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涯在线书库《www.tianyabook.com》 《水魑·沉没之物》 致读者(代中文版序) 首先,请允许我就拙作得以在中国大陆翻译、印行一事,向出版方北京吉版图书有限责任公司(吉林出版集团北京分公司)致谢。万分感谢大家的促成! 接下来呢,我想按照小说的系列,为首次阅读拙作的中国读者做一下简单介绍。各位读者参考以下内容后,若能进而阅读本人99lib?的其余作品,那真是不胜荣幸。

作家三部曲

该系列以作者自身(三津田信三)为叙述者,现实发生的事情与实际存在的人物在文中多有登场,具有非常强烈的超小说(Meta Fi)性质。 《忌馆·恐怖作家的居所》和《作者不详·推理小说家的读本》以及《蛇棺葬》《百蛇堂》合称“作家三部曲”,(《蛇棺葬》跟《百蛇堂》算是一本。)三部曲主题各异,《忌馆》是怪奇小说,《作者不详》是侦探小说,《蛇棺葬》与《百蛇堂》则是怪谈,另有番外篇《避难所·杀人告终》。

刀城言耶系列

该系列将时代背景,设为昭和二十至三十年间,以日本乡镇为舞台,由怪奇幻想作家刀城言耶担当侦探角色,力求达到民俗学恐怖小说与本格侦探小说的融合。 长篇有《厌魅·附体之物》《凶鸟·忌讳之物》《首无·作祟之物》《山魔·嗤笑之物》《水魑·沉没之物》,短篇集则有《密室·自闭之物》

家系列

除了“以暗藏隐情的家为舞台”这一共通主旨,该系列没有共同的主人公,各作品之间完全独立,该系列作品的内容属于恐怖小说的范畴,但也融入了侦探小说的一定要素。 具体作品包括《祸家》《凶宅》和最新作品《灾园》。藏书网

死相学侦探系列

该系列由拥有观测人类死相能力的弦矢俊一郎担当侦探角色,他力图解开委托人显露的死相之谜,并救其逃生。 现有长篇《十三之咒》《四隅之魔》和《六盅之躯》。

Slasher系列

谜一般的杀人狂一个接一个地残杀登场人物——就像恐怖片里的情节一样。 该系列的作品将会是相互独立的形态,虽然暂时只有《Slasher废园杀人事件》这一部作品。

非系列短篇集

目前出版的只有一部怪奇短篇集《赫眼》。 今后,我打算以“刀城言耶系列”为中心,继续各系列的创作。(眼下只有“作家三部曲”尘埃落定,宣告完结,所以不会再撰写了。)而且,我很想挑战新的题材和新的藏书网作品。 最后,我要对拿起本书的所有读者敬上由衷谢意,,希望阅读本书能使大家愉悦,哪怕这愉悦感只是些微之事。 三津田信三 主要登场人物

五月夜村的人们

水使龙玺——水使神社的宫司 水使汩子——水使龙玺之妻 水使龙一——水使龙玺的长子 水使龙三——次子 八重——水使龙三的第三任妻子 重藏——水使神社的仆人 留子——水使家的女仆主管 宫木左雾——水使家的养女 水使鹤子——水使家的长女 水使小夜子——水使家的次女 水使正一——水使家的长子 青柳富子——原村长家的女儿 清水悟郎——酒铺的入赘女婿 久保——青年团代表 高岛——村里的医生 坪束——村里的派驻巡警

