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涯在线书库《www.tianyabook.com》
《双面莱特》
四月四日,星期二
埃勒里原以为自己和莱特镇再无瓜葛了。他甚至还对那座小城萌生出一种莫名的依恋,正如一个男人回首儿时故土之际,离愁别绪会将前尘往事丝丝缕缕浮现在眼底。他总爱说,虽然生在纽约,但莱特镇才是他的心灵家园——那是一座榆树成荫、路面遍铺鹅卵石的小城,旁逸斜出的小街蜷曲于溪谷农庄之间,依傍着新英格兰地区最具母性温情的柔美山脊。此地终年绿意盈盈,鲜有雪飘;田野井然罗列,空气中满蕴芬芳,山峦惬意地舒展胸怀。小镇沉淀在他的记忆里,有如一颗晶莹透亮的钻石抑或祖母绿。
绝非一颗红宝石,只因那鲜血的颜色委实令他不快。而眼前这个信封仿佛正散发着红宝石般的凶光。
埃勒里又将它细细检查了一遍,暂时未触及其中的内容。
这个表面光滑、略带褶皱的浅蓝色纸信封,几乎在美国每个便利店里都可买到。他确信,自己手中这一个必定来自莱特镇上村那家廉价小卖部的文具柜台。这个店距离爱打盹的J·C·佩蒂格鲁那家房产经纪所只有几步之遥;从小卖部靠着上惠斯林街的那一边可望见萨莉小姐的茶室,莱特镇上流社会的女士们天天都要聚集在这里,尝萨莉小姐最负盛名的拿手甜品——点缀着菠萝、棉花糖和坚果的奶油慕斯。
哦,莱特镇!倘若你在小卖铺的门口沿着下大街望去,正好可以看到广场中央小城建立者杰里尔·莱特那满布苔藓的青铜雕像端坐于锈迹斑斑的马背上;再往后,古老的霍利斯饭店那崭新的遮阳篷占据了广场西侧的大半弧线,想必饭店客房里依然能找到前几任管理者为方便房客夜间使用而放置的陶瓷痰盂。街对面毗邻路易·卡恩珠宝店的,是科特·瑞特制药有限公司刷白的荧光灯招牌——这就是莱特镇,清晰得如同亲见的莱特镇;这封信像一架照相机定格了埃勒里眼前的幻影,不由令他心烦意乱。
信封上没有回信地址。
当然不会有了。用铅笔誊写信封、故意将字体扭得歪歪斜斜,看来写信人是要刻意隐匿身份。一封匿名信。埃勒里冲动之下险些要将其付之一炬。
他小心翼翼地剪开信封。
里面是几份新闻剪报,左上角用一根普通的铁制大头针钉在一起。
信封里没有其他东西了。
最上面这份剪报是莱特镇唯一的日报——《莱特镇记事报》——的一篇头条,日期为:二月一日,星期三。
如此说来,是两个月前的事。埃勒里仔仔细细读了一遍。
文中报道的是居住在上村州大道五百五十一号的卢克·麦卡比因心脏病发辞世,享年七十四岁。
埃勒里对这个名字没什么印象,但文中附有一张死者寓所的照片,他倒是认出来了。
这座宅邸身躯宏伟,门廊、尖顶、山形墙、塔楼一应俱全,那维多利亚时期漆成的黄褐色外墙已是污迹斑驳;周身装点着木头纹路和彩色花窗,俯瞰着这片已承载了它一百多年的土地。从中心广场往东北方向辐射出去的州大道,是城里最宽的道路,路旁的前几个街区尚可谓庄严富丽,然而越往远去便越发破落。在世纪之交那几年,那些历史悠久的家族尚未往山上迁居时,此地堪称莱特镇最热闹的居民区。
如今,那些距中心较远、往昔美轮美奂的公馆已多为中下层民众人住,其中一些已沦为多户合居的公寓,门廊大都严重塌陷,窗框更是破败不堪;路面裂痕满布、杂草丛生。整片街区似乎都缺少木工和油漆工。
如果麦卡比的寓所正是埃勒里记忆中的那一座的话,那它应该坐落在州大道与上弗俄明道的交会处,规模庞大无比,令周遭一切建筑相形见绌。
《记事报》称,麦卡比被人们称为小镇隐士。他神秘兮兮地隐居于那座残破的大宅之中,很少出门走动;据上村的店家们证实,多年来几乎从未见他在广场周围或大街上出现过。早些年,人们眼中的麦卡比是个守财奴,枯坐在祖屋里的煤气灯下,死死看护着臆想出来的大堆黄金和钻石;但无论这一传闻是无中生有还是有据可查,显然都未能持续多久,渐渐也就无声无息了;而很长时间以来,人们已将这位小镇隐士视做仅靠面包皮充饥度日的穷鬼。这当然并非实情,因为他好歹还雇用了一名看门人,或是伙伴,又或是仆人——鉴于他的身份地位,这种说法的可信度未免令人怀疑;但卢克·麦卡比的医生——上村名气最响的全科医师塞巴斯蒂安·多德(这人埃勒里也闻所未闻)证实了他的窘迫境况。多德医生在接受《记事报》采访时颇不情愿地承认,数年来他一直把账单寄给老人,直到“我意识到那可怜的老头早已无力维持体面的生活,便不再向他催债了”。尽管如此,多德医生依然继续为麦卡比服务,直到他去世的那一天。那老人长期受慢性心脏病折磨,为缓解病痛,多德医生曾给过他一些药片。
据目前所知,卢克·麦卡比是他家族的最后一条血脉,他的妻子于一九O九年去世,《记事报》称二人“没有孩子”。麦卡比仅仅给他的看门人兼伙伴和仆人的哈利·托伊费尔留下了些许影影绰绰的记忆碎片。托伊费尔照料了麦卡比十五年,他自己也是个老人——似乎在城里也小有名气,被称做“小镇哲人”。不仅如此,托伊费尔还常常与汤姆·安德森、尼可·雅卡尔一起,在十六号公路旁格斯·奥利森的小酒馆逗留许久。想到汤姆·安德森,埃勒里周身一暖,终于发现一位老相识了;在莱特镇他素来被人们不失亲切地称为“小镇酒鬼”,或是“小镇乞丐”。尼可·雅卡尔这名字,埃勒里乍一看有点陌生,不过……天哪!回想起来,一九四O年还是一九四一年时,他曾经听说过一个下村的法裔加拿大家庭(莱特镇的人都叫他们加拿大佬),姓氏就是雅卡尔。这家人子嗣兴旺、儿女众多;似乎有一次他们“又”有了三胞胎……如果尼可·雅卡尔正是那个雅卡尔的话——这种可能性颇大——那么他绝非下村居民的道德典范。人人都直呼那个雅卡尔为——但愿他只是为了喂饱数不清的小雅卡尔,而并无其他更可谴责的理由——“小镇窃贼”。埃勒里只觉心头一热,宛若重返故乡一般亲切。
剪报里没有什么其他内容。据说托伊费尔与他那位怪异的雇主曾经“厮打得不可开交”。记者问他怎么会甘心多年如一日待在那座颓败陈旧的屋子里照料一个头脑糊涂的吝啬鬼,托伊费尔只是言简意赅地吐出四个字:“他也爱花。”托伊费尔心灵手巧,用那些据说是取自北山丘住宅区的花花草草,奇迹般地将麦卡比的花园打理成断壁残垣中唯一一抹生机勃勃的亮色。
雇主死后,托伊费尔有什么打算呢?他说:“约翰·哈特先生五年来一直劝说我去照料他的花园,我想现在我可以去了。”《记事报》提醒读者,约翰·哈特——约翰·斯宾塞·哈特——是个坐拥下村那家“老棉花作坊”的大富翁。凭着对莱特镇的了解,埃勒里对下文也就见怪不怪了,这只不过是莱特镇一贯的怀旧式文风,其实那家老棉花作坊二十年前就已经停产了。约翰·斯宾塞·哈特的百万身家来自于染料业,华盛顿街和下惠斯林街上那其貌不扬的不锈钢传奇——莱特镇染坊——才是他的摇钱树。
“于是,莱特镇历史上的又一幕传奇画上了句号。死者一应身后事皆由西利维斯街第一公理会教堂的助理牧师厄内斯特·海蒙特先生操办,下葬于东双子山公墓的麦卡比家族墓地。”
愿死者灵魂安息。还有哈利·托伊费尔,但愿你在大富翁约翰·斯宾塞·哈特家的园丁工作,能对你的哲思提供物质上的助益。但是见鬼了,到底为什么有人觉得我会对这事感兴趣呢?
埃勒里瞄了瞄标题下的署名栏,作者是玛尔维娜·普伦蒂斯。他摇摇头,轻轻翻过这一份剪报。
第二份《莱特镇记事报》的节选。时间要晚一些:二月十三日,星期一。此文被安上了一个极为醒目的大标题,《记事报》为抓住大新闻而声嘶力竭地呼唤着读者的注意力。(不知怎的,这可一点也不像当年弗兰克·劳埃德的《记事报》,甚至与迪德里希·范霍恩掌舵的时代亦相去甚远。这份一脸媚态的《记事报》八成是换新东家了。)这第二份剪报是二月一日那篇讣告的后续报道。卢克·麦卡比,那个古怪的老穷鬼,原来一点也不穷。他去世之时居然是莱特镇最富有的人之一!
真是个奇迹。
麦卡比早已秘密地成为莱特镇染坊的合伙人。
该染坊在战争期间迅速壮大,资产已经超过数百万美元,而且至今也没有放缓扩张的步伐;麦卡比选择当一名秘密合伙人的原因,将永远成为一个谜。据哈特先生介绍,麦卡比先生坚持对二人之间的商业关系秘而不宣,却从不说明理由。哈特先生相信这是麦卡比先生个人的怪癖。
看样子麦卡比将他的股份和红利——事实上是他的所有财产——都寄存在莱特镇国家银行金库的一个大保险箱里;就连银行职员们(这是董事长沃尔弗特·范霍恩说的)都对麦卡比持有莱特镇染坊的股份一事毫不知情。哈特在康海文银行开设了一个特别账户,将所有的股利支票都存在上面,而麦卡比的钱——按他本人的要求,哈特如是说——则是以现金支付的。
全城轰动。
《记事报》称,消息最初是在当地律师奥蒂斯·霍德菲尔德将一份遗嘱提交给县遗嘱检验法庭时流传开来的。霍德菲尔德称,麦卡比先生去世前几周请他起草了这份遗嘱。
但与接下来的爆炸性新闻相比,之前这些实在不值一提。卢克·麦卡比在遗嘱中将他的全部财产都赠给一位著名的莱特镇公民,一位因工作出色而深受敬重的人;其实呢——现在请屏住呼吸——不是别人,正是……塞巴斯蒂安·多德医生!
全城轰动!
