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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久鹰央的推理病历表Ⅰ》
第一节
“小鸟游医师,您的电话。”急诊室柜台的女行政人员将话筒递给我。
“谁打来的?”
“对方说‘叫小鸟接电话’。”
行政人员露出恶作剧般的笑容。虽然她没有回答我的问题,但我已经知道电话另一头是谁了。在这所医院里,只有一个人会把我——小鸟游优叫成‘小鸟’。
“鹰央医师,请问有什么事吗?”我接过话筒后快速99lib? 说道。
“你已经下班了吧?在回家之前,先过来找我一下。”
话筒的另一端,传来一个年轻女性毫无抑扬顿挫可言的声音。她是我所隶属的‘统括诊断部’主任,天久鹰央。
四个月前,我来到这间负责东久留米市全市地区医疗的大医院——天医会综合医院赴任时,直属上司鹰央听见我的名字后,便大笑着说:“因为小鸟可以游戏,所以念作‘没有老鹰’(译注:日文中“小鸟游”发音为“たかなし”,与“没有老鹰(鹰无し)”谐音。),这是怎样啦。”接着又说道:“不过这里是有‘老鹰’的唷,因为我是鹰央嘛。所以你不是小鸟游,而是‘小鸟’。”从此之后,鹰央就称呼我‘小鸟’了。真是的,这个绰号,一点都不适合我这个身高超过一百八十公分、大学时代曾参加过空手道社的彪形大汉啊。
“我还没下班啊。应该说,以现在的状况看来,我可能还要一段时间才能下班呢。”
我对比自己小两岁的主管说道。因为刚才陆续有几位病患被送进急诊室,现在急诊室病床已经满了。
“急诊室的交班时间是十八点。你的工作早在一分二十秒前就该结束了呀。”
“至少要将我接手的病人处理好,让他们回家或是住院之后,我才能下班吧。再一个小时左右应该勉强做得完吧……”
我说到这里,话筒就传来“咔”的一声,电话被切断了。我叹了口气,注视着话筒。看来我好像惹她生气了,这个人心情一差就很麻烦呢。
事实上,将我这个隶属于统括诊断部的医师,派到忙得不可开交的急诊部,每个星期帮忙一天半的人,正是鹰央。我在担任了五年外科实习医师之后,因为某些缘故而立志转任内科医师。在我来到统括诊断部之后,她就将我当作一个好用的‘出借小帮手’,定期借调给别的单位。
唉,该怎么安抚鹰央,之后再想就好。只要带些好吃的蛋糕给她,应该就会气消了吧。我把话筒还给行政人员后,走向放在急诊室角落的电子病历。
一位外表中性的女实习医师坐在电子病历前,敲着键盘。急诊室制服的袖子下,隐约可以看见她微微晒黑的肌肤。
名叫鸿池舞的她,是第一年的实习医师,上个月才来到急诊部实习。好相处的个性和敏捷的反应,深受上级医师们的好评。
我刚刚在帮一名主诉全身疼痛与右手麻痹的年轻男性办理住院手续,因此便把两名后来才被送进急诊室的新病人交给鸿池诊视。
“状况如何?”
听到我的声音,鸿池抬起头,淡褐色的短发随之晃动。
“啊,小鸟游医师。呃,一位病人是游民,生命迹象稳定,但完全没有意识。JCS为300。我判断可能是脑中风,所以正在准备紧急CT。另一位病人是三十岁的男性,主诉剧烈腹痛,从刚刚就一直往后仰着身体喊痛。那种痛法看起来像是腹膜炎,我推测可能是阑尾破裂或是急性胆囊炎……”.99lib.
喔,原来从刚才就一直听见的哀号声,就是这个病人发出来的啊。
“这位病人也已经安排CT了。另外,两位病人都已经onIV,也抽血送验了。”
我听完说明后,花了两、三分钟的时间将病历浏览过一次,接着点点头。以一个才第一年的实习医师来说,这样的处理已经非常完美了。
就在我走向只以布帘大致隔开的急诊室病床,准备进行诊察的时候,急诊室忽然起了一阵骚动。许多工作人员都将视线转向急诊室门口,我也跟着他们转过头去,喉头忍不住发出像是被东西噎住似的声音。
站在急诊室门口的,是一名个子娇小的少女,她穿着外科医师在进行手术时穿的浅绿色手术衣、裤,外面罩着一件尺寸稍嫌大了点的白袍。不,不应该称她为少女。她的长相确实稚嫩得乍看之下像是高中生,有时甚至会被误认为国中生,但却是货真价实的二十七岁医师。而且在由她的父亲担任理事长的这间医院里,她身兼副院长以及一个诊疗部的主任。她就是天久鹰央,我的上司。
天久鹰央搔了搔微卷的黑色长发,走向这里。她眯起那双令人联想到猫的双眼皮大眼,仿佛不太开心似的。
急诊室里几乎所有的人都停下了手边的工作,望着鹰央。那也是理所当然的,毕竟鹰央几乎从不现身于这个位于一楼的急诊室。
天久鹰央的生活圏,原则上就只有盖在医院楼顶的‘家’,还有统括诊断部门诊室以及病房所在的十楼。鹰央鲜少离开她的生活圏,因此医院里有些工作人员甚至在背地里偷偷叫她‘座敷童子’,将她当成某种都市传说看待。
“那个,鹰央医师……怎么了吗?”
我小心翼翼地对走到自己面前?99lib?
的鹰央说道。
“我来让你的工作早点结束。”
“什么?”
“你只要看完十八点之前送进来的病人就好了对吧?就是那两个人吧?我已经看过电子病历了,那两个人我马上就可以让他们回家。”
天久鹰央光脚踩着拖鞋,走向急诊病床。我和鸿池对望了一眼,立刻跟了上去。只见鹰央随性地拉开布帘。
“好痛!我肚子好痛喔!赶快想想办法啊!”
躺在病床上的年轻男子,正往后仰着身子,大声吵闹着。男子额头上浮现的汗水,反射着日光灯的灯光。
“没有pentazoe了喔。”鹰央俯视着男子,唐突地说道。
“叹?”本来躺在床上一脸痛苦不堪的男子,顿时张大嘴,看着鹰央。
“这个星期有很多重症病人,所以本院库存的pentazoe全都用完了,要到下星期才会再进货。我们有一般的止痛剂,要帮你施打吗?”
pentazoe是一种有“弱腊片类药物(ioids)”之称的强力镇痛剂,它不同于吗啡等“强鸦片类药物”,开立处方时不需要麻醉执照,因此在临床上较常使用。当然,医院里这种药物的库存非常多,根本不可能用光。
“……那不就没有意义了吗!”
沉默了十余秒后,男子愤怒地大声说道,同时站了起来,大步朝急诊室出口走去。
“果然是pentazoe上瘾啊。”
天久鹰央一脸得意地哼了一声。作用与麻药相似的pentazoe,其实也具有相当程度的成瘾性,因此在急诊室经常可以看见装病来就诊,让医护人员替自己施打pentazoe的成瘾者。
“你是……怎么知道的?”鸿池望着男子的背影,呆然地轻声道。
“因为腹膜炎而腹痛藏书网如绞的人,大多会为了缓和腹膜的紧绷而出自本能地弓起身子,几乎没有人会往后仰,因为那样会使疼痛加剧。”
天久鹰央如此说道,没有看鸿池一眼。接着,她拉开了那个丧失意识的游民病床旁的布帘。
“你在病历上写着‘完全丧失意识,双眼眼球都向上翻’对吧?所以怀疑病人是脑中风?”
天久鹰央望着躺在床上、双眼紧闭的男子,对站在一旁的鸿池说。
“是的……”鸿池有点迟疑地点点头。
“假如脑中风的病人出现这种症状,那么若不是大范围的梗塞,就是颅内出血了。在这种状况下,血压、脉搏、呼吸状态等生命迹象一般会呈现不稳定的状态,但是这位病人却没有。”
天久鹰央走到病床旁,若无其事地将男子无力的手高高抬起,放在他脸部的上方,接着放开手。男子因为地心引力而往下掉的手,在砸到脸的前一刻瞬间停止,接着往旁边垂下。
喔,原来如此啊。站在两人身后的我抓了抓太阳穴。如果是真的丧失意识或呈现麻痹状态的话,他的手应该会直接打中自己的脸才对。但是他的手却避开了脸,往旁边垂下。这就表示……
“好了,我知道你还有意识。赶快起来吧。”
天久鹰央说道,男子却依然动也不动。看来他还想继续假装丧失意识。
“如果你没有意识,医院自然就不会给餐点了,因为你不能吃嘛。顶多只会帮你打点滴,补充水分罢了。所以你还是不要再假装昏迷,直接收下这个比较好吧?”
天久鹰央从白袍的口袋里拿出一包饼干,在男子的面前摇晃。本来一直双眼紧闭的男子微微地睁开眼,接着默默伸出手抢过饼干,缓缓地坐起身来。
“你去问问看柜台的行政人员要怎么申请社福补助。”鹰央指着柜台说道。
“我才不需要那种东西呢!”
男子愤怒地咒骂,下了床。
“好,这样一来病人都解决了。到我家去吧。”
天久鹰央转过头来,对我抬了抬下巴。
“不,那个,刚才我安排一位全身疼痛、手臂麻痹的年轻男子住院了,所以我想先帮他预约明天之后的检查……”
“啊?那是怎样?你让那种家伙住院了?”
“是啊。不只全身疼痛,连手臂都麻痹,这一点让我有点担心。抽血检查的结果,也显示CPK等肌肉酵素过高,病人本身也感到很不安,所以……”
“那是过度性行为造成的。”
“什么?”听到这个唐突又令人难以理解的词汇,我忍不住高声怪叫。
“病人是年轻男性对吧?那家伙昨天是不是有性行为?因为太过激烈,所以造成肌肉酸痛和关节疼痛。”
天久鹰央毫不掩饰的露骨言词,让鸿池脸红了。
“不,可是,手臂麻痹……”
“那应该是周六夜晚症候群(Saturday Night syndrome)吧?也就是性行为之后,因为让伴侣枕着自己的手臂睡觉,使得神经受到长时间压迫而引起麻痹。因为多半发生在周末的晚上,所以才叫做‘周六夜晚症候群’。不过,昨天并不是星期六就是了。为了保险起见,明天我也会去诊视,这样就可以了吧?好了,走吧。”
天久鹰央扬起尺寸过大的白袍,飒爽地走向出口。
“好帅唷……”我听见身旁的鸿池这么喃喃自语,不禁深深叹了一口气。
第二节
天医会综合医院是一栋十层楼的建筑,在楼顶正中央有一间平房。身为理事长女儿的鹰央,利用其身分的最大权限所盖的这个‘家’,正是我所隶属的统括诊断部的医局,同时也是天久鹰央的住处——应该说是楼所。
房子的外墙是以红砖砌成,三角形的屋顶上则是盖着雅致的黑色瓦片。在那扇古董风格木门的玄关四周,摆着种植了五彩缤纷花朵的盆栽,打造得有如花坛一般。
但是相对于仿佛欧洲童话般的梦幻外观,屋内却充满了诡异的气氛。大小约有七点五坪的客厅里,放着平台式钢琴、家庭剧院组、沙发和书桌等。眼前所见的每一个角落,则是堆满了各式各样的书籍,叠得像树一样高。鹰央对光线敏感,因此白天时都会将窗帘拉上,晚上也只开最低限度的间接照明,导致屋内永远一片阴暗,让人有种在森林深处迷路的感觉。
那些耸立在各处的‘书树’虽然都是鹰央的藏书,不过它们对这间房子来说却是不必要的东西。因为书里的内容,早已一字不漏地收纳在鹰央那小小的脑袋里了。
不会看场合、极度不擅与人交际、对光线与声音敏感、严重偏食、惊人的专注力、对各种事物拥有高度好奇心、在音乐以及绘画等方面的超群艺术品味——鹰央具备各种鲜明的个性。尤其是记忆力、计算能力和智能,更是超乎常人。
医院里似乎有不少工作人员认为,因为鹰央的父亲是理事长,所以年纪轻轻的她,才能靠裙带关系坐上统括诊断部主任的位置,但这根本是大错特错。鹰央那以庞大知识为基础的诊断能力,即使在这间拥有众多资深医师的医院里,也极为突出。院方就是为了将她的利用价值发挥到最大,才设立这个跨科的‘统括诊断部’,专门处理诊治困难的病患。
而鹰央给予‘诊断’的,并不只是拥有疑难杂症的病人。为了找寻机会使用她那性能优越的头脑,鹰央只要嗅到一点点‘谜团’的味道,就会抱着无限的好奇心主动靠近,并试图解开谜团——即使那‘谜团’与阴险犯罪有关。
光是在我来到这间医院就任后的四个月期间,鹰央就已经利用她那具有高度性能的大脑,解决了声称自己被外星人绑架的男子所犯下的凶杀案、与新兴宗教有关的洗脑事件等大案子,以及地方上的小纠纷等,逐一解决各种事件。
虽然鹰央对解决这些事件有所贡献的事情并没有公开,但是人们的嘴是堵不住的,尤其是在这个网路社会里。最近有许多人不知道从那里听到有关鹰央的谣传,可能是弄错了什么,竟然将电子邮件寄到统括诊断部的网页,委托鹰央进行调查。
统括诊断部并不是侦探事务所,这种委托原则上我都会直接删除,但令人伤脑筋的是,其中的一小部分不小心拨动了鹰央的心弦。一旦看到这种委托,鹰央就会主动和委托人取得联系,参与其中。每当这个时候,我就会落得必须协助鹰央的下场。
也没有加班费……
“所以,你这次又想调查什么事件呢?”
天久鹰央一踏进家门,就对我说“去看电子邮件”,然后直接坐在沙发上开始看书。我打开‘收件匣’,里面有三、四封看起来像是委托信的邮件。
“你猜猜看啊。”鹰央以愉快的口吻说道,视线没有离开书本。
“……呃。是这个‘价值超过一百万日圆的波斯猫,从应该是呈现密室状态的房子里脱逃了’吗?”
天久鹰央很喜欢动物,而且很可能被‘密室’这个关键字所吸引。然而反应似乎不太好。鹰央手拿着书,斜眼瞪了过来。
“我看八成是主人忘记关窗户了吧。那只猫现在可能像‘罗马假期’一样,正在开心地享受‘久留米假期’呢。”
“那么,难道是住在附近的有钱人寄来的这封‘我家遭小偷,有好几件纯金制的餐具被偷走了。请帮我找回来。’吗……”
信件上面还写着,找到之后,他会把一部分餐具送给鹰央,当作谢礼。
“装在纯金打造的盘子里,咖哩就会变得好吃吗?处理窃盗这种事,应该是警察的工作吧?”鹰央一脸无趣地说道。
这也不是。既然如此……我不经意地将视线移向鹰央手上的书。那本书的书名是‘UMA大图鉴’,她又在看这种莫名其妙的书了。叹?我记得所谓的‘UMA’,应该就是不明生物(Uified Mysterious Animal)吧。莫非……
“该不会……是这封小学生寄来的‘我看见河童了’吧?”
“宾果!”鹰央高高举起拿着书的双手。
“不,请等一下。再怎么说,在现在这个时代说看见‘河童’……这一定是小孩子的恶作剧吧。”
“你仔细看看那封邮件,如果是恶作剧的话,未免也太精细了吧。”
听她这么说,我再次仔细浏览了一遍邮件内容。的确,从文章的措辞看来,的确像是一个小学生努力用自己所知道的词汇,拼命地写出来的感觉。
“该怎么说呢。光凭这封邮件,我无法下定论。”
“所以我才想常面跟他谈啊。”
“咦?你该不会把他叫来这里了吧?”
“对啊,根据我们约好的时间,再过五分二十秒,他应该就会来到医院的大门口。你去帮我接他吧。”
……所以特地将我叫到这里来,就是为了去接一个小学生吗?
“结果,学校的同学们都说我们说谎……可是我们真的看见了!”
名叫远藤幸太的男孩握紧拳头,眼眶泛泪地告诉我们,他在前天的深夜里看见了河童,但是同学们却不相信。
在和他谈了几十分钟后,男孩给我的印象是:有礼貌,而且比实际年龄还要成熟,看起来并不像是想要欺骗我们。至少,我觉得这个男孩是相信‘河童’的存在的。
问题是,他为什么会有这种幻想?这个男孩在久留米池公园经历的事情,究竟有几分真实性?
男孩将藏在心中的话一吐为快之后,以恳求的眼神注视着我们。我转头望向身后的鹰央,向她求助。在日光灯的光线下,鹰央双手交叉在胸前,闭上了眼睛。她的模样看起来像是睡着了似的,但这其实是鹰央在认真思考时的习惯。
我们和男孩谈话的地方,是位于医院十楼的统括诊断部门诊诊间。鹰央本来想在自己的‘家’和男孩谈,但我们不能让纤细敏感的男孩进入那片充满异样氛围的‘书之森林’,否则可能会让他以为自己来到了魔女的家。
“那个,医师,你们相信……世上有河童对吧?”男孩略带不安地说道。鹰央终于睁开了双眼。
“为了讨论你所看到的东西究竟是不是‘河童’,我们必须先定义‘河童’是什么。”
“咦?”男孩眨了眨眼睛。
“‘河童’是流传于日本的不明生物,也就是UMA。虽然有关河童的传说遍及全日本,但是各地传说的内容却大相径庭。以外表而言,一般传说中河童都是绿色的,个子像小孩一样,身上有鳞片,头上顶着一个盘子,不过也有地方的传说是像猴子一样全身布满毛发……”
天久鹰央像在朗读字典一般,突然开始侃侃而谈有关河童的知识。
“目击河童的例子大多出现在九州·冲绳地区,福冈县的北野天满宫甚至还供奉着河童之手的木乃伊……”
“医师,暂停一下。这孩子已经跟不上了。”
我从旁打断鹰央的话。正在愉悦地将脑袋里的知识倒出来的鹰央,恶狠狠地瞪了我一眼,可是当她看见男孩半张着嘴的表情,便一脸无趣地噘起了嘴。
“也就是说,光凭你的证词,我无法判断那到底是不是河童。”
“……这样啊。”男孩低下头,难过地说道。大概是以为我们不相信他,而且会把他赶走吧。
但是,我知道这种事绝对不可能发生。
“好,小鸟,我们走吧。”鹰央突然站了起来。
“走?去哪里?”尽管已经隐约猜到了,但我还是这么问。
“已经天黑了,我们得送这孩子回家吧。之后再去久留米池公园。”
原本低头的男孩瞬间抬起头,望着鹰央。鹰央像是打从心里觉得很高兴似地扬起了嘴角。
“包在我身上。如果真的有河童的话,我会帮你找出来的。”
我和鹰央用我的爱车——马自达RX-8送男孩回家之后,便直接来到了久留米池公园。昏暗的杂木林中,披着外套的鹰央快步走在好几公尺前面,根本没留意脚边。真是的,平常明明是个宅女,为什么只要稍微被挑起一点好奇心,就变得这么充满行动力啊?
天久鹰央背着一个像是装棒球球棒的软质细长袋子。在离开医院之前,她叫我等一下,接着回到楼顶的‘家’,带着它下楼来。
“你走得好慢喔。快跟上啦。”
“请不要强人所难好吗?这里这么暗,脚下又都是泥泞。”
天久鹰央对光线很敏感,但相反的,她的眼睛在黑藏书网夜里却像猫头鹰一样锐利。
“这里的确不好走。”鹰央抬起脚,看了看球鞋的鞋底。
“因为昨天下雨,前几天这里也下了豪雨啊。而且这种杂木林,阳光很难照射进来,所以地面很难干吧。”
“是啊,之前的那场雨真的很夸张,我还以为我家要被冲走了呢。要是有间房子从楼顶被冲下来,大家一定会吓一跳吧。”
天久鹰央一边喃喃说笑,一边拨开树丛。视野顿时变得辽阔,在月光下,眼前出现一棵巨大的枯树。
“这就是被称为‘雷樱’的树啊。还满有魄力的嘛。”
我抬头仰望这棵从头裂到根部的枯树。
“这棵树在这一带可是相当出名唷。听说它是在樱花盛开的时候被雷击中的,当时花瓣烧了起来,全都掉光了。”
“那景象一定很惊人吧。”
我仰头看着这棵有如前卫艺术作品般的大树,身旁的鹰央放下背在背上的袋子,开始翻找。
“那是什么?”看见鹰央从袋子里拿出的东西,我不禁瞪大了双眼。
“你不知道吗?这叫做钓竿。”
天久鹰央不知为何一脸自豪地挺起胸膛。她的手中拿着一支专业的钓竿。
“不,我当然知道那是什么。我想问的是,为什么现在要拿出这种东西来?”
“这是钓竿藏书网
耶。既然拿出钓竿,当然是要垂钓啦。”
天久鹰央将钓竿伸长,接着从外套口袋里拿出小黄瓜。
“……为什么是小黄瓜?”
“说到河童,当然要拿出小黄瓜啦。”
“那个……你该不会说你要钓河童吧?”
“当然啰。”鹰央一脸认真地将钓竿和小黄瓜递给我。
“不,医师,河童什么的,根本不存在吧.99lib.。依常识来判断……”
“常识?那是什么?就是因为不确定它是否存在,我们才会来这里调查不是吗?那是河童耶,河童!要是抓得到,可就不得了了呢!”
我看着眼睛发亮的鹰央,轻轻地叹了口气。我问这什么蠢问题啊,鹰央并不会被一般‘常识’所束缚。经过这四个月来的相处,我比谁都清楚,就算在这里和她强辩,她也不可能会屈服。
没办法,我只能乖乖地钓河童了吗?我无力地接过钓竿和小黄瓜。
“咦?医师你不钓吗?”
天久鹰央开始折起袋子。看来钓竿似乎只有一支。
“我去那附近看看,说不定能找到什么河童的痕迹。”
“好、好,不要跑太远喔,很危险。”
“别把我当小孩,我当然不会有问题。”
真的没问题吗?鹰央在黑暗中的视力虽然很好,但是她的运动神经却奇差无比。就算是在没有任何高低起伏的走廊上,她偶尔也会被我所看不见的什么东西给绊倒。
“要是发生什么事,你就大叫喔——”
“啰唆!就叫你不要把我当成小孩啊!”
一阵怒骂从鹰央身影消失的树丛里传来。我耸了耸肩,将小黄瓜刺进鱼钩。
不知道过了多久,我甚至觉得头脑放空、一直垂钓的自己都要开悟了。这时,我听到身后传来沙沙的声响。
“啊,医师,你终于回来……”
我转过头去,只说到这里就说不出话来了。因为出现在我面前的鹰央,包括脸在内,全身的正面都沾满了泥巴。
“……黏黏的,好恶心。”
天久鹰央一边擦掉脸上的泥巴,一边以快要哭出来的声音轻声说道。
“……你跌倒了几次?”
“……三次。”
她果然没办法在这种不好走的地方行动。我一边叹气,一边从口袋里拿出手帕递给她。
“那么,你发现了什.99lib?么吗?”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被昨天下的雨冲走了,我什么都没找到。之前下的豪雨或许也有影响吧。那附近被冲刷到凹陷,大概也是因为这个缘故吧。”
天久鹰央用手帕擦拭脸上的泥巴,同时指向‘雷樱’的根部。正如鹰央所说,树根朝向池塘的部分完全裸露在外。如果再继续被雨水冲蚀下去,总有一天雷樱会整株滑进水池里吧。
“我们回家吧。身上全是泥巴,会感冒的。”
天久鹰央难得乖乖点了点头,看来衣服湿掉的感觉真的很不舒服吧。就在我收拾东西,准备回家的时候,鹰央开始东张西望。
“怎么了吗?”
“你没钓到河童吗?”
第三节
“这孩子有夜盲症吗?”鹰央透过眼底镜检查男孩的眼睛,同时喃喃说道。男孩面露不安的神色。
“咦?什么?”男孩的母亲反问。
“我说夜盲症啦,夜盲症。就是在光线比较昏暗的地方,会比一般人更看不清楚景物的症状。你的孩子是不是到了晚上视力就会变差?”
在我们前往久留米池公园的隔天上午十一点半,我和鹰央来到了门诊诊间。
其他科的门诊诊间都集中在一楼或二楼,唯独统括诊断部是将十楼的一个房间改造成诊间来使用。虽然这样的安排是因为鹰央希望诊间99lib. 可以离她位于楼顶的‘家’近一点,但我却忍不住怀疑院方是意图暗地里将统括诊断部,或者应该说将鹰央隔离在特定的领域之外。
统括诊断部的门诊,表面上是请拥有高人一等智慧的鹰央,以充分的时间诊治被各科医师判定难以诊断而转介过来的病人,并做出诊断。因此,这里每天最多只接受八个病人挂号,每个人可以花上四十分钟——这种在一般门诊根本不可能会有的时间来诊治。
不过,实际被送来这里的病人,多半不是‘难以诊断的病人’,而是‘难以应付的病人’。在门诊提出无理的要求、花很长的时间抱怨与疾病无关的事情、有时甚至还会拳脚相向——凡是各科的门诊无法处理的病人,都会被送来这个统括诊断部。
搞到最后,变成是我必须代替鹰央听病人抱怨或发牢骚。这段期间,鹰央则是躲在诊间内侧的屏风后面,也就是病人看不见的地方,一边看书一边待命,只有在遇到她认为有诊断价值的病人时,才会出来亲自进行诊察。
而上午的最后一位病人,也就是这名七岁的男孩,正是难得被鹰央判断为‘具有诊断价值’的病人。
根据小儿科的转诊单,这名男孩主诉从几个月前开始,就因为不明原因而呕吐、身体倦怠以及手脚疼痛,但是经过各种检查依然找不出原因,所以才会转来统括诊断部。
一踏入诊间,男孩的母亲就泪眼汪汪、激动地诉说她儿子这几个月来的症状。唉,看到儿子连续好几个月受不明原因的症状所苦,会变得情绪激动也是无可厚非吧。
母亲哽咽地诉说了十五分钟左右后,鹰央便从屏风后方走出来。这对母子对突然出现的童颜女医师感到疑惑,但她丝毫不以为意,开始对男孩进行诊断。
“他是没有在夜晚时特别看不清楚……只是他的视力从去年开始渐渐变差,眼科医师说再这样恶化下去,可能就要戴眼镜了……”
母亲一脸不安地看着鹰央说道。虽然我刚才已经说明鹰央是统括诊断部的主任,但要她相信乍看之下像个女高中生的鹰央竟然是名优秀的医师,可能还是有点困难吧。
“原来如此,视力恶化了呀……”
天久鹰央露出一抹意有所指的笑容,母亲则是一脸疑惑。
“什么?你知道什么了吗?该不会是什么严重的疾病……”
“维他命。”鹰央竖起左手的食指,轻声说道,打断了母亲的话。母亲满脸诧异,发出“咦?”的一声。
“我说维他命。你是不是因为担心你儿子的视力恶化,所以给他吃维他命?”
“咦?是、是有啦……可是,那有什么不对吗……?”母亲战战兢兢地反问道。
“对眼睛好的维他命,也就是维他命A。的确,维他命A摄取不足,会导致夜盲症,但并不是只要服用维他命A,视力就会显著地恢复。”
天久鹰央低下头,扬起视线望向母亲。
“因为你给你儿子吃了维他命A,他的视力却还是没有恢复,所以你就开始让他服用超过建议摄取量的剂量。我有说错吗?”
“没、没错。你怎么知道……?”母亲以颤抖的声音低声说道。
“维他命A是一种脂溶性维他命,当人体大量摄取的时候,它就会渐渐蓄积在体内的脂肪里,有时会危害健康。慢性症状包含恶心、呕吐、全身倦怠感,以及伴随着疼痛的四肢肿账;急性症状则有脑压亢进等等。我刚刚用眼底镜检查过后,已经确定这孩子有轻微的视神经乳头浮肿——也就是脑压亢进时常见的症状。”
母亲听着鹰央一长串流畅的说明,全身微微颤抖着。
“所以,这孩子的症状……”
“对。就是因为你没有遵守建议摄取量,长期让孩子服用大量维他命,所以造成了维他命A过剩症。”
天久鹰央的话让母亲瞪大了眼睛,说不出话来。鹰央望着母亲,用鼻子哼了一声。
“真是的,你究竟给他吃了多少剂量啊?如果不是大量摄取,根本不会出现这么严重的症状。我会联络小儿科,你下午就带孩子去小儿科门诊看诊。小儿科那边会帮孩子检查血液中维他命A的浓度,做出确切的诊断。”
“那、那个……请问我的孩子会康复吗?”
母亲将手放在孩子的肩上问道,表情扭曲。我想她一定是因为得知了让孩子痛苦的症状竟然是自己造成的,而感到一阵混乱吧。
“嗯,只要停止服用维他命A,维他命A过剩症的症状很快就会消除。不过你还是定期带孩子到小儿科门诊检查,确认恢复的状况吧。”
天久鹰央这么说完后,便以惊人的速度敲打着键盘,撰写电子病历表。她所写的内容,是给小儿科的回覆以及对今后治疗方式的指示。打完病历表后,鹰央就像在神社参拜似地拍了一下手。
“好,诊察结束。别忘了下午要去小儿科门诊报到喔。”
在鹰央的催促下,这对母子站了起来,略带迟疑地走向门口。母亲露出一脸狐疑的表情,这也是理所当然的,毕竟连续好几个月原因不明的症状,居然在几分钟内就被诊断出来了。
“辛苦了。”那对母子离开后,我对鹰央说道。
“这么简单的诊断,一点也不辛苦啊。”鹰央轻描淡写地说着。我只能露出苦笑。
正因为没有人能够做出她所谓的‘简单的诊断’,所以那对母子才会连续好几个月为此所苦。维他命A过剩症并不是那么外显的疾患,因此过去经手的医师才会诊断不出来,这也不能怪他们。不过在几分钟之内就能看出来……鹰央尽管有很多问题,但诊断能力依然像个超人一样。
“好了,上午已经没有病人了,我们早点午休吧。”
天久鹰央踏着急促的步伐,上下摇晃地走向门口。她大概是想要用小跳步的方式走路吧,但是动作看起来却像只脚受伤的幼犬。
“……你的心情很好嘛。”我和鹰央一起走出诊间,如此说道。
“我的心情没有特别好啊。”鹰央一边哼着歌,一边回答。
这个人说谎的能力差到令人绝望。昨天搞得满身泥泞,今天心情却这么好,就表示她非常热衷于‘河童’的谜团。她等一下回‘家’后,一定也会继续和这个谜团缠斗吧。
“啊,医师,请等一下。”
我叫住了正走向通往楼顶阶梯的鹰央。鹰央不知为何,以一只脚抬起来停在半空中的姿势僵住,转头问我:“什么?”我指着旁边的病房。
“既然门诊提早结束,我们就去看一下我昨天安排住院的病人吧。”
天久鹰央眨了眨那宛如猫眼一般的大眼睛,露骨地表现出不耐烦的样子,一边喃喃说着:“还有这个病人啊。”一边走向病房。看来她果然很想赶快回‘家’吧。鹰央大步地走进病房,我也跟在她的身后。
这是四人病房,躺在右手边靠外侧病床上的,就是我昨天安排住院的男病人。
“啊,你好。”
男子看见我,便缩了缩脖子,对我致意。他是个充满了‘时下的年轻人’特质的男子。不知道是不是去人工晒黑沙龙刻意晒黑的,现在明明是十一月,他的皮肤却依然黝黑。不,他眼睛四周的皮肤比较没那么黑,莫非是滑雪晒黑的?自从当医师之后,我就没有机会好好旅行了,真是令人羡慕。
“脱掉病人服,我要诊察。”鹰央走近病床,无预警地直接这么说。
“呃,那个……请问这个人是谁?是护理师小姐吗?”
“不,她不是护理师,而是我的主管,统括诊断部的主任喔。”
“主任?这个人?”男子满脸狐疑地看着鹰央,脱下病人服。
“你说你身体疼痛、手臂麻痹对吧?”
天久鹰央用叩诊槌轻敲男子戴着大手表的黝黑手臂,检查他的腱反射状况。
“你最近曾经做过什么激烈的运动吗?你猜想得到造成这个症状的原因吗?”
“咦,运动吗?……呃,没有啊……上星期倒是曾经去滑雪就是了。”
果然是滑雪晒黑的啊。正当我抱持嫉妒的心情望着男子的时候,鹰央突然朝我转过头来。
“啊,对了,小鸟。我明天打算去打捞‘雷樱’附近的池底,你要陪我喔。”
“什么?”
再看诊到一半的盼候,你在说些什么啊?
“我是说我要去打捞久留米池的雷樱附近的池底。如果池里真的有河童,应该可以打捞到什么吧。例如它脱下来的皮之类的。”
河童会脱皮吗?
“你要怎么打捞池底?不,更重要的是,先把诊察……”
天久鹰央的个性就是这样。每次只要一想到什么,不管现况如何,都会突然采取行动。
“我决定聘请专门的业者来打捞,据说明天中午之前就能打捞完毕。虽然得花不少钱,不过如果能找到池里有河童的证据,不论花多少钱都很划算。”
“那个……请问河童是指什么?那跟我的病情有什么关系吗?”
男子不安地问道。这也是理所当然的,本来正在帮自己看诊的医师,突然提到‘河童’什么的,当然会令人感到莫名其妙。鹰央像是想起了什么似地,低头看着男子。
“你最近有没有和女性进行激烈的性行为,之后又把手臂让她枕着睡?”
“啊?咦?你在说什么?”
