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涯在线书库《www.tianyabook.com》 《死亡之舞》 古典推理文库之系列导读 吴昉/文
.99lib.综上所述,海伦·麦克洛伊的作品在欧美侦探文学中具有其独特的历史地位。她以严密的逻辑为基础,广博的学识为底蕴,塑造出“心理侦探”这一前所未有的侦探模式,为侦探小说的发展和创新做出了不可磨灭的贡献。这也使她成为继范·达因和艾勒里·奎因之后,美国本格推理的又一座高峰。 第一章 卷首异景 雪从周二开始下,那时正是喝鸡尾酒的辰光——偌大的雪花在北风中打旋。到了隔天..清晨六点,街道中央已经被雪严实地盖住,轮胎印迹交错其上。人行道上,细碎的雪粉被风吹成平缓的小堆。屋顶和车顶上,雪凝成了一层闪着釉光的硬壳。雪依然落个没完。 布奇和巴迪名列“可参与除雪人员”的名单之中,这是最自然不过的事情,因为他俩原本就在让暴风雪耽搁了的道路整修工程里卖劳力。 当天清晨早些时候,雪犁把大部分积雪铲进排水沟。可是,风又吹来新的降雪落在上头,最后垒成了高高的雪堆。清雪机械数量不足,所以两人被分配来往卡车上铲积雪。北风冷如刀割。巴迪不住颤抖,铲着铲着停了动作。等他再次落铲,却碰到了一样硬东西。他皱起眉头,换个地方下铲。铁铲又一次被挡住去路。没有刺耳的刮擦声,不可能是沥.99lib?青。那东西既软又硬。他踢开雪——猛眨眼睛。 除了朦胧的晨光,再没有别的照明,万物看起来都不太真实。难道是幻觉?他弯下腰,用露在外面的手指碰碰某样东西——这东西僵硬得像一块木板。然后,他开始号叫。 布奇三两步赶上前。 “雪里有个硬了的人!”巴迪喘着气说。 “别>咋咋呼呼的!经过这么个晚上,有人给冻硬了算什么稀奇事?” “可——可那不是冻的!”巴迪都快哽住了,“是——烫的!” 第二章 奇异风格 拜佐尔·威灵医生,地方检察官办公室的专属心理学家,他居住的旧宅子位于公园大道不太时尚的那一端,就在中央车站南边。事件后的第二天晚上,他同警察专员亚契总长用过餐,在客厅里安顿藏书网下来。 书柜的玻璃门映着炉火,闪闪发亮,炉火也给白色镶板染上些许红色。朱尼泊,一位话声轻柔的巴尔的摩黑人,自从约翰斯·霍普金斯的时候就跟在了拜佐尔·威灵身边,他给局长端上咖啡和白兰地,殷勤地低声说:“您请自便,大人,请自便。” 等朱尼泊离去,房间里安静下来,只剩下炉火的噼啪声和远处的汽车喇叭声。亚契总长把弄着他的大号钟形杯,皱起眉头,继续两人吃饭时开始的争论。 “我不明白你的意思——告诉你,探案过程中没有心理学的容身位置。警察的工作是和物理证据打交道——都是让人厌恶的证据,比方说干硬的血迹、油腻的指纹,还有死人指甲缝里>只有显微镜才看得清的灰土微粒。我们经手的谋杀案里,半数一开始连死者身份都不知道。这和侦探小说不一样,什么人被谋杀在他自己的图书室里了,房子里正好凑齐一打嫌疑人。我们着手的时候,基本上一个名字也没有——无论是谋杀犯、嫌疑人,甚至是被害者。我们需要生物学家或者化学家来寻找蛛丝马迹——心理学家就算了吧……我说,就在今天早上——晚报有没有说七十八街的雪堆里发现一具女孩尸体?” 拜佐尔慢慢起身,翻开桌上的报纸。他身材高瘦,一步一步迈得既慢又稳,简直就是“急忙”这个词语的反面。他母亲是俄国人,这是许多事情的缘由——例如他敏感的脾性,较之裹了一层已被时年磨硬了的“文明”外壳的人,他更有怜悯心,更急躁易怒,直觉力更强。他是一项活生生的证据——治疗疯人的好医生,本身也得有几分癫狂,否则没法理解他的病人。 “让我看看……”同大多数能说几种语言的人一样,他的英语发音精确,毫无含混之处,“昨天夜里冻死三人。一名无业游民,一名街头娼妓,还有一具身份不明的女孩尸体。没有任何细节。” “就是那个女孩。只有一点,她不是被冻死的。我们特意没有向报纸公布细节,”亚契喝完杯中的白兰地,“我们完全不知道她是什么人,请问有哪一位了不起的心理学家——” “她的死因是什么?” 亚契点起一根拜佐尔的香烟。他深吸一口,这才回答:“中暑。” “可是——怎么可能!” “这就是警察工作的麻烦。不可能的事情总在发生。早上六点铲雪的人发现了尸体。记得当时有多冷吧?尸体躺在雪堆底下,附近没有脚印,因此尸体肯定在那儿有一段时间了。但是,发现的人赌咒说当时尸体是滚烫的。不止是温热,而是像发烧的病人一样滚烫。分局的人到现场的时候,尸体也还没凉。他们给它起个绰号叫‘红烫妞儿案件’。” “倒是贴切!” “福伊尔探长马上找了个助理法医验尸。今天晚上我正要下班,福伊尔送来一份初检报告。报告里扯了好些技术性的专业胡话,说无法确定具体死因,紧接着又说:‘内脏器官,特别是肺部、心脏和肝脏的情况,与中暑引起的死亡病例特别相似。’”亚契嗤之以鼻,“中暑?昨天夜里只有零上九度!这事情简直荒谬绝伦!”藏书网 “这我可不敢说,”拜佐尔不紧不慢地拾起拨火棍,蹙眉凝望木材,抬手把木块分开,“你说尸体躺在雪堆底下?较深的积雪能够留存热量。有积雪的湖面冰层会比较薄,因为雪可以保持水体的温度。一些爱斯基摩人就是通过搭建雪屋取暖的。如果这具尸体一开始就异乎寻常地发热,那么积雪很可能延迟了它的冷却。” “可是一开始为什么会异乎寻常地发热?”亚契急切地说,“人不会在冬夜中暑!” “我不认为你的法医本意想说女孩死于中暑。他只是用这个字眼描述她的状况。化学分析有什么结果?” “还没出来,”亚契叹道,“实验室的家伙们总能够告诉你一样东西不是什么,但总不能够告诉你一样东西是什么。” “然后你就只能求助于心理学了。” “可是,连女孩是谁都不知道,心理学能有什么用处?这个是关键。” “一点儿线索也没有?” “极少。医生说她二十岁上下,还是处女。相貌不寻常——灰眼睛、黑发、黑睫毛。失踪人口办公室的名单里没有符合这个描述的。她的指纹没有记录在案,牙齿没有修补过,指甲非常干净,只有少量肥皂——什么肥皂都有可能。她的衣服质地不好——那种批发市场的货色。大规模生产是现代侦探最大的障碍。外套也不是高档货,但是有个法国牌子——Bazar什么什么的。没有洗衣房的标记。真是遗憾,警方报告嚷嚷得全世界家喻户晓:我们手里有份档案记录着六千家洗衣房的标记。” “没有暴力侵犯的痕迹?” “没有,只有两处死后留下的——发现她的人铲雪时铲中了尸体。” 拜佐尔轻轻放下拨火棍:“我想和做尸检的人谈谈。” 亚契的眼睛在火光映照下一闪一闪。“我记得你告诉过我,你的官方职责只是回答我的一个问题:‘说说看,医生,这位仁兄是疯子还是正常人?’” 拜佐尔笑笑:“或许我该以非官方的身份见他。” “随便你。不过记住——一枚完整的指纹比全世界的心理学家加起来都管用!” “每一个罪犯都会留下心理学的指纹,”拜佐尔的笑容丝毫未动,“他没办法戴上手套遮住它。” “你真是无可救药!”亚契起身离开,他在门口停了脚步,“要是你真的对案子有兴趣,还有一桩事情我忘了说。洗掉女孩的妆容之后,法医发现她的面部染了一层黄色。不是太阳晒的,真的就是鲜黄色。够奇怪的吧?” 第三章 赤裸无饰 “威灵医生?地方检察官办公室的?局长打过电话,说你今天早上会来。我叫达尔顿,助理法医。尸检是我主持的。”这位精神头十足、很有职业模样的年轻医生正在嚼口香糖。法医快步走过一段走廊,拜佐尔在后面走得不徐不疾。他们走进一个没有装饰的房间,屋里很凉,飘着一股消毒水的味道。“萨姆,十七号!”达尔顿医生叫道。 “好的。”值班的人答应道。 “除了内脏和大脑之外都在这儿。”达尔顿的上下颚有节奏地动个不停。 拜佐尔注意到的头一件事情是赤裸的女孩实在瘦得异乎寻常。没有生机的脸孔洗去了粉黛,鲜黄色一直染到喉部,结束处的线条参差不齐;其余的皮肤呈暖象牙色;空洞的双眸是灰色的,衬着羽毛般的黑色睫毛,显得格外暗淡;黑色的眉毛修成斜对角形状,和爪哇娃娃的眉毛有几分相似;腹部用平纹细布的条带裹紧,遮住尸检时剖开的切口。 拜佐尔开始用贝迪永发明的方法析解女孩的面容,这种方法帮助过法国警方,有了口头描述就能重现他从未亲眼目睹的面容:“基础轮廓——椭圆形,五官——正常,鼻——鼻根深度——短,基底——水平,高度——凸出,尺寸——小,鼻尖——尖角,鼻翼——扩张,分隔线——清楚……” 他忽然停下。活着时,这面孔曾经美丽;呆滞的灰眼曾经闪亮;干枯、张开的双唇曾经在微笑时现出诱人的曲线。他为什么如此确信?他的心底里渐渐升起一种信心,他见过这张脸孔。但是,在哪儿呢?女孩太年轻,不可能是故知旧友。然而,若是最近遇到过她,为什么他就是想不起来呢? 他抬起一只瘫软的手。指甲很长,指节较窄,关节柔软,保养良好。表皮,无破损;指甲,椭圆形。这双手肯定不属于自己洗衣服的女人。可是,她的衣服上却没有洗衣房的标记。 “我说,”萨姆打破了寂静,“那个黄色有没有可能是什么涂妆?” 达尔顿摇摇头:“是里头的。结膜是黄的,内分泌物也都是。一开始我还以为是黄疸,可是其他的症状不符合。中暑的全部表征都在这儿了——肺部充血和水肿,各脏器遍布淤癍,肝脏小叶分离,肾小管变性,还有心肌显著破损。” “真可怕。”拜佐尔说。他研究着尸体的上下颚,“没有填充物。没有龋齿。只有富人才可能把牙齿保护成这样。” “但是她的衣服很廉价!”达尔顿对此不敢苟同。 “正是关键。衣服还在吗?” “是的,先生。”萨姆说,“要我拿来?” “谢谢了。99lib?t>” 拜佐尔细细查看品质低劣的黑色外衣——衣服的领口和袖口各有一道绿色勒边,拿起质地如纸的高跟鞋研究,连又轻又薄的人造纤维贴身内衣裤也不放过。衣物的品位不差,但都是机器制造的廉价货色。 “她不像穿这种衣服的女孩。”他继续察看外套——粗糙的黑色棉布,没有皮毛,衬里缝着品牌:市政厅百货公司藏书网。“巴黎最便宜的百货商店,”他说,“能让我看看你的报告全文吗?” 达尔顿医生换了一边面颊嚼口香糖:“要是需要,我可以给你一份。” “多谢。我想内脏的毒理学试验已经做过了吧?” “不归我管。那活计是市属毒理学家兰伯特的。” 拜佐尔·威灵医生抬起头:“不是‘小猪’兰伯特吧?” “他们的确管他叫‘小猪’。你认识他?” “认识——如果是我说的那个‘小猪’的话。他的实验室在哪儿?” “贝尔维医院。” 外面,没精打采的太阳投下缺少热量的光线,落在排水沟里堆了两英尺高的积雪上。拜佐尔迎着北风从停尸房走了一小段路,来到医院。他还没同市属的毒理学家打过交道。他为地区检察官做的事情主要是检验被告人的精神状态和证人可靠与否。不过,他依然有个模糊的印象,大概在报纸上谋杀案报道中见过“兰伯特医生”这个名字。真的会是他在约翰斯·霍普金斯认识的“小猪”兰伯特吗?多年在巴黎和维也纳的求学生涯,让拜佐尔和学生时代的朋友都断了联系。 “我是地方检察官办公室的。请问在哪儿能找到兰伯特医生?” “四楼。” 实验室既不特别大,也不特别新,墙壁上斑斑点点全是泼溅的痕迹,桌子椅子也遍布污渍疤痕,难得的整洁光亮的物品只有显微镜、天平、分离器和其他设备。 恰在此刻,实验室另外一头的男人抬起头来:“拜佐尔·威灵!天哪,这不是——” 正是“小猪”,一点儿不错,比从前更像一只粉嫩的小胖猪了。兰伯特把厨房椅子里的书扔到地上,将椅子推给拜佐尔。 “读过你那本该遭诅咒的书了,”他告诉拜佐尔,“你当占星术士或者巫医倒是挺适合。你在维也纳待了多久?六个星期?” “我在巴黎、伦敦和维也纳待了差不多八年。” “移民了不成?哼哼,告诉你吧,这个国家的医学专家彻底拒绝弗洛伊德理论!还有,不许抽烟!只有心理学家才会一走进实验室就掏火柴!” “还是我认识的那位老‘小猪’,还是那一副好脾气!”拜佐尔收起烟盒,“没多久以前,医学专家也‘彻底拒绝’细菌理论。” “两回事!” “哦,是吗?”拜佐尔反诘道,他的用词说明他并没有移民欧洲,“我不是来和你讨论心理学的,我来向你要一桩案子的资料。” “哪一桩?” “雪地里发现的女孩尸体——发现时还是温热的。” “噢,‘红烫妞儿案件’。你想知道什么?” “死亡原因。” “说实话吧,我一丁点儿头绪都没有——到现在为止。” 兰伯特飞快地翻看桌上的一叠打字机打的报告,“多数下毒的人都因循守旧。他们喜欢用早已经过实践验证的——砒霜、吗啡、马钱子碱、氰化物、天仙子碱之类的。因此我们也总按部就班,所以一旦有新鲜东西出现,我们就犯了难。这儿有一份达尔顿的尸检报告。你能从里面看出什么吗?” 拜佐尔看了一眼第一页,叹息道:“尸检报告总让我想起那位感叹‘多么美丽的溃疡啊!’的医生。念给你听听:‘左肺断面呈紫红色……肾脏表面光滑,呈中等酱色……肝脏呈草绿色……脾脏呈深黑紫色……胆囊,淡金黄色……’谁敢怀疑达尔顿的审美情趣?……有没有可能是肝脏中毒?氯仿?磷?” “我也想到了。不过没发现应有的症状——比方说血液细胞的显著毁损。贫血、瘦削和脾脏肿胀可能源自慢性疟疾。可是疟疾只会让皮肤发黑发黄,还没听说过它能让面部变成明黄色,而身体其他部分保持 539f." >原样。” “尽管疟疾会引发高烧,但也不大可能让身体在死后保持高热。”拜佐尔补充道。 “我实在想不出会是什么!”兰伯特承认道,“十二月里中暑!太疯狂了!” 拜佐尔审视着夹在报告上的女孩尸体照片:“真是奇怪,但是我有种感觉,我在什么地方见过这个女孩。” 兰伯特瞪起眼睛。 “这个,”他说,“真是该死的奇怪。因为我也有相同的感觉。她让我想起冲浪,但是不知道为什么。我有好些年没去过海边了。” 独自一人吃饭的时候,拜佐尔的思绪总在死去女孩的面孔..上打转——大大的灰色眼睛,长长的黑色睫毛。通常来说,他可以如猿猴般敏捷地穿行于彼此关联的思绪密林中,寻踪觅迹直至找到想法或是记忆源头。然而,今晚他用尽心思仍然一无所获。有关那张纠缠心头的面孔的记忆似乎唾手可得,但只要凝神细想,记忆就会逃离他的掌控,仿佛被拥有反对他的力量的意志生生拽走一般。他再次认识到,潜意识不是一个单纯的概念或是理论,更是某种鲜活的有关人性的存在。 餐后,拜佐尔走进客厅,坐在高背靠椅里。他合上双眼,试图集中精神。终于,“杂志”这个字眼飘进他的大脑。他每周阅读好几十种杂志,多数是科学报刊,与女孩和冲浪没有太多关系。“朱尼泊!星期天你看的旧杂志在哪儿?封面是一个女孩站在冲浪板上的那本?” 朱尼泊不知所措:“怎么?在厨房里,先生。” 这是一本感官小说杂志的五月号。冲浪的女孩身穿猩红色浴衣,发色金黄,如同盛开的黄水仙。她和死去的女孩没有半点儿相似之处。 拜佐尔翻看内页插图,然后是广告。他为什么把死去女孩的脸和这本杂志联系起来?他把杂志转了个身,映入眼帘的是封底广告。正是她了——彩色照片中的她和他想象中活着的她一模一样——大大的灰眼睛,黑色的睫毛,斜对角的眉型,凹陷的面颊,光滑如丝的黑发。皮肤,暖象牙色的皮肤,没有沾染一丝黄色。 当然了,他没法百分之百确定。他正在对比死者的脸和活人的照片。这是一张露四分之三脸的侧面照片——对于身份查证最适合不过了。 和广告中的所有女人一样,她肌肤的光润和身材的瘦削都超越了常人。她身穿晚礼服拍照,一件看似绸缎质地的深米黄色礼服。她的唯一饰品是条长串珍珠项链——若是真货肯定令人瞠目结舌。然而不可能是真的——这毕竟是广告。 可怜的女孩!过着什么样的堕落生活——竟然要出卖她的面容和身体,亲眼目睹它们在杂志和广告牌上闪耀。但是,毫无疑问,她没有别的选择……良久之后,拜佐尔读着打印在照片底下的文字: 恺瑟铃·乔斯林小姐,活跃于纽约和巴黎的杰拉德·乔斯林太太的可爱女儿,就要登上社交舞台,她今年冬天的成年舞会将是本社交季最璀璨夺目的活动。 乔斯林小姐——友人昵称她为凯蒂——因她娇美灵动的身体而闻名。请听她对名牌“娇美”有什么评论: 我喜欢“娇美”,因为它绝对安全。现在我正借着“娇美”法减肥,巧克力和果酱软糖我想吃就吃,不用担心卡路里。还有,我的肌肤焕发出玫瑰花瓣一般的光彩,因为娇美不单单无害——它更是滋养品和美容剂!(签字)恺瑟铃·乔斯林。 拜佐尔继续读下去,广告文案亲切宜人、潜移默化的风格深深吸引了他。 为什么不追赶潮流,用“娇美”——这优雅的减肥方法保持体形?无需节食!无需按摩!无需累人的锻炼! 只需每晚喝鸡尾酒的时候顺便吞一片娇美,你就永远和“救生圈肥腰”还有“气球臀部”说再见了!娇美的包装瓶极尽奢华,现代感十足。闺房精装:十元。随身简装:七元五角。 页面最底下是注册商标——微笑的年轻男人,没有太多特征,身上的高领白袍、头戴的单筒显微镜说明他是科学家。 还有两行难解的词句: 科学说“娇美”乃是减肥正途! 源自古波斯国的美容秘密! 第四章 广告图画 警察专员正在翻阅信件,早上刮过胡子的脸还红彤彤的:“好啊,达尔顿怎么说?” 拜佐尔舒舒服服地在扶手椅里坐下:“你见过那具尸体吗?” “我见过照片。” 拜佐尔从手提箱里取出“娇美”广告。 “上帝啊!这也实在太像了!我怎么没注意到!” “像?这就是同一个女孩。” “但是这不可能。” “为什么?” “因为这位乔斯林小姐还活着。” “你怎么知道的?” 专员按下一个按钮,对内线电话说:“艾瓦茨,我们有周三的《时报》吗?” 报纸拿来之后,亚契翻到“社会版”,折好递给桌子对面的拜佐尔。报纸上是另外一张照片——不过这张是黑白的: 凯瑟玲·乔斯林小姐,昨天晚上在其继母杰拉德·乔斯林太太为她举行的舞会上初次登场……年度最璀璨的派对……自1929年以 6765." >来还从未有过……白色天鹅绒配乔斯林珍珠……奢华的舞会布置,独创性的色彩搭配——粉色和紫红色,玫瑰、麝香、豌豆花、紫罗兰,还有成枝的丁香花……两个著名的舞会乐队……三个餐室和一个酒吧……接下来是一长列宾客名字。bbr>.99lib. 拜佐尔把报纸还给亚契:“尸体发现那天晚上这女孩在开舞会?” “正是。尸体在周三天亮前发现的,那时候凯蒂·乔斯林正在她的成年舞会上跳舞。之所以我知道,是因为我侄女也去了。你看,威灵——”亚契的大度就快到屈尊俯就的地步了——“自打你回到美国就一心扑在工作上,日子过得像个隐修士。估计你从来不看时尚杂志和闲话专栏吧?” 拜佐尔微微一笑:“我也这么觉得。” “要是看的话,一定不会错过凯蒂·乔斯林,”局长像是对论题烂熟于心的讲师一股放松下来,“罗妲·乔斯林,她的继母,现已寡居。她们之前一直住在国外,巴黎、罗马、戛纳之类的,可从去年春天开始,照片铺天盖地地出现在这儿的报刊杂志上:‘乔斯林小姐戴了一顶谁谁谁家的帽子……乔斯林小姐穿了一件某某某家的衣服。’走到哪儿都看得见她,简直成流行病了。” “难怪兰伯特觉得她面熟!她几时回国的?” “哦,她和继母今年秋天回来的——也就是几个星期前,她们重开了六十街上的乔斯林老宅,派对就是在那儿举行的。这是她的首次公开露面,我侄女伊索贝尔信誓旦旦地说她可真是个美人儿。雪地里发现的那株可怜小草,她和凯蒂·乔斯林这样的温室花朵不可能有任何联系。” “为什么不可能?” “我亲爱的朋友!”亚契大为震惊,“你和我一样清楚,那些人——呃——那些有财..t>产、有名望、有教养的人,他们不可能和谋杀案扯上关系!” “真的吗?”慢慢浮现在拜佐尔脸上的笑容意味深长,“有没有碰巧听说过优素泊福王子、卡约夫人、波卡莫伯爵、菲尔斯男爵或者勃林威利尔女侯爵?” “都是外国佬。”亚契嘟囔道。 “那么,哈佛的韦伯斯特教授呢?还有哈里,索奥?还有爱德华·S?斯托克斯?谋杀想进谁家的大门你可管不着。” “但这位乔斯林小姐还活着!”亚契不肯松口。 “那你为什么不询问她?死去的女孩或许是她的亲戚。” 亚契用手指在桌上敲着鼓点。他摇摇头:“威灵,你要知道,单凭碰巧长得像,我们是没法询问这样一位接受严密保护的女孩的!” “严密保护?照你说的,她更像广告满街贴的日用商品才是。” “再说了,如果死去的女孩真是乔斯林家族的亲戚,他们早就来找警方报告有人失踪了。我可没法惊扰他们这样的人,除非手头有更切实的证据,否则我没法推进。” 拜佐尔叹息着站起身:“那天舞会的宾客名单中有个名字让我挺有兴趣。尼古拉斯·丹宁。” “他三周前搭‘玛丽女王’号抵达。” “公事?” “哦,不!他的秘书告诉《船讯新闻》的记者,说他来美国纯粹为了私事,和财务、政治并无半点关系。” “记者难道是小孩子?秘书说什么他们就信什么?” “呃——”亚契在拜佐尔的视线下坐立不安,“说到这件事情,有个很荒唐的传闻,说他要和凯蒂·乔斯林结婚。也许只是空穴来风,可是——他参加了宴会,他的年纪对于成年舞会来说大了些。四十岁到五十岁之间,我认为。” “年纪大?”拜佐尔哈哈大笑,“我自己也是四十到五十岁之间,亚契。我们这些老家伙有时候对年轻女孩的确会有非分之想。要是再加上一个精于算计的母亲躲在幕后——或是继母……”他耸耸肩,算是给这句话画上句点。 “好吧,反正和我没关系!”亚契不耐烦地叫道,“要是你愿意,去见福伊尔探长,给他看娇美的广告。不过,我得警告你,没有证据,我们什么也不能做。” “要是什么也不做,证据从哪儿来?”拜佐尔语气亲昵地问。 助理总探长帕特里克·福伊尔正掌管着刑警处。他是一位矮小、结实、性格开朗的男人,对整个世界都抱着那种硬毛梗式的怀疑态度。虽说他和拜佐尔在许多事情上意见并不一致,但两人的友情却牢不可破。 “哈!”福伊尔看见娇美牌的广告,大叫了一声,“我这辈子见过的怪事不少,但这桩算得上是一等一的了。” “你有什么想法吗?” “专员大人说‘别动手’,你说我能做什么?你不能询问乔斯林家这样的人,除非你能一本正经地立案,光是长得像没法当证据。当然,要是这位乔斯林女士失踪了,那事情就完全不同了。按照现在的状况,我们只能继续等待,看调查尸体的兄弟们能有什么发现。” “发现尸体的时候你们没做调查?” 福伊尔露出一个大大的笑容:“我们或许不是中央街的心理学家,医生,但这件事情我们却也想到了!凌晨三点三十分左右,一位附近的私人警卫看见一辆一九三六年的别克轿99lib.车停在七十九街和第五大道的路口。可是——呃——你知道这个国家有多少辆三六年的别克轿车?萨姆森警官询问了那位警卫。当然,他没记住车牌,说雪落得太大,他看不见。他注意那车子只因为它没开车灯,他理解不了怎么会有人在这种暴风雪的天气里凌晨三点把车停在室外。一开始,他以为车里没人。接下来,他听见车里有动静。他说他以为那是有人在亲热。他又不是警察,也就听之任之了,又过了几分钟,轿车就开走了。” 拜佐尔继续做着努力。 他在刑事法庭副楼找到了地区检察官莫里斯·索贝尔,他正沉浸在新闻发布会的气氛中。宽敞、破旧的办公室里挤满了缺少礼数的年轻人,他们把帽子一直推到后脑勺上。有几个人跪在地上,端起相机,选择最适合的角度拍摄索贝尔的面容。稍远些望去,这场面仿佛什么宗教仪式。事实上,虽然和宗教无关,但这的确是一场仪式。每隔几个月,索贝尔都要召集媒体,告诉他们敲诈勒索已经是属于过去的罪行了。 然后,过上一两个星期,媒体就会告诉大众,敲诈勒索又翻开了新的篇章。 每次开完类似的新闻发布会,索贝尔的骨头都会轻上几两。不过,等他听完拜佐尔的故事,却沉下了脸。 “我亲爱的威灵,你该管好自己分内的事,破案就交给警探们吧!我绝对不会去骚扰一位非常可爱的女继承人,只因为她凑巧和停尸房里躺着的某位流浪女孩长得像!” 拜佐尔在地检官的办公套房里有一个专用房间。他在桌前坐下,试图将注意力集中在几天前给另一桩案子做的联想测验的结果上。可是,那双镶在惨白面庞上的大大的灰眼睛,还有黑色的睫毛,却总是横插进他和正在制作的试算表之间。 他丢下钢笔,眼睛盯着窗户上方斑驳的墙壁,但却没在看那里。模糊的记忆在思绪中翻滚bbr>。