塞巴斯蒂安·多德医生的坐诊费仍然是两美元,上门出诊费三美元。多德医生的病人包括贫穷的农民、贫穷的下村居民、贫穷的上村居民;他专为穷人服务。人人都知道他只有两套正装,开一辆史前文物般的老式福特T型小轿车。要不是偶有几位山丘路的病人在米洛·威洛比医生去世后转而光顾他这里,而没有去投奔那些年轻人的话,他的生意就真的会无以为继了。塞巴斯蒂安·多德医生的候诊室永远门庭若市,银行户头上却常常空空如也。他不辞辛劳却一无所获,甚至还招募了一位助手——肯尼思·温希普医生,但诊所的窘况还是毫无起色。
这就是囊中平添一笔超过四百万美元巨额财产的人。《记事报》亢奋不已。谁说好人没好报?
塞巴斯蒂安,多德医生目瞪口呆。“哎,我能说什么呢?真不知道怎么形容才好。我可从没想过……他完全没透露一字半句……”起初这位老医生半信半疑地坚持这肯定是个恶作剧。四百万美元!但当奥蒂斯·霍德菲尔德律师向他出示遗嘱文本并说明相关法律规定,并且请约翰·斯宾塞·哈特先生予以证实之后,多德医生顿时双目放光。
他开始念叨莱特镇综合医院的糟糕境况。多德医生指出,自一九四六年来,莱特镇唯一的医院便再也没有新增私立的分部;医院里的设备不仅数目短缺而且都超期服役,病床数量更是远远不能满足一个居民逾万的城镇之需。《记事报》称:“‘当我一九四八年接替米洛·威洛比成为首席医师时,’多德医生说,‘我就对天发誓,直到莱特镇综合医院至少开设了我们亟须的现代化儿童分?99lib.部,我才会退休。现在,承蒙麦卡比先生的慷慨解囊,我总算可以捐赠一所了。’”
小镇隐士什么也没留给哈利·托伊费尔。
当《记事报》的记者问起,对于自己侍奉多年的主人在遗嘱中将他完全忽视,他有何感想时,小镇哲人那豁达的回应果然无愧于他的名望。“钱乃身外之物,死不带去。”他说。《记事报》指出这句箴言出自《新约·使徒行传》第八章第二十节:金钱如粪土,以其砌就的坟墓定然杂草丛生。托伊费尔接着补充了几句自创的箴言(或者是《记事报》没能查到出处):“金钱不能让我更臻完美,不是么?在上帝眼中人人平等。读读《圣经》吧,读读潘恩吧。”《记事报》大肆渲染托伊费尔的宗教情结,声称这位谦卑老人严于律己的高尚情操给广大读者都好好上了一课。
不,哈利·托伊费尔从没料到麦卡比如此富有。
文章的作者是:玛尔维娜·普伦蒂斯。
埃勒里紧蹙眉头,翻到下一份剪报。
这一份——也是最后一份——的日期是二月二十日,星期一。也就是之前那件大新闻横空出世一周之后,约翰·斯宾塞·哈特自杀了。
熊熊燃起的好奇心催促埃勒里读下去。
塞巴斯蒂安·多德医生获悉自己成为卢克·麦卡比逾四百万美元遗产的唯一继承人之后,便聘请为卢克·麦卡比起草那份惊天遗嘱的奥蒂斯·霍德菲尔德律师来替他办理法律事务。于是,霍德菲尔德将一份由他的新客户签名的函件递交给莱特镇染坊董事长约翰·斯宾塞·哈特先生,要求对染坊的账目和资金状况进行初步了解。多德医生签署信函后,霍德菲尔德律师便用挂号信邮寄给哈特先生,随信附上回执。回执按时送回,上面附有收信人的签字。当天晚上这位大富翁借口身体不适,让妻子替他出席哈特家例行公事的社交活动,目送她驾车赶赴哈勒姆·拉克斯的乔迁喜宴——这位先生刚从山丘路搬进斯凯托普路一座全新的豪宅——接着回到屋里,给四名值夜班的仆人放了假;然后哈特走进图书室,锁上门,给妻子留了封信,随即将自己的脑袋轰开了花。
这一严重后果当然事出有因,而唯一的可能就是这名前百万富翁收到的那封轻描淡写的法律文件。(按照莱特镇的普遍道德观念,《记事报》认为所有的“法律文件”都暗含着某种不祥的意味。)但其中究竟有何隐情?调查很快便有了结果。哈特多年来一直疯狂从事风险投机,甚至连他妻子都被蒙在鼓里;然而他的敏锐嗅觉显然只对染料行业奏效。他的个人财产业已经被消耗一空,对莱特镇染坊的热情也被吞噬殆尽,他甚至还大大侵吞了缄默的合伙人的那块蛋糕。哈特已滑落到破产的边缘,距离锒铛入狱也为期不远了。面对新合伙人的正式查账要求,一颗恰到好处的子弹似乎是最合理的解脱方式了。
位于中心广场厄珀姆大楼一O八室的芬戈尔德与伊泽德注册会计师事务所披露了一份报告:尽管遭到哈特的肆意侵占,但莱特镇染坊的现存规模依然颇为可观。“‘我们绝不考虑裁员问题,至少眼下不会。’染坊如今唯一的所有人多德医生说。”《记事报》描述道,“‘至于管理方面,我已经和乔治·切奇伍德长谈过数次。他从战争初期开始就在哈特先生手下管理工厂。我确信切奇伍德先生对他的工作十分了解。等处理完这些法律手续后,切奇伍德先生将成为副董事长,全权负责工厂的经营。同时,他还会继续负责目前管理的事务。’”《记事报》指出,乔治·切奇伍德早已成为本工业县里最炙手可热的年轻管理人员之一。他今年四十一岁,妻子名叫安吉尔·爱思珀丽·斯通,是威利斯·斯通(著名的上村殡葬业者)的爱女,他还是三个莱特镇最活泼的小家伙的父亲:查琳·威利斯,五岁;洛芙·爱思珀丽,三岁;还有小乔治,十六个月。“恭喜你,乔治·切奇伍德!”
约翰·斯宾塞·哈特死后留下了他的寡妻厄休拉·哈特(娘家姓布鲁克斯),以及他们的儿子卡弗·B,耶鲁大学二年级学生。“‘我知道约翰·哈特没给他们留下什么保险金,’塞巴斯蒂安·多德医生今天在接受《记事报》的特别访谈时说,‘保险单要么已经被哈特透支了,要么已经丧失效力,因此哈特太太和她的儿子实际上已一贫如洗。今天我给她写了封信,等染坊的事情处理完毕,麦卡比的遗嘱得到落实之后,哈特太太每月将从染坊获得一份收入,直到她去世为止。而如果年轻的卡弗需要一份工作的话,染坊也会为他敞开大门。’”
多德医生在采访中解释,由于“工厂的现状”,并鉴于已去世的哈特先生“不幸的个人投资状况”,莱特镇综合医院麦卡比—多德儿童分部的建设计划被搁置下来。
在这则已被埃勒里命名为“塞巴斯蒂安·多德奇遇记”的新闻末尾,《记事报》的记者不乏人情味地补上了一条脚注:还未来得及到北山丘路哈特庄园走马就任首席园丁一职的哈利·托伊费尔,“托死神的福,发现自己在三个星期之内第二次失业了。尽管如此,像哈利这样年长睿智的人依然得到了命运的眷顾——他已经接受了一份新的园丁工作,雇主乃是莱特镇最杰出的公民之一。我们说的不是别人,正是塞巴斯蒂安·多德医生。”
文章的署名为:玛尔维娜·普伦蒂斯。
埃勒里站起身来,往炉火中掷了一块新煤球。
但此刻他需要的不仅是热量,还有灵感。
是谁把这些剪报寄给他的?目的是什么?
他首先想到的人是埃米琳·杜普雷。埃米琳·杜普雷好比女士帽子上又长又硬又尖的帽针,消息灵通、令人生畏又牙尖嘴利。她住在上流人士云集的山丘路,她居住的四百六十八号与伟大的莱特家族宅邸仅隔一座房子。她为上流社会的年轻一代们教授舞蹈与戏剧课程,故而自诩为莱特镇之文化艺术界领袖。按照莱特镇式命名法,杜普雷小姐获赠“小镇大喇叭”的雅号;在她舌头的上下翻飞间,往往敲响噩耗将至的警钟。但埃勒里细细思量后,认为此事有些过于暧昧莫测,而埃米琳·杜普雷向来非黑即白;阴恻恻的灰可绝不是她的风格。
埃勒里有种不祥的预感。这是为什么呢?他在犯罪学方面的造诣已经名满莱特镇,但这次的罪犯在哪里?约翰·斯宾塞·哈特固然有罪,可他已经自我了断。莫非罪恶还隐身于暗处?这位匿名的寄信人是否有所怀疑,抑或是洞悉了发生的某种罪行?然而出自玛尔维娜·普伦蒂斯打字机的这些头条新闻中,没有流露出一丝一毫这种可能性。
卢克·麦卡比明显是死于心脏病。他早就有长期的心脏病史,更何况活了七十四岁的人原本就难免有个三长两短。至于哈特的自杀,动机可谓一目了然,也相当可信。《记事报》甚至还指出,他留给哈特太太的那封绝命书已经被确定为其亲笔所写:遗孀与儿子都在验尸官格鲁普主持的听证会上确认了笔迹。这位先生的锐利眼光是不可能放过任何猫腻的。
真够烦人的。
最后,埃勒里将剪报连同信封一起塞进了他那个装杂物的抽屉里。
这多半只是个过时的愚人节玩笑而已。
但是,那点小小的疑团仍在不停抓挠他的脚后跟。
四月七日,星期五
三天后,第二个信封用邮政快递寄至。埃勒里毫无顾忌地将其一把撕开。一看便知还是同一个寄信人。信封的规格与质地、用铅笔潦草写就的地址、莱特镇的邮戳,还有空白的回信地址,都与前一封一模一样。
一份四月三日星期一的《记事报》剪报飘到他书桌上。
小镇酒鬼失踪了。汤姆·安德森完了。
埃勒里瞪着眼。
达金局长的调查结论是安德森已不在人世,“基本无生还可能。”
四月二日星期天一大早,有人发现他的外套和帽子丢在小普鲁迪悬崖的边缘,下面就是大沼泽。(在埃勒里的印象中,大沼泽是紧邻下村东侧的一大片地狱般可怕的湿地,盛产一种大蚊子,下村的年轻人视这里为“小恶魔之家”。)达金局长说,“准确无误的证据”表明在“崖边发生了争斗”,安德森极有可能在争斗过程中跌入崖下的沼泽。《记事报》指出,小普鲁迪悬崖下的沼泽地堪称“无底深渊”,能在瞬间吞噬一切落到它表面上的东西。打捞尸体的想法也因希望太过渺茫而被否决。“是谁和汤姆·安德森在小普鲁迪悬崖边上生死相搏?”《记事报》大声疾呼,“是谁将他推向如此可怖的生命尽头?莱特镇想马上得到答案!”bbr>藏书网
《记事报》最后说,死者遗有一女,莱玛·安德森,现年二十二岁。
署名:玛尔维娜·普伦蒂斯。
埃勒里放下剪报。
疑云愈积愈浓。小镇酒鬼的谋杀案——如果这确实是谋杀的话——与塞巴斯蒂安·多德的奇遇究竟有什么?99lib?关联?