“啊,不好意思,对象不一定是女性。即使是男性也没关系,总之我问你,最近是不是有激烈的性行为,又把手臂给对方当枕头。如果有的话,那就是原因。你现在马上就可以出院了。”
天久鹰央看起来很开心地说着。男子沉默了十几秒后,便垂下视线,有点犹豫地开口了。
“……有,我两天前和女朋友做过。”
真的假的……
“那么肌肉酸痛很快就会痊愈了。神经障碍大概也只要一个月左右就能恢复正常。小鸟,马上帮他办理出院手续。我先回‘家’了。”
天久鹰央转过头来对着哑口无言的我说道,脸上露出贼笑。我知道了啦,快点收起你那骄傲的神情。
“不是明天吗?”
黑暗中,我们坐在铺着塑胶布的潮湿地面上。我忍受着冰凉的感觉从臀部传来的不适感,对抱着膝盖坐在我身旁的鹰央说道。
“嗯,你说什么?”
天久鹰央没有看我,视线一直停留在十几公尺前方、从树林缝隙隐约可以看见的的‘雷樱’上。
“我说,你不是说明天才要打捞吗?”
就在我被迫钓河童的隔天深夜,不知为何,我已经是连续第二天来到这座久留米池公园,躲在树丛里。我吐了一口气,将疲倦也一并吐出,接着将视线落在左手手腕的表面上。这里只有远处步道的路灯传来的微弱亮光,如果没有将手表放在面前几公分处,就看不见指针。现在,时针和分针已经快要在表面的顶点重叠。马上就要迎接新的一天了。我们是晚上八点过后才来的,所以已经躲在这里将近四个小时。寒风刺骨。
“我又没说今天不来。”
“呃,是这样没错啦……可是,我们到底为什么非躲在这种地方不可呢?”
我又问了一次在几个小时之内已经反覆问过好几次的问题。
“我不是说过好几次了吗?我们是在埋伏,等河童出现啊。”
没错,鹰央在几个小时前,对着刚结束工作、准备回家的我说了一句:“我们去猎河童。”便把我绑架到这里来了。我无法判断鹰央究竟是真的相信河童的存在,还是故意不正面回答我的问题。于是,我在几个小时之内不知已经叹了多少次的气,现在又增加了一次。
“……来了。”鹰央悄声说道。
“什么东西来了、唔……”
天久鹰央伸手用力捂住我的嘴巴,同时竖起另一只手的食指,缓缓地指向前方。到底是什么啊?我顺着鹰央指的方向望过去之后,被鹰央手掌盖住的嘴巴忍不住发出一声惊呼。
隔着雷樱,在我们藏身之处对面的树丛,爬出了一道黑影。我的眼睛勉强认出了那个浮现在黑暗中的扭曲轮廓。黑影有着细长的四肢,背上还有突起的筒状物体,嘴巴就像鸟喙一样突出——看起来正像是背上有壳的‘河童’。
‘河童’左右张望了好一会儿之后,爬向池塘。‘河童’的脸部四周发出亮光,下一秒钟,‘河童’便沉着地跳进了水池。
‘河童’的身影消失在水中之后,鹰央立刻站了起来,毫不犹豫地走向池塘。我不能让鹰央一个人去,所以也跟着走向水池,和鹰央并肩望着‘河童’消失的水面。水面上浮着许多细小的气泡。
“医师,刚刚那是……”
“你不是也看见了吗?那就是‘河童’。”
“什么河童……呃,那么……我们接下来该怎么办?”
“你在说什么啊。我们是来猎河童的,当然是要把河童抓起来啊。”
天久鹰央对满脑子疑惑的我如此说道。
“抓起来……谁去抓?”
虽然心里早就知道这个问题的答案,但我还是忍不住问出口了。
“当然是你去抓啊。”
“我怎么可能抓得到!”
“没问题。你不是很擅长空手道吗?在体格方面也是你占上风。”
天久鹰央拍拍我的背。
的确,我在大学时期很认真地练了六年的空手道,但我们预设的对手是人类啊。我是听过有空手道家曾和牛或熊打斗啦,但与河童打斗的空手道家,可就前所未闻了。
就在我准备开口继续反驳的时候,耳边忽然出现格外大声的“啵叩”一声,撼动了鼓膜。我全身僵硬地注视着漆黑的水面。浮上水面的气泡渐渐变大,水里透出光线。‘河童’浮上来了吗?
“要回来了。”鹰央说道,声音带着一丝紧张。
光线从池塘中央朝我们射来,虽然光芒不强,但是对于已经习惯漆黑的双眼来说,刺激性还是很强。
影子开始出现在水中。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一个圆盘状的物体。
盘子?我眯起眼睛仔细端详。那确实是‘盘子’没错。一个黑影手拿着直径约二十公分左右的盘子,轮廓在背光下愈来愈清楚。
那就是有名的河童头上的盘子?可是这个河童的盘子不是顶在头上,而是拿在手上耶?
一只黑色的手从池里伸出,抓住岸边。我下意识地弯曲膝盖,放低童心,进入备战状态。
伴随着水声爬上岸的‘河童’先是颤了一下,接着慢慢地抬起头来。脸上发出的光线相当刺眼。
下一秒,因为光线太过刺眼而眯起眼睛的我,好不容易看见‘河童’正高高举起右手中的盘子,朝我扑了过来。盘子就快要砸向我的头部。
我还来不及思考,身体就先做出了反应。我用左前臂挡住朝自己挥来的手,接着用中段正拳往‘河童’的心窝给予一击。拳头传来内脏凹陷的触感。
‘河童’发出一声闷哼,瘫倒在地。盘子从‘河童’的手中滑落,‘鸟喙’也从‘河童’的嘴巴掉落。
原本对着我的光线移开后,我总算可以清楚地看见‘河童’的全身了。我忍不住疑惑地发出“咦……?”的一声。
“虽然做得稍嫌过分了点,不过毕竟是对方先攻击我们的,这应该算是正当防卫吧。”
天久鹰央俯视身穿黑色潜水衣、背着氧气瓶,一身潜水员打扮的男子,非常愉快地说道。
原来‘河童’的真面目是潜水员——‘鸟喙’是调节器,‘壳’是氧气瓶,至于‘会发亮的大眼睛’则是装在额头上的头灯;包覆着全身的潜水衣,看起来就像黑色的皮肤。
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这个家伙为什么要在深夜里跑到公园来潜水,而且一看见我就出手攻击呢?
我低头望向抱着肚子、倒在地上的男子,脑中一片混乱,于是摇了摇头。站在我身旁的鹰央从外套口袋里拿出智慧型手机,拨打电话。
“对……没错……对,就是‘雷樱’这里。对……你马上过来。”
“你打给谁?”
“成濑。我事前就已经叫他在附近等了。”
“……原来你已经请成濑刑警在附近待命了啊。”
成濑是一位和我同年纪的刑警,隶属于管辖这一带的田无分局。我刚来天医会综合医院赴任的时候,院内发生了一件由自称‘被外星人绑架’的男子所犯下的杀人事件。鹰央解决那起事件的时候,负责调查的正是成濑。自从因那起事件而结识之后,凡是和犯罪有关的事件,鹰央就会想要利用成濑。每次.99lib.只要和鹰央扯上关系,就得承受被她颐指气使的屈辱,同时又有将鹰央解决的事件纳入自己业绩的好处,因此成濑经常在这两者之间游移,感到相当烦恼。
“对啊,一开始虽然嘀咕了一番,但是听到我说他可以逮捕这名男子,他就答应了。”
天久鹰央蹲下身去,望向抱着肚子、发出呻吟的男子。
“逮捕?呃,这个人到底是谁啊?”
“你在说什么啊,十二个小时又二十八分之前你才见过他的不是吗?”
天久鹰央说完后,走向倒在地上的男子,粗鲁地将头灯和蛙镜从他的脸上摘下。滚落在一旁的头灯,照亮了年轻男子黝黑的脸庞。
“咦……?你……”看见男子的脸,我顿时为之语塞。我的确认识这个男人。
他就是我昨天安排住院、今天中午鹰央让他出院,主诉全身疼痛和手臂麻痹的男子。
“潜水夫病。”鹰央唐突地说道。
“咦,什么?”
“就是这个男人全身疼痛和麻痹的原因啊。潜水夫病是一种因为潜水等原因所引起的减压症。在潜水时融入血液中的氮气,会因为急速浮上水面,四周的压力急速降低,而在体内变成气泡,引起许多障碍。症状除了名为‘bends症状’的四肢关节疼痛以及肌肉酸痛以外,还有麻痹、肌力降低、晕眩、听力受损、耳鸣、呼吸困难、胸痛、发疹等等。而大多数的病例中,都可以见到麻痹等神经症状。简单来说,就是因为体内产生的‘气泡’所造成的障碍。”
天久鹰央站起来,开始娓娓道出有关潜水夫病的知识。
“今天早上在替这个男人看诊的时候,我立刻就怀疑是潜水夫病了。这个男人的脸和手背都晒得很黑,但是身体却没那么黑,眼睛周围也只晒黑一点点。就是因为他是在穿着潜水衣、戴着蛙镜的状态下晒黑的。我想他应该不是去滑雪,而是在国外进行潜水活动吧。顺带一提,他的手表也是潜水员经常使用的防水、耐压型潜水表。”
原来她在看诊的时候,观察得这么入微啊。
“潜水夫病的诊断本来是很简单的,因为只要在问诊的时候,厘清病人是否曾经潜水就好了。相反的,假如病人没有提到潜水,光靠检查是不可能诊断出来的。”
天久鹰央看着倒在脚边的男子。
“今天早上,我问这个男人:‘你最近曾经做过什么激烈的运动吗?你猜想得到造成这个症状的原因吗?’他却一个字都没提到潜水。当时我就发现了,这个男人很可能就是‘河童’的真面目,也就是这次事件的犯人。”
天久鹰央一副表示‘QED’的样子,挥了挥竖起食指的左手。
“那个……潜水夫病我了解了,可是……所谓的事件是指?”
天久鹰央一脸得意地挺起胸膛,而我则是小心翼翼地提出疑问。鹰央似乎觉得她已经将所有的事情都说明清楚了,可是我却完全掌握不到状况。
“r……你是笨蛋吗?”
天久鹰央叹了口气,蹲下身去,捡起从男子手中滑落的盘子。或许是因为掉在池底的关系,盘子上面沾满了泥巴和水草。
天久鹰央竖起食指,用力地擦拭盘子的表面。盘子上的污垢被擦掉后,散发出即使在黑暗中也能清楚看见的光泽——金色的光泽。?99lib.
“那该不会是纯金的……”
“对啊,就是寄电子邮件委托我帮忙的那件事。我今天打电话询问委托人,对方说窃贼是在七天前的深夜,打破他家客厅的窗户行窃的。警报器大响后,窃贼很快就逃走了,不过却在逃走的当下,顺手偷走了几个放在客厅当装饰的纯金餐具。真是的,餐具是装饭的东西,又不是装饰品。之后,接到通报的警方立刻在那一带展开搜索。由于餐具很占位子,因此担心被发现的窃贼,便决定把餐具藏起来——藏在一个有标记的地方。”
我抬头瞥向旁边的雷樱。
“没错,这里离遭窃的那户人家并不远。窃贼先是躲进这座公园,接着看上了这么明显却几乎不会有人接近的‘雷樱’,将餐具埋在它的根部藏起来,打算等风头过了之后,再来取回。这个判断还不错,不过他失算了。”
“是前几天的豪雨对吧。”说到这里,就连领悟力不佳的我,也窥见了事件的全貌。
“对啊,前几天的豪雨,将埋在雷樱根部的餐具连同土壤一起冲走了。宝物就在池底。这个水池的水深,最深可达二十公尺,一般人可能早就放弃了,但是对潜水充满自信的这个男人,却决定以潜水的方式将盘子找回来。”
直到现在还抱着肚子、倒在地上的男子,抬头看着鹰央,咬着嘴唇。
“接着是下一个失算。就在这家伙潜水的时候,有两个小学生跑来试胆,结果让手电筒掉进池里去了。看见池里突然被照亮,这家伙惊慌之余,忍不住迅速地浮上水面。就是因为这样,他的体内才会产生氮气的气泡,形成潜水夫病。我想他一开始应该是忍耐了一阵子,由于症状始终没有改善,他觉得不安,所以才会叫了救护车吧。于是他就被送来我们医院了。”
天久鹰央仿佛唱歌似地接连说道。白天在替这名男子诊察的时候,鹰央大概就已经察觉事件的真相了吧。所以她故意谎称明天要打捞池底,又让男子出院,设局诱使他今晚就来到这里。她动脑筋的速度果然还是一样惊人。
“好了,你有什么要反驳的吗?”
不知道是不是说累了,鹰央大大地吐了一口气,接着对男子说道。抬头仰望着鹰央的男子面无表情,仿佛承认她的推理完全正确。下一秒钟,抱着肚子倒地的男子宛如发条玩具似地猛然弹起,拔腿就往树丛狂奔而去。看来他腹部被打的那一拳已经不痛了。
就在我连忙想追上前去的时候,男子仿佛撞到墙壁似地反弹了回来。
“……这个男的就是医师说的窃贼?”
田无分局的刑警——成濑从树丛里缓缓走出,露出他像熊一样的巨大身躯。成濑一把抓住倒地男子的手臂,硬是把他拉起来。
一下吃了我一记正拳,一下又被成濑撞飞,这个窃贼也真倒楣。
“嗯,对啊。这个男的就是偷了品味奇怪的餐具的窃贼。”
天久鹰央走向手臂被抓住、全身瘫软无力的男子,从下往上瞪着他。
“你就乖乖地被逮捕,好好接受高压氧治疗吧。你的潜水夫病并不严重,所以痊愈之后也不会有后遗症。太好了呢。”
第四节
“对了,你听成濑先生说了吗?听说那个窃贼已经开始供述了呢。”
“什么?你说嘿?”鹰央嘴里塞满了食物,像松鼠一般,嘴巴不停地咀嚼着。
“嘴里有食物的时候请不要说话啦。我是说那个‘河童’男。”
“99lib.喔,好像有这么一个人喔。”
事件解决几天后的午休时间,我一手拿着三明治,坐在鹰央‘家’的电脑前;鹰央则是坐在我身后的沙发上吃着咖哩饭。超级偏食的鹰央,基本上除了咖哩饭和甜食之外,什么都不吃。九九藏书
“幸太小朋友寄了道谢信来呢。上面写着——虽然没有河童,.99lib.但是多亏了您,我才得以洗刷了说谎的污名。他还夸赞医师是天才呢。”
听见我调侃似地这么说,嘴角沾着咖哩的鹰央露出不可思议的神情,歪着头。
“我本来就是天才呀,没有必要特别提起吧。”
我苦笑着耸了耸肩,鹰央不悦地瞪了我一眼之后噘起嘴,凝视自己的手边。
“怎么了吗?”
“没事,果然用特别的盘子吃咖哩,味道也还是一样嘛。失主硬将这个塞给我,说是‘当作谢礼’,不过我想我还是还他好了。”
天久鹰央仔细端详着盛装咖哩、闪耀着金色光芒的盘子,喃喃嘟哝着。
第一节
“小鸟医师,你听说那个谣传了吗?”
“……不是小鸟,是小鸟游。”
我扬起目光,轻轻地瞪了一眼从电子病历表荧幕上方探出头来的第一年实习医师——鸿池舞。
“我知道啊,小鸟医师。”
“……知道的话,就好好地叫我的本名。”
“咦——有什么关系嘛,小鸟很可爱呀。”
“这完全不构成理由啊……”
我——小鸟游优,最近开始被部分实习医师和护理师称呼为‘小鸟医师’。
虽然我已经习惯,或许该说是放弃抵抗被我的主管,也就是帮我取这个绰号的始作俑者天久鹰央称为‘小鸟’,但我还是想防止这个绰号扩散出去。
“总之,先不管这个了,你听到谣传了吗?小鸟医师。”
鸿池将手放在荧幕上方,探出身子。看来她坚决要继续叫我‘小鸟’。我只好无奈地叹了口气。
“什么谣传?”
“听说会出现唷。”
“出现?出现什么?”
鸿池从刚才起说话就一直省略主词,所以我很难理解她到底想说什么。
“……这个啊。”
鸿池左右张望了一番后,将双手举至胸前,让手腕往前垂下。
“这是……狗?”
我看着压低音量的鸿池,歪着头说道。垂下双手的鸿池,看起来就像是在表演‘坐下’讨食物的狗。
“你在说什么啦!是鬼啦,鬼!”鸿池不悦地鼓起了腮帮子。
“什么?鬼?”
“是的。听说八楼病房最近晚上会闹鬼。而且据说还有护理师看见鬼火呢。”
鸿池保持双手下垂的姿势,以吓人的口吻说道。
“鬼火?你在说什么蠢话啊。又不是小孩子了,而且现在是工作时间耶。”
“工作?可是我们现在不是无事可做吗?”
鸿池环视急诊室,耸了耸肩。她说的没错,急诊手术室的三床手术台,以及急诊门诊的五张病床,目前都是空的。每次只要有重症患者送来,诊室就会立刻化为战场,但只要没有病人,就没有工作。自从将约莫一个小时前送来的阑尾炎病人转到外科去之后,就没有其他病人送来,因此我们一直都很闲。
“就算没事做,讲鬼故事也……”
“医师,你讨厌鬼故事吗?难道你会怕?”鸿池挑衅似地这么说道。
“我只是对医院的鬼故事没兴趣而已。况且我已经当看五年多的医师,从来没见过鬼啊。”
我兴趣缺缺地说着,鸿池则是噘起了樱桃色的双唇。
“请不要说那么无趣的话嘛。半个月前,有个新进的护理师在半夜巡房的时候,看到了蓝色的火焰,所以……”
鸿池笑盈盈地开始说下去。我都已经这么清楚地表达‘没兴趣’了,她还是不打算停止,我只好将策略从“让她不要再说下去”改为“把她的话当成耳边风”。
“……那个护理师胆战心惊地转过头去,没想到眼前竟然出现一团散发着蓝白色光芒的鬼火!”
鸿池倾身向前,眼睛睁得老大。那充满魄力的动作,让我不由自主地往后仰。
“欸,很令人好奇对吧?”
鸿池说完后,不知为何,骄傲地挺起急诊室制服下的胸膛。
“并不会。”
我恢复原本的姿势,一边叹息,一边摇了摇头。
“咦——医师,你太无趣了啦。这么无趣的男人,会没有女人缘喔!”
“不用你管!”
总觉得头开始痛了起来。鸿池上个月之前对我明明还很有礼貌,但话题吗?我想她应该会很开心吧。”
鸿池露出幸福的微笑。自从鹰央这个月初在急诊室瞬间拆穿两名假病患之后,她就公开自称鹰央的粉丝。也就是说,鸿池似乎是为了让鹰央高兴,才想透过我将这个鬼故事告诉鹰央。
我深深叹了一口气。确实,鹰央如果听到这件事,一定会非常高兴吧。小小的脑袋里塞满了庞大知识与无限好奇心的她,总是不停寻找机会使用她那性能优越的头脑。我相信这个‘鬼火’事件,她一定也会非常高兴地主动插手。
“要是你有话想告诉她,自己说不就得了,为什么要特地透过我呢?”
“咦——因为直接跟我所仰慕的鹰央医师说话,岂不是让人很害羞吗?其实啊,我的梦想就是将来能成为像鹰央医师一样的医师呢。”
拜托请别这样,你身边的人会很辛苦的。
“知道了知道了,我会帮你转告她的。”
我挥挥手打发她。当然,我根本就不打算将这件事告诉鹰央。
“不过,没想到你会把我当作跟鹰央医师联络的窗口。这阵子,总觉得大家对我很随便,而且有愈来愈多的实习医师和护理师,也开始叫我‘小鸟医师’了……”
就在我开始抱怨的时候,鸿池就像解出了写在黑板上的题目的小学生一样,迅速高高举起了手,满脸笑容地说道:“啊,那是我到处散播的唷。能够流传到这么多地方,真是令人心满意足呢。”
“……我们法院见。”
第二节
“……好累。”
一走进楼顶上大约两坪大小的活动屋后,我便大大地伸了个懒腰。这里就是我的办公桌。一般医师的办公桌,都在各科医局所在的三楼;但我所隶属的统括诊断部位在楼顶,所以我的办公桌也被设置在楼顶这个廉价的活动屋里。我看着窗外的建筑物。那是鹰央的‘家’;跟我所在的这个活动屋相较,那栋建筑弥漫着一股高级感。
我拉上窗帘,转了转脖子,发出喀喀的声音。我感到一股沉重的疲劳感从心里涌上,一定是因为刚才被鸿池欺负的关系。我还是早点回家休息吧。
正当我脱下急诊部制服的上衣,准备换上便服的时候,身后传来门被打开的轧轧声。
“你工作结束了吗?”
“哇!”
我吓了一跳,一回头,只见一名穿着浅绿色手术衣,外面套着一件尺寸稍嫌大了点的白袍,个子娇小的女性站在门口。
天久鹰央——她是统括诊断部的主任,也就是我的主管,而且是个不管说几次都不记得要敲门的女人。
“喔,原来你在换衣服啊,抱歉,那你赶快换吧。”
“不,我要换衣服,所以请你在外面等一下。”
“为什么?”鹰央疑惑地歪着头。
“什么为什么……”
“放心,我对你的裸体没有兴趣。就算看到男人的裸体,我也不会觉得开心。”
“不,不是这个问题……”
难道你对女人的裸体就有兴趣吗?我赶快将手伸进袖子里,迅速穿好上衣。
“所以你找我有什么事呢?”
天久鹰央会特地来到这里,就表示一定又没什么好事了。
“你不用换裤子吗?”
“为什么我一定要在医师面前跳脱衣舞?”
“什么嘛,原来你想要跳脱衣舞啊?但是就算你在我面前脱光了跳舞,我也不会付钱喔。”
“……算了,这个话题到此为止。请问你找我到底有什么事?”
我边叹息边说。不懂人情世故的鹰央,有的时候就是会像这样难以沟通。
“小鸟,你今晚有空吗?”
“咦?今晚吗?我有点事……”
“我要去听鬼故事,你跟我去吧。”
我正打算捏造今天晚上的预定行程时,鹰央就打断了我的话,一脸愉快地说道。既然你根本不打算管我有没有事,那就不要特地询问好吗?
“鬼故事是吗……?”
现在是十一月,也就是冬季,而鬼故事一般都是在夏天说的。看见我歪着头,鹰央将她那头微卷的黑色长发往前垂下,再把手举至胸前,将手腕垂下。这个动作,我好像不久之前才看过……
“没错。你听了可别吓一跳,听说这间医院……会出现‘鬼火’唷。”
天久鹰央用恐怖的语气说道,那一瞬间,我的脑海中浮现了鸿池的奸笑。
“鹰央医师,原来你已经知道鬼火的谣传了啊。”
我和鹰央一起走在通往病房的下楼阶梯,轻声说道。最后,我还是被迫要和她一起去听那所谓的‘鬼故事’。真是的,我好讨厌自己这种无法拒绝别人的个性。
“……‘已经’?你早就知道鬼火的事了吗?99lib.”
天久鹰央眯起那双有着双眼皮的大眼睛。我察觉自己的失言,面色转为凝重。要是被鹰央知道我隐瞒着她可能会感兴趣的事情,不知道会有什么后果。
“不,那个,我也是刚刚才在急诊室听实习医师说的。当然,我打算明天就告诉医师唷。”
“……八楼西病房的护理长来找我商量一件事。她说有个新进的护理师,因为‘看见鬼火’很害怕,所以要我去了解一下。”
我吞吞吐吐地解释,鹰央则是对我投以怀疑的视线,接着一脸无趣地说道。
啊,对了。鹰央从小就经常跟着当时担任院长的父亲一起来医院,所以在医院里面拥有一个情资网路。就连第一年的实习医师都有所耳闻的传言,当然不可能逃过那个宛如蜘蛛网般的情资网路。
我们说着说着,抵达了八楼病房。
“我记得八楼病房……应该是内科病房对吧?”
“是啊,这里是呼吸器官、消化器官、肾脏、胶原病(Collagendisease)内科病人住院的病房。你啊,既然在这间医院工作,这种事情也应该要知道吧。巡房的时候不是都会来吗?”
为了仰赖主任鹰央优异的诊断能力,统括诊断部经常接到来自全院各科的诊察委任。因此,统括诊断部每个星期都会在医院里巡房两次,视察委托我们诊疗的病人。话虽如此,哪个病房住着哪一科的病人,我其实并不完全记得。毕竟我不像鹰央一样拥有超强的记忆力。
就在我望着护理师们在走廊上忙进忙出时,鹰央打开了楼梯旁边的一扇门。‘病情说明室’——这是一间让医师与病人谈话用的小房间,大约只有两坪大小。
里头只放着桌子、折叠椅以及电子病历表的荧幕,另外还坐着一名穿着护士服的年轻女性。我们一进入房间,她就赶紧站了起来。她是个个头非常娇小又纤瘦的女生,体格可能跟鹰央差不多吧。看起来稚嫩且没有化妆的脸庞,不知为何令人联想到松鼠。就连领悟力不佳的我,都猜到了她是谁——这名护理师,就是看见‘鬼火’的目击者。
“让你久等了。那么,你就把事情告诉我们吧。”
天久鹰央拉开折叠椅,在护理师的对面坐下,同时唐突地这么说。不过,她的语气听起来比对我说话时还要温和许多。这个人对女性向来比较好,尤其是年轻又可爱的女孩子。
“那个……呃……我叫做佐久间千惠子。我从今年四月开始被派到八楼西病房,担任护理师。谢谢您今天特地抽空过来。”
自称千惠子的护理师深深一鞠躬。
“所以你说你看见‘鬼火’了吗?”
天久鹰央依然唐突地问道。千惠子轻轻地点点头,扬起目光。
“是的,我在值夜班的时候,看见病房的走廊出现蓝色的火焰……”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想起了当时的状况,千惠子浑身颤抖。
“那个,有没有可能是你看错呢?”
我想要赶快结束这场闹剧,所以忍不住插了嘴。坐在旁边的鹰央恶狠狠地瞪了我一眼,但我已经下定决心视而不见。
“我并没有看错!”千惠子往前倾身,以坚定的口吻说道。
“可、可是啊,你只看见一次,所以说不定……”
“其实……我并不只看见一次。”千惠子咬着下唇。
“不只一次?”
“是的。到今天为止,我已经看见三次了……自从两个星期前第一次看见‘鬼火’之后,每次只要我值夜班……就会看见‘鬼火’。”
“看过三次这么多?”
“除了你以外,还有别人看过‘鬼火’吗?”
我皱着眉,鹰央则是开口询问。千惠子难过地低下头。
“不……只有我一个人看到。所以大家都不太相信我。虽然我很害怕值夜班,但也不可能只有我不值……今天又轮到我值夜班了,我不知道该如何是好……我去找护理长商量,她告诉我可以拜托鹰央医师……”
千惠子说到这里,就再也说不出话来,肩膀开始颤抖着。我感到束手无策,只好看看千惠子,又看看鹰央。
“只要值夜班就会看到‘鬼火’……而今天正好轮到你值夜班。”
天久鹰央喃喃自语,接着露出一抹奸笑。我的脑中响起一阵警报声。
“小鸟!今天晚上来试胆吧!”鹰央站起来,高举拳头,与千惠子兴高采烈地说道。
“……所以,有关鬼火的记载,最早可以追溯到万叶集。一般认为,死者的魂魄在离开身体之后,就会带着火焰四处飘荡。以科学的角度来看,最有力的解释,就是可燃性气体燃烧后所形成的火焰,这是尸体中所含的磷……”
“那个……医师。”坐在椅子上的我揉着眼睛,打断了正盘腿坐在床上、一心一意地说明“鬼火”的鹰央。鹰央瞪了我一眼,不高兴地嘟起了嘴。
“怎样啦?我说得正高兴呢,让我说到最后嘛。”
你只要开始说话,根本就没有‘最后’好吗——我在心里吐槽。读遍古今中外所有类型的书籍,将一切知识塞在小小脑袋中的鹰央,一旦启动开关,就会源源不绝地诉说知识。就算已经花了几十分钟来说明有关‘鬼火’的知识,她也会立刻继续补充相关的知识。
“真的有必要做到这种地步吗?我们不用在这里等吧?”
我环顾四周——这个大约三坪大的空间里,只放着床、椅子和床头柜。
“没办法呀,现在只剩这一间空病房了嘛。”
“不,我是说,就算不在病房里面等,应该也没关系吧……”
没错,我和鹰央此时位在八楼西病房的一间病房里,而且现在的时间已经是将近半夜两点了。在几个小时前,我们和千惠子谈完话之后,我和鹰央就暂时解散,等到时间进入新的一天之际,我们才又再度集合,躲在这间病房里。我们的目的,当然就是观察‘鬼火’了。“明天一大早开始就要看一整天的门诊,这样不会有点吃不消吗……”对于我的反对意见,鹰央完全无动于衷。
“除了那个护理师以外,就没有人看过‘鬼火’了。也就是说,想要看见‘鬼火’,最好的方法,就是趁那家伙值夜班的时候躲在一旁观察。”
天久鹰央面带笑容,拿起放在床边的捕捉昆虫用的网子。
这个人……想要捕捉‘鬼火’啊。
“医师,你是真的相信‘鬼火’这种东西存在吗?”
一说出口,我立刻就后悔了。这种事情根本不需要问,果然,鹰央的大眼睛不高兴地眯了起来。
“相信?那是什么意思?不管相不相信,光是听她叙述,怎么能下判断呢?所以我们才要像现在这样想办法亲眼见证,不是吗?”
没错,鹰央只相信自己的眼睛所见的东西。反过来说,她并不认为像‘鬼火’这种超自然的东西‘不存在’。
“可是,世上怎么可能有鬼火嘛。最有可能的还是……”
“……恶作剧对吧。”鹰央一脸无趣地说道。
“是,没错。医师果然也考虑到这个可能性了啊。”
“那还用说。检验所有的可能性,最后剩下的那一个就是真相了。任何可能性我都会列入考虑,不论我看到真正的鬼火会有多高兴,我也绝对不会不经查证就盲目相信。”
看到鬼火有那么值得高兴吗?
“目前的可能性,包括那真的是鬼火、有人恶作剧,还有那个护理师说谎。”
天久鹰央左右摇晃竖起的食指,轻声说道。
“说谎?”
“你干嘛那么意外?毕竟看到‘鬼火’的只有那个护理师一个人而已,当然也有可能是她说谎啊。”
这么说来好像也有道理……
“不,可是,她为什么要做这种事呢?”
“可能的原因有很多,例如她想要辞职,但是却说不出口,所以就用医院闹鬼很可怕当作借口来辞职之类的。”
“可是,她刚才都哭了……”
“我说啊,女人都是演员喔。如果是为了骗你这种单纯的男人,流点眼泪根本是轻而易举的事。”
“……这么单纯都是我不好。”
基本上,你自己不也是女人吗?
就在我们说到一半的时候,病房房门忽然打开。我反射性地回过头去,只见门外有一个中年的护理师正瞪大了眼睛,凝视着我们。
我和护理师四目相对。经过了几秒钟的沉默之后,护理师的嘴角扬起一抹暧昧的笑容。
“哎呀哎呀哎呀,真抱歉耶,打扰到你们了。因为这间病房应该是空房,却传出说话声,所以我才过来看一下的。本来是不可以这样的,但既然是鹰央医师,那我也不好说什么了。请慢慢来喔……”
护理师带着意有所指的笑容,缓缓地关上了门。
打扰到你们了?请慢慢来?等我终于明白护理师这番话的涵义时,我瞬间瞪大了眼睛,眼球都快要飞出来了。
“不、不是的!”
“你在紧张什么?乖乖坐好。”
就在我站起来,准备朝护理师追去的那一刻,鹰央以和平常一样的语气这么对我说。
“不是啊,刚刚那个护理师完全误会了耶!”
“误会?”鹰央歪着头。
“对啊,那个护理师以为我们在这间病房里偷情啦。我得追上她,澄清这个误会才行啊。”
“为什么?”
天久鹰央依然歪着头说道。
“什么为什么,要是不解释清楚,大家接下来说不定就会开始谣传我和医师正在交往耶。”
正确地说,应该是鸿池到处散播的谣言会被强化。
“那种小事,有什么关系?”
“怎么会没关系……”
我半张着嘴,哑口无言。
“别人怎么想都没关系,反正我和你事实上并没有在交往。”
“不……可是……”
我和你这种离群索居的怪人不一样,我会在意别人的眼光啊。
“总之不要管那么多了,你给我安静坐好。要是我们躲在这里的事被发现了,‘鬼火’很可能就不会出现了耶。”
面对一脸不满的我,鹰央不耐烦地说道。我心不甘情不愿地坐回椅子上,这时房门传来略带犹豫的敲门声,接着缓缓地开启了。
“那个……打扰了。”千惠子从门缝探出头来。“我现在要开始巡房了,麻烦你们了。”千惠子脸色铁青,声音颤抖着。
“好,包在我身上。”鹰央竖起大拇指。那态度和对待我的时候也差太多了吧?
等千惠子的身影消失在门外,鹰央便将病房里的灯关上,她将门打开一道缝隙,窥探着外面。我也跟着鹰央,从门缝望向一片漆黑的走廊。
天医会综合医院的病房构造是这样的:建筑物的正中央是电梯、会客室以及护理站;以此为中心,有两个呈现‘匚’字形,互相面对的走廊。我们此时所在的病房,位于距离护理站最远的走廊尽头,护理站的灯光几乎不会照到这里。
千惠子看似不安地东张西望,慢慢沿着走廊往前走。穿着护士服的娇小身影,逐渐融入黑暗之中。
“鹰央医师,你看得见吗?”