他伸手拿起电话,要了医院的号码,他在这家医院掌管精神病学科室。 “请接巴特雷特医生……你好,弗雷德?……你提到过的治疗精神分裂的新药叫什么?能够提高基础代谢水平的那个药。你说有时候拿它当症状控制药物的基础成分……我明白了。我想,剂量大的话会有致命的危险,对吗?……谢谢了。” 他放下听筒,想了一会儿,然后接通了兰伯特的电话。 “小猪,关于我们昨天讨论过的案子,我有个想法。现在我没空解释,你自己查一九三二年的《生物生理学与物理化学年鉴》,一看就明白。第八卷,一百一十七页。” 星期五晚间有一场《索得库》的演出,这诱使拜佐尔出高价买了乐队席的位置,他喜欢母亲那边的音乐。前面距离他三排的位置上坐着亚契总长、他的妻子和侄女。总长看起来似乎更愿意边看晚报边打瞌睡,亚契太太看起来似乎更愿意找几个人打桥牌,而瘦削、紧张的伊索贝尔·亚契,看起来似乎更愿意去哈莱姆的夜店消磨时间。可是,这个冬天,亚契太太肩负着将侄女从波士顿“引荐”到纽约的任务,听歌剧则是“引荐”的一部分。他们正襟危坐,苦苦煎熬,架势堪比坐听周日布道的样子——总长昏昏欲睡,亚契太太盘算着今年冬天该添置什么行头,伊索贝尔呢——嗯,即便精神病学家也没法完全确定伊索贝尔这样年纪、这样性格的女孩脑子里究竟在转什么念头。不过,就算不套用弗洛伊德理论,拜佐尔也愿意赌她的心思并非全与异性无关。 第一次幕间休息的时候,他上前找他们聊天,优雅地坐进伊索贝尔旁边暂时空出来的座位。 “等这个结束,希望你能带我去哈莱姆,”她迫不及待地说,拜佐尔不禁为他至少在一个方面做出了正确判断而露出微笑。“那些人想法才对头!”她继续说下去,“他们正在离场。不知道他们是谁?这个方向第四个包厢。啊,我相信那正是凯蒂·乔斯林!” “哪儿?”拜佐尔带着他身上不常见的敏捷飞快转身,但那个包厢已经空了…… “那位威灵医生问了我一些特别奇怪的事情,”亚契一家驱车回家的路上,伊索贝尔这样说道,“他想知道,凯蒂·乔斯林那天晚间的宴会上有没有发生什么偏离常规的事情。好像成年舞会上真能发生什么偏离常规的事情似的!” 星期六早晨,拜佐尔走进办公室,发现地检官正在等他。 莫里斯·索贝尔的举止中有几分尴尬的神情。 “早上好!”他不好意思地微笑道,“还记得雪地里发现的尸体吗?她的确和乔斯林小姐有关系。请上我的办公室来。有位——有位女孩在这儿。她是警察专员侄女的朋友。我不知该拿她讲的故事怎么办。实在太古怪了。而且这还很毁人名声——如果是真的。我很希望她是精神不健康的人,请你帮我做个判断吧。” “希望?” “呃——不是那种‘希望’。不过若是她——呃——罹患了什么‘神经崩溃症’的话,我也就不至于遭到上流社会唾弃了。‘神经崩溃症’,有钱人对那毛病的称呼,对吗?” 拜佐尔跟随索贝尔走过走廊,进入他的私人办公室。亚契总长也已到场,福伊尔探长也没落下。宽大的窗户前站着一位女孩,她背对房间内的众人。她瘦得有些过分,除去珍珠白的长袜和肩头的绒鼠毛皮之外,其 4ed6." >他衣物都是黑色。 一条茶色的小北京哈巴狗噼噼啪啪地跑向拜佐尔。 “凯龙!给我回来!”她的话中略带一丝外国口音。小狗理都不理她。她从窗前转身,拜佐尔不由一惊。 这太离奇了。凹陷的面颊,斜对角的眉型,如同烟晶的灰色眼睛,黑色睫毛之下白得惊人的面色——仅仅两天前,他在停尸房见过同一张脸,当时她正在死神的怀抱中安歇,脸上涂了一层亮黄的颜色。现在,这张脸活生生地就在面前,皮肤光洁无瑕,健康得宛如象牙,嘴唇涂成猩红色。 “这是威灵先生——乔斯林小姐。”索贝尔说。 女孩撅起小嘴:“不是乔斯林!是克劳德。告诉你至少二十遍了,我的名字是安·乔斯林·克劳德!” 第五章 家系研究 “不可能有三位吧!”拜佐尔惊叫道。 “三位?”女孩儿盯着他,“三位什么?” “三位长得一模一样的女孩。” “谁说过有第三个女孩了?” 小狗看着医生的样子仿佛是它原本在等别人。可是除了医生之外再没有别人走进房间。它开始呜咽。 “安静点儿,凯龙!”但是小狗却不肯停下,“只有两位长得像的女孩。我,还有我的表姐,凯蒂·乔斯林。” “凯蒂·乔斯林在哪儿?”拜佐尔问。 “我正是为了这个来找你们。” 索贝尔接通办公室内线电话,要隔壁的速记员来记录对话。“现在,乔——呃——克劳德小姐,请把你的故事从开头再说一遍。不要省略任何细节。无论看起来有多么不相关,细节都可能对案件至关重要。” “我认为这把椅子是最舒服不过的。”拜佐尔将一把皮革椅子推近地检官的办公桌,她不得不走过房间来这儿坐下。 她笑了一笑,表示感谢,没有意识到他是存心这样做的,好对她的步态和举止有个了解。 “允许吸烟吗?”她没等有人回答,自顾自摸出塞满椭圆形粗烟卷的匣子。她凑近拜佐尔擦燃的火柴时,他看的是她的瞳孔对火焰的反应。 “谢谢。”她靠回椅背,视线落在小狗身上,“希望你们不介意我带了凯龙来。我可不想把它留给罗妲舅母。它是凯蒂的狗,可她却消失不见了。” “消失了!”拜佐尔打断道,“为什么不去通知失踪人口办公室?” 安垂下长长的睫毛,旋即又睁大眼睛:“环境——情况很特殊。” “还请你从最开头讲起!”索贝尔恳求道。 “这可真难呵,不是吗?天底下哪桩事情真的有最开头?总是存在先前的事情、更先前的事情,诸如此类的。要不然现在的作家为什么总从中间开始讲故事,反正我觉得这格外让人晕头转向,读完了书也不知道诸位角色都是干什么的。凯蒂的消失始于一个玩笑。” “一个——玩笑?”拜佐尔的脑子里都是停尸房的尸体,“你最后一次见到你表姐是什么时候?” “星期二。成年舞会那天晚上。” 索贝尔意味深长地看看拜佐尔。雪地里的尸体是周三凌晨发现的。 “你提到的罗妲舅母,”拜佐尔说,“你和你表姐,还有她的继母一起住吗?” “四个月前我才见到她们,之前我从未见过她们。你得明白,我母亲嫁了个穷人——安德鲁·克劳德,生物化学家,然后——” “大名鼎鼎!”拜佐尔叫道。 “啊,你听说过他的名字!”她笑逐颜开,“我总是特别生气,每个人都听过乔斯林家的名字——他们什么也没做过,只是挣了好些钱——可似乎谁也没听说过我爸爸,乔斯林家全加在一起也不如他!他的确太过清高,不懂得挣钱,乔斯林家的祖父完全不赞同他们的婚姻,把钱都留给了两个儿子——杰拉德舅舅,也就是凯蒂的父亲,还有埃德加舅舅。爸爸去世的时候,我只有十三岁,母亲和我在里维埃拉住下来,因为那儿的生活费用比较便宜。”藏书网 安停下说话,用眼神寻找烟灰缸。“谢谢。”她将烟灰弹进拜佐尔从索贝尔的桌上拿来的青铜烟灰缸,“我母亲去年七月过世了。差不多与此同时,股市大跌,爸爸留下的那点钱也都打了水漂。我不知该如何是好,直到我偶然知道杰拉德·乔斯林太太和女儿正住在戛纳的一家旅馆里。我甚至不知道她们来了欧洲——我母亲和她家完全断绝了关系。我呢,鼓起浑身上下的勇气,跑去找罗妲舅母,问她杰拉德舅舅能不能给我在美国找个工作。她说他几年前就去世了,她和凯蒂从那时候起一直在欧洲生活。我听说过罗妲舅母的一些有趣事情。我母亲说她是一位女冒险家,‘捕获了可怜的杰拉德’,诸如此类的东西。可是,实际上她并不是那样的人。她真是有魅力极了,看起来很年轻,衣着得体又漂亮。而且还很和善,因为她收留我,让我当她的秘书。我不懂打字也不会速记,但是她说等明年凯蒂在纽约举办成年礼,正好需要有人手写社?交信件。我实在太高兴了,因为可以上船一路漂回美国。要是没有她帮忙,我真不知道该怎么办。我们的共识是,等成年礼的事情结束,我就可以随意在纽约找真正的工作了。 “我们在戛纳过完夏天,十一月启航。最近几周,我们住在第五大道上乔斯林家祖父留给杰拉德舅舅的宅子里。那屋子有舞厅,所以罗妲舅母决定在那儿举办凯蒂的宴会,而不是找间宾馆。这和操办一场盛大的家庭婚宴类似,只是要麻烦一百万倍。人们进进出出,没个间断。” 她说到这儿,福伊尔探长插嘴道:“克劳德小姐,我希望你能够提供一份名单,列出你表姐失踪那天来过大宅的所有人。如果可能的话,我更希望知道他们何时到达,何时离开。” 大大的灰眼睛无助地看着他:“你没举办过成年舞会,探长,对吧?” “我——呃——”福伊尔涨红了脸,“当然没有!” “喔,我不是想开你玩笑!我只是想说,你实在没法想象宴会那天的状况——特别是在家举办。有承办餐宴的人和他的手下,有提供花草的人和他的手下,有两个乐队领队和他们的手下,还有社交秘书和她的秘书,从家庭亲友那儿送鲜花来的跑腿小弟们,一两个老朋友登门拜访想看能不能帮把手,一两个记者四处徘徊要拍照采访,忙得昏头的管家仆役。再加上 4e00." >一整天没断过走进走出的各色陌生人!我怎么可能知道他们何时到达,何时离开!” “你记得什么就告诉我们什么吧,”地检官说,“就从那天早晨一开始讲起。” “好的,我在床上吃的早餐,但是我不记得具体时间了。然后,我将罗妲舅母的信件送进她的卧室,那会儿她正在吃早餐。这之后,我和她开车去银行取乔斯林家祖母的珍珠项链,好让凯蒂当天晚上佩戴。那时候,凯蒂正和维克特琳出门散步,维克特琳是罗妲舅母的贴身女仆。接着,我们三个人共进午餐——罗妲舅母,凯蒂和我。午宴过后,维克特琳给凯蒂做按摩、烫发、修剪指甲等等等等。化妆这件事上,维克特琳简直是艺术家。她是头一位说我长得像凯蒂的。当然,我本来就知道我们个子、身段、体重都很相似——凯蒂经常把她穿厌了的衣服送给我。我还知道我们俩都继承了乔斯林家族的外形——灰眼睛、黑头发、偏黄的皮肤。不过,维克特琳没说之前,我根本没意识到我俩连长相都接近。我的头发留得长而且直,眉毛比较浓;凯蒂的头发则比较短、比较稀,而且打弯,她把眉毛修成一条细线。这让我们看起来很不一样。我想,除非是维克特琳这样的高手,否则谁也不会注意到在这些区别之下,凯蒂和我长得有多么相像。” “不过,你现在不也是短发吗?”拜佐尔望着她头上小小的黑帽子的均匀线条说。 “哦,是的——现在的确是。”她摘掉帽子。短短的黑发梳成平滑的波浪形,贴在一颗小小的脑袋上,“我在法国那会儿,从来不去考虑发型或是眉型。费用太过昂贵,反正我们也没有宴会什么的需要参加。” “你的头发是什么时候剪掉的?” “周二——宴会那天晚上。我其实不想剪的,可是凯蒂说——” “你能按照顺序告诉我们发生的事情吗?” “我本来不就在按照顺序讲?都是被你打断的!让我想想看啊——”她用指尖抵住前额,“接下来我记得的事情是乔伊特太太进门,她的皮草大衣上沾满了雪花。” “乔伊特太太?” “噢,天呐,我真抱歉,我这人讲事情的能力太差!乔伊特太太是社交秘书。她的费用贵得吓人,但是缺了她又不行。她正是杰出的社交秘书。我花了点儿时间帮她整理晚到的出席认可书和表达歉意的回信,还替她接电话——多数是想给凯蒂拍照的摄影师,还有想打探宴会消息的记者。社交秘书就好比是活动管理人和媒体代理人合二为一的产物。 “说到哪儿了?哦,是的。六点刚过,我们在牟利罗厅喝鸡尾酒。所谓的牟利罗厅其实就是客厅,但因为房间里有幅牟利罗画的全世界最难看、最恶心的圣母画像,所以大家都管它叫牟利罗厅。乔斯林家的祖父为这幢大宅做 7684." >的装饰设计,结果随你们想象。连塞尚都没有,更别提什么现代派了。99lib. “我和乔伊特太太一起下楼。牟利罗厅里已经有了几个人。路易士·帕斯奎尔,南美人,艺术家,每看一眼圣母像就要发一阵抖。除了裸体女人、酒瓶和吉他之外,路易士什么也不画。在戛纳的时候,他总腻在罗妲舅母身边,现在又一路跟着她来了这儿。 “在戛纳时候的旧相识还有一位——尼古拉斯·丹宁。他这人富得流油,但来源很可怕——毒气和燃烧弹。他住在欧洲,在佩利附近有幢城堡。有人说他是俄国人,有人说他是普鲁士人,可长相和言谈举止都像英国人。 “过了一阵子,凯蒂进了大厅,然后来的是罗妲舅母和一位她称呼为埃德加的灰发男人。我想那肯定是埃德加·乔斯林舅舅,虽然我从未见过他。我们刚到美国的时候,罗妲舅母去过他在闹市区的办公室,可是他一直没来过家里。我想找他给我介绍工作,但是我实在不敢走近他。他看起来恶狠狠的。他没认出我,也没人为我们做介绍。 “我必须解释一句,这些宾客谁也没有特别注意到我。我衣服穿得不好,一副穷酸样。我很确信,房间里注意到还有我这么一个人的只有罗妲舅母、凯蒂和乔伊特太太。 “我们都累得够戗,格雷戈——大管家——送上鸡尾酒,这很受欢迎。只有乔伊特太太和丹宁要了雪利酒。凯蒂没有一刻安生。我记得她在房间里走来走去,手端酒杯,检视人们送来的鲜花上的卡片。花来得铺天盖地,一楼、二楼全摆满了,花香浓得怕人。乔伊特太太抱怨说空气不好,叫格雷戈打开了一扇窗户。 “鸡尾酒正喝到一半,格雷戈通报菲利普·李奇到场。他和我们同船抵达,我觉得他来只是为了捡点儿舞会的花边新闻,好写他的专栏。他化名洛威尔·卡波特,在某家纽约报纸上写闲话专栏。罗妲舅母待他不是一般的好,就怕他把帕斯奎尔跟她的风流韵事写了登出去。 “又过了一阵子,维克特琳——她在这家里算是有点儿特权——溜进房间,告诉凯蒂说她当天晚上要穿的礼服已经从裁缝那儿取回来了,先前送去是为了做些修改。鸡尾酒会就此结束。似乎没人需要我,我就上楼回自己房间躺下读书了。噢,老天啊,讲完这些可真够费劲儿的,对吧?” “再来支香烟吧。”拜佐尔宽慰她说。 “谢了。嗯,格雷戈告诉我,八点钟会用托盘送我的晚餐上来,我的打算是吃完就睡觉。” “你没想参加舞会?” “哦,不。凯蒂邀请过我,但我怎么可能去?我连像样的礼服都没有,头发也没烫过,什么都没有。你明白吧,凯蒂自打出生就在准备这个舞会。留意相貌体形,学习恰好足够的法语,还有舞蹈和音乐,她被教化成有修养的人,但又不至于太过睿智。 “我上楼顶多十分钟后,维克特琳敲我卧室的门,说凯蒂找我。凯蒂正在自己卧室试衣服,刚发现裙子修得不太好。她在巴黎匆匆忙忙买了那衣服,想回美国修改合体,但却改得不够好。若这衣服当初设计时候底边就不平整的话,那倒是改得挺对路。但是,这是一件白色天鹅绒的礼服,漂亮的裙摆加起来足有四百英寸长,按理说是该打着褶儿长长地垂下来,底边要百分百平整。 “凯蒂派了她的贴身女仆卡特去找改衣服的那位裁缝。与此同时,维克特琳和我操起了剪刀和别针。凯蒂看起来一点儿也不着急。事实上,我从来没见过她这么快活、这么开朗。平时她总是面色苍白,但那天晚上她却面颊绯红,两眼直放光。 “我们用别针固定住褶边,然后拆开礼服。维克特琳和我一人一半,用长针脚疏缝。圆形裙可以这么处理,它足够宽大。凯蒂在连身衬裙外面套上一件睡袍,点起香烟。然后,她说,‘老天啊,真是热得要命!’她脱掉睡袍,打开所有窗户。维克特琳想反对,但凯蒂不许关窗。她还取笑维克特琳,说什么法国人最讨厌新鲜空气。忽然间,我看见她的额头上有大颗大颗的汗珠。这够奇怪的,因为外头正在下大雪,窗户全开着,房间里冷得怕人。她拿手抵住脑袋,说,‘琴酒总让我头痛。’ “我们终于弄好了礼服,让凯蒂试穿。衣服改得恰到好处。可就在这时,凯蒂忽然步履蹒跚,仿佛是犯了头晕,她紧紧攀住梳妆台支撑身体。她说头疼极了,觉得胸口被一双铁手压得紧紧的。她说,‘我只能慢慢呼吸。真是太热了。请行行好关掉暖炉吧。’ “我给吓住了,因为那时候房间里冰冷彻骨。维克特琳惊叫一声‘你发烧了!’就冲出门去找温度计。我扶着凯蒂躺下来,她身上还是那身白色天鹅绒礼服,我拿了床被子给她盖上。但她掀开被子,求我帮她脱掉礼服。衣服衬里都给汗打湿了。我的手摸到她的皮肤,滚烫滚烫的,她在呻吟,‘我好渴啊。’我给她端来一杯水。维克特琳拿着温度计回来,我们量了她的体温。一百零一度。. “我下楼去叫罗妲舅母。外头的大雪落个不停,但屋里的暖气加上玫瑰和丁香的甜香,真是让人透不过气。这简直和葬礼没两样。舞厅里的乐师在演奏名叫《心酸难耐》的探戈舞曲。正餐室、早餐室、小接待室,都放满了宴会承办人带来的镀金椅子和小桌,牟利罗厅里则支起可拆卸的吧台。 “我在过道里找到罗妲舅母,她正和乔伊特太太还有一位宴会承办商那边的人说话,她手里拿着晚餐菜单。她似乎一看见我就知道出了什么岔子。我估计是因为我脸上的神色。她撇下他们两人,迎上我,我说,‘凯蒂病了。’ “她震惊得不知如何是好,只是不停说,‘怎么可能!凯蒂怎么可能在这种时候生病。一切都指望她了。’ “我们赶紧上楼。凯蒂正闭着两眼,躺在那里使劲喘气。她的头发全湿了,嘴唇青紫,舌苔很重。维克特琳在拿报纸给她扇风。‘疟疾发作。’罗妲舅母说,‘她十一岁在罗马染上的,细菌就没离开过她的身体。’ “我说,‘你确定吗?她在发高烧。’罗妲舅母回答,‘疟疾发作总会引起发烧和出汗。天晓得她怎么会今天晚上发作——哪天晚上不行啊!’我说,‘我们得找医生。’ “可是,罗妲舅母摇摇头,回答说,‘凯蒂疟疾发作向来不需要医生。她只需要吃了奎宁上床睡觉,过个三四天烧自然会退。’ “她在凯蒂的床边坐下,用最具劝服力的声音说,‘凯蒂,我亲爱的,能起身参加舞会吗?和埃德加叔叔共进晚餐你可以不去——你只需要坚持个把小时,接待完来宾,等大家都到场了你就可以回到床上。’ “她说话的时候,我们能够听见楼下的探戈音乐,微弱而遥远。可是,凯蒂似乎对舞会失去了兴趣。‘我没法起身,’她有点儿怒气冲冲地说,‘我知道你会有好多麻烦,但是我无能为力。我觉得难受透了。’然后她哈哈大笑,‘我相信你更关心的是舞会,而不是我!你就抛开我,自己开舞会去吧!成年舞会上要成年的人是最不打紧的——就好比婚礼上的新郎。操持好戏的是家里人和商家,从中得到乐趣的也是他们。’ “罗妲舅母沉默了好一阵子。随后,她带着几分决断的神气站起来,对我说,‘安,去我的浴室柜子里拿奎宁。维克特琳,给小姐换一身干睡袍。’ “我花了好几分钟才找到奎宁。等我回来的时候,凯蒂又在哈哈大笑。她的床头有一盏阅读灯,她点亮灯泡,直直地照着我的脸。我在六十瓦的灯泡前闭上眼睛,然后我听见她对维克特琳说,‘如何?你做得到吧?’” 第六章 乔装打扮 安·克劳德停了下来,望着她的听众。拜佐尔的眼神晦涩难解。莫里斯·索贝尔抿紧嘴唇,手里把弄着桌上的自来水笔。 福伊尔探长的表情则是所谓“困惑茫然”的生动例子。 安颤抖着双手又取出一支香烟。拜佐尔再次拿火柴为她点烟。她往后一靠,吐出一口气。“现在要说的部分是我最难以启齿的,”她的声音略有动摇,“你们原先不肯相信的部分。”她盯着索贝尔,“但也正是确实发生过的。” “维克特琳回答凯蒂,‘当然做得到,我的好小姐!就算你们不因为是一家人而长得像,我也做得到。脸孔的上半部分是最重要的——眼睛、眉毛、鼻子、上唇。改变这些部分,你就换了个人。正因为这样,化装舞会上不用遮住整张脸,戴半截面具就足够隐瞒身份了。你只需要给半截面具遮住的部分化妆,就能瞒过任何人,因为那正是识别人脸的依据。时至今日,maquillage——你们称之为化妆的东西——改变眼睛的神采、鼻子和上唇外形的能力已经精妙得超乎想象了!一点点的伪装——就能造出视觉上的骗局。’ “听完这话,我瞪大了眼睛,凯蒂大声呼喊,‘安,你还不明白?我想出一个天下难觅的好主意!闻所未闻,见所未见!寻宝游戏比起来算什么!你替我参加舞会,让所有人把你当做是我!维克特琳说你剪掉头发、修整眉毛之后简直就是我的影子。’ “我们都哈哈大笑——凯蒂、罗妲舅母、维克特琳,还有我。我们一个个累得半死,凯蒂在宴会开始前病倒对我们来说就是晴空霹雳。我觉得我们几个人都不正常了。凯蒂是头一个停止大笑的。她面色潮红,精神旺盛。 “‘安,你能行的!’她叫道,‘你知道你能行的!这是最了不起的好游戏了!光是想象一下菲利普·李奇在他的破报纸上胡扯八道,形容舞会上凯蒂什么样子——结果到头来全都是在说你!’最后,我也停下了笑声,上气不接下气地说,‘我不行的——我真的不行啊!’ “‘可是为什么呢?’凯蒂越来越兴奋,‘我在学校里认识一对双胞胎,她们捉弄老师玩得可开心了。’ “罗妲舅母也加进来,她说,‘安,我也认为你能行。就今天晚上而已,再说你们两个都在国外生活了那么久,今天晚上的来宾都只见过小时候的你们。’ “‘除了埃德加舅舅!’我大叫道。 “‘他只是今天下午见了凯蒂一小会儿,’罗妲舅母不肯松口,‘他根本没认出你,安。他不会清楚记得你们两人的。你的乔斯林表亲们是晚会的核心。其他客人要么是本季成年的新人,要么是乔伊特太太手里“单身汉名录”上的男人。他们对凯蒂的了解仅限于公开过的照片。照片中她全都身穿礼服,还化了妆,你肯定能骗过他们所有人。’” 听到这里,地检官忍不住插嘴了:“十八岁女孩开这种玩笑我能理解。可是,你难道是要我们相信,你舅母这般年纪和社会地位的人也会参与你们的骗局?” “我只是在叙述实情,”安说,她拼命要让众人相信,“我自己也很惊讶,尽管罗妲舅母看起来挺年轻,又喜欢参加宴会、嬉闹玩乐,但是我可没想到她会掺和这样的大玩笑。虽说当时我已经晕头转向了,可是我依然问道,‘尼古拉斯?丹宁和菲利普·李奇怎么办呢?他们对凯蒂有足够了解,能看得穿伪装。还有路易士·帕斯奎尔呢?艺术家的眼神可好了。’ “回答的是凯蒂自己,‘我们得让路易士知道这个秘密,因为他认识我好些年,认识你也有几个月了。不过,丹宁就见过我五六次。至于菲利普·李奇嘛——这正是最好玩的部分之一,在照理说该明察秋毫的记者面前瞒天过海。’这话我没反驳,因为我对李奇身为记者的能力要比凯蒂更加没信心。他到底怎么当上闲话专栏作者的,真是天晓得。 “我还想到了仆人们,可是凯蒂不肯听任何反对意见。‘来纽约之前,陪着我们的只有维克特琳,’她说,‘其他人只在最近几周才见过我们。要是我搬进你的房间,他们肯定会认为生病的是你。为了再保险点儿,要是维克特琳之外的仆人走近,我都拿被单蒙住脸。’ “维克特琳继续加码,‘至于乔伊特女士,安小姐最近几天为她工作,她也见过几次凯蒂小姐。不过乔伊特女士戴眼镜,要是她的眼镜——今天晚上被放错了地方,那么也不用担心她会怀疑任何事情了。’ “‘我们两人都有外国口音,’凯蒂接着说道,‘对于美国人的耳朵,我们的声音要比实际上的更加相似。有一天我接了乔伊特太太的电话,她把我当成是你。天呐,安,还不明白吗?这个计划最大胆的地方正是没有人会起任何疑心!大胆是欺骗的精髓。就算有人揭穿了你,也不会发生什么可怕的事情!有几位老人家或许会生气,但是我敢肯定,年轻人一定觉得这事情棒极了!噢,我真希望能到场观看!’她又开始大笑。我没办法拒绝。我是凡人,觉得这主意委实好玩。还有,我一直感觉我对罗妲舅母和凯蒂有所亏欠,若是没了她们,我可怎么回美国呀? “那天晚上剩下的时间仿佛梦境。关于它的记忆也仿佛是关于梦境的记忆。在维克特琳的手指底下,我的脸宛如黏土一般可塑。她说我的脸和凯蒂的脸之间仅有五处重大区别。她的眼睛分得比较开,眼睛里略有点儿绿色,我的则是更冷、更蓝的灰色,两眼间距较小;她的鼻子略微长些:她的嘴唇红得更深;她的皮肤,虽说看起来和我的一模一样,实际上稍稍黑些。 “维克特琳给我剪发、打薄,用旧式发钳卷上波浪,当时没时间烫发了。她给我修剪眉毛,弄得和凯蒂的眉型角度一样。她将我靠近鼻子的眉毛悉数去除,用眉笔延长眉毛直到鬓角,让我的眼睛看起来和凯蒂的分得一般开。她用两种深浅不同的粉底给我的鼻子打上明暗效果,让它和凯蒂的鼻子一样长。她在我的眼睑上涂抹了绿黄色的眼影,让我的眼睛变得灰中带绿。最后,她拿两种不同的口红——先涂一种,再涂一种——让我的嘴唇有了凯蒂嘴唇的颜色。 “等她给我穿上那身天鹅绒的衣服,我往镜子里一看,见到的是凯蒂正在望着我!我这个人的所有外部特征在两小时内消失殆尽。有那么一刻,我有种奇怪的感觉,安?克劳德已经不存在了。美梦成了噩梦。我盯着自己,心里想,‘我是凯蒂·乔斯林吗?生病的女孩真的是安·克劳德吧!’我有了一张新的面具——是不是也因此有了新的灵魂?