物种村的人们

水内龙吉朗——水内神社的宫司 水内世路——水内龙吉朗的四子 水内芥路——水内世路的长子

佐保村的人们

水庭流虎——水庭神社的宫司 水庭游魔——水庭流虎的养子 甘木——村里的派驻巡警

青田村的人们

水分辰男——水分神社的上代宫司 水分辰卅——水分辰男长子、现任宫司

其他人等

?99lib? 樽味市郎——大阪的酒铺的长子、清水悟郎的哥哥 刀99lib.城言耶——怪奇幻想作家、笔名东城雅哉 阿武隈川乌——民间的民俗学者 祖父江偲——怪想社的编辑 前言 战争结束近十载的某年六月,奈良县蛇迂郡的波美地区发生了神男连环杀人案。记录本案时,我决定基?本采取以本人视点为轴的第三人称叙述方式。然而文内表述中,也存在微妙的、以旁人视点进行描写的地方。就这层意义而言,或许该说是相当不严谨的自我视点的第三人称吧。 不过,取材自宫木正一先生的那部分,分量既多,且怎么也无法编入主线的记载,于是我尝试了基于他自身视点的第三人称记叙。由此,我想预作声明:相关章节虽以取材笔记为底,但也掺杂了本人的大量想象——其中还包括“这两项记录未必会按时间序列构成”这一事实。 ..又及,采用与正一先生相同手法描写的人物还有一位(且只有一位),我很自负,对此人鲜活姿态的刻画尤较正一先生为佳吧。 昭和某年皋月东城雅哉即刀城言耶手记.99lib..? 第一章 阿武隈川乌闲话水魑大人 “奈良的山村好像事隔多年又要举行那个祈雨仪式了,听说曾经在非常不可思议的情况下死过人呢。” 在京都河原町接连吃完西餐厅的咖喱饭、中华料理店的炒饭、套餐馆的鸡肉鸡蛋盖饭,阿武隈川乌从咖啡屋点了烤饼,再度返回西餐厅,这次他舔着圣代扫平了豆沙水果凉粉,在坐定下来的另一家咖啡屋续了第三杯咖啡后,才开了尊口。 “这个,真能从经费里扣?” 刀城言耶忧心忡忡地问道。身旁的编辑祖父江偲露出满不在乎的表情。 “比起田卷先生的酒钱来,这点东西简直少得可怜。” 这可真是……言耶心道:田卷总编和优秀作家喝酒吃饭,其结果给怪想舍的侦探小说杂志《书斋的尸体》带来了长篇连载,因为有实绩才被认可。而你的对象——阿武隈川乌前辈——说的那些从一开始就难以判断该相信几分的闲话,值不值咖啡里加的一勺糖都令人怀疑。 话虽如此,毕竟不能在本人面前说出口。更别说“你那一份出得来吗”这种话了,撕烂嘴也不敢问。 环游六家店的期间,言耶只吃过咖喱饭和咖啡,偲则要了咖喱饭、中华馒头、烤饼,以及红茶、咖啡各一杯。尽管嘴上说着什么也不点不太好吧,可怎么看都只觉得她吃得很开心。 “不提那个了,老师,我一直在说——”这时,偲似含不满的脸突然转向言耶,“请你别每次见面,都把话说得这么客气。你看,老师外出民俗采风,过着旅行不断的日子,见面的确要隔好久,但不能因为这个就太见外吧。” “就是就是。你小子从前就是一个冷酷的家伙。” 阿武隈川插了句稍显驴唇不对马嘴的话。这人有个扭曲的嗜好,对大学时代的后辈言耶被人捉弄、被人说坏话、被人欺负十分喜闻乐见,对方若是女性他就尤其兴高采烈。 “刚觉着总算融洽起来,能亲密地交谈了,老师就会马上动身去下一个目的地。然后一回来,又用起生分的说话方式,再从头来过。这样子反反复复,人家实在是厌了啦。” “非常抱歉。让你操了不必要的心——” “你看你看!又用这种方式说话!” “哎?非常抱——啊,不好意思……不不,对不住!” “对啦。这样就很好。” “不过,祖父江小姐啊。”此处言耶难得摆出了反击的架势,“每次碰头时,我都请求你‘别叫我老师了’,可你不也一点都没听进去吗?” “说是这么说,可老师就是老师啊。” “你看,被称作老师的人应该是经验丰富的权威作家,像我这种——” “乳臭未干、卖不出价的落魄文人,最终下场就跟茶沫子一样的可怜孩子,怎么着也不能称老师吧。”阿武隈川当即接口道。这种时候,他的嘴皮子确实利索。 “黑哥,连我都没把自己贬成那样啊。” “你呀,尾巴翘上了天可不行!” 顺带一提,所谓的“黑哥”,是根据阿武隈川的“乌”这一怪名而起的绰号。 阿武隈川乌的老家是某个在京都也颇有来头的神社。这等出身,以他本人的讨厌品性实难想象,可以说唯有这一点很了不起。只是,那样一个神社的继承人,却在毕业后仍不断地进行从学生时代起就大肆开展的民俗采风,过着浪迹全国的生活。他对地方上的奇怪礼仪及奇妙风俗异常精通。此外,或许是因为有老家这个知者自知、源流正统的著名神社做后盾,总之此人交游甚广,什么地方都去。拜其所赐,如今他已成了彻头彻尾的市井民俗学家。 另一边的刀城言耶,是以笔名东城雅哉发表怪奇幻想小说和变格侦探小说的作家。言耶向来痴迷怪谈奇闻,不知从何时起,他基于兴趣亦为兼顾生计,开始起劲地收集怪异故事,因此不断周游日本各地,以致原稿创作都几乎在旅行所到之处进行,被编辑们称为“流浪中的怪奇小说家”。 祖父江偲便是其中之一,她是刀城言耶在怪想舍的负责人。怪想舍是战后创立的新兴出版社,推出了一本名为《书斋的尸体》的侦探小说专业月刊。出版社始终不忘制作内容丰富的杂志,比如出道自《宝石》杂志的知名作家江川兰子的连载等,在业内专业杂志休刊不断的景况下,维持着稳定的发行量。 这三人会在京都见面,是因为阿武隈川乌了解到,在自己难得回老家神社的期间,由于法事偲也回了大阪的老家,而言耶这时则会打关西路过。既然如此就聚一聚吧,因为我有件要紧事——阿武隈川一声招呼,二人就赶到了京都,但总觉得他的样子很奇怪。不,他的怪样也没少见,只是特意把人叫来了,却又迟迟不说正事。 言耶正想着这是何故,就见阿武隈川在吃饱喝足的一瞬间,势利地开了口。他泄气之余,不免担心这饭钱是否真能归入经费。然后,这回又是偲拿奇怪的事刁难他,于是话题越来越偏离正轨。再加上阿武隈川又是兴奋过头,情形更加不妙。 果然不该让前辈和祖父江小姐同席啊。 言耶后悔了,明明从以前的经历中得到过教训……而且再一琢磨,光是面对其中一位就很头痛,同时对付两个真是太失策了。他暗暗反省,须得更善待自己才行啊。 后知后觉的言耶思绪万千,就在这时—— “对了,黑前辈,那个祈雨仪式好玩吗?够不够做小说的题材?” 偲到底是个编辑,突然把话题扯了回来。她手捏阿武隈川的吃喝款,目的也是为了从他那儿套出言耶感兴趣的民俗学方面的怪异故事,进而根据需要请言耶赴当地采访,然后在《书斋的尸体》上连载长篇新作。 “啊啊,叫我阿武隈川老师也没关系的,不必客气。” 这个人一向跟言耶相反,不管对方是谁,都想被人家称为“老师”。诚然,就他对以民俗学为中心的怪异事物全盘的知识面而言,尊称一声老师倒也合适。只是,其人品大大妨碍了他。若缺乏尊崇之心,很难认一个人为“老师”吧。无尊崇之心却又能满不在乎地叫“老师”的家伙,多半是心怀鬼胎,譬如接下来的祖父江偲。 “阿武隈川老师,请您务必告知详情。” “哦,是这样啊。” 阿武隈川一脸喜悦。只怕他原本就不清楚自己的恶评吧,抑或是一心以为旁人不可能说自己坏话。所以,即便对方露骨地拿愚弄的语气叫一声“阿武隈川大师”,他也绝对不会察觉。完全说不清这性格是赔了还是赚了。 “啊,说给偲妹子听,那是没问题的。” 好像能听到要紧事了,言耶刚安下一半心,阿武隈川就开始说起怪话。 “可是啊……” “黑哥你等等,怎么就像我犯了什么99lib.过错,而你又没法说出来似的?” “叫我阿武隈川老师!” “乌大明神,到底是怎么回事啊?” “你看你看,装傻啊,这家伙总来这一套!” 阿武隈川对着偲,装出一副笨拙得连蹩脚演员都挺难做到的哭脸。 “刀城老师,你真的毫无头绪?” “嗯……没有。” 偲轻瞪了一眼断然否定的言耶,脸上浮起关键时刻才会露出的笑容。 “阿武隈川老师,乌大明神,此刻请您务必看在我的薄面上,酌情处置。” “也是啊。好吧,如果这家伙说好了不再犯同样的错误,我也不是不能考虑。” “明白了,绝对不再犯,不让他再犯。信守约定,我会让他信守约定的。” 错误内容都没搞清,偲便应承下来。就连阿武隈川也对这份轻言易诺感到不可信吧,疑神疑鬼地看着她。 “前辈,到底是什么事,请明示。”如此下去解决不了问题,于是言耶郑重相询。 “光从咱这里打探信息,接下来的好处就只你一人独享。总之,你给我少干这种坏事!” “哎?我几时做过那样过分的事?” “啊,又装傻!” “所以我才问是什么时候?” “这个嘛……说起来是去年秋天吧。” “那段时间?我和前辈想去奥多摩更深处的媛首村,结果却到了神户地区的奥户,莫非是那个时候?” “你看,不都记得吗?” “听你说是去年秋天,才联想到了。更多的就——” “还不明白吗!在去媛首村的火车上,不是有个舍不得拿吃的东西出来的派驻巡警就坐在我们对面吗?” 顺带一提,阿武隈川从此人那儿拿到了一个橘子和整整一袋脆饼。准确地说,阿武隈川只得到半个橘子,另一半是他趁对方说着“请吃”递给言耶时,从旁掠走的。也亏他能把那样的人说成舍不得拿吃的出来,不过为了推进话题,言耶只当没听见。 “他讲了淡首大人的事呢。” “没错没错。不过,问题出在后面。” “后面的话……是指山魔的事?” “就是这个,就是这个!本来嘛,关于山魔的事,启发那个小气巡警的人不就是我吗?” “所以,我们两个就在中途下车,然后一起去了奥户,对吧?” “只有那个时候啦。” “哎?” “少装蒜!什么‘哎’——两个月前,你不是一个人去奥户了吗?” “那是因为祖父江小姐给我看了乡木靖美先生的原稿——” “既然读到了导致你再次去奥户的有趣原稿,应该也通知我一下吧。” “我想通知,可黑哥不也过着四处旅行的日子吗?更何况,你义不像我,基本会定期和出版社互相联络,真就是个随心所欲的旅乌。谁都不知道你在哪里啊。” “你这家伙,我动不动就出门旅行,名字又是乌,所以你就把这两个搁一块儿说成‘旅乌’,自以为表达能力出众,得意得很是吧。对这种玩意儿,我可佩服不起来。” “那个——谁也没这么想啊。” 这人真是麻烦,或者说是纠缠不清。 “而且,只是为了抢功去奥户也就算了,可你还在那里碰上了奇怪的案子!” 的确,言耶在那里卷入了一桩与村落自古流传的六地藏童谣相关的比拟连环杀人案。 “黑哥,就算因为这个,也不能说我光从前辈那儿打探信息,然后独自玩乐吧。那可是杀人案啊!倒不如说是我倒了大霉——” “行啦,少胡扯了。一家人从山里的孤宅消失、密室中的无面尸、比拟杀人、金山之谜……不都是很有意思的案子嘛,这些都让你独占啦!” “什么乱七八糟的……” “本来嘛,要是那时没中途下火车,咱们就会在媛首村遇到无头连环杀人案呢。” “是那桩和偶然来村子拜访同人志合伙人的蒙面作家——江川兰子氏——有牵连的案子吧。” 兰子基于那段经历,从今年一月期开始,在《书斋的尸体》上连载了长篇《血婚舍的新娘》。 “对啊!如果直接去了媛首村,也许就能知道兰子的真容了。” “你这家伙,说什么呢!还有,蒙面作家之类的,大多是对自己的长相没信心,却又白恋得很的那种货色。所以啊,实际一见面,多半都是丑女。会很失望的哟。” “你和蒙面作家见过面?” “没有。” “……” “这事不用见面也知道吧——这些话先一边去。本来嘛,现实中的杀人案什么的,江川兰子可是很难胜任的,所以才搞得扑朔迷离。如果我去了那村子,凭借快刀斩乱麻的卓越推理,一转眼就能解开各种谜团,作为名侦探阿武隈川乌,如今已是名震江湖啦。这些全被你搅黄了!” 被找碴儿到这等地步,就连习惯了阿武隈川乌胡言乱语的言耶也无言以对。在无言以对之前,实则已丧失了回话的气力。他脑中一片空白,只是在想,学生时代似乎也遭遇过类似的刁难……也因此,言耶一时间没能理解祖父江偲之后的话。 “你看,黑哥这次也一起去那个奈良深山的村子不就好了吗?” “你说什么?” “刀城老师收集怪谈,去哪里都被卷进奇怪的现象或不可思议的案子。不,就连只打算走一趟的嫒首村也出了恐怖的无头杀人案,由此可见概率高得惊人。” “祖父江小姐,你在说什么——” “只要和刀城老师一起参加那个祈雨仪式,就可能被卷入了不得的大案——” “原来如此,这敢情好!为什么咱以前就没意识到呢?” “哎?等、等一下。” 言耶慌了神。不知不觉中,竟变成自己要和前辈结伴而行了。 “当然啦,人家也要一起去!” “什、什么?” 而且偲还在痛打落水狗。她一旦自称“人家”,多半就没什么好事。 “你有工作,不回东京不行吧?” “陪同由我负责的作家老师一起采访,可是名正言顺的工作哦。” “还没有决定去当地——” “为了判断去还是不去,现在不正要听乌前辈说那仪式的事嘛。对吧,阿武隈川老师?” “当然啦。咱和偲妹子就是这么打算的,可你呢,尽说些乱七八糟无关紧要的话,结果兜了好大一个圈子。” 两人至此已是彻底臭味相投。言耶只觉得正身处噩梦深渊。他毅然发誓,今后绝不在这两人同席的时候露面。 “奈良的深山里呢,有个叫波美的地方。” 阿武隈川终于开始进入正题。 “在四面环山、东西狭长的盆地里,有四座村庄。最里面的,即西端的五月夜村第一个被开拓,接着向东依次开拓了物种村、佐保村和青田村。” “村里的主要产业为农业,而且还是水稻种植,对吗?”确认了村名的汉字后,言耶问道。 “嗯。向南北延伸的土地上,水田和住宅主要集中在北侧的五分之四,神社和寺院则位于南侧的五分之一内。” “刀城老师为什么知道是以水稻种植为主?” 偲的这一问令言耶滔滔不绝起来。 “根据村名,我想应该是这样吧。五月夜村的五月是插秧时节,物种村的物种含有春季播种的意思。佐保村的佐保让人联想起春之神——佐保姬,而青田村的青田,不用说,指的就是水田因水稻生长变得绿油油的状态。顺便说一句,物种和佐保姬分别是四月和三月的季语。换言之,随村庄被开拓的顺序,季节从五月向四月、三月回溯。第四个村子的青田为六月的季语,大概是因为二月的话就成冬天了吧。” “喔,好有趣啊。不过既然如此,把第一个村取名为青田村,就能顺顺当当地从六月排到三月了嘛。” 听了偲理所当然的意见,言耶笑道:“想必五月夜村的人们没想到在自己之后,还会有人迁来此地建设村庄吧。” “原来如此。对了,老师,水田在北面的话不就照不到太阳了吗?” “波美地区四面环山,所以如果在南侧,会受山的阻挡,出现阳光照不到的地方吧。而北侧的话,自然就能全方位地接受太阳的照射。” “是这么一回事啊。” “另外,如果把神社和寺院所在的南侧看作圣域,那么村民营生的北侧就成了俗界。换言之,也能看成是有意识地将‘圣’与‘俗’划分开来了。” “啊,听你这么一说,还真是的。” “喂喂,你们到底想不想听我说!” 言耶和偲两人只是单独说了会儿话,阿武隈川就闹起别扭来。 “当然想啦,阿武隈川老师!我的疑问、刀城老师的回答,不都是因为有乌大明神您的话在先吗?” 偲立即奉上高帽,阿武隈川摆出一副“你们知道就好”的态度,续道: “北侧村庄的空间与南侧神社寺庙之间,白西向东、蜿蜒曲折地流淌着一条名曰深通川的大河。这河里的水被引入水田,又是村子的生活用水,所以对波美四村来说是极为重要的母亲河,不过呢,给村里带来洪水与干旱灾难的也是这条深通川。” “所以就要说到祈雨仪式的事了?” “且慢。不管怎么说,也不能一下子扯到那里去。波美地区有一个番水惯例。” “什么意思?” “所谓番水,是指在水田种植水稻期间遇到干旱,农业用水怎么也无法遍及全部田地时,以村或地区为单位,规定好时间,按顺序灌溉的机制。换句话说,就是为避免争夺水资源,使围绕着灌溉产生的不公行径无以盛行而想出来的一种方法啦。” “为实施番水——”阿武隈川似乎知道又要被晾在一边了,急忙开口道,“就必须有一个组织。可以说,不进行统一管理的话,这种事是干不成的。在县级水利合作社里,农家成不了社员,而是由市镇村的职员兼任。不过,由于平时什么活都没有,说是兼任其实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工作。在波美地区这边呢,水利合作社是由各村的神社组织的。此例在全国也属罕见。” “噢……” 言耶发出了奇妙的声音,也不知是附和、感慨还是叹息。在偲看来,宛如预示着什么的征兆。 “至于各村的神社,”阿武隈川自然是没注意到后辈的这种微妙变化,“五月夜村是水使神社,物种村是水内神社,佐保村是水庭神社,青田村是水分神社,如此这般全都带一个‘水’字,很是讲究。” “汉字的表意也相当有趣啊。” “这方面的解释以后再说!而且啊,更耐人寻味的是四家神社的神体。” “难道祭祀神不是水神‘弥都波能卖神’或守护田地土壤的‘波迩夜须毗卖神’吗?” “供奉的神是这些神。但我说的是神体本身啦。不间断地变化,却又永远不会改变之物,这里的神体啊——” “就像猜谜语一样嘛。”偲看看言耶,像是在说这真叫人摸不着头脑,“是什么东西啊?” 言耶低语道:“水吧。” “哎?水……” “莫非是四家神社都把深通川的水引到了本殿?” 言耶一猜即中,令阿武隈川摆出一脸无趣相:“就是这么回事。不过,引来的水又放回了河里,所以本殿的水也不见得有多特别。” “可这简直就是在祭祀水神大人吧?” “表面上啦。” 阿武隈川的措辞意味深长。言耶忽地一探身,道:“去地方上的神社走一走,就能见到很多这样的例子,即表面上祭祀与《古事记》或《日本书纪》的皇室家谱有关联的神,其实却另有祭祀神。波美的神社也是如此吗?” “这话先往后挪,关于水利合作社的说明还只讲到一半呢。” 阿武隈川逗人着急似的,稍稍将话题扯回了一点。 “四家神社位于深通川的南侧。除了最里面的五月夜村的水使神社外,其他三家都建在村界上。换言之就是西端啦。在神社附近的河岸上设有樋门——” “所谓樋门,是指农业用水的取水口。” 言耶早已察觉偲有询问的意思,于是在不阻断阿武隈川话题的情况下插了嘴。只是,这说明很成问题。 “在西日本叫岩樋,在东日本有时被称为穴堰。从山中涌出的河川进入平原时,所流之处扇状地形十分发达,在扇形顶部通常能见到小小的石山。由于石山紧挨河川,水流自然平稳。于是人们就凿岩开洞,从中取水。因此才有了岩樋和穴堰之类的名字。这种樋门也不易受洪水的影响,所以作为农业用水的取水口是最合适不过的——” 言耶没完没了地说,眼见阿武隈川不快起来。偲看在眼里,心里捏了一把汗,但也没打算制止言耶。反倒听得很热心。 “嗯,感谢刀城言耶老师。好了,阿武隈川大师,让您久等了。”了解了樋门的来龙去脉后,偲“忽”地封上言耶的口。“蹭”地撬开了阿武隈川的嘴。三人当中最不好惹的其实是这位祖父江偲吧。 “干旱时,会定下时日,平等地依次执行番水,不过——” 阿武隈川再度愉快地开了口,令言耶佩服地——不,还不如说是心怀畏惧地看着偲。 “任谁都能一眼看穿,最上游的五月夜村最有利。” “他们是第一个来拓村的,占这么一点优势又怎么了?” “不不,这样的话,番水可就失去意义了。最重要的是,如果认可这种特例,就会成为村与村之间争斗的火种。” “啊,说的也是啊。” “不过话虽如此,也只是在表面上而已。” “又是当面一套,背后一套吗?” 言耶有些不安地问,只见阿武隈川露出“你这话真幼稚”的表情。 “如果只是因为村子的地段和历史问题,也许就形不成波美地区水利合作社内部的这种力量关系了。” “还存在其他的问题是吧?” 偲插了一句,而言耶则低声嘟囔道:“番水的组织主体是神社,恐怕在这一方面有些什么……” “我说你呀,听别人说话时,能不能抱着一颗更坦诚的心,竖起耳朵好好听啊?” “果然是这样啊!” “喂喂,我可还什么都没说呢。” “但是,四家神社的神体应该是一样的,都是从深通川引入的水。如果说会有什么不同,那就是祭祀神了。但话说回来,我又有点难以想象,水神或田神竟能影响到各神社的力量对比。” “我都说了,你给我停止这种抢风头的行为!” “是是,对不起。这么说,四家神社真正祭祀的神——不,是那个祭祀方法、祭祀力量之间,可能存在明显的差距是吗?” 面对已半沉溺于自我思考中的言耶,阿武隈川大加挖苦:“偲妹子,这家伙看着像好小伙,其实是个性情乖张的人吧。” “刀城老师听到自己不知道的怪谈时也是如此,像这样一旦开始做起什么解释,往往就再也停不下来了。” “要阻止的话,该怎么办啊?” 阿武隈川提了个胡搅蛮缠的问题,不料偲却干脆地答道:“就是赶在刀城老师之前,先说出正确的解释吧。” “波美的四家神社,真正祭祀的——”事不宜迟,阿武隈川打算迅速推进话题。他想赶紧说完令言耶着急上火的核心部分,然后再对波美地区的民俗做一番演讲。 “是名为水魑的神啦。” 然而—— “ミヅチ?是写成水之灵的那个‘水灵’吗?” “不对,是写成水和‘魑魅魍魉’的‘魑’,合起来叫水魑。这东西的真面目我也不很清楚,就是一种龙神吧——” “什、什、什么!真相不明的神,名字是写成‘魑魅魍魉’的‘魑’的水魑!” “笨蛋!别突然叫得这么大声!吓了我一跳——” 阿武隈川的牢骚发了一半,而言耶已是充耳不闻。 “关于ミヅチ,从前《仁德纪》中有记载说‘尝有ミヅチ苦民’。”言耶的口吻明显异于先前,“该生物似蛇却有四足。口喷毒气因而有害。原本是读清音的‘ミツチ’,‘ミ’表水,‘ツ’为助词,‘チ’乃灵之意,正是水之精灵。汉字作‘蛟’,在中国被认为是龙的前身。也就是说,升天成龙之前,栖息在水中的就是蛟。” “喂——”阿武隈川想说句话,但根本无隙可乘。 “龙在中国是四瑞之一,与风、麒、龟一同被视作神灵。人们认为它常能呼风唤雨,因此水之灵的ミヅチ被说成是龙的前身倒也能接受。此外又有一说,所谓蛟龙是指有鳞的龙。不过,可以这么说吧,相比中国的神龙思想,日本的ミヅチ概念有点含糊不清。水神这东西,当佛教传人时就成了引发水灾的邪神,有时又被拿来称呼同为水灵的河童,着实变化多端。” “我说你——” “还有种说法认为八岐大蛇是大规模洪水,把除掉它的素戋呜尊视为水神。即大蛇与龙的对决。也有人说素戋呜尊是风雨之神,所以当成龙神来看也未必不合情理,只是——” “喂!你要说到什么——” “对了对了,《万叶集》第十六卷中,有一首境部王同时诵咏多个事物的歌:‘虎に乘り古家を越ぇて青渊に蛟龍取り来む劍太刀もが。’” “我说……小言?” 此时,阿武隈川愿意承认,是自己在刀城言耶不可触碰的地方推了一把,虽说为时已晚。如此一来,即便是阿武隈川,也无法制止言耶。只能一味化解,不断抚慰。 “你的高论让我受益匪浅,我们这就——” “啊啊!” “这、这、这次又要干吗?我还什么都没说呢!” 阿武隈川吓了一跳,同时脸上露出了些许厌烦之色。 “波美这个地名里,原本就藏有线索!” “这话怎么说?” 尽管阿武隈川使眼色让偲别搭理言耶,可她还是不管不顾地问道。 “《和名抄》里,蛇的和名是倍美,蝮的和名是波美。也就是说,地名本身就含有蛇的意思。” “这个是牵强附会啦。说起来,波美原本不就是蝮蛇吗?” 阿武隈川立刻追究道。当然,言耶是不会在意的。 “在《善庵随笔》里,说到在水中捕杀人类之物,列举了河童、鳖和水蛇。蛊惑并加害人类的水蛇也被称为‘ミヅチ’。一想到河童拥有同样的称呼,不觉得很有意思吗?嗯?说起名字,那条重要的河不就叫深通川吗?” “这又怎么了?” 阿武隈川摇头示意“别理他”,结果偲再次视若无睹。 “因为深通川的‘深’与蛇的‘巳’有共通之处。换言之,就是蛇通行的河。这与八岐大蛇被解释成水灾的说法有些相似——不,深通川的话,恐怕一定是河的上游存在的某个关键之物。” “关键之物?” “那就是水魑啊。” 言耶直视阿武隈川的脸,无奈对方早就把头赌气地一扭,不肯回话。 “咦?不对吗?” 言耶的表情像在说“这怎么可能”。 “四家神社的神体是深通川的流水,其源头祭祀的就该是主体神。换言之,我是这么想的,各个神社就是一种若宫吧——” 阿武隈川假装一无所知。 “我说,黑哥。” “……” “怎么啦,前辈?” 偲一早就看出阿武隈川似乎在闹情绪。 “和刀城老师一起遭遇匪夷所思的案件,凭快刀斩乱麻的出色推理破解谜团,阿武隈川乌老师作为一位伟大的名侦探流芳百世——这难道不是您的预定计划?” “噢,可不是嘛!” 阿武隈川的态度转瞬即变。这男人虽有种种烦人之处,骨子里倒是极其单纯。 “逆深通川而上,可进入波美西端的一座山——ふたぇゃま,二重山。”阿武隈川就像什么事都没发生过似的,延续了话题。 “水源就在那山里吧?” 言耶也照常回应。说到底,这对前辈后辈没准是同一类人。 “那里有个叫沉深湖的大池子。名字里有‘湖’字,听说其实也就跟上野的不忍池差不多大。” “山中 7684." >的湖……” “不是JJ湖哦。” “黑哥,请不要讲这种荤段子……而且无聊透顶。” 偲也理所当然地无视之。 “湖的两侧有‘流升之瀑’,瀑布旁的岩石平台上供奉着石质的祠堂。趁你又要自以为是地放出说明之前,我先说一句,流升之瀑的‘流’不用说,与‘龙’有共通之处哦。” “并非信仰流升之瀑本身,是吧?” “嗯。如果是这样的话,肯定会显出修验道的色彩来,对吧?” “我也这么想。顺便说一句,沉深湖的‘深’字可能也有‘巳’的意思。只是,‘沉深’这个词本身就表示深水的意思,所以——” “事实上,水好像是很深,但没人量过。然后,和鲤鱼跳龙门不一样,说是水魑大人从这个沉深湖的深邃湖底浮出,经流升之瀑入天,化身为雨龙降雨。反正就是这么说的。” “哎呀……”偲叹道,“终于要说到那个重要的祈雨仪式了?” “还真是的。拜这家伙所赐,兜了好大一个圈子呢。” 阿武隈川瞪着言耶,对偲表示赞同,只是偲的眼神却明显流露出“你也有份”的意思。 “是什么样的仪式呢?” 言耶也不管这两位,只顾催下文。 “对哭闹的孩子和被怪谈附体的你,我足没辙的。不不,如果是哭闹的孩子,只要等眼泪流干就行,而你呢,就更难对付了。” 嘴上打着有婴儿的母亲听了怕是会晕倒的比方,阿武隈川开始了讲述。 “据说水魑大人之仪在村子开拓之始就有了。那个时候呀,发生了非常严重的干旱.。仪式的原型就是由此诞生的吧。” “历史相当悠久呢。” “比起那些掌故,如今的水魑大人之仪更有趣,其有趣之处在于是那个水利合作社在起作用。换句话说,和决定番水的次序一样,仪式的执行也由四个神社轮流担当。” “咦,我还以为一定是五月夜村的水使神社在主持呢。” “为什么?” “黑哥的话让人感觉,虽然存在水利合作社,但四个村里,五月夜村似乎受番水的恩惠最多、你又暗示,其理由也不光在于村庄的开拓历史及地理上所处的有利位置。于是我就想,莫非是神社的级别不同——” “嗯嗯,是这样。祭祀水魑大人的力量最强的,就是五月夜村的水使神社。” “这种时候的所谓力量,自然也跟祈雨仪式有关,对吧。” “所以嘛,番水的不平等只是一点点的话,自然会得到默许。” “这样乞个雨,真的就会下雨吗?” 与其说偲半信半疑,还不如说她心里似乎存着九分怀疑。 “尽管不可思议,但据说水使神社的仪式从没失灵过……嗯,很厉害。” “可是,这样的话——”偲侧首道,“水使神社不主持祈雨,究竟是为什么呢?” “在只有五月夜村的时候,应该是这样吧。随着迁入者逐渐增加、新的村庄向东扩展,神社也被分社,不久就成立了水利合作社。那时,水魑大人之仪也自然而然地被导入了番水机制。总之,双方的关系是剪不断理还乱啊。” “原来如此。” “不过呢,另有真正的理由。不,我刚才的说明也对。由于村子的发展和神社分社化的进行,诞生了现在的这个组织体系。这应该是没错的。” “但除了此种自然发生的原因外,另有更为深刻的原因,是这样吗?”言耶一脸的兴致勃勃。 “嗯,是的。这原因呢,就是绝对的恐惧。” “哎?” “对水魑大人的一种强烈的畏惧之念。” “嗯……的确,说到祭神,原本就是可怕之物。因为在祭神仪礼中,通常伴随着这样的危险,即如有疏忽便会招来神灵无边无际的怒火。这一重大特征在佛教的佛事里是看不到的吧。不过话虽如此,想一想当代日本又有多少仪式,会让人产生像黑哥所说的‘绝对的恐惧’和‘强烈的畏惧之念’那种程度的不安呢,我就——” “觉得这话不可信对吧。但是,在波美地区有。其象征也许就是被称为水魑大人之神器的七种宝物。” “不是三种神器,而是比一倍还多的七种吗?” “有水魑大人的角、髭、齿、鳞、骨、尾梢、雷,由主持仪式的神社祭祀。决定办下一场仪式时,就会交接给下一个承办神社。如此这般在四个神社间流转。” “那些是真家伙吗?”偲的表情里充斥着好奇。 “据见过的人说,大多就跟象牙似的……” “可是骨头什么的……水魑大人是死了吗?” “怎么说呢,和‘龙骨’的意思没啥两样吧。” “还有‘雷’什么的……不是物品吧。” “恩。别的就算了,这个雷呀,好像是件铁制品。” 阿武隈川苦笑道,偲也随即面露苦笑。只有言耶保持一脸郑重的神情。 “所谓对水魑大人的绝对恐惧,究竟是什么呢?事实上有过死人的前例,是这样吗?” “那我就给你们讲讲当年那件难以言喻、匪夷所思、奇妙而又恐怖的怪事吧。” 第二章 祖父江偲恐惧一只眼仓 阿武隈川环视店内,续了一杯咖啡。倘若其他顾客在吃什么好吃的,他自然也要给自己点一份。然而,或许是因为早过了中午时分,一大半顾客都在喝咖啡。 “呼……”他孩子似的哼了哼,无奈地开始了讲述,“水魑大人之仪有两种。平息深通川泛滥的减仪,和反之滋润干旱的增仪。减仪时,沉深湖和流升之瀑的水势都很汹涌,仪式做起来非常辛苦。因为仪式据说是这样的,被称为‘刈女’(かり女)的巫女在设于湖东岸的舞台上跳舞,其间,被称为‘神男’(かみ男)的宫司必须从舞台边上的码头出发,乘坐一种近似游船的特别船只到瀑布跟前,一边把供品和几只装有贡物的樽投入湖面一边念诵祝词。” “カリ女和カミ男?” 阿武隈川向侧头不解的祖父江偲说明汉字,续道:“听说神男也好、刈女也罢,原本是写成‘假男’(仮男)和‘假女’(仮女)的。后来嘛,前者变化了读音,后者变化了汉字。” 刀城言耶问道:“最初的‘假’,意指仪式中的宫司和巫女只是应急性质的?” 阿武隈川勉强点头道:“大概是吧。毕竟水魑大人才是主体,不就是这个意思嘛。” “可是,连执行仪式的宫司也是假的,这就……” “所以才改成了符合宫司身份的‘神男’呀。顺便呢,又从水稻种植发起联想,取了‘刈女’这一称号。” “应该是这样没错。顺便问一句,供品有哪些?” “南瓜、萝卜等摘自田里的东西,加上野猪肝、鲍鱼、裙带菜之类的山珍海味,怎么说呢,也没什么特别稀罕的。唯一的特征大概是供品中还包括大个的葫芦。” 偲疑惑道:“为什么会有这种东西……” 言耶解释道:“葫芦这玩意儿很有趣的。因为有延伸性,所以被视为连接天地之物。你瞧,就跟西洋的那个‘杰克和豆茎’的故事一样。” “啊,原来如此。” “向天伸展的感觉,也与升天降雨的龙神相通。进而,葫芦还象征着不老不死所代表的永久性,以及我们这个世界与冥界的交界性,等等。” “噢,是这样啊。” “就算葫芦里空空如也,这无一物的状态——” 阿武隈川突然吼道:“喂,别把话题岔远了!” 看来他是不打算让言耶再说下去了。 “啊,抱歉。”言耶乖乖认错,继而匆匆对偲说道,“而且,葫芦和龙、蛇以及水神都有关联,被放进水魑大人的供品确实不算奇怪。但是——” “要不就由你来说水魑大人的事?” “不、不是吧……黑哥,这我可办不到。” “那还——” “阿武隈川老师!贡物的樽里有些什么?” 偲刚像小学生一样举手提问,阿武隈川就满脸堆笑。 “有六个樽啦,依次是酒樽、米樽、地樽、山樽、海樽、宝樽。酒樽顾名思义放的是酒,米樽里有米和谷物,地樽放田里摘的蔬菜,山樽放从附近村落购回的猎物的肉和山菜,海樽放取自和歌山渔村的鱼虾贝类,宝樽里则是从执行仪式的神社所在村庄的村民那儿汇集来的供品。宝樽只是说说的,并不是里头真有村子的宝贝,听说几乎都是连夜编制出来的草鞋、斗笠、衣服之类的村民的日常生活用品。” “结果,所谓的供品,就是从这些樽里各取一点东西拼凑起来的?” 阿武隈川立刻高呼道:“哎呀,偲妹子好厉害啊!唉,这一点当时连我都没注意到。你也是吧?” 虽说是在征求言耶的赞同,但没等对方回应,他就已认定是这么回事了。 “还有个问题。”被表扬的偲一脸得意,“神男是自己划船吗?” “不,船另有船夫在操纵。不过,减仪的时候,要在水波汹涌的湖面上祭奉供品,所以神男肯定也够呛。” “这个有生命危险吧。” 偲略显夸张地摆出了理解的姿态,大概是想把话题引回正途。 只见阿武隈川面露讥笑道:“但是呢,真正可怕的好像是增仪哦。” “咦?是这样吗?” “同在奈良,但跟雨量丰沛的大台原不同,那么厉害的暴雨在波美地区原本就很少见。就算有也不会长久持续。基本上在执行减仪前,雨就停了。所以,减仪极少举行。” “相比之下,增仪较多对吧?” “但话说回来,也不是每年都做。不管是减仪还是增仪,据说只有在这一年情况实在反常的时候才会做。也就是说,水魑大人之仪轻易是不会举行的”。 “这个我知道,可是增仪的时候,水量不是很少吗?沉深湖也好,流升之瀑也好,都很平静吧?为什么又可怕了呢?” “减仪时的危险,是激烈的风雨、狂暴的湖面、耀眼的闪电等这些实因自然而引发的物理性恐惧。这些当然会被认为是水魑大人在发怒,但神.男和船夫需要留意的是不让船倾覆,以及自己不会落入湖中。被湖水吞噬的以前好像也有过,但大多数人都靠自己的力量爬上船保住了性命。也就是说,只要对自然的威力足够小心,就能平安地完成仪式。” 阿武隈川意味深长地在此处一顿,各看言耶与偲一眼后,续道:“接下来我要正话反说了。减仪时水魑大人已经发怒,所以只要别做太过失礼的举动,就不会惹来更多的怒气。更何况,既然把雷雨看作水魑大人之所为,那么它就不在湖里而是在天上。但增仪时,水魑大人可说是以平常之态伏于湖底。这时,人类故意侵入企图纠缠。换言之,不就像是在多此一举地干涉普通状态下的神吗?人间久旱不雨气候异常,但这种事和神没关系。你看,好好想想的话,是很可怕吧。” “听你这么一说……” 大概是做了一番具体想象吧,偲看起来有些不安。而另一边的言耶像是想到了什么,频频点头道:“不是有这样一种仪式吗?枯渔的时候,渔夫首领把老婆载上平时禁止女人上去的船,向船灵大人展示她的阴部,祈祷丰渔。其中含有一个目的,即硬是在同为女性的船灵大人面前,暴露同性的阴部,以此失礼之举引其怒火。简而言之,就是企图借船灵大人的愤怒,召唤丰渔。祈雨仪式中也常做跟这一样的事。面对龙神栖息的池子,拿耕田的锄摆出砍杀的样子,更直接的例子则是把污物扔入池中,如此这般故意做出触怒龙神的行为,唤来雷雨。水魑大人之仪的增仪为人所期待的,正是这同样的效果吧。” “我最初也这么想。”然而,阿武隈川的回答却是否定的,“但是错了。增仪只是诚挚地向水魑大人祈愿,恳请它降雨而已。” “拙劣地激发怒火,会让干旱持续得更久是吗?” “嗯,就是这么回事。虽说增仪时所做的和减仪基本相同——巫女在沉深湖码头的舞台上起舞的期间,宫司乘上载有贡物樽的船,向流升之瀑进发,但是要恐怖几十倍……” “游走于火辣阳光照射下的、明亮且又风平浪静的水面上,恐怕要比在白天都很昏暗、视界不佳且狂暴异常的湖面上行进更可怕……我觉得这状况本身就相当恐怖。” “确实啊,然后,用于仪式的船,形状也古怪得很。感觉就像是缩小了的游览船。” “有屋顶,四周被围着吗?” “对。而且,船底中央还开着一个大洞。” “这样不会沉下去吗?” “打造时考虑了这一点吧。99lib?洞是为了把供品和贡物樽投进沉深湖。正如湖名一般,必须深深地投下去,直至到达盘踞于湖底的水魑大人那边。” “至今做过多少次仪式,我不清楚,但其大小既然和不忍池接近,那湖底肯定堆积了大量贡物樽。先不说这个,难道樽里的贡物就没腐烂放出气体,噗噗地直往上冒?”偲冷不防冒失地问道。 “没有没有。浮上来的樽,堆在湖底的樽,一个也没有。” “为什么啊?” “当然是因为被水魑大人吃掉啦。” 阿武隈川凝视着哑口无言的偲。他神情郑重,搞得偲有些惊慌失措。 言耶见状,忍不住用责备前辈似的口吻说道:“黑哥,莫非流升之瀑正下方一带,有通往地下水道的暗流?” “唉,真是的,你这家伙真是没情趣啊!” “怎么回事?” 偲一惊,求助似的看着言耶。 “既然要把供品献给盘踞湖底的水魑大人,就该在湖中央把樽投下去,结果却特意把船开到流升之瀑旁边。瀑布位于沉深湖西端,码头在反方向的东侧。增仪就罢了,减仪时去瀑布那边就很艰难了。即便如此仍要接近瀑布,恐怕是要利用下落水流的力量,让樽沉人湖底。单单这样的话,恐怕会像祖父江小姐说的那样,没准儿哪天又浮上来;而前辈却说不光是浮上来的樽,就连堆在湖底的樽也一个都没有。因此只能认为樽从沉深湖移到了别处。但我不觉得是流入了深通川,要是村民看见给水魑大人的供品晃晃悠悠地朝下游漂去,不免大大败兴;但若逆流升之瀑而上自然也不可能。如此一来,剩下的就只有湖了。这样一推测,我就想到在各地池潭听到的通底传说,或许在沉深湖并非传说而是真的吧——” “高明!真不愧是刀城言耶老师!” 阿武隈川见偲高兴得近乎手舞足蹈,摆出一副吞吃黄连似的表情,恨恨地瞪向言耶。 言耶对他俩的态度全然不觉,继续解释道:“比较有名的当推福井县若狭地区‘鹈之濑’的送水式。这仪式会在奈良东大寺的取水式之前进行,只因人们都称此处潭下的洞穴和东大寺的若狭井相连。从前,有个年轻人在秋收后去别人家帮忙给稻谷脱壳时,对那家的女儿说这传言是骗人的,还往鹈之濑扔了大量稻皮。不久,脱壳工作完成,到了十二月年轻人去东大寺参拜时,竟有稻皮从若狭井浮起。之后,那年轻人就发狂死了,这个故事——” 阿武隈川暴怒道:“这种无关的话,你要说到啥时才算完啊!” “啊?啊,这真是太抱歉了……不过,黑哥,也不是无关的——” “吵死啦!就像你说的那样,流升之瀑正下方有个注入地下的洞穴。实际见过的人有限,所以半接近传言……不过,都说贡物樽是被那个洞吸走的,怎么说呢,应该真有吧。” “那地方就是水魑大人的嘴,对吧?” “听潜到洞穴附近的宫司说,那个口位于水深二十到三十米之间的地方,有好多看着又像齿又像獠牙的细长石,就像是从洞的上下边长出来似的,往外凸着。” 言耶惊讶道:“在水魑大人的仪式上,还要潜水进沉深湖?” “不,一般不这么干。因为在减仪的时候,压根就是自杀行为嘛。” “这么说,是在做什么特殊仪式的时候吗?” “不,是在樽怎么也沉不下去的时候。大家把贡物樽沉不下去视作水魑大人的拒绝。这不是叫人大伤脑筋?对执行仪式的神社来说,这实在是关乎信誉的大事啊。” “原来如此。减仪时流升之瀑的水流也急,所以樽也能轻易沉下去吧。但增仪时由于水流失势,樽偶尔就会浮起来。于是宫司亲自潜入湖底,将樽送入洞穴。这事做起来可够呛。” “是啊。水深二十到三十米,平时不做练习、没习惯的话,直接上阵可潜不了这么长的距离。” “的确是冒着生命危险呢。” 偲接过言耶的话头,问道:“至今为止,有失手被吸进洞去的人吗?” “先不说很久以前的,近几十年来好像就有过。” “哎?果然啊……” “说是二十三年前,也就是昭和初期啦。水分神社的上代宫司辰男,好久也不见回船。船夫觉得奇怪,但他被吩咐过,要是窥视正在进行仪式的舱内眼睛就会瞎掉,所以不敢确认。不久,水使神社当时的宫司判断有异变发生,从湖岸指手画脚地指示船夫检查舱内。尽管不愿意,但船夫无法违抗水使神社的宫司。于是他战战兢兢地一看,结果一个人也没有。装上船的樽全都不见了,舱底大洞的周围浸了水。如实汇报了看到的情况后,决定再等一会儿试试。然而,总不见辰男浮上来。如果是潜水进了沉深湖,现在早该续不上气了。大家慌忙从码头驾小舟来到流升之瀑,其他神社的宫司有几个下了水,可是哪儿都没有辰男的身影。” “根据这个情况,判定他不慎被吸进了水魑大人的口?” “对。不过呢,比起悼念之意或同情的声音,当时集中涌向水分神社的,更多的却是轻蔑、愤怒和冷笑的目光。” “怎么会……太过分了……” 偲愤慨地露出痛心的表情,言耶则道:“恐怕是因为相比辰男99lib?的生死,人们认为仪式失败这个问题更大吧。顺便问一句,那时下雨了吗?” “没有。” “这下就更别提了。四家神社中,数水分神社资历最浅。作为神职人员,还很稚嫩,以至于毁了对波美民众而言十分重要的仪式。这罪责究竟该如何偿还?由谁来负责?恐怕当时的村民们就是这么想的吧。” “岂有此理!弃为村子送命的宫司于不顾,尽操心自己的事,实在太过分啦!” 偲的怒火被点燃了。不过矛头对准的却是言耶,所以阿武隈川也就一脸坏笑,乐呵呵地观望。 “话是这么说,但对村民们来说则是生死攸关的问题,所以——” “宫司先生可是真的死了!” “嗯。我也没说因此就可以轻视辰男先生的死。只是,与这一片土地紧密相连的宗教人士,其存在通常超越家庭、家族和个人的单位,彻底化作了地域的一分子。说起来就和大自然一样。正是因此,人们敬之同时又畏之。所以,一旦犯下与人极为近似的失误,大家就会有一种遭受巨大背叛的感觉。岂止丧失作为宗教人士的权威,还会有更严重的问题凸现出来呢。越是在地域性宗教中,此种倾向就越是——” 然而,偲没在听言耶的说明。 “刀城老师竟是这样一个冷漠的人!人家以前都不知道!” “我说,祖父江小姐……” “就是嘛,这家伙真的很过分!” 言耶顿觉同一件事在不断重复,不禁一阵轻度眩晕。只要是三个人在交谈,不管过多久也不会有进展吧。就在言耶行将走投无路之际—— “那么,阿武隈川老师,最初你说的祈雨仪式中死了人,指的就是这位宫司?”或许是发完一通火后神清气爽了吧,偲轻描淡写地把话题拉了回来。 “嗯?啊,我说的不是这个——” (就这么完啦……) 阿武隈川十分沮丧,只得在偲的催促下勉强开口。 “十三年前,有过一次水魑大人的增仪。执行仪式的是水使神社。宫司是个五十出头名叫龙玺的男人,年轻时他就开始担当前任的代理,身为神职人员拥有相当强大的力量。只是,此人不但吝啬还好色,更是个酒鬼。听说还有耍酒疯的德行,所以在人品方面,怎么看都不是一个值得赞赏的人。不过,祭祀水魑大人的力量确是非同小可,谁都敬他三分。” 言耶一听到关键部分,忍不住插嘴道:“身为水使神社的宫司,拥有与之十分相符的能力,所以对其他个人方面的问题,大家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吧。” “算是吧。然后,龙玺有两个儿子,名叫龙一和龙三。当时,长子三十左右,次子二十出头。” “明明是次子,名字却叫龙三?” “因为父亲是龙玺嘛。如果取名叫龙二,称呼起来不是很麻烦吗?” “确实。” “长子龙一是继承人,但是不像他父亲那样靠得住。所以,龙玺决定把那次增仪交由龙一来做,以便他积累经验。” “龙玺先生不在意水分神社的失败?” “你是说,担忧经验尚浅的儿子万一失败,水使神社会有失体面?” “是的。顺便问一下,从二十三年前的水分神社,到十三年前的水使神社为止,其间举行过几次增仪?” “两次。前一次由水庭神社,后一次由水内神社主持。” “这两次仪式情况如何?” “圆满成功,也降了雨。只是,比起水庭神社那时的干旱,水内神社遭遇的旱情可就严酷多了,增仪也是相当险恶。听说水内神社当时的宫司龙吉朗已年过七旬,却也出色地完成了仪式。” “如此一来,不就更有顾忌了?水内神社可是第二大势力啊,一旦水使神社铸成大错,两者的立场一不留神就会互换。” “我也是这个感觉。虽说汉字不同,但‘水内’与‘水魑’一样可读成‘ミヅチ’。总觉得他们反倒比水使神社更适合祭祀水神呢。不过,水内神社是‘す’上加浊点的‘ず’,家姓那边则读‘みずぅち’。这是对水魑大人的避讳,或者怎么说呢,是出于一种惶恐吧。” “如此退后一步,也显出身为神职人员的谦逊,这就比水使家的龙玺更能令人大生好感。” “只是呢,不管人有多好,不管如何受村民敬慕,波美的宫司最为人所需要的,是能够圆满祭祀水魑大人的力量。只要这一点做得完美,即便人品性格上有所缺失,大家也只当没看见。” “嗯……龙玺这个人如此厉害啊。” “话说回来,龙吉朗的力量也绝不逊色。” 阿武隈川的话令言耶吃了一惊。 “水使神社与水内神社的差距,并不在于龙玺先生与龙吉朗先生的力量差异?” “差异大概有吧,不过个人力量的不同也许微乎其微。最重要的是,龙玺的儿子龙一和龙吉朗压根就没的比。” “啊,是这个理儿。如此龙玺先生还要托付给长子龙一,究竟是为什么呢?哪来的这么大的自信呀?” “其实啊……” 阿武隈川突然压低嗓门,硕大的身躯猛地往前一凑。言耶和偲被他一带,不觉向前探身。 “这事情嘛……” “嗯?” “我也不大清楚。” “什么?” “我是说啊,我并不非常清楚,水使神社的龙玺对水魑大人之仪持有的绝对自信是从何而来的。” 阿武隈川最讨厌自承不足,无论是以何种形式,而这一次大概是无可奈何。毕竟不是他亲自探访得来的成果,然而—— “什么嘛,黑哥也有不知道的事啊。” 偲过于率直的话语,“扑哧”一声把阿武隈川扎了个透心凉。 “祖、祖父江小姐,去都没去过却对那地方的事了解得如此详尽,这该让你钦佩才对吧?就算有那么点不知道的事,也很正常啊!” 这样下去,阿武隈川就会耍性子不说话。言耶念及此节,千方百计地想让偲意识到这一点,怎奈—— “话是这么说,不过黑前辈自己都承认不知道,总觉得挺新鲜……” “啊,原来如此。也是,像黑哥这样的,其实什么都不知道还要断言‘这个是这么这么一回事’的人,也挺少见的呢。” “就是就是。就算这样,他还是说了不知道,所以——” “是真的不知道。” “嗯嗯,肯定是不知道啦。” “连前辈也不知道,这么说……” “是不知道啊。” “喂喂喂!少把‘不知道’、‘不知道’挂在嘴上!我又不是一点也不知道。” “到底是被黑哥猜着了。” “现在再这么说都晚啦!” “阿武隈川老师,请务必让我们聆听您的推测。” “刚才你们两个是在串通一气地捉弄我吧!”: “哪有此事。” “人家我们……不,是人家我,看上去像是坏心眼的人吗?” 偲润泽的双眸一动不动地凝视着阿武隈川。一瞬间,他恼怒的脸孔上突然浮起了不安之色。 “不、不……只有偲妹子,不会是那种人啦……” “太好了……人家一直在想,要是被阿武隈川老师讨厌了,那可如何是好……” 阿武隈川在假泣的偲面前惊慌失措。言耶险些喟然长叹,甚而担心他在不久的将来被女人骗得大吃苦头。当然,言耶尚未觉悟,这担忧也大可用在他自己身上。 “那么阿武隈川老师的意思是?” 偲表情一变,从哭脸转回常态。阿武隈川没有察觉这戏剧性的变化,喜滋滋地开了口。 “水使家是乡里的世家,所以拥有好几个仓。据说其中也有带禁闭室的仓,即使把这种仓算在内,各个仓的用途也是清清楚楚的。但是,只有一座土仓,孤零零地建在偏远的、位于宅基地一角的地方。而且,谁也不知道这个仓是干什么用的。不,说起来就算在村民和家仆中,知道它的似乎也只是很少一部分人。另外,据说在知情人之间,也存在对此仓避而不谈的风气。也不知是哪个起的头,就叫成了‘水使神社的一只眼仓’,背地里都害怕得紧,至于详情却是什么也不知道,就是这么一座古怪的仓。” “水使神社的一只眼仓……” 偲心里发毛似的低语着。一旁的言耶问道:“龙玺先生自然知道一切吧?” “那是。顺便提个醒,前面说的那些内容,波美的村民们也是略有所知,但是关于这个土仓可就另当别论了。” “是黑哥的独家信息来源吗?” “我家的神社,确实会从全国各地拥来各式各样的宗教相关人士。其中有几个人对水魑大人很感兴趣,过去曾在水使家或水内家待过一阵子。当时每个人都很在意的,似乎就是这个一只眼仓。” “比水魑大人之仪还在意?不,是比那个关键的深通川、沉深湖或流升之瀑还在意吗?” “是啊。我问的都是具备一定能力的宗教人士。那些人无一例外地有所反应,可见不可能只是一座没用的仓。” “是什么样的土仓?有什么醒目的特征吗?” “外观上没有。但是有一点,好像一直在往里面引水……” “和本殿一样,是从深通川引来的吗?” “这个还没证实。不过恐怕是这样。” “确实会引发人的兴趣呢。” “不光是水的事。更有人说啊,仓里是有什么东西吧……” “哎!” 偲和言耶同时惊呼。前者是出于恐惧,后者则是受极强好奇心的驱使。 “搞、搞什么嘛,瘆得人心慌。” “对水使神社这座一只眼仓的实际状况,水利合作社是否有所把握?” “知道它的存在,但应该不清楚仓的秘密吧。” “有一座仓和神社的本殿一样,从深通川引水,水利合作社却没能了解它的功能……” “有感觉吧。” “也就是说,龙玺先生独自——这么说听着好听,其实就是只有水使神社在擅自搞特殊,对吧。” “我说——”偲侧首道,“现在的这个一只眼仓,和说到一半被打断的十三年前仪式的事,有什么关联?” 言耶答道:“水使神社的龙玺先生对水魑大人之仪抱有相当的自信,似乎并不只是因为他个人的能力。这一点从他儿子龙一的事上也能看出来,对不对?” “对。” “如此一来,有一项推测便可成立,即这是因为水使神社拥有其他三家神社没有的、某种类似特权一样的东西。” “就是一只眼仓?” “我是这么觉得的。说起来前辈也有相同的推断。” “我推断在前,你感觉在后啦。”阿武隈川说了句不必特别指出大家也心知肚明的话。简直就是个小孩。 “可是,这个仓到底有什么力量……” “黑哥,莫非——” “果然啊。我觉得,如果是你的话就会这么想。” “那,对前辈说了一只眼仓之事的宗教人士也这么想吗?” “有几个是这么看的,而且我的意见也相同。但是没有任何证据。只是看起来像是那样。” “因为这终究只是从情况证据中推导出的解释啊。” “不过,配合得天衣无缝呢。” “够了!到底是怎么回事?”偲大吼一声,可能是不耐烦了,“说着只有你们俩才懂的话,把人家当外人……太过分了!” 偲紧接着展示了精湛技艺,向阿武隈川做出一副假哭相,对言耶则露出恼怒的表情,这显然是打算对二人分别采取最易见效的反应。 “不、不是……哪有这种事,偲妹子……” 言耶同情地望了一眼手忙脚乱的阿武隈川,缓缓说道:“既然和本殿一样从深通川引来了水,这仓就是一件宗教性质的装置。但是,各神社的本殿一直被正式祭祀,一只眼仓则情况不同,反倒遮遮掩掩,成了不能抛头露面、不能公开的东西。这一点表明一只眼仓本身就作为所谓的咒术装置在发挥作用,给水使神社执行的仪式带来了某种影响。当然,这只是个大胆的假说。” 阿武隈川郑重颔首道:“你这话虽不中亦不远矣。” 偲困惑道:“老师说的话,总觉得似懂非懂……” “没办法,目前很难做出更深入的解释了。” “真的?” 偲频频抬头,从下方窥探言耶的脸。 “怎、怎么了?” “我得说……都考虑到那个地步了,可还是抽象得不行啊。” “所以我不是说了嘛,当前阶段——” “是,这个我明白。不过,因为是老师你嘛,就算没把握,其实也在做进一步的解释了,对不对?” “真的吗,你这家伙?”连阿武隈川也紧追不放。 “不,不是什么解释。只是单纯的——” “你看,这不是有嘛!光让别人说,自己却藏着掖着!” “绝无此……” “那行,快说!” “这可叫人为难了……” “我们这边才叫为难吧。还不快说!” “说是想象吧,其实近乎于空想——” “空想!这有什么。本来嘛,名侦探的推理什么的,大多都是空想啦。”阿武隈川说话不着四六。 “啊,对了,我这么说,不代表我就承认你是名侦探哦。” “是,我明白。” “那么,你要说啥?” “水魑大人是近乎龙神的存在,同时其真面目又不为人所知,对吧?” “嗯,是啊。” “龙神的话,是神同时又是一种叫龙的生物。当然,龙是想象出来的生物,不过在附体物中也可见到这样的例子。” “犬神呀、管狐呀,说穿了也是这么一回事。” “没准儿水魑大人也拥有那样的生物形象。也许他们正在一只眼仓饲养这个近乎于神的、名叫水魑的生物。” 偲似乎吃惊过度,一句话也说不出来,而阿武隈川好像已被震得目瞪口呆。 “你傻啊!” “所以我才不想说嘛。” “这个不是空想,是妄想!” “可能是吧,不过——” “不是可能,根本就是!” “不过,黑前辈——”偲插嘴道,“日本各地不是有 5927." >大量既非幽灵、也非妖怪,就是像生物一样的怪物传说吗?各色各样的黑前辈也搜集了不少对吧。那些东西都是妄想吗?” “这个嘛……不去一个个查证,也不好一概而论地说都是这样吧。” “既然如此,刀城老师说是想象——” “这个话就到此为止吧。”言耶主动中止话题,“黑哥,就请你给我们说说在不可思议的状况下死了人的那次增仪。” “唉……”偲先是长叹,继而嘀咕道,“总算要抵达正题啦……” “祖父江小姐,在这种世界观极其特殊的土地上的事,听之前最好先掌握一下当地人共有的思想、习惯和生活样态。就算做了这些准备,相比当地民众,我们对公认为发生过的现象,究竟能正确理解到何种程度,也实在毫无把握。” “这个我知道,只是……你们两位都太能插话,而且说得也太长啦!” 言耶见势头不妙,正打算催催阿武隈川,哪知此人竟察觉了偲的变化,主动开了尊口。 “这刚好是十三年前六月的事情。波美地区遭遇了严重的干梅雨,经水利合作社协商,决定举行增仪。承办者是水使神社,所以其他三家神社及村民们都放了心。谁知龙玺突然提出让长子龙一执行,这就算在合作社内部也被视为问题——大家有默契,神男一般都由那家神社的宫司担任,但又没有明文规定。对于谁来担任神男,承办仪式的神社宫司握有最终决定权。” “更何况,对方是水使神社的龙玺先生,水利合作社也没法违抗吧?” “要是连龙玺都缺乏自信,就不会偏挑大旱时节的重要仪式上起用儿子吧。” “有道理。” “从执行增仪的一周前开始,神男就进入了祓禊。虽说必须尽快让雨降下来,但祓禊还是要的。一周时间说长不长说短不短吧。” “这期间,龙一先生的情况如何?” “据说相当镇静。说是祓禊,又不是待在哪里闭门不出,日常生活跟平时一样。简单地说,就是遵守各种各样的规矩,比如,戒肉、戒女色,涤净身心。那段时间,水内神社龙吉朗的四子,抱着慰问之意拜访过龙一两次。这个叫世路的男人和龙一年岁相近,当时又完全没有继承神社的预定,所以跟他们的父亲不同,两人有些交情。世路打算给龙一鼓劲,就去看了他。” “恐怕龙一先生在祓禊期间始终抱着一种无与伦比的紧张感吧。” 言耶的潜台词似是“这也难怪”,阿武隈川却摇了摇头:“这个嘛,据说似乎是在害怕。” “害怕?” “这是龙一第一次在增仪上担任神男。不过,他有减仪的经验,那次祓禊时他的样子可是极泰然的,所以好像连世路都觉得奇怪。” “黑前辈,这个——”偲插了一句,“不就和你刚才说的——增仪时的水魑大人比减仪时更可怕——的话关联起来了?” “这是确凿无疑的。不过切身体会这一事实以致达到憎恶的地步,则要在船实际驶向沉深湖之后。据说到了那时才会领悟增仪时的宁静水面远远要比减仪时的狂暴湖面可怕。” “而龙一偏偏没有增仪的经验……” “正是。按说他之前就该从父亲和别的宫司那儿听说了增仪的可怕吧,总之,怕成那样是很不寻常的。来慰问的要是别人,想必龙一也会圆个面子,可对方是世路,所以不知不觉就表露了真心话吧。” “那位世路先生可有什么头绪?” “其实是有的……”明明是言耶提问,阿武隈川却对偲低语,“我不是说过嘛,二十三年前,水分神社的上代宫司执行增仪时,在沉深湖里失踪了。” “一个失手被水魑大人的嘴吞没的人……好像是辰男先生?” “对。之后,水庭神社和水内神社举行过增仪。” “黑前辈说两次都成功了,莫非是出了什么问题?” “我现在要说的,是长久以来始终只在四家神社的相关人员之间流传的话。世路知道,是因为他是直接从父亲龙吉朗那儿听来的。” “是什、什么样的事?” 偲的话固然问出口了,却好像有种不祥的预感,有点儿要往回缩身的意思。 “水内神社执行增仪时,有两个樽沉得不好。龙吉朗这个七旬老爷子就潜入沉深湖,把樽推进了水魑大人的嘴。这时,那些状似象齿又似獠牙的石头间突然‘噌’地伸出一只白手,老爷子险些被拽了进去……” 偲的上臂惊起一层鸡皮疙瘩,回过神时,不知不觉地把身子靠向了言耶。 “第二个樽当时正好被吸入洞中,所以龙吉朗急忙浮了上来。他只看到了白色的手。” 言耶确认道:“龙吉朗先生清清楚楚地看到了白手?” 阿武隈川耸耸肩道:“他那时坚信是一只想把他往洞里拖的手。不过,等上了船、完成仪式、回到神社、见儿子们在眼前时,好像自信就没了一大半。当时,世路上头的几个哥哥还活着。” “那么,另一边的水庭神社呢?” 就像正在等言耶来试探似的,阿武隈川再次注视着偲,答道:“水庭神社的增仪上,樽好好地沉下去了。只是,听说宫司经由船洞把最后一只樽扔下去、窥探情况的时候,从那洞中可见的湖里,看到了一个摇摇晃晃、白乎乎的玩意儿。” “……” “就像在等候宫司潜入沉深湖似的。” 言耶躲避着蹭上身来的偲,确认道:“不是白色的手,而是白乎乎的某物?” “水庭神社的宫司凭印象说,那东西呈现人形……” “人形……” “而且还裸着呢。” “这么说,是水分神社的上代宫司……是辰男先生他……在召唤同伴?” “讨厌啦!老师……” 阿武隈川望着越搂越紧的偲和几呈格斗之势的言耶,脸色复杂,看上去既像在乐呵,又像在嫉妒。 “听闻这件事的村中故老们,纷纷说膨物出现了。” “膨……膨物?是、是、是什么呀——” “给我打住!”阿武隈川赶在言耶变脸前大喝一声,断然实施了预防措施,“词源我不清楚,不过在水里待久的尸体不是会膨胀吗?所以有说法说是膨胀之物的意思。这就跟死后没成佛的迷离者变为玛莫顿一个样。” 阿武隈川快速完成说明。也许是此举奏效,言耶就像什么事也没发生似的说道:“村里想必是闹翻天了吧。” “不,当时除了一部分故老,就真的只限于在水利合作社内部谈论。” “但龙一先生当然是听说过的,对吧?所以他——” “世路也这么想呢。但如此一来,他怕成那样可就反常了。问他怎么啦,他也只说:‘可怕……真是可怕……’” “龙一先生的性格多半不是那么胆小的吧。世路先生也清楚这一点。但对方异乎寻常地恐惧,所以才令他心下难解。” “世路觉得奇怪,也许是一种预感吧。” “请告诉我那次仪式的情况。” 阿武隈川在椅中抖动硕大的身躯,也许是摆到舒适的姿势了,徐徐开始讲述。 “增仪是上午举行的。啊,对了,先把湖的情况做个简单说明吧。湖面基本呈圆形,东侧有码头,东北侧是巫女舞蹈的舞台,看台在南侧,流升之瀑位于西侧。” “有看台啊?” “就是供水利合作社的人坐,用箫、横笛、鼓、钲等为刈女的舞蹈伴奏的地方。同时也是守望游船的场所。看台恰到好处地做成了阶梯形,相当于观众席。” “连接深通川的水道呢?” “从东北的切口涌出的水,曲曲折折地沿山而下,水流自西向东化为了深通川。顺便说一句,从山脚处可上攀下行的山道,就行进在这股水流的南侧。也就是沉深湖那边恰好在码头附近冒头的那条路。” “我明白这些位置关系了。” “水利合作社一行抵达沉深湖是九点左右,做完装樽入船的准备后,当即把来帮忙的村民打发走了。身着格衣的龙一与船夫一坐进船,水使神社的巫女就登上了舞台,水利合作社的众人则在看台就座。船启动的同时,宫司们开始伴奏,巫女之刈女跳起舞蹈。那巫女原是个村姑。四家神社都是从自己村挑选最合适的姑娘做巫女。不过,如果年过二十,或是已订了婆家,就必须换下一位姑娘。如此反复操作的期间,不知不觉中,各村提供巫女的家族都被限定下来。那次也是,仍由五月夜村历代出过好几位巫女、姓青柳的原村长家的女儿担当。” “船夫是什么情况?” “我正想说这事呢。这个也存在代代由父子或兄弟任职的家族。在五月夜村,则是一家叫清水的酒铺。” “青柳巫女和船夫清水先生,之前参加过水魑大人之仪吗?” “船夫老头减仪和增仪都经历过,巫女是第一次。说起来,女孩子一旦有过别的‘初次体验’,就不能以巫女的身份完成使命了。所以巫女都很年轻,很多情况下只经历一次仪式,就不会再有下一次了。” “可不是嘛。” 言耶立刻附和,生怕偲询问什么是别的初次体验,不过她好像已解其意。 “这次来的宫司有水使神社的龙玺、水内神社的龙吉朗、水庭神社的流虎、水分神社的辰卅四人。年龄方面,龙玺五十有余,龙吉朗七十上下,流虎六十来岁,辰卅四十出头。只有辰卅比其他三人年轻得多,那是因为上代宫司、其父辰男被水魑大人的口吞没后,身为长子的他继承了神社。顺便说一声,宫司们都穿着小忌衣。其实神男也想穿吧,只是考虑到场所和仪式内容,所以才决定使用最简便的装束。” “能坐在看台上的只有各神社的宫司吗?” “不,这倒不是。因为水利合作社原本就是由各神社的相关人员构成的。不过,几乎都是儿子或亲属那帮子人。这次也是,龙吉朗的长子龙壹朗就在。也是因父亲上了年纪,身为接班人的他为了将来能有个参考,才加入进来的吧。” “名字里多用‘龙’或‘辰’字,此外读作‘りゅう’的也很多,果然,看来大家都认为水魑大人的真身就是龙神。” “是啊。而且,水使神社和水内神社用了‘龙’字,但水庭神社的流虎并非‘龙虎’而是‘流’,水内神社的辰卅也是一个‘辰’字。光看名字,就能明白神社之间的力量对比。” “流虎先生那边,如果真是‘龙’和‘虎’,在名字上就是最强大的了。” “毕竟不妥啊,所以换成了‘流’字。” “如此想来,反倒是水内神社的四子世路先生,名字可谓特殊。” “好像是因为长子龙壹朗之下,已有次子龙次朗、三子龙三朗,龙吉朗的意思是,第四个儿子嘛就叫他望尘世走四方吧,所以取名世路,只是——” “难不成……” “长子和次子战死,三子病死。听说如今是世路在代理宫司一职。” “看得通彻一点的话,也可以想成是因为硬安上了‘龙’这个强劲的名字……关于波美地区的事,知道得越多就越会这么想。” “本来嘛,取名这玩意儿——” “名字的问题,二位要说到哪里才算完哪?” 偲与其说是不耐烦,不如说是对两人很无语。 “都是因为你要问那些不知所谓的话!”阿武隈川朝言耶发完火,急忙将中断的话题续上,“神男龙一进了船,船夫划船入湖。宫司们开始伴奏,刈女之巫女开始舞蹈。仪式开始是在九点半左右。伴奏止于外行水平,与之相同,刈女的舞蹈也极为质朴,动作也很单纯。不久船在流升之瀑附近停住,神男开始向湖中投下供品和樽。当然,从看台、从舞台均无法瞧见他的举动,连船夫也看不到。不过,虽说是在瀑布旁,但扔下樽时船毕竟会摇晃起来,所以能够察知。” “湖面波澜起伏的减仪时不行,但风平浪静的增仪时就能看得很清楚吧。” “没多久,可能是供品和所有的樽都放下去了吧,船停止了晃动。这时需等上一会儿,一边静观是否有樽上浮,一边念诵祝词。不可思议的是,据说如果有没下沉的樽,必定会在祝词念完前浮上来。” “但浮上来的樽不会总是正巧回船洞来对吧?也有浮到离船较远的湖面上的情况吧。这种时候,在游船内的神男究竟是如何知道的呢?” “我是说过四周都被围着,但那全是格子墙。神男能看到外面。不过看台和舞台离得太远,看不见船内,而船夫呢,说是会瞎眼所以绝不会去偷看。” “透过格子,确认有樽浮起的话,神男就会从船底的洞进入湖中是吗?这时候,那身装束呢?” “肯定要脱掉啦!会淹死人的。下湖时,穿的是为仪式定做的一条兜裆裤!” 阿武隈川仿佛在说他自己的事,挺了挺胸,致使言耶险些去想象前辈穿上兜裆裤时的模样,不由大为着慌。 “当时有一个樽浮了上来。由于在船北侧,从看台方向看不太清。不过,船夫和刈女确实见到了浮起的樽,也真真切切地目睹了龙一为让樽沉底在湖中现身的光景。” “原来如此。” “不料,神男似乎已沉下那樽,却怎么也不见船动。船夫的样子也很奇怪,频频窥视看台方向,好似在求助一般。时刻即将指向十点半,一般情况下已是仪式完成的时候,因为巫女的舞蹈都结束了。” “大约一小时吗?” “这时,龙吉朗说了十年前水分神社辰男的事,担心是不是发生了同样的事故。刚一说,龙玺就朝码头赶去。表面上没显出来,心里还是挂念着儿子吧。龙吉朗想一起去,龙玺则说先由他独自去吧,就这样驾船而出。” “然后呢?” 即将进入核心部分,言耶和偲都微微向前探出了身。 “龙玺的小舟一靠近游船,就见船夫满脸困惑地说,总觉得神男好像没从湖里回来。要是从船底的洞爬上来,会发出相应的动静,之后也应该会念诵一段中断的祝词。船夫却心惊胆战地说,既无迹象也听不见声音。” “也就是说,应该还在沉深湖里喽?” “龙玺转入游船,进了舱内。但不见龙一。瞧了瞧船底的洞,只见有个人面朝下方浮在那里。听说慌忙拉上来的时候,这时船夫也进来了,龙一已然气绝身亡。” “死因是溺死吗?” “是心脏病突发。不过呢,那模样甚是凄厉……就像看到了十分骇人的东西一样,圆睁着双目。那张脸可真是能把人吓死……” “不是单纯的事故?” “令他心脏停止跳动的某物、成为其原因的那玩意儿,正栖息在沉深湖的水中——我能说的就只有这些吧。” “但是,仪式期间在湖中的应该只有水使龙一先生一人……” “是啊,没有其他任何人。说起来,从仪式举行前开始,就一直在湖里等神男潜入水中,也不可能啊。” “这么做的动机也很费解吧。如果对龙一先生怀有杀意,理应能想出更多别的机会, 8981." >要多少有多少。” “为谨慎起见,我把话说在前面,龙一的尸体被发现后,偷偷从湖中上岸的人自然也是一个都没有。” “嗯……” “当时,有个流言极其自然地在波美地区传播开来。说是十年前在沉深湖失踪的水分辰男的膨物把龙一召唤去啦。” “不是因为水内神社的龙吉朗先生和水庭神社的流虎先生看到怪东西的事走漏出来,让村民知道了?” “嗯,据说那些事反倒是后来才传开的。” “龙一先生究竟在沉深湖里看到什么了?”静听二人交谈的偲,胆战心惊地吐出了这么一句话。 第三章 记忆 归国船抵达舞鹤港的几天前,宫木正一在海上迎来了五岁生日。也因此,在生养他的故乡中国东北所度过的岁月里的重要记忆,已基本无存。只是,残留于脑中的三件事,哪一件都颇为鲜明。这或许是因为,那些记忆都以每日生活的家中为舞台,且伴随着各种各样的声音。 正一在和室玩耍时,传来一阵“吧嗒吧嗒”的慌乱脚步声,刚听得“哗啦”一声纸门开了,就突然被仰面推倒。也不怎么抗拒,保持姿势一动不动,不久“嗡嗡嗡……”,不详的轰鸣声由远及近。猛地探出脸、抬头看向天花板的一瞬间,家的上空就连续响起了“嗒嗒嗒嗒……”的声音。与此同时,天花板上瞬间现出无数洞孔,他越过母亲的肩头望着这一幕。不可思议的是,并不觉得恐惧。母亲守护着自己——是因为存有这样的安心感吧。 不,不只是这些。每凿出一个洞孔就会射人晦暗室内的阳光,实如梦幻一般。狭长的光线中,浮尘的微粒熠熠生辉,唯美至极。那时,他觉得平生第一次见到了非此俗世之物的异界风景。相比现实的恐惧,幻视般的美感更令他难以自拔。 第二项记忆也始于同一个房间。正一正看着连环画,就听身后传来“隔叽隔叽”的奇妙声响。他回头一看吃了一惊。和室中央立着个梯凳,母亲正爬在上面揭天花板。接着,她唤来两个姐姐,吩咐他等会儿把梯凳藏去隔壁房间后,三人径直上了阁楼。 梯凳对当时的他来说,过于沉重了。但即便如此,他还是拼命搬往邻室,总算藏到了窗帘背后。他觉得做完这些事花了不少时间。 这场奇妙的捉迷藏游戏中的鬼……是谁呢? 如果是自己,那母亲和姐姐们的藏身之处已然明了。正一侧头不解。 须臾,“嗒、嗒、笃、笃”……数个沉重的脚步声向这边靠来,一听便知是军靴。住宅区顿时一片嘈杂,年轻女子的惊叫声此起彼伏。正一家的门前紧跟着热闹起来。玄关门很快就被毁坏,两个土匪不脱鞋就闯了进来。土匪抢劫来了! 土匪反复嚷嚷着同一句话。正一不解其意,后来才知道是“把女人交出来”,这才悟出母亲和姐姐们躲起来的理由。不过,准确理解其真正含义,则是在年纪更大的时候。那时的他,只是怕得直哆嗦。也难怪,敢在战斗机的机枪下挺身护卫自己的母亲,此时都将他抛弃了。为什么不让我上阁楼呢?为什么扔下我啊!正一的感觉糟糕透顶,简直无法用语言表达。遭受的冲击太过强烈,甚至连哭都忘了。 两个土匪瞥了正一一眼,开始在家中翻找。他们检查了所有房间,壁橱和柜子也都瞧了个遍。正一稍稍拖后,跟着两人四处游走。他不知道除此还能做些什么。 不久,红脸膛的年轻土匪将目光停留在窗帘背后的梯凳上,凝神注视片刻,突然仰面扫视起顶棚的每一寸角落。虽然那里是母亲等人藏身的和室阁楼的邻室,但正一还是慌了。既然对方根据梯凳盯上了顶棚,母亲她们被发现只怕就是时间问题了。 年轻土匪猛然向正一转过脸,随即面露恶心的坏笑,同时投以探寻式的目光。他发出与闯入时的吼声截然不同的媚声,缓缓向这边靠近。说了些什么正一还是全然不知,但能想象出大概的意思。 (真想回头瞧瞧母亲和姐姐们躲藏的阁楼啊……) 正一猛然生出这难以置信的冲动,自是拼命压制。然而,越是正面抵受年轻土匪那意味深长的视线,他就越情不自禁地想别过脸去,仰视隔壁和室的顶棚。 (不行……绝对不行……) 正一凝视土匪,以致双目生痛、泪水盈眶。可是,总觉得动辄就会做出违背本意的举动。正一对这样的自己恐惧万分。 如果母亲等人被这个土匪发现,就再也见不到她们了。明知如此,却险险做出相反的事,莫非是觉得这样就能轻松一些?觉得眼下背负的重担会一下子云消雾散?一旦这样做,母亲她们就…… 正一与恶魔的低语殊死搏斗时,眼前突然晃出一根右手食指。他猛一后退,神情倏变。 (要杀我了!) 然而,红脸土匪指的是他身后的和室。土匪一脸猥琐的笑容,叽哩咕噜地说着。正一就算听不懂他使用的语言,都立刻明白了他想要表达的意思。 ——你最先是在隔壁的房间。 估计就是和这意思相近的话。土匪从窗帘后取出梯凳,无情地推开伫立在两间屋子交界处的正一,大致在隔壁和室的中央摆定,即为明证。那里正是土匪闯入时,他一直坐着的地方。 年轻土匪嘲笑似的看着正一,显摆一般慢悠悠地爬上了梯凳。随后在近一半处,向天花板伸出右手,开始四处推顶。恰好就在母亲与姐姐们藏身的那块地方。 (完了……要被发现了……) 听天由命的正一自然而然地垂下了头。就在这时,家中回响起另一个土匪的叫声。像是在里间招呼同伴,反复说着同一个词。 (得救……得救了?) 正一萌生出微弱的希望。然而,梯凳上的土匪嘴里应着,仍对和室的顶棚眷恋不已。他正用双手疯狂触摸头上的板,顽固得近乎偏执,不管怎样都想剥开天花板。幸好天花板丝毫不见脱落的迹象。男人的双掌屡屡上推的,确实是母亲用手扒过的地方,然而他完全顶不起来。 正一觉得不可思议,但立刻想到是母亲她们就在上面的缘故吧。于是再度升起希望——或许能得救。 然而,红脸土匪毫无罢手之意,反倒针对某一处开始推顶。而且还是母亲揭过的那块天花板…… 仔细一瞧,板稍稍地动了。土匪的双臂一使力,就会微微地抬起。随后之所以回落,则是因为母亲她们在上面。恐怕男人的掌心一定是觉出了这不自然的触感。 (被发现了……) 难以名状的绝望感包围了正一。脑中清晰地浮现出母亲和姐姐们被土匪拽下阁楼带走的光景。当然,他还不知道“凌辱”这个词,也不懂其意,但可以确信三人会受尽苦难。 年轻土匪在梯凳上调整好姿势,将双臂贴住天花板,赤色脸膛涨得愈加通红,开始发力。于是板一下子被抬起,露出了阁楼内漆黑一片的暗部。与此同时,传来了姐姐们“啊啊”的惊叫声。女声入耳的瞬间,土匪的双眸闪烁出淫邪之光。他的模样明显透着兴奋,开始动手剥起天花板。 (这下完了……) 希望被断绝的正一放低身形,眼看就要朝梯凳脚下直扑过去—— 另一个土匪的叫声再度传来。比先前更加响亮的声音,一次又一次地重复着同一句话,而且一直没有停下来的意思。或许是这非比寻常的状况也引发了年轻土匪的兴趣,他一副恋恋不舍的样子,抬头望着顶棚,终于爬下梯凳出了和室。 两个土匪很快便在里屋欢呼起来,发出那种找着宝贝似的欢叫声。翻箱倒柜仍在持续,不久又响起后门开闭的声音,家中重归寂静。 正一从玄关和后门探了探附近的情况,确认土匪已无踪影后,回和室告诉了阁楼上的母亲。只见天花板的一部分被徐徐揭开,现出黑乎乎的缝隙,从中“嗖”地伸出一个人头。 从此,正一时常做恶梦。半夜在被窝中不意惊醒,只见头顶上的天花板开始一点一点的横移。接着从阁楼暗处现出女人的头颅,径直降落到他眼前……就是这样的骇人恶梦。 女人的脸是母亲,但那不是真正的母亲,而是怪物。那脸全无表情,一忽儿就垂到他眼前。“噗噜噜噜噜”地伸过来。那一瞬间的恐怖,根本无法用语言表达。脸上顿时没了血色,心脏紧紧缩成一团,汗水一齐从全身毛孔喷出。身子犹如染了疟疾,“咯咯”抖个不停。 也许该说是幸运吧。和女人的头颅刚一照面,就会立刻从梦中醒来。只是,又忍不住觉得不久将会经历这梦的后续。因为在惊醒的前一刻,怪物的嘴总是欲张未张,暗自嘀咕。正一觉得迟早会听到那不祥的头颅所说的话。 从和室阁楼探出脸的自然是真的母亲。从梯凳下来的母亲紧紧搂住了他,说道:“我一直在想,是正一的话就一定能做到。” 仅此一言。有那么一会儿,母亲没有放开他的意思。后来他理解了母亲的想法。在那迫不得已的紧要关头,母亲恐怕是在琢磨:土匪也不会拿一个幼小的男童怎么样。虽不能绝对保证,但如今已无它法,便把一切托付给了他。而且也只能这么做。 梯凳旁,小夜子仰望顶棚,频频唤道:“鹤姐,现在可以下来啦。” 抬头一看,鹤子还留在阁楼里。似乎是妹妹都说很安全了,也怕得不敢下来。母亲助阵也全无效果,待正一说明土匪已完全撤退,这才终于现了身。 当时长女鹤子十一岁,次女小夜子八岁。凡事斯文稳重的鹤子肤白如雪,容貌气质实与“大家闺秀”一词相合。另一边的小夜子肤色黝黑,似在显示其人的活泼性格,说起来就是个野丫头。鹤子叫妹妹“小夜儿”,叫弟弟“阿正”,小夜子则直呼其名,叫姐姐“鹤姐”,叫弟弟“正一”。此外,她还常跟姐姐弟弟说“叫我小夜就行啦”。说是“小夜儿”呀“姐姐”呀“小姐姐”什么的,甜甜腻腻的讨人厌。她似乎对“小夜子”和带“子”字的都不怎么喜欢。如此对照鲜明的两姐妹大概也很罕见。 就这两位,有一个且只有一个共通点。即都对弟弟疼爱有加。日本战败,宫木一家冒死返乡时,正一深切感受到了两个姐姐对自己的爱有多深。 在辗转抵达归国船起航港口附近的收容所之前,当真是艰难困苦连绵不绝。母亲还带着三个孩子,想必十分辛劳。不过,周围与他们相似,身背乳儿、手携幼子的母子所在多有,所以并非只有宫木家情况特殊。 此外,在艰难到达收容所前,有大量儿童因营养不良导致的衰竭夭亡。当妈妈的也是。随处可见抱住倒毙的母亲的胸、背、手臂的幼儿。 明天也许就会轮到我…… 这样的恐惧不断纠缠着自己。尽管受着母亲和姐姐们的保护,正一始终感到害怕。也难怪,在懵懂渐开之际,展现在眼前的却是一个被暴力、恐怖、死亡支配的世界。他能保持心智正常,完全得益于姐姐们的舍己为人。 “我们能努力起来,也许是因为有母亲在。” 有一次,姐姐小夜子突然这么咕哝道,正一问她是什么意思。 “怎么说好呢?”姐姐侧着头续道,“那时的母亲好像大彻大悟了一样。土匪闯进来,躲到阁楼里的时候也是。我和鹤姐都觉得坏了,母亲却不可思议地冷静。就好像有得救的自信似的……”话至此处,她少有地支吾起来,“其实啊,从离开这里到抵达日本的期间,母亲……尤其让我感觉害怕得不行。” 如此说来,母亲的样子可能是有些反常。但是,正一对家中的事没有像样的记忆,所以无法拿日常生活中的母亲作比较。而且,考虑到是在战祸残存的异国他乡,带着三个孩子逃难,多少有那么一点异常言行亦属自然。更何况,小夜子本人也承认,母亲并没做出什么具体的、有问题的举动。 “可是,母亲是很怪啊。” 从“怪”这个意义上来说,正一其实也有过一段难以释怀的回忆。母亲一边在祈祷孩子们平安无事,另一方面却对离开这里犹豫不决——好几次突然有这样的感觉。但话说回来,也不觉得母亲对那方水土特别眷恋。既然如此,又是出于什么原因呢? 不管怎样,有一点毋庸置疑,宫木家四口能一个不缺地登上归国船,此事近乎奇迹。那时离战争结束已有两年。 归国船的所有空间都被细细分隔,直到船底都密密麻麻地挤满了人。终于能回到日本的兴奋,令船内的气氛异常高涨。然而,一旦起航开始漫长的海上旅途,船内立刻显露出阴暗沉郁的气息。因为恶劣的环境和匮乏的伙食,加之关于故国的种种飞短流长,渐渐夺走了人们的希望。 划给正一他们的是最下方船舱的一角。就算是这等场所,一想到是一家人的生活空间,他就不由得松了口气。他觉得这狭长的区域比东北的家更像真正的家。 正一他们和隔壁的佐用一家很快就熟稔起来。想必是缘于一种亲切感吧,因为母亲很高兴,她们和自己的一位故人名字相同,而且年轻的佐用夫人也是一人带着四个男孩。母亲在方方面面都悉心照料,甚至有几次忍着自己不吃,也要从贫乏的食物中拿出给四个孩子吃的份。 船中陆续有人死亡。很多是病故,由坐上归国船之前所经受的(且仍在持续)过于严酷的环境所致。好不容易登上得以回国的船却又死去的人,该有多遗憾啊。若要说好的方面,那就是船上的亡者均为水葬,所以不必担心死后衣物被扒个精光。 然而,海上之死并不只有病故一途。正一偶然得知,其实还有更可怕的死法。 那天晚上,小夜子带他去甲板上的厕所。就在面对摇晃的便池解完手,睡眼惺忪地出来时—— “啊,不许看!” 他突然被姐姐紧紧抱住了。正一条件反射似的一拧身,瞧见了她不想让自己看到的某物,虽然只是一瞬间。 漆黑的山,比船更高。明明是海上,却有座黑乎乎的大山突兀地耸立在海面。面对那黑色的山,一个女人正向前伸出双手。看她的姿态,既像在迎接从海上来的巨大黑山,又像在恳求对方把自己带走,这景象着实奇妙。而且,那山—— “别看!”小夜子低沉而又郑重地呵斥他,“回去了。好了,快点!” 她握紧正一的手,用力拉拽,慌慌张张地离开甲板。 小夜子回到船舱的分配区域,带着一股兴奋劲和母亲耳语。母亲静静听着,不久以同样方式在姐姐耳边低声回话。只见小夜子身体一颤,露出悲伤的表情。 自己看到的是什么?正一想问,无奈当场的气氛让他问不出口。那个晚上,他一夜都没合眼。翌日午后,小夜子把他拉到空无一人的甲板角落,说起了前夜之事。 “我不知道你看到了多少,总之那女人是佐用阿姨。” “在做什么呢?” “往海里扔婴儿。” “啊?” “母亲说了,阿姨营养不良,没奶水。” 最小的宝宝确实几乎不哭。就是说,从妈妈那里得不到充足的母乳,衰弱得连哭的力气都没了。 “以前不是流传过日本被投下新型炸弹的说法吗。阿姨好像跟母亲说过,至少也要让上面几个孩子见见祖国。” “那么,那宝宝……” 小夜子轻轻摇头后告诉他,有大批父母在辗转抵达收容所和归国船之前,就遗弃了孩子。漆黑的、如粘汁一样的东西,瞬间充斥了正一的心。许多父母并不是为了让自己获救而弃子的吧。难道不是想着就这么带走只会送了孩子的命,才哭着留下孩子的?然而,在形式上总归是抛弃了。正一念及彼时彼刻父母和孩子的心情,如坐针毡。他再度细品了如今与母亲和姐姐们在一起的幸福。 “对佐用阿姨和男孩子们都得和气相待哦。” 小夜子教诲似的说完这话便要离去,正一问了那个比女人更让他在意的东西。 “那座黑色的、奇怪的山,是什么?” “山?” “就在船的边上,在海上……大大的、黑漆漆的山……” 姐姐愕然道:“正一,海里是不会有山的。” “可是,真的有座奇怪的山……” “日本还在很前面很前面。就算经过了哪儿的岛,也不可能在近得会撞到的地方行驶吧。” “不是岛啦。那个是山……唔,像山一样的……” “正一,我说你啊——” “可不能吵架哟!” 这时,一个年长的男子上来搭话。似乎是在他俩没注意的时候来的甲板。男子催促正一,让他说目击到奇异大山的事。正一按下佐用夫人的事不表,只说有 4e00." >一座山耸立在海上。 “啊啊,那个是波浪啦。” “哎?比船还大的?”在正一吃惊前,小夜子已先做出反应。 “可不能小看浪涛。而且船一摇,看上去就比实际的大。”男子的口吻就像告诉孩子一件理所当然的事似的,“加之在晚上这么一瞧,就会觉得更大了。小家伙乘船出海,这是头一次吧。” 正一刚一点头,男子就笑道:“这样的话,看着觉得更大也不奇怪啊。” “呼,就是这样了。”小夜子似已接受,但正一还是无法信服。 “那个大大的波浪,会跟着船一起动?” “你说什么?”男子微笑着反问。 “一直在船的边上,所以……” “哎?” “就像跟着似的,不离船的旁边……” “这个是波涛接二连三在船的旁边翻卷吧。也就是浪的活动偶然和船行进的方向一致了。” “不是,大浪没动。像山一样形状不变,保持着那个样子一直贴在船的边上。而且——” 男子脸上已然没了笑容。反倒毛骨悚然地打量着他。也因此,正一猛地把下半句咽了回去。 (而且,山的上方有一只大眼睛——) “哈……哈哈,你一定是睡迷糊啦。” 男子勉强挤出一声笑,匆忙从两人身前走开了。 “真的看到了?” 小夜子问得认真,正一也表情严肃地点点头。 “这样啊……” 姐姐就像心里有谱似的,凝神沉思着。 “正一,你以前也见过类似的东西?” “类似的东西……” “不完全一样也行,就是像这样的怪东西。” 其实见过。对母亲和姐姐都没提过,有好几次走在广袤的大地上,到了傍晚他就会看到一种浑身黑得像炭、头小肚涨手脚细长、如婴儿般大小的东西,在道边的草丛和沟里、深邃森林的入口处、河滩的水边翻滚蠕动。越往前走,见着那东西的频率就越高,同时那东西的数量也增加了。特别是在战死的士兵和开拓民的尸体旁,简直可以说必然会出现那东西的身影。在货运火车的车钩暗部瞧见那东西时,正一甚至忍不住背心一凉差点叫出声来。 和盘托出后,一时之间小夜子显出沉思的模样,随后道:“总之,不管是母亲还是鹤姐,这些怪事全都得瞒着,知道了吗?” 当然不打算说。其实也没想说给小夜子听。因为总觉得一旦对谁说起,那东西就会立刻察知自己已发现它的存在,他可不愿这样。 心想话都挑明到这份上了,说多说少一个样,正一就把这想法告诉了姐姐。 “也许你说得对。” 干脆的肯定,让他激灵灵打了个冷战。 不知是否真是受那玩意儿的影响,正一的身子突然垮了。其实该说这也来得太迟了,至今没卧床不起简直令人称奇。就像是呼应他似的,鹤子也病倒了。 从那时起,长姐一点一点地染上了精神疾病。过于严酷凄惨的旅途所造成的影响,和如此境况下一心想保护弟弟的勇猛劲头,似乎招来了恶果,她的心开始渐渐遭受侵蚀。万幸的是,言行中未见有大的变化。因此,藏书网外表看来,还是以前那个娴静温柔的姐姐。然而,“她的自身”的确变得越来越稀薄。不断地失去“自我”,陷入了无法自主思考的状态。 女儿的变化令母亲悲伤,可又感觉她已淡然接受。仿佛母亲最初就已明了,命运该当如此…… 大概是想着连鹤子的那一份也要担上,小夜子越发变得性格顽强。一边协助母亲,一边护理姐弟。然而,毕竟是操劳过度了吧,终于连她也倒下了。 许是受了宫木家的传染,佐用家的三个孩子也接连病倒。加之佐用夫人也一病不起,于是乎正一的母亲不得不一个人照看所有人。阴森的气氛瞬时笼罩了横跨这两个家庭的空间。正一觉得黑暗沉郁的空气中无疑透出了死亡的气息。 母亲依然不惜减少自己的食物,照顾佐用家的孩子们。然而,起先是佐用家的三子亡故。两天后是次子,四天后是长子过世。宫木家的三人反倒一点点地康复起来。结果两家一明一暗,泾渭分明,真叫人啼笑皆非。 从甲板水葬了捱到最后的长子,佐用夫人瞧向自家这边的眼神,令正一惊恐莫名。 那天晚上,他突然惊醒,耳边传来奇妙的声音。惺忪睡眼移视侧旁,没有一个人。半撑起身环视四周。只见佐用夫人站在廊下,一动不动地凝视着这边。如能面一般空无表情的脸庞,只是一味地看着他。不久她举起右手,开始缓缓地、反复地召唤他——到这里来,到这里来…… 犹如冷水从脖颈流入一般,一阵颤栗掠过了正一的背脊。然而,他的目光离不开佐用夫人。想着不能看,但视线怎么也无法从她的右手腕挪开。而且,凝视着那徐徐摆动的手掌,期间—— (啊,必须去……) 竟为这想法所困,回过神时他已然站起身。摇摇晃晃地迈开了步子。 这时,佐用夫人笑了。不,是看起来在笑。因为她嘴唇两端突然上扬,双颊现出了酒窝。当时的正一,平生第一次见到那明明挂着笑容却只会令人忌讳不已的表情。 (讨厌……不想去……) 内心拼命抗争,脚却一步步地向前走。“母亲!小夜!鹤子姐姐!”明明在喊却全然不成声。 夫人出了船舱,开始攀爬陡急狭窄的楼梯。正一跟在后面,握着扶手的双手却灌满了力,想勉力站住。然而,眼看要成功时,夫人必会回头。就这么一动不动地凝视过来。