天久鹰央虽然对光线很敏感,白天出门的时候一定要戴太阳眼镜,但是相反的,却像猫头鹰一样,夜间的视力非常好。
“嗯,她现在正要经过走廊的正中央。目前没有什么异状。”
我们默默地注视着走廊几分钟。夜间视力没有鹰央那么好的我,已经几乎看不见千惠子的身影。根据千惠子的说法,‘鬼火’总是出现在这条走廊上。
“话说回来,半夜的医院还真是令人不舒服呢。”
“什么嘛,小鸟,原来你会怕喔?”鹰央调侃似地说道。
“不,并没有到害怕的程度,只是单纯觉得不舒服而已。鹰央医师不会怕吗?”
“你在说什么啊?这世上没有会让我害怕的东西。”
天久鹰央小声地说着,然后自豪地“哼”了一声。
“……你不怕真鹤小姐吗?”
“姊、姊姊喔……”
听见我有点坏心的问题,鹰央的表情变得扭曲,顿时语塞。
天久真鹤是大她三岁的姊姊,也是这间医院的事务长。鹰央很明显地非常怕她。
“我从以前就觉得好奇,为什么鹰央医师会害怕真鹤小姐呢?她明明是个对妹妹很好,既温柔又漂亮的姊姊呀。”
“那是因为你没有看过姊姊生气的样子,所以才会说出那种话。她平常确实很温柔,可是一旦生起气来却非常可怕喔。真的不是开玩笑的……”
天久鹰央环抱着自己的双肩,开始微微地颤抖。看来我似乎触碰到她的心理创伤了。将如此温柔的真鹤小姐惹到生气,这个人到底做了什么事啊?
我一边想着这些,一边望向走廊的尽头。这是一条很长的走廊,我已经完全看不见千惠子的身影了。
“鹰央医师,你看得见佐久间小姐吗?”
“嗯,她走到走廊的尽头了。现在正回头看着我们。”
天久鹰央好不容易不再发抖,低声说道。这个人的夜视能力真的很好耶。
不过,既然她都已经走到走廊的尽头,是不是就表示今天不会出现了呢……
就在我这么想的瞬间,‘那个东西’出现了。
在走廊中间附近、靠近地板的地方,出现了一团蓝色的火焰,照亮了黑暗的走廊。就在我吓了一跳,睁大双眼的时候,那团火焰就像被风吹熄般消失无踪了。
火焰出现的地方离我们还有一段距离,而且也只出现一瞬间,因此我并没有看得很清楚,但是走廊上突然出现蓝色火焰这件事,的确是千真万确的。
“走!”
手里拿着捕虫网的鹰央立刻往前飞奔而去,完全不理会因为吓了一跳而僵立在原地的我。我回过神来之后,也赶紧跟上前去。
我和鹰央抵达了火焰消失的位置附近。我从白袍口袋里拿出检查病人瞳孔时使用的笔灯,照亮蓝色火焰先前出现的地方。鹰央仿佛觉得刺眼似地眯起眼睛。
一定可以找到什么线索的。刚刚的确出现了火焰,但那一定是某个人的恶作剧。然而,眼前却是一条没有任何异状的走廊,就连灰烬也99lib?没有。
我抬起头,望向病房的门牌。出现火焰的地方,就在817号病房和818号病房的中间左右。
一阵脚步声震动了我的鼓膜。我朝声音传来的方向一看,只见千惠子像是喝醉了地,踏着不稳的脚步朝我们走来。即使是在一片黑暗当中,我也能看见她的双眼无神。
“果然是……真的……”
从千惠子唇间发出的呢喃,在一片漆黑的走廊.99lib.响起。
第三节
“总算结束了……”
目送上午最后一个病人离开诊间后,我趴在办公桌上。我将脸颊贴着桌面,望向墙上的挂钟。现在是十二点整。
“你怎么像只离开水面的水母似的?真是难看。”
我缓慢地移动贴在桌子上的头,望着站在我身后,毫不留情地这么说的鹰央。
“医师你为什么这么有精神啊?”
我们在八楼病房目击了‘鬼火’之后,又过了几个小时,我和鹰央便一如往常地来到了统括诊断部的门诊诊间。统括诊断部的门诊病人,表面上虽然都是其他科难以诊断的病人,或者是必须花上许多时间诊断的病人,但事实上被转来这里的,大都是在各科门诊一直抱怨或抗议,令人疲于应付的病人。抱着几乎一整晚没睡的沉重脑袋听这些病人唠唠叨叨地说个没完,简直就像是拷问。我不知道中间究竟有几次差点睡着。和躲在病人看不见的地方听我们说话的鹰央不同,直接面对病人、听他们说话的我,当然不可能打瞌睡,因此我只好不断捏自己的手背,在上午门诊的这三个小时里反覆与睡魔缠斗。
“总之,我想先趴在桌上睡一下。我会在下午门诊开始之前回来的。”
下午的门诊从两点开始。平常的午休时间,我都会吃午餐,或是去巡一下住院病人的房,但是我今天实在没有力气了,我想要尽早让这个已经快要沸腾的大脑休息一下。
我站起来,往门口踏出一步,却因为背后被拉住而踩空。一回头,只见鹰央正拉着我的白袍一角。
“呃……怎么了吗?”
“睡觉?你在胡说些什么啊?我们不是现在才要开始做正事吗?”
“正事?”
“对啊。有关昨天的‘鬼火’,我们不是还都一无所知吗?当然得趁着午休时间去收集资料才行。”
呃,我想,调查鬼故事绝对不是我的‘正事’吧。
“那件事应该不用急吧。要是睡眠不足,头脑也会不灵光……”
“不要把我和你那种笨头脑相提并论。我的头脑无时无刻都是很清晰的。”
天久鹰央挺起胸膛如此说道。平常鹰央要是没有从晚上十一点睡到早上六点,也就是睡?99lib?眠时间少于七个小时的话,脾气就会变很差;然而,她满脑子都是‘谜团’的时候,就算好几天不睡觉也没关系。不过,我希望她不要以为每个人都像她一样。
“如果医师要去,我不会阻止你,但我想睡觉。我已经撑不住了。”
听见我这么说,鹰央眯起那猫咪似的眼睛,露出一抹邪恶的笑容。
“……我是你的上司。”
“是,是这样没错,有什么问题吗?”
“如果你不在乎自己的奖金变成怎样,你就安心地睡吧。”
……卑鄙的家伙。
“……哎呀,老实说,其实我已经猜到谁是犯人了耶。”
“叹?犯人?猜到是谁?”
坐在我眼前的一位胖胖的护理师这么说。我甩了甩像是灌了铅一样沉重的头,反问道。
因为我的奖金被厅央抓去当作人质,所以我只好跟鹰央一起来到昨天晚上和千惠子谈话的,这间位于八楼西病房的病情说明室。这位身材宛如相扑力士的女性,也就是八楼西病房的护理长,早已坐在房里等着我们。看来鹰央趁着上午门诊开始之前,就将昨天的情况告诉她,并且和她约好了要碰面的样子。
“没错,我知道犯人是谁。每次都是千惠子值夜班的时候,‘鬼火’才会出现对吧?谁会做出这么愚蠢的恶作剧,我一下子就猜到了。”
“那不一定是恶作剧吧?”隔着桌子,坐在护理长对面的鹰央如此说道。
“喔,对啊。真抱歉,魔央。我的意思是,假如那是恶作剧的话,那么我大概知道犯人会是谁。”
护理长面带笑容地更正自己的说法。这个护理长很清楚该怎么对付鹰央,我想她一定是打从鹰央小时候经常跟父亲来医院那时,就认识她了吧。
“那么,所谓的犯人到底是谁呢?”我在一旁插嘴说道。
“就是住在817号病房的病人。”
817号病房……我记得那病房就在‘鬼火’出现的位置附近。
“817号病房啊。住在这间病房里的病人,就是突发性气胸的高中生、因为C型肝炎而正在接受干扰素(Interferon)治疗的四十多岁男性,还有罹患酒精性肝炎(Alcoholic Hepatitis)的五十岁男性这三个人对吧。”
天久鹰央竖起食指,一边像节拍器一样左右摇晃着,一边这么说。
“你怎么知道?”我望向鹰央。莫非鹰央也觉得那间病房的病人很可疑,所以事先调查好资料不成?
“什么怎么知道,掌握病人的资料不是理所当然的吗?”
“……医师,你该不会记得每一位住院病人的资料吧?”
“内科的病人都记得。这不是应该的吗?”鹰央一派轻松地说道。
简单说,这间负责东久留米市全市医疗服务的天医会综合医院,是一间拥有超过六百张病床的大型医院。光是内科的病人,大概就有两百人以上吧。要将这些病人的资讯全部记住,一般而而言根本就是不可能的。没错,一般而言……我再次体认鹰央那超人般的头脑。
“所以,有嫌疑的是那三个家伙当中的哪一个?”
“气胸的病人唷。”护理长叹息着说道。
“气胸的病人啊。我记得他的名字叫做久保田光辉,是名十七岁的高中生,因为突发性气胸,在二十天前住院。由于不是太严重的气胸,所以在进行非侵入式治疗并加以观察之后,再过不久就能出院了。”
“是啊,没错。鹰央的记忆力还是一样厉害呢。”
“为什么你会觉得是那名病人在恶作剧呢?”
听到我这么问,护理长压低音量说道:“这个嘛……是因为光辉同学对千惠子怀恨在心,想要报复她唷。”
“怀恨在心?报复?”
这些不祥的词汇,让我忍不住皱起了眉头。千惠子到底对那名少年做了什么事?
“光辉同学啊……”护理长将音量压得更低。“在抽烟的时候被千惠子抓到了。”
“啊?”这番出乎意料的话,让我忍不住发出怪叫。“抽烟……?”
“没错。光辉同学躲在厕所抽烟,一手拿着烟走出来的时候,正好被千惠子撞见。光辉同学很紧张地拜托她不要说出去,但他住院的原因正是肺部疾病,加上又未成年嘛,所以千惠子没办法,还是向我报告了。”
“在院内抽烟被发现,医院不会强制要求他出院吗?”
在我以前任职的大学附设医院里,只要在院内吸烟,基本上就必须强制出院。
“我们医院第一次抓到是严重警告,第二次抓到才会强制出院。所以我没收他的香烟和打火机,并且连络了他的父母亲。光辉同学在家里似乎装作很乖巧的样子,因此被父母亲臭骂了一顿。”
“你是说就是因为这样,所以他才对千惠子怀恨在心,并且故意吓她是吗?”
“没错,在这个楼层的病房里,除了那孩子以外,就没有人会对千惠子做那种恶作剧了。”
“又还不确定是恶作剧……”
“哎呀,对喔。抱歉。我只是假设如果那是恶作剧的话嘛。”
护理中四两拨千斤地接受了鹰央的抗议。该怎么说呢,她完全懂得要怎么对付鹰央呢,我是否应该拜这个护理长为师呢?
“……总之,我们去问问看那名气胸的高中生,听听他的说法吧。”鹰央嘟着嘴说道。
我和鹰央以及护理长一起在八楼西病房的长廊上走着,护理师和住院病人们往来交错。昨天晚上还觉得这里的气氛很诡异,不过在白天看来,却是一条漂亮又干净的走廊。间隔排列的病房入口,看起来就像高级旅馆似的。虽然从走廊看不见病房里的状况,但可以从设置在洗手台侧面的镜子,看见在病房里的洗手台刷牙的病人。
我们来到走廊的中间,走进门外挂着‘817’门牌的病房,然后在右前方的病床前停下脚步。透过拉上的布帘,隐约可以看见里面的人影。
“光辉同学,可以打扰一下吗?”
护理长说完,也没有等他回应,就直接拉开了布帘。布帘后方,一名少年盘腿坐在病床上,手拿着自动笔,正在阅读一本看起来像参考书的书籍。他两耳塞着耳机,耳机线连接着携带型音乐播放器。
“什么事?”久保田光辉皱起眉头,将耳机取下,完全没有隐藏语气里的不悦。
他有一头理得很短的黑发,脸上的青春痘相当显眼,五官还算工整,身材纤细修长。外表看起来,就像是个‘认真乖巧的高中生’。
“哎呀,你在念书吗?真抱歉打扰你了,我们有点话想跟你说。”
“马上就要考试了。请问有什么事呢?”
光辉的眉头皱得更深,开始整理散落在病床上的物品。音乐播放器、笔记型电脑、掌上型游戏机、智慧型手机——这些东西的电源全都插在从床头拉过来的延长线上。这个名叫光辉的少年,看来已经对住院生活感到相当厌烦了。
“那个,最近在病房引起话题的那件事,该怎么说呢……就是关于‘鬼火’的事情啦。你应该也知道吧?”
“什么?鬼火?……喔,就是那个护士尖叫的事情啊。大家都知道啊,她叫得那么大声。”
光辉带着一副不屑的样子说道。他口中的“那个护士”,应该就是指千惠子吧。从他的态度,可以很明显看出他对千惠子抱持着敌意。
“是护理师,而且她有名字,她叫做千惠子。”
护理长以老师训诫学生的口吻说道,但是光辉却用挑衅的眼神望着她,回了一句:“谁知道她叫什么名字啊。”
“所以呢,那个‘鬼火’又怎么样了?”
“那个‘鬼火’是不是你故意制作出来吓护理师的?”鹰央毫不修饰地说道。光辉深深地皱起眉头。
“啥?你说什么?你是在怀疑这间医院的病人吗?”
“我只是在问你问题而已,不要说那么多废话,直接回答问题。你是说,制作鬼火的不是你?”
“当然啊。所谓的‘鬼火’,不就是一团燃烧的火焰吗?请问我要怎么做出那种东西来?自从上次那件事之后,我的东西已经被检查了好几次。我身上要是有可以做出那种恶作剧的东西,早就被发现了吧。”
光辉转着手上的自动笔,大声地咂嘴。鹰央斜眼望着护理长,护理长点点头。
“是的,在他母亲的要求下,我们都会定期检查他身上的东西,以防他再次吸烟。”
“什么定期,根本是每天吧。我已经觉得很烦了,你们可不可以收敛一点啊?好啦,总之就是这样,我身上并没有可以生火的东西,所以不可能做出什么使用火的恶作剧。”
光辉像是挑衅似地扬起嘴角,将视线转向护理长。
“对了,出院的时候,你们会将没收的东西还给我吧?”
“所谓没收的东西,是指香烟吗?”
“香烟就不必了,我要的是打火机啦,打火机。那个很贵耶。是我用打工的薪水买的,请务必还给我。”
“喔,就是你藏起来的那个坚固的打火机啊。那叫什么来着?‘吉波’?”
“是‘ZIPPO’啦,‘ZIPPO’!”
“对啦,就是那个。我会归还——给你妈妈的。如果真的如此宝贝那个打火机,你应该藏在更适合的地方才对吧。竟然藏在洗手台下面,果然还是小孩子呢。”
不知是否对光辉那种目中无人的态度感到生气,护理长以调侃的态度说道。光辉垮下了脸。
“那是因为你们没有好好管理病房吧。什么嘛,洗手台竟然堵塞。要不是工人来修理水管,打火机就不会被发现了……洗手台就在病床旁边,平常也根本不会有人注意,本来就是个藏东西的好地方啊。你身为护理长,应该更要负责管理好病房的设备吧。”
光辉以反抗的口吻反驳,护理长和光辉之间充满了不愉快的气氛。下一秒,鹰央突然插进两人的中间,开始上下打量着光辉。
“怎、怎样啦。干嘛这样盯着人看。”
“这么说来,我记得那个叫做千惠子的护理师,今天也值夜班对吧。希望今天晚上不会有事。”
天久鹰央完全无视一脸讶异的光辉,突然往右转了一百八十度,转向站在她身后的我和护理长。
“叹,今天晚上……”
“好,这里已经没事了。走吧。”
天久鹰央强硬地打断满脸疑惑的护理长,接着以双手将我和护理长推出门外。我在鹰央的推挤下慢慢往后退,背后忽然撞到了什么东西。回头一看,原来是放着空针筒、消毒用的酒精棉球、注射器等物品的换药车。这间病房的病人等一下可能要抽血吧。
天久鹰央将我们往后推开大约两公尺之后,将手伸到背后,粗鲁地把布帘给拉上,遮住了光辉的身影。
“……到底是怎样啊。”布帘的后方传来光辉气呼呼的声音。
好困……我的头重得就像是脑浆被换成了铅块一样。
我摇摇头,试圆将睡意甩出头盖骨外,但是它却像口香糖一样黏在头脑的内侧,难以摆脱。
与光辉谈完话当天的深夜,我又再次躲在八楼的一间病房里。当然,这次一样是因为鹰央拿我的奖金当人质,命令我这么做的。我将今天的工作做完后,立刻趴在自己的办公桌上睡了一下,但是趴在硬邦邦的桌上很难睡,我觉得自己的脑袋已经超时工作,随时都有可能罢工。
我看了一眼自己的手表,现在刚过半夜两点。时间差不多了。就在我这么想的同时,病房门口传来轻轻的敲门声。作战开始。
我把病房里的灯关掉,将门打开一道缝隙,像昨天一样从门缝窥视走廊。一抹身穿护士服的娇小人影,缓缓走向走廊的尽头。
我定睛细看,目送那个娇小的背影融入黑暗之中。
我持续注视着黑暗的走廊好几十秒。
昨晚,蓝白色的‘鬼火’就是在这个时间点出现的。但是,今天那团火焰却没有出现。紧接着,走廊的尽头出现了黄色的闪光。
是暗号。我打开门,蹑手蹑脚地用小跑步穿过走廊,跑向昨晚“鬼火”出现的地方。
当我靠近那99lib?里的时候,走廊的角落突然有什么东西很快地移动。因为太暗了,所以我看不太清楚,但那个东西看起来就像一条蛇在地上滑行一般。那条‘蛇’的目的地是……
我将视线往上移,映入眼帘的是‘817’的房号牌。
一抹穿着护士服的娇小人影摇曳着裙摆,从走廊的尽头小跑步过来。
我们在“蛇”钻入的房间,也就是817号病房门口会合后,朝彼此点点头,便进入了房里。
一踏进病房,就听见最靠近门口的布帘后面传来沙沙声响。接着,布帘便被我眼前的这个人给拉了开来。
“今天的‘鬼火’失败了呢。”身穿护士服的鹰央仿佛很开心地说着,同时用手电筒照亮久保田光辉的脸。
他连忙将手上的东西藏在背后,表情明显变得非常僵硬。
天久鹰央转过头来,得意洋洋地仰头看着我。
“什、什么?”
“怎么样,这身护士服适合我吗?”鹰央露出了罕见的天真笑容,当场转了一圈。
“呃……这是怎么一回事?”
护理长揉着睡眼惺忪的眼睛,看着垂下头的光辉,站在她身旁的是同样满脸疑惑的千惠子,她们两人都是在三更半夜被鹰央叫来的。虽然护理长就住在距离医院走路只要几分钟的大厦,千惠子则是住在医院后面的宿舍里,但仍然是相当强人所难。
现在的时间已经超过半夜三点,鹰央、我、护理长、千惠子以及光辉等五个人,全部聚集在病情说明室里。
“所以,正如你所推测的,这家伙就是‘鬼火骚动’的犯人。”
天久鹰央不知是否爱上了那套护士服,直到现在还穿着它。她兴高采烈地将手上的东西放在桌上。那正是光辉刚才拼命想要藏起来的东西。
“……延长线?”护理长讶异地低语着。
“这不是普通的延长线唷,你看上面的插孔。”
只见延长线上有三对插孔,其中的一对,上99lib?面插着两根黑色细长的棒状物,顶端还插着白色的棉球。
这到底是什么东西?我遵照鹰央的命令,将举止怪异的光辉抓住,但具体而言他到底做了什么事,我其实是一头雾水。
“呃,请问这到底是什么东西?”千惠子小心翼翼地询问。
“这是‘鬼火产生装置’。对不对啊?”
天久鹰央一脸开心地说着。光辉默默地撇过头去,不过鹰央对他的态度不以为意,继续说了下去。
“百闻不如一见,我们就来实际做做看吧。”
“实际做做看?要做什么呢?”总觉得有股不祥的预感,于是我这么问道。
“别管那么多,只要安静地看着棉花就好了。”
天久鹰央拿着延长线的插头,跪了下来,将插头伸向房间角落的插座。
“Show time”
天久鹰央用漂亮的发音喊道,同时将插头插进插座。下一秒,耳边便传来一阵“霹雳”的爆裂声,插在延长线插孔上的黑色细棒迸出火花,白色的棉花便被蓝色的火焰所包围。棉花一转眼就燃烧殆尽,变成一团黑炭。
“很好玩吧?”鹰央望着目瞪口呆的我们,开心地说着。
“呃,刚刚那是……”
千惠子指着黑炭问鹰央:“这就是你所害怕的‘鬼火’的真面目,也就是不用打火机、也不用火柴,就能产生蓝色火焰的装置。亏他想得出来这么有趣的事情。”
天久鹰央站在光辉的身旁,粗鲁地拍拍他的肩膀。光辉一脸难看的表情。
“起火的原理是什么呢?那个黑色的东西和棉花是……”我眨了眨眼,如此询问。
“啊?什么嘛,原来你还没发现啊?这些全都是这家伙今天身边的东西啊。”
身边的东西?我回想白天去光辉病床时的状况,但还是不懂她指的是什么。
天久鹰央故意深深地叹了一口气,开口说道:“就是自动笔芯和消毒用的酒精棉球啊。”
“自动笔芯和酒精棉球……?”千惠子重复了一次。
“没错。将两支自动笔的笔芯插在延长线的插座里,再让它们交叉。笔芯是碳做的,可以通电;电流沿着笔芯从成对的插孔流出后,在交叉的地方产生短路,于是笔芯迸出火花,燃烧殆尽。而这些火花点燃了酒精棉球里的酒精,产生蓝色的火焰——这就是‘鬼火’的真相。”
天久鹰央竖起食指,斜眼看着光辉,兴高采烈地说明。
“因为你抓到这家伙抽烟,又向他的父母亲报告,所以他才想到利用‘鬼火’来吓你,借此报复。真是个孩子气又愚蠢的想法。不过,由于可以用来点火的工具全部都被没收了,而且护理师们会定期检查他身上的东西,所以他才会利用周遭本来就有的东西,制作出临时的‘鬼火产生装置’。”
天久鹰央指着桌上那条留下黑炭的延长线。
“将这个放在阴暗的走廊角落,自己再躲在病房门口附近,抓准时机,将插头插进插座里。这么一来,就会像刚才一样发生短路,出现火焰。最后,只要从房里将延长线拉回来,就几乎不会留下证据了。”
“那么,为什么今天那个装置失效了呢……?”我在一旁插嘴。
“很简单。那是因为我在走到走廊之前,就事先将那间病房的总电源给关掉了。医疗机器的电源虽然无法关闭,不过病人平常使用的插头,是可以利用总开……”
“鹰央,你竟然擅自做出这种事情?”
护理长一脸惊讶地说道,但鹰央却不以为意,继续注视着光辉。
“如何,我刚刚的说明有哪里不对吗?”
天久鹰央这么对光辉说,可是光辉只是低着头,不发一语。他的沉默,就等于是承认了鹰央的推理正确无误。
“……你们又要告诉我妈妈了吗?”
经过了几十秒的沉默之后,光辉以蚊子般细微的音量说道。
“那不是由我决定的,这种事情是护理长的管辖范围。没错吧?”
天久鹰央将发言权交给护理长,护理长双手交叉在胸前,一脸苦涩的表情。
“你啊,差点将一个为了病人努力工作的护理师吓得没办法再继续工作了喔。你知道我们为了成为护理师、为了照顾病人,有多么辛苦吗?对你而言,这可能只是一个让你一扫怨气的小恶作剧,可是却差点影响了千惠子的人生呢。”
光辉咬着嘴唇,沉默不语。他的态度看起来与其说是反省,倒不如说是有所不满。
“你啊,要是再继续摆出这种态度,我就立刻请你母亲来……”
“没关系,护理长。”
护理长正要责骂光辉的时候,千惠子打断了她的话。护理长一脸不可思议地低声说道:“……千惠子?”
“因为吸烟可能会让病情恶化,所以我不得不报告。但是这件事只是个小小的恶作剧而已,是我自己太胆小,把事情闹大了,没有必要告诉他的父母唷。”
千惠子笑着说道。护理长带着严峻的表情沉默了十几秒,最后表情总算缓和了下来。
“既然千惠子都这么说了,那也没办法了。”
光辉抬起头来,瞪大眼睛看着护理长,接着又望向千惠子。千惠子对光辉投以温柔的微笑,光辉连忙将目光垂下,仿佛不知该如何自处似地扭着身子。那副模样看起来总算有一点反省之意。
“好啦,你有没有什么话要对佐久间小姐说呢?”我轻轻将手放在光辉的头上。
“……对不起,我做了蠢事。”
踌躇了几秒之后,光辉小声地对千惠子道歉,语气中带着诚挚的反省。他虽然有点自以为是,但骨子里其实是个率直的孩子。
“好,这么一来事情就解决了。虽然只是件微不足道的小事,不过正好可以用来打发时间。”
天久鹰央举起双手,大大伸了一个懒腰。原来我累成这样,只是为了陪她‘打发时间’啊……算了,还是赶快让事情结束,回家钻进被窝里吧。就在我们正准备离开的时候,光辉战战兢兢地开口了。
“那个,刚才的说明里面,其实有一个地方说错了……”
“啊?有一个地方说错了?”
原本心情极好的鹰央,声音瞬间变得低沉。何必用那种威胁似的语气说话呢……
“是、是的……呃,我做的事情确实就像刚才你说的那样,但是最先吓到佐久间小姐的并不是我。”
在鹰央锐利眼神的瞪视下,光辉缩着脖子继续说下去。
“佐久间小姐第一次说‘看见鬼火’,是在我吸烟被抓到的两天后的晚上,对吧?那天的鬼火并不是我做的。我是在那之后,听说佐久间小姐因为看见‘鬼火’很害怕,所以才想到那个装置的。”
护理长歪起她那丰厚的嘴唇,瞪着光辉。
“事到如今,还说这些做什么呢。千惠子都原谅你了……”
“不……我想他说的应该是真话。”
就在护理长准备责骂光辉的时候,千惠子打断了她的话。
“没错。现在回想起来,只有第一次看到的‘鬼火’和其他的不一样。光辉同学制造出的恶作剧‘鬼火’,是在地板上瞬间冒出的蓝色火焰。但是我第一次看见的鬼火,却是一团更大的火焰,而且在半空中燃烧许久。至少有几十秒……”
千惠子面露阴沉的表情说着,房间里原本轻松的气氛再次凝固。原本以为事情已经告一段落,没想到又出现了意外的发展。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房里弥漫着沉重的沉默,而打破这片沉默的则是鹰央。
“你第一次看见‘鬼火’,也是在817号病房和818号病房中间的走廊吗?”
“不,不是走廊,应该是病房门口附近……因为当时很暗,距离又很远,所以我没办法确定到底是哪一间病房……”
“……这样啊。”
天久鹰央将双手交叉在胸前,思忖了几秒后,喃喃说道:“……原来如此啊。”99lib.
“我有件事想拜托你。”鹰央这么对护理长说。
“拜托我?”
天久鹰央对护理长招招手,示意要她过来,接着附在她的耳边说着悄悄话。只见护理长的眉头深深皱起。
“……为什么要做这种事?”
“别管那么多,你去做就是了。只要这么做,就能真相大白了。”
天久鹰央看着一脸狐疑的护理长,扬起了嘴角。
“好,今天就在这里解散吧。”
听见鹰央开心地如此宣布,我的心中忽然涌上一股不祥的预感。
第四节
“不祥的预感……成真了。”
“啊?你说了什么吗?”
天久鹰央听见我的喃喃自语,放下她原本在看的精装本小说,瞪着我。
光辉的鬼火诡计被拆穿的隔天深夜,我依然没有办法回家,被软禁在鹰央的‘家’里。昨天结束之后,我立刻回家,睡了大约三个小时之后,又到医院上班;今天一整天都在急诊室工作。在鹰央的命令之下,我每个星期有一天半的时间,被借调到忙得不可开交的急诊室,充当‘出借小帮手’。
结束繁重的急救工作之后,我下定决心,今天一定要回家好好大睡一觉。为了避免被鹰央逮住,我没有前往自己位在楼顶的办公桌,而是穿着急诊室制服,直接走向停车场。
这时映99lib?入眼帘的,是坐在我的爱车RX-8的黑色引擎盖上,滑着手机的鹰央。
“你以为我会让你逃走吗?”鹰央带着胜利的笑容,看着说不出话的我。
就这样,我又被带到鹰央的‘家’里,坐在椅子上、靠着椅背假寐了好几个小时。但是为个子娇小的鹰央量身订做的这张椅子,对于身高超过一百八十公分的我来说实在太小,动不动就差点滑下来,完全无法熟睡。鹰央并没有理会我,只是躺在沙发上,九九藏书气定神闲地看书。
“那个,请问我得在这里待多久的时间才行呢?”
我再次提出几个小时内已经重复了好几次的问题。
“马上就可以了……应该吧。”
“什么应该啊。我们到底在等什么啊?”
这个问题我也已经问过好几次了。
“哎呀,你很啰唆耶。别管那么多,安静地等就对了。我等一下就会说明啦。”
天久鹰央不耐烦地说道,再次看起她的书来。我只能对着天花板叹息。
每次都这样。鹰央就算解开了‘谜团’,也绝对不会事先说明,所以我每次都是在不明就里的情况下,被鹰央那莫名其妙的行动耍得团团转。
就在我闭上眼睛,想要再次小憩一下的时候,放在沙发旁小茶几上的分机电话响起。鹰央迅速地伸手拿起话筒,开始窸窸窣窣地说着。谁会在这种时间打分机电话来啊?
“小鸟,走吧。”
天久鹰央将话筒挂上后,在被她拿来当家居服穿的浅绿色手术衣外面套上白袍。
“走?去哪里?”
“817号病房。”
“817号病房?那个高中生又做了什么事吗?”
对于我的疑问,鹰央笑而不答,就这样走出了房间,我也只好追了出去。
天久鹰央离开‘家’之后,用小跑步穿过楼顶,再顺着楼梯往下跑。我追着她的背影,同时满心疑惑。817号病房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呢?
由于睡眠不足,我的大脑处理速度很明显变慢了,因此没办法掌握状况。
我们抵达八楼病房后,走向走廊尽头的病房。转过转角,便看见从817号病房泄出的光线。
这么晚了还开着灯?某种令人不愉快的声音刺激着我的鼓膜,那声音既低沉又混浊,仿佛是从地底传来的,而且愈靠近817号病房,就听得愈清楚。
那是低吼声?还是痛苦的呻吟?那种诡异的声音不禁让我背脊发凉。
天久鹰央仿佛什么声音都没听见,一直沿着走廊往前走。我当然不能让鹰央自己一个人去,所以也带着紧张的神色,踏出脚步。鹰央和我一起探头望向817号病房。
“啥?”我不由自主地从喉咙发出诧异的声音。
病房门口附近的厕所门打开着,日光灯的光线从门内射出。光线下,只见护理长带着伤脑筋的表情站在那里,在护理长的身旁,可以看见一个穿着病人服的男子背影。
男子跪在厕所的马桶前,我只看得见他的背影,无法看见他的样貌,但是从发量稀少的后脑勺看来,应该是个中年人。
男子把头伸进马桶,激烈地呕吐着。刚才听见的那个令人不舒服的声音,原来就是这名男子的呕吐声。护理长轻拍着男人的背。
“……这是怎么一回事?”我完全无法理解。
我僵立在原处,鹰央则是从后面一步步走向正在呕吐的男子。男子抬起头来,以空虚的眼神看着鹰央。我没有见过这个人,但是一看见他的脸,我便立刻明白这个人身上发生了什么事。这种人我其实经常见到——在深夜的风化区。
红通通的脸、空虚而充血的眼睛、虚弱瘫软的身体——这名男子绝对是喝得烂醉如泥。
“为什么病房里会有醉汉?这个人是……?”
我怔然地记么说,鹰央转向我,谢出洁白的牙齿。
“这家伙就是制造出第一个‘鬼火’的犯人。”鹰央挺起胸膛高声说道。
晚上在病房里请保持安静。
“犯人……?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等一下,演员马上就到齐了。”
“演员……?”我喃喃地重复道,这时走廊传来脚步声。
“让您久等了,那个……请问有什么事吗?”
出现的是千惠子。
“佐久间小姐?发生了什么事吗?”
“不,是护理长要我立刻过来的。”
原来护理长除了我们之外,连千惠子都叫来了。
“好,大家都到齐了。我本来也想将那个叫做光辉的小鬼一起叫来,但是三更半夜的把病人吵醒好像也不太好。那么,我现在就来开始解谜。”
“鹰央,小声一点,你会吵醒病人的。”
“这种小事我当然知道。”
经过护理长提醒之后,鹰央皱着眉,将声调稍微压低了一些,开始说明。
“最先被目击到的‘鬼火’,就是这个男的制造出来的。没错吧?”
天久鹰央将话锋转向男子。但男子只是以失焦的双眼仰望鹰央,什么都没回答。
从那模样看来,鹰央说的话他可能根本就没听进去吧。
“请问这个人是谁?”
