王乌贼之神,它们相互缠斗,后来终因力竭死在海底。两者的戾气缠绕着尸身经万年不衰,是以我教众用深渊之术将两者结合而成海王,作为我主降临此世所用的身体。现在只要将太子献祭,我主即可降临,附身其上……”
听了他的话,众人才知道,原来这头海王居然只是一具用来寄身的肉体。它已经邪恶到无法形容了,用它来寄身的所谓“主人”,该得是什么形象?
芦屋舌夫缓步走向海王。他的身体与海王相比,只如一颗米粒大小,他高举双手咏唱起怪诞的咒语。海王低下头,张开满是尖牙和触须的口器,伸出长长的触须将他卷起。
“舌夫,你意欲何为?”郑提督见舌夫似乎是要将身体作为海王的饵料,厉声喝道。
被触须卷起的舌夫回望建文,面色如常,仿佛他奔赴死亡是件异常轻松的事。
“我等教众为深渊之主而生,在这世上活了数百年。如今我主即将降临,我身留于世上又有何用?不如用来增强海王法力,以迎接主临。”
“你难道不想活下来吗?你的主人只是把你当成棋子而已。”铜雀试图劝诱他。
“呵呵呵,你们这些卑微无知的可怜虫,子非我,焉知侍奉主的荣光?”
舌夫说完他在这世上的最后一句话,然后被海王的触须卷入口中。直到整个身躯被吞入喉咙,还能听到他“呵呵呵”的笑声。
吃掉芦屋舌夫的海王似乎精神大振,它仰天发出低沉的嘶鸣,声响犹如火山爆发,气势又强了几分。一阵嘶鸣之后,它眼珠转了几圈,终于定在建文身上。
这是最后一个祭品,吃了它,自己就将变得完全。
海王后倾了一下身体,铆足力气在地面滑动着朝着建文飞扑过来。
郑提督如白鹰般飞起,手中的娥皇、女英快如闪电,将海王大张的口中伸出的触须砍掉一簇。海王痛极,又伸出头上更为粗壮的触须来抓郑提督,郑提督踩着他的嘴背跳起,双剑十字斩下,将触须切成三段。
“快跑!”郑提督朝着建文喝道。
腾格斯抱起身体虚弱的七里,又提着哈罗德脖领子跑出好远,小鲛女也跟着跑了出去,只有铜雀跑出几步回头一看,只见建文还站在原地没有动,仍旧望着九千九百九十九位蠕动的高僧组成的弥勒巨像。
“我的太子殿下,你怎么不走啊?”铜雀过来要拉建文,却被他甩开。那边郑提督和海王又斗了一个回合,被切掉触须的海王扭动身躯,伤口处很快又长出了新的触须。
“他们在喊叫。”建文呆呆看着巨像。
“那是舌夫的妖术,你跟着我快跑就对了。”铜雀大急。
“不对,他们是喊救命,他们是在求我救他们。”建文转过脸来,严肃地说道。他抬起脚步,不是后退,而是朝着巨像走了过去,铜雀拼命拉扯也没办法让他回头。
此时的建文,陷入在一种玄妙的境界里。耳边一直有一个声音在萦绕,那是舌夫残留在这世间的蛊惑之术。
“人性本私,无不心念长生之道。帝王将相,概莫能外,你亦如此。”
“浊世险恶,人心崩坏,连最疼爱你的父皇,都只是把你当猪来养,天下岂有好人,你又何必善待他们?”
“我主之道,无善无恶,尽去人间樊篱,与之融为一体,何等绝妙!”
“人人皆为私利,人人皆欲害人,你难道还看不透吗?”