我猜当时我又劳累又兴奋,还怕得要死,否则怎么可能有这样的念头?” 此刻,地检官向拜佐尔·威灵投去怀疑的眼神。精神病学家却只是静静地盯着女孩,她继续说了下去: “我想让凯蒂看我穿着她衣服的样子,罗妲舅母却说,‘没时间了,’就将乔斯林家祖母的珍珠项链戴在我脖颈上。她说她给埃德加舅舅打过电话,说凯蒂太累,没法参加他安排的小型家庭餐会。维克特琳用托盘给我端来一小份晚餐,我在凯蒂的起居室吃完饭,罗妲舅母和我就下楼了——然后,我再也没见过凯蒂。”安带着几分定局的神情将双手摆上膝头。 “发生了什么?”拜佐尔问。 “舞会上?什么也没有。没什么特别的,我是说。但舞会后——” “能不能给我们讲点儿舞会上发生的特别的事情?” “呃——没人怀疑我不是凯蒂——至少就我所知。我听见几位中年女士说我看起来‘和亲爱的罗妲那么像’——她们显然忘了凯蒂只是罗妲的继女。舞会上来了很多第二代和第三代的乔斯林家的表亲,还有凯蒂生母的几位远房亲戚——她那边就这么几位亲属了。 “我只见了埃德加舅舅一小会儿,我确定他没有起疑心。 我下楼的时候乔伊特太太冲我点头微笑,不过我注意到她没有戴眼镜。维克特琳显然是成功地将它‘放错’了地方。我和尼古拉斯·丹宁,还有菲利普·李奇都跳了舞,但是我确定他们谁也没有怀疑任何事情。这是我在美国参加的头一个舞会,我实在受不了不带女伴的男人挤在屋子一角,对女孩子们品头论足的调调儿。灯火通明,房间里很热,空气不流通,两个乐队轮番上阵,一刻也不得闲。我鼓足了勇气吃那些难以下咽的食物,喝了点儿进口香槟,最后我也觉得不舒服,更别提那份劳累了。凯蒂的恶作剧并没有让我乐在其中,因为我找不到别人和我分享。 “破晓的白光让所有事情忽然索然无味,鲜花在暖和的空气中凋零,成山的脏盘子被运出一个个餐厅,乐师打着哈欠收拾乐器,睡眼惺忪的年轻男女吃着香肠和炒蛋。 “我拖着步子爬上楼,发现维克特琳正在走廊里等我。她把我带进凯蒂的套房,给我端来一碗热鸡汤。我正要睡过去的时候,罗妲舅母进了房间。我打了个哈欠,说:‘凯蒂没事吧?’她说:‘一切都很好。’然后我就不省人事了。 “我到第二天下午四点才睡醒。将要落下的太阳把光线洒进窗口。我起床,在凯蒂的浴室里冲了个澡。然后我换上她的晨衣,按铃要人送早餐。应声的是维克特琳。 “‘卡特上哪儿去了?’我问。卡特是凯蒂的贴身女仆,就是前一天夜里派去找裁缝的那位。我一直到这会儿才想起她。维克特琳答道,‘夫人发了卡特两个月的薪水,叫她走人了。’接下来她什么也不肯说了。她这人口风紧得很。 “等她端来早餐,罗妲舅母也来了。我觉得从没见过她这么苍老的样子。她的嘴角出现了新的皱纹,眼睛周围也有些发青。‘凯蒂怎么样?’我一边开吃一边问。罗妲舅母盯着我看了好一会儿,然后哈哈大笑:‘说真的,凯蒂,我不明白你什么意思。你为什么要用第三人称称呼自己?’ “我也跟着她大笑。我当然以为她在开玩笑,在维克特琳面前有什么必要继续伪装呢,她也知道秘密的。我说:‘呃,等我穿好衣服就去看她。’ “‘她?’罗妲舅母学样道。 “‘当然是凯蒂了!’我不耐烦地回答,玩笑开到这种程度就无聊了。罗妲舅母很温柔地说:‘我想你是不舒服了吧,亲爱的。毕竟昨天夜里你发着烧参加舞会,一定是承受了很大压力。’她拿指尖轻轻碰了碰我的额头,‘我想烧已经退了——现在顶多九十九度。不过肯定让你很虚弱。你今天最好还是在床上躺着。’ “我倒吸一口凉气,大声喊道:‘罗妲舅母,你疯了吗?还是我疯了!’她又盯着我看了好一阵子。最后她说:‘希望你的精神没受影响,凯蒂。可是,你肯定是受了很大的压力,要不然你怎么会叫我罗妲舅母。你真该待在床上,好好休息一段时间。’ “说完这句,她离开了房间。我茫然看着维克特琳,她说:‘冷静点儿,我的好小姐。’她总这么称呼凯蒂,‘你得好好休息。明天感觉就会好的。’然后她也离开了我。我想:‘这莫不是凯蒂的新恶作剧,我可不太喜欢。’ “我起床,只穿了睡衣和衬裙跑进起居室。通往走廊的门没关上,走廊里我一个人也看不见。可是我有种奇怪的感觉,似乎有人在监视我。我奔上楼,跑进我的卧室,前一天夜里凯蒂就在那儿。我一把推开门,叫道:‘难道你觉得这很有趣?’ “下午的阳光透过窗户照进房间。房间整洁干净,空空荡荡,和饭店里没人住的房间一个样。屋里没有凯蒂,没有她曾经待过的痕迹。床上没有床单也没有毯子——只有床垫、垫枕和挡灰的罩单。我的大衣箱不见了,两个手提箱和帽盒也都没了。我的衣服,我的盥洗用具,我的书和纸张——全都无影无踪了。我的全部身份证明都在一个手提箱里:护照;两张法国身份证,一张过期了,一张还有效;我妈妈的结婚戒指,戒指内圈刻了我父母的姓名缩写和结婚日期;还有几封写给我的信件。空荡荡的房间要比我听见过的任何字句都有说服力。 “我的膝盖发软。我摸索着找了把椅子坐下。过了约莫十分钟,我勉强打起精神,打铃叫女仆。应声的是哈根,一位宅子里的仆人——有点儿傻相。我决定不和她说关于凯蒂的事情,我只是说:‘这房间里的东西呢?大衣箱和手提箱?’ “她很好奇地看着我,然后结结巴巴地说:‘凯蒂小姐,你——你不记得了?安小姐去加利福尼亚了。’她不止是口头这样说,我看得出她对此深信不疑。忽然间,我记起了凯蒂的女仆卡特,自从凯蒂抵达美国,帮凯蒂穿衣、脱衣的就是她。卡特是唯一一位对凯蒂有足够了解、能看穿伪装的美国女仆。这是卡特被打发走的原因吗? “我已经魂飞魄散了,只能勉强凝聚精神。‘你有没有看见安小姐离开屋子藏书网?’我问哈根。 “‘哦,当然了,凯蒂小姐。她昨天夜里十点左右走的,你正在为舞会做准备,她穿的是那件常穿的黑色旧外套。她说那是从巴黎买的,小姐,我的看法是,如果那就是巴黎啊,我还是情愿要纽约!’ “‘她的行李呢?’我问。 “‘今天早上通过快运发走了——你还在睡觉的时候,凯蒂小姐。’有好长一段时间,我真不知道他们是不是在说实话。难道我真的是凯蒂·乔斯林?说到底,身为安?克劳德的记忆是我证明身份的唯一依据,而我知道,记忆可以是纯粹的幻觉。我听说过双重人格的病例,患者有两份不同的记忆序列,两者表面上看都是真实的。 “我得穿戴整齐,所以我下楼回了凯蒂的套间。凯龙,她的小狗,正坐在垫子上。它慢慢踱上来,没有像凯蒂走近的时候那样摇尾巴。它闻了闻我光着的脚,仿佛我是一个陌生人。接着,它抬起鼻子,开始呜咽。终于有了一个能证明我的身份的。他们除掉了卡特,但是忘记了狗!我觉得它拯救了我的理性。 “我坐下来,开始思考该怎么做。我没钱请律师,我也不认识任何一位律师。让陌生人相信我的故事难度很大。在纽约我唯一的熟人是和我一起在法国念书的女孩——波莉·弗雷泽。我知道她在管理一家书店,我想过离开罗妲舅母之后找她要份工作。不过回到美国的这几周内我一直没时间找她。我在电话号码簿里找到她的名字,然后四下里寻找凯蒂的电话。她的电话是那种可移动的分机,我很快就发现电话机已经被切断、拿走了。剩下的只有护墙板上的插口。我跑进起居室,想打开通往走廊的门。这次它上了锁。我就像个傻瓜似的走回了陷阱中。 “维克特琳给我用托盘送来晚餐。我问她要晨报,她给我拿来了。报纸上都是加了标题的凯蒂·乔斯林的照片,还有我帮乔伊特太太准备的宾客名单。骗局大获成功。想证明凯蒂没有参加她自己的成年舞会 7b80." >简直难如登天。 “那天夜里,维克特琳睡在起居室的沙发上。一直到凌晨四点,我还在床上辗转反侧。然后我累得睡着了,一直睡到中午。 “维克特琳坚持要我待在床上。她说我需要休息,一整天除她之外我谁也没有见过。我从来没有意识到过她那张脸有多么神秘莫测。我觉得她比我强壮许多,一副农妇的粗重体形。 “星期五早晨,她给我送早餐的时候,罗妲舅母现身了。‘你看起来好多了,凯蒂,我亲爱的。’她的那种甜蜜样子很吓人。我真不明白自己为什么曾经觉得她挺有魅力。‘你感觉如何了,能起床吃正餐吗?’她继续说,‘你缺席太久了——不能总这么待着。尼古拉斯·丹宁昨天下午打过电话,我不得不告诉他,说你正在休息,不能随便打扰。这可真是不幸。今天晚上我们要去听歌剧,我想如果你能去的话,一定对你有好处。’我还能怎么回答——当然点头答应了,我心想,这是我逃出生天的好机会。但是,我比先前更加疑惑了。 “维克特琳帮我穿衣服的架势比舞会那天晚上>还仔细。今天有空烫头发,她费尽心思,把我的头发弄得和凯蒂一模一样,连一个卷儿也不差。凯蒂有件晚礼服,是出挑得怕人的亮朱红色。维克特琳逼着我穿上那件。等我穿好衣服,罗妲舅母进来,上上下下打量一遍。然后她对维克特琳点点头,我们就一起下楼了。 “格雷戈待我的态度既礼貌又隆重,他说:‘凯蒂小姐,晚上好。要是允许我斗胆开口的话,能再次看见你可真是太好了。’我只能报之以‘谢谢你,格雷戈,我已经好多了。’我很快就意识到,所有仆人都相信我是凯蒂·乔斯林,而安·克劳德已经离开了宅子。 “我们同路易士·帕斯奎尔一起在家用餐。他经常过来吃饭,因为他就住隔壁那幢楼,那儿曾经是乔斯林家的马厩和马车房。底下几层现在是车库,罗妲舅母允许路易士将上面几层当做工作室。吃饭的时候,我发现他有所领悟地盯着我,我立刻觉得他要比罗妲舅母可爱许多。我随即想起,两天前夜里的骗局路易士是知道内情的。用完餐,罗妲舅母去音乐室弹钢琴。路易士就在我的身边,我压低声音对他说,‘能不能帮我脱身?’可他却冷冷地瞧着我,回答道,‘亲爱的凯蒂,我不明白你在说什么!’ “不知你们有没有过那种感觉,就是你的真实自我和别人对你的看法完全不同,而他们却要逼你就范?现在的情况和那个差不多,只是要糟糕一千倍。我们乘车去歌剧院,径直进了乔斯林家的包厢。包厢属于埃德加舅舅,但是自打罗妲舅母抵达纽约,他就和她分享包厢了。他早早到场,看见他,我心底里泛起藏书网几分希望,因为凯蒂生病那天下午的鸡尾酒会上他见过我和凯蒂两个人。尽管舞会上他被我扮演的凯蒂成功瞒骗过去,但我想在封闭的包厢里他肯定能认出我来。 “可是,他用最家常不过的态度把我当凯蒂一样和我打招呼。第一次幕间休息的时候,有些参加了舞会的人来包厢串门。乔斯林家的表亲说‘凯蒂,你好呀。’而别人则说‘乔斯林小姐,晚上好。’没有哪位流露出半分怀疑的神色。 “我再也忍受不住了。第二幕快开始的时候,我对埃德加舅舅耳语道:‘有些非常恐怖的事情发生了。我根本不是凯蒂,我是安·克劳德,凯蒂失踪了。他们说她去了加利福尼亚——我是说,他们说安去了加利福尼亚——但是这不可能,因为我才是安,整件事情的关键是:凯蒂上哪儿去了?’ “埃德加舅舅只是瞪着我。罗妲舅母凑过来说话,我只听见两个词,一个是‘幻觉’,一个是‘过度紧张’。这实在太过分了。我跳起来,大声叫喊:‘我的名字是安·克劳德!我不是凯蒂·乔斯林——我不是!’ “正在此刻,灯光转暗,乐队掩盖住了我的叫声。其他包厢的人听不见我说什么,虽说可能看见我起身。埃德加舅舅小声说:‘还是带她回家吧。’ “我觉得浑身无力,就要崩溃。我们离开包厢,下楼去取车,路易士和埃德加舅舅把我夹在中间,仿佛一对儿狱卒。埃德加舅舅要走的时候,罗妲舅母说:‘你不会和别人说起这事情吧?’埃德加舅舅面色不豫,回答道:‘这还用说!’我终于意识到,我不能指望别人帮我。我必须自己找到法子,逃出乔斯林家大宅。 “凯蒂的浴室门上有一道旧式门锁,估计是从乔斯林家祖父的时代传下来的。钥匙插在锁眼里。趁维克特琳一个不注意,我把钥匙偷偷塞进晨衣口袋——当然,凯蒂的晨衣。等维克特琳那天夜里走进浴室,我摔上门,把她锁在了里头。她又是喊叫又是敲打,可惜宅子里其他地方听不见,因为墙壁又旧又厚,再加上浴室和走廊之间还隔着卧室和起居室。 “接下来,我必须要对付的是通往走廊的上锁房门。维克特琳把钥匙带进了浴室。我只有一件事情可以做——撬锁。 我以前从没撬过锁,不过我有整整一夜可以练习,而且那是唯一的出路。当你只有一条出路的时候,无论多难多险你都得硬着头皮走下去。我拿了两把夹眉毛的镊子、一双缝纫剪刀和三个儿童发卷上的钢丝,都无功而返。然后,我记起报纸上登过的一个故事,讲某位老兄被匪帮关在了气密保险库中,他拿一枚磨薄的角子弄开了锁,只差一点儿就给憋死在里头。我没有角子,不过凯蒂的梳妆台上有个指甲锉,它一头的大小厚薄和角子都差不多。我拿指甲锉去撬锁,凌晨五点,我终于成功了。 “我不得不换上凯蒂的行头,因为我的衣服全都没了。在她的衣橱抽屉里找手套的时候,我发现了她失踪那天早晨用过的钱包。我打开钱包,她在里面留了些零钞。我仅有的几块钱随着我的行李一起消失得无影无踪了,因此我毫不犹豫,将这些零钱揣进口袋。我带上凯龙一起下楼。前门在夜里是落锁的,底层的窗户也安装了防贼的铁栏杆。我没有更多时间了——就快六点。我决定搏一搏,看仆人是不是真把我当凯蒂。我大着胆子走进厨房。时间还早,只有一位女仆当班。 凯龙正好派上用场。‘我带它出去遛遛,’我用我扮得出的最平常不过的语气说,她想去拿前门的钥匙,我说,‘别费事了。’然后就走出了佣人的出入口。 “我先冲进一家餐厅,要了咖啡和晨报。报纸上有一篇地检官索贝尔先生的访谈,他提到了警察专员亚契总长,我记起来亚契总长的侄女也参加了那天的舞会,我还和她说了几分钟的话。想到这儿,我就直奔警察总局。凯蒂的钱包里有一张她的名片,我传给了专员大人,然后——然后就这些了。” 首先打破沉寂的是拜佐尔。“我只有一个问题,”他平静地说,“你表姐的‘娇美’用量是多大?” “娇美?”女孩没料到这样的问题,“减肥的‘娇美’?怎么?凯蒂从来不用这种东西。她是全世界最不需要减肥的人了!她的体重总是过轻。”理解的神色爬进了那双大大的灰眼睛,“哦,我明白了,你一定是在说她代言的‘娇美’广告。” “我的确——这么想过。”拜佐尔回答,他的声音里有几分嘲讽。 她哈哈大笑。“那个什么也说明不了,你得明白,”她解释道,“‘娇美’的人在什么杂志还是报纸上看见凯蒂的照片,觉得把她放进广告效果肯定不错,因为她实在瘦得可以。事情都是通过经纪人办的。广告每投放一次,凯蒂就拿五百到一千,我记得有一次她拿了两千。可是,她代言的东西她可从来不碰,‘娇美’也不例外。她很想长点儿体重,经常一日三餐都配上牛奶。” 第七章 细部研讨 等拜佐尔回到地检官办公室,已是下午晚些时候了。窗外,冬日的天空仿佛低垂的灰色天花板。屋里亮着台灯。房间昏暗得仿佛建在地下。 索贝尔将手里的笔悬在便笺本上方。“现在,威灵,故事你听够了吧。是双重人格吗?是健忘症吗?抑或就是脑子出了毛病?” 拜佐尔笑笑:“台面上说,我让克劳德小姐留待观察,准备给她的精神状况做一份详细报告呈交给你。” “台面底下呢?” “她和你我一样正常。” “该死!”索贝尔丢下铅笔。 “对不起,地检官,”拜佐尔嘟囔道,“我也明白,若是健忘症或是癔症会方便许多。” 索贝尔还有微笑的力气:“我倒不是盼着这可怜的女孩脑子有问题——但如果她没问题,这案子就麻烦大了。有没有可能说她其他方方面面都正常,只有一个地方出了幻觉?” “什么地方?” “认为她是安·克劳德,而实际上却是凯蒂·乔斯林。名利场上的女性常犯神经崩溃症这毛病。你看这儿——”索贝尔在一份机打稿件中翻找,“这是她的叙述:‘所有仆人都相信我是凯蒂·乔斯林,而安·克劳德已经离开了宅子。’这难道不是精神不正常的人经常用的套路?你知道——‘所有仆人都相信我是约翰?史密斯,但其实我是拿破仑·波拿巴。’”> 拜佐尔点起香烟,靠进椅子中,透过烟雾看着索贝尔。 “那么,雪地里发现的女孩尸体是什么人?她是怎么走向死亡的呢?”索贝尔皱起眉头,但拜佐尔没有理会,“安·克劳德不可能知道在雪地里发现尸体的时候它还是暖热的,因为警方没有向报纸公布这一点。描述凯蒂的病况时,她着重指出高烧和大量出汗。这难道是巧合吗?” “这样说来,她证明了尸体属于凯蒂·乔斯林?” “还不止呢。她证明了尸体身上的衣服都是她的。之所以没有洗衣店的标记,是因为衣服都是她自己洗的,她搬去和乔斯林家同住之后,罗妲的洗衣女佣给她洗衣服。衣服从未进过公共洗衣店。还有,狗的证据。” “你知道我没法让狗上法庭宣誓——” “噢,本来也没多少用处。”拜佐尔表示同意,“你首先得证明它是凯蒂的狗,这一点就够困难的了。不过,我不认为它属于带它来的那个女孩,它连一条她的命令也不遵守。它呜咽的样子,还有望着门口的神态,这都很有意义。” “好吧,你赢了!”索贝尔伸手去拿电话,“这就叫专员大人和福伊尔探长再过来一趟。” 等他放下听筒,拜佐尔不禁感叹道:“真不愿意去想象,要是我们没有发现尸体,安·克劳德会有什么下场。” “她这会儿在哪儿?” “精神病院。不过,我建议你放她离开,让她去找那位看书店的朋友。精神病院对正常人来说实在不是什么令人愉快的场所。” “你得先证明她精神正常!” “严重的精神疾病有四个明显的外部特征。”拜佐尔反驳道,“兴奋、沮丧、智力低下和精神混乱。你和她说话的时候,她有没有表现出兴奋、沮丧、智力低下或是精神混乱?” “没——没有,可是——” “从神经学的意义上来说,她健康得都不寻常了——每一项反射和反应都正常,协调能力和辨向能力极好,没有什么怪癖。自由联想测试中,她的平均时间是1.475秒——好过荣格给出的受教育女性的平均值。我和她反复讨论她讲的事情,每个问题她都回答得很有条理。我给她做了一组特殊精神测试,我估计你的结果都不如她的好。” 电话及时响起,通报警察专员和福伊尔探长到了。 “威灵说她精神正常,”索贝尔开门见山,“因此,她的故事很可能是真的。” 亚契重重地坐下:“不可能啊。整件事情太难以置信了。” “不,亚契,虽然抱歉,但我得说,这实在太有说服力了,” 拜佐尔将重心压在皮椅扶手上,“精于算计的继母,濒临死亡的成年礼主角,还有取而代之的现代版灰姑娘——跳着Danse Macabre——每一桩都丝丝入扣。” “可是,我的侄女伊索贝尔在场,她从来没想过那女孩可能不是凯蒂·乔斯林!” 福伊尔插进来说:“专员先生,我很抱歉,那并不能证明任何事情。国内外的警察记录中都有身份错认的案例,有人信誓旦旦说某人做了什么什么,有目击证人宣誓指认无辜民众是骗子——都不是有意为之,还有女人把素未谋面的尸体当做自家丈夫。我不知道其中道理,但事情屡有发生。” “辨别他人的能力是很靠不住的东西,”拜佐尔答道,“若是有了精神疾病,这是最先出问题的几样之一,即便对于正常人来说,光线、距离、熟悉程度也会影响判断。舞会上的多数宾客对凯蒂·乔斯林的认知仅限于公开发表的照片,而且他们看见安的时候是在人工光线下。他们在乔斯林家看见她,介绍的时候,凯蒂本人的继母说她是凯蒂。他们把安认做凯蒂,是因为他们相信她是凯蒂——相信什么就看见什么。可是,狗通过嗅觉辨认人类,而不是通过最容易瞒骗的视觉。” “谢谢你给我们上课!”索贝尔发了句牢骚,“咱们还是继续谈凯蒂·乔斯林的谋杀案吧——如果真的是谋杀。就我们掌握的情况看,依然不能排除自杀和意外。” “我猜不会是意外。” “为什么?” 拜佐尔拿出他最具学究气的一面,因为他知道这能惹恼索贝尔:“死亡前的精神高涨,死亡后尸体的超常温度,都说明死者曾服用某种新的高热药物。” “高——什么热?” “使体温升高的药物,通常是减肥药物的主要成分。” 索贝尔目瞪口呆:“太有趣了!” “非常有趣,因为如果安·克劳德说的是实话,那么凯蒂应该没有吃过娇美,或是别的减肥药物。” “为什么你先前不说?” “我想先请兰伯特帮我确定一下。然后呢——”拜佐尔笑笑,“你.给我试图破案的热情浇了一盆冷水。” “希望是自杀就好了。”索贝尔喃喃自语。 “那么她为什么要穿着安的衣服离开家?” “总不可能是谋杀吧!”亚契总长叫道,“因为——呃,怎么可能!埃德加·乔斯林和我同属一个俱乐部!” “我很抱歉,这个没法当证据。”索贝尔说。 “可、可这实在太——太荒谬了!谁会在成年舞会的前夕谋杀即将步入社交圈的女孩?” “你打算委派谁跟这个案件?” “福伊尔,你能亲自担纲吗?”亚契说,“直接向我汇报进展。” “交给我了,先生!”福伊尔回答bbr>,“地检官先生,你要不要派个副手跟案子?” 索贝尔把他桌上的铅笔一支支排好,拜佐尔知道他在衡量“遭到上流社会唾弃”和个人大大出名这两者的分量。 过了一会儿,熟悉的微笑又爬回他的脸上:“不,福伊尔,我才不要和别人分享闪光灯。无论踩痛多少脚指头,只要能破一个这样的案子,我都会出名。第一件事情,去见凯蒂的继母——罗妲·乔斯林。我们可以像对待别人一样传她来局里,不过现在情况非常特殊,我宁愿让她失掉一些防备心。咱们尽快去拜访乔斯林家——比方说,今天晚上,诸位意下如何?” “我不去!”亚契总长叫道。 索贝尔的笑容越发厚颜:“我有一个再好不过的借口。很正式的,..我要做的只是去通知乔斯林太太,我们发现了一具被指认为她女儿的尸体。威灵,要是你得空的话,希望你能同去。乔斯林太太说不定会急中生智,说安·克劳德脑子有病。你可以把给我讲过的话再给她说一遍。” “乐意奉陪,荣幸之至。”拜佐尔实话实说。 第八章 虚光灯下 乔斯林家宅矗立在东六十街和第五大道的路口,对面就是中央公园。这是一幢玄武岩建筑,按照欧洲旧时的公爵府邸尺寸设计。拱门下的陡峭阶梯通往内门。外门用锻铁格子镶着玻璃,附属楼梯的灯光映照下,格子像是黑色缎带花边一般雅致。 福伊尔按响门铃。过了几分钟,一名男仆走下台阶,打开玻璃外门。 “我们有乔斯林太太继女的坏消息。”索贝尔毫不客套地说,“我们要见乔斯林太太,越快越好。” “敢问您的姓名,先生?” “莫里斯·索贝尔,地区检察官。这位是警察总局的福伊尔探长,另外一位是威灵博士。” “非常感谢,先生。这边请。” 他们攀上拱门下的阶梯,穿过第二道门,进入灯光昏暗的前厅。 “凯西,你在这儿等。”福伊尔吩咐身后的一名探员。“杜夫,你跟着我们。”他对警察速记员说。 接下来他们爬了更多的台阶,穿过似乎无穷无尽的走廊。在宅邸的心脏地带听不到一丝附近的车声。另外一位仆人现身。他没有多数英国管家的仪容,但言谈举止却不会被人看错:“先生们,若可以,请这边走。” 电梯将众人带上一层楼,他们的眼前是一间客厅。上了年头的植物染料在古董织锦上闪出绿色柔光,织锦遮住窗户,衬托着易损的路易十六时代的椅子。褐色大理石的壁炉中,木柴生的火正一边舞蹈,一边对自己呢喃细语。 福伊尔在房间里随处闲逛,在一道双开门前驻足,伸手拉开门。呈现在眼前的是一整片光洁的镶木地板。水晶枝形吊灯被从窗帘漏进来的街灯光线映得微光粼粼。 “舞厅!这一定是舞会举行的地方了,”福伊尔转了身,“这里会不会就是上鸡尾酒的房间?” 拜佐尔笑笑:“除非是我眼拙,否则壁炉台上挂的不就是那一幅牟利罗?” 福伊尔和索贝尔抬头张望。两人还没来得及发表意见,一男一女走进了房间。 “索贝尔先生?福伊尔探长?初次见面。我是罗妲·乔斯林。这位是我们家的老朋友——帕斯奎尔先生。” 她的声音低沉而有韵味。拜佐尔立刻明白了安?克劳德口中“吓人的甜蜜样子”是什么意思。 “请坐,”她沉着地招呼众人落座,“请告诉我,有关我女儿的消息是什么。我实在非常忧心。” 她身穿一件颜色独特的孔雀蓝色锦缎长袍,模样庄重堂皇。她的棕色卷发中有几缕灰发,但她的面容依然是美物一件。待她转了个角度,整体效果却被破坏殆尽,因为她的嘴实在令人毛骨悚然——欠缺美感的双唇抿成一道僵硬的线条。 帕斯奎尔长得像是一尊正值中年的农牧神,为了有空调的客厅而逃离阿卡狄亚。逃跑的过程中,他不小心给自己弄了个光鲜挺括的外形,以及肥硕的肚腩。他对罗妲的态度中混合了全心全意的爱意和假模假式的驯顺。不过,拜佐尔训练有素的眼睛没有漏掉他那份病态的苍白面色、肥胖身体的震颤、惨白的双手和缩小了的瞳孔。