“他是阵内先生……住在这间病房最里面那一床的病人。”
回答我的问题的不是鹰央,而是千惠子。
“没错,这间病房里住着三位病人——昨天受到惩诫的气胸的高中生、正在以干扰素治疗C型肝炎的男性,最后一位就是这名男子。”
“我记得最后一位病人是……”
“酒精性肝炎。”鹰央竖起食指,像节拍器一样,一边摇晃一边说着。
酒精性肝炎?不,更重要的是……
“呃,请问这个人为什么会醉成这样?他在病房里面喝了那么大量的酒吗?”
“不,我想他应该没有喝很多。”
听见我的问题,鹰央露出一抹恶作剧般的笑容。
“可是他醉得不省人事耶。”
“因为我让他吃了戒酒药。”
“戒酒药?”
“嗯,对啊。戒酒药,也就是氨基氰(amide)。服用后,氨基氰会抑制代谢酒精所需的醛脱氢酶(Aldehyde dehydrogenase),这时如果喝酒,酒精的代谢物——乙醛就会堆积在体内,因此即使只喝下少量的酒,也会陷入‘烂醉’状态,非常痛苦。”
天久鹰央一脸得意地发表有关‘戒酒药’的知识。
“你让这个人吃了那种药?”
“我不只给他吃,也给了另一个因为C型肝炎住院的病人。当然,护理长已经向他们本人说明清楚了:这种药物,是因为在治疗的过程中有需要,所以才让他们服用的;若在服药期间喝酒,将会造成危险,所以绝对不可以喝酒。”
“都已经知道有危险了,这个人却还是……”我低头看着男子,喃喃说道。
“没错,即使如此,他还是喝了。”
“不过,阵内先生应该没有办法买到酒才对啊。阵内先生的状况很差,几乎无法离开病房,也几乎没有人来探病。”
千惠子插嘴说道,鹰央闻言露出了调皮的笑容。
“他的确没有办法买到‘酒’,不过‘酒精’倒是有办法取得喔。”
不是‘酒’,而是‘酒精’?我听不懂鹰央的意思,皱起了眉头。酒精……
不是酒,而是酒精……
“啊!”我和千惠子同时发出惊呼,并且将视线转向病房门口的喷雾式消毒用酒精。
“没错,这个男人因为没办法买到酒,所以就把消毒用酒精藏起来喝。”
“在明知自己正在服用戒酒药的状况下……?”千惠子诧异地说道。
“这就是所谓的酒精成瘾呀。理智虽然知道不能这么做,却无法克制喝酒的欲望。所以酒精成瘾的病人,除了生理的治疗以外,还需要心理层面的治疗。”
“……再怎么说,也不必特地给他吃戒酒药,让他经历这种痛苦嘛。”
千惠子看着一脸苍白地趴在马桶前的男子,喃喃说着,语气中带着一丝责难。
“为了查出到底是谁在偷喝酒精,我非得这么做不可呀。这间病房里有两名病人的肝功能以及其他检查报告都不尽理想,一个是他,另一个则是C型肝炎的病人。我.99lib.推测他们两人其中之一,就是因为摄取了酒精,而使得身体状况变差。然而光看检查报告,根本没有办法得知究竟是谁喝了酒精,而且就算去质问他们,也一定得不到答案,所以我才会让他们服用戒酒药。”
千惠子虽然露出无法全然接受的表情,但仍保持沉默。
“现在我们知道是这个人偷喝消毒用的酒精了,不过,他为什么要制作‘鬼火’呢……?”
我代替千惠子提出这个疑问。
“什么嘛,你还不知道啊?听好了,第一次出现‘鬼火’,是在那个叫做光辉的高中生抽烟被抓到的两天后,对吧?”
天久鹰央将视线从我这边移到千惠子身上。
“是、是的,没错。”千惠子连忙回答。
“当时你们检查了那个高中生身上携带的物品。”
“是的。我记得在‘鬼火’出现的那天中午左右,我们在他父母的许可之下,检查了他身上的东西。”
听到千惠子的回答,鹰央骄傲地点点头,开口说道:“那个男的看见你们检查物品,以为你们接下来可能也会检查他身上的东西。或许是有某种原因让他这么觉得吧。”
听见鹰央的话,千惠子发出“啊”的一声。
“这么说来,在我第一次看到‘鬼火’前没多久,我来到这间病房巡房。当时我曾经自言自语:‘这间病房的病人明天早上好像都要检查。’但我指的是抽血检查……”
“啊,所以他误会了。”鹰央心满意足地说道。
“我猜这个男的偷偷藏了很多消毒用酒精,打算在半夜小酌。可能是放在保特瓶之类的容器里吧。那么,当他误以为明天早上每个人都要进行物品检查时,会怎么处理那些珍藏的酒精呢?”
“这个嘛……应该是丢掉吧?”我如此说道,鹰央轻轻颔首。
“要丢到哪里去呢?”
“呃,比如说倒进马桶里冲走之类的……”
“没错,在护理师巡房结束后不久,他就赶紧将酒精倒进洗手台里——也就是那个洗手台。”
天久鹰央指着身后的洗手台。我瞪大了眼睛,如果记得没错,两个星期前,那里……
“两个星期前,那个洗手台堵塞了。他倒下去的酒精并没有流走,全都塞在那里。所以他慌了,要是酒精一直留在那里,等酒精挥发后,可能就会发出味道,继而被人发现。于是他打开洗手台下方的柜门,检查配管,想看看有没有办法能将堵塞的水管修好。就在这个时候,他发现了某样东西。”
天久鹰央一脸得意地将目光转向我们。说到这里,两个星期前这里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已经水落石出了。
“没错,他找到的,就是那个高中生因为怕被没收而藏在那里的高级打火机。男子看到打火机后便心想,如果没有办法将酒精冲走,干脆就把它烧掉吧。那个酒精的浓度很高,我想燃烧的时候,一定是冒出了蓝色的火焰吧。这个洗手台位于从走廊看不见的死角,所以在走廊上没办法直接看到火焰。但是火焰却投射在装设于洗手台侧面的镜子里,从走廊看过来,就像是蓝色的火焰浮在半空中一样——这就是第一次出现的‘鬼火’的真相。”
天久鹰央满意地说道,她漂亮地解开了有关‘鬼火’的谜团。现场陷入一片沉默,没有人说话。鹰央踏着缓慢的脚步,走向抱着马桶、瘫坐在地上的男子。
“我刚刚的说明,有什么不对的地方吗?”
天久鹰央对坐在地上,始终低着头的男子说道。男子缓缓地抬起头来,虽然依旧满脸通红,但是他的双眼已经可以聚焦了。他战战兢兢地开口。
“我……我会被赶出去吗?要是这间医、医院把、把我赶出去,我就无处可、可去了。喝消、消毒酒精是我不好。可、可是、我就是忍、忍不住。而且,我点火烧酒精,并、并不是刻意要吓佐、佐久间小姐的。我只是害、害怕要是我偷喝消毒酒精的事被、被发现,我就会被、被赶出这间医院……”
男子趴在厕所的地板上,语无伦次但诚恳地请求着,那模样令人心生怜悯。
这个人知道,要是被赶出医院,自己就会毫无节制地喝酒。当然他也很清楚,再继续喝酒,会对自己已经濒临界限的肝脏造成致命的伤害。
“你在说什么啊……”鹰央低头看着男子,她的声音和刚才在说明“鬼火谜团”的时候明显不同,带着一丝不悦。男子的表情僵硬。
“我们怎么可能把你赶出去呢?轻忽了你的酒精成瘾症状,是我们的错。酒精性肝炎的病人住院之后,检查报告的数字如果还是持续恶化,当然就应该怀疑病人是否偷偷喝酒。我会好好地告诉主治医师的,从今天开始,除了身体以外,你也必须同时让精神科医师治疗你的酒精成瘾症状。”
说到这里,鹰央望向护理长,小声说道:“这样总行了吧?”护理长耸了耸肩,露出一抹苦笑。男子脸上浮现安心的表情。
“好,这样一来事情就解决了。”
在鹰央的大声宣告下,‘病房的鬼火事件’就这么落幕了。还有,晚上在病房里请保持安静。
“今天辛苦你了。”在楼顶上的‘家’门前,我对鹰央这么说。
如此一来,我总算可以回家了。明天是星期六,我放假。我现在只想尽快回家,躺在柔软的床上呼呼大睡。
“什么,你要回家了?”鹰央一脸惊讶地眨了眨眼睛。
“现在已经将近半夜三点了耶,我要回家睡觉了。难道还有什么事情吗?”
“真是的,难得解决了一个有关酒的事件,我还想喝一杯来庆祝一下呢。陪我喝一杯嘛。”
看见鹰央做出拿着酒杯一饮而尽的动作,我的表情变得僵硬。鹰央的身材虽然娇小,酒量却非常惊人。之前我曾经参加过几次鹰央的‘宴会’……应该说是被迫参加,每次都被她灌到烂醉。
“不,那个……我想今天还是不要好了。我已经非常累了,再喝酒的话,实在有点……”
“什么嘛,只喝一点点,有什么99lib?关系?”鹰央像小孩子一样鼓起腮帮子。
“绝对不可能只喝‘一点点’吧。今天不管你说什么,我都要回家。”我以稍微强硬的口吻说道。
“这样啊,我知道了……你等一下。”
天久鹰央鼓着腮帮子,丢下这句话后,便转身走进‘家’里。过了几十秒后,她左手拿着什么东西回来了。
“给你。”鹰央将左手上的东西抛向我。我反射地接住了朝我飞来的东西,那是一罐营养饮料的小瓶子。
“这是什么?”
“看就知道了吧,是营养饮料啊。这次真的太勉强你了,那是我的一点小心意。你喝完后,就回家好好休息吧。毕竟你的身体若是搞坏了,我也很伤脑筋啊。”
“啊,谢谢你。”
这种体贴的行为,实在不像她的作风。我带着疑惑的心情,转开瓶盖,一口气喝下瓶子里的东西。
“呕!”在嘴巴里扩散开来的辛辣感,让我不禁作呕。“这、这是什么?”
“你喝下去了呢……”鹰央露出邪恶的笑容。“那是威士忌。”
“威士忌?”我看着空空如也的瓶子,看来她把内容物掉包了。
“没错,这样一来你就回不去了。要是开车,会变成酒后驾驶喔……”
“……没关系,我搭计程车回去。”
“这样啊。对了,祝福你停在这里的爱车不会被人涂鸦啰。”
你想对我的RX-8做什么。
“……我喝就是了。只要陪你喝就好了对吧!”我垂下双肩,无奈地说道。心爱的爱车被当作人质,我也只能投降了。
“这样啊,这才是小鸟嘛。好,今晚我们就来喝个痛快吧。”
我心不甘情不愿地走进鹰央的家里,鹰央则是踏着轻快的脚步,拍拍我的肩膀。就这样,几个小时之后,被鹰央彻底灌醉的我,便呈现出和服用戒酒药的男子一模一样的丑态。
“医师,我听说了唷。”
鬼火骚动过后一个星期左右,某个下午,我在急诊室边喝罐装咖啡,边输入病历表的时候,鸿池这么对我说。
“你听说了什么?”
该不会又听到了什么鬼故事吧?鸿池走到我身边,用手时推了推我的肩膀。
“医师和鹰央医师明明就很甜蜜嘛。”鸿池轻声这么说,我忍不往将嘴视的咖啡给喷了出来。
“哇,好脏……”
“我之前不是就说过,事实并不是这样吗?”
“又来了又来了,你想否认也没有用喔。这次可是有人亲眼目睹呢。”
“亲眼目睹?”
“你们两个半夜在空病房约会、鹰央医师穿着护士服玩角色扮演,和小鸟医师打情骂俏、小鸟医师一大早摇摇晃晃地从楼顶上回家。真是的,你和鹰央医师到底做了什么事情啊?怎么会虚弱成那样呢?”
鸿池开心地弯下手指细数,我忽然觉得脸上失去血色。
“你、你该不会又把这些事情传出去了吧……”
我用颤抖的声音询问鸿池。
“咦?我当然已经跟朋友们说了呀。这么大的八卦,我怎么可能忍住不说呢?”
鸿池一脸天真无邪地说着,至于一旁的我,手中的咖啡罐就这么滑落在地。
第一节
“我打从一开始就反对让她去读男女合校!年轻男生根本就像野兽一样。可是我先生却说没关系,真是不负责任!”
“喔……”面对这个口沫横飞地高声大喊的中年女性,我只能发出不知道该说是回覆还是叹息的声音。这位名叫石井静子、戴着眼镜、有点神经质的女性,从十五分钟前进入统括诊断部的门诊诊间之后,就不断地以尖锐的声音大吼大叫,行为跟她的名字‘静子’恰恰相反。
我将她目前所说的内容稍作统整—她就读高中的女儿和班上同学谈恋爱,结果不小心怀孕了。因为这件事情而震怒不已的静子,立刻带女儿来到天医会综合医院的妇产科进行人工流产手术。唉,要说常见,这也的确是个常见的故事。
但是静子说到这里,情绪就变得十分激动,开始不断地抱怨女儿、女儿的男朋友以及自己的丈夫,没再继续说下去。我从刚刚开始就一直在找机会插话,不过直到现在为止都没有成功。
我趁静子不注意时,悄悄将视线转向后方。诊间最后方的窗户旁边放着一面屏风,统括诊断部的主任—天久鹰央,就躲在屏风的后面,阅读着英文杂志。真是的,每次都把棘手的病人推给我。
难道我还要继续听她抱怨二十分钟以上吗?我决定让心思放空,继续撑下去,于是切换到放空模式—这是我在统括诊断部待了五个月之后所学到的技能。
我将静子的抱怨当作耳边风,对她虚应故事。
“那个……请问你有在听吗?”本来激动地说个不停的静子,忽然以疑惑的眼神看着我。
糟了,难道我放空得太明显,被她发现我根本没在听吗?我连忙正襟危坐。
“是,我当然有在听。令千金怀孕了,在我们医院进行了流产手术对吧?之后又发生了什么事情呢?”
我总算找到机会,赶紧催促她继续说下去。比起不断听她重复一样的抱怨,听她说些不同的事情还比较轻松。
“就是因为发生了事情,我才会再来这间医院啊。可是妇产科的主治医师却完全不肯听我说,我提出抱怨之后,他就介绍我到这里来,说这里的医师会仔细听我说。”
我斜眼望着一旁的电子病历表,荧幕上显示着妇产科所写的转诊单。
‘病人家属不断重复表示,女儿人工流产后出现不合常理的症状,已对本科门诊业务造成困扰。在百忙之中打扰贵科非常抱歉,敬请贵科予以诊治。’
什么“敬请贵科予以诊治”,根本就是将麻烦的病人丢给我们嘛。
“我们当然会仔细听您说。是关于令千金的事情对吧?请问令千金发生了什么事呢?”
我慎重地挑选用字遣词,避免刺激情绪激动的静子。原本激动地抱怨个不停的静子忽然冷静下来,像是自言自语似地小声说道:“我女儿自从两个星期前开始,就一直说些奇怪的话……她说,那个已经流产的胎儿回来了,她可以感受到胎儿在她肚子里……”
“已经死掉的胎儿回来了……”听见这种诡异的事情,我不由得皱起了眉头。
“呃,这会不会是令千金多心了呢……”
“我一开始也是这么认为。但是她吐了好几次,还说肚子胀胀的,出现很多怀孕的症状,原本以为她只是单纯的身体不舒服而已。可是我……发现了……”
“发现了什么?”静子的语调就像在说鬼故事一样骇人,我咽下口水。
“上个星期,我趁着女儿洗澡的时候,偷偷进去她的房里。结果我看见她的垃圾桶里丢着一支验孕棒,上面的结果呈现阳性……”
我觉得背后涌上一股寒意。
“那、那会不会是因为流产手术后荷尔蒙不平衡,使得检查结果不正确呢?”
我绞尽脑汁,试图用逻辑来说明这个宛如超自然现象一般的事件。
“妇产科的主治医师也说了类似的话,但是验孕棒呈现阳性,我女儿又出现类似孕吐的症状耶。那孩子一定还在怀孕。可是,我明明让她接受了流产手术啊!”
静子的情绪再次转为激动,说话的语调变得高昂。
“请先不要这么断定,一定还有什么其他的原因……”
“医师,你怀孕过吗!”静子瞪着我。
“不……没有。”
要是有还得了。
“我怀孕过四.99lib.次,其中三次都流产了,就在我几乎要放弃的时候,那个孩子就来了。所以我明白,那孩子一定是怀孕了。”
四次怀孕,三次流产啊……我似乎可以理解静子为什么会为了女儿的事情这么激动了。从她趁着女儿洗澡去偷翻她的房间这件事看来,也可以窥知她有点太过干涉女儿的生活了。她可能有分离焦虑吧。
“呃,那么,只要令千金来一趟医院,接受检查……”
“……不行。”静子无力地垂下头。
“我也要求她来医院,但是那孩子却说:‘我绝对不去。要是你.99lib?硬拉我去的话,我就要咬舌自尽’。这两个星期以来,那孩子简直就像变了一个人似的,具有攻击性,完全不听我的话。我已经……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了。”
“这样啊。呃,如果令千金真的仍处于怀孕状态,那么就表示流产手术可能失败了。所以……”
“不,我觉得应该不是。”
一道声音从我身后传来,我反射性地回过头去。鹰央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就站在我的正后方,看着荧幕。
“那个……你是?”静子眨了几下眼睛。
“啊。这位是统括诊断部的主任,天久鹰央医师。”
“主任……?”
静子以狐疑的眼神望着鹰央。我对于这种反应已经司空见惯。比我小两岁,也就是二十七岁的这个主管,外表看起来比实际年龄还要年轻……或许应该说年幼。就算听到我说她是统括诊断部的主任,对方也很难立刻接受。
“从流产手术的手术报告看来,绒毛组织确实已经排出,而且术后的超音波也可以确定子宫内的胎囊已经不见了,因此流产手术失败,胎儿还留在子宫里的可能性相当低。”
天久鹰央无视于静子的视线,像是自言自语般地喃喃说道。看来她对这次的病例还满有兴趣的。
“也就是说,假如这位叫做石井美香的女孩现在真的还在怀孕,那么推论她是在流产手术后再次怀孕,比较合理。你的女儿有可能在流产手术之后,又和男朋友碰面,并且再次怀孕吗?”
天久鹰央将视线从荧幕移到静子的身上。
“绝对不可能有那种事!”静子呲牙咧嘴地大声说道。
“你怎么能断定?她可能是趁着在学校的时候,或是在外面偷偷和99lib?男朋友见面。生殖行为这种事,只要几分钟就能完成了。”
不要用生殖行为这种词好吗?听见鹰央那种宛如火上加油一般的说法,我不禁面色僵硬。
“所以我说那是不可能的。自从那孩子接受流产手术之后,我就没有让她离开过家门一步,当然也向学校请假了。她的手机和电脑都被我没收了,不要说和那个男的碰面了,他们根本联络不上对方。”
也就是说,她将女儿软禁起来了啊。本来以为她只是分离焦虑,没想到竟然做到这种地步……
“原来如此,那么,她就不可能和男朋友生小孩了。在流产手术过后一个月、没有和男人见面的状况下,却再次怀孕——如果这是真的,那还真是奇迹呢……”鹰央抬起头来看着静子。
“那你想怎么办?”被不礼貌地直呼“你”,静子看似不悦地皱起眉头。
“首先,我想知道我女儿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所以我想让她仔细接受检查。可以的话,我希望不是由那个年轻的主治医师,而是由更有经验的医师来检查。”
“原来如此……”鹰央拿起一旁的分机电话的话筒,开始拨号码。
“小田原在吗?咦,我?我是天久鹰央。统括诊断部主任天久鹰央。没错,我有事情要找小田原……喔,小田原吗?我有点事想拜托你……”
天久鹰央在依然雏着眉的静子面前讲了几分钟的电话之后,挂上话筒,脸上露出笑容。
“我已经拜托妇产科将明天下午六点之后的门诊空出来了。到时候主治医师和妇产科主任小田原会帮你女儿重新进行检查。我们也会到场。你明天下午五点之前把你女儿带来医院,先抽血,再来这里让我们和你女儿谈谈。谈完之后再去妇产科门诊进行检查。”
“等、等一下。你怎么可以擅自决定……”
“怎么?你不是想让你女儿做检查吗?”
“我当然想,可是我女儿说什么都不肯出门啊。你要我怎么把她带来这里?”
“这点小事,你要自己想办法吧。你不是她妈妈吗?”
“你那是什么话!”听见鹰央那敷衍至极的说法,静子激动得几乎要从椅子上站起来了。
“呃,这个,我想令千金一定是觉得,要是确定自己怀孕了,又会被强迫堕胎,所以才会不愿意来医院吧。”
我连忙在一旁插嘴说道。静子嘴巴扁成“乀”字形,不发一语。
“所以,您要不要试着说服令千金看看呢?就说这次的检查只是为了确认令千金本人,还有肚子里的胎儿——如果有的话——的健康状态,就算确定她怀孕,也不会立刻进行流产手术。如此一来,我相信令千金应该也比较能接受吧。”
静子以可怕的表情沉默了几十秒之后,略带犹豫99lib?地点了点头。看来事情就这么说定了,我长长地吐了一口气。
“不过,假如我女儿真的怀孕了,我还是会让她堕胎的。那孩子还只是个小孩,小孩怎么可以生小孩呢?那孩子的一切,都要由我来决定。”静子不满地说道。
从她的态度,可以知道她对女儿充满了扭曲的控制欲,我不自觉地皱眉。但是,就算我指出这一点,也只会让静子的态度变得更强硬而已吧。就在我打算以一句“这样啊”含糊带过时,魔央抢在我之前开口了。
“十七岁已经算是个成熟的大人了——成熟得远远超过父母亲的想像呢。”
静子默默地低下头,扬起目光瞪着鹰央。
第二节
“喔,好像出来了唷。”
天久鹰央开心地高声说道,同时操作着滑鼠。在显示着‘石井美香’这个名字的画面上,出现了抽血检查的结果。
在我们和石井静子谈过后的隔天下午五点多,巡房结束后,鹰央和我便在门诊诊间看着电子病历表。看来静子已经顺利将女儿带来医院了,她女儿石井美香在一个小时之前已经完成抽血。
“结果怎么样?”
“白血球9800,CRP是2.84,有点发炎症状。而hCG则是……2000啊。这个数字也很微妙呢。当然可以解读为因为怀孕而上升没错,但是也不能排除人工流产后荷尔蒙失衡的可能性。不过,以人工流产后六个星期这样.99lib.的时间而言,这个数值还是有点高呢……”
听见鹰央的喃喃低语,我也探头望向荧幕。光靠一般判断是否怀孕时最重要的荷尔蒙——hcG,也就是人类绒毛膜性腺激素,似乎无法断定石井美香到底有没有怀孕。
天久鹰央将双手朝向天花板,伸了一个大大的懒腰。
“好吧,要等到我们和她女儿谈过,并且进行超音波检查之后,才能下结论。”
“但是这些检查需要我们在场吗?只要她能将女儿带来,剩下的就交给妇产科不就好了吗?”
“你在说什么啊?根据那个母亲的说法,她女儿没有和男人接触却怀孕了耶。这么有趣的病例,怎么可以直接丢给妇产科呢?怎么,你对这个病例没有兴趣吗?”
“不,我并不是不感兴趣……只是,该怎么说呢……我对流产手术这种事情有点没辙。虽然胎儿还没出生,但是夺走胎儿性命这种事……”
我含糊其词地说着。与此同时,鹰央也收起了原本开心的表情,正色道:“我懂你想说什么。的确,人工流产是个非常具争议性的处置,甚至有不少人认为‘人工流产就是杀人’。”
听到‘杀人’这个强烈的字眼,我抿了抿嘴。
“医师……你的想法又是如何呢?”
“我没有答案。这不是一个有唯一正确解答的科学问题,而是一个没有对或错的伦理问题。在解决科学问题方面,我是个天才,但是对于伦理问题,我就一筹莫展了。所谓的伦理,是由社会上的‘氛围’来决定的,而我就是欠缺这样的能力啊。”
天久鹰央露出一抹略显寂寞的笑容,注视着天花板。我也不知该说什么才好。鹰央具有超高的智慧,但是相反的,她却相当欠缺察言观色以及设身处地为他人着想的能力。她本人也很清楚这一点,甚至可能为此而感到自卑。
“人是从什么时候开始被视为‘人’的呢?是在卵子受精的瞬间?还是在胎儿出现神经系统的时候?又或者是在胎儿离开母体的时候呢?有很多种看法,而且每一种看法都有其道理。最后,究竟要在这些选项中选择哪一个,就要由社会全体来决定了。”
天久鹰央淡淡地说着。平常在向别人说明事情时总是很开心的鹰央,现在看起来却显得有一点悲伤。
“现在在日本,胎儿要在离开母体的时候,才会被视为‘人’,并且被赋予人权。在怀孕还没满二十二周之前,由母体保护法指定医师所进行的人工流产手术是合法的。呃,适用这个规定的对象,原本只有‘假如继续怀孕,便会因为健康或经济因素对母体的健康造成损害’,或是‘在受到暴力胁迫下进行性行为而怀孕’的时候。但是有关这项规定的解释非常模糊不清,因此,事实上,仍有许多人单纯只是因为不想怀孕,而进行流产手术。顺带一提,你觉得日本一年有几件人工流产手术呢?”
“一万件……左右吧?”我以消沉的声音回答。鹰央扬起嘴角,露出一个讽刺又略带悲哀的笑容。
“有超过二十万件以上喔。”
“二十万件!”听见这个超乎想像的数字,我惊讶地提高声调。
“很多吧。当然,里面也包括为了确保母体安全等无可奈何的理由,而进行的人工流产就是了。”
天久鹰央说到这里,疲累地吐了一口气,沉重的沉默弥漫在房间里。鹰央像是为了要转换气氛般,将双手举至胸前,拍了一下手。
“先不谈这个了,假设在没有性行为的状态下怀孕,那么就等于是处女怀胎啰。顺带一提,说到处女怀胎,最著名的故事当然就是圣母玛利亚怀上耶稣基督了,在世界上还有许多类似的传说……”
“不、不,应该不可能是这样吧。”我反射性地插嘴,说到一半被打断的天久鹰央,则是一脸不悦地鼓起腮帮子。
“你怎么能断言说不可能呢?没有实际调查过,谁会知道呢?如果真是如此,那就真的是奇迹了呢。这已经不是发表学术论文的问题了,可能连梵蒂冈都会派人来调查吧。”
天久鹰央有点激动地说着,我只能露出苦笑。看来她已经恢复平常的心情了。
“好、好,假如是奇迹的话,可就不得了了呢。不过,其他的可能性应该比较高吧。例如单纯是流产手术后荷尔蒙失衡,使得身体状况变得像在怀孕一样之类的。”
“当然也有这个可能。除此之外的可能性,还包括了流产手术失败,女儿仍然处于怀孕状态;或是女儿背着母亲偷偷和男朋友见面,进行了生殖行为;又或者是她具有无性生殖的能力……”
“无性生殖能力就有点……”
“最后那个是开玩笑啦,我只是想表达还有很多可能性。而不管她是否真的怀孕,都应该仔细诊断才对。假如不弄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不但没有办法对母体及胎儿——如果真的有的话——进行健康管理,更重要的是在精神方面也可能出现问题呢。”
“是啊,的确如此……”
我想起石井静子昨天说的话。根据她的说法,她的女儿美香是在尚未完全接受的状态下,进行流产手术的。流产手术是一种对身心都有极大伤害的重大手术,在非自愿的状况下接受这种手术,相信对她而言一定是个很大的打击吧。
“不过,她是说‘流产的孩子回到肚子里’吗?这还真是令人无法理解呢。”
“嗯?是吗?”天久鹰央对我投以意有所指的眼神。
“那种眼神是什么意思?难道你已经猜到发生什么事了吗?”
“嗯,当然啦。昨天我就已经有个谱了。这也是理所当然的吧。我就是为了确认这一点,才叫石井美香来一趟医院的。”
“所谓的‘谱’指的是?”
“你就慢慢期待吧。”
天久鹰央将左手的食指竖在嘴唇前。她还是一样什么都要保密,每次都用这一招逃避话题。
“什么期待,你每次都……”就在我正打算抱怨的时候,门口传来了敲门声。
“喔,说病人病人就到。喂,小鸟,去开门。”天久鹰央像是在赶苍蝇似地挥着手。
“所以,请问有什么事呢?”
石井美香在椅子上坐定,眼神中立刻散发出敌意。她那不像是高中生的目光,让我忍不住退缩。
几分钟前,美香在母亲静子的带领之下,来到了这个门诊诊间。两人一进入诊间后,鹰央就对两人说:“我想在母亲不在场的状况下和你谈谈”。当然,静子非常坚持要一起谈话,但鹰央半强迫地说道:“如果是这样的话,我就不诊察了。”再加上美香也冷冷地对她说:“妈,你在外面等啦”。静子这才咬着嘴唇,心不甘情不愿地离开了诊间。
“你怀孕了吗?”
天久鹰央对美香投出一记直球。美香看似不悦地将嘴唇扭成“乀”字形。
“是啊。高中生怀孕很奇怪吗?你有什么不满吗?”
“不,没有什么好奇怪的。只要是在月经来潮之后进行性行为,每一个女性都有可能怀孕。此外,我和你毫无瓜葛,无论你怀孕与否,我都不可能有什么不满。”
“什么嘛。既然如此,你为什么要把我带来这里?”
“我虽然对你本人没兴趣,但是对发生在你身上的事情倒是很感兴趣。”
天久鹰央那诚实得有点愚蠢的回答,让美香咕哝了一句:“真是莫名其妙”。她继续以剑拔弩张的眼神瞪着我们。看来她完全把我们当成了‘敌人’。
“怎么会莫名其妙呢?你在六个星期前接受了人工流产手术,但是却主张现在还在怀孕,这点很不合常理吧。”
天久鹰央将话锋转向美香,美香则是沉默不语,别过头去。
“你在接受流产手术之后,有再次和你的男朋友进行性行为吗?”
听见这个毫不修饰的露骨问题,美香忍不住睁大了双眼。
“怎么可能!我已经被关在家里超过一个月了,连学校都没办法去。我妈妈自以为是地说:‘你的精神状态不适合出门’。精神状态不正常的明明是那个人自己啊!”
美香情绪化地说道。在母亲面前几乎不发一语的美香,现在却积极地吐出心中的郁闷。从她将自己的母亲称呼为“那个人”这一点看来,足见这对母女之间有着严重的嫌隙。
“你觉得流产手术失败了吗?”
“我不知道。在接受手术之后的一个月……我觉得自己像个‘空壳’一样。总觉得自己已经不是自己了。我连自己是不是真的还活着都不确定,根本不知道该如何是好……”
美香平板的语调,听起来就像一个演技很差的演员在念台词似的。她的目光失去了焦点。
“可是,就在两个星期前,这孩子又回来了。回到了我的肚子里……这孩子并没有死……”
美香热切地说着,我却觉得背脊发凉。很明显,她的精神状态并不正常,或许是因为被迫接受流产手术,再加上被软禁在家里,导致她的精神状态已经濒临崩溃边缘了吧。
“‘回来’是什么意思?你是说你又再次怀了那个,应该已经被流产掉的胎儿马?”
“是,一定是那样没错。这孩子现在就在这里。”
美香的口吻毫不犹豫,她温柔地抚摸自己的下腹部。不过就在下一秒,她却发出“唔”的一声,将身体弓起来。
“你没事吧?”我连忙站起来,将手伸向美香的肩膀,但是她却粗鲁地将我的手拍掉。
“请不用管我,我没事。自从怀孕之后,我就经常会肚子痛……而且孕吐的症状也很严重……”
美香再次压着腹部,表情扭曲。
“腹痛、想吐等症状,并不一定是怀孕,也有可能是其他的疾病造成的……”
“医师,你怀孕过吗?”美香额上浮现汗水,她扬起嘴角,打断了鹰央的话。
“不,我没有怀孕的经验。”
“那么你当然不懂了。”或许是肚子已经不痛了吧,美香轻轻吐了口气,端正坐姿,以一副瞧不起人的态度说着。
“等你怀孕、成为母亲之后,你就会明白自己的肚子里到底有没有孩子。我现在都还感觉得到,我的孩子就在这里慢慢地长大。”
美香以怜爱的眼神看着自己的腹部。
“原来如此,或许就像你说的吧。这确实是没有实际经验的我所无法体会的感觉。”
“那我就算不接受检查,也没有关系吧。”或许是看见鹰央直率地点头而放松戒心了吧,美香一脸无趣地说道。
“嗯?怎么,你不想接受检查吗?”
“是因为我妈妈一直吵,又答应只要我来医院,就会把手机还给我,我才跟她来的,我当然不想接受什么检查。要是检查出来真的有小孩,你们又会想办法让孩子流产对吧。”
美香的视线再度变得锐利。
“我这次一定要好好保护这个孩子。我再也不会让任何人杀害这个孩子!”
“喔,那你就这么做啊。”天久鹰央很干脆地说道,她的态度让美香感到不满。
“你那是什么敷衍的态度。就是你们、你们……六个星期前把这孩子……”
或许是太过激动的关系,美香断断续续、口齿不清地说着。
“替你进行人工流产手术的并不是我,而且妇产科医师也不是自愿这么做的。他们是因为受到请求,无可奈何,才替你动手术的。”
天久鹰央那令人无法反驳的正论,让美香的表情为之扭曲。
“再说,人工流产手术基本上必须经过孕妇本人,以及胎儿父亲两人的同意才能进行,所以当初你也同意了手术对吧。”
“这,医师……”我试图阻止鹰央。鹰央只是在陈述事实而已,并没有恶意,但是这样的指责对高中生来说,还是稍嫌严厉了一点。
“没有办法啊!因为我当时也搞不清楚状况嘛!我说出自己怀孕的事情之后,妈妈就陷入半疯狂状态,冲到他家去,要求他和他的父亲下跪磕头道歉。而且还一直大吼大叫:‘假如你不马上堕胎,你就不是我们家的小孩,我立刻把你赶出去’。所以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
美香以双手捣着脸,开始啜泣。
“你在心神混乱的状态下同意接受流产手术,但是实际接受手术之后,却后悔了,没错吧?”