一段一段话语在建文脑海中响彻,一句一句的犀利质问,让他哑口无言。本来这蛊惑之术并没那么大效果,可建文刚刚才被父皇的真相所打击,神魂处于最虚弱的状态,因此被蛊惑之术轻易入侵,精神恍惚。
建文不知害怕,不知恐惧,周围的一切,似乎对他都没有影响,似乎只要顺着蛊惑之语往下走,就好了。可他的胸中,却鼓荡着另外一种力量,促使他朝着佛像前行,前行,前行。
那边郑提督和海王几番交锋,缠住了海王的攻势。只是海王虽说每次交锋都会受伤,伤处却会立即长出新的触须,力量更胜之前。郑提督是天纵英才,可毕竟人力有极限,几次得手之后,速度和力度都减弱了不少。
他回过头去,本指望建文能趁着这段时间赶紧逃走,却看见建文竟朝着巨像走去。郑提督大惊。
此时海王在地上快速滑动着又朝他冲来,郑提督只好专心应付,无暇多想。
建文走到巨像前,组成须弥座的众僧尸身朝着他伸出密密麻麻的干枯手臂。他们的眼窝里都没有眼珠,口中没有牙齿和舌头,耳朵也被割去,可知生前受了多少磨难。周围的高僧魂魄停止了动作,一起发出悲鸣。
不需要太多话语,建文一下子就能感受他们心中的痛苦。
他们一生向佛,心性澄澈,只为了苍生才来此佛岛。谁知却被炼成人柱,填塞在这宝相庄严的佛像之中,魂魄永受折磨,如堕无间。
这是多么大的悲伤,多么深的绝望。
建文的双眼,不知不觉流淌出泪水,源源不断。他伸出手去,真切地感受到了这九千九百九十九位高僧的痛楚。胸口的郁闷,蓄积到了一个极深的程度,而舌夫那恶毒的低喃还在继续:
“看啊,看啊,那些高僧一世修德,最后却被皇帝丢来佛岛,充作材料。这世间岂有好人,岂有无私之人,天下攘攘,皆为利往,这个世界就是这样虚伪而邪恶。你,也是其中一员。”
“你难道还想变得和这九千九百九十九位蠢和尚一样吗?”
就在这时,另外一个声音在建文脑海里响起。
“痴儿还未开悟,得珠而未得法,可见缘法尚未亲至。”
建文怔了怔,这是巨龟寺老龟的话。原来他并非多在意,现在回想起来,似乎明白了老龟的深意。自己体内这颗海藏珠内中嵌着一枚沙砾,看着最是不起眼,其功效又是将别人的伤痛转移到自己身上这般毫不利己的功能。
“难道我得此珠,竟然就是这层用意吗?”
建文想起了许许多多在书上看过的佛经故事,莫不是牺牲自身,成全他人。又想起到达佛岛时给七里讲的《大唐三藏取经诗话》故事,唐三藏大彻大悟后,肉身躯壳顺河而去,从此成了无用之物。自身这副皮囊,与其被人争来争去,又何如拿来救人?
地藏菩萨有云:地狱不空,我誓不成佛。如来佛祖甘愿舍身饲鹰,割肉喂虎。
一念及此,霎时云淡风轻。原本侵入神魂的蛊惑之术,“唰”的一声,被一片慈祥的佛光驱逐出建文的体外。建文的眼神,变得格外清明透亮。他猛然抬起头,向着已然消失了的舌夫高喊了一句:“今日缘法已至,是的,我愿和那九千九百九十九位蠢和尚一样承受着痛苦。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
这是他对舌夫的最后回答,也是他对这个.99lib?世界做出的最终抉择。
被腾格斯扛在肩上的七里挣扎着抬起头,她看到建文对着被困在巨像内的老僧们伸出了双手。
“不要啊!”七里用尽全力大喊,建文却如同没有听到,双手继续缓缓伸向老僧们,胸口的光芒开始散射出来,他的嘴角,居然带有一丝温和的微笑。
众人都惊呆了,他们都看出建文想要干什么。
他的海藏珠,功能是把别人的痛苦转移到自己身上。建文这是打算把这九千九百九十九位困在佛像里的高僧的痛苦,转由自己承担!
一个高僧的痛苦,就足以让他精神崩溃,别说有九千九百九十九位那么多。建文这是彻底疯了,这完全就是自杀行为。
一个人,就算萌生了死志,又怎么能选择如此可怕的方式呢?
听到众人叫喊的郑提督,略一走神,被海王的触须重重拍在右腿上,腿竟一时麻痹了。他强忍着疼痛,挥剑砍下拍向自己的触须,然后转头看向建文。郑提督立刻也看出来建文的打算,不由厉声断喝道:
“建文!醒醒,我们从长计议!”