他在心里做了个注脚:吗啡成瘾。 “如何?”罗妲的声音宛如音乐,她将双手搁在椅子扶手上,身体向前倾斜。 索贝尔深深吸气。“乔斯林太太,你得做好思想准备。”他坦率地说,“我们有理由相信,你的继女已经过世了。” 一层粉底之下,橄榄色的面颊顿时带上了斑驳的样子。 她细长的手指紧紧揪住孔雀蓝的礼服:“肯定……索贝尔先生……有什么地方搞错了吧。” “我不这样认为,乔斯林太太。女孩是四天前死去的,尸体正在停尸房里。” 罗妲摇摇头:“你犯了一个错误,不过也可以理解。凯蒂·乔斯林,我的继女,她有一个表妹,安·乔斯林·克劳德,两个人长得很像。几个月前,我雇用了她的表妹,让她做我的秘书。上周二晚上,她离开了我——非常突然。女孩们为了一些很幼稚的事情发生争吵,安冲出我们家,说是要去加利福尼亚,随后第二天我们把她的行李送去。从此之后再也没有了她的消息。当然,我们觉得是因为她还在生气。我们没想到她会出什么意外。我们对她的个人生活都一无所知。可怜的孩子!你们发现的一定是她的尸体。”罗妲轻蔑地扫视着众人,不过话音依然冷静,“我想问一声,谁的证词让你们认定尸体属于我的继女?” 索贝尔对此早有准备。“一位年轻女士今天早晨访问了我的办公室,做了她的陈述。”他娓娓道来,“她说她的名字是安·乔斯林·克劳德。她说她的表姐,凯蒂·乔斯林,五天前生了病,你们说服她假扮凯蒂参加成年舞会——当时她觉得这是什么恶作剧。” 罗妲挑起眉头:“岂有此理!我怎么可能做这种事情!” “这位年轻女士作证,说舞会后她再也没有见过凯蒂,而她本人,被你们关了起来——” “索贝尔先生,我想你一定不明白你在说什 4e48." >么吧!你的这个故事我一句话就说得完。今天早晨和你说话的女孩,自称她是安·克劳德的女孩,实际上就是凯蒂·乔斯林。路易士——”她没精打采地抬起一只手,“请替我给索贝尔先生几位解释一下这可怕的局面。” 帕斯奎尔转过来面对他们。“真是太不幸了,要将家族丑闻说给陌生人听!”他愤愤不平地说,“不过我想此刻隐瞒实情也于事无补了。乔斯林太太那位郁郁寡欢的继女一直就不牢靠——疯疯癫癫的。换句话说,有精神疾病。” 罗妲接过话头:“索贝尔先生,你知道现在的年轻人都什么样。一个个夜以继日地嬉闹——香烟、鸡尾酒、熬夜——拦也拦不住。不难理解为什么如此容易精神崩溃。凯蒂小时候想象力就有点儿过于丰富——过于自省了。她喜欢幻想出几个玩伴,和他们长时间地谈天说地……最近几个月,她和她表妹安走得很近,安在她成年舞会的那天晚上忽然出走,这对她来说是个打击。这一定是她发展出这个幻觉的原因,幻想她自己是安,而凯蒂失踪了!我相信你能理解我为什么没去找精神病专家。我希望凯蒂能在一两天内好起来。我不想让任何人——包括医生——知道她,呃,精神上不稳定。前几天对我们每个人都是一场噩梦。我们一刻也不敢留她一个人独处。我的贴身女仆维克特琳,每天晚上睡在她卧室外面的起居室里。可是她却把维克特琳锁在了浴室中,今天凌晨想办法逃出了家宅,那时候其他人都还在睡觉。今天我们都要急死了。不到万不得已我不想给警方打电话,因为我不希望家族丑闻曝光,那太让人不快了。现在,从你所说的看来,我猜想那位精神错乱的可怜女孩跑去找了你,还和你讲了她的故事,说什么她是安,而凯蒂失踪了。”罗妲叹息道,“都是我的错。我想明白了。我早该找个精神科专家来的。” 好听而雄辩的声音就此停止。罗妲靠进她的椅子,模样魅人极了。房间的奢华装饰让她有了富贵人家的那种权威气势。索贝尔和福伊尔都深深为之所动。索贝尔看向拜佐尔的眼神中带上了几分疑惑。 接下来罗妲的表演就有些过火了。“或许还不太晚,”她喃喃道,眼神锁紧了拜佐尔,“请问,您就是《时间与心智》的作者威灵博士吗?我能否假设您亲自接下了凯蒂的病例?”她的棕色大眼睛.闪闪发亮,“我会让您的努力得到相应回报的。说真的,随便多少费用我都愿意——只要能让凯蒂好起来。明白我的意思吗?” “乔斯林太太,”拜佐尔平静地说,“知道吗,身为一名精神病专家,最幻灭的地方是,我发现了究竟有多少仁慈的亲属,希望家族里的某些成员能被判定是个疯子。” 她的眼神一闪。他没等她回话,继续说了下去: “今天下午,我给这位自称安·克劳德的女孩做了一系列精神和神经学测验,我没有发现任何精神失衡或是神经疾病的症状。这意味着我们不能将她的证言当做幻觉轻轻放过。你必须给我们一些决定性的证据,能够证明这个女孩是凯蒂·乔斯林,而不是安·克劳德——如果你做得到的话。” 罗妲分开涂抹了口红的双唇,但是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接着,她优雅地滑到地面上,表面上看起来是失去了知觉。 “瞧你都干了什么!”帕斯奎尔叫道,他的脸色雪白得如同刷了一层白垩。 拜佐尔用冰冷、职业化的眼睛打量着罗妲。他处理过类似的情形,他知道现代女性的弱点何在。 “按铃叫仆人送点儿水来,”他告诉帕斯奎尔,“泼在她的头上。别担心指烫的发卷。” 罗妲睁开眼睛,呻吟着说:“威灵博士,我这人神经特别敏感。”她带着认命了的神气解释道,“最小的一点事情也会刺激到我,类似这样的休克频繁得让我不胜其烦。我的心脏——”她用手按住左胸,“不够强健。” 帕斯奎尔卖弄着骑士精神,将她99lib.扶上一把椅子,借此表达他对众人的谴责。他把小软垫塞在她的背后,又拿来脚凳放在她蓝色的便鞋底下。 索贝尔的怀疑全都回来了。他面对罗妲,一只手握拳放在背后,一只手摊开伸在面前——这是他上法庭的标准姿势。他的声音很像是盘问反方证人时的语气。 “在你说任何话之前,乔斯林太太,我想先把话说清楚。被指认为凯蒂·乔斯林的那具尸体,她并不是死于自然原因。” “哦,我的上帝啊!”开腔的是帕斯奎尔。 索贝尔颇为讶异地转过身。和拜佐尔不同,他没有注意到帕斯奎尔吗啡成瘾的症状。 帕斯奎尔将脸埋在双手中间,开始啜泣。 “这儿的人似乎神经都特别敏感。”福伊尔拉长了调子说。 “路易士!别这么丢人!”罗妲的转变彻底得仿佛屋里又来了另外一个人。倦怠、威严,还有年轻时“魅力”的幽魂,统统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一个强悍、务实的女人。连她的声音都换了样子,悦耳的音调变成了冷漠、干脆的语气:“路易士!” 帕斯奎尔像是一大坨果冻似的不住颤抖。他停下啜泣,但手依然捂在脸上。 罗妲转过去面对索贝尔:“是什么——意外事故?” “环境证据更倾向于谋杀。” 帕斯奎尔抬起被眼泪打湿了的脸。这会儿脸色成了发绿的惨白。“谋杀!”他学舌道。 罗妲轻蔑地看着他。“别让他们唬住你,”她平静地说,“什么人会想谋杀凯蒂呢?她只有十八岁。她在这个世界上没有仇人。要是尸体里检出毒药,它更可能是下给安·克劳德的。” 帕斯奎尔却没在听她说话。“我对此一无所知!”他一再声明,“我和这事情一点儿关系也没有bbr>藏书网!我是无辜的!” 索贝尔的注意力全放在了帕斯奎尔身上,神态中带着律师看见较为软弱的证人时的那种本能:“想证明你的清白,最好的办法是把你知道的实情全都吐出来。要是你和乔斯林太太胆敢隐瞒你们对这起死亡案件任何情况的了解,你们将发现自己被指控为事后共犯。成为谋杀疑犯也不是没有可能!” “噢,不!”帕斯奎尔急切地叫道,“我们怎么可能?你难道不明白吗?凯蒂的死亡将毁了我们两个人!要不然——” “路易士!”罗妲的眼神恐怖极了,但她的声音依然能够自控,“我带你来这儿是给我出主意的——而不是捅我刀子的!” “我是在给你出主意,罗妲。”他说话的样子仿佛他们正在独处,“难道不明白吗?警察迟早会发现实情。他们总能做得到。看在上帝的分上,告诉他们真相吧!难道你还不明白?这是一桩谋杀案,这是我们的唯一机会!我们不该顽抗,我们应该坦白!”他的声调提高,继而嘶哑了,“你就不应该——” “路易士!” 他跌坐进椅子里,嘟嘟囔囔说个不停:“要是你不告诉他们——我来说,我——我才不愿意为了你的缘故冒坐电椅的危险。”他抖了一抖,“说到底还不都是你的错!”这话惹怒了罗妲,不过她的眼神只让他稍停了一停。然后,他喃喃道,“别那么瞪我。你——你就不是人类,罗妲。你就像是吃自己小猫的母猫!” 他的嘴唇忽然分开,他带着十二万分的恐惧盯住了她。 “圣母在上!”他低着声音嘶哑地说,“我——我在想,是不是你给凯蒂下了毒?你一直就很恨她!” 第九章 风俗画卷 “路易士,能不能闭上你的嘴?”罗妲语调平和地说。接着,她转而对索贝尔说,“凯蒂遭到谋杀这事情若是真有半分的可能性,那么当前的局面就又添了新的变数。” “你这么说是承认了凯蒂的死亡吗?”索贝尔追问道。 “我怎么可能知道。两个女孩都离开了家宅。显然有一个失了性命。究竟死的是哪一个,我并不知道。不过,现在我愿意承认一件事情,那就是,凯蒂是先离开的,我的确说服了安假扮她参加舞会。我有不得不如此的理由。要是你认为这和案件有什么联系的话,我愿意录一份供词。” “这可真是明智的选择,”索贝尔答道,“你需要请你的律师来——?” “不用了,”罗妲瞪着帕斯奎尔,而对方在她的目光下缩成了一团,“我没什么需要隐瞒的。凯蒂要是真的死了,我也没什么活头了。” 福伊尔探长就此接手:“杜夫,准备好了?” “好了,头儿。”警局的速记员在一张贵重的镶嵌细工桌前坐下,取出笔记簿,拧开钢笔帽,仪态冷静得像是记录天使。 “乔斯林太太,准备好了吗,”索贝尔说,“首先,我想知道你让安·克劳德假扮凯蒂参加舞会的缘由。” 罗妲踌躇片刻。除了帕斯奎尔一下下的抽噎声之外,房间里万籁俱寂。随后,她耸耸肩,开始用平缓、单调的声音叙述,仿佛只是在讲关于别人的故事,而不是在吐露自己的秘密。 拜佐尔觉得她在坦露自己的隐私时得到了施虐的快感。 多年来,她一直戴着面具生活。现在至少享受到了“坦白”这一奢侈品。 “劝服安假扮凯蒂参加舞会的时候,我让安觉得这会是个了不起的玩笑——恶作剧——因为只有这样的理由才可能说服安这样的女孩。可是,对我来说,这却是严肃得好比人命关天的大事。我的未来都得仰仗凯蒂的成功出场。” “我不明白。”索贝尔说。 “太简单了。我身无分文。” 索贝尔大声吸气。想起她刚才开出的“随便多少费用”,拜佐尔不由得微微笑了。 “若不是急需现金,你难道以为我会允许凯蒂为广告代言?”罗妲恨恨地叫道,“要不然我怎么供她零用钱和没法赊账的各色现金开支——仆人的工资、来美国的路费、餐厅的账单?她的名字越是广为大众所知,我们就越能从商人手里赊账。不是富人,也得是名人。 “屋子和家具已经抵押出去了——油画也不例外。卖画变现拿到的钱也就刚够赎回房子的。我在巴黎把乔斯林家的珍珠项链出手了——当然是秘密的。安参加舞会时戴的项链是养殖珍珠做的复制品。 “不明白你们为什么都一脸讶色。说真的,难道这是你们头一回听说当母亲或者当继母的赌上最后一个子儿,就为了给女儿办个漂亮的成年舞会?因为结了一场好姻缘而重振家业的到处都是。要是母亲们够坦诚,她们肯定会承认,成年舞会总是一项投资,有时候甚至是孤注一掷的投机生意。我的手笔要比普通人的排场大了不少——话说回来,我这人做什么事情排场都不小。”她停下来,打开桌上的玉石匣子。匣子空空如也,“噢,老天!我的烟盒放在哪里了?”拜佐尔拿出他的烟盒。 “谢谢你。我的丈夫,杰拉德·乔斯林,天底下最差劲的商人,”她继续说下去,“他死的时候,虽说把大部分财产留给我,但钱都投资在了许多荒唐的地方,我不得不做个抉择,要么靠微薄的收入过活,要么靠资产过活。我决定选择后者,换句话说,选择在凯蒂身上投资。她肯定有出阁的一天,我认为她应该嫁个好人家。自打她十一岁开始,我就以这件事情为终极目标,给她选择了昂贵的教育。我知道等她结婚了,我肯定能获得丰厚的补偿。那以后,我打算嫁给路易士,在巴黎定居安享晚年。” “帕斯奎尔先生的钱袋子也得看这桩事情。”索贝尔嘟囔道。 罗妲没有搭理他的插嘴:“住在欧洲是为了避开我亡夫的家族,但我决定还是带凯蒂回纽约办成年舞会,因为这儿没有什么贵族制度。她的衣服是去年我在巴黎买的折扣货,条件是让《美国杂志》的配图时尚文章使用凯蒂身穿礼服的照片。贵华广告代理看见这些照片,写信说愿意付她一千美元,要她代言一款新出的指甲油。来美国的船上,我们遇见了菲利普·李奇,他在他的专栏里发了许多关于凯蒂的消息。更多的代言陆续而来,她还没办成人礼就算是成了名人。 “每个人都当她是家族的女继承人——甚至包括凯蒂自己。她把所有事情留给我管理,对金钱的观念不如美国女孩那样早熟。她父亲为她建立的信托基金在一九二九年化做了废纸。她不比她的表妹安·克劳德强到哪儿去。不过,她们两人对此都毫不知情。
.投去震惊的眼神。“鸡尾酒中不可能有毒药,大人!”他斩钉截铁地说。 “为什么不可能?” “因为帕斯奎尔先生也喝了半杯。” 房间里一时鸦雀无声,只有炉火噼啪作响。随后,福伊尔向格雷戈发起一连串的提问。 “凯蒂小姐把她那杯半满的酒搁下,暂时走开忙别的事情去了。帕斯奎尔先生的杯子恰好放在旁边。他去拿酒的时候,却拿 4e86." >了凯蒂小姐的杯子——错拿的,他后来说。他刚喝完,凯蒂小姐就说他喝了她的酒。他忙不迭地道歉,把他那杯没碰过的酒给她。格雷戈也说要为她再上一杯。她说她反正也不想喝了,就没答应。过后没多久,她便上楼去了。”格雷戈非常确定,帕斯奎尔先生喝了半杯凯蒂小姐的酒——当时他正好站在帕斯奎尔先生背后。他也很确定帕斯奎尔没有生过病。恰恰相反,最近几天他的身体好极了,虽说他这位绅士总是喜怒无常、容易激动——若是允许格雷戈这样说的话。 “什么样的案子啊!”福伊尔又摸出他的蓝白格手帕擦拭额头。各种异想天开的花招走马灯似的在脑中飞掠。毒药会不会下在了午餐上她吃的什么东西里?可是,威灵说这种药物在“十到十五分钟”内起效。会不会用的是别的毒药?毒药会不会在凯蒂抽的香烟中?或者是在她病倒之后吃的奎宁里?也许一开始她真的是慢性疟疾发作。无论如何,有一点是确凿的——如果帕斯奎尔喝了半杯的话,毒药不可能在那杯鸡尾酒中。这意味着嫌犯不再限于喝鸡尾酒时在场的诸位。 “你确定帕斯奎尔是误拿了她的酒吗?”拜佐尔在问格雷戈,“他有没有可能存心喝掉了乔斯林小姐的酒?” “噢,不可能,先生。她说那是她的酒的时候,他表现得非常惊讶。” 拜佐尔看似对答案很满意。福伊尔暗自思量,他这究竟是想问什么。“没别的了,格雷戈。接下来我们想见乔斯林夫人的女仆。” “维克特琳小姐?没有问题,大人。” 这位化妆艺术大师身穿高领黑色长衣,上嘴唇吊得很长,脸上完全没有面霜、粉底和口红的影子。她生着一张干枯、遍布皱纹的棕色面孔,样子仿佛一颗胡桃;下巴上有一粒硕大的黑痣,黑痣上长出三根黑色的硬毛。她的指甲很干净,但是没有涂过指甲油,如外科医生般剪得极短。她将硕大、灵活的双手握在平坦的腹部前,等待两人开口问话。 “请坐。”福伊尔说。 “先生?” “天呐,她不会说英文!医生,你来对付她吧。” 维克特琳对凯蒂遭谋杀这一消息的态度要比格雷戈淡定。她给拜佐尔的感觉是乡下人的那种淡泊——也有乡下人的那种贪婪。这样的习性能让人对肯掏高薪的雇主显露出超越道德的封建式忠诚——前提是她觉得还有薪水可以拿。 “我猜想,你很快就要回法国了?”拜佐尔随意展开对话。 “回法国?”维克特琳不明所以,“夫人什么也没说……” “哦,不是和乔斯林夫人回去。你肯定知道她的财务状况遇到重挫。接下来她或许会寻一间小旅馆住着,再也没钱雇佣人了——贴身女仆也用不起。” 维克特琳的眼神深处有一些情感涌动的意思。“这不可能!”她的视线在房间中飞来跳去,“这些都属于夫人——单凭家具——” “这些什么都不值,”拜佐尔答道,“已经被负债和抵押耗尽了。你知道抵押是怎么一回事吧?” “当然。可是我从来没想到夫人——” “你当然不知道了。要是你知道,只怕不肯为了乔斯林夫人担下犯罪共谋的指控——原因是你非法囚禁了克劳德小姐。不过我确定,你明白你摆脱重罪指控的最好方法是坦白真相。福伊尔探长先生希望听一听舞会那天晚上都发生了什么。” “我明白了。”维克特琳满腹怨恨地说了一遍,事情与安讲过的恰成映证。 “小姐生病那天早晨,你和她出门散了步。”拜佐尔问,“都去哪儿了?” “画廊和亚麻布制品店,然后又步行回家。” “没去别的地方?” “啊,没有!小姐出门散步是为了锻炼身体。对皮肤有好处。” “她和你一起吃了或者喝了什么没有?” “没有。” “最后一次看见她是什么时候?” “舞会那天晚上九点前后。我去克劳德小姐的房间,凯蒂小姐暂时在那里休息。窗户都敞开着,房间里冷极了。我说了她几句,关好窗户。她依然处于兴奋状态,但心情不再愉快。她看似心绪不宁,还很抑郁。她说,‘维克特琳,这么忽然就病了,真叫人烦心。巴黎的医生说我疟疾痊愈的时候,我还当他说的是实话哩。’” “接下来她有没有提到与自杀相关的话题。” “小姐只认为这是一次疟疾发作。我自己也这么想,于是没多逗留。那天夜里我要忙的事情太多,参加舞会的女士梳妆打扮和存放披风的房间都交给我管理。我一直到凌晨三点才再去探视小姐。然后我就发现她失踪了。” “舞会那天她有没有注意到什么异常?”福伊尔特意压低了嗓音提醒拜佐尔。 拜佐尔拿法文重复一遍问题。 “对了!”维克特琳的黑眼睛忽然亮了起来,“有件事情我觉得有点儿蹊跷——现在我想起来了。上鸡尾酒之前不久,我经过图书室。房门关着,但是我听见争吵的声音——声音很响,而且,嗯,吵得很凶。” “你听见他们吵什么吗?” “啊,这个没有!门很厚实。” “可是声音很响啊。你没有听一听吗?” “先生!”维克特琳抱起双手。 “或许你认出了声音是什么人的?” “我认出了女人的声音,”她的薄嘴唇卷出一个恶毒的笑容,“是乔斯林夫人,”她一字一顿地说,享受着说出这个名字的快乐,“我很确定。” “另外一位是个男人?” “是的,男人。不是我很熟悉的声音,但是我认为那是埃德加·乔斯林先生。” “不会是在报复吧?”维克特琳离开后,福伊尔问拜佐尔,“或许不该告诉她,罗妲已经破产了。” “要是不告诉她,我们连一个字也问不出来。”拜佐尔答道。 这时传来胆怯的敲门声,来的是哈根,第二位女仆。她顶多十八、二十岁,身材魁梧,堪比布伦希尔德,黑色制服紧包着饱满的胸膛和坚实的大腿。她的面颊上有一缕绯红的颜色,双唇却苍白而枯干,这是因为她在拿嘴巴呼吸。福伊尔心想,不知是不是这点让她看起来比实际上蠢笨。 “会说英语?”他开口问道,不想再重蹈覆辙。 “会——会的,大人。”她的嗓音出乎意料的低哑。 “你的全名是什么?” “米——米娜,大人,”她咽了下口水,“米娜·哈根。” “听我说,亲爱的,”福伊尔的语气不可谓不友善,“要你来,是因为舞会期间,你看见一位你认为是克劳德小姐的人离开大宅。没有错吧?” “对——对的,大人。可——可是——”她停了停,止住口吃的势头,“的确是克劳德小姐。” “你看见她的时候光线好吗?” “呃,不——不好,”她承认了,“天已经黑了,我没看见她的脸。我只在她走出边门的时候看见她的背影。可是,无论到了哪里,我都认得出她那件黑色旧外套。她每天穿着它走进走出。” 拜佐尔看看手表,然后望着那女孩,他的眼神落在她的喉头。“很抱歉,这样的身份指认上不了法庭,”福伊尔回答,“事实上,那并不是克劳德小姐,而是穿了克劳德小姐外套的乔斯林小姐。” “可是,第二天我看见凯蒂小姐的时候——” “第二天你看见的也不是凯蒂小姐,”福伊尔耐心地解释道,“那是安小姐,她剪了头,烫了发,修了眉毛,因此看起来和凯蒂小姐很像。” “可是——”哈根欠缺神采的蓝眼睛盯住了福伊尔,“凯蒂小姐去哪儿了呢?” “她被谋杀了,”福伊尔答道,“被毒死的。” “毒——毒死的?”女孩的面颊顿时褪了颜色,“噢,”她呻吟道,“接下来该轮到我了,我就知道!” “别胡扯了!”福伊尔不禁心生厌烦。 拜佐尔插口道:“为什么你觉得有人想毒死你?” “食——食物,大人!”她哀叫道,“自打我来——来了这儿,就觉得食物有问题。” “有没有和别人提过?” “噢,当然了。我总是和管家格雷戈先生这样说。可是,他们谁也不搭——搭理我。然后,厨子就发火了,他现在都不肯和我说话。他是法——法国人,说我是德——德国人,所以分不清啥好吃啥不好吃。可是,我不是德国人——我是美国人。我三岁就被带到美国来了,一个德文单词也不识,我当然知道啥好吃啥不好吃,这儿给我的东西难吃死了。有人想给我下——下毒!”大颗的泪珠淌下她圆鼓鼓的面颊,“报——报——报纸上说的那种坏——坏人!”她哽咽了,把脸埋进围裙里。 福伊尔缓缓摇头:“现在,我们得化验所有的食物了。” “兰伯特一定会很开心,”拜佐尔嘟囔道,“如果我是你,这几天就到大宅外头吃饭了。” “我当——当然会这样,大人!”她的声音被围裙堵得发闷。 “你和大宅里什么人吵过架吗?..” “没——没真吵过。可是——有天我掸灰尘的时候,打——打碎了维克特琳小——小姐从巴黎买的一瓶护手霜。” “她怎么说?” “她什么也没说,只是瞪着我。太吓人了。我还宁可听她说点儿——” “维克特琳有没有对凯蒂小姐表现出敌意?” 哈根愣住了:“噢,没有。她可喜欢凯蒂小姐了。” 哈根离开后,福伊尔说:“好吧,她的清白是无可置疑的。她太傻了,没法搞谋杀。” “要是她治好扁桃体肥大,小时候把牙齿弄整齐了,现在肯定是另外一个人,”拜佐尔评论道,“不知道她为什么怕成这样?” “怕?她只是傻而已!” “她的瞳孔放大了,她的喉头能瞥见一处脉搏跳动。我试着数了数她的心跳,大约是十五秒二十二次——也就是一分钟八十八次。对于大多数人而言,八十八太快了。” “或许她害怕是因为我告诉她凯蒂被人下了毒药。” “不。还没有说凯蒂的事情之前,她的脉搏就变快了。可是,她刚进来的时候我却没发觉什么不对。她肯定是被在房间里听见的或看见的什么吓怕了。” 福伊尔四下张望,然而他看不出任何异常——每样东西都好好地待在原位。 第十二章 讽刺漫画 剩下的仆人都声称对那个“娇美”瓶子一无所知。他们全相信凯蒂自己在吃“娇美”。大厨费了许多唇舌,解释说“那个哈根”是个神经兮兮的婆娘,不可救药的德国佬,根本没受过足够的文明教化,无法欣赏那份微妙的味觉变幻——要知道,这才是真正法式厨艺的荣光所在。 “这局势真够怪的,”询问结束后,福伊尔感叹道,“不按时发薪水,半数房间盖着防尘罩单,屋子和家具抵押了,亲戚资助操办成年舞会,靠代言和间接广告挣零花钱,一切家用都是赊账——就凭这些把凯蒂营造成报纸上‘本季最璀璨夺目的成年舞会主角’……好啦,我想咱们今天晚上的事情可以告一段落了。” “不打算去隔壁看看帕斯奎尔的住所了?”拜佐尔问。 “噢,上帝啊,还非得去不行!有几件事情我一定要问问那个蠢货。” 曾经的马厩坐落于乔斯林家大宅和一幢公寓楼之间。底层的双开大门足以让双驾马车通行。楼上是宽大的工作室窗户,推开窗户望见的是干草仓。 帕斯奎尔拉开门闩。螺旋楼梯将众人带上所谓的“爱巢”,福伊尔在帕斯奎尔背后总这么称呼那地方。家具按照时髦的法国风格装饰布置——淡色木头材质,面上的花色仿佛波纹绸,全是光滑的曲线,绝无半个断开的弯角,不知是原本的纹理还是贴上的装饰。拜佐尔不禁对罗妲在此处一掷千金的荒唐劲头大感惊讶。帕斯奎尔这个人总透着一股猫儿似的气质,只想享受人世间的菁华物事——难怪他情愿担当一名老妇人的面首。他的吗啡瘾,他的倦怠,他少经锻炼的肌肉,还有他圆润如女人的身体曲线,它们都是同一件事情的不同表征——自我放纵。这样一个人怎么能够达到艺术家的忘我境界?答案简单极了:他压根儿不是什么艺术家。 