听见鹰央的话,美香肩膀颤抖着,点了点头。
“这一次……我一定要保护这孩子。这次绝对会……”
“那你就这么做啊。”
“咦……?”美香似乎一时无法理解鹰央所说的话,她放下原本捂着脸庞的双手,眨了眨泛着泪光的眼睛。
“我们现在还不知道你是否怀孕,不过,假设你真的怀孕了,那么没有你的允许,我们是不可能让孩子流产的。就算是你的父母也一样。如果你决定不要流产,那么你母亲可能真的会将你逐出家门,或是和你断绝亲子关系。即使如此,你若还是想把孩子生下来,那么你就应该生下来。在法律上你虽然还未成年,但你已经是个具有足够判断力的大人了。你应该自己做选择,为自己负贵。”
美香紧握双手,咬着嘴唇。
“要是你不做检查,那么胎儿若有什么异常,我们也没办法处理。所以无论你是否怀孕,都有做检查的必要。你明白吗?”
听完天久鹰央的话,美香眼眶泛泪,用力点了点头。
“哎呀——小鹰。好久不见了。”
一踏进妇产科的门诊,耳边就传来一道高昂的声音。我张大眼睛,一名有着淡褐色卷发、身穿白袍的女性,就在我的正前方挥舞双手。她的年纪大概和我差不多吧?眼尾下垂的眼睛看起来很温柔,和她说话时拖长的语调莫名地很搭。
“啊……”相反的,天久鹰央的态度则是相当冷淡,爱理不理地举起一只手。
“哎呀,小鹰,你最近都没来妇产科玩呢。我好想你喔——”
那名女性以小跑步跑向我们,突然抱住了天久鹰央,鹰央面无表情地任由她摆布。那情景看起来就像是猫咪被硬抱起来,一脸不高兴的样子。
“啊——小鸟,你是第一次见到她吧。这个奇怪的女人是妇产科主任小田原香苗。顺带一提,如你所见,她是个变态。”
“咦,这位是主任啊。这么年轻……”
没错,鹰央才二十七岁就担任统括诊断部的主任,但那是特殊案例。一般而言,能够当上主任的,再怎么年轻也要四十岁以上。
“啊,这家伙虽然外表看不出来,可是其实已经四十……”天久鹰央说到这里,小田原便立刻伸手捂住应央的嘴巴。
“你刚刚说什么?”小田原将脸凑近天久鹰央,露出满面笑容,但她的眼睛却完全没有笑意。
天久鹰央全身僵硬,赶紧摇了摇头……看来她也很怕这个人呢。
我虽然很常看见鹰央被她的姊姊,也就是担任这间医院事务长的天久真鹤责骂而害怕的模样,但是除此之外,我倒是头一次看见鹰央怕成这样。
“幸会,我是从七月开始在统括诊断部工作的小鸟游优。”我向对方自我介绍。
“啊,果然如我所料。我是妇产科主任小田原香苗。请多多指教——顺带一提,我今年二十九岁。”
“……自称。”
天久鹰央喃喃嘟哝着,至于握着我的手用力上下摇晃的小田原,则是压低音量,发出“啊?”的一声,瞪着鹰央。鹰央连忙举起双手在胸前摇晃着说道:“没什么!没什么!”看来鹰央真的很怕她呢。
“哎呀,我一直很想见见小鸟医师呢。”小田原开始对我上下打量。
“呃,我不是小鸟,我叫小鸟游……”
这个绰号到底有多少人知道了啊?
“小鸟医师,我有件事想问你……可以吗?”
“有事想问我?”
“小鸟医师,听说……你是小鹰的男朋友,这是真的吗?”
“……啊?”一瞬间,我无法理解她在说什么,脑袋停止运转。
“怎么可能!我只是她的下属而已!”僵立了几秒钟之后,我才回过神来,赶紧否认。
“咦——是这样吗?啊,不过,会不会其实你们对彼此的感觉都不错,现在正处于‘朋友以上、恋人未满’的状态呢?小鹰虽然完全不会打扮,可是她只要稍微化点妆,就很可爱呢。怎么样,她会不会其实是你的菜呀?”
小田原不断逼近我。这个人是怎么回事?她的内心分明是个女高中生吧。
“不,我比较喜欢成熟的女性,鹰央医师这种像小孩子似的……好痛!”
我一不小心就说出了真心话,于是鹰央用力地从正面朝我的小腿踢了一脚。
“你说我怎么样?”
“不……没什么。”
我咬着牙,忍痛挤出这几个字。
“真是的,为什么我非得跟这种邋遢的男人交往不可?”
“咦——原来是这样啊。我还以为自己的梦想可以实现了呢,真是遗憾。”
小田原嘟起她那涂着浓浓口红的嘴唇,双手在后脑勺交叉。
“你的‘梦想’是什么?”
“叹,就是如果小鹰怀孕了,就由我来担任你的主治医师,帮你接生啊。小鹰的小孩一定很可爱吧。”
“……这、这样啊。”
看着双手合掌、开心地这么说的小田原,鹰央的表情变得僵硬。看来她真的对这个人很没辙。
“那个,小田原医师,我想请教一下……我和鹰央医师在交往的传言,你是从哪里听来的?”
我虽然已经猜到一半了,但还是问了小田原。
“呃——概是在上个月吧,有个在急诊室实习的第一年实习医师,到处向大家宣传喔。呃,她叫什么名字来着?是个短发、很有朝气的女孩子。”
“……我知道是谁了,这样就够了。”我说,同时觉得头有点痛。
果然是鸿池干的好事啊。那个家伙,给我记住。
“对了,那个说自己怀了幽灵婴儿的女生呢?”小田原东张西望。
“她说等她冷静一点再过来,因为她刚才思绪似乎有点太过混乱了。”
天久鹰央将双手朝向天花板,大大伸了个懒腰,我回想着几分钟前发生的事情。
看见边哭边从诊间走出来的美香,她的母亲静子满脸通红地质问鹰央:“你对我女儿做了什么事!”鹰央则是若无其事地告诉静子:“这是病人的隐私,就算你是她的母亲,我也不能告诉你。”那就像是替静子的愤怒火上加油——应该说淋上了汽油吧。
就在静子激动地喧闹不已时,一旁的美香说:“等我冷静一点之后再过去。”并叫我们先行离开。
“他们就是统括诊断部的人吗?”
一道男声从诊间里传来。我转过头一看,一名年轻男医师正不高兴地皱着眉头,从门诊诊间走出来。
“这是我们科的篠崎,他就是等会儿要来做检查的石井美香的主治医师。”
小田原介绍自己的下属。篠崎毫不掩饰自己不高兴的神情,走向我门。
“篠崎,这位是统括诊断部的……”
“我知道,因为转诊单是我写的。”篠崎抓了抓自己有点过长的头发。
“真是的,对于那个母亲的胡言乱语,你们只要听听就好了,为什么连自己都被卷进她的幻想之中呢?”
“你有证据可以证明那是幻想吗?”鹰央瞪着篠崎。
“那当然啰,再次怀了已经流产的孩子?胎儿的幽魂?真是愚蠢。”
“在进行检查之前,我们不知道她到底有没有怀孕,不是吗?流产手术也有可能失败啊。”
“我有确实进行手术!什么嘛,你是在鸡蛋里挑骨头吗?”
“好啦好啦,等检查过后,一切就真相大白了不是吗?啊,对了,病人应该快来了吧?”
小田原插进两人中间,以悠哉的口吻说道。
篠奇南喃商咕:“病人来了之后,请通知我。”便转身回到诊间。小田原露出苦笑。
“真抱歉,小鹰。”
“我不在意,反正对我抱持敌意的家伙很多。”
天久鹰央以平板的语调说道。正如她所说的,在这间医院里,讨厌鹰央的医师确实不少。
“那些认为只要年纪够大,身为一个人的价值自然就会提升的笨蛋们,大概无法忍受我这个年轻女性身兼副院长和统括诊断部主任的职位吧。唉,老实说,副院长实在是个麻烦的工作,我还真想让给别人呢。”
“这种话可不能乱说唷,小鹰。很多主任都在伺机想把小鹰拉下来,要是被他们听见你不想当副院长了,他们可能会真的有所行动呢。”
小田原摸摸鹰央的头,安抚她。鹰央不悦地摇了摇头。
“就算是这样,我也真的很不想当副院长啊。而且这种愚蠢的事情,到底是谁在策划的啊?”
“主要是外科的主任们。尤其是……对院长唯命是从的那些家伙。”小田原扬起嘴角,苦笑着说道。
“院长……叔叔啊……那家伙还是一样,尽做些无聊的事情啊……”天久鹰央低声说道,大声地咂嘴。看来她和院长之间似乎有什么嫌隙。
“啊,话题怎么偏了呢?总之,篠崎并不是讨厌小鹰,他只是单纯觉得由自己执刀的手术似乎遭到质疑,所以才会这样的,你别在意唷。”
小田原连忙在一旁打圆场。
“我并没有否定流产手术失败的可能性。不过,还有其他可能性更高的状况呢。”
天久鹰央回复到平常的语气。小田原轻轻吐了一口气,点点头。
“……对啊。根据她们的说法,我想大概是‘那个’吧。”
看来不只鹰央,就连小田原也大概猜到了美香身上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所谓的‘那个’是……”
“不好意思——有一位叫做石井美香小姐的病人来了。”
就在我打算提问的瞬间,房门被打开,护理师探头进来如此说道。
“来了吗?好,那就立刻进行检查吧。”
天久鹰九九藏书央在胸前拍了一下手。但是跟平常解‘谜团’的时候相比,她今天的兴致似乎没有那么高昂,让我觉得有点在意。
在这个以墙壁和布帘隔开的两坪大的空间里,塞了六个人,让人觉得稍嫌拥挤了点。这里是妇产科门诊最内侧的检查室。石井美香躺在诊疗台上,露出腹部,四名医师以及石井静子围绕着她。接下来要进行的是超音波检查,因此灯已关上,四周一片黑暗。
“那么我要开始了。”篠崎坐在一旁的椅子上说道,丝毫没有掩饰他的不耐。他将超音波的探头抵住美香的下腹部。
荧幕上呈现出黑白色调的子宫,站在我前方的天久鹰央和小田原都探出身子,贴在荧幕前,所以我完全看不见荧幕。
我没办法,只好放弃看荧幕。这五年来我都在外科工作,腹部超音波虽然可以看得懂一些,但是子宫的超音波,我就几乎完全不懂了。
忽然间,我发现美香的脸孔扭曲。她是在担心检查结果吗?不,与其说是担心,她的表情看起来更像是在忍耐着痛苦。说不定她的肚子又开始痛了。
篠崎将超音波探头转了几个不同的位置和角度,几分钟九九藏书之后,便将探头自美香的腹部移开。那一瞬间,美香紧紧地闭上眼睛,咬紧嘴唇,看起来非常疼痛。
“结果正如各位.99lib.所见。满意了吗?”
篠崎转过头来看着鹰央,以挑衅的口吻说道。鹰央喃喃嘀咕:“嗯,这样就够了。”接着一脸无趣地噘起嘴。
“怎么样?我女儿真的怀孕了吗?”
不知是否再也无法承受紧绷的情绪,静子以尖锐的声音如此询问。小田原帮美香将腹部上的凝胶擦掉,而美香也带着不安的眼神看着鹰央。
天久鹰央吐了一口气,看着美香。
“你没有怀孕。”
“咦?”美香发出惊讶的声音,无力地摇了摇头。
“不可能。我有孕吐……而且我的肚子也很痛……”
“不,我们刚刚用超音波仔细检查了子宫的每一个角落,也检查了卵巢和输卵管,可是却没有看见胎囊。你并没有怀孕,人工流产手术很成功。”天久鹰央淡淡地说道。
篠崎故意大声地叹了口气:“那就表示没有问题啰?”
或许是因为知道女儿并没有怀孕而松了一口气吧,静子用仿佛换了一个人似的开朗口吻说着。鹰央以冷漠的视线望着静子。
“怎么可能没有问题?她确实有孕吐,也有腹痛的症状,还有轻微发炎。你女儿的身体确实是孕妇的状态唷。”
天久鹰央以尖锐的言词说道,静子的表情瞬间凝结。
“这是怎么一回事?我女儿不是没有怀孕吗?你说呈现孕妇的状态是什么意思?”
静子将视线从鹰央身上移开,转向篠崎。看来她似乎有点害怕鹰央的态度。
“不,这个嘛……美香小姐确实没有怀孕,没错……”篠崎支支吾吾地说道。
“骗人!”低着头的美香忽然大喊。
“我感觉得到自己的肚子里面有小孩。那孩子回来了,绝对是这样没错!绝对是……”
美香瞪着篠崎的双眼瞬间涌上了泪水。篠崎无法反驳,只是像在逃避似地将视线从美香身上移开。耳边传来美香压抑的啜泣声。
始终默默地站在一旁看着的小田原,这时缓缓地在美香的身边坐下,轻轻地抚摸她的背。美香慢慢抬起头,看着小田原。
“你一定很难受吧。明明觉得肚子里面有孩子,但是大家却说那个孩子根本不存在。”
小田原继续轻柔地抚摸美香的背,美香再次点点头。
“你因为失去了孩子而非常难过,同时面对极大的压力。”小田原将手放在美香的肩膀上,“因为太难过了,你的大脑便创造出了一个幻想中的胎儿。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
“幻想中的……胎儿……”美香战战兢兢地重复着这个词汇。
“没错,你的大脑和心,为了填补失去小孩的伤口,而告诉你小孩还在。精神是会影响身体的。你的身体继续分泌和怀孕时一样的荷尔蒙,出现像怀孕一样的变化。这是一种叫做‘假性怀孕(pseudocyesis)’的症状。”
‘假性怀孕’——这就是刚才鹰央和小田原所说的‘那个’吗?
“假性……这孩子也……这孩子是我‘想像’出来的吗?我的孕吐、肚子痛,还有感受到这里有孩子,全都是我的‘想像’吗?”
美香以质问的眼神看着小田原。小田原的脸上浮现一抹充满包容且怜悯的笑容。
“很遗憾,可能真的是这样。”
听见小田原的回答,美香伸手摸了摸自己的下腹部。
“你不用忍耐,可以尽情地哭。你现在所感受到的孩子,或许并不存在于现实,但是总有一天,不知道在几年之后,你一定可以怀上真正的孩子。不要忘了此刻你所感受到的对孩子的爱,未来请你将这份爱转移到那个孩子身上。”
在几十秒的沉默之后,美香以蚊子般细微的声音低语着:“……好。”接着,她的双肩开始颤抖。美香哭得比刚才还要大声,小田原则是温柔地搂住她的肩膀。
“那个,我女儿接下来……会怎么样呢?她需要接受什么治疗吗?”
小田原以冷静成熟的语气说道,和刚才那种仿佛女高中生似的态度简直判若两人。美香咬紧牙关,点了点头。
“我也有一个儿子,只是他已经念国中了,所以生产对我来说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了。在那之前,我曾经流产过一次,所以怀孕的心情和失去孩子的心情,我都非常能体会。”
有个念国中的儿子,那么她的年纪果然……就在我不由自主开始计算的瞬间,小田原以斜眼瞪了我一眼,于是我赶紧低下头。
“在接受人工流产手术的时候,你一定很痛苦吧。不但痛苦,在那之后,你还一直很自责对吧。”
静子小心翼翼地询问搂着美香肩膀的小田原。
“美香小姐现在虽然非常难过,但是她已经接受现实了。接下来她的荷尔蒙会逐渐恢复正常,现在身上的症状也会慢慢消失。”
小田原说到这里,直视着静子的双眼。可能是感受到视线中的压力,静子不禁往后退了一步。
“这位妈妈,假性怀孕大部分都是因为受到极大的压力而产生的。这次她在自己无法接受的状态下接受了人工流产手术,而且在那之后又一直被关在家里,这正是导致假性怀孕的原因。”
静子像个执拗的孩子,别过头去,垂下目光。
“这样下去,怀孕的症状虽然会消失,但是令千金的精神状态却可能产生重大的问题。身为医师,我强烈建让你让令千金恢复正常的生活。”
“可是,要是这样的话,她又会跟那个男生……”
静子猛然抬起头,但是在小田原犀利视线的注视下,她闭上了嘴。
“美香小姐虽然还未成年,但是十七岁这个年纪,已经不是不懂事的小孩子了。在这个年纪和异性交往,并不是什么奇怪的事情,也没有错。未来请你们母女务必好好谈一谈。请你将令千金当作一个独立的个体,给予她应有的尊重。”
小田原冷静地说道,语气里并没有责怪静子的意思。
经过几十秒的沉默之后,静子的视线飘向低着头的美香,伸出颤抖的手。她的表情中带着深深的忏悔。
当母亲的手碰到自己的肩膀时,美香的身体颤抖了一下,她抬起头来看着母亲。静子一把抱住了女儿。
“……对不起……真的很对不起。”
静子不断地对着女儿道歉,眼镜下的双眼泛红。
美香有点犹豫地回抱住母亲的身体。
我看着这对不自在拥抱的母女,忽然发现自己白袍的袖子被扯了一下。
“小鸟,走吧。”站在我旁边的鹰央以下巴指向门口。
“这样好吗?”
“这里已经没有我们能做的事了。”
“……说的也是。”
我缩了缩脖子,点点头,追上立刻走掉的鹰央。就在离开诊间的前一秒钟,我回过头,一股莫名的不安涌上我的心头。
“你在做什么?走了。”
“喔,是。”我摇了摇头,甩掉那股莫名不安的心情,来到走廊上。背后传来的关门声,震动着我的鼓膜。
第三节
“不知道为什么,总觉得好累喔。”
从妇产科门诊回到位于楼顶的‘家’之后,鹰央便倒在沙发上。娇小的身体随着弹簧在沙发上弹起。
“医师是什么时候发现她是假性怀孕的呢?”
“一开始听到石井静子的叙述的时候。当时我还不确定,只是觉得在各种可能性当中,以状况而言,那应该是可能性最高的。但是石井美香真的怀孕的可能性也很高,所以必须进行检查。”
天久鹰央躺在沙发上,拿起堆在一旁的‘书树’最上面的漫画,开始翻阅。
“不过,还真难得呢,医师竟然愿意将说明‘谜团’的工作交给别人。”
平常的她总是挺着胸膛,滔滔不绝地说明呀。
“怀上已经流产的胎儿的灵魂,虽然是个非常吸引人的故事,可是事实上并不是什么太大的‘谜团’。就连小田原也是一开始就想到了。”天久鹰央有点不甘心地说道。
“不只那样吧。”我站在沙发旁,看着翻阅漫画的鹰央。
“嗯……不只那样。”
天久鹰央继续看着漫画,露出一抹自嘲般的笑容。
“在这次的事件里,我能做的就只有做出‘假性怀孕’的诊断而已。但是那对母女最需要的并不是诊断,而是今后的照顾。没错吧。”
“……的确如此。”
“可是那种事情我做不来,因为那是我最不擅长的事。”天久鹰央略显寂寞地低声说道。
“即使如此,也是因为鹰央医师仔细聆听静子小姐的叙述,给予诊断,所以小田原医师才能顺利地汇整一切啊。”
“嗯,或许是吧。”天久鹰央把漫画搁在一旁,轻轻吐了口气。
“不过,小田原说服人的台词真的很厉害呢。不愧有年纪的优势,毕竟她已经活了四十三年嘛。”
“……原来她四十三岁啦。”
“是啊,她四十三岁,有一个十五岁的儿子。她最近的烦恼,就是他儿子很讨厌她打扮得太年轻。”
“……我并不想知道这种私人的资讯。”总觉得要是知道了,总有一天我会有生命危险。
“那么,今天就先这样吧。”天久鹰央从沙发上站起来,伸了一个大懒腰。
“是啊,那我就回去……”
说到这里,我忽然有种仿佛虫在脑中窜爬的感觉,于是皱起了眉头。
“嗯,怎么了?你干嘛露出那种像是因为漏尿而烦恼的老人似的表情?难道你年纪轻轻,就已经有摄护腺肥大的问题……”
“我的摄护腺没有问题!只是,我有一点……没办法接受。”
“没办法接受,是指石井美香的事情吗?哪里让你纳闷了?”
“不,就是因为不知道哪里纳闷,所以才会觉得不舒服啊。”
我闭上眼睛,回想着在妇产科门诊所看到的情状。到底是什么东西令我觉得纳闷呢?
忽然间,我的脑海中浮现了美香满头大汗、表情扭曲的模样。我忍不住发出“啊!”的一声惊呼。
“怎么了,干嘛那样怪叫。果然你的摄护腺……”
“我刚刚不是说过我的摄护腺没问题吗!先别管这个了,鹰央医师,假性怀孕会出现腹膜刺激症状吗?”
“腹膜刺激症状?怎么可能,你在说什么?”
“不是啦,在做超音波检查的时候,因为看不懂子宫的超音波,所以我没有看荧幕,而是看着病人。当超音波探头压在美香小姐的腹部时,她皱起了眉头;而当超音波探头移开时,她的表情看起来更痛,还咬住了牙关。”
天久鹰央听见我的说明后,连眨了好几次眼,接着瞪大了她那猫一般的大眼睛。
“……反跳痛(reboundtenderness)。”鹰央以颤抖的声音低语。
所谓的反跳痛,就是在压迫腹腔后再突然放开,该处就会出现强烈疼痛感的症状。在腹膜炎等腹膜产生发炎刺激的时候,就会出现这种症状。
“有反跳痛的症状……hCG数值也很高,再加上怀孕的征状……”
天久鹰央娇小的身体开始微微颤抖。
“啊!”天久鹰央大叫一声,从沙发上站起来,往房间另一头的书桌跑去。途中她撞倒了好几堆‘书树’,堆叠如山的书籍跟着散落一地。
天久鹰央拿起桌上的分机电话,粗暴地按下按键。
“小田原!是小田原吗?石井美香还在那里吗?不可以让那家伙回去!那不是假性怀孕,我们弄错了!”
天久鹰央上气不接下气地大叫。电话另一头的小田原似乎也说了什么。鹰央的脸色转为铁青,她扔下话筒,夺门而出。
“等一下,医师。发生什么事了?”我连忙跟着鹰央离开了“家”。
“畜生,我们弄错了!”天久鹰央穿过楼顶,跑向楼梯间,歇斯底里地大叫着。
“弄错?是指美香小姐吗?”
“没错,假如出现反跳痛,情况就完全不同了。”
“不,我其实也不太确定是不是反跳痛……”
“你之前是外科医师。你在外科一定很常看到阑尾炎或是胆囊炎的病人吧?既然你判断有那种症状,那就一定不会有错。”
天久鹰央打开楼梯间的门,冲下楼梯。
“为什么要这么紧张呢?”我和鹰央并肩跑下楼梯,同时问道。
“因为我弄错了。我从她的症状当中只想到假性怀孕,没发现还有其他的可能性。我怎么会这么笨呢!”
我们抵达十楼的电梯后,鹰央就不耐烦地一直重复按着电梯的按钮。电梯门很快开启,鹰央和我一起冲进电梯。
“那个,所谓其他的可能性是指……”
“等一下再说明。重点是我们要先找到石井美香才行。”天久鹰央喘着气说道。
“叹?她已经不在妇产科门诊了吗?”
“听说她在几分钟前就离开了,现在应该还在医院里。要是我们就这样让她回家,后果可能会不堪设想。”
从鹰央不寻常的紧张口吻,可以感觉得出事态的急迫性。
电梯抵达一楼,电梯门才刚打开一道缝隙,鹰央娇小的身体便挤了出去。
现在时间已经将近晚上七点,一楼只剩下零星几个探完病、准备回家的家属以及警卫而已。环顾四周,都没有看见石井母女的身影。
“在外面!”天久鹰央快速地移动她那双短腿,跑向出口。我们离开医院,环视四周。
“找到了!”天久鹰央高声大喊,同时指向右边。
我们所寻找的母女,就在大约二十公尺前方的计程车招呼站。一看见两人的身影,我忍不住屏住呼吸。美香正皱着眉头,蹲在地上,静子则是陪在她身旁,担心地看着她。
“你没事吧?怎么了?”我急急忙忙地跑过去,静子像是抓到浮木一般,抬头看着我。
“她突然说肚子痛,本来以为很快就会好了,可是却好像愈来愈严重!”
我跪在蜷缩在地上的美香旁边,她那因为疼痛而扭曲的脸上毫无血色,呼吸紊乱,额头上的汗水反射出路灯的光线。多年来在急诊室救治病人的经验,让我的大脑响起了警报声。
“小鸟,去拿担架来!把她送去急诊室。”从后面赶来的鹰央立刻做出指示。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这也是假性怀孕的症状吗?”静子呐喊似地大叫。
“不,这不是假性怀孕的症状。我们的诊断有错。”
天久鹰央摇了摇头,蹲在美香的正前方。美香抬起因为痛苦而扭曲的脸。
“你真的怀孕了,你是对的。”天久鹰央一脸严肃地说道。
“美香小姐不要紧吧?”
“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小田原和篠崎冲进了急诊手术室。应该是急诊室的工作人员通知他们的。
“她正准备离开医院的时候,就因为腹痛而动弹不得。送来急诊室的时候,她的血压是七十四、四十,脉搏是一百一十八,呈现休克状态。”
我站在病床旁,一边将点滴针刺进美香的手背,一边迅速地说明状况。在几分钟之前,被担架送进急诊室的美香血压非常低,几乎呈现休克状态。在我们准备病床的时候,她的状态更是持续恶化,现在意识已经模糊。
“onIV!”我将塑胶制的点滴软针压进美香的血管里,接上点滴,同时大喊。
“生理食盐水full run。她现在应该正在大量出血,再多on两、三条line。接下来可能需要输血。先抽血,顺便联络血库。”
天久鹰央将超音波的探头抵住美香的腹部,同时迅速地做出指示。护理师和实习医师迅速地遵照她的指示行动,他们不愧是每天都在进行紧急处理的医护人员,没有半点多余的动作。
“休克……到底是怎么一回事?请说明一下!”篠崎大声嘶吼。
额上浮现汗水的天久鹰央,仔细地看着超音波机器的荧幕,开口说“她并不是假性怀孕。我们犯了非常大的错误。她是真的怀孕了。”
“不可能!难道你是说我的人工流产手术失败了吗?我绝对……”
“人工流产手术并没有失败,只是我们都误会了……”天久鹰央悔恨地咬着嘴唇,继续说明。
“其实胎儿不只一个。”
听见鹰央的话,篠崎、小田原、我,以及站在离我们稍远处,一脸担心地看着这里的静子,全都目瞪口呆。
“难不成……是双胞胎?”小田原皱着眉。站在她身旁的篠崎带着焦虑的表情摇摇头。
“不可能。我已经仔细检查过子宫,确定没有胎儿留在子宫里面了啊。”
“是啊,你说的没错。我们就是因为这样,才会判断她并没有怀孕,但是就在我们做出这种愚蠢的诊断时,我们部里的小鸟发现了——她有反跳痛症状。”
“反跳痛……?”篠崎狐疑地喃喃自语,低头望着正要再打一条静脉注射的我。你用那种眼神看我,我也觉得很困扰耶。因为其实我也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总之,现在的当务之急是先稳定美香的状况。从她的症状看来,很可能是出血性休克。既然没有出血的外伤,就表示很可能是她的腹腔里面正在大量出血。
“找到了!”
天久鹰央唐突地大声喊道。我反射性地抬起头,只见用超音波探头抵住美香右下腹部的鹰央,正指着荧幕。我看见荧幕上显现的画面,忍不住从喉咙发出“唔喔!”的一声怪叫。
黑白的画面里,确实有一个“人”。他有着人形,胸口的心脏微弱、但确实地跳动着。那的确是一个胎儿没错。
“……腹腔妊娠(abdominalpregnancy)。”伫立在原地的篠崎怔然地喃喃自语。
“没错,她有两个受精卵,其中一个正常地留在子宫里,另一个则是从输卵管掉到腹腔里,在腹膜着床,形成腹腔妊娠。这是子宫外孕的一种,子宫里的受精卵在流产手术后就被排出了,但是在腹腔里的受精卵,却继续成长到现在。”
天久鹰央忙碌地按着超音波机器的按钮,测量胎儿的大小。
“也就是说,石井美香两个星期前所感受到的腹部有胎儿的感觉,其实是正确的。我们只因为没有在子宫里看到胎儿,就断言是她‘想太多’,做出了错误的诊断。”
天久鹰央表情扭曲,一脸痛苦地继续说下去。
“但是,她为什么会休克呢?”我让生理食盐水流进刚打上的静脉注射里,高声问道。
“大概是因为在腹膜上成长的胎盘剥落了,所以造成腹腔内大量出血。”小田原代替鹰央回答,同时转头望向急诊室的医护人员。
“立刻联络手术室和麻醉科!我们要紧急动手术。由我执刀,篠崎,你来协助我。”
“……好、好的。”篠崎半张着嘴,全身僵硬。
“美香她——我女儿她没事吧?”一直站在稍远处听我们说话的静子,踩着慌乱的脚步走向我们。
“正如你刚才所听见的,令千金在子宫的外面,也就是腹腔这个不正常的位置受孕,而这个地方正在大量出血。只要开刀将出血的地方切除,就可以止住出血了。”小田原简洁地说明状况。
“快一点!既然如此,就请你们赶快帮她开刀!”
“我知道了。只要一准备好,我们马上就动手术。我们现在就制作手术同意书,请你在上面签……”
“不行!”一道沉痛的叫声打断了小田原的话,所有的人都将视线移至病床上。美香坐起上半身,看着我们。看来大量输液使她的血压暂时稳定下来,意识也恢复了。
“你们又想把这孩子拿走对吧?我绝对不允许。”美香用充满敌意的目光环顾四周。
“可是,不这么做就无法止住出血啊。没有其他办法了。”小田原往前跨出一步,试图说服她。
“那不重要!我一定要保护这孩子。”
在大叫的瞬间,美香的身体剧烈地摇晃了一下。她的血压果然只是暂时上升而已,状况还是非常糟。
“拜托你,美香,听妈妈的话!”静子以尖锐的声音大喊着,但美香却缩起身子,仿佛试图拒绝外界的一切。
“拜托了,医师。请立刻帮她动手术!”
或许是发现说服女儿实在很困难,静子转而对小田原说。小田原的脸上浮现了迷惘。
在这种紧急状况下,其实只要身为母亲的静子同意,我们就可以替未成年的美香进行手术。但是,如果现在强行进行手术,必定会在美香的心中留下不可磨灭的伤口,然而现在又没有充分的时间可以说服她。
没有人知道该怎么办,每个人都僵立在原处。在这种令人焦急的气氛之下,鹰央采取了行动。
天久鹰央朝病床探出身体,.99lib.以双手捧住美香的脸,硬是将她的脸转过来面向自己。
“现在不是任性的时候!赶快接受手术!”天久鹰央单刀直入地说道。美香的表情因为愤怒而扭曲。
“你在说什么!刚刚明明是你说我肚子里没有小孩的!”美香将鹰央的手甩开,大叫道。
可能是认为再这样下去事情会更加恶化吧,小田原往前跨出一步,准备介入两人之间。那一瞬间,我几乎是下意识地将手伸向小田原的肩膀。小田原回过头来,一脸疑惑地看着我。
“拜、拜托你,让鹰央医师再试一下。”我小声地说道。
天久鹰央知道自己不擅长进行这种说服的工作,即使如此,此刻的她却在试图说服美香。我认为现在应该将一切赌在鹰央身上。
接下来的几秒钟,小田原的脸上浮现了犹豫的表情,最后终于点点头。
“我们的诊断确实有错,也因此害你的状态更加恶化了。关于这一点,确实是我们的……是我的错。我不会推诿,只是我必须说,如果不动手术取出胎儿,就没办法救你。你在今天之内就会因为失血过多而死,而你死了之后,胎儿一样会死。”
天久鹰央毫不修饰地将事实告诉美香。听见这个对高中生来说实在太过沉重的事实,美香的脸色渐渐僵硬。
“难道没有任何方法可以救孩子吗……?”
“以前的确有在腹膜成长的胎儿,奇迹似地平安出生的例子。”
“那我也……”美香瞬间露出欣喜的表情。
“不,但你不可能。你的腹腔内大量出血,表示胎盘已经从腹膜剥离,现在就已经是几近流产的状态了。救回胎儿的机率是零,我在看超音波的时候,胎儿的心跳就已经快要停止了。”
“怎么会……”美香再次露出绝望的表情,将视线落在自己的腹部。
“很遗憾,以目前的医疗技术,是没有办法救回胎儿的,但是我们可以救你。所以你一定要接受手术,没有其他选项了。”
“不要!我不要!既然如此,我就和这孩子一起死!”
美香抱着头大叫。鹰央一把抓住美香的领口,粗暴地将她拉近。两人的脸靠得非常近,鼻头几乎都要碰在一起了。
“怎、怎样啦……”
“你要让你的孩子变成杀母凶手吗?”