其中应该有所联系,一定有。在最早的那份剪报中,主人公卢克·麦卡比与安德森之间似乎并无瓜葛。而之后的两个故事里安德森 66f4." >更是连影子都没出现。突然间——在第四份报道中——安德森又现身了,还一跃成为头号主角;但是个孤零零的主角,与麦卡比、哈特、多德医生,甚至与他的密友哈利·托伊费尔,都没有任何交集。99lib?
但这些人之间必有关联。说不定就连小镇窃贼尼可·雅卡尔也卷入其中。莱特镇上某个人的行为将他们串在一起。寄匿名信的家伙起了疑心,或者是掌握了某些内幕消息。此人有理由相信小镇酒鬼安德森是被人推上绝路的。寄信者还知道,安德森之死缘起于前三篇《记事报》的新闻中所报道的事件。
是这样吗?寄信者是不是在暗示麦卡比和哈特,或是其中之一也是被谋杀的?
再说回汤姆·安德森。酗酒之前,他其实也是个很有修养的体面人。即便醉得像乔叟笔下的那只猿猴,横卧于下村那座“一战”纪念碑斑驳残破的底座旁。底座的背后是污渍斑斑的红砖厂房,那是一座屋脊陡峭、饼干盒式的两层房屋;还有那些商铺,狭小局促却坐拥令人尴尬的光鲜门面,譬如西德尼,戈奇的综合商店……这些建筑统统都蜷缩在古老的棉纺厂——现在则是莱特镇染坊!——那小山般隆起的黑影中。即便在那种时候,小镇酒鬼也只会收获怜悯,而非讥笑与厌憎。埃勒里敢发誓,那个无家可归的人绝非恶徒。如果他死于暴力,那么必定不是他自己的过错。
更令人吃惊的是安德森居然还有个女儿。“遗有一女,莱玛·安德森,现年二十二岁。”表现不太好啊,玛尔维娜。她是不是上村某家旅馆的勤杂工?还是某座普普通通的溪谷农庄雇来帮工的女孩?或者堕落于巴尔金街上的某家妓院?但莱玛这个名字……让他心烦意乱,因为听来似曾相识,却又若即若离,而且与他脑海中莱特镇贫民区的景象格格不入。它展现给他的是优雅、寂寥、绿意盎然……但他相当肯定,他在莱特镇从未遇见过叫这个名字的人。
唔,他想,反正这不关我的事。
埃勒里将第二个信封也丢进装杂物的抽屉里。
先睡一觉,明天再说,他这样告诉自己。
四月八日,星期六
第二天清早,埃勒里刚放下第二杯咖啡,便听到了门铃声。他打开门,发现门厅里站着个孩子。由于光线不足,他不得不眯起眼睛努力辨认。这小姑娘显然是穿着妈妈的外套溜了出来——她母亲肯定是个演员!——她正鼓足勇气和紧张的情绪作斗争。
“有事吗?”埃勒里送上一个鼓励的微笑。
“你是埃勒里·奎因?”
他眯着眼睛在她身后的阴影中搜寻起来。这是个成年女性的声音。
“刚才是你在说话?”他冷不丁问道。
“我叫莱玛·安德森。能和你谈谈吗?”
接下来几分钟埃勒里都在拼命保持镇定。他发现自己像个哲学家那样,被小说作者创造出的女主角吸引,但这样的女子绝不会降临到现实中。然而眼前这个血肉丰满的女孩,恍若从书中走下来一般。实际上,埃勒里很快就发现,莱玛·安德森果真是从书里走出来的。
她周身充盈着一种别具一格、令人难以置信的特点——连贯一致。
女人是由皮肤、头发、肌肉、汗腺等千百种物质融合而成;而眼前这个女孩却宛如一座雕像般和谐完满。她浑然一体,让他不由联想到塔纳格拉陶俑和秦始皇陵兵马俑,进而想到她是多么娇贵易碎。她进门的脚步轻盈无声,像鸟儿,像精灵。
而当充裕的光线沐遍周身时,她的脆弱便一扫而空。一颗玲珑剔透且最是丰熟的果实。一个散发着女性风情的孩子。童真与成熟的融合在她双眸中尤其鲜明,那眼神宁静清澈,与每个小女孩一样,不掺丝毫杂念,更不知罪恶为何物;然而细勘之下,那眼帘上却蒙有一层不属于孩童的薄纱。她令人耳目一新,心驰神往,却又不可亵玩。你可得悠着点儿。
连她的嗓音也不例外。那是一种悠扬轻快、不拘一格而又过耳难忘的天籁之声,是山中小溪在流淌,是林间精灵在歌唱。就是这样,埃勒里心想。她是隐身于树林之中的女神。然后埃勒里想起“莱玛”是谁了。莱玛是二十年前他读过的一本书中,委内瑞拉丛林里那名孩童般的少女,鸟儿般的少女。
而她就端坐在面前。
但他的祖父老纳弗洛哪儿去了?还有他的狗苏斯洛和戈罗索呢?
免不了会联想到他们,还有南美鳕苏木、蜂鸟、毛发光滑柔顺的猿猴。
“莱玛是你出生时的名字吗?”
“我一生下来就叫莱玛。”
是他父亲起的。小镇酒鬼起的。他从威廉·亨利·哈德森那里得到灵感,为女儿起名莱玛,而他也的确打造出了一个活生生的莱玛。
埃勒里顿时对汤姆·安德森另眼相看。也许达金局长和《记事报》还是搞错了。这样一个男人着实有可能立于小普鲁迪悬崖边缘,然后,像伊卡洛斯那样,展翅飞翔。
莱特镇没有人了解这个女孩,也许对整个小镇来说,她就是一个谜,是传说历经岁月洗礼后缔造出的结晶。小镇酒鬼必定将她珍藏起来,让他这件精致的心血之作远离俗世烟云。埃勒里不问也知道,莱玛·安德森的玩伴是鸟儿和小动物,而她的乐园正是被莱特镇割去一角的大自然——平原,山谷,溪流,树丛,还有更具野趣、几乎无人敢于涉险的森林。如果说她的肌肤光彩照人,如果说她的秀发柔美如波,如果说她的红唇柔润一如新鲜的树莓,那都是因为莱玛深得天地自然之恩泽,妆点滋养她的是阳光、清风和雨露。在这个美容院与化妆品铺天盖地的世界里,她是如此特立独行。
这姑娘身着一件最廉价的棉质睡衣;粗糙的黑色长袜;白色的鞋子像是纸糊的,一看就知道是店里积压的存货;那顶宽边女帽更加令人哭笑不得。她的全套装束简直就是某个偏远农村的“乡土裔店”;埃勒里完全不记得莱特镇里,即便是在下村,有哪家店出售这么古怪的奇装异服。她必定是步行前往莱特镇西边极穷困的区域费德莱迪,或是去了西南方向的农村西恩康纳斯,才搞来这么一套行头。那些地方的东西要便宜许多,而且相对也很少有人关注。她像一只小鸟,十分害羞,棕色的皮肤下那一抹苍白昭示着与纽约的邂逅都带给了她些什么。这多半是她首次涉足大都市。荒谬的是,埃勒里竟巴不得自己能变出一只小麻雀或是99lib?小田鼠来送给她……他还琢磨着怎样才能给她换一套不那么奇怪的衣服,再带她返回莱特镇。最后他决定还是将此难题托付给灵光乍现或是机缘巧合去解决。
“你来纽约找我,这一路上是怎么过来的,安德森小姐?”
她笑了——如鸟儿般清亮,令人猝不及防——“叫我莱玛吧!”
“好吧。可你为什么笑呢,莱玛?”
“以前从没人管我叫安德森小姐。”埃勒里又重复了第一个问题时,她说:“我的父亲,托马斯·哈代·安德森,常常提起你。”托马斯·哈代·安德森……
“汤姆·安德森?”埃勒里下意识地问。
“小镇酒鬼。”她坦然以对。这确定无疑的事实,正如地鼠的臭名昭著一样,自诞生之后就口口相传。她能迅速接受一切艰辛,他想;一只从不质疑父亲品行的小鹿。
“他都说我什么了,莱玛?”
“哦,说你是那种对追寻真相满怀热望的人。他告诉我,如果陷入困境,而他已不在人世的话,就来向你求助。现在我就有麻烦了。”
“所以你来找我了。”
“对。”
埃勒里站起身,拨弄着百叶窗。转过身来时,他说:“我听说他失踪了。”
“我想我父亲已经不在人世了。”她的直率令人颇不适应。她没有询问他的消息来源,也并未对他了解情况而感到吃惊。
“很显然,莱特镇警方也这么看。”
“是达金局长告诉我的。还有个报社的女人。我不喜欢她,不过我倒挺喜欢达金局长。”
“那你为什么认定你父亲已经去世了呢,莱玛?就因为他们这么告诉你吗?”
“他们没开口之前我就知道了。”她起身走到窗前。
“你说‘之前就知道’是什么意思?难道你知道什么别人不知道的事?”
“我就是知道。如果他还活着,一定会回到我身边,或者寄封信来。他死了。”她一直兴致勃勃地俯瞰着第八十七大街,似乎她父亲的死讯无足轻重。埃勒里又得调整一下思路,常规不适用于她。对纽约一条大街的好奇很可能只是件谨慎的外衣而已;他的注视令这只人行道上的小麻雀唧唧喳喳地惊飞到安全的电话线上去了,想必他的视线里或多或少神秘地折射出了他内心的热望。
“人们有时是会不辞而别的,莱玛,既不解释也不事先告诉你。因为——姑且这么说吧——他们遇到了麻烦。”
“也许他确实有麻烦,但如果他要离开,一定会告诉我。他死了。”
“小普鲁迪悬崖上那场打斗——”
“他是被推下去的,有人谋害了他。”
“何以见得?”
她有些焦虑,“我不知道,奎因先生。所以才来拜托你的呀。”她突然返身回到沙发上,双腿盘在身下,冲着他绽开笑容。两人的关系就此迈过了一个小坎。也许这只小麻雀确信这名人行道上的男子并无恶意。“我能把鞋脱掉吗?挺疼的。”
“请随意。”
她脱下鞋,扭动着脚趾。“我讨厌穿鞋,你呢?”
“我也受不了。”
“那你为什么不把它脱掉?”