福伊尔双手叉腰,站在画架前,眼睛瞪着一幅未完成的油画,画中的裸体女人像是才被人扒光了衣服,正坐在计程车顶上弹奏吉他,头上的天空阴云密布得很是险恶,画面的前景是三个西瓜和一管牙膏。 “你就靠这个讨生活?”福伊尔问他。 “噢,不是,”帕斯奎尔带着不显山露水的优越感微笑道,“罗妲——乔斯林太太——拯救了我,免得我在商场中出卖天才,遭受羞辱,让我有机会全心全意地表现自我。” 拜佐尔见过同样由精神病患者在催眠状态下绘出的图画,这样的图画经常能让他窥见他们的私密想法。为了这个原因,他仔细研究帕斯奎尔的画作,为对方做着精神分析。难道是他的想象——还是说那位裸体女人的面容真的有几分像凯蒂·乔斯林?虽说顶多不过是一种图形化的模仿。 帕斯奎尔将身体舒舒服服地放进安乐椅中,点起香烟。 “你们尽管四处翻看吧。”他边说边挥动一只白皙、肿胖的手。 “谢谢了。”福伊尔的语气中不乏讽刺的意味。 拜佐尔坐进帕斯奎尔对面的椅子:“你说过,乔斯林太太一直恨她的继女,这话什么意思?” 自打发觉自己没有被捕,帕斯奎尔已经恢复了全部的信心:“罗妲向来嫉妒杰拉德对他首任妻子留下的女儿的慈爱。这正是凯蒂被送进寄宿学校的原因,那会儿她也就比婴儿略微大些。等杰拉德去世,凯蒂开始成熟之后,罗妲这才意识到凯蒂的美丽是一件可以售卖的资产——杰拉德留下的东西里,也就只有这件还值钱了。然后,她就把凯蒂放在了身边,娇惯这个女孩。可是,从前的仇恨总藏在底下。罗妲有过几任丈夫,但是没有生育。她没有母性本能。我估计和内分泌有关系。再说了——”他咯咯一笑,“就算是个有母爱的女人,到了罗妲这把年纪,对于比她年轻美丽那么多的继女只怕也爱不起来。” 地毯的边缘上,有什么东西反射的光线射入拜佐尔的眼睛。一小片碎玻璃?他弯下腰,拾起那东西。一枚镶嵌了玫瑰形钻石的白金戒指。他抬起眼睛,忘记帕斯奎尔正看着他——他的面容显出病态的灰绿色。工作室里并不特别暖和,可帕斯奎尔的前额却沁出了汗珠。 福伊尔看见了整个经过。“那是你的戒..指吗,帕斯奎尔先生?”他高声问道。 “呃——是——当然了,”帕斯奎尔拿舌头舔了一遍嘴唇,“我——呃——放错了地方。” “看起来像是女人的戒指。你试戴一下看看。” 帕斯奎尔的小拇指对于那枚戒指来说也嫌太胖。他连第一个指节都戴不过去。他呼出一口长气,嘟囔道:“很久不戴它了。传家宝来着。我母亲的物品。为了情感理由留下的。” “白金的款式却很新潮。” “钻石重新镶过。” “为了情感理由?” 帕斯奎尔的眼神游移不定,他在椅子里扭来扭去,“好吧,探长,我实话实说——” “这可新鲜了!” “——戒指属于我的一位年轻友人,我没有说是因为怕给她惹麻烦——能理解吧?某天夜里她在这儿的时候摘下了戒指洗手。等她走了我才发现,然后——呃——我就放错了地方。” “你那位年轻友人姓甚名谁?她肯定很担心她的戒指。咱们这就给她打电话,告诉她戒指找到了——要是她能指认戒指的话。” 帕斯奎尔的眼神又是一阵游移,“我……呃……其实呢……我……呃……不知道她的名字和地址。” “连电话号码都不知道?” “不知道。她是……呃,你们大概管这个叫一夜风流。” “这可真方便!当然了,你不能登广告声明——” “当然了。她说她结婚了。她的丈夫——” “你什么都想到了——对不对?乔斯林太太对与你一夜风流的年轻友人有什么了解吗?” “当然没有了!” 拜 4f50." >佐尔扫了一眼戒指的内壁。这戒指肯定被戴了不短时间。珠宝商的名字和标志已经给磨尽了。 福伊尔将戒指塞进衣袋:“暂时先由我保管。” 福伊尔干净利落地搜查了一遍。狭小的厨房看似从未启用过。帕斯奎尔解释说他的大部分餐食都在朋友家解决。一位罗妲的女仆帮忙打扫这儿。不,他不用付钱给她。凭什么要给?屋中有一个嵌入式的浴缸,能配得上罗马帝国时代使用,浴缸带有珊瑚色的油绸帘子、供坐下的橡胶气垫,还有装了电灯和烟灰缸的木架,方便入浴者边读书边抽烟。五颜六色的香皂和浴盐在玻璃架上闪闪发亮,旁边搁着牙膏和小苏打。 “那是什么?”福伊尔指着一个外形与浴室秤有两分相似的东西问。一条厚实的带子从那东西中伸出来垂着。 帕斯奎尔凑上前,按下一个按钮。随着一阵嗡嗡声,带子开始颤动。“帮助我的臀部减肥。”他直截了当地解释道。 “没有试过‘娇美’?”拜佐尔看似随意地问。 “那种波斯玩意儿?”帕斯奎尔的声音波澜不惊。很显然,他和罗妲两人同处凯西警官的警惕视线下的时候,罗妲认为将她浴室壁橱中发现了“娇美”告诉他是不适宜的。 “没有,”他继续说,“听说不安全。” “凯蒂·乔斯林试过了,”拜佐尔说,“并非出自本意。” “哦,不可能!凯蒂从来不吃那东西。她只是替产品代言。事实上,她一直在尝试..增重。” “我说的是——并非出自本意。” 帕斯奎尔的下巴险些掉了下来。“你是说——?”他猛然吸气,“是——那东西?” “我们相信如此。医学证据表示,‘娇美’是偷偷放在舞会那天下午她喝的鸡尾酒中的——就是你意外喝了一半的那杯酒。” 帕斯奎尔一下子坐在了浴缸边缘,双手抓住浴帘,免得瘫软下去。“上帝在上!”他的模样仿佛立刻就要吐出来了,“我——我也要被毒死了!” “没错,”福伊尔的态度中没什么怜悯的感情,“难道不是很糟糕吗?” “为什么你活着而凯蒂却死了,这是一个谜团。”拜佐尔说,“有可能,鸡尾酒中根本没有下毒。” “可是——如果有毒呢?噢,上帝啊!”帕斯奎尔将脸埋入双掌中。 拜佐尔和福伊尔面面相觑。这不会是在演戏吧? “你也许能帮助我们,”拜佐尔追问道,“你的记忆中,凯蒂的鸡尾酒和你自己那杯有没有不同?” 帕斯奎尔止住抽泣,颤抖着说:“她的酒喝起来太干——比我的要干。我记得当时还琢磨,格雷戈是不是用了两个摇杯,一个里头放法国味美思,一个里头放意大利味美思。” “你确定你误喝的那杯比较干的鸡尾酒是凯蒂的吗?” “她这么说的——我对此一无所知!我希望你们能让我静一静!我看不出我为什么要受你们恐吓、骚扰,就因为凯蒂死了,我这接下来的一个月都没法工作了!” “工作!”福伊尔瞪着计程车顶上的裸体女人…… 警车在外面等着。 “我想吃点儿东西。”福伊尔说。 “这附近有一间昼夜自助餐厅。” 汽车启动之后,福伊尔取出一个小小的马口铁盒子,上面有几个熟悉的字:小苏打。 “胆汁烧得胃难受?” 福伊尔打开盒子。盒子里装满了细细的白色粉末。“极乐尘。”他说。 “极乐尘?探长,你也有诗意的一面!” “不,医生,这是吗啡的江湖俗称。”福伊尔认真地解释道,“你问他鸡尾酒的事情时,我在浴室里偷拿的。和牙膏还有别的杂物一起搁在架子上。太显眼了,我险些漏掉。可以拿去刺激刺激缉毒组。他们还以为扫干净这东西了哩。” “你不能因为拥有毒品而逮捕帕斯奎尔吗?” 福伊尔咧嘴一笑:“我希望他再去搞点儿来——越快越好,所以才偷拿了这盒子。” “这样你就可以跟踪他,抓住散毒的人。” “没错。可怜的魔鬼!他非得去买吗啡不行——就算他知道被人盯梢也一样,”福伊尔将盒子塞进他的外套大衣口袋,“他有差不多一盎司,现在风头紧,买一盎司得花三千。光靠那些破画儿他可挣不了这么多钞票。你觉得罗妲会替他买吗啡吗?” “有可能。” “难怪他非得黏着她了。可是,你又怎么解释她留着他在身边?” “在她的年纪,帕斯奎尔对于罗妲就和吗啡对于帕斯奎尔一个效果。”拜佐尔答道。 餐厅内墙用红色和金色的几何图形装饰。屋里再没有别的客人。拜佐尔从机器里拿了一张票,溜达到蒸气保温桌前,选了三明治和色拉。福伊尔坐下时,他的盘子中装满了腌牛肉和卷心菜…… 福伊尔打了个饱嗝,靠在椅背上:“让我最感兴趣的东西是罗妲·乔斯林的浴室中发现的‘娇美’瓶子。或许你们心理学家没听说过,不过罪犯往往会犯下致命的粗心大错。” “——正是这样的错误将他出卖给警方,无论他花了多大力气掩盖罪行!”拜佐尔接过话头。 “愿意嘲笑就随便嘲笑吧,医生,但这是千真万确的。等搞指纹的兄弟忙活完那个瓶子,我敢打赌一定能有发现!” 拜佐尔的眼神闪了一闪:“最让我感兴趣的却是罗妲·乔斯林打翻了那个墨水瓶!” 第十三章 抽象艺术 “什么?”探长惊讶地瞪着拜佐尔,“那不过是意外而已!医生,我不明白你的意思。罗妲·乔斯林难道是存心碰翻墨水瓶的?你认为她这是在我们眼前找一个上楼的理由?她的确说过她想更换一身衣装,可是索贝尔没给她机会。” “不是这样的。碰翻墨水瓶的确是意外。” “那么——你为什么觉得那是一条线索?” “这就是我所说的心理指纹了。你得明白,弗洛伊德和他的追随者有一个理论,说身99lib?t>体并不靠机械性的机缘驱动自身,因此,没有哪个人的哪个行动是偶然发生的。对于不健康的人来说,起因或许是疾病或异常生长;麻痹会导致一时手滑,脑瘤会导致口齿不清。可是,对于健康的人来说,思想和感情是人体这具引擎的唯一火花塞,除非受了激发——无论是直接的还是间接的——否则身体不会自己动起来。即便反射作用也能被视做旧时情感的表征。” “所以呢?” “所以,无意识的行为,或是常人口中的粗心大意,都不是无原因的意外。如果说每个人的每个行动均受思想和感情控制,那么,行为若不>..是受有意识的思想和感情控制的话,就一定是受无意识的思想和感情驱动。” “我怎么觉得那些笨拙的粗心大意都是因为欠缺注意力呢?”福伊尔反驳道。 “没有比真正欠缺注意力的行为更加灵活的了。”拜佐尔答道,“梦游的人能使出令人惊叹的复杂技巧。运动员、音乐家、魔术师,他们的练习都是为了让习惯性的动作更加圆熟——所谓习惯性的动作,就是无意识的。野生动物,例如蛇和猎豹,它们是动作灵巧的典范,因为它们的动作是无意识的。 “按照这个理论,笨手笨脚或是心不在焉都不是因为欠缺有意识的注意力,而是因为意识和潜意识的矛盾斗争。当潜意识被意识压抑的时候,就会出现这样的矛盾。潜意识只能通过梦境、艺术作品和所谓的粗心失误表达它的存在。一旦你辨认出了粗心失误中无意识的目的,你就将明白,潜意识在破坏意识的行为中显露出了多么了不起的技巧和精确性。” “照你这么说,那些小子口中的‘有意无心’也是有可能的喽?” “完全正确——前提是弗洛伊德是正确的。即便是牵涉到个体行为的意外致死——医生开错处方,或是司机开车撞大树——也可有能是潜意识使然的自杀和谋杀。” “我倒要看看这番话怎么?99lib?和陪审团说!” “很显然,真正的意外只有凑巧才能发生——意思是说,有超过一个积极因子卷入其中的意外事件,例如两个人在街上巧遇,或是两种化学药品在没有人力干预的条件下偶然相遇。” 福伊尔想了一会儿:“这么说,罗妲·乔斯林打翻墨水瓶、弄脏自己的衣服是有潜意识的原因的?” “正是如此。如果能找出这个理由,我们就能对罗妲有更多的了解,比她出于自由意志告诉我们的更多。粗心的行为,和梦境一样,都是编了密码的信息。解开密码,我们就可以一窥对方的潜意识,从而获取真相。没有人可以控制他的粗心失误,这和控制反射作用和控制梦境一样不可能。潜意识不会说谎。疑犯的粗心失误,他掉落、打破、遗忘的东西,还有磕绊、结巴——心理学家从中获得的对这个人思想的了解,绝不亚于弹道专家从子弹中获得的关于发射这颗子弹的枪械的知识。” “到现在为止,案件中仅有一桩粗心失误。”福伊尔开口说道。 “不对,”拜佐尔打断对方的发言,“至少有四桩。帕斯奎尔喝了半杯凯蒂的鸡尾酒——意外。他声称他将钻石戒指放错了地方。罗妲不但将墨水洒在衣服上——她还丢失了她的烟盒。现在猜测原因还太早。心理学的证据需要经过研究和梳理,跟对待实际的证据一样。” “丢失东西也算是粗心失误?” “当然。‘丢失’一件东西的意思是你忘记把它放在了哪里。你得明白,各种粗心失误实际上是缩微了的精神疾病——是正常人的精神病症状。忘记事情或丢失东西是小尺度的健忘症。下笔失误,写错一个单词,甚至一个字母和所谓‘灵媒’的自动书写走了相同的精神途径。” “我觉得都是胡扯——好吧,医生,很古怪。话说回来,你又该如何解码那些粗心失误呢?” “要
藏书网探长什么也没有说。他早就发现,沉默是比问询更好的叫人开口的方法。 埃德加·乔斯林似乎比平常人更急于摆脱渗着责难味道的沉默。 “说实话吧,看见罗妲把这种人聚在凯蒂周围,我就气不打一处来,”他慌慌张张地补充道,“我的公务让我忙得脱不开身,自打她们抵达美国,我只在办公室和罗妲见过面,还没有登门拜访的机会,直到舞会那天下午路过她家。他们——这帮人并不让人欢喜。特别是帕斯奎尔。我告诉过罗妲,必须叫他滚蛋,但是她拒绝让他离开。我对此没什么好办法,因为我实在不想让凯蒂卷入丑闻之中。老天在上,若是我更坚持一些,说不定能救了她的性命,谋杀岂不是更可怕的丑闻!” “你和乔斯林太太在图书室谈的就是这个?” “啊,是的。你怎么知道?” “一位仆人经过门口,听见有人吵架。” 埃德加皱起眉头。“我们没有吵架,”他说这个词的时候带着明显的厌恶,“我只是在陈述,让帕斯奎尔住在旧马厩上的工作室里,这是多么低级趣味的一件事情。我想我这个人很守旧,但是,我年轻的时候,大家对这类事情的曝光还是有规矩的!” “还有一件事情我不得不问你,乔斯林先生。你的父亲是如何将家产分配给你和凯蒂的父亲的?” “真有必要问吗?” “很抱歉,是的。” “好吧,我父亲将长岛的旧宅留给我,我的弟弟,杰拉德——凯蒂的父亲——得到了城里的宅邸,就是罗妲现在的住所。剩下的财产在我们两人间均分。安·克劳德的母亲——我的妹妹——什么也没得到,杰拉德和我想转让给她一些财产,但是她拒绝了。她嫁给克劳德时产生的裂痕一直没有得到修补。” “你和你的兄弟都得到了工业染整公司的股份吗?” “哦,并不是这样。我们的钱原本都在西部矿业股票中。战争快结束的时候,我卖掉了我的那份,投资在工业染整公司上,这间公司和其他的美国染色企业一样,都得到了某些特定的德国专利,那是作为战败赔偿给我们的。我的弟弟杰拉德也卖掉了他的矿业股票。可是,他投资的外国公债和铁路股票却一路贬值。” “乔斯林太太告诉我们,她的经济相当困难。” “她说了?”埃德加面上并无喜色,“这基本上都是她的错。我见过的女人中,她的奢侈是最无可救药的。我总是告诉杰拉德,他应该把全部资产绑进信托基金里。可是罗妲却盗取了他的信任,他几乎把所有的钱都留给了她。可怜的杰拉德,在罗妲面前就是一个傻瓜。他过了好些年鳏夫生活,带着一个小女孩在身边,我们都以为他再也不会结婚了。可是,他去西部视察父亲留下的矿业资产时,在内华达遇见了这女人。她在纽约——呃——不受欢迎,这是他们去欧洲生活的原因之一。” “那么说,凯蒂·乔斯林身后没有任何财产留给亲属了?” “完全没有。” “她有生命保险吗?” “就我所知,没有。” “你给了乔斯林太太钱,让乔斯林小姐举办成人舞会?” “凯蒂应该有她的人生机会。我是她最近的亲属,我自己没有女儿。我给了一笔很可观的钱——六万块。” “对我这种一年只挣六千大洋的人来说真是够多了,”福伊尔说,“这完全是馈赠吧?还是说等乔斯林小姐嫁个有钱男人之后还得还给你?” “当然不了!”埃德加·乔斯林的白净面皮一下子被怒气烧得通红,“这是礼物,能为杰拉德的女儿做点儿事情,我心甘情愿。根本不存在什么把钱还‘黑’我的问题!” 海湾传来的雾号声让突然降临的沉默更加难耐。 “杜夫,你把对话逐字逐句记录下来了吗?”福伊尔问,他的眼睛一直盯着埃德加。 “是的,头儿,一个字也不落。” “乔斯林先生,就你所知,你的侄女和什么人相恋吗?” “我不知道。” “尼古拉斯·丹宁呢?” “他的名字经常和凯蒂的名字一同出现。我只知道这些了。我当然会反对这样的婚姻。我不认为嫁给外国人是适合的
..色染料,福伊尔,我亲爱的朋友,工业染整公司该是用硫化黑这个名称销售它的。” “黑色?!” 福伊尔惊呆了。 第十八章 铜版雕刻 “现在呢,”用过餐后,拜佐尔说,“如果要我出力,你们必须把你们所知的案件的每个细节告诉我——每一个。” “到周一早上为止的全部事情你都知道了,”福伊尔回答,“我从那之后开始讲。” 于是,他将过去几日发生的事情一五一十说给拜佐尔听。拜佐尔时不时用问题打断他,杜夫拿笔记簿上的速记记录为上司做补充。到了最后,福伊尔不禁感慨,案件的每个细节他记得都是那般清楚。他没有意识到,他被对面的人巧妙地引领着,从一件事情联想起又一件事情,而这个人的专业就是刺激患者的记忆,让他们回忆起遗忘在过往的事件。 “医生,我毫无头绪。”他总结道,“每条线索bbr>查到最后都是死胡同。我花了整整三个小时,盘问凯蒂失踪后罗妲雇来寻找凯蒂的私家侦探,可是却没榨出任何有用的信息。他们承认,他们知道安在顶替凯蒂的位置,可是他们宣称他们完全不知道这违抗了安的意愿。他们居然还有胆子说,他们根本没想到去查医院和停尸房,因为罗妲非常确定凯蒂还活着。你能相信这种狗屁话吗? “我的手下地毯式查问了所有上档次的酒店、出租房屋的经纪、地产公司、常住居民的俱乐部,寻找菲利普·李奇,谁也不知道这家伙住什么地方。他肯定是睡在公园的长椅上!我从他的主编手里要了他的照片,弟兄们把照片拿给哈佛俱乐部门外的出租车司机,还有他经常消磨时间的夜店里的人看。到现在也没问出什么结果。 “还有那位闯门的。压根儿就找不到有关他的任何蛛丝马迹。仿佛我们的嫌疑犯还不够多,他非得要插一脚似的!” “很抱歉,闯门的都有这个习性。”拜佐尔说,“跟踪帕斯奎尔的人有什么收获吗?你不是很确定他要去搞点儿毒品,因为你——呃——没收了他的存货。” 福伊尔郁闷地笑了笑:“或许我太过自信了!跟踪帕斯奎尔的人说,帕斯奎尔离家的唯一一天中,除了卡内基音乐厅和维维安尼画廊,他哪儿也没去。” “那是哪一天?” “周一。” “周一。那么他去听的是施特劳斯音乐会,看的是雷诺的画展了?” “没错。穆伦斯说画展还不坏,可音乐会就有点儿让人头痛了。好像说这些还不够让我发狂,娇美公司开始闹腾了,因为某些报纸指名道姓地说,毒死凯蒂的减肥药不是别的,就是‘娇美’。当然了,事情迟早要闹到这一步,因为没有别的案件能比这桩更骇人了。” 福伊尔从胸袋中摸出一片折叠起来的纸。 “医生,我将案件中出现的粗心失误做了列表。”他略带羞怯地说。 “一共有多少个?” “九个。”福伊尔开始用专为文书准备的单调语音朗读它们: 1.为什么罗妲·乔斯林打翻了墨水瓶? 2.为什么罗妲·乔斯林遗失了她的烟盒? 3.为什么路易士·帕斯奎尔错饮了凯蒂·乔斯林的鸡尾酒? 4.为什么路易士·帕斯奎尔在他自己的房间里将一枚女式钻戒放错了地方? 5.为什么菲利普·李奇忘了给表上弦? 6.为什么乔伊特太太搞丢了她的眼镜? 7.为什么乔伊特太太在打印证词上将自己的名字错签为凯蒂·乔斯林的名字? 8.为什么埃德加想说“回”的时候却说了“黑”? 9.为什么尼古拉斯·丹宁管我叫柯伊尔、道伊尔,就是不叫我的名字福伊尔? “不是九个——是八个。”拜佐尔提出反对意见,“根据安·克劳德的证词,乔伊特太太的眼镜不是自己搞丢的,而是被维克特琳特地藏起来的。罗妲和维克特琳谋划冒名顶替的时候,维克特琳对安说‘乔伊特女士戴眼镜。要是她的眼镜——今天晚上被放错了地方,那么也不用担心她会怀疑任何事情了。’当你将粗心失误当证据使用时,必须要确保它们真是大意使然。否则的话,就没有那种心理学上的显著意义了。” “您说的有道理,那么,我们有了八个你所谓的心理指纹,”福伊尔说到这个词的时候,咧开嘴笑了笑,“可是,说心里话,我看不出它们有什么好解释的。” “我想,在案件的早期阶段,没有哪一条线索不能有多种解读方式的。”拜佐尔回应道,“心理学的证据和物理证据都一样,这是探案人面临的最大阻碍之一,当然,前提是这位先生既睿智又诚实。八件事情中,有七件我可以试着释读一下。不过,就现在而言,我不敢保证解释是否正确。” “太好了,说出来听听吧。” 拜佐尔从抽屉中取出一筒香烟:“抽一支吧,说来话可不短……埃德加·乔斯林的粗心失误遵循的是一个经典样式,绝大多数现代心理学家会肯定地认为,他说他从未听说过热素的时候是在撒谎。你告诉他热素——或者叫二硝基酚——是‘娇美’的主要成分,而毒死凯蒂的正是‘娇美’,过后不久就发生了这个失误。当时,他立刻否认自己知道这种药品。可是,现在我们却知道他的公司,工业染整公司,生产一种名叫硫化黑的织物染色剂。他或许的确不知道——商人不一定非得知道和生意有关的技术细节。然而,你难道可以相信吗?当他口误说出‘ 9ed1." >黑’这个字的时候,仅仅不过是巧合而已。我就不信。在我看来,你一提到二硝基酚,他便自然而然地想到了硫化黑。他想压下对这个念头的正常表达,就此埋下了一个矛盾,其结果呢,导致人格的片刻分裂——普通人管这个叫舌头打滑——于是,埃德加将他意识中最想避开的单词无意识地说了出来——也就是‘黑’。他没有说‘硫’,而是说‘黑’,原因是‘黑’与他想说的某个单字发音接近——那就是‘回’。口误往往会压尾韵或是头韵。诗人的灵感其实不过是这种无意识趋向的更高发展形式。” 福伊尔思考着:“的确,埃德加·乔斯林说他是商人,不是化学家。” “他说这话真是此地无银三百两了,没错吧?丹宁也同样说了欲盖弥彰的话,向我们保证他不过是个跑销售的,对卖的东西毫无技术上的了解。靠化学工业吃饭的人当真是谦虚成风,你说呢? “至于乔伊特太太的粗心失误,解谜关键大概就是她自己的主张了:‘希望您能想个办法,让我的名字远离事端。’她这样传统的人,身上总有一种责任感,叫她把有关凯蒂的事情全都讲给你听。可与此同时,她努力压下的却是与之矛盾的愿望,那就是能离乔斯林案件多远就离多远,因为丑闻将毁掉她的职业生涯。等她在证言上签字的时候,受压抑的远离事端的愿望浮上了水面。她潜意识中的‘反愿望’大胆地写下别人的名字,而非她自己的名字——多么徒劳而又富有象征意义的举动!就和不愉快的已婚妇人误签自己尚未出阁前的名字一个道理。之所以选择已故女孩的名字,或许是因为她的名字和乔伊特太太的名字有着同样的缩写,都是恺·乔,这引发了潜意识所钟爱的头韵替代。罪犯在选择化名时,用的名字通常总与原名有相同的缩写,其中的道理是一样的。” “老天,的确如此!他们基本上都这样做。”福伊尔放下成见,忍不住感叹道。 “罗妲将墨水洒在衣裳上,这其中的道理就更加简单了。污染或是伤害自己,往往是隐藏着的自我厌恶的表现。这种内驱力受到压抑的时候,会通过踢碰脚趾之类的‘意外’事件表现出来,等发展到了极致,会让人出于悔恨而自杀。罗妲有许多让她自我厌恶的理由,这桩事情向我们展示了她潜意识的现状,若是没有它,我们或许还会以为她是太过铁石心肠,他不受毒物侵扰上。这样做是为了洗清她的嫌疑,让我们难以证明毒杀凯蒂的是她的鸡尾酒,因而也就让我们无法将嫌疑人限定在参加鸡尾酒会的数人当中了。 “第二种:帕斯奎尔不是谋杀者,他对凯蒂的鸡尾酒中有毒一无所知。他将凯蒂的酒当做自己的那杯是真正的粗心大意,这个行为的象征意义则可以在小说和民间传说中觅得。麦勒迪斯的《自大狂》中有一幕,说一位先生故意将他的嘴唇贴上一个杯子,而这个杯子刚刚被一位女士的嘴唇触碰过,就这样,他第一次表现出了对于那位女士的迷恋。我还记得,共饮同一杯酒是俄国和日本婚礼上的固定习俗。帕斯奎尔自己告诉过我们,罗妲嫉妒凯蒂的年轻。帕斯奎尔当然也对年轻女性有兴趣,可他必须隐藏这种情感,因为他要靠罗妲吃饭。于是乎,老一套的循环又开始了——欲望、冲突、压抑,欲望用这种不自觉的无声方式,徒劳而无害地表达着它的存在。按照第二种假设,仅仅是帕斯奎尔的懒散和无用——他染上的吗啡药瘾拯救了他,没让他可怕地死去。”99lib. “这么说,你认为帕斯奎尔爱上了凯蒂?”福伊尔问。 “不是那么深沉和持久的感情。只是白日做梦而已——那种一闪而过的动物本性暴露,只在粗心失误、痴心妄想和艺术作品中见得到。还记得帕斯奎尔画作中的裸体女人吧?