美香颤了一下。
“你说什么……”
“再这样下去,你会因为胎儿的关系而丧命。换句话说,也就是胎儿会夺走你的性命。”
“……怎么会。”美香用双手环抱自己的肩膀,全身颤抖不已。
“这个胎儿应该还没有‘意识’吧。但是他确实是你的孩子,不要让他背负夺走亲生母亲生命的这个罪名。”
天久鹰央停了一下,直视美香的双眼。
“让这个孩子完成他最后的任务——让他救自己的母亲吧。”
天久鹰央说完之后,依然继续凝视着美香。美香紧闭着双唇和双眼,沉默不语。
围绕在一旁的所有人,也都屏气凝神地等待美香的回覆。
一分钟、两分钟……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
经过了整整三分钟的沉默后,美香缓缓张开双眼,颤抖地开口:“请……替我动手术。”
就在美香这么低语的瞬间,现场原本紧张的气氛立刻获得缓解。
“手术室准备好了!”手持话筒的护理师高声喊道。
“告诉他们,我们立刻过去。”
小田原一边做出指示,一边走向床边,对静子招手。她应该是要向这对母女说明手术的过程吧。鹰央离开床边,将位置让给小田原,走向我。
“辛苦了。”
“嗯……”天久鹰央一脸无趣地噘起嘴,叹了口气。
“你最后说的那些话很帅呢。”我开玩笑地说道,鹰央皱起眉,往我的小腿踹了一脚。
“好痛,做什么啦,我在夸奖你耶。”
“啰唆。”天久鹰央鼓起腮帮子,在她身后,美香被抬上担架,送出了急诊室。小田原和篠崎也以小跑步跟在后面。
“美香小姐应该会没事吧。”
“嗯,输液之后她的状况比较稳定了,手术本身不是太困难,小田原的医术也很高明。她应该会平安无事的。”
我望着疲累不堪的天久鹰央。不知是否察觉到我的视线,鹰央一脸不悦地瞪着我。
“怎样?”
“不,没事。真的辛苦你了。”
“……对啊,真的好累喔。”
天久鹰央望着美香离开的门扉,喃喃说道。
“这样啊。谢谢你的联络。”我对电话那头的护理师道谢,挂上了话筒。
石井美香被送到手术室后,已经过了两个半小时。现在的时间是将近晚上十点。
我和鹰央从急诊室回到位于楼顶的‘家’之后,我们看看书、吃了调理包咖哩饭,无所事事地度过这两个半小时。在这期间,鹰央没有提到有关石井美香的事情,我也刻意不主动提起。
“怎么样?”我一挂上电话,坐在沙发上的鹰央便立刻对我说。她的语调跟平常一样平淡,但是脸上却挂着一抹不安的表情。
“美香小姐的手术很顺利。她的腹腔里面有一千五百毫升的出血,但是在手术中就没有怎么出血了。”
“这样啊。”天久鹰央大大地吐了口气,将背靠在沙发上。
“太好了,手术很顺利。”
“我不是说过一定没问题的吗?小田原虽然是个变态,医术却很精湛呢。”
鹰央嘴上虽然这么说,但还是明显表现出松了一口气的样子,我不禁苦笑。尽管中间发生了许多问题,不过以结果来说,一切都很顺利。
好吧,时间已经不早了,我也差不多该回家了——就在我这么想的时候,鹰央忽然喃喃说道:“……今天真是多亏你了。”
“什么?”一瞬间,我无法理解她的意思,于是便忍不住反问道。魔央不满地瞪着我。
“我说今天真是多亏你了。要是你没有发现反跳痛的症状,事情可能会非常严重。”
“……你吃坏肚子了吗?”
“什么?你说那是什么话,人家难得这么诚恳地感谢你耶!”
“不,听见鹰央医师说出这种话,该怎么说呢,总觉得有点恶心……”
我诚实地表达自己的心情之后,鹰央却鼓起腮帮子,别过头去。
“而且,虽然我发现了反跳痛,但是如果只靠我自己,也没有办法从这一点就判断是腹腔妊娠啊。”
听到我这么说,鹰央忽然震了一下。
“美香小姐是因为当时医师立刻做出了诊断,所以才得救的。”
我抱着姑且一试的心情吹捧鹰央。毕竟身为专家的小田原和篠崎,都没能发现是腹腔妊娠。光从腹膜刺激症状这个资讯,就能在一瞬间做出正确的诊断要是没有鹰央这种过人的洞察力,美香就无法得救了。
“……不过,若不是你发现反跳痛的症状,我也没有办法做出诊断啊。”
“毕竟我也在这里学习了五个月嘛,我的眼光也变得比以前更犀利了。”
这句话里没有半分虚假。因为在这个统括诊断部见过了各种病例,使得原本身为外科医师的我,也逐渐具备了内科医师的实力。
“对啊,因为有我的指导,所以你才能发现嘛。腹腔妊娠的诊断本来就很困难,毕竟这种案例极为罕见,也不太可能从超音波发现。不过我还是能立刻诊断出来就是了。”
天久鹰央的心情变得非常好,与几十秒之前截然不同。还真是单纯啊。
“话说回来,医师最后的那番话,真是充满了魄力呢。只要你想做,就一定做得到,不是吗?”
“喔,当时也只能那样说了啊。要是不赶快动手术就危险了,所以我也只能拼命想办法。”
天久鹰央明显地转移了视线,看起来是害羞了。
“不、不,我是在夸奖你呢。能够有机会看到医师那么热切的态度,真是一个宝贵的经验。”
我继续调侃鹰央,当作是对平常待遇的反击。这种机会可不是常有的,既然如此难得,我就好好地宣泄一下平常的郁闷吧。
“对、对了!我有一张很有趣的照片,你要不要看?”天久鹰央硬是转移了话题。
“照片?”
“对啊,是我之前上网的时候偶然发现的。”
天久鹰央站起来,走向电脑前,操作着滑鼠,很快地荧幕上便出现一张照片。照片里是好几名穿着白袍的男女。
“这好像是八年前,在庄王大学附设医院的妇产科医局所拍的照片。这张照片,是照片里的某个医师贴在自己部落格里的。”
“喔,这张照片怎么了吗?”我仔细地盯着荧幕,不过并没有看到什么“有趣”的地方。
“你仔细看看站在最右边的女性。”
“最右边的?”
我按照鹰央的指示,将视线移到照片中最右边的女性身上。那是一名年约四十岁的女医师,戴着黑框眼镜,垂下视线,一副很没有自信的样子。一头长长的黑发烫得很卷,看起来有点俗气。
“你发现了吗?”
“发现了什么?”
“我不是叫你仔细看吗?有没有看到眼睛之类的特征?”
“眼睛?”我按照鹰央的指示,仔细端详那名女性的眼睛。她的眼尾很明显地下垂……
咦?这双眼睛,我好像在哪里看过?而且是最近……
“咦……咦?”当我发现这个人是谁的99lib.时候,不禁高声大叫。
“顺带一提,七年前,我们医院的妇产科主任,是由庄王大学附设医院出身的医师出任的。”
“那么,这果然是……”
“没错,这就是八年前的小田原唷。很惊人吧,和八年前相比,现在看起来反而更年轻,而且感觉判若两人对吧。小田原刚来我们医院时,就已经是现在这个样子了,所以她八成是在换医院的时候变身的吧。这不是‘高中出道’,而是‘医院出道’呢。”
天久鹰央哈哈大笑,而我则是继续凝视着照片。真的和现在判若两人呢,女人真是恐怖。
“我看到这张照片的时候,本来想把它列印出来,贴在妇产科门诊的布告栏上。”
“请不要这么做。要是做出这种事来……”
“对啊,小田原一定会气得半死,所以我就放弃了。那家伙生起气来,可怕的程度可是仅次于姊姊呢。”
不知是否有什么心理创伤,只见鹰央的笑容看来有些僵硬。
下一秒,玄关的大门突然被推开。我和鹰央立刻回过头去。
“辛苦了——”小田原以亢奋的声音如此说道,同时走进屋里。
“这、这是怎样啊。”天久鹰央发出高声怪叫,赶紧站起身来,将荧幕挡住,不让小田原看到。
“没有啦!……因为手术很成功,后续又都交给篠崎去处理了,所以我想把今天的事情当作下酒菜,来和小鹰你们喝一杯呀。这里有酒吧?”
“有、有是有,可是你也应该敲个门吧?”
“哎呀,因为我想说突然闯进来,搞不好可以看见什么有趣的画面嘛——”
“有趣的画面?”
“例如你们两个人打情骂俏、十八禁的画面啊。”小田原的脸上扬起邪恶的笑容。
“那个,我已经说过很多次了,我和鹰央医师并不是那种关系……”
“什么嘛。原来你们真的没有在交往啊,真遗憾。”
小田原像小女孩一样歪着头,仿佛打从心底感到遗憾地说。
“对了,小鹰,你刚刚把什么东西藏起来?”
“咦?没有,我没有藏什么……”
“很可疑耶。来,让姊姊看一下。”
“你的年纪已经不是‘姊姊’了……啊,等等……”
个头比鹰央稍微高一点的小田原从上方望向荧幕。她一脸不可思议地眨了几次眼之后,脸上的表情顿时消失。
“那、那个,那么我先告辞了。”我感受到危险,于是慌张地走向门口。
“啊,好奸诈。等一下,我也……”
“小鹰……你在看的东西很有趣嘛。”
我将小田原那仿佛从地底发出的声音抛在脑后,离开了‘家’。门内传出鹰央宛如濒死的尖叫声。
我拍拍胸口,为了避免遭到波及,快步离开这个可怕的地方。这时,楼梯间的门打开,一名穿着高雅套装的女性从里面走出来。她有着一对双眼皮的大眼主目以及直挺的鼻梁,樱花色的嘴唇看起来相当柔嫩,是个让擦肩而过的人都会忍不住回头多看一眼的美女。
她就是鹰央的姊姊,也就是天医会综合医院的事务长——天久真鹤。
“啊,真鹤小姐。你好。”我赶紧对她打招呼,她的美貌让我看得出神。
“小鸟游医师。”真鹤一看见我,就以小跑步跑向我。
“呃,你、你有事要找鹰央医师吗?不过她现在正在被小田原医师说教,或者该说是臭骂……”
“不好了……大事不好了!”
真鹤上气不接下气地说道。真鹤年仅三十岁就负责处理这间大医院的所有事务,向来冷静沉着,我从没看过她这么紧张的样子。
“怎么了?发生什么事了吗?”
我开口询问。真鹤扬起目光,以湿润的眼眸望着我。一个美女在这么近的距离之下凝视着我,让我不由得小鹿乱撞。
真鹤将手放在胸口,调整了一下呼吸,接着张开颤抖的双唇。
“有人……要控告鹰央医疗过失。”
第一节
“根据诉状,原告表示因为鹰央医师的误诊,使得她儿子的病情恶化。此外,在看诊的时候,医师的说法简直就像是指控生病的原因在于母亲,让原告遭受了精神上的痛苦。针对上述两点,原告要求鹰央医师赔偿精神慰问金并公开道歉。被告则是包括鹰央医师本人以及医疗法人天医会。”
名叫矶崎、年约半百的律师,不断地调整脸上的眼镜,以阴郁的语气说明。
在‘看不见的胎儿事件’解决后的隔天傍晚,鹰央、我、真鹤,以及担任天医会综合医院顾问律师的矶崎等四个人,聚集在统括诊断部的门诊诊间里。
“误诊?你说我误诊?”
天久鹰央坐在椅子上往后仰,以低吼的声音说道,同时恶狠狠地瞪着矶崎。那仿佛随时都会扑上去咬人的魄力,让矶崎忍不住往后缩。
“不,并不是我认为医师您误诊,只是我收到的诉状上面是这么写的。”
“我并没有误诊,那个孩子确实是维他命A过剩症没有错!”天久鹰央说完后,大声地咂了下嘴。
“鹰央,这样很没教养唷。”
“……对不起,姊姊。”天久鹰央被真鹤训斥后,一脸不满地道歉。她果然很怕真鹤。
我坐在她们两个人旁边,看着电子病历表的荧幕。
对鹰央提告的,是六个星期前,也就是上个月初发生‘久留米池公园河童事件’时,带着儿子到统括诊断部看门诊的病人母亲,她的名字叫铃原桃花。
根据鹰央当时的诊断,桃花七岁的儿子铃原宗一郎的症状,是由于桃花让宗一郎服用过量的维他命A所造成的。看来她似乎主张这个诊断是错误的。
宗一郎目前在这间医院的小儿科病房住院。病历上记载,在鹰央诊断过后,桃花便按照指示停止让宗一郎服用维他命A,宗一郎四肢疼痛的症状虽然有获得改善,但是恶心、呕吐等症状却完全没有消失,不但如此,甚至还出现意识模糊以及步行困难等症状。
“鹰央医师是说,维他命A过剩症的诊断并没有错误吗?”矶崎缓缓地问道。
“对,没错。病人之后在小儿科抽血检验的结果,也证明了血液中的维他命A浓度高达每公合286毫克,是一般正常值的两倍。这就是维他命A过剩症的证据。此外,从X光片也可以看得出来,骨膜下有皮质性骨质增生的情形,这也是维他命A过剩症的症状之一。”
天久鹰央快速地说着。我操作滑鼠,叫出宗一郎的检查报告和X光片,的确正如鹰央所说。
“所谓的维他命A过剩症,在停止摄取维他命A之后,症状还会继续恶化吗?”
“不,基本上应该不可能。一般而言,只要停止摄取,症状就会立刻消失。”
面对矶崎的问题,鹰央噘起嘴回答。
“那么,这个叫做铃原宗一郎的小朋友病情严重到必须住院,又是为什么呢?根据诉状,他的病情不但没有好转,反而更加恶化呢。”
矶崎这个单纯的问题,让鹰央皱起了眉头。
“造成那孩子出现那些症状的原因之一,绝对是维他命A过剩症没有错。只是他可能还有其他隐性的疾病,或许是因为停止摄取维他命A,才使得另一种疾病的症状浮上台面。”
“原来如此,还有这种可能性啊。”矶崎不感兴趣地低声说道。
“那么,矶崎律师,假如真要打官司,会是什么状况呢?”
真鹤一脸担心地问道。真鹤虽有严格的一面,但她仍是最懂鹰央的人。她一定非常担心这个不懂人情世故的妹妹真的吃上官司吧。
“呃,如果要问官司会不会赢,我想应该是会赢的。”矶崎抓了抓发量稀少的头顶,继续说道。
“首先,要说鹰央医师的诊断是否错误,答案是否定的。从医师的说明,我们可以知道检查报告证明,病人确实摄取了过量的维他命A,因为这样而造成那些症状的可能性也很高。这正是鹰央医师以她过人的洞察力所做出的诊断。”
或许是因为听到‘过人的洞察力’后,自尊心得到了满足吧,鹰央心满意足地颔首。
“接着,关于病情恶化,这当然也绝不是因为鹰央医师做出什么错误的处置而造成的结果,应该是原告的儿子原有的疾病恶化的关系。最后,关于精神上的痛苦,原告本人让孩子摄取过量的维他命A乃是事实,鹰央医师所做的批评完全没有错。由上述几点,我们可以确定这次的诉讼完全是对方在找麻烦,我方没有任何败诉的可能。”
“这样啊。那我就放心了。”真鹤拍拍胸口。
“不,现在安心还太早。就算官司能够胜诉,在进入诉讼程序的那一瞬间,我们其实就算输了。”矶崎压低声调说道。
“那是什么意思?”原本一脸安心的真鹤脸上浮现了阴霾。
“诉讼需要花费极大的劳力与费用,甚至可能得花上好几年的时间。此外,就算内容只是找麻烦,但‘被告’的这个事实本身,就可能会让鹰央医师,甚至整间医院的评价降低。”
“怎么会……”真鹤用手捂住嘴巴,顿时语塞。
沉重的气氛弥漫在房里。而当事人,也就是鹰央,却对矶崎的说明毫无反应,只是一直盯着电子病历的荧幕看。
“矶崎律师,难道没有什么办法吗?我无法想像一旦上了法庭,这孩子会说出什么话……”
不愧是姊姊,真鹤的担心非常合理。鹰央这个人,确实可能会对着庭长说出:“你的头发是假发吧?”之类的话。
“事务长,您不必担心。打官司需要花的时间、劳力以及金钱,对方也是一样的。”
矶崎如此说道,表情和缓了一些。
“打从一开始我就觉得奇怪,对方怎么可能提起这种诉讼。原告的律师应该也知道这场官司是没有胜算的,所以我联络了对方的律师。结果,原来对方律师似乎也对原告说这场官司没有胜算,劝原告撤回告诉呢。”
“那么,为什么事情会变成这样呢……”真鹤皱眉。
“似乎是原告表示即使会败诉,也坚持要提告。不过,对方律师也不想打这场稳输的仗,所以他说服了原告,只要鹰央医师正式道歉,就撤回告诉。”
“那么,只要鹰央道歉,就不用打官司了对吧。”
真鹤双手在胸前合掌。
“是的,就是这样。原告应该也只是因为儿子的病情没有好转,所以比较情绪化而已。只要向她道个歉,事情一定就能完美解决了。”
“啊,太好了。”真鹤双手合十,感动地喃喃说道。看来她似乎真的非常担心鹰央。
“小鸟,走了。”从刚刚就一直保持沉默的鹰央忽然说道。
“叹?走?去哪里?”
“那还用说,当然是小儿科病房啰。”
“啊,请等一下。”天久鹰央从椅子上站起来,直接往门口走去。我连忙追在她身后。
“啊,这样很好。俗话说打铁趁热,只要好好道歉,仔细说明,对方一定能理解的。”
矶崎的声音从背后传来,他的语气听起来仿佛事情已经解决了一样。但是,这五个月来和鹰央共事的我,心中却涌起一股不祥的预感。
“啊,鹰央医师!顺便还有小鸟医师!”
一走进小儿科病房,耳边就传来一道异常高昂的声音。我朝声音传来的方向看去,只见实习医师鸿池舞正在护理站用力地挥着手。
“谁是‘顺便’啊?为什么鸿池会在这里?”我皱起眉头。
99lib?“啊,我这个月开始来小儿科实习。被可爱的孩子们包围真是开心!请问鹰央医师来小儿科病房有什么事呢?我们有委托统括诊断部诊断的病人吗?”
“铃原宗一郎现在在这里住院对吧?”天久鹰央走进护理站,坐在电子病历表前如此说道。
“咦?你是说小宗吗?”鸿池的表情不太对劲。
“怎么了吗?”我反问道,鸿池则是露出一抹僵硬的笑容。
“这个嘛,小宗现在是我们病房里问题最大的病人——从各种方面而言。”
“你是指他很皮吗?”
“不,他是个好孩子。既乖巧、又听护理人员的话,而且长得很可爱。长大之后一定是个帅哥。”
鸿池高昂的情绪又恢复了。
“那他哪里有‘问题’?”
“不,不是个性上的问题,而是他的病情……”鸿池的表情变得黯淡。
“他有什么症状?病历表上虽然有写,但直接听你说明比较快。”
天久鹰央坐在旋转椅上转过身来,对鸿池询问。
“他平常时候都很有精神,但是每隔几天就会突然出现奇怪的症状。大概有半天会出现严重的晕眩,还会呕吐很多次,连走路都没办法走。严重的时候,甚至连意识都会变得模糊……”
鸿池难过地说道。的确,跟六个星期前到统括诊断部门诊的时候相比,他的病情似乎更加恶化了。不过,六个星期前还只是慢性症状,现在却变成了每隔几天就会有半天发病。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原因还不晓得吗?”天久鹰央以斜眼望向荧幕,同时低语道。
“是的,他住院已经将近三周了,这段期间也做了很多检查,却还是找不出原因。看见那么可爱的孩子受苦,我也很难受。这就是小宗的‘第一个问题’。”
“既然有第一,那就表示还有第二个问题啰?”
天久鹰央反问道,鸿池露骨地皱起眉头。
“监护人……他的妈妈也有点问题。”
“什么样的问题?”
我压低声音询问。那位母亲正是对鹰央提出告诉的始作俑者。我们上个月曾在门诊见过她,但当时只有几十分钟的晤谈,所以我们不太清楚铃原桃花是个什么样的人。
“呃,就是所谓的怪兽病人……不,她是病人的母亲,所以应该说是怪兽家长吧。她完全地过度保护,只要有一点点小事就跑来抱怨。据说她也是一名护理师,因此抱怨的内容都是非常枝微末节的事情。”
“护理师?铃原桃花是护理师?”鹰央反问。
“是啊,听说是这样。她每天都在另一间医院工作到傍晚才过来这里,陪着小宗到会面时间结束为止。”
“身为护理师,还让自己的孩子服用过量的维他命?她也太没常识了吧。”
“就是说啊。她老是不提自己的事,只会抱怨。不过,她过度保护小孩的心情,我也不是不能理解啦。她和丈夫离婚后,自己一手将小宗带大,而小宗却这么容易生病。不过……好痛!”
鸿池忽然大叫,同时用双手按着自己的后脑勺。看来她的头似乎被谁敲了一下。仔细一看,鸿池的身后站着一名穿着白袍的中年男子。
“不要在护理站说病人家属的坏话。”男子低声斥责鸿池。
这个人身材相当壮硕,身高和我差不多,健壮的身体却比我大上一圏;从鬓角到下巴都蓄着浓密的胡子。身上虽然穿着白袍,却散发出宛如北海道的“又鬼”般的气息。
“啊,熊川医师。对不起。”鸿池转过头,缩起身子道歉。
原来他叫熊川啊。还真是‘人如其名’呢。
“嘿,熊。”
看见鹰央举手打招呼,熊川笑着说:“喔,这不是鹰央吗?”鹰央从小就经常跟着当时担任院长的父亲一起来医院,因此认识很多资深的医师。
“小鸟,这个像熊一样的人就是熊。”
天久鹰央指着熊川介绍道。到底是‘像熊一样’还是‘熊’,可不可以说清楚啊。
“我是小儿科主任熊川,幸会。”
熊川豪迈地伸出手。这个人是小儿科的主任啊,这种体型的人替小孩看诊,小孩会不会嚎啕大哭呢?我一边这么想着,一边握住他厚实的手。
“我是统括诊断部的小鸟游,请多多指教。”
“啊,你就是那个有名的‘小鸟医师’啊。我从鸿池那边听到了很多关于你的事情呢。”
熊川露出一抹意有所指的笑容。鸿池这家伙,到底散布了什么谣言啊。我狠狠地瞪了鸿池一眼。
“不过,鹰央来这里还真是稀奇呢。有什么事啊?”
熊川越过鹰央的肩头,望着荧幕,脸部表情顿时扭曲。“宗一郎啊……”这句话从他丰厚的嘴唇中传出。
“没错,我是为了铃原宗一郎的事情而来的。我上个月诊断出这孩子身上的症状肇因于维他命A过剩症,因此禁止他再继续服用营养补充品。你认为我的诊断和治疗有错吗?”
天久鹰央抬头看着熊川如此问道。
“不,我想应该没错。抽血的报告显示,他血液中原本过高的维他命A浓度已经回复为正常值,四肢的肿胀和疼痛也有改善。但是……”
“但是呕吐和晕眩的症状却恶化了,有时候甚至还会出现意识不清的情形。”
天久鹰央接着熊川的话,继续说下去。
“对,没错。宗一郎的身上除了维他命A过剩症以外,一定还有其他异常的地方。可是……我们却查不出来。”
熊川不甘心地咬着嘴唇。
“要是诊断不出来,来找我商量不就好了吗?统括诊断部就是为此而存在的呀。”
“是啊,因为检查总算告一段落,我正在想差不多可以去找你商量了呢。没想到我还没去找你,你就自己先过来了,服务真是周到啊。”
“你这得寸进尺的家伙。”
天久鹰央瞪大本来就很大的双眼,再次凝视着荧幕。画面上跳出许多检查结果的报告和影像,接着又一一被关掉。以我大脑的处理能力,实在无法跟上她的速度。
“我记得铃原宗一郎有气喘和癫痫的病史,没错吧?”
天久鹰央望着荧幕,喃喃说道。
“对,可是两者都服药控制得很好,已经超过一年没有发作了。”
熊川如此回答。
“癫痫除了痉挛以外,藏书网也可能引起其他各种症状。铃原宗一郎的症状有没有可能是癫痫发作呢?”
“这一点我也想过,所以我在他出现症状的时候进行了脑波检查,可是没有发现癫痫波。”
“这样啊。那么有没有可能是药物的副作用呢?”
“你是指气喘药茶碱(the ophy lline)吗?我记得那种药物在血中的浓度一旦上升,就会有想吐的症状对吧。”
我在一旁插嘴说道,结果鹰央白了我一眼。
“铃原宗一郎并没有服用茶碱,他只有服用白三烯受体拮抗剂(Leukotrisean tagonist)。你曾经诊察过那个孩子,不要忘记了。”
怎么能要求我像超人一样,记住每个诊察过的病人正在吃什么内服药啊……真希望她不要认为每个人都像她一样,拥有媲美超级电脑一般的头脑。
一旁的鸿池还在说什么:“哇——被骂了耶——”
“你是说卡巴氮平(carbamazepine)吗?”熊川喃喃说道。
卡巴氮平是预防癫痫与三叉神经痛的强效药,但是相对也有许多副作用,使用时必须格外小心。
“嗯,对。刚才听到的症状,就是卡巴氮平中毒的症状。铃原宗一郎每天都会服用预防癫痫的卡巴氮平,会不会是它过量了呢?”
听见鹰央的话,熊川摇了摇头。
“我当然也怀疑过是不是卡巴氮平中毒。可是他从两年前就开始服用卡巴氮平,一直以来都定期检查血中的浓度,结果都没有超出标准值。当然,在他住院之后,我们也进行了检查,数值并没有高到足以出现中毒症状。”
天久鹰央像是在确认熊川的话一样,开始回溯过去的抽血检查报告。卡巴氮平的血中浓度的确都在标准值以内,这种数值实在不可能引起剧烈的中毒症状。
“也不是这个吗?我本来以为这个可能性最高呢。”天久鹰央嘟着嘴喃喃自语。
“这三个星期以来,我们也不是一直在发呆。我们针对他的脑神经进行了各项检查,除了全身MRI(编注:核磁共振摄影。)之外,也检查了所有内分泌,确认是否异常。此外也进行了超音波检查和生理检查,最后连精神方面是否有问题都彻底检查过。然而却还是找不出原因。”
熊川无力地摇摇头。鹰央像是想验证熊川的话一般,默默地继续浏览检查报告。
瞪着荧幕约十分钟后,鹰央伸了个懒腰,同时叹了口气。
“检查报告的确几乎没有任何异状。至少到目前为止的检查,都不能说明铃原宗一郎身上所出现的症状。”
天久鹰央从椅子上站起来,询问鸿池:“铃原宗一郎的病房在哪里?”
“啊,走廊尽头右手边的那一间。你要去看小宗吗?”
“既然检查报告没有异状,就只能诊察病人本人了。”
天久鹰央走出护理站,我跟在她身后,不知为何,熊川和鸿池也跟在后面。
“鹰央医师,我想确认一下。”
在走廊上时,我故意以后面的两个人听不见的音量小声地问道。
“什么?”
“那个,不知为何,现在好像变成要去诊断了,不过你本来的目的,是要向母亲道歉没错吧?”
“什么?你在说什么?我为什么必须做那种事?”天久鹰央停下脚步,不高兴地说道。
“不,可是……不这样的话,诉讼……”
我一边顾虑带着疑惑表情看着我们的熊川和鸿池,一边含糊地说着。
“听好了,所谓的认错,就是‘承认’自己的‘过错’。可是,我什么时候犯了‘过错’?六个星期前,铃原宗一郎确实是维他命A过剩症,而这是我诊断出来的。现在却要我去道歉认错,这一点也不合理吧?”
啊,果然。我心中不祥的预感果然成真了。为了避免诉讼,总之先做出形式上的道歉再说——这个人怎么可能会做这种圆滑的举动嘛。
“那个,请问你们在说什么?”鸿池听见了我们的对话,开口询问。
“没事。走了。”天久鹰央愤怒地说道。我还来不及拦住她,她就门也没敲地猛然打开铃原宗一郎的病房房门。
门内是大约三坪大小的空间,里面有病床、床头柜、小冰箱,还有厕所。这是个人房当中最便宜的病房。设置在窗边的病床上,躺着一名五官端正的小男孩。病床旁边的椅子上,坐着一名年约三十岁左右、面容有些阴郁的女性,她正怜惜地将手放在男孩的头上。他们就是铃原桃花和宗一郎母子。
“什、什么?”铃原桃花瞪大了双眼,看着突然闯进来的我们。
“我们上个月不是见过吗?我是统括诊断部的天久鹰央。”
桃花张大了原本疑惑地眯起的双眼。与此同时,她的嘴角也往上扬起。
“喔,是你呀。刚才律师已经与我联络,说你要来道歉呢。”
看来矶崎抢先一步联络对方的律师,而这件事情也已经传到桃花的耳里了。
“所以你打算怎么道歉?你把我们家宗一郎害成这样,光是形式上的道歉,我可不打算原谅你唷。”
桃花轻轻扬起下巴,用充满攻击性的口吻说道。
跟着我们进入病房的熊川和鸿池或许也发现了气氛不对劲,于是面面相觑。
天久鹰央坦然面对桃花的视线,挺起胸膛。
“不要搞错了,我并不是来向你道歉的。事实上我根本就没有理由道歉。”
“什么?你之前不是说,我儿子是因为服用过量的维他命A才变成这样的吗?”
“没错。你儿子是维他命A过剩症,所以在停止服用营养补充品之后,四肢的肿胀和疼痛,以及慢性的身体状况不佳都改善了。”
“别开玩笑了。那么,这孩子有时候状况差到连站都站不起来,还吐了好几次,又是怎么一回事?明明就是因为你误诊,才会害他变成这样的!”
“不,不是这样的。你儿子除了维他命A过剩症以外,还罹患了别的疾病。只是因为维他命A过剩症痊愈了,所以另一个疾病的症状就浮上了台面。也就是说,多亏了我,你儿子的其中一种病症已经痊愈了。我应该要受到感谢,而不是责备。”
“你在说什么自以为是的话呀!你就是因为这种态度,才会被告吧!既然没有要道歉的意思,那你还来这里做什么?”
桃花歇斯底里的声音震动了墙壁。宗一郎可能是被这声音吵醒了吧,他睁开眼睛,对四周投以不安的视线。这时,桃花立刻改变态度,轻轻地抚摸儿子的脸庞说:“小宗,真抱歉把你吵醒了。”
“那个,铃原小姐,天久医师来这里,是为了协助诊断宗一郎的疾病……”
站在病房门口的熊川小心翼翼地说道。
“什么,协助诊断?你们竟然让被告的医师帮忙诊断提告的病人?这间医院到底在想什么啊?”
桃花轮流瞪着鹰央与熊川。
“呃……您说提告是什么意思?”熊川不解地反问道。
“你不知道吗?看来你们根本就没有做好风险管理嘛。听好了,我已经对这个女人提出医疗过失的告诉了。”
桃花用食指指着鹰央的鼻子。熊川和鸿池同时倒抽了一口气。
“你想说的只有这些吗?”
天久鹰央粗鲁地将桃花的手拨开,走向病床。
“什么叫做只有这些……等一下,你想做什么?”
“我要检查。我必须替这孩子做出诊断。”
“什么?你凭什么擅自做这些事情?我不是说我已经对你提告了吗?”
“喔,随便你啊。提起诉讼是属于每一个国民的权利。不过,无论你告不告我,我都要检查铃原宗一郎,做出诊断。这是我的工作。”
天久鹰央从白袍的口袋里拿出笔灯和眼底镜。
“等、等一下,你们可以让她做这种事吗?”
桃花对熊川说道。可能是吓了一跳吧,熊川并没有马上回答。
“对你而言,治好孩子和告我,哪一个比较重要?”
天久鹰央望着脸上带着畏惧神色的宗一郎,低声说道。
“……什么啊,当然是治好宗一郎的病啊!”
“既然如此,你就应该让我检查。不管你怎么想,我就是最厉害的诊断医师,为了治好你的儿子,让我来检查就是最快的方法。等我做出诊断之后,你再慢慢告我也没关系。要是听懂了,就给我安静一点,否则我无法专心。”
天久鹰央连珠炮似地说着。桃花咬着嘴唇,瞪着鹰央,但是却没有再继续抱怨了。
天久鹰央完全无视于投注在自己身上那宛如利刃般的视线,开始进行检查。宗一郎虽然以不安的表情看着突然出现、又用笔灯照自己眼睛的鹰央,不过还是乖乖地接受了检查。
天久鹰央以眼底镜检查他的眼睛,用听诊器检测他的身体,又用叩诊槌确认他的反射反应,仔细地对宗一郎进行各种检查。
经过十几分钟后,鹰央深深地吐了一口气,离开床边。与此同时,桃花立刻闯进鹰央和宗一郎中间。她背对着儿子,瞪着鹰央的模样,就像一只保护小猫的母猫。
“所以你检查出什么了吗?”桃花低声问道。
“嗯,我知道了。至少在目前的检查当中,你儿子没有任何异常状况。”
听见鹰央的回答,桃花的表情变得扭曲。
“这算哪门子的‘知道’啊!你根本就什么都不知道嘛!”
“不,没那回事。在出现症状以外的时候,身体没有任何异常——这个事实对诊断来说,具有很大的意义,而这种状况大多是……”
天久鹰央环视房内,接着走向病房的角落,开始翻找垃圾桶。
“等一……你在做什么!”