“晤,我………觉得你说得很对!”埃勒里边说边踢掉鞋子。
“要是你不介意的浙,我想把这双长袜也脱掉,痒得很。嗯……”
她的双腿肤色如蜜,修长的美腿上却赫然有几道惹眼的挠痕,而且两只脚掌底都有一层疙疙瘩瘩的茧子,像是裹了塑料外壳,一点也不美丽。她注意到他的视线,不由双眉微蹙:“很丑对不对?可我真的受不了鞋子。”埃勒里仿佛看见她在林间飞舞的身姿,心里不由揣测她在那乡野居处穿的究竟是什么。“起初我打算和他那两个朋友谈谈,”莱玛接着说道,“但是——”
她一点过渡都没有,他想。你要么紧跟上她,要么就被甩在后头。
“尼可·雅卡尔?哈利·托伊费尔?”
“可我不喜欢他们。雅卡尔不是好人。托伊费尔则让我……”她停住了。
“让你怎么了,莱玛?”
“我不清楚……他们对爸爸没什么好处。直到不久以前,他们都还在对他产生不好的影响。”
“你是不是觉得雅卡尔,或者托伊费尔,或者他们俩,和你父亲出事有关?”
“哦,不,他们的确是他的朋友。但我不想和他们说话,我不喜欢他们。”
此刻对埃勒里而言,父亲失踪后不去咨询他仅有的密友,而原因仅仅是不喜欢他们,这倒真像是无懈可击的逻辑了。
他站起身,搜肠刮肚之下居然多了几分不安。莱玛投向他的目光中满含信赖。
“谈谈你父亲的情况吧,莱玛。他是土生土长的莱特镇人吗?从前靠什么谋生?”
“他出生在威斯康星州。他从不提起自己的家庭,我想他的父母一定非常严苛而无知,终日争吵不休,而他少年时就离家出走了。他热爱诗歌,去了东部,在哈佛大学念书。为了自力更生,课余时间都在做家庭教师。有位著名的哈佛教授告诉他,他最多只是个三流诗人,但有成为一流教师的潜质。他修完了教育方面的课程,毕业后在康海文的梅里马克大学找到一份讲授英国文学的工作……他中间的名字其实不是哈代,而是霍格。哈代是他进哈佛时给自己取的。”
埃勒里点点头。
“遇见我母亲时,他已经在梅里马克教了十八年书。当时她是那所学校的研究生,而他已经成为一名全职教授,而且是学校里最受欢迎的老师之一。当时他四十四岁,而我母亲正是我现在这个年龄。两人相爱了,而且彼此都是初恋。”
安德森作为一名年逾不惑的单身汉,生长在一个敌意重重的家庭,创作之路又屡遭挫折,便不得不将他对语言的一腔热情都升华为教授文学课程的动力;而婚后他的所有爱意也就悉数倾注到了妻子身上。
莱玛的母亲不仅美若天仙,诗歌方面的才能更加不可限量。“爸爸常说,妈妈随手写下的一张购物清单,其间蕴涵的诗韵,比他绞尽脑汁雕琢出的一首赞美诗都要丰富得多。”她来自中西部,是个暴发户家庭众多千金中的一位。她的双亲为她拟订了详细的社交计划,坚决反对她与一个“杵在新英格兰森林里”、收人微薄的大学教师结婚。但莱玛的母亲断然与家族决裂,嫁给了她的教授。
“他们住在梅里马克校园里,第二年我就出生了。爸爸用《翠谷香魂》女主角的名字给我起名为莱玛。我两岁时,他在康海文附近的山里盖了座小屋,我们全家都搬了过去,远离尘嚣。爸爸每天去学校讲课,妈妈操持家务,照看着我,有时学艾米丽·狄金森那样,在信封背面或购物袋上挥就几首小诗。而我就在树林里自在玩耍,周末则是全家一起去。我们常常一丝不挂,夜里就以云杉的树枝为床,裹着毯子,那感觉真是妙不可言。我想那时我们是世界上最幸福的家庭。我长到五岁时,爸爸就天天开车带我去学校,下午又把我带回来。我记得我从爸爸妈妈身上,还有森林里,学到很多很多,可是……后来,我差不多十岁的时候,妈妈突然染病,一夜之间就去世了。我不知道那是怎么回事——非常罕见的病状。头一天她还陪伴着我们,第二天就永远地去了。”
莱玛坐着一动不动。
“我永远不会忘记吊唁的人们离开以后,爸爸在妈妈墓前所说的话。自她死后,他一言不发,只是握着我的手。‘这是黑魔法,莱玛。它抹杀一切美好之物,从无公平可言。’那天晚上安顿我睡下之后,他去了康海文,很晚才回来,酩酊大醉。”
在莱玛的记忆中,步履蹒跚、大吼大叫、酒气熏天、夜里无休止的哭泣,以及极度多愁善感,便是那些日子里她父亲的代名词。安德森偶尔也会短暂戒酒,每当他脸色苍白、安安静静时,双手就抖个不停,他还常常将妻子的诗作朗诵给莱玛听。但这样的温情时刻日益减少,最终彻底绝迹。莱玛多半由父母的朋友、学校教员的妻子照料着;后来,如果安德森戒不掉酒瘾,或是不把孩子送去福利院的话,就要面临法律上的麻烦。但莱玛自有办法躲开政府官员:“我从各种地方逃走的次数肯定高达两位数,”她告诉埃勒里,“爸爸一直对我很好,就算他喝醉的时候也一样。没人能管住我,不久以后也没人愿意尝试了。”随后,由于课堂上发生的一系列悲惨事件,安德森教授终于被驱逐出梅里马克大学。
“然后我们就来到莱特镇。”莱玛说,“爸爸不知怎么谋到一个在莱特镇高中教英文的机会,我们栖身于上普尔林街韦特利太太的公寓里。白天都是韦特利太太在照看我,如今她也去世了。”
汤姆·安德森在高中的职位维持了八个月。有一次校长玛莎·E·库利叶逮到他上课时桌子里藏着一瓶威士忌,当场就把他开除了。
“五个星期后,我们因为付不起房租,被韦特利太太扫地出门。爸爸说:‘别怪她,莱玛。她也是个穷人,我们总不能白白占着她用来赚钱的房间吧。等我振作起来找份工作,咱们就会有地方安身了。’”
接着莱玛开始回忆大沼泽边那个窝棚。那是几名工程师勘探沼泽地期间搭建的,当时沼泽溢出的污物令居民们躁动不安,甚至惊动了莱特镇政府。窝棚不仅顶部漏水,就连四壁的墙纸也剥落殆尽。他们将棚子修到刚刚能挡风遮雨的程度。在那几年过渡时期里,莱玛用废弃的木材在棚子上新盖了一层,还在外墙上种满常春藤。“现在它可漂亮了,”莱玛笑道,“与其说是座小屋,倒不如说更像间花房。”“那沼泽地里的蚊子呢?”埃勒里问。“蚊子才不咬我呢。”莱玛说。
后来他们就在那儿定居下来。据莱玛所知,那是块无主的荒地,至少从没什么人来骚扰他们。早几年妇女救助会和城里的福利机构还屡屡试图将这孩子从父亲身边带走,但莱玛却一次次挣脱他们跑回家来。“他需要我。自我妈妈去世那天起我就知道。他需要一个爱他,并且不会因为他终日贪杯而再三责备他的人。他到家的时候,需要有人帮他脱下外套,或是在他醉得相当厉害的时候,托着他的脑袋,读书给他听,又或是安顿他上床睡好。我们的床、家具、炉子都是哪来的?我也不知道。爸爸有办法弄到一切生活必需品。再说我们要用的东西也不多。”终于,要给小姑娘安排个“适当的家庭”的尝试偃旗息鼓,没人再来纠缠安德森父女。“他们彻底把我给忘啦!”二人一贫如洗,汤姆·安德森间或打打零工赚点小钱,此外莱特镇邮局还会按月转来一笔寄给“托马斯·霍格·安德森”的现金,盖的是“威斯康星州,雷辛”的邮戳,但没写地址。“我估计是爸爸在那边的兄弟或姐妹寄来的,”莱玛满不在乎,“爸爸从没提起过,但我记得有一次,他笑着说,‘我已经被安德森家族放逐了,亲爱的。他们羞于和我这种贱民打交道,但施舍些许善款倒也颇能安抚他们浮华光鲜的灵魂。这都是为了你,宝贝。我绝不会碰这些钱,哪怕是一个子儿。’可他总是食言。父女俩发明了一套特别的程序:每个月她父亲步行去下村和广场,到邮局领回信封;莱玛煞有介事地将其打开,把钱藏到炉子上方架子上的一个饼干盒里,而这时父亲总会背过身去;后来汤姆·安德森——还有那笔钱——就会消失一两天。
“几年下来一贯如此。他总坚持让我把钱藏好,而我始终照办,只是为了哄他开心。有时他还叫我藏到其他地方去。”偶尔有急用时,莱玛会在汇款消失之前从盒子里拿出一两美元,但通常她不用花钱也能过得悠游自在。她在窝棚后面开了块小苗圃自己种点蔬菜,而她父亲能够很“艺术”地给这个小家弄来点面粉、水果,还有禽肉熏肉什么的。“你知道,”莱玛以洞悉一切的口吻说道,“人们喊他小镇乞丐的时候和喊他小镇酒鬼的时候一样多。他自己十分不平,‘我让他们自视甚高,’他常挂在嘴边,‘我供他们消遣取乐,倘若生在中世纪,没准还能捞个宫廷弄臣当当。这辈子我可从没乞讨过。’”
但他确实那么做了,而且她也知情。“都是为了我,”她对埃勒里说,“如果只是为了自己,他宁愿饿死。”埃勒里虽然嘴上不说,心里却暗自怀疑。汤姆·安德森那坚实的尊严底线早已随亡妻一同入土了;这副失魂落魄的躯壳轻易便臣服于他的心血来潮,在急于忘却过往的热望面前就更加不堪一击。
有时他会去沼泽北边的林子里捕猎野兔和其他小动物,但莱玛从不碰它们一个手指头。“它们都是我的朋友,”她笑着说,“我可不能把朋友吃进肚里去。”
莱玛终日流连于环抱莱特镇的小山和树林中。她采摘甘甜的野果;在溪水中梳洗沐浴;照顾受伤的鸟儿和动物们;躺在热乎乎的长草地上,而她父亲就盘着腿坐在一旁,手捧书本授业解惑。校方发现根本无法将莱玛·安德森禁锢在教室里,而据说多次旷课会被带去县里设在利姆斯科特的“少女管教之家”参加听证会。于是汤姆·安德森振作起来。他禁酒达四十八小时,又让莱玛将他的衣服好好打理了一遍,随后昂首进城去申请举行一次特殊的听证会。会上,他为自己辩护,证明他拥有教师资格,并保证他能够按照州政府拟订的课程计划独立教育女儿。经过一番混乱的辩论,委员会投票通过了这项特殊安排,但条件是莱玛必须每学期参加高中指定课程的考试,如果不及格,将受到委员会的处罚。
“我们让他们大丢面子,”莱玛咯咯笑得直不起腰,“爸爸从没让我少学任何东西,而我也次次都高分通过他们那些老掉牙的测验。”莱玛最好的成绩来自英语文学课,“他们不止辱骂他,还冷嘲热讽,说他根本不配做一个父亲。也许他们的话大部分都对,但爸爸从未忽视我的课业,而且因为我爱他,他又是个优秀的老师,所以我比绝大多数莱特镇的孩子学得都多。在文学方面,我甚至还能给那些教师们指点一二呢!我们可以说是一无所有——在莱特镇的人看来——他们说就算有那么点家当,也都被爸爸拿去典当或者变卖,换了钱买酒喝。但无论手头再怎么拮据,他也从没打过我们那些书的主意。奎因先生,如果你来莱特镇走一趟的话,我会请你光临这个图书馆开开眼界的。”
而如今汤姆·安德森失踪了。死了。莱玛深信不疑。
“我只想知道他究竟发生了什么,怎么发生的。”她垂下眼帘,“还有是谁干的。”埃勒里瞥见她的双手工工整整地交叠在一起,心里暗想她真是只驯良乖巧的小动物。
“莱玛,”他又坐到她对面,“几分钟前,提到你父亲的两个朋友时——尼可·雅卡尔和哈利·托伊费尔——你说他们‘直到不久以前’都在对他产生不好的影响。其中究竟是什么意思?他不再和雅卡尔还有托伊费尔见面了吗?不来往了?”