可惜建文此时在恍惚状态下,根本听不见郑提督的话,他只是微笑着伸出手去。无论过去多少年,在场的人都不会忘记这一幕。一个落魄的皇族少年,决定替这个世界扛起所有的痛苦。
一只颤抖着的细嫩的手,按在了一具高僧尸骸的肩膀之上。
刚一碰触,建文顿时感觉到全身如同被雷击中,先是酥麻,然后是传遍全身的疼痛,这疼痛远超过为贪狼治伤时的痛苦,难以言喻的一种极其深刻的疼痛。
建文忍不住发出一声悲鸣,可他并没有缩回手去,反而张开双臂,让自己全身都投向老僧们中间。几十只手将他牢牢抱住。几十只手变成几十把钢刀刺遍他全身,九千九百九十九名老僧精神的痛苦源源不断传给处于最下方的老僧,传入建文体内。
每位老僧生前所受的痛苦,以及几百年来被施加的妖术都被输进建文的头脑中,九千九百九十九张扭曲的面孔一张张被呈现在他眼前。他闭上眼,感受着这痛苦,就像是被投入岩浆一般,即使是凌迟,也不及这种痛苦的万一。
建文的精神几乎在瞬间就被疼痛冲垮了,海藏珠也很快到了极限。只有胸膛中还残留了一丝耀眼的光芒,让惨号声化为一声响彻天地的呼喊:
“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
他的皮肤在萎缩,他的肉身在燃烧,他的神魂和意志被碾成一片片碎渣。可建文的唇边,始终留有一丝笑意,那是他对这个世界的承诺。
“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
七里看着已不成人形的建文,泣不成声。其他人也呆呆站在原地,为之震撼到失语。
“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
就连海王,都被这一声所牵制,动作缓了几分。让郑提督及时后退,双目无比凝重地看向这一方。
“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
随着邪力迅速转移到了建文的身体,老僧们痛苦的面容渐渐舒展,化作了平静安详。重新泛起了金黄色的佛光。
一个老僧缓缓坐起来,狰狞的双眉重新放下,他双手合十,开始低声念诵起经文来。随即第二个,第三个……随着时间推移,越来越多的高僧都恢复过来,加入到诵经的行列里来。
弥勒佛像逐渐崩溃了,因为构成它的高僧尸骸都已复活离开。当九千九百九十九名高僧都重新沐浴在佛光中,他们整齐划一的诵经声汇成了一片金黄之海,掀起滔天巨浪,拍打在整个佛岛之上。
建文慢慢恢复了清醒,他觉得很奇怪,自己明明已经被痛苦所折磨死,怎么现在却浑身暖洋洋的?他吃力地转动脖颈,发现自己被金黄色的海洋托举起来,浸泡在一片暖洋洋的佛光之中。
他感到胸口发烫,有什么力量在源源不断地将散布他全身的痛苦吸走。是那九千九百九十九名高僧在用佛法反哺自己。
“啊?原来海藏珠里放的,竟然是这种东西啊。”
建文闭上眼,他感受到了那力量的源头,是一粒小小的沙砾,藏在他胸中海藏珠里的小小沙砾。佛经上说,构成世界的是一座须弥山,周围有四大洲,四大洋,日月,为一个小世界,一千个这样的世界为一个小千世界,一千个小千世界为一个中千世界,一千个中千世界为一个大千世界,而这些都可以被一粒沙装载。
这即是所谓一沙一世界。
他忽然意识到,这不是沙砾,经过佛光的打磨,它已经去掉了外皮,露出了真正的内芯——这竟是一粒金灿灿的舍利子。
这一粒满是灵性的舍利子,恰好弥补了九千九百九十九名高僧的缺数,使之达到圆融无瑕的境界。
也就是说,当初在巨龟寺,建文初逢海藏珠时,一切就已经注定。
“唉——”
痛苦悲鸣之声渐渐平息,随着一声如释重负的长叹,构成弥勒巨像的老僧们的身体化作飞灰,从头到脚坍塌,飘飘扬扬像是下了场雪。
建文望着化作飞灰的佛像,恍如隔世。他伸手摸向胸部,嵌有沙砾的小小海藏珠自动滚到了他的手上。建文毅然选择承受的那些痛苦,终于有了回报。绵延千年的高僧的怨念,终于得到了解脱。肉身化为灰烬,魂魄却投入到那一枚海藏珠中,化为一粒黄澄澄的舍利子。
这是高僧们对建文那种大无畏精神的褒奖,也是对他的敬意。他虽非僧侣,此举此行,却已有了佛陀的境界。
建文忽然又一种感觉,凭借此枚海藏珠,自己就算现在选择成佛,亦无不可,若选长生不老,也不难实现。
可是他垂下头去,看到了那头邪狞的海王,和快被逼到绝境的郑提督。
“海王也不过是被人利用的躯壳,它们相互纠缠的戾气绵延万年,痛苦又何尝为人所知?”