我惊讶地对她说道,这时鹰央从垃圾桶里拿出了某个东西。我定睛一看,是个包装上画着苹果图案的二百五十毫升铝箔包。
“这是什么?”
天久鹰央将方形的铝箔包拿给桃花看。
“……那是专门给小孩喝的营养果汁。听说水果对身体很好,所以我从很久以前就让他喝了。这又怎么了吗?”
桃花愤愤地说道。鹰央打开放在病床旁的冰箱,只见里面塞满了包装上画着苹果、葡萄、橘子、水蜜桃、凤梨等各种水果图案的铝箔包。
“你又给孩子喝这种东西?之前不就是因为你让他摄取了太多营养补充品,他才变成那样的吗?”
天久鹰央将至少有三十瓶的铝箔包一一拿在手上观察,惊讶地说着。
“之前是我不小心让他吃到了大人的营养补充品,但这是专门给小孩子喝的,所以应该没问题吧。我每天只让他喝一瓶,而且也得到了熊川医师的许可。”
桃花大声反驳。鹰央白了熊川一眼。
“呃,那是因为铃原小姐坚持要让他喝嘛。成分表上面也没有什么危险的东西,所以我想应该也没有必要禁止吧……”
熊川缩起庞大的身躯,怯懦地说道。由这种情况看来,熊川很可能是因为拗不过桃花的坚持,才勉强许可的吧。
“听到了吧,我可是得到了小儿科主任的许可喔。我拜托这个病房的护理师每天让他在吃早餐的时候喝一瓶。你有什么意见吗?”
桃花以具有攻击性的口吻激动地说道。
“嗯,我是有意见。问题恐怕就是出在这个健康饮料上。”
天久鹰央将铝箔包一一从冰箱取出。
“啊?你为什么能这样断言?”
“我没有断言,只是说这种可能性很高。无论是身体外观或是所有的检查报告,明明都没有异状,可是却定期出现奇怪的症状—在这种情况下,有极高的可能性是因为中毒所导致的。”
“中毒?你说中毒?你的意思是说我对这个孩子下毒吗?”桃花几乎要扑向鹰央似地激动大喊。
“不要那么激动。我知道你为了身体虚弱的儿子很辛苦,但就算是.99lib. 健康食品,只要摄取过量,或是跟体质不合,反而会危害健康,也就是变成一种‘毒’。而且,这些饮料的内容物也不一定完全符合成分表的记载呀。”
天久鹰央将冰箱里的铝箔包全部取出。
“这些我全都带走了。我在大学的法医学研究室里有人脉,我会请他们进行检验,看看里面有没有会危害健康的成分。只是检查一下应该没关系吧?”
天久鹰央对桃花说道。桃花并没有继续怒骂,但是瞪着鹰央的眼神更加凶狠了。
“喂,小鸟,我要将这些铝箔包带走,快来帮忙。”
天久鹰央对我下达指令。我有点犹豫地走近冰箱,拿起放在地板上的铝箔包。
“这些就是全部了。好,走吧。”
天久鹰央以双手抱着十瓶左右的铝箔包走向门口,她用脚将门打开,来到走廊上。
“啊,那个,打扰了。”
我向桃花致意,以双手抱着铝箔包,离开了病房。我感受到从背后射来的视线非常锐利。
天久鹰央回到护理站之后,便将铝箔包放在桌上,我也学她这么做。
“有没有塑胶袋之类的?这样拿手很酸耶。”
天久鹰央左右张望,这时熊川和鸿池也回来了。
“鹰央,问题真的出在这上面吗?”熊川拿起一瓶铝箔包。
“嗯,大概吧。多亏熊做了所有的检查,把所有能够判断的疾病全都排除了。最后剩下的可能性,就是中毒症状。医院的伙食里绝对不可能含有造成病人定期中毒的物质,所以原因就只剩这个了。”
天久鹰央指着散落在桌上的铝箔包。就在这时候,身后传来一阵响亮的脚步声。
一回头,只见带着愤怒表情的桃花从走廊上追了过来。
“如果!”
桃花站在鹰央的面前,愤怒的说话声大得连墙壁都仿佛在震动。
“如果这些铝箔包没有任何异状,你就给我记住。我不但会告你医疗过失,还会告你毁损名誉!不只这样!我还要将这件事情爆料给周刊,让你再也没办法当医师!”
护理站里的护理师们不约而同地看着鹰央和桃花。鹰央望着桃花,面无表情地低语:“随你高兴。”
第二节
“等一下,鹰央,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在小儿科病房起争执的隔天下午六点多,下午的门诊结束后,我和鹰央一回到楼顶上的‘家’,真鹤就推开门走了进来。
“啊,姊姊,你没有敲门喔。你不是每次都提醒我要敲门吗……”
“现在不是在乎敲不敲门的时候!”
真鹤怒喝了一声,让躺在沙发上的鹰央还有长在房里各处的‘书树’.99lib.都微微颤抖。我似乎可以体会鹰央害怕真鹤的原因了。鹰央连忙从沙发上起身站好。
“那个,真鹤小姐,发生什么事了吗?”
正在将今天的看诊内容打进电子病历表里的我,战战兢兢地问道。
“啊,小鸟游医师。原来你在啊。真是不好意思,让你看见我失态的样子了。”
真鹤瞬间恢复为平常的态度。就算在阴暗的屋里,我也能看见她的脸颊微微泛红。她那优美的姿态,让我不禁看得出神。
“姊姊,恭请问您有什么事情吗?”
天久鹰央站得直挺挺地说。因为不习惯的关系,她说的敬语有点奇怪。
“鹰央,你做了什么事?矶崎律师刚刚和我联络,说对方律师表示,撤回告诉这件事取消了。”
“喔,原来是这件事啊。”鹰央坐回沙发上。
“什么叫做这件事……你昨天不是去道歉了吗?”
“不,不是的,姊姊。我并不是去道歉,而是去替铃原宗一郎看诊。”
“那为什么当时你连一句道歉都没说呢?只要你道个歉,一切就能圆满解决啦。”
真鹤端正的五官微微扭曲。
“为什么我必须道歉?”天久鹰央像是打从心底感到不可思议似地歪着头。
“因为你不这么做的话就会被告啊!”
“……姊姊。”天久鹰央抬头看着真鹤,慢慢地说。
“昨天听我说了那些话,你应该也明白吧。我并没有做出任何需要道歉的事。”
“可是……”真鹤的表情有些动摇。
“我当然知道,就算只是口头上的道歉,也能避免无谓的麻烦,我也知道这么做比较聪明。但是我还是不会道歉。因为这不合道理,不合逻辑。”
真鹤用力抿起嘴,默默地倾听鹰央的话。
“姊姊应该也知道吧,对我来说,逻辑就是我的.99lib.行动原则。出自本能地推测对方的心情、察觉现场的气氛,这种在社会生活中必须具备的能力,我非常不足,所以我才透过有逻辑的行为来弥补。也就是说,对我而言,扭曲道理这件事,就等于是扭曲了我这个人。我很感谢你担心我,可是我没有办法对那个女人道歉。请你理解。”
天久鹰央凝视着姊姊,眼睛连眨都没眨一下。真鹤正面迎接她的视线。
经过了几秒钟的沉默,真鹤深深地吐了一口气,温柔地微笑。光是这样,我便觉得整个屋子里仿佛瞬间亮了起来。
“对不起,鹰央。我差点就逼你做出你不想做的事了。”
“你懂就好。”鹰央也以微笑回应。
“如果真的必须打官司,我会和矶崎律师一起支持你,你不用担心。”
真鹤摸摸鹰央的头。
她们姊妹俩陷入了两人世界,我觉得自己在这个房子里似乎没有容身之处。
“没关系的,姊姊。我会替铃原宗一郎做出诊断,好好地治疗他。这么一来,那个歇斯底里的母亲就会撤回告诉了。”
虽然我觉得这个想法有点过度乐观,但是现在也只能把一切赌在这个可能性上了。就在这时候,房门突然被猛力推开。
“喂,鹰央,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一个彪形大汉冲进了屋里。原来是小儿科主任熊川。熊川一时刹不住车,不小心碰到了‘书树’,推倒了好几叠书。
“怎么了,熊?干嘛这么慌张?”
天久鹰央疑惑地看着熊川。
“什么怎么了,你没看到下周主任会议的议程表吗?里面有个不得了的让题呢。”
熊川将一张纸递给鹰央。
“……这是什么?”
天久鹰央接过那张纸之后,高声喊道,以颤抖的手指指着那张纸。
我绕过倒下的‘书树’,走到沙发后面,从鹰央的背后探头看着那张纸。
废除统括诊断部之提案提案人院长天久大鹫
天久鹰央手指着的地方,是这么一行粗体字。
“那个,我还没见过院长,我记得他……”我对走到自己身边的真鹤说道。
“他是我们的叔叔,也就是家父的弟弟。两年前他继承了家父的职位,担任这间医院的院长。”
真鹤以不安的眼神望着前方;在她前方的鹰央正迈开步伐,大步往前走去。
看见熊川带来的议程表,鹰央大喊了一句:“开什么玩笑!”立刻冲出楼顶上的‘家’门,跑到院长室所在的三楼去。
“为什么院长突然要废除统括诊断部?”
我走在鹰央后方几公尺处,对真鹤问道。我完全不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其实不是突然,叔叔早就看统括诊断部不顺眼了。在家父为了让鹰央发挥她的能力,而设置这个统括诊断部的时候,反对到最后一刻的也是叔叙。”
“院长该不会和鹰央医师感情不好吧?”
“是的,从很久以前,叔叔和鹰央就不对盘……在家父从院长变成理事长,不再插手医院的经营时,家父特别指定由鹰央担任副院长,也是因为这个缘故。”
“咦?什么意思?”
“透过安置一个和叔叔想法截然不同的人担任副院长,就能避开叔叔任意妄为的危险。因为这样,叔叔和鹰央经常对医院的方针意见不同而对立。”
也就是说,对院长来说,鹰央大概就像是眼中钉一样吧。
“院长是个什么样的人呢?”
“他是一名外科医师,直到两年前为止,都是这间医院的副院长兼腹腔外科主任。至于个性……该怎么说呢,他非常理性,是个彻底的理性主义者。”
“理性主义者……但是,鹰央医师不是也有这样的一面吗?”
“的确如此,所以或许他们因为同类相斥的缘故,更加深了彼此的敌意吧。另外,叔叔所重视的原则与鹰央所重视的面向不同。叔叔与其说是医护人员……倒不如说比较像是个经营者。”
经营者?我无法掌握意思,因此疑惑地歪着头。这时,走在前方的鹰央停下了脚步,在她面前有一扇对开的大门。鹰央没有敲门,直接用力地把门推开。
“叔叔,你想怎么样?”
天久鹰央一走进室内就大声怒斥。以这么大一间医院的院长室而言,这个房间算是很朴素的。在大概有四坪大小的空间里,两侧的墙边耸立着几乎要碰到天花板的书柜,里面塞满了医学书籍以及文件资料夹。门口放着一张看起来年代久远的沙发与茶几,后面则是这间办公室里唯一充满高级感的木制厚重办公桌,一名男子正坐在桌前阅读资料。
“……是鹰央啊。”男子扬起目光,望向这里。他的年纪大约是五十岁出头吧,一头短发混杂着一些白头发。眼神很锐利,脸部轮廓有棱有角,散发着一股粗犷的氛围。
这个人就是天医会综合医院的院长,天久大鹫……
“有什么事吗?进别人房间的时候,至少也该敲个门吧。”大鹫以低沉的声音说道。
“当然是有事啦。这个主任会议的议程表是怎么一回事?”
“喔,你是指有关统括诊断部的那个议案吗?如你所见,我打算在下一次的主任会议上,讨论统括诊断部未来的存续,并做出决议。”
大鹫说到这里,看了我一眼,低声说道:“这个人是?”
“啊,幸会。我是今年七月开始隶属于统括诊断部的小鸟游优。”
我挺直背脊,向他鞠躬。鹰央转过头来瞪了我一眼,她的眼神很明显在说:“你这个叛徒!”
没办法啊,不管怎样,我总不能不分青红皂白地就对院长凶吧。
“喔,你就是传闻中的小鸟游医师啊。”
大鹫的表情稍微缓和了一些,但是相对的,我的表情却转为僵硬。又是‘传闻’啊。我看八成又是鸿池到处散布的‘不实传言’吧。没想到这个谣传竟然传进了院长的耳朵里……
“听说你每星期有一天半的时间,会到急诊室去帮忙对吧?而且还在急诊室帮忙值班。我还听说你是个非常优秀的急救医师呢。”
“咦?啊,谢谢您的夸奖……”
听见这个出乎意料之外的评价,我一头雾水。原本以为他听到的是‘其实他和鹰央正在交往’或是‘他已经被好几个护理师给甩了’之类的无聊谣言。呃,后者有一部分是事实就是了……
“小鸟的事一点都不重要。你现在给我说明一下,为什么要废除统括诊断部?”
天久鹰央质问道,犬鹫粗鲁地将手里的资料丢在桌上。
“从以前就有好几位主任主张统括诊断部应该要废除。根据他们的说法,统括诊断部只会不负责任地对其他科的诊疗提出批评,根本没有存在的必要性。”
的确,鹰央每个星期有两天的‘巡病历’时间,也就是到各科去查看病历,针对治疗或诊断有问题的病例写下毫不留情的批评。有许多医师对这件事心生不满。
“你是指巡病历吗?开什么玩笑,就是因为有问题,我才会批评啊。难道我的批评有错过任何一次吗?”天久鹰央大声说道。
“不,你的批评都是正确无误的。这一点,包括我以及各科的主任都承认。”
“那么主张统括诊断部没有存在的意义,就是一个错误。我的批评对病人是有好处的。”
“你说的没错。”大鹫重重地点头。
“所以一直以来,藏书网
就算有主任要求废除统括诊断部,我也都会说服他们,要他们打消提出这个议案的念头。”
“既然如此,为什么这次却是用叔叔的名义提出让案呢?”天久鹰央瞪着大鹫。
“因为我压不住了。从昨天到今天,已经有好几个主任跑来对我说,他们想提出废除统括诊断部的议案。”大鹫淡淡地说着。
“好几个主任?是谁啊?”
“我不能说出他们的名字,不过主要是外科的主任。”
内科的主任们和鹰央的关系比较良好,但是在外科,却有不少看不惯鹰央的主任。重视透过手术来治疗的外科,总不免有轻视诊断学的倾向。
“那些家伙为什么突然联合起来要求废除统括诊断部?”
听到鹰央的问题,大鹫将眼睛眯成一条线。我的心中涌起一股不祥的预感。
大鹫缓缓地开口说道:“因为你被提告了啊,鹰央。”
天久鹰央的身体颤抖了一下。
“现在在小儿科住院的病童母亲控告你的事情,从昨天到今天,已经传遍整间医院了。而且那个母亲好像还说要将这件事情爆料给周刊对吧。”
“……那完全是她在故意找麻烦。”
“关于这一点,矶崎律师已经告诉我了。不过,这件事和你是否真的有医疗过失无关。问题在于只要吃上官司,我们医院的评价就会降低,也会让病人感到不安。这么一来,对医院的经营将会造成很大的伤害。”
“经营?叔叔,你还是跟以前一样,满脑子只有钱啊。”天久鹰央大声地咂嘴。
“那当然。要是经营出了问题,我们所能提供的医疗水准就会下降。让这间医院稳健经营下去,是身为院长的我责无旁贷的义务,也是让这间天医会综合医院继续贡献地区医疗的必要条件。”
大鹫没有丝毫的犹豫,如此断言。我现在完全明白真鹤对大鹫‘理性’的评价是什么意思了,同时也明白了他的价值观确实和鹰央截然不同。
对鹰央来说,医疗就是她的人生。利用自己过人的智慧,诊断出各种疑难杂症,拯救为病所苦的病人,就是鹰央的兴趣、社会奉献,同时也是她活在世上的价值;鹰央完全不重视从这些事情当中所获得的报酬。相对的,大鹫则是将医疗当作一份事业来看待,只要能够以医疗机构的立场获得利益,就能对当地提供更好的医疗服务。这也的确相当合理。
天久鹰央和大鹫的医疗观都没有错,正因如此,两人才会争执不休。
“难道你认为统括诊断部的存在,会对这间医院带来损失吗?”
天久鹰央以宛如低吼般的声音说道。
“他们是这么认为的,所以才会主张废除统括诊断部。但是我并不赞同他们的意见。鹰央,你的诊断能力确实非常突出,因为你的诊断而得救的病人也不计其数,我认为这间医院需要你的能力。”
“……既然如此,你为什么要提出这个议案呢?”鹰央疑惑地反问道。
“因为已经有许多主任提议,倘若我完全不将它放入议程,实在说不过去。所以我打算在主任会议中提出一个替代方案。”
大鹫说到这里,像是卖关子似地停顿了一下,才又继续说下去。
“也就是缩编统括诊断部的方案。”
“……缩编?统括诊断部本来就已经很小了,还能怎么缩编?”
天久鹰央的语气充满了戒心。
“很简单,首先撤销统括诊断部目前的住院病床,同时废除门诊,将主要业务限定为目前的巡病历,以及当各科有需要时提供咨询。我认为这才是让你的诊断能力为这间医院发挥到极限的形式。”
天久鹰央和我不约而同地瞠目结舌。大鹫所提出的方案实在太令人震惊了,换句话说,这也是剥夺了统括诊断部独立诊察病人的权利。这么一来,鹰央就会沦为一个让各科随心所欲利用的工具而已。
天久鹰央的双肩开始微微颤抖,她的怒气快要爆发——我这么想着。结果出乎意料地,鹰央竟然只是以压抑的语调说道:“……如果变成这样,那么小鸟该怎么办?”
听她这么说,我才想到,假如真的采用了大鹫提出的方案,我就没有必要继续待在统括诊断部了。
“当然,我们会请小鸟游医师离开统括诊断部。”
大鹫干脆地这么说。听见自己如此轻易就被宣告开除,我不禁哑然失声,呆立在原处。
“小鸟是从大学医局派来的,我们不能随便开除他。”
“喔,像小鸟游医师这么优秀的人才,我当然不会把他赶走。如果可以的话,我希望小鸟游医师能够担任急诊室专属的医师。”
急诊室专属?可是,我就是为了成为一名内科医师、为了在鹰央的门下学习诊断学,才来到这里的啊……
“……开什么玩笑,小鸟是我的人。”
“咦……?”
天久鹰央的这句话,让我惊讶得立刻回过神来。站在我旁边的真鹤也一脸错愕,她看看我,又看看鹰央。鹰央转过头来指着我说道:“这么好用又值得调侃的男人,可是世上少有的呢。怎么可以让你们任意拿去使用呢?”
……喔,原来如此。我只是个‘好用又值得调侃的男人’啊。唉,我早就料到会是这样了。
“既然如此,虽然很不好意思,那我也只好和对方医局商量,请他提早回到大学去了。无论如何,一切都要交由主任会让做决定。这次会提出这个议案,完全是因为受到各外科主任的请求,我只是把这个议案整理成比较妥善的形式而已。我能做的就只有这样了。”
大鹫拿起书桌上的资料,仿佛在示意着“我们谈完了”。
“……你能做的就只有这样?……还真敢讲啊,你这个骗子。”
天久鹰央以低沉的声音喃喃嘀咕着。大鹫将视线从文件上抬起。
“骗子?你说我吗?”
“对啊。什么‘各外科主任的提案’,外科的主任当中,有好几个家伙都是跟你沆瀣一气的。是你指示他们,要他们提出废除统括诊断部的护案对吧?废除诊疗科这种重要的案子,需要经过三分之二以上各科主任的同意才行。平常根本不可能通过。你就是料准了在我被提告的事情传遍全院的这个时候,转而赞成的人或许会比较多吧。”
天久鹰央红着脸激动地说道。
“提议缩编统括诊断部也是一样。先提出废除,再改成缩编,就比较容易获得赞同。可是这个议案的内容,说穿了就是将统括诊断部变成一个空壳,把我逼到边缘。等到我再也受不了,离开这间医院,你就可以掌握所有的权力了。这就是你的计划,我说的有错吗?”
听见鹰央的兴师问罪,大惊连眉毛都没有挑一下,只是低声说了一句:“就算是又怎样?”
“什么叫做又怎样,你……”天久鹰央一时语塞。
“就算一切都像你所说的,又有什么问题呢?我是经过正规的手续,提出缩编统括诊断部的让案。无论你怎么说,只要有三分之二以上的主任赞成,统括诊断部就会依照我的提案进行缩编。就只是这样而已,事到如今,你也没有什么可以做的了。”
大鹫以平淡的语气说道。他给人的感觉与其说是因为胜利而骄傲,倒不如说是单纯在确认事实而已。
“……不,我还有可以做的事。”天久鹰央抬起下巴,对大鹫投以挑衅的视线。
“我会在主任会议之前诊断出铃原宗一郎的病症,让他母亲撤回告诉。”
第三节
“铃原宗一郎在哪里?”和我一起跑到小儿科病房的鹰央大喊着。
“在病房里。位于尽头的单人病房。”
护理站的护理师指向走廊的尽头。鹰央用小跑步沿着走廊跑去,打开拉门,走进铃原宗一郎的病房。
天久鹰央在院长室和大鹫大吵一架之后,经过一个周末,已经过了四天。
决定统括诊断部命运的主任会让,将在今天傍晚六点召开。然而这四天以来,事情却完全没有进展。我们从病房拿出来的饮料,在毒物检验上花了很多时间,到现在都还不知道结果。虽然对方说今天中午之前一定会联络我们,但状况非常严峻。
几分钟前,我们在毫无成果的状态下迎接决定命运的一天,在沉重气氛的围绕下结束了巡房。就在这时候,我的呼叫器响了起来,上面显示的是小儿科病房的电话。我用分机电话打过去,接起电话的是鸿池。她以高亢的声音激动地说:“请立刻过来,小宗又发病了!”
病房里有熊川、鸿池、两个护理师,以及一名年纪跟我差不多、穿着西装的男子。我没有看见桃花的身影。
“状况如何?”鹰央问道。
“他从刚才就一直反覆呕吐,自己没办法走路,也没办法清楚回答问题。现在因为正在用点滴注射止吐药,所以稳定下来了,但他的意识还是很模糊。”
鸿池带着沉重的表情回答。
“症状是几分钟前出现的?”鹰央走近病床。
“大概是三十分钟前。对不起,因为我们一直忙着处理,所以太晚联络你了。”
“不用在意,以治疗为优先本来就是理所当然的。大约三十分钟之前,也就是早上九点十五分左右开始的啰?”
天久鹰央对低头致歉的鸿池说,接着望向宗一郎。
“我现在要检查这个孩子,可以吗?”天久鹰央这么对熊川说。熊川虽然瞬间犹豫了一下,但依然缓缓地点点头。
“铃原、铃原宗一郎。你听得见吗?如果你听得见的话,就睁开眼睛。”
天久鹰央探出身子,对宗一郎说。宗一郎的眼睛慢慢张开,但是眼神涣散、没有焦点。他满脸苍白,面无表情,让人无法想像这是五天前那个看似聪明的孩子。
“好,你张开眼睛了。你知道这里是哪里吗?”
“这里……是哪里……?哪里……?”他以宛如还不太会讲话的幼儿似的口吻说着。
“有认知障碍。昏迷指数若以JCS计算大概有两位数,相当于GCS的……”
天久鹰央一边喃喃自语,一边像五天前一样,从白袍的口袋里拿出笔灯和眼底镜,开始诊察宗一郎。宗一郎就像个人偶一样,几乎没有反应,乖乖地接受鹰央的诊察。
“对光反射正常,但左右眼球的运动有些微不对称。因为意识模糊的关系,听不进口头指示,难以掌握他的神经状态。”
说到这里,她将视线转向房间一隅,接着睁大了像猫一样的双眼。
“那是什么?”天久鹰央跑向放在房间角落的垃圾桶,伸手进去抓出了什么东西。
“啊……”声音不自觉地从我的喉咙发出。那是一个画着水蜜桃图案的铝箔包空盒。
“我不是已经全都拿走了吗?为什么现在又有空盒丢在这里?我不是说过这就是原因了吗?”
天久鹰央愤怒地摇了摇头。
“那个,因为宗一郎小朋友的妈妈隔天又带来,而且坚持要给他喝……”
其中一名护理师低着头小声地说道。
“对不起,是我让宗一郎喝的。”穿着西装的男子唐突地低头道歉,“我不知道这可能就是造成他生病的原因。”
“……你是谁?”天久鹰央对男子投以怀疑的视线。
“我是宗一郎的父亲,我叫金泽隆太。”
宗一郎的父亲?这个出乎意料之外的人物,让我和鹰央不停地眨眼。
“金泽先生是南海大学的急诊室医师。金泽医师,这位是统括诊断部的天久医师。我们请她来协助诊疗宗一郎。”
熊川在一旁插话,将鹰央介绍给金泽。金泽不知为何露出了有些惊课的表清。
天久鹰央和金泽对望了一眼,低声说道:“……我们可以到走廊谈谈吗?”金泽眨了几下眼睛后,缓缓地颔首。两人走出病房后,我犹豫了一下,最后也跟着走出去。
“桃花好像给您添了很多麻烦,真的非常抱歉。”
一来到走廊,金泽就对鹰央深深地一鞠躬。看来他也知道诉讼的事。
“你经常来探病吗?”鹰央快速地问道。
“是的,因为我在急诊室工作,值夜班结束后,我都会来看他。监护权属于我妻子……前妻,我已经向她取得来看孩子的许可。”
“这样啊。你们是什么时候离婚的?为什么离婚?”
天久鹰央直接了当地提出平常人难以启齿的问题。金泽显得有点愕然。
“呃,请问这和宗一郎的病情有什么关系吗……”
“或许有,也或许没有。现在我只想尽量多收集一点资讯。”
天久鹰央露出严肃的表情。现在的鹰央,和平常总是一副无所谓的态度简直是天差地别。主任会议在几个小时之后就要开始了,但是直到现在她都还没替宗一郎做出诊断,这一点应该对鹰央的精神造成了很大的折磨吧。当然我也一样。
假如那些饮料没有任何异状……更重要的是,假如在主任会议开始之前,都还没接到检验报告……这些可怕的想像,这几天一直萦绕在我的脑海里。
“……我和桃花是在三年前离婚的。至于离婚的原因……该怎么说呢,应该是个性不合吧。桃花的个性有时候非常强悍,让我无法忍受。”
“离婚时的条件是什么?你为什么放弃了监护权?”
天久鹰央以打破砂锅问到底的态度继续提出问题。金泽的表情有些扭曲,但还是有礼貌地回答了。
“离婚的条件是给她一半的财产,以及每个月二十万日圆的赡养费。我在大学附设医院工作,薪水并不优渥,所以这对我来说已经是极限了。关于监护权,我虽然不想放弃宗一郎,但是只要还在担任急诊医师,我的工作时间就很不规律,很难照顾孩子……”金泽难过地说道。
“这样啊,我明白了。”天久鹰央将双手交叉在胸前,开始思忖着什么。
“那个……有关诉讼的事,我会等桃花稍微冷静一点之后,再劝她撤回告诉的。”
金泽战战兢兢地说道,鹰央露出一抹自嘲般的笑容,喃喃嘟哝着:“等那时就太迟了。”
“桃花的脾气很不好,真的给您添了很多麻烦。尤其是遇到和小孩有关的事情,更是让人难以应付。宗一郎从小就体弱多病,所以我也不是不能理解……”
“唉,毕竟想要保护孩子,是母亲的天性嘛。”鹰央一脸无趣地说道。
“不过,关于宗一郎的事,我其实很感谢桃花。因为她真的是牺牲一切在照顾宗一郎。就是因为不能让她一个人这么辛苦,所以我才尽量多来探病。”
金泽的表情变得和缓了些,说不定因为宗一郎生病,这个已经破碎的家庭又有可能重获新生。只是这样一来有点讽刺就是了。
“我知道了,谢谢你。”天久鹰央说完,便沿着走廊走向护理站。
“那个,天久医师……”金泽对着鹰央的背影说道。
“我听说医师怀疑宗一郎每天早上喝的果汁,就是造成他生病的原因,但我总觉得应该不是。因为宗一郎从两岁左右就开始喝了。”
“……这样啊。”天久鹰央表情僵硬地走进护理站。我向金泽点头示意之后,也跟着走进去。
天久鹰央坐在护理站里紧盯着电子病历表的荧幕,看来她想再确认一次有没有遗漏什么。她的表情是我从来没有见过的严肃,同时充满焦躁,让人不敢向她搭话。
“小鸟医师,状况怎么样了呢?”有个声音从身后传来。我回头一看,只见鸿池一脸担心地站在那儿。
“我说过好几次,我不是小鸟,是小鸟游……算了,现在不是在意这种事的时候。目前什么都还不知道,我们还在等果汁的检验报告出炉。”
“要是在今天的主任会议开始之前,没有替小宗做出诊断,请对方撤回告诉,那么小鸟医师就会被开除对吧?”
鸿池那修整得相当整齐的眉毛皱了起来。
“……你还是一样消息灵通耶。”
“你在说什么啊?这件事大家都知道啦,最近整个医院都在讨论呢。所以现在状况怎么样?”
“果汁的检验报告应该会在会让开始之前出炉,所以就看报告怎么样了。鹰央医师确信果汁里面一定有什么东西。”
“可是,鹰央医师看起来很不安耶。”
“……嗯,对啊。”
我和鸿池一起望向焦躁地操作滑鼠的鹰央。
“我不希望小鸟医师离开!看你和鹰央医师演夫妻相声,是我活下去的价值所在!”
“我并没有演夫妻相声!不要拿奇怪的东西当作自己活下去的价值!”
“可是老实说,我也不希望统括诊断部缩编呢。因为等明年可以自选实习科别的时候,我想要申请到统括诊断部去。要是缩编了,那里就不能接受实习医师了对不对?”
“你要来喔……”
我忍不住表情僵硬。光是应付鹰央就让我难以招架了,要是这个老是自嗨的实习医师也来我们部门,我一定会因为压力过大而胃穿孔吧。
“鹰央的状况不太妙吗?”身后又传来一道声音。一回头,如我所料,站在那里的是个像熊一样的男子。
“在果汁的检验报告出来之前,什么都还不确定。更重要的是‘熊川医师’你也会出席主任会议对吧?要是在会议之前没有撤回告诉,统括诊断部的缩编议案就有可能通过吗?”
听见我的问题,熊川露出苦涩的表情。
“嗯,大概吧。内科的主任们虽然很同情鹰央,但是外科的主任们大多都很讨厌鹰央。关键在于规模属于小科的眼科、皮肤科等等的主任们,他们和鹰央接触的机会比较少,因此立场一直保持中立;不过这次因为诉讼的关系,他们投下赞成票的可能性很高。最卑鄙的一点,就是这次提出的议案不是废除,而是缩编,因为缩编比较容易获得赞同。”
一切似乎照着大鹫所写的剧本在进行。看来在会议开始之前,如果没有替宗一郎做出诊断,统括诊断部的存续便岌岌可危。
耳边传来一阵电子音。原本在操作滑鼠的鹰央震了一下,她从白袍胸前的口袋拿出呼叫器,确认上面的显示内容,接着缓缓地伸出手,拿起放在旁边的分机电话话筒。
天久鹰央将话筒贴着脸颊,不知道在说些什么,但是远远地就能看出她神情紧绷。
下一秒,鹰央突然当场倒下,就像断了线的木偶一样瘫坐在地板上,无力地垂下了头。我赶紧跑向鹰央。
“鹰央医师,怎么了?发生什么事了?”
我虽然已经猜到答案,却还是忍不住问道。鹰央慢慢抬起头,她的双眼混浊,就像是眼窝里塞着玻璃珠一样。她颤抖地张开了嘴唇。
“果汁检验的结果……没有任何异常。”
在窗帘拉上的阴暗房间里,我坐在电子病历表的前面,眼睛望着躺在沙发上的鹰央。她虽然张着眼睛,但是从远处就可以看得出来双眼无神。
几十分钟前,我和鸿池一起将瘫坐在小儿科病房地上的鹰央扶起,将她带回位在楼顶上的‘家’,让她躺在沙发上。鹰央似乎遭受极大的打击,在我们带她回来的路上,以及接下来的几十分钟里,她都像是失了魂般呆滞,不发一语。
鸿池回去小儿科病房,房间里只剩下我和鹰央后,我重新将铃原宗一郎的病历看一遍,检查有没有什么遗漏的地方,结果不出所料地毫无所获。
这次的病例,就连鹰央这个自认,同时也受到公认的‘最厉害的诊断医师’都没有办法做出诊断了,我这个因为某些原因辞掉外科医局的工作,以成为内科医师为目标努力还不到一年的‘实习内科医师’,当然再怎么挑战也没有用。不过即使如此,我也不能放弃。
再想想,再想想看。我绞尽脑汁。体弱多病的小学生、每隔几天就发作的症状、保护过度的母亲、担任急诊室医师的分居父亲、每天早上喝的果汁、几乎没有异常的检查结果……
“小鸟……”
一道细微的声音打断了我的思绪。鹰央躺在沙发上看着我。
“鹰央医师,你不要紧吧?”
“……很要紧。”天久鹰央虚弱地摇了摇头。
“经过刚才的诊察,我可以确定那孩子的症状一定是中毒,可能是精神药物或是对神精系统起作用的药物……所以那些果汁里面一定含有什么东西,除此之外就没有别的可能了。可是,检验结果却说那只是普通的果汁,没有任何异状……既然那样,为什么会中毒呢……”
我从椅子上站了起来,避开‘书树’,走向沙发。
“请休息一下吧。等你冷静下来之后,一定会出现更好的想法的。”
“……欸,小鸟。”鹰央垂下目光,用蚊子叫一般的声音低语。“你想留在统括诊断部吗?”