“他不再贪杯,和酒精绝交了。”
埃勒里看着她。
“你以为他办不到吧。他是不可能成功。可我知道他做到了。妈妈去世后这些年,他根本一次都没试过戒酒,就连为了我去参加听证会而不得不保持清醒的那两天里也不例外,只是那两天暂时不喝罢了。他也从不假装他戒过酒。可是大约一个月前,他突然毫无预兆地表示,自己已经受够小镇酒鬼这个绰号了。我非常吃惊,追问出了什么事,可他不肯告诉我,只说了句‘走着瞧吧’。
“以前他从没那样对我说话,我想正因为如此我才会相信他。起初我以为他只是有戒酒的愿望而已,但后来,一天天过去了,他踏着和普通人一样平稳的脚步回家,口中没有半点酒气,我就知道他是认真的。有时他两手哆嗦,夜里还辗转反侧,更不要说他还曾好几次发狂,疯了似的冲向沼泽地。还有一次他以为我睡着了,偷偷下床点起一支蜡烛,从地板上的一个小洞里掏出一瓶威士忌,将酒瓶立在桌上的蜡烛旁边,拔出瓶塞,坐下来用双手捧住瓶身,两眼凝望着它。烛光下我看见他脸上的筋脉突突直跳。他就那么干坐了整整一个小时,然后又把瓶塞摁回去,将酒瓶放回小洞里,理好地板,重新上床睡下。”
埃勒里不明白她为什么要编出这么个故事来。这绝不可能是真的。
鉴于汤姆·安德森是个拥有如此漫长酗酒史的酒鬼,这绝不可能。可他随即撞上了莱玛眼眸中那奇妙的两汪清泉,顿时对自己的疑虑也变得没有把握起来。
“也许坚持不了多久,”莱玛平静地说,“但至少持续了一个月,直至他去世那天晚上。”
“他还跟托伊费尔和雅卡尔见面吗?”
“对。不过他告诉我那只是他考验自己的方式。他说他还和那两人一起去路边酒馆。但当他们开怀畅饮时,他自己面前只摆个空酒杯而已。他还说自己挨了雅卡尔好一番嘲笑——他气不打一处来,但或许怒气反而对他有好处。”
“那么在你看来,一周前的今晚,和某人在小普鲁迪悬崖上争执时,他清醒得很?”
“我相信如此。”本不该如此坚定才对,但她毫无犹疑。而且,没来由地,埃勒里也一样。
“而且他也没告诉你突然戒酒的原因?”
“嗯。我知道他会在适当的时候说出来的,所以不想逼他。爸爸承受不了太多压力。”
埃勒里点了点头,思绪再度飘散开去。片刻后他拿定主意,心里却仍然忐忑不安,因为莱玛仍是一个他无法完全掌控的奥秘。但此案难度颇高,少不得来点即兴发挥。于是他问道:“莱玛,你有没有给我寄过一封信?”
这个问题相当荒谬。然而写匿名信的人往往也都是一只害羞的鸟儿。此刻这一击每每能收到奇效,激起一个眼神,一阵恐慌,或者倒吸一口凉气。
但莱玛只是摇了摇头而已。
埃勒里盯住她不放:“你认不认识上村一个叫做麦卡比的老人?”
“卢克·麦卡比?我听爸爸提过他。哈利·托伊费尔就为他干活。不过卢克·麦卡比已经死了,给上村一位叫多德的医生留下一大笔钱。塞巴斯蒂安·多德。”
“你父亲有没有对你谈起过麦卡比之死?”
“他只是把听来的东西转述给我,消息来源差不多都是托伊费尔。不过他说街头巷尾人人都在议论这件事,人人都激动不已。”
“你认识麦卡比吗?”埃勒里仍未罢休。
“不认识。你为什么老问麦卡比的事呀?”
“难道要我问你为什么一直在帮生病的云雀做扁桃体切除手术吗,莱玛?我和莱特镇总保持着这样那样的联系呢,”埃勒里一副大男子气概,“告诉我,你对约翰·斯宾塞·哈特了解多少?”
没发现眼神闪烁或是摇摆不定,她的确在努力回想。“哈特……他好像和卢克·麦卡比有点关系吧?我记得最近城里好像有个叫这名字的人死了。但我对莱特镇所知有限,”莱玛坦白说道,“我几乎从不进城,偶尔碰上的那么几个人也都是到树林里摘野果而迷路的小孩子,我得带他们回家。在莱特镇里,我认识的小狗比人还多,它们常常一群一群地聚在窝棚周围,一边挠痒一边摇着尾巴。”
“那你父亲认识约翰·斯宾塞·哈特吗?”
“哦,肯定不!>99lib?我想起来了,哈特先生不就是住在北山丘路一所大宅子里的那个有钱人吗?”
“你父亲有没有提到过约翰·斯宾塞·哈特?”
“我不记得他说过……”
“你父亲认识多德医生吗,莱玛?”
“多德医生?我不知道。”此刻她露出困窘之色,精致的两只小手扭动着,“你肯定觉得我太蠢了。可我对莱特镇发生的事从来不感兴趣,也从来不过问爸爸都认识谁、做些什么、去了哪里。倒不是因为我完全不想知道,而是爸爸不喜欢被盯得太紧。如果他想告诉我什么事,我就静静地听。如果他需要我帮忙,我就伸出援手。除此之外我就不管了。人人都在教训他,唯一正眼看他、把他当人?99lib.待、真正尊重他的就是我。即便在莱特镇,他也算得上是个困顿至极的人……我真的不知道,奎因先生。”
“我听说多德医生在下村做了很多善事,所以我以为……”
“但我们从没生过病。我是说,以前从来没有。”
“连你父亲也没生病过?”
“他的某些生活习惯相当古怪,比如说他认为去找医生是软弱无能的表现,所以会竭力抗拒任何能使其他人卧床不起的东西。”
“莱玛,你可真是全世界最令人失望的委托人。没法再继续啦。”
“真对不起——”
“我估计你会告诉我你父亲在这个世.t>上没有哪怕一个敌人。”
“的确。”
“至少也该有那么一个吧!”
“不……爸爸对人们很有吸引力。就连把他逐出莱特镇高中的库利叶太太也不例外——开除爸爸那天,她哭了。还有那个开着大喇叭巡逻车的警察克里斯·道夫曼——去年他因为酒后斗殴打断了一名女招待的鼻子而被开除——就连他也总是把爸爸送回家来,而不是就这样把他撞翻在地;他曾对我说过:‘你爸爸真是可惜啊,多棒的一个老家伙。’没人会为了伤害爸爸而去伤害爸爸的。”
“什么意思?”埃勒里盯着她。
“有的人杀死一只瓢虫并不是因为它有害,而是因为它碰巧挡了道。并非私人恩怨,而是图个方便。”
埃勒里依然瞪着她不放。
“如果没什么可继续的了……”莱玛离开沙发,这次的动作特别慢,“你不会接这案子。”
“莱玛,你身上有多少钱?”
她霎时双颊飞红:“我真蠢。当然,还得付你的钱。奎因先生,对不起,我——”
“不是付不付钱的问题。我是问你究竟有多少钱。”
她望着他,然后突兀地——她的一举一动都这样——打开她那个仿皮手袋,递给他。
手袋里有一条手帕,一张火车票,一盒野果,还有几个硬币,差不多五十美分。
“买了到纽约的往返车票,再付了从中央车站到这儿的车费之后,就剩这些了。上次从雷辛寄来的钱爸爸还没动,否则我就来不了啦。”
“真惨。”埃勒里闷闷不乐。
“真惨?”
“这搅乱了我的计划。”
“计划?我不明白——”
“我希望咱们回到莱特镇的时候,你有一副大城市的派头。”
“原来你要和我一起回去呀!”小鸟又亮出银铃般的歌喉。
“什么?哦,当然啦。”埃勒里说,“我的意思是,起码得让你看上去……衣着考究,这很重要,莱玛。要最新款式的。纽约现在时髦的东西,说来好像是……”
“你想让我买一堆各式各样的衣服。”当她低头看看自己,又抬头看看他时,埃勒里脸红了。“我也知道这一身惨不忍睹,”她显得异常无助,“但更好的我买不起,我连个衣柜也没有。”
“那就麻烦咯。”埃勒里眉头深锁,随即又开朗起来,“瞧,我想不出为什么要因为缺那么几个钱,就得让咱们的计划面临失败的危险。所以我要借给你两百块,莱玛。”
“美元?”
“啊,当然。”
“可我根本还不起。”她不禁震惊于他的天真。
“肯定还得起。你该不会打算一直在那个蚊虫纷飞的花圃里住下去吧?”
她大吃一 60ca." >惊:“我还能住到哪儿去?”
“我也不知道。可你应该找份工作什么的——”
“为什么?”