每一次,两臂的力量都会散失,心里想不好好跟着的话…… 和阿姨一起去……登上甲板……然后… 会怎样,他不知道。只是,非常害怕。总觉得有骇人之极的某物,正等着自己……不,是他们俩。 不久,看到了通往甲板的门。夫人打开门摁住,等待正一从手底下通过。正一心想从那个门出去就完了,但另一方面又感到如此便能求得安乐。无论如何,他已没有选择的余地。 “哐啷”……门扉被关闭的重音在他背后阴森地响起。那极其令人厌恶的回响,使人联想到断头台的巨大刀刃落下的一瞬间。 正一被推着后背、催促着,重新迈开步子。一直低着头所以看不清周围,但知道正在靠近甲板的扶栏。扶栏的另一边是一片漆黑的海面。目标是货轮的一头。自己正朝着与佐用夫人十天前抛婴处进发。 正后方传来了奇妙的声音,也不知是惊呼、恸哭还是欢叫。就在这时,她的双臂挽住了正一的身体。 “啊……” 这一刹那,他恢复了神智。感觉就像附体之物突然脱落一般。 正一胡乱地挣扎。想先解脱对方的双手,但被抱得结结实实无法动弹。于是,他两脚蹬住甲板,即便身后被推也抗拒着不往前走。这一招奏效了。夫人想把他的身子整个抱起,也被他放低重心拼命抵住。 深夜,归国船的甲板上,上演了一出女子与男孩的奇异对决。对正一而言,这实是一场殊死搏斗。 正一持续蹬地,夫人毕竟也累了吧,眼看双臂的气力开始松弛。他心想逃走就在这一刻了。故意让自己的身体也不使劲,然后一下子挣脱,就能逃走。如此盘算的他,正欲悄然准备之际—— 才发现那东西就在他俩眼前…… 那像山一样大而漆黑的东西,从海面陡然耸起。睁开巨大的独眼,一动不动地俯瞰这边。 感觉是这样,并没有抬脸确认。心里想的是绝不能去看。也许夫人已面对面地看到了。所以手臂才没了力气—— “正一!” 小夜子的喊声在甲板回响的同时,他一口气挣脱了双手,旋即如脱兔一般奔到人在门侧的姐姐那儿。一瞬间,他想回头看—— “不能看!” 又被姐姐紧紧抱住转身不得。他挣扎着回头时,甲板上已不见佐用夫人的踪影,连同那黑黑的、如山一样的东西也消失了。 “阿姨呢?” 还用问么?姐姐默默地注视着甲板扶栏的对面,那阴森森翻卷着波浪的漆黑海面。 “看到了?” 正一问的当然是那东西。但这么问会被误解为佐用夫人的最后一刻。念及此节正一想重说一遍,这时小夜子用力握住了他的右手。从门口拉入船内后,一口气沿楼梯下到了船舱。 小夜子也看到了…… 然而,她承认这项事实,则是在归国船抵达舞鹤港,双脚坚实地踏上大地之后。姐姐没看到巨大的独眼,而且随着时光流逝,她似乎认为那是个硕大的浪涛。 “那个阿姨,精神失常了。” 佐用夫人牺牲婴儿,想和长子等三人一同回日本。不料接连失去了三个孩子。同样卧床不起的隔壁宫木家的孩子们却得以生还。这情形让她发了疯。姐姐似乎是这么认为的。 正一基本持相同意见,但觉得不止这些。那东西一定参与其中。夫人在甲板丢弃婴儿的瞬间(甚至更早)就被海中的魔物附体了吧。或许三个孩子的死也缘于此。 事发翌日,正一年满五岁。那时小夜子若不出现,他无疑会永远停留在四岁,在大洋中漂流。 几天后的黄昏—— “是日本”、“看到日本啦”的呼声在船内四处奔涌。众人皆喜极而泣,但也有数人于故国即在眼前之时陨命。艰幸至此才回到家,却……正一打心底里觉得可怜,不过他决定这样想,能把遗骨埋在故乡,总比骨朽他乡的同伴强呀。 归国者们一走下栈桥,便欢声雷动。同时立刻就被人墙团团围住。厚生省舞鹤归国援护局的职工则对此加以疏导,将归国者引至援护局。队列走得十分缓慢,那是因为归国者和迎接者都睁大着眼睛,互相搜寻亲人吧。不一会儿,欣喜重逢、落泪相拥在一起的母子、兄弟姐妹、夫妇的身影便随处可见。 人群之中,也有好些妇女像举名牌一样举着写有姓名的宽幅纸。仔细一看,名字边上还写着“XX部队”、“XX小队”的字样,或是记有“昭和某年生人,某年从某地入伍”之类的信息。人们常说的“岸壁之母”和“崖壁之妻”们,寻找被征召入伍的儿子或丈夫来了。 “知道XXXX的消息吗?”“有哪位在XX的第XX部队待过?”“你知道XXXX吧?” 她们的声音接连传来。然而无人作答,那些问话就这样虚无飘缈而逝的景况,令正一心痛如绞。最终,她们中间会有多少母亲或妻子能与孩子或丈夫相会呢? 离援护局只有数十米之遥了。去了那里又会怎样,他自是不知。此刻,他心头涌起了与母亲和姐姐平安抵达日本的真实感。 这时,耳中听到一个奇妙的呼唤声。这一带,被寻者、寻人者,人山人海人挤人,唤人声此起彼伏。然而,那个声音在其中尤为引人注目,因为呼唤方式明显透着奇异。 左雾大小姐—— 不管找的是谁,附上尊重语喊人的周围一个也没有。然而却有人呼叫“大小姐”。 在正一欲循声相向之前,母亲猛地站住了。宛如暗夜独行时,突然有人从身后直呼自己的名字一般,吓得浑身一哆嗦…… 就在这之后,他得知母亲的名字其实叫“左雾”。 第四章 归乡 呼唤母亲的是个五短身材的老头。个子之矮,简直能被误认作孩子。不过,他肌肉发达,隔着衣服都能看出来。也因此,只看脸感觉已年近七十,但头部以下说是三四十岁也行得通,这外形上的扭曲感实在令人发怵。 “左雾大小姐……” 然而呼唤母亲名字时的语气十分温柔。能从中觉出他发自内心的敬意、尊崇,以及微微的畏惧之念。 “重藏先生……” 另一边,说出老人名字的母亲,除了困惑还是困惑。似乎完全无法理解这时候他为何会在这里。而且,随着时间的推移,倒开始惶恐起来。像是渐渐萌生了警觉心。 “你怎么在这里……”这时母亲也许惊觉到了什么,“是来接五月夜村的哪个人的吗?” 重藏摇头道:“自打听说归国船会来这个港口,我就一直在等您。我想您回来的话,一定就是在这里了。” “这是——” “是的,是龙玺老爷的意思。” 老人如此答道,表情显得十分复杂。他感受着迎来母亲的喜悦,同时似乎又对这是出自龙玺其人的指示而心存不满。 “是吗?” “今后您可有安身之所?” “嗯……” 尽管结束了肯定的回答,但母亲的口吻中明显含着犹豫。 “恕我失礼,可以的话您能否告诉我?” “我丈夫的老家……” “这不行!”重藏的脸色一下子严厉起来,“既然如此,还不如回水使家好吧?不管怎么说,那也是养育了左雾大小姐的娘家啊。” 母亲低下头,默默地似乎在思考着什么。重藏也不再多言,静候母亲做出决断。这时,小夜子上前拉了拉老人的上衣袖子。 重藏微微一笑,随即把正一等人带到稍远处,一个个地问了名字和年纪。恐怕是想着别打扰母亲吧。 小夜子代表三人说了各自的情况,而重藏似乎很快就察觉到鹤子的模样有异。当时老人的反应,竟奇妙得与母亲一无二。痛心地注视着长姐,却又觉得事出无奈而接受了下来。就给人这样的感觉。 “追着来了呀……”重藏进而还小声嘀咕了一句让人摸不着头脑的话。 重藏的言行着实不可思议,但小夜子似乎更在意母亲老家的事,问老爷子住在何处。 “奈良蛇迂郡的深山里啊,有个叫波美的地方。那里有四个村子,最早开拓的五月夜村就是你们母亲的老家。” “很远吗?” “是啊。不过跟中国东北比起来,日本小得很,再忍耐一会儿就到啦。” “父亲的老家在哪里?” 小夜子这一问令重藏沉下了脸。 “京都。只是,去那里——” 估计是想说“究竟是幸还是不幸呢”。老爷子瞥向母亲的眼神里流露出忧虑之色。 “我们也不想去什么父亲的老家。” 小夜子把话挑明后,老爷子一脸震惊。 “也是,去他自己都被断了关系的家——”重藏话到一半,慌忙住了口。 “咦?父亲是被老家扫地出门了?” “不,不是……” “所以说,五月夜村还算是好的?” “啊啊,不……对了,你是从哪儿学来的这口关西腔?简直不像是中国东北出生的嘛。” “不去父亲的老家会比较好?” “哎呀,让你们听到不好的话.99lib.了。这个……怎么说呢,我的意思是啊,你们在父亲的老家一定会觉得很没面子。” 然而,这番掩饰并没有糊弄住小夜子。 “母亲和父亲结婚的时候,是不是出了什么问题?” “嗯……我说,小夜子小小姐真的挺精神啊。”重藏一副感佩的模样,颇觉有依靠似的望着这个年仅十岁的孩子。 “叫小夜就行了,‘小小姐’啊‘儿’什么的都用不着。” “哦,哦。这可真是和你母亲小时候一模一样啊。” 这话让小夜子都吃了一惊。 “骗人……像的应该是鹤姐吧。” “不是啊。你慢慢长大了,也一定会像你母亲一样又美丽又端庄。” 老爷子眼中流露出疼爱自家孙女一般的目光。 “那么,母亲的老家到底啥样啊?”难得害羞的小夜子,故意用粗鲁的语调问道。 “水使神社在五月夜村也是渊源正统的世家。” “哦?母亲是在神社出生的呀。” 小夜子惊讶地嚷起来,相形之下重藏则是面色沉重语焉不详。所以,即便不愿多想也能看出,母亲的身世似乎另有隐情。且由此可知,老爷子就是一个面对孩子也没法撒谎的性格。 “不对吗?” 小夜子问个不停,就在重藏百般无奈之际,响起了母亲的声音。 “让你久等了。对不起,重藏先生,能否送我们去村子?” “啊啊,是要回家吗?”老爷子露出安心的表情,“是的,我认为这对孩子们也是好的。” 当晚众人在舞鹤住了一夜,翌日一早就赶往京都、换乘火车向奈良进发了。 相比只顾在中国东北广袤原野上奔走的、严酷的逃亡生活,从没受过空袭的京都出发、去往奈良的旅途直如梦幻一般。当然,火车十分拥挤,食物状况也极其糟糕,但至少不用担心有生命危险。更重要的是,所到之处映入眼帘的日本自然风光,救治了正一等人荒瘠的心灵。 刚进入奈良盆地,便下火车坐上了公共汽车。翻越重重山岳来到了蛇迂郡。从这一带开始,正一渐渐被周围山野与森林的浓烈色调压倒了。先前单纯地恋其美好绚丽、色泽娇艳的大自然,现在则给人一种分外鲜活的感觉。即便同是树木之绿,却总觉得其中潜伏着别的、根源迥异的某物。之前的山野,洋溢着能解放自我精神,委身其中的气息。而如今,自己一行人得以侵入的这片空间,却荡漾着令人不得不心怀警戒、不得不恐惧畏缩的空气。看似都是日本的自然风光,其实也许已截然不同。 正一突然害怕起来。 经历变幻沦为普通自然之前的“某物”,恐怕还残存在此地的山岳、森林与河川中。人类不可侵犯的原始之物、蕴含本源威胁的真实之物,便是这个“某物”。他本能地嗅出了这一秘密,却也无法因此而做些什么。毕竟是唯心之物,即使向小夜子吐露,也极难解释清楚。更何况,对方是大自然。人类原本就不可能与之抗衡。 汽车抵达它邑镇时,已有马车在那里等着。在车板上摇摇晃晃,继续翻山越岭,这才终于辗转来到了波美。 “这地方是波美的最东头,叫青田村。” 旅途中,不只对母亲,重藏对正一他们也是温柔体贴,照顾有加。由此,正一也一点点地和老爷子熟络起来。小夜子从舞鹤港相会那天起,就跟他无拘无束了,如今两人也是对青田村的人们指指点点,谈笑风生。而鹤子似乎也极其自然地接纳了他。 马车行驶在蜿蜒流淌的大河的北侧道路上。这条泥土路沿着河走,所以被单纯地称为“川道”。 “这条河叫深通川,给波美的稻谷带来了恩泽之水,可宝贵了。” 听他这么一说,才发现不止青田村,经过的各个村都有连片的水田。河的北侧均为田园。从面积来看,稻米产量一定相当可观。 “不过,深通川不光带来恩泽,也会给村子降下灾祸。” 如此接上一句后,重藏讲述了泛滥的河流给各村带来的水灾有多可怕。这真是一条同时关乎波美居民生与死的河。 “这也好那也好,都是因为深通川源头的沉深湖里有水魑大人坐镇。” “水魑大人?” “啊,就是水神啦。你看,正前方不是有座山吗?那山叫二重山,是波美的山神,山腹里横着一个叫沉深湖的大池子,水魑大人就栖息在那里。” “这么说,河水是从那儿流过来的?” 沿眼前的这条大河往上就能抵达山中湖,对这一事实,不光小夜子,正一也怎么都涌不起真实感。 两人的反应令重藏展颜一笑:“水不是从沉深湖涌出来的。那里有座流升之瀑,逆瀑布上去的话,能走到山里更深的地方。就算源头是岩间流出的一泓清水,到下游也能化作大江,怎么说呢,这就是所谓的水流啊。” “难不成祭祀水魑大人的就是现在要去的水使神社?” 面对小夜子的询问,重藏默默点头。似乎在后悔最初提起了水魑大人的话题,尽管为时已晚。这大概是出于对母亲的体谅吧。 “那边,你们看到的这个是水神塔——”老爷子略显突兀地指指前方的石碑,“祭祀着水天大人和辩才天女之类的水神,还是村界的标志呢。到那个水神塔跟前为止是青田村,再往前就是佐保村了。” 过了佐保村,下一个是物种村。不过,虽然变了村名,切换的风景却基本相同。每个村的田园都非常辽阔、连绵不绝,成片种植的无数稻穗迎风飘扬。奇怪的是,明明是初人眼帘的光景,却让人深感怀念。此处没有来波美途中时感受到的那种对原始自然的恐惧。这或许是因为,正一对整齐划一、列队成行的水稻怀有一种亦可称之为“人工自然美”的感慨。 一个长身男子站立在水田的中央。穿着严严实实的西服,模样看起来就像是在迎接正一一行人。然而,男子离川道有相当的距离,若是在等马车,似乎该靠得更近一些才好吧。 不过,这个约莫三十岁左右的男子,早就在用目光追随正一他们了。不,不光视线,他甚至配合马车的行进,确确实实地变换着身体的朝向,任谁见了都会认为是在迎接宫木一家返乡。 突然,母亲身子一震,似在屏气凝息。正一转眼看去,见她身子略微前倾,专注地凝视着男子。 “那个人……” 小夜子也发现了,话刚出口,重藏便向赶车人打了声招呼。一瞬间,马车放缓了速度。正一一行以静走的速率,从男子身前通过。这时,母亲缓缓低下头,对方也悄然还礼。 正一回头望去,男子在目送他们。母亲微微垂首的姿势,感觉是在拼命按捺回头的冲动。小夜子看看男子又看看母亲,想问什么,但什么也没说。因为这气氛让人难以开口。 然而,自坐上马车后便一言不发的鹤子突然站起身,向远去的男子欢喜地叫道:“父亲!” 重藏慌忙抱住险些坠车的长姐,母亲劝慰兴奋不已的女儿,一旁的正一和小夜子则面面相觑。 ——怎么回事? 鹤子应该是在中国东北出生的。最重要的是,别说这个地方,就连日本也是第一次来。和刚才的男子恐怕也是初次照面吧。可她却叫他父亲…… 此时,正一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一个事实。无论那男子是谁,来自何方,都是唯一一个迎接他们的村民。迄今为止,有在川道擦身而过的,有在田埂或村道上站住身观望马车的。但每个人都在一瞥之后就转开了。最初以为是乡村人特有的腼腆,但总觉得不对。感觉就像是出于好奇心一看之下,当即后悔、慌忙挪开了视线似的。 我们……不受欢迎? 这里不是母亲的故乡吗?还是说,因为经过的是青田村、佐保村和物种村,到了养育母亲的村庄就会完全不同? “看,到五月夜村啦!” 重藏嘴里说出了那关键的村名。 “最早开拓波美的,就是五月夜村的列位先祖。” 大概是想拂去笼罩在马车上的异样空气,他故意爽朗地大声说道。 正一转身向前,马车正好通过村界的水神塔,进入了波美最西端的五月夜村。在深通川南边,也即前方的西南侧,能看见鸟居。 “那个就是水使神社?” 小夜子顺势提问,重藏点头。说起来,青田村、佐保村、物种村的神社都贴着西边的村界,位于一河之隔的南侧。正一提及此事后—— “亏小少爷还能注意到这个!神社确实都在深通川的南侧。”老爷子一边感佩一边讲述了四家神社的事。不过对于关键的水使神社,只说是水魑大人的本宫,感觉这也是出于对母亲的顾忌。顺带一提,在深通川南侧沿河而行的道路被称为“参道”。 马车驶过村子一半左右的时候,正一的眼睛停留在了一片怪异的农田上。只有那里,四周围着一圈木桩,分割出小小的一块地来。木桩之外,甚至看得到田埂,和其他庄稼地一样也好好地种着水稻。然而,只有那一块十分扭曲。 那片小小的土地,孤零零地混杂在广袤的农田里。同为田园,然而彼处明显被异质的气息所笼罩。唯有那片空间成了异界。 (为什么会这样呢?) 正一觉得不可思议,这时马车开始放慢速度。田的前面有座桥,似乎是要从那里过。 (啊……) 马车从川道拐人桥的一瞬间,他看见小水田的稻穗中伫立着一个脸蒙布巾、身穿和服的女子。她全身泥污,看起来就像在插秧。可是,应该早就过了节气。 (那女子究竟是……) 身在马车忍不住回头望去的正一,发现女子的个头异常矮小。不,不是没有身高,而是下半身貌似埋在了土里。而且,蒙面的布巾内漆黑一团。并非被太阳晒黑了脸,而是只有乌黑的一片暗影。 正一慌忙转身向前,手臂激起了一层鸡皮疙瘩。总觉得马车渡桥期间,那女子一直在盯着自己,不由得背心一凉。 “怎么了?”小夜子问道,大概是注意到了他的模样。 “没,什么事也没有。” 正一如是回答,不光小夜子,连重藏也担心地看着他。或许老爷子知道那里是不祥之地。 (看到了令人厌恶的东西……) 当他受困于抑郁的情绪时,正行驶于深通川南侧道路的马车转向左侧,不久便停在了水使神社的大鸟居前。 母亲稍作犹豫后,带着正一他们走上了境内的参道。接着进入拜殿,一起做了参拜。 其间,从拜殿深处不断传来涓涓的流水声。倾听这奇异音色的过程中,正一感受到了涤净心灵的惬意,险些毫无滞碍地陷入了熟睡。他知道,先前包裹着自己的阴郁气息,已倏然散去。 然而就在下一刻,正一的脖子一阵发冷。尽管心情舒畅起来,却似有某个不明来历之物拖拖曳曳,正欲从颈后钻入,这异常讨厌的感觉向他侵袭而来。过于鲜活的感触使得正一发出了“咿咿”的轻呼,同时用双手猛烈地拍拂颈后。 “正一!” 小夜子大吃一惊,却不知如何是好,一阵手忙脚乱。这时,母亲拉住正一的手,迅速把他带出拜殿,说了一句极其意味深长的话:“你大概和母亲一样,跟这里的神明合不来。” “怎么同事?” 小夜子抢在正一之前问道,而母亲则摇头道:“刚才的事要保密。特别是对接下来要见的人……绝对不能和你们的外祖父说起。听明白了?” 母亲语气平和,但措辞中含着不容分说的气势。两人也都慌忙立了誓。 在第二鸟居等候的重藏,待正一等人回来后,将他们引入了水使家的正房。不知为何,没走正面的玄关,而是迂回去了侧方的便门。打开那里的木门,客客气气地朝里头唤了两声。 不一会儿,来了个年轻女佣。不料她一认出是重藏,突然惊慌失措起来。老爷子说“请给龙玺老爷传个话”,可不管吩咐了多少遍也毫无用处。不久,大概是听到了喧哗,一个年长女佣露面了。 然而,见到母亲的一瞬间,她大为慌乱。不过,或许是姜还是老的辣,很快她就像什么事也没发生过似的,端坐于地,深深叩首。见她如此应对,年轻女佣轻叫一声,也急忙跪坐施礼,额头都快擦到木板地上了。几近伏地谢罪的姿态让正一和小夜子都是目瞪口呆。 母亲对女佣们的举止不置一词,十分自然地轻还一礼,向年长女佣问候了一声“好久没见了呢”,态度却极为淡漠。 之后,正一等人与重藏分开,被带向别栋的一间屋子。途中,得知年长女子叫“留子”,很久以前就在水使家做工,现在当上了主事女佣。这是留子自己说的。一路上她始终说个不停,直到进入别栋的房间。仿佛沉默一旦降临,哪怕只有片刻,也会觉得恐惧难耐似的。 正一等人在别栋和室等了相当长的一段时间。如此置而不理,以至于他们打心眼儿里担心是否已被人遗忘。 小夜子没有放过这个机会。由于重藏在舞鹤港时的反应,至今姐姐从未就五月夜村和水使神社的具体情况,询问过母亲。她极少这样消极,不过也许是断定时至今日已无大碍,于是一点点地开始试探起母亲。 母亲予以回答的屈指可数。在记事的时候,自己被这家收为了养女。和养父难以相处,导致几近夺门而出地嫁到了京都的宫木家。后来怀上了鹤子,就这么去了中国东北,直到今天也没回过一次老家。接着—— “那么,母亲是在哪儿出生的?” 面对小夜子的问题,母亲一动不动地沉思了好长一段时问,最后她目光凝视着远方,只是答道:“苍龙乡的神神栉村……” 他们还立刻被迫立下誓言,绝不能把这个地名告诉任何人。 “可是,为什么要送给别人家当养女呢?” 到了这时候,小夜子已恢复到往常的她。母亲好歹也说了一些,所以就顺杆往上爬了。 “还有,收养的人家为什么是这个神社?”连珠炮似的发问。 然而,母亲只是寂寥地微微一笑,不打算再说一个字。看母亲那似含忧郁的表情,仿佛是在思考正一的未来,而非自己的过去。对离开中国东北归国有所迟疑,可能是因为母亲以她的方式预感到了自己的命运——最终被难以抗拒的力量拉回波美之地、五月夜村、水使家的命运。 这时,隔扇突然被粗暴地拉开,进来了一个大约六十五六岁的清瘦男人。不是单纯的瘦,而是给人一种赘肉尽消、历经锤炼的感觉。这一点在其锐利的眼神中也有所体现。光是这么一瞥,正一就觉得心惊胆战。 男人背对壁龛坐下,母亲随即两手撑席,垂首道:“久疏问候。” “是啊。” 男人悠然点头,只是发出沉吟似的声音。相隔数十载的父女重逢,寒暄仅止于此便草草结束。进而,男人也不正眼看女儿,却将视线转向外孙,而且主要是鹤子。 “是你女儿吗?” “是……”母亲如是回答。不知为何,总觉得她的口吻中有一丝踌躇。 “多大了?” “长女鹤子十三,次女小夜子十岁,另外长子正一五岁。” 然而,这一次不同。仿佛下了重大决心一般,无所顾忌地说出了孩子的名字和年龄。好似在挑战眼前的这个男人。 一瞬间,男人的脸因惊讶而扭曲。之前的他面无表情,让人难以接近。正是因此,可知他现在受到了相当大的冲击。 “这位是你们的外祖父。”母亲对养父的态度漠不关心,给正一们介绍外祖父,“侍奉水魑大人的水使神社的宫司,就是你们的外祖父。” “在这里我就是神。” 惊愕之情还残留脸上,龙玺已然口出不逊之言。正一原以为“这里”是说水使家,后来才明白是指波美地区。 “初次见面,我是小夜子。” “噢。” “您、您好……我是正一。” 正一也连忙问候道,谁知祖父瞧都没瞧他一眼。依然只是盯着鹤子。 “父亲。” 母亲的唤声终于让龙玺回过神来,他突然恶狠狠地瞪着女儿。 “你……” “不是的。” “但是——” “啊,不用说,我丝毫没有那种念头。” 祖父的脸登时被困惑之色包围,继而恍然道:“原来如此,是这样啊。” “是的。” “算啦,姑且先好好想想。没了神的庇佑会怎样,你们现在的处境如何,好好掂量一下吧。” 当天晚上,宫木家数月来第一次吃上了正规的晚餐,在气派的桧木浴盆泡完澡,睡进了松松软软的被窝。最初被让入的别栋,自然而然地成了他们的房间。 水使家除了祖父龙玺外,只有三人。龙玺的妻子汩子,儿子龙三和儿媳八重。显然,在神社做工的,以及留子、重藏等用人为数更多。 祖母汩子和丈夫没差几岁,却开始有些痴呆。所以,她是否识得已还乡的母亲,着实叫人心里没底。三十五六岁的龙三和他父亲相反,是个温文尔雅的男人,对相当于义姐的母亲和正一他们也常显出牵挂之意。年轻十岁之多的八重,好像是他的第三任妻子。据说前两任因为生不出孩子,竟被龙玺无情地下了离婚令。 这些情况,是手段高超的小夜子从重藏或留子那里得来的。喜爱她的老爷子也就罢了,和刚见面不久的主事女佣都能熟起来,这让正一吃惊不小。 “叔叔好像在龙玺面前抬不起头。” 顺带一提,除去龙三,小夜子对其余三人都是毫不犹豫地直呼其名。 据她讲,龙三和最初的妻子十分美满。但没有孩子。龙玺一句“养不出继承人的女人就是废物”,于是不敢违逆父亲的他就哭哭啼啼地离了婚。被遣回娘家的夫人伤心过度坏了身子,没多久就病死了。第二任妻子怀是怀上了,却是个死胎。龙玺当即下了离婚令。这回龙三终于也反抗了,但被父亲的一声吼断了念头。之后,第二位夫人自杀了。 “太过分了,简直不敢相信!”也难怪小夜子愤慨不已,“为什么母亲和龙玺处不好就离开了家,我也能理解啦。没有血缘关系,不是咱们真正的外祖父真是太好了。” 她莫名厌恶龙玺,而正一则是害怕。话虽如此,其实他俩根本就不被理睬。从一开始,外祖父感兴趣的就只有鹤子。 “那家伙看着鹤姐的眼神……不觉得有点疹人?” 正一也有同感,不过内容有所差异。还是个孩子的小夜子,似乎已敏锐地觉察出祖父双眸中蕴含的好色之念。这正是年方十岁,但为人老成、有大人模样的小夜子才会具备的观察力。另一边的正一,则感觉那淫邪目光深处的深处,隐藏着更为可怕的企图。不清楚是“什么”。但这“什么”阴森得叫人汗毛直竖。 然而,鹤子本人却满不在乎。从龙玺那里得到漂亮的和服或小礼品时,也显得非常高兴。如果贯以冷静且公平的态度来看,水使家的生活给长姐的精神层面带来了正面影响。只要没意识到祖父邪恶的视线,只要不具体表现出来,此处绝对是适合她疗养的地方。 不过当时,比起外祖父来正一更怕外祖母。龙玺那样的傲慢、以自我为中心、冷漠,汩子一概没有。由于开始痴呆,从某种意义上可以说,起初她就欠缺诸如此类的人性面。 “那么呆的外婆,有啥好怕的?” 小夜子全然不当一回事。她认定,龙玺就是万恶之源。当然这是对的。不过,畏惧外祖父是缘于他本人的性格,相比之下对外祖母则是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恐惧。 “阿松……” 在主屋晦暗的走廊里,冷不防传来一声轻唤。回头看,一个人也没有。刚以为是听错了,却见外祖母正从走廊转角目不转睛地窥视自己,一瞬间背脊就僵硬了。 这种事发生过好几回。无数次的相同遭遇,然而绝无可能习以为常。没多久,光是在走廊上走动正一就提心吊胆的。 某日,外祖母忽然现出了全身。由于每日三餐也只有她一人是在自己房间吃,所以正面见到祖母的身姿,这还是第一次。自此,正一战战兢兢地和外祖母说上了话。 “阿松……你是阿松喽!” 正一不太理解“喽”的意思。听起来像是问“你是阿正吗”,又像是肯定“你是阿正”。而且,外祖母的方言味重、话很难听懂,总之这种时候回答都是一句—— “是,是的……”边点头边回答。 于是外祖母说道:“果然是啊。阿正……写成树木的‘松’,加一二的‘一’,松一……” “哎?” “好啦,阿松……” “不,不,不是的。我的名字是‘正确’的‘正’加一,正一。” “正确?不对吧。你是‘松’加一,松一啊。” 和外祖母的交谈就是这样的南辕北辙。心想是有一个和自己很像、名字叫“松一”的孩子吧,就问了重藏,但据他所知波美没有这样一个人。 “阿松,你是三只眼喽。” “眼睛只有两个啦。” “呵呵,至少不是一只眼喽。” 简直像谜语一样,但不觉得外祖母手里有答案。 “阿松,你要更加好好地吃饭才行。” 难得说了一句有长辈模样的挂念话,谁知—— “身子骨这么贫弱,可当不了侍候水魑大人的觋子哦。” 结果一脸认真相地说着胡话。听说汩子以前就是巫女,可是真要考虑候选人,也该是鹤子或小夜子吧。最重要的是,别说正一没这个心,首先外祖父就不会认可。 即使把外祖母的事告诉小夜子,她也只是拿食指在头边画圈圈:“这里有问题,所以别往心里去就行啦。” 而正一觉得外祖母并非如大家说的有些痴呆,打个比方的话,就是只有一半的身子踏入了异界,而那非人的半身有时会突然冒出来。不知为何,这一点在自己这里表现得最为显著,对此正一已是弃念半生。 “到底是神社,这里就像极乐世界啊。” 许是想起了中国东北的生活,小夜子常把这话挂在嘴边。极乐世界虽是佛教的概念,但能明白她想说的。在传说饿死了一千万人的战后乱世,不干活也能确保衣食住行,的确是极乐世界。 不过,小夜子必定会加上这么一句:“可是家业明明这么大,衣服没漂亮的、饭菜又不好吃、别栋也住着不舒服,都是因为龙玺太小气啦。” 事实上,外祖父是守财奴,其性格给水使家生活的每个人都烙下阴影。 “这跟一般的小气不一样。拿生不出孩子为由,赶走龙三叔的两个前妻,说穿了都是出自这家伙冷酷无情的判断。他不要对他没用的人。这人肯定是恶鬼转世。” 正一对她的比喻心有戚戚,又想那外祖母也许就是半妖。意外的是,小夜子和她憎恶的地狱之鬼,正一和他讨厌的异界半妖很快就分开了。母亲离开了这个家——准确地说,是被龙玺撵走的。 两人之间有过怎样的交谈,小夜子和正一都不知道。照例由姐姐去打听,但具体情况母亲一句也没说,只是笑道:“这下就能从祖父的咒缚中解脱出来啦。” 他们在水使家的别栋仅生活了短短两周。 外祖父为何赶走已一度接纳的女儿和外孙?是否与他所说的“姑且先好好想想”有关?母亲给出了回答,不合外祖父之意,结果就变成了这样?养父女之间究竟有过怎样一番对话呢? 疑问无穷无尽,但小夜子和正一由衷地感到高兴。因为如此一来,一家四口就能过上没有外人的日子了。不过,两人忘了一个关键问题。离开水使家,就没了栖身之所。而且,该如何糊口度日呢?转眼间他们就会陷入生活无着的境地。 小夜子从未像现在这样露出过懊恼之色。或许是因为她被迫明白了一个事实:无论自己多坚强也终究是个孩子。 经重藏斡旋,四人移居到了建在五月夜村与物种村交界处的简陋小屋。位于从深通川向北稍走几步路的地方,冷冷清清,周围一户人家也没有。不,说起来小屋本身就难以称之为家。当真就只是个能避风雨的陋室。如果说水使家是建于极乐世界的府邸,那么这个小窝棚看起来就像夺衣婆在三途河上的住所。 “真是抱歉。左雾大小姐,我能做的只有这些……” 老爷子颓然地低下了头,与之相对母亲则面露开朗的笑容:“哪儿的话,要没有重藏先生出手相助,我们母子四人早就走投无路了。” “我说了,我会再想办法……这短短一段时间里,请你们务必忍耐……” 话虽如此,正一也明白,这事不是身为用人的他靠各种手段就能解决的。假如龙玺连这个小屋都不许女儿和外孙们住,想必即刻就会有人来暗做布置。这时的小夜子和正一都隐隐悟到,祖父似乎在波美全域都拥有这样的权势。 小屋附近时不时能看见一个戴着眼镜、名叫“久保”的男人,可谓明证。此人经常来水使家和龙玺密谈。身为五月夜村青年团代表的久保,恐怕是祖父的间谍。 母亲从那天起开始出门做工。她走访村里人家,接揽一切杂务,无奈村民们十分冷漠,不给母亲活干,偶尔托点事也不是什么像样工作,薪金更是极低。母亲在村里四处奔走,主动找活,找到就干,一刻不停。可惜这些行为全被视作母亲的擅自之举,大家都只肯支付比底线更低的酬金。 小夜子大概看不得母亲这样,也外出打工去了。从小学放学后开始,一直努力到深夜。比起母亲来,她还能多拿到一点活。上小学后,正一也工作了。不知为何,他比母亲和姐姐更有事做。 毕竟是男孩,一开始就要面对农活。清晨五点一起床,就钻进大豆地的垄里割杂草。完工时,衣服已被叶子上积聚的露水打得透湿,变得沉甸甸的。之后急急忙忙吞下早饭上学去。放学后既不玩耍,也不回家,径直赶去侍弄庄稼。到吃晚饭的时候,已是累得精疲力竭。常常右手拿着筷子,左手端着饭碗,就这么迷迷糊糊地睡过去了。.99lib?晚上,则是打稻草捻绳子编草袋,这是用来装交售米的。田间的劳作异常辛苦。特别是拿平地机平整土地时,常被人吼“不能推得再平一点吗”,可一个孩子怎么也用不圆熟。把手比肩还高,无论如何都使不上劲。不想哭,但眼泪自然而然地就会从脸颊滚落。村里同样年纪的孩子也无法操作自如,正一更是难以胜任。话虽如此,眼见十四五岁的少年背着重达数十公斤的米袋、攀上仓库最高处的身姿,他就琢磨自己到那个年纪时是否真能背动同样的袋子,感觉绝无可能。果然,农村孩子的身体构造原本就与自己不同啊。 暗中相助三人劳作的是重藏。他与村里人家几乎都有来往,非常了解各户的情况。他活用这一身份,为了尽可能地让收入丰厚的工作惠顾宫木家,费尽了心机。如果没有他,三人能到手的工作量和酬金无疑都会变少。 重藏是少数站在宫木家一方的人。或许他对母亲的忠诚心要远胜于对龙玺的。话虽如此,他毕竟长年在水使神社供职。到如今也无法一下子违逆龙玺。即使想帮母亲也不好公开行动,此外暗中救济也有限度。他常常叹息自己的无能为力。但母亲一直很感激这位老爷子。 这么一想,他俩的关系还真奇妙。随时间与场合不同,时而是主仆,时而是孙女和祖父,时而是女儿和父亲,时而是妹妹和年岁相差较大的哥哥,时而又像一个女人和倾心于她的男人,关系着实不可思议。 正一干砸了村子的活,或是没派上用场时,常被人背地里骂:“外道的孩子啊……”“孩子”指的是自己,所以“外道”当是在说父母。不,恐怕不是父亲而是母亲吧。 “外道是什么意思?” 一问重藏,他明显变了脸色。然而老爷子的解释却平常之极。 “是做下违背人道之事的人,不过在我们这里指外乡人,所以他们是把小少爷当外乡人看待了吧。” 这时,正一感到,重藏在自己这些孩子的面前也要保护母亲。因此,“外道指的不就是母亲吗”这句话他怎么也问不出口。于是,代之以其他问题:往常总对正一吆五喝六的成年壮男,为什么说到“外道的孩子”时,几乎都在嘀嘀咕咕,声音若有若无的?那举止就像是害怕面对面说给正一听似的,这是为什么? “那是因为他们在心底里,其实对小少爷——”话到一半支吾起来,随后重藏续道,“其实对小少爷感到愧疚。所以嘛,小少爷你根本不必往心里去。当它是耳旁风就行了。” “嗯,知道了。” 尽管顺从地点了头,但正一心想,重藏本打算说的恐怕是“那是因为他们在心底里,其实对小少爷怕得很”。可是,村里的大人惧怕自己是毫无道理的。如此说来,是他们在正一的背后看到了母亲的影子,因此才惧怕的吧。所以重藏才语焉不详,搪塞了事? 其实,小夜子也受过这种奇妙的对待。而且,据说在她那边大家更是小心谨慎,就跟捅脓包似的。 “既然如此,一开始就别说那种话不就完了!” 姐姐依然彪悍。事实上,她学习工作两不误,有点空闲也会找关系亲密的朋友玩耍。像猴子一样在野山四处乱窜,如河童一般人瀑潭和江河游泳,还常在寺院里玩捉迷藏或摸瞎子游戏。别说交上朋友了,无论怎么做都会受人欺侮的正一,好生羡慕这样的姐姐。 “要硬碰硬地来!得让对方明白,我们这边也不会忍气吞声的,是会反击的。起先是会受到疯狂的报复,但只能毫不示弱地面对。要让他们看到我们是有骨气的!” “嗯,嗯……可是,母亲的事……” “啊,他们说了。不过呢,没一个人知道意思。全都是不解其意地把从爷爷奶奶、父母那里听来的一星半点的事,这么一说罢了。所以,不像大人们说的时候那么带有恶意。” 听她这么一说,还真是的。正一再次钦佩道,“姐姐果然厉害”。 “不过呢……”此处,小夜子的声调急转而下,“我觉得母亲有一段我们不知道的过去。不愿让我们知道的过去……可能是因为回到了五月夜村,这段过去一点点地复苏,对方方面面产生了影响。” “以前母亲离家,和这次又被赶出来,都是因为这段过去?” “大概是……虽然我不认为只有这一个原因,但总觉得最初的根子是在这里。” 关于此事,两人决定不再触及,并统一了意见:等母亲什么时候告诉自己就是了。很担心好奇心旺盛的小夜子能否忍住,不过在那之后她也信守了与正一的约定。 如此这般,离开水使家之后,正一等人也勉强维持住了生计。只是,问题在于鹤子。虽然也帮忙干些母亲或妹妹拿回来的、在家也能做的临工,但恶劣的环境显然给她的精神带来了不良影响。在水使家病情曾一度有所好 8f6c." >转,正是因此有一段时间母亲烦恼不已。不过,似乎也没有一丝重回养父篱下的打算。总让人觉得,其中有着某些正一他们无法窥知的惊人纠葛。 宫木家的生活非常艰苦,但不可思议的是,只要没有非分之想,在吃饭方面并不怎么犯愁。因为夜间在小屋门外,有人会悄悄地放上瓜果蔬菜。小夜子最初以为是重藏的厚意可如果是他,就会像平常一样拿过来。况且他本人也否认说不是自己。正一认为是村里的一些好心人偷偷送来的,但被姐姐一口否定。 “正一,那种人咱村里一个都没有!” 开始工作后,正一也深切地了解到姐姐所言不虚。 “难不成是水内家的叔叔?” 所谓水内,是指历代在物种村的水内神社任神官一职的家族。如今的宫司是年过八旬的龙吉朗,但事实上,从几年前起就已由四子世路在掌管。顺带一提,他的三个哥哥全都因病去世或战死沙场了。 这个水内世路不是别人,正是正一他们从中国东北归来,辗转抵达波美之地,坐马车从青田村去往五月夜村的途中经过物种村时,站在稻田中央迎接他们的那位。 世路也来过水使家,只有一次。在正一一家移居陋室后,便开始频繁露面。每次他都会带来罐头、衣服或日用品之类的小礼物。大家出门上学工作,不在家时,也总会拿点什么过来。 “不对,我想不是叔叔。” “为什么?” “叔叔拿来的很多都是村里不太容易到手的、罐头之类的保存食品。可晚上放的尽是些村里采摘得到的蔬菜。” “听你这么一说……” 小夜子敏锐依旧。 “而且呢,好像不全是同一个人……总有这样的感觉。” “哎?那么,果然还是村里人……” 断然摇头的小夜子,又一次彻底否定了这个可能。但无论送者何人,有一点毋庸置疑,那就是这神秘的馈赠给宫木家带来了帮助。 最初母亲感恩戴德地接受了世路的好意。然而,次数多了,尽是获取的状况一再持续后,母亲开始过意不去,加以谢绝。 “是我率性而为,请你别放在心上。” 相反,世路好像还嫌不够。不过,当察觉母亲真有于心不安之念时,就立刻注意减少携带礼物的次数,从每来一回变为每来几回才带一次。只是他增加了一次拿来的量,所以结果没有任何变化。 “我想水内叔叔以前一定很喜欢母亲。” 不用小夜子说,连正一也意识到了,但并不觉得讨厌,因为世路为人爽朗。 “能和母亲见面,好像真的很开心呢。” 这一点母亲也一样。起早贪黑、工作连轴转的母亲,唯一能舒口气的就是与世路短暂交谈的那一刻吧。 “总觉得母亲好像变年轻了。” 相比在水使家生活的时候,相比刚移居到小窝棚的时候,母亲确实显得容光焕发。 正一他们也对世路的来访大为欢迎。说实话,最初是为了礼物,而世路见孩子们津津有味地吃着自己带来的食物,也是面露大喜之色。这笑容看在眼里,正一他们的心里也是暖洋洋的。也多亏有他在,才抑止了鹤子精神状态的彻底恶化。 “父亲。” 长姐每这么唤一声,母亲和世路的脸上都会浮起难以言喻的表情。有时还几度互望对方的脸,然后慌忙别过头去。尽管如此,两人也不加责备,随她高兴。是因为顾虑鹤子的心病,还是出于别的理由,正一自然不知。 尽管每周只有短短的几十分钟,但正一在狭小粗陋的屋中,感受到了拥有父亲的、温暖的家庭氛围。能有这一番体验,他就心满意足了。 “母亲和叔叔结婚的话就好了。” 然而,小夜子不同。她看得更远。 “叔叔的夫人几年前病死了对吧。我们家的那个是战死,所以没有任何阻碍。” 战死的“我们家的那个”指的是正一的父亲。 “叔叔有个儿子,他不也需要母亲吗?” 世路有个十一岁、名叫“芥路”的孩子。他曾讲过,自己是芥川龙之介的忠实读者,所以给孩子取了这个名。 芥路只来过一次陋室,由父亲带着。是个皮肤白净、老实巴交的少年,相貌端正像他的父亲。母亲虽多方攀谈,但也许是因为害羞不怎么说话。所以,他想要母亲云云,只是姐姐独断的解读。 回过神时,个性略显畏缩的芥路却已和正一他们玩在一块儿了。就连鹤子也难得地加入进来,由此正一感觉孩子们之间绝非不投缘。 意外的是,问题出在关键人物母亲的身上。 “听着像是我多事,能不能让我来提供住处呢?” 第一次来小屋时,世路先是这样提到,被母亲拒绝了。此后也有过多次相同的提议,但母亲总是摇头。 世路的措辞不是断定式的,叙述个人意见时也必给人一种在征询对方意愿的感觉。只有一次,他明白无误地说了:“希望由我来照顾你和孩子们。” 当时也是巧了,正一他们就在小屋外面。然后,只有正一听到了世路的这句话以及母亲接下来的回答。 “谢谢你。但是这样的话,水内神社就会覆灭。” 不懂“覆灭”的意思就去问了姐姐,说是指垮台或毁灭。问他为什么想知道,他就把刚才的对话告诉了姐姐。 “正一大笨蛋!为什么不先说这个!” 小夜子急忙贴紧小屋的外壁,侧耳倾听里面的动静。两人的交谈好像结束了。 从这天起,小夜子常常逮着机会就和母亲说世路的事。 “如果是那样的父亲,我们也很想要呢。” 有时还会说出非常露骨的话。然而,母亲只是露出一贯的寂寥微笑,一句不答。 “奇怪啊……我觉得这不是水内叔叔的单相思,母亲这边也是一样的心思。” 正一也强烈地感觉到,事实正如小夜子推测的那样。既然如此,为什么要拒绝呢?而且,这理由也未免太奇怪了。 不久,母亲开始委婉地回避世路的来访。只是这对世路毫无作用,他仍是频繁地上门。原本可见面的机会就少,于对方而言只能在来访次数上做文章。世路就是这么盘算的吧。 此后又有一次交谈,这回是被小夜子偶然偷听到了。 “你是要继承水内神社的人,进出这种地方会落下流言蜚语……不,两个村的村民早就有各种闲话了。” “村里人向来如此,我不当回事的。” “这不光是你一个人的问题。” “那时我也这么想,但是我错了。” “……” “代价就是,我失去了你,左雾。同样的错误我不想再犯第二次。” “很高兴你有这份心。可是……与全村人为敌后,你究竟打算怎么生活下去?” “这个嘛——” “而且,这问题恐怕不是一个物种村就能了结的。你一定会在整个波美被彻底孤立。芥路君该如何是好?” “那么你的孩子呢?你自己呢?” “我们没问题。村里人又没跟我们完全断绝往来。” “谁说的,差不多就是——” “而且,当事人其实很坚强,出乎你的意料。” “左雾……” “你应该明白。当时也好,现在也罢,不可能的事终究是不可能的……” 打那以后,世路略微来得少了。事实上,当时关于世路和母亲的恶语流言甚至还传入了正一他们的耳中。小夜子不露声色地像重藏刺探情况,方知在物种村里已渐渐酿成重大问题。 “不过,叔叔来得少了不是因为这个。” “是因为母亲?” “嗯。知道母亲决心已定,所以……” “会不会就这样以后不来了?” “谁知道呢……希望叔叔再努力一把,不过好像情况是很复杂啊。” 那段时间,但凡两人独处,小夜子和正一就会一个劲地说母亲和世路的事。 “可以肯定,不是因为我们是从中国东北回来的归国者。” “看来原因出在更早以前的事情上啊。” “就是母亲在水使神社的时候……和水内叔叔情投意合的的时候……” “因为什么分开的?” “我想一定是被拆散的。被那个龙玺。” 小夜子所料不差。向重藏证实时,他勉强告知了实情,只是坚决不吐露理由。 “因为龙玺爷爷觉得水内家的人不好。” 连正一都能看破,这只是表面上的理由。内部必有更为深层的原因。正一想知道,但另一方面又觉得还是不知道为好。因为他总觉得,一旦知道了自己会后悔得无以复加。 既然母亲不愿说…… 或许就不该惊扰她。特地去主动刺探的行为,岂非愚不可及? 直到母亲想对我们说为止…… 不该向任何人打听,无论是重藏还是水内世路。更重要的是,这么做只会让母亲悲伤。 正一如实道出了感想。小夜子似有不满,但同意在母亲不想告诉孩子的期间应尊重她的感受。姐姐当然也不愿令母亲徒增苦楚。两人决定,暂观其变直至时机到来。 然而,这机会永远没能到来。 藏于心中的秘密还未及向孩子们诉说,母亲便溘然长逝了。 第五章 刀城言耶访波美之地 从京都驶向奈良的火车上,祖父江偲始终情绪高涨。 “这次要一直和老师在一起啦。” 原因之一,是她得以和刀城言耶同赴民俗采风之旅。 “乌前辈真是太遗憾了。” 孤身留守京都的阿武隈川乌,在开往奈良的火车始发站上怨怼地送别两人,则是原因之二。 当然,阿武隈川当初也是满心想去的,所以才会在咖啡馆说了一大堆水魑大人的事。然而,在集合地点现身的他全无精神,只是没好气地说了句“我不方便”,就取消了行程。 “哎?怎么会……” 与颇为遗憾的口吻正相反,转眼间偲的脸上就乐开了花。阿武隈川绷着脸看她,言耶则陷入了顾此失彼的窘境。 “不过,竟能让乌前辈止住自我欲念的‘不方便’,到底是什么呢?” 火车启动,阿武隈川的身影彻底消失后,最初单纯觉着高兴的偲,似乎也开始关心起那个“不方便”来了。 “肯定是神社的事。” 言耶淡然答道,其实很久以前他就对阿武隈川抱有某些怀疑。言耶推测阿武隈川家有一个让他抬不起头来的人物。这个以自我中心到旁若无人的家伙,只对那人的话绝不敢违逆。言耶直觉,那人既非父亲也非母亲,倒像是祖母。恐怕这次也是,祖母对欢天喜地正要出门的他说了些什么,可能真就是关于神社的事。 “别老是到处乱窜,至少在家的时候给我干点神社的正事!” 被祖母这么一顿训,所以才哭哭啼啼地断了去波美的念头吧。想归想,言耶没把这个假说告诉偲。倘若是事实,这也许是阿武隈川唯一的弱点。提示给她是好是坏难做判断,最后决定先不说,这倒不是出于什么武士道精神。 (黑哥也难啊。) 作为热心民俗采风的同行,言耶同情他。不过另一方面,当听说他不参加波美之旅时,说实话心里真是松了口气。再怎么安宁的土地,只要有阿武隈川在就会出乱子。不,是他捅乱子。而且,给他擦屁股的又总是言耶。从学生时代起有过好多次类似的经历,所以对这次同行言耶是坐立不安。自己对水魑大人感兴趣,所以为了让他开口也只好妥协,还好临出发时得救了。 (不过,那东西是什么呀……) 道别时,阿武隈川突然递了个竹筒给言耶。 “是饯别礼吗?”想着不会是这个吧,就问了一句。 “凭什么我一定要给你饯别礼?” “可不是嘛。” “好了,你拿着吧。也许有用。” 竹筒一头的断面上有开孔,塞了个木片栓。里面好像装着液体,就像年代久远的水壶。 (那个可能是……) 正在言耶思考收进包里的竹筒到底是什么时—— “啊,应该在京都买好站台盒饭的!”坐在对面的祖父江偲发出了冒失的叫声。 (对啦,还有问题没解决呢……) 看着偲活蹦乱跳的样子,言耶偷偷叹了口气。作为编辑,偲很优秀,言耶也受了她方方面面的照顾。但是,言耶过去好几次因她的缘故,被抛入了奇案怪案的旋涡。偲说言耶被卷进案子的概率惊人,却一点也没意识到概率提升的原因之一就是她自己。 不过,比起黑哥来…… 不用担心她会惹出乱七八糟的麻烦,言耶觉得是这样的。可想着想着竟忍不住怀疑真是如此吗? “祖父江小姐,现在就兴奋过头的话,后半程可就坚持不住啦。” “没关系。我会好好照顾老师的!” 然而,火车抵达奈良站后,两人一刻不停地坐上巴士翻山越岭辗转来到了蛇迂郡它邑镇,当偲被告知接下来要转乘水利合作社派来接人的车时,就立马叫起苦来。 “这也太急行军了吧……早知如此应该在奈良住一晚的。” “明明日头还很高。再说了,水魑大人之仪明天上午举行,所以——” “人家明明生在大阪,却连大佛也没好好看上一眼。” “啊?不,大佛什么的——” “现在要不要回去?” “我说祖父江小姐——” 两人正说着驴唇不对马嘴的话,有人客气地上前来搭话了。 “是阿武隈川老师吗?” 言耶一回头,就见一个穿着齐整的西装、四十岁出头、相貌十分端正的高个男子站在身后。 “啊啊。我们是阿武隈川乌那方面的人。您是从波美来的吗?” 只听阿武隈川说过,四家神社中的某个人会开车到它邑镇的巴士站。至于参观水魑大人之仪的事宜,已获得波美水利合作社的特别许可。这多亏了阿武隈川本家神社的威望。 “我是物种村水内神社的水内世路,谨代表波美水利合作社来迎接各位。” “不好意思劳您费心了。非常感谢。其实,阿武隈川他——” “这次蒙诸位应允我等甚为无理之要求,真是感激不尽。我是刀城言耶老师的责任编辑,身属东京一家名为怪想舍的出版社,名叫祖父江偲。” 言耶一边叙礼,一边正要解释阿武隈川之事,这时偲突然介绍起了言耶和她自己。 “刀城言耶老师和……编辑祖父江偲?” 理所当然地,世路似有些不知所措,怔怔发呆。 “是。阿武隈川老师因为有急事来不了,就拜求他本人置以全盘信任的刀城言耶老师,问能否请他务必代自己前往。所以尽管也忙得不可开交,刀城老师还是答道‘如果我可以的话’,一口应承了下来。” “啊,是这样的情况啊……” “恕我直言,刀城言耶先生在民俗学方面的造诣可比阿武隈川老师深多了,而且民俗采风的经验也很丰富,正适合这样的场合!” “刀城老师也是民间的民俗学者?” “不不,老师的本行是作家。作品多采用民俗学方面的题材,因为有此偏好,所以像这样一旦来了机会,就会竭尽所能地前去观摩珍贵的仪式。” “是这样啊。那我真是失礼了。”世路向言耶再度寒暄后,续道,“不过,由刀城老师这样的人物代阿武隈川老师大驾光临,真是太好了。阿武隈川老师提过要带两个还在修行的助手一起来,说他们是一点也派不上用场的废物、帮不上什么忙的半拉子,所以我就想了,来的要是那两位的话可怎么办哟……” 大概真的是松了口气,话至末尾措辞也不怎么拘礼了。 “请等一下!”偲间不容发地问道,“那个……两个还在修行的助手、一点也派不上用场的废物、帮不上什么忙的半拉子,阿武隈川是这么说的?” “对。确实说的是‘两个助手’……” “呼,是这样啊。” 听着偲阴森回荡的语声,言耶再三叮嘱自己:从波美回来,切不可与她一起去拜访京都的阿武隈川。 “不光是刀城老师,连祖父江小姐这样的美女编辑都请到了,我等前来迎接也算是没白跑一趟。” “哎呀呀,哪里哪里……” 偲态度骤变。话又出自美男子世路之口,更起了推波助澜的作用。 “身为女性,却又如此这般陪同作家老师行走四方,您自己是否也会做些采访?” “不,不一定。只是刀城老师情况特殊。因为啊,老师说了,如果和他心有灵犀一点通的我没跟在旁边,‘俺是啥也做不成的’。是的,我就类似老师的经纪人。另外还是侦探助手,有时也当个监护人什么的。自打我成了老师的责任编辑啊——” 蹬鼻子上脸的偲开始失控,于是言耶慌忙改换了话题。 “明天就是仪式,现在正是关键时刻,从迎接我们开始,可要给你们添不少麻烦了。” “不不,哪儿的话。” 这时,世路似乎意识到还有重要的礼节未行:“原本水使神社的宫司会来迎接,但他还有明天的准备要做,就由我来代理,虽然觉得很失礼——” 世路的斜后方,站着一个三十岁左右的男子,脸上浮满了讥诮的笑容。看他的眼睛,像是在说——就算没有仪式的准备工作,水使神社的宫司也不可能前来相迎。 与世路全然不同的感觉,却也俊朗异常。能感觉到那微笑带着一丝荫翳,看上去就像电影里的个性派男星。只是,因身高不够,在外表方面可能略有缺失。一旁又有身材修长的世路,所以更显出个子的矮小来。 大概是注意到了言耶的视线,世路突然背过身去。 “他是佐保村水庭神社的水庭游魔。” 水内神社与水庭神社的现任宫司是龙吉朗和流虎,鉴于此项事实,波美水利合作社这次为迎接言耶等人,派出的是第二大和第三大神社各自的继任者。 当然,如此待遇并未让言耶感觉不快。不过,自己是否真受欢迎抑或其实是不速之客,对方诸如此类的迎接态度是摸清这一点的指标之一。从此意义上来说,很难做出判断。 “水魑大人之仪有趣的话,就能当小说的题材?”游魔冷不防地用生硬的口吻问道。 “是啊。不过,不太会就这么照原样写下来。从此处展开构思,进行各种润色,所以等你看到完成的作品时,可能已大不相同。” “哦,是这样啊。” 附和的人是世路。大概是觉得游魔言语无礼。然而,游魔本人却满不在乎:“那如果发生的是可怕得无可更改的案子,就只能照实写喽?嗯,会落入非解开谜团不可的境地吧。” “好了,游魔君,这就出发吧。请车上坐。” 世路拍拍游魔的肩头催促一声后,为言耶和偲打开了后车座的门。 “老师,刚才水庭游魔先生的话,说的是水使龙一先生的死吗?”坐上车,只有两人的时候,偲低声问道。 “可以这么认为——” “然后呢?” “也可以理解成是在预示今后将要发生的案子。” “哎?不会吧——” 这时,游魔坐进了驾驶室,很快车就驶离了它邑镇。 在乡间的道路上行驶片刻后,车开始进入深山。一转眼,从车窗望见的风景就已变为郁郁葱葱的茂密树林。副驾驶席上的水内世路朝后半转身,不停地和言耶等人攀谈。似乎是因为水庭游魔一声不吭,更让他觉得自己必须陪着对方。 大概是曾自称言耶经纪人的缘故吧,偲应答十分认真。被誉为美女编辑或许也起了些作用,她..挺直腰杆,似乎又要扮演一个颇有才干的女性,不禁令人会心一笑。然而,伴随着蜿蜒蛇行的山道,车子嘎吱嗄吱地不断左摇右晃,偲的话渐渐少了。不一会儿她就靠上言耶的肩膀,紧接着险些瘫倒在他膝头。 “人家……不行了……不成了……” “喂喂,没事吧,祖父江小姐?” “啊,晕车了?” 世路喊停车,可游魔却答说再出发时还是一个样,毫无仁慈心地继续开着车。 “这种时候,别平躺着比较好。” 言耶将偲的身子推回,想让她的身体倚靠在车门上。这当然是为她着想,哪知—— “老师……大恶魔……”竟被嘟囔了这么一句。 一瞬间,车内鸦雀无声。这回世路也几乎不再说话,想是出于对偲的顾忌。 “车开得很棒啊。” 言耶向前方的游魔搭话。虽说是因为已习以为常,但他操纵方向盘的技艺足可登堂入室。看着粗暴,却给人一种奇妙的安全感。不知为何,就觉得只要交给他就能平安无事地翻过山岭。 “游魔君喜欢摆弄机械。”回答的人是世路。 “波美的产业以种稻为主,所以就有了番水制度——啊,这部分情况您已经……” “是的,从阿武隈川那里听说了。” “既然如此,我想您也知道樋门的事,游魔君啊,正在考虑能不能把那个更进一步机械化。” “能配合番水自动流出水来的话可就方便啦。” “虽然水利合作社的头——那些宫司们说,从前的方法就足够了……” 看来,五十至八十多岁的宫司——水使龙玺、水内龙吉朗、水庭流虎、水分辰卅,与他们三四十岁左右的儿子们之间,存在着各种争执。 “世路先生和游魔先生都会继承现在的宫司之位?” “会。水使神社将由次子龙三继任。我家水内神社的继承人原是长子龙壹朗,可是他战死了。次子龙次朗也是战死,三子龙三朗向来体弱多病,征兵体检也没能通过,就这么在战时病亡……” “接连失去了兄长啊。” “在当时,这也不是什么特别罕见的事……所以,水内神社就由本无预定的四子我来继承。水庭神社也是,长子和次子死于战场。所以战后就认了游魔君做养子。” “原来如此。” “至于水分神社,也是因为辰卅宫司不过五十来岁,还未提及这些事。宫司没有嫡子,所以我想他迟早会把侄儿收为养子。” 听着世路的话,言耶想,虽然同为宫司,但水分辰卅也许尚属儿辈。 “明明没刮起神风——”这时游魔突然开口道,“我自己却偏偏成了神社的养子,竟要当那个侍奉神明的宫司,这世界还真是叫人看不懂。” 语气依然讥诮,但并未让人感到不快。相反,言耶却对他的虚无态度产生了兴趣。 “是说太平洋战争中本应刮起的神风?” “二战时,游魔君在海军工程学校待过。” 回答的又是世路,游魔则补充道:“是特攻队的幸存者。不对不对,是还没到那个程度的稚嫩练习生。” “特攻队什么的,是驾驶战斗机的吧?” 意外的是,偲也加入了对话。 “祖父江小姐,你没事吧?” 言耶关切地问了一句,可偲一脸气哼哼地不予理会,多半是还在生气他刚才的作为。 “开战斗机撞毁敌机的神风特攻队,是挺有名的。”游魔顺势解释道,“陆海空都是有特攻队的。好吧,神风特攻队看起来最光鲜,所以受人关注也是没办法的事。可是,你身为编辑,竟然不知道其他特攻队的事?” “不知道。” “呼,干脆承认倒也好。” 原以为游魔会显露不快,不料他似乎来了兴致。 “同样是撞机,还有一种叫‘剑’的战斗机。这机子啊,起飞的同时轮子就掉了。换言之,就是专门用来撞机的飞机,由于无法再着陆,所以只能冲向敌人。然后有一种叫‘樱花’的。这东西是让人坐在炸弹里,然后安进战斗机的肚子,一靠近敌机就投下去。” “为什么人要坐在炸弹里?” “单是扔下炸弹,不一定击得中敌人。但是,如果有人来操纵这个炸弹会怎么样?” “啊……” “这个的海军版叫‘回天’,说通俗些就是人体鱼雷啦。” 游魔继续向无言以对的偲进行说明。只是,相比先前给人悠然自得之感的口吻,从此处开始他的语气突然沉重起来。 “是啊,不光是神风特攻队,剑也好樱花也好回天也好,至少还能露个脸。” “露脸?这种事——” 游魔不理会反驳到一半的偲,径直问道:“你知道伏龙特攻队吗?” “不知道。” 偲摇摇头,向言耶那边瞧了一眼。于是—— “就是装备有潜水服和压缩空气罐的水中特攻队吧。” “不愧是被称为老师的人哪。” “游魔先生是那个特攻队的候补人员?” “嗯……”似低吟、又似叹息的奇妙附和过后,游魔续道,“看这位女编辑不知道的样子,我就做个说明吧,正如那边的老师所言,穿上潜水服背上压缩空气罐的队员,手拿两米长、前端装着水雷的棒子,十几人就以这样的状态,在水里待机。所以个子矮小的我也能当上候补。顺便说一句,潜水装备体积很大,而且身上和脚上还要附加重物。所以啊,每次训练都会产生一种沉入海底就再也浮不上来的、无比郁闷的情绪。就这样,在实战中,保持这个样子,静等敌船来到头顶,把棒子戳向船底,引爆水雷击沉敌人。这就是伏龙特攻队的任务。” “在陆军里,有让人抱着地雷冲击敌军战车履带的特攻队,叫肉搏攻击队。” 言耶举出其他例子,正欲向偲解说之际。 “够了。”游魔语声清晰地否定道,“我并不想对其他特攻队说三道四。大家豁出自己的性命,白白地去送死,从这层意义来讲哪个都一样。但是呢,没有比伏龙更不起眼、更痛苦、更凄惨的自杀行为了。在自己身上加重物,只是一动不动地在水里等敌人的登陆舰到头顶来。不可能像其他特攻队一样自己冲过去,身姿也不会被其他队员看到。哪有这么悲惨的特攻队?而且,像我一样的候补队员,在训练中因为气罐事故死了一个又一个……真是死得毫无价值啊。” 车内再次沉寂下来。比先前的寂静沉重得多的空气笼罩了此间。言耶想着必须说些什么转换气氛时—— “还好,说是没赶上实战……只是,这么一来,那些训练中的事故死亡就显得越发可笑了。”与先前判若两人,游魔以压抑着情感的淡然口吻续道。 随后他又低声吐出一句:“我能活着回来,果然是拜名字所赐啊。” “此话怎讲?”言耶探问理由。 “这一带从前就有故意给孩子取不祥的名字,反以此来祛除灾难的风俗。我也是,本来应该是把‘坂本竜马’的‘竜’变一变,取名叫‘龍马’的,听说是祖父改成了现在的汉字。” “您是在这里出生的?”言耶谨慎地问道,同时心想明明是养子嘛。 “嗯。不过一出生就和母亲一起离开了村子。” 似乎有什么隐情。不过,这是个人隐私,而且言耶感同身受地明白世路比游魔本人更想转换话题,所以也不好再行追究。 “不过游魔君,‘游’字含有游泳之意,所以作为祭祀水神的神社继承人,没有比这更合适的名字了吧。” 果不其然,世路回到了名字的话题上。 “话虽如此,但是世路先生,下面的字可是‘魔’啊。这就没什么说服力了。一般不会在自己孩子身上用‘魔’这种字吧。”游魔觉着好笑似的回嘴道。就在车内的沉闷气息也稍有缓和之际—— “所以,我和龙三君正在考虑,要不要请游魔君利用他在海军工程学校的出身,致力于解决波美的水利问题。”世路略显突兀地勉强做了一番总结,这时最后一次翻山也已临近终点。马上就要到波美之地了。 不久山道平坦起来,眼前的风光一览无余,紧接着前方出现了一辆马车。没有顶棚、呈长方形的巨大箱式马车颇为简朴。车旁站着一个矮小得让人吃惊的老人。只是,远远望去也能看出,他的体格十分健壮,与其身材的短小成反比。 车在马车前停住,言耶和偲一下车,老人便直直凝视两人的脸,然后深深施了一礼。世路当即做了引见。 “这位是长年在水使神社奉职的重藏先生。和家父龙吉朗一样,是波美地区的活字典。” “没有的事。说什么和龙吉朗宫司一样,是要遭天谴的。” “好啦好啦……”世路劝慰着严词否认的重藏,又介绍了言耶等人。 “来我们这么远的地方,很是辛苦吧。好了,请上车。” “给您添麻烦了。还请多多关照。” 言耶叙完礼正要坐人马车,偲的脸上现出了莫名的不安表情。 “从这里到村子,不能开车?不是马车就没法走吗,这路?” “不是的,青田村的话,就在那边。” “哎?” “战后车也能直通五月夜村了,不过他们说走沿深通川的川道的话,还是马车比较好——” “哪个说的?” “那个,是我——” 世路惶恐地走上前,然而一见偲的脸他又道:“不不,这不是我的意见。是阿武隈川老师说,好不容易来一次,想看看深通川和樋门,所以……不、不过,还是就这样用车送你们去比较——” “不,就坐马车吧。”赶在偲回应前言耶即刻答复道。 “而且祖父江小姐还是在马车上吹吹风比较好,想必还能治好她的晕车症。” “这个嘛……好吧……也许吧……” 总算是接受现实了,在言耶的催促下偲也上了马车。世路背向坐在前面,言耶和偲则面对行进方向坐在后面。游魔仍旧开他的车。 “好了吗?出发喽。” 重藏在驭手座招呼一声,随即仅是轻轻一甩缰绳便启动了马车。 “真是心旷神怡啊。” 一走入所谓的“川道”,言耶刚故意地做了个夸张的深呼吸,就瞬间被高高扬起的尘土包围了。 “对不起。河的水位再高点的话,空气真的会很清爽。一旦旱到这个程度,就是这样子了。” 世路之所以频频致歉,是因为偲“咳咳”地咳得厉害。然而她那怨怼的眼神,却毫不含糊地指向了言耶。 “但是,比坐汽车要——”话到一半言耶支吾起来。 伴随着蜿蜒蛇行的深通川,土道也是七拐八弯。马车就走在上面,所以车内的颠簸也是非同小可。相比之前在山道盘旋时乘坐的汽车,没准程度反而更甚呢。 行驶了片刻,这时从后方传来喇叭声。一回头,只见游魔的车转眼就超过了马车。飞扬着漫天的尘土,瞬间远去。 又一次咳嗽起来的偲,恋恋不舍似的注视着汽车。 “这、这一带,啊,是青田村吗?”望着在右手边蔓延开去的田地,言耶叫道。 “是的。其实哪个村都一样,全都是这副光景……啊,那边能看到的那个是水分神社。” 朝世路手指的另一侧——左侧定睛一看,就在离深通川不远的地方瞧见了鸟居。 “这么近的话,发大水时最先受灾的不就是神社了?” “不,神社建在一个比看上去要高的高地上,所以这方面没问题。” 听他这么一说才发现,相比平坦的北侧,河的南面是一片似从山麓延伸而来的稍稍隆起的土地。不怎么适合开拓村庄。 马车一接近神社,设于河沿的樋门便现了身。樋门旁有座石碑,一个男子正在热心地参拜。 “那里的人是……请等一下!” 世路向重藏招呼一声,令马车在跟前停下后,向那男子的身侧走去,不一会儿就带着他一起返回,并做了介绍。 “这位是水分神社的辰卅宫司。” 二十三年前被水魑大人之口吞噬的辰男的长子。言耶曾认为由于是四家神社中年纪最轻的宫司,与下一代的世路等人立场相近的,即是此人。 然而,辰卅对世路并未显出亲昵之态,只是向言耶和偲殷勤寒暄后,立刻坐进了马车。 “刚才宫司参拜的石碑是水神塔吗?”言耶问在自己身前就座的辰卅。 “嗯,一直供奉在樋门旁边。” “各个村的樋门附近都祭祀有水神塔。不过水神塔的历史更悠久……”世路从旁插话,给少言寡语的辰卅做补允说明。 “是为了供奉在洪灾中死去的人?” “这个也有,不过原本是村界的标志。当然现在一样有效。” “原来如此。” “所以说,现在马车已经进了佐保村。” 倘若无人指出,怎么也不会发现已移至别村。正如世路所言,无论到哪里,看上去都是连绵不绝的相同景色。换言之,这或许就是一项证据,证明此地富有广阔的农田。须臾,水庭神社的鸟居从左前方迫来。就在背身而坐的世路告知此事之时,此前始终一言不发的辰卅,突然盯住言耶的脸:“听水庭的游魔说,你,是侦探?” “哎?” “听他说,是从一个什么杂志上看到了对你的报道。” “具体是什么杂志啊?” “不知道。” 自己抛出的话题,态度却是大大咧咧,但言耶还是和蔼可亲地问道:“里面写了我的事是吧?” “嗯,他是这么说的。” “写了什么样的内容呢?” “一到这里那里的乡下,就一头扎进跟那些地方上的传说牵扯不清的恐怖杀人案,好管闲事地搞侦查——” “老师!肯定是《猎奇人》啦!”自坐上马车后就没吭过一声的偲突然叫道。 “宫司先生,那种杂志的报道,基本上都是编造的。”随后她看着辰卅,热心地解释起来,“刀城老师在造访的地方遭遇奇妙而不可思议的案子是事实,出色地破了案也是真的。不过,去那些地方的目的是民俗采风,是工作。介入偶然被牵扯进去的案子,是为了帮助曾经照顾过自己的人。《猎奇人》极尽煽情地拿这个大书特书,把老师当杂耍的取乐,真是一本低级透顶的杂志——” 偲大加贬损的《猎奇人》,是战后迅疾创刊的糟粕杂志,拿一些情色血腥的真人真事当卖点。不过,所谓的“真人真事”徒有其名,大体以任意杜撰的故事为主。但是,如果像这次的刀城言耶一样,推出真实存在的人物,再略微添加些实际发生的事,那可不得了。因为报道内容明明无凭无据,大量读者也会轻易相信。 顺带一提,所谓“糟粕杂志”跟人称饮三合就会烂醉如泥的糟粕酒有些关联,乃是对因纸张粗陋不堪、版面制作低俗,往往只刊出三号即告倒闭的此类杂志的蔑称。 自己被写得像个名侦探,言耶本人对此深感羞臊,但反过来又有点高兴,心情委实复杂。说给偲听时,偲是大发雷霆:“说什么轻巧话呢?里头明明还写了老师晚上摸进村姑闺房的场面!”诚然,这种假话是让人伤脑筋…… 然而,不知不觉中偲的解说已转为对刀城言耶侦探事迹的单纯夸耀,要说伤脑筋,现在的她就像说书人似的做着热情洋溢的讲话,也是个问题。 “那个,关于您从游魔先生那儿听到的事——” 一边委婉地打断偲的话头,一边向辰卅搭话,好在对方的视线马上就从偲移向了言耶。 “什么?” “您是何时何地,在什么样的情况下听到的?” “就在刚才啊。我刚从村子回来,他就开车打我旁边过去了。当时他跟我说,有个著名侦探代替那个叫阿武隈川的民俗学家来了。” “我一点也不著名,而且和侦探压根就不是一回事。” “但是,那个叫什么名字来着的杂志报道,再加上刚才这个女娃子说的话,怎么个不一样我是不知道,总之你是侦探这件事,两边可都对上了。” “这、这个嘛……” 言耶哑口无言,但随即他道出了一个心里在意的疑问。 “姑且算我是侦探……那、又如何呢?” 这回轮到辰卅哑口无言了。 难不成事到如今还想说“请你调查二十三年前上代宫司的案子”吗?言耶侧头不解,忽然又想,水分辰卅这种令人难以接近的态度,是否早已有之呢? 如果说游魔的生硬态度缘于悲惨的特攻队生涯,那辰卅就是因为上代宫司的失败以及之后村民们的恶劣对待吧。即便在经过了漫长岁月的如今,芥蒂仍留在他心中没有消逝。他常想做些什么,并为此苦恼。他是觉得游魔口中这个名叫刀城言耶的怪男人似乎能帮上忙,所以才抢先一步上了马车。 不单是游魔的话,在这里他还听到了偲的说法,明白了案子越是与当地特有的怪异有关,眼前的这个男人似乎就越能发挥出侦探才能。也许辰卅已坚信他正是最合适的人选。所以才上前攀谈,问“你是侦探吗”。只是,此后未能谈起具体事宜。一瞬间,言耶做出了如上分析。 (那我该怎么办呢?) 现在还是别主动提起辰男的案子为好。这里还有世路,又有在水使家奉职的重藏听着。但话说回来,等辰卅自己开口,也一定不会有结果。只能到时找个机会和他单独交谈。 (话说游魔为何要特意将自己的情况告知辰卅呢?) 由四家神社的宫司及继任者组成的水利合作社,其实已纵横着数道肉眼难见的裂缝,一旦出现某个契机,就会从彼处轰然崩塌。言耶忍不住感到有这样的危险存在。 “那是水庭神社。就要进入物种村了。” 世路谨慎的语声让言耶抬起了头,这时马车正要经过村界的水神塔。已经来到波美的中段了。 “好辽阔啊。”言耶再次将目光投至东西方向,感叹道。 “幸运的是,每个村的土地都很肥沃,我想是适合种稻的地方。所以说,干旱造成的枯水是个非常大的问题。” “水魑大人之仪,尤以增仪为人所重视吧。” “是的。我等水利合作社也是责任重大——” 这时辰卅突然吐出一句:“只是,失败了就会下地狱……” 他的父亲、当时的宫司辰男消失在沉深湖后,水分神社遭遇了怎样的对待,都被这“地狱”一词涵盖了。想必水分神社在波美、水利合作社、青田村的处境顿时恶化,品尝到了颜面尽失的滋味。 因为是神社,所以不必担心被村民孤立。然而,被完全无视也许反而能轻松些。受着彻底的非难,却又被要求挽回声誉,身处此境的艰辛唯有当事人才会知晓。 话虽如此——言耶想: 要说水分辰男的失踪是否带有案件性,这还真不好判断。在执行增仪的过程中潜入沉深湖的人只有他一个。无论过了多久也不见人浮上来,所以鉴于当时的情况,最终推测是他失手被吸进了水魑大人之口。换言之,是事故。这个解释可谓稳妥至极。此后辰男一直下落不明,很遗憾,即使从这一点来看也该视作他是被冲入了地下水道。 后来如果什么事也没发生,或许不久时间就能解决一切。然而,事情并没有完。 数年后,水内神社的龙吉朗与水庭神社的流虎分别举行增仪时,在水魑大人之口和游船的洞孔下看到了蠢动的可怖之物。因被传为溺死的水分辰男的膨物,兹事体大。因仪式成功了,所以还算好,如果两次中哪怕失败了一次,没能降雨,必然会引起轩然大波。原宫司的膨物妨碍仪式的流言传播开来,水分神社当会被逼入绝境。 多亏降了雨,那令人恐惧的经历才只在水利合作社内部被谈及,没有扩散至波美的每个角落。但是,由于此事,水分神社的处境再度恶化。尽管只限于水利合作社内部,但无论怎样掩盖,起了这一变化的事实也会传扬到村民之间。也可能就因为对内容一知半解,才生出了莫须有的流言。 然后,十三年前,水使龙一在增仪中死亡。死因是心脏病突发,但他死时的面容,就像是看到了什么极为可怕的东西。当然,水利合作社众人的脑中再次浮现的,必定是在沉深湖失踪的辰男的膨物。即便如此,他们仍想方设法力图止于内部谈论。 但是,真的有人死了,于是从过去的事故到怪异现象,顷刻间就为村民们所知晓。含糊暧昧的风言风语也带上了现实意味,开始流传。 当时,辰卅也许是这样想的。假如龙一的死并非事故,那自己的父亲莫非也不是?如果龙一的事得以解决,那么水分辰男的污名不也会同时被洗刷? 然而,龙一那匪夷所思的死亡最终成谜,留存至今。进而正如他担心的那样,背地里所有人都认为是辰男的膨物所为。 如果言耶的推断没错,而且辰卅相信游魔和偬的话,那刀城言耶的登场对他来说也许是求之不得的事。 “那是我家的水内神社。过了那座水神塔,就是五月夜村了。” 大概是见言耶完全陷入了沉思默想的状态,世路低声向偲做着说明。 “说起来,至今为止只看到过一座桥。” 正如偲所指出的,只有佐保村东端架着一座桥。 “我们是想在每个村各建一座坚固的桥,但在预算和修桥的选址方面出了些问题……” “啊,是以前因为涨水被冲走了之类的?” “简易桥的话,倒是搭了好几个。我们这儿虽然旱天多,但时不时来个滔天洪水的话,可就不行了。五月夜村的中央有座桥,所以物种村的人都用那边,而刚才路过的桥是佐保村和青田村的人走的。简而言之,只有在村里人去神社寺庙办事,以及从我们这儿去村子的时候才会有所不便,也不是什么非常紧迫的问题,所以呢,就往后拖了。” 两人持续交谈的期间,左前方现出了第二座桥。据说人们单纯地把这座桥称为“上桥”,把另一座桥称为“下桥”。 马车在“上桥”入口的跟前,放缓了速度。这时,言耶看到了一件颇为奇妙的事物。面向川道的庄稼地里,最边上的一块田,不知为何被木桩围了一圈。划出一个小小的四角形,却又好端端地种着水稻,甚至还有田埂。从这一点来看,和其他水田没什么两样,只是异常的狭窄。由于左侧紧贴着一棵大松树,更显出小来。 “那里是怎么回事?”赶在马车左转开始渡桥前,言耶慌忙用手指着问道。 “嗯?啊……那个呀……”出声应答的世路,脸色沉了下来。然而,也许是敌不过言耶那充满好奇的目光,他苦笑道: “传说从很久以前开始……那可真的是五月夜村开拓后没多久的时候,那里就被划成这样了。” “看来有些来头啊。” 言耶刚一稍稍探身,偲就在旁边摆出了严阵以待的架势。 “就是哪儿都会有的那种老话——”世路惊讶地看着两人的模样,但还是续道,“说是那里有一种叫泥女的怪物出没——” “你是说泥、泥、泥女?” 言耶当下大叫一声,同时忽然在马车上站起身,想回头观望。对面的世路像是吓了一跳,他本人也不由得惊呼一声,身子将起未起,恐怕是想摁住言耶让他坐下吧。 然而,不止一人而是两人同时在行驶的马车上站立,未免太过危险。以至于沉默寡言的辰卅也猛地大吼一声:“傻子!还不快坐下来!” 这三位突然发出的怪声,惊得驭手座的重藏差点儿蹦了起来。结果,操纵缰绳的手一哆嗦,马的前进方向朝桥栏杆偏了过去。幸好在千钧一发之际,重藏止住了马,险些就此坠人深通川。 混乱之中,唯有祖父江偲十分冷静。言耶起身一半时,她就立刻搭住了他的一只胳膊。 “好了好了,老师,先冷静一下吧。”偲强行让言耶坐下,口气就像哄孩子似的,温柔却又给人一种不容分说的感觉。 “呼……” 马车伴着一声马嘶在桥栏跟前停住时,世路、辰卅、重藏齐声吁了口气。 “您怎、怎么了?” 世路小心搭话,就见言耶一脸呆滞的表情:“哎?咦?我们是要在这里看深通川吗?” 驴唇不对马嘴的回话,令对方脸部一僵。到目前为止,至少世路看起来对这位名叫刀城言耶的青年抱有好感,然而如今这好感已切实地变得岌岌可危。辰卅等人则露骨地用一种看可疑分子的眼神瞪着他。 在颇为不善的奇妙气氛下,偲深深垂首道:“实在是太失礼了。刀城老师有个恶习,一听到自己不知道的怪谈,就会变得异常兴奋、浑然忘我——这也是他身为才气作家的证据之一吧,我们编辑是心领神会的,不过第一次见到的人还是会很吃惊啦。” “是,是这样啊……” 老好人世路似已接受偲的解释,而辰卅则越发疑心重重地注视着言耶。 “所以,刚才感觉老师有乱来倾向的我赶紧加以了阻止。不过这么做的话,老师会出现混乱,虽然是一时性的。私以为原因就在于面对未知怪谈时涌起的兴趣被强行压制了,怎么说呢,今后我还是想反复研究,尝试各种方法来解决问题。” “那……那就辛苦你了。”世路也不知该如何作答,嘴上说着相当不合时宜的话,鞠了一躬。 “哪里哪里,这也是责任编辑的本分嘛。我说这话有点那个,不过本来嘛,我们这一行规模虽然不小,但能够成功管住这位刀城言耶作家的,也就只有我——” “对不起。给各位添麻烦了。”总算恢复如常的言耶,郑重地向世路、辰卅和重藏一一致歉。 “我没问题了,重藏先生,能否请您驾起马车。世路先生,关于泥女——” “我说老师,人家正要打听这事呢——” “嗯,那就一起听吧。” 言耶一语堵上了偲的嘴,向世路投以满怀期待的目光。 “嗯……这故事能不能让老师满意,我心里不大有底……” 世路仍对言耶怀有戒心。光是说出“泥女”就招来一场大乱,也难怪他会犹豫。 “这一点请不必担心。好了,请说。”言耶当然是一心想听。 “呃……说出来比较好吗?” “是的,务请告知。啊,我真的没问题了。” “由责任编辑的我作保。” 偲颇为自信的样子,终于令世路有了开口之意。 “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五月夜村某户人家来了个外乡媳妇,名字叫鹤。然后很快就到了插秧的季节,这家的婆婆张口提了个无理要求,说不管怎么样你也要在今天给我把插秧的活干完。而且还命令媳妇一个人做。媳妇哭哭啼啼地开始插秧,可是一大.片田只有一个人是不可能做完的。但因为是婆婆的吩咐,媳妇干得很卖命。不久日头开始倾斜。周围渐渐暗下来,如此下去这一天就完不成了。媳妇拼了。当她终于插完秧直起腰,太阳就忽地沉了下去。原来是老天见媳妇这么努力,一直在等她。啊,终于结束了……媳妇这么想着,从地里上来正要去深通川清洗手脚时,突然倒地而死。正好就在有大松树的那块地方。媳妇迟迟不归,出来找人的丈夫在松树根下发现了气绝身亡的她,一时冲动就打算悬梁自尽。顺便说一句,机缘巧合的是,丈夫的名字就叫松。不过,由于挂上松枝的绳子断了,自缢不成,所以就直接跳进了深通川追随于地下。打那以后,从外乡嫁来的女子一干插秧活,就会被地里泥中伸出的手抓住脚脖,逃跑的话就又会险险被深通川里出来的淹死鬼拽下河……这种事频繁发生,于是大家就在那媳妇去世的地里建了供养碑,只把那一块用木桩围起来祭祀。就是这么一个故事。可能您还没注意到,桥畔的水神塔就是为供养跳河的丈夫而祭祀的。另外,有人要是在那棵松树前弄断了草鞋或木屐的带子,就会担心不久家人会遭遇不幸。认为是上吊失败的丈夫在作祟呢。然后,被称为膨物的……啊,不……” 世路似乎还想言及膨物,但急忙又憋了回去。他是怕说出言耶不知道的名字,又会惹出一场大麻烦吧。 bbr>..“我知道膨物。”为让对方安心,言耶微微一笑,“膨物这一怪物的传说莫非就始自那个投深通川自尽的丈夫?” “我想恐怕是这样吧……” “泥女的老话可算是典型的‘媳田’传说了。” “啊,别的地方也有类似的故事?” “被婆婆命令一天内插好秧,总算做完的媳妇不幸死去的故事,别处也能见到。跟媳妇有关的传说相当多,并不局限于这一类。” “噢,为什么呢?” “因为媳妇完全被视作一个劳动力,现在也是如此。而且人多是从外部、外乡来的一种异人。” “哦……”世路似懂非懂地附和着。 “只是,媳妇化身为泥女这一怪物,其他地方倒是没有的。” 这一点令言耶兴高采烈,大为满足。 “能让您高兴,真是再好不过了。”世路姑且中规中矩地应和道。 此时从驭手座传来了重藏的声音:“快到水使神社了。” 面向前方的言耶,眸中映出的是鸟居、神社,以及庞大宅院和无数仓房行将扑面而来的光景。 “以水利合作社社员及刚才的游魔君为首的所有相关人员,想必已汇聚一堂,等待老师们的光临。”也许是猛然想起了自己的职责,世路语气郑重地宣布道。 “非常抱歉,在仪式前一天,在诸位忙得不可开交时……” “哪里,水利合作社集合是早晚的事,请别往心里去。集合归集合,其实大家什么也不会做。只是礼节性的东西。” 马车停在了水使神社前。由世路引路,言耶和偲迈步走进了水使家的宅院。这时,突然传来一声女子的惊叫。 叫声响彻了此刻将要前往的水使家。 第六章 牢狱 被撵出水使家、住进简陋窝棚后过了一年有余,某日清晨,一度起身的母亲倒下后再也没能起来。 “直到身子复原为止,都给我好好休息。” “再说了,就算只有我和正一,也能挣不少呢。”小夜子在上学和做工之余见缝插针地照料母亲,还说这样的话试图让她安心。 先不说姐姐,正一挣的那点钱可是杯水车薪,当然她是打算连母亲的那份工作也扛上。 “谢谢你。这样的话我就能稍微歇口气了。” 母亲的脸色疲倦至极,不过看那微微浮现的笑容,像是打心眼里觉得高兴。 “有鹤子、小夜子和正一在,妈妈真的好幸福。” 只有这时,不知为何母亲用起了关西腔。也许是因为说话时意识已处于半朦胧状态。由于直到傍晚也没睁开眼,所以决定就这么让她睡下去。 第二天早上,又薄又硬的棉被中,母亲的身子冰凉冰凉的。急忙通知重藏和水内家后,老爷子领着五月夜村的巫婆,世路带着物种村的医生双双赶到,但为时已晚。 “左雾大小姐……”重藏唤了声母亲的名字,就此垂着头一动也不动了。 “如果我能来得更勤快一点,注意到你们母亲的情况……”世路向正一姐弟深深地低下头,默默垂泪。 眼见两人的模样,正一终于切身地意识到母亲真的死了。一刹那他想起了昨晚的噩梦。不,那真的只是一场梦吗?从梦魇中醒来,就见破屋子的天花板上现出一个洞,从那里扑簌簌吊下一个女人的头颅,直垂到他面前。接着,在意识渐行渐远之前,那头颅这般低语道:“妈妈,死……” 也许是太过可怕的缘故,正一的大脑把这一切当作梦来处理,并策划着一到早上就忘掉它。头颅的恐怖和对母亲的哀思,使他的眼泪夺眶而出无法止歇,不知不觉中已放声呜咽起来。 也许该说是意外,水使家竟主持了母亲的葬礼。就此事,龙玺和世路之间似乎有过不小的争执。不过,无论水使家生前对待女儿是如何的恶劣,也无法改变母亲是家中长女的事实。因此,由本家办丧事是理所当然的。龙玺这一主张,令终究是外人的世路无计可施。 被大大简化的葬礼着实凄凉。在村里生活的这段时间,正一见过好几次村民的葬礼。值得一提的是,就算不是议员、村长、原村长或地主等有权势的人家,村里的葬礼也是相当铺张。在农村的地域性社会中,尚保留着互帮互助的精神,因此即便家境贫寒也能办个像样的葬礼。 要说水使神社,显然属于五月夜村中最有权势的人家,可母亲的殡仪实在太过朴素,简直不敢想象是此家长女的葬礼。到入土为安 4e3a." >为止,全程守护的只有正一姐弟三人、水内世路和芥路父子藏书网以及重藏。水使家的人仅列席葬礼就完事了。龙三有留到最后的意思,但似乎是对龙玺有所顾忌,只得作罢。模样古怪的是主事女佣留子。诵经时也好,埋葬时也好,她都一直躲在远处窥视。就像在害怕母亲的遗体早晚都会起身似的。 葬礼后,水内世路和水使龙玺再度争执起来。因为双方都主张领养正一姐弟。而且这一次还是在当事人面前。 然而,这一次也是龙玺占尽了理。法律上,孩子们是他的外孙和外孙女,由水使家抚养天经地义,任谁听了都是真理,正是因此世路才束手无策。无论从哪个角度考虑,监护权都在对方手中。即便如此,他仍然试图做最后的抗争。 “也听听孩子们的意见吧。” “我就想你要说什么呢,真是蠢话。要是想去你的地方,他们早在住那间破屋子的时候,就该投靠你了,对吧?” 龙玺如同赶苍蝇似的挥挥手,就像在说我和你无话可讲。 “这个嘛,当时……是出于左雾小姐的想法……” “噢。也就是说,他们的母亲左雾决定,不想把孩子送到你那里去嘛。” “不,绝不是那样……” “以前,你从我这儿抢走了左雾。现在就连外孙也要抢走吗!” “不是的。是你从我身边夺走了她。” 世路语气平和,但从话中能感觉出他对母亲的炽热情感。 “一派胡言!水内神社的小小学徒,竟敢在水使神社的宫司面前撒野——” “你没自信吗?” “什、什么?” “外祖父家,还是身为外人的我的家,让这些孩子来选,你对此毫无把握吧。” “胡说八道。问题不在这里。”龙玺答得淡然,但似乎是被戳中了痛脚。 “既然如此,听一听孩子们的意见也没问题是吧?” “我都说了,根本就没必要做这种荒唐事——” “你想逃避?” “你说什么!”龙玺忍不住半站起身,但随后又露出若有所思的表情,“也罢。孩子们要是选了水使家,你得保证今后不再靠近他们。” “哎?” “怎么了?没自信了?”龙玺脸上露出不怀好意的笑容。 “明白了。这个没问题。” “好嘞。你们几个,给我好好想想。”龙玺一一打量着鹤子、小夜子、正一的脸,“你们母亲的心愿是什么?她真正期望的是什么?好好想一下吧。” 这天晚上,正一姐弟三人在水使家的别栋过夜。鹤子也参与了讨论,但终究还是变成了小夜子和正一两人在推进话题。 “母亲不想在龙玺手下抚养我们。这个是毫无疑问的。” “嗯,可不是嘛。” “另一方面,我想母亲喜欢水内叔叔,但知道一旦受对方照顾,就会给他家带来大麻烦。所以才拒绝了叔叔的提议。” “也就是说,哪一边都行不通?” “就是这样。” “可是,总要挑一个的。” “如果考虑我们自己的情况,自然是应该去叔叔那边了。” “嗯……” “但是,如果给叔叔带来了意想不到的麻烦……” “母亲会伤心的吧。” “是啊……对了,龙玺说的‘你们母亲的心愿是什么?她真正期望的是什么?’,指的不就是这个?” “哎?什么意思?” “就是刚才我们说的。母亲绝对不希望我们去叔叔那儿给他惹祸,那家伙肯定是想说这个。” “所以,意思就是‘你们给我到这边来’。” “说这样的话,设法让我们想起母亲的事,去不成叔叔家。真是个可恨的家伙!” “可是……” “是啊。虽然对不起母亲……毕竟……我怎么也不认为龙玺会规规矩矩地把我们养大……” “嗯……” “我们”也包括正一和小夜子,但小夜子担心的其实是鹤子。连正一也充分感受到了这一点。 “这样的话——” “我们的去处就是——” 两人正要下结论的时候,鹤子罕见地插嘴道:“最初我们在这个家不也过得和平常一样开心吗?” “嗯,也是,虽然可能只有姐姐是这样。” “是吗?”对小夜子的讥诮措辞,长姐抱以微微一笑,接着说了一句令人难以置信的话,“外祖父呀,曾经说过他想让我们幸福。” “骗人……” “不是不是,真的。” “是跟姐姐说的?” “不,是和母亲啦。我在外祖父房门前走过的时候,听到了一点。然后就一直听下去了。” 羞涩道出实话的鹤子,看起来就像个童女。 “如果我们在这地方生活,就能永远幸福。就是这么说的。” “又不是在讲童话故事。” 小夜子发出惊愕的声音,而鹤子却始终笑盈盈的:“外祖父说了,如果我们在水使神社长大,就能一直和神灵一起生活,所以不会遭受任何灾祸,不会罹患任何疾病,能够一直健健康康、开开心心地过日子。” “净说些好听的,总觉得很可疑啊。” “可是呢,母亲听外祖父说‘这一点你应该也心知肚明’的时候,没有否认。” “哎?” “她回答说‘我明白’。” “不会吧……” “然后呢,母亲说了,‘那几个孩子能有一般人的幸福就够了,我不追求更多的’。” 总觉得这话很怪异,但不觉得鹤子是在撒谎。话说回来,那陋室里的生活不可能是母亲所说的“一般人的幸福”。 “鹤姐想说,偏偏是那个龙玺在考虑我们的幸福问题,倒被母亲拒绝了?” “不是的。当初母亲犹豫再三,最后还是回这里来了。