“咦?这个嘛……”
“……如果我现在去道歉的话……铃原桃花会不会愿意撤回告诉呢?”
我发现鹰央想做什么,顿时无言以对。
“……你是说真的吗?”
“……嗯,真的。如果只有这一条路可走……我也没办法。我虽然没有做错任何事,但是如果这样就能保护统括诊断部的话……只不过是道个歉……”
天久鹰央的脸上充满犹豫,皱着眉头,硬挤出这些话来。我可以很轻易地看出她那娇小的身体,正在面临强烈的纠葛。
只要鹰央愿意委屈自己,向桃花低头道歉,统括诊断部说不定就能以现在的状态继续保存。但是当她扭曲自己信念的时候,鹰央到底还能不能算是‘天久鹰央’?
我沉默地考虑了数十秒之后,缓缓开口说道:“我想留在统括诊断部。因为我已经渐渐学会了诊断学的初步知识。”我斩钉截铁地表示。
“……这样啊。”天久鹰央的脸上浮现一抹虚弱的笑容,点点头。
“是,没错。所以请不要再发呆了,赶快替宗一郎小朋友做出诊断好吗?”
“……咦?”天久鹰央诧异地看着我,发出愕然的声音。
“在会让开始之前还有七个小时耶,我们就像平常一样赶快做出诊断,让那个歇斯底里的母亲和讨人厌的院长闭嘴吧。”
我将手伸向躺着的鹰央,但是鹰央却没有握住我的手。
“可是……我很确定一定是果汁里面有什么东西……但检验的结果却说那只是普通的果汁……”
“只不过是假设被推翻一次而已,何必像被撒了盐巴的蛞蝓一样缩起来呢?这太不像你了。你不是老说自己是‘天才’吗?既然是天才,就应该拿出天才的样子,赶快找出真相啊。”
我用带着挑衅意味的口吻激励她。鹰央原本像是玻璃珠的双眼,一点一滴、确实地恢复了原有的光芒。原本半张的嘴巴,也渐渐地露出了笑容。
天久鹰央突然以双手用力拍自己的双颊,“啪”的一声响遍屋内。
“好,那就做给他们看吧!”
天久鹰央握住我的手,我将鹰央娇小的身体拉了起来。就在那一瞬间,玄关的大门忽然被推开。
“打扰了——”鸿池高声说道,同时走进房里。
“我获得熊川医师的许可,他说我今天可以暂时放下小儿科的工作,来帮忙鹰央医师……”
鸿池说到这里,看见靠得很近的我们,便停了下来,脸上露出一抹邪恶的笑容,伸手捂住嘴巴。
“哎呀,真抱歉,打扰到你们了。”
“等一下!你不要乱误会!”
正当鸿池做出标准的‘向右转’动作,准备离开的时候,我立刻跑上前去,一把抓住她的后领口。鸿池发出宛如鸟叫般的“咕”一声。
“你对一个纯洁的少女做什么啊?我要告你性骚扰喔。我只不过是要到处宣传你们两个人正在亲热的谣言……”
“我不是叫你不要这么做了吗?纯洁的少女才不会到处散播这种八卦谣言。事实根本不是你想的那样!”
“咦——真的不是吗?好可疑喔。”
鸿池保持笑容,扬起目光看着我。为什么我要被一个第一年的实习医师这样调侃啊?
“喂,你们两个,想在那里演夫妻相声演多久啊?我要从头再看一次铃原宗一郎的资料,已经没有时间了,你们也来帮忙!”
“啊,好的,我很乐意!”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很高兴能协助鹰央,鸿池用居酒屋店员似的声音答覆,踏着轻快的脚步走进房里。我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为什么我每次只要和女生说话,就会被说是‘夫妻相声’?这几年,我明明都没有女朋友啊……
秒针刻划时间的声音一直紧追在我们身后。七个小时前,我们气势如虹地再次确认宗一郎的资料,但是立刻就碰壁了。
所有的检查结果都没有异状,不管查了多少文献,也找不到符合宗一郎那种症状的病症。
“啊,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为什么我会看不出来!”
天久鹰央双手在胸前交叉,坐在沙发上抖脚,同时歇斯底里地大叫着,“那个,鹰央医师……请你冷静一点。”
正在用电脑查询医学文献的鸿池缩了缩脖子。一直以来,我只看过鹰央俐落地解开‘谜团’的样子,因此我感到有些意外。这个人看起来很冷静,但事实上只要遇到一点状况,就会陷入恐慌。
我看着手表,现在的时间是下午五点四十五分。时限正一点一滴地逼近。
“中毒!铃原宗一郎的症状再怎么想都不可能是特殊的疾病,而是中毒。一定是每隔几天,就有人让那孩子喝下会引起中毒症状的东西!”
天久鹰央抓着她那微卷的黑发,粗声粗气地说道。
“但是,小宗说他除了医院的餐点还有那些果汁以外,就没有吃别的东西了。我认为他应该没有说谎才对……”鸿池战战兢兢地说道。
“出现症状的时间都是在上午……药品都是由护理师管理的对吧?铃原宗一郎每天早上都会吃预防癫痫的卡巴氮平,如果服用过量,就会出现我们早上看到的那种症状。”
“是的,药品都是由护理师在管理……难道是某个护理师对小宗……”
鸿池表情僵硬,鹰央则是摇了摇头。
“不,应该不是。没有一个护理师正好是在铃原宗一郎每次出现症状的早上都有值班,我已经确认过班表了;而且他的症状在住院之前就已经出现,所以护理师下毒的机率非常低。”
原来她早就想到这里了。我一边觉得佩服,一边也开始动脑。
“那么,他父亲金泽先生呢?那个人大都是早上来探病的,会不会是那个人做了什么事?如果是他的父亲,就有可能在他住院之前就经常和他碰面,而且他是医师,所以应该也具有药物相关的知识。”
父亲对孩子下毒——我虽然不想往这么可怕的方向思考,但是现在必须考虑所有的可能性。
“也不是那样。我已经查过了探病记录,铃原宗一,郎出现症状的日子,和他父亲来看他的日子,几乎没有重叠。”
天久鹰央立刻否定我的说法。唉,像我这种平凡人能想到的假设,鹰央当然早就已经想过了嘛。
房里充满了沉重的气氛。
“就是那些果汁。只要果汁里含有可能引起症状的有害成分,就能说明一切了。可是为什么检验了三十多瓶,都没有发现异状呢!”
天久鹰央像是耍赖的孩子一样,在沙发上挥舞手脚。
“啊,鹰央医师,请冷静一点……呃,有没有可能是食物的过敏症状?”
听见我这么说,鹰央踢来踢去的四肢停了下来,以冷冷的眼神看着我。
“你觉得今天早上的症状看起来像是过敏吗?如果觉得像的话,那你可能要换个眼珠,或是直接换一副大脑比较好。你是白痴吗!”
“你、你也不用说成这样吧。那些症状看起来确实不像过敏没错,但是我也是很努力地在思考啊。”
“既然要思考,就给我提出更有说服力的假设。你已经在这里学习五个月了耶。”
我和鹰央以激烈的目光注视着对方,因为心急的关系,我们讲话不免火气比较大。
“那、那个……两位都请冷静一点。呃,小宗应该没有食物过敏才对。他不太会挑食,如果硬要说的话,顶多就是不喜欢吃水果吧。”
鸿池赶紧介入我们之间调停。
“不喜欢吃水果?可是,他不是每天早上都喝果汁吗?”天久鹰央皱着眉说道。
“是的,好像.99lib?是因为他妈妈强迫他,所以他才勉强喝果汁的。不过虽然说不喜欢,但也不是真的不吃啦。听说他是直到最近才开始变得不喜欢的,他还说:‘有时候会有苦苦的味道’。”
“对啊,水果如果还没熟透的话,味道会很酸嘛。”
就在我喃喃自语的时候,玄关的大门传来敲门声。我们全都吓了一跳。门被推开后,真鹤走了进来。
“……鹰央,会议快要开始了。”
真鹤以怜惜的眼神看着妹妹。我看了一眼手表,现在时间已经是下午五点五十五分了。
“等、等一下,姊姊。让我再想一下……”天久鹰央以沙哑的声音说道,真鹤却虚弱地摇了摇头。
“不行,统括诊断部的缩编议案,是会议的第一个议程。如果你不在场,就会变成一造辩论判决(编注:其中一方当事人无故缺席,由另一方单方面提出意见并做出决议的情形。)了。这样一来,缩编的议案就一定会通过。很遗憾,现在我们只能祈祷有三分之一以上的主任反对缩编了。”
听见真鹤的说教,鹰央垂头丧气地从沙发上站起来,踩着无力的脚步走向玄关,我和鸿池都不知道该对她说些什么才好。
当鹰央走到真鹤身旁时,真鹤轻柔地抚摸着鹰央的背。
“……那我走了。”天久鹰央喃喃嘟哝着,没有看我们一眼。
我只能望着她那看起来比平常还要瘦小的背影。统括诊断部真的就这样要被废除了吗?这五个月以来在统括诊断部所经历的各种回忆,宛如走马灯一般在我的脑海掠过。绝望的感觉将我的心染成一片漆黑。
下一秒钟,鹰央忽然像是被电到一般,身体变得僵硬。
“鹰央,你没事吧?”真鹤担心地问道。鹰央以像是关节生锈似的动作转过头来,看着鸿池。
“……你……刚才说什么?”
“咦?刚才……?”天久鹰央那副不寻常的模样,让鸿池不禁后退一步。
“水果。你刚才说铃原宗一郎为什么讨厌水果?”
“呃,他说因为有时候会有苦苦的味道……”
“苦!”天久鹰央突然大叫。
“那、那个,鹰央医师,怎么了吗?你还好吧?”
该不会是因为太绝望而精神崩溃了吧?天久鹰央的脸上浮现出夸张的笑容。
“我知道了!我全都明白了!苹果、葡萄、橘子、水蜜桃、凤梨。可恶,这么简单的事,我之前为什么都没发现!”
天久鹰央双手握拳摆出胜利的姿势,大喊道。
“你说你明白了,是指明白了小宗出现这些症状的原因吗?”
鸿池探出身子询问,鹰央用力地点点头。
“没错,我全都明白了。我本来以为那只是单纯的中毒,而不是生病,可是其实背后隐藏了一种非常严重的疾病。要是没有发现,那孩子可能就会面临生命危险。我果然是天才!”
天久鹰央仰着头,高举双手。
“疾病?所以小宗真的罹患了什么特殊的疾病吗?”
看见情绪异常亢奋的鹰央,鸿池小心翼翼地问道。鹰央的表情忽然转为严肃。
“已经没有时间慢慢说明了。我必须在主任会议决定缩编之前,证明我现在发现的事情才行。”
天久鹰央说到这里,对我和鸿池投以锐利的视线。
“我有一件事情要拜托你们。”
“好令人兴奋喔,对不对?小鸟医师。”
“……哪里兴奋了。”听见鸿池一派轻松地这么说,我用阴沉的语气回答。
“咦——为什么呢?该怎么说呢,总觉得我们好像变成了间谍,不是吗?就像‘不可能的任务’一样?我的耳边从刚才开始就一直听见那首主题曲呢。”
“那是幻听。如果你问我,我现在的感觉就像是变成了小偷一样……”
我一边叹息,一边从护理站里面望着走廊的尽头。铃原宗一郎的母亲桃花已经来到位于走廊尽头的病房,此时正在照顾他。
我和鸿池为了实行鹰央‘拜托’的事情,来到了小儿科病房。现在时间是六点五分,主任会议应该已经开始了。
“没时间了,我们速战速决吧。”
我做好觉悟。接下来我要做的事万一被发现,将会引起很大的问题。然而我却不得不这么做。
虽然我不知道为什么需要这么做,但是只要这个任务成功,接下来鹰央就会想办法——这段期间在统括诊断部的经验,让我如此确信。
“那我现在就去告诉小宗的妈妈:‘熊川医师有话要跟你说’,然后把她带来护理站。接下来就拜托小鸟医师了。”
“好,我知道了。”
我点了点头,鸿池轻声说了一句:“任务开始”走到走廊上。我担心地看着不知为何蹑手蹑脚走路的鸿池,不断地深呼吸。
才短短的一分钟左右,鸿池就将铃原桃花带来护理站了。
“到底要跟我说什么?是宗一郎的病情吗?”
“呃,这个嘛,要请熊川医师直接……”
“所以熊川医师在哪里?”
“呃,我想他应该很快就来了……”
“既然如此,等他来了你再叫我不就好了吗?”
啊,不行。
我听着桃花和鸿池的对话,立刻当机立断。再这样下去,桃花一定马上就会回到宗一郎的病房,我必须在那之前动手才行。
我离开护理站,小跑步穿过走廊,推开宗一郎病房的房门。
“谁?”看见闯进房间的我,躺在床上的宗一郎露出不安的表情。他的脸色虽然还有一点苍白,意识却很清醒。跟早上比起来,现在的状况已经改善许多。
“呃,我是医师叔叔喔。”
“医师叔叔?”宗一郎可爱地歪着头。
“嗯,对啊。呃,我有点事情要做,宗一郎小朋友你只要乖乖躺着就好了。”
明明面对的是一个小学生,我却说得吞吞吐吐。我从白袍的口袋里拿出一个塑胶袋,打开房间角落的冰箱。冰箱里依然塞满了铝箔包的果汁,我将那些果汁一一装进塑胶袋。
将那些果汁带来正在举行主任会让的会议室——这就是鹰央给我们的指示。检验结果明明已经证明了这些果汁并没有异状,不知道为什么还需要它。不过我相信鹰央一定有什么想法,现在只能将一切都赌在她身上了。
宗一郎以怀疑的眼神看着慌张地翻着冰箱的我。我将所有的铝箔包都放进塑胶袋之后,对宗一郎露出一个谄媚的笑容。
“打扰了。好好休息吧,你妈妈很快就会回来了。”我打开门,准备离开病房。
“咦?”一道诧异的声音从我的喉咙发出。
铃原桃花就站在门外,在她身后的是一脸苍白的鸿池。桃花和我四目相接。
桃花张口结舌地看着我,接着将视线缓缓往下移动,最后停留在我手中的塑胶袋上。那一瞬间,桃花的眼睛吊了起来。
鸿池这家伙,为什么不多争取一点时间呢?我对鸿池投以责备的眼神,她缩起脖子,将双手举到面前合十。
“你在做什么!”桃花尖锐的声音响彻走廊。一瞬间,我本来想找些借口搪塞过去,但是在这种状况下根本不可能搪塞得了。更重要的是已经没有时间了。
“抱歉了!”我大叫一声,从桃花的旁边穿过,往走廊跑去。
“啊!站住!”身后传来这声怒斥以及脚步声。她追上来了?
我没有时间回头。离开小儿科病房之后,我顺着楼梯往下跑。
“我叫你站住!你在想什么啊!”
桃花的怒吼声从上方传来,看来她好像追到这里来了。还真是执着。
我带着紧张的神情抵达三楼后,用挂在胸口的名牌碰触通往医局区的自动门旁的感应器。自动门开启,同一时间,我的背后也传来了脚步声。一回头,只见满脸怒气的桃花追了上来。我赶紧钻过自动门,结果在自动门关上的前一刻,桃花也闯进了医局区。
正在开会的那间会议室的门,就在我的右手边。我一边顾忌着身后的桃花,一边打开门,闯了进去。
会议室里的二十几个人不约而同地将视线集中在我身上。我上气不接下气,全身僵硬。追上来的桃花一把抓住我的手臂之后,也僵立在那儿不动。
这间会让室很大,坐在正面最内侧的是院长天久大鹫,至于坐在左右两侧的,则包括了小儿科的熊川以及妇产科的小田原等各科的主任,大概半数左右我都见过。仔细一看,真鹤也在其中。
“你带来了吗!”坐在大鹫右手边的天久鹰央猛然站了起来,我高高举起装满了铝箔包的塑胶袋。
“太好了!刚好赶上!”天久鹰央开心得当场跳了起来。
“这到底是……”坐在最靠近门边,一名肥胖的中老年男性,转过头来看着我和桃花。我不认识这个人,只见他白袍上面的名牌上写着‘腹腔外科主任酒井’。
“这固人从我小孩的病房里擅自把果汁拿走!这间医院到底是怎么回事?医师会偷东西吗!”桃花指着我的鼻子,歇斯底里地大叫。
“小鸟医师!你没事吧?”我身后的门突然打开,鸿池冲了进来。看来她也追着我和桃花来到了这里。
会议室里众人的视线,这下子全都聚集在鸿池的身上。
在各科主任的注视之下,鸿池当场僵立在原地。唉,对一个实习医师来说,这种状况确实太刺激了。
“啊,我不应该来这里的……打扰了——”
鸿池正准备转身离开的时候,我一把抓住她的肩膀。
“别想自己一个人逃走。”
“等……小鸟医师。拜托你放过我吧。”
听见鸿池和我低声交谈,桃花大声地咂嘴。
“小鸟游医师,这是怎么一回事?”
就像是要让一片混乱的会让室安静下来般,大鹫以低沉的声音说道。光是这样,原本喧闹的会让室便陷入一片寂静。
“那个,呃……”
“是我拜托他的。我跟他说,不管用什么方法都可以,只要将铃原宗一郎病房里面的铝箔包果汁拿来就好。顺带一提,这个女的是铃原桃花,要告我的人就是她。”
天久鹰央大声说道,仿佛在解救不知该如何回答的我。听见鹰央这番话,会让室里再度掀起了一阵骚动。
“不过,没想到你竟然连这个女的也带来了。这一点倒是出乎我的意料之外。”天久鹰央扬起了嘴角。
“……对不起。”
桃花就在我旁边,我很难判断在这个情况下究竟该不该道歉,不过总之我还是向她道歉了。
“不,太好了。这正是我所盼望的状况。你干得太好了。”
天久鹰央像是在喊“万岁”似地高举双手。
“等一下!”桃花满脸通红地叫着。“你们干嘛自顾自地说了起来?那些果汁是我买来给我儿子喝的,赶快还给我,否则……”
“你要告我们窃盗吗?随便你。我是因为你儿子的诊断需要这些东西,所以才叫他拿来的。”
“你之前不是已经检验过那些果汁了吗?你有检测出你所说的‘毒’吗?”
“不,什么都没有验出来。那些只是一般正常的果汁。”
“看吧!既然如此,问题就不在那些果汁上啊!你竟然还敢一副那么了不起的样子!”桃花自认为胜利似地用鼻子哼了一声。
“不,原因就出在果汁没错。”天久鹰央斩钉截铁地表示。桃花的表情变得扭曲。
“你刚刚不是才说果汁完全没有问题吗?”桃花与鹰央的视线激烈地交错。
“那个——……”名叫酒井的腹腔外科主任战战兢兢地举起手说道。
“这是怎么一回事?如果是副院长个人的纠纷,是不是等到会议结束之后再慢慢谈比较好……”
“啰唆!叔叔的应声虫给我闭嘴!”鹰央对酒井喝斥道。
“应、应声虫……”
酒井的嘴巴就像缺氧的金鱼似地一张一阖。就在这个时候,大鹫站了起来。
“鹰央医师,酒井医师说的没错。在我们开会的时候,让外人闯进来是有问题的,而且从你们的对话听起来,这位女士生气也是理所当然的。等这场会议结束之后,再由我这个医院的负责人和你们一起好好地谈一谈,怎么样啊?”
大鹫以说教似的口吻说道。包括酒井在内的好几个主任都点头表示赞同。
“那可不行,因为这和统括诊断部的缩编有很大的关系。我现在就要让这个女人撤回告诉。”
天久鹰央挺起胸膛这么说。会议室里涌现了一阵更大的骚动。
“别开玩笑了!撤回告诉?我绝对不会做那种事!我一定会告你,让你身败名裂!”
桃花呲牙咧嘴地大喊,鹰央则是嘲讽地笑了笑。
“不,你会撤回告诉的。听清楚了,我现在就要说明你儿子身上所发生的事情。如果我做不到,那么我就当场向你下跪磕头,并且不打官司,直接按照你的要求,支付你慰问金。”
听见这个大胆的提议,桃花的表情难掩动摇。
“这个条件不错吧?如果我成功了,你就能知道你儿子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可以把他治好;如果我失败了,你就能让我对你下跪磕头,同时得到一大笔钱。”
天久鹰央挑衅地说道。桃花以充满怀疑的目光看着鹰央,沉默不语。
“……您是铃原桃花小姐对吧?”
大鹫低沉的声音响起。他的音量并不大,可是却非常响亮。桃花将视线转向大鹫。
“我是这间医院的院长,我叫做天久大鹫。首先我要为本院的医师造成您的不愉快而向您道歉。此外,我也要拜托您——可不可以请您先听听看这位天久鹰央医师想说什么呢?假如天久医师没有办法说明令郎身上发生的事情,我就会负起责任,向您道歉,并且对我们为您带来的困扰做出补偿。”
“这,院长……”酒井从椅子上站了起来,想要说些什么,但是大鹫朝他瞪了一眼,就让他闭上了嘴。
“您觉得如何?”
大鹫要求桃花做决定。虽然他的用字遣词都很有礼貌,但是口吻却带着一股不容许别人拒绝的魄力。桃花咬着嘴唇,犹豫地点头。
“好,契约成立。”
天久鹰央从会议室的后方小跑步过来,她的脚步非常轻快,就像是小跳步似的。
天久鹰央一来到我面前,便将我手里的塑胶袋抢过去。
我本来想叫住鹰央,但是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才好。鹰央真的能够说明宗一郎的身上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吗?一股不安的感觉在我的胸口扩散开来。
天久鹰央从白袍的口袋里拿出橡皮筋,将微卷的黑色长发绑成马尾。
“喂、喂,不要露出那么担心的表情啦。”鹰央看见我的表情后,别扭地对我眨了眨眼。“我不是说过包在我身上吗?”
听到这句话的瞬间,原本弥漫在我胸口的不安顿时消失了。
既然她说了“包在我身上”,那就表示我只需要静静看着事情发展就好。
“麻烦你了,鹰央医师。”
我说完后,鹰央便强而有力地点点头,接着转头环视全场。会议室里所有人的视线都集中在鹰央身上。
天久鹰央对坐得离她最近的酒井说了声“滚开”。于是酒井心不甘情不愿地把椅子移开,腾出空间。鹰央将装在塑胶袋里的铝箔包全部倒在桌上。
“真的没问题吗?那些果汁的检验报告,不是没有任何异状吗?”
站在一旁的鸿池不安地轻声低语。更旁边的桃花则是以冷冷的视线注视着鹰央。
“不会有问题的,你就好好看着吧。”
在我对鸿池这么说的同时,鹰央将铝箔包上的吸管取下,插进印着葡萄图案的铝箔包里,送进口中。
“……不是这个啊。”天久鹰央啜饮一口之后,喃喃说道。接着,她又拿起印有苹果图案的铝箔包,插进吸管,同样吸了一口。
橘子、水蜜桃、凤梨,接着又是一瓶新的苹果——鹰央就这样一瓶一瓶地将吸管插进去,每瓶都喝一口。
她到底在做什么呢?我皱着眉头。会议室里大部分的人,也和我一样露出狐疑的表情。这时,我发现只有铃原桃花的脸上明显露出焦躁的神色。
天久鹰央把苹果汁的铝箔包放在一旁,接着将吸管插进凤梨汁的铝箔包,和先前一样吸了一口。就在那一瞬间,鹰央瞪大了双眼。
天久鹰央像是在确认什么一样,又喝了一口果汁,接着露出满脸的灿笑。
“苦的……”天久鹰央转过头来看着我。
“这果汁是苦的,小鸟!果然不出我所料!”
“咦,苦的?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当时我就觉得很奇怪,那孩子怎么会说‘有时候会有苦苦的味道,所以不喜欢’呢?一般不是应该是‘酸的’吗?就算水果还没熟透,也几乎不会有‘苦’味呀。”
“那个……你在说什么?”我一头雾水地问道。鹰央将插着吸管的铝箔包递给我。
“你只要喝一口看看,就马上知道了。”
“只要喝一口就知道……”
我疑惑地接过包装上画着凤梨图案的铝箔包。全会议室里的视线都集中在我身上。
我无视于在我身旁喃喃说着:“啊——间接接吻。”这种无聊话的鸿池,战战兢兢地把吸管放入口中,吸了一口。下一秒钟,弥漫在嘴里的味道完全出乎我的意料之外,让我呛到了。
“这、这是……?”
我好不容易将呼吸调整好,再确认一次包装上的图案。
“没错。说到‘会苦的水果’,应该就只有这个了吧。”
天久鹰央将左手食指竖在面前。
“就是葡萄柚。”
没错,这个味道的确是葡萄柚。可是为什么包装上画着凤梨的铝箔包,里面装的却是葡萄柚汁呢?
嗯?葡萄柚……?
“啊!……”我忍不住大叫。就在这时,坐在我们对面的熊川也大喊:“原来如此!”
“没错,这就是造成铃原宗一郎剧烈呕吐、复视、意识不清的原因。铃原宗一郎一直在服用癫痫药物卡巴氮平,这种药物和葡萄柚一起摄取时,会大幅提高其血中浓度,产生中毒症状。”
天久鹰央仿佛在指挥一般,挥动着竖起的左手食指,一脸得意地说明。
“葡萄柚里所含的类黄酮(flavonoid),会阻碍名叫CYP3A4的酵素作用,长达好几个小时。CYP3A4有助卡巴氮平的代谢,要是在它受到阻碍的状态下服用卡巴氮平,就会产生暂时性的血中浓度异常上升。其他不能和葡萄柚一起服用的药物,还包括治疗高血压的钙离子通道阻断剂(calciem el blocker)等等。”
说到这里,鹰央一脸得意地环视可能是因为跟不上状况而静悄悄的全场。此刻,这里已经完全变成鹰央的专属讲坛了。
“呃……”鸿池歪着头,轻轻举起手。
“嗯?什么?”鹰央心情极佳地说道。
“呃,根据您刚刚的说明,小宗的症状是因为卡巴氮平中毒而起的,对吧?可是刚才鹰央医师不是也说,小宗罹患了一种攸关性命的‘严重疾病’吗?”
“不,不是的。我刚才确实说了‘背后隐藏了一种非常严重的疾病’,但是我并没有说‘铃原宗一郎罹患了严重的疾病’唷。”
天久鹰央一边说,一边走向铃原桃花。桃花的脸部肌肉开始微微抽动。
“罹患了严重疾病的是你。”天久鹰央用食指指着桃花的鼻子。
“我、我罹患了严重疾病?你在说什么啊。生病的是宗一郎吧。我、我……你说我生了什么病?”
桃花气急败坏地说道。鹰央抬起头来瞪着桃花。
“铃原桃花,你罹患了代理孟乔森症候群(Munchausen syndrome byproxy)。”
桃花的表情像是被火燃烧的蜡一般扭曲。
“代理孟……?”鸿池疑惑地歪着头,鹰央则是以斜眼望着鸿池。
“代理孟乔森症候群。所谓的孟乔森症候群,是一九五一年由一位名叫理查·艾许(RichardAsher)的英国医师所发现的精神疾病。罹患这种疾病的病人,会伤害自己的身体,或是服用毒药,让别人认为他罹患了重大疾病,借以博取周遭人们的关心和同情。而代理孟乔森症候群,就像字面上的意思一样,是利用一个代替自己的‘代理人’,来进行同样的行为。”
天久鹰央走近桃花。桃花像是受到压迫似地往后退了一步。
“这个‘代理人’大多是自己的孩子。代理孟乔森症候群的患者会借由努力照顾被自己以物理性伤害或是下毒的‘代理人’,演出一个‘全心全意照顾重病患者、值得夸赞的人’,博取周遭人们的好评。”
“你、你在说什么啊!你的意思是说,是我故意害宗一郎生病的吗?”桃花以颤抖的声音怒吼。
“嗯,对啊。你故意让你儿子喝葡萄柚汁,使他产生卡巴氮平中毒症状,再借由照顾生病的儿子,演出一个‘悲剧的母亲’。”
天久鹰央坚定地对桃花投以锐利的视线。
“不,不是的!我只是……”
“怎么?难道你打算说,你明明是护理师,却不知道服用卡巴氮平的病人不能食用葡萄柚,所以你让儿子喝葡萄柚汁并不是出自恶意?”
桃花气喘吁吁地尝试反驳,鹰央则是扬起目光望着她。
“对、对呀。我不知道!我是在不知情的状况下给他喝的啊!”桃花以尖锐的声音高声喊道。
“你怎么可能不知道!假如你不知道,为什么要刻意将铝箔包的内容物调包?那些铝箔包是你亲自带来,放在病房的冰箱里的。你分明就是为了让儿子中毒,所以才调包的。”
“那、那可不一定。搞不好是医院里的什么人……例如医师或是护理师……”
“你在说什么啊?你刚刚不是说你是‘在不知情的状况下给他喝’的吗?此外,铃原宗一郎的中毒症状是从住院之前就出现的,能够在住院前和住院期间持续让他饮用葡萄柚汁的,就只有跟九九藏书
他住在一起的你了。而且,你在你儿子住院期间,不是也非常坚持要让他喝那些果汁吗?”
桃花张口喘着气,但她已经没有言词可以反驳。
“只要仔细看,就能看出有些铝箔包的吸管插孔上开了一个小洞。我想你可能是用注射器之类的东西,将里面果汁调包的吧。只要去你家搜查,一定可以找到留下葡萄柚汁痕迹的注射器吧。”
天久鹰央朝桃花走近一步,往后退开的桃花背后碰到了墙壁。
“不管再怎么检验,都不可能验出毒物的,因为那些真的只是普通的果汁嘛。但是对铃原宗一郎来说,即使是再普通不过的葡萄柚汁,也会成为‘毒’啊。”
桃花可能是腿软了,她背靠着墙壁,缓缓地往下滑,最后瘫坐在地上。鹰央从上方俯视着桃花。
“之前的维他命A过剩症,也是你故意让他过量服用所造成的,对吧?你好不容易想到的方法竟然轻易地被我识破,而且还被我指责你让小孩服用过量的维他命。你塑造出来的‘为孩子奉献的母亲’形象遭到破坏之后,非常激动,所以才对我提告。世上还有什么比这个更令人困扰的事呢?好了,你有什么要反驳的吗?”
天久鹰央将脸凑近桃花,近得额头都快碰到她了。桃花的口中只发出“啊……啊……”有如呻吟般的声音。
“看来她没有话要反驳了。喂,小鸟。”
“啊,是。”眼前这场漂亮至极的逆转剧让我看得入迷,直到听见鹰央的声音才回过神来。
“你在发什么呆啊?赶快报警,还有通知警卫,不要让这个女人再接触铃原宗一郎了。”
听见鹰央说到‘报警’这个单字的瞬间,原本垂着头的桃花猛然抬起头来。
“警、警察?”
“当然啊。你所做的事情已经是不折不扣的‘虐待’了。发现受虐儿的时候,按照规定,我们必须确保孩子的安全,同时立刻报警。”
“不要!不要报警!欸,我向你道歉,我会撤回告诉。”
“你当然要撤回告诉。或者应该说,你现在这种状态根本不可能告我吧?”
桃花抓住鹰央的白袍苦苦哀求,鹰央则是一脸不耐地俯视着她。
“欸,拜托你,我只是一时兴起才那样做的。况且你不是也说那是一种精神疾病吗?所以我也是无法控制的呀。”
“什么?一时兴起?”天久鹰央甩开桃花的手,语带威胁地低声说道。桃花从喉咙发出“噫”的哀号声。
“你的孩子之所以到目前都没有什么后遗症,其实只是幸运而已。事实上,你的行为就算夺走孩子的性命都不足为奇。而且,代理孟乔森症候群并不是一种丧失心神、无法区分善恶的疾病,你是在完全明白自己的行为是‘恶’的状态下,为了不让自己受到怀疑,运用身为护理师的知识,订立周详的计划后才实行的。而这一切,都只是为了博取他人的好评。说不定你还以为只要像那样尽心尽力地照顾儿子,离开你的前夫就会回到你身边呢。总而言之,你已经完全没有辩驳的余地了。”
听见鹰央冷冷地这么说,桃花垂下了头。偌大的会议室里鸦雀无声,每个人都被鹰央的发言所震慑,说不出话来。
天久鹰央将视线从瘫坐在地上无法动弹的桃花身上移开,转过头去看着大鹫。
“好了,叔叔,事情就是这么一回事。所以统括诊断部缩编的让案,现在怎么样了呢?”天久鹰央抬起下巴说道。
“……喔,这个议案当然就撤销了。”大鹫泰然自若地以平板的语气宣布。
“院长,怎么可以!我们好不容易……”
酒井突然站了起来,高声说道,但是在众人的注视之下,他又缩着身子坐了下来。
“这次的缩编议案,起因是统括诊断部的主任遭到了控告,假如不处理的话,就可能会对医院的风评带来负面的影响。现在既然对方愿意撤回告诉,那么撤销缩编议案也是理所当然的。”
听见大鹫的话,酒井的嘴巴歪成一个“乀”字。天久鹰央转头看我,露出一副得意的表情。
“你看,我就说包在我身上吧。”
“太漂亮了。”我笑着打从心里赞叹。
“鹰央医师果然超帅的。”在我身旁的鸿池也轻声说道。只有今天,我觉得似乎可以认同她。天涯在线书库《www.tianyabook.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