“为什么?因为……因为你欠我两百美元!”他抓住她的胳膊,惊讶地发现她的手臂柔韧而有力,宛如海鸥的翅膀,“咱们也聊够了,这就出去给你买外套、衬衫、帽子、内衣、长袜、鞋子,再做个发型,修修手指甲,修修脚趾甲……”
这是此时此刻他的最佳选择了。
四月八日-九日,周末
周术结束时,两人的关系又拉近了不少,打破拘束的第一关是他们的购物之旅。埃勒里将莱玛带到第五大道上的拉岑商场,在那儿可以买到从小发夹到貂皮大衣的全副行头,而且那里的售货员早就对各种奇人异事司空见惯。整个下午他都在冥思苦想,琢磨着更衣室里能变出什么样的魔术来。四点三十分时,他终于看见了,继而便惊呆了。
随后是到五楼和弗朗索瓦没完没了的闲侃,直到莱玛现身,身边跟着一个法国人,哭叫着既然没人能给一朵百合锦上添花,那么这般美妙的可人儿又如何能再增色几分呢,先生?——只是她的头发,先生,还有那双脚,先生!埃勒里气呼呼地答道,那头发,先生,还有那双脚,先生,也都是出自上帝之手嘛!而弗朗索瓦反驳说既然如此,那先生您又何必将这位小姐带到我的美容院来呢?此时穿着新衣服的莱玛一屁股坐下,用刚修剪过指甲的手指把化过妆的眼圈擦得花花绿绿,弗朗索瓦和埃勒里惊愕之余都哑口无言。然后一位慈祥的售货员将两人都轰到一边去了。埃勒里再次见到莱玛时,她不仅镇定自若,而且完美无瑕;带着纽约式的微笑说道:“我还符合您的期望吗,国王陛下?”埃勒里的羞惭之意顿时化为滔滔不绝的赞美,并发现自己突然对她万分崇敬了。
然后他带她去他所能想到的最豪华的地方饱餐了一顿。
他再也不把她看成一个孩子。恰恰相反,邻桌那个长相酷似著名影星范·约翰逊的家伙对莱玛目不转睛时,埃勒里还禁不住对其怒目而视。回到八十七街后,奎因探长的眼中也难掩艳羡之色。当奎因探长这个向来尊奉卧室不容侵犯原则的英格兰式老男人都主动表示愿意将自己的床腾出来给莱玛时,埃勒里这才感到不妙,连忙将她领到第六十大街一家女子饭店下榻。因此,他只能在一名年长的女接待员的严厉监视下与她互道晚安了。
返回八十七街时,他领口下已微微出了些汗。
他发现父亲正等着他。
“回来得这么快?”奎因探长问道。
“明知故问,”埃勒里冷冷回应,“要不您以为我在干吗?”
“那女孩真特别。”奎因探长有点心不在焉,“你说她来自莱特镇?”
“嗯。”
“而你明天要陪她一起回去?”
“不错!”
“知道啦。”奎因探长睡觉去了。
一整夜埃勒里都在为她心烦意乱。
第二天在火车上,眼窝凹陷的埃勒里绞尽脑汁分析原因。和衣服无关,这一身行头无非是将她凸显了而已。可她究竟是什么呢?他觉得自己感受到她的手指从他的手指上滑落。片刻后,他又悒悒不乐地再度扪心自问。她不是一个……后面可以接的词很多很多,可当你将那些完全排除之后,仍有某些谜团挠得人不得安宁。最后他断定,她的秘密就藏在那女孩与女人各占一半的特性之中。她两者都不是,却又二者兼得。她握住他的手时,是个孩子;突然放开时,却又俨然是个女人。而实际上很可能——他畏缩了——那全然是令人难以置信的天真无邪,一种独一无二的天真无邪。她全无接触这个世界的经验——对于书籍的世界,当然有,对于大自然的世界,更毋庸置疑,但对于人际交往的世界,是零。她就像在森林里成长的野生动物一样。有些事情,托马斯·哈代·安德森并不曾预料到。如此这般的一个女孩于人于己都拥有强大的杀伤力。她的一举一动都难以预测,她的一颦一笑仿佛都来自另一片天空。无论与父母、朋友、亲戚、师长,还是与恋人、恶霸、陌生人、卫道士——但凡生活在陆地上免不了的一切人际关系,但凡在成长中必经的一切伤痕与爱抚,在她长大成人的那些年里,都被隔绝在她之外。莱玛是一片未知的领域,无人能够洞悉,尤其是她自己。留存在你记忆中的,只有她如何被抚养长大,她是如何的清新稚嫩、孤单无依。
忽然间,埃勒里发现了可能存在的危险——没准儿她会像一只失去母亲的小母鹿那样黏上自己。这已经有些苗头了。她不再称呼他奎因先生,而代之以“埃勒里”或“亲爱的”;她好几十次把自己的小手寄放在他的掌心里;她从来不问问题;她似乎对回到莱特镇后他将如何处置她漠不关心;总之,她完全将自己置于他的掌控之下。在餐车吃过午饭后,她踢掉那双硌脚的鞋子,躺在他们包厢里的长椅上,脑袋枕着埃勒里的腿,像只温顺的小狗般蛰伏了好一会儿,随后愉悦地舒了口气,沉入梦乡,仿佛她就是莫格利,而他就是安稳可靠的树枝。
麻烦在于——不折不扣的麻烦——他不是树枝。而且他怀疑有哪个和自己处境相同的正常人会把自己看做一根树枝。埃勒里发觉自己已经下定决心,要把她嫁给一名配得上她的年轻诗人——没准儿他自己就可以当个诗人——越快越好。可千万不能让她随随便便跑来跑去呀。
莱玛醒来时打了个哈欠,伸了伸懒腰,扭扭身体,但没坐起来。
“嗨,亲爱的。”睡意仍滞留于她的嗓音和笑靥中。埃勒里发觉她的手又伸进了自己的掌心里。
“睡得不错吧?”埃勒里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像一位慈父。
“像空气一般轻,是由清纯的饮食和雾霭散发而成。”莱玛笑道。
“什么?”
“你没读过 href='135/im'>《失乐园》吗?你真有趣,埃勒里。”
“很滑稽吗?还是很怪异?”
她又笑了,脑袋往后一仰:“是我的错!哦,我太喜欢你啦。”
“我也喜欢你,莱玛。”她的新裙子下摆缩到了膝盖上方,埃勒里不由自主地伸手把裙摆放下来。
她好奇地注视着他:“你为什么这么做呢?”
“我为什么要这么做?”
“因为我的腿很丑?”
“因为它们美极了。”
“那干吗还要盖住?”
“听我说,莱玛。”埃勒里生气了。
“我就是不明白嘛。我在斯洛克姆湖和格罗夫松树林旁的湖畔都看到女孩们穿着泳衣,几乎是赤裸着身体走来走去。可是她们穿好外衣之后,虽然腿还是那双腿,却都要把裙摆放下来。”
“对,说得好。非常正确。任何事都得受时间和场合制约,莱玛。”
“可咱们是单独在一起呀,埃勒里。你不想看我的腿吗?”
“不。我是说想,特别想。所以按照规矩,你就不能让我看。”
“规矩?”
“你从没去过教堂?”
“没。”
“你该去。你该去的,莱玛。”
“可我不介意把腿让你看呀,埃勒里。”
“没准儿我介意呢!”
她抽回手去:“你想看我的腿,心里又很介意?你到底是怎么啦?”
“随便哪个男人想观赏你的美腿,你都会答应吗?”
“不……”
“唔,就这么回事。”
“我的意思是,这得看那个男人是谁,为什么他要看我的腿。这该用哪些规矩呢?”
“什么?哦!社会的、道德的、礼节上的,呃……数不胜数。”埃勒里绝望地说,“难道除了英语文学,你父亲什么也没教过你?”
“他教给我一切。”
“好吧,看来他漏了一两件事——”
“你指的是性?”
“瞧瞧,莱玛!再过两周乡间就会美不胜收——”
看样子,与莱玛·安德森之父的谜团相比,要解决她本人的问题更是困难重重。
二人抵达莱特镇时已是黄昏。老盖比·沃伦在站长办公室门,一面晃荡着嘴里的一颗牙,一面朝列车员挥手。那两个穿着牛仔裤、坐在手推车上晃着脚丫的男孩,也许正是一九四O年某个夏日,埃勒里搭乘同一列火车初次踏上莱特镇车站的月台时所看到的那两个小家伙。
一切都未曾改变。唔,几乎没有变化。“菲尔餐厅”的镀金字样已不如从前耀眼,遮阳篷也褪色许多;原本是铁匠铺的那间车库门上面换了个新的霓虹灯招牌;车站旁几条小道上遍布的小屋中,凭空拔起一座素不相识的三层楼的无名旅馆;车站外围的碎石路和遍地的马粪都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石砖铺就的平坦路面。但下村上空那饼干桶状的天空仍一如往昔;驶离车站月台的公交车那胖胖的屁股上依然戴着“莱特镇公交总公司”的标志;下惠斯林街也依然蜿蜒向西,随即扭头向北,在抵达体面的上村时更名为上惠斯林街。还有来自城西的下达德街与华盛顿街,来自城东的下苹果路、菠萝路和辛格尔街—一它们紧紧挤到一处,聚拢在这个自治市最东南角的火车站面前。
这一切看上去都不赖,而且就连下村的空气也清新宜人,仿佛刚刚洗漱完毕,正悠然地挂在阳光下随风晾干。
“你喜欢莱特镇。”埃勒里将莱玛塞进埃德·霍奇基斯的出租车时,她惊讶地说。
“喜欢极了,莱玛。”
莱玛先是看看他,又看看窗外的莱特镇,双目间微微一拧。
“去哪儿?”埃德问道。
“你不记得我了,对不对?”埃勒里微笑着反问。
埃德·霍奇基斯挠挠鼻子。他发福了不少,已经长出了双下巴。“几年前你坐过我的车!嗨!”
“你还记得哟。”
“格林。不对……奎因!天哪,奎因先生!”
“你好,埃德。”
“嗨!”他们相互捶着胳膊,“又来造访这旧垃圾场啦?这次是谁的坏消息把你吹来的?”埃德发动引擎,“要不然就是度蜜月来了?”
“他说的是我吗?”莱玛小声嘀咕。
埃德瞅瞅莱玛,又瞅瞅埃勒里,促狭地挤了挤眼。
“去厄珀姆饭店。”埃勒里说。他俩绝不可能入住同一家饭店,在莱特镇这就是行不通。当埃德·霍奇基斯的出租车拐进华盛顿街时,埃勒里握着莱玛的手,在她耳边说道:“瞧他那个眼色。这是莱特镇的招牌式淘气。”
“他以为我们结婚了!”莱玛窃笑不已,腰都直不起来。
“我挺怀疑的。我准备住在霍利斯饭店——”
“可你告诉他去厄珀姆饭店。”
“那是你将要住的地方。”
“我?住进一家莱特镇的饭店?”
“这会儿就别再惦记你那个蚊子乐园了。他们会好好招待你的——你孤身一人,又拎着个体面的皮箱。”
“这是你计划的一部分吗?”