建文想到这里,轻轻抬起手来,宝相庄严,面容平静。
海藏珠似乎听懂了建文的心声,包裹着沙砾的金光爆发似的朝着四面八方飞散,将压在佛岛上的沉沉黑幕顶开。黑幕被这金光一冲,顿时化作乌有,被洗成白茫茫的空间,接着白茫茫的空间也被洗去,芳草鲜花从地下长出铺满地面,白雾消散,现出远方的蓝天碧海。
正在扑向郑提督的海王被这金光一照,恐怖的躯体竟也随风而化,一直化到只剩一具乌贼骨和一具鲸骨紧紧缠绕。疯长的藤蔓和青苔立即爬满了这两具尸骨,似乎它们早在一万年前就在此安静死去。
金色的抹香鲸之神和银色的霸王乌贼之神的灵魂从骨架之中冉冉升起,它们朝着建文颔首,似乎在感谢他超度自己脱?离万年的痛苦。
而那枚舍利子海藏珠,因此而佛光暗淡了不少,又变回一枚普通珠子。建文舍弃了自己长生的机会,用海藏珠蕴藏的力量解脱了海王。这样一来,舌夫口中的“我主”再也没机会靠寄身海王来复活了。
抹香鲸之魂忽然从空中跳下来,绕着建文转了两圈,朝着山下破败不堪的青龙船扑去。它绕着青龙船转了两圈,船身所有被破坏的地方都变得完好如初,金色的鲸鱼猛地朝着船帆上一扑便不见了,船帆上多了幅昂首飞跃的抹香鲸的画像。
郑提督目睹了奇迹的发生,他如释重负,将双剑插在地上,紧闭了双眼。
忽然,他感到一只手搭在自己受伤的右腿上,腿上的痛苦立即消失得无影无踪。他知道这是建文在为自己疗伤,这伤痛必定都转到了建文身上,可当他睁开眼,却见建文神色如常,并无半点痛苦的神情。郑提督蹲下身子挽起建文的裤腿,只见他小腿上并没有出现转移的伤痕。
“你不想杀我为父皇报仇吗?”郑提督问建文。
建文摇摇头,说道:“破军让我放下仇恨,那只会令我变成海王那样的怪物。”
郑提督双膝跪倒,建文也赶紧跪了下来。突然,建文感到后脑一痛,抱着脑袋回头看去,只见七里正站在自己身后,扬着右手。她本有千百句话要讲,只是如今却讲不出了,见建文被打疼,又觉得心疼起来,从后面一把抱住了建文,紧紧贴在他的后背上。
惊魂甫定的腾格斯和哈罗德看着这一切还回不过神来,铜雀从地上捡起传国玉玺,又从灰烬里捡出黄金角插回玉玺里,若有所思。姗姗来迟的王参将和沈缇骑出现在石台阶的下方,铜雀看到他们两人,赶紧将玉玺藏到身后。
“好了好了!”建文被七里抱得有些不好意思,想让她松开,七里却越搂越紧,搞得一旁的小鲛女满脸不爽。
“对了,郑提督,你说过要办完一件事才来找我受死,你要办的究竟是什么事?”
郑提督没有回答建文的话,他将捆在身上的包裹解下来,层层打开,里面是个毫无半点纹饰的红木匣子。
“这里是先帝骨灰,我想着先帝心心念念要来佛岛,就想着将他的骨灰埋葬在这佛岛,再去找你受死。”郑提督眼中流露出淡淡的悲伤,他抚摩着骨灰盒,心中涌起无限的惆怅之情。他淡淡地对建文说,“你父皇鬼迷心窍,竟然想要生你出来做长生不老药的药引子,你恨他吗?”