她长得和凯蒂颇有几分相似。” “帕斯奎尔为什么会遗失了那枚钻石戒指?” “我不打算在案件的这个阶段试图解释这桩粗心失误。我们对戒指本身的了解还少,无法建立起有效的假设。” “丹宁呢?” “什么,丹宁怎么了?” “你知道的,他管我叫道伊尔、柯伊尔,诸如此类的名字。” “呃——那个,探长,我不想伤害你的感情……” “哈,少来了!我受得住!” “亚伯拉罕·林肯想羞辱那位哈廷顿爵士的愚钝时,总是管对方叫‘帕廷顿爵士’。通过这个称呼,他将哈廷顿与‘帕廷顿太太’相提并论——‘帕廷顿太太’是那时候笨拙、粗鲁的代名词——借此暗示他根本懒得记住哈廷顿的姓名。林肯是存心这样做的,不过,许多现代心理学家对于无意识的存心怠慢甚是熟悉。可怜的丹宁待我们彬彬有礼,一定是为了避免麻烦事上身。但在潜意识中,他十分厌烦要和我们打交道,他用拒绝记住你的名字来表达这种厌烦。贫穷,他唯一恐惧的东西,因而,富足就是他唯一尊重的东西了。想想看,要和我们这种只付一点点所得税的人纠缠,他的心里该有多么烦闷啊!” 福伊尔的脸涨得通红,他恶狠狠地瞪着杜夫。 “你倒是笑什么?” “没什么,头儿——绝对没什么,”杜夫赶忙叫道,“不过,我有一个问题想请教威灵医生。” “快说!” “米娜·哈.99lib?根的结巴有什么解释?不是说所有语言缺陷都可以算做粗心失误吗?” “老天,我竟然忘了这一条!”福伊尔惊呼道,“医生,这证明我潜意识里有什么念头?” 拜佐尔微微一笑:“或许你的潜意识记下了我某天告诉你的话——只有生理正常的人的粗心失误才可以被视做心理指纹。米娜·哈根患有腺样增殖症,呼吸困难。她的结巴不比肌肉麻痹的人失手,或是梅毒患者说话带鼻音更具有心理学上的意义。有些病例中的结巴是纯粹心理性的,但她并不位列其中,我们不能将她的语言缺陷算做粗心失误。” “好吧——”福伊尔又点着一支拜佐尔的香烟,“按照你的解释,医生,八条中似乎仅有四条对我们有用——埃德加·乔斯林的谎言、罗妲·乔斯林的愧疚、帕斯奎尔对于凯蒂的兴趣,以及李奇在舞会那天的绝望。” “不过,我得说,这些解释只是尝试性质的。”拜佐尔辩解道,“破案之前或许有几条要被更正。罗妲的愧疚可能仅仅是因为她参与了对付安·克劳德的计划,与谋杀案件毫无关系。另一方面,丹宁称呼你道伊尔和柯伊尔也可以有别的解释,这也许是他犯了谋杀的心理迹象。心理指纹必须经过分析,与案件中其他的因素联系起来思考,最后才可能得到确定性的结论,这和对待物理上的指纹一样费时费力。这需要时间……对了,你藏书网知道这桩谋杀案中最令人惊讶的地方吗?” “医生,这桩案子让人惊讶的地方已经够多了。”福伊尔疲惫不堪地说。 “最惊讶的地方呢?因为没有痕迹而分外显眼的地方呢?” “别卖关子了!” “动机!”拜佐尔叫道,他忽然来了精神,“动机在哪里?多数罪案中,侦探从开始就有好几个拥有动机的嫌犯,他的工作无非是一一排查嫌犯们的犯罪手段和时机。可是,现在却颠倒过来了——许多人有手段和时机,我们却还没发现一个符合逻辑、说得通的动机! “所有的证人都坚称,无人有原因憎恨凯蒂,迄今为止,我们也不知道谁能从她的死亡中获得好处。罗妲和帕斯奎尔都指望她嫁个好人家,可她却在订婚前遭到毒手;埃德加·乔斯林刚刚给了她一大笔钱,要她办个体面的成年舞会,可她却在舞会开始前遇害了;乔伊特太太,她和别的商人一样,从凯蒂的成年舞会中牟利,没有什么能比谋杀的丑闻更伤害她的职业生涯了;仆人,包括格雷戈和维克特琳在内,他们的工作都仰仗罗妲能把凯蒂的成年舞会操持得风光体面。凯蒂死了,罗妲的计划就此告吹,她不得不关闭乔斯林家宅,解散仆役队伍。如果丹宁确实想娶凯蒂,又给她下毒干什么?他这样自私自利的人,我不认为会爱某个女孩爱到因为嫉妒或梦想破灭而冒着上绞架的风险杀死她。菲利普·李奇,凯蒂怎么说也是他的一张饭票。安·克劳德呢?她从凯蒂的死亡中只得到了一场可怕的经历。我琢磨过这样的念头:安因为嫉妒毒杀凯蒂,或是想冒名顶替,永远用凯蒂的身份生活下去。不过我没把这念头太当真。我认为安太过聪慧,故而并不嫉妒凯蒂的浮华生活;又太过正常,不会给人下毒。在案件开始时,我为她的精神状况做过测试,我没有找到任何变态的迹象,发现的却是许多的才智。 “总而言之,所有参加了凯蒂被下毒的那场鸡尾酒会的人当中,就没有哪一个有动机的——至少是我们看得见的动机。” “还不止哩,”福伊尔正色道,“多数人对凯蒂几乎一无所知!她的叔叔埃德加自她幼时就没见过她。乔伊特太太和格雷戈直到她六周前抵埠才第一次与她见面。在此之前,他们根本没有任何机会结识凯蒂。凯蒂游历法国和意大利的时候,埃德加·乔斯林和乔伊特太太一直在美国,格雷戈在英伦本岛。我的手下查过了他们的经历,找不到凯蒂同这些人以及这些人的家庭之间有任何个人联系。就目前所知,菲利普·李奇仅仅在载她来美国的船上见过她。对她知之甚详的人只剩下过去几年与她一起在欧洲大陆的那些人——罗妲、帕斯奎尔、维克特琳、丹宁、安·克劳德。我禁不住要认为,谋杀犯就在他们之中。” 拜佐尔又露出了笑容:“你认为谋杀一位不怎么认识的人是难以想象的事情?毫无疑问,的确如此!可是——你提到的这五个人,五个与凯蒂交情最深的人,都没有仇恨她的理由——就我们看见的事实而言。谋杀只有两个动机——仇恨和贪欲。恐惧、嫉妒、复仇,这些情感不过是仇恨的变种——乔叟所谓的‘冰冷的仇怨’。没有人从凯蒂的死亡中获益,因此一定有人在恨她。究竟是谁呢?为什么呢?哪怕只让我们模糊地望一眼动机,剩下的便都清清楚楚了!罪案中的各个成分,就仿佛分子中的原子,抑或是艺术作品中的元素。” “帕斯奎尔不就是艺术家?”福伊尔无望地叫道。 “他哪里有什么心机!”拜佐尔的眼睛一闪,“难道你忘了他的画作?裸体女子坐在计程车顶上!单凭这一样就可以排除他了。这不是什么超现实的凶案。谋杀的筹划极为经典——丝丝入扣。毁了设计的是原本不在计划中的意外元素的侵入——罗妲想出的冒名顶替的计划,还有凯蒂身穿安的衣服离开家宅——天晓得是为了什么原因。” 电话铃忽然响起,吓了福伊尔一跳。杜夫接起电话。 “找你的,头儿。” “你好?”福伊尔越听眼睛越放光,“很好。”他把听筒摔回底座上,“我的手下找到一名计程车司机,他记得几天前载李奇离开一家夜店。猜猜看接下来他去了哪儿?不是别的地方——却是华盛顿高地!一位金光闪闪的闲话专栏作家上那荒郊野外干什么去?” 第十九章 情人画像 周三早晨,一辆警车向北疾驰而去,最终到了哈德逊河与哈莱姆河之间的山丘脚下,朱梅尔夫人的白色房子依然在草坪中挺立,俯瞰马球球场和城区鳞次栉比的屋顶。这里有一条旁街,很难说它该属于市区还是郊区。几幢带穹顶和十九世纪七十年代的浮雕细工装饰的旧式木屋被耐火砖搭建的公寓楼夹在当中。警车在一幢这样的屋子前停下。 一名倚在屋角的男子缓步上前,轻声说道:“探长,他一直没离开屋子。” 他们的脚步声在木头门廊上空荡荡地回响。开门的是一位体形难看的邋遢女人,她身上穿的是碎花连衣围裙。 “李奇?没错,他在这儿搭伙。二楼前间。不知道他起床没有。” “你难道不看报纸?我们在找李奇,他是乔斯林案件的证人。”福伊尔问道。 “报纸?我说,好先生,我哪儿来看报纸的时间?小孩正出牙,萨米总是早早放学,还要洗衣、做饭——” “收音机新闻也不听?” “以前听。不过收音机最近坏了,我——” 拜佐尔和福伊尔爬上楼梯,杜夫紧随其后。福伊尔轻轻叩响房门。 一个懒怠的声音高叫着:“难道我没说过我要多睡一会儿?” 福伊尔只是用又一轮敲门作答。 “老天,来了来了!” 屋里传来赤脚走过木头地板的响声,门被拉开了。 “上帝呀!”年轻人叫道,他企图把门再关上。 但是,福伊尔已经冲了进去,其他人一拥而上。 菲利普·李奇还没准备好见客人。他年岁不大,套着一身皱巴巴的紫红色睡衣。他有几天没刮过胡子了,头发乱如鸡窝,两眼红通通的,还没睡醒。 “这他妈的是——”他开口就骂。 福伊尔找了把扶手椅坐下,两手搁在膝头:“我是警察总局的福伊尔探长。这位是地方检察官办公室的威灵医生。年轻人,你知道我们的来意!” “我怎么——” “少给我来这套!”福伊尔怒吼道,“别说你也不看报纸!” “老天在上,我有八天没读过任何报纸了。” “你躲在这儿倒是干什么?” “醉酒。”李奇的坦诚让人听了不得不相信。 “为什么要醉酒?” 李奇眯起眼睛:“混报纸这行当的职业病。” “我还没见过哪位好记者有醉酒的毛病!” “当烂记者就有这个好处了。”李奇懒洋洋地说。 福伊尔不耐烦地凑近对方:“你难道要告诉我,自从上周三开始,你一直待在这房间里,一张报纸也没有读过?” “一点儿不错!” “那么——”探长盯紧了李奇,“你没听说凯蒂?乔斯林被谋杀的半点儿风声?” “凯蒂?!” 李奇瘫倒在了地上。 几个人赶忙将动弹不得的李奇搬上一张藤椅。拜佐尔把李奇的脑袋压进双膝之间。 “没想到他的反应这么大。”福伊尔喃喃自语。 李奇睁开双眼。没等福伊尔提问,他已经给出了答案。 “她要嫁给我的,”他的声音缓慢又呆滞,“我们打算在她成年舞会后的第二天结婚。可是——” 拜佐尔不禁想到,这是凯蒂死后为她洒下的第一滴眼泪。 “乔斯林太太对此只字未提!”福伊尔叫道。 “因为她对此一无所知。我们打算私奔,”他抬起没了神采的双眼,“怎么发生的?” 福伊尔回视良久:“不如你告诉我们。” “我?”李奇瞪着他,“舞会之后我就没见过凯蒂。我一直待在这儿。” “醉酒——醉到现在?” “还有睡觉——以及写小说。” “若是我们不说,你还不知道凯蒂死了?” “上帝啊,不知道!我还得说多少遍?” 和多数心理学家一样,拜佐尔对逼供之下问得的结果都没什么信心。 “要是想从李奇先生口中得到有条理的结果,我觉得咱们还是先让他洗个冷水澡,穿好衣服。不知道能不能请房东太太送些黑咖啡来。” 福伊尔挖苦地看着拜佐尔:“总局里我们做事不按这套路,不过现在就依你这医生的吧!” 刮完胡子,穿戴整齐,李奇完全变了个模样。他五官端正,讨人欢喜,栗色的天然卷发能让好莱坞的影星见了眼红。 棕色.西装和棕色小牛皮鞋子都是上等货色,他没有存心卖弄的意思,但若是离了他的细长身材和形状漂亮的双足,这些衣着定会失色不少。他似乎已经恢复了冷静。 他拿起放在手提打字机上的手表,手表的表带是猪皮的。 “肯定过六点了!” “都快十一点了。”拜佐尔答道。 “又忘了上弦!”李奇调对时间,摇了摇表,好叫它走得更准,最后把表戴在手腕上。 “来一口?”他举起一瓶威士忌。 “谢谢,不了。我劝你也喝黑咖啡。” “我从来不遵守医生的嘱咐。”李奇打开小厨房的门,取出一只生鸡蛋和一瓶番茄酱,给自己调了一杯提神饮料,看架势他早巳驾轻就熟。 “好吧,如果你准备好了,李奇先生,我想问问,你为什么要躲在华盛顿高地这么个地方?”福伊尔话中带刺,“我们寻遍了娱乐场所和高级酒店,就为了找你。” “你就没想过上‘这么个地方’找我?”李奇笑着将鸡蛋壳丢进水槽,“我没有躲藏。选这儿是因为我只住得起这儿——两个大房间,有卫生间有小厨房,风景不错,光照和空气也挺好。要是在城里,我那点儿工资只能住缩微版的‘加尔各答黑洞’,写小说的时候也会不停被电话和访客打断思路。这儿,我没有电话,更没有人知道我的住址。邀请函我都收得到,因为我每天早上去俱乐部,下午去办公室。” “嗯哼,很抱歉,最近你都不用再去了。”福伊尔说,“你的主编告诉我,他要炒你鱿鱼。” “真的假的?”李奇喝了一口他手中让人看了就不舒服的饮料,扮了个鬼脸,又加进一些威士忌。 “你似乎不怎么担心?” “没什么好担心。他们还会收我回去。他们总这样。我已经被炒了五次鱿鱼,只不过每一次他们都发现找不到像我这么便宜还有那么多猛料的人。” “如果我是你,就少喝点儿威士忌了。顺便问问,你工资多少?” “五十。我和能统一供稿的大人物不一样。我只搞本地小新闻,充充版面,小角色而已。” “小角色能穿成你这样?” 李奇笑笑。“不能。一个朋友让他的裁缝赊给我的。还不知道下一身衣服在哪儿呢。至于鞋子嘛……”他低头看着擦得锃亮的鞋尖,“我跟做鞋子的使劲吹牛,说我的专栏如何了得。” “一周挣五十,却打算和奢侈成性的女孩结婚,你不觉得这有点儿悬?”拜佐尔问。 “你说的有理。不过,当然了,凯蒂自己就有钱。” “错了。”福伊尔的眼神仿佛能射穿人心,“她一分钱也没有。” “这——这怎么可能?”李奇张口结舌地看着他,“我的意思是——她肯定有点儿钱吧。屋子了,成年舞会了——她也是个公众人物!” “都是赌博的一部分。”福伊尔坦率地说。 “赌博?” “罗妲·乔斯林的赌博。她希望自己的继女能嫁个有钱人,因此她说服埃德加·乔斯林给成年舞会付了账单。真是一场豪赌——投机买卖。罗妲和凯蒂都没剩下一分钱。不过,按照罗妲所说,女孩本人并没有意识到这一点。” “是啊,她不知道。” “那么——你也不知道?” 李奇变了脸色:“就算我知道,心意也不会有半点改变!” “莫非你有什么好亲戚,若是你娶了凯蒂,他们能拉你一把?” 李奇用纯威士忌灌满空杯子,一口饮尽。 “没这种事。我老爸是克里夫兰的银行家。当地警方会告诉你,一九二九年华尔街崩盘之后他冲自己开了一枪。反正你迟早要知道,我就说给你听了。那时候我正在大学读三年级,出事之后我只好辍学。我来了纽约,立志要当小说家,不是畅销书写手,而是正经作家。陀斯妥耶夫斯基之类的……可惜没能成功。接下来,我改写乱七八糟的东西——商战故事、爱情故事、动作故事——‘西方民主社会的民间散文’。可是,我连这些东西也卖不掉。我就是那位想把灵魂卖给魔鬼的人,只不过连魔鬼也不想买他的贫弱小灵魂,再贱也不要……一个人拿自尊换钱,却找不到人肯接手,还能有更加屈辱的事情吗?总之我不知道。那就是我了——背叛了自己的全部信念,连一个红子儿也没看见!某天晚上,我走进一家酒吧,只想淹死在自己的郁闷中,撞见的不是别人,却是我的大学老伙计,一位纽约的兄弟。他不知道我混得有多惨,还以为我从克里夫兰来纽约玩耍,于是把我介绍给他的朋友,他们开始拉我去这儿去那儿。每次邀请我都接受,因为那意味着一顿免费的大餐。忽然间,我想到一个主意,闲话栏的写作或许有利可图。我匆忙写了点儿东西,拿去给报纸编辑看,然后——然后就是又一个白手起家的故事了。” “还以为你拿打字机混饭吃的哩。”福伊尔探长酸溜溜地说。他对李奇先生的厌恶之情溢于言表。 不过,拜佐尔却觉得表面上的轻浮只是李奇的惯用伪装,藏在底下的是失败的苦涩滋味——他所谓的“免费大餐”,裁缝“赊”给他的衣装。 “你第一次遇见凯蒂·乔斯林是什么时候?”拜佐尔问。 “去年夏天。泰德·奥尔德里奇,马球明星,他邀请我陪他去英国马球总会,我们在回家的船上遇到了凯蒂。航程还没结束,她就和我私下里许了终生。若是在岸上,肯定不会发生这等好事,罗妲·乔斯林像是老鹰似的盯紧了凯蒂的一举一动。不过,罗妲、维克特琳,还有帕斯奎尔那头肥猪,他们都晕船,因此不知道我们之间发生了什么。我们没有告诉任何人——我们知道那不会有好结果。罗妲对凯蒂早有许多盘算。” “乔斯林小姐是被舞会那天下午喝的鸡尾酒毒死的——” “毒死的!鸡尾酒?上帝啊!你的意思是说,凯蒂是在乔斯林家宅里给人下的毒,而我当时还在场?” “一点不错。关于鸡尾酒会,你有什么可以告诉我们的吗?” 李奇花了好长一段时间才聚集起精神。之后,他回答道: “那天,我心情实在不太好。当天早上,我写小说的时候遇到了极大的障碍,我有把手稿付之一炬然后去跳河的念头。等到了乔斯林家,我发现凯蒂也正心情低落。我们在角落里听别人说了一阵子话,她对我说,‘罗妲真心以为我要嫁给丹宁,她的心意坚定得怕人,她吓住我了。’ “我们原本打算等我的小说完稿就结婚。可是,我觉得当时的情形逼得她要发狂了。于是,我说,‘不如今天夜里私奔吧——就在舞会进行到一半的时候?’我刚刚喝了四杯鸡尾酒,估计都是酒精让我这么不顾一切的。我告诉她,晚上十一点我会开车在七十九街的公园入口等,不见不散。她不确定究竟能不能溜出来——即便能行,也得在子夜过后。她的想法是等舞会上的来宾数量多到足以掩盖她的离去之后再离开大宅。我们打算一路开车去华盛顿——要匆忙结婚,那里似乎是唯一的选择。 “离开了乔斯林家宅,我不得不进城见老头子——我指的是我的主编。见完他,我上餐厅吃饭,问托尼·贝尔奇借了他的别克轿车。我在十点四十五分到达七十九街的公园入口,那时候我的手表走得很准,因为我迟到,老头子骂了我好几句,他逼着我拿办公室的挂钟对时,办公室的钟是根据收音机对时的。因此我准时赴了约会——但凯蒂却一直没有露面。 “凌晨三点,我认为她要么是病倒了,要么是罗妲发现了我们的计划,从中作梗。幸运的是我还留着舞会的邀请函。我开车回这儿,换上晚礼服,又进城去乔斯林家。乔斯林家灯火通明,舞会的音乐一直传到了大街上。我走进宅子,凯蒂正在跳舞,看起来精神抖擞,心情似乎好极了。她看见我,还冲我笑了笑——仿佛什么也没发生一样。 “我的第一个感觉是松了一口气。我很高兴看见她一切安好。可下一个瞬间,我被她对待我的方式气得怒火中烧。我等了她足足四个小时,那天夜里冷得像是冰河世纪。我走到吧台,一口气喝了好几杯。也许是喝得太多了。接着我在她跳舞的时候插进去,就想听听她怎么解释。信不信由你,她连一句对不起都没有说,也没有试图解释什么!她心情畅快,无忧无虑,只和我聊一些琐事。 “那时候,我太过茫然——或是喝得太多——已经不懂得生气。我把她独个儿拉到图书室角落,想问她究竟发生了什么,可是——她不肯听我说话!我刚用手搂住她,她就将我一把推开。我再也忍受不下去了。我撇下她,离开她家。我猜得出发生了什么。罗妲不知怎的从她身上问出了所有经过,说服她打破我们的誓约。凯蒂是个软弱的人,很容易被说服,这个小妖精把我给甩了! “那时候,我什么也不在乎了,甚至懒得写篇报道交给编辑部。我径直回家,然后——呃——喝得酩酊大醉,倒头就睡,醒了就写小说,写厌了就继续喝酒。从那天之后,我再没出过门。老天啊,想想就让人难过,最后一次见到凯蒂,我们居然还吵架了。” 拜佐尔打破了随后降临的沉默: “你有没有动过这样的念头,舞会上的女孩不是凯蒂·乔斯林本人?” “什么?” 福伊尔将安乔装顶替的事情又讲了一遍。 “这么说——凯蒂守住了承诺!她想来见我——病得那么重,她还是来了。我等待她的那几个小时,她正在咫尺之外静静死去!” “从下决心与你私奔那刻起,她一定就开始筹划变装出逃了,”拜佐尔说,“因此她离开家宅的时候才穿着安的衣服,而不是她自己的。她显然没有意识到她的身体有多虚弱。按照维克特琳所说,凯蒂和罗妲一样,都只认为这是又一次慢性疟疾发作。舞会那日下午她与你的谈话表明,她很害怕罗妲对她藏书网的算计,当晚她想尽方法离开了家宅,可那耗尽了她最后的几分气力。走到七十八街和第五大道的路口,她肯定再也走不动了,后来人们就在那儿发现她的尸体。暴风雪的夜晚,又是凌晨时分,公园边的道路一个人也不会有,雪很快埋住了她。” 李奇用手掩住了脸面。 “要是我和她跳舞的时候不是喝得半醉,肯定能看穿这桩事情——我知道我能够。凯蒂面容上的每一根线条都刻在我的心底里。” “丹宁呢?”福伊尔看着拜佐尔,“他没喝醉,怎么被安骗了过去?” 拜佐尔点点头:“我一直怀疑,丹宁对凯蒂的爱意有没有他声称的那样深厚。” 李奇看看福伊尔,又看看拜佐尔。 “要是丹宁不爱她,又为什么纠缠着她,要和她结婚?” “他有没有直接向她求婚?”拜佐尔问。 “我想没有。她总和他保持一臂的距离。可是,每个人都认为他想娶凯蒂。罗妲对此十分确定。” “就你所知,有什么人为了任何原因恨凯蒂吗?” “谁会恨凯蒂呢?当然了,我一直有种感觉,乔伊特太太不喜欢凯蒂。可是,我觉得那不过是因为乔伊特太太又老又自以为是,而凯蒂又年轻又快活。” “还有一件事情,认得这件东西吗?” 福伊尔摊开手掌,亮出那枚钻石戒指。 “怎么?这是我母亲的订婚戒指!” “你确定?” “我当然确定,”李奇解释道,“戒指侧面的V字形划痕我到哪儿都认得出。我把戒指给了凯蒂。她不能戴在外面,不过总放在钱包中。你从哪儿找到的?” “帕斯奎尔的房间。” “什么——帕斯奎尔的房间?”李奇惊得不知说什么好,“可凯蒂从来不去那里!她不喜欢帕斯奎尔,除了罗妲,谁也不喜欢他。我——我搞不懂了。” 出得门外,站在晃晃悠悠的门廊上,福伊尔重重地叹了口气。 “听说凯蒂没钱的时候,你觉得他的样子是不是在做戏?婚财猎人相信女孩继承了大笔家业,想毒死女孩独霸财富,到头来却发现女孩本人也是个婚财猎人,只可惜为时已晚。” “有这种可能。不过这样太冒险,有可能打破婚约。” “老天啊!接下来呢?”福伊尔嘟囔道。 回到办公室,这个问题立刻有了答案。 “头儿!”一名穿制服的警察叫道,“十九分局刚刚传话过来,说他们昨晚上捉住一个年轻人,那小子醉酒,行为不端,攻击警官,他们在他身上找到两份菜单——翻版印刷的法文菜单,不是打印的——上头没有餐厅的名字——只有一个挺好玩儿的图案,像是独角兽,还有一个日期——和凯蒂?乔斯林的成年舞会是同一天。有位兄弟拿菜单给承办舞会餐食的人看,他认出来那两份菜单正是乔斯林家舞会上用的。” “逮住闯门的了!”拜佐尔大叫。 “分局的弟兄有没有问出那鸟人的名字?”福伊尔问。 警官面露难色:“呃,头儿,他说他叫阿道夫·希特勒。” 第二十章 页边花饰 三十分钟后,一名年轻、高挑、面容憔悴的男人被带进了福伊尔的办公室。他穿的倒是晚礼服,可一只裤脚管从膝盖的地方扯破了,整套衣服都被尘土弄得灰蒙蒙的,白色领结也散了开来。他的头发乱蓬蓬的,下嘴唇有个破口,一只眼睛还黑了眼圈。 福伊尔上下打量了他几眼。 “那么,希特勒先生,凯蒂·乔斯林成年舞会的晚上,你到乔斯林家宅干什么去了?” “原来如此!”年轻人没问可不可以就一屁股坐了下来,“我想你一定是认出菜单上的乔斯林家徽章了?你有没有注意到它违反了两条纹章学的准则?老爷子肯定拿钱买通了做族谱的,给他伪造了一个。” “纹章?哦,你指的是那只独角兽?不,让我们开动脑筋的是日期。年轻人,给我听好了,你少跟我扯废话。这是一桩谋杀案,事态严重。你的真名是什么?” “我不认为我的名字对警方有什么用处,探长大人。我叫埃尔默·贾德森。” “你为什么要闯入乔斯林家的舞会?” 年轻人笑了笑:“因为我得吃东西。” “吃——东西?” 福伊尔想到过各种各样的解释,唯独漏了这个。 “完全正确。吃东西。下贱,但又没别的法子。我想当一名人类学家。我正在哥伦比亚大学念书,晚上到百老汇的一间小旅馆当账台挣钱,旅馆叫米拉马尔。挣的钱够付房租、学费和书本。很不幸的是,余钱不怎么够吃饭。这就是我解决问题的方法了——闯入豪华聚会。 “米拉马尔的工作要求我穿晚礼服,我的上班时间是下午六点到凌晨两点。出来的时候恰好吃晚餐。这个社交季,我靠咱们国家的有钱人养活。我记得华府某个部门花了不少时间和金钱,设计出一系列给穷人的‘均衡餐食’。你知道的,人造黄油代替奶油,隔一天吃一次肉,不吃橙子吃西红柿。可是,贫穷如我的角色,却能够享受一整个冬天的不均衡餐食。唯一的问题是,我有点儿吃腻了鱼子酱、山鸡、水龟和肥鹅肝。我还宁可吃腌牛肉配卷心菜!” “你为什么拿那两份菜单?”探长追问道。 “哥大的某位老兄说,我之所以能闯门,只是因为现如今大家都在酒店办宴会。我和他赌了一个星期的薪水,赌我能闯一个在私家住宅里的宴会。拿菜单是为了证明我的确进去过。” “你怎么进乔斯林家的?”拜佐尔问。 “我和别人调换了夜班。下午四点来钟,我在晚礼服外面套了件旧雨衣,拿了一把装点米拉马尔门厅的红玫瑰,溜溜达达去了乔斯林家。