“拿上这些钱。”
她瞪着他塞进她手里的钞票。“可我已经欠了你那么多。”
“按我的计划办。”埃勒里不容分说。其 5b9e." >实除了让她穿好、住好、吃好,以及保护好她的安全之外,他也不清楚自己的计划是什么。“正事留到以后再说。呃,莱玛,你以前进过饭店吗?”
“没有。”
又一个大麻烦。
“但我知道该千什么,”莱玛干巴巴地说下去,“如果你是在担心这个的话。你好像把我当成了没开化的野人。”
“听起来确有这种感觉,对不对?”埃勒里有气无力,“我猜你是从书里学来的吧,书里到处都会提到旅馆。”
“也没什么难度啊,在一张卡片上签个名,塞给服务生一枚二十五美分的硬币当小费。”
“还要锁好房门!”
“是,埃勒里。”这次她的话听起来一点也不像个孩子。
他让她在厄珀姆饭店下车,一边小心翼翼地告诫自己别让其他人注意到他带她进去,一边又为自己这种卑鄙的谨小慎微而连连自责。
然后他让埃德带他穿过广场去霍利斯饭店。
埃德有点摸不着头脑。
他们在霍利斯金色花园吃晚饭。这顿饭吃得不太香,因为莱玛莫名其妙地板着脸,对金色花园的豪华装饰也无动于衷,要知道那些花花绿绿的气球和金光闪闪的桌布堪称莱特镇的骄傲。就连弗洛伊德·莱克明领着霍利斯乐团奉上的佐餐轻音乐她也不为所动。但这或许要归咎于埃勒里一时头脑发热,邀请她共舞一曲。“我能分清刀和叉,让你傻眼了吧。”莱玛甜甜地说,“我是个野蛮人,记得么?”然后她说有点累,问埃勒里方不方便送她回厄珀姆饭店。于是埃勒里将她带回厄珀姆太太那间自革命年代传承下来的朴素旅店。在那殖民时代风格的立柱之间的台阶上,两人触了触指尖,互道晚安。他暗自琢磨,会不会自己一离开,她马上就甩掉那双纽约的鞋子,蹦过下村,溜回沼泽旁的窝棚里去。
埃勒里缓步走回广场时,情绪极为消沉。当然,周日夜灯下的莱特镇并未展现出它最美的容颜。大多数商店都关着门。除了位于广场和上惠斯林街之间的下大街,大多数街巷都空空落落,而就连广场上也清清冷冷,因为人们都簇拥到寻乐园去了。金色花园饭店也是门可罗雀,厄珀姆饭店殖民时期建筑风格的露台可能被老太太们占去了一半。但他知道,上层社会的名流贵妇们想必都在造访他人坐落于北山丘路、山毛榉林掩映中的双子山,还有斯凯托普路上的宅邸;这是周日之夜的传统惯例。如果说还有哪个地方残余些许活力的话,那便是在下村与莱特镇铁路接驳站之间延亘三英里长的十六号公路,?99lib?
酒吧云集之地。
但令他沮丧的并不是莱特镇。
是他自己。
他似乎什么也掌控不了。
麦卡比—哈特—多德这锅大杂烩完全看不出端倪,又或者是他过于迟钝?完全不知道该从何着手……
而莱玛说不定也与此有关。
埃勒里发现自己正呆呆地站在州大道的地方法院外。此刻大约是十点钟,一切都沉浸在浓浓夜色里。老榆树的枝条在头顶轻颤,时而有汽车前灯的光芒唐突地从州大道与上惠斯林街交会的路口那边射来,扰人清梦。在北方国家电话公司对面,莱特镇照明电力公司坟墓一般的贸易大厅,还有卡内基图书馆的建筑群,朦胧得几乎已经不存在了。纪念公园茫然地张开嘴打着哈欠,入口处那座阵亡将士纪念碑上刻的名字已风化剥落,模糊难辨。更远处,在旗杆顶部的“长明灯”的照射下,镇公所大腿上铺展开的大理石围裙反射着明净的光辉。埃勒里情不自禁想要搅扰这黑暗的公园,在“美国神话”露天音乐台近旁的一张长椅上坐下来,与苏泽那振奋人心的灵魂促膝长谈。他还真的举步走向公园入口,但随即注意到了公园与地方法院之间那条车道上的绿灯,便收住脚步。
莱特镇警局总部。
达金局长。
他信步入内。一名个头不高、头顶微秃的警察坐在桌后,脑袋耷拉到胸前。
门推开时,达金局长正握着转椅的扶手。
“我绝对不是来报案的。”埃勒里说,“没敲门就进真不好意思,但我不想惊扰戈宾巡官。”
“奎因先生!”
“之前我告诉自己,”埃勒里愉快地说,“莱特镇的犯罪状况足以令你错过周日晚上教堂的唱诗班活动,看来所料不差。你还好吗,达金?”
“哦,你这小娃娃,”达金使劲握着埃勒里的手,“在莱特镇干什么?”
“我也不知道。”达金老了。这个瘦削的北方佬也有点发福,脸上已看不出几条经脉。
“不管怎样,见到你真开心。坐,坐!刚到?”
“才来了几小时。”
“准备待多久?”
“这个嘛,”埃勒里答道,“就取决于你能透露多少和小普鲁迪悬崖有关的情报了。”
达金那毫无光彩的双目一眯,眼角堆起一堆皱褶,“安德森家那姑娘?”
“她去纽约找我,我就和她一起回来了。”
“所以你决意要查出安德森究竟出了什么事。”
“你能替我省去这点麻烦么?”
达金笑了,“我看起来有那么知足常乐吗?”
“很困难?”
“比在星期天进行一场布道还难。”
“你相当有把握安德森是死于谋杀啊。”
达金局长旋过椅子,凝视着饮水冷却机上方J·埃德加·胡佛的照片。“我枯坐在这里,夜复一夜地思索这个案子。简直快变成我和安德森之间的私人恩怨了。还能怎样?一个老酒鬼……他早晚都有这么一天,死法非此即彼——也许某天夜里在维克·卡拉地夜总会被人捅上一刀;或者步一九二六年马特·梅森的后尘,因为烂醉如泥无法游泳而溺死在柳树河里……反正都一样。”
“你怎么知道安德森是被谋杀的?”
“他的外套被生生撕成了五六片,两个扣子也被扯掉了。帽子被踩扁。还有些血迹。”达金转过身来,“我推演的情况是这样的:安德森如约与某人会面,对方突然动手,他奋起还击,但败下阵来。我无法查到星期六晚上十一点之后他的行踪——也就是他的外套和帽子出现在小普鲁迪悬崖上的前一晚。最后一次有人见到他时,他正走在下村的议会街上,一个人。”
“清醒着么?”
“像个浸礼会执事一样昂首阔步。他往东走出下村郊外,那里也正是沼泽地的外缘。但据她女儿透露,安德森当晚没有回家。我推断那个星期六晚上十一点他是去小普鲁迪悬崖上赴约。在议会街上看见他的人是加里森·杰克逊——亚伯·L·杰克逊的弟弟。加里森说安德森当时的样子似乎是准备前往某个地方赴约。我猜测他死于午夜时分。
“奎因先生,此案最令人恼火的地方在于,”局长缓缓说道,“根本找不到切入点。没有人从安德森之死中受益。他没有敌人,没惹上任何麻烦,完全无害又待人友善。人人都喜欢他。而他也绝不可能是被误杀:那天晚上月上中天,是这个月里光线最充足的一个夜晚。疯子干的,还是吸毒的家伙干的?我们查了又查,但都是白费工夫。这不是一起事故,和瘾君子也没关系,也绝对不是错杀。汤姆·安德森是被一个清清楚楚知道自己所作所为的人推向死神的。但究竟是谁?动机是什么?”
“并非私人恩怨,而是图个方便。”
“你说什么,奎因先生?”
“只是想到了瓢虫,”埃勒里回答,“我想你应该没有忽略安德森的密友吧?”
“谁?”
“哈利·托伊费尔。尼可·雅卡尔。”
“最早询问的就是他们。如果凶手就在其中,那他事后的掩饰功夫可真是出色。”
“他俩都不知道和安德森见面的人是谁?”
“两人都说不知道。”达金转身盯着窗外的州大道,“不管怎么说,他们俩都微不足道。而我骨子里有种感觉,这是起大案。”
“安德森没向雅卡尔和托伊费尔暗示过他生活中出现了什么非同一般的变化吗?”埃勒里仍不放弃。
“没有,不过是有件事不太寻常。你知道安德森发誓戒洒了吧。”
“莱玛告诉过我。”
“我私下里觉得其中必有古怪。”局长冲着州大道低声自语。
“如果这是真的,那可是需要极其严格的自律啊。”
达金转回身子,淡淡一笑,他是个禁酒主义者。
“你说这是件‘大案子’是什么意思,达金?有多大?多重要?后果多严重?牵涉到知名人士?”
“也许吧。”
“举个例子。”
“我办不到。”达金气冲冲起身,“瞧,我是个老废物啦。半截人士的人,心气早就不能与年轻人同日而语了。来根雪茄?”
埃勒里叼起雪茄,接下来半小时两人聊了好些逸闻趣事。镇长卡特·布拉德福德在州首府为争取地方建设经费奔走呼告。“记住我的话,那小伙子早晚将入主白宫。”检察官查兰斯基,那头来自下村的蠢驴,在一起挪用公款丑闻案的公审中大获全胜,民间传闻他明年将在国会议员选举中一试身手。税率上调了四厘,惹得怨声载道。伊莱·马丁法官的妻子克拉丽丝去世后,他自己去年冬天也轻度中风,现在虽已痊愈,但已从审判席上退休,赋闲在家栽培紫菀花,分送给登门的访客,这令莱特镇花店的安迪·比罗尼巴提恩很是受伤。沃尔弗特·范霍恩勾搭上了沃特金斯家众千金中老爱傻笑的那个。两个人在他那间位于上马赫加尼斯路、法利赛湖畔的消夏小屋幽会时被逮了个正若,接着沃尔弗特便被杰斯·沃特金斯用赶马车的皮鞭结结实实抽了一顿,到头来自己还拒绝起诉——“就让杰斯占点便宜得了。”朱莉,埃斯图里奥皈依宗教,承蒙福音书的启示之感召,离开莱特镇云游去了。“忙碌的蜜蜂”连锁商店正酝酿在斯洛克姆街(华盛顿街和上惠斯林街之间)上开设一家加利福尼亚式的超级市场,紧挨着布鲁菲尔德大厦,这令街对面的血腥洛根(洛根市场的老板)着急得几乎啃光了指甲。
四百七十八号公路上的约金养猪场里,有只大母猪生下了一只长了五条腿的猪崽。塞巴斯蒂安·多德医生从老卢克·麦卡比的遗嘱中获赠了约四百万美元,遂计划给莱特镇医院捐赠一座新的分部。
“哦,对了,”埃勒里说,“这位多德医生我也略有耳闻。据说这位先生被奉为小镇圣人。”
“名副其实,”达金说,“老天终于开眼眷顾他了。”
“事业不顺?”