建文也伸手抚摩着骨灰盒,他想起了父皇厚厚的、带有温度的手掌,那感觉会是装出来的?什么是爱,什么是恨?他也说不清。或者父皇开始生下自己的目的的确是要用作药引子,只是日久天长,竟也有了些许情感。
“不知道,他毕竟生了我。”
建文目光略一上扬,看到郑提督手上缠绕着什么东西,他轻轻抓住对方的手腕,只见那东西正是自己送给郑提督的天后宫平安符,后来在破军的座船上被自己扔进大海。
“在大海里寻找一枚小小的平安符和捞针并无多大区别。”
郑提督看似随意的口气,引得建文忍不住笑起来,笑得好不容易止住的眼泪又从眼角流了出来。
两只蝴蝶呼扇着翅膀翩翩从山顶飞下来,飞到郑提督和建文身旁,停落在仰着头似乎正在望着山顶的这对儿或亦师亦友、或彼此结仇的人身上。
“哞——”
青龙船发出一阵低沉悠扬的鸣叫,在佛岛周围平静的深蓝色海面上漂荡,久久不息。
后记 临海望风
建文念完一个故事才要翻页,听到旁边七里的喘息声变得平稳缓慢,他回头一看,只见七里靠着自己的肩膀早已进入梦乡。建文合上《大唐三藏取经诗话》,将膝盖上的两只猫轰开,将七里的身体放平在床上,又给她盖好被子。
两只被轰到地上的猫拱起身子,想要蹿上七里的床,建文忙将手指放在嘴唇上,示意它们不要闹,两只猫果然很听话地开始绕着建文打转。
建文吹灭桌子上的蜡烛才要出门离开,>却发现七杀的身影在窗外晃动,今夜月儿正圆,七杀的轮廓形成了美丽的剪影。建文忽然想起汉武帝那位倾国倾城却又不幸红颜薄命的李夫人的故事:李夫人死后汉武帝终日茶饭不思,亏得李夫人的哥哥李延年用剪影做出李夫人的侧影像,在月圆之夜置于纱帐后。汉武帝看到李夫人惟妙惟肖的侧影,哭得稀里哗啦,倒也能聊以自慰。
建文不知道李延年所做的李夫人剪影是什么样子,至少不会比当下七杀的侧影更美。
他又欣赏了半晌,这才轻手轻脚去开门。门开的瞬间,建文先被吓了一跳,没想到第一眼看到的不是七杀,却是小鲛女凶狠的眼神。小鲛女原本就对身为大明太子的建文没有好脸色,虽说大家也算在佛岛共过患难,但毕竟是建文的父皇杀光了她的家人,这个坎儿总是过不去。更何况她一心喜欢的七里和建文那么亲近,有嫉妒之情也是自然。
建文赶紧避开小鲛女的眼神,去向站在旁边的七杀行礼。两只猫愉快地从门内蹦跳出来,一溜烟地没了影子。七杀怀里也抱着只黑色的暹罗猫,手指还在不断轻抚着它后背上的毛,暹罗猫安静地趴在她怀里,发出“咕噜咕噜”的愉悦声音。
小郎君将破军死去的消息告诉七杀,据说七杀当时什么也没说,更没有流泪。很快她派来二十艘大船,接走了破军所有的猫,小郎君只留下破军最后救下的那只白凤,他说这是破军用命换来的猫,想要留个纪念。
几万只猫在阿夏号生活下来,精打细算的七杀在它们身上花起钱毫不吝啬,猫们在阿夏号到处窜,对生意影响不小,不过七杀似乎也不在意。建文想,七杀一定是把对破军的思念都寄托在了他的猫身上。
“我收到三封飞鸽传书,都是你的信,拿去看吧。”
说罢,七杀示意小鲛女把信给建文,小鲛女不情愿地摸出来交给他。建文正要离去,七杀忽然叫住他。建文回过头,只见七杀轻咬着嘴唇,目光轻飘飘地游移了一下,说道:“明日起来了,再给我讲讲你在蓬莱的事如何?”
建文知道,七杀是想听他讲破军的故事。这三个月来,他给七杀讲过好几次,七杀好似总也听不腻,只要有时间都要叫他来讲。建文微笑着“嗯”了一声,这才离去。
“听说七里姐过几天要去琉球国,她说在那边还有几个远亲,这小子好像也说要远航。真不知道怎么想的,换作是我,怎么也不会和七里姐分开吧?”