红地毯已经铺了起来,卸货的出入口停了几辆运货的车子,各色人等进进出出——卖花的、供应餐食的、送信小弟,诸如此类。跟着人群走进在地下室的厨房真是不费吹灰之力。我看见几位头戴厨师帽的人物,就冲他们挥挥玫瑰花,问他们,‘劳驾,往哪儿送?’他冲我瞪了两眼,说,‘当然是楼上了!’于是乎,我和一位送信小弟上了楼,他抱着一把栀子花,他说,‘伙计,这边走,’领着我进了一间宽敞的私家舞厅,那气派和电影里头演的一样。房间中有许多花商的人在布置鲜花,大家都忙着做事,谁也没特别注意我,我把玫瑰花往角落一塞,就上楼去了。 “实在容易得出奇。我找到一个没开放的房间,躲在屋里。时间过得飞快,我口袋里有一条巧克力,还有一本小书,讲的是东北印度库其一鲁夏部落源自一妻多夫的叔娶嫂制。到了凌晨三点,我觉得宴会该是进入高潮了,就拿随身的梳子把头发梳理整齐,点起一支香烟,堂而皇之走进走廊,扮出一副主人的模样。” “等你下了楼才被人注意到?” “也不是,我还撞见了别人。没走几步路,走廊上不远处的另一扇门打开了,一个脸长得和生面团似的胖子走进走廊。我的鸡皮疙瘩登时爬了一身。可是,他看起来和我一样受了惊吓!他的脸都绿了,嘟囔着什么乔斯林小姐叫他拿围巾,所以他才进了她的房间。我忍不住问,‘围巾呢?’他的脸色顿时更加难看了,说什么他没找到。他大概根本没想到我是闯门的吧。 “下楼路上我没再遇见别人,径直去了餐厅。老天啊,就好像美梦成真!玫瑰花和草莓摆满了每张桌子,可外面却是冰天雪地,路灯成了冰柱,工人正在铲雪。我拿了两份菜单当做战利品。吃得心满意足,我踱进舞厅,对身旁的人说,‘敢问一声,哪位是凯蒂·乔斯林大小姐?’他回答说,‘天晓得她是哪一位。我只是乔伊特太太的“单身汉名录”里头的一个名字而已!’ “这时候,一位老兄板着脸走到我旁边,说,‘请这边来,先生,’没等我弄明白发生了什么,我就被领进了一个小房间,里头有个花白头发的老太婆等着我,她开始威胁我,说要扭送我见官什么的。我正听她说得起劲儿,门开了,那个胖子走进房间——就是我在楼上走廊遇见的脸长得和生面团似的那位。 “兄弟们,他一看见我,险些给吓昏过去!他以为我要告发他!他告诉那个老太婆——他管老太婆叫乔伊特太太——赶快送我离开,她垂下眼睛,说:‘真的吗,帕斯奎尔先生……’我看着胖子的眼睛,说:‘晚宴的菜单怎么办,老兄?我能带走吗?’他肯定给吓得一哆嗦,叫道:‘敬请随便!’——他太紧张了,就想让我快些滚蛋。我把菜单塞进口袋,亮给和我打赌的那位朋友看过之后就忘了它们,要不然也不会被你们找到。” “凯蒂被谋杀的消息见报后,你为什么不来找我们?”福伊尔厉声问道。 “呃——这个嘛,探长,换了你是我,你会怎么处理?”年轻人正要咧嘴微笑,却给破裂的嘴唇挡了回去,“不知为何,我有一种预感,学校里说话算数的大家伙们对我的闯门行为不会太赞许。说不定还会因为给母校抹了黑而穿个小鞋什么的。我知道警察找不到我。要不是昨天晚上在丽姿酒店空腹喝了几杯香槟,菜单又凑巧放在身上,你们永远也找不到我,再说我也没什么能帮到你们的。我对谋杀案一无所知。” “只是你的一面之词,”福伊尔的笑容很是阴沉,“没有能证明你说了真话的东西,对吧?” 年轻人想了片刻:“还真有那么一件。要是您愿意屈尊去三楼最里头一间卧室,看看床垫底下,你会找到一件旧雨衣。我下楼的时候不得不留下它。等你查完了,最好能还给我。” 闯门的年轻人离开后,福伊尔摸出他的蓝白格手帕,擦拭着额头。 “我受够了这些年轻人的嘴皮子,真不如和老家伙们打交道。比起来,跟旧派的盗贼——甚至持枪歹徒——说话简直是享受了。很遗憾,看起来咱们又得找罗妲和帕斯奎尔聊聊了。” 罗妲·乔斯林打量了一圈福伊尔邋遢寒酸的办公室——好奇心总是难免的。她伸出坚定的手,从檀香木匣子中拿起一支香烟。 “看来你找到香烟盒子了。”拜佐尔摸出打火机。 “噢,这不是我弄丢的那只!”她停了下来,没有点燃的香烟挂在嘴边,“多奇怪啊,你竟然记得这等小事!” “一直没找到弄丢的烟盒?” “没有。我在家里找了个遍,因为那个盒子可以换好几百块钱——”她笑了笑,“就不需要告诉你现在我有多需要钱了吧?不过,您把我叫到这儿来,不止是为了问我的香烟盒子吧?” “当然不是,夫人,”福伊尔用谴责的目光瞪着她,“我们找到菲利普·李奇了。” “好极了。”罗妲丝毫不为所动,注意力完全放在香烟上。接着,她露出了笑容——是愿赌 670d." >服输的赌徒听天由命的笑容。 “好吧,探长。不用问了,我来回答你的问题。凯蒂刚失踪的时候,我确信她是抓住安冒充她的机会,和菲尔私奔了。这两个孩子总以为他们守住了秘密,可惜我没有表面上看起来那么愚蠢。他们每次对视的时候,眼神早就出卖了他们。这能解释所有的事情,对吧?我没有让私家侦探去医院和停尸房,而是让他们去找菲尔·李奇——要是能赶在他们成婚前就再好不过了。要是没能赶上——唉,也没什么别的好办法,只能让法院判决婚姻无效或是让他们主动离婚。很不幸,我雇的侦探没能找到菲尔的半点踪迹。话说回来,若不是你们来我家,我是决计不会往凯蒂有了三长两短那方面想的。” “为什么不告诉我们,凯蒂刚失踪那会儿你以为她是和李奇私奔了?” “你们说凯蒂出了事的时候,我不敢确定那是不是真的,只要凯蒂还活着,我就想把她和菲尔的丑事当做秘密,免得丹宁听说了就此对她失去兴趣,或是起了嫉妒的心,或是别的什么反应。于是,我告诉你们说凯蒂是丧失了记忆才跑上街的——我根本没有思想准备,那些都是当时心血来潮编的。” 福伊尔轻蔑地说:“乔斯林太太,那可就是作伪证!” “胡说八道,探长。我又没有宣誓。” 拜佐尔对福伊尔笑笑:“在当时似乎没有理由要盘问乔斯林太太,对吗?说起来,我有几件事情想请教请教。” “比方说呢——?”罗妲心平气和地望向拜佐尔。 “你是不是告诉安·克劳德,李奇是个浪荡公子,免得假扮成凯蒂的安在他表露爱意的时候当了真?” “那是当然了。我必须让安有所准备,要不然菲尔和她说两句情话,她还不得把戏演砸了?若是知道菲尔和凯蒂真在恋爱的话,不知她还会不会那么对待他。” “可是,凯蒂也打算瞒骗李奇先生吗?” “哦,不,我觉得她并不想让假扮的自己去骗菲尔,所以她才没有告诉安该如何应对菲尔的示爱。我想,凯蒂一定认为,等安扮演凯蒂出现在舞会上,她和菲尔早就远走高飞了。多可惜啊,直到凯蒂失踪我才想到这一点。” “这些都只是你的说法而已,乔斯林太太!我们怎么知道你不是一开始就打算害死凯蒂,强迫安永远假扮她?安和李奇没有情感上的纠葛。说不定你计划先找人给她下精神不正常的诊断,再逼着她用凯蒂的名字嫁给丹宁,好让你染指丹宁的大笔金钱!” “探长先生,您说话非得用吼的吗?” “或许这才是你没有说出凯蒂和李奇的关系的原因。你知道凯蒂想嫁的是李奇,而不是丹宁,这给了你谋杀凯蒂、让安永远坐上她的位置的动机。或许这就是帕斯奎尔在我们第一次见到你的时候说你杀了凯蒂的原因。或许这整件冒名顶替的事情只是你的不在场证明。只要大众认为凯蒂活着,就不可能公开指控你谋杀了她。有安扮做凯蒂,大家都会有这样的念头,你知道不会有人关心安的下落。或许诱骗中毒的凯蒂穿上安的衣服走出家门的不是别人,正是你。这却是谋杀史上的新把戏了——让受害人在死亡之前,自己伪装成别人,自己离开犯罪现场!” 罗妲将烟头掐熄在福伊尔的烟灰缸中。 “要是这套说辞的情节剧色彩淡一些,用在好莱坞电影中倒是正好了。时下流行现实主义——好莱坞也不例外。我不需要这么精妙的诡计拆散凯蒂和菲尔·李奇,只需要告诉菲尔,凯蒂是个穷光蛋,这桩风流韵事也就到头了。” 福伊尔绝望地看着拜佐尔。罗妲的名字保护了她,不让她经受更加严苛的盘问,罗妲将这一点利用到了极致。 “你没有想到要提醒安,她在假扮凯蒂的时候或会遇到丹宁的示爱?”拜佐尔问。 “除非有婚约在先,丹宁这样身份和年龄的男人是不会向身处凯蒂位置的女孩主动示爱的。” “可是,他在舞会上就这么做了——按照安·克劳德所说。能和我说说怎么回事吗?” “不能,除非——你确定安的证言靠得住吗?” 她的笑容惹恼了拜佐尔。他决定彻底挑起战火。 “你知道帕斯奎尔先生有吗啡瘾吗?” 她嘴唇上的口红一下子十分显眼,他知道她粉底之下的面色陡然变成苍白。 “我——我不确定……” “或许你不想确定吧?” “或许。” “你就没有想过,或许是他瞒着你给凯蒂下了毒?” “路易士?”她的呼吸急促起来,“当然没有!他为什么要毒死凯蒂?” “知道吗,安扮成凯蒂参加舞会的时候,曾经派他去凯蒂的房间拿围巾?” “安要围巾干什么?”罗妲的声音拔得很高,“她在跳舞。屋子里热得怕人,又没有花园好让她吹风。” “那么,帕斯奎尔在舞会那天夜里去凯蒂的房间干什么?” “我不知道。” “有没有可能是凯蒂本人要他拿围巾?” “凯蒂在发烧。她觉得浑身发烫,不停掀开床单。再说,她在安的房间里,那儿有的是围巾!” 拜佐尔露出笑容:“帕斯奎尔显然不是你这样老练的撒谎家,乔斯林太太。舞会当中,有证人看见他走出凯蒂的房间。他主动说出的解释是凯蒂要她来拿围巾,可是他没有找到,这个答案实在不怎么可信。那时候凯蒂的房间已经没有人了,对吗?” “没错。” “这枚戒指,李奇给凯蒂的礼物,为什么会在帕斯奎尔在马厩上的房间里,你有什么想法吗?” 罗妲紧盯着拜佐尔手中的戒指,仿佛那是伺机而噬的毒蛇。 “真不敢相信!她好大的胆子!” “谁好大的胆子?” 粉底之下,罗妲的面色涨得通红,但是她没有再多说话。 “凯蒂会不会私下里去见了帕斯奎尔?或许她早已不是你以为的那个小孩子了?” “不可能!太荒谬了!”罗妲大叫。她搁在膝头的双手颤抖个不停。 “你确定,你不知道帕斯奎尔在舞会那晚去凯蒂房间干什么吗?” “要是知道,肯定告诉你。可惜我不知道。” 罗妲离开之后,福伊尔说:“这下子你激得她够戗,医生,真不知道她看上那个苍白的肥猪什么地方了!” “或许是一种性反常行为,”拜佐尔说,“和某些病态人群喜欢腐烂水果的滋味一个样。许多刺激性欲的东西是不受逻辑控制的,你得明白——基本上和心理学上的联想有关。” “帕斯奎尔在哪儿?”福伊尔问。 杜夫翻看笔记簿。“您所询问的对象二十分钟前走进了五十九街上的维维安尼画廊。”他这样念道。 “很好,”福伊尔看着堆满了其他案件的文书的桌面说,“穆伦斯下次打电话的时候,叫他把帕斯奎尔带过来,有问题要问他。” 走出大楼,拜佐尔拦下一辆计程车。 “维维安尼画廊——五十九街。” 第二十一章 粗略速写 维维安尼画廊就在第五大道路口。一面陈列橱窗中是伦勃朗的乌贼墨画,另一面中是十八世纪英国画派的肖像画,镀金画框上用黑色字体标着:“贺荣郡的贺荣先生。”一张不起眼的布告贴在门口: 约书亚·雷诺爵士及同时代艺术家之画作展览 十一月至十二月 拜佐尔端详了一阵贺荣先生年轻、傲慢的面容。自然主义的画笔记下了每一抹光影明暗。艺术家的唯一目标是用二维媒介尽可能精确地转录三维的世界,其中的技法与超现实主义情绪化的象征手法之间的差别,就仿佛散文和诗歌的差别一样。拜佐尔记得维维安尼是那种绝不为在世艺术家办展览的地方。仅仅在死亡后给画家的风格圈定范围,让作品有了高尚的价值之后,画家才可以指望维维安尼能为他赋予开办展览的荣耀。画廊的理想观众是百万富翁,他们觉得艺术是比读报纸和研究癌症更加有品位的爱好,按照维维安尼的想法,崭露头角的年轻艺术家应该被拉去吸毒气,在他们成名之前将其人道毁灭。 拜佐尔正要转身前进,大门忽然打开,帕斯奎尔走了出来。他敞开着身上的皮毛领子长外套,头戴威尼斯长毛绒的黑色洪堡软帽,手中拿的是一件用棕色厚纸包裹的长方形平板东西。 “早上好,”拜佐尔说,“不知道您也喜欢雷诺。” 帕斯奎尔的脸上没有露出半分惊喜的神色,就连他湿润的红嘴唇也立刻变得苍白。他吞一口唾沫,吸一口气,又吞一口唾沫,厚实的脖子随之现出皱纹。随后,他拔腿朝麦迪逊大道的方向跑去。 路人纷纷回首,观望一个矮胖男人怀抱棕色厚纸包裹的东西在街上狂奔,厚实的外套在身后如羽翼展开。等拜佐尔追上他的时候,他喘得仿佛刚刚跑完五百码,而不是五十码。 惊恐让他有了一种鲁莽的勇气,他向拜佐尔下巴的方向疯狂地挥出右拳。拜佐尔干净利落地闪开,给帕斯奎尔的腹部轻轻来了一记勾拳。帕斯奎尔随即趴倒在地,帽子掉下来,冲一个方向滚去,包裹则飞向另外一个方向。有什么东西掉出他的胸袋,“噗”的一声落进雪地中。 拜佐尔捡起那东西。那是一个女用的铂金烟盒,镶嵌着小粒的暗色蓝宝石——看似平常,实则昂贵。 “这不就是罗妲·乔斯林丢失的那个烟盒!”拜佐尔叫道。 帕斯奎尔对他怒叫:“我要难受死了。” “你这个残忍的凶手!”一位脚蹬平跟鞋的中年女性摆出国际联盟的姿态骂道。她对拜佐尔的面孔摇晃着雨伞,“都是你的错!我看见你一路追赶这个可怜的家伙,来人啊,逮捕这恶棍!” 一名穿制服的交通警察推开众人,走进正开始聚拢的小小人群的中心。 “我是地方检察官办公室的威灵医生——”拜佐尔开口解释。 “那又怎样?”警察毫不掩饰他的怀疑神色。 “我是一名精神病医生——” “敢情您这是在给这可怜人做心理分析?听着,我要控你袭击——” “没事了,鲁尼。他是威灵医生。” 穆伦斯,安排盯梢帕斯奎尔的人,他气喘吁吁地赶到了。 他的体质不适合快跑,而且又站在街对面看着维维安尼画廊的大门……拜佐尔走进福伊尔的办公室,手中拿着那个棕色厚纸的包裹。他抄起折叠小刀,切断绳索。福伊尔从他背后望过去,看见一幅用原木画框装裱的红色铅粉画。 “毫无疑问,法国,毫无疑问,十八世纪,你说呢?”拜佐尔将画平放在福伊尔的办公桌上,细细打量画中诱人的裸体女人,她们的面孔稍嫌色情,胴体光润得仿佛粉色和白色的海豹毛皮。 “哼哼,我对艺术没什么研究,”探长答道,“我只知道专员大人肯定不会允许我在办公室挂这样的东西。” “哈,我也不觉得这幅画适合警察总局。”看够了美丽的胸脯和大腿,拜佐尔将小刀插进画框一角。两块木头应刀而分,白色粉末洒在了探长的绿色记录簿上。 “艺术作品的进口是免关税的。你或许还记得前阵子报纸上的争吵,海关官员认为现代雕塑不算艺术品,需要征税。不过,古董从来不需清关手续。若是他们见到这幅画,关注的肯定是画作而非画框。尤其是男人。这真是走私毒品的好办法。” 福伊尔吹了声口哨:“维维安尼画廊,不至于吧!” “恰恰相反。正需要这样闻名遐迩的高尚画廊——不会有人怀疑。” “哈,我绝对不会再说心理学的坏话了。”福伊尔心头涌上敬佩的感情,“医生,你是怎么想到的?” “这次却不是心理学了,只是常识判断而已。一位超现实主义的画家,去参观雷诺这样纯粹的具象派画展,而且去了不止一次,这其中的原因肯定与艺术无关。帕斯奎尔也许会像超现实主义的教父布莱克那样,去一次,但仅仅是为了去嘲笑雷诺。可是,他绝对不应该去两次,除非他还有别的事情要办,这事情肯定不平常,因为维维安尼从不展出在世艺术家的作品。当我听说帕斯奎尔又去了维维安尼,我马上也到了那儿,为了确认他们十二月只展出雷诺作品。我本来想回来报告我的想法,可帕斯奎尔正好夹着那幅画出来。一看见我,他自然而然地假设我什么都知道了,来的目的是捉他一个人赃并获。他昏了头,企图逃跑——我追他是因为怕他真的就此逃之夭夭。” “我们得把维维安尼查个底朝天。谁能想得到呢?这样的一个高尚场所!”福伊尔拿起电话,指示扫毒组的警官出动,拜佐尔点起香烟,放松情绪。 “帕斯奎尔身边还有这个东西,”拜佐尔将烟盒搁在桌上,“罗妲·乔斯林的烟盒。” 台灯的光映在蓝宝石上,宝石闪闪发亮。 福伊尔抬眼望向拜佐尔:“这么说,不是意外丢失的了?” “不。罗妲丢失烟盒根本不是粗心失误——和乔伊特太太弄丢了眼镜一样。” “原来和罗妲吸烟过多没有关系啊?”福伊尔咧嘴一笑,“医生,真高兴你不是永远正确。我都快染上自卑症了——你们是如此称呼这毛病的吧?帕斯奎尔为什么要偷拿罗妲的烟盒呢?” “不如问他。” 帕斯奎尔看见摆在福伊尔桌上的烟盒,还剩下的一丝顽抗精神立刻烟消云散了。 “不要告诉罗妲!”他含泪说道,“她绝不会明白的!” “为什么要偷烟盒?”福伊尔逼问道。 “我没有偷,您得明白,”帕斯奎尔向探长投去责难的眼神,“她总是说,她的就是我的。” “那么,你为什么要不告而拿?” “离了吗啡我没法画画,吗啡是个昂贵的爱好。我不确定罗妲是否愿意花这样的钱,因此我从来没有告诉她。一开始在戛纳的时候,她时不时给我些小钱,她的bbr>..朋友也愿意拿大价钱买我的画。可是,罗妲在纽约的朋友不如在欧洲多,而且这些纽约朋友似乎对我的画也没有兴趣。到了这儿,不知为什么,我也没什么作画的心思。我被美国的拜金主义打垮了。罗妲自己也缺钱用,她说,必须等到凯蒂嫁给丹宁之后,我才可以随便花钱。她总说我不需要钱,因为我吃在她家,住也住马厩上的免费房子。瞧这话说的!好像艺术家只要有面包和屋顶就活得下去。” 帕斯奎尔小牛一样的棕色眼睛露出忧郁的色彩。 “吗啡在纽约比在戛纳贵,可是我离不开它,于是——我开始偷拿东西。大宅里有许多值钱的小零碎——都是一些不见了也没人想念的东西,比方说电铃按钮和电灯开关上的金饰和石英。可是,我弄到的钱只够买一盎司,用不了太长时间——特别是买来的货色还是拿小苏打冲淡了的,维维安尼供的就是这种玩意儿。凯蒂舞会那天晚上,我终于有个好机会,可以搞到真正值钱的东西,因为大家都忙着参加舞会,谁也不会注意我。我溜进罗妲的房间,拿走了烟盒。我又溜进凯蒂的房间,拿走了你们在我房间发现的钻石戒指,我觉得凯蒂肯定不会想起那枚戒指,因为从来没看见她戴过。它和许多杂物一起丢在她的钱包中。 “你们发现那枚戒指之后,我拿烟盒去了维维安尼。我知道有人监视,可是我不认为警察会觉得艺术家去画廊有什么可疑之处。该死的魔鬼,维维安尼,不肯收烟盒。他说我得拿去典当或者卖掉,他只收现金。警察在监视我,我哪里有胆子去卖或是拿它去当铺! “我苦苦煎熬了好几天。我不知道纽约还有什么别的地方可以搞到吗啡。今天下午我又回到维维安尼画廊,说:‘外头有警察在盯梢,要是你不马上给我那东西,我就去告诉他你是个毒贩子。’要不是外头真有警察在等我出来,估计维维安尼当时就会杀了我。他给我一幅带框的画,告诉我画框中有一盎司。即便如此,他还是不肯要烟盒——‘太冒险了。’他说。这显然是女性的烟盒,让他起了警惕的心理。烟盒,还有我和乔斯林谋杀案的关系。要是我现在作证指控他,你们不会送我进监牢吧?监狱生活肯定能要了我的命!艺术家的五感比平常人敏锐那么多,普通人能忍受的他一定忍受不了,他也不该被约束凡人的法律审判。” “也许吧,”探长干巴巴地说,“可惜美国的刑事法典不是这么说的。” “帕斯奎尔先生,你对化学有研究吗?”拜佐尔问。 “没有,为什么问这个?” “只是想知道,你是不是存心喝掉了半杯凯蒂的鸡尾酒,因为你事先知道吗啡瘾让你对热素免疫?” “我怎么可能百分之百事先确定吗啡让我免疫?”帕斯奎尔气急败坏地叫嚷道,“你该知道,我不会冒这样的风险。我的生命不只属于我自己——更属于子孙后裔。你为什么非要含沙射影,追着我不放?”他丰满的下嘴唇颤抖着,“要是你一定要找人下手,不如去找尼古拉斯·丹宁!问问他,为什么他会打破惯例,和记者说话,让人拍照?问问他,为什么他四处宣扬他和凯蒂互相爱恋!” “什么,难道不是?”福伊尔吼道。 “在戛纳的时候我这样想,罗妲也是。可现在我不确定了。我想你已经注意到了,直到凯蒂去世之后,他才宣称要娶凯蒂,罗妲没法戳穿他的牛皮!” 福伊尔再也沉不住气了:“你的意思是他在泡凯蒂,但背着所有人?” “不。请允许我套用您的古怪说辞,探长,我的意思是他根本没在‘泡’凯蒂。” “你管我用什么说辞!如果不是为了凯蒂,他来美国又是干什么的?” “哈!”帕斯奎尔的笑容陡然变得狡诈起来,“让我给你一个小小的提示吧。凯蒂舞会前一个星期左右,罗妲和我去华尔道夫吃饭。我们很晚才离开。街道已经空了,只有一两辆车子来来往往——有辆车停在丹宁下榻的塔楼公寓门口。车里的人我一眼就认得出——菲利普·艾斯特班·科多巴上校,一位南美洲的外交官,在欧洲很有名气。” “那又怎样?” “难道非要我替你思考?丹宁来美国的真实目的难道不可能是为了和那位南美洲的上校做生意,卖给他什么新毒气或是新炸药的配方?要是他公开和丹宁会面,敌对政府或许会有所耳闻,派两个间谍来偷配方。” “戴厚面纱的波兰口音金发女郎?”福伊尔恨恨地说,“还是驼背的豁嘴中国人?” 帕斯奎尔恼怒地说:“国际间谍真的存在。” “化学研究也存在。现如今哪还有什么国家派间谍偷配方?只要有人使用新毒气或是新炸药,一流化学家马上就能原样复制出来。” “可是,战争中时间很重要,”拜佐尔插口道,“也许为了隐藏某样东西的存在,上校把丹宁拉到纽约来谈判,上校在纽约没什么名声,被人看见也不怕引起关注。” “凯蒂·乔斯林和这事有什么关系呢?” “呃……”帕斯奎尔咬着他修剪整齐的指甲说,“丹宁总得找个台面上的理由来美国,对吧?如果是凯蒂是他放的烟幕弹呢?巴尔扎克的《女人做戏》不就是用生意来掩饰风流韵事?丹宁之所以打破规矩,和记者说话,让人拍照,不都是因为他希望大家相信他与凯蒂之间的爱情关系?她死了和活着一样好用,或许还更好用了哩!西方新闻社派发了一篇报道,说他悬赏捉拿谋杀凯蒂的犯人。报道配了一幅照片,照片下面写的是‘福伊尔探长与丹宁先生会面后离开华尔道夫酒店’——西方新闻社供稿给好多南美洲报纸。” “嗯哼,”福伊尔起了兴致,“你看见的真是那个艾斯特班什么上校吗?” “当然了。我生在圣费尔南多,从小就认得艾斯特班上校。” 帕斯奎尔被带了下去,福伊尔看向拜佐尔。 “要是这条线索来自别的证人,我肯定会严肃对待,可是——帕斯奎尔——医生,你怎么看?” “我也不清楚。照理说,尼古拉斯·丹宁这样的人不需要这样复杂的迷局也能守住军火配方的秘密。他一点儿也不像小说里的傻大胆英雄,把绝密的潜艇计划塞在口袋里,随便找个酒吧,带上第一个看见的女人回家共进晚餐。他只用寻求警察的暗中保护,配方就能要多安全就有多安全了。何必费好大周折跑到美国来,还要瞒骗凯蒂和罗妲?” “问住我了!还有一个问题,帕斯奎尔为什么会遗失凯蒂的戒指,而不是罗妲的烟盒?” “或许因为戒指更加有控罪效力。它来自被谋杀的女孩。他谨慎小心的潜意识一旦得知凯蒂遭了毒手,就把戒指丢掉了。” 福伊尔想了一会儿:“迄今为止,粗心失误的分析还没派上太多用场。” “的确,不过,我有一种——怎么说呢——呃,直觉吧,解开谜团的关键就在我们讨论过的某一条粗心失误当中。” 电话铃忽然响起。 “你好?什么?跟丢了?”探长气得说不出话,“你——你——” 他把听筒摔回底座上。 “丹宁居然把我们甩开了!”他咆哮道,“他和秘书坐进一辆大车,帕斯奎尔刚刚提到的那位艾斯特班上校也在车上。我派去盯他的笨蛋跳上计程车,结果在荷兰隧道那个街区遇见交通堵塞,于是跟丢了丹宁。他给酒店打电话——酒店说不知道丹宁去哪儿了,不过房间还没退,谢尔盖留下看家。” “荷兰隧道,”拜佐尔重复道,“美国壳牌公司在新泽西有一间工厂。” “上帝啊,那又如何?”福伊尔呻吟道,“那工厂简直是军事堡垒,有一整个连队驻守,还有足够的政治影响力左右折腾。要是他躲进那地方,咱们就和他永别了。你没法胜过那么有财有势的人物。他就没有弱点!” “每个人都至少有一个弱点。” “真的吗?丹宁的弱点是什么?” “冷酷。我想现在该是和谢尔盖谈谈的时候了。” “要是谢尔盖知道什么,丹宁绝对不会把他留给我们的。” “老虎也有打盹儿的时候。丹宁的一个错误是他对小人物的轻视态度。他忘了奴隶偶尔也能翻身。” “很好,”福伊尔站起身,“咱们带上杜夫——” “不要杜夫,连你也不要。唯一让谢尔盖开口的办法是让我独自见他。” 