外祖父也接纳了女儿和外孙。可我们还是离开了家,我一直在想,这是因为他们之间有什么不睦吧……” 也不知从何时起,正一自以为鹤子已不太能理解身边的事。然而,这也许是个巨大的错误。不过,她的身体从没像在水使家的时候那样好过,所以也可认为只是一时性的康复。 三人讨论下来,最终决定姑且在水使家生活,静观其变。无意凭鹤子听来的龙玺之言,就一下子信任外祖父,但还是准备先看看对方的态度。 决定背后还包含着一项理由,即毕竟不能给世路添麻烦。小夜子忆起母亲与世路的对话、认为一定会发生超乎自己想象的风波,则成了重要砝码。就算万一没出这样的问题,想必龙玺也会动点歪脑筋。正一也觉得姐姐的观点很靠谱。 翌日,正一姐弟说出了自己的决定,龙玺得意地笑了,世路则是失魂落魄。 “可爱的外孙们在外祖父家生活,理所当然嘛。” “不过,要是在这个家得到了不公正的待遇,我们就走人。”小夜子随即又加上一句,像是要遮拦外祖父自鸣得意的话语。 “你这个臭丫头!”龙玺的脸当即因暴怒而扭曲,“说什么大话呢!你以为光凭你们几个就能活下去吗!” “水使宫司,到那个时候——”这时世路迅速插话,“我会照顾这些孩子。” “你忘了昨天的约定?这几个小毛孩一旦选了我,从今往后你就不能和他们再有联系!” “一码归一码——” “没什么不同,都一样!” “不,不一样。” “你小子,真想领养这些孩子?” 龙玺的语气骤然一变,像是心里存着一个单纯的疑问:这男人到底在想什么……先前饱含傲慢与怒色的脸上,也现出了难以理解似的表情。 “你要这么做,水内神社就完了。” “……” “不用我说,你也应该知道吧。” “……” “还是说怎么着?不管水内神社会变成啥样,你都要跟我处处作对,妄想一雪多年前的仇怨?” 就在龙玺再度发怒之际—— “外祖父,”鹤子稳重的语声响起,“我们即将蒙您照顾,所以还请多多关照。” “啊……嗯嗯,就是。哼,就是这么回事。” 长姐一语使事态得以平息。龙玺就像尘埃已定似的,匆匆离开了客厅。世路则留下一句“有事的话希望你们不要客气,来找我商量”后,恋恋不舍地回了家。 最初几日,正一姐弟在水使家的生活并没有值得一书的改变。当然,居住环境和饮食生活变化显著,但小夜子所忧虑的龙玺的干涉则一概没有。倒不如说处于放任自流的状态。 然而没过多久,水使家只给鹤子在正房安置了房间,衣食也渐渐变得极尽奢华。三人中只有长姐开始受到露骨的优待。说一句想要,恐怕什么东西都会买给她。即便是不合理的请求,只要她有这个意愿就一定能实现。 “龙玺终于露出本性了。” 小夜子立刻警惕起来,开始暗中保护鹤子,晚上特意在姐姐的屋里睡觉。没准是因此才从未发生外祖父偷偷摸进外孙女卧房这种叫人汗毛直竖的恶心事。 不过,小夜子似乎难以安心。她常常思索是否另有需要留意的新问题,沉思的次数越来越多。 “怎么了?” “正一,你有没有注意到龙玺的口头禅?” 突然被这么一问,一下子也想不出来。 “第一次见面的时候,那家伙不也这样,称自己是‘神’吗?” “啊,是这个呀。他现在也时不时地这么说,不就是想抖抖威风表示自己和神一样了不起吗?” “只是龙玺表现傲慢的一种方式也就算了……我放心不下的是鹤姐听母亲和那家伙交谈的时候,那家伙嘴上说的话。” “如果我们在这地方生活,就能永远幸福。是这句话吗?” “对。要说为什么,理由就是因为能一直和神在一起,始终和神一起生活。我以为神什么的,说的肯定是水魑大人。水魑大人会保护我们,所以灾祸和疾病都不必在乎。可是,如果那句话是龙玺指着他自己说的……” “怎么说?” “说要照顾我们,听着好听,其实就是想把我们置于他的掌控。当然第一目标是鹤姐吧。” “那么外祖父为什么不只领养鹤姐,把小夜子和我交给世路叔叔呢?” “我们是人质。” “哎?” “别看鹤姐那样,毕竟不会无缘无故就听龙玺摆布吧。可是,如果拿‘为了我们能在这个家平平安安地生活下去’来要挟鹤姐,你不觉得她就会轻易服从吗?” “我觉得会……” 小夜子说“我们”,但毫无疑问鹤子尤其考虑的是弟弟的未来。 “龙玺恐怕说过这样的话——反之,如果在我这个神的手下过活,就什么也不用担心了。” 长姐装作脑子有点迟钝——确实也存在这个问题——很多情况下,对周围的情况却了然于胸。不过,由于存在自主性缺失的倾向,鹤子几乎不发表自己的意见。但即便如此,她也偶尔会罕见地提一些主张。为选择水使神社还是水内家而烦恼时,即是如此。那时鹤子就已明白,只需自己对外祖父言听计从,弟妹今后就能衣食无忧。所以才说了那样的话。 把这话对小夜子一说,姐姐脸上浮起了刮目相看的表情:“正一也长大了呢。母亲要是见了你现在的样子,该多高兴啊……” “先说鹤子姐姐的事啦。” 受姐姐夸奖的害羞和念及母亲的痛楚,使正一品尝到了难以言喻的滋味。 “如果她本人下定决心要为我们牺牲自己,也就是说当龙玺的供品……就算我们再怎么小心,可能也无济于事。” “不会吧……” “归根结底,我们只能比以往更关注鹤姐身边的情况。” 不过,也许是天道酬勤,危险并没有降临到长姐身上。至少小夜子这样认为,断定两人的努力起了作用。 然而,正一总是难以遏制地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劲儿。不清楚“什么”的真身因而无法向姐姐解释,这令正一坐立不安,奇妙的焦躁感日甚一日地开始折磨他。 再不做点什么的话…… 小夜子认为现在的对策没问题,所以自己必须做点什么,但是该怎么做却是毫无头绪,正一唯有干着急。 不久,主事女佣留子开始支使两人干活。 “为什么是我们?” “龙玺老爷亲口把你俩托付给我了。说是为了管教孙辈,叫我让你们好好做事。再说了,常言道‘不干活的人就没饭吃’。” “鹤姐不也是孙辈?” “那位小姐情况特殊,跟你们不一样。” “是龙玺针对我们看护鹤姐这件事,故意恶心人!”等到只有两个人的时候,小夜子说,“虽然那家伙小气也是个原因。” 换言之,吝啬的外祖父为了不让两人吃白食,同时作为报复他们死缠住鹤子不放的手段,想出了这么个一石二鸟之计。 “怎么办?” “不用担心。你忘了在那个破屋子住的时候,我们是干着什么样的活挺过来的?以为让我们做这里的一点家务事,我们就会叫苦连天,可就大错特错啦。” 正如小夜子所言,过去在村里经历过的艰苦劳动帮了大忙,不管什么样的活都能忍耐。不过,那并不是因为人手不足才被委派工作,某种意义上是一种虐待。这事实令正一痛苦万分。留子不绝于口、无非是找碴的斥骂,最是让他无力反抗。 “正一是男孩子,心里得更坚强才行!” 小夜子毫不在意。不,是不知道她内心的真实想法。至少在弟弟面前,她一直显出满不在乎的样子。 龙三本想尽力庇护小夜子和正一。但被留子的一句“这是龙玺老爷的吩咐”,再也无能为力。只是一脸愧疚地看着没有血缘关系的外甥和外甥女。恐怕龙三的感受是如坐针毡,而眼见舅父处于如此境况的正一姐弟,心里更是难受。 只因两人每次都能痛感到龙玺确实是水使家的“神”。尽管只是难以通行世间、仅限于一个狭小空间的神,但正一姐弟既已身属这个“世界”,那龙玺就是他们无法逃避的凶神恶煞。 龙三的夫人八重基本不关心此事。或许她以为正一姐弟真是用人,但并没压榨过他们。因为从不搭话,所以原本就没建立起交往,这是好是坏就看你怎么想了。不过,八重只对鹤子另眼相看,有时会拿冰冷异常的目光一动不动地盯视她。然而,要说这瞳孔中蕴含着什么样的情感,就连小夜子也无法解读,完全是一个谜。 至于汩子,压根儿就不曾理解正一等人一度被赶出家门后又回来的事实,似乎以为他们一直就住在水使家,只是有那么一小段时间没见面。当然,她也不可能明白外孙三人当下的处境。 姐弟俩已认定不会有止境的这场劳役,以意外至极的方式结束了。后知后觉地意识到弟弟和妹妹境况的鹤子,吃惊之下告知了外祖父。看来长姐以为这是留子的擅自行为。龙玺装模作样地训斥主事女佣,留子也像个蹩脚演员似的谢罪,这一幕令小夜子苦笑不已。从此两人的活少了,留子的虐待也不见了踪影。 这一刻,正一再次生出以往那种焦躁感。该做点什么才行,却又不知该做些什么。他苦恼地在家中、神社的境内以及附近一带游走。这让小夜子惊诧莫名。正一自己也觉得滑稽。要找到什么才算完啊?不知道,只是一味着急藏书网,得快点找出来才行…… (到底是要找什么啊……) 几乎没有该查的地方了。从龙玺的客厅和卧室,到用人的房间,都已偷偷瞧过。连神社的本殿也心怀畏念地做过确认。 搜遍了水使家的神社与房宅,正一的足迹开始伸向物种村的水内神社、佐保村的水庭神社和青田村的水分神社。如果调查其他神社也无收获,那么接下来就只能把范围扩大到各个村庄。如此这般,正一做好了心理准备。 可是,肯定不在村里…… 有这样的感觉…总觉得如果能找到,也是在神社寺庙聚集地的某处,而且还是和神社息息相关的地方。 在水内神社,正一深受世路的欢迎。回想起来,自母亲的葬礼后就再也没见过面。虽然不必遵守与龙玺的约定,但世路也不好上水使家来,正一等人也是诸多艰辛,首当其冲的就是对鹤子的顾虑。所以,本来就没想过去水内家,自然而然地就疏远了。 在物种村做工时,曾和世路的父亲龙吉朗打过几次照面。其中一次被村里的孩子欺负时,他曾不露声色地解过围。另有一次,还当面托付了一项简易活,给的脚力钱多得离谱。龙吉朗自然知道儿子一直在探访正一的母亲吧。但关于此事,他什么也没说。 老人开心得就像亲孙儿来玩似的,看着他正一忽然想—— 如果母亲接受了世路叔叔的提议…… 龙吉朗究竟会怎么做?会接受我们吗?还是说,就像母亲担心的那样,念及神社的将来而加以拒绝呢? 世路的儿子芥路已是初中生。尽管如此还是在一起玩耍,所以调查水内神社和水内家比较容易。当然整整一天就有点难了,于是决定隔几天去一次,多走几趟。不知不觉中,正一开始叫起“芥路哥”,常常玩得忘了原来的目的。这或许也是因为两人都没有兄弟。 正一回去时,芥路总会说同一句话——“下次能把鹤子姐姐和小夜子也一起带来就好了。” 鹤子长他两岁,小夜子小他一岁。问题在于,不能随便带鹤子出去,而这么一来守护长姐的小夜子也一样出不了门。 在搜寻的最后一天,虽然没能明说,但还是婉转地传达了姐姐们现在的处境。而芥路看起来并不吃惊,倒更像是有所领悟。 “芥路哥是不是知道些什么?” “不,这倒不是……” 正一忍不住一问,就见芥路露出了困惑的表情。 “什么样的事都行,告诉我啦。” 正一还在一个劲地刨根问底。只因他感觉有望在意外之处得到意外的收获。 “我只是偶然听见祖父和父亲在说,所以具体情况一点也不清楚……” 开场白过后,芥路告诉正一:“他们说,对水使神社的龙玺宫司来说,你们的母亲很特殊,现在这个特殊人物变成了女儿鹤子。” “特殊人物?” “不好意思。我也想了又想,但不知道是什么意思。” “母亲和鹤子姐姐……” “纯属我个人的感觉,龙玺宫司从她俩身上看出了相同的价值,或者说——啊,话不太中听。嗯……也就是说,是一样重要的吧。” 所谓母亲和鹤子一样,究竟是怎么回事?这意味着什么?正一也全然不解。但与芥路不同的是,正一感到如果把这个问题追究到底,怕是会有可怖至极的秘密显露尊容,还是不多想为好。 但是,不能丢下鹤子不管。母亲摆脱了水使家这个牢狱,而长姐主动走了进去,只为保护弟弟妹妹。 把芥路的话告诉小夜子后,过了片刻她的脸色突然变了。 “怎么啦?小夜是不是想到了什么——” “母亲怀上鹤姐好像是在京都对吧。” “嗯,是的。因为和父亲成亲了——” “不过,如果是在之前怀上的,也没什么好奇怪的。” “之前……是说在这个村?” “鹤姐叫世路叔叔——父亲。” “叔叔和母亲互相喜欢对方,可是因为一些情况不得不分开。是这样对吧?” “在分手前,母亲可能就有了鹤姐。” 正一不太明白女人为什么会怀孕,只知道似乎是男女间某种行为的结果。 “这样的话,鹤子姐姐不就能在水内家生活了?” 正一想,即使自己和小夜子不得不留在水使家,长姐要是能去水内家,倒也不错。 然而,小夜子却一言不发,脸色十分严峻,陷入了沉思。 “不对吗?难道不是这样?世路叔叔可是——” “如果真是生父,确实可以。可是……” 望着姐姐的神情,正一不敢再问。只是,如此不上不下的状态也很烦人。 “可是什么?” “假如龙玺对母亲和鹤姐两个是一视同仁……假如现在那家伙瞄牢了鹤姐……那么很久以前,那家伙可能对母亲……” 正一茫然。不久,小夜子欲说还休的可怕推测骤然闪现在脑海中。 “你是说鹤子姐姐的父亲可能是外、外、外祖父?” 小夜子点头。 “这、这么一来,鹤子姐姐就是外祖父的女儿……哎?这样外祖父还要对鹤子姐姐……” 这件事早已超出他能理解的范围。 “正一。” 然而,小夜子似乎还想说出一些冲击性的话。从呼唤自己名字的口吻中,正一立刻觉察了这一点。 “这个嘛,是从留子那里听来的……” 姐姐说,主事女佣留子喜欢背地里嚼舌根,简直到了无药可救的地步,内容越挑情她就说得越欢。小夜子知道龙三与第一任和第二任妻子离异之事,其实也要拜她的这一恶习所赐。由此看来,倒是个颇为宝贵的信息来源。只要是为了中伤别人,即便是龙玺的秘密,留子也会毫不犹豫地抖搂出来。 “嗯,虽然她似乎也是看人说话。” 据小夜子观察,百折不挠的留子只选择那些绝不会向被中伤者告发的人。从这种人嘴里获取的信息,而且和鹤子有关,加之姐姐又是一副难以启齿的样子,使得正一在听之前就心情沉重。 “留子也终究没有明说,其实龙三叔叔的两个前妻之所以会被龙玺赶走——” “因为不能生孩子,对吧?” “这是表面上的,其实有不可告人的内幕……” “不可告人?” “说是龙玺染指了儿媳,赶人是为了让这个秘密不了了之……” 怎么看也不是孩子们之间该有的对话。但这若是事实,两人就有必要了解。 “就是说,龙玺这个臭老头超越了喜欢女人、好女色的范畴,是个怪物般的人。” 火爆的揭露令正一无言以对。 “就因为这个老家伙还以为自己是神呢。”皱起眉头、彻底发泄了一通对龙玺的憎恶后,小夜子忽然换上了一副严肃的脸孔,“真的太可怕了……” “怎、怎么办?” 然而,两人能做的无非是如往常一样守护鹤子。而正一更是觉得必须找出那“东西”。依旧是连自己也不明所以,猜不出该找到什么才算完,但就是觉得无比焦躁。 无法说清道明,在这份着急上火的煎熬下,正一把心事告诉了小夜子。意外的是,小夜子没有反对。她让他去余下的神社搜寻,说长姐就交给她了。 翌日,正一来到佐保村的水庭神社,不料在鸟居前突然迷惘起来。与宫司流虎有过一面之缘,尽管沉默寡言但人不坏。不过话虽如此,像在水内神社一样随处自由走动也是不现实的吧。只在境内打转的话,可能还不要紧,但是潜入水庭家可就太难了。 赶在被人盘查之前,正一姑且在神社这边散起步来,查看本殿和拜殿,以及像是宝物库的仓库。不经意间目光停在了一间奇妙的小屋上,就在境内与水庭家的正房之间,最初以为是厕所,但造在这地方未免有些奇怪。上前一看,才知道想成小屋是操之过急了。四面的墙只是由零碎木板拼接而成的,上方没有屋顶。而且,墙外还围了一圈注连绳。 这是什么呀? 就在正一歪着脑袋,继续走近的时候。 啊…… 一直寻找的东西就在眼前!正一霎时兴奋起来,但很快发现似是而非。 “不是这个……”正因为一度坚信不疑,才如此大为沮丧。在叹气的同时,沮丧化为否定的言辞被说出了口。 “在找什么呢?” 这时,从板壁的右方出现了游魔的身影。看来刚才的嘀咕被他听到了。 “不,不是的……”吃惊之下正一立刻否认,但再无后话。 村民们在背后都称游魔是“落魄特攻员”。对原为特攻队员却苟活于世的轻蔑,以及因其一度是已死之身若惹火了他不知会做出何等事来的惧怕感,各自参半地混杂在这一称呼中。不过,在游魔还是候补队员的时候就迎来了战争的结束,所以准确地说他并不是特攻队员。 本是水庭神社继承者的长子和次子相继战死,所以游魔战后入水庭家做了养子。母亲出身佐保村,而他也是在这个村降生的。只是出生后很快就离开了波美,因而所受的待遇完全与外乡人一般无二。“让这种别有内情的外人来继任宫司之位啊”,听说不光是佐保村,别的村也视其为问题。然而,这背后其实有着复杂的隐情。 据说,他现在的养父流虎的父亲——上代宫司,当年和手下打杂的女佣私通,生下的孩子就是游魔。这段事实犹如公开的秘密,凡波美的村民无人不知无人不晓。换言之,其继承人的血统是确凿无疑的。 流虎想把年岁相差较大的“弟弟”认作“儿子”时,起过小小的骚动,但又顺其自然地平息了,其关键就在于游魔的出身。话虽如此,要问村民们是否接纳了他,似乎又不是那么简单的一件事。 “你是来玩的吧。”游魔对低着头的正一说了句出人意料的话。正一立刻点头,就见对方面露嗤笑。想来十分清楚是撒谎,可又没有生气的模样。 “要不要看看里面?” 游魔指着眼前的板壁招了招手,于是正一跟着转到了背面。那边的墙上有扇木门。游魔向内侧推开门,就看到一口表面覆着青苔、被石头封死的井。 “现在不用了?” “嗯,尽管完全能打上水来。” “为什么要把它这样……” 围起来呢——正一以眼神发问,只见游魔表情严肃。 “因为我在梦里接到了谕示……” “哎?” “我当上这里的养子没多久就梦见了水魑大人。它说啊,这井里面的水很特别,就算深通川干了也不会枯竭,所以要好好供奉着。而且还叫我一个人做。最初打算造个祠堂,可我怎么干得了木工活呢?充其量就是把四面拿木板墙围上,然后舀出井里的水清扫干净罢了。不过我没再做过相同的梦,想必这样就够了。” 如此说来,是曾听过这样的传言——游魔开始祭祀只属于他的神。村民们的反应自是不佳,背地里都说他是为了主张自己具备水庭神社宫司的资格,胡乱编了个梦。 (是真心的吗?) 望着实际存在的井和周围的板壁,正一疑惑起来。梦的谕示真也好假也罢,这祭祀方式不管怎么说也太半途而废了。 游魔是个奇妙的男人。在佐保村做工时和他见过几面,记得每次他都会轻松地上来打招呼。不过,并不特别亲近。就算见正一被村里的孩子欺负,也不会像龙吉朗那样过来帮忙。他只是一声不吭地旁观,目不转睛地注视,直到最后只身留在当场的正一离去。奇怪的是,正一并未因此生气。因为他知道,游魔无意偏帮任何一方,无论是村里的孩子还是自己。 讨论祭祀方式不彻底之前,首先要说的是,梦的谕示也好捏造也好,哪一样都和似已看破红尘的游魔搭不上界,有种很不谐调的感觉。 将木门合至原位、回过身来的游魔,一看到正一那意味深长的视线,就露出了讥诮的笑容。一刹那,正一想这毕竟是个玩笑吧。然而,当他认出水井近旁的石碑,就顿时对自己的感觉失去了自信。 “这是在祭祀水魑大人吗?” “我想就这样的话,怎么说也太……”游魔指着身后的板壁,“就建了个像模像样的碑。怎么样,拜一个吧。” 正一被催促着合起双掌,当下就觉得自己像是在祭拜某人的墓碑。为什么呢?不知道。因为不知道,所以有点害怕。 参拜完毕,正一仍静静地伫立着,这时游魔突然吐出一句叫人泄气的话:“你姐姐真好看啊。” “是说鹤子姐姐?” “是啊。虽说小夜子长大了也是个美人……啊啊,因为她很强悍嘛。” 眼看他就要说“小夜子真有可能骑在男人头上作威作福”,正一差点笑出声来,忘记了刚才还感受到的惊悚滋味。 “跟她比起来,鹤子文文静静的,多好。而且到村里来的时候就很好看啦。” “我会告诉姐姐的。” “哦哦,一定要传达。不不,说给小夜子听可不行。” 这次正一终于忍不住笑了,游魔也欢快地咧着嘴。那笑容天真烂漫,简直令人惊讶他还能显露出如此表情。 然而笑容转瞬即逝,随即游魔说道:“你是男人,必须好好保护姐姐。嗯,小夜子好歹能自己照顾自己,鹤子可就没那么强了。” “什、什么意思?” “没什么这意思那意思的。泛泛而谈罢了。”话至此处,游魔见对方一脸认真,似乎又改变了主意,“我不想隐瞒,也不是故弄玄虚才这么说的。其实我也不太明白。不过,水使神社是有秘密的。” 嘴里说着不明白却又断定有秘密,怕也是因为龙玺的日常言行中透出的不可思议很是惹眼。 “你听说过一只眼仓吗?” “没有。” 摇完头,正一险些“啊”了一声。汩子曾对他说“你是三只眼喽”,回答“眼睛只有两个啦”后,她说了一句“至少不是一只眼喽”。所谓的“一只眼”,那时指的就是这个仓吧。 “这个一只眼仓在哪里?” “不就在你家嘛。” “我家?” “果然是不知道啊。就是有个仓,氛围和别的仓不一样,孤零零地就一座造在偏远处之类的,你没印象?” “没有。” “这么说……既不在境内也不在生活起居的范围内。是在一个更不会有人靠近的地方啊。” “南面的山旁边之类的?” 那是正一等人最初生活的别栋所在的方位。更里处另有别栋,但完全没人使用,其南侧是一片竹林,即使白天也很昏暗。想来谁也不会有要去那里办的事。就算有,说实话也不想走得太近吧。正一记得自己也曾在竹林前半路折回过。 “那一带很可疑。”默默地听正一讲完后,游魔确信无疑地说。 “要是找着了一只眼仓,又该怎么办呢?” “嘿,这我就不知道了。” “哎?可是……” “所以我说了,我什么也不知道。知道的话早告诉你了。” 按游魔的性格也就这样了吧。暗示一只眼仓的存在,也是出于他个人的好意。只是他并不打算做更多的事。 “好了,要是有什么有趣的发现,到时候再来玩就是了。”游魔匆匆抽身朝正房走去。 “好……” 正一随口应了一声,满脑子想的都是“要找的不就足这个被称为一只眼仓的东西嘛”!所以,即使无法调查水庭家也完全不必在意。他打算马上回水使家,但又变了主意。就只查查水分神社的境内吧,还是这样比较好。也许能像游魔的井那样,遇上一些奇妙的东西,未必不能从中获取新的信息。好不容易来了佐保村,难免想顺带去青田村走一趟。 遗憾的是,在保险起见前往的青田村水分神社处,没有任何收获。窥视本殿的时候,还被辰卅宫司发现后吓唬了一通,徒然多了桩心事——不知对方会不会把自己的可疑举动告知龙玺。 逃离水分神社的正一,只顾往水使家跑。奔过佐保村前,他早已喘不上气来,速度一下子放慢了。东倒西歪着,即便如此还是继续快步向前。因为日头正开始西斜,偏赶在薄暮时分侵入那片竹林,只凭想象正一的颈后就不由得汗毛直竖。 越过村界的水神塔进人物种村时,已经和步行没什么两样了。唯有精神在不断地向前、向前。太阳在正面的二重山之上。还不要紧,暂时没有沉落的迹象,还是那么亮堂。不久,正一穿过水内神社终于回到了五月夜村。但这里是村的东头。漫长的参道一直延伸至位于西端的水使神社。 奋起余勇奔起来。这速度怎么也算不上是跑,但总比走路要强。正一一边脚底打晃,一边想着能前进一点是一点。只是,奔至“上桥”时也已是强弩之末,不由自主地就在桥头蹲下身来。不歇一会儿的话,连一步都迈不出去了。 正一倚着桥栏杆调整呼吸。临近黄昏的参道上空无一人,要是重藏驾马车打这里过还能请他捎一程,可哪里会有这等好事。等待急剧的喘息渐渐平复,这时迎面突然感受到一阵带着土腥气的风,是从桥的另一头吹来的。猛然向那边张望的正一,忍不住皱起了眉头。因为“那块田”就在那里。 和母亲、姐姐住在破屋里的时候,正一坚决不往“忌田”靠。如果有事要走五月夜村的川道去东面,就算兜个圈子也要避开那块田。岂止如此,正一还留意着尽可能不让那地方进入自己的视野。 还在水使家的时候,就听重藏讲过泥女的故事。曾在马车上看到的女人无疑就是她。一旦知道了女人的真面目,就觉得再也不想看第二次。当时坐着马车所以还好,若是在田边走着走着碰上了,究竟会怎样?总觉得会难以收场。 而且,立在田左侧的松树也很可怕。因为树大,无论如何都会进入视野。甚至有几次还看见挂着粗枝上吊的人,于是慌忙通知附近的村民,可一转眼悬着的人又不见了。大家骂正一“你这个说谎的小兔崽子”,但三番五次下来后就开始害怕起他本人来了。听重藏说,过去真在那棵松树上自缢的人少说也有三个。而且都是动机不怎么清楚、一时冲动上的吊。 泥女本名“鹤”,由此小夜子和正一常被村里的孩子鼓噪说“鹤子也马上就要变成泥女啦”。当然小夜子不予理会,正一也直接无视。不过说实在的,比起泥女与鹤子名字上的相似,另有一事更让正一挂怀。那就是汩子叫他“松一”而非“正一”的事。莫不是“松一”的“松”与忌田的松树有关吧?这么一想,他更是决计不会再走近那一带了。 自从回归水使家,原已不必再去村子,因而完全淡忘了这件事。虽说那田、那松树还在桥的另一头,但此刻就在他的正前方。 看不得……必须离开这里…… 这样想着正一站起身,一刹那就见忌田的稻穗摇晃了起来。周围地里的稻子也在随风飘摆,但怎么看动得都不一样。别的田委身于自然的风,全都齐刷刷地往同一个方向弯曲。唯有忌讳之田的稻穗,好似某物正要从中钻出一般,杂乱无章地蠢动着。 不好……再不快点逃走的话…… 心急如焚的他挪转视线,就看到了那棵松树。朝忌田方向刺出的粗枝上,晃晃悠悠、晃晃悠悠……飘荡着一具缢死的尸体。明明不想看,可正一的两眼却跟着悬浮的影子移动起来,不久他的头开始左右振荡。吊尸画着弧线,随弧线的扩张,头的摇晃也慢慢变得猛烈,不一会儿就连上半身也左右摇摆起来。“嗡”的一声,自左向右一波更为猛烈的振动过后,吊尸忽然不见了踪影。于是视线的前方再次出现了忌田。 从稻穗之间伸出了一只涂满泥浆的手,像是正欲拍某人的肩膀,突如其来地伸展着。那手缓缓地、轻快地上下舞动,召唤着他。 是在叫我…… 在“上桥”上走着,正一总觉得以前也有过类似的经历。记得那时也是,确实有人伸手召唤了自己。只是他想去,却被不凑趣地阻拦了。但这一回,看来能踏踏实实地抵达“那一边”了。并非召唤者那边,而是感觉能进入到召唤者所栖息的世界本身。觉得能一脚踏入那一边了。 去那一边吗? 如果这么做,自己会怎样?如此一想就突然打了个寒战,脚步自然而然地迟缓下来,就要在桥的中段驻足不前了。然而,当那只召唤的泥手一入眼帘,他又立刻被“必须去”的强烈意识所困。 在叫我。在呼唤我。我被召唤着…… 再一次渡起“上桥”,如先前一般。深通川在脚下流淌,微弱的潺潺水声听来就像是在耳边私语一般。泥女?还是膨物?也许是水魑大人吧,,缠绕耳廓的奇妙旋律令人心旷神怡,同时又感到一丝不明就里的不快。每一次脚底都会滞涩起来,但在招手与私语的诱惑下最终还是在不停地向前走。 不久,正一渡过整个桥面来到了川道。他仍然无法将目光从忌田移开,从他左右伸展开去的道上,无一处可见人影。周围庄稼地的田埂上隐约可见村民的身影,然而谁都没注意到他,即便认出是他也不会有人理睬。黄昏将近,伫立在忌田与松树前的正一,彻底成了孤家寡人。 从忌田的稻穗中伸出的泥手,忽地缩回了半分。如同被这一变故所牵引一般,正一的身子猛地越过了半个川道。手再次收回一点,他向前走。不知何时从稻间只能瞧见手腕了,而他也已站到忌田边。险险站到了只一步就会陷入眼前田里的边缘处。 突然,脚下田里的土中毫无征兆地现出了另一只泥手。拖拖曳曳地从泥中伸出,眼看就要来抓正一的脚踝,好把他一气拽入忌田,裹上泥巴吞噬掉,然后带到“那一边”去…… “正一,吃饭啦。” 这时,从桥的另一头传来了母亲的声音。 “知道啦。” 当下应了一句,正一随即掉转身,从忌田前离去。 穿过川道来到“上桥”桥头时,他猛地清醒过来,慌忙凝目向桥的对面望去,哪儿都没有母亲的影子。战战兢兢地回头一看,两只泥手正不停地召唤自己。他急忙闭住眼睛,就这样再度面对桥的方向。 睁眼时,桥的另一头不正站着母亲吗——抱着淡淡的期待,缓缓张开眼睑。没有一个人。也听不到母亲的声音。 母亲啊…… 不觉得是幻听,一定是母亲来救自己了。这么说来,正一记得从重藏那里听到过类似的故事。 从前,有个村民染病,发了严重的高烧。村医说“今晚是道坎”。患者本人被烧得迷迷糊糊,正彷徨在似梦非梦的世界里。不过,枕边医生的这句话倒是听得明白,也知道照看他的妻子做好了心理准备。只是怎么也说不出话来。以为总算能说话了,却是在梦里。循环往复的期间,连他也搞不清白己是醒着还是睡着。回过神时,有人正坐在他脚边,似乎日已将暮,屋子里十分昏暗,也仅能看到一个黑影。接着,黑影保持坐姿,只有上半身忽地朝自己伸来。影子一下就从脚底整个蔓延至脸前。下一个瞬间,影子“啪”地掉下,包住了他的全身。与自我意志背道而驰,他竟站起身来,不知何时已出了门,行进在漆黑一片的土道上。前方有影子,似乎离自已还远。想着那就回去吧,又觉得好奇这是要去哪儿呢。于是打算观望片刻,这时就见前面有条宽阔的大河。河上架着桥,影子开始渡桥。总觉得不想去对面,可那影子却回头招起手来。受此引诱,正要跨步上桥之际,身后妻子呼道:“孩子他爸,你忘拿盒饭了!”他一想可不是嘛,结果一回身,就在被子里睁开了眼。枕边是说着“过了鬼门关啦”的医生和喜极而泣的妻子。 重藏说,那条河是三途河,一旦过桥那村民就会死。不过,妻子并未真的在枕边说过“你忘拿盒饭了”。人们都说是她不愿失去丈夫的强烈意念唤回了已半入地府的他。闻听黑影就是死神一样的东西,正一的上臂不禁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在那个故事里,是活着的妻子救了半死状态的丈夫。而现在,是已不在人世的母亲救了活着的正一。 母亲…… 不愿让泪水从脸上划过,正一低下头,吧嗒吧嗒吧嗒……大滴的飞沫顷刻间在桥头溅散开去,与此同时,余光中映出一样奇妙的东西。正一急忙用双手抹泪,向栏杆的下部望去,那里霍然出现了胳膊似的东西。因长期浸泡在水中已一度鼓胀,又像被鱼类啃过而腐烂一般,这只惨不忍睹的手臂,正欲沿河岸的斜面向上匍匐。 膨物…… 刚逃离泥女,弹指间下一个怪异又立刻迫近了。从深通川里,从“上桥”下,那东西不断地往上爬着。想来已不能指望母亲的救援。再这么磨磨蹭蹭下去,就该看到它的全身了。 正一如脱兔一般冲了出去。在“上桥”飞奔时,他担心如果被那东西抢先到了桥对面……可是就算折回,忌田里也还有泥女。相比川道,参道要安全得多。最重要的是,如果不冲破这里就回不了水使家。 正一鼓足一切可用的力量越过“上桥”,继而顺势跑上参道,尽量远离桥。奔赴水使家尚不到半程,竟然就喘不上气了。很快连一步也前进不得,只好停下休息。踌躇片刻,战战兢兢回头,结果既无泥女也无膨物,唯有挂人的松枝在傍晚的风中摇曳。 正一站在簇生于水使家南端的竹林前时,太阳已始没入二重山,正是黄昏拉开帷幕的一刻。 第七章 秘密 回到水使家,正一先是找小夜子。因为他想告诉她一只眼仓的事,然后一起去找。这时就想起了小夜子说过的话:你要更坚强。 我总是一味地依赖小夜子。 姐姐因为担心鹤子,本来就忙不过来。搜索地点基本已能锁定,应该自力更生地把仓找出来。于是,正一改变主意,独自往水使家的南端走去。 正一一家曾经住过的别栋的更里处,另有两幢别栋。从他们在那儿时起,就散发着久未使用的气息。现在也一样,并无朽坏之处,但看上去像废宅。论荒芜的气息,第三幢别栋尤较第二幢为甚,不免会让人陷入建造地点远离正房的错觉。至少绝难想象是在同一个宅基内。 转至第三幢别栋的背后,郁郁葱葱的繁茂竹林便呈现在眼前。 一瞬间,正一后悔了。果然该把小夜子约来。竹林中一片晦暗,想到要独自进去,还是害怕了。他求助似的回头,那里当然没有姐姐的身影。他死死忍住就此返回正房的念头。 我不会逃,一个人也可以,绝对没问题。 正一如念咒般默念,踏人竹丛。视野顿时暗淡下来,黑暗比林外所见更深。他姑且用双手摸着竹子前进。不久,眼睛适应了黑暗,渐渐辨认出赤黑色、由竹间漏入的夕阳余晖。那光线太微弱了,眼看就会消逝而去。 不快点穿过去的话…… 可是,走啊走啊竹林总没个完。无论走到哪里都是连绵不绝的竹丛,无论怎样前进也逃不出竹的空间。 好奇怪啊…… 在逃离“上桥”途中的参道上,望见水使家南面一带时,竹林并未显得如此深邃。不过是簇生在背后的山前,看起来能不费吹灰之力地穿过。所以正一才会下决心一个人来。 明明都能走到后山了…… 莫非想着要直线前进,其实是在绕圈子?自己只是在竹林里不停地团团打转? 可是,奇怪啊…… 这是在广袤森林才可能有的现象,这片竹林还不至于吧?除非正一自己有意为之,否则基本没可能。 故意的? 当然不是他自己所为。但如果是某物所致,如果这里有某个肉眼不可见的机关,又当如何呢? 正一站定,随即壮胆合上双眼,抑制着涌上心头的恐惧,尽可能稳住心神。明明无人教过,谁知竟自然而然地做了起来。最初是漆黑一团。然而,不久黑暗中开始现出一根赤线。这根奇妙的线在他四周,似乎是将整个竹林都包围起来了。 霍然睁开眼,正一立刻确认了前后左右。于是,越过重叠交错的竹枝,他隐隐窥见了别栋的一角。往与之相反的方向疾行,竟难以置信地钻了出来。 关于布满竹林的阴森赤线,不但察知了其存在甚至还能避开,正一自己也是既惊讶又惶恐。然而,这也只是一瞬间。 因为走出竹林后,眼前出现了一座破旧的土仓。从一楼到二楼,外部都砌着厚厚的土墙白灰泥。一楼正面可瞧见一扇看似坚固的土门,二楼同一位置则是对开式的铁窗。瞅了瞅左右侧的墙,只是铺着平坦的白灰泥,此外再无一物。 一只眼仓…… 正一摇摇晃晃地走近土门。感觉这正是自己一直在找的某物,但还是想求得确凿的证据。然而,门闩上落着硕大的挂锁。恐怕钥匙由龙玺拿着。奇妙的是,二楼的窗户也在外侧加了挂锁。就像是为了防止关在里面的某物逃脱一般…… 手摸到土门,一瞬间觉得凉凉的甚是受用,但随即就被冷飕飕的阴森寒气所袭。正一急忙挪开手,可又想设法打探内部的情况。然而,似乎无一处可供窥视。看来接下来只能竖起耳朵听声音了。 讨厌……想归想,可双手还是撑住了门扉,顿时上臂就起了鸡皮疙瘩。拼命忍耐着,将脸埋入掌间,贴上一只耳朵。战栗从脸颊蹿向了整个面部,背心一阵发凉。即便如此他仍然一动不动地坚持着,只是凝神细听里面的动静。 哗啦哗啦哗啦哗啦…… 有微弱的流水声传来。一年零数月前,与母亲她们一入水使神社做初次参拜时,曾听到拜殿深处荡漾着不可思议的音色。总觉得和那个很像。 (这仓里也有,为什么……) 游魔口中的水使神社的秘密,就是它?如果是,其中究竟有何含义呢? (啊,不是?) 此时,正一突然陷入了一种感觉,一只眼仓并非自己所寻之物。 (无限接近……但是,不是它。) 说实话,很沮丧。这当然不是普通的仓。特地造在避人耳目的地方,而且竹林中竟设有奇异的机关致使任何人都无法靠近。村里人似乎不知道仓的存在,这一点也很奇怪。倘若知道,必有流言传出。无论多隐秘的事,都会在背地里被偷偷议论。如此一来,正一也就罢了,但不可能逃过小夜子的耳朵。 (只有神社的人才知道啊。) 看游魔的态度,当真是水使神社的独家秘密,可惜到底被其他神社的人察觉了,只是详情无人知晓。而游魔甚至不清楚所在地。至于仓的真相就更是一个谜了。 “会被吃掉的哟。” 背后突然有人说话。正一吓得浑身一哆嗦。 (有、有人!) 正值太阳落山之际,在这理应完全无法吸引人走近的场所,却有人说着堵心的话。 脖颈阵阵发寒,不敢往后看。然而就这么背对着某人更是可怕。 虽然犹豫,正一还是一点一点、徐徐地、稳稳地回过头,就见一个人影赫然站立在那里。不知从何而来,也不知何时近的身,那影子就在他的正后方。 “嘶……”不由自主地挤出一声虚弱的惊呼。 “会被吃掉的哟。” 那人影二度开口,径直走上前来。正一下意识地想要后退,后背却立刻被土门阻挡。若要逃跑,唯有左右两条路。迅速查探侧方,再度转回正面时,眼前就现出了一张脸。 咿咿咿…… 尖叫声在喉头的深处回荡。然而瞬息过后,正一一下子放了心。因为他发现对面的人原来是汩子。 “别、别、别吓唬……人……” 上气不接下气地提起抗议,汩子白是不予理会。岂止如此,她又凑前一步道:“会被吃掉的哟。” “被什么吃掉?”正一一边向侧方躲闪,一边问道。 汩子的手爬上了仓的土门:“御仓大人。” “哎?” 正一莫名其妙,当下从仓前离开。或许是因为凭直觉明白汩子所言不虚吧,总之他不想再触碰仓了。 “被仓吃掉,这话怎么说?” 即便如此仍觉得这是迫近仓之秘密的好机会。嫁入水使家、身为龙玺之妻的外祖母,知道些什么也不奇怪。 “这个就是御仓大人?和一只眼仓不是一回事?” “一只眼仓……”老婆子抬头看了看眼前的仓,目光似在眺望远方,“啊,是龙吉朗宫司取的名吧。竟敢不知死活地用这种名字称呼御仓大人……” 正一猜测唯有神社相关人员才知道,看来这个想法没错。不过在理解程度方面,龙吉朗与游魔之间或许存在着巨大差异。 “御仓大人是神?”为避免过度刺激汩子,正一兜着圈发问。 “御仓大人就是御仓大人。” “它在做什么?” “在这里坐镇。” “这么说……是在这座仓里?” “傻瓜,你这孩子……这座仓就是御仓大人!” 正一素不喜和外祖母说话。不只是无法沟通,还因为不一会儿他就会尝到自己的脑子变得一团糟的滋味。但是今天不同。为了救鹤子,即使理解不了也必须尽可能地套她的话。 “鹤子很好啊。”然而,汩子就像读出了他的心思,突然说出了姐姐的名字,“那么受重视——扮巫女的样子——” 最近,龙玺经常叫鹤子穿上巫女的装束,还偶尔让她涉足神社的仪式。小夜子认为这是一种做给外人看的幌子,可正一却觉得外祖父似乎另有企图,心里不由得一阵害怕。 “外祖父足打算让鹤子姐姐做巫女吗?” 话题偏离了一只眼仓,但这个问题也颇为重要。 “老身我呀……曾经也是。” 汩子的目光再次投向远方——这次看得更远。 “外祖母以前也是巫女吧。” “正是,正是!”汩子高兴得直点头。 “鹤子姐姐也会成为巫女?” “那个孩子啊,将来会做神的妻子,幸福着呢!” “哎?” “老妇我也是呢,当初身为神的妻子——” “请、请、请等一下!”正一慌慌张张地走近外祖母,看着对方的眼睛,“外祖母说的神,指谁?” “这孩子真傻!”汩子表情愕然,“神就是神,哪还有别的神?” “可、可是——” “光宗耀祖的事哟。我要是还年轻,也想再来一次……” 从此处开始,话越说越不成样。 天早黑了。虽有月光照射,但颇有由来的仓的周围,仍被浓重的黑暗所盘踞。在这种地方,与近乎疯女的外祖母持续着不解其意的交谈,正一渐渐陷入了脑髓行将融化的错觉。 再不回去的话…… 现在小夜子也许正在找自己。不能让姐姐操心。 “我,先回去了。” 有点薄情啊。但想归想,又觉得应尽量避免让龙玺或留子看到自己和汩子在一起的场面。想必两人会问外祖母都说了些什么。祖母不可能正确回答,但还是该避开不必要的危险。 与来时不同,正一顺利地穿过竹林后,若无其事地进了正房。 “我说正一,你刚才去哪儿了?” 小夜子很快就发现了他,靠上前来。只是,马上就要开晚饭了。 “回头再说。” 姐姐似乎从他的表情和语气中感觉到了什么,顺从地点了点头。 水使家总是在一间较小的客厅用膳。龙玺和鹤子坐上座,此后的顺序是龙三和八重,以及小夜子和正一。汩子在自己房间吃饭,所以不在这天的晚餐席上也不奇怪。 开饭前,留子进来后对龙玺耳语了几句。接着就有了龙玺呵斥、留子低头谢罪的场面,从漏出的口风看,说的好像是汩子不见人影的事。 还在一只眼仓啊。 正一忍不住就想叫出声来,慌忙又咽了回去。一旦说了,龙玺就会知道自己去过那里。虽然汩子也可能说出这件事,但至少能装糊涂。 但是,如果我不说的话…… 外祖母就会一直待在那里,谁也找不到吧。这么一想就觉得她很可怜。就没有通知大家的良策吗?正想着,龙玺猛一起身出了客厅。在他回来之前,正一等人自然不能动筷子。 过了一会儿,龙玺再次就席,就像什么事也没发生过似的。 “母亲她?” 龙三一问之下,龙玺只是理所当然似的“啊”了一声,就此开始用餐。考虑到从出去到回来的时间,他一定是直接从客厅去了一只眼仓。 换言之,外祖母有经常去那个仓的癖好,可能趁留子等人不注意就会晃晃悠悠地去那边。只是,途中的竹林有那个赤线的机关,所以除龙玺外怕是没人能把她带回来吧。 会被御仓大人吃掉…… 做神的妻子…… 这究竟是什么意思?虽说痴呆,但汩子为何要去一只眼仓?想尽快和小夜子商量的正一三下五除二地吃完了晚饭。但是,在龙玺离开客厅之前,谁都不许随意离席。就算先吃完,也必须等外祖父先退出。 正着急上火的时候,小夜子叫他喝茶。觉得这也未免太悠哉了,不过姐姐似乎是要他沉住气。因为如果被人看出自己神色怪异,当然不是好事。本来两人的一言一行就已备受龙玺的注目。 不愧是小夜子。 正一顺从地将手伸向茶碗,一边呼呼吹气让热茶凉下来,一边啜饮着,心神确实自然而然地平稳了下来。 终于,龙玺用完饭站了起来。正一抑制住立刻就想起身的冲动,等待龙三和八重离开客厅。接着,两人把鹤子送回屋后,缩进了别栋。 正一首先讲述了一只眼仓的事。对此小夜子似乎也吃惊不小。不过当转达完与汩子的对话后,她紧抓不放的对象忽然又转向了这边。 “汩子,说了那样的话……” “嗯。说鹤子姐姐将来会做神的妻子。” “然后,汩子说自己以前也是神的妻子——” “也就是说嫁到外祖父这里来,嫁到这个家对不对?这样的话,她现在不也是妻子?那鹤子姐姐当妻子什么的,是绝对不可能的。” “如果神指的是龙玺,你说的确实没错啦。” “如果是水魑大人的话?” “不就是做巫女的意思吗?” 汩子曾是巫女, 53c8." >又是龙玺的妻子。两种解释都能套上。 “不过呢,”小夜子拘泥于神即龙玺的看法,“如果站在汩子的立场看,我觉得多少还能理解。” “什么意思?” “龙玺不止一次,而是竟有两次——可能都有三次了——向儿媳下手。不光如此,这次连外孙女也要……在这种情况下,加上她的脑子又开始迷糊了。如果痴呆也是因为龙玺的倒行逆施,会怎么样?自己是那浑蛋的妻子这个意识也就被一扫而空了吧?” 虽然对正一来说有点难,但还是能理解小夜子的话。只是一只眼仓的存在无论如何都让他放心不下。这么说了后—— “话虽如此,可这个仓不是正一要找的东西,对吧?” “嗯……但是很像,或者说是接近吧。” “你觉得跟鹤姐有什么关系?” “……” “和龙玺呢?” “这个的话,绝对有啊!” “也是。”一时之间小夜子做出沉思的样子,“正一,我觉得你有一种奇妙的力量。” “哎?” “恐怕母亲身上也有吧。最近我在想,就是因为它我们才能从中国东北逃出来吧。然后,鹤姐和你都继承了这种力量。” “鹤子姐姐也是?” “不过鹤姐输给了那个力量,被过度影响了,或者可能是没承受住吧。结果就成了那样子。” 鹤子和自己一样,看到过这世上不存在的异形之物吧。所以精神失常了。不,如果是这样,那她看到的东西也许比自己见过的更为触目惊心。正一想着,不由得大为恐惧起来。 “你多半没鹤姐那么强的力量。” 也许是敏感地觉察到了弟弟的恐慌,小夜子加了一句。但正一马上就明白了,这只是在安慰他。 “不过,你有我没有的力量,应该能很好地派上用场。” “怎么用?” “像现在这样就行。反常啦、怪异啦……一有这样的感觉,就去查找原因。虽然还不太明白,但我总觉得在水使神社里,能让正一产生‘奇怪啊’之类反应的东西,没多久就肯定会和鹤姐扯上关系。” “嗯……” “但是呢,不能因此就不把龙玺看好。因为毫无疑问,他对鹤姐的执念异常强烈。” 之后两人仍在交谈,但想不出什么新的方案。无非是再次认识到,除了继续守护鹤姐别无他法。 关于一只眼仓,决定由正一在慎之又慎的基础上进行侦查。话虽如此,但全然不知该如何行动。无奈之下他去了水内神社,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分别向龙吉朗、世路、芥路三人吐露了“奇妙仓房的存在”。 芥路单纯地感到不适,而世路和龙吉朗像是知道些什么。不过,世路委婉地告诫他“别再靠近那种地方,否则……”相比之下龙吉朗的态度则不同。 “你听好了。如果鹤子突然不见了,你要马上通知我!” 冷不防冒出了长姐的名字,正一惊讶之余打了个寒颤。龙吉朗没再多说一句话,但显然是在惦念鹤子的安危。 果然有关联。一只眼仓和鹤子姐姐…… 下一站正一去的是水庭神社。心里怀着期待:如果和游魔说,谈话会更加深入吧。 “真的有啊!” 然而,听到对方的第一反应,正一无语了。暗示存在一只眼仓的不正是游魔吗?来这么一趟本身就是白费功夫啊……就在他大失所望的时候—— “问题可能在于你听到的流水声。”游魔凝视着正一,表情严肃得让人吃惊。 “那里头是不是有什么意义?比如,那个仓也在祭祀水魑大人之类的?因为那个跟我在拜殿……准确地说好像是本殿,听到的声音很像。” “四家神社都从深通川引水到本殿。不过呢,一般传不出那样的水声。更别说人在拜殿还能听到了。” “哎?可是——” “啊,你好像能听见。”游魔饶有兴趣地看看正一,“恐怕就是因为这个,连一只眼仓你也能靠近。” 一副已猜到有阻碍的口气,明明还没说竹林中赤线的事呢。 “还跟谁提过仓的事?” 照实回答后,游魔非常想了解龙吉朗的反应。于是正一如实相告。 “果然啊!那个老爷子狡猾得很。” “他是好人哦。” “不是这个意思。我想那个老爷子以他的方式嗅出了一只眼仓的存在,对其真相做过一番推测吧。只是没有任何证据。” “仓的……真相?” 正一害怕地嘀咕之际,游魔突兀地说起了一段奇妙往事。 “是很久以前的事了。有一天,村里来了两个香客,当妈的和她十四五岁的女儿。听说差不多和乞丐没什么两样,而照看这两位的就是水使神社的龙玺。” 就吝啬的外祖父而言,这事还真稀奇了。 “不过呢,母亲和女儿都是美人。”大概是注意到了正一怀疑的表情,游魔脸上露出讥诮的笑容,“特别是那女儿,正是往后会越长越漂亮的年纪。所以村里人心领神会,想着是好色的龙玺义犯瘾了吧。而且,母女俩很快就没了踪影,大家都以为肯定是发现龙玺的真面目后逃走了。” “不对吗?” “几年后啊,”游魔不答正一的问话,续道,“村里出现了两个香客,老婆子和一个小鬼。那个饥渴呀,就跟要饿死了似的,模样诡异得紧,很反常。村民之间很快出现了奇妙的谣言,说这两位不就是几年前来村子的那对母女嘛……” “是、是这样吗?” “谁知道呢。听说她们很快就去了别的什么地方,没能好好地经过证实。况且,才过了几年那对漂亮母女就整个面目全非了?就算在村里,认为是别人的也不少。” “……” “这个事是以前听世路说的,我最感兴趣的是两人在模样上的反常。” “怎么反常了?” “与其说是因为没吃的饿瘦了,还不如说是魂魄的大部分都被抽走了,所以看上去没有生气、身子衰弱……就是这个。” “啊?难不成是因为外祖父一直……把她们关在一只眼仓里?” 正一当即做了一番可怕联想,并说出了口。游魔未加否定,反倒露出一脸认可的表情,提了个意味深长的问题。 “如果就像你说的那样,那么一只眼仓是做什么用的呢?” 知道了也就不用烦恼啦。这么想着,同时正一感到自己听到了一个讨厌的故事。漂亮母女总是和鹤子重叠在一起。把这话告诉游魔后—— “听说龙三以前的两个媳妇也好看得紧呢。” “也就是说,这个……” “现在一下子想到了而已。不过我忠告你要保护姐姐,未必就是错的。”游魔一脸的得意扬扬,最后还向原是来找自己商量的正一提出要求,“又有了什么发现的话,要告诉我啊。” 把水内神社三人及水庭游魔的事告诉小夜子后,姐姐的表情极其复杂。 “龙玺染指儿媳是事实。只是意义完全不同吗?” “可是,这样的话,留子说的那些呢?” “留子是水使家的用人,不过我想她内心是很厌恶龙玺的。但话虽如此,她一点也不想站在我们这边。简单地说,就是想着两方能互相撕咬,家里一旦闹腾起来就有好戏看啦。” “好过分!” “再加上她喜欢嚼舌根,想拿龙三叔的两位夫人说事,忍都忍不住。特别是对我啦。只是,一旦说了实话,就会牵涉水使神社不可为人触碰的部分。” “一只眼仓的秘密……” “嗯。当然,留子可能也一无所知。她推测龙玺和两位夫人之间出了点问题,但并不了解具体情况。于是她就拿自己胡思乱想出来的东西,说得像真的一样暗示给我听。龙玺也不是笨蛋,才不会那么信任留子呢,对吧。” “也就是说,没告诉她关键的内容?” “可能吧。不过呢,因为是游魔说的嘛。” 小夜子不像村民,会口称“落魄特攻员”对游魔又藐视又惧怕,但内心还足对他评价颇低。所以不太愿意相信他吧。 但是,不提游魔,单是龙吉朗的话她也不能不放在心上。与自己担心的问题不同的另一种危险,可能会降临到鹤子身上。不能否定这样的可能——正一明白姐姐已将此牢记于心。 然而,从那以后平安无事地过了一年,不久第二个年头也已逝去。鹤子长成了一个美丽少女,没遭龙玺的毒手,也没被幽禁在一只眼仓。其间,龙玺依旧对她厚待有加。照样让她学做巫女,但也仅止于此。 唯一一件大事是在水内神社举行的增仪上,鹤子担任了刈女一职。小夜子从留子那里听说了,水使神社的龙一在以前的一次增仪上去世的事。因此,鹤子涉入仪式让她和正一都担心不已,以至于两人还结伴来到水内神社,找世路商量。龙吉朗告诉他俩:刈女不会有任何危险,仪式期间他和儿子会一直看着鹤子跳舞的舞台。就算出了什么事,龙吉朗等人也会立即发现。如此这般反倒被劝慰了一番。 两人直到增仪结束,都是坐卧不宁。由于被禁止参加仪式,他俩只能焦急地在水使家等候。最终,如龙吉朗所言,没出什么变故。至于鹤子,因为能穿着巫女的装束在舞台上跳舞,很是心满意足。增仪圆满成功,没多久就招来了雨水。 不过,后来听世路说发生过一场小小的骚动。虽然只有以各神社宫司为首的少数几人能出席仪式,但为了把供品等运到二重山的沉深湖,村里的年轻人和相关人员曾一度在水内神社集合。据说当时对鹤子一见钟情的不是一个两个。很快龙玺就不乐意了,于是出现了一幕像赶苍蝇似的把村里的年轻人从鹤子身边轰开的光景。 不过也就那么点事。此后,鹤子的待遇也没变。在旁人看来,无非是一幅外祖父在照料心爱外孙女的画面吧。要说和以前不同的地方,也无非是龙玺开始瞪大眼睛,防备那些再一次注意到鹤子的美貌因而活跃起来的年轻人。按理说,他自己显出急色样倒也就不奇怪了,可不知为何一点儿也感觉不到。至少小夜子是这么看的。 “在担心鹤子姐姐的事上,我和小夜子是不是都想多了?”有一次正一歪着头问。 “可是……”小夜子露出冥思苦想的表情,“在观察龙玺的期间,我开始怀疑这家伙莫非是要再现 href='2540/im'>《源氏物语》里的光源氏。” “你在说什么?” “你连 href='2540/im'>《源氏物语》都不知道?” “当、当然知道啦。书名的话……” “我也没读过。只是听母亲讲过。” “什么嘛。还不是跟我一样。” “笨蛋,哪里一样啦。我可是知道内容的。” “好,好,知道啦。小夜子你赢了。然后呢?”正一为推进话题,很干脆地认输。 “光源氏喜欢上了一个叫‘藤壶’的女人,但这人是他的后母。” “啊?” “不过只差五岁,再说又是后母,所以没有血缘关系。” “话是这么说……” “嗯,虽说是名义上的,毕竟是母亲,还是不行吧。然后发生了很多事,他呀,就领养了藤壶的侄女‘紫上’,放在身边抚养。” “因为那侄女和藤壶很像?” “对。所以,光源氏想把紫上培育成自己喜好的女性。” “哎?也就是说,外祖父是光源氏,鹤子姐姐是紫上喽?” “怎么说呢,就算鹤姐是合适人选,龙玺也绝对拿不到那个角色。而且这么一来,母亲就成了‘藤壶’。” 鹤子的父亲……就是水使龙玺吧?噩梦般的疑惑在脑中苏醒。 小夜子似乎看出了正一的念头,摇头道:“那个事就不说了。我们要先想想今后的事。” 小夜子说,如果她的想法没错,今后几年是最需要注意的。姐姐好像是这么考虑的:虽不知龙玺何时、到何等地步才会满意,但直到成人为止的这段时间也许将成为一个阶段。 一年的岁月流逝,又度过了两年光阴。然而,鹤子在水使家中所处的环境毫无变化。小夜子与正一仍在监视长姐身边的情况,但是说实话,感觉比当初要懈怠得多。长达四年之久没有任何变化,警惕心自然而然地松弛下来亦属无奈。 说到变化,也就是水内神社举行增仪的两年后,鹤子在水分神社的减仪上担任了刈女。与增仪不同,天气十分恶劣,所以两人非常担忧鹤子的安全。不过这次仪式也顺利告终。只是,小夜子发现了一个奇妙的事实。 “我是听世路叔叔说的,担任刈女的,一般都是做仪式的神社所在的村子里,代代出巫女的人家的女儿。” “五月夜村的话,就是像青柳家那样的?” “嗯。也就是说,上次水内神社的增仪应该让物种村的姑娘当刈女。这次水分神社的减仪就是青田村的姑娘了。可是两次都是鹤姐在做。” “是因为外祖父求他们了?” “好像是。” “果然是想叫鹤子姐姐当巫女?” “这样的话,不就该让她再多做点修行一样的事?” 正如小夜子所言。龙玺仅限于把鹤子扮作巫女的模样,偶尔涉足神社的活动。让她担当增仪和减仪的刈女,恐怕已是最重的任务。 “可游魔先生又说,鹤子姐姐的舞蹈比生手还差。” “那种事谁来都一样。但凡是年轻漂亮的黄花大闺女,谁都能当刈女啊。” “倒是99lib.芥路哥说跳得很好……” “碍着你的面子,那么一夸而已。” 芥路也参加了水分神社的减仪。这是因为将来他需要继世路之位吧。 “这么说,一开始就不是什么重要角色?” “听他们说的,完全就跟添头一样。也就是说鹤姐也能凑合着用,可要这么说的话,村里的姑娘不也够了?龙玺为什么要巴巴地求他们用鹤姐呢?” 这一点游魔也觉得不可思议。似乎他认为龙玺有什么不良企图,但据说鹤子只是在按流程跳舞,并无特别反常的地方。看来结果还是和以前一样,这一成不变的岁月今后也将一直持续下去。 然而,从这一年的夏天开始,鹤子本人身上出现了意想不到的变化。她突然就会消失不见,而且总是在龙玺外出时,常常踪影皆无。小夜子最初也认为是龙玺所为,但好像不是。后来知道外祖父反倒不知情。就连那个目光敏锐的留子,都还没发觉长姐的奇妙举动。小夜子和正一能察觉,毕竟是因为亲生姐弟的关系吧。 没到频繁的地步——所以龙玺和留子才都没有发觉——但这事相当出人意料。自我意识稀薄的鹤子,凭自己的意志去了某处。即使小夜子问她,也只是答一句“散步啊”。说一句“我也一起去”,她就会顺从地带小夜子同行。但是,总有一个人不见的时候。 来到波美之后的鹤子,似乎从一开始就无法对发生在自已身上的事抱有真实感。特别是回归水使家后,肉体上的辛劳啊,被随意使唤啊,诸如此类的境遇从未有过,所以越发深重了一层。她也许还觉得,现在的家远比与母亲一起生活过的陋室住得舒服,内心喜悦妹妹和弟弟都不用再做苦工了。 然而在正一看来,鹤子是身陷牢狱。哪儿都去得,能吃上喜欢的饭菜,想要的东西都能到手。可仔细一看就发现周围存在透明的栅栏,正将她禁锢于其中,封住了她自身的灵魂。只是她还没感觉到。至少过去是—— 夏日之后的鹤子,从那透明牢狱的栅栏间轻巧穿过,前往只属于她自己的秘密地点度过光阴,然后归来,轻盈地回栏中去。如此往复循环。 “只要没龙玺在里面掺和,随鹤姐高兴也行,不过……” 小夜子的困惑正一也非常清楚。自在中国东北时起,身为妹妹的她就算是坚强的那一方。而归国船中,鹤子的内心被渐..渐侵蚀,以此为起点姐妹的立场完全颠倒了。从来波美直到今天,两人的关系始终没变。加之水使家的环境非同寻常,她担惊受怕也在情理之中。 “要不跟在后面看看?” 小夜子没有马上倒向正一的提议,大概是因为心里存着一个念头:即便如此也想尊重鹤子的自主权。而最关键的是,完全无法掌握长姐何时会去“散步”。这可比保护她不落入龙玺的魔掌难多了。 着实令人忐忑不安的奇妙时光一天天地过去。就在那样一个晚秋,某日黄昏,正一目睹了难以置信的一幕。 那便是鹤子从背面竹林里钻出的身影。 第八章 鬼女 鹤子姐姐为什么……情急之下正一躲入别栋背后,注意着别被发现,悄悄观察。 很显然,直到走过正一藏身的最里处及中间的别栋为止,鹤子的样子看上去都是毫无戒备。不过,在他与小夜子居住的第一幢别栋旁,则有了留神周围的举动,随即快步消失在正房中。 (难道……一直去的是一只眼仓?) 只能这么认为。正一后来只去过那仓三次,基本一年一次,抱着没准又有什么变化的想法。不过现在还是维持着原样。三次中有一次险些撞见汩子,幸好一开始就加倍小心才得以顺利逃脱。要说有什么事,也就是这件了。顺带一提,今年还没去过。 可是,鹤姐究竟为什么要去一只眼仓?拿她和仓放一块儿考虑,是处于正一的个人直觉、龙吉朗的忠告以及与游魔的谈话。不过,此事有龙玺的介入。鹤子与一只眼仓之间,理应有外祖父的存在,这一点毋庸置疑。 然而,鹤子却独自一人,还是凭自己的意志,甚至提防着不让任何人知道,去了一只眼仓。 正一疾步穿越竹林。鹤子也能通过,恐怕是以前小夜子所说的、继承自母亲的力量起作用了吧。 一钻出竹林,阴气森森的仓便赫然出现在眼前。虽然能从竹间隐约窥见,可一旦来到仓的正面,总会有一种骇人的压迫感。整体而非局部映入眼帘的一刹那,就会被这不祥的险恶气息所摄。 正一稍稍保持着距离,在一只眼仓周围游走。不见有何异常之处。正面一楼部分的土门也好,二楼部分的对开窗也罢,都和往常一样悬着牢固的挂锁。仓呈长方形,两侧唯有平坦的白灰泥墙,光无一物。背面的二楼部分有窗,对开型窗扇最初就是开着的。不过那里镶着铁格和铁网,再怎么抬头观看,仓内也只是漆黑的一团暗影。 正一回到正面,稍作犹豫后,把耳朵贴上土门。于是战栗即刻从面颊传到了四肢百骸。他忍耐着竖起 8033." >耳朵静听。 没有人…… 感觉不到仓里有任何动静。哗啦哗啦哗啦哗啦……只传出了那流水之音,冉也听不到其他响声。 不过,也许未必是人…… 仓内栖息着某物。这么一想,脑中就赫然闪现出那玩意儿在土门另一侧、如自己查探内部一般正窥视着户外的光景。 “哇!” 正一忍不住叫出了声,飞身从土门前退开,全身戒备起来,只怕仓中眼看就会响起“咚咚咚”的敲门声。 没有一丝声音。寂静得可怕。 假如仓里栖息着某物,那么鹤子姐姐是来见它的? 虽然想离开此地,早一刻是一刻,可正一却又侧头困惑起来。那玩意儿是什么?长姐为什么要见它?她有挂锁的钥匙?换言之,是在龙玺也认可的前提下? 不,毫无疑问这事瞒着外祖父。 小夜子也持同样的观点。这么说是偷偷从龙玺房里拿的?若是鹤子便有十足的可能。 好吧。那就在别栋附近做一番监视吧。 耐心等待,不用多久只要鹤子去了竹林,就悄悄跟在她身后。如果她进了一只眼仓,自己也就跟着潜入内部。 回来和小夜子一商量,她立刻表示了赞同。小夜子说她也要轮班监视,不过似乎听正一讲了竹林的机关后,虽然半信半疑,但还是听从了。一只眼仓的事,姑且就托付给正一去办了。 然而,鹤子一直也没来。出是出了门,但全是在水使家外,根本就不接近背面的竹林。如今,长姐出去散步,小夜子必会尾随其后。似乎真的只是散步,但也追丢过几次。从鹤子优哉游哉的样子,无法判断是否是被她刻意甩掉的。不久,时至初冬,天气慢慢冷下来后,长姐的外出也随之减少。正一问她原因,回答也是普普通通的一句“阿正,外边挺冷吧”……诚如所言,雪花纷飞伊始,鹤子的外出便戛然而止了。 “当真是在散步?”小夜子也彻底被长姐不可理喻的行为耍得团团转。所以,当她开始老实窝在家里的时候,小夜子的神色也有了些许舒缓。 “嗯,可能……” 其实从不久以前开始,正一就已顾不上鹤子的问题。自打看到她从竹林里出来,兴趣就始终放在一只眼仓上。当知道即使在别栋旁监视也毫无意义后,正一就常往仓那边去。当然,他没办法调查内部。所以很自然地开始热衷于在仓的附近散步了。 一只眼仓背后是岩石林立的山,找不到像样的路,有一条勉强算是兽道的窄道,几乎没有人进去过的痕迹。就在这样的地方,正一却发现了一件奇妙的东西。那是一根长而又长的竹竿,穿梭于山脚下缓坡上的山白竹中。 那是……什么呀? 最初以为只是竹子倒了。但仔细一看,显然是人为所致。而且,那竹竿中途又连上了其他竹竿,向前延伸看不到尽头。顺着这竹竿,溜下山白竹丛生的斜坡,一进入平地,竹竿便没入地面不见了。这时他猛一抬头,原来正面就是一只眼仓背后的墙。 怎么回事啊? “咚咚咚”的心跳声骤然响起,简直能把人吵死。正一预感接下来自己会有惊人的发现。 由于兴奋过度,脚都颤了起来。用双手敲打两腿给自己鼓完气,正一顺着竹竿开始攀登山的斜坡。脚下瞬时就被山白竹淹没了,竹竿就藏在其中。任凭怎么低头看,也不见踪影。从此处开始,正一随时拿鞋侧确认竹竿的存在,谨慎前行。 不久,左手边能看见从山脚延伸上来的兽道了。爬上斜坡的轨迹差不多与竹竿平行。刚以为会在某处相交,一会儿就又分作两股,远离而去。竹竿绕过一棵大树,又向巨岩背后转去。接着,眼前就出现了一个小小的洞穴。 咦…… 竹竿径直钻入了咧开大嘴的洞穴。洞口的宽度和高度足以让一个大人屈身进入。 怎么办呢? 正一小心翼翼地朝洞内张望一眼,走个五六步进去试了试,转眼就什么也看不见了。 正一想了想,好不容易走到这里,可不能什么都不查就打道回府吧。但话说回来,就这么不设防地走进暗无天日的洞穴,也值得商榷。再过一小时天就黑了吧,也许该等下一次。大概是不知不觉中被小夜子磨炼出来了,正一的判断相当冷静。就在这时—— 咯咯…… 从洞穴深处荡出异常古怪的声音。 啊……呜呜呜…… 既像在笑又像在哭,既像呻吟又像呼喊,说是什么这奇妙的声音听起来就像什么。 啊哈……嘶…… 极度的惊悚令正一的脖颈瞬间起了层层鸡皮疙瘩,接着背脊就被一阵战栗划过。 正一他一转身,如脱兔一般逃离洞穴,绕过奇形怪状的巨岩和大树,一进入白山竹的斜坡便找出兽道,一口气奔了下去。他一边斜眼望着一只眼仓,一边冲入竹林,回到别栋后这才放慢了脚步。 刚才是鬼女的嗤笑吧…… 脑中赫然想到了从重藏处听到的波美地区的恐怖传说。 这个地方自古以水稻种植为主,因而没有狩猎者。只是,人们不愿进山其实另有原因。有水魑大人坐镇的沉深湖就在二重山中。与其说是一座孤立的山,倒不如说它与左右两侧的山脉联手守卫着波美。由此,无论去哪个山打猎,都等同于对二重山的亵渎。所以,在此地绝不会有人在山里杀生。 然而,有一年天气大旱,增仪也不幸失败,稻田全毁。 有四个年轻人为解燃眉之急,背起猎枪进了山。他们如愿以偿地打到了猎物,就在觉得足矣之际,遇到了一头大野猪。其中一个开枪没打中,大家便追啊追,见那野猪逃进一个洞穴。在洞口堆起松叶点上火,打算用烟把它熏出来。其中的两个将腾腾升起的烟雾送入洞穴,另外两个则端好猎枪只等野猪冲出来时给它一击。 这时,从洞中传出了奇妙的声响。不像哭声、不像笑声、不像怒吼、不像呻吟,这怪声就像疯女人的号叫,回荡在洞穴之中。而且,声音还一点一点地向这边靠近,眼看就要从洞里出来了。 不久,烟雾中现出了一个蠕动的身影。不是野猪,是一个双脚直立的东西。就在这一刹那,其中一个端枪者突然嗤笑起来。那不是笑,是嗤!其余三个慌了神,抱着嗤笑男,弃下所有猎物逃走了。 嗤笑男回到村子后还是嗤笑不止。第二天,另一个端枪者也嗤笑起来,翌日第三个人也开始嗤笑了。第一个男人嗤了整整三天三夜后不幸身亡。这时,剩下的那个人拿火箸自刺双耳后,用烙铁塞住了两个耳孔,幸亏如此才好歹捡了一条命。 听村中故老说,是山之女神发怒化为鬼女,在四人面前现身了。据说只看上一眼,就会当即发狂而死。嗤笑声传染自鬼女,人会不断地听着自己的嗤笑声,最终在这一过程中死去。第四个男人能得救,是因为本能地悟到了这一点吧……就是这样一个故事。 之后的三天三夜,正一度过了一个又一个不眠之夜。他烦恼的是,不知何时自己也会嗤笑起来,在此之前是否应该把耳朵塞起来呢?可又怎么也下不了手。小夜子问他:“你最近晚上一直哼哼,没问题吗?”正一回答说“没什么”,但姐姐好像不相信。 好在平安无事地迎来了第四天的早晨。刚松了一口气,小夜子就听来了一则可怕的流言。 “好像村里的年轻人私底下在传一个事,说水使神社的后山有鬼出没。” “这、这个不就是重藏爷爷给我们讲过的鬼女?” “啊,是因为在山里出没?藏书网可是深通川的水还没干到见底,就会有人像故事里说的那样进山打猎去?” “有嗤笑死的人么?” “没,现在看来还没有。不过大家好像都挺害怕的,一把年纪了也不害臊。” 这时小夜子目不转睛地盯住正一:“你心里没藏着什么事吧?” “没什么……” “又是‘没什么’啊……好吧,无所谓啦。” 其实正一想找小夜子商量,想和她一起去洞穴。但他决心一个人干,不能总这样一味地依赖姐姐。 不过,正一再度前往洞穴已是翌年夏天。在夯实探险决心的这段时间,天气渐寒,步入了降雪季节。于是只好等来年开春。只是迎来春天后,他心里又想等天再暖一些吧。做着“还早”、“还不到时候”的判断,转眼就入了梅。如此这般一拖再拖,雨季一过这回终于没借口了。 这一日从早晨开始就是晴天。正一等到午后,备好木制手电、蜡烛、火柴盒、缠在竹筒上的风筝线,把它们包进油纸,向后山进发了。因为总觉得小夜子在看自己,所以没从别栋出发。尽管要绕远路,但他还是选择了出水使家正门、沿参道向东稍走几步、再向南折回往后山去的路线。 正一一到山脚下就开始搜寻兽道,可怎么也找不着。不久,他发现了一条窄道,姑且顺道爬上去试试。很快右方就出现了簇生的白山竹。心想可能是这里,往里一扒就触到了那竹竿。接着,他沿连绵延展的竹竿继续攀爬,成功抵达了印象中的大树和巨岩。 转到背后一看,那洞穴果然还在。就像是为了吞食正一,只顾张嘴等待一般,呈现出一团漆黑。白天就已是十足的阴森,或许是一只眼仓之后山的缘故,越发让人心生此感。 正一将手电持于右手,深深吸了口气后进入洞穴。前行五六步后,外界的光已无法照到。又前进两三步后打开手电。一刹那,左右石壁和洞顶便陡然压迫过来。这是因为洞穴被照亮后,就能把握与周围岩面的距离感了。走路不至于困难,但憋屈感无可否认,身子自然而然地就会缩起来。有幽闭恐惧症的人怕是不大能忍受。 从一只眼仓背后的地面钻出的竹竿,进入洞穴后仍一直向深处延伸。在追踪的过程中,洞穴开始九曲八弯,不知不觉中化为了一道缓坡。应该还没走太远,却感觉已来到深之又深的地方。话虽如此,洞穴没往地底沉降已然 662f." >是幸事一桩。然而正这么想着,脚底却突如其来地开始向下倾斜。不妙啊,想归想但还是迈开了步子。很快地势又平坦起来,进入了一个略为宽敞的空间。正一姑且伸手踢脚、放松一下筋骨,随即又开始心生不安,不知洞穴会通往何处,于是照了照前方。 然而,光线中只映现出穴壁,整整一面都是壁,走到尽头了。而且,小“屋”深处有积水,竹竿就消失在水中。照一照四周,只见洞顶垂吊着钟乳石,地面有石笋拱出。周遭的世界仿佛发生了剧变,突然从单纯的洞穴转变成了如假包换的洞窟。 将手电指向四面八方,终于在左边的壁上找到了一个洞。想方设法爬到了一半,之后就再也动弹不得。凭正一的身高来有难度。找找是否还有别的,但人可钻入的洞一个也没有。 (到此为止了吗?) 就在正一灰心丧气,当场蹲下身子的时候—— 啊啊哦哦……呜呜咕咕咕…… 听到了鬼女那阴气森森的声音。能感觉出这声音从水中、从左上方洞穴的深处、从眼前石壁的彼方、从各个角度、各个方位传来。比在洞外听到的声音大几倍、几十倍,“嗡嗡”地回响着。 (出、出、出现啦……) 正一猛一起身,拼死忍住想就此逃之夭夭的冲动。 (可、可是可怕……讨、讨厌归讨厌,倘若不一查到底……) 他犹豫不决,尽力站定脚跟。母亲、鹤子、小夜子的脸一张张地在脑中掠过。这或许是因为他正在下意识地寻求帮助吧。 (不,我一个人就行。) 正一本人没能意识到,此时的他已迷失了首要目标。他已不知自己为何要去洞穴的深处,被“我要独立完成”的强迫观念所驱使了。 不过要让重藏说的话,一定是“因为有什么东西在召唤你啊”…… 正一取出蜡烛,安置在合适的地方,拿火柴点着,随后从竹筒上解下风筝线,绑在水滩旁的石笋上,又用油纸包好手电。他准备妥当后,脱掉衣服让全身赤裸,以便潜入水中摸查对面情况。 想到这个疯狂的方法时,正一几乎未做犹豫,反倒自鸣得意地觉得这主意真不错。他没考虑过不存在对面,以及水下洞窟无穷无尽的可能性。因为能听见鬼女的嗤笑,所以对面一定有和此处一样的空间。 在陋室生活时,曾跟小夜子学过游泳。她很在乎正一识不识水性,简直到了执拗的地步。这可能缘于在归国船中看到的那次海上异象。虽然生活在波美的山区,可小夜子似乎一直在想总有一天海怪会来抓弟弟。说实话,正一觉得游泳本身不怎么好玩,不过无装备潜水倒是很有趣。比起在水面划水前进,他更喜欢待在水下。姐姐笑他古怪,可这是实话,又有什么办法呢?没想到今天在这种地方派上了用处…… 试水的一瞬间,正一浑身激灵打了个冷战。终究是有些犹豫,水好冷。虽说是夏天,但因为在洞窟里,水温绝谈不上舒适。即便如此,正一也只胆怯了几秒。充分濡湿全身后,慢慢地下水,接着他狠吸一口气,随即纵身钻了下去。 (咦?) 不等拿手电照射水中,前方闪烁的亮光便映入了他的眼帘。看上去就在五六米远的水面上。 (也许能从那里出水……) 貌似水道很短,真是太好了。正高兴着呢,一转眼亮光突然不见了。犹如被人掩去了重要标识一般,希望之火陡然熄灭了。正一强烈不安,但那也只是短短一刻,很快就朝闪过亮光的方向游去。听说水下洞窟不会太长,凭借这唯一的依据向前游去。一边释放竹筒上的风筝线,一边投身于水的深处。 然而,无论行了多长距离,头上始终有壁。洞穴本身较大,大人也能游得轻松自在。这一点可要谢天谢地,只是黏滑的岩壁在他的头上连绵不绝。中间也没有能换气的地方,满满的全是水,直抵洞顶。 正一渐渐开始焦急,要往回走只能趁现在,倘若再游下去,归途中就会续不上气。心里虽明白,可他并没有回头,只寄托于最初见到的光,果断地向洞穴的深处前进。 没多久,鼻子刺痛起来,这是行将气绝的前兆。不一会儿,头也开始嗡嗡轻响。危险信号已然亮起。正一拼命摸索洞顶,触手仍是岩石的感觉。只要有一块方寸之地,就能在那里换气。然而,洞顶没有穷尽,到处都充斥着水。 (完了……要淹死了……) 战栗从心底涌起,满脑子都是追悔莫及的念头。正一的恐惧简直无法形容。他来这洞穴之事无人知晓,就算溺毙都没人会发现遗体。他的尸体将永远在这黑暗冰冷的水下洞窟中漂流。 (小夜子会担心吧……): 脑海中鲜明地浮现出姐姐拼命搜寻自己的情景。鹤子的精神状态也一定会比现在更糟。 (抱歉……) 气息已尽。哪怕再吐一口气,接下来就会下意识地吸气。大量的水从口腔涌入,一眨眼的工夫就会淹死吧。 (母亲……) 闭上眼睛的一瞬间,眼睑内映出了母亲的脸庞。母亲在微笑,不知为何微微地摇着头,正低语着什么。凑上前去想听个明白,就在这当口正一的脸一下子蹿出了水面。 嗬嗬、嗬嗬、嗬嗬、嗬嗬…… 一时之间,急剧的喘息声在漆黑的洞穴中回响。似乎是在千钧一发之际逃出了性命。调整气息已是竭尽全力,怎么也涌不出真实感来。随着呼吸慢慢平复,安心感才一点一点地渗入胸中荡漾开去。 他用手电照了照周围,终于有余力查看自己所在的地方了。 正一露头之处是水下洞窟的洞顶上开启的一个小孔。眼前,平坦的岩石地面如梯田一般自左向右层层递进。共有五层,而顶层最为宽阔,毕竟还是自然天成的吧。将光打向左斜后方,那里有个貌似人能通过的洞。从刚才所在的空间钻那个洞,多半就能到这里来。和这洞大致相对的另一侧,即左斜前方又有别的洞露着穴口。看来洞窟还将一环连着一环。 正一姑且先从水里出来,打算在岩架上小憩片刻,须得考虑是否要再往前走。这么盘算的时候,就听前方有声音传来。感觉在通往更深处的洞穴附近有一点动静。当即用手电一照—— 鬼女…… 从黑暗中嗖地探出脸,凝视着这边。 他慌忙潜回水里,怎奈身子一旋,突然就搞不清方向了。他想划水逃跑,不料洞窟竟渐渐开始变窄,身子再也过不去了。正一这才明白自己正在往深处走。 (对了,风筝线!) 正一是牵着风筝线来这里的。只要扯着线走,就能安然回到原来的空间。不过,闭息没法坚持那么久,必须再浮上来一次,吸入足够的空气。他仰仗手电的光找到洞顶的穴,从那里伸出头,结果没等吸气就停止了吐气。 鬼女就在头顶上打量他…… 他突然觉得跟对方对上了眼睛。对方一动不动地俯视他,尽管双眸黑洞洞的,看得并不真切。正一吐出憋在胸中的气,一瞬间几近疯狂,口中溢出不知是哀号还是惊叫的声音。眼看鬼女就要嗤笑起来,光是念及此节就有一种湿发根根倒立的恐怖感。他一个劲地喊叫,只为不听到那嗤笑声。 这时,鬼女动了动,脸凑得更近,从左右伸出手。正欲捉住他。意识到的时候,正一猛然醒过神来。他深吸一口气潜入水中,扯着风筝线飞也似的在水下洞窟中逃窜。与来时不同,回来倒是挺快,感觉距离也相当短。为慎重起见而事先点上的烛火,也很快就发现了。 刚从水里出来,他就当场瘫倒在地。吸的气还有富余,但心跳得很快。精神上的冲击实在太大,在山里碰到鬼女就够可怕了,更别说是在那样的洞窟义是在那样的状况下遇袭,一不留神都能吓出心脏病来。不过她没有下水跟过来,真是太好了。要是鬼女入水来追,恐怕小命不保,想必现在已经在水下洞窟被抓、活活淹死在那里,要么就是被拖回对面的空间饱受折磨吧。 当真危险之至。 正一切身体会到绝处逢生的滋味,就在这时他感觉听到了什么。侧耳细听,果然深处有声音传来。竖起耳朵静听,发现那声音正渐渐向这边靠拢。 ——鬼女追过来啦! 正一麻利地把衣服套上湿漉漉的身体,抓起手电就往外逃。只需一条道跑回即可,所以不必担心迷路。只留意着脚下别绊蒜,一心从来时的洞穴疾步往回走,这样就不用担心被追上了。如此这般,就在他安下一半心的时候—— 正一、一、一、一…… 从黑暗的洞穴深处响起了阴森无比的呼唤。正一顿觉背脊一凉,当场站住。 (知、知道我是谁?) 若鬼女真是山神的化身,知道这么点事也不稀奇。正一受到的冲击无可估量,险些要听天由命地想:一切都被洞悉,怎么也不可能逃脱了。思前想后之际,那“东西”的气息从背后的洞穴深处近身而来。 那东西,向久久伫立的他,追过来了! 好笑的是,这倒让正一恢复了理智。因为逼上前来的现实恐惧可要比主观畏惧强烈。再度动身的他,快步前进直到出洞穴为止。然后,一到洞外他就狂奔起来,从白山竹的斜坡跑向兽道,一口气溜了下去。总之就是想尽快离开鬼女的领地——后山。 从山脚下的灌木丛出来的时候,正一终于放慢了速度。他一边走一边回头。山正在看他,后山正俯视着他。也许是因为自己没在山中狩猎,所以才能逃出性命,鬼女才没有嗤笑。正一如是想。 正一塌着肩膀、脚底打晃地回到水使家,一副狼狈不堪的样子。他提防着不让小夜子和留子看到,进了浴室。脱下贴在皮肤上的衣服,刚擦着身子的时候,偏偏就被鹤子发现了。 “啊……这个嘛……” 什么托词也想不出来,正一脑中一片空白。 “咦,正一是热了要冲凉吗?” 好在长姐自己随意做了解释。外衣和内衣都湿了,按理她会觉得奇怪,这倒好,还给自己拿来了替换的衣服。似乎照料弟弟是件再开心不过的事。事实上,鹤子此时的举止让他想起了患上精神疾病之前的长姐。 洞中的冒险暂时没向小夜子提起。因为怕她会怒斥自己:一个人,不许做这种危险的事情!不找姐姐商量就干,是因为想让她认可自己已是个大人,但这个想法已然烟消云散。总之,现在正一只怕被骂。可是也不能一直隐瞒下去。大约一周之后,他终于下狠心说了。 “我就觉得当时你的样子很奇怪……” 生气之前,小夜子倒是先露出了“原来如此”的表情。只是,她很快就换上了一副严厉的面孔。 “不过正一啊,不管是仓还是后山,都别去的好。” “为什么?” “因为你可能会被抓走啊。” “……” “你还看到过别的怪东西吧!” 在小夜子的注视下,正一讲述了从青田村水分神社回来时,在总田和“上桥”遭遇泥女和膨物的经历。 “果然啊。我说过鹤姐和正一继承了母亲的力量。你呢,是能看到那一类怪东西。” “哦……” “只是能看到还不打紧。不过呢,一旦和那种东西扯上关系,我就担心你也会受波及。没多久就会被对方召唤。” “要是跟着走的话?” “恐怕你就再也回不来了。就算回来,也成了和真正的正一不一样的东西……大概吧。” 她的这种想法似乎来自母亲。其中再加入重藏所说的各种怪谈,被进一步补强了。 正一保证不会走近一只眼仓和后山。不说洞穴吧,正一觉得仓可是跟鹤子有一定关系的,但想归想目前还是打算避而远之。其实,暂时不想踏入水使家第一幢别栋以南一带的区域,才是他的真心话。 正一瞒着小夜子,把一切也都告诉了水庭神社的游魔。自一只眼仓的事以来,正一就常来找他,其间自然而然地熟稔起来。说是父亲稍嫌年轻,说是兄长岁数又相差太大,两人倒是格外合得来。可谓天造地设的一对怪友。 “后山水下洞窟什么的,好厉害!不过,也亏你能在那种地方潜水。” 能让游魔佩服,正一觉得很得意。奇妙的是,这竟和向同龄孩子炫耀时的心情一个样。 “那个地下水,是从二重山的沉深湖流过来的?” “这个不会错。因为龙玺特地把那水引到一只眼仓来了。” “果然是……我家外祖父?” “不是他还有谁?嗯,龙一可能知道。现在的话,龙三也是。” “可是,是出于什么目的呢?” “我想是为了悄悄祭祀水魑大人。除了本殿另有祭祀>..。所以水使神社才会比其他三家神社力量更强吧,我是这么怀疑的。” “难不成龙吉朗宫司也知道?” “那个老爷子啊,看得可就更深远了。” “所以知道一只眼仓是怎么回事?” 一提这个问题,游魔总是语焉不详。这是因为游魔有一套自己的想法,但缺少支持它的证据。他打算等万事俱备后,再来声讨水使龙玺。事实上,把仓的事告诉正一,也是因为觉得如果顺利或许就能从中获取一些线索。 正一并未因此生气,反倒有心助他一臂之力。最初当然是被利用了,但现在他俩已是真正的朋友。而且游魔好像喜欢姐姐,尽管本人总装作开玩笑的样子。最初只是鹤子,如今对小夜子也动了心。正一估摸着自己的推测不会有错。 “鹤子今年十九岁啦。” “因为小夜子也十六岁了嘛。就差三岁,娶谁当新娘都不奇怪啦。” “笨、笨蛋!我说的又不是这个!” 平时板着面孔的游魔,一说到姐姐们的事,表情就会丰富起来。不过,这次似乎是真的有要紧事。 “小夜子和你在水使家住下到现在,一直在担心鹤子的人身安全,不过今后的两年你们必须特别注意。” “和以前有不同?” “担任刈女的巫女,规定是二十岁以下的黄花闺女。我说不清用同一个思路考虑对不对,总之鹤子身上要发生点什么事,恐怕就是在二十一岁之前。” “意思是外祖父他……” “恐怕是的。” 游魔这个类似预言的忠告,在翌年六月得到了验证。只是其内容意外至极,简直无人能预想到。当然,连游魔本人也大为惊骇。 游魔发表预言的十个月后,某日在晚餐席上龙玺突然公布了此事。 “鹤子的夫家定了。是一个和我们有来往的神社,离这里很远。因为家规森严,一旦嫁过去就不能再回水使家。算是真正的永别了。” 小夜子和正一全都张口结舌。这件事,长姐半句也没提过。不,原本她自己也才是第一次听说吧。 “等等!”姐姐抗议道,“我们都是第一次听说,而且最重要的是鹤姐本人——” “鹤子都应允了。”龙玺露出满意的笑容,说出了令人难以置信的话。 “怎么会……” 小夜子和正一不由自主地打量鹤子,只见她温柔地微笑道:“不好意思啊,瞒着你们两个。不过这门亲事,其实七年前就在提了。母亲虽然反对,但我觉得不错。” 不用说,当晚两人就对鹤子进行了百般审问。然而,问她:“嫁的是哪里的哪家神社、那男人什么样?”长姐也答不周全。指出“你不知道”的事实后,她惨笑道“是以前就定好的”。弟弟和妹妹不承认,说“龙玺强拧的婚事不作数”,她就说“我也是知情的呀”。即使追讨一句“那你什么都不知道可就怪了”,她也会岔开话题: “不是说以前都这样吗?全凭父母做主,新娘自己在结婚典礼的那一天才第一次见到新郎的面——” “这种岂有此理的事,我们绝对不认可!”小夜子终于发怒了,“鹤姐,如果你是打算为我们而牺牲自己的话——” “不是的。”鹤子缓缓摇头,“小夜儿、阿正,你们都不用担心。嗯,可能会有点辛苦,不过我想我会幸福的。” “哎?” 说实话,两人都对这话吃了一惊。绝不像说谎,也不像是随口安慰。说起来长姐本来就不会这一套。 “鹤子姐姐是要做神的新娘吗?”正一忍不住发出了直指核心的疑问。 “会吧……不过,还是不太一样吧。” “什么意思?” “因为这种艰深的事,我是不懂的……” “知道一只眼仓吗?” “名字听起来很吓人,不过我不知道。” “嫁到很远的神社什么的是骗人的,其实是被关到仓里去,对不对?” “嗯,阿正是在操心这个啊。不过你是从哪里想到什么仓的?就跟惩罚不听话的小孩一样嘛。” 真是驴唇不对马嘴,但也不觉得鹤子在装傻。是真的不知道啊。换言之,正一的质询完全没问到点子上。龙吉朗、游魔和正一各自怀抱的忧虑,结果都只是妄想吗? 鹤子完全不谈具体细节,因而始终没有进展。小夜子似乎也不能理解长姐的奇妙态度。只是她也在闲惑,再逼问下去是否好。当夜色更深之时,两人无奈地离开了长姐的房间。 或许已成功避免了最糟事态的发生,但现在这件事不能就这样一声不吭地听之任之。这就是小夜子和正一的结论。听说婚事是在三天后。似乎没做任何准备,要让鹤子只身一人出嫁。果然是太奇怪了。两人决心无论如何也要保护姐姐。 这天晚上正一被梦魇惊醒,好像是做了中国东北的梦,但几乎不记得内容。总之,很可怕。所以才会醒来吧。 正一为了再度入眠刚要合眼,注意力就被引向了顶棚。总觉得古怪。黑暗中有什么东西在动,以为是大个的蜘蛛,但好像不是。并非有某物在顶棚蠢动,而是顶棚自身正在变幻吗?醒悟的一瞬间,就看到了突然开裂的洞孔。有一块板错开了,现出了正方形的孔。 一个人头赫然从洞里伸出。女人的头颅俯瞰正一。突然,那人头落了下来。不,准确地说是耷拉下来的。刺啦……从顶棚的洞孔一下伸到正一的面前。 人头贴近的过程中,四目始终相对。所以从中途开始,有那么一刻正一想:这不是人的瞳孔,是爬虫的眼睛吧。然而,在证实之前他就失去了知觉。不过,在意识朦胧淡去之际,他勉强听懂了降至眼前的女人头颅所发出的低语。 姐姐,死…… 第九章 水使龙玺怒发冲天 “啊,老师!”惊叫声刚从水使家中传出,刀城言耶急跑过去,祖父江偲连阻拦的时间也没有。 “恕我失礼!”言耶一冲进正房玄关就脱掉鞋,奔向叫声传来的方向。 途中,有个年轻女佣翻了翻白眼,看着这个突然冒出来的陌生男子。 “知道惊叫声是从哪个屋子传来的吗?”言耶镇静地向她打听完毕,往一个像是叫鹤子的女子所居住的房间赶去。 转过廊角很快就到了那房间洞开的隔扇前,那里有三个人,他们当即齐刷刷地看向言耶,同时吓了一跳。然而,大惊失色的却是言耶。 屋子中央,一个十七八岁左右肤白如雪、楚楚动人、穿着和服的少女侧身躺倒在地上。身旁一个老者叉腿站立,揪着她散乱的长发不放。此人年纪六十五六,目光凌厉,虽然身材瘦削却给人一99lib?种赘肉尽消、受过历练的感觉。看这情形,是老者扯住少女的发髻就这么拖着她在房里打转。 屋子的右角倒着一个年轻人,与少女一般大小吧。看这模样,恐怕是他想上前搭救,在老者对少女动手的当口扑了过去,却被轻易撞开,无功而返。进而,老者身后另有一个少女,像是少女的姐妹,和一个十二岁左右的少年——貌似是她们的弟弟,两人相拥着倒在地上。由于老者的阻挡,最初并未看见他俩。眼前的一幕仿佛是戏剧的一个场景,男女老少五人就像各自摆出定好的姿势登台亮相一般。 “干、干、干什么,你?” 老者仍未从惊讶中回过神,但还是喝问了一声。 “初次见面,我是刀城言耶。不经指引就擅自闯入,实在抱歉。请恕我失礼,您是水使神社的龙玺宫司?” “啊……是啊。” “在事关重大的水魑大人的增仪前,还能如此这般得以谒见,当真是感激不尽。刚才,在拜访府上之前,我已细致入微地观赏了波美地区美妙的田园风光——啊,这样站着说话未免失礼,请随意。” 言耶跨入和室,屈身坐下。龙玺“嗯嗯”低吟数声,终于放开了少女的发髻,条件反射式地原地落座。倒在地上的年轻人也慌忙起身端坐于旁。那少女见状,不紧不慢地打理好凌乱的和服,重新坐正。另一名少女及少年也依样画葫芦。 “对了……” 接下来该如何应付这一棘手事态呢?言耶的脑筋连轴转地活动起来。然而,还没等他说出下一句话—— “喂!你们在看什么呢!” 眼前的龙玺冷不防怒喝了一声。回头一看,走廊里站着偲、世路和辰卅。他们身后还有其他神社的宫司及相关人员,每个人都以饶有兴味的目光窥视着屋内。 “你小子!喂,你小子!” 回过头,才发现龙玺正一脸愤怒地瞪着自己。 “啊?是说我、我吗?” “不是你是谁!冷不防地差点被你混过去。我说,你小子是谁啊?” 