背后传来小鲛女对七杀的轻声抱怨。确实,建文想要去历险,经过佛岛的洗礼,他如今对皇位和复仇都已没有兴趣,唯独破军生前对他讲的冒险理想让他心驰神往。
“我要完成破军的理想,去探索四海。”建文暗下决心,是以他拒绝了七里一起去琉球国的邀请,打算自己出去历练一年,只要有青龙船在,自己就算一个人也没有关系。他抽空还想看看小郎君是不是像破军一般有着统御南洋的器量,对方正在进行的这场统一战争,或者会改变半个世界,这也是他所关心的。
建文回到自己房间,取出火石、火镰点着蜡烛,他取出三封信来观看。
第一封信是来自沈缇骑的,前面一堆不痛不痒的恭维话,建文直接跳过没看,后面才是正文。
沈缇骑先讲了郑提督的近况。郑提督将先帝的骨灰埋在了佛岛上,他说自己以臣弑君本已是死罪,破军的死也与自己关系重大,加上又害死不少大明军将士,良心备受煎熬。他决定留在岛上,王参将本要陪郑提督留在岛上,郑提督让他带着自己的印信和王命旗牌回大明向皇帝复命,大明水师的暂时控制权也交给王参将。从此,郑提督卸去一切官职,荣华富贵皆为过往之事,他的残生将在佛岛度过,每日诵经礼佛为亡者超度。
沈缇骑又提到了胡大人。这位胡大人一直躲在幕后,如今政治上的劲敌郑提督退隐,沈缇骑又向他汇报说建文已被日本人杀害,连人带玉玺都沉到海底,他自然也就不再追查消息真伪,拿着沈缇骑上交的传国玉玺金角回京城报功去了。锦衣卫的一干大小人等都死在蓬莱,沈缇骑借着传递消息的功劳深受胡大人赏识,连升几级,如今做到千户,连他的跟班小弟也鸡犬升天,做到总旗。
信件末尾处,沈缇骑千叮咛万嘱咐,要建文务必阅后将信件烧毁,莫要留下证据。
“没想到这番乱事后,真正升官发财又得利的倒是沈缇骑了,好在他倒也不是奸恶之徒。”想到沈缇骑一会儿要抓自己领功,一会儿又要来奉承自己,建文苦笑不已,也只有这样的人才能在大明朝廷的染缸里游刃有余。为了不给沈缇骑——不对,现在应叫沈千户——找麻烦,建文遵他的意将信在蜡烛上烧了。
建文打开第二封信,这封是铜雀写来的。
载送铜雀回骑鲸商团总部的是贪狼,他的摩迦罗号也参与了将猫从蓬莱运到阿夏号的工作,事后铜雀也就顺便搭乘了。贪狼运猫纯是为了巴结七杀。破军的死,最开心的除了已然先期死掉的幕府将军,就是这位贪狼了。他知道七杀和破军两情相悦,如今破军总算死了,他自觉有机可乘,自然乐得帮死人忙。
七杀原本还想向铜雀追讨之前的债务,铜雀掏出算盘扒拉几下,告诉七杀这次他帮助破军打败明军花了一百万两银子,连本带利足足一百二十万两。七杀只好拿出借条当他的面撕了,就算抵了破军债务。
..建文情知铜雀这次资助自己寻找佛岛,结果不但没能赚钱,反而折了不少本钱,这场投资算是失败,便将传国玉玺交给他算是抵押品。铜雀倒也坦然接受,他说自己开始时当真是想拿建文做奇货买卖,以为能大发一笔横财。然而经历许多事后,他反倒觉得人生能如此活一番,钱不钱的已然不在话下,钱以后还可以再赚。
铜雀乘坐摩迦罗号离开时,腾格斯哭着喊着也要跟着一起走,阿夏号的罗刹女武士亚历山大带了几个人在后面追他。贪狼早就看上了腾格斯,于是趁火打劫让他签了张为期一年的卖身契,要他在船上为自己卖一年命,要不就轰他下船。腾格斯哭丧着脸盖了十个手指印,就在摩迦罗号上做了学徒,铜雀离船回到骑鲸商团总部时,腾格斯正跪在船上擦洗甲板。
骑鲸商团的十二元老会果然要对铜雀发起弹劾。在商团里什么为非作歹的事都可以原谅,只要你能赚到钱,唯一不能被接受的就是赔本。这回铜雀花了几百万两银子,结果一分钱也没赚回来,传说中的佛岛珍宝也没见到——后来建文才知道,则天女皇所谓输送到佛岛上的奇珍异宝,指的就是九千九百九十九位高僧,佛门称佛法僧为三宝,这帮老和尚自然是奇珍中的奇珍了——十二个小个子老头围着桌子吵吵嚷嚷谴责铜雀,铜雀待他们讲完,才将建文抵押给他的传国玉玺双手捧出来,端端正正放在了桌子中间。