拜佐尔回家舒舒服服吃了顿饭。如果丹宁真钻进了新泽西美国壳牌公司的工厂,估计要到明天早晨才回纽约,拜佐尔不打算在吃饭的时候打扰谢尔盖。最小的无礼举动也会成为战术上的失误。 吃饱喝足之后,他翻看晚报消磨时间。一篇关于“可疑的心理科学”的趣味统稿让他想起,神经官能症似乎只供生活奢侈的富人享用,而贫穷、不安全感、劳苦工作是所谓精神疾病的最好药剂。他不禁记起他任职的精神病诊所门口排起的长龙,那许多的人一个个都因为经济危机而患上了神经官能症,天晓得这篇趣味统稿的作者打哪儿挖来的新闻。接着,他的目光落在了一则最后消息上: 斯坦顿,新泽西,十二月十六日——西方新闻社供稿。 今天早晨,距离本地不远的美国壳牌公司的试验场发生爆炸,三人死亡,五人受伤。六英里内窗户破碎,一幢工厂建筑毁于火灾。管理方告诉记者,事故残疾者将得到终生养老金,死者亲属将得到丰厚赔偿……吞吞吐吐的报道口吻说明还有一笔更加丰厚的公关费用在事件背后活动…… 拜佐尔顺着公园大道前进,经过中央公园,来到华尔道夫酒店。 开门的是谢尔盖本人。他的面容阴沉,头发蓬乱,套了一件厚实的黑色丝绸睡衣,这衣服配得上丹宁本人穿着。 “晚上好,”拜佐尔用俄语说,“我能进来吗?” 谢尔盖打了个哈欠,对他眨眨眼睛。他走进房间,随手关门。 “我想和你聊聊,谢尔盖。咱们去客厅如何?” 拜佐尔在前引路,谢尔盖紧随其后。房间里只亮了一盏阅读灯,灯旁边是一把扶手椅和一张矮桌,桌上放着雪茄和烈酒。显然,谢尔盖正在愉快享受丹宁离开的美好时光。 “这么说,你听得懂俄语了?”他小声问。 “我祖父是瓦希里·克拉斯诺夫,那位作曲家。” 谢尔盖流露出感兴趣的神色。他乖戾的举止忽然变得亲切热忱:“不是真的吧?还年轻的时候,我有幸听过克拉斯诺夫指挥演出他的交响乐作品。有天赋,大家都这么说,但是很危险。政治上的异类,和他的音乐一样。” “我的记忆中,他是个可怕的老独裁者,”拜佐尔笑着说,“我只记得四岁的时候吻过他的手。” 谢尔盖脸上的轻快表情渐渐散去。“你是克拉斯诺夫的孙子——我们却在这儿见面。”他淡蓝色的眼睛在房间内逡巡,最后又回到拜佐尔身上,“我不明白,你看起来很像美国人。” “我是美国人。我父亲是美国人,我很小的时候就被带到这儿来了。” “你会说俄语,”谢尔盖又重复道,“那天我们之间的话你都听明白了?” “都明白了。请告诉我,你和尼古拉斯·丹宁之间是什么关系?” 一时间,只有远处的车声偶尔打破沉寂。良久,谢尔盖问:“你是怎么知道的?” “你们两人长得颇为相似——除却年龄上的差距不提。你的眼睛和丹宁的一模一样。你们两人族姓的接近也给我留下深刻印象——丹宁和拉丹宁。他对你的态度更具说服力。只有家庭成员之间的仇恨才可能如此不加节制。就仿佛家庭成员之间的爱一样——非常外向。” 谢尔盖的眼神中闪过一阵伤痛。 拜佐尔继续说下去:“你的手也不是农民和工人的手,你会说英语,而且说得很好。你在哪儿学的?” “我有一名英国女家庭教师,..我在牛津留学过一年。” “你是丹宁的表亲吗?还是说,他的兄长?” 谢尔盖摇摇头:“我是他的父亲。” 第二十二章 家族群像 “他的——父亲!”拜佐尔只晓得连维多利亚女王也钦佩老式的俄国人,因为他们的子孙对父辈总是毕恭毕敬。 “不是多么难以理解的事情,”谢尔盖微笑道,“再说了,我为什么要告诉你?先陪我喝两杯上等的科涅克吧。作为家族成员,请你喝两杯的自由还是有的。” 他倒满一杯美酒,递给拜佐尔,他庄重的举止中优雅地混入了几分戏谑。 “尼古拉斯·丹宁是我的私生子,”他继续平静地说下去,“知道十八世纪俄国有个风俗吗?私生子用父姓的时候必须去掉头一个音节。和许多其他古老传统一样,这规矩在偏僻乡村地区沿袭到了十九世纪末。正如我告诉你的,我的名字是谢尔盖·彼得洛维奇·拉丹宁。因此,我的非法生子,尼古拉斯,他的父姓在出生的乡村只有最后两个音节——丹宁。紧抓住他私生子的象征不放,这真是符合他的个性,后来他有的是机会改名换姓。他很喜欢仇恨的滋味。” “我开始明白了,”拜佐尔慢慢地说,“可是,你又是怎么成为他的手下的呢?” “战争,让尼古拉斯大发横财;革命,却叫我穷困潦倒。” 谢尔盖超脱得仿佛在讲别人的故事,“我曾经有不少土地,还是皇家近卫骑兵的上尉。正如他所说的,我们在尼斯碰面。怎么样的会见啊!我,父亲,贫困、年老、身无分文;他,私生子,富裕、成功。生命中这样突然、彻底的反转也实在太过罕见了。 “他出生之后,我一直供养他的母亲,一位农家少女,这与她的身份相符。我觉得我已经足够慷慨大方了,却没有意识到一点——这也是他后来教会我的——向曾经伤害你的人低头表示感谢是多么让人怀恨的事情啊。他满足了我的物质需求,让我过得舒舒服服的——食物、衣装、住处,薪水也不低。可是,有一个先决条件——我必须当他的仆人——我亲生儿子的仆人。我哪里有拒绝的余地?一个我这把年纪、孤苦伶仃的移民,没有经过任何训练,在哪儿都找不到工作,所面临的困境就不需要和你多说了吧。我的不适仅仅是精神上的——当自己儿子的仆人所遭受的屈辱,是纯粹精神上的折磨,和丹宁儿时的不适一样——他因为私生子的身份受了许多委屈。你听见他怎么和我说话了吧?他在发泄积累了那么多年的仇怨!他说我这个阶层的俄罗斯人‘懒散、愚笨、迷信’,那时候他是多么快活啊。他指的当然是旧时俄罗斯的统治阶层,也是他最为憎恨的一群人。不过,他知道你肯定觉得他在说俄罗斯的仆役阶层,他真是享受拿你——还有我——开的这个玩笑啊。说实话,他很了不起。作为他的父亲,我都有点儿骄傲了…… “十二岁那年,他离开了他母亲生活的村庄。他没有带钱,真不知道那之后他怎么生活的。他肯定是想办法接受了教育,后来又发了财。听说他靠在巴黎出租贫民窟房子给开妓院的掘到了第一桶金。 “他这人毫无慈悲心,每天都能想出新的法子羞辱我。他知道我太懒散,也太怯懦,没办法离开他另谋高就。他知道我到别处拿不到这么高的薪水。他知道我需要食物和住处,为了这两样我什么都可以忍耐。他很残忍,不过把他变得如此残忍的正是我了。” “倒也未必,”拜佐尔想安慰他,“残忍是最古老的生物本性。我们并不会让别人变得残忍——我们生来残忍,是儿童时代的教育赋予我们人性的仁慈。” “是啊,剥夺他受教育机会的不也是我?他的儿童时代并不正常,我理当受到谴责。” 拜佐尔放下手中的酒杯。“拉丹宁上尉——”他开口道。 “哈,还是叫我‘谢尔盖’吧。别的称呼我现在听不惯。和你说了这么多,我都觉得你是老朋友了。” 拜佐尔笑了笑:“这让我更难开口了。你的处境太——不寻常了,本来想询问的事情我看还是不问为好。” “什么事情?” “你或许是全世界最了解丹宁的人。就你看来,他对凯蒂·乔斯林的爱意够不够多,会不会让他在发现凯蒂和别人相恋之后下手杀人?” 谢尔盖摇摇头。 “为什么?”拜佐尔问,“表面上看起来,他深深受她吸引,不是吗?” 谢尔盖的蓝眼睛浮上薄雾,仿佛他在眺望远方:“你今晚来这里,是因为你认为我恨丹宁,会监视他的举动。” “我没想到你是他的父亲。” “谁想得到呢?正常人都不可能想到。唯有丹宁那么不正常的心智才造得出这样的局面。” 他沉默了一会儿,啜饮着手中的白兰地。拜佐尔没有催他开口。 “知道吗?”末了,他说,“你是几年来唯一把我当人类,和我好好说话的人!你是第一位我可以毫无保留与之谈话的人。我想,要是我大约提一提丹宁对凯蒂的真实态度,会帮助你解决案件,是这样吧?” “当然了——如果你肯的话。” “我想我是肯的。说到底,我对我的——雇主并没有那么多忠诚可以讲。”他的笑容透着讽刺,“等着!” 谢尔盖离开房间,拿着一个红褐色的皮革匣子回来,匣子上镶有金饰,还有俄罗斯帝国的双头鹰徽记。匣子显得破旧,但有政府文件箱的派头。 “丹宁为人仔细,阅读完私99lib?人书信和文件之后,总是记得销毁。”谢尔盖说,“不过,我也有本事见缝插针。我在他的桌上和交给我熨烫的衣服口袋中收集纸片。他是个有许多秘密的人,要是我能找到什么真正有价值的,或许可以拿来威胁他,要他给我一笔‘退休金’,让我回去和家人团聚。我想你一定非常震惊吧。那个难听的英语单词叫什么来着?勒索!绅士决计不会屈尊去做的事情。可是呢,我早已不是什么绅士,而且省时省力。” 谢尔盖摸出一把小钥匙,打开皮革匣子。毫无关联可言的零碎纸片蔚为可观。俄罗斯的勒索者似乎没什么系统观念,拜佐尔这样想。匣子里有电报、商务信函、日常字条、备忘录。谢尔盖在碎纸中翻找,最后拿出的是一片淡绿色的便笺,便笺边缘是墨绿色的。便笺的一角用墨绿色斜印着手写体的“苏琪”字样。纸上写满了精致的文字,文字是法语。 “我猜这一定来自巴黎哈利昆剧院的苏琪·康明吉斯了?”拜佐尔问。 “啊哈,你知道的可真多!读读这封信吧。昨天才收到的。” 信件的残片开始得很突兀: ……你描述了那位可怕的乔斯林夫人,她如何追在你后头跑,把她俗丽的继女塞到你的面前,这真是让我笑破了肚皮!她用的托词可够老套的!居然还编出一套说辞,想要你相信可怜的女孩是什么富可敌国的家业继承人!老天啊,我亲爱的友人,实在想象不出你在>这样的喜剧当中怎么保持严肃的表情! 其实呢,我也彼此彼此,下了舞台一样要演戏。安珀洛辛·德·艾奇某天来看我,带着一万分的微妙感情说她非常为我担忧,因为听闻你抛弃了我,将和一位年轻的美国女性结婚——是大家族的女继承人,对吗?和你对待记者一样,我拉长了脸孔,耸耸肩说:‘男人啊!’诸如此类的——就好像怨妇的口吻。等你回来,咱们再次相聚,那可怜的小家伙将有多么生气呀!我最最亲爱的人儿啊——快些回来吧!这里有人想你想得发狂了——你的,苏琪。 拜佐尔放下绿色的纸片:“丹宁来美国办什么事情?为何要做得如此隐秘?” 谢尔盖耸耸肩:“他的生意我一概不知,问我是浪费时间。” 拜佐尔忍不住露出微笑。“对生意有所了解是勒索者的必修课。”他说。 “话虽如此,我的朋友,可我毕竟还是此道新手,比不上专业歹徒。” “其他的我能看看吗?” “敬请随意!” 拜佐尔将文件箱摆在膝头,用学院派的方法梳理各种各样的零碎文书。一页白色书写纸飘到了地上。拜佐尔捡起纸片,纸片上的字是紫色墨水油印的打字记录,看起来像是专业人员提交的报告片段,内容与一种新型炸药的测试有关,报告写给美国壳牌公司的董事会,丹宁正是这家公司的股东之一。这同样是一片残简,开始得同样突兀: ……不过度乐观地说,我们或可确认P.D.30/60正是理想的炸药——这配方是文明世界的发明家们研究多年的伟大成果。此项发明的商业价值未可限量,其制造成本相当低廉,而且,仅有我们和我们的外国盟友拥有此配方,因而在未来的一段时间中,我们将独享相当水平的利润。 打字的内容到此结束,某人又在底下的页边上手写了一个注脚: 在法律的保护之下,P.D.30/60可经美国出口,直至总统宣布南美洲处于战争状态。我真心希望不要通过什么不合时宜的法律,妨碍我们在国际市场上的急剧扩张,我建议用尽一切手段加强我们在华府的影响力。待门蒂里格斯部长确定P.D.30/60订单之后,他…… 拜佐尔皱起眉头。这是笔误吗?帕斯奎尔看见和丹宁会面的是菲利普·艾斯特班·科多巴上校。按照警方所述,那天早晨和丹宁一起驱车离开的也是他。拜佐尔确定丹宁带艾斯特班去美国壳牌公司的工厂是为了向对方演示新炸药的威力。晚报讲的事故发生在试验场上。一切都丝丝入扣,只除了一个细节:报告中说门蒂里格斯部长是P.D.30/60的买家。 拜佐尔忽然一拍桌子:“我明白了!有了头绪,原来就那么简单!” 谢尔盖瞪着他:“要是你从报告中看出了什么,说明你比我聪明。我花了不少工夫才弄到手,可看到了之后,只觉得它是毫无价值的普通报告,谈不上什么秘密。” “你曾经是皇家近卫骑兵的军官吧!”拜佐尔叫道,“记得无烟火药丑闻吗?军火工业里超级商人们最著名,也是最古老的骗术——把秘密配方同时卖给交战双方。十九世纪,俄国和英国都花了大价钱购买无烟火药的机密配方。 “要保持低调的不是艾斯特班,而是丹宁自己。他想保守的秘密也不是配方本身,秘密是他将配方卖给了交战双方。和艾斯特班达成交易之前,丹宁并不害怕国际间谍窃取机密,然后拿去卖给门蒂里格斯——原因很简单,因为他早就和门蒂里格斯谈成了买卖! “这就是他尽一切努力保证他与艾斯特班秘密交易的理由了。他选择美国——这个浮华的中立国家——作为谈判地点,又在公开场合假扮他和凯蒂有深厚感情,拿它当做突然造访美国的理由,堵住不知满足的记者们的嘴。他甚至在舞会上向凯蒂示爱,好让她也受骗上当,在一场喧闹的骗局中扮演一个角色。会引起艾斯特班和门蒂里格斯怀疑的事情一概不能见光。艾斯特班的订单由一家公司供货,而门蒂里格斯的订单则交给另外一家公司,只有极少的几个人知道两个公司之间的联系——表面上看只有一件:丹宁凑巧在两个公司中都有股份。” “如此说来——那张纸很有价值喽?” 说到兴头上的拜佐尔几乎忘了谢尔盖的存在。“当然了。”他把那张纸和苏琪·康明吉斯的来信一同折好,放进他的胸袋中,“价值太大了,若是试图拿它勒索丹宁,你的人身安全大概会面临相当可怕的危险。” 他踌躇片刻。如果他面对的是别人,他肯定要掏钱买下两张纸片。可是,尽管谢尔盖坦陈他打算勒索丹宁,拜佐尔依然知道,若是金钱来自除了丹宁之外的别人,对谢尔盖都是一种侮辱。 “你真是帮了我的大忙,”拜佐尔最后说,“给你我的地址。我永远欢迎别人同我聊聊俄罗斯。” 第二天早晨,拜佐尔将苏琪·康明吉斯的来信摊在福伊尔探长的桌上,探长对此只有一句话的评论:“该死的老狐狸!” “丹宁绝对不敢在真正的女继承人身上玩这一套,”拜佐尔打趣道,“可是凯蒂简直就是为他定做的,漂亮、爱算计的继母、隐藏桌底的贫穷——显然他已经发现了。” “拿到苏格兰场的电报,看见上头说今年秋天他和那位苏琪什么的打得火热——可是他去年夏天就遇见了凯蒂,当时我就觉得他的哀悼演得有点儿过火。头天来索贝尔办公室的时候,他脸上的表情显得足够悲伤了,可是我注意到他的步伐颇为洋洋自得。兰伯特是否说过那种炸药里含有热素?” “他说有。‘P’应该代表苦味酸,而‘D’代表二硝基酚,也就是热素。显然其中的成分是百分之三十的前者,百分之六十的后者,剩下的百分之十太过秘密,没有列在名字中。就算丹宁没有把化学药品从欧洲一路带来,他也可以上‘不那么美国’的美国壳牌公司的实验室拿热素……” 拜佐尔回到自己的办公室,没过几分钟,索贝尔的秘书前来找他:“地检官找你。埃德加·乔斯林正和他在一起。” 第二十三章 有如光降 埃德加·乔斯林正在房间里踱来踱去。
.的花香。我抱怨说空气不流通,请格雷戈帮忙开窗。这让我有借口拿出嗅盐瓶子、拔掉瓶塞。玻璃的绿色掩盖住了娇美溶液的黄色。凯蒂动个不停,举着杯子在房间里走来走去。格雷戈为菲利普·李奇唱名的当口,所有人的视线都集中在他身上,凯蒂把四分之三满的杯子随手放下。我的手腕轻轻一抖,瓶中的溶液全倒进了酒中。我想,那个时候我一定以为自己又在白日做梦,要不然动作不可能如此敏捷。这就好像是做什么练习过无数遍的事情,其中意志使然的部分仅有少许。我望着她喝酒,心中的快乐难以名状。她不知道酒里有什么等待着她! “就在此刻,仿佛一道眩目的闪电劈过,我忽然明白过来,毒死每一个为‘娇美’代言的女孩,这是我义不容辞的责任。服用‘娇美’致死致残的人,报纸只给他们小小的一块版面,甚至连‘娇美’的名字都不被提及。可是,如果这些抛头露面的女孩子,大众相信她们在服用‘娇美’,若是她们一个接一个死于热素中毒,报纸或许不得不登出详细内情,到头来迟早能毁灭娇美公司,把这个产品赶出市场。警方很难证明这些案件是谋杀,因为很难从法律上证明她们——在广告中宣称服用‘娇美’的女孩们——实际上并不吃药,因而也就不可能死于意外的服药过量。简妮指名道姓说起的只有凯蒂一人,她死在别的女孩为‘娇美’代言之前。可是,这些女孩一定也对别人造成了伤害,正如凯蒂对简妮造成的伤害。 “安·克劳德假扮凯蒂参加舞会,我完全给蒙骗了过去。看见凯蒂活着,我没有惊讶的感觉——我以为帕斯奎尔喝了半杯毒酒,因而凯蒂喝下的不足致死剂量。要不是报纸登出凯蒂的死讯,我还不知道我已经成功了。 “福伊尔探长和我见面的时候,我使尽浑身解数,我实在想不出我的哪处言行能勾起怀疑。我曾经说过,我害怕乔斯林的谋杀案将毁掉我的职业生涯,这句话是假的。我还有什么原因留恋这份职业?我都是为了简妮在工作——简妮是我生活下去的理由,她去世的时候,我的一部分也随之而去。” “出卖她的是她自己,”拜佐尔向亚契解释道,众人正在拜佐尔家客厅的炉火前围坐,“还记得她签字的时候吗?她没有写自己的名字——恺罗琳·乔伊特,而是写了恺瑟铃·乔斯林。” “我以为那只是粗心失误!” “正如我早先和福伊尔探长说过的,粗心失误让许多犯人给自己定了罪。汉斯·格罗斯公布过一个类似于乔伊特太太的例子:一个女人太过于兴奋,以至于记不得袭击她的男人的名字。可是,当她在证供上签字时,写出的不是她的名字,而是那个男人的名字——完完全全无意识的行为。警方顺藤摸瓜,找到证据,坐实了男人的罪行。” “可是,乔伊特太太本人就是罪犯,她签的是受害人的名字!”亚契不肯同意。 “你说的没错。在这个粗心失误的过程中,她还犯下了另外两个错误——两个拼写错误。凯蒂的全名——教名有四种写法:凯瑟玲、恺瑟玲、凯瑟铃、恺瑟铃。凯蒂的名字是几字旁的‘凯’和王字旁的‘玲’,是‘凯瑟玲’。福伊尔在她的抽屉里找到了不少信件和账单,收件人都是‘凯瑟玲’,支票簿中没来得及兑现的支票上的签字也是一样。可是,乔伊特太太写凯蒂的名字时,写下的却是竖心旁的‘恺’和金字边的‘铃’——恺瑟铃。 “后来的某一天,我在福伊尔办公室细细检视卷宗,才注意到这个双重错误。我相信,同时犯下三个粗心失误,其中必定存在某种心理学上的缘由,这是因为我接受了弗洛伊德学派的假说,不存在‘意外’产生的个人行为。 “乔伊特太太很熟悉凯蒂名字的正确拼写方法,因为给媒体准备的稿件都要经过她的审阅,稿件中到处可见正确的写法。我去公共图书馆查过,出版物写到凯蒂名字的时候,基本上都拼正确了——只有一个例外。在‘娇美’的广告中,凯蒂自己,或者是打字工,拼错了她的名字——具体原因不得而知,凯蒂为‘娇美’广告代言时签下的名字,和乔伊特太太签的名字一模一样,都是‘恺瑟铃·乔斯林’,竖心旁的‘恺’,金字边的‘铃’。乔伊特太太说她和这项代言毫无干系,她说的是真话——我向贵华广告代理证实过。 “她犯的拼写错误和‘娇美’广告中的错误一模一样,而到处都找不到第二个相同的错误,这难道只是巧合吗?若是只有一个拼写错误,我或许会相信。可是,两个拼写错误,与‘娇美’代言广告中的一一对应,实在太过特别,不可能是巧合。许多有意识抄袭他人作品的作者,他们之所以落网,是因为他们连原版中的拼写错误也一同抄了下来。 “如果说这不是巧合,唯一的解释是乔伊特太太对‘娇美’广告非常熟悉——这意味着她肯定见过由凯蒂出面代言的那张广告。可是,福伊尔向她提起的时候,她却矢口否认。 “对于这些,合理的解释只有一个——她在撒谎。最容易引起粗心失误的东西就是谎言了。她否认自己曾经见过凯蒂为‘娇美’做的代言广告,她的手却背叛了主人,在应该写自己名字的地方签下凯蒂的大名,其中的拼写错误与娇美代言广告上的错误一模一样。她的意识用唯一可能的方式——象征性的方式——告诉我们,她在撒谎。这是潜意识供认的典型案例。 “可是,她为什么要撒谎呢?这是受到警方怀疑的人说的那种非必要谎言吗?就和埃德加·乔斯林假装从未听说过热素一样?抑或是说她谋杀了凯蒂,见过凯蒂为‘娇美’做的代言广告,却否认自己看到过,因为那是指控她的证据链上的一环。莫非是她的良知在挣扎着告诉我们实情吗? “不可能!一开始我这样想。足以引发谋杀的仇恨怎么可能在六周时间内酝酿出来,在这六周期间她与受害人见面的次数更是屈指可数。谋杀组找不到乔伊特太太和凯蒂·乔斯林先前熟识的证据。直到凯蒂和继母几周前抵达纽约,她与乔伊特太太才第一次见面。 “接着,又一个想法涌上心头。实际上没有必要去寻找凯蒂和谋杀者之间就认识的证据,因为凯蒂是一名大众人物,她的公众形象一样会给她带来敌人,这些敌人她既不认识,也没有亲眼见过。 “我拿出舍恩菲尔德的方法推导问题:凯蒂是刺激物——谋杀是反应结果。什么人会用谋杀对这个刺激物做出反应呢? “这样思考,问题就很简单了,对吧?没有人从凯蒂的死亡中得到财务收益。在安的描述中,凯蒂是一位性情和善、慷慨大方、对人对己都很宽容的女孩。研究她的个人历史,我们发现她只做过一件有可能伤害他人福祉的事情——为含有热素这么危险的成分的专利减肥药物做了虚假代言广告。谋杀凯蒂的人一定是这个虚假广告的受害者。如果是这样,谋杀者肯定会本能地拒绝承认对于广告有所了解,就此达到隐藏动机的目的。乔伊特,她是唯一如此行事的嫌疑人。 “服用‘娇美’只可能是精神或者行为上不成熟的人。乔伊特太太的办公室里,有一张照片,上面是一位十五岁左右的女孩,女孩胖得很显眼。那是她的女儿简妮,去年五月过世的,同一个月份里,凯蒂为‘娇美’做的代言广告出现在杂志上。我们谁也没有想到,简妮·乔伊特和凯蒂或许会有联系,因为简妮死在凯蒂来美国、遇到乔伊特太太之前很久。 “多亏了福伊尔探长,拜访乔伊特太太办公室的时候,他做了非常详尽的观察。他注意到装嗅盐的瓶子,那东西很易于夹带毒药。他注意到她的眼睑偶有轻微抽搐,这意味着她的神经和意志的状态并不十分健康。他说乔伊特太太很有母性气质——这种心理类型的人最容易对伤害了小孩子的行为发起复仇。 “我们生活的社会,很大程度上它由男性本能主导:物欲和性欲,我们倾向于认为谋杀是因为这两种感情受到阻碍后发生的事情。可是,女性身上还有第三种情感,同样容易引发冲动,也同样处于本能范畴,它是许多原始社会组织的基础: 母性本能,虽说在许多受了教化的女性身上它正日渐消亡,但依然存在乔伊特太太这样的女人,她们首先是母亲,然后才有别的身份。冒犯了母性的爱,结果往往是极大的憎恨、复仇和谋杀,这与物欲和性欲受阻的结果并无区别。心智简单的母亲为子女复仇,这没有什么残酷成性的因素,而是因为母亲的无私奉献。 “乔伊特太太的心智很简单。若是她受过更多教育,她或许就会意识到社会和法律的存在了。凯蒂·乔斯林只是一个受憎恨的人形物件,乔伊特太太的心智只想得到这么多。复仇代替了她的女儿,成为她的生存目标。还记得她怎么说吗?‘简妮是世上我唯一的亲人’,这和谋杀有着极大的关系。她把所有的鸡蛋存在一个篮子里,若是篮子有个三长两短,常见的结果就是精神崩溃。 “我认为,这桩令人不快的案件展示了心理学在犯罪调查中的重要价值。粗心失误是罪犯无法除去、掩盖和毁灭的线索——这样的线索不在罪犯的意识控制范围之中。以乔伊特太太为例,她的笔误指向了她的罪行,这是我们手中的唯一直接证据。我们没有实在的线索可以追寻。只在使用舍恩菲尔德的方法推导问题之后,我才将她的动机从案件纷乱的各项事实中隔离出来。” 亚契离开之后,拜佐尔独自坐在壁炉旁,他坐了很长时间,朱尼泊开始为他担心。 “有什么能为您效劳的吗,威灵医生?”最后,他终于说道。 拜佐尔站起身。 “有的——永远不要让我听见‘娇美’这个字眼!打开收音机——看看能不能收到斯特拉文斯基的音乐会。” 静电噪音过后,传来一个清晰、洪亮的声音:“……您刚刚听到的是斯特拉文斯基的《火鸟》,本节目由‘娇美’赞助播出。‘娇美’,最优雅的减肥方法。科学说‘娇美’……”天涯在线书库《www.tianyabook.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