看来是言耶的奇袭即将奏效之际,听见惊叫声的这群人就挤进走廊来了,于是龙玺一见之下瞬间恢复了常态。 “那个嘛——嗯,我嘛——”言耶一瞬间没词了。 “宫、宫司,这位是——”世路略显提心吊胆地在走廊介绍了刀城言耶和祖父江偲,连带把两人来此地的前因后果也做了说明。 “啊,是那个呀。”龙玺似乎终于明白了,但对言耶的态度丝毫没变。可见原本就没怎么把阿武隈川的申请当回事。看来连他老家神社的威势都对龙玺不起作用。 不过,龙玺只对偲投以色眯眯的眼神。目光如此不正经,以至于偲顿时觉得颈后一冷。不过,那也只是一瞬间。 “现在我正忙着呢。” “但是宫司……两位是从东京——” “喂,世路,现在是你说这些事的时候吗?” “哎?” “你家小子闯的祸,你打算怎么收拾?” 和室里的青年似乎是世路的儿子。只是有隔扇挡着,世路人在走廊,正巧看不见他吧。 “啊,这不是芥路吗?你为什么会在这里……”走到隔扇前的世路瞧了一眼屋内,发出了惊诧的声音。 “芥路也在啊。” 这时,一位老者也走上前来,此人在走廊的人群里也是年事最高的。于是,言耶以给二人让位的形式,反而退回了走廊。老者想必是世路的父亲、水内神社的宫司龙吉朗。 龙吉朗郑重地向言耶垂首致意后,正对龙玺端坐下来。只是他的脸却朝着坐在右手边的芥路。 “你为什么会在这里?” “龙吉朗先生,你家孙子啊,做事还真了得——” “抱歉,我是在问这孩子。”龙吉朗措辞平和,却含有足以令龙玺闭嘴的气势。 “好了,让我听听你的说辞吧。” 芥路望着祖父的脸,又胆怯地看看龙玺,不时向父亲投去求助的眼神。 “鹤、鹤子小姐……” 鹤子是那个被龙玺揪住头发的少女,这里估计就是她的房间。 “鹤子小姐怎么了?” “我是来救、救、救她的……” “嗯……” 龙吉朗一声沉吟,抬头看着屋顶。他一直保持着这样的姿态,龙玺好像不耐烦了。 “你孙子抢我家鹤子来了,还故意赶在出嫁的前一天。” 龙吉朗问道:“芥路,此事当真?” 年轻人摇头道:“不是的……我们要私奔。” “什么狗屁私奔!一个半大小子还抖起来了!你小子就是想把鹤子拐走!” “鹤子小姐,你怎么说?” 与暴怒的龙玺相映成趣的是,始终心平气和的龙吉朗打算听一听另一位当事人的话。然而,看鹤子的模样就像丢了魂似的,她神情轻淡地坐在那里,根本没有搭话的意思。言耶观察了她片刻,感觉与其说是因为刚才的风波所带来的冲击,还不如说可能原本就在精神方面有些许不成熟的地方。 龙吉朗反复询问,比对待孙子的时候更有耐心。 “我想和芥路一起……”鹤子这才终于低语了一句,接着满脸羞红,以双袖掩面。 “也就是说,他们两个约好了要私奔嘛。” 龙吉朗此言一出,龙玺当即反击道:“这种话,你觉得我会认可?” “这个就是所谓的自由恋爱吧?” 龙吉朗冷不防地甩出这么一句,言耶吃了一惊。从一个年过八旬的老人嘴中蹦出“自由恋爱”这种词,也是他惊讶的原因之一。 “是、是呢……如果两方都对对方怀有爱意,就属于相亲相爱,所以……” “原来如此。” “什么自由恋爱!是你家孙子想瞒过我把鹤子带走。” “好啦好啦,”龙吉朗劝解紧咬不放的龙玺,“私奔这种手段固然不值得赞赏,不过,鹤子是个养在重重深闺里的千金小姐,其他的法子想行也行不通呀。” 言耶暗暗称奇。龙吉朗说“养在重重深闺里的千金小姐”时,话音里好像含有某种耐人寻味的东西。而屋子里处的少女和少年明确地对这话点了头,也令言耶介怀。似乎是别有隐情呢。 “龙玺先生,此事真不怪你恼火,但这毕竟是年轻人血气方刚的错误,就——” “这臭小子都把鹤子给玷污了!” “别说得那么夸张……” “哪里夸张啦!他把鹤子弄得都嫁不出去了!” 龙吉朗和世路似乎都倒抽了一口冷气。和室与走廊顿时鸦雀无声,气氛尴尬至极。 看来龙玺震怒的原因一大半都在于此。比起相亲相爱,比起意图私奔的事实,最不可原谅的——借用他的说法就是——鹤子被玷污了。诚然,若明天就是出嫁日,也难怪他会这样。不过,鹤子本人是否认可这门亲事呢?倘若认可,又何谈私奔之事。言耶从一开始就觉得这桩婚姻蹊跷,而龙吉朗正好谈起了这件事。 “明天鹤子小姐就要出阁,这事我们也是昨天才知道。再怎么说也太急了吧?” “这事早在几年前就说定了,日子是按亲家的情况选的。” “所谓亲家,是哪里的神社?叫什么名字?” “这个不能告诉你。那个神社情况有点特殊。” “对我们水利合作社的人也不能说?” “嗯,对不住啦。” 龙玺姑且摆了摆道歉的架势。其实几乎等同于爱理不理。 “过去怎样我不管,如今这个年代,我们必须优先尊重本人的意愿,对不对?” “龙吉朗先生,你是想给你孙子的行为洗白?” “哪里话,甭管这孩子犯的事,鹤子小姐答应私奔的事实才是最重要的吧?换句话说就是,鹤子小姐对明天出嫁的事一点也不起劲。” “对我的收养之恩,你就是这么报答的!”龙玺恶狠狠地瞪了鹤子一眼。 “好啦,别说这样的话了,现在也听听他们本人说的——” “还不止这些。鹤子出嫁前本来要在明天的增仪上担任刈女,但现在做不成啦!” “跟以前一样拜托青柳家如何?” 根据阿武隈川的说明,青柳家原是五月夜村的村长,代代提供在水魑大人之仪上跳舞的巫女。 “哼。我才不要把那种冒牌巫女叫来。” “这话又奇了。”龙吉朗的口吻再度起了变化,“青柳家的姑娘历来在水魑大人的仪式上担当刈女之职,可谓出身正统。说成冒牌——” “冒牌就是冒牌。那家的姑娘就没做过像样的巫女修行。” “噢,你的意思是鹤子小姐修行过?” 龙玺哑口无言。鹤子也一样,里处的少女和少年这回是在摇头,像是要为这一点做证。既然如此,鹤子为何就比青柳家的姑娘更适合做巫女呢? “龙玺先生。”伴随着意味深长的语调,龙吉朗探了探身,“首先,鹤子小姐出阁的日子偏偏和水魑大人之仪选在同一天,就算是以婆家的安排为准,也未免令人费解。而且,在出嫁前特地命她担任刈女,不也很奇怪吗?你希望鹤子小姐做的,不是新娘或刈女,而是别的什么任务吧?” 言耶险些惊呼。在水魑大人之仪方面,水使神社比其他三社更具优势。龙吉朗现在要说的话,不正与这原因本身相关? 这么说是一只眼仓…… 鹤子计划要在那座仓内承担某项重要任务。换言之,婚事是伪装。这项任务内容极为特殊,以至于不能托付给青柳家的姑娘,非轻易可替代。所以龙玺才勃然大怒。不过,也许是因为不能说出真正的理由,所以焦躁之气更盛,怎么也压不住火。 一只眼仓为何而存在,连水利合作bbr>社也不知其中的秘密。虽然隐约有所察觉,但对方可是水使神社的龙玺,极难追根问底吧。 然而,竟让自己的女儿来…… 担负这项任务!言耶想到这里,推测龙玺和鹤子莫非不是亲生父女,而是相对疏远一些的关系? “总之,这事没你们说话的份。”龙玺迅速恢复了气势,“由哪个神社承办仪式,决定权在水利合作社,后面的就是那家神社自己的事了。如何取悦水魑大人,想方设法多少也搞出点创意来,难道不是波美地方神社的职责?” “话是这么说——” “别说努力创新了,最关键的宫司自己都乳臭未干,能把重要的仪式搞砸了。这么想想,不断试验反复摸索倒是应该受赞扬吧。” “龙玺先生——” 龙吉朗想说些什么,就听背后有人已把牙咬得咯咯直响。回头一看,原来是水分辰卅正紧闭双唇,横眉竖眼地怒视着龙玺。然而,龙玺佯装不知。 岂止如此,他还进一步出语伤人:“仪式倒是做成了,可又嚷嚷着说什么水魑大人的嘴里伸出只白手啦,湖里有膨物啦……被人说一句生手也是没办法的。” 走廊中另有一位老者,年纪七十五六,像是游魔的父亲水庭流虎。本以为他一定会生气,哪知反倒羞愧似的低下了头。这模样和水分辰卅形成了鲜明的对照。 背对这边的龙吉朗理应看不到两人的反应。然而,只见他不改悠然之色:“怎么说呢,不管到多大年纪,我们也是要继续修行下去的。从这个意义上来说,我们一辈子都是生手。” 龙吉朗拿此话躲过龙玺的责难。但之后他的语气就忽然严肃起来:“不过呢,要说为了把仪式引向成功就能不择手段,那也不是。” “由各家神社自行判断就是了。” “不,某些情况下必须交由水利合作社磋商。” “觉得需要大家的意见了,神社自会提交议题。” “做不到这一点,只管自己任意妄为的话,合作社也是不能坐视不理的吧。” “这是干涉内政!” 两人你一言我一语之际,就听辰卅一声轻咳。 “死在仪式上的神男,并非我家独有……” 龙吉朗与龙玺的对话中断了,众人一齐看向辰卅。 “据文献记载,过去的仪式里也有过在沉深湖失踪或仪式结束后神男死亡的例子。”话至此处,辰卅再次瞪视龙玺,“最近的一桩不就是您家龙一吗?” “少啰嗦!那一次好端端地降了雨,仪式是成功的!而你父亲呢,销声匿迹,仪式也失败了。哪是什么仪式中的一次事故、被吸进了水魑大人的嘴,其实只是害怕得逃跑了吧!” “你说什、什、什么……” 也许是怒火太炽,辰卅的身子开始簌簌发颤。而此时,龙玺则以越发可恨的口吻道:“拜你家所赐,害得咱村里人大热天的,一连一个星期都得戴着斗笠、面巾,还要穿上灯芯草的蓑衣一起求雨。真是搞不懂,我们平时祭祀水魑大人都是为啥呢。” “就因为失败了这么一、一次——” “行啦,作为波美地区的神社,你们那边本来就——” “你们两个还不给我打住——” 龙吉朗刚一介入,龙玺的矛头就瞬时指向了老人。 “开头可是在说芥路。纯粹一小毛孩,只有干的那勾当倒跟大人似的。对了龙吉朗先生,府上是不是有一条对咱家闺女下手的祖传家训啊?” “说、说什么蠢话呢。” 出言否认的龙吉朗脸上也挂不住了,身旁的世路则是面色一变。这么说,芥路的父亲世路年轻时也曾和水使家的姑娘坠入爱河,考虑过私奔?鹤子竟是龙玺步入晚年后生下的女儿? 预感自己会愈来愈深陷于眼前的这场风波,言耶不知如何是好。似乎增仪不成功的话,村民们就要穿戴斗笠、面巾和草蓑祈雨。言耶知道后颇感兴趣,只是这气氛叫人怎么也没法讨问详情,必须想方设法制止争吵倒是真的。 抓到一根稻草也是好的,言耶抱着这样的念头向四周环视了一圈,眼睛停在了一个四十出头的男子身上。游魔正以讥讽的目光注视和室里的众人,而那男子就在他身边。 这是龙三先生吧…… 相关人员中还没见过面的应该只有他了。仅从年纪来看,此人是水使龙三的可能性就很大。 可是,为什么? 言耶感觉可疑的是他的表情,脸上隐隐含笑。不知这场骚动他是从何时看起的,但引人发笑的场面应该一个都没有。然而,不知为何他却开心似的微笑着。 这时,那位可能是龙三的男子背后,现出了一个老妇的身影。说是水使家的族人吧,倒更像是用人。恐怕是找人有事,比如——龙玺。 尽管男子那难解其意的笑容令人介怀,但言耶思忖如今当以收拾事态为先,于是故作大声向那妇人招呼道:“怎么了?是找哪位有事吗?” 众人一齐转向走廊后方看去,顿时把那妇人吓得一哆嗦,不过她立刻就像什么事也没发生过似的,用不带抑扬的语声道:“老爷,晚饭准备好了。” 这一句话竟使围绕着鹤子发牛的风波暂时落下了帷幕。后来才知道那妇人是主事女佣留子。 在言耶看来,龙玺的怒火并未完全平息,但他也有“一只眼仓”这个不愿为人探究的问题,所以才借留子一言,姑且让此事告一段落。 “嗯,好吧,吃饭去了。” 尽管龙玺傲慢无礼,但在他的催促下众人还是移步去了大厅。途中,龙玺在走廊里和那个先前一直在笑的男子说了些什么。根据两人的神态,言耶再次确信男子就是龙玺的次子龙三。 言耶和偲由世路指引,在大厅的中段落座。手捧豪华套餐的妇人很快便一个接一个地出现,熟练地在众人面前摆上饭菜,转眼就备好了宴席,不过居于上座的龙玺身边却是空的。正想着那是不是夫人坐的,就听下座传来嘈杂之声。 当时,大厅的上座坐着各神社的宫司水使龙玺、水内龙吉朗、水庭流虎、水分辰卅四人,接着是刀城言耶和祖父江偲二人,随后是世路当场引见的龙使龙三——那个在走廊里笑个不停的男子、水内世路、水庭游魔三个小辈,而和室里的那对少男少女以及鹤子与芥路的身影则出现在最后面。之所以人声嘈杂,是因为正要给鹤子和芥路安排座位。 见此情景言耶顿时恍然大悟,龙玺身侧原本一定是鹤子的座位。换言之,他对这位鹤子姑娘曾经是如此的看重。 看了看龙玺,只见他一动不动地观望着下座的情况。眼神之锐利,直让人提心吊胆他是否就要开始发怒。然而不可思议的是,龙玺只是在静观。不,并非单纯的默默注视,投向鹤子等人的目光中似乎藏有什么企图。 言耶不露声色地观察着,坐在身旁的偲轻声道:“那个叫龙玺的人,眼神看得人家我寒毛凛凛的。” “刚才的风波不会就这么完了。” “这里会再起冲突吗?” “不,这个看来不会……” 否则龙玺早该乱骂一通了。 下座终于设好了两个新座位,由世路带头举杯,言耶与偲的欢迎会开场了。只是,如此缺乏气氛的宴会还真是少见。只有世路和言耶会扯点话题聊聊,余下能说几句的也就是龙吉朗和偲了。换言之,几乎所有的交谈都是在水内神社的两父子与言耶、偲之间展开的。 不过,众人的模样各不相同。水使龙玺绷着脸,但又时不时地朝鹤子等人的方位瞥上几眼。这举动让言耶感到了极大的不安。不望下座的时候,他常常目不转睛地盯着偲看。也许是因为明天就是仪式,龙玺没有喝自己酷爱的酒,但他那投向偲的恍惚眼神,却给人好色猥琐的感觉。以至于偲也明显流露了嫌恶之色。 水庭流虎和水分辰卅几乎不开口,但流虎还会注意着听言耶等人说话,在要紧的地方附和几声,相比之下辰卅的态度就是漠不关心。同样的寡言少语,却也是相映成趣。 要说对照鲜明,龙三与游魔也是如此。两人都不作声,但龙三是耷拉着脑袋陷入了自我世界,而游魔则是和父亲一起听别人说话。不过与流虎不同,他只是冷眼旁观众人,怎么看都不是参与交谈的态度。 龙三先生到底怎么了?直到刚才为止,他脸上还带着笑容。可现在却像血气衰败一般脸色发青,全然感觉不到锐气。也不怎么动筷子,始终垂着头。这急剧的变化究竟出于何种理由?他的样子为什么会突然大变呢? 言耶忽然忆起阿武隈川说过的龙一在仪式前的状态,想到了一种可能。执行明天增仪的不是龙玺,而是其子龙三。 刚才离开鹤子的房间,前往大厅的途中,龙玺对龙三讲了些什么。如果他说的是执行仪式的重任就交给你了……那么,龙三也和龙一一样,在害怕着什么。 前后对上了。这关键的“什么”是不是水魑大人尚不清楚,但可以解释龙三的突变。只是,他在走廊里露出的笑容含有何意,仍是未解之谜。 下座那边,芥路不停地与鹤子攀谈,看上去就像在唱独角戏,不过鹤子的妹妹——名叫小夜子的另一个少女正替她姐姐代为应答。那少年名叫正一,是两位少女的弟弟。鹤子二十岁,小夜子十七岁,正一十二岁。鹤子显得比实际年纪要小,毕竟是因为她有那么一点异于常人之处吧。也许是为了刚强起来以弥补长姐的那份空缺,小夜子倒是一副大人的模样。 姐弟三人的母亲叫左雾,似已故去。她算是龙一和龙三的姐姐,不过据说是养女,所以没有血缘关系。只有在谈到她的时候,世路会略显痛苦之色。听说战前左雾和京都一个叫宫木的男子结婚去了中国东北,莫非在此之前她与世路之间有过恋爱关系?从龙玺的话和世路的态度,能够做出以上想象。换言之,对龙玺来说鹤子等人虽然不是血亲,但也算是他的外孙和外孙女。 如此还要让鹤子进一只眼仓吗? 母亲左雾的情况令言耶挂怀。为了要神社继承人,把男孩收为养子还好理解,可龙玺却特地招来了一个女孩。这究竟是为什么?总觉得这个秘密一旦揭晓,鹤子和一只眼仓的问题也就迎刃而解了。 宴会期间,言耶悄悄观察了所有人,结果和正一对了好几次视线。言耶最初想也许是这里很少能看到外地人吧。作家这类人不大常见,又穿着与乡村不合的牛仔裤,所以越发稀奇。然而,他没多久就注意到少年的目光里蕴含着一种奇妙的期待。怎么看都是一副对言耶有所求的样子。 什么事呢?为什么要找我这么一个素不相识的人? 踏入波美之地不过数小时,种种疑问、疑惑、疑惧却早已在言耶的脑中团团打转。 这一晚,水使家为言耶和偲在别栋各安排了一个房间。正是建于正房南侧的那三幢别栋的中间那幢。龙玺显然不欢迎他俩,但也不愿把东京来的稀客让给其他神社。这点小肚鸡肠,一眼就能看透。 名存实亡的欢迎晚宴结束,待龙吉朗一行人告退后,龙玺和龙三理立刻就没了踪影。鹤子等人也走了,这让打算和正一说话的言耶略有期望落空之感。如果少年有什么为难之事,自已是很想设法帮他的。 洗过澡,言耶出门纳凉,顺便进了庭院。入浴对长途跋涉后的疲惫身躯是最好不过的,只是刚从浴盆出来,汗就止不住地往外冒。据说在梅雨时节,此地会接连出现高温闷热的天气。看来眼下夜夜难眠的情况将持续一段时间。 “啊,有夜风。呼,泡完澡出来散个步真是舒服啊。” 蹬上主事女佣留子拿来的草屐,言耶一边喃喃自语,一边悠闲地在别栋和正房之间溜达。嘴上说的倒不是假话,之所以含着一点辩解的味道,则是为了被旁人看到时能靠这话来隐隐传达身在户外的原因,装腔作势罢了。因为他别有目的。 一只眼仓…… 只是不太清楚在哪里。抵达水使家时言耶就已看出,正房背后即西面有成群的仓。不过,一只眼仓名为仓,却也不是普通的储物仓,而是极为特殊的一种存在。怎么也没法认为会和其他仓挤在一起。既然和神社一样从深通川引水,那么建在神社与正房之间的可能性就很大了。 但是,这么一来会很显眼吧。 去神社也好,到正房办事也好,中间要是有那么一座仓,来访者即使不想看也会看到吧。选址再怎么深僻也无多大区别。 这么说,是在反方向? 言耶一掉头,启步向别栋后方、南面的山疾行。如此一来,他就想趁正房里有人看到自己之前,快点走入别栋的阴影。 一走过自己的房间,顿时就没了灯光。要说幸运,那就是今晚有月亮所以无须烦恼,虽然这么想很对不起村民。因为天如果阴着,原本就不会举行水魑大人之仪。得蒙月光惠顾可谓顺理成章。 转至第三幢别栋的背后,苍翠的茂密竹林便现了身。一刹那心里有一种被迫玩挡关游戏的感觉。事实上,此处的确散发着“前方禁止入内”的气息。即使是喜好怪异的言耶,若只为散步可能也会就此打道回府了。然而,不管怎么说眼前的景象都透着诡异。他强烈地感到应该去里头调查一番。 言耶注意着脚下步入竹林,视野顿时阴暗下来,驻足片刻待眼睛适应环境,随后向深处行进——然而,无论过了多久也没能从另一侧穿出。以为终于出来了,却是在原先的第三幢别栋的背后。不知为何竟回到了出发地。 奇怪……是有什么机关的吧。 这里恐怕布着类似结界一样的东西。虽然这么判断,但言耶没有驱除它的能力。如果知道结界的种类或手法什么的,还能想想对策,但这不是一早就能轻易锁定的。 “这可如何是好……” 好不容易知道了这个可疑的地方……第三次回到别栋背后的时候,言耶大感遗憾。虽然要费些时间,但也只好改日在查过所设机关的基础上找出破解之法。 言耶心下沮丧,没精打采地返回别栋,途中好几次回头看那竹林。如此这般三步一回头的期间,言耶想起了一件东西。他不禁“啊”了一声,急忙回房间打开包,取出阿武隈川在京都站交给自己的竹筒。 竹筒一侧的断面上有孔,塞着木片栓。里面有液体,看起来就像过去的水壶…总觉得这东西能派上用场。 言耶拿着竹筒再次赶赴竹林,向第四次穿越发起了挑战。结果,他竟然兵不血刃地来到了对面。 这筒里果然是—— 沉深湖的水。要么就是封装着流升之瀑或更上游的源流之水吧。 言耶想竹筒想得出神也只在片刻之间。刚穿过竹林,一座老旧的仓便出现在他眼前。 (这就是一只眼仓……) 或许是因为望着它时在这么想,慢慢地就觉得二楼窗户被关上的对开窗恍若一只眼睛,正死死盯着自己。建在离神社和正房都如此之远的地方,是因为筑造伊始就怀着可怕的目的?抑或是把原先另有用途的仓改造成了这样一件咒术装置? 水从何而来?如果阿武隈川的话没错,水该是从深通川引至一只眼仓的。仓差不多位于南面的山侧,离河相当远。环顾地面,就目之所及看不到管道一样的东西。 可能是埋在地下了吧。 那将是艰难的工程。不过,考虑到仓的秘密,这也是理所当然的。况且神社与村子隔着一条河,所以这点小动作肯定能做到隐秘行事。 (里面没人吧?) 言耶慢慢靠近一只眼仓,忽然萌生了这个念头。他怀疑龙玺曾企图配合明天的增仪把鹤子关进去,那仓里现下想必无人。然而“求求你放我出来”的吼声、“咚咚咚”敲打土门的闷响、“咯吱咯吱”抓挠墙壁的杂音,却像是真的就要从仓里传出来了。 在月光的照射下,妖异无比、浮掠出微污白壁的仓被难以言喻的惊悚气息所缠绕。乌黑沉郁的某物在仓内日积月累,一点点侵入墙中向外渗漏,不知不觉就绽满整个外壁——这一只眼仓就给人这样一种不祥的感受。 走到土门前,就见那里插着硕大的铁闩,铁闩上悬着坚固的挂锁。耳朵贴住门扉凝神静听,身子一动也不动,片刻后隐隐地能听到“哗啦哗啦”的流水声了。 (不,不是……) 水声太过微弱,言耶难以做出判断,只是觉得有。也许是幻听。之前对从深通川引水一事有了解,是这一先入为主的观念,才让脑中擅自回响起了水流的声音吧。 继续竖起耳朵极力倾听之际,有别的声音传来。喀沙……喳喳……感觉有什么东西在动。 (仓里有人!) 他的上臂起了一层鸡皮疙瘩。不是应该没人吗?要说里面有什么的话,只可能是水魑大人啊! (哪有这么荒唐的……) 明知道只是想象,却又没法一下子接受。身体不由自主,眼看就要转身逃跑。 耳朵离开了土门,幸好人总算是留在了当场。 (好歹瞧一瞧里面的情况吧……) 喜好怪异的癖性“突突”地直冒头。不能就这样逃走了。这么想的时候,言耶觉察到一个奇妙的现象。仓内仍在作响。耳朵明明没贴着门,却听得真真切切。而且还来自背后的竹林,喀沙……喳喳……声音越来越近。 (咦?不是仓里的声音啊。) 似乎是意识过分集中在仓内,引发了错觉。可这么一来,从身后走来的究竟是何方神圣…… 颈后寒毛直竖。如果在仓里,无论是什么玩意儿都安全。但要是从正后方的竹林靠过来的,怎么看都是逃无可逃啊。 言耶战战兢兢地回头一看,那玩意儿就在竹与竹之间的阴影处。朦朦胧胧、白乎乎的某物突兀地伫立着,一动不动地窥视着这边。最初以为是幽灵,吓得一哆嗦。不一会儿,就见影子“嘶啦嘶啦”地从竹林现形,不禁战栗起来,莫非是从墓地里爬出来的死人?很快,那东西的全身沐浴在了月光底下,言耶终于认出好像是个老婆婆。可话虽如此却一点儿也没法放心。因为她明显异于常人,头发蓬松不堪,衣衫不整杂乱无章,甚至还赤着脚。而那双目中蕴含的暗光,可以说正是证明她是疯女的最大凭据。 凝视着一步步逼上前来的老婆子,言耶心想她是不是龙玺的母亲呢。如果是,则觉得稍显年轻。也可能是妻子,但如此一来又未免上了点年纪。无论是哪种身份,在这种时候、这种地方言耶可不想与她对峙,而且还只有两个人。 “晚、晚上好……” 姑且先来一句问候好了。万幸,老婆子立刻停下了脚步。 “你……是什么人?” “我、我?” “在山里迷路了?”看来老婆子认定言耶是从南面的山里出来的。大概误以为他是一个偶尔迷路走到此地来的旅客。 也是,他和一个行路的客人确实没什么两样。 倘若认真做一番自我介绍,也不知她能否听得明白,索性就来个顺水推舟吧。言耶正犹豫该怎么回答,老婆子竟“噌”一下逼近身来。 “逃啊!” “啊?” “我不会害你的,快从这里逃走!” “为、为什么?” 事出莫名不免有些恐惧,但言耶对这理由十分介意。 “因为你会被吃掉,被吃得一干二净。” “是、是说被水魑大人吗?” 老婆子圆睁的双目顿时眯成了一条缝。 “你怎么会知道水魑大人的名字?” 先前眸中的暗光里,射出了一抹锐利的光芒。 “哎?” “不是一般的外乡人啊。你……是什么人?” 发现大事不妙时已晚了。言耶觉着对方是疯女人,才彻底放松了警惕。 “不,不,是这样的,你们这儿的水魑大人可是非常有名的。”即便如此言耶仍出语掩饰,就见老婆子满是狐疑的眼神有了些微动摇。 “当真?” “是的。我还听说由水使神社主持的水魑大人的增仪尤其灵验无比。” “可不是嘛,可不是嘛!” 老婆子开怀一笑,突然当场跳起舞来,甚至还用鼻子哼曲伴奏。以郁郁葱葱的竹林为背景,在月光的掩映下翩翩起舞的疯女,这一幕着实诡异。如此阴森恐怖,足可称之为噩梦中的一幅场景。然而,目睹了眼前光景的言耶不禁神志为之一清。 莫非这女人曾以刈女的身份参加过仪式? “对、对不起。” 言耶慌忙向舞得兴起的老婆子招呼一声。假如此人原为刈女、因这一缘分嫁入了水使家,那么她也许知道一些对其他神社的宫司也都会隐瞒的事。 “怎么了?” 况且,就算不去看那惺忪双目中透出的混浊,也该明白她现在状态有异。老婆子极可能一不小心泄露原本绝不会说出口的秘事,虽然这么做对不起她。 “您说不逃离此地就会被水魑大人吃掉,是吗?” “哦……是这样?” “是的。您是这么忠告我的。” “不对,我说的是御仓大人。” “啊?” 所谓御仓大人,是指这个一只眼仓?不过,把“一只眼仓”说出口到底好不好呢?言耶很困惑,担心又会打草惊蛇,最好是让对话稳妥地进行下去。 “和水魑大人不一样?” “什么一样不一样的,水魑大人吃的是……一只——” 喀沙、喀沙……竹林那边传来了新的动静。有人在林间行走,而且那声音正渐渐往这里靠近。 “嘘……”言耶急忙向老婆子做了个在唇前竖起食指的动作,示意她别出声——同时也包含另一层意思,即不要说出自己的事。随后他敏捷地躲进了一只眼仓的左侧。那里照不到月光,不在竹林中来人的视线范围内。 脚步声径直到了老婆子跟前。 “又溜出来了,下次我.要把你关进禁闭室!” 听到了龙玺那半是焦躁半是认命的声音。棘手之时,来的偏偏又是棘手之人。倘若被发现,一定会被赶出水使家吧。 “而且我都说了不许来这里!” “刚才……有一个行路的年轻人。” “什么?” 老婆子干脆说出了口,言耶的愿望落空了。 “那是个好得不得了的男人……” 言耶一阵心惊肉跳。问出具体长相的龙玺要是想到了自己,肯定会搜查四周,绝对会瞧一眼仓的侧面和背面。这么一来,要一直躲下去可就难了。只能往山里走,但一身浴衣的又能逃到哪儿去呢?最关键的是,就算策划这样一次逃亡,只要一查别栋就全完了。 “所以呢,我就想怎么着也要留住他。” 老婆子的话和实际情况正相反。是忘了曾说的话,还是当着龙玺的面要做一番掩饰呢? “男人的话不行。这个你也——” 应该知道……龙玺似乎话到一半就住了口,也许是认为老婆子现在理解不了。 “好了,那男的怎么了?” “我想留住他。请到我们家来,等什么时候——” “话说这男的是从哪里来的?” “从御山。” 听着两人的对话,言耶开始轻手轻脚往后退,他打算姑且移到一只眼仓的背后。如果龙玺查看仓的左侧,自己就能趁机从右侧逃进竹林。无法预测老婆子那时的行动和反应,所以对这项计划着实没有把握。不过总比什么也不做,站成一根木桩强。 “从山里?在这种时候?” “旅客嘛,在翻山的路上迷了路。” “去哪儿了?” “仓对面。” 言耶听见老婆子微弱的回答声时,正好来到仓的拐角。只能不管三七二十一绕过仓的背面,冲进竹林了。 恰是言耶来到一只眼仓背面之际,龙玺突然朝左侧一瞥。 “那家伙是什么装束?” “是和服吧。” “和服?” “像浴衣、睡衣一样的……” “哪个傻瓜会穿着浴衣进山!” 龙玺似乎这才想到一切只是这个疯女人胡言乱语。老婆子还想主张些什么,龙玺时而劝解、时而发火,好说歹说把她领回了正房。 (哎呀呀,好险!) 言耶如释重负,从仓背后窥视了一会儿竹林,以防龙玺独自返回。这点警惕心还是要有的。 他判断已无大碍后,疾步赶往别栋。由于和主屋不在一块儿,言耶得以不被任何人发现地进了房间。放下心来也只在一刻间,还没等他开灯,隔壁的门就“唰”的一声被打开,一条人影冲了进来。 (见鬼!被人抢先了一步!) 言耶钦佩对方比自己高明不止一筹之余,又拼命思索该如何当场搪塞过去。就在这时—— “搞什么嘛!你到哪儿去了?”是偲的声音,“人家洗完澡回来,就看到屋子里空空的。” “是祖、祖父江小姐?” 那背对着灯光浮掠出的人影,确是女子的形态。言耶慌忙打开房灯,果然看到了偲担心而又恼怒的脸庞。 “不是我还有谁?还是说有人约好了一入夜就会摸进这里来啊?” “怎、怎、怎么可能!” “哼,但是《猎奇人》的报道里总说你有过好多这样的事啊,是不是?” “我说你……说那个报道不可信的人不就是你?” “人家当然是相信老师的。” “呃,这可要多谢了。不,不是这个事,其实——” 言耶讲完在一只眼仓的经历,偲抱怨了一通为什么不叫上自己后,告诉他那老婆子是龙玺的妻子汩子。偲说这是她在宴会后帮忙收拾的时候,从水使家的女佣和村里过来打下手的媳妇们那里打探来的消息。汩子是原村长青柳家的女儿,听说果然是做过刈女。 “听传言,龙玺说她会成为超越刈女的存在,结果把她娶进了门。” “感觉她有点痴呆……” “好像从很久以前就开始啦。所以不是岁数的关系,而是在这个神社长期操劳的缘故吧。” “多半是的。作为过去的刈女、龙玺的妻子,种种不愿知晓的事情也一定是知道了不少。” “嫁入了一个可怕的家门啊。”偲流露出打心底里这么想的表情,只见她嘴咧得越发厉害,“听说她最近痴呆情况很严重,一直被关在仓里什么的。” 说起来,龙玺是威胁过下次要把汩子关进禁闭室。言耶道出此事后,偲可能是对那座仓在意起来了:“那么,难道是一只眼仓里……” “不,我觉得里面没人。只是,从汩子夫人的言行看,那仓里藏着惊人的秘密应该是不会错的。” “明天的仪式……没问题吗?” 偲担心的自然不是仪式成功与否,而是全然有别的另一种恐惧——莫非会发生什么不祥之事的恐惧。 偲软磨硬泡,说一个人睡害怕。言耶好不容易把她打发回隔壁的屋子,立刻钻进了被窝。然而,睡意迟迟没能到访。每隔五分钟隔壁就会传出偲的声音:“老师你还在吧?”但即便除去这一因素,他也是辗转难眠。 不久,偲问话的间隔变长了,直到彻底化为“老师,稿子呢?”“老师,你好过分!”之类的梦呓,言耶仍是神志清醒。 并非因为邻屋的吵闹,而是因为他自己也不得不认为,明日水魑大人的增仪怕是不会风平浪静了。 第十章 神男命丧水魑大人之仪 “老师!有案子啦!”第二天早上,刀城言耶被邻屋这一声吼惊醒了。 “什、什么!”他想也没想就一跃而起、拉开隔扇,原来是祖父江偲正在被窝里叫唤。 “服了你了……” 言耶洗漱完毕,溜达着去了神社。今晨的天空也是一副早早就能看出晴天征兆的模样。由于重藏在境内打扫,就和他站着说了会儿话。这才知道仪式前水利合作社的人会聚在一起吃早饭,不由得担心别一早就起什么冲突。 在周围随便散了会儿步回到房间,偲仍在酣睡。见此情景,言耶悄悄坐到她的枕边,耳语一般说起了怪谈故事:“三叉岳上啊,有一个关于怪物‘追踪小僧’的故事。” 没多久,偲嘴里发出了“嗯嗯”的哼哼声。一发觉她有醒转的迹象,言耶就迅速回到邻屋,隔着隔扇拿若无其事的语气呼喝道:“祖父江小姐,天都亮啦。” “嗯……哎?老师都起来了?” “早就起来了。” “啊,那我也起来。昨晚明明觉得会怕得不能入眠,可是不知不觉地就睡着了。老师睡好了没有?” “马马虎虎吧。” “我好像睡得挺沉的,而且还做了各种好玩的梦……” “这就好。” “可是,不知道怎么搞的,今天早上……做了个很可怕的梦,不,是梦里在听人说话,好像……” “噢,很有趣的体验嘛。” “一点也不有趣!被一个孩童怪物追着跑……” 言耶苦苦忍笑,打了声招呼说自己要先赴早餐的会席,就此离开了别栋。 “早上好。” 走进昨晚的那间大客厅,只见全体人员都到齐了。 “啊啊,早上好,睡得好吗?” “早上好。昨天让您受累了。” 水内父子(龙吉朗、世路)即刻给予了亲切的回应,但别人都保持沉默。流虎微微一笑还了礼,游魔则面无表情地以他轻收下巴的独特方式回以问候,所以当场算是有半数以上的人做出了反应。 不见鹤子等人。大概是因为与昨天的晚宴不同,今晨是水利合作社的聚会吧。话虽如此,大家却又不怎么交谈,只是默默地用着早饭。 言耶不露声色地观察了一下龙三,他的脸色还是很差。一定是没怎么睡好觉。然而,不可思义的是,似乎谁都没在意他的模样,没放在心上。世路问过一次:“你身体不舒服吗?”但也只有很平常的对话。 (增仪不是由龙三先生执行?) 言耶侧头不解,莫非是自己的推测错了?就在这时—— “早上好!” 偲精神抖擞地进了大客厅,向她还以问候的果然只有龙吉朗和世路。众人用完膳,龙玺缓缓地开了口。偲还在吃,不过龙玺似乎一开始就没把她放在眼里。 “这次的水魑大人增仪,将由龙三主持。” 全场登时哗然。大家跟暗想“果然如此”的言耶不同,都明显流露出震惊之色。换言之,水利合作社直到前一刻都不知情。 “胡闹!”昨日风波时也几乎岿然不动的龙吉朗,有点着慌,“到了当天早上,才突然说这样的话,再怎么说也太乱来了吧。” “以前聚会时,你好像一句都没……” 世路接着叙述意见,但话到一半龙玺就以不容分说的态度道:“水使神社承办今天的增仪,是由水利合作社正式决定的。你们不都审慎地接受了?” “话虽如此,随便更换神男会让我们很难办?。” “为什么不事先说呢?” “冈为我是昨天晚上突然决定的。”这次龙玺倒也回应了世路的质询,只是这回答未免太目中无人。 “怎么能……” “总之,龙三将担任神男。” 龙玺抛下这句如同宣布“此事已定”的话,匆匆离席而去了。 “龙三君,这么突然的变更,你可知情?” 世路质问当事人。虽说是水使神社的继任人,但对年少于自己的龙三,要比对其父龙玺好开口得多。 “没问题的,我正式做过祓禊了。” “哎?也就是说……” “别看父亲那么说,其实决定由我家主持增仪没多久,他就说由我来担任神男。” “为什么不在聚会的时候,把这事告诉我们?” 龙吉朗一问之下,就见龙三面露为难之色:“这次的旱情非同小可,必须让增仪成功。父亲老早以前就在等待这样的机会。他的想法是,趁严重干旱的时候硬让我来担任神男,把我立为所有人都认可的水使神社的下任宫司……只是,有哥哥龙一的那件事在。” “是怕水利合作社反对啊。” “是的。大家会说这次无论如何也得由父亲出马吧……” “那是自然,深通川都那样了……” “同样的机会下次再来,就不知要等到几时了。” “话虽如此……”龙吉朗长叹,“水魑大人之仪为何举行?龙玺迷失了这个最重要的东西。既不是为了承办仪式的神社的成长,也不是为了让神男积累经验。一切的一切,都是为了波美地区的安宁和丰登。” “正如您所言……”龙三深深垂首。但无论如何也很难认为他会因此卸下神男之职,由龙玺代为执行增仪。 “嗯……”想必龙吉朗等人也明白这一点。水利合作社的众人虽然绷着脸,但已呈现出不得不接受龙玺擅自决定的氛围。 “没意义了!”游魔突然啐道,“都忘了仪式本来的意义,光拘泥一个形式,这种增仪到底还能指望它有多大效果?” “话是这么说,但不能不做啊。” “说起来,我们这个水利合作社早就不起作用了。” “喂,怎么跟龙吉朗宫司说话呢?”沉默寡言、看上去为人温和的流虎,也口气严厉地责备起儿子。 “哪里哪里,流虎先生,游魔的指摘也十分在理。今后的时代,古老陈规将会变得难以通行吧。这一点我等也必须做些思考,另外还得请下一代的他们也多多努力。不过呢,如今最大的问题是眼前的这场增仪我们该怎么办。” 龙吉朗最后的话是对着游魔说的,然而这位当事人却突然站起身来。 “我要退出。” “你、你在说什么?” 面对吃惊的流虎,游魔举起右手,像是在说后面还有话要讲。 “我不是要退出水利合作社,番水制度是绝对需要的。但是,我毫无兴趣参加一个形同虚设,或者说是私物化的仪式。” “等一下!番水制度和水魑大人之仪可是一个藕断丝连的关系,所以——” “这话没错。可我们却在藐视仪式本来的意义。这样的仪式究竟还有多少价值?” 游魔将疑问抛给大家之后,便要走出大客厅。 “等、等一下,游魔……” 到达走廊之前,游魔回过身来。但这绝不是针对父亲的呼唤做出的反应。只见他望着世路:“我去看一看鹤子的情况就回。芥路一定也很担心她吧。” “啊啊,是啊。拜托了……” “明白了。”游魔向垂首的世路一点头,消失在门外。 “龙吉朗宫司……” 眼看流虎就要下跪谢罪,龙吉朗宽慰道“这有什么”。随后他接道:“不说这些了,流虎先生、辰卅先生,我想这里就交给龙三吧,你们以为如何?他也不是一个完全没经验的生手嘛。我想听听你们二位的意见。” 流虎和辰卅不约而同地看了看龙三。而龙三本人则依旧脸色不佳,略微低着头一声不吭。 “没问题吗?”流虎低语道,听口气也不知是在问龙三还是在问在场的所有人。 “龙玺宫司好像自信得很呢……”相比龙三的态度,辰卅似乎更关心龙玺的反应。 “确实啊。不过,归根结底还是龙三本人的问题。” “我没有跟流虎先生唱对台戏的意思。但我还是认为这是水使神社的问题。”说出此话的辰卅,脑中浮现的也许是被认为在二十三年前的增仪上误入水魑大人之口的父亲辰男。 “总之……现在你的想法就变得很重要了。” 受龙吉朗这一深究,龙三缓缓地抬起了头:“说实话,我很不安,也有所犹豫。其实祓禊期问我也在烦恼。但是……这原本是我们水使神社源远流长的重要仪式。我必须去做——不,就由我来做!” 最后的话说得斩钉截铁,仿佛是要甩脱直到现在都残留不尽的迷茫。但言耶忍不住觉得,在这决心的背后,龙玺更为强大而明确的意念所起的作用,远较他本人的意志多。 然而,听了龙三本人的表态,龙吉朗似乎心下略安:“好,既然如此那就这么办了。直到仪式结束为止都不要马虎,好好干!” 这时,重藏露面了,说是就快到村里人把水魑大人的供品搬来的时候了。 “我和你们一起去行吗?” 言耶提出申请,龙吉朗爽快地答应了。 出了正房,一行人去的是建在拜殿侧旁的一间工场似的小屋。奇怪的地方就会有奇怪的建筑,言耶觉得不可思议,往里瞧了一眼不由得吃了一惊。因为他看出里面正在制作用于仪式的樽。 “这里是……” 就在他感慨地环视屋内时。 “工房殿。”冷不防从樽背后冒出来的龙玺得意扬扬地答道。和之前的他相比,总觉得气质上像是换了个人。 “很辛苦啊。全都是手工制作的?” “那是当然。沉深湖的舞台、看台、码头、还有游船,所有东西最初都是在我们水使神社做的。” “啊,是这样啊。” “我们就是这么的重视水魑大人的仪式。” “这么说,大家也都——”他的目光扫向其他宫司,只见龙吉朗苦笑,流虎低着头,辰卅则把头扭向一边。看这反应,言耶觉得自己似乎问了个不怎么妙的问题。 “不,水内神社光是制樽就耗尽全力了,,其余东西都是托这里办的。”龙吉朗满不在乎地道出了实话。 “水庭神社没有这等程度的设备。”流虎自嘲似的嘀咕了一句。 唯有辰卅揶揄道:“远在十99lib?多年之前,水使神社就没法再向其他神社的仪式提供樽了。” “你说什么呢!”龙玺当即反击,“明明你自家连个樽都集不齐,完全依赖我们!” “老传统罢了。能自力更生备好樽的水内神社另当别论,做不到的水庭神社和我家则要从你那儿高价买樽,就是这么规定的。要是请村里的工匠,还能更便宜一点呢。” “这樽不一般,不是谁都做得出来的。堂堂一个宫司,难道不晓得制樽本身就是仪式的一部分?” “那若不好好供应这些重要的樽,我们就难办喽。还是说怎么着,光顾着做酒樽了,完全没时间制作米樽、地樽、山樽、海樽、宝樽了?” 辰卅这句“光顾着做酒樽了”恐怕是对龙玺嗜酒如命、好耍酒疯的一种讽刺。 “你、你、你在胡扯些什么!”龙玺勃然大怒。先前感受到的“不一样之人”的气质,已然完全淡去。 水使龙玺与水分辰卅二人,多半平日里就是冤家对头。不光是因为他们的神社在水利合作社中,处于一个等级最高、一个等级最低的关系,想必以往还曾有过什么芥蒂。能想到的毕竟还是辰男的那件事。 “你们两个还不给我打住?这可是在重要的仪式之前!” 做仲裁的龙吉朗也略显出难以应付的模样。也许是想着还是马上进行准备、转移二人的注意力为好,他向重藏问话道:“村里人还没到?” 不久,堆积着水魑大人供品的拉车,开始一辆接一辆地来到工房殿前。从清酒到谷物、蔬菜、野味、山菜、水产以及村民们的手制生活用品,摆得车上满满当当,从中再次窥见了人们对水魑大人的信仰之深。 龙玺一样一样地做着确认,进行了全部的拣选工作。酒分几种,他仔细地品了香尝了味。至于蔬菜和水产,则似乎是检查新鲜度和损坏情况。其中特别精挑细选出来的东西,被收在一个带盖子的、像长匣一样的箱子里。蔬菜里检查的是南瓜和萝卜,水产里检查的是鲍鱼和海蕴,于是言耶想这些就是神馔吧。 只是,这时候龙吉朗开始管这管那、多嘴多舌起来。 “南瓜太小了,没看见芜菁的根大小不一?” “裙带菜少了点啊。” “这里的萝卜两根都太细了,必须挑更粗的过来。” “葫芦是越大越好,但这个色泽不佳。” 意外的是,龙玺没有发火说“吵死啦”。他就按龙吉朗的指示,老老实实地重新挑选神馔。话虽如此,要说因为是经验丰富、年纪最长的宫司提的意见,所以对其敬重有加,却怎么也看不出来…总给人一种不负责任的感觉。 (难道说神馔并不比放在樽里的供品重要?) 言耶侧头不解。热心尝酒或许是因他好饮,但含进嘴里的酒可都好端端地吐出来了。就算此人不是神男,这行为也是理所应当的。之后五个樽里的东西,似乎都做了严格的挑选。然而,他对待最关键的神馔的态度,就像全权委托给龙吉朗似的,这究竟是为何?反过来说,龙吉朗为何要加以干涉呢? 言耶猛一回神,发现重藏在工房殿的角落里一动不动地守望着两位宫司。昨夜风波之时,老爷子也是不知不觉就站在了走廊的一角,静观着一切。这个人绝不出头生事,却对水使家发生的一切都了如指掌,也许他就是这样一个人。 长匣装满后,龙玺指示村民从最初的酒樽到最后的宝樽,按顺序将另行分拣出来的供品放入其中。待六个樽被充分填满后,由他自己钉上了盖子。接着龙玺把村民两两分组,一组分配一樽,让他们小心翼翼地运入拜殿。 拜殿的大祭坛前,从右依次并排安放着酒樽、米樽、地樽、山樽、海樽、宝樽。樽前摆着龙玺自己搬来的长匣,盖子被慢慢地打开。感觉那盖子就像釜盖或锅盖,附有两个细长的把手。因此,倒过来一放,把手就成了支撑腿,正好是一张状况良好的置物台。 从匣中取出的神馔被细心地置于台上,蔬菜有较细及较粗的白萝卜各两根、大南瓜一只、圆溜溜形状整齐划一的芜菁根两个,水产有大量的裙带菜、一把海蕴和优质的鲍鱼,山珍则有猪肝,以及村民做的巨型葫芦瓢。最后还供上了高脚食案,其上摆着内装清酒的一合酒壶、把米堆作山形的一合枡以及盛有盐的盘子。而龙三则捧着一把大菜刀坐在高脚食案前。 到目前为止都允许参观,但接下来将由宫司和神男诵咏祝词,于是言耶等人被请出门外。 “别看龙玺那样,一到仪式上还是很不同的。”龙吉朗感佩道,也不知这话是想对谁说。 于是言耶确认道:“是因为老于此道?” “啊啊,就是这么回事。和平常一比,气质完全不同呢。” 听对方这么一说倒确是如此。在工房殿遇见时的龙玺,明显给人一种威严之感。尽管后来和辰卅拌了几句嘴,回复到了相当鄙俗的状态,但毫无疑问,在与龙三入拜殿闭门不出之前,他又一次带上了独特的气质。 “相比之下,龙三先生还没恢复过来吧?” “嗯……看到挑选神馔和供品的具体场面,一下子紧张起来了吧。” “说到那个神馔,比起供品来,龙玺先生挑的时候,有一点……” “马虎?” “不,不,当然没到那个程度——” “刀城言耶先生……你是叫这个名字吧?” “是,是的……” 龙吉朗凝视着言耶,微微一笑:“年纪轻轻,观察力倒是很敏锐啊!” “哎?不,哪里哪里,啊哈哈,谢谢您的夸奖,” “哈哈哈,你是个老实人啊。” 见龙吉朗笑得开怀,之前一直规规矩矩(是还困着吧)的偲突然有了开讲言耶侦探故事集的意思。 “正是正是。凭借那敏锐的观察力,刀城老师——” “祖父江小姐,现在说这种事——” “出色地解决了形形色色的怪案——” “我都说啦,没头没脑地说什么——” “在好多好多的破案故事里,我个人推荐——” “好多是多少啊?再说了,你哪有知道那么多,还能给别人推荐?” “啊,这么说,老师你还有没说过的案子是吧?” “呃……” “嘻嘻嘻……真是不打自招啊,刀城言耶!” “你这是在学谁的样啊?” “那我就在今天晚上,来听你细细分解吧。然后,如果故事有趣,就在《书斋的尸体》上开始连载,请您多多关照啦!” “我说你……” 呆呆地看着两人拌嘴的龙吉朗,此刻再度愉快地笑出声来。 “听说这闺女是当编辑的,哎呀呀,一个姑娘家的,倒是很能干啊。” “哪里哪里,还没到那个——” “您别太夸她了。这人很快就会蹬鼻子上脸的。” “老师,你刚才说什么呢?” “呃,不是……” “啊哈哈哈!”龙吉朗开怀大笑,这次轮到言耶和偲发愣了。 “简直就像小两口说相声嘛。” 龙吉朗话一出口,偲立刻满脸通红低下了头,说了几句托词,转身离去。 “你怎么啦?”言耶望着偲的背影摇头不解,接着猛一回神,再度面向龙吉朗,“真对不起。这人突然就跑了——啊,肯定是上厕所去了。” 这推测实在是驴唇不对马嘴,偲要听见了会不假思索地痛殴他一顿。 “呼……”龙吉朗饶有兴趣地打量着这位刀城言耶。 “那姑娘可也够呛啊。” “嗯?您说什么?” “啊,是在说我们这边的事。”此处,龙吉朗的神情转为严肃,“你似乎在民俗学上颇有造诣,那是否对波美地区也做过一番调查?” “我并非自己习得,而是当初预定要来此地的阿武隈川前辈告诉我的。而前辈似乎也是从出入此间的宗教人士那里听来的。” “哦,是那个京都神社的后人啊。” “您知、知道阿武隈川乌?” “啊,我不认识。他是通过中介人与水利合作社谈的。” 得知对方与阿武隈川并无私交,言耶姑且是放了心。 “强人所难了,实在抱歉。对你们来说这仪式事关重大,而我们这些毫不相干的外人却要来参观——” “哪儿的话,这种事没关系的。偶尔有外人看着,我们也能受点刺激。” “越是代代传承的仪式,就越可能一不留神而流于形式——您是这个意思?” “从远古流传下来的陈规,各有各的意义。当然随时代的变迁,也会有一些不得不做出改变的部分。但是,藐视原来的规矩、任意妄为的话,就不是本末倒置那么简单的事了。” 很抽象的说法,但多少能听出是在对水使神社的一只眼仓进行忠告。那么接下来该如何打探情况呢?言耶正盘算着,龙吉朗已迅速转换了话题,大概是觉得刚才起的话头不太妙。 “你是否知道,执行水魑大人之仪的神社是由水利合作社决定的?” “知道,我听说是轮流担当。” “不过,四家神社并非公平友好地依次轮流。而是根据当时所要求的增仪或减仪的内容,请被判定为最最合适的神社来承办仪式。可称本社的水使神社的宫司,为何不代表大家来担任神男一职呢——你对此没有疑问?” “最初我是觉得疑惑。四个村有四家神社,掌管番水制度的水利合作社又介入其中,自然而然地就形成了分担制,这一点我能理解。然后——”言耶吞吞吐吐起来,龙吉朗则点点头,像是在鼓励他“没关系说下去”。 “我想,莫非是因为水魑大人之仪也存在一定的生命危险,所以才会有此用心,不让这危险集中于一家神社……” “是指有时要在暴风雨中执行的减仪吗?” “我听说,减仪时是自然的威胁,增仪时则是来自超自然的恐怖……” “噢,连这个也知道啊。” 龙吉朗的眼神锐利起来。八十来岁的年纪,加之慈祥老爷爷的气质,在四位宫司中龙吉朗最令人感觉亲切。但毫无疑问,他毕竟是“那边”的人。 从黑哥那儿得来的信息还是别说太多的好。 言耶反省了自己的疏忽大意。不只是阿武隈川说的那些,根据来到此地后所见所闻的种种事情,也足以觉察出四家神社之间有隙。 应对须得更谨慎一些啊。 他正这么想着,龙吉朗表情略显凝重的脸上忽然绽放出笑容:“水魑大人之仪一直做下去的话身子会吃不消,这个理由确实存在。不过吃不消的不光是自己的身体,还有家产。” “嗯?这是什么意思?” “如你所见,那六只樽很大。” “是啊。酒的话能放好几十升吧。” “不过要是碰上大酒量的龙玺,不用一个月就能喝完。” “噢,好厉害!”本想问“听说他酒后无德会耍点酒疯是吧”,一瞬间又咽了回去。 “这酒产自滋贺有名的藏本,另外水产来自和歌山的渔夫镇,山菜和兽肉来自邻近山村,全都是特意从外面买来的。米和蔬菜是波美的,但也反复进行了精挑细选,可是很吃力的。” “啊,出这个费用的莫非是……” “正是,举行水魑大人之仪的神社必须负担所有的费用。” 到底要多少钱呢?况且,物品数目不止那六只樽的容量。仅是粗眼一瞧,就能看出拉车运来的东西比实际的供品多近一倍。考虑到连这些也都是被精心挑选出来的,费用一定不菲。 “当然啦,四个村子会有捐赠过来。但神社方面的负担还是很大。” “那么大的量,每样东西的质量又要很好的话——” 又不是要言耶付账,可他却开始害怕知道费用的总额了。 “并不是所有东西都会作为供品奉上,所以剩下来的可用于日常生活。但是这就和一次性买了很多东西一样,怎么吃都吃不完。结果,差不多都会分给村里人。” “也就是说神社留不下多少喽?” “也是出于这方面的原因,所以呢,就变成了由水利合作社商议决定每一次由哪家神社来执行仪式。”龙吉朗轻叹一声,“以前啊,只有神馔,没有什么樽里的供品。” “与时俱进变得奢华起来了?” “怎么说呢,也有种种内情吧,不过是有点多了。” 连极具现实性的隐性理由都告诉了自己,言耶十分欣喜有了新收获。而另一方面,对方似乎高明地避开了一些不方便谈的问题,则又令他不满。 (被巧妙地牵着鼻子走了?) 感觉如此,可奇怪的是并不生气,是因为龙吉朗的品德吧。况且,四位宫司中最合作的人就是他,也只有他。如果找流虎攀谈,他也一定会回应,只是看那沉默寡言的样子就觉得很难打听出有用的信息。 这时,龙玺从拜殿现身了。 “已准备就绪。” 就连龙玺看上去也有些紧张。不过,在重新将待机的村民两两分组,指示众人把长匣和六只樽搬出拜殿的期间,他又立刻恢复了傲慢之态。 言耶与龙吉朗交谈的期间,来了一位年轻姑娘和一个三十五六岁的男子。龙玺正要叫这两人好好地站在自己身边时,模样稍稍显出了异常。 “你小子为什么在这里!” “岳丈他也快上年纪.99lib.了,所以想让他退隐江湖——” “我可什么都没听说!” “不好意思。老人家好像落枕了,今早一个劲地说脖子痛,所以就由我来代替了。” “喂,一下子去干船夫的活……” “您的担心理所当然,不过这一点没问题。我想岳丈的这个班迟早是要接的,所以做了很多相应的练习。务请您多多关照。” 男子深深垂首,龙玺虽有不满,但也许是一时间无言以对吧,少有地支吾起来。 “那两位是?” 言耶一问之下,龙吉朗答道:“那姑娘是青柳家的富子,这次的刈女。青柳家呢,是以前的村长。家里的姑娘代代出任刈女。那男的是村里经营酒铺的清水家的赘婿,名叫悟郎。这家的男人呢,代代负责船夫之职。本来应由他父亲出面,看来是换代了。” “龙玺先生好像不太满意啊。” “事先没接到通知让他很不痛快吧。而且呢,来的还是那个男人。” “悟郎先生有何不妥吗?” “啊,不……不过现在再因为船夫的人选掐架,让仪式延迟可是不行的,都准备到这个地步了。” 龙吉朗的措辞令人介怀,不过情况正如他指出的那样。 龙玺一脸不痛快地将青柳富子和清水悟郎列于身侧,让两个村民抱起长匣排在后面。其后又有一个两人组,手上拿着别的匣,于是言耶问道: “那里面是什么?” “是水利合作社演奏用的各种乐器。” 在那六人队列之后,龙玺从酒樽开始,依次排好分别被装在一辆拉车上的六只樽。然后,龙玺本人和龙三在前方领头,水内龙吉朗与水庭流虎跟随,接着是水分辰卅与水内世路,各自两两并行。 言耶跟在最末尾载有宝樽的拉车后,偲忽地在他身旁冒了出来,也不知是何时回来的。 水利合作社六人、刈女和船夫、持神馔长匣和乐匣的四人、六辆拉车两人一辆、言耶和偲,一行共计二十六人离开神社,开始逆深通川而行。 走在曲折重重的河沿小道上,二重山的山貌逐渐变得清晰可见。奈良的三笠山正如其名“三笠”一般,叠了三层山。然而二重山却丝毫不见此特征。从这层意义而言,就是一座普通的山。不过,险峻的山体表面满是凹凸不平、粗糙不堪的岩场,这景象轻易就制造出了一种令人望而却步的独特氛围。从不久便在深通川上游出现的、如屏风一般耸立的数块巨型奇岩,就能深刻地感受到这一点。 奇石丛生之所是河的终点。再往前便化为了沿山之斜面而下的急流,而山道则向川流的左方继续延伸着。 “这个……可不好办啊。”仰望着浮于眼前的陡峭山道,言耶不由自主地嘀咕道。 “第一个酒樽,一定要留神看好!”上坡没多久,龙玺便特意回头提醒道。 一行人中最受累的应该是两人一组运樽的那十二位村民吧,如果头一个樽滚下来,其余五个樽也难保。搬运人员中自然也会出现伤者。 “如果是减仪,可就更要当心了。” “减仪的时候,多半都是在下暴雨吧。”许是想象了一番具体的场面,偲的脸上现出了难以置信的表情。 “想必从沉深湖里溢出的水量也非同小可,弄得不巧水流还可能漫延到这条山道来。” “在那种状况下还要搬这样的樽……简直是有点不正常——” “喂喂……” 尽管两人拖在后面,但这话也可能被抬宝樽的村民听见。言耶慌忙责备偲,于是偲压低了声音:“说起来,黑前辈曾经讲过增仪比减仪还可怕。” “嗯。不过,这终究是站在神男立场上来看的吧。对抬着匣和樽上山的村民来说,情况还是相反的。” “这倒也是。” “小心起见,还是稍稍拉开点距离比较好。” 然而,由于其他原因言耶的不安成了杞人忧天。 最初还和言耶搭搭话的偲,不久便频频陷入沉默,一点点开始掉队。言耶总是等她赶上来后再往上走,但渐渐地连这间隔也长了起来。换言之,就算不故意远离樽,两人也是不断地被越甩越远。 “老师……人家……” 也不知是在第几次,言耶等偲爬上来后刚要迈步,就听她上气不接下气地发火。 “人家正想着总算跟上来了……老师就这样准备往上走……太过分啦!” “哎?说归说,可要是一起在这里休息,就永远也爬不到顶啦。” “老、老师……” “怎、怎么啦?” 从偲的表情和语气,言耶预感她会说出耸人听闻的话,当即摆好了临战的架势。 “人家比那个樽要轻对吧?” “不、不行的!背着你往上爬什么的……” “啊,老师果然是这么想的呀。” “哪、哪有……” “不都爬完一半了?” “既然如此,后面也就一半路程了,加油加油。” “哎?” “祖父江小姐,这可是采访旅行。是工作对吧?” “不包括这样的登山活动!” 言耶叹息着仰望山道。队首的龙玺等人都越过了三分之二的地方,如此下去将越拉越远。 “那好,你就在这儿等着,怎么样?” “……” “那些村民是不参加仪式的,很快就会下来。你说明一下情况请他们和你一起下山,不就放心了吗?” “可、可是,在村里人下来之前……” “再拖拉下去,可就不太好办了。” “在这、这么荒凉……” “等赶到沉深湖那边,仪式可能都开始了。” “恐怖的地方……” “无论如何我都想避免这种情况。” “我一个人……” “如果不在仪式一开始就参加,到这里来就没意义了。” “不得不这样等着……” “好了,就这样了。我去去就来。” 言耶举举手,向偲微微一笑后,精神抖擞地沿山道飞奔直上。 “刀城言耶大蠢驴!不是人!大恶鬼!” 身后响起了怒吼声,但言耶几乎充耳不闻。他的大半意识已然投向了水魑大人之仪。 攀完陡峭的山道,眼前豁然开朗,现出了如湛满浓绿色水的沼泽一般的沉深湖。言耶进入的地方刚好对着码头,最后的宝樽正在往游船上装。 “赶上了……” 刚要径直向船走去,就被指挥载樽的龙玺逮个了正着,他轻轻一扬下巴,像是在说“你给我那边去”。 放眼寻找龙吉朗等人,发现所有人都已抵达看台,而刈女则端坐在舞台上。船侧除龙玺外还有船夫,稍远处可见龙三伫立的身影。 “就要开始了呢。”言耶若无其事地开口道,就见龙三的双肩猛地一颤。看来直到上前搭话为止,龙三都没有注意到言耶的存在。 “嗯……” “像这种仪式就算再有经验,也还是会紧张的吧。” 在水利合作社里,就数与龙三说得少,几乎没交谈过。在水使家的时候,倒也不是没有说话的闲暇,但由于这人神经太过敏感,多少有点顾虑。即使是现在,其实也没多大变化。只是,言耶不愿放过在仪式前能和他说上话的唯一机会。 “不过,像祭神仪式这种事,原本就该始终抱着是头一次做、而不是已经习惯得紧的心态来面对呢。” “水魑大人之仪,更是如此。”龙三语气冷淡地低声道。 “我听说增仪比减仪更可怕——” “这次的增仪,尤其如此。” “因为深通川的枯水很严重啊。据说跟往年的干旱比,今年也箅是非常严重的……” 然而龙三没在听言耶讲话。 “性命攸关……” “哎?” “这场增仪……” “所谓性命攸关,其中是否含有什么比‘增仪中的水魑大人很可怕’更为深层的意义?” “嗯,以我的命——” “龙三你在干什么!”这时传来了龙玺的呵斥声。言耶转眼看去,见龙玺正在游船前瞪自己。 “神馔和供品准备就绪,身为神男在这种时候磨磨蹭蹭的,还做不做事了!” “是。我这就去。” 龙三轻施一礼,疾步向船走去。 “你听好了。仪式流程什么的,没必要再跟你说了——”龙玺一边催儿子上船,一边和他说起话来。趁此期间,言耶打算和船夫攀谈几句,不料对方明显流露出嫌烦的表情,迅速地从船侧逃开了。 “好了。可以了吗?给我好好干!” 不一会儿龙玺现身从船上下来,重又归来的船夫似与他换位一般,上船去了。 “你还在这里闲逛啊!” 看到言耶,龙玺好像有些气结。接着,他神情无奈地扬了扬下巴,意思是“你跟我来”,随即向设于沉深湖南侧的看台走去。 阶梯状看台的前排坐着水内龙吉朗和水庭流虎,中排则是水分辰卅和水内世路。见龙玺在龙吉朗身边就座,言耶正要往世路旁边坐,龙玺头也不回地说了句“给我去最后一排”。 (因为是外来人员,也算正常吧。) 言耶挠着头刚在第三排坐下,水利合作社众人就奏起了各自的乐器,就像在等待这一刻似的。龙玺弄箫,龙吉朗吹横笛,流虎打鼓,辰卅击钲,世路则弹响了马尾琴。言耶心想如果水庭游魔在这里,不知会负责哪件乐器。不过,他不在似乎对演奏也无影响。 老实说,即便是恭维,水利合作社演奏的曲调也难称优秀。此外,和着曲子在台上起舞的刈女的舞姿也十分业余,让人看不下去。然而,在这怪异的乐声和舞蹈下起航的游船始行于湖面之上时,就忽然化作了一幅难以言喻的奇妙风景画——不,就像电影中的一个场景,映入了言耶的瞳孔。他已迷失在只顾欣赏眼前风光的心境里。 建于沉深湖东侧的舞台和码头、从那里出发在浓绿色湖面上滑行的游船、在行驶前方等候的流升之瀑——眺望这一构图的绝佳场所莫过于看台。况且,言耶位于最高阶,所以视野非常良好。 若有人望见连看台在内的沉深湖之全景,定会觉得这是一幅悠闲宁静、田园诗般的画面。事实上,不知何时言耶竟也产生了优哉游哉之感。相比粗鄙的二重山给予人的印象,倾泻于山中的沉深湖则有着世外桃源一般的氛围,越发使人陷入那样的感觉。 然而,这平静的湖面下却栖息着水魑大人…… 虽说水量少了,但船板下仍是一汪深邃的湖。低透明度、绿色、貌似黏稠、予人纠缠肌肤之感的水,满满当当地充盈其间。不光要看这湖面,还要借船的摇晃来体会,嗅着淡水湖独有的腥气,向流升之瀑前进。一边心无旁骛地思考仪式的事,一边接近水魑大人。 言耶闭上眼,想象自己如今正乘坐于湖面上行进的船中,在脑海中让自己彻底进入神男的角色。一刹那,他感觉到了湖中某个庞然大物的存在。某个巨型物正从深之又深的地方悄然注视着自己。识出此物的下一个瞬间,恶寒“嘶嘶嘶……”地从脚底匍匐上来,与此同时又觉得连船也要一起被湖所吞噬,不由得陷入了无尽的恐惧。 (呜哇哇哇!) 言耶在心里发出了惊叫,他急忙睁开眼,拼命地确认自己所在的地方。没错,这里是看台的最高阶。然而言耶仍是忐忑不安,以至于真心怀疑那水是否正在向看台底下涌来。 (刚才是怎、怎么回事啊……) 是水魑大人带来的幻象?仅仅身处湖岸就已如此,来到湖面上或潜入湖中时,天知道会遇上什么事。 增仪更可怕…… 总觉得管窥到了此中的些许真意。 言耶从噩梦一般的世界里醒来,正是游船抵达流升之瀑前的时候。可以看到船夫已停止划桨,多次试图让船安定下来。此举奏效了,虽然跟前就是瀑布的流水,但船停得十分稳当。 这样的状态持续了片刻,突然船剧烈地晃动起来。四周的湖面波纹起伏,不久水波平息下来,但很快船又摇晃了起来。如此循环往复。 是在投放供品樽吧。 想必龙三正从船底的洞,把六个樽一只一只地抛入湖中。虽说是在舱内操作,但扔的可是塞满东西、分量不轻的樽,所以无论如何都会掀起波澜吧。 言耶留心计数,船总共晃了六回。从酒樽到宝樽,龙三多半已抛完全部供品。接下来就只管静观有无樽浮起来。如果言耶处在神男的位置,大概会拼命祈祷樽别浮上来吧。因为这关系到能否不潜水入湖就能完事…… 一记格外响亮的击钲声过后,水利合作社的演奏戛然而止。舞台上的刈女也随之停止了舞蹈,面对流升之瀑端坐下来。 周围急速安静下来,令人感觉十分凄凉。也许是因为先前的曲调消失了,映入视野边际的舞姿不见了,总觉得眼前的风景变得虚幻了。浮于沉深湖流升之瀑前的游船,恍若无声电影里的一个镜头。 “差不多可以了吧。”龙吉朗轻声道。似乎是想说,花这么多时间查看樽的情况已经足够。 “再等一会儿。” 然而,龙玺却唱起了反调,就差没说“什么都比不上谨慎再谨慎”。当然,两人的话声游船上的龙三是怎么也不可能听到的。 就在这时,船看起来稍有摇晃。 “嗯?神男潜水了?” 言耶从龙吉朗的话中得知,龙三可能经由船底的洞跳进了湖。 “樽浮到船的北面去了。” 这一点不用龙玺指明。另外三方的湖面不见一物,所以假如有樽浮上来,神男潜入了湖中,只能认为是在与言耶等人互为死角的船的另一侧。 此后,时间再一次静静地流逝。船已不再摇晃,众人只是安静地、不断地等待着神男的归来。 “那个……”言耶谨慎地开了口,世路闻言转过头来。 “神男回船里来的时候,也一样会摇晃吗?” 也许是想回答却又没自信,世路有些不知所措。 “这要看回来时的情况。”这时龙吉朗做出了回应,“如果从湖里上来时,看丢了船底的洞,就会很大动静地摇船。要是一下子回了洞口,应该能轻松上船。” “原来如此。不过沉深湖里的能见度好像很差啊——” “不不,和我们从这里看去的不一样,实际潜一潜试试,就会发现视野还算清晰。要不然,这仪式怎么做得成?” 听他这么一说倒也是。换言之,龙三多半没怎么迷失方向,好好地从船底的洞回来了。 然而,游船一直没动。所有仪礼应该都结束了,可船仍在流升之瀑前逗留。从刚才开始,船夫清水悟郎便频频转头望望看台,又回首看看湖面。其实是想确认舱内的情况吧,但他曾被告知“瞧了会瞎眼”,所以想必是怕得不敢看。 “这是在干什么?”龙吉朗疑心地一侧头。 “会不会是……还在湖里?” 言耶一问之下,龙吉朗摇了摇歪着的脑袋:“不可能吧。再怎么说气也接不上了。” “回船以后,还有什么要做的仪礼吗?” “最后要念诵祝词,可是应该马上就完了。” “这么说,老早以前……” “增仪就结束了。” “啊!”龙玺冷不防站起身,随即喝道:“干什么呢!” 言耶将视线移回游船,恰好看到了悟郎的身影消失在船内的那一幕。 “发生什么事了?”正想着船夫悟郎是不是觉出了什么异变,就见他慌里慌张地冲出来了。 “不、不、不好啦!神、神男他……死、死、死了!” 第十一章 沉深湖化为密室 水使龙玺向码头奔去,紧跟其后的是刀城言耶。接着,从背后传来了水内世路的声音。 “难不成是和龙一先生一样?” “这个还不清楚。不过情况很像吧?”言耶一边回头一边反问,就见世路一点头:“一模一样。” 龙玺到达码头,立刻解开拴在短栈桥上的小船的缆绳,就想径直撑船出湖。 “请等一等。这种场合有个外人在场的话会比较——” “吵死了!快放手!” 眼看龙玺回过桨作势要打手把着小船的言耶。 “龙玺先生,危险!请住手!”世路拼命呼喝,但完全不被理睬。 “喀!”这时,背后突然响起犹如鼓劲打气一般的声音,三人一下怔住了。 “蠢货!都这时候了你们在干什么呢?”同样赶到的水内龙吉朗,怒喝着走上前来,“龙玺先生,不如把这个人一起带去。” “不,这个……” “那边船里发生了什么,根本无从判断。而且又有龙一那桩事,虽然我不想说这话。听说这人经历过一些奇妙的案子,关键时刻也许能派上用场。” “可是……” “我觉得就算为今后考虑,也是有个局外之人在身边比较好。” 从这话里,言耶明白龙吉朗已对久远未来的事态有所预见,说不清心里是什么滋味。 “好了,我们走吧。由我来划桨。”赶在龙玺反驳前,言耶将小船推入湖中,身手敏捷地跳了上去,“您不必担心。操作船桨这点事我还是行的。” 小船开始前进的同时言耶说了这句话,但龙玺只是面向游船,沉默不语。 在那船上,悟郎频频招着手。脸时不时地向后一晃,可能是透过格子板在窥探仓内的情况。 划过大约半程时,言耶瞧了瞧码头,龙吉朗和世路正专注地往这边张望,舞台上已结束刈女任务的青柳富子则呆然伫立着。另一边的看台上,留在当场的水庭流虎和水分辰卅视线分别投向了游船和小船。流虎看来心平气和,相比之下辰卅则显得很兴奋,大概是想起了二十三年前父亲的事吧。 言耶划着船,望着湖面,突然在看台时体验到的恐怖差一点苏醒了,慌忙挪转视线看那游船。然而,不知为何自然而然地就俯视起水面来。而且,眼睛稍一相向,就会一直凝视下去。静静地注视着,不久就觉得要被从头到脚吸入其中了。不,是自己想这么做,想跳进去。 (荒唐……你在想什么呢……) 如今自己正向发生怪事的现场靠近。据说那里死了人。可我为什么要关心湖呢?意识为什么总往湖里去呢? 是因为水魑大人吗? 尽管难以理解,但只能这么认为。不过言耶转念一想,自己还算是好的。明明觉得必须尽早赶赴游船,但回过神时却已被湖蛊惑。如果精神上没有任何束缚,就这么独自驾船来这沉深湖上,天知道会发生什么事。 难怪神男畏惧增仪…… 推己及人,他明白了,没有过硬的精神力是当不了神男的。 “喂!快给我划!” 龙玺一声大喝,令言耶醒过神来。似乎是不知不觉中握桨的手开起了小差。 “啊,非常抱歉。” 强迫自己抬头不看湖面、将视线同定在前方游船的那一刻,言耶吃了一惊。 “这,什么时候就……” 从早晨就一直晴朗的天空,云层翻卷。而且还是黑压压、犹如在墨汁中浸过的云,眼看就要布满整个苍穹——头顶上展现的正是这样一幅画面。 “增仪成功啦。” 的确像是快要下雨的样子。 “也就是说龙三先生圆满完成了神男的重大使命,是吧?” “嗯。” 其结果就是有什么事降临到他身上来了吧。言耶心里这么想,嘴上可没说。 不久,到了停泊的游船旁,言耶把小船的缆绳抛给悟郎。然而,也许是出于发现神男尸体后的惊恐,他异常亢奋,几次都没接住。 “干什么呢,赶快!” “没关系的。请镇静。” 一边焦虑于龙玺的催促,一边向宽慰自己的言耶点头,悟郎终于抓住缆绳,把它牢牢绑上了船尾。 “龙、龙三先生他……” 龙玺一乘上游船,毫不理会正欲解释的悟郎,反倒推开他立刻进了舱内。 “您可受累啦。”言耶虽然搭了茬,但也径直随龙玺鱼贯而入。 “喂,你不能进来!”许是已感觉背后有动静,龙玺一回头的同时话也出了口。 “可能还有救。”言耶回完话,迅速向倒在船舱中央的男子身侧走去。 “你小子——” “现在不是拌嘴的时候。” 一个身着神男装束、疑似水使龙三的人俯躺在二人眼前,上半身倒入了船洞,几乎没到腹部一带。 “您能不能扶住另一侧?” 在船洞右侧蹲下身的言耶,抱住了神男的右肋。似是被他的行为所带动,龙玺在左侧也依样画葫芦。于是话音刚落,两人就把神男架了起来。 “啊……”龙玺张口结舌。 “这究竟是……” 神男是龙三没错,但他的左胸插着一件奇妙的东西。如兽角一般、细细长长的一根圆锥形棒状物,深深地嵌入了他的胸膛,被他的双手紧紧握着。 “没想到龙三都能成水魑大人的活祭……” “哎?”言耶差点儿想问龙玺这句嘀咕的意思,因为听起来就像他一开始就多少预见到了儿子的死。只是,几乎就在同时言耶想起了别的事,便先说了出来。 “莫非这……就是水魑大人的角吧?” “你怎么知道的?” 相比发现儿子尸体时的打击,言耶察知凶器真身一事似乎令龙玺更为震惊。 “来这儿之前,我就听说过七种神器。” “……” “这个不重要,重要的是这……” 究竟是怎么回事——说到一半,就见龙玺突然从尸体上松开手站了起来。 “不、不好……”拜其所赐尸身险些掉进洞里,言耶大为慌乱。不过,在察觉龙玺打算做什么的一刹那,他更是慌了神。 “不、不能这样!还什么都没弄清楚呢!” 拼命拉起正往洞中滑落的龙三的尸体,恢复到发现时的状态后,言耶急忙赶向船尾。 “为什么要杀他?” “哎?不、不、不是我。” “除了你还有谁?” “您这、这么说,我也……” 正如言耶担心的那样,龙玺怀疑儿子是被船夫清水悟郎所杀。不,是完全认定了。 “龙玺先生,请等一下。现在还没有一条证据能证明他就是凶手。” “蠢货!上这条船的只有神男龙三和船夫悟郎两个人。谁看了,都会明白是这家伙干的!” “特地选在这种在谁看来都是显而易见的情况下杀人?” “……” “仪式中,游船总是处在水利合作社众人及刈女富子小姐的视野内。对这一事实认识最深的不就是划船的他?” “这家伙是头一次当船夫。不可能了解到那个程度——” “一开始不知道吧。实际一划船,恐怕就会深切感受到大家的视线。做个假设,万一他是事先打算在仪式中杀人,但在认清形势的那一刻就会中止计划,对不对?” 龙玺沉默不语,身边的悟郎则频频摇头:“我、我没有这样的计划……” “啊,对不起。我只是打个比方。” “喂!”龙玺发出低沉的声音,“那你说龙三到底是谁害死的?这个凶手在船上的哪个角落?” “比如说,凶手一直躲在某个樽里……” 龙玺张大了嘴,片刻后:“你是傻子吗?” “啊……” “樽里放了很多供品,你也见到了对吧?” “是……我见到了。” “后来在拜殿做仪礼时,樽就一直在我和龙三面前。接着村里人把所有的樽都运到了沉深湖。” “这个我也在后面看得一清二楚。” “那我问你,罪犯是什么时候躲到樽里去的?好吧,就算我一不小心看漏了,那么从樽里出来的罪犯杀掉龙三后,又逃哪儿去了?” 说到能从游船逃往的去向,也就只有沉深湖里了。可要是潜入水里,早晚都得浮出湖面呼吸。一旦这么做,必将被看台上的某一位或舞台上的刈女发现,早就会引发一场骚动了。 “这个嘛……我不知道。” “你、你小子……” “这事以后警方会调查。现在我们必须做的是,尽量不搅乱现场、尽快去报警。但话说回来,就这个样子也不行。我想让船回码头,可以吗?” 言耶征求许可,龙玺以哼声作答。视其为允准的言耶请悟郎发动船只。 游船在流升之瀑前缓缓掉头。由于瀑布水量减少,祀于侧旁岩石平台上的石祠堂清晰可见。只是,不单祠堂本身,连内部的石像也因长年不断地受水花冲刷,水魑大人的刻像已相当模糊。 随着游船远离流升之瀑,大颗的雨滴开始“嗒嗒嗒”地往下落,抵达码头的一瞬间已然化为暴雨,仿佛老天爷的底子被揭开了似的。 言耶简短讲述了船中所见到的龙三的情形,引得龙吉朗等人一片哗然,刈女富子则低声惊呼起来。言耶说希望赶快联络村里的派驻警察,于是龙吉朗当下就想遣船夫悟郎去。然而,已接龙玺耳语传话的悟郎,不理龙吉朗的吩咐,朝水使神社的宫司只一晗首,便向山道奔去。 看着清水悟郎的背影,言耶有种不祥的预感。也不知龙玺给了他什么指示,一想到这里就觉得忧心忡忡。 “待在这里只会被淋得透湿,不如去舞台下面。” 在龙吉朗的催促下,众人往舞台地板下钻,连龙玺也顺从地跟着。舞台上虽有顶棚,但风雨一大似乎就不怎么管用了。 “水魑大人的七种神器如今是由水使神社在祭祀吗?”言耶问话时交互打量着龙玺和龙吉朗,虽被龙玺无视,但龙吉朗替他回答了:“应该被安放在本殿。” “偷出来不难吗?” “是在说凶器啊……” “很容易。”龙玺满不在乎地承认了。龙吉朗较为谨慎:“话虽如此,可也不是谁都能轻易办到的吧。” “是通晓神社内部情况的人?” “是吧。” “水使神社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祭祀七种神器的?” “水利合作社决定这次增仪由水使神社承办是在九天前。第二天就从几年前举行减仪的水分神社接过了神器。” “这么说,直到下次需要办减仪或增仪为止,都由最后执行过仪式的神社掌管?” “是的。水分神社之前,我家办过增仪,一直在祭祀神器。再往前也是,对了对了,就在水使神社,所以——”此处龙吉朗大概想到了什么,突然支吾起来,不过很快就若无其事地续道,“嗯,说穿了,就是转着圈地在四家神社的手中传递。” “七种神器上一回在水使神社的时候,不就是十三年前?”对老人犹豫了片刻的理由,言耶紧抓不放。 “啊,是这样……” “是龙一先生去世的那次仪式吧。” “你想说什么!”龙玺插嘴道。 “当时,七种神器有没有好好地被供奉在水使神社里?” “那还用说!归根结底,龙一是死于心脏病突发,跟水魑大人的神器一点关系也没有。” “刚才你在看龙三先生的遗体时,脱口说了一句‘没想到龙三都能成水魑大人的活祭’,这话是什么意思?” “哥哥之后,连弟弟也在增仪执行过程中死了。我这样感慨有什么好奇怪的?” “也对,真抱歉。”言耶坦然认了错,却仍显出沉思的模样。 “难不成你的意思是……”这时,龙吉朗以难以置信的口吻道,“这次龙三的死和十三年前龙一的死有关联?” “不,还什么都不好说……” “嗯……” 在龙吉朗的沉吟声中,言耶向脸露阴沉表情的龙玺提了个关键的问题。 “今早你是否去过本殿?” “嗯,这是每天的惯例。” “那时七种神器、水魑大人的角在不在?” “在……是的,在。” “仪式准备完毕后呢?” “呃,当时我在拜殿念祝词,没有特地去本殿。” 听二人对话的龙吉朗插道:“也就是说,水魑大人的角是今早龙玺去过本殿后被偷的?” “恐怕是——而且我认为是在开始准备仪式之前。因为一旦开始准备,就会有相当多的人出出进进。尽管大家不会走近本殿,但应该会聚集在工房殿和拜殿周围。” “在这种状况下进入本殿,绝对会被人发现吧。不过呢……”龙吉朗表情复杂,“明明这一周以来,七种神器就一直在水使神社的本殿供着,却直到今天早上也不偷,是因为觉得会让龙玺发现吧。也就是说,罪犯知道他每天的惯例。不,不必知道他个人的情况。只要知道波美的神社每天都在做什么参拜就行了。” “是的。” “换言之,你是想说凶手在我们这几个相关人员当中?” 骤然鸦雀无声的舞台下,急雨击打头顶地板时发出的声音,听起来格外响亮。 “怎么会……”世路嘴张了一半,再无后续。 “我们是嫌疑人啊。”辰卅讥讽似的咕哝道。 龙吉朗则始终语气严肃:“而且还跟十三年前龙一的死有关?” “现在当然还无法断定,只是情形太过相似了。” 龙吉朗哑口无言。辰卅态度大变,换上了一副认真的模样。 “这样的话,二十三年前水分辰男的事,不就也和龙一与龙三的死有关了?一开始父亲就不是仪式失败……” “你想说是被人害死的?”龙吉朗一脸惊愕,质询道,“然后这凶手又杀了龙一和龙三吗?” “……” “有什么必要花上整整二十三年干这种事?最关键的是,这期间做过仪式的我们几个为什么没被盯上?” “……” “辰卅先生,你心里的苦我很清楚,但我想辰男先生毕竟还是事故。至于龙一,是事故的可能性也很大啊。好吧,光看死因,也是属于病故的一种。但龙三可是被杀害的,对不对?” “啊,如果不是自戕的话——” “你、你说什么?” 不光是龙吉朗,所有人都被言耶的话吓了一跳。 “刚才所说的嫌疑人,当然也包括龙三先生自己。” “没有神男会偏偏选择在仪式上自杀!”龙吉朗气鼓鼓地回应道,精神上似乎受了不小的伤害。不过他细细打量言耶后,突然改换了语调,“还是说你心里已有头绪?” “是刚才说话之间想起来的。我和上游船之前的龙三先生稍微谈过几句,当时他说要豁出自己的命。” “这个啊,意思——” “嗯,我知道您想说意思不一样。减仪受的是自然的威胁,增仪则是暴露在超自然的恐怖下,所以担任神男的人确实要冒着生命危险——原本是这个意思对吧。” “嗯,怎么说呢,虽然是你个人的理解,但也差不离。” “换言之,生命确实会受威胁,但并不是自己拿命出来。” “你……” “但是,听龙三先生当时的口气,可以理解为真的是性命攸关。虽然没能交谈到底,但他还说过一句‘以我的命——’。” “你想说他不是自杀,而是为了让增仪成功,献出了自己的生命?” “最近龙三先生情况如何?”言耶想问龙玺不如问别人,便向世路打听。 “我不知道他要担任神男,所以也没去阵前慰问……现在回想起来,做祓禊的那一个星期,确实样子有些奇怪。” “啊啊,这是真的?你可不能张口就来啊。”龙吉朗吃惊之余,给儿子提了醒。 “是真的。那样子……可能是在烦恼什么。” “如此一来,那件奇妙的凶器也就好理解了。因为那可是水魑大人的七种神器。” “嗯。” “这是否与水分辰男先生的事有关,说实话现在还不清楚。不过,龙一在增仪过程中死去,可能构成了一股相当执拗的强迫观念。” “龙玺先生你怎么看?”龙吉朗试探道。 龙玺用一种难以言喻的惊异表情打量言耶:“一直觉得你这男人十分古怪,不过和印象中的不同,其实是个很可怕的家伙呢。” “可、可怕?” “这里说的‘可怕’是指‘优秀’或‘能干’之类的意思。”世路给不知所措的言耶做了补充说明。 “哪,哪里,我什么都没……” 这时,先前跑下山道的悟郎回来了。还带着年约四十五六的坪束巡警和六十上下的村医高岛,言耶姑且是放了心。 “听说龙三在游船里去世了,当真?”尽管淋在雨里,坪束仍是直挺挺地站着,看看龙玺又看看龙吉朗。 “啊,正要请你确认。龙吉朗先生也来一下吧。” 龙玺与龙吉朗从舞台下钻出,催着坪束和高岛正要往游船去。这时龙玺突然一回头:“你也过来。” 最初也不知他在对谁说话,不过视线显然是盯住了言耶。 “哎?我、我吗?” “除了你还有谁!” “是……” “快点过来!” 受到呵斥的言耶从舞台下蹦了出来,冒着倾盆大雨向游船奔去。 最先上船的是龙玺,但他在船尾站定后,先放坪束和高岛入舱,随后让龙吉朗和言耶进去。 船的房形舱部分从出入口的对开门一直往里延伸,是一个长方形的空间,由设于左右像座位一样的长板与两板之间可称通道的船底这三个细长部分组成。仅此而已的话,也许看起来就像一艘乘客可相对而坐的渡船。然而,正当中似是通道的船底近中央处,围着一个四四方方类似浴桶的木架子。从那儿一望,就能透过长方体的开孔,看见底下的湖面。 “两侧的长板部分,是放供品樽的吗?”言耶小声问道,龙吉朗点点头。 看样子,如果从左右两条板的最里处开始一个紧挨一个地放七樽,少说也能摆十只。当然现在一只也没剩下,唯有放神馔的长匣还在洞右侧的板上。保险起见查了查内部,里面收着已完成使命的一合酒壶、一合枡、高脚食案和菜刀。 来到船舱深处的坪束和高岛,分别在洞穴木架与左右两板之间的狭小场地蹲下身,一边向龙玺打听发现时的情形,一边检视起龙三的尸体。 “呃,我们曾一度把遗体拉上来后,又恢复了原样……”想着还是慎重为..好,言耶补充了一句,就见坪束一脸怒气。 “你一个外行竟敢如此任意妄为!” “对不起。如果人还有救的话,我是想救一救的,所以——” “都这个样子了,救不了啦。”正细细观察尸体胸口一带的高岛淡淡地回应道。 “你给我听好了,保持现场是搜查的铁律——” “我也帮着一起弄了。” “什么?” 龙玺一语止住了坪束的势头。 “我是说我也和他一道抱起了龙三。这种时候查看人为什么倒了,不是很正常的事吗?” “正、正如您所说。”坪束当即予以肯定,他看着言耶,一副惊疑交加的表情,“话说,这男人究竟是……” “我家的客人。” “啊,是水使神社的贵客啊。” 龙玺称自己是客已令言耶诧异,而坪束的态度因此就来了个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弯也让他吃惊不小。 “这可太失礼了。真是有劳您发现了遗体。” “哪、哪里……” 您太客气了——话到一半没说下去,因为实在太不合时宜了。 “这位先生名叫刀城言耶。”也许是看不过眼,龙吉朗帮忙做了介绍,“他从东京过来观摩水魑大人之仪,是一位民俗学造诣很深的作家。同时还是名侦探,很奇怪的一个人。” “名、名、名侦探?” “不是的。”言耶忙向眼珠乱翻的坪束澄清道。看来,除了水分辰卅,游魔还把错误的“刀城言耶人物像”告诉了别人。 船内流淌着无比微妙的空气。不过,只要龙玺和龙吉朗二人认可言耶同席,坪束似乎就不会有任何怨言。另一方面,高岛一开始就只对尸体感兴趣,知道了他的真实身份,态度也没有丝毫变化。 坪束以龙三的尸体为中心,拍了几张现场照片后,与高岛合力把尸体从洞里拉出,使其横躺在船底上。 “这可是一击直指心脏啊!刺得相当深。” “这么说,医生,凶手是男人?” 高岛连眼睛都没离开尸体的胸部,回答了坪束的问题:“是啊,想刺成这样,可是需要一定力气的。” “也就是说是成年男性了?” “不过呢……”说到这里,高岛终于抬起脸,“问题在于人是在哪儿被刺的。” “你的意思是?” 坪束继续寻求解释,然而高岛的意识似乎又一次移向了尸体,仔细观察着胸部的伤口。 “你给坪束巡警做一下说明怎么样?” 龙玺冷不防丢来这么一句,把言耶吓了一跳。 “我、我吗?” “是啊,把你的想法告诉人家就行。” “恳请赐教。”连坪束也乖乖低下了头,无非是因为这是龙玺的意思。 “呃,如果只是我留意到的那些……” “这样就行。” “这个……龙三先生被一击刺中了心脏。也许凶器发挥了一部分栓的作用,不过根据伤口推测,似乎流了不少血。但是,出入口一侧的通道上看不到任何血迹,由此可知不是在那里遇刺的。” “是这样。” “而且,在出入口一侧被刺的话,假设罪犯位于对开门和被害者之间,那么龙三先生就是特地转身一百八十度,倒在了那个洞口上。” “不过,情况若属实,他应该是想逃离凶手——” “乍一看可以这么认为,但考虑到这艘船的特殊情况,反倒显得不自然了。对开门另一边就是船夫清水悟郎。更重要的是,能呼救的对象只有他。我怎么也想不通,龙三先生会往唯一一救星的反方向逃去。” “慌不择路的可能呢?” “当然有,但不是应该会呼救吗?” “啊,还真是的。” “不过,悟郎先生本人就是罪犯的话则又另当别论。” “你、你说什么?” “我们从湖岸亲眼看到他进过一次船,然后出来大叫‘神男死了’。如果那时悟郎先生在舱内实施了瞬间杀人又当如何?刺杀因自己突然进入而吃惊的龙三先生,被害者逃往凶手的反方向。然后他马上回船尾,大声通知我们。” “完全能说通嘛。”看坪束的势头,没准真会冲出船去逮捕悟郎。 “不,只是能解释这种情况而已。” “而已……什么意思?” “凭这个完全解释不了关键的动机。此动机非指悟郎先生为什么对龙三先生怀有杀意,而是他为什么要特地在正举行水魑大人之仪的游船中,在拥有多名目击者的情况下,而且是只有自己会成为最大嫌疑人的舞台上杀人呢?这动机完全没法解释。” “嗯……是这样啊。”坪束认可言耶指出的问题,不过看他的表情像是在想:清水悟郎是罪犯的话,明明就能结案了。 尽管如此,言耶还是接着往下说:“同样的话也可以放在凶手位于出入口一侧的通道、身处被害者与船底洞口之间的场合下。” 于是坪束也立刻参与进来:“因为这一次他就真的会一转身从对开门逃走了。不可能特地往罪犯所在的洞穴方向去。另外,我也不认为罪犯会闪身让他通过。” “但话又说回来,根据发现时被害者的姿态,要让这场惨剧发生在出入口相反一侧的通道上也实在是太困难了。” “这样就变成了凶手特地把被害者移动到洞的另一侧。毫无意义嘛。” “第一个能想到的情况是,被害者在出入口一侧的通道上,面朝洞口方向,罪犯在另一侧隔洞口刺击。紧接着,凶手放开了凶器。然而,由于是在还握着凶器的状态下缩的手,龙三先生向前倒了下去。呼救声也闷在洞里传不出来。” “噢……” 坪束发出了感佩的声音,言耶慌忙摇头道:“可是如此一来,我想凶器就不会刺入被害者的胸膛这么深。” “嗯?” “凶器长约三十公分吧。洞口从这头到另一侧的长约八十公分。把凶手的臂长算在内,隔洞行凶是可能的。不过没法刺得像遗体那样深。” “大夫,情况和这位先生说的一样吗?” 坪束一问之下,高岛仍然眼不离尸体、头也不抬地答道:“我也正想说一模一样的话呢。” “那被害者到底是在哪里遇刺的呢?”坪束的视线从医生移回言耶身上,同时脸上浮起了一筹莫展的表情。 “作为可能性,还有一种解释,即在船尾遇刺的被害者逃进船里,走到洞穴处倒下了。不过在这种情况下,罪犯又变成了清水悟郎先生。但是,以龙吉朗先生为首的我们这些人都能证明他没有刺杀被害者。说起来龙三先生就没从船舱出来过。