铜雀说,那十二个老头当时就吓傻了,两个岁数最大的还现场发了病,剩下的人一致通过,铜雀可以继续连任会长。
建文看完铜雀的信,忍不住笑了,腾格斯跟着自己确实学不到操船之术。贪狼虽说秉性残暴,对腾格斯倒是喜爱有加,又是航海的高手,腾格斯能跟着他一年,必定益处良多。至于铜雀,自己和他说好了传国玉玺只是暂时放在他那里,等自己以后有钱还要赎回。自己那位燕王叔叔没有玉玺,在京师的皇座上想必坐得也不安稳,若他真是个勤政爱民的好皇帝,自己倒乐于将玉玺还给他。
他又拆开第三封信,这是哈罗德写来的,看完信件,建文脸上的笑意消失了。
哈罗德跟着他们回到阿夏号就遇到了表哥阿方索公爵派来寻找他的使者,那人说阿方索公爵率领一支冒险船队要寻找打通世界的新航路,希望哈罗德能加入成为他的副手。建文等人听了使者讲述才知道,这位其貌不扬的哈罗德竟然是佛郎机国王位的第一百二十四顺位继承人,说来也是个贵族出身。只是这顺位实在太靠后,如果不再来场黑死病、大地震什么的,王位猴年马月也轮不到他。
哈罗德听说新航路船队终于建成,兴奋得手舞足蹈,他说作为博物学家,最大的荣耀莫过于亲眼看着创造历史。听说阿方索船队已从非洲最南端向东出发,哈罗德立即跳上使者船只,和建文等人挥手告别。
这封信发自十天前,哈罗德说他和阿方索船队发现了一个神秘世界,土人说那里有着古神留下的宝物,宝物有着改变世界的力量。阿方索公爵希望将这宝物据为己有,他对佛郎机国王位早就垂涎三尺,希望依靠宝物的力量取得那顶王冠,哈罗德与他发生多次争吵。
信后面的字迹很潦草,哈罗德说会努力保住宝物,并努力劝说阿方索放弃野心。
建文反复将信看了几遍,想要找到关于他们所在地坐标的片鳞只爪的线索,却一无所得,他隐隐觉得又有什么大事会发生。他将这封信在桌子上压平,对折两次叠好,放进了随身携带的小包里。
南海极荒海域,黑暗海沟沟底。
这个几乎毫无生命痕迹的世界,只有成群游过的安康鱼头顶饵灯带来的微弱亮光,才能让外来者偶然看清这里的真貌。
事实上,这里并非死寂的世界,一群人就住在此处,隐藏在这黑暗沟底的一处天然洞穴改建的厅堂中,充满仇恨地看着地上世界。这群人身穿黑色连帽拖地斗篷。将他们的脸和手脚都遮盖得严严实实。
洞穴墙壁上爬满了发光苔藓,为厅堂带来绿色的幽光。这些人围绕着石头桌子坐着,足有几十人之多。这张桌子被做成圆形,代表与会者身份没有上下高低之分,所有人都是平等地存在。
“芦屋舌夫兄弟死了。”一名黑衣人说道。
“是啊,死得很从容,他是为深渊之主而死。”说到深渊之主,所有人都表现出敬意,发言者也顿了一下才继续说道,“我们几百年来竭尽全力,靠近人界的帝王,希望依靠他们的力量唤醒我主。这次功亏一篑,我主非但未能从深渊醒来,驾临天下,连我们为他制造的肉体海王也被毁灭,如何是好?”
“不如抽签,谁抽到了,就去完成芦屋舌夫未竟的事业。”
一名黑衣人从袖子里伸出长长的指甲对着桌面一画,桌面上出现几十根一模一样的海草。众黑衣人都从中抽走一根,海草在被他们拿到手中的瞬间,立即变成了黑色,只有一个黑衣人拿到的海草变成了红色。
“看来这回只能由我出马了,何况也只有我最合适。”抽到红色水草的黑衣人语气平静,他缓缓地站起来,仿佛是要去做件稀松平常的事。
“此乃天意,愿我主保佑姚国师马到成功。”
一名黑衣人双手在胸前交叉,对被他称为姚国师的这名黑衣人行礼,其他人也纷纷效仿,众人一起吟诵建文吟唱过的古怪咒文为他祝福。
黑衣人姚国师伸出手,望着手中的红色海草,在众人祝福声中用力握紧,将海草握成了一个小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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