而且,被刺中心脏的龙三先生也不可能走那么长的路。” “那就不予考虑了。” “我认为刚才提到的动机问题若得不到解决,‘悟郎先生凶手说’就只能搁置一旁。” “可是,被害者遇刺的现场既不在舱内通道这一边又不在那一边,舱外的船尾也不是。这样的话……就没别的地方了。” “不,还剩下唯一的一处。” “哪儿?” “那个洞里。” “什么!” 言耶指了指船底的洞,于是不光坪束,龙玺和龙吉朗以及沉迷于尸体的高岛都将目光投向了那个洞。 “所谓的‘洞里’是指在沉深湖的水里吗?” “哪儿都没有龙三先生潜过水的痕迹。”言耶出言否定。 高岛边检查尸体的头发边道:“就这个湿润程度,我怎么也不认为他下过湖。肯定是把樽扔下去的时候沾了点水沫吧。” “这么说,是凶手从这个洞里……出来的?” “当然,作为一种可能,现在还不好否定。不过想一想事发当时游船的状况,我们就明白了,这是不可能的。” “不可能……可是刚才你还——”坪束一副摸不着头脑的样子。 “我想说的是,凶器是从这个洞里刺入被害者胸门的。” “……” “也就是说,龙三先生两手捧着水魑大人的角,然后探身到洞穴上方戳自己的胸口。其结果,由于他本人的体重使得凶器深深地刺了进去。” “自、自杀?” 于是言耶讲述了曾在舞台下提过的解释,紧接着就听龙玺道:“我就想你杂七杂八地在说什么呢,如果是在为导出那个结论做说明,又有什么意义!”语气中半是恼怒、半是愕然。 看来他极少会这么耐心地听别人说话。 “龙玺宫司也认为龙三先生是自杀?” 面对坪束的问话,龙玺默然点头,接着派驻巡警又看了一眼龙吉朗,于是老人若有所思地答道: “我嘛,一下子很难相信。不过呢,听了这一番他杀绝无可能的解说,又明白了水魑大人的角扎得很深的原因,我也开始觉得真相只可能是这个了。” “医生,你怎么说?”坪束征求意见。 “这解释不坏。”高岛爽快地表态支持言耶。 由于水使神社宫司、被害人之父龙玺、长老级别的龙吉朗以及医生高岛都接纳了言耶的解释,坪束似乎也无何不满。 “不过,我有点在意的是,为什么要在洞里做这样的事?” “终究只是我的想象,龙三先生是想把自己的血注入沉深湖吧。” “为、为什么?” “祈雨仪式各地都有,其中有一种方法是故意弄脏龙神栖息的水池,激其发怒而降雨。在民俗宗教中,血常被视为污秽之物。在奉神馔和供物于水魑大人的洞穴里,自刺胸膛流出鲜血、献出生命的行为本身,同时也会触怒水魑大人,这可真的是一举两得啊。” “噢,原来是这样。”坪束似乎释然了,频频表示钦佩。 “那个……可能是我多管闲事了,要不要通知县警?” 就在言耶向派驻巡警询问此事时—— “坪束巡警、高岛医生,现在可以让村里那些个小伙子进来了吧?”龙玺的问话十分奇妙。 “医生,可以了吗?” 坪束向高岛确认完毕后出了门,不一会儿就领着两个年轻人回来了。看来是悟郎叫派驻巡警和医生的时候,一起带来的。 “哎?请、请等一下!” 船内因突然多了几个人而变得狭小,言耶这么着慌也是理所当然。因为小伙子们竟然在龙玺的指示下,用毛毯包住龙三的尸体正要往船外搬。 “在县警来之前,应该尽可能地把现场——” “话是没错,不过就像你说的那样,这是自杀啊。”坪束已完全认定是这么回事了。 “不不,这只是我个人的解释。就算在谁见了都知道明显是自杀的情况下,县警也不会怠慢搜查工作。” “不要紧的。” “可是……不管跟谁比,巡警先生都是第一个会被斥责的人啊。” “真的不要紧,没问题。” “可是……” “我们没通知警察,所以没问题。”意外之极的话,来自龙玺之口。 言耶不禁追问道:“哎?没通知?” “是啊,没通知。”坪束理所当然的承认道。 “为、为什么?” “当然是因为听了龙玺宫司的传话,说是没那个必要。” “……” “龙三先生是自杀,可见宫司的判断很正确呢。” 言耶脑中一片混乱。在游船里和龙玺一起确认龙三的尸体时,宫司曾觉得悟郎是凶手。换言之,他认为儿子是他杀。尽管言耶解释说悟郎不可能是凶手,好歹平息了当场的事态,但他可不认为龙玺会因此连想法都变了。变了是因为在舞台下言耶试着做的那番解释。然而,在此之前龙玺就派出了悟郎。谁知他却已通知坪束巡警不要联络县警,吩咐悟郎带村里的小伙子来搬走龙三的尸体。 是打算让儿子被害身亡一事不了了之吗? 只能这么认为了。从一开始他就想大事化小、小事化无。但是,这么说的话,他紧咬悟郎不放究竟又是为什么呢? 自相矛盾…… 全然不懂龙玺在想什么,意欲何为。不过,言耶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了一件事:龙玺似乎对他的龙三自杀说十分“推崇”。特地把之前不屑一顾的言耶叫进游船,则是为了让他把自杀解释说给坪束和高岛听。所以,龙玺才没插一句话。 总之,不管他杀还是自杀,都打算偷偷抹杀儿子的死吗? 可这究竟是为什么……就在言耶左思右想之际,被裹入毛毯的龙三的尸体已由那两个年轻人抬出了游船。龙玺陪伴在侧,坪束和高岛也一起同行。 “龙吉朗先生,这可不好啊。” 能对水使神社宫司提意见的,只有这位老人。这么想着,言耶赶在对方出舱前说了一句。 “确实,我也觉得不好。不过,龙三为了村子,还有水使神社,已经抛却了自己的生命。托他的福仪式成功了,如你所见也下了雨。” “嗯,话是这么说……但在世间看来,龙三先生可是自杀。但凡不是病 6b7b." >死或自然死亡,不管如何死法都应该向警方申报。” “问题就在这里。”龙吉朗边叹息边道,“如果通知警方,龙三的崇高之死就会降格为单纯的自杀。对所谓的波美地区的功勋,怎能如此残忍相待呢?” “这个和那个——” “所谓这个和那个不是一回事,正是村外世界的看法。当然了,波美地区也是日本的一部分,必须遵守国家的法律。不过呢,向政府机关通报说龙三是病死的,又能为难得了谁?毫无不妥之处吧!” “自会有高岛医生写那样的诊断书是吧。” “刀城先生,你能否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呢。别看龙玺人那样,作为水利合作社的代表、水使神社的宫司、神男的父亲,他所希望的是让龙三就这样安静地睡去、不会暴露在世人好奇的目光下。这份心情我也感同身受。事情就是这样。” 望着深深颔首的龙吉朗,言耶再次痛感到,此处存在着这一方世界独有的“理”。只是今日之事可不是那么一说就能解决的——这念头、这讨厌至极的预感正“突突”地从他的心底涌起来。 “如果龙三先生的死是他杀,又会怎样?” “……” “难道也要说一句因为仪式成功了,当病故处理?” “你在说什么呢。”龙吉朗露出难解其意的样子,“假设又有何用。这话首先对龙三就是很失礼的。” “不,说是假设,还不如说是假说。其实——”言耶当下讲述了自己的想法。 “呃……”龙吉朗沉吟良久,“的确很奇妙啊。” “我只能认为,龙玺先生是打算秘密处理龙三先生的死。” “而且还不是出于我所说的理由吗?” “是的。注意到这个疑点回过头来再一看,就觉得龙玺先生对龙三先生之死的反应着实难以理解。” “是怎样的反应?” “看到遗体的状态时非常吃惊,这个是真的。可后来他马上就……也不知是接受了现实,还是有过心理准备认为发生这样的事态也是有可能的……可能正是因此,他才会脱口说出‘没想到龙三都能成水魑大人的活祭……’这样的话来。” “你是说,龙玺预测出连龙三也可能步哥哥龙一的后尘,在仪式中死去?” “这个地方有点微妙……这么讲吧,他给人的感觉,与其说是抱着龙三可能会死的认知来参加仪式,倒不如说是见到龙三的死状后,再次认识到还真的会有这样的命运存在。” “你想表达的意思我理解了,可这又意味着什么呢?” “我想意味着一件事实,即龙一先生的死恐怕也不是单纯的事故。” “龙玺明白了这一点,所以轻易接受了龙三的死……是这样吗?” “这么一想就于理相合了。当然,我不清楚两人的死是怎么回事,而龙玺先生的态度嘛,也……” “至于后者,应该能预想到吧。” “此话怎讲?” “和我刚才说的话基本是一个意思。龙玺重视水使神社的体面高于一切。他想的大概是,儿子们为何而死的真相一旦公布于众,会给神社带来伤害吧。” “怎么会……死的可是亲生儿子啊!”言耶不禁嚷道,“日本各地的村落都会衍生出独有的文化和习俗,并被传承下去。而且代代将其守护下去也是很必要的吧。其结果就是,特殊的世界观被建立,也不知是好是坏,总之当地的居民会受影响。这固然是没办法的,但凡事总要有个度吧!” “是这个理,但刀城先生——”龙吉朗语气淡然,与亢奋的言耶正好相反,“即使父亲儿子死了,兄弟手足丧了命,也不哀叹悲伤,还高兴地说一句‘为国捐躯真是好样的’……这难道不是前不久的事?” “……” “打心眼里高兴的家人,不用说是没有的。但是,当时的风气是不这么说不行。不,应该说是建立起了那样一种世界观。日本这个国家,本身就是一个被可怖而又愚昧的风俗禁锢的大村子。” “……” “龙玺的所作所为,也不好说是如何特别、如何异常吧。” “但是……” “正如战时疯狂的日本一样,波美地区也有一些奇特之处吧。不过呢,这个才真的叫度的问题。我刚才也说了,并不会给任何人带来麻烦。相反的,这地方若能由此而大治,又何必硬行声张呢?” “战时的日本没有‘个人’的概念。” “啊,可不是嘛。”言耶措辞唐突,但龙吉朗受之泰然。 “这样下去,龙一先生和龙三先生的‘个人’也会被完全无视。如果两人是自愿向水魑大人献出生命,那么我个人可能也会赞同龙玺先生那套事后处理的方式。但如果是并非出于己愿、被第三者夺去了性命,我还是不能置而不问。” “这个嘛……”龙吉朗略有为难之色,“我也承认龙玺的态度很奇怪。由此得出龙三之死并非自杀的解释,并认为龙一的死也有疑点,怎么说呢,我觉得没什么不妥当。” “太好了……最关键的部分就在这里!” “不,你等一下。”龙吉朗的神情越发显得为难,他凝视着刚要放宽心的言耶,“如果你的担忧是正确的,那么水使神社的兄弟俩究竟是怎么被害的呢?两次增仪,都只有神男和船夫两个人在沉深湖上。一般会认为凶手是船夫。但龙一那时候,我们都看到了,船夫一步也没离开过船尾。而且我们知道龙一似乎是死在湖里的。至于龙三,悟郎确实进了船舱。但要问今天早上他能否偷到水魑大人的角,你怎么看?就算可能吧,为什么一定要在增仪的过程中杀人呢?更何况,如果悟郎是凶手,那杀害龙一的就另有其人了。” “为什么?” “那个叫悟郎的男人大约是七年前从外地来清水家入的赘。也就是说,十三年前龙一死的时候,他还不在这里。” “这么一来,我想他离嫌疑圈是越来越远了。” “凶手毕竟不是同一个人吧……” “现在我们没有任何凭据。还不敢说这两人的死是不是相隔十三年之久的神男连环杀人案。不过,由于是在如此相似的情况下发生了两起让人费解的命案,可以说各存有一名凶手的考虑反倒不自然。” “确实啊。不过……” “是的。事发当时,游船——不,沉深湖本身就是一个巨大的密室,谁都无法出入。不解开这个谜,一切都是枉然。” 第十二章 一只眼仓现出原形 刀城言耶和水内龙吉朗离开游船回到舞台下,见那里只有水内世路、水庭流虎和担任刈女的青柳富子三人。 “大家都下山了?” “是,和龙三君的遗体一起。听说今晚办临时守夜,不过龙玺先生好像明天就打算举行正式葬礼……” 世路一边回答,一边看着父亲,脸上的表情仿佛在问“如此率性而为真的没问题吗”。 “呼。不过也不好阻拦他啊。” “你们在游船里究竟说了些什么?龙三君是自杀,然后坪束巡警也接受了?即便如此,胡乱搬动遗体,甚至还要出殡,我想就算是水使家,这事也不妙吧……” “这些事以后会讲。再说了,和刀城先生商定的事早晚也需要在水利合作社内进行讨论。” 龙吉朗所说的两人商定之事是这样的:先由龙吉朗尽自己所能调查龙一和龙三的死,并不加隐瞒地告知言耶。然后两人——视情况还可寻求水利合作社其他人员的协助——努力查明真相。其结果若能判明他们的死有问题,水利合作社就必须负责处置。离开游船前,两人就以上事宜达成了共识。 “知道了。” 世路似已察觉另有隐情,他应过一声后,流虎也点头表示明白了。 “难为你一直留在这里,”龙吉朗又和富子说起话来,“你没跟大家一道走?” “和遗体一起下去,有点害怕……啊,虽然这么说真的很对不起龙三先生……” “哪里哪里,女孩儿家的也难怪。不用这么上心。”龙吉朗出语柔和,好让她放心,“对了,水使家到你们那儿提刈女的事,是在什么时候?” “八天前。重藏先生受龙玺宫司的指派,光临寒舍,说水利合作社已决定举行增仪。” “然后马上就定下让你来了?” “是的。虽说这任务的重要程度不比神男,但担任刈女的人也要自发地做祓禊,所以还是得赶在一周前决定下来。” 当时龙玺所说的预定由鹤子担当刈女一职,果然是信口开河。 “原来是这样,真是辛苦你了。那么说说今天的事,你在舞台上时,一直都看着游船那边?” “是、是的。跳舞时,有时会面向侧方,有时会背着身,不过那也是一瞬间,所以……”富子神情诧异,但还是顺从地回答了问题。 言耶确认道:“游船几乎一直都在视野范围内?” “是的。” “不光是船,船四周的湖面也是如此?” “哎?啊,我想是这样。” 富子一脸不安地看着龙吉朗,于是老人介绍说言耶是前来采访仪式的作家,希望她被问到什么就答什么。 “看不到的只有船头方向对吗?简而言之就是流升之瀑和船之间。” “是,那里确实……” “但我们能看得非常清楚。”言耶确认之下,见龙吉朗、世路与流虎全都用力点了点头,于是马不停蹄地继续提问,“那么在仪式过程中,你看见有东西漂在湖面上,或是从湖里出来吗?哪怕只是一眨眼的工夫。” “是问樽吗?” “当然也包括樽,不过其他东西也行,什么都行。总之就请你这么想,是所有你在湖面上看到的东西。” “没有……” “慢慢来也没关系,所以请你好好回忆,不用着急。” 言耶的口吻就像催眠师,而富子也真的闭起了眼睛,然后她歪下头,保持着这样的姿势良久未动。 “不,我确实什么也没看见。”不久她睁开眼睛,清晰地断言道,“问的是仪式期间,但其实从开始前到游船返回为止,我一直看着沉深湖。可是,什么东西浮在湖面上、从湖里出现之类的事一概没有。” “是这样啊。再请教一个问题。在舞台北侧,有一个从湖中流出水来的地方对吧。经二重山而下、成为深通川之水流的源头——” “对,有。” “那地方也在视野范围内?” “嗯,能看见。不过,并没有什么奇怪之处……” “你觉得要是有什么东西从那儿侵入湖中,你会看到吗?” “我不敢说绝对能,但差不多能知道吧。” “多谢。” 言耶谢过富子,似乎是为保险起见,又向龙吉朗等人提了同样的问题。 “我什么也没看见。” “我也是。” 龙吉朗和世路予以否定,一旁的流虎也摇了摇头。 “我也是。和龙玺先生一起坐小船向游船进发的时候也是如此。当时船的北侧也已进入了视野,但未见异常。换句话说,从仪式开始前到结束后,湖面上不存在死角,而且没有—个人目击到任何东西。” 言耶对案发当时的现场情况做了一番小结,这时世路小心翼翼地问道:“刚才的问话是为了确认‘此次增仪中不存在某个与我们毫不相关的第三者’这一事实?” 意识到在场的富子,所以才这么绕着弯地说话吧。或许他是在想,富子回村后,要是传出了什么奇怪的风言风语可就难办了。 “嗯,算是吧。” 由于龙吉朗也未做具体回应,言耶正想着不如姑且在此告一段落,就听富子直截了当地问道:“您是说在我们的眼皮底下,既没有人进入沉深湖,也没有人从那里离开,绝对没有……是吗?” “是的,我想确认第一点。” “这么一来,龙三先生毕竟还是自杀……” “是啊。” 就这样让富子以为龙三是自杀会比较好吧——言耶如是判断。然而,她的思考并未停留在这一步。 “要么也可能是被湖里出来的东西害了……” “你说的这个东西是什么?” “膨物。”稍事犹豫后,富子低声道,“什么都没看到,这一点是千真万确的,不过船好像微微摇了一下……” “这是什么时候的事?” “六只樽被抛下去之后。” 言耶想起自己当时也有同样的感觉。他向龙吉朗求证。 “这么说来……”不光是龙吉朗,连流虎也承认有这事。 “那时可能是膨物从湖里……” 富子正要往下说,世路朝她大摇其头:“不会,不会,再怎么说这也是不可能的吧。” “可是……” “船晃过可能是真的。但一下子扯到膨物就太乱来了。” 世路全盘否定。另一边的龙吉朗与流虎则既不肯定也不否定。两人这一沉默,着实给人一种阴森之感。 “可是,听说担任过神男的宫司亲眼见过……” 富子知道那宫司就是眼前的二位才这么说的?一瞬间言耶有些怀疑,不过从她身上看不出一点那样的形迹。本应秘而不宣的目击谈不知何时已在村民间传开的事实,是确凿无疑的了。 “那、那个——” 世路大概想说“不是看错了就是幻觉”。不过,面对着当事人,他终究还是把话咽了回去。 “如果是膨物干的,那么在他哥哥龙一先生身上肯定也发生了同样的事情吧。” “确实,龙一君的死带着一丝诡异,就像真的在湖里和膨物打了个照面似的。可龙三君这边是心脏被水魑大人的角扎了一下。就算存在膨物,又怎么会使用凶器呢?” “这倒是……”似乎是无法回应世路的指摘,富子低下了头。 “仪式前后及执行期间,没有一个人潜入过沉深湖,认为是膨物干的又很牵强,如此看来龙三君的死毕竟是自杀吧。”世路的脸转向父亲龙吉朗和言耶,语气中含着“不可能有其他解释”的意味。 言耶问道:“有没有可能,在我们来湖之前,就有人潜伏在里面了?” “你、你说什么?”世路看来十分震惊,其程度比富子提出膨物时更甚,“但、但是,这样会接不上气吧?为了换气必须一次又一次地把头伸出湖面,这样的话可是会被人发现的。” “无装备潜水的话,的确如你所言。” 这时,言耶脑中已有某物的存在。而听了他的话,世路的脑海里多半也浮出了同一件事物。不过,不能在这里详谈。世路似乎也明白这一点,两人只是对了一眼就完成了沟通。 “就快晌午了,我们还是快点回去吧。” 许是已觉察到言耶与世路之间的无声交流,龙吉朗说着站起身来:“刀城先生,可以的话到我家来吃饭吧。水使家正乱着呢,回了也不一定能吃上饭。” “多谢多谢。不过,我有点挂念举行仪式的期间神社那边有没有发生什么怪事,所以——” “对啊,还有鹤子的那桩事。” “关于她的事,待会儿我有话跟您说。” 言耶打算就那个一只眼仓直截了当地问龙吉朗。再怎么说已和自己达成协议,可龙吉朗毕竟是波美地区的人、水利合作社的长老级人物,身为水内神社宫司的他究竟能配合到什么程度呢?言耶非常不安。 但是,他不认为那座仓的秘密与仪式无关。 言耶觉得不只龙三,就连不可思议的龙一死亡之谜也与一只眼仓息息相关。既然指望不上龙玺的协助,就只能依赖龙吉朗。不过,倘若一个言辞不当,只怕他什么都不会说。 言耶一边寻思着如何在归途中开口,一边也直身站了起来。就在这当口,他听到了一个弱如蚊鸣的声音。 “老师……” 抬眼一看,只见全身湿透的祖父江偲正站在舞台外。 “祖、祖父江小姐……你怎么会在这里?”言耶慌忙把她接到舞台下面,吃惊地问道。 “还说呢……搬樽的村民完全忽略我的存在……觉得跟他们一起下山是没啥指望了……刚想着一个人爬山又害怕,就看见船夫小哥气势汹汹地跑下来。问他怎么了,说是神男死了……后来船夫小哥带着四个男的上来了,哪知道这回又带着包在毛毯里的尸体一起下来了……每次我都问他们老师你的情况,没一次好好回答的,所以人家就慢慢担心起来啦……再说了,一个人待在那种地方,不知怎的就觉得很害怕……所以人家就……” “对了祖父江小姐,你能不能肯定除了最初下山的村民,上下这个山道的就只有后来下山的船夫清水悟郎、随他一起上来的四个男的,以及水使龙玺先生、水分辰卅先生和毛毯里的遗体?” “错是没错……” “刀城先生,你这是什么意思?” 龙吉朗一问之下,言耶略显兴奋地答道:“仪式开始前留在中道上的她,无巧不巧地承担了监视的任务。” “也就是说,根本就没人上过二重山,更别提潜入沉深湖了?” “是的。保险起见我问一声——”言耶再次面对偲,“你也没见到什么人逆着从湖里下落的水流往上走吧?” “这不是明摆着的事吗?就那点不上不下的水量,根本不能潜水,不能潜水就没法藏身。不对,就算能潜水,那么陡的坡度怎么上得去?” “嗯,光是爬个山就够累人了,何况还有水从上面流下来……不过可能性还是有的,所以能取得你的证言真是太好了。谢了。” “看来人家我是立大功啦。” “要说还是咱祖父江小姐,在出人意料的地方一箭定了江山。” “不、不,哪里……” “好了,我们走吧。” “哎?走什么的,是要去哪儿?” “还用说当然是水使神社了。” “什、什么!人、人家……才刚爬山上来……” “具体情况稍后再讲——”言耶话音刚落就和龙吉朗从舞台底下出来,走了。 “死鬼……不是人……恶魔……没人味……就知道跟怪物好……冷血动物……” 偲在言耶身后怒骂,无精打采却饱含恨意,不过他因为雨声而未听到。 “不要紧吗?我们慢慢往下走吧。” 偲听着世路的软语温言,被富子搀着无奈地再次从舞台下走入雨中,随后由流虎前头带路,开始向山下进发。先于四人出发的言耶和龙吉朗已开始沿山道下行。 “丢下那位编辑大小姐,没问题吗?” “祖父江小姐?没事,别看她那样,其实人很坚强。” 没等言耶开口说一只眼仓的事,走在他前面的龙吉朗倒先担心起偲来了。 “不过,这山道她走不惯吧,再加上这瓢泼大雨的,你心里真有底?” “可要是陪她下来,女孩跟女孩结伴,富子姑娘可能也会和我们一道。恐怕富子姑娘认为龙三先生毕竟还是自杀。但如果我俩在下山?.途中说些凶险的话让她听去了,她会一下子变得疑神疑鬼吧。” “于是,风言风语不光在五月夜村,还会在整个波美地区传开……” “像这次这样的案子,带有迷信或风俗色彩的流言往往会大大阻碍我们对真相的逼近。” “原来如此。是从过去的经验中学到的吗?你还真是个名侦探呢。” “不不,我真的不是!”言耶当即否认。 龙吉朗莞尔一笑道:“说是有经验,可你还很年轻,但已能审时度势做出应对,了不起啊了不起!” “多、多谢夸奖。” “不过呢,我觉得这些心思啊,别光用在这种案子上,对身边的人最好也多花点儿。” “呃……怎么说?” “啊啊,我多管闲事了。看来对方对这样的刀城先生是十二分的理解,所以才一直很顺利吧。” “对方?” 言耶纳闷这话是在说谁呢,而龙吉朗身处此境却显得异常欢快,于是言耶觉得要提一只眼仓的话题就得趁现在。 “我有一事相询。” “什么事啊?” “在水使神社的南端,不是有那么一座孤零零的、离得比较远的仓吗?那个仓到底是派什么用的呢?” 只能望见后背所以无法窥知龙吉朗的表情,即便如此言耶仍看出刚才还有的欢快之态转眼已消失殆尽。 “看来你知道这事。” “什么时候开始有的?” “我也不清楚,不过我想至少是在龙玺的上一代或上上代吧。” “大家都管那个叫一只眼仓吗?” “嗯……你都知道那么多了?其实是我这么叫的。” 龙吉朗此言令言耶大为振奋,他一口气说出了从阿武隈川那里听来的话以及自己的想法。 “咒术性的装置啊……我对那个仓也有类似的判断。” “水利合作社没把它当问题?”一说出口言耶才发现这话可能听着像责备,一瞬间觉得这下子完了。 不料龙吉朗却语气淡然地反问道:“关于这个咒术性的装置,你心里具体是怎么想的?” “在拜访这里之前,嗯……” 言耶犹犹豫豫地说明了自己当初的见解:仓内饲养着被当作水魑大人看待的生物。 “噢!你果然是个很有趣的人呢。” 言耶心想是不是在取笑自己呢,不过龙吉朗的精神头倒是略有恢复了。 “那么亲眼见到一只眼仓后,想法是不是变了呢?” “是的。不过在实际看到仓之前,我在鹤子小姐的屋里听到龙吉朗先生和龙玺先生的对话时,就有了更为现实的想法。” 龙吉朗沉默不语,背影再度凝重起来。 “如果一只眼仓和本殿一样是从深通川引的水,那无疑就是一件宗教性的装置。可是有人却声称觉得仓里有东西,这话显然透着怪异。如果是人,很可能一直就生活在仓里。如果这是真的,那就跟在本殿里住人一样,怎么想都是不可能的。” “所以刀城先生才一度想象是作为动物的水魑大人。” “然而,果真如此的话,讨论是否真有其物之前,首先要说的是波美理应有关于此种生物的传说,就如犬神和管狐一样。” “嗯。就我所知,没有。” “那好,假设仓里的是人,而且从一开始就是坚信不疑地进入或是被放入其中的话,又当如何呢?我倒是能想到一种可能。” “什么?” “取名‘一只眼仓’不会是毫无理由的对吧?如此一来,就出现了一个着实令人毛骨悚然的暗合。” “此话怎讲?” “不就是祭品吗?” “……” “活人祭祀。” “……” “龙玺先生对鹤子小姐失身之事大为光火,不就是因为只有黄花闺女才有活祭的资格?” “……” “大正六年,柳田国男先生在《东京日日新闻》连载了题为《一只眼小僧》的论文。先生做了大胆而有趣的考察,认为远古时期曾有过一次祭典杀一名神官的风俗。” “论文的题目为什么会是《一只眼小僧》?” “日本的传说中常出现一只眼的神或妖怪,而柳田氏认为这是‘过去真有被毁去一只眼睛的人们’这一事实留下的残影。至于为何要弄坏一只眼睛,是因为他们是神的代理人——神官,是为了甄别。” “这个就和‘一次祭典杀一名神官的风俗’的观点联系起来了是吧。” “不过呢,以上说明其实是不需要的吧。您应该知道‘一只眼小僧’,也意识到水使神社那座怪仓的秘密与此相同,可又不能公开谈论这个话题,便援引曾经读过的《一只眼小僧》,把仓命名为一只眼仓。然后这个名字自然而然地就在水利合作社内传开了,是不是?” “也就是说,每次水使家执行减仪或增仪时,都会有一个人被关进一只眼仓作为水魑大人的活祭,然后被杀?” “难道不是?” “每次仪式什么的,也太困难了吧。水使神社在波美地区的权势再大,也是隐瞒不住的吧。最关键的是,这活祭要从何处筹备?使命终结的尸体又该如何处理?会出现各种各样的问题吧?” “话虽如此——” “原本,使用活祭的仪式是否真的存在,都很难下结论啊。” “柳田国男氏在写出《一只眼小僧》的第二年,发表了《关于农耕的民俗》,进一步考察了农耕仪礼与献祭的关系。估计当时柳田氏曾确信活人祭祀确实存在。然而,不久他就渐渐走向了相反的立场。其中有当时的——啊,果然这事您知道的,对吧!” 言耶出言抗议,龙吉朗则一声坏笑,继而正色道:“问题在于本地是否有过这样的风俗,对吧?” “突然就认为这风俗是从水使神社而来的,确实有点粗暴。那么,有没有类似这样的传说呢?” “来这里的途中,经没经过上桥?” “经过了,从川道进入参道的时候渡过桥。除了五月夜村的那座桥,似乎就只有架在佐保村东头的下桥了——” “其实,那个上桥过去好像也一直没能造起来。” “因为会被水冲走?” “所以呢,听说后来立了个人柱。” “啊……” “啊啊,其实有没有立我也不清楚。上桥的桥畔不是有座水神塔嘛,有人说这是为泥女之夫的膨物造的,但有民间传言说其实是为了祭祀人柱。考虑到其他水神塔同时又是村界的标志,确实只有这一座显得特立独行。” “既然有这样的历史背景——” “虽然缺乏确凿证据——这是自然,不过我想一只眼仓是向水魑大人献活祭的场所,这一点至少没错。”龙吉朗说话有些吞吞吐吐。 “某些地方不一样?” “普通的——这么说有点奇怪啦,应该说是和我心里想的那种活祭不太一样,称之为‘缓慢的活祭’比较好吧。” 这一奇妙表述令言耶侧头不解,这时龙吉朗突然讲起了一桩奇事。 很久以前,一对漂亮的母女香客出现在波美地区。两人形同乞丐,而龙玺却很照顾她们,于是村里人认为他又犯了色心。然而,没多久两人就不见了,大家都偷着乐,说她们是逃离了好色的龙玺。数年后,来了一老婆子和一小鬼两个香客,那模样就像快要饿死了似的。当时有个可怕的流言在村民间传开了。说是那对漂亮的母女就是现在的老婆子和小鬼…… “所谓‘缓慢的活祭’……就是这个意思?” “这下你明白了吧。” “水使神社当时的宫司,把一只眼仓给母女俩当住处用了?” “差不多在上一代的时候……” “而且带伙食,还提供衣物吧。不过条件是,绝不能出仓,连与外部的接触也一率禁止。想必母女俩一直是以乞食状态行走全国的,虽说是土仓,但我想‘衣食住’无忧的生活对她们来说一定很具吸引力。所以应承了下来。其结果——就成了面目全非的老婆子和小鬼。” “恐怕是这样。” “没能证实吗?” “很快人就去了别处,所以最后没能搞清楚。而且,才几年那对漂亮的母女就完全变了样,也有不少村民认为是别人。这也难怪,就连知道有一只眼仓这回事的我,当时也没能把两者连在一起考虑。” “所谓两人模样奇特,是怎么一个感觉?” “与其说是饿得又瘦又细,还不如说看上去就像大半魂魄被抽走了,所以了无生气、衰弱不堪。” “……” “你认识龙玺的妻子汩子吗?” “嗯。见过一次,说过几句话……” “汩子管一只眼仓叫‘御仓大人’。也就是说,她在这座仓身上感受到了神格。” “整理一下,就是这么一回事吧。住在一只眼仓里的人,与水魑大人之仪没有关系,平日就担负着祭品的功能。日复一日,被水魑大人一点点地吞食。仓则是为达成这一目的的装置。当然,此处的‘吞食’是一种比喻。并非如老故事或传说里说的那样,当真被吃掉了。成为祭品的人,恐怕是精神方面的某种我们肉眼难见的东西,每天都被水魑大人吸走那么一点点吧。水使神社对增仪和减仪握有绝对的自信,是因为有一只眼仓这个机能。因为除了神馔和樽的贡物,平时他们就一直在供奉更有价值的祭品。而完成媒介功能的则是深通川的水。” “我怀疑引进仓内的水不是深通川的水,而是直接取自沉深湖,或者也可能来自更上游的地方。” “啊,原来如此。这样倒是更直接了。可是,太残酷了,一点一点地把人整得半死不活。” “确实。” “龙吉朗宫司——” 也许已从言耶的语气中察知他要说什么,龙吉朗的后背一滞。 “没有一个证据,一切都只是想象,这些我懂。但是,既已如此迫近一只眼仓的秘密,您、水利合作社竟没有采取任何措施?” “水利合作社的各位什么也不知道。啊不,说什么也不知道可能言>过其实,但应该至少不如我那么疑心。水庭神社的游魔充其量也只是一个人在调查。当然,龙一和龙三是龙玺找了个时机告诉他们的吧……” “可您不是觉察了?” “虽然听着像借口,但正如刀城先生所言,没有任何确凿的证据。即使查明那对母女曾在仓内住过的事实,也会如你先前所言,人家只要答一句‘我是给她们提供住处’,便无话可说。况且这十多年来,一只眼仓似乎从未被使用过。” “不能因为这样就——” “是啊,不能因此就置之不理。你要是责备我‘最后还不是藏书网睁一眼闭一眼’,我也无话可说。” 言耶明白龙吉朗的这番话相当直率、发自肺腑。然而,他心中还是涌出了一个疑问,假如被关入一只眼仓的不是外乡人,而是波美地区的哪个人,想必龙吉朗也不会保持沉默。不过,在这里逼问他是不妥当的。 “您知道有人在仓内的时期吗?比如,从哪年哪月到何时为止有人,这个期间没有人之类的。” “啊,这个可就难了。主事女佣留子的话,因为是负责准备饭菜的,可能清楚这方面的事。” “这些事就算问了,她也不会告诉我吧?” “是吧。不过那女人性格比较扭曲,说起龙玺的坏话来满不在乎。” “这么说,只要话问得巧妙,就有可能打听出来?” “是吧。不过她自己也参与其中,毕竟会有戒心吧。问题在于那个女人对那座仓的秘密了解到何种程度……” “没有认识到与仪式有关?” “就我看来,感觉龙玺是在故意误导。简而言之,是让人以为他在仓里——” 龙吉朗一下子支吾起来,言耶当即接过话头续道:“让人以为他在仓里藏着女人,所以留子女士对准备伙食的事并不特别起疑,因为她深知龙玺先生是何等的好色。” “你……不会真的开了一家侦探事务所吧?” “为、为什么这么说?” “因为你的信息搜集能力很不一般。” “啊啊,不是我能力强,而是告诉我水魑大人之仪的阿武隈川前辈的力量——其实也不是啦,靠的是他老家神社的威力。” “嗯,了不起。”龙吉朗一个劲地表示钦佩,突然他又侧首道,“不过呢,龙玺也许做过几件无法像那样遮遮掩掩的事。” “哎?” “我不是说过担任船夫的悟郎是清水家的上门女婿嘛,” “是的,听您说了。”冷不防地也不知对方在说什么,但言耶还是老实地应了一句。 “那人来波美是在七年前。老家是大阪的一个姓‘樽味’的酒铺。名字还真和这买卖很般配,长兄市郎继承了樽味家,但听说二战时他为躲避兵役逃走了。” “啊啊!这可是大事啊!” “家属自然也被当局盯上了,还被左邻右舍视为非国民,遭了不少罪。幸好哥哥没被抓住,逃哪儿去了连家人也不清楚。不久战争结束,重建老家酒铺的时候,他们开始寻找长兄。追着传闻走访四方,悟郎最终抵达的地方就是我们波美。” “是收集到了什么目击情报吗?” “你可能没注意到,沉深湖的西北角有个洞窟。战后,那里发现了一具尸蜡化的男尸。” “那人是……” “根据遗留物判断多半是个逃兵役的人,于是悟郎风闻而来。虽然最后那人并不是他的哥哥。” “悟郎先生的兄长市郎先生是何时离家出走的?” “悟郎来五月夜村的时候说是在六年前。” “换言之是十三年前……就是说,跟龙一先生执行增仪的时期相重合了。” “是这样呢。” “当时市郎先生住在一只眼仓?” “没有一个确证。而且村里谁也没见他出入过水使神社。就算有人看到了,光凭这一点又能如何?” “但是,无论时期还是人选,在案情证据方面都合得上。因为如果是逃避兵役的人,反而会主动往仓里躲吧。” “确实呢。” “顺便问一句,男人也可以当一只眼仓的活祭吗?” “你问我我也答不上来,不过我想他做过试验吧,趁着眼前恰好有合适的材料。” “啊!”言耶突然大吼一声,使得龙吉朗停下了脚步。 “怎么啦,可把我吓着了。” “不、不好意思。不,其实是这样的——” 于是,言耶把昨晚在一只眼仓的经历说了一遍。 “你和汩子谈了那些事啊……那个名曰龙玺的男人时不时地就会想出恶魔一样的荒唐主意。十三年前逃到此地的市郎大概就不幸遇到了这个恶魔。” “然而,龙一先生却在仪式过程中不可思议地死去……对啦,龙玺先生牢牢抓着鹤子不放,这理由我多少有点明白了。” “哦,是吗?” “男人何止不适合当一只眼仓的活祭,简直是完全不合格。这一点从市郎身上得以判明。过去一直拿女子做试验,但龙玺并不满足,始终在追求更完美的活祭。于是他再次尝试,研究更适合当活祭的人应具备的新条件。结果他想出来了,与神职相关的处女不就是最高级的素材吗?” “你果然不是等闲之辈!” 言耶完全沉浸在自己的解释中,以至于都没听到龙吉朗的赞美之词。 “进而他认为这活祭若是自家人,便会更增威力。” “所以就把自己的孙女……” “这里有个问题,即鹤子小姐的血统。听世路先生说,她的母亲左雾女士是养女。也就是说,与龙玺先生并无血缘关系。心里不免会涌起疑问,她也适合当活祭?不过我觉得相比之下有一个疑问更大,即龙玺先生为何要特意领养左雾女士,而不是收一个能成为继承人的养子呢?” “龙玺一直在隐瞒左雾的出身。” “不管怎么说也是出身知名神社,是因为这个?” “倒不如说是正相反吧。” “正……相反?” “如果是正统神社的姑娘,就龙玺那样的人,还不大肆炫耀?不过呢,从那种地方招养女可不是那么容易的。” “也许是对方有不得已的苦衷。” “就算是这样,也至少会对我们公布神社的名字,绝对会炫耀一番,这才像龙玺的样子。” “就连水利合作社、龙吉朗先生也没告诉?” “嗯。所以说是正相反。最初我猜测左雾的原籍莫非是民间的某个来路可疑、却又拥有莫大权势的修行者家庭。” “是这个意思啊。”言耶释然的同时,对左雾的出身越发在意起来,“详细情况至今未明?” “也不是。没多久,我多少也有点明白了。如果把一般民间信仰也包括进来,侍奉神佛之人的世界其实相当宽广。也正是因此,信息才得以传递。就算短时间不行,过了几年、几十年,也终有一天会化作传闻流入耳中。” 汇集于阿武隈川老家的大量信息也许就是证据。 “刀城先生知道苍龙乡一个叫神神栉村的地方吗?” “请等一下!好像听说过……” “嗯,你的话自然是听说过。那地方有一个异类附体家族,代代相传、生生不息,似乎在那个圈子里非常受人忌惮。” “听你一说,好像还有个别名叫附体村……” “嗯,听说有各种各样的叫法。然后,那个家族代代都会生出双胞胎的女孩,而且全都取了‘さぎり’(左雾)这个名字。” “那么左雾女士……” “不过呢,双胞胎的任何一个都是此家族重要的继承人。” “双胞胎不吉利所以要把其中的一个送到外面去,这是地方上的世家常见的风俗。您的意思是,并不是因为这个才送给人家当养女?” “肯定是因为有其他的特殊情况吧。不过,左雾生来就具备特殊力量这一事实,无论如何是不会改变的。” “什么样的力量?” “怎么说呢,我也不知道详情,而且左雾也不是在那里长大的。”龙吉朗的措辞意味深长。 “此话怎讲?” “如果是在那家长大的,身为继承人自会接受相应的教育。在此过程中,不光是如何使用自己的力量,恐怕还会学习驾驭之法吧。因为那家人应该很了解两个女孩所持力量的本质。” “然而,由于左雾女士成长的地方是五月夜村,所以谁也不知道该如何培育她的力量,是吗?” 此处,龙吉朗突然说起了左雾一家在中国东北的生活,以及归国时的情况,似乎不是从本人那里听来的,而是小夜子和正一偶尔告诉世路后,世路再转述给龙吉朗的。 “比如说,在家中遭机枪扫射、被苏联兵侵袭之前,左雾表现出来的行为就像能预知未来似的。而这力量得到最大限度的发挥,我想是在归国途中。尤其是在归国船上,鹤子、小夜子、正一这几个孩子相继病倒的时候……不,左雾肯定在这之前就使用了她的力量。” “难道说……”言耶冒出一个骇人的想象,“隔壁那位佐用夫人的除婴儿之外的三个孩子……” “正是。我怀疑她事先给那三个孩子设下了某种类似咒术的机关,以备自己的孩子遭遇生命危险时拿他们当替身。在食物供应紧张的情况下,不给自家孩子,而是分给别人的娃,怎么想这行为都很反常吧?” “……” “不过,左雾有多少是出于自己的意志,有意去做这件事的,我并不清楚。也许是自然而然的,或者说是出于本能的行为。” “因为……她没受过任何指导?但她知道自己拥有奇妙的力量,说起来龙玺先生所注目的也是这一点吧。” “嗯。” “但如果是这样,龙玺为什么偏偏要领养这种家庭的女儿呢?” “现在你心里有一个可怕的想法是不是?” “是的……” 言耶刚一作答,龙吉朗便站住身回过头来。 “能否告知一二?” “想必龙玺先生在紧盯鹤子小姐之前,早已有一个可怕至极的企图。他的计划是,在自己身边从零开始培养一只眼仓的活祭……” 第十三章 替代 小夜子不见了。正一找不到姐姐,心里乱成了一锅粥。 “难道说……”一个极其不祥的念头浮现在他脑中挥之不去。 吃过早饭后,为了不让大人们发现,正一躲进暗处,窥视正在工房殿内进行的水魑大人之仪的准备工作。 无论是增仪还是减仪,离上一次水使神社执行仪式已有十三年之久。听说在上一次仪式中龙一死了,死因是心脏病发作,所以多半是意外事故。但是村民们至今还在背地里传,说是被二十三年前在沉深湖失踪的水分辰男的膨物召唤走的。 自从在此地生活,就听到了各种各样有关仪式的故事。因此,不知从何时起正一也产生了非比寻常的兴趣。四年前水内神社执行了增仪,两年前水分神社也办了减仪,但仪式就不用说了,连准备过程也没能见着。所以,这次水使神社的增仪让他格外兴奋。不过最大原因并不在此。 想必龙玺一直在等待这个时刻。 一只眼仓终将启动,鹤子会以某种形式与仪式发生联系吧。 不只正一,连小夜子也有这样的想法。就像是为了证实两人的疑念似的,即将举行仪式的三天前,晚餐席上龙玺突然提了鹤子出嫁的事。这显然很反常,极度可疑。然而令人诧异的是,鹤子本人却接受了。无论正一他们怎么逼问,只是一个劲地说不要紧,完全没法沟通。 昨日傍晚,事态竟有了惊天动地的发展。水内芥路企图与鹤子私奔。对此小夜子、正一还有龙玺,以及所有人都同等震惊。因为没有一个人发觉他们的计划。不,就连二人之间的关系原本也无人知晓。 据说是主事女佣留子眼尖地发现了潜入水使家正房的芥路,感觉可疑就报告了龙玺。龙玺与世路素有芥蒂自不待言,所以芥路也极少在水使家露面。这次又是遮遮掩掩地侵入私宅,留子觉得古怪也是理所当然吧。龙玺当即来到鹤子的房间,与其说是第六感驱使,还不如说是因为仪式就在明天,鹤子比什么都重要,仅此而已。 听到长姐的惊呼,小夜子和正一赶过去一看,只见龙玺凶神恶煞一般抓着鹤子的头发,拖着她在榻榻米上打转。两人想上前阻止,被一把摔开。芥路倒在屋子的角落里,像是受了同样的待遇。最初完全不明就里,听了龙玺和芥路的对话后,才总算看出了一些端倪。 芥路由父亲世路带着来那间陋室时,对鹤子一见钟情。当时,女孩十三,男孩十一。岁月流逝,而芥路始终抱着那份心意,不久鹤子等人开始在水使神社生活,两人相见较之以往更为不易。据说,芥路下定决心是在鹤子出任水分神社减仪之刈女的时候。在前去帮忙准备仪式时,芥路瞧见巫女装扮的鹤子,又一次沉醉了。 减仪后,为了见鹤子芥路索性偷偷摸进水使家。好在他得偿所愿,听说之后又溜进过三回。不过,由于险些被留子发现,遂决定让鹤子出去。这就是长姐从去年夏天开始频繁外出的原因,明白这一点后小夜子和正一释然了。只是,听说了两人约会的地点后,正一顿时张大了嘴,呆了好半晌。 原来芥路和鹤子是在水使家后山的洞穴里私会。此外,据说是为了在万一被村民发现的时候留个后手,两人都戴上了鬼面具。从村里的年轻人吵吵“有鬼女出没”这件事也能看出,这招奏效了。那次,鹤子绝不是想吓唬正一。她感觉有人进入了洞穴深处,所以戴上鬼面具躲了起来,很快就有个人从水里冒出来,把她吓了一跳。芥路刚想确认来者何人,鹤子就认出是正一。于是想把人叫住,不料正一却飞也似的逃走了。鹤子心下不安,回家来探情况,看见弟弟正在浴室。人没受什么伤,也没觉出正一已发现是他俩。话虽如此,他们还是减>..少了幽会的次数,不久冬天到了,天下起雪来。无奈之下只好等到今年开春。 结婚的事认真考虑过,但一想到两家——其实就是龙玺和世路的关系,就觉得很绝望。不过,他们还是打算留时间想点办法。正想先跟祖父龙吉朗商量商量,哪知突然出了鹤子嫁人这档子事,不免大为着慌。鹤子本人被告知此事是在仪式的四天前。她即刻通知了芥路,但时间实在太少了。芥路决定在仪式前一日的午后接鹤子出来,两人姑且先私奔再说。这事那事的费了不少功夫,等他赶到水使家已是薄暮时分。而且还被留子发觉,紧急报告了龙玺。结果就引发了那场风波。 婚事公布的当晚,鹤子之所以对弟妹说“别担心”、“没问题的”、“会有点辛苦但我能幸福”,就是因为她已和芥路约定一起私奔。正一问“鹤子姐姐是要做神的新娘吗”,鹤子答道“会吧……不过,还是不太一样吧”,则是出于长姐对水内神社继承人之妻这一身份的个人理解。 关于鹤子与芥路的事,会由龙吉朗介入两家——龙玺和世路之间,设法斡旋。由于宫司是水内家那边的人,大家认为这事很不好办。但是,又没有合适的人选。最关键的是,在这波美之地能向龙玺提意见的,找遍所有角落也只有龙吉朗一人。 小夜子和正一暂时松了口气。不过,最让人放心的是龙玺对鹤子的异常念想已然云消雾散。基本可以判明,龙玺多年来一直捧着长姐,是为了在执行特别增仪之际,让她担负某种特殊使命。然而,不是处女的鹤子已无事可做。况且,水使家究竟何时再能主办像今天这样的增仪,谁也无法预测。他心里在想什么,其具体内容至今不明,但这样的机会恐怕不会再有第二次了吧。换言之,龙玺的图谋本身已彻底破产。得出这番认识的小夜子和正一非常高兴。 然而,小夜子不见了。就在仪式将要举行的这天清晨,没了踪影。 起初正一按部就班地寻找,但渐渐地也开始着急了。不在正房也不在别栋。保险起见看了看拜殿和本殿,也都不见人。参加仪式的一行人早已出发,但小夜子可不会跟着一起去。她原本就对水魑大人之仪不感兴趣。只是因为鹤子一会儿被扮成巫女的样子,一会儿又去当刈女,才给予了一定的关注。如今长姐安然无忧,不觉得她还会在意这个事。 (我们可能太低估祖父了……) 正一后悔了。鹤子不成,找小夜子替代就行了。龙玺像是会这么打算的人。为什么事先就没想到呢?即使是水使神社,也不能擅自执行水魑大人之仪。一旦错失这次机会,下一次还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呢。鹤子的替代品倒是怎么着都好办,因为眼下就有她的妹妹小夜子。 姐姐,死…… 拜私奔风波所赐,把那句谕示忘得一干二净,莫非指的不是鹤子而是小夜子? 正一赶往覆于别栋后方的竹林,同时身子因极度的恐惧而颤抖着。 (小夜子会死什么的……) 总觉得如果这事真的发生了,他会陷入一种比母亲去世时更为强烈的丧失感。光是想象,身体的颤动就立刻剧烈起来。来到竹林跟前,颤动戛然而止。因为有两个村里的年轻壮汉,像在玩挡关游戏一般站在那里。 “到这里来干什么?” 怎么着都像是来当看守的。自然是龙玺指派的吧。如此说来,就像正一估计的那样,作为鹤子的替代品,小夜子此刻被关在一只眼仓里的可能性极大。 “没事的话,赶紧给我回去。” 被两人轮番恐吓的正一,掉头就跑。他不是逃走。从水使家宅院外进入后山,经由那个山白竹丛生的地方去一只眼仓就行了。 不料后山的山脚下也有两名看守。正一在附近走走转转,瞧瞧能否设法潜入,可惜看起来哪儿都进不去。没多久看守里的一个发现了正一,气势汹汹地把他撵走了。恐怕他们是受了龙玺的严令,绝对不能放任何人进山。 (怎么办……) 逃到上桥附近的时候,正一止步思索起来。龙吉朗和世路参加水魑大人之仪,不在这里。要是等他们在增仪结束后下山来,肯定就迟了。现在必须马上救小夜子出来! (啊,芥路哥哥——) 芥路没参加仪式。正一刚要高兴,就想起他连龙玺都敌不过,根本不是村里年轻人的对手,更何况还有两个。找鹤子说吧,又只会让她担忧。正自束手无策之际,脑中浮起了一个合适的人选。 游魔先生! 今天早上,水利合作社的早餐过后,他还去看望过鹤子。跟芥路私奔的事,就连他也吃了一惊,没准伤心了一小下也不一定。不过,游魔坦然认可了两人的关系,这还真像他的作风。对鹤子也是言语温柔,说要是有话嘱咐芥路他会转达。记得当时他说过不参加增仪。 正一撒腿向佐保村的水庭神社奔去。总之现在只能靠他了。可能会来一句“跟我没关系”而拒绝帮助。不过,不光是鹤子,对小夜子他应该也很关心。最重要的是,游魔还厌恶龙玺。一旦说明情况,他不会坐视不理。 抵达水庭家之前,希望与不安始终来回不断地占据着正一的内心。如果游魔的助阵指望不上,那就独自一人去面对吧。唯有这一个决心,心中已定。 然而,一切都是杞人忧天。 “小夜子人没了。”只说了这么一句,游魔就冲出了水庭家。 “我也糊涂了!” “怎、怎么说?”正一问道。还没来得及歇脚就不得不即刻原路折回,为了不被游魔落下而奔跑的正一大口喘着粗气。 “鹤子不行了,目光就会转向小夜子。龙玺会这么做,至少这一点我们应该能预计到啊!” “果然是这样啊。” 正一想说四个看守的事,但为此就必须停下脚步。他拼命喊住游魔,尽可能简短地做了说明。 只见游魔稍作思考后道:“要突破的话,就是竹林那边了。” “为什么?” “上次你说过,竹林里有奇妙的机关。” “啊,是那个呀。” “我来对付那两个人,你呢就趁机往竹林里冲。要是我不幸放跑了一个,这个人来追你的话,搞得不好我会被另一个人缠住,抽不出手来。这个时候,竹林里的机关对你不就很有利了吗?” “因为我穿得过去,但村里的男人可能不行?” “也许吧。要这样的话,对龙玺来说可真是一大讽刺啊。” “要是在竹林被抓了的话?” “笨蛋,你就不能豁出老命跑吗!” “嗯,我知道了。” “保险起见我问一句,有看守在的竹林和一只眼仓的距离,跟后山山脚和仓的距离,哪个近?” “那当然是竹林和仓了。仓和后山的看守之间离得有点远。” “果然啊,真是这样的话就更好了。就算在仓门前闹起来,后山的看守恐怕也不会注意到。但反过来的话就有可能了,对不?” 正一点点头,游魔随即再次飞奔起来。不过,在跑到能望见水使神社鸟居的时候,他特意去了一次后山,说是为了确认谁在监视。因为那边的看守不好对付,而这边的容易撂倒的可能也是有的。听他这么一说,正一心里很佩服。 一到水使家,正一就被吩咐去准备绳子和手巾。找的时候,游魔去探了探竹林前的看守。两人在第一幢别栋前会合后,游魔告诉他,看守的强壮程度和后山的两个差不多,所以就按原计划行事。 “你就躲在最后那幢别栋的背阴处。我呢,会一边和那两人搭腔一边找机会,时机一到就把他们打趴下,这时你要马上冲进竹林,跑到一只眼仓那里去。” “可是,仓的门上有锁——” “虽然不知道是什么样的锁,但估计很难撬开,而且肯定也没那个时问啊。这样,你听好了,总之先确认小夜子人在仓里,掌握她被关起来的事实,只要能确认这一点,我们也就方便行动了。现在的情况,只是怀疑小夜子可能被幽禁在仓内、如果对方装糊涂就没辙了。但要是搞清楚了,而且她也在向我们求救的话,闹他个天翻地覆也没关系。” 觉得最好别无谓地把事情闹大……但正一很快就改变了主意:现在可不是慢条斯理的时候。 从三幢别栋的背后穿过,正一来到约定好的地方待命,然后,几乎没怎么等,就响起了游魔的声音。 “啊,你们辛苦啦。” “游、游魔先生……” “你怎么会在这里?” 两个看守明显有些疑惑。 “咦?你没听龙玺宫司说吗?” “嗯?他说什么了……哎哟!” “你、你干吗……哇……” 说是边搭话边找机会,其实是上来就打。游魔先是照右边男人的股间撂起一脚,接着就给左边那位的脸上捣了一拳。随后他用绳子把男人们的手脚捆上。如此这般叫他们动弹不得后,又拿手巾堵住了两人的嘴。 “喂!你还在等什么!” 游魔熟练的手法把正一都看呆了,被这么一吼,他才慌忙从别栋的背阴处蹦了出来。 虽说是白天,但在昏暗的竹林里奔走,总要被那赤线的结界挡个一两次吧。正一抱着这样的心理准备,不料却干净利落地钻到了对面。然而,松下一口气也是一瞬间。当他走近一只眼仓时,从仓的侧旁突然现出另两名看守的身影。 “哈,这不是那个‘外道’的小毛孩吗?” “你来这儿干什么?”相比竹林和后山的看守,仓前的这两个男人更是低俗得多,而且看起来还很厉害。 “喂,趁我还没动手之前快滚!” 被胡子脸的男人一唬,正一吓得浑身一哆嗦。但他还是勇敢地答道:“我是来救小、小夜子的……” “小夜子?你姐姐吗?现在可是大美女啦,以前谁能想得到啊。” 听了胡子脸的话,另一个秃顶男脸上二浮出了猥琐的笑容:“反正宫司迷恋鹤子,要能把小夜子转给我们,那该多好。” “可不是吗?找个他心情好的时候,有一搭没一搭地求求看吧。” 小夜子要是听了多半会勃然大怒,而两人的这番对话则令正一有些疑惑。 “小夜子是在这里吧?” “啥?是说在这仓里吗?” “所以外祖父才要你们看着吧。” 男人们显然是吃了一惊。看来他们也不知目的为何,只是听龙玺的吩咐,执行看管一只眼仓的任务。 “不是鹤子吗?” “可能是换人了。” “不过小夜子是不会听话的,所以就把她关进去了吧。” 两人压低了声音,气氛热烈地开始做起种种随心所欲的解释。 “啊,你们辛苦啦。” 就在这时游魔来了,右肩上担着一根趁手的竹竿,大概是从竹林里弄来的。他能轻而易举地钻过来,恐怕是因为龙玺考虑到要能让看守进出,事先解除了竹林的结界吧。 “佐保村水庭神社的人,到这里来干吗?” “今早不是要办水魑大人之仪吗?放着那边的事不管,你这是在干吗?” 从竹林前的看守身上,还能觉出他们对游魔的畏惧之心。或许是因为对“水庭神社继承人”和“落魄特攻员”这两种不同的身份,抱有一种复杂的思绪吧。然而,胡子脸和秃顶男不同,从一开始就不认同游魔,憎恶他,至今仍把他当外人拒绝接受……这些负面情感正一阵阵地扑面而来。 “巡视啊。”不过游魔本人倒是满不在乎。 “为什么你要来水使家的宅院巡视?” “还不是为了监督你们有没有好好看着仓?” 两人登时对望了一下。 胡子脸猛一瞪眼,道:“是谁托你办这事的?” “喂喂,除了龙玺宫司还会有谁?” “宫司请谁不好偏来请你?不可能!” “那好,你们知道这仓里有什么吗?知道自己在看管什么吗?” 胡子脸一时语塞,秃顶男似乎也没法回答。 “你看,还不是什么都不知道。”游魔夸张地端起了架子,“在五月夜村的小混混里头,你们几个也算是特别受龙玺关照的人吧。可他什么也没告诉你们,就是因为你们还不可靠啦。” “你说什么!”秃顶男上前逼近一步。 “对我生气有什么用?实话实说吧,巡视还是次要的。宫司托我办事的最大目的是这仓里的东西。” “这仓里……”开口问游魔着实叫人窝火,胡子脸语气犹豫,“真的关着小夜子?” “嗯……挺想告诉你的,可是宫司吩咐过不许说。” “你也参与了?” “算是吧,我不好说得很详细。好了,这里今早没事了,跟后山的几个家伙一起回去吧。竹林的那两个,我早就打发他们走了,所以没问题。啊!对了,虽然被这小子探到了他姐姐的下落,不过我会处理的,你们不用担心。” “可、可是……” 与其说是半信半疑,还不如说胡子脸是不相信游魔的话,只是游魔的态度太自然了,也不好说一句你撒谎,断然抗拒。万一是真的,恐怕会招来龙玺的一顿臭骂。 “喂,喂喂……那边……” 秃顶男指了指正一等人身后。一回头,只见先前被游魔捆住的那两个男人和青年团的代表久保,正好从竹林里出来。 “久保先生,怎么回事?”胡子脸搭话道。 “你们两个不是回去了?”秃顶男问竹林看守。 “被游魔摆了一道……” “大概就是在这之后,我来了。” 然而,(“想不到还真有来巡视的人——”)听久保讲完两人倒在竹林前的事,胡子脸和秃顶男顿时一脸凶相地怒视游魔,发出了语不成声的低吼。 游魔倒是对久保的登场表示了由衷的钦佩:“不愧是龙玺嘛。也好,可以说他对你们几个就是那么不信任。不过可惜啦。大胡子和这个秃头尤其蠢,差一点就骗成了。” “说什么呢……你这个落魄特攻员!” 秃顶男上来就打,但游魔更快,抡起竹竿砸中了对方的脑门。接着,他屈身躲过猛扑上来的胡子脸,旋即一变竹竿的握法,狠狠击打男人的颈项。如此这般,游魔频频出招,接二连三地攻击对方的胸部、腹部。另一边,爬起身来的秃顶男正欲加入战团。 “还不给我打住!”久保吼道。 一刹那三人虽然停了手,但满是一副马上就想重新开打的架势。不过,竹竿已折,估计是派不上用场了。若是徒手搏斗,单纯来看一挑二对游魔不利。更何况,身后还有两个曾被他突袭得手的男人。 原本正一坐立不安,甚至还下定了决心:一旦形势吃紧,自己只好冲进竹林,找根竹子当武器用,助游魔一臂之力。然而,久保阻止了争斗。他是龙玺那边的人,所以不可掉以轻心,不过看起来很冷静的样子,或许还有希望。 “同伴栽了,我们要报仇!” “就是!不能就这么放过他。” 胡子脸和秃顶男嘴上说着话,视线始终没离开游魔。 “龙玺宫司的命令是不让任何人接近这座仓。可没说要跟这个人打架。” “你们两个是突然被游魔揍了吧。”胡子脸向那两名竹林看守证实后,瞅了久保一眼,“都这样了,你还叫我们住手?” “我们把他逼得走投无路了,这就够了。” “谁说的,不坚决打回去怎么行!” “笨蛋!你想对水利合作社的人动手?”久保的表情阴沉下来。 “这家伙不是外乡人吗?” “就算原来是,可现在他是水庭家正式的养子。将来还会成为流虎宫司的继任。” “不不,这家伙可不是什么外乡人。”秃顶男脸露坏笑,“听说他母亲是佐保村的人。水庭神社上一代宫司的——” 游魔的拳头嵌入了秃顶男的面门。与此同时,胡子脸从侧旁扑来,两人在地上扭作一团厮打起来。 “你们两个都给我住手!” 久保亲手摁住滴滴答答流着鼻血、爬起身来的秃顶男,同时指示身后的两人强行把游魔和胡子脸拉开。 “你到底是帮哪边的!” 胡子脸怒喝连连,而久保则以平淡的语气道:“这事要传入龙玺宫司的耳朵,他会大发雷霆,说你们没能好好完成任务。” “这、这个只有那两位才是吧。”胡子脸朝竹林看守努了嘴。说什么给同伴报仇,看来只是借口。 “宫司说的是不让任何人接近仓。所以你们也一样。” “你说什、什么!” “百忙之中打扰一下。”游魔轻巧地插了进来,“既然如此,就当什么也没发生过,这就成交吧。” “浑,浑蛋……” 胡子脸满脸通红,旁边的秃顶男也摆出一副要重燃战火的架势。 “我也赞成就当什么也没发生过——不过游魔先生,我也不好就这么让你打道回府。” “哦,为什么啊?” “因为在龙玺宫司回来之前,我们必须看住你,不让你再任意妄为。” “嗯,你的意思是不让我回去?” “姑且请你老实地待在这里。” “如果我说不行,要回家,会怎样?” “我们这边有五个人,再厉害你也敌不住。而且,如果你还要保护他的话。”久保说着,目光投向了正一。 “话说,你知不知道仓里——” “一概不知。倘若需要我知道,宫司应该会事先告诉我。所以呢,我只是奉命行事罢了。” 也许是一早就看出了游魔精神上的动摇,久保坦率承认自己什么也不知道。 “好吧好吧!本来嘛,尽是笨蛋的话我也乐得轻松,只是没想到还有你这么蠢的。” “游魔先生,请不要说这种话挑起争端。虽然这可能是你的战术,想在吵架的时候趁机逃跑。” “丢开这个少年自己逃?” “你是打算带着援兵马上回来吧。” “波美可没人支持我。” “啊啊,可不是嘛。谁会对你这种出身下贱的外乡人——”胡子脸立刻对游魔的话做出了反应。 “没有这回事。”久保自然地接下话茬,“就算是这样,一旦你拿出从军时的手枪,我们人再多也赢不了。” “哈,你是说我有那种东西?” “以前有一次你和五月夜村的人起纠纷的时候,曾经暗示存在一把手枪。” “什么时候的事?好吧,无所谓了。那么,你是要绑我?” “能否允许我这么做呢?” 话音刚落,久保就用曾经让看守动弹不得的绳子把他反绑了起来。 “待在仓旁边不太好,我们回竹林前吧。啊不,你们是这儿的看守,不能擅离职守。” 久保呵斥正要一起动身的胡子脸和秃顶男,命令他们继续看管一只眼仓。 钻过竹林来到别栋背后,久保在附近挑了一棵结实的竹子,把绑游魔的绳子的一头系在上面。他吩咐原先的两名看守去中间那幢别栋守卫,于是竹林前就剩下了游魔、久保和正一三人。 “你家和水使神社是有什么深交吗?”游魔倚在被绑的竹子上,唠家常似的开口道。 “要说有关系,几乎每一家都是这样吧。佐保村不也是?有跟水庭神社没关系的家庭吗?” “话虽如此,但问题在于程度。五月夜村的青柳家,女儿代代都出任水魑大人之仪的刈女。同样,清水家的男人代代担当游船船夫一职。和水使神社的联系要比其他人家深,而另一方面,看守仓的那帮蠢驴就不是这种神社和家庭的关系了,他们和龙玺说穿了就是私人交情。上一代和上上代宫司恐怕没用过那些人吧。” “没错。因为当时是久保家的人在做事。” “听起来就像幕府将军家的护院嘛。” “可能差不多。” “不过,照这么说的话,不是还有重藏吗?” “听说水使神社上上代宫司在某地捡来了个人,就是当时还是孩子的重藏先生。从那以后,他就一直为水使家做事。” “还立誓效忠过吧。不过因为左雾的出现发生了动摇……” “哎?”正一不由得叫出声来。话中突然出现母亲的名字让他吃了一惊。 “没问题吗?在他面前说这些?” 所谓的“他”当然是指正一。 “没事,他不是小孩子了。再说这小子对一些事也隐隐有所了解。” “是吗?” 在久保的注视下,正一迅速点了点头。 确实,随着在村里生活的时日渐长,他开始听到各种关于母亲的传言。比如,母亲的出身含有某项重大秘密;某个著名的异类附体家族似乎与之相关;母亲拥有与生俱来的特殊能力,所以龙玺才希望收她为养女。 现在想来,村民厌恶母亲就是因为这个关于异类附体家族的流言。然而,要彻底断绝来往又犹豫不决,因为害怕报复。某些附体异类常常不按本人的意志,就带去灾祸。换言之,即使受村民虐待的母亲自己无怨恨之意,附身物也会擅自展开复仇,出于这种恐惧,他们才把工作给母亲的吧,虽然给得很零碎。至于小夜子和正一有活做,则是因为觉得孩子还能好一些。即便如此,大家仍断定孩子们继承了这力量。尤其是同为女性的小夜子,似乎被误认为深受母亲的影响。 偷偷给小屋送食物的,其实是不特定的多位村民吧。不知从何时起,正一有了这样的想法。他们并非出于亲切心或罪恶感,而是对自己的诸多行为,譬如,对母亲恶语相加、冷酷对待、阻扰工作、糊弄酬金……的一种弥补,害怕遭报复,害怕被作祟、被附体,所以才暗自送东西过来。 既然如此,一开始就别差别对待不就好了…… 懵懂间悟出过去究竟发生了什么时,正一愕然了。然而,随着在波美生活日久,多少也能理解了。 村里人哪可能去搭理被龙玺赶出水使家的养女和孩子们。然而,母亲似乎出身于一个极为强势的异类附体家族。彻底孤立她而被怨上的话,天知道会有什么事发生在自己身上。恐怕村民们都陷入了这种复杂的心境吧。 正一再度回首过去,但现在不是时候,小夜子的事令他心急如焚。然而如此情况下,自己又能做些什么呢?游魔自嘲说没有支持自己的人,同样的话也适用于正一。不,他的孤立无援岂是游魔可比。 (在世路叔叔回来之前,什么都干不了吗?) 如果是龙吉朗和世路,一定能设法为自己做些什么。要等到仪式结束为止,这可着实叫人不安,但好像..只能把一切都托付给他们了。 “你们在说……什么呢?”正一先是看看游魔,接着把脸转向久保问道。 “确切情况我也不清楚,似乎他俩是同乡。对重藏老爷子来说,左雾大小姐的娘家想必是个让人畏惧的地方——这个是我父亲的推测。” “母亲知道这件事吗?” “谁知道呢……不过重藏先生自己是不会说的吧。左雾大小姐出生时,他早就在水使家安家落户了,所以她不可能知道。” 游魔接过久保的话,续道:“不过呢,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就形成了主仆一样的关系。不管怎么说,重藏对水使神社上上代和上代宫司还是忠心不二的。但到了龙玺这里就比较微妙了,或者说有时候好像更尊重左雾的想法。” “游魔先生知道得很清楚嘛。” “外乡人要想平平安安地活下去,就得对当地的情况了如指掌对吧。碰到波美这种非常特殊的地方,就更不用说了。” “不愧是要继承流虎宫司衣钵的人啊。” “嘿,会不会老老实实地继承还不知道呢。”游魔发出惯有的讥笑后,凝视着久保的脸,“简而言之,台面上的事由重藏处理,背地里的工作由久保家负责,是这样吧?” “听起来就好像我家是个犯罪团伙。” “做出这么粗暴的事,还敢说!” “依我看来,实施暴力的好像只有游魔先生你一个。” “你要是没来,现在我会是这个样子?” “就算久保家干的是水使家护院性质的差事,可也没沾过犯罪的事。至少我就——” “箅了吧,你爷爷和你老爹不是一路干过来的吗?” “以前的事我不清楚。” “原来如此。摆个‘不知道’的立场就好办了是吧。一只眼仓的事也是,你什么都没听说,所以才当得了这个看守。就是这样一套理论吧。没准你比那几个蠢蛋性质还恶劣!” “祖祖辈辈延续下来的关系,子孙也必须传承下去。只是也要与时俱进。特别是战后,日本变化很大。像波美这样的乡村也一样。就说前面你话里出现过的青柳家吧,不光派出刈女,还有嫁入水使家的。随着这样的例子不断减少,巫女的作用也渐渐形式化。而青柳家也不再像以前那样盼望着和水使家结亲。但话虽如此,两者间的关系是无法完全割断的。” “你想说久保家也一样?所以你们从一开始就不去听那些最好别知道的话,而龙玺也就没特意说出口,是吧?” “随你怎么解释。” “呸,真叫人恶心。” “我想在我这一代做个了结。这个想法是真的。” “现在就做个了结如何?” “这可不行。不过今天早晨的增仪上,清水家出来当船夫的是悟郎先生,倒让我有点吃惊。看起来龙玺宫司并不认可,但似乎是无可奈何地接受了。” “你说的变化就是这个?” “悟郎先生原本也是外乡人,这样的人参与水魑大人之仪,而且还是水使神社主办的仪式。这事在战前是无法想象的吧。” “要是离了青柳家和清水家,水使神社增仪和减仪都做不成。” “总有一天水魑大人之仪本身……”大概是觉得自己说漏了嘴,久保突然语调一变,“青柳家那边,现在的汩子一旦去世,两家可能会自然而然地疏远。但清水家无法与水使家彻底绝缘。” “为什么?” 游魔受好奇心的驱使这么一问,就见久保对他微微一笑,答道:“因为是大主顾的关系。水使家每月都付给清水家数额不小的酒钱,持续好几十年了。” “你们家连账目上的事都了解?” “金钱流动是很重要的事。” “既然这个都知道,为什么不叫他更注意养生……” “游魔先生也知道吧,宫司从不听人劝,而且酒量惊人。” “不只呢,他还会耍酒疯。” “不过,唯有举行水魑大人之仪的那一年六月除外。这次也——” “喂,等一下。”游魔举起一只手拦住话头,像是想起了什么似的歪着脑袋,“水使神社上一次举行仪式,是在十三年前吧?” “嗯,就是龙一先生去世的那次。所以我说宫司更会在这个月,也就这一个月戒他嗜好的酒——” “不对啊,我记得听父亲说过。龙一死后,水利合作社聚会,地点就在水使家。当时龙玺喝过酒,喝得比平时还多,都醉得头痛脑热的。” “这不可能……” “是啊,如果照你说的那样,当然不可能。也就是说,有人偷偷给他酒喝——只能这么想了。” “目的是什么?” “在那种时候让好饮的龙玺醉酒,怎么想目的都只有一个吧。” “和龙一的死有关?” “很多耍酒疯的人,留不下喝酒时的记忆。至于龙玺嘛,听说对喝酒前做的事、说的话都能犯迷糊。也就是说,越让他喝,就越能从他的记忆中抹消某个对某人很不利的情况。” “不会吧……” “果然,龙一的死可能不是单纯的事故。” “你是说宫司本人也清楚这一点?” 久保深受冲击,这时空中“吧嗒吧嗒”地掉下了几点雨滴。只一会儿,就“哗”的一声突然化为了倾盆大雨。 “看来增仪是成功了!” 久保的表情里还残留着吃惊之色,但同时也能从中窥见欣喜和安心。他当即吩咐看守中的一个去水使家借与人数相等的斗笠和蓑衣,又道:“总之能下雨真是太好了。” “我们要在雨里待着?”相形之下,游魔则发出了不耐烦的声音。 “请你忍耐,直到龙玺宫司回来。仪式好像结束了,再坚持一会儿就是了。” 然而,无论等了多久也不见一个人回来。 “奇怪啊……出什么事了吗?” “肯定是雨太大,游船翻了。”游魔说着俏皮话,毫不理会忧心忡忡的久保,但是又过了一段时间后,连他也频频歪起了脑袋。 “都下雨了,人还不回来,这肯定是出了什么事。” 不久,浑身湿透的清水悟郎出现在他们眼前,告知有异变发生。 “久、久保先生,我找得你好苦。大事不好了,龙、龙三先生他……被人杀了。” 第十四章 水魑大人的新娘消失无踪 刀城言耶与水内龙吉朗才到水使家,就爆发了新的风波。 正房宽敞的客厅里已架起祭坛、摆好崭新的白木棺材,差不多已完成守夜的准备,而坛前水使龙玺和水庭游魔正怒目相视。两人之间剑拔弩张,这气氛让人难以接近。不过,屋内只有对眼前这场对峙袖手旁观的水分辰卅,和焦虑万分的正一。 “怎么了?” 龙吉朗一开口,认出他来的正一便抢先叫道:“小夜子不见了!” 紧接着游魔讲述了今晨发生的事。 “这是真的吗,龙玺先生?”龙吉朗神情严峻地问道。 “我完全不懂你们在说什么。”龙玺答得装腔作 52bf." >势。 “那你为什么要派人看着?” “从去年开始,不知怎么搞的就有人偷偷地往仓附近跑。我这也是为了安全防范嘛。” “这不是很奇怪?去年就有这个事,为什么现在才管?而且还是在举行水魑大人之仪的当天。” “碰巧罢了。” “龙玺先生,能不能告诉我们那仓到底是干什么用的?” “就是一座仓而已。” “话说当初为什么要造在那种偏僻的地方?” “砍掉竹林可难得很,所以就造在竹林那头了。龙吉朗宫司,我在自家宅基上的什么地方造点什么,是个人自由吧?” “是的,只要别在那里关个人什么的就行。”龙吉朗口气严厉地说完这句话,催促言耶讲述关于一只眼仓的解释。 “我、我来讲?” “大部分都是你的想法吧。” “不不,宫司您也——” “我就算了。在这种场合下,一个彻头彻尾的第三者才能做到客观陈述吧。” “哦……” 这时,水内世路、水庭流虎和祖父江偲也回来了。青柳富子据说已经回家。 “正好大家也都到齐了。有请刀城先生——” 于是言耶被赶鸭子上架似地开始阐述一只眼仓的真相。 大家的反应各不相同。水庭流虎和水分辰卅可能已有一定程度的预计,丝毫不见动摇。不过,此二人都是喜怒不形于色的性格,实际情况如何无从知晓。游魔和正一对言耶的每句话都“嗯嗯”地直点头。貌似他俩的推理与之十分接近,但没能完成最后一击,如今终于是明白了。世路和偲则不停地发出或惊叹、或嫌恶、或恐惧的声音。以致让人觉得偲也就算了,世路对一只眼仓如此一无所知,可有点说不过去。 中心人物龙玺听得有滋有味。虽说时不时地脸上会浮出吃惊、恼怒、嗤笑的表情,总体来说还是在安安静静地听。 龙吉朗抬眼观看各人的反应,同时心里若是想到了什么,也会以不打断言耶话头的程度从旁做适当的补充说明。 “可能那座仓作为这样一种咒术性装置,一直在发挥作用。” 此处,言耶犯难是否该结束说明。接下来就要说到左雾的出身了,他毕竟有些犹豫,不知这事该不该让正一听。 “不是还说了鹤子为什么会被选中的事吗?”龙吉朗理所当然似的催促道。 “嗯,可是……” “不必顾虑。这孩子也该知道真相了,而且他好像悟出了不少事实,比我们想象得还多吧。正一,你听好了,下面就要说到你的母亲了,放平心态好好听着。” 听了龙吉朗的话,正一用力地点点头,直视着言耶。 “明白了。首先关于左雾女十的出身——” 在对出生地及娘家的特殊性进行说明的基础上,言耶还阐述了龙玺把左雾收作水使家养女的可怕理由。 “恐怕左雾女士渐渐成长后,意识到了养父的这个恶魔一般的企图。所以——” “不,错了。”世路插嘴道,尽管语声轻如呢喃。 “什么地方错了?” “正如刀城老师所言,左雾小姐成为水使家养女后,一直受其教化,只为做水魑大人的活祭。但她本人是理解这件事的。” “你,你说什么!” “当时年纪尚幼的她,天真地相信自己会成为水魑大人的妻子。” “被洗脑了……” “以这种方式被养育,就算长大成人,一般也很难再有改变了。更何况是在这种乡村,几乎就是不出闺门半步的状态。” “那么,左雾女士改变想法是?” “是因为我……和我有了恋爱关系。” 正一目不转睛地注视着世路。 “她很烦恼。幼年被灌输的东西不是那么好清除的。即便如此,她终于还是决心和我一起离开波美。” 龙玺恶狠狠地瞪了世路一眼:“当初我要是早一点发现他们的关系……” 龙吉朗看着儿子,眼神中蕴含着难以言喻的哀怜之色。 “然而,只有左雾女士离开了村子?” “是的。我学生时代的友人,一个叫宫木的男子,老家在京都。我俩原打算一起投奔他,但后来暂时让她一个人先去了。” “鹤、鹤子姐姐她……” 正一不由自主地张口说到一半。然而,也许是被当场的紧张气氛震住了,语声立刻含糊起来。 但世路做出了回应:“大概是我的女儿……不,正是我的女儿。” 龙玺的双目愈加凶恶,龙吉朗的眸中则又抹上了一丝哀愁。 “她一离村,龙玺宫司就派出了追兵。尽管他不会知道宫木家,但只要追踪她的去向,迟早都会找到。当时,宫木正好要去中国东北……所以她也……” “对世路先生也好,对左雾女士也好,想必都是一项苦涩的决定吧。” “我要知道左雾怀着你的孩子,才不会特意派人去抓她。” 言耶言辞恳切,相比之下龙玺的话就像恶狠狠吐出来似的。他是想说不再是处女的左雾已无任何价值了吧。 “听说左雾女士要回来时,你很吃惊吧。” “是的,我想她为什么要回来呢,仔细一琢磨,她没有别的地方可去。但是当我第一眼见到鹤子,就担心起来了……这下要糟。” “因为存在这样的危险,即龙玺先生可能会把鹤子小姐变成第二个左雾女士,对吗?至于龙玺先生这边呢,在养女领着外孙们回来的时候,你曾一度因某个误会而欣喜不已吧。” “你指什么?” “听了外孙与外孙女的名字,你展开了毫无根据的想象。” “……” “到底是怎么回事?”龙玺不加理会,世路探身代为问道。 “我想你应该知道人柱的传说——” “建了好几次桥,但每次下雨都会被冲走。于是就把还活着的人埋下去,通过这种咒术一样的力量,终于得以建成了一座牢固的桥。是这种故事吧?五月夜村的‘上桥’也存在同样的传闻。” “嗯,我从龙吉朗宫司那儿听说了。这种故事比较著名的有《神道集》中关于桥姬明神的记载。那是一则起源故事。长柄桥的架桥工事十分艰难,大家认为需要人柱。这时有个男人,身穿由白布拼凑起来的裙裤,和妻子路过此地。他见到鸣叫的雉鸡被射落的情形,自言自语道:‘雉若不鸣亦不受击。’接着看到桥的模样,一不留神说了句:‘以身着白布拼凑而成之裙裤者为人柱即可。’桥奉行一听这话,发现那男人正是这番装扮,立刻将他捉来做了人柱。男人的妻子背着孩子,追随丈夫投水,口中吟道:‘夫一言遂成长柄桥柱,雉不鸣则不为人所捕。’这女子就是后来的桥姬明神。” “你的意思是水使神社的一只眼仓参考了那个人柱?可是,先不管桥姬明神的源起和上桥的传说,就说人柱吧,是否当真有过呢?” “大正十四年,皇居发生过人柱风波。” 龙吉朗吐出这么一句话,言耶顺其自然地接道:“是这么一个事件,为两年前的关东大地震做修复工程的时候,人们在皇居的二重橹下发现了好几具人骨。而且人骨均呈站立姿态。不仅如此,每具人骨的头上都放着一枚古钱。” “真是魔咒一般的场景,那些就是人柱?” 听世路这么一问,言耶摇头道:“当时,很多知识分子这么想。但是,宫内省托人做了正式调查,结果被断然否定。不过,这个调查中存在一些问题。首先——” “刀城先生,你不会是想在这里就人柱问题做一番演讲吧?” “是的,老师正有此意。”偲当即予以肯定。 “哎?那个……” “是我不小心举了皇居的例子把事情搞糟了?” “不是的不是的,老师一有机会,不管啥时候都会变成这样子。” 偲安慰正自反省的龙吉朗,说不必放在心上。 “那个……说起皇居嘛,昭和九年在坂下门附近也有人骨出土,和古钱一起——”然而,言耶不知悔改,还想继续往下说。于是—— “老师,现在说的是鹤子他们的名字,不是人柱!”偲措辞严厉地责备道。 “嗯……不过,也并非和人柱没关系。啊不,考虑到是名为水魑大人的神的活祭,举人柱的例子是有点不合适……” “乱七八糟地都在说些什么呀!” “所、所以我说了嘛,所谓活祭终究是一种献给神明的东西,而人柱则不是。” “跟献给水神的活祭不同?” “嗯。人柱是借助被埋者的灵力或者说是魂魄的力量,进行所谓的桥梁支撑。所以不光是桥,堤、坝等常常会被凶暴的水流冲毁的场所也会留有传说。但无论是哪种,都具备牺牲人命这一共通之处,所以我想左雾女士就在这一点上留了意。” “请讲得更通俗、更清楚一点。” “也、也就是说,在传说里成为人柱的人,女孩子多取名‘鹤’或‘小夜’,男孩子则常用‘松’或‘ぃち’啦。另外,还多会出现母子。” 连带汉字也做了说明后,正一“啊”一声露出了震惊的表情,不知是不是想起了什么。 言耶并未吐露“小夜”也可记作同音的“佐用”一事,因为归国船中住在正一一家隔壁的正是佐用夫人。虽说纯属偶然,但左雾想必从中感受到了某种命运。 那母子四人会成为他们的人柱…… “左雾女士为什么给自己的孩子取这种名字?”偲一边显出挂虑正一的模样,一边直言不讳地问道。 “我想龙玺先生也很吃惊。也许他还以为女儿虽离家出走,但还是接纳了自己的理念,所以才给孩子们取了这样的名字。” 众人窥探龙玺的神态,其本人则摆出一副不知情的样子。 “当然左雾女士毫无此意,倒不如说是想保护孩子们。” “可是——” “昨天在它邑镇前往波美的车上,游魔先生告诉我这一带流传着古老而非常有趣的风俗。” “嗯?” “他说这个地方过去有故意给孩子起个不好的名字,反以此来祛除灾难的习俗。” “是、是这样?” “你当时晕车没听着。” 被一句话打发的偲,气呼呼地鼓起了腮帮子。 “即使知道将远渡重洋去中国东北,左雾女士还是很不安吧。所投奔的世路先生的友人,最后成了她的丈夫,而他的名字叫‘宫木’(くき),这就让人联想到‘供仪’(くぎ)。尽管牵强附会,但当时左雾女士或许觉得这是可怕的暗合。即使已在那边生活,恐惧仍不能消除。所以她也按同样的方式给小夜子姑娘取了名。到正一君时,可能是终于有所缓和了。不过,她仍拿与‘松’发音相同的‘正’,把‘ぃち’变为汉字的‘一’,取名‘正一’,可见还是担心得很啊。” “左雾小姐离开了曾一度回归的水使家,果然是……”世路的脸色变了。 “我想一定是因为龙玺先生挑明了,等鹤子小姐及笄后就让她做水魑大人的妻子。” 众人看向龙玺的眼神越发锐利起来。 “到了那时,就给我去那座仓之类的——” “有趣有趣。”然而龙玺没有丝毫的动摇,若无其事道:“到底是作家,很有想象力啊。” “一切都是我的胡思乱想?” “当然,不过,拿这个写小说我倒是没怨言。” “不,要说的不是这个问题——” “龙玺先生。”龙吉朗切入对话,“如果刚才说的那些无根无据,那就让我们参观一下仓内如何?” “为什么要这样?” “既然没有见不得人的东西,看一眼仓内自然不会有问题吧。” “好没道理!要这么说的话,岂不是所有地方都要被你们入室查一个遍了?” 诚如龙玺所言,说的确实是正论。然而,没人会因此而认可的氛围笼罩着整个客厅。 “不是入室搜查,我这是在请求。”龙吉朗的态度急转谦逊,果然姜还是老的辣。 “也请想一想这边正一的感受。这孩子不见了姐姐,担心得不得了,查查那座仓的里面,就能稍微减轻他的不安。我也求你了,能不能让我们看一眼仓内呢?” 龙吉朗低下头去,龙玺一动不动地凝视了他片刻后:“嗯,很难办啊,事已至此我就直说了吧,作家大师的解释有一半是真的。” “你说什么?” “那个仓在用有别于本殿的方法祭祀沉深湖的水魑大人。不过,我可没用什么活祭。” “那用的是什么?” “这个保密。你就想成水使家的祖传家宝好了。所以我不能让你们看仓内。” 龙玺这个男人果然不好对付。只承认言耶的一半解释,多半是想借此封杀最为关键的活人祭祀问题。 言耶心想如此下去可不会有什么进展,除了展示决定性的证据别无他法。但他也十分清楚,没有这样的证据。要说唯一有的,就是留子的证词了。要是能让她说出她曾给仓里的人备过三餐……可是,如果送膳食去的是龙玺,那就毫无意义了,最后被几句敷衍了事的托词一说就完了。总之,需要的是物证。 (相当困难啊。) 这事本该和警察商量,但派驻巡警坪束靠不住。既已如此,是否应该出村子回它邑镇,往警察那里跑呢?言耶正自烦恼时—— “龙玺先生。”耳边传来了龙吉朗无比凝重的声音,“你说出这种敷衍了事的话来,让我很为难。” “什、什么叫敷衍了事!” “刀城先生的解释确实是基于案情证据。不过,构成其背景的一些情况,我是相当了解的,这一点你也承认吧。” “好吧,这个嘛……” “就我看来,感觉刀城先生的解释很可信。至少能让我在听说小叶子失踪后,做出还是查一查仓内为好的判断。” “是吗?” “是的。所以,如果你还不肯配合,我也有我的打算。” “你要干什么?” “回村子召集人手,然后直接奔仓那边去。” 龙玺哑口无言。不,不只他一个,连世路也大吃了一惊。水庭流虎、游魔父子,以及水分辰卅似乎也不例外。 言耶也是。他没想到任何时候都和和气气的龙吉朗竟能甩出这样的话。而且并非单纯的威胁,完全看得出是要来真的。若龙吉朗在物种村登高一呼,即使知道之后将面对的人是水使神社的龙玺,想必也有无数人会追随他而去,也许还会有从其他村子赶来的人。 这一点龙玺自然也明白吧。起先他横眉怒瞪龙吉朗,现在则挪开视线显出一副沉思的模样。 “龙吉朗宫司。”不久龙玺一正坐姿,令人难以置信地垂首施礼道,“失礼之至,深表歉意。不过,本人倒是有个请求。” “什么请求?” “希望你们务必等到龙三的葬礼结柬。” “这是什么意思?” “我想让儿子安稳地入土,在此之前不愿惹出什么风波。” “不不,我并不想把事情闹大。只要把小夜子从那座仓放出来就行了。” “所以我才请求你们,希望你们能等一段时间。” “喂,难不成——”游魔插话进来,“小夜子的人身安全方面出了什么问题?” “……” “听这口气,就像你知道现在放她出来会引起骚动似的。” “原来如此。” 不只龙吉朗,其余众人也都理解了,游魔为何如此挂念小夜子。 “龙玺先生,是这样吗?” “哪有这样的事。” “这家伙说的话能信吗!” “慢来慢来。”龙吉朗柔和地制止正欲发作的游魔,“小夜子平安无事是吧?” “没问题。现在可能有点衰弱……” “你说啥!” 游魔语声凄厉,而龙玺则立刻摇头道:“没问题了,水魑大人之仪结束了。” “既然如此,马上就可以放她出来啊!” “考虑到小夜子的身体状况……现在就放出来不太好。” “到底是怎么回事?” “那座仓的里面是一种异界。活人一旦入内,不是那么容易就能出来的。就算出来,也需要花上一定的时间。” “你对小叶子做了什么?” 眼看就要扑上去的游魔、不理不睬决定沉默到底的龙玺、一脸苦想状冥思着的龙吉朗,气氛就这样胶着在了一起。 须臾,龙吉朗开口问道:“要等到什么时候?” “居然盲目相信这种人说的话!” 游魔极力抗拒,而龙吉朗只以动作委婉劝解住他,视线则始终藏书网对着龙玺。 “今晚是龙三的守灵夜,明天我打算完成正式的葬礼。葬礼后立刻入土,然后到小叶子的话,是后天早晨——” “我们等不了这么久。”龙吉朗断然拒绝。 “但是,在这之前守夜和葬礼——” “对不起龙三了,现如今比起已死之人,应该优先考虑活着的人吧?” “你是要下令把吊唁龙三的事往后挪?” 龙玺当即大怒,但龙吉朗没有丝毫动摇:“说起来把无辜的小夜子关进仓的人不就是你龙玺吗?龙三因担任神男的缘故,也是知道这件事的吧。” “所以龙三先生才会脸色难看。” 听罢言耶的嘀咕,世路恍然大悟似的点了点头。 “那好,明天怎么样?” “明天的什么时候?” “早上……” “……” “再早可就难了。” 众人全都屏气凝息地关注着龙玺与龙吉朗的来言去语。 “比起现在马上让小夜子出仓,先做些治疗明早再放出来,对她会比较好?” “正是。” “你信吗?” 龙玺凝视着和龙吉朗较上劲的游魔:“也罢,你的意思是现在就放,然后小夜子一旦发生了什么变故,你来负责?” “你说啥!” 尽管在瞪视对方,但游魔的话中缺少气势。既然不知一只眼仓咒术方面的机关,也就无法做出任何言之凿凿的表态。 沉默笼罩了整个客厅。片刻后,龙吉朗回应道:“明白了。但是,在那之前你要好好照顾小夜子,而且必须让她得到充分的治疗。” “当然。接下来马上会送午饭过去。我们也会毫无纰漏地做好请她出仓的准备。” 游魔似有不满,但已不再表示异议。看来他已打算听从龙吉朗的判断。正一似乎也信赖这位老爷子,当宫司转脸看他时,做出了点头应承的姿态。 几乎所有人都谢绝在水使家用午餐。只有正一不得不留在这里,于是龙吉朗问他是否愿意来水内家。但是,正一摇头说想和姐姐们待在一起。 龙吉朗与世路、言耶与偲、水庭流.99lib?虎与游魔、水分辰卅七人先行告辞离开水使家,顶着狂风暴雨向水内家进发。 “仪式成功是不错,但下得稍微有点猛了。” “这个雨再持续下去,这回就该担心发生相反的情况了。” 言耶和龙吉朗并肩走在前头,五人跟随其后,如此这般一行人沿着参道向东行。 “神男的血流入了沉深湖,可能不是好事。” “是指过分惹怒了水魑大人吗?” 龙吉朗一言不发,表情阴沉地望着天空。 “对了,说到小夜子姑娘的事,虽说是关到明天早上为止,可还是不放心啊。” “嗯。现在顾不上调查龙一和龙三的死了。”尽管不再看天,但宫司未改严峻的脸色。 “我想现在当然要以营救小夜子为第一要旨。不过——” “不过什么?” “倘若今晨龙玺将小夜子关入一只眼仓,想让她成为活祭、水魑大人的妻子是事实,那么龙三先生自杀说就站不住脚了。” “是因为他口中的‘命’的含义将随之变化吗?” “是的。如此我们就有必要把这个‘命’看做小夜子姑娘的命,而不是他的命。换言之,龙三先生面临水魑大人之仪时,罩着一件极具效用的护身符,那就是小夜子姑娘的生命。他握有我们决计看不到、也无从知晓的杀手锏,以占尽优势的状态执行了增仪。身处如此优越的环境,还会特地献出自己的生命?” “不可能啊。” “也就是说,由于小夜子姑娘的问题,龙三先生的死是他杀的可能性越发浓厚了。” “等小夜子从仓里出来,我打算把她连同鹤子和正一三人一起收留在我家。” 这话太过突然,言耶反应不及。这时,世路从后方问道:“真的吗?” “嗯。”龙吉朗头也不回地应了一声,又向言耶道,“而且呢,我正想阻止掩埋龙三。” “哎?” “我把各种情由都告诉你了,而且我的想法至今也没变,但是龙玺的行为让人忍无可忍。通过小夜子这件事,我痛感到这样下去真的不行。” “那么是要联络警方喽?” “我想这么做,虽然没法和你明确立约。” “什么意思?” “还是得先说服龙玺。我这里擅自叫警察来,令他的态度强硬化可不是上上之策。” 言耶心道:人都死了,还有可能是他杀,说服呀擅自呀什么的,全都不用想吧?不过,他什么也没说。龙吉朗能转变想法就已经是进步了。而且,言耶预感龙吉朗虽然会与龙玺发生冲突,但最终一定会做出判断,去联络警方。 在水内家吃过午饭后,雨势依旧不减。然而,言耶却请求游魔,希望他带自己去看看正一一家生活过的小屋。对方虽然一脸诧异,但还是答应了。 偲想同去,于是言耶就拜托她留在龙吉朗等人的身边。因为需要有人参加水利合作社的讨论会,把握内容,而偲同席的事已获得龙吉朗的批准。听完吩咐,偲是满脸的不高兴。不过,当言耶说难得有个优秀的侦探助手必须合理安排行动时,她的态度立马来了个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弯。 “听说龙三在增仪过程中死了,究竟是怎么个情况?”一出水内家的门,游魔便开口相询。他也问过流虎和世路,但被告知最了解情况的是进过游船的龙玺与言耶。于是,言耶把自己知道的事一五一十地告诉了他。 “和龙一不完全一样嘛。” “哥哥被发现时漂浮在船底的洞里,死因是心脏病突发。龙三先生则是在船内,发现时上半身在洞穴中。而且他的胸口插着七种神器之一的水魑大人的角。” “有龙三入过沉深湖的痕迹吗?” “因为要经由洞口把樽扔下去,他自己身上也被溅湿了。但是头发的湿度不上不下。如果他曾经下过湖,应该会湿得更透。” “看起来像,其实是天差地别啊。” “嗯?” 若是不把音量提高一些,顷刻间话声便会消逝在雨声里。 “我是说龙一和龙三的死似是而非。” “就死因和死亡地点而言,的确如此。不过,两人周遭的情况实在太过相似了。” “你是说没有一个人接近过他们,而且原本就没有靠近的可能……” “正是。如果只有龙一,怎么考虑都应判断为意外事故。然而,这一次在极其相似的情况下,弟弟又被杀了。如此一来,就有必要对哥哥的死投以质疑的目光。” “说起来,龙一死后的面容好像很不平常呢。” 谈着关于龙一和龙三事件的话,两人已沿参道回到上桥,过桥后又顺着川道来到了东边的村境。 “大概是这场雨的关系吧,几乎没有村民出来走动嘛。” “龙三的死讯一转眼就传开啦,所以谁也不想外出。快来快来,你看那边。” 游魔突然举右手指了指前方。言耶定睛观看,只见被雨水遮蔽的对面有什么东西在蠕动。 “那、那是?”刚辨认出来,就像云消雾散一般再也看不见了。 “可能是戴着斗笠穿着灯芯草蓑衣的村民。不过雨下成这样,就看不大真切了。再加上大家都一个打扮,一下子也分不清是哪家的哪一位。说不定根本就不是人。” “原来如此。” “所以说呢,这种日子最好是别出门。更何况还死了人。” “那么,刚才的那位是……” “要么是泥女……要么是膨物……又或者是……” “又或者是?” “啊,就是村民啦。人影在村境附近不见了,所以不是得了龙三的讯息回来的物种村人,就是准备去其他村散布不良流言的五月夜村的好事之徒——” 说话间,村境的水神塔已进入视野。游魔说就快到了。正如他所言,从那里离开川道,向北走一段路,目的地——陋室便赫然在雨中现出了真容。 “就是这个。” 就像自己一直住在这里似的,游魔刚费劲地打开咯吱作响的木门,便快步走进了小屋。言耶也紧随其后。 “糟糕透顶的地方,村里最穷的人住的也比这个好一点。” 如他所言,无论外部还是内部,小屋都是一副被废弃的模样。进门处是土间,细细窄窄地向左边延伸,中段部分有个用土做成的炉灶,越过里处的屏风可望见浴桶。右侧是铺设木板的居住部分,跟前砌着一个地炉,从天棚垂下来的吊钩上挂着一口摇摇晃晃的锅子。再往里,铺有灯芯草席的地上堆着破破烂烂、又薄又硬的棉被。 “虽然有世路和重藏多方援助,似乎还过得下去,但说真的,母子四人就算是饿死了也不奇怪。” “我想在今晚向正一君打听一些事。” “你的意思是,那家伙的母亲和两个姐姐与龙三的死有关?” “这个还不清楚。不过,若是回溯整个事件,我总觉得就会回到左雾女士的养女身份问题上来。或者该说一切都是从这里开始的?” “也许是……不过你也够异想天开的,竟然会关注这种破房子,还特意冒着大雨过来看。” “我没空去中国东北或苍龙乡,但这里的话一走就到。而且,我还想问游魔先生一件事。” “哦,看来是一件不好在水内家问的事。”游魔脸上浮出惯有的讥讽笑容,“没问题啊。” “谢谢你。或许不必如此屏退旁人,不过,要是有人偶然听到了,匆忙中做出误判,使得无谓的流言在村里传开,那也是很伤脑筋的。” “这么一说我可来了兴趣,你要问什么?” “那我就单刀直入了。你在伏龙特攻队时用过的潜水服和压缩空气罐等装备,战后去哪儿了?” “……” “不会是带回来了吧?” 即使在小屋里,雨声仍大得令人心烦。两人这一缄口,屋内便只有击打屋顶的雨声在回响了。 “刀城言耶果然是名侦探啊。” “啊?” 一副快活样的游魔笑道:“也就是说,看见龙三的尸体时,你第一个就想到了我的事。你想到只要有潜水服和压缩空气罐,不就能轻而易举地接近游船了吗。” “不不,我也不是马上就想到的,再说了,潜水装备的问题世路先生好像也注意到了,光靠我的话——” “世路能想到是理所当然的。因为有一定的交往啊。” “那么,回答是?” “啊啊,正如你明察秋毫的那样。趁着战争结束时的那股乱劲,别说潜水装备了,连水雷我都拿回来了。” “收、收在哪里了呢?” “我家仓库里。”游魔二话没说就把具体的处所告诉了言耶。 “我想确认一下东西是否还在仓里,如果还在,是否有使用过的痕迹。” “可以啊……你是不是在想,我利用伏龙特攻队的潜水装备杀了龙三?” “不,我并没断定你是罪犯。凡是知道装备存在的人,都是嫌疑人。” “对啊……如果是神社相关人员,知道也不奇怪。” “能把范围缩得更小吗?” “啊,我很遗憾。对了,凶手为何一定要特地在增仪过程中,利用潜水装备之类的东西杀死龙三呢?” “思路反了。” “嗯?” “为了在那种情况下杀掉龙三先生,究竟能想出什么样的方法呢?反复探讨的结果,就摸到了你的那套潜水装备。就是这样。” “是这样啊。” “所以,就算判明潜水服和压缩空气罐被用过,也不过是知道了杀人手法,至于为何杀人的动机方面一切仍是谜……不,也许谜团反而更深了。” “杀人手法也没到彻底解决的程度呀。” “啊,是指下水场所的问题吗?” “了不起!这么说你都意识到啦。” “就算用过潜水装备,可是该从哪里进入沉深湖呢?简而言之,对凶手来说,作案当时那湖完全就是一个密室。” 此处,言耶介绍了自己从看台目击到的情况、刈女青柳富子关于在舞台上所见之景象的证词,以及无意中在二重山的山道上扮演了监控者角色的祖父江偲所说的话。 “作为回报,我就说个挺有意思的少年冒险故事给你听吧”言毕,游魔讲述了正一在水使家后山洞穴遭遇的一段惊心动魄的经历。 “这么说那、那个水中洞窟和沉深湖是通的?” “大概不会有错。你解开了一只眼仓的真面目,而这个发现不正补强了你的解释吗?” “也就是说,如果沿着这个水中洞窟下去——” “不不,这不可能。” “为什么?” “听正一说,洞穴往前就窄下去了,连他也过不去。” “有别的水中洞窟吗?” “洞穴只一条道,最后就是个死胡同。之间有水流的只有正一潜水的那一段。这个事我向芥路核实过,所以不会有错。他说从他和鹤子潜水的地方再往里去一点,洞穴就到头了。” “没准左雾女士和世路先生也是在那洞窟里一次又一次地约会。” “父子两代视若珍宝的洞穴呢。” “是啊。不过这样的话,就说明还存在其他洞穴,拥有通往沉深湖的水系?” “嗯,怎么说呢……龙吉朗老爷子也许知道,不过……” “希望渺茫,对吧?因为必须要有人能够通过的宽度才行。” “如果有那样的洞穴,大家早就传开了。” “倘若在其他神社的后山或村子周围,恐怕是会这洋。但要是同在水使家的后山,想必没人会知道。” “的确如你所言。不过这样的话,知道那洞穴存在的人不就非常有限了吗?” “知道洞穴的存在并能从水庭神社的仓库盗走潜水装备的人,就是杀害龙三先生的最大嫌疑人。” “我的嫌疑能洗清了吗?” “很遗憾,还不能……” “为什么?” “因为从听说正一君的经历,到今天早上为止,你有足够的时间在水使家的后山游逛。” “噢,连这个都考虑进去啦。” “说到底就是一个可能性的问题。” “佩服佩服!不这么考虑问题,就很难胜任名侦探的工作吧。” 从游魔的神色中看不出这是真心话还是嘲讽。然而,当他提出下一个问题时,语气中明显带着讥诮的意味。 “不过呢,龙一去世的十三年前,根本就不存在潜水装备之类的东西。因为当时连我都还没来村子。” “正是。这个地方比较麻烦……” “你说过必须考虑龙一之死也是他杀的可能性。如此一来就变成了,龙三是被杀害其兄长的同一个凶手干掉的。” “虽然还不能断定……” “既然如此,当时还不在村里的我不就完全摆脱嫌疑了?” “水使家俩兄弟的死符合以下组合中的一个。” 言耶不直接回答游魔的问题,而是开始对两起死亡事件做归类。 (一)龙一先生事故死亡,龙三先生自杀。 (二)龙一先生事故死亡,龙三先生他杀。 (三)龙一先生他杀,龙三先生自杀。 (四)龙一先生和龙三先生均为他杀。 “原来如此。没错,是这样,不过首先要消去第三项。”原以为被岔开问题的游魔会发火,不料他却顺势加入了讨论。 “嗯,总觉得是最没可能的一种组合。不过也不是光凭这个理由才否定的。还因为从小夜子姑娘的情况看,完全无法想象龙三先生会是自杀。这么一来,第一项也就自动消失了。” “那就剩下‘龙一先生事故死亡,龙三先生他杀’和‘龙一先生和龙三先生均为他杀’这两项了……啊,原来是这样!如果是第二项,那么我还是嫌疑人——” “正是。然后,刚才谈到的‘为何要在仪式过程中杀人’的谜虽然还是个问题,但也许能做出解释。” “哦?怎么解释?” “倘若龙三先生是在与龙一先生相同的状况下死去的,就能像当时的哥哥那样蒙混过关——如果凶手是这么想的,便会如何呢?” “所以就利用了潜水装备?怎么说呢,很疯狂的思路,不过倒也符合脑筋失常者的逻辑。” “从这个意义上来说,致力于解决此案时,‘龙一先生事故死亡,龙三先生他杀’还算是省心的——说省心不太妥当——还箅是容易解释的一种组合。” “省心什么的,不就是因为确实是真相才省心?”游魔提出了尖锐的看法。 “复杂诡异的现象,真相往往是极其单纯的。不过,一开头就采取这种思维方式,可能是因为出于规避困难问题的考虑,或有意或无意地选择了省力的那一个。” “你是受虐狂吗?” “不不,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想说的是,因为这个解释很省心就做出判断不仅错误,而且最终恐怕会导致在抵达真相和结论前走上一段漫长的弯路。我们应该牢记这一点——” “好好,我明白了。开个玩笑罢了。” 言耶忍不住叹了一口气,不过很快就重新打起了精神:“但实际上,我很难相信凶手会循着这样的思路。” “怎么说?” “若照着龙一先生死时的情况来,至少得伪装成意外事故。最理想的就是溺死吧,结果凶手选择七种神器之一来当凶器。换言之,从一开始就是有预谋的杀人。” “有了潜水装备,很容易就能在湖里制造事故吧。因为就算没有樽浮上来,自己去推上湖面就行了。这样龙三就会下水,趁此机会发动袭击淹死他,再把尸体搬到游船船底的洞穴里,几近完美吧?” “尽管心脏病突发和溺死不同,但谁都会认为是接连发生了不幸的意外吧。” “是膨物所为的流言会立时传开。” “由于两人死时的情况一模一样,人们完全有可能下意识地承认,超自然力量在其中起了作用。” “然而,罪犯偏偏杀了龙三……” “除非存在罪犯需要让龙三在增仪中被杀的理由,否则毫无意义。” “可不是嘛。” “既已分析到这一步,本该做出‘两个案子从头至尾没有一点关系’的解释,但这一次恐怕不行。虽说并没有确凿的证据——” “哪里,现在已经明白了这么多情况——当然其中也包括你的推理——以此为依据,我看谁都不敢说两人的死毫无关系吧。” “我也有这种强烈的感觉。” “我再给你爆个料。” 游魔告诉言耶:执行水魑大人之仪的当月本该禁酒的龙玺,在龙一出事后,喝了不知是哪位给的酒。 “不知道酒是从哪里来的吗?” “久保也不知道,所以追查起来会很棘手。” “让龙玺先生喝酒的人……就是凶手?” “是吧。” “可是,这样的话,龙玺先生不会觉得奇怪?” “再怎么嗜酒,被灌醉前都会觉得奇怪,对吧?不过,好这一口的人就算这样也会照喝不误,对不对?” “听你这么一说……啊,又或许这个人虽然不是凶手,但知道龙一先生之死的真相。只是因为另有隐情不愿公布于众。但是,龙玺先生恐怕已在案发现场见到了某些与真相关系重大的东西。因为出事后,就是他一个人最先进的游船。不过幸运的是,龙玺本人似乎还未意识到这一事实。如果这个人打算趁现在把他灌醉,让他忘掉那些事的话——” “不愧是作家啊。”这次好像是发白内心的钦佩,“总之,就剩下‘龙一先生和龙三先生均为他杀’这个最棘手、最不可能的组合了。” “而游魔先生也能脱离嫌疑人范围了。” “不要说得很遗憾似的。” 两人有气无力地笑了,之后言耶表情严肃地说道:“假设这是事隔十三年之久的神男连环杀人案,那么我们可以说,比起龙三先生的命案,解开龙一先生被害之谜要困难得多。” “保险起见我问一句,关于杀害龙一的方法你怎么看?” “迷雾重重。” “可不是嘛……不过,如果是连环杀人案,应该能很大程度地锁定嫌疑人啊。” “要说十三年前也在波美,且以某种形式与水魑大人之仪相关联的人物,那还得是水利合作社里的人。但是,无论是在哪件案子里,他们中的所有人都在看台上,拥有完美的不在场证明。” “嗯……” “然后比杀人手法更大的一个谜是动机。为什么一定要在水魑大人之仪进行的过程中杀人?想杀的是神男这一类人,还是龙一先生和龙三先生这样的个体?为什么两人的死之间横亘了十三年的岁月?如果答案是为了等待水使家执行增仪,那么就又回到了最初的疑问。即为什么要执意在仪式中杀人?” “完全搞不懂啊,比起世路和龙三,我差不多就是个冒牌继承人,但也算是水利合作社里的人。波美地区的情况也好,水魑大人之仪也好,自认为还是有个大致了解的。可我根本就看不出凶手的意图。” 在陋室中又讨论一会儿案情后,言耶和游魔分别回了水使家和水内家。言耶托游魔给偲传话,要她问一问龙吉朗,波美地区还有没有像鹤子和芥路利用过的那种洞穴。 虽然觉得多半是白费功夫,但言耶在水使家还是向龙玺提了相同的问题。果不其然,得到了“不知道”、“没有那种洞”的回答,不过听完理由后倒也理解了。 “要是找得到,我就会在那里造一个和那座仓一样功能的祠堂。哪还有必要辛辛苦苦地从洞窟引水进仓?” 诚如所言。这次的仪式用的也是一只眼仓,可见要么不存在符合条件的水中洞窟,要么就是龙玺不知道。倘若龙玺都没发现自家后山上的东西,别人又如何会找得到。 果然不存在那样的洞bbr>藏书网穴吗?言耶不免有些消沉,接着他顺势问了关于供酒者的事,也就是那个从游魔处得来的情报。 “为什么你要在意这种事?” “故意让正在禁酒的宫司喝酒——” 言耶字斟句酌地向满脸狐疑的龙玺说明了游魔和自己的想法,然而—— “啊……”龙玺突然轻叫一声,就此不再言语。 “是不是有什、什么头绪了?” 言耶精神大振,可是之后任凭他怎么说、怎么请求,最终还是没能让龙玺开口。 (何人?为何要给自己酒喝?龙玺一定是想起来了!然而他不打算说。是在保护那个人吗?抑或是龙玺本人唯恐自己知道的某些事曝光?) 言耶正为新的谜团烦恼之际,偲回来了。 据说在水利合作社的会谈上进行了以下交流。首先,确保小夜子的人身安全是第一要务;其次,要让龙玺接受警方的介入。如若拒绝,合作社也将不得不就水使神社的未来进行讨论。这三点是主要议题。 “只是就我看来,有一点让人不太放心,我感觉很大程度上是龙吉朗一个人在孤军奋战。” “其他人不如宫司那么热心?” “他的儿子世路和水庭流虎基本是赞成的。不过他们的想法是,应该尽可能避免造成水使神社和水利合作社的对立态势。其最大理由是,这样会全面影响番水制度。” “是啊。水分辰卅呢?” “那个人哪,看样子反正就是讨厌水使神社、讨厌龙玺。不过他说要是把警察招来会玷污神圣的仪式,相当不情愿。他本人烦恼的好像就是这一点。” “为了把龙玺先生逼得走投无路,他愿意叫警方来。但是警察来了,一旦开始各种搜查,又会玷污水魑大人之仪。恐怕辰卅先生担心的是沉深湖会泛滥成灾。结果让他陷入了两难境地。” “不过龙吉朗宫司立场坚定,所以其他人还不至于持完全反对的态度。” “这就好。对了,洞窟的事怎么样?” “我也问了水庭流虎先生和水分辰卅,他们回答说没有。龙吉朗也说要有多半也是在水使家的后山——” 言耶说了与龙玺的一席交谈,偲思索了一会儿也理解了。 “老师好不容易注意到了潜水装备,可惜二重山和沉深湖自身就处在密室状态的话,就无计可施了。” “话又说回来,要问有没有其他能接近龙三先生的方法——” “老师!” “你、你吓了我一跳。” 对比吃惊的言耶,偲却是脸上带着笑:“从龙三先生的命案着手思考,是会陷入死胡同的吧。” “因为十三年前没有潜水装备?” “正是。如果这是神男连环杀人案,凶手是一个人的话,这次应该也会采取和十三年前一样的方法。” “也就是说,当以龙一先生的命案为中心进行思考?” “不对吗?” “祖父江小姐好敏锐!” 一瞬间,笑容布满了偲的脸庞。 “这样的话,最大的谜就是凶手为何刺杀了龙三先生——一切都归结于此。” 言耶从头到尾,把在陋室中与游魔交流过的推理告诉了偲。 “什么嘛,老师都想到这一步啦。” 一转眼偲又显出了沮丧之色。 “不不,我说的是思考方式的问题,而不是思考的内容。从这个意义上可以说,你的应该首先探讨龙一先生命案的意见十分宝贵。” “真的?果然是因为跟着老师碰到了各种各样的案子,人家的推理能力也自然而然地长进起来啦。啊,说不定是原来就有的才能,受了大量刺激后,一点点地开始觉醒啦——老师,你眼睛在往哪儿看啊?” 言耶对偲的话漠不关心,透过别栋的窗目不转睛地看着外面。 “我说老师!” “嘘……” 言耶将食指竖在唇前让偲闭嘴,随后蹑手蹑脚地走近稍稍打开着的窗户,从那里向外张望。偲也慌忙跟在后面,越过他的肩膀向外观看。 “看见什么了吗?” “龙玺先生提着像布包一样的东西,往竹林方向去了。” “是小夜子小姐的晚饭吧。” “嗯,大概是。姑且算是遵守了和龙吉朗宫司的约定。” 没多久,龙玺从竹林那边回来了,手里只拿着伞。之后,很快就有年轻女佣来通知他们晚餐时间到了。 太阳一下山,龙三的守夜就开始了。但露面的不过水利合作社的人、各村的村长、医生高岛、青柳家和清水家的代表、派驻巡警坪束以及其他寥寥数人。因为龙玺最初就关照过,尽量少叫人来。此外,又是半截子的守夜,结果凄凉无比的气氛始终不曾消散。 守夜祭拜已毕,言耶和偲在别栋向正一问话。最初的内容是对母亲的回忆以及陋室的生活、水使家的生活等。不久话题回溯到了中国东北时期。夸张一点说,就感觉是对少年过去的人生做了一次走马观灯式的温习。谈到一半时,言耶和正一一起入浴。正一有点害羞,但还是并肩进浴池泡了澡,在淋浴所还互相浇洗背部。由于洗澡时话也没断,偲也想一起进来,自然是被言耶一口否决。要是开玩笑说一句“行啊”,照她的禀性还真有可能进来。一旦发生这种事,即使是行事乖张的言耶也受不了。 听完正一的话,已是深更半夜。言耶向一个劲打哈欠的正一致谢后,由偲带到前一幢别栋让他睡下了。 独自一人时,言耶再次想到:继承了左雾女士力量的人,不是鹤子也不是小夜子,而是正一君啊。鹤子也受了影响,可惜的是她没能承受住。小夜子开头就是零。但是,龙玺的脑子里有个根深蒂固的思想,即左雾娘家历代都会生出拥有特殊能力的双生女。所以,从一开始正一就被视而不见。龙玺过去曾把清水悟郎那个为躲兵役而逃到波美的哥哥市郎关进了一只眼仓,但是没能顺利做成水魑大人的活祭。也许是那次的经验让他自动排除了男性。 如果一直受母亲和两位姐姐如此的保护,也是缘自他所拥有的与生俱来的力量…… 要是正一知道因为自己,母亲死了,长姐得了精神疾病,如今另一个姐姐又危在旦夕的话,一定会受不了。 命运…… 不愿轻易使用的词,但这一次言耶感到其中蕴含着极为沉重的振音。 “阿正都睡下啦。” 须臾,偲回来了。她似乎彻底和少年打成一片了。 “说了那么多话,结果进了被窝还在兴奋,怎么也睡不着的样子。不过到底是孩子啊。我一讲以前的老故事,他就忽的一下睡过去了。” 这么说你的故事是催眠剂了?——言耶刚想说这句话,立马又咽了回去。 一不小心就会遭她白眼,来一句“哟,也就是说我讲的故事不好玩了”……保不准还得在枕边没完没了地听她的那些老故事,直到自己彻底进入梦乡。 无功无过地道一声“晚安”后,言耶上床就寝。然而睡意始终不曾袭来,不由得认真考虑起是否要请偲给自己讲故事。身体想休息,可脑子还想活动,想要思考案件的方方面面。 (排空头脑……以舒畅的心情……) 如此动用意念后,这回是之前未曾留意的雨声入耳而来了。自增仪后开始降雨以来,就一直没有止歇的迹象。 隐隐听到了从后山方向传来的野狗的吠声,夹杂在雨声之中,昨晚明明很安静。总不会是对雨水起了什么反应吧。想着想着,不禁产生了令人厌恶的幻想。 被水魑大人吸去精华,形同木乃伊的小夜子…… 把虚弱的她抬出一只眼仓,抛至后山的龙玺…… 聚集在半已成尸的小夜子身旁,你争我夺抢食的野狗群…… 种种场景如电影一般映入脑中。鲜活的影像接二连三地闪过,言耶此时已然入睡,然而不知从何时起,他觉得自己正在热心地搜查一只眼仓到后山的每一处角落——他做了这样的梦。 拜其所赐,翌日清晨猛然醒转的言耶感到疲劳一齐向他涌来。 然而—— 奔入别栋的水内世路带来的消息,足以令他的疲劳顷刻间化为灰烬。 “刀城老师!父、父亲他……龙吉朗他……被、被杀了藏书网……” 第十五章 神男连环杀人案终于爆发 “什、什、什么!”刀城言耶从被窝中一跃而起,扶起在跟前放声大哭的水内世路,紧紧盯住对方的眼睛,确认道,“你说龙吉朗宫司被杀了?” “在拜殿里……我家神社的拜殿里……是我发现的。” “我收拾一下就走。”言耶脱下浴衣换上西服,没有停止问话,“叫医生没?” “父亲咽气了……” “坪束巡警呢?” 世路摇头道:“还没人知道这事。一发现我就赶到这儿来了。” “这……” 言耶顿时语塞。若说是被信任,倒不如说是..世路其实没有别的可依赖者。 “物种村有医生吗?” “不,请的一直是五月夜村的高岛医生。” “必须通知坪束巡警和高岛医生,以及水利合作社的所有人。” “是吗?可我想先请老师一个人——” 言耶心想可能是有什么隐情,于是应道:“明白了。我跟你一起去府上,然后再请你派人通知相关人员,行吗?这样我们就能在大家赶到之前检查遗体。” 见世路点头,言耶便小心着不让任何人发现,出了水使家。世路自己好像是直接从宅邸外来的别栋。与先行在门外等候的世路会合后,两人冒着倾盆大雨赶赴水内神社。 应言耶的建议,他们没有直奔拜殿,而是先在水内家的正房细细擦拭了湿透的衣服。如此小心是为了尽可能不弄乱现场。 穿过自正房延伸出去的走廊,从拜殿的侧门进去。于是龙吉朗倒在祭坛前的身影立刻跃入了言耶的眼帘。慢慢地走到近旁,先合掌默哀。即使尸体就在眼前,还是觉得难以置信。然而,这是千真万确的事实。 “有某人从正门侵入的痕迹。” 从面向境内的拜殿大门到龙吉朗正后方为止的地面上湿淋淋的,犹如有巨型蛞蝓爬过一般。 “是凶手……” “恐怕是的。雨声这么大,有那么一点声音也会被遮盖。而且,宫司是在做早晨的参拜吧。” “是的。我稍稍晚了片刻……然后过来一看,就……” “太遗憾了。非常抱歉,我本该先表示哀悼的。可我——” “不,请不必介意这些事。多亏你应对得如此冷静,我们才得以推测出凶手的行动。一般情况下都会从正门冲进去,差一点就破坏了凶手难得留下的痕迹。” 虽然因父亲被害而遭受了沉重的打击,世路还是表现得很坚强。 “你能这么说真是太好了……”深施一礼后,言耶来到尸体旁,“总之现在必须检查一下现场的情况。时间长了,就怎么也——” 龙吉朗横卧在祭坛前,身子的左半边在下,脊背上有个十分奇妙的突起。 “这、这个……莫非是……” “嗯,没错。是水魑大人的髭。” 刺入龙吉朗背部的是人称水魑大人之神器的七种宝物中的一个——细细长长如锥子一般的水魑大人之髭。 “原本应该是祭祀在水使神社本殿里的——”话到一半,言耶不禁追悔莫及,“昨天从二重山下来的时候,应该马上去看一看本殿的。” “被偷走的不光是杀害龙三君的角,还有这个髭吗?” “其他神器也可能不见了。” “哎?这究竟是……” “我们是不是可以这样考虑,龙三先生不过是第一个被害人,凶手从一开始就企图犯下神男连环杀人案,并选择了水魑大人的神器作为凶器。” “怎么可能……”世路目瞪口呆。 “我疏忽了。如果发现神器失窃,就能预测出会有连环杀人。也就能提醒大家注意,可是……我竟然放跑了这个难得的机会!” “瞄准的对象是水利合作社的人吗?” “从龙一先生、龙三先生、龙吉朗宫司的身份看,我想恐怕是这样。” “龙一先生也包括在内?你的意思是案子早在十三年前就启动了?” “事到如今,理应把他也考虑在内。” 言耶提纲挈领地把与游魔交谈的内容告诉了世路,却见他突然惊慌起来:“芥、芥路呢?那孩子也是被害候选人之一吗?” “他有过神男的经验吗?” “没有。水魑大人之仪倒是参加过,但还不是水利合作社的成员。” “虽然不敢肯定,但应该没问题。” 这时,正门突然洞开。晦暗的外走廊上站着一人,手握湿伞,正是龙玺。 “你为什么会在这里?” 目前还没派人通知任何地方,但看龙玺的样子,像是在来之前就已知道水内神社本殿发生的事。 “龙吉朗宫司……” 龙玺当场丢下雨伞,向祭坛走近。 “啊,不能从那?99lib?边进来!” 言耶慌忙提醒道,然而对方不是个听人劝的主。就见他大摇大摆、毫无顾忌地踏入殿内,一转眼就站在了尸体旁。 “现场被弄乱的话可就麻烦了。你刚才把罪犯的——” “啊,这个是……”凝视着龙吉朗的背部,龙玺的身形凝固了。 “你知道这个?”言耶姑且已将现场的状况一一记入脑中,而且面对的又是龙玺,即使抗议也全无用处。于是他迅速调整了自己的情绪。 “水魑大人的髭?嗯,没错就是它。” “昨天增仪结束后,你去看过供奉在本殿的七种神器吗?” “没有。根本顾不上这个事。” “也是啊。换句话说,水魑大人的髭是和角一起被盗的,还是在龙三先生的命案发生后被盗的,无从知晓了。” 言耶看着世路,满脸遗憾之色,这时龙玺突然说道:“在增仪结束后啦。” “是说水魑大人的髭被偷走的时间吗?” “嗯。” “为什么?” “……” “你是说,凶手最初只拿走了水魑大人的角,用它杀了龙三先生,然后又偷了髭?” “……” “但是,这么一来就可以做出以下解释。即增仪之后凶手产生了杀害龙吉朗先生的动机,于是又费了一番同样的功夫。” “难、难道说……”世路苍白的面庞如今更无血色,如同看到怪物似的凝视着龙玺,“父亲因为小夜子的事把你逼急了,你、你就……” “你想说是我杀了龙吉朗宫司?就为了那么一个小女娃?荒唐透顶!” “不光有小夜子安全与否的问题。还有龙三君的事,父亲也想查个水落石出。他正打算来说服你。” “凭什么我连宫司的这些想法都能知道?” “……” “之后你父亲和水利合作社的成员多半会谈起那些事。这一点还是能预料到的。不过,光凭这样的想象我就会杀人?” “……” “龙玺先生,你为什么会来这里?”言耶取代哑口无言的世路,开口问道。 “哪有什么为什么……” “是因为——龙吉朗宫司被害了对吧?可你是怎么知道这件事的?发现父亲的遗体后,世路第一个先是来到我这里,然后我俩一起赶到了现场。路上既没碰见一个人,也没和谁说过话。知道出了命案的人应该只有我们两个。可你却到这里来了。为什么?” 游魔在陋室将水使家后山存在洞窟的事告诉言耶时,也说到了一个叫久保的男人。 “作为水使神社的宫司,你有独家的信息来源对不对?” “久保家啊……”看来连世路也知道。只是在言耶指出之前,似乎一直没能想起来。这大概是因为久保平日里的行动隐秘到了极点。 “就算是久保,也不会知道龙吉朗宫司脑子里在想什么。”然而龙玺却一口否认,脸上浮出不怀好意的表情,“还是说怎么着,水内神社里有久保的间谍?” “我们家的人才不会——” “那我就不可能知道了。还有,最重要的是,假如是我拿水魑大人的髭刺了龙吉朗宫司,那么用同为神器的角刺杀龙三的人也是我了。我为什么非要杀自己的儿子不可?还是在仪式进行的时候?” 言耶倒是觉得有十足的可能。龙玺对水魑大人之仪可谓十分狂热,听其言观其行,总觉得他能轻易干出牺牲自家亲儿一类的事。相形之下,更大的问题是案发时龙玺人在看台,有不在场证明。 “我们还是不要再浪费时间了。” 言耶认为如今在这里谴责龙玺也是无济于事的,盘算着这次一定要尽快联络警方。 “世路先生,物种村有没有派出所?” “没有。波美只有两处,分别在五月夜村和佐保村。” “那好,能否请你派个报信的人去佐保村的派出所?同时我还想通知水庭神社和水分神社。” “明白了。我马上派人——” 龙玺插嘴道:“我派人去通知流虎和辰卅了。” 言耶问道:“坪束巡警那边也通知了?” “是啊。顺便还叫上了佐保村的甘木巡警和高岛医生。” 正如龙玺所言。没多久,以上人物便陆陆续续地现身了。 首先到的是五月夜村的派驻巡警坪束和高岛医生,从佐保村赶来的水庭神社的流虎、游魔和甘木巡警,以及青田村水分神社的辰卅。不过坪束刚到,就被龙玺咬了一会儿耳朵,随即不知去向。 甘木和高岛姑且挨近尸体,龙玺则站立一旁,像是在监督二人。余者暂时聚集在拜殿一角,其实就是在窥视检查过程。 “听到消息后把我惊坏了。”游魔很快就和言耶说上了话,“可是为什么有人……” 一定要杀害龙吉朗宫司呢——游魔的语气中饱含着惊诧。不过,在场的每个人恐怕都是同样的心情,除了凶手,如果此人就在其中的话。 “其实……”世路略显迟疑地复述了他、龙玺与言耶之间的对话。 “可是,怎么说龙玺先生也不会对龙吉朗宫司……” 流虎持否定的口吻。而游魔正相反。 “不,一旦关系到水魑大人和水使神社,这个人会做出什么事来,难道你不知道?其实是他觉得光小夜子一个还不够,就把龙三也送出去当活祭了——就算听到这样的话,我也不会感到意外!” “我也有类似的看法。” 言耶表示赞同,就听流虎“嗯”地沉吟了一声,一副为难至极的样子。 “不过龙玺先生杀害龙三先生是不可能的。” “随口就说是龙玺先生对儿子下的?t>手,这怎么成?” 流虎表示不满后,言耶也老老实实地谢了罪。但游魔沉不住气了。 “刀城先生不是说了吗?龙玺不可能杀害龙三。” “这我知道。只是,明明在当时的情况下绝无可能作案,刀城老师和你却都怀疑有能做到的方法……” “正如你所说。不,至少我是——” “我也是。” “话虽如此,但我并未认定神男连环杀人案的凶手就是水使龙玺先生。” 言耶的这一表述令流虎和辰卅的脸上现出了诧异之色。 “神男连环杀人案……这是刀城老师你的想法?” “被、被害者有谁和谁?”至今一言未发的辰卅稍显焦躁地问道。 “该把龙一先生还是龙三先生视作第一个被害者呢?这个问题很难答,不过我认为应该从龙一先生开始算起。” “家父……水分辰男……不算在内?” 言耶怜悯地看着沮丧的辰卅,摇头道:“水分辰男先生的失踪毕竟是意外事故吧。辰卅先生不也曾说过,据文献记载,过去的仪式里也有过在沉深湖失踪或仪式结束后神男死亡的例子。” “那个是真事。可是,既然龙一包括在内,那么家父也……” “这两人之间最大的差异是遗体的有无。如果辰男先生是遇害后被抛入了沉深湖的水下洞窟,那么凶手为何不对龙一先生也如法炮制呢?据说他死时脸上带着极为恐惧的表情。凶手能预料到,尸体就这么被发现的话,定会引发种种流言。换言之,此人完全不把这个事放在心上。既然如此,凶手自会让辰男先生也漂浮在湖面上吧?” “可、可能是有什么隐情吧。” “当然,我们无法排除这一可能。只是,如果以此类假设作为基础推理下去,会彻底收不住脚。现在我们必须从已知的事实出发进行解释。不过,辰男先生的事发生在二十三年前,龙一先生则是十三年前。从物证和案情证据这两方面入手已无可能,不管怎么样都将以案情证据为主。立足于这一欠缺,我们依然发现,龙一先生与龙三先生的死状极为相似。然而,拿此二人的相似点与辰男氏做一比较,则不会产生同样的感觉。” “这不是刀城先生一个人的感觉,我也是一样的想法。”这不是为言耶解围,而是游魔确实也有同感。 “那是一起不幸的事故。”流虎语气沉稳地对彻底不吭声的辰卅说道,“由于辰男先生的事,你受了不少苦,对此我也算是略有了解吧。不过,在这个事情上请允许我固执地说一句。知道自己的父亲并非为人所害而是死于仪式中的意外,毕竟是好事对吗?” “……” “再说了,判明你父亲是什么神男连环杀人案的第一被害者,对水分神社来说也是极不名誉的事。所以……啊,嗯,这下可好,说了得罪人的话了。” 或许是想起第三个被害人龙吉朗的儿子就在旁边,流虎赶忙向世路垂首致歉。 “没事,唯独家父没什么招人恨的地方。凶手绝对疯了。” “可以这么说。” 游魔点头赞成世路,这时龙玺、高岛和甘木三人来到他们跟前。 “宫司被人从背后刺中了心脏。”环视众人后,高岛自言自语似的开始阐述自己的见解,“是今天早晨作的案。坐着念诵祝词的时候,被人从背后袭击了。” 世路问道:“当场就死了?” “因为伤了心脏啊。就算离死亡还有段时间,我想宫司也是在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的情况下,失去了知觉。没有受什么罪。” 高岛检视龙三的尸体时,言耶感觉他只是出于职业上的兴趣,但这次稍显不同,不免吃了一惊。这也体现了水内龙吉朗的德望吧。 “问题是凶手当时人在哪里……” 言耶当下说明了发现尸体时拜殿的情况以及对凶手行动的推测。 “原来如此。这么说宫司甚至连罪犯就在背后也不知道。那他更是毫不知情地一下子就登极乐世界而去了吧。” 眼见世路的表情稍稍柔和了下来。 “坪束巡警是不是联络县警去了?” 言耶问站在高岛身后的龙玺,不知为何他的视线却离开了言耶。 “我托他办一点事,马上就会回来。” 如龙玺所言,没多久坪束就再次现身,带来了一个三十五六岁、戴着眼镜的男子。 “他就是久保。”游魔小声告诉言耶。 顿时,言耶有了一种不祥的预感。而事实上,这个名叫久保的男人既不管龙吉朗的尸体,也不看言耶等人。他和龙玺走近拜殿的另一个角落,说起了悄悄话,那模样明显透着蹊跷、就连流虎也投以怀疑的目光。 不久话似乎说完了,龙玺独自一人向这边走来。 “水魑大人的神器一个没留,全被偷走了。” “什么……” “我让人去看了本殿,结果好像一个也没剩下。” “是不是今天早上被盗的,这一点不清楚是吧?” “嗯,刚才我就是这么说的。” “不不,龙玺先生说的是,应该是昨天增仪结束后被盗的。” “为什么?”游魔立刻质问道。 然而龙玺却无视他的存在,面对着世路:“只要你不介意,就把龙吉朗宫司的守夜及葬礼和我家放在一起办吧。作为水利合作社的葬礼一起办了,我们也能相互减轻不少负担。” “我也觉得这样比较好。但是,现在我们得尽快报警,抓捕罪犯——” “没那个必要。” “啊?” “不通知警察也可以。” “你说什么?我父亲可是被人杀了!龙三君那会儿还可能是自杀,但我父亲肯定是有人下的手。是这样吧,医生?” 世路求证似的一问,就见高岛答道:“连外行人也看得出是他杀。”一副“那还用说”的架势。 “如此宫司还要说不叫警察来?” “正是。不能让那些人来玷污水魑大人。” “增仪都结束了呀。” “结束了也一样。” “是不是因为警察一来,会把龙三君的案子也一并查了?那就说成他是在仪式中暴毙的,就和龙一先生一样死于心脏病突发,你看如何?啊,我知道刀城老师会有不满,不过这种时候做一点让步也是——” “和龙三还有龙吉朗宫司都没关系。总之我不会联络警方。” 拜殿内鸦雀无声。即使今后神男连环杀人案持续下去,也绝不允许警方的介入——唯有龙玺这个强烈的意志层层传向了众人。 “这是你作为水利合作社之长的意见吗?”世路以强压情感的语气问道。 “是啊。” “但是宫司,这是杀人案,与水利合作社概无关系。” “在波美祭祀水魑大人的人,怎么可能跟水利合作社毫无关系!” “明白了。我会以个人身份,作为被害者的儿子,向警方报案。” “不行!” “你没有这个权力。” “小夜子回不来也无所谓?” “你……” “等一下!不是说好了今早要把小夜子送出仓的?”游魔一脸想起了要紧事的表情,“你没放人回来,这是怎么回事?” “因为龙吉朗宫司的事,现在哪顾得过来,” “那好,我们现在就去仓那里——” “这是我和龙吉朗宫司立的约定,所以现在作废了。” “你、你说什么!” 眼看游魔就要猛扑上去,被言耶死命地拦住。 “不光是小夜子,连正一也会回不来。” “这话怎么讲?”言耶先于世路和游魔问道。 “我呢,让正一也进了一下仓。” “难、难道说……” “啊,不是一只眼仓啦。很早以前呢,就有那么一个仓,是用来关不好处置的病人和疯子的。也不知是哪个起的头,就叫成了囚人仓。” 言耶心道这就是阿武隈川提到的带禁闭室的仓吧。想想被关在那种地方的正一是何等的孤苦伶仃,就不免黯然神伤。 “那座仓附近都被雷击中过两次了,所以也就不再当普通的仓用了。” “关在那么危险的地方——不对,先说你为什么要关正一。是为了不让我们叫警察来吗?” “不光是为这个。因为我已经知道,继承左雾力量的人不是鹤子也不是小夜子,而是正一。” 啊……言耶差点叫出声来。因为他已意识到昨晚在别栋与正一的交谈被人偷听去了。肯定是在竹林前当看守的两人中的一个。今天早晨一定也是如此。世路冲人别栋讲述龙吉朗的情况时,恐怕也是隔墙有耳。所以明明没派人通报,龙玺也出现在了水内神社的拜殿中。 “你还打算用一只眼仓吗?” “下次增仪也不知是哪年哪月的事了,不过到时候我会来主持。” “不可能被允许吧。” “这个问题没你外人插嘴的份!” “我反对。”世路当即宣布道,随后他一一扫视水庭流虎、游魔以及水分辰卅的脸,“作为水利合作社,也会坚决予以反对的吧?” “那是当然。”不仅游魔响应,连流虎和辰卅也点头称是。 “你们就不想想波美的情况?” “你考虑的不就只有你的水使神社吗!”游魔针锋相对,“啊,没准连神社也是可以忽略的。你想试验。你只是想试试在水魑大人之仪上怎么做才能出效果,能做到何种程度而已。所以就算有人死了,你也不会有任何感觉吧。你一身肮脏!没有主持水魑大人之仪的资格!” “龙玺先生,”流虎语气温和地说,“总之能否请你把孩子们放出来呢?至于报警的问题,接下来大家一起商量——” “流虎宫司,你怎么能……”世路忍不住想要抗议。 流虎边摆手劝解边道:“世路君,如果现在不一个一个地解决问题,无论过多久也不会有进展。” “可、可是——” “我绝对不会让你们报警。”龙玺仿佛结论已定似的明言道,“如果擅自联络,不管是小夜子还是正一,都别想回来。” “不,要报警。”游魔亮出右手食指,“就说你拐骗和幽禁孩子,让警察来砸仓。” “哈,要做到这一步必须有正式的搜查令。只是为了教训调皮的外孙和外孙女把他们关进仓里的话,怎么着警方也不会出动啊。” “就这种瞎话,只要我们做证说不是的——” “县警上层我认识不少人。要不咱们试试,对方会相信谁说的话?反之,你们输了可就没退路了。小夜子和正一两个今后一辈子都要在仓里度过了。” “且慢。”言耶插话道,“我们认为,如今这里发生的是一桩神男连环杀人案。” 龙玺一言不发,听言耶讲完看法,这才说道:“原来如此。虽然还不清楚龙一是不是第一个受害者,但这是神男连环杀人的说法恐怕是正确的。到底还是你行啊。” “既然你认可这一点,就请允许我联络警方。要查明凶手抓住罪犯,无论如何都需要警方的调查。” “不行。” “就这么下去也不知真凶是谁,然后出现下—个被害者也没关系?” “那可不行。” “你也在被害人候选之列啊。” “应该是吧。所以更得想点办法才行。” “所以说嘛——” “就委托你吧。” “啊?”言耶一时之间不明其意。 “听说你是名侦探。凶手躲在哪里什么的,还不是立马就能推断出来?” “这、这话说的——” “不必担心,实际抓捕我会让村里的年轻人去干。你只要用用这里就行了。”龙玺说着,指了指自己的脑袋。 “不行!这也太乱来了。因为某些情况导致交通受阻,想叫警察人家也来不了的话,也就算了。只图自己方便,让一个外行干侦探的活,警方是绝对不会容忍的。” “不行也好乱来也罢,你只能干。” “为什么?” “你不干的话,就再也见不到那个女编辑了。” 第十六章 囚人仓吞噬人质 “请、请等一下!”刀城言耶大吃一惊,同时背心一凉,“你到底把祖父江小姐怎么了?难、难道说是和小夜子姑娘一起……” “看来你比我还想往一只眼仓放新的活祭嘛。” 龙玺挖苦嘲笑,而言耶则一脸阴沉地向他逼近。 “请回答问题。你对祖父江小姐做了什么?现在她在哪里?” “不用担心。女编辑嘛,我把她和正一关进了同一座仓。” “真的?” “是啊,我才不会在这种事情上说谎呢。” 言耶姑且放了心,想法也得以稍稍往好的方向靠拢——如此一来正一也就不会觉得无依无靠了吧。当然,高兴是高兴不起来的。 “请你放祖父江小姐出来。她与此事毫无关系。” “完全不相干的人却对我们的重大仪式横插一杠,原本就很奇怪。” “我们事先得到了许可——不对,现在不谈这个,我们就说放她出来的事。” “所以说嘛,只要你发挥你名侦探的能力,问题就解决了。” 从此处开始,世路和游魔、流虎、基至辰卅也加入了战团,大家争论不休,可惜毫无进展。世路最挂念的是被幽禁在仓内的三人的人身安全。游魔主张不管怎样先把警察叫来,然后诉诸强制手段即可。流虎感情上站在世路这边,但仍在尽力探索和解之路。辰卅对龙玺大加指责,可又反对警方的介入。 顺带一提,约莫五十岁的佐保村派驻巡警甘木,看龙玺脸色行事尤甚过坪束,毫无作为。高岛医生则完全采取袖手旁观的态度。 “要这样闹到几时才算 5b8c." >完?”龙玺毫不掩饰焦躁的情绪,“只会白白浪费时间,结果谁也出不了仓。” “那先让我和小夜子姑娘、正一君,还有祖父江小姐见一面。”言耶提议道。 “我不是说了嘛,小夜子不行。” “你说好了今天早上会放她出仓的!” 游魔高声怒喝,但龙玺视若无睹,只是看着言耶:“什么措施也不做就放出来,要是落下个后遗症我可不管。” “需要一些治疗是吧?” “嗯,是的。” “那就请你实施治疗。” “我拒绝。” “……” “现在嘛,小夜子也是阻止警方的一个交易筹码。” “至少请允许我见一见正一君和祖父江小姐。” “不行。” 龙玺摇了摇头。不过,久保不知在他耳边说了些什么,只见他思考了片刻后勉勉强强地答应了。久保说的可能是:也得做点让步才行。 言耶与世路商量后,决定暂且用毛毯盖住龙吉朗的尸体,先不要动。二人意见一致,即要尽量保存好现场。 以龙玺为首,水庭流虎和游魔、水内世路、刀城言耶一行五人,冒着从昨天开始就下个不停的雨,向水使家进发。水分辰卅说要祭拜水神大人,在上桥就和众人分开了。似乎他是想遍历沿参道被供奉的水神塔。 “这个时候单独行动会很危险。” 言耶慌忙阻拦,但辰卅不听规劝。增仪成功降了雨是好事,可是照这个势头下去反倒需要做减仪了。辰卅认为,要避免这种令人啼笑皆非的事,现在应该先去祈求水神大人。就此事问了龙玺和流虎,答曰如此定论还为时尚早,众人的意见产生了分歧。然而,辰卅坚持要前往祭拜。 最终,众人决定由甘木和坪束这两位巡警中的一个陪同辰卅。两位巡警之所以暂缓去水使家,或许是因为一旦目睹有人被监禁的事实,毕竟就不好佯装不知了。高岛医生大概是不感兴趣,从一开始就没跟来。至于久保,不知何时已没了踪影。 龙三的葬礼看来已暂时延期。这事极为稀罕,说明龙吉朗的死对龙玺也是一个莫大的冲击。 神社与水使家之间建有几座仓,而那个囚人仓位于更西端的地方。显然与其他仓离得很远,虽然程度不比一只眼仓。从外观看不出特征,但散发着极其沉郁的气息。隐隐给人一种感觉,这并非只是一座存放物品的仓。 胡子脸和秃顶男正在仓门前放哨。龙玺递过钥匙,胡子脸解下挂锁将门稍稍打开,和秃顶男一起紧贴门前站立。 “又是这几个家伙啊。” 游魔语声中透着厌烦。言耶忙问原因,才知道他们昨天在看管一只眼仓。 “不许靠得再近了。”见言耶和世路想走到门前,龙玺立刻警告道。 “可是,不再凑近一点的话——” “这个地方也能说话。”封杀了世路的抗议后,龙玺向囚人仓中喊话,“正一!回话。” 过了一段时间。 “在……” 刚传出一个微弱的声音,就听一个大嗓门吼得震天响。 “喂,臭老头!现在马上把这孩子放出去!把小孩子关进这么可怕的地方,你脑子有病啊?到底在想什么呢!” 是气势恢宏、神采奕奕的祖父江偲在说话。 “我说得没错吧,两个人都好好的。” 见龙玺示意要关上土门,言耶慌了神。 “请等一下。正一君!不要紧吗?没什么事吧!有没有觉得不舒服什么的?” “咦?莫非是老师?”然而返回的却是偲的声音,“老师该不会是听到了……刚、刚才人家说的那套犀利的话吧……” “说得不赖啊。” “……” “祖父江小姐?” “……” “祖父江小姐!” “在,我在……大家都在这里吗?” “不,水分神社的辰卅宫司因为要去祭拜水神塔——”言耶解释到一半时,才意识到偲还不知道水内龙吉朗遇害的事。 “龙吉朗宫司在吗?”她果然想向宫司求助。 “祖父江小姐,其实——” “怎么会……” 听言耶简短讲述了事情始末,偲不由得张口结舌。想必正一也是大为震动。 “祖父江小姐,仓里的情况如何?” “那个嘛……禁闭室……” “被、被关在那里了?” “只关了我一个。他们说因为我不老实……” 言耶怒视龙玺,却见对方面露可憎的笑容:“这里其实是关我老婆汩子的地方,特意为这两个人腾出来的。” “正一君情况如何?”言耶不加理会,继续问道。 “刚开始很害怕的样子,现在没事了。不管怎么说也是男孩子嘛。” “你呢……你不要紧吗?” “老师——” “嗯?” “你会救我们的,对吧?” “当然了。” “那个老头说,如果老师能抓到案犯,就放我和正一君——” “嗯,听他说了。” “我总以为指的肯定是龙三先生的案子。” “啊,我认为也包括他在内。” “是连环杀人吗?” “而且还是神男连环杀人案。” “这下可了不得啦。” “是啊。” “本来我应该以老师助手的身份,帮着做好些事,谁知……” “这种事你不用操心。” “可是……” “比这更重要的是,祖父江小姐,如果你在仓里受了什么罪——” “不会有问题的!” “可你被关在禁闭室——” “错了错了。不是说我,而是说老师你不会有问题的。” “哎?” “无论是什么案子,只要刀城言耶出马,就一定能解决。这一点人家是坚信不疑的。” 言耶一时之间无言以对。眼前,土门被无情地关上,再次落下了挂锁。 “好了,该名侦探出场了。” 龙玺的话听着像玩笑,但似乎是来真的。从这层意义上来说,他和祖父江偲一样显得信心十足,认为只要委托言耶就一定能抓到凶手。 “龙玺先生。” “嗯?” “查明凶手还需你的协助。” “这个没问题。” “得请你说出所有你知道的事。” “嘿。在这种地方站着说话也不是个事啊。” 吩咐胡子脸和秃顶男仔细看好仓后,龙玺独自一人匆匆向水使家的正房走去。言耶等人也紧跟其后,世路则频频回头看仓。言耶也觉得牵肠挂肚,但硬是忍住了。 现在不是回顾身后的时候,必须向前,文如其义地向眼前的龙玺进发。 “好了,你想问什么?”众人在和式客厅坐定后,龙玺嫌烦似的开了口。 “关于水使神社一直以来在祭祀水魑大人时,独自进行的仪式。” “怎么说?”面对言耶直截了当的提问,龙玺厚着脸皮装起傻来。 “关于一只眼仓的事。” “我们家没有名字这么古怪的仓。” “就是位于别栋旁那片竹林的南侧的仓。” 另一方的言耶始终保持冷静,怎奈游魔没多久就发火。 “事到如今还要装糊涂!你不是认可刀城先生的解释了!” “一半而已。” “不对,你把小夜子关起来也好,马上放她出来会有麻烦也好,都是后来你自己说出口的。” “哦,是这样?” “你这个浑蛋,趁龙吉朗宫司去世的饥会,想装蒜装到底!” 游魔望着言耶,眼神似在说“怎么办”。然而,言耶未及回应,流虎便以告诫及劝解的口吻道:“龙玺先生,现在还是协助刀城老师为好。如果只有龙三君的那件事,我可能就一句话也不说了。但是,在龙吉朗宫司出了事,事态演变成神男连环杀人之嫌的现在,这也关系到水利合作社的生死存亡。” “这个嘛,我也是这么想的……” 流虎虽不比龙吉朗,但被年长的他心平气和地这么一说,龙玺倒也有了一点听人劝的意思。 “你的双肩不仅有水使神社和五月夜村,还担负着波美地区的未来啊。” “所以啊,我——不,上一代和上上代也是,一直都在认真琢磨,为了把水魑大人之仪办得更成功该做些什么。” “嗯嗯,很了不起。”大概是觉察到游魔有动嘴的迹象,流虎急忙赶在儿子之前开口道,“不过呢,一来这些努力未必有回报,二来有时也会引发始料不及的意外变故。” “还真是的……”也许是想到了具体的事例,龙玺的应答给人一种沉重之感。 “刀城老师想知道的多半也是这方面的事情。” “为什么呢?” “因为完全看不出动机是什么。”龙玺问得严肃,言耶也答得认真。 “嗯?” “但几发生杀人案,一般总能从被害者周边找到某种动饥。以动机为准,接下来自然会出现嫌疑人。即使最初动机难寻,在排查相关人员的过程中也会显露出来。另外,就算怎么也摸不着可疑人物,只藏书网要能看出几个动机来,不久嫌疑人也就会浮出水面了。” “原来是这样啊。” “然而,这次的案子不同。完全看不出动机。为什么必须在增仪中杀害龙一先生和龙三先生?希望杀死这两人的罪犯,动机究竟为何?然后,为什么一定要接着去杀害龙吉朗宫司呢?” “猜都没法猜。”游魔低语道,世路也默默点头。 “进而,水魑大人的七种神器被盗,继龙三先生后又用在了龙吉朗先生身上,由此可以认为凶手打算继续杀人。龙一先生和龙三先生确是以神男之身遇害的。可是,凶手为什么要连续杀害神男?只要是神男,谁都可以?抑或是想把神男全部杀光?为什么要选神男下手?” “原因会是围绕番水的纠纷吗?不会不会。”流虎提出看法,但马上又被自己否定了。 “诚然,受害者出自位于深通川上游的水使神社和水内神社,而相比其他三个村,五月夜村更受番水之恩惠也是事实吧。但是,物种村并不在其中吧?” 流虎点头道:“况且,五月夜村的恩惠说来也只是一小点,还没人当回事,” “关于这次的干旱也是,雨都下成这样了,我不觉得会起纷争。” “这么一来,就没其他杀害神男的理由了。” “个人方面的动机呢?”游魔看着父亲和言耶,“罪犯对龙一和龙三以及龙吉朗宫司各自怀有动机——嗯,这个不可能吧。三人的共通点毕竟还是在水利合作社、水魑大人之仪、神男这些方面。” “光是龙一先生和龙三先生的话,也许还能找出共通的动机。但加上龙吉朗宫司后,动机的搜索范围就相当狭小了。” “我认为你说得对。”世路当即对言耶指出的问题表示赞同。 “那到底是怎么回事?” “我想此时我们应该关注神器的问题。” “何时被盗的问题?” “假如七种神器是在昨日清晨一起被盗的话,可以认为凶手从一开始就计划以龙三先生为第一被害人,做下神男连环杀人案。” “拿神器当凶器啊。” “不知诸位是否已注意到,水利合作社由水使龙玺先生和龙三先生、水内龙吉朗先生和世路先生、水庭流虎先生和游魔先生、水分辰卅七人组成。与七种神器的数目一致。” 众人哑口无言,面面相觑。 “假如——”世路显出若有所思的表情,“昨天罪犯在增仪之前只偷了水魑大人的角,那又怎么说?” “那么凶手的目的只是为杀害龙三先生的可能性就变大了。事实上,我一直认为这个比较接近真相。” “为什么?” “因为在龙一先生身上没有使用七种神器。” “……” “换言之,凶手是想在水魑大人之仪的过程中杀掉神男。嗯,此处我们可以下这样的断言吧。而且还是要在水使家的增仪上。理由不明,但目的在此。只要能在水使家举办的增仪上杀死神男,什么样的手法都行。” “那你的意思是,龙一先生死于心脏病突发只是偶然?罪犯当时可能已备好用作凶器的神器了?” “是的。当时已不必在龙一先生身上使用。但在龙三先生的时候则不得不用。这么思考的话,凶器存在与否的谜团就能解释通了。” “这么说——”这回是游魔边思索边道,“十三年前光是杀了个神男就完事了,但这次发展成神男连环杀人案了?” “恐怕是——” “为什么呢?” “因为十三年前的增仪后没发生过的某事,在这次的增仪后发生了吧。抑或是相反,某事十三年前发生过,这次却未发生。” “……” “这个‘某事’的差异就是凶手打算实施神男连环杀人案的动机。” 流虎、世路和游魔三人各自张口说开了。 “十三年前和这一次之间有什么不同呢?” “两次增仪都成功了,降了雨。” “龙一死时,有流言说是膨物干的,是辰男宫司作祟什么。而龙三这边,现在采取的说法是自杀。” “那是因为凶手用了凶器。” “应该是一种更大的变化吧。与水利合作社、各家神社或村子本身息息相关的……” “有你说的那种东西吗?” 世路和游魔紧盯着流虎。因为龙吉朗亡故后,水利合作社就数他年纪最长。 “如今我能想到的两次增仪的最大不同点就是龙吉朗宫司的死。” 世路喃喃自语仰天叹息,游魔则毫不留情地挖苦了一句:“现在探讨的不就是害死宫司的动机本身吗?” “刀城老会轻易答应。” “哼。对那种不懂当水魑大人新娘有啥好处的家伙,我自有一套办法。” “不、不会是用毒……” “蠢货!干吗要杀人?不过是让她小睡了一会儿。” “此话当真?” 世路忍不住逼问上来,龙玺嫌烦,对他不予理会。 “考虑到小夜子姑娘的性格和承担的任务,确实也只有让她昏睡了。” 好在言耶轻声说了这么一句,世路似乎也稍稍放了心:“这么说从一开始,鹤子也应该是在仪式当天才会被送进仓吗?” “嗯,一定是的。由此,龙三先生的反应就有问题了。仪式当天入仓,结束后出仓。当真仅是如此的话,他为什么会那么烦恼?” “如果真是父亲所说的‘缓慢的活祭’,的确有些奇妙。” “假如龙三先生知道事情不是那么简单就能完的……” “什、什么意思?” “假如一只眼仓的功能得到了进一步的扩充……” “……” “是不是从十三年前开始的,尚不清楚,但一想到下落不明的樽味市郎先生,我就觉得此事极有可能。” “那、那么小夜子她……” “也许处于想放出仓却放不出来的状态。” “龙玺先生!” 世路正要欺身上前,只听“嗒嗒嗒……”传来一阵某人疾步从走廊向这边奔来的声响。 一刹那四人止住身形,随即纸门“唰”的一声被拉开,先前决然离去的游魔心慌意乱地冲了进来。 “水分神社的辰、辰卅宫司……在参道的半路上被人杀了!” 第十七章 幽禁 黑暗中,祖父江偲坐在禁闭室的出入口前,绝不回头,只是将身子倚住格子门。 有油灯和火柴,但她不想点。刚被关进来的时候,吊于禁闭室外侧的灯亮亮堂堂。火光下,她与正一在格子门的两侧面面相对。 感觉两人都因对方的存在而获得了慰藉。当然偲想的是,自己必须保护少年。她先是描绘了一番刀城言耶的名侦探形象,让正一放心:只要言耶出马就一定能破案,所以不用担心。然后,她还贴心地硬是扯了些与案子无关的有趣话题。 然而,正一那边似乎也在想自己得帮偲一把。想必在他看来,自已是当事人那叫没办法,但不幸受连累的偲就很可怜了。看得出他在以自己的方式关心着偲,想方设法要给她鼓劲。 如此这般,两人意志刚强,边挂念着对方边度过时日。渐渐地,话少了,但互相注视的目光仍是暖意洋洋。 不久,仓门略微开启,户外的光瞬时从那细缝中照了进来。 (能出去啦……) 偲欣喜也只在片刻之间。 “正一!回话。” 龙玺可憎的声音传至仓内,令偲大为沮丧。但下一个瞬间,她的愤怒便一涌而出。 “喂,臭老头!” 回过神时,偲已大吼起来。哪怕只让正一走也好啊,无论如何也想让他出去。说实话,正一要不在了,自己一个人怕是很难坚持下去,但她还是想把少年送出仓外。这份心意甚为强烈。 这时,从仓外传来了一个令人极度怀念的声音。自土门狭缝而入的那声音,总觉得有好几个月没听过了。 (是刀城老师!) 与藏书网言耶的对话顿时为偲带来了勇气。刀城言耶绝对能救出自己。只凭这一个念头,她就觉得在禁闭室中待几天都行。 不用说,和正一交谈时的话语也重拾了原先的开朗。她的话发自内心,而非虚张声势,仅此就已颇具说服力。然而,正一却渐渐显出消沉的模样。无论怎么鼓劲打气,反应都是那么滞怠。 貌似镇静,但毕竟还只是个孩子,被囚禁在这种地方所造成的影响莫非正在一点一点地显现? 偲很担心,然而不久就发现情况有异。正一不仅对偲的话显得心不在焉,而且还不时做出往她身后窥探的举动。偲一搭话,正一就看着她,可视线却总是投向她的背后。 偲也回头看了身后好几次。 (什么也没有……) 禁闭室基本呈正方形,四隅的一角有扇格子门。从那里向后转,可望到对角线上的另一侧角落。不,其实看不见。因为油灯的火光至多只能照亮禁闭室的一半。而且,只有格子门附近被照得较为清晰,哪怕再往里去一点儿,昏暗度都会猛增。 越过偲的肩头,正一开始频频眺望起那漆黑一片、理应不见一物的角落。 “怎么了?” 问他,他也只是哆嗦着直摇头,一句不答,不过随着时间的流逝,正一抬头的次数少了下来。即便偲和他说话,他也就这么低着头应答。 (总觉得有点怪……) 偲大惑不解,这时正一提出要在仓内走一圈转转。偲警告说里头黑、很危险,可正一却说仓里也许有派得上用场的东西。要他带上油灯,他却回了一句奇妙的话。 “嗯……这里不点灯可能会好些……” 偲问这是什么意思,正一面露怯色:“你在那儿别动,绝对不能靠近对面那个角落哦。” “哎?” 虽然不明就里,但偲的上臂瞬时起了鸡皮疙瘩。 “我说——” 然而,还没来得及叫阻,正一的身影便消失在仓中的黑暗里了。 过了一会儿,方始从各处传出声响。是在等眼睛适应黑暗吧。正一四处游走的动静传来后,仅此偲就得以稍稍安了心。因为黑暗中那“吧嗒吧嗒”的回荡之音,听来就如生活中极为平常的声响。 然而,不久当偲听惯了正一发出的声响后,便渐渐在意起自已的身后了禁闭室另一侧的角落…… (正一为什么一个劲地望着那个方向?他为什么要说不可靠近那边呢?在出入口那边不点灯也许会好些,为什么?) 落了单的偲思前想后之际,不由得害怕起来。与此同时,一种之前没怎么留意的气味突然扑鼻而来。 被关进仓时,首先闻到的是空气不畅导致的腐气及霉味。只是,因受到监禁的恐惧、愤怒和不安,很快嗅觉就几乎不起作用了。即使周围洋溢着异样的气味,偲本人也已无暇分辨。 然而现在,湿漉漉……黏糊糊……滑溜溜……汗涔涔……这诸多味道混杂在一处,与直冲鼻腔的粪尿的臭气一起,从另一侧角落飘来了。 (呜哇……) 偲不由自主地用双手掩住口鼻,同时战战兢兢地回头看去。 (什么也没有……) 唯有泼墨般的黑暗盘踞其间。但是,令人欲呕的味道显然是从那个方向飘来的。 (这莫非是……) (人的气味?)偲意识到了。如果像动物一样被囚禁在狭小的空间里,不能好好洗个澡,不得不在原地大小解,人或许就会发出这样的味道……正在这么想的时候—— 黑暗中有某物在蠢动。 嘶…… 偲的喉间回荡起不成声的喊叫。 那某物看来就像一个人形的影子。比仓中的黑更深、更浓烈的影子化作人形,正伫立在禁闭室的一角。 (那、那是……什么?) 并非眼睛的错觉,这不已经略微向前突了吗?正一点一点地从暗处凸现,向这边靠来呢。 (这里不点灯可能会好些……) 正一的话突然在脑中闪现,偲慌忙吹灭油灯。之后,她面对格子门,抱住双膝坐了下来。 (过去被幽禁在禁闭室中发狂而死的人……) 脑中忽然浮现出这样一个形象。当然偲什么也不知道。以前这里曾关过谁?后来怎么样了?这样的人是否有好几位?她一概不知情,可又总觉得八九不离十。此间的空气正在讲述、正在诉说。 (啊,正一君看得见……那东西?) 所以才会不时地注目她的身后,不一会儿就怕得埋下了头。没多久他就不堪忍受从禁闭室前走开了。 (和我说一声不好吗?) 想归想,被告知那东西的存在后自己真会相信吗?那可不一定。想必正一也有此忧虑。说吧,偲可能看不见。而且就算说了,偲又没法从禁闭室脱身。与其把对方逼入这等境地,还不如一无所知的好。这或许就是他的判断。 然而,偲现在注意到了。唯一能指望的就是熄灯的效果。那东西因此而迷失了目标便好。若能回归原来的暗黑之处,那就更称心了。斯倚着格子门,一心屏息,她身形静止,凝固不动,想竭力制造出与自己被关入禁闭室前一样的状态。 为了让那东西消失…… 禁闭室漆黑一团。仓也是如此,不过二楼那里似乎开着窗。只是户外阴雨连绵,一定很昏暗。但即便如此,也应该比仓内亮堂许多,没准正一就在二楼的窗边。从刚才开始,整座仓便鸦雀无声。如她所愿,禁闭室被黑暗与寂静所笼罩了。 时不时响起的“簌簌”声,多半是正一走动时发出的声音。偲忧心那东西会对此有所反应,但害怕的同时,少年的存在也让她有了依靠。正一就在仓里的某处,光是这么一想便能稍稍安下心来。 (不过,还是稍微静一静的好……) 偲如此寻思之际,终于发现那声音是从自己身后传来的。 哧……哧…… 真的听到了。如同有人从背后、从对角线上的角落里,脚蹭着榻榻米前行一般向这边走来的声音。 (那东西……是要过来了?) 颈后顿时一凉,一阵战栗的恶寒顺着脊背直蹿而下。 (没有消失?) 明明禁闭室已重归黑暗与寂静,那东西却依然存在。 (是因为发现了人、人家我?) 没准是那东西识出室内有人的气息,因而开始了搜索。 (要是被它搜到了,会怎么样啊……) 一想之下,险些因这个过于可怕的念头而大叫起来。 (不行!要镇静!) 偲很恐惧,现在若出声怕是会一直狂呼不止。一旦陷入那样的境地,就会让那东西知晓自己的所在。 (我的所在?) 偲急切而又安静地徐徐站起,左手贴住禁闭室的格子壁,沿着墙移向别的角落。在她的右后方,响起了拖着腿发出的可怕的“哧哧”声。能听见脚步声,正径直向她刚才还坐着的角落而去。 偲来到另一个角落,似乎就在同时,那东西也抵达了格子门那边的角落。因为她摸至格子壁的转角,松了口气还没多久,就从先前自己所在的方位传来了奇妙的动静。 那声音不祥已极、又叫人不快,倘若入耳不止怕是会发疯,以至于怎么也无法用拟声词来形容。虽然不清楚那声音到底是怎么回事,但偲马上就明白了它的目的。 (是在找我……) 她险些再次惊呼,忙用双手捂着嘴,拼命忍耐。即便如此,仍感到喉咙深处“唔唔”作响,不由得焦虑万分。 哧……哧…… 那东西又动了。她侧耳细听它打算去哪儿,一听之下发现它好像和自己一样,正沿着格子墙,向她如今所在位置的对角行进。就是说,往离她最远的地方去了。 然而,还没等松口气,偲就再次觉察到那东西正在搜寻自已的可怕动静。接着,它发现那里也没有要找的人,便朝偲所在的角落,“哧哧”地拖开了步子。 (不逃不行了……) 黑暗里的捉迷>.藏仍在持续,斯马不停蹄,从这个角落逃到那个角落,那东西也不断地来回追赶,拖着腿未免迟钝,因此偲姑且不必担心被抓。只是,听着那擦地的“哧哧”声和找人时发出的骇人响动,渐渐地偲产生了头脑行将扭曲的恐惧感。总觉得那些讨厌的响声自耳而入、传至大脑,把那里搅了个天翻地覆。 眼看就要拿双手捂住两耳,往地上一蹲了吧…… 当然,如此一来,便早晚会被那东西捉住。那充满恐怖的气息将缠绕于全身上下。 (这怎么行!讨厌……) 就在偲竭尽全力准备逃往其他角落时。 嚓……嚓…… 传来了一个陌生的声音。 (咦?) 没错,和先前一样发自于榻榻米上。但不是拖步声而是别的声音。 (这个是……) 一刹那,偲的脑海中浮出了这样的景象:那东西匍匐在地,张开两臂,手掌搓着榻榻米四处爬行。与之前不同的是,这法子显然扩大了可搜寻的范围。那东西的行动甚至也有了变化,不再从角落到角落,而是左右大幅晃动,同时突然变向。换言之,那东西已在禁闭室的榻榻米上。着实自在纵情地游走起来了。 偲急了,从容不迫地躲闪是不成了。须时刻捕捉对方的动静,往与那东西的去向不同的方位移动。但是,那东西的动向完全无法预判。没有任何法则,只是无序地杂乱无章地爬行着。 不大功夫,精神上、肉体上都已疲惫不堪。即便如此,偲仍觉得还能逃。 然而,新的捉迷藏持续了一阵后—— 嚓、嚓……嚓、嚓、嚓……嚓、嚓……嘹嚓嚓嚓…… 榻榻米的摩擦声开始猛增。 (怎、怎么回事?) 仿佛有好多个“那东西”,正匍匐着、在榻榻米上爬来爬去地搜寻她。这气息充盈了整座禁闭室,宛如所有在此间发疯而死的人,正从黑暗中纷至沓来一般…… 禁闭室内的空气渐渐沾染上了疯狂的味道,而且还不一样。数种各不相同的狂乱之气,从四面八方涌来。它们缠住偲,不光是鼻子,还要来刺激她裸露的肌肤。 (这、这下……可逃不掉啦……) 偲背靠格子壁,只是呆立不动,陷入了绝望。 第十八章 神男连环杀人案愈演愈烈 过了架设于佐保村东端的下桥,稍行几步,离开川道走下深通川岸边的斜坡,大约在半程处,躺着水分辰卅的尸体。 “是水魑大人的牙……”见被害者背后突起的凶器,水庭流虎低声道。 “看来辰卅先生在川道遇袭后,不是直接滚下斜坡,就是被凶手推下来的。”就以刀城言耶从川道俯视所见的情况而言,现场像是那么回事。 “因为只有辰卅先生滑落下去的痕迹?”游魔确认道。 言耶一点头:“雨下成这样,一点点痕迹的话会被冲掉。不过,辰卅先生从斜坡滚落的痕迹好歹是留了下来。也就是说,如果凶手下去过,应该也能找到蛛丝马迹。” “这么说,发现的人连宫司是生是死都没确认一下啊。” 水使龙玺出言讽刺,游魔立刻回击道:“一看就知道人死了。” “哈,你是医生?” “就算还有气,看那样子也很难生还。” “说穿了就是见死不救嘛。” “说、说什么呢!你还有资格谈人命?” 眼看游魔气得要出言顶撞,言耶不禁咦了一声。因为他觉得没有检查尸体似乎足有别的理由。 “先由我一个人去瞧瞧宫司的情况吧。” 言耶的提议也含有制止两人争吵的意思。水内世路和流虎当即表示赞成。这时,龙玺遣人召唤的高岛医生和两名派驻巡警正好赶到。 “你俩中的一个不是陪辰卅先生一起走的?”言耶忍不住质问起坪束和甘木。 “本来是打算这样的,可宫司说会打扰他……” 坪束垂着头,甘木则浑身不自在似的呆立在他的身旁。 “这次轮到辰卅宫司了吗……”不轻易流露情感的高岛脸上,竟也浮现出吃惊与胆怯之色。 “能否和我同去呢?” “哦……”高岛对言耶的问话也是心不在焉,步履蹒跚地开始往河岸的斜坡下走。 “两位都要小心了。”流虎忙不迭地提醒道,“因为这个雨,深通川正在涨水,要是掉进河里,一眨眼就会被冲跑。” 言耶来波美时,深通川的干旱极为严重。才过了一天多,河里就已翻腾着惊人的水量。 (说是祈雨成功,其实是水魑大人生气了吧……) 望着如怒涛般奔流不息的河面,不由自主地就会这么想。甚至突然就想投身入川,以平息水魑大人的愤怒。牺牲我一个就能……这念头突如其来地攫住了言耶。 (是被膨物……召唤了?) 言耶激灵打了个冷颤,慌忙将视线挪离狂暴的河面。 “没刺中心脏呢。” 耳中传来高岛的语声,他正在检查尸体。 “是故意的吗?” “龙吉朗宫司是坐着的,但辰卅宫司是在走路。而且又是这么大的雨。可能是手一抖偏了。总之是从背后给胃这里来了一家伙。” “出水内神社直到来‘上桥’为止,大家是一起走的参道吧?” “嗯,然后我和辰卅先生还有两位巡警过了‘上桥’。我呢,回了五月夜村的医院,甘木巡警应该是去坪束巡警的派出所了。走之前他们提出要和辰卅宫司结伴同行,但好像被断然拒绝了。怎么说呢,哪个村都没人敢违逆神社的宫司,责备巡警可能有点苛刻。” “可是,处在巡警位置上的人——” “在我们这种乡下,巡警连像样的案子都没见过。”这口气就像在说指望这两位警察大显身手是徒劳的。 “结论就是,辰卅先生打算巡视村界上的水神塔,顺便回水分神社,结果在归途上被袭击了?” “恐怕是。只是被雨淋成这样,死亡推定时间的范围也会变宽。” “把一度已回家的辰卅先生叫出来再行凶。换句话说,也可能遇刺实际是在短短几分钟前?” “正是。” 此后,言耶与游魔、巡警一行四人把尸体抬上了川道。甘木赶赴水分神社报告,尸体被运往了水分家。 水分家一团混乱自不待言。虽已知水使龙三与水内龙吉朗身死之事,但详情不曾听辰卅说起过半点。谁也不可能想到,连环杀人案正在上演,自家的宫司竟成了被害者。造成上下震动的局面也是情有可原。 然而,这都被龙玺一声断喝给平息了。 “现在我们正在调查,你们且少安毋躁。葬礼就在我这里,和龙吉朗宫司一起办了。什么都不用担心。这件事就交给我了。” 一厢情愿的话经龙玺这么信誓旦旦地一说,惊人的是竟然极富说服力。连言耶都有此感,也难怪水分家的一干人会唯唯诺诺地听从了。 龙玺当即决定翌日午后在水使神社举行龙三、龙吉朗和辰卅的联合葬礼。所以,今晚就要为龙吉朗和辰卅守夜。龙三的葬礼则顺延一日。 辰卅的尸体暂且被安置在客厅,不过高岛和言耶都没什么要查的。不,准确地说是没办法查。坪束和甘木这两位巡警似乎一开始就没打算做什么。看来他们放弃了派驻巡警的职守,除非有龙玺的指示。波美已彻底沦为治外法权之地。 水分家的客厅里,游魔讲述了发现水分辰卅尸体的来龙去脉,内容如下。 从水使家夺门而出的游魔,准备直接回水庭神社。但他想起辰卅没来参与刚才的讨论,就打算见他一面。尽管敌视龙玺,但由于辰卅不愿警方介入,反倒形成了助龙玺一臂之力的局面。游魔想让他认清这一点,说服他站到己方这一边来。 辰卅说过要祭拜水神塔,于是游魔就渡过“上桥”,一入川道便向东走。途中,顺道去了五月夜村与物种村、物种村与佐保村村界上的水神塔,但不见辰卅的人影。想必正在往佐保村与青田村的村界那边赶吧,游魔加快了脚步。 不久就望见了“下桥”。经过那里,再走一会儿就能进入青田村,离水神塔也近。没准参拜已毕的辰卅为了回水分神社,会返身到“下桥”来。游魔这么想着,凝目看向前方。就在这时—— 阻挡着视野的雨幕中,隐约映出一个人影似的东西。看起来那东西正一点点地向这边靠近。 “喂,是辰卅宫司吗?” 游魔大声叫着,快步上前。因为他想的是,如能在“下桥”跟前碰上,之后就可以一起往水分神社走。 然而,对面人影的动作似已戛然而对方既不求助也不嚷嚷,完全没有反应,这不是太奇怪了? 那人到底是谁?游魔凝视雨幕的彼端,只见一个戴着斗笠身穿草蓑的人影赫然从雨中现身。对方似乎戴着面巾,脸部看不分明。然而,当那东西默默近前,跃入眼帘的瞬间,一阵恶寒蹿过了游魔的脊梁。背心早已被雨打湿,如今更似有冰水流入一般,簌簌地直发抖。 他情急之下,一转身往来路折返。总之先回水使家,通知言耶等人。他的脑中只剩下这一个念头。过了“下桥”回头一看,人影还在雨幕的那一边。游魔疾步前行,只想先赶紧离开,直到看不见那东西。脚下走得更疾,然后回头,人影还在,而且大小几乎没有变化。 (跟着来了……) 意识到那东西正在追自己,游魔突然跑了起来。途中,他多次确认后方。回过头,暂时不见影子。然而没多久就会影影绰绰现出一个黑影。那东西以一定的速度,恬静淡然而又稳扎稳打地跟着游魔。 之后,游魔几步一回头,如此循环往复,但结果总是一个样。他走到哪儿,那东西就跟到哪儿。川道上只有他和它,连一个过路的人也没有。他与它的捉迷藏没完没了地持续着。 无论等多久,那东西也终于不再从雨中现身……是在回到上桥的时候。 “可能是放弃了。觉得我一旦过了上桥进参道后,多半会一口气跑到水使神社吧。”游魔以此话结束了他的讲述。 流虎问道:“那人影就是杀害辰卅宫司的凶手?” 游魔点头道:“说不定是在刚杀完人后让我给撞见了。” “多好的机会,为什么不把凶手拿住?”龙玺当即指责道,“老大不小的,难不成是害怕了?” “是很害怕啊。”本以为游魔就快勃然大怒了,哪知他不但承认了,更向龙玺坦言道,“那玩意儿是不是人,我是想破了头也搞不明白。不过……能肯定的是那玩意儿极为不祥。可以说怀着强烈的恶意,就连这等程度的暴雨也绝对冲不走,就是那么可怕的一种存在。” “蠢话。” 龙玺一语撇之,完全一副听不进去的态度。不过,否定之词只此一句,可以说反倒成了他在意游魔这段经历的证据。 言耶应游魔的邀请,在水庭家与流虎一起吃了晚饭。接着,在前往潜水装备收纳仓的途中,他顺道去了正一说的那口井,听游魔讲了梦中谕示之事。正因为有了刚才那段经历,故事格外的令人感到可信。 仓位于神社北侧。由于离参道近,看来能轻易出99lib?入,而不会被水庭家的人发现。况且,土门还没上锁。 “平时就这么开着?” “波美没有上锁的仓,嗯,也就一只眼仓和现在的囚人仓了。” 打开门刚要进去,游魔站住了。 “有人进来过!” 言耶从旁窥探,只见点点泥脚印从入口直奔里处。 “相当淡,不过是人行走留下的痕迹。会不会是家里人?” “不,只有我会来这里。” “跟着这痕迹走走看。”言耶催着游魔,两人一起进了仓。 “是直直地往里走的。” 走到一半,脚印更是淡得找不着了,不过游魔继续前进,在置于里墙墙沿的大柜子前站住了。 “就是这个。吾辈青春时代的蒙昧回忆,都被装在这儿了。” “这里也是一开始就没有锁的?” “当然了。这种东西哪个会想要?” 说着讥诮话,游魔略显粗暴地打开了柜盖。 里面郑重地收纳着海军工程学校的帽子、制服、鞋子、教科书、皮箱等。与意指全无价值的言行相反,每一样东西都受到了细心的安置。不过,只有柜子左半边如此,右侧则明显有点脏乱,而且还留着个大空当。 “莫非是放在这儿的?” “嗯,原本放着潜水服和 538b." >压缩空气罐。” “也就是说有人想要这些东西。” “没想到真的被偷了……” “你有潜水装备这件事,只要是神社的相关人员就都知道?” “是的。” “但是,知道在这仓里、在这柜子里的就很有限了,对吧?” “这里差不多就是我的专用仓。就算问我谁知道这个……” “比如说啊,鹤子小姐和小夜子姑娘,汩子夫人和龙三先生的妻子八重夫人,还有水使家的主事女佣留子女士之类的人,毕竟是不知道的对吧?” “那是。这种东西女人不感兴趣。” “能不能就像这样子,缩小范围呢?” “那还得是水利合作社里的人,可能还要包括他们身边的人。” “是指船夫清水悟郎先生、可称龙玺先生左膀右臂的久保先生等人吗?” “无论如何都会扩展到这些人身上。” “其中有谁看上去就连这柜子的事都知道?” “啊,恐怕一个也没有。不过,其实不用知道那么多。里里外外地把仓里觉得可疑的地方搜一遍就行了。”游魔指着地面上痕迹中断之处,“脚印在这里变淡了,不能作为凶手是直接向柜子那边去的证据。” “确实是这样,不过……”另一边,言耶转而关注起从入口延伸进来的点点痕迹,“照这么说的话,到脚印中断为止的部分,找不到中途站住、去开其他柜子、柳条包或木箱的形迹,可就太反常了。” “嗯?” “至少到脚印开始变淡的地方为止,此人都是毫不犹豫地从入口走向里处的。” “原来如此……” “从门到里处柜子的约五分之二处吧,这一段没去别的地方。就是说,此人知道剩下五分之三的空间里有要找的东西。” “这也干得太不彻底了。那人毕竟知道柜子的存在以及大致方位的吧?” “嗯。对了——”言耶抬起望着地面的脸,“我不是说过吗?就算用了潜水装备,这里又会出现新的谜,即凶手何时、从何处才能进入沉深湖。” “嗯,是在那间小破屋里说的。” “我忘了其实有一种很单纯的解释——” “什么解释?” “套上潜水装备的凶手,在增仪开始前预先潜入沉深湖,杀死龙三先生。然后在湖里等着,直到所有人都走了,再光明正大地上岸逃走。换句话说,只要在沉深湖化为密室前和不再是密室后,就能毫无阻碍地自由出入。” “嗯……” “这里的问题是潜水时间。伏龙的装备究竟能潜多长时间?” “六小时。” “这么长啊……那就大有可能了。” “你的推理如果正确,不就能大大缩小凶手范围了吗?” “在参加仪式的一行人从水使神社出发前登上二重山,在世路先生等人和祖父江小姐下山后下山的人——就是罪犯。” “……” “但是——” “这不就没嫌疑人了?” “..嗯,可不是嘛。缺少不在场证明到如此程度的人,怎么想也想不出一个来。如果光是前半部分,倒是有个人正好符合条件。” “谁?” “就是游魔先生你。” “原来如此。水使家的早餐席上,只有我一个早早打道回府,说是不想参加这种私物化的仪式。” “是的。之后你可以折回水庭家,拿起潜水装备登上二重山,神不知鬼不觉地潜入沉深湖。” “倒是能做到。” “不过,龙玺先生等人下山前,你就在水庭神社了。” “正一成了证人啦。” “之后,从一只眼仓的看守到久保先生,都是你不在场证明的证人。” “这可要谢谢他们了。”游魔的笑带着股讽刺味。 “要比龙玺先生他们先下山,就必须在我们还在湖边的时候,从沉深湖上岸。但是,谁都没目击到那样的人,祖父江小姐也没见有从山上下来的可疑分子。” “也就是说,不可能脱身。” “当时你人在这里?” “虽说在家里,可也没碰着谁,所以要证明这一点很难。” “正一君来找你是稍后的事吧。” “与其说是早上,不如说接近中午了。” “到那时为止,你没和任何人照过面?” “喂喂!”也许是觉出言耶话里有话,游魔慌了神,“你不是说,光后半部分有不在场证明就没法作案了?再说了,如果人在二重山附近也就罢了,可我是在这儿,怎么想我也不可能赶超龙玺他们,从沉深湖回佐保村的水庭神社吧?” “假如正一君来访时你在水庭家的这个事实,恰是你从沉深湖秘密潜回的证据,又当如何?” “哦……我究竟是怎么做到的?” “通过流升之瀑的地下水道,从水庭神社境内的片里出来。” “……” “正一君心系鹤子小姐,找寻那某物时,对两处起了反应。一处是水庭神社的井,另一处则是一只眼仓。这两个地方都和水有关呢。但是呢,他在调查水使神社、水内神社和水庭神社的拜殿和本殿时,毫无感觉。其中的差异就在于水源上吧。各神社的本殿从深通川引水,而从水下洞窟引入一只眼仓的水,其源流则是沉深湖。于是我有了个想法,这里的井也一样吧,所以正一才会起反应吧。” “这么说正一要找的东西是?” “沉深湖。说得更准确一点,是坐镇其中的水魑大人吧。” “正一预知鹤子会在一只眼仓里成为水魑大人的活祭?” “似乎他也没那么清晰的意识,而是一种更为混沌的不安。但是,他怎么也坐不住——” “所谓名侦探的推理,会拿这么暧昧的感觉来当证据?” “说起来我本就不是什么侦探——” 两人并非怒目相视,而是双双打量对方的脸。片刻后—— “好吧,无所谓了。”游魔抿嘴一笑,“你是说我通过地下水道,从沉深湖到了神社的井对吧。” “当然,我想最初是反过来的。” “所谓的‘最初’是?” “就是你在梦里收到谕示,祭祀那井的时候。” “哦……” “战后,你成了水庭神社的养子,但对水利合作社及水使神社抱有种种看法。某日,你听说沉深湖有地下水道,就开始想象没准和神社的井相通。若问你何来此念——” “因为觉得若能自由出入沉深湖,就有可能打破这个形同虚设的传统仪式了?” “难道不是?” “还真像我会有的观点。” “你开车来接我们时说过的一些话,就像在预示今后将要发生的事。另外,你还把我是侦探的事一一告诉了水分辰卅等相关人员。这全是因为你长久以来就盼着水利合作社能出点事才好,对不对?” “好吧,我不否认。不过现在说的不是井吗?” “你琢磨着没准会发掘出一个惊天大秘密,就在井四周垒起围墙,在无人得见的情况下开始了探查。结果证明你的推测没错。” “有趣有趣。你这人果然古怪。” “呃……” 言耶不知说什么好,游魔则出人意料地正色道:“不过呢,为证实这一点,我就得穿上潜水装备下井,从那里沿地下水道小断地往沉深湖摸索。嗯,如果我事先知道两头连着、并有足够让人通过的宽度,倒也能冒—冒这个险。可一般情况下,只凭想象会去做?有一件事必须好好想清楚,就算顺利到了中途,可要是在哪儿卡住了就完蛋了。你不知道也不怪你,那装备体积不小。可能一不小心就会动弹不得,当场用完氧气,在谁也不知道的情况下死掉。” “确实可以这么说呢。” “还有你也说了,我有什么理由做到那个地步,只为在水魑大人之仪上杀害龙三?只想扰乱仪式的话,其他方法要多少就能琢磨出多少。” “制造某些怪异现象,伪装成是膨物所为也是可能的。” “就是,完全没必要杀人嘛。” “有些道理。” “而且,我说了,十三年前我还没有潜水装备呢。井倒是有的,但就算和沉深湖连着,徒手潜水怎么说也是不可能的。” “说到底还是动机。” “嗯?” “杀害龙一先生和龙三先生的手法尚未彻底明白,但我觉得后者算是曙光半露。” “还是在于潜水装备?” “正是。虽还留有谜团,但这肯定是一条重大线索。不过,就算杀害两人的手法之谜完全解开了,仍有动机问题挡路。” “嗯……” “凶手为什么要在仪式上杀死神男?为什么要发动神男连环杀人呢?” “是……宗教方面的动机?” “我是这么怀疑的,但是——” “这么说,我还得接着当嫌疑人?”游魔边催言耶出仓边道,井未显出生气的模样。 “请你再陪我一会儿。” “这倒没什么。刀城老师——” “怎么了?” “你真的能解决这个案子吧?” “不知道。” 游魔“扑哧”一声笑了,笑得软绵无力:“比起光有自信的傲慢名侦探,我个人更喜欢刀城言耶这样的。” “呃……” “发生连环杀人案死了好些人后,才总算破了案,却还要说其实我从一开始就知道谁是凶手。比起这种名侦探,诚实地说一句不知道的你,倒更令人信赖。” “不过我觉得知道要比不知道强……” 游魔再次被言耶的话逗乐了,但随后他表情严肃起来:“不过这一次关系到小夜子、正一,还有那位女编辑的性命,你要不努力可就麻烦了。” “你的意思是,如果我查找凶手失败,龙玺先生当真会加害于他们?” “不会胡乱伤人吧,反正他是不会把人放出来的。一只眼仓的小夜子就不用说了,被关进囚人仓禁闭室的女编辑也一样,时间拖得越长,身体上和精神上受到的伤害也就越大。汩子进禁闭室是因为精神不正常,可自打她在那里生活,人更神经了,场所带来的坏影响想必也是个原因。普通人待在那种地方,怎么想都是件危险事。” “谨记在心。我会努力的。” “请务必如此。” “也不算是回敬吧,请你充分留意流虎先生的人身安全。” 游魔闻言在土门前停下脚步。 “下一个目标果然会是我父亲吗?” “根据水魑大人的七种神器和水利合作神的七人,我认为你们都是被害候选人。加之有龙一先生和龙三先生遇害之事,我想这个解释有一定的盖然性——” “辰卅宫司继龙吉朗宫司后遇袭了。” “这两位均为现任宫司,是游魔先生等人的父辈。也许凶手打算先拿这一代的四人祭旗。” “我差点儿被盯上,是因为在辰卅遇害的现场露了脸,只是偶然?” “我想多半是这样。而且看情形,似乎也不是真要袭击你,只是一种恫吓。” “原来如此,然后会经我的口传达给龙玺和父亲。” “是的。凶手企图达成这样的效果,也不奇怪。” “可是,为什么不一开始就杀掉龙玺呢?如此一来,就不会造成这么别扭的局面了,” “嗯……果然是这个感觉吗?” “当然了。确实,凶手的动机完全是一个谜,但既已发生水利合作社连环杀人案,任谁都会觉得原因出在龙玺身上。认为是那帮人连累了大家。哪知那些家伙却不是第一个被杀的,这太不可思议了,或者说是难以理解吧。” “龙三先生之后是龙吉朗先生,原本就令人费解。我要是罪犯,会从有了警惕心便很难下手的人开始收拾吧。” “从我开始?” “对,然后是世路先生、辰卅先生、流虎先生……如此这般,我想我会考虑按年轻到年老的顺序。” “可是凶手却从年长者开始杀起?而且还跳过了龙玺?” “要说这个顺序是否含有深意……” 和游魔在仓前道别的言耶,在水内家与世路会合,讲述了案情。此后,他赶赴五月夜村的青柳家,与昨日在增仪上任刈女的富子面谈,接着又顺路来到清水家,向同一日任船夫的悟郎也打听了一番。但是没能得到新的信息。 回到水使家时,天都快黑了。不过,由于一整天雨哗哗地下个不停,天色灰暗,有一种始终在黄昏里的感觉。 晚餐时,言耶先是悄然观察有无给两座仓送饭。结果发现,囚人仓的偲和正一是主事女佣留子去送饭,一只眼仓的小夜子则是由龙玺亲自送去的。 言耶比往常略早地洗完澡,坐到别栋的书桌前。接着,他打开总是随身携带的采访笔记本,将龙一命案、龙三命案,还有神男连环杀人案中的疑点一一整理,并开始往本子上写。 说实话,现在完全是如堕烟海。言耶这边,但凡能找到一根推理的头绪,哪怕一根也好,就可以从该处着手,反复验证、不断摸索,一个推理接着一个推理,不久就能抵达真相。 然而这一次,那根头绪是什么竟全然不知…… 如此一来,剩下的方法就只能是列举疑点、问题点和矛盾点,以俯瞰之态加以理解把握,在此基础上寻求可说明一切现象的解释。 可是啊…… 这是以直觉制胜。若不能在静观案件全貌的一瞬间灵光乍现就没辙了。可以说这正是名侦探才会有的“特技”。 换作冬城牙城的话,恐怕—— 只消瞄一眼言耶在笔记本上写下的所有条目,就能立刻看破真相吧。他一定能在这之前,早在面对龙三遇害现场的时候,就迅速破案,阻止其后神男连环杀人的发生。 ……现在的事和父亲有什么关系? 自己在逃避案子。言耶陷入了恐惧。在这必须解救小夜子、正一以及偲的关键时刻,自己却胆怯了。既然灵光不至,就该一次次地反复查看笔记,绝不放弃,挑战再挑战就是了。这不正是名侦探没有也做不到的业余侦探的强项? 言耶踏踏实实地从头研读写在笔记本上的条目,一项一项地过目,同时留意尽可能地关注案件的全貌。一旦过分拘泥于个别疑点,就会进入思维的死胡同。若能成为推理的突破口倒也行,但在感觉不到效果的现今,必须尝试直觉型推理。 如此这般,也不知盯了多久的笔记本。与昨晚一样,从后山传来了阴森森的犬吠声。一瞬间,脑中闪过了野狗刨出被龙玺掩埋的小夜子的尸身、狼吞虎咽的一幕。言耶不由得心乱如麻。 翌日清晨,言耶没睡足就睁开了眼睛。想招呼一声隔壁的偲,突然又咽了回去。他去正房洗漱完毕,回别栋换了农服。 雨势丝毫不见减弱,依然凶猛。 今天从午后开始,将在水使神社举行龙三、龙吉朗和辰卅的共同葬礼。之后就该把相关人员聚集一堂解决谜案了,虽说也没人这么吩咐过他。并非早还是晚的问题,而是言耶有一种不祥的预感,若不在此处一口气做个了结,葬礼还会拖拖拉拉地没个完。 然而,很快就发生了无法如此了断的事态。 “被摆了一道……” 刚想着游魔怎么突然闯进了别栋—— “父亲被人刺了。” “哎?这、这么说——” “不不,好像没刺中要害,估计还有救。现在我正叫家人用车送他到它邑镇的医院。” “游魔先生不跟着去没关系吗?” “我待在旁边也起不了什么作用。父亲也说了,你就留着给刀城先生打下手!” “究竟是什么情况?” “父亲是在拜殿诵完早祝词,回正房的途中遇袭的。前往拜殿和念祝词时,父亲和我都很戒备,这以后就松懈了……我在拜殿干了点活,其间让父亲先回去,这事做错了。” “凶手一直在某处等待流虎宫司独处的机会吧。” “多半是的。不过,父亲毕竟也留着小心了吧。被袭的时候,好像情急之下一扭身,结果腰这里被凶器刺到了。” “是水魑大人的神器之一吗?” “是尾梢。” “凶手的样子呢?” “父亲没见着,他是从身后被袭击的。我听见叫声冲出拜殿,隐约看到一个戴着斗笠穿着草蓑的人影消失在雨里。由于我要奔父亲那边去,眼睁睁地放跑了凶手。” “这也是没办法的事。” “然后,很对不起你的是,我准备报警。” “……” “父亲一旦被送进医院,警方也迟早会知道。再怎么说,父亲的腰间可是插着水魑大人的尾梢。” “医生也会询问情况吧,于是医院就会通知警方。” “我现在就找龙玺说去。” “我陪你去。” 来到正房问了留子,才知道龙玺还没从拜殿回来。 “难不成……” 两人当即互望一眼,如脱兔一般冒雨向拜殿奔去。 “龙玺先生!” 言耶边呼喊边打开木门,游魔率先冲了进去。晦暗的室内只有烛火。言耶看到那光亮中的异样之物,猛地吃了一惊。游魔似乎也有相同的反应,当下就从身旁传来了他屏息的声音。 映入他俩眼帘的是龙玺手持脱鞘的日本刀、眼看就要砍杀过来的异态。 “什么呀,是你们啊!”龙玺放刀归鞘,脸上恢复了常态,就像什么事也没发生过似的。 “怎么回事?” “你在做什么?” 尝到了险些被砍杀的恐怖滋味,两人几乎同时向龙玺发出了质问。 “看了还不明白?哪个傻瓜明知随时有可能被攻击,还不带武器的?” “不好意思,我就是那个不带武器的笨蛋。” 游魔说着,告知了父亲的事。只听龙玺“嗯”的一声低吟,不再言语,脸上的神情十分严峻。然而,当他接着听说已将人送至它邑镇的医院,突然发起火来。 “哪个叫你这么做的!” “送医院是理所当然的事!”游魔当然也不会示弱。 “这不就让警察知道了吗?” “你是要我眼睁睁地看着父亲死?” “就往高岛的诊所送!反正没伤到要害,找他足够了。” “这种事谁知道!不管怎么说,迟啦。我现在就回家报警。” “我也会马上去个电话,和那边的大人聊聊。就说是有个被特攻队刷下来的、在村里臭名昭著的家伙开了几句玩笑,你们没必要当真。” “你以为谎言能骗到几时——” “不是谎言。有身份的人说出来的话,就是真的。就算实际上是白的,我说是黑的,那就是黑的。” “你说什么!” “不管是流虎先生还是你,只要让我知道你们说给警察听了,仓里的三位一辈子就那样了。” “我会舍命救他们出来!” “哈,有种你就试试。到时候你再后悔小瞧了水使神社的力量也迟啦!” “你那神社有几斤几两?” “混账东西!波美这地方最早开拓的就是五月夜村。治理这个村的就是我们水使神社。跟你们的地方比起来,从历史上说就——” “最早啊、第一个啊什么的,有那么了不起?你想威风到几时——” “要没有五月夜村,物种村、佐保村、青田村统统不会有!这样的话,水内神社、水庭神社、水分神社也都不可能建起来。这么简单的道理你还不明白?” “不是这个问题——” “怎么不是!就因为当初我的先祖踏踏实实地祭祀了水魑大人,才有了今天的波美。听你们感谢还来不及呢,哪有受指责的道理——” 此时,言耶突然插了一句:“明白了。我这就破案。” 第十九章 刀城言耶试解案情 刀城言耶把自已关进别栋,再次摊开笔记本整理完疑点,返回了正房的里厅。 “让你们久等了。” 这里已有三人,水使龙玺和水庭游魔以及被叫来的水内世路。 “案子解决了?”即刻迎向言耶的是世路那混杂着期待与不安的表情。 “说实话,我还不是很明白。” 见言耶摇头,世路惊讶道:“可是,把我叫来不就是为了这个吗?” “流虎宫司的事,你知道了吗?” 游魔粗鲁地答道:“我早就说过了。” “真是太可怕了……虽然听说没事,松了一口气……” “鉴于种种情况,现在没有多少时间了。就算直接上阵,也必须解开这桩谜案。形势就是这么的逼人。” “这个我知道……可是明确的东西……这里应该是指作为核心的推理吧。如果没有这个,还是不太行吧……” “如你所说。不过,我不是名侦探。所以唯有反复探究,采用多次建立推理再推翻的方式,来逼近真相,除此别无他法。” “这一点可以相信。”游魔插嘴道,“至今为止我已听他做过好几次推理。一会儿进一会儿退确是事实,不过我觉得是在扎实地往前走。” “不不,我也没怀疑老师的侦探才能——” “担心是应该的。”言耶宽慰着了慌的世路,续道,“在没有抓住案件本质的情况下,再怎么层层推理,最终也会陷入死循环。若不能逼近本质,至少也得抓个线索。必须明辨什么东西才是头绪。” “莫非老师——” “是的。就在刚才,被我抓到了。其实在更早的时候……不,虽然一度有所意识,但未加深思——” “喂喂,你说刚才……”游魔一脸震惊。 “是的。听了你和龙玺先生的对话,我想我可能看漏了一个极为根本性的问题。而且我有直觉,一旦对其追根究底,这一系列命案的本质就会现出原形。” 不单是游魔,连龙玺闻言也探出了身子。 “这个所谓的头绪是、是什么?” 言耶向着急催促的游魔亮出笔记本:“我在上面列举了本案的疑点,包括这个头绪在内。我现在就念,希望能根据其中的内容,与大家一道逼近真相。又及,我省略了尊称,还请诸位谅解。” 声明过后,言耶翻开笔记本念了起来。 “疑点分成六大项。” 【波美地区】 (一)四座村庄的名字,承最初开拓的五月夜村,其后分别为物种村、佐保村、青田村。那么,最初的村庄为何要取名为五月夜村? (二)能够推测深通川、沉深湖、流升之瀑的命名由来。但二重山为何会被如此称呼? 【水魑大人之仪】 (一)神男和刈女原本是假男和假女,这其中有何含义? (二)给水魑大人献祭,为何除了神馔还要准备供品的樽? (三)增仪由水使龙三行使,可龙玺为何对神馔的拣选很马虎?为何水内龙吉朗反倒十分热心? (四)水使龙玺对水魑大人之仪十分自信,是因为一只眼仓的存在吗? 【水使家的一只眼仓】 (一)造仓是为了向水魑大人贡献“缓慢的活祭”吗? (二)所谓成为水魑大人的新娘,是指被幽禁在一只眼仓? (三)若(一)(二)正确,那龙玺对左雾所说的“如果在水使神社长大,就能一直和神灵一起生活,所以不会遭受任何灾祸,不会罹患任何疾病,能够一直健健康康、开开心心地过日子”岂不矛盾? (四)若(一)(三)正确,为何宫木鹤子直到仪式前一天,以及小夜子直到当天为止都没被关进仓内? (五)汩子口中的“御仓大人”是否指水魑大人? (六)在十三年前水使龙一主持的增仪上,樽味市郎(清水悟郎的兄长)是否被迫充当了一只眼仓的活祭?倘若为真,仪式后他究竟怎么样了? (七)在水使龙三主持的增仪上,宫木小夜子是否被迫充当了一只眼仓的活祭?倘若为真,如今她究竟是何状况?为何不能放她出仓? (八)听闻龙玺曾就担任刈女的青柳汩子说过一句话:她会成为超越刈女的存在。此中有何深意?仅是指配做自己妻子的意思吗? 【水使龙一命案】 (一)在水魑大人之仪前,他对何事如此惧怕? (二)龙一为何会在仪式过程中被杀? (三)杀害龙一的动机为何? (四)水魑大人之仪藏书网中,龙一在沉深湖中看到了何物以至于心脏病突发? (五)引发心脏病的某物是经由何处出入沉深湖的?又是何时出入的? (六)龙玺为仪式而戒酒,是何人故意拿酒给他喝的?且动机为何? 【水使龙三命案】 (一)在水魑大人之仪前,他对何事如此惧怕? (二)龙三为何会在仪式过程中被杀? (三)杀害龙三的动机? (四)第一至第三项的谜团,其解答是否与其兄长龙一的第一至第三项完全相同? (五)为何在所有的樽被投下后,游船看上去又晃了一下?明明一只樽都没浮上来,龙三也未从船底的洞潜入湖中。 (六)水魑大人的角为何被用作了凶器? (七)龙三是在何处被刺的?是在游船底的洞中吗? (八)罪犯行凶是否用到了水庭游魔的潜水装备? (九)倘若如前项所述,那么凶手是如何得知放置潜水装备的仓库及收纳场所(长柜)的呢? (十)凶手是经由何处出入沉深湖的?又是何时出入的? (十一)龙玺所言“没想到龙三都能成水魑大人的活祭”究竟有何含义? (十二)龙玺为何一边说着前一项的那句话,一边又怀疑清水悟郎是杀害龙三的凶手呢? (十三)有前项及前前项之言的龙玺,为何二话没说就接受了龙三自杀的假说? 【神男连环杀人案】 (一)龙一命案与龙三命案是同一凶手犯下的神男连环杀人案吗? (二)若(一)正确,那凶手究竟是谁?动机为何? (三)若(一)错误,则龙一命案与龙三命案为何会有如此多的相似点?此外,各自的凶手是谁?动机为何? (四)若(一)正确,那么这一次之后为何又发生了神男连环杀人案呢? (五)神男连环杀人的动机为何? (六)凶手先是偷了水魑大人的角,然后又盗走了其余六种神器吗?理由为何?何时窃走的? (七)为何龙玺能断言杀害龙吉朗的凶器——水魑大人之髭是“增仪后”被盗的? (八)神男连环杀人的被害者候选是水利合作社的七人——水使龙玺和龙三、水内龙吉朗和世路、水庭流虎和游魔、水分辰卅吗? (九)龙三遇害后,水内龙吉朗、水分辰卅、水庭流虎依次被袭,这顺序有何意义?为何不先以有了戒备便难以下手的年轻一代为目标呢?此外,为何只有水使龙玺被跳过了? (十)神男连环杀人还会继续下去吗? “完毕。” 言耶慢悠悠地念完所有条目,里厅被寂静笼罩。三人形态各异,似乎都在咀嚼这为数众多的谜团。 不久,世路小心翼翼地开口道:“头一项(波美地区)真和案子有关?对了,下一项(水魑大人之仪)也有关系吗?” “啊,对了。”言耶未及回答,游魔先搭了茬,“说真的,就在刚才我还对那家伙说了,最先开拓的五月夜村和水使神社有那么了不起吗?” 所谓“那家伙”自然是指龙玺。 “老师听了他俩的对话,就抓到了头绪?” “是。来这里之前,阿武隈川给我讲了一遍波美地区和水魑大人之仪的情况。当时我应祖父江小姐的提问解释道,随着被开拓的顺序,季节从五月向四月、三月回溯,村庄也由此得名。我还说,第四个村子的青田为六月的季语,大概是因为二月的话就成冬天了。” “我认为事实正如你所说的那样。” “然后祖父江小姐回了一句‘把第一个村取名为青田村不就能顺顺当当地从六月排到三月了吗’?对此我的回答是,想必五月夜村的人们没想到在自己之后,还会有人迁来此地建设村庄吧。不过——” “嗯?” “既然如此,我更要问了,为什么是‘五月夜村’?诚然,五月是插秧时节。作为宜于种水稻的波美地区的村名,也许是相当合适的。但是,考虑到迁入不久的村民的心境,相比从头开始插秧种植的季节,他们理应对田园因水稻生长而变得青葱翠绿的季节,有着更为强烈的意念吧?要么干脆就选收获的季节。” “听你这么一说还真是的。” “命名为五月夜村怎么说也不能算奇怪。只是,选这个名字还是另有理由的吧。” “什么理由?” 言耶不直接回应世路的提问,又加入了新的疑点:“水魑大人之仪上的假男和假女也是,仔细一想还真奇怪。如果说舞台上跳舞的巫女和执行仪式的宫司都是假的,那他们到底是什么东西的假借物?原先,什么才是本体呢?” “假借物和……本体?” “除神馔外,为何还必须准备六个上好的樽充当贡物呢?那些樽莫非也是某物的假借?” “贡物樽是假借物……” “二重山怎么看都不是一座双层叠的山。山脚部分虽与左右山体相连,但毕竟只是一座山。既然如此,为何要叫作二重山呢?” “请等一下。这些都能串联起来吗?” 世路一脸茫然失措的表情,游魔也不遑多让。 “还有呢。龙吉朗宫司对拣选神馔非常执着的原因也是——不,这些事象不只是互相串联的问题,本案的本质其实就隐藏在其中。” “哎?的确,别的神社主持仪式时、挑选神馔时,父亲经常指指点点……可我一直觉得这是出于他的长老身份,以为这才是一种类似仪式的东西……” “我也是。” “你说这里头有含义。究竟是什么呢?” “现如今,对神馔的解释恐怕是最浅显易懂的。” 预作声明后,言耶将笔记本翻到空白页,一边画图一边开始了说明。 “大个的南瓜是头部,大量的裙带菜是头发,大而色泽鲜艳的葫芦是躯干,较细的两根白萝卜是双臂,圆圆的、形状整齐划一的两个芜菁根是双乳,猪肝是内脏,鲍是女性性器官,一把海蕴是阴毛,较大的两根白萝卜是双腿——如此这般,那神馔表现的是活祭少女的身体。” “什……” 世路和游魔目瞪口呆。 “装神馔的长匣的盖子有点釜盖或锅盖的意思,附着两个细长的把手。所以倒过来一放,把手就成了支撑腿。那模样不就像一个大砧板吗?神馔的材料加上米、盐和菜刀,被放在这个看着像砧板的板上。我们可将其视作过去神明调理活祭——将活祭品保持原型做成菜肴——的行为,即一种旧时习俗的残余。” “也、也就是说所谓的水魑大人之仪是……” “我听说,村庄开拓伊始曾因严酷的旱天引发了枯水,增仪的原型就是在那时产生的。” “嗯,确实如你所说……” “我想当时恐怕有过活人祭祀。” “……” “五月夜村的意义并不在于季节,而是和小夜子姑娘的‘さよ’一样,在于读音上。这话同样也可以用在二重山上。想必原本是叫贽山(にえやま),后来改为二重山(にえやま),最后又变成了二重山(ふたぇやま)。” “那么假男和假女呢?” “仪式的主角归根结底还是活祭。这个可怕的风俗随着时代的变迁已被废止,仪式开始由宫司和巫女来主持。但他们是一种临时的存在,所以被称为假男和假女。然后,献少女为活祭既已不复存在,神馔便应运而生。只是,虽说还留有一个形状,但作为贡物实在太过贫弱。估计樽就是为此而准备的,其内容与数量与时俱增,渐渐变得奢华,直到今天。” “父亲他……龙吉朗……知道活祭的事?”世路已面无血色。 “应该知道。当然,是作为与水魑大人之仪相关的一个传说。所以他也明白神馔的意义。因此才会出言干预吧。” “是为了彻底地遵照传统……” “是的。然而,偏偏有人还让这个可怕的风俗复兴了。” 言耶的目光直指位于上座的龙玺。然而,龙玺本人却完全不见动摇之色,反倒回瞪了一眼。 “十三年前,龙一举行增仪的时候?” “可是,恢复原先的活祭不就和一只眼仓的活祭重叠了?” 言耶对游魔的问话点点头,对世路的疑问摇摇头,随后他再次注视着龙玺:“龙吉朗宫司说过,水使神社的一只眼仓大致建于上一代或上上代的时候。听说那对美貌母女讨饭的事也发生在上一代。换言之,龙玺先生参与仪式之时,一只眼仓早就在发挥功能了。” “是吧。”世路附和道。 “但是那仓里的活祭不过是‘缓慢的活祭’。把非常重要的增仪交给经验尚浅的龙一先生时,这东西真的足以令龙玺先生胸有成竹?” “觉得凭一只眼仓还不够,所以就复兴了原先的活祭?” “是。这次龙三先生的仪式也一样。龙玺先生正是因此才抱有绝对的自信。对关键的神馔拣选等闲视之,是因为他已备好了真正的活祭,而非那些伪物。” “那、那个活祭是……” “不会吧……” 世路与游魔的语气中含着难以抑制的悲怆感。 “是的。躲兵役而逃来波美的樽味市郎和充当宫木鹤子小姐替身的小夜子姑娘。” “怎么会……” “如果小夜子姑娘不成了,应该会用正一君代替。据说汩子夫人曾对他说‘你是第三个’还说要好好吃饭什么的。恐怕她认识到正一君是活祭的第三人选了。” “……” “龙一先生和龙三先生是命案的被害者,但同时也是加害者。龙一先生杀了樽味市郎先生,龙三先生杀了小夜子姑娘。” “这、这么说,市郎先生和小夜子是在增仪过程中被神男杀害的?” “是的。” “究竟是怎么……” “塞进樽沉入沉深湖。” “你、你说什么……” “这、这……”游魔脸色惨白,“难道是像神馔一样切开身体,把碎尸塞进六只樽?” “不是的,你这么想也情有可原,不过并不是真的动手杀人。因为活祭不始终保持活着的状态,就没有价值了。” “活着的……” “可这事是在哪儿做的……” “填完贡物的六只樽一度被搬进了拜殿。那时龙玺先生和龙三先生换上了已放入活祭的樽。” “啊!在工房殿里,预备用的樽……” “想造多少就能造多少。” “和哪、哪只樽换了?” “当然是第一只樽了。于是本用来做贡物的那樽酒就原封不动地留在了手边。好酒如命、人又吝啬的龙玺先生舍不得把特意从滋贺的仓库里拿来的酒处理掉。所以就自己喝了。” “这家伙喝的酒原来是这个啊!”游魔惊讶得合不拢嘴。 “去沉深湖的时候,龙玺先生为什么要提醒村民特别当心第一只樽呢?因为在六只樽的最前头是一个理由,但更重要的是,万一樽砸下来摔坏了,里面的东西就暴露了。” “把酒樽搬进拜殿,又装上拉车的村民就没觉得可疑?我想抬樽的时候会感到很不对劲。”世路的指摘合情合理。 “这方面也没疏漏。搬入拜殿和搬出拜殿时,龙玺先生准确无误地变换了两人一队的村民组合。” “竟然做得如此小心……” “我和汩子夫人在一只眼仓旁聊天时,她说到了御仓大人。由于之前的话里出现过‘被吃掉’这个词,我就问‘和水魑大人不一样?’,结果她说‘水魑大人吃的是……一只——’话到一半没了。我想那个‘一只’(一つ目)指的是‘第一只樽’。换言之,水魑大人吃的是放在第一只樽里的活祭。至于御仓大人,就是指一只眼仓。我和龙吉朗宫司都误以为御仓大人即水魑大人。” “水魑大人的……新娘?” “成为活祭。被神吞食即与神融为一体,所以能永远幸福地生活,超越人的境界长生不死。汩子夫人、左雾女士以及鹤子小姐就是这么被教的。” “那么小夜子现在并不在一只眼仓里……” “很遗憾……如果在,还能留点希望……” “只是伪装成她在仓里……” “拿吃的过去好让我们深信不疑。我想饭菜多半是被扔到后山去了。结果招来了野狗。第一天 665a." >晚上我在别栋没听到一点吠声。到第二、三天时就有了,所以觉得很奇怪。” “是这样啊……”世路沮丧地垂下肩,随后又以扯着嗓子似的语声问道,“两次增仪中,究竟发生了什么?” “我说过龙一先生和龙三先生既是被害者也是加害者,同样的事实也能套在樽味市郎先生身上。” “哎?” “遗憾的是……也不知该不该这么说,小夜子姑娘不是。她只承担了被害者这一个角色。此二人不同的处境,造就了两次增仪命案相似却又相异这一奇妙无比的状态。” “也、也就是说……” “被迫充当活祭的樽味市郎先生正是杀害神男龙一先生的凶手。” “神男被活祭所杀?” “准确地说,也许该视作意外。位列第一的酒樽装上游船时被放在里头。所以把活祭抛入沉深湖是在最后。由于是仪式的重中之重,按此顺序反倒合适吧。不承想,关键的酒樽没沉下去却浮上来了。于是龙一先生下湖,想把樽送入地下水道的洞穴。就在这时,樽的盖子开了,市郎先生从里头出来了。对这猝不及防的变故大惊失色的龙一先生心脏病突发。而市郎先生则被顺势卷入了地下水道。我想十三年前发生的事与此相近。” “竟然……” “神男和活祭无意中各自扮演了加害者和被害者这两种角色,由此在不可理喻的情况下发生了不可思议的杀人案。” “这么说,龙一的案子在发生的同时其实就完结了?”游魔的表述十分精准。 “对。想必你早就悟出这个真相了。”言耶再度紧盯龙玺。 “是啊,我想差不多就是这么回事吧。” “然而你却死不悔改。反倒在检讨应该拿更弱小的少女做活祭。是不是?” “当时我就这么想了。怎么说神馔表现的也是女人的身体嘛。不过,赶巧正好来了一个逃兵役的,我就想了哪能放着不用呢。” “你、你这个浑蛋……” 言耶一边举单手制止行将勃然大怒的游魔,一边道:“由于降了雨,作为仪式算是成功了吧,可是神男死了,所以还得说是失败了。于是你打算下一次增仪用少女做活祭。那以后发生了战争,又迎来了战争的结束。你一得知有人开始从中国东北归国,就派重藏去了舞鹤。因为你考虑到左雾女士可能会携孩子一起回国。正如你所预料的,她把鹤子小姐等人带叫来了。一见长女的面,你就决定让她当活祭。而且就像在养鱼笼里培育供品似的,待鹤子小姐犹如水使家的千金小姐。你还真有把她当作活祭品来喂养的意思。” “魔鬼……”世路喃喃低语,在他看来,眼前的老者早已不是人类。 “然而,最后关头鹤子小姐丧失了活祭的资格。于是你就盯上了小夜子姑娘。不过她没她姐姐那么好骗。所以最后你下药把她蒙翻,装进了樽。是不是?” 言耶的语调渐渐严厉起来,与之相反龙玺则淡然答道:“我是这么和小夜子解释的,鹤子出嫁的事是编的,其实是要请她协助办仪式。在这基础上,约定由小夜子代替她姐姐打下手。条件是答应鹤子和芥路的婚事。哪知道这孩子疑心很重,所以最后我就像你说的那样,把她弄睡了。” “小夜子……” “浑蛋!” 世路的低语饱含哀惜之念,游魔的咒骂则满怀憎恶之情。 “龙三先生被害时——”即便如此言耶也没有放任情感,还在继续解释案情,“你不小心漏出一句‘没想到龙三都能成水魑大人的活祭……’。这并非‘没想到龙三都能成水魑大人.99lib.的活祭了’,而是‘没想到龙三都成水魑大人的活祭的受害者了’。龙一先生的死,可以说是樽味市郎的反戈一击。已有如此想法的你误以为龙三先生也是受小夜子姑娘的反击而死的。” “我是这么想的。” “正是因此,你才会突然装出一副怀疑船夫清水悟郎先生的样子。” “是因为怕刀城言耶老师发觉活祭的存在?” 言耶对世路指出的问题点头称是。 “在当时,极为自然地思考一下,就能明白头一个该怀疑的对象毕竟还是悟郎先生。而龙玺先生特意向我展示了这一理所当然的反应。” “原来如此。” “不过,说悟郎先生是凶手实在太勉强。就在龙玺先生也这么琢磨的时候,我搬出了自杀说,于是他就像捞着救命稻草似的扑了上来。然后他打算尽早埋葬龙三先生的遗体,把一切都抹杀掉。” 此时,言耶再次一一扫视三人,接道:“然而,水内龙吉朗先生又接着遇害了。满以为龙三先生和小夜子姑娘玉石俱焚的龙玺先生大吃了一惊。想想看,和龙一先生不同,龙三先生是在游船内被杀的。也没有他潜过湖的痕迹。既然如此,那就是小夜子姑娘从樽内脱身后,上了游船。至于水魑大人的角,可以认为是她无法完全信任龙玺先生,偷偷把东西带在了身上。虽然不知协助的内容,但直接面对水魑大人之仪是确凿无疑的事。如果是七种神器,就算有危险及身也必能派上用场。她可能是抱着这样的念头才偷出来的。不过,假如小夜子姑娘当真用角刺了龙三先生,那她可就完全没有脱身之地了。在船中或湖面上的话,按理一定会有人发现。换句话说,很遗憾,事实上小夜子姑娘被关在樽里就这么……” 言耶自然而然地垂下了头。世路与游魔也皆然。 “那么,龙三先生是被谁杀的呢?这个凶手也杀害了龙吉朗先生?”言耶忽地仰起脸,“龙玺先生意识到自己错估了事实真相,但又不能报警,生怕这样会暴露活祭的事。于是他使了个苦肉计,命令我当侦探。” “不可思议的状况很像,但两件案子的真相全然不同?”同样仰起脸来的世路,侧头不解。 “龙一先生一案,正如游魔先生巧妙表述的那样,在发生的同时已然完结。可以说这是极其特殊的个例。至于龙三先生一案,其实也具备非常怪异的特征。” “什么特征?” “即凶手赴沉深湖原本不以杀害龙三先生为目的这一事实。” “哎?那、那又是为了什么?” “为了救出小夜子。” “把她从活祭……从樽里解救出来?” “是。只是没能赶上。” “……” “此时凶手方始生出对龙三先生的杀意。” “动机是复仇……” “神男连环杀人的动机也是这个。不,准确地说,应该是宫司连环杀人。” “你的意思是,对象仅限于宫司?” “罪犯杀掉龙三先生后,认为复兴活祭的是水利合作社的一干宫司。” “所以就杀了一个又一个……” “我猜测凶手携带水魑大人的角,是用来当辟邪物的替代品以解救小夜子姑娘的吧。没承想却用作了凶器。” “原来如此。” “龙玺先生之所以断定杀害龙吉朗先生的凶器——水魑大人的髭是在增仪后被盗的,就是因为他意识到了凶手连续作案的动机。” “光是龙三君还不算完……” “所以偷走了七种神器。从某种意义上说,罪犯可能也借此坚定了连续杀人的决心。当然凶手想到了吧,主谋肯定是龙玺先生。所以才决定放到最后袭击。这是为了在犯下连环杀人案的期间,让他充分品尝到恐怖的滋味。” “嘿。”龙玺对言耶的说明嗤之以鼻。是逞强,还是忍俊不禁,从表情中看不出丝毫端倪。 “难、难不成……父亲也……龙吉朗也知道复兴活祭的事?”世路一脸愕然,睁大眼睛死死盯住言耶。 “不,应该不知道吧。” “真、真的?” “是。罪犯完全误会了。” “是这样啊……”世路似乎略微松了口气,但随即又以疑惑的口吻问道,“可是,凶手是怎么发现活祭之事的呢?惭愧的是,我身为水利合作社的一员却完全……” 此处,言耶突然对游魔的潜水装备被盗一事做了一番说明。 “啊,果然是这样啊。” 话题一下子被岔开似乎令世路有些不知所措。不过,可能他也曾起过同样的疑心吧,神色之间显示了对这桩窃案的理解。 “从各种意义上说,龙三先生被害称得上是一件极为特殊的案子。无法指望警方做调查这一异常情况也包含在内,因此程度更深了一层。” 听了言耶的话,先是世路和游魔点了点头,而龙玺则脸露讥笑。 “所以,收集物证、与案情证据放在一起探讨,从而推出凶手的一般手段已不能用。而我也十分怀疑自己能否掌控得了这种正面进攻方……好吧,这个先不提——不过,由于事情太过匪夷所思,我们可以放弃‘何人为凶手’的思考方式,采取‘非某人则无以为凶手’这一限定式的思路。” “是指……凶手的条件?” “是的。现列举如下——” (一)有可能知道水魑大人之仪的活祭已复兴。 (二)有可能知道原定由鹤子小姐做活祭,后被小夜子姑娘取而代之。 (三)有可能知道活祭被装在樽里。 (四)一旦知道小夜子姑娘做了仪式的活祭,此事便有可能成为动机。 (五)有可能知道游魔先生的潜水装备放在哪座仓库的哪个长柜里。 (六)穿上前项的潜水装备后,能够活动。 (七)有可能知道出入沉深湖的方法。 世路寻思片刻,说道:“一至三条,除了水利合作社的人或水使神社及宫司近旁的人,都不可能吧。” “不过,我觉得像你这样一点都没意识到的人反倒是多数。”言耶回应道。 “实在惭愧……” “啊,我绝不是在责怪你。我的意思是这事很平常。” “你能这么说真是……” “第五、第六条比一到三范围更窄。” “确实。然后在第四条上范围被进一步缩小,到了第七条甚至就能锁定对象了……” “关于一到三,还有第五条,很难证明是否有可能知道。总觉得只把这四条看成补充条件比较好。这七条当中,首先应该注目的是第四条吧。” “为小夜子复仇……” “是。像是会毫不犹豫就去实施的人,除水内世路先生和水庭游魔先生你俩外,不做第三人想。” 刹那间两人互相望了一眼,不过很快便各自表了态。 “没错,这一点我不打算否认。” “我也是。这动机简直再充分不过了。” “谢谢二位。”言耶分别向双方点头示意后,续道,“但是,世路先生完全不知道活祭的事。” “怎、怎么说呢,这就和自我申诉一样吧。” “可是,就连一只眼仓的秘密都让你显得非常吃惊啊。” “啊,一码归一码。更何况,家父龙吉朗在水利合作社中也是年纪最长的——” 游魔突然笑出声来,说道:“喂喂,世路先生,你好像很不高兴自己被排除在凶手候选名单之外嘛。” “哎?” “你挂念左雾女士的孩子们,怎么说呢,这心思我也不是不明白。不过我们现在得协助刀城先生啊。” “啊,啊啊……可不是嘛。” “如果世路先生知道活祭的事——”言耶接上言续道,“应该会从一开始就阻止水魑大人之仪。至少不会坐在看台上,一边伴奏一边观看仪式。就算是在知晓的情况下面对仪式——啊,不好意思,措辞恐有不当——你也不可能杀掉龙三先生。因为你有完美的不在场证明。” 游魔见世路不再吭声,缓缓开口道:“这么说,凶手只能是我了?” “是啊。知道一只眼仓的存在,始终在探究其秘密的你,能察觉活祭复兴一事也不奇怪。也可以这么想,‘龙玺为何特别优待鹤子小姐’这一疑问成了你看破真相的契机。” “而且我当然知道潜水装备在哪里,用起来也是得心应手啊。” “你完全符合凶手条件的第一至第六条。装出被偷走的样子,自然是为了造成凶手另有其人的印象。” “但问题是第七条。” “从何处出入沉深湖的。” “进去没问题吧。因为在仪式队伍到达湖之前,我有时间潜水。” “不,如今既已知动机是为了给小夜子报仇,那就不可能了。如果事先知道她是活祭,被装在樽里的话,你应该会阻止仪式本身的举行。虽然我推断不出你是几时察觉的,但最早也是在一行人在水使神社做准备时,或离开神社去往二重山之后吧。” “如果是这样,我为什么不跑过去制止呢?” “游魔先生,恕我失礼。你要去阻止,就算再如何揭发活祭的问题,可能也只会被视为单纯的找碴或骚扰。很可能龙玺先生一声令下,就立马被村民们制伏了。这一点,你自己也想到了。” “嘿,确实是这样。”游魔讥诮似的一笑,又道,“如此一来,就真的归结为出入沉深湖的问题了……” “是的。除非能解决这一点,否则牢同的不在场证明在你身上也同样成立。” “可是,这问题很难解吧?” “正是因此,我进行了最为单纯的解释。” “什么样的解释?” “即水庭神社的那口井与沉深湖相连,你利用潜水装备在地下水道中来回。” “都说了——”游魔脸上浮现出越发讥诮的笑容,“我也不会凭着这种不靠谱的推测就往井下潜啊。” “所以我认为你有确凿的证据。是能让你毫不犹豫就从井向沉深湖进发的、决定性的证据……” “到底是什么呀?” “一件骇人听闻的事实——在龙一先生主持的增仪上被迫充当活祭、被水魑大人之口吞没的樽味市郎先生的尸身,漂到了那口井中。” “……” “井旁的石碑其实就是樽味市郎先生的墓碑吧。” “正一君曾经说过,朝那石碑合掌时就觉得自己像是在祭拜某人的墓碑。” “老、老师——”世路慌了神,“龙一先生的增仪早在十三年前,而游魔君来水庭神社才大概七年。都六年了,尸身还能漂过来,实在难以想象。就算有这事,应该也早就化成白骨,谁也认不出了。这样的话,就连从哪里漂过来的都……” “我想尸身恐怕已经尸蜡化了。” “哎?” “我听龙吉朗宫司说,战后在沉深湖西北角的洞窟里发现了一具尸蜡化的男尸,根据遗物推测似乎是一个逃兵役的。” “对,是有这么一回事。” “市郎先生被水魑大人吞没,其遗体漂流于地下水道的途中,可能在某处被推上了没有水的地下河岸。然后与尸蜡化的男尸同样的情况也发生在了他的身上。之后,偶然遇到水量增长的时候,又再次被冲走,最后来到了水庭神社的那口井。由于已尸蜡化,所以能辨认容貌。游魔先生注意到,刚好来波美找哥哥的悟郎先生和尸体长得很像。于是——” “等一下!”游魔举手拦住言耶的话头,“如果事实如刀城先生所说,那我当时就知道龙一的增仪使用了活祭。既然如此,定下由龙三主持增仪时,我就该念着鹤子的安危,采取某些措施。直到仪式都要开始的关头还什么事都不做,这不是很奇怪?” “是啊。”世路低声附和,似已接受了这个说辞。 “在井下发现了市郎先生尸蜡化的遗体,并不代表你一定会马上发现水魑大人之仪用活祭的事。” “这就怪了。要是没察觉活祭的事,一般人哪能想到井和沉深湖是连通的?” “我想当时是这样没错。” “……” “遗体是从哪儿漂来的,为什么会是悟郎先生的兄长,对你来说都是谜。而你开始有所领悟就是在最近。得知一只眼仓的存在,开始逼近仓的秘密时,你终于明白了。” “噢,怎么个明白法?” “你认为,龙玺先生把在龙一先生的增仪上被迫充当一只眼仓活祭的樽味市郎的遗体,丢弃到沉深湖中去了。” “……” “在我就樽味市郎先生之后的情况追问龙玺先生时,你有过如下言论。雨下了但龙一死了,所以算是成功了一半失败了一半。但儿子的死毕竟不可饶恕。所以增仪后龙玺一定是在一只眼仓里杀了那个虚弱的男人,抛进了沉深湖的水下洞窟。” “啊,是说过。” “如果是在一只眼仓杀的人,一般都会联想是埋进后山了吧。啊,别的法子也行,但至少不会想出特意搬上沉深湖、还要冲入地下水道这种费劲的弃尸方法吧。之所以这么想,是因为你碰到过一件事,让你误以为应该是这样。” “就是在那井里发现樽味市郎的事吗?尸蜡化尸体的……” “是的。尸体既能确认容貌,说明并无多大损伤。根据这一情况,你确信存在一条具备一定口径的地下水道。” “是这样啊。” “在凶手的条件中,最关键的可能是第六条,即‘穿上潜水装备后能够活动’。” “怎么说?” “虽说有足以让人身通过的宽度,但现在是要套上鼓鼓囊囊的潜水装备,在一无所知的地下水道中行走。因此,像世路先生这样的高个子是很难的吧。” “你的意思是,个头像我这么矮的话正合适?” “是的,更符合条件。” “我在伏龙特攻队受的训练,又在关键时刻派上用场了吗?” “龙三先生的增仪行将结束时,游船摇了一次,就一次。那是因为你从湖里浮到了船底。” “……” “听到声音的龙三先生,看了看船底的洞。与此同时,你冒出湖面从下方刺出水魑大人的角。龙三先生情急之下用双手握住角,就这样凶器因自身的重量直穿到后心。这就是龙三先生被害的真相。” “可在神男连环杀人的时候,他父亲也遇袭了呀,虽说只是养父。” “所以才是未遂,毕竟下不了手吧。辰卅宫司那时候,他有足够的时间沿川道追赶,并在下桥附近赶上,也有空好好琢磨,编出一个头戴斗笠和身穿草蓑的罪犯形象。” “游魔君他……” 世路凝视对方,表情极度困惑。龙玺依然沉默,只是瞪眼似的望着游魔。 “不过,只有一点说不通。”言耶抱起胳膊,右手摸着下巴轻语。 “嗯?是哪一点?”世路当即疑惑地问道。 “游魔先生究竟是何时从水使神社的本殿偷走水魑大人之角的呢?” “这个嘛,那天早上吃过早饭,只有他跑出了水使家,那时候——” “如果是那时偷的,意味着游魔先生当时既了解活祭之事,也知道小夜子姑娘失踪了。那么,由于仪式还没开始准备,他会搜寻小夜子姑娘,调查工房殿或拜殿内部,没准已经把人保护起来了吧。” “啊,可不是嘛。” “但实际情况是,他觉得事到如今已无力阻止仪式,就穿上潜水装备从井底往沉深湖赶。也就是说,只能认为游魔先生一度返回水庭家,在增仪队伍离开水使家后,再次回到水使神社,偷出了水魑大人的角。” “可是,这也……” “是的,也未免太优哉游哉了。水魑大人的角也许能成为‘小夜子姑娘救援记’的辟邪符,可就算是这样,游魔先生会不惜在水庭神社和水使神社之间跑个来回也要拿到手?怎么也无法想象他会在这种事上浪费时间。” “他会放弃七种神器,带别的东西过去吧。由于是神社,总该有几件派得上用场的东西。” “可话又说回来,不回水使神社,游魔先生不可能拿到水魑大人的角。” “这是怎么回事?” “也许——游魔先生并不是罪犯。” “喂喂,你没问题吧?” “你的意思是……真、真凶另有其人?” 不只游魔本人,世路也探了探身。 “凶手条件中得加上这么一项——(八)拥有从水使神社本殿盗出水魑大人之角的时间。” “加这条之前就没有凶手候选人了。”世路满脸不安,“立足于老师目前为止的说明,还要满足凶手条件的全部项目,我认为已经找不出这样的人了……” “正如你所言。”言耶爽快地予以肯定,仍在不断思索,“但是,肯定有一个正位于我们盲点之中的人物。” “说是这么说……” “实施神男连环杀人的人。” “可是……” “不是水利合作社的相关人员,但又离得很近。” “没有嫌疑人了。” “不,还有那唯一的一个人!” “是、是谁?” “水使神社的重藏先生。” “怎么可能……” 相比世路的咄咄逼人,游魔却低下了头。 “莫非游魔先生一直在怀疑重藏先生?” “说啥好呢。”游魔答得暧昧,语气中没了冲劲儿。 “重藏先生他……” “如果是长年侍奉水使神社、几十年来一直在背后支持龙玺先生的他,自也知道水魑大人之仪原先用过活祭的传说吧。而且,直觉地意识到活祭被复兴了应该也是完全可能的事。” “因为他就和家父龙吉朗一样,是本地活字典一样的人物……是吧。” “另一方面,我听说他对左雾女士抱有深切的敬爱之情。所以,在她去世,水使家收养了孩子们,只有鹤子开始被特别对待时,重藏先生产生莫大的危机感也并无不自然之处。” “跟小夜子和正一一样,他也在担心鹤子的安危对吗?” “不过,对于水使家他也有他的立场。谨言慎行是必须的,只能在暗中看护。” “龙一先生主持增仪时,他还没意识到?” “如果能把龙吉朗宫司和重藏先生的知识和见识合在一块儿,或有可能更早地知道活祭复兴一事——” “……” “我想,重藏先生觉得要出事是在龙三先生增仪的那天早上,看见正一君寻找小夜子姑娘的一瞬间。” “所以就——” “一着急从本殿拿走水魑大人的角,匆匆赶到了水庭神社。听正一君说,不只五月夜村,重藏先生对整个波美地区都了如指掌,也十分熟悉各村各家的情况。就算知道游魔先生放潜水装备的地方,清楚井的秘密,也不是什么不可思议的事。当然,在动机方面也是合理得不能再合理了。” “是的……” “如此想来,可能还是奔着神男连环杀人去的,而非宫司连环杀人。” “就是说水利合作社里的所有人都有责任?” “因为水魑大人的神器,一共七种全被盗走了呀。只是,他认定龙吉朗宫司这代人比世路先生这代人罪责更深倒是真的。所以最初尽盯着宫司下手。” “边作案边看情形?” “可能他无法撇开一个怀疑,即复兴活祭只是一干宫司的意思。作为重藏先生,应该知道水利合作社是会绝后的。” “确实……” “但是,他对小夜子姑娘的爱再怎么深厚,要杀死一直侍奉至今的龙玺先生,还是会感到犹豫。龙玺宫司没有第一个被袭,原因就在于此。” “哦……”世路沉吟一声低下头去,这也许是因为他十分理解重藏的心情吧。虽然父亲龙吉朗被害,动机又是让人难以接受的“误会”,但他也许还是觉得其中有所谓的酌情处理的余地。 言耶招呼道:“游魔先生。” 自言耶指出真凶后,游魔就一直脸朝着下方。 “我感觉你在自己被怀疑时,还是在硬着头皮奉陪。你从某些方面注意到重藏先生很可疑,但多少也能猜出其中的动机。所以没有告发他,反倒任由怀疑指向自己。是这样吧。” “啊,谁知道呢。” “但是,要认为重藏先生是真凶,实际上就会有一个不太好解决的问题。” “你、你说什么?” 游魔猛地抬起头。世路也是,目露惊疑之色看着言耶。 “重藏先生身高也很矮,所以符合第六条‘穿上潜水装备后能够活动’。” “嗯,没错。” “但是跟游魔不同,他是横里宽,有一副非常粗壮的体格,简直难以想象已是那么高龄的一位老人。” “……” “游魔先生说过,潜水服和压缩空气罐体积不小。穿着、背着那些装备,萤藏先生会变成鼓鼓囊囊的一团。这样子真能在井和沉深湖的地下水道里走个来回?” “……” “游魔先生,你怎么看?” “嗯……”游魔轻轻摇了摇头,“不试一下谁知道……不过基本上不可能。” “且、且慢。”世路有些慌乱,“游魔君不是罪犯,重藏先生也不是真凶。那么——不,应该说这本身是件值得高兴的事——可你说,真凶到底是谁呢?” “烂到渣的蹩脚侦探!”龙玺啐道,“看破水魑大人之仪活祭真相的时候,我想你不愧是被称为名侦探的人哪,说实话还挺佩服。哪晓得,一会儿游魔是罪犯、一会儿重藏是真凶的,开始没头没脑地乱撞,这样子还不如一开始就别找你办事——” “你没有批评刀城老师的资格!”世路斩钉截铁地说。 “你对自己干过的事、自己犯下的罪,还没有认识吗!” 面对世路进一步的质问,龙玺表情冷淡地不予理睬。 “这家伙哪会有那种罪恶感,”游魔怒视龙玺,随后看着世路与言耶道,“光揭露活祭的事就很了不起了,现在这个情况,我们尽快通知警方,把刀城先生之前做的推理—说,下面的事交给警方就行了。” “但是游魔君,这么下去在警察来之前,没准还会出现新的牺牲者。想一想增仪后的雨量,警察是否真的能顺利地从它邑镇赶到波美……” “是担心山崩和崖塌吗?” “完全有可能。” “可是,就像世路先生你刚才说的那样,没有嫌疑人了呀。” 龙玺插嘴道:“再让这个蹩脚侦探办案也是白搭。而且我也绝不会让你们报警!” “吵什么!没人在问你的意见。” “你以为你是谁——” “都别说了——” “这种时候吵架——” 龙玺与游魔你来我往的叫骂声中夹杂了世路劝阻的话语,这时只听言耶喃喃低语道:“要说可疑人物还是有的。” 三人顿时沉默下来。貌似言耶没在听任何人说话,只顾一个人专心致志地沉思着。 “比如清水悟郎先生,如果知道长兄樽味市郎先生被迫当了活祭,那么他对加害者龙一先生的弟弟龙三先生生出杀意也是不奇怪的,而且之后的神男连环杀人也可以理解。” “说起来当时他进了——”世路审慎地开口道。 “是的。进了游船,虽说只有那么一小会儿。”言耶坦然如常地答道。 “那时,实施瞬间杀人是可能的。” “凶手的八个条件,全都没关系了。” “在早上的仪式准备之前,应该能盗出水魑大人的角。” “之后在我们面前露一下脸就行了。” “考虑到是给充当增仪的活祭而被害死的哥哥报仇,我们也就很好理解他为何要特地在增仪中杀掉龙三先生了。” “倒不如说,是一直在等待这一时刻的到来啊。” “就算冒着自己头一个被怀疑的危险,也要在增仪中实施神男杀人计划。” “合情合理。” “不过,?99lib?这里出现了一个心理层面上难以解释的问题。” 世路讶道:“清水悟郎的心理?” “这个问题是,他明明知道活祭的事,为何不去搭救小夜子姑娘呢?当然,他不可能知道谁在樽里。但是站在他的位置,当能察知有人就和他长兄一样,被关在樽里。” “既已查明哥哥死亡的真相,应该能察觉到吧。” “断然实施自己的复仇,不惜把毫不相关的人也牵扯进来,牺牲她的性命,满不在乎地看着她死——他会这么做吗?” “不,这应该……” “仅考虑复仇的动机,我就敢说这心理未免太过矛盾了。” “难以想象他能眼睁睁看着新的活祭出现啊。” “而且,就算能成功地在增仪中杀掉神男,之后的神男连环杀人实行起来也会变得闲难。此处,被抱有最大杀意的人仍是龙玺先生,所以不得不说这么做是本末倒置。” “离龙三先生比谁都近的清水悟郎不是真凶的话,就真的没有可怀疑的人了。” 世路发出了走投无路的语声,这时目光一直凝视着某处的言耶开口道:“还有一个人曾靠近过龙三先生。” “是、是谁?” “龙玺先生。” “哎?” “我进船的时候,宫司貌似还在去往被害者身边的途中。可如果那是刚完成瞬间杀人、匆匆离开遗体后的情景,又当如何呢?” “动、动机是什么?” “如果龙玺先生的那句‘没想到龙三都能成水魑大人的活祭……’指的是‘没想到龙三都能成水魑大人的活祭啊’——” “把神、神、神男当活祭……” “这不正是极致的活人祭祀?啊,说起来柳田国男先生在《一只眼小僧》中就做过大胆而有趣的考察,说神明享用的活祭本就是由神官来充当的,因此倒也称得上自然至极。” 世路目瞪口呆,忌惮地看着龙玺。 后者突然大笑道:“啊哈哈哈!这真是太可笑啦!” “难道不是?” “啊啊,很遗憾,我离那个境界还远。”回应言耶的质询时,龙玺的话中透着一股子奇妙的快活劲。 “哦……” “拿神男当活祭的思路相当了不起啊。” “哎?” 感觉像是赞美之词,这让言耶的心情变得十分怪异。 “最初,我觉得误入村子来讨饭的人就行。” “是说上一代的时候来村里的那对漂亮母女吗?” “啊,就是那些人。不过没多久我就了解到,路过这儿的人里头,更好的要数香客。和普通人不一样,他们一直在修行,而且还有一些具备相当力量的人。” “也就是说更适合当活祭?” “是啊,所以也考虑过从刈女中挑选。” “是说汩子夫人吧?” “嗯嗯,她也是候选人之一。不过,她毕竟是外行。” “所以就挑了左雾女士那样的人……” “那个真是可惜了。” “……” “不过,看到鹤子的时候,我又觉得收养左雾也值了。” “没觉得她是自己的可爱外孙女吗?” “说什么呢!不就是忘了我的养育之恩、擅自离家出走的女儿生下的孩子嘛。” “你收左雾女士做养女的理由本身,就有很大的问题吧?” 言耶缓缓说道,言语中饱含怒意。可惜这对龙玺完全无效,他反而显得很遗憾。 “没想到正一竟比鹤子更多地继承了左雾的力量,连我都没发觉。小夜子身上好像一点力量也没有。早知这样,一开始就选正一了。虽说女娃子更好,但如果是还没冒出男人味的男娃,怎么着也能当替代品。那样的话就没现在这档子事了——” “这种自私自利的混账话你还想说多久!”游魔怒喝一声,伸出举右手食指点向龙玺,“为了仪式你把亲生儿子都杀了!” “我都说了——”龙玺脸上顿时现出厌烦之色,“我还没达到那个境界。” “听起来就像在说,将来倒是有可能——”言耶感到难以置信,不由得开口问道。 只听龙玺再次乐呵呵地笑道:“从现在开始我要努力生孩子了。” 此话一入耳,游魔和世路便同时喝了一声。 “恶心!” “疯了……彻底疯了!” 然而,这一回龙玺脸上又浮出了令人憎恶的笑容:“哈,要这么说,刀城烂探也一样疯了。拿神男当活祭的想法可是这个男人说的。再说了,这里头明显含有‘以亲子做活祭才能彰显意义’的思想。” “我不否认。但是我能做出这种构想和解释,正是基于你狂热信从的言行举止。” 言耶承认之余也进行了反击。然而,龙玺那恶心的笑容眼看就要布满他的整张脸孔:“这下可得和汩子一样,把你也关进囚人仓的禁闭室。” “喂,快把正一和女编辑放出来!”游魔紧逼上来,那意思像是在说险些忘了重要之事。 “蠢货,这个蹩脚侦探不是失败了?” “他揭穿了活祭的存在!” “说好的是找出案犯——” “说到罪犯,你不就是罪犯吗!你杀了樽味市郎和小夜子。还不止,以前你肯定也在一只眼仓弄死过不少人。” “我可没杀人。那是给水魑大人的供品,尊贵的活祭。” “好吧,那你就试试,看这种瞎话能不能过警察那道关。” “按实际杀人的来看,凶手可是龙一和龙三啊。” “浑蛋!卑鄙无耻!” 这时,只听言耶低声道:“汩子夫人曾被关在囚人仓……” “你、你在说什么?”游魔一脸茫然地问道。 “没什么,我终于知道真凶是谁了。” “真、真的?” 不只游魔,世路以及龙玺也都死死地盯住了言耶。 “你说,真凶是谁?” “正一君。”世路欲言又止,没有真的叫喊出来便僵住了。游魔再次垂头,面朝下一动不动。 “游魔先生一直在庇护的人其实是正一君对吧?” 游魔完全没有回答言耶的意思。 “老、老师……再怎么说正一他……这、这也太牵强了。”世路像是终于能发声似的抗议道。 “请冷静思考一下。正一君完全符合凶手条件的一到八。” “不会吧……” “他在水使家生活,一边守护鹤子小姐的人身安全,一边试图查明即将降临在长姐身上的真正威胁。在这一过程中,他知道了一只眼仓的存在。想必只要开口请求,重藏先生就会把各种各样的事情告诉他。一些好说不好听的事实还是会语焉不详吧。但是,由于身边有个几乎不会说谎的知识库——尤其是对左雾女士的孩子们,按理他肯定已非常接近水魑大人之仪的秘密,远在我等想象之上。另外我听说他还得了游魔先生的不少帮助。然后最重要的是,他拥有从左雾女士那里继承过来的力量。” “嗯……”世路闷哼一声不再说话,恐怕是因为无力反驳吧。 “至于动机,就不必解释了。” “……” “复兴活祭的只是一干宫司,还是水利合作社的全体人员,他毕竟也无法判断吧。所以为保险起见,他把其余六种神器都偷走了。当然,最初他也有充足的时间盗出水魑大人之角。” “游魔君的潜水装备这件事……” “听说两人的关系类似忘年交。在交往过程中,从没展示过男孩子完全有可能感兴趣的潜水装备,反倒不自然了。” “可、可是井的事,他无论如何也是不知道的吧?还是说游魔君告诉过正一井连着沉深湖?” 游魔黯然摇头。世路看到言耶做出同样的动作,脸上浮起绝望的表情。 “我想是正一君自己发觉了这个事实。在一只眼仓感受到的东西,他在水庭神社的井那边也觉察到了。可以认为,引入仓内的水来自后山的水中洞窟,是沉深湖的水。由此他认识到,井也一样。只是我不清楚,他是否连井边的石碑是樽味市郎先生的墓碑都注意到了。” “这就说明他不确定下井后能否到达沉深湖,在那么不清不楚的情况下……” “请站在正一的角度想一想。就算情况不清不楚,但倘若只有这么做才能救小夜子姑娘,又当如何?” “……” “如果是正一君,就会毫不犹豫地行动。” “可、可是,他还是个孩子啊。穿上潜水装备、从井底进地下水道这种连大人都害怕的行为,他真能做得出来?” “世路先生,正一君曾在水使神社后山洞穴的水中洞窟里潜过水。” “啊……”世路轻呼一声,就此低下了头。 “由于能趁龙吉朗宫司坐着的时候下手,凶器才得以刺中心脏。但辰卅先生和流虎先生遇袭时都是站着的。所以只能刺中胃一带和腰部。因为正一君是小孩子。” “的确,正一——”这时游魔缓缓地开了口,“也许能杀死龙三。可是,龙吉朗宫司被害的那天早上,那小子不是和女编辑一起被关在囚人仓里?换句话说,你刚才讲到的辰卅宫司也好,我父亲流虎也好,都不可能受他的袭击。” “对、对啊,游魔君!”世路一下子兴奋起来,“正一无法实施神男连环杀人!没错吧,老师?” “错了。”言耶的回答令二人哑口无言。 “刚才龙玺先生说最好把我也关进囚人仓的禁闭室时,我想起了一件关于汩子夫人的事。” “什么事?” “是祖父江小姐在水使家打听到的情况。说是汩子夫人最近的痴呆状况很严重,一直被关在仓里。” “这事我也略有察觉……” “在她告诉我这件事之前,我曾悄悄跑去看过一只眼仓,结果在仓边碰上了汩子夫人。遗憾的是,没聊几句龙玺先生就来了,所以我就躲到仓背后去了。” “原来是你?” 言耶无视龙玺惊愕的目光,继续说道:“龙玺先生看见汩子夫人,威胁说再溜出来下次就把她关进禁闭室。也就是说,当时已被关入囚人仓的汩子夫人偷跑出来,来到了一只眼仓。所以龙玺先生才会说下次要把她关进禁闭室。” “那座仓有破口……” “我不认为当初就有。龙玺先生曾经解释过,仓附近都被雷击中过两次了,所以不再当普通的仓用了。” “啊,我记得说过。” “没准当时附近的树什么的倒了,弄坏了仓背面的一部分。” “不当仓库用了,所以只临时做了点修补……很可能啊。” “由于汩子夫人有点痴呆,这样的仓就足矣了。只是她偶尔会一下子恢复正常,然后从破口溜出来,去一只眼仓那边。” “所以才会说,一而再,再而三的话下次就关禁闭室……” “恐怕正一君发现了这个破口。由于祖父江小姐被关了禁闭室,就算正一溜出仓她也不会知道。事后说一句我在二楼睡觉,她也不会起疑心吧。而且说穿了,她压根就想不到仓里会有破口。” “话虽如此,那么长的时间也难吧?流虎宫司遇袭是早晨参拜之后的事,也许正一还能估摸时间。但辰卅宫司那时,是一边参拜水神塔,一边沿川道往东走。能刚巧候在那当口动手,也未免太顺风顺水了。” “对不起。这是我的过失。” “哎?这话怎么说?” “我在囚人仓前问两人是否平安时,祖父江小姐向我打听‘大家都在这里吗’时,我回答‘不,水分神社的辰卅宫司因为要去祭拜水神塔’——” “说起来是有这么——” “所以,当时正一君知道辰卅宫司人在哪里。他按作案难度从小到大的顺序实施了神男连环杀人。” 世路默然。 “考虑动机的话,难道没有酌情处理的余地吗?”游魔抬头直视言耶。 “用不着,以他的年龄不但警方无法逮捕他,法院也不能量刑。” “真、真的吗?”看世路问话的劲头就像马上要扑过来似的。 接着,游魔也是一脸吃惊,再三确认似的问道:“真的?到几岁为止没问题?” 两人脸上此时浮起的无疑是一缕希望之光,尽管十分微弱。然而—— “你们傻啊!哪能就这么算了!”龙玺吼道,“喂,你这个蹩脚侦探,想说的是不是都说完了?” “还、还没——”言耶连忙摇头。然而,对方问了话却又对他的回答置若罔闻。 “既已如此,我这就把正一从仓里拖出来,吊到忌田旁边的松树上去。” “这怎么可以……” “当然可以了!就因为你不起作用——” “我不会再让你动正一一根指头!”游魔怒火中烧,大吼了一声。 紧接着,世路以极为冷静的口吻宣布道:“现将你从水利合作社除名,当然也包括代表资格。有我、流虎宫司和游魔的赞成,不会有任何问题。然后,我们还会把你送交警方。” “你们这帮小兔崽子,说、说、说什么大话……” 只见龙玺眼角倒挂,脸上一片朱红。他好像是气过了头,说不出一句整话来,身子也一个劲地哆嗦。就在这时—— “砰”的一声枪响从身后传来。言耶回头望去的那一瞬间,“砰”、“砰”、“砰”……爆破音连续响起,龙玺的身子随之跳跃起来。 连续音戛然而止,胸膛溅血的龙玺横尸当场。 第二十章 水魑大人吞没一切 “被枪击、击中了……”一瞬间,刀城言耶不明白眼前发生了什么。 战争时期,他见过美军战斗机用机枪把人扫成蜂窝的场面。但在战后,很少再有机会看到人被枪击的瞬间。更何况,现在他们正在水使家的里厅讨论案情。相关当事人竟在这种时候突然被射杀…… 不过,言耶愣神也只在片刻之间。他一眼便确认龙玺已死,随后立刻起身打算奔进走廊。因为最后一声枪响过后,确实听到了“嗒嗒嗒……”往外跑的脚步声。 然而,水庭游魔挡在了他的身前。 “等一下。” “让我过去!” 面朝走廊的隔扇稍稍开了道口子。无疑正一是从那儿塞入手枪射击的。一般会成为阻碍的隔扇,在少年手下反倒起了固定手枪的作用。 “放他走吧。” “不只是潜水装备,连手枪也被偷了。而你隐瞒了这一点。” 言耶想起来了,在水庭家的仓库里检查长柜时,手枪就不在那里了。游魔对他指出的问题不做回答。唯有世路的屏息声在散发血腥气的和室内虚无缥缈地回响着。 “要继续报仇下去,总会有用不上水魑大人神器的时候。” “你让他罪上加罪,以后怎么收场?” “动机值得同情。” “但不能说杀人就是对的吧?何况,龙吉朗宫司和辰卅宫司都是冤死的。” “这……但是,没有确凿的证据。没有任何证据表明宫司们与活祭的复兴无关。” “也没有一项证据表明有关。只因为是各个神社的宫司、水利合作社的长者,就把这四人视为同罪了——如此而已。” “反正事情完了。最终目标是龙玺,所以现在一切都了结了。” “我们必须把他保护起来。” “我说了,你就放他一马吧。” “我问你,这么做到底能怎样?以后他一个人能去哪儿?怎么活下去?” “老师,现在不是和游魔君争论的时候——” 世路一语惊醒了言耶。 “可不是嘛。对不起。” 言耶迈步向前,游魔飘然让开。想必是拖延的时间足以让正一逃走了。 拉开隔扇时,就见全身湿透的祖父江偲正从走廊向这边走来,言耶慌忙跑上前去。 “祖父江小姐!不要紧吧?” “老师……人家我……” “你是怎么从禁闭室出来的?” “是重藏先生救了我。出来之前我一直趴在格子墙上,人家拼命地忍着……” 不太明白偲在说什么,似乎是重藏用掺了蒙汗药的慰问酒解决了看守,放走了她和正一。 “那、那正一君呢?” “重藏先生给了我禁闭室的钥匙,人家就亲自开门出来了,当时哪儿都不见他俩的人影——” “别说这个家了,早跑出波美了吧。”游魔轻叹一口气低声道。 “姑且先报个警吧。” 言耶点头赞成世路的建议,接着吩咐偲换身衣服再来后,在近旁找了间空屋打算向游魔问话。 然而,问完后也只明白了一件事:不知从何时起游魔怀疑上了正一,既无明确的把握,也说不上是为什么。 “想必重藏先生也在某个时刻意识到了。” “那是自然。连我都在怀疑嘛。还有,我呢也就是袖手旁观了,那老爷子没准还在暗中帮忙呢。” “我感觉他只是在暗地里助助威罢了,算不得正一君的共犯。” “考虑到老爷子的身份,倒也是。正一恐怕也完全不知道竟有人在守护自己。” “是啊。” 这时,世路慌慌张张地跑了回来,找到了正在别室的他们。 “电话打不通!” “什么……” “不光是水使家,恐怕波美地区的电话线都断了。外面风雨很大,一点也没有要停的迹象。再继续下去,这里变成陆上孤岛可能就只是时间问题了。” “能开车吗?” 言耶一问之下,游魔脸上露出了震惊的表情。 “在这种天气开车?” “除了直接去警察那里,没其他办法了吧。” “这个嘛……” “听世路先生的描述,恐怕等着等着情况会越来越恶化。” “可是,就算我们能开到它邑镇的警局,那时候可能也赶不回来了。” “确实有这个可能,但只要我们能赶到那边,等天气好转后警方就可以马上出动。即便去时的途中已有路面断裂,一经发现也能立刻着手解决。而待在这里的话,就算终于能出发了,怕是途中也会受到外出禁令的管制。如果碰上这种事,和警方取得联系就更要往后推了。” “原来如此。那好,现在就走。” 一旦心领神会,游魔的行动便十分迅速。他很快就做好了安排,从水使家派人把水庭家的车开过来。 “高岛医生、五月夜村的坪束巡警和佐保村的甘木巡警怎么办?出发前是不是要通知他们一声?” 世路这么一问,言耶有些拿不定主意。 “如今龙玺先生已死,我想不会再有人乱来了……” “什么!那老头也被杀了吗?” 偲一头冲进了屋子,看来之前她换完衣服后一直在寻找言耶等人。 “嘘,声音太大啦。” “嗯?这么说家里人还……” “还没人知道。我们想在乱起来之前离开这里,虽然这么做不太讲情义。” “这样比较好。”世路点点头,不过仍是神色不宁,“只是,托那两位巡警看家不怎么让人放心啊。我是不是该留下来呢?” “不,世路先生必须一起去,作为水利合作社的代理代表。” “我留下肯定只会把风波闹得更大。” 游魔露出了讥诮的笑容,言耶立刻摇头道:“游魔先生担负着开车的重任,你不去也不成。” “而老师这边,又需要你来解释案情。” 世路接过话头正说到这里—— “人、人、人家我是绝对不会留在这里的!”偲满脸被逼无奈的表情,突然表态。 “怎么可能把你留在这里呢?” “我不相信老师,因为你有前科!”言耶愕然的语声刚落,偲就回了一句嘴。 “呃……” 最终,众人决定在离开波美之前,由世路顺道去水内家传达当前的指示,包括联络村长、医生及巡警等事宜。不过,案子的真相要瞒着。若不如此,只怕有人会追捕重藏和正一,一旦被抓恐会动用私刑。 趁游魔的车还没到,言耶和偲在别栋的房间收拾行李。 “案子的真相……老师你果然还是解开了?” “嗯,算是吧。这些话到车里再说。” 分割房间的隔扇一直开着,于是言耶看着正往箱子里塞衣服的偲,姑且将水分辰卅命案和水庭流虎杀人未遂案的事说给她听。 “这不成水利合作社连环杀人案了?”偲的脸绷了起来。 “现在看,应该叫宫司连环杀人案——” “啊,可不是嘛……这么说,可能还会波及藏书网世路先生和游魔先生?” “不,我想此事已尘埃落定,应该不会再发生新的杀人案。” “那老头是最后一个啊。太好了!” “祖父江小姐,不管被害者是什么样的人,你这种如同肯定杀人行为的话——” “对不起……” 见偲不由自主地低下了头,言耶似乎是想打破当场的气氛:“对了对了,你说重藏先生救你之前,你一直趴在禁闭室的格子墙上,这话是什么意思?” “啊,那个呀。” 偲抬起头,一副“算你问着了”的架势,可一转眼又打消了说的念头。若此时此地讲述禁闭室的怪谈故事,没准又会勾出言耶的恶习,闹得无法收场,进而妨碍众人动身。 “这个就留到回去的火车上再供你消遣吧。” “哎?为什么?你没说要拿案子的真相做交换吧?” “那是。” “既然如此——” “不行不行。” “啊,难不成你在那座仓里——” 这时,车已抵达的通知来了,两人急忙奔向玄关。从离开别栋直到坐上车,言耶始终在追问偲莫不是有了一段怪异的经历。 “啊呀,真是的!你又不是小孩子,听点话好不好?回去的火车上我会好好说给你听的,在这之前你要忍耐。知道了吗?” 结果,最后几乎成了恐吓式的叮咛。 和迎接时一样,游魔驾车,世路坐副驾驶座,后排座位右边是言耶,左边是偲。一行人离开了水使家。 屋外下的正是瓢泼大雨,早已越过了甘霖的界线。倒不如说,随着时间的推移,惊人的雨量正渐渐地转为威胁。波美之地到处都是水,以至于让人觉得必须立刻执行减仪。短短两天前的大旱犹如一场骗局。 “从旱得可怕的缺水一跃变成现在这样的暴雨。这种两头走极端的情况,毫无疑问应该是波美有史以来的第一次。” 车一进入参道,望着五月夜村方向的世路便大声说道。雨点击打车顶的声音太过嘈杂,像平常那样说话就会什么也听不见。 言耶隔着偲观察河况,问道:“深通川有没有泛滥的可能?” 只听游魔以惯常的讥诮口吻答道:“再这么下去,川道也得照字面上说的那样,变成川之道了。” “游魔君,小心别看丢了路,掉河里头。”世路当下提醒了一声。 “现在还不要紧。拣这时候出门可能真就对了。” 大量的雨滴击打在风挡玻璃上,开动了雨刷似乎也很难看清前方。 姑且安全地抵达了水内神社后,先放世路下车就地等了一会儿。说好了他一回来就马上出发。然而,奔到车前的世路说他还是要留下。 “可、可是世路先生——” “刀城老师一个人面对警察没问题的。” “不不,我是外乡人。至于游魔先生,也不知人家能对他信上几分……” “喂喂,你这话也说得太直白了吧。” “对不起。因为现在不是讲究措辞的时候——” “呼,好吧,随你。” 听着两人的对话,世路苦笑起来:“游魔君确实有点让人不放心,不过我想水庭神社继承人的身份肯定能起到作用。当然我也去的话就更好了吧,可我怎么也没法放着这天气不管。作为水利合作社的一员,现在我应该留下来担负起这个责任。” “难、难不成世路先生打算一个人去执行减仪?” 听言耶这么一说,游魔不由得大声叫道:“这可不行!要做的话也得有旁人在场,否则就太乱来了!” “我还没决定做减仪。也得先跟各村的村长合计合计才行。” “我也留下!” “别说傻话!游魔君,你要把老师和祖父江小姐顺利地送到警察那边。这事只有你能办到。好好干,拜托了。刀城老师,请您费心了。祖父江小姐,希望你不会晕车。” 世路深施一礼,挥了挥手。在他的目送下,载着三人的汽车沿参道向东进发了。 “世路先生是想所有事情都自己扛吧。”偲一边回头张望,一边悲壮地说。 “水利合作社只剩下流虎宫司、游魔先生和世路先生了。如今,三人当中能在波美有所作为的,怎么想也只有他了。” 言耶冷静作答后,专注前方的游魔边开车边道:“由各村村长组织的村长会,能做好深通川泛滥的应对措施以及危急时的避难疏散。只是,主导这些工作的是水利合作社,所以无论如何负担都会压在世路先生身上。” “如此看来,更可以说他留下来是正确的。” “算是吧……问题在于水利合作社被要求举行减仪的时候。” “大家若知道世路先生只有一个人,也不会提那么乱来的要求吧。” 游魔不作声了。沉郁的空气笼罩了车厢。 “老师——”偲小心翼翼地开了口,“在京都的时候你不是说过嘛,与这一片土地紧密相连的宗教人士,其存在通常超越家庭、家族和个人的单位,彻底化作了地域的一分子。世路先生如今不正处在这个位置上?” 这回又轮到言耶不说话了。 沿参道向东行驶的汽车,不久便渡过下桥进入川道,继续跑了一阵子离开波美之地后,开始走上艰难的山道。 “游魔先生,有劳了。” 没习惯此处地段的人即使在平时也无法开车通过,更何况是在这么恶劣的天气下。可以说真的只能仰仗游魔的本领了。 “包在我身上!进山后有一点很好,就是树能挡雨。所以前方能看得很清楚。不过,地面可能松松垮垮的,所以必须小心驾驶。” 正是因此,不可胡乱提速。即使开得慢慢吞吞,也只能贯彻安全第一的原则向前行驶。 “比走路还费时间呢。” “老师,给我说说案子的真相吧。现在我们有足够的时间。” 看起来偲现在没晕车。还是趁她精神好的时候把所有事情都说一遍吧。击打车顶的雨声也小了,没必要扯着嗓子说得太大声。如此盘算的言耶,讲述了自己的推理,内容与对龙玺等三人说的一样。 “什、什么!” 言及复兴水魑大人活祭的时候,偲大叫一声惊呆了,音量比先前更高了一分。之后,她被层层逆转的真凶弄得七荤八素,好不容易才跟上了节奏。 然而,当正一被指为真凶的一瞬间,只觉偲突然气息一滞,之前还大呼小叫的她立时安静了下来。 “恐怕正一君现在正和重藏先生一起翻山越岭吧。” “至少能肯定一点,嗯,他们没往我们在的方向跑。”先前未插一句话的游魔补充道。 “有重藏在,所以我想不用担心他们会遇难……” “但愿如此了。” 就在车内即将被沉郁的空气再度充盈的时候。 “可是,老师……”偲的脸上露出难以释怀的表情,“正一君应该一直就在仓里。” 意想不到的发言。 “什……你说什么?” “那座仓有没有破口我不清楚,可我觉得他一直就在仓里没出去过。” “但是你关的是禁闭室。换句话说,并不是每时每刻都能看见正一君的身影。” “是这样没错。那孩子去一楼里处,或者在上二楼的时候,我是完全看不到的。” “既然如此——” “可我听到了声音。” “……” “当然并不是一直有响声。不过,我回忆了一下仓内的情况,差不多就在辰卅宫司和流虎宫司被袭击的那段时间,应该是听到了那孩子的动静。至少不存在几十分钟都没出声的情况,以至于能让他去作案。” “……” “所以说,正一君不是真凶。” “……” 言耶摆出了完全陷入沉思的姿态。 相比之下,游魔则兴奋得差点儿回头。他向偲确认道:“这是真、真、真的?” “是真的。我想了又想,当时在那座仓,只有正一君的声息是我唯一的心灵支柱。所以我觉得基本不会错。” 说这话时偲尽量压低了声音。因为在言耶捉住头绪开口之前,她想尽可能地不打扰他。 游魔听了她的回答,之后便专心致志地只管开车。不过,同时似乎又十分在意身后言耶的情况,这份心绪自他的背脊层层传递而来。 不久—— “本案的凶手,要么是作案时从沉深湖外而来,要么是原本就在沉深湖内。”言耶打开了话匣,“外来的情况下,符合先前所列八大条件的有水庭游魔先生、重藏先生和正一君三人。而原本就在湖内的情况下,能成为嫌疑犯的是清水悟郎先生和水使龙玺先生。” “嗯,是啊。”偲应和道。 “但是这五个人都被否定了。更何况,龙玺先生不但自己也成了被害人,而且原本就没有发动宫司连环杀人的动机,所以可以完全排除。” “清水悟郎先生有杀害龙三先生的动机和机会,这个在谋杀宫司的事情上也讲得通,不过对活祭小夜子小姐见死不救的心理,总让人觉得不对劲啊。” “本身他的动机就来自于此,很难想象他也会做出同样的事。” 这时突然从驾驶席传来了游魔的语声:“清水悟郎是凶手的话,说明他只从仓库偷走了我的手枪。但是那家伙不可能知道枪放在哪里。” “就是就是。最重要的是,那仓库不是还失窃了关键的潜水装备?” “也就是说,凶手来自沉深湖外。但是,三名嫌疑人各有各的否定要素。” “其他还有谁符合凶手的条件?” “没了。” “这么说……” “剩下的可能,就只有嫌疑人的排列组合了。” “共犯啊。” “察知姐姐身处危机的正一君,情急之下拿出水魑大人之角,正要往沉深湖赶。但转念一想会有人拦阻自己,于是向游魔先生求助。” “所以游魔先生能用上水魑大人的角!” “又或者,他知道已是成年人的自己毕竟没法穿着潜水装备下井。可能是因此,就由正一君去救小夜子姑娘了。” “也就是说,两人几乎是在一瞬间建立了共犯关系?” “杀掉龙三先生后,正一君打算着手发动宫司连环杀人。不想却被龙玺先生幽禁在囚人仓。所以此后便由游魔先生接班,犯下了宫司非连续杀人案。” “合情合理嘛。”游魔以淡然的口吻道。 “嗯,很合逻辑。不过不是这么回事吧?” “我本人再怎么否认,也不能当证据啊。” “我总觉得,假如这是真相你会痛痛快快地承认。” “信任一个嫌疑犯,没问题吗?” “当然也要看人。” “……” “那再来看剩下的组合,是正一君和重藏先生合伙作案?” 偲一问之下,言耶摇头道:“如果是这种情况,有一件事便怎么也无法理解,那就是流虎先生的杀人未遂。” “为什么?” “凭重藏先生那样的体格,我想就算最初的一击不中,也必能补上致命的一击。啊,在游魔先生面前说这种话,真是对不起……” “没关系。因为我也有同感。要这么说的话,推理我是凶手,虽然是养父,但毕竟下不了手,倒还更干净利落些。” “又或者,真凶还是正一?” “是吧。” “你始终怀疑正一是凶手,这真的没错?” “没错吧。就说你想出来的那个凶手的八大条件吧,能完全符合的就只有他。就算把相关人员的脸在脑子里过一遍,就算再怎么找,除了正一,再没有其他可以成为罪犯的人了。” “仓里的那些声响……难道是我的幻听?” 一副战战兢兢模样的偲刚开口,言耶就立刻回答道:“说实话,我也这么想过。但是,当我听说正一君存在的迹象是你心灵的支柱时,又觉得不太可能。既然是那么重要的声响,你的神经应该都集中在耳朵上了。连续幽禁个三四天的话,注意力多半也会丧失吧。但事实并非如此。” “我倒是有这个自信的……” “那你就不该轻易说是什么幻听。” “可、可是……” “难道你不知道在这种案子里证词有多重要?” “我都说了……” “好啦好啦,两位就此打住吧。”游魔插话进来,“说起来,只要检查囚人仓就能弄清正一能不能从仓里出来了。就算之后做过隐蔽工作,仓内应该也会留下痕迹。” “应该在出发前检查那座仓的。” “凶为着急了,没顾得上那么多啦。” 偲安慰垂头丧气的言耶。不料,他的样子突然变得有些怪异,也不知在喃喃低语着什么,开始专注地思考起来。 “等一下,仓内留下的痕迹……” “这么简单的事竟然……对啊,其实是后来发生的。” “潜水装备在哪里……不,先得问到底是什么时候?在哪儿?” “难不成……不会吧,莫非……” 由于言耶的样子越来越奇怪,偲忍不住招呼道:“老师,你怎么了?你要挺住啊!” “这回我真的知道谁是凶手啦!” “哎?是、是谁?” “小夜子姑娘——” “什么?” “胡说八道……” 偲大吃一惊,游魔则是呆若木鸡,两人形成了鲜明的对照。 “可是她被塞进酒樽……” “沉入沉深湖了,但这时发生了与樽味市郎先生一样的事。” “是指在樽下沉的过程中盖子开了,人到湖里去了?” “嗯。不过,龙三先生与龙一先生不同,他没有下湖。也就是说,她浮上游船,通过船底的洞由下而上刺中了正在观察湖面的龙三先生。” “这个关于杀人场面的解释,前面也听过了,没什么问题,不过……”偲露出了匪夷所思的表情,“就小夜子小姐的情况,由于她不可能逃离现场,已被认为生还无望了吧。” “所以我才会关注能在湖中潜水的潜水装备啊。” “可不是嘛。” “但事实上,压根就没用过潜水装备。” “真、真的?” “游魔先生,你还记得吗?那座仓库从门口到里处留着一排脚印。” “嗯嗯,有这回事。”始终眼望前方的游魔诧异地答道。 “如果凶手是在增仪开始前盗走潜水装备,不就不会留下那种泥脚印了?” “啊……” “那脚印明确指出了一项事实:凶手是下雨后侵入仓库的!我居然看漏了如此单纯的一条线索……真是太难为情了。” “为、为什么要偷呢?” “伪装。为了让大家以为潜水装备被使用过,把我们的目光从真相上引开,凶手制造了失窃的既成事实。” “那么老师,小夜子小姐究竟是怎么从沉深湖脱身的呢?” “回酒樽啊。” “啊?” “和樽味市郎一样,小夜子姑娘也从樽里出来了。不过,唯有一处大不相同。樽盖开启时,市郎先生恐怕是头先出来的,而小夜子姑娘想必是脚先挣脱出来了。也就是说,樽上下倒了个个。所以她的樽里还保留着原有的空气。” “啊……” “小夜子姑娘上半身杵在樽里,跟着樽一起浮上来了。后来撞到了游船的船底。所以船才稍微晃了晃。她一度从樽里出来杀死龙三先生后,再次回樽潜入湖面下,只等我们离开沉深湖。” “可是,有那么多空气能让她支撑到所有人都下山吗?” “没必要等那么久。因为很快就下大雨啦。下得那么猛,就算小夜子姑娘从湖面探出头察看周围的情况,又有谁会注意到呢?而且当时我们正在舞台底下。她一定是瞅准机会,往樽里放水让它下沉、流入地下水道,接着找了个藏身的地方,恐怕就是位于沉深湖西北处的那座洞窟。然后,在认为安全的时候下山去了。” “不对,小夜子不可能知道潜水装备的事啊。”静心听言耶推理的游魔,在此处做了反驳。 “会不会是听正一君说的?” 偲刚刚提出看法,游魔便摇头道:“仓什么的可能听说过,但正一也不至于会说出东西在里面的什么地方,收在哪件容器里吧?” “这个嘛……” “嗯,我认为小夜子姑娘最初不知情。” 言耶一语令二人露出震惊之色。 “那到底是怎么回事?” “小夜子到底是怎么知道的?” “在左雾女士等人住过的小屋里,我和游魔先生谈论过案情,当时小夜子姑娘也在那里。” “哎?” 游魔险些忍不住回头,一瞬间车“吱”一声向山道的悬崖一侧滑去。 “呜哇!” 车内回荡起偲短促的尖叫声,游魔忙将注意力集中在驾驶上。饱含着紧张感的空气短暂滞留后,游魔轻轻吐出了一句:“那时小夜子她……” “我们去小屋前,在附近见过一个头戴斗笠身穿灯芯草蓑衣的人,我想那个人就是小夜子姑娘。” “你、你说什么?” “她也许是为了休息一下才去的小屋。正好我们来了。无路可逃的她,情急之下就躲到浴室屏风的背面去了吧。” “躲那里去啦。” “我们在那间小屋讨论案情,当时也说到了你的潜水装备。” “还详细地说明过东西被收在哪里。” “这些都被她听去了。” 偲问道:“小夜子小姐把小屋当成了自己的藏身之所?” “没其他可去的地方也是原因之一,不过主要是那里还存有当年世路先生作为礼品带来的罐头吧。” “没去找重藏求助吗?” “是不愿连累老人家吧。而且,她也怕一旦接近水使家,会被龙玺先生和留子女士发觉。尤其是对清楚她是凶手的龙玺先生,毕竟不想挨得太近——” “什、什么!”似乎游魔又想回头,好容易才打消了这个念头,“你的意思是龙玺知道小夜子是凶手?” “我在水使家里厅解释案情时,曾做过以下说明——已察知龙一先生死亡真相的龙玺先生,对龙三先生的案子也做了同样的思考,结果对小夜子姑娘起了疑心。但是到龙吉朗宫司被害时,他又改变了想法,认为真凶另有其人,于是委托我来破案。” “是这样。” “我的这项推理,前半部分的是正确的,但后半部分错了。由于发生了连环杀人案,反倒加深了他对小夜子姑娘的怀疑。” “为什么?” “如今本人已死,真实情况已不可考。或许是因为他和我做出了相同的推理,发现了樽内留有空气这一可能性。另外也可认为,虽然他不知小夜子姑娘是如何从从沉深湖生还的,但直觉地悟出一切缘于她的复仇。” “刀城先生是怎么知道这一点的?” “龙玺先生硬要我当侦探的时候,曾说过一句带有以下意思的话——既然是名侦探,凶手躲在哪里什么的,还不是马上就能推断出来。” “嗯,是说过那样的话。” “可是,在这种情况下,一般不是会说‘既然是名侦探,谁是凶手之类的,还不是马上就能推断出来’吗?这句‘凶手躲在哪里’,听起来就像在说我知道凶手是谁,所以你把藏身地点给我找出来就行。” “还真是的。” “之后龙玺先生还说‘实际抓捕我会让村里的年轻人去干’,所以多半是推断出凶手是谁了。” “但是这人名又不能说出口。” “是的。另外,刚才他说我是蹩脚侦探——” “什么!这种诽谤中伤的话,到底是哪个蠢驴——” 言耶劝慰着情绪激昂的偲,续道:“我迟迟没指出真凶,让龙玺先生又是生气又是惊讶。还有,他说如果让正一君而不是小夜子姑娘当活祭,就不会发生现在这样的事了,指的就是她犯下的龙三先生命案和神男连续杀人案。末了又说要把正一拖出仓吊到忌田旁边的松树上去,则是因为他想逼出小夜子姑娘。” “浑蛋!原来是这个意思啊!” “龙玺这老头,还真是个没人性的家伙!”偲大为愤慨,但马上又显出担心的模样,“小夜子小姐现在怎么样了?” “可能由重藏先生带着,和正一君一起逃走了。” “那样的话倒还好……” “这毕竟还是宫司连环杀人,而不是神男连环杀人吧?也就是说,可以认为她的作案行动终止了,是不是?” “继水魑大人之角后,其余六种神器也被盗了。就以这项事实来看,我认为她最初的企图是神男连环杀人。可是冷静地想一想,那么挂念孩子们的世路先生和与正一君关系亲密的游魔先生,真会拿鹤子小姐和自己当活祭吗?如此这般,小夜子姑娘有可能转变了想法。另外也可认为在杀害龙玺先生前后,她受了重藏先生的劝诫。” “重藏藏书网大概在某个阶段发觉是小夜子干的了。” “多半是的……不过,她现身应该是在杀害龙玺之前或之后吧。” “就算是在之前,重藏可能也不会说一个不字。” “嗯。小夜子姑娘只托重藏务必救出正一君,然后潜入水使家,查明龙玺先生人在里厅后,从走廊越过隔扇开了枪。” “是想达成原来的目的啊。” “小夜子姑娘从背后刺杀几位宫司,可能也不是单单为作案方便,而是因为她从神社宫司这一种人身上感受到了父性。” “父性?什么意思?” “就是她所憎恨的、给家人空留下一个背影后出走的生父。” 这时,车内突然变得鸦雀无声。唯有雨水从树缝间坠落的“哗哗”声和汽车行走在未经修整的出道上发出的“嘎嗒”声入耳而来,吵得人心烦意乱。 “已经过半程了吧?” 许是感觉气氛有异,偲扬起了快活的语声。然而,言耶并未看她,而是静静地将目光投注在游魔的背影上。 “老师你……” “游魔先生,你在想什么?” “……” “我说老师,你到底是——” “祖父江小姐,后半程恐怕会有点问题。” “哎?” “刀城言耶不愧是名侦探啊。可是啊,你这能力为什么不早点发挥出来呢?哪怕在增仪开始之前,意识到水魑大人的活祭……” “我很惭愧。总是处处落人一步……” “怎么能这么说呢?老师你可是作家啊。又不是侦探。” 看来偲完全忘了自己曾得意扬扬地宣传过名侦探言耶的事迹。 “不过,你们两个都怎么了?总觉得怪怪的。” “我的想法好像被刀城先生看破了。” “游魔先生的想法?” “嗯,我在想啊,只要这么往悬崖那边一转方向盘,这个世上就再也没人知道真凶是小夜子了。” “啊?哎?什么!” 偲死命往后一仰身,顺势就想搂住言耶。言耶则轻巧闪过,面向游魔道:“不过你打消了主意。” “世路先生认为正一是真凶。就算现在我带你们一起上路,那人可是很认真的,警察一来,他肯定会说出刀城先生的推理。正一被追捕还是小夜子被追捕,都一样。” “一、一、一起上路什么的……” 偲一阵大呼小叫。 言耶边安慰她边对游魔道:“那能否把余下的路程也一起送了呢?” “行啊,而且世路先生也是这么交代的。不过,我不会开到警察局门口。就在郊外停车放人,后面就请你们自己走了。” “明白了。这个没问题。” 此后,三人再没说过一句话。言耶和游魔似乎在思索着什么,偲则全神戒备驾驶席,同时又不断地向身旁投去忧虑的目光。之所以不开口,是因为她不想打扰言耶。 结果,直到汽车驶下面对它邑镇的山坡,已能望见镇上街市的时候,这一状态仍在持续。 “到了。” “非常感谢。这里就行了。” “翻山的那段时间,雨倒也小了不少。” “但是波美那边的雨势可能一点儿也没减。” “是吧。” “你这就回去吗?” “嗯。” “是为了找小夜子姑娘他们吗?你可有头绪?” “是。挺不好意思的,村里的事都丢给世路先生了。” “请务必小心。对了,我和祖父江小姐都饿了,所以想找个地方好好吃顿饭。” “老、老师,你在说什么呀——” “所以嘛,要吃完后再去警局。因为是早饭午饭放一块儿吃了,少说也要花一小时以上吧。” “原来如此。” 在游魔讥诮笑容的欢送下,言耶和偲下了车。 “回去的山道上,最好什么事也没有。” “可能刚刚好。” “哎?也就是说,游魔能回去,但警察——” 这时游魔已转好车头的方向,鸣响了喇叭。 “现在就让我们来祝愿游魔先生平安无事吧。” 说着言耶施了一礼,偲也慌忙学样。游魔朝两人举举手抿嘴一笑,随后迅猛地沿来时的道路飞驰而去。 事后得知,就在这个时候,就在波美之地,几乎所有村落都被滔天的洪水吞没了。 终章 波美之地损失惨重。所幸大部分村民事先已进入周围的山岭避难,得以生还。然而,几乎所有的田园和庄稼地都被冲走,绝大多数房屋都倒塌了。 水魑大人发怒了…… 每个人都是这么想的。不,是切身感受到了。所有村民都产生了一种强烈的、涌自心底的畏惧之念。 洪水退后,相当一部分村民离开了波美之地。与其说是因为复兴艰难,也许还不如说是因为对水魑大人的恐惧占了上风。再度镇住水魑大人、复行祭祀之礼,这事众人恐怕想都不敢想吧。 小夜子、正一和重藏被视为下落不明。警方判断他们已被洪水卷走。祖父江偲觉得是刀城言耶的说明造成了这样的认识。 说到下落不明,水内世路也是。某村民说看见世路一个人往二重山方向去了。至于他到底有没有执行减仪,已无人能知。 最终,留守波美的人只有往年的四分之一。比原先五月夜村的人口还要略少一些。水内芥路和鹤子、水庭流虎和游魔也在其中。他们在五月夜村的原址上开拓了新的村庄。不久,水内家和水庭家还重建了神社,水魑大人再次得到了祭祀。 数年后,举行了水内芥路和鹤子的婚礼,与此同时游魔也迎娶了新娘。上了一定年纪的村民都说这小媳妇就像年轻时的左雾。不过,这话也只传了一阵子。因为这个名叫正子的媳妇开朗温和、十分能干,很快就融人了村庄。因为对公公流虎尤其尽心尽责,大家都夸..她是好媳妇。除去丈夫和公公,她与芥路的妻子鹤子最是亲密。据说她俩关系好得就像亲姐妹一样。 姐姐,死…… 正一听到的这句由人头带来的谕示,是指小夜子将从这个世间消失吗?还是说,谕示这种东西,可视当事者本人的情况而做无限的变化呢? 刀城言耶也不明就里。他只是在远方的天空下,姑且为两对夫妇祈福。并衷心祝愿新波美之地兴旺发达。 言耶一心一意、反复不断地祈祷:往事勿要醒来,勿要再引发新的惨剧。天涯在线书库《www.tianyabook.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