“真见鬼,不算。就接纳病人的数目而言,他算是城里最成功的医生。只不过,”达金轻笑一声,“他的病人们财力微薄,医生也就依旧蜗居在他出生的那所房子——坐落在莱特街和阿尔贡琴街交会处的三层大宅,中看不中用。老屋的历史可以追溯到内战时期。那房子真是太大了,三楼空着的卧室从没住过人。医生是个单身汉,至今未婚。”
“那他要这么大一所宅子做什么?”
“谁会买那房子呢?而且他总得有地方住嘛。再说他家里也还有几号人。医生的管家和厨子雷吉娜·福勒——福勒太太是老约翰·F·莱特的远房侄女,他中间的名字就是福勒。他去世了你知道吧?——还有女仆艾西·平加恩,以及汤姆·温希普的儿子肯尼思,现在又多了老哈利·托伊费尔。”
“汤姆·温希普。该不会就是那个一九四一年在海特一案中为检方作证的托马斯·温希普吧?莱特镇国家银行的首席出纳?”
“没错,就是他。晤,汤姆六年前去世,遗产不多,因为他的妻子是个残疾人,所以几乎每分钱都花在医院、疗养院和大城市的知名医学专家身上了,可收效甚微——他们的独子肯尼从海外归来的时候,发现他的母亲已经已不在人世。唔,肯尼当时曾一度精神崩溃。你刚才说到谁来着——”
“塞巴斯蒂安·多德医生。”
“对对。多德医生伸出援手,鼓励肯尼重新振作,将他送回大学修完因战争而中断的医学课程。现在肯尼是医生的助手和学徒。医生和我说过,他干得相当不错。医生深以这小伙子为荣,断言他将来必成大器。真心行善不求回报,这是多德医生的座右铭。”
“我得见见这位完美的楷模,”埃勒里嘀咕着,“非见不可。不瞒你说,如果明天我能匀出半小时的话,就溜达过去登门拜会他。现在哈利·托伊费尔也在替他工作,还住在那儿。身边有多德这样的人,真是天赐恩典啊。对了,达金,我听说老卢克·麦卡比那笔巨额财产震惊了整个莱特镇。”
“简直把全城翻了个底朝天。”
“而麦卡比的合伙人——他叫什么来着?——哈特,约翰·斯宾塞·哈特,莱特镇染坊。哈特一枪打爆自己的脑袋,想必一定也轰动一时吧。”
“你刚才说到莱特镇多久了,奎因先生?”达金局长冷不丁问道。
埃勒里笑了:“哈特亲手结果自己,而麦卡比蒙主感召而去,估计你对这结论还挺满意咯?”
bbr>“什么?”
“我知道哈特之死已经调查过了,有谁质疑过麦卡比的死亡吗?”
达金端坐不动:“我可不知道这里面有什么猫腻。没人怀疑过。为什么说这些?”
“只是好奇而已。”
“卢克·麦卡比享年七十四岁。”局长缓缓说道,“他的心脏病史差不多长达二十年。一次威洛比医生告诉我,如果不是多德医生照料得当的话,麦卡比或许多年前就没命了。老卢克心知肚明,这就是他把所有财产留给医生的原因。好人有好报嘛。好奇的只有你一个,奎因先生。我记得之前咱们讨论的是安德森的案子吧,对不对?”埃勒里一言不发。达金脸上立刻露出急迫的神色:“你手上有我不知道的东西!”
“我什么也不清楚,达金。”埃勒里站起身,“但硬币总有两面。就拿安德森一案来说吧,你深信安德森已死,但找不到他的尸体,达金。而以我的思维习惯,却往往要翻出硬币的另一面看一看。”达金紧抓着桌沿。“至于麦卡比和哈特,他们的死因也许正如表象所示,但也许未必。也许他们之死和汤姆·安德森的失踪全然无关,但也许其中藏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也许我疯了!”
“要学会逆向思维,达金。将硬币立起来,那么两边的模样就都能一窥究竟了。”埃勒里笑着握了握达金松弛的手掌。
门关上时,达金依然紧盯着他。
当然了,穿过广场走回霍利斯饭店时,埃勒里同情地想,可怜的达金可没有一个名叫无名氏、乐于助人的热心朋友。
四月十日,星期一
大清早莱玛的态度令人既恼火又生疑,显然一夜之间她的生活产生了微妙的变化。又或者是星期一早晨厄珀姆饭店简单朴素的格调,加上肥皂水与地板蜡的气味,令她局促不安。她对未来不再抱有信心,明天变成了一个问号;甚至连今天都是。她准备在厄珀姆太太那里住多久?他难道没意识到她欠他的钱要好几年才能还清吗?她什么时候才能回沼泽地去?昨晚那个红头发服务员说如果她在等什么人的话,他很乐意行个方便将侧门的锁打开,那又是什么意思呢?昨晚埃勒里离开她之后都去了哪里?(那么打电话到霍利斯饭店又没留下口信的就是莱玛了。)他发现什么情况没有?他见到什么人没有?这些鞋子挤得她双脚肿胀,她能不能把这身衣服脱掉?他的计划究竟是什么?他们进展到什么程度了?今天早上他们要去哪里?
“先回答最后一个问题,”埃勒里叹气,“去吃早饭。我没喝咖啡之前不想谈话。”
在前往萨莉小姐茶室的路上,他的脑子转个不停。昨晚他的睡眠糟透了,倒也不能完全归咎于布鲁克斯经理那硕大无比的床垫。当他好不容易睡着时,最后在意识里渐渐隐去的并非安德森,而是安德森的女儿。总不能让他无限期地不断掏出二十美元的钞票吧,莱玛的未来如何安置,这问题迟早都得解决。
幸运的是萨莉小姐的茶室这时没什么客人。二人坐下之后,埃勒里说:“莱玛,如果你面临生计问题,准备如何应对呢?”
“不知道。”莱玛冷冷答道。
“晤,你能做什么工怍呢?我是说,除了养鸟之外?”
“那就没了。”
“我猜你应该不会用打字机之类的东西吧?”
“说对咯。”
“如果做最坏的打算,你没准可以去当个售货员……”
“一整天都在通风不良的店铺里关禁闭?让我死了算了。”
“保姆怎么样?城里肯定有不少有钱人家的父母需要人照看小孩——”
“憋死了。”
“可你总得找点事做嘛!”
“哦,你的钱啊。我也很着急呢。不过我总会想办法还给你的。”
埃勒里点了早餐。
啜饮咖啡的时候,莱玛的那些问题又扑面而来。埃勒里闷闷不乐听了半天,最后说:“你瞧,莱玛,我只有一个计划,现在你可能也清楚了。”
“其他的事都无关紧要。”
“我有理由相信,你父亲遭遇不测,与大约两个月前莱特镇发生的一系列事件有关。卢克·麦卡比之死。他和约翰·斯宾塞·哈特的秘密合伙关系。麦卡比赠给塞巴斯蒂安·多德的遗产。”莱玛紧紧捏住一片变凉的面包,脸色微微发白。“我想,你父亲在这幅图画中处于什么位置至关重要。如果能答出这个问题,那么或许小普鲁迪悬崖上的一幕也就真相大白了。”
“昨晚我见到了达金局长,”埃勒里继续说,“他完全想不出你父亲的遭遇和其他事件有何相干。所以达金是指望不上了,我们只能靠自己。
“我能想到的切人点只有一个。照顾麦卡比多年、并签署了他的死亡证明书的人,是塞巴斯蒂安·多德医生。麦卡比来路正当的财产的遗赠对象,也是塞巴斯蒂安·多德医生。通过麦卡比的遗嘱摇身变为约翰·斯宾塞·哈特的商业伙伴的人,又是塞巴斯蒂安·多德医生。突然介入哈特—麦卡比的染坊业务而导致哈特自杀的人,还是塞巴斯蒂安·多德医生。在你父亲失踪前发生的一系列事件中,多德似乎是最大的共同点。所以我们的第一步,就是要努力找出多德与你父亲是否也存在某种关联。”
莱玛无言地点了点头。
“一大早我给多德家打了电话,约好上午十一点在医生的办公室见面。那时他应该已经从医院回来了,而且还没开始接待病人。所以我们有时间进行调查。
“我不知道结果如何,也许徒劳无功,也许收获颇多。去他家这一路上我得先拟出一套策略来才好。
“情况就是这样,莱玛。现在快把煎蛋吃下去。”
但莱玛说:“知道,知道了。”埃勒里惊讶地看见泪水在她眼眶里打转。
他有些不耐烦:“又怎么啦?”
“你的话我一点都跟不上。”
这令他再次意识到她究竟是多么孤单,而他其实一直在刻意回避这一想法。他发现自己顿时像她简面前那片原封未动的面包上的那层黄油一样渐渐融化,于是猛地下令:“快把东西吃了!”莱玛依言嚼起了面包,埃勒里伸手抓住她的手腕,她惊愕地抬起头。“莱玛,我从来都讲究未雨绸缪,你可得进入状态。该怎么办,我心里也没底,但我要让你做好准备。你是汤姆·安德森的女儿,与他有关的事情,或许也会把你牵扯进来。你的存在使我们掌握了介入此事的最好理由,就算道义上未必充分,起码在感情上无可指摘。没人会对你的参与疑神疑鬼,但决定你父亲命运(无论是哪一种命运)的那个人则不然,而这恰恰是我们的目标,也正是我们上周六去拉岑商场的原因。所以就算那双鞋子会要你的命,你也必须穿着它们一瘸一拐到处奔波。
“也许会有所进展,也许我们能抓住机会。当然,我们也可能会身陷险境。实际上,危险性非常高。你知道自己真正想要的是什么吗,莱玛?”
她低头看着盘子,小声说:“爸爸和我非常亲密,我想比普通的父女要亲密得多。是的,我知道想要什么,”她抬起头,怒火中烧,“清楚得很。这感觉陌生得可怕。你一直这么耐心……和蔼……我不会再添麻烦了。我保证,埃勒里,从今往后,你怎么说,我就怎么做。”
坐落于莱特街和阿尔贡琴街交会处的那所住宅已经年久失修。一道门廊绕过屋子正而与侧面,房门一脸病容,怏怏不乐。廊间的方形立柱更是裂纹丛生,碎屑零落。褐色的油漆仿佛身染痤疮似的,脓疱左一个右一个。房顶多处凹陷,像关节炎病人般蜷成一团;顶楼倾斜的屋顶上,一排天窗直愣愣地审视着整个世界,好似年老的盲人们那空洞的眼睛。百叶窗有些坏掉了,有些干脆不辞而别。房子在面朝阿尔贡琴大道的方向拐了个弯,这一侧的四层小楼经过改建,粉刷成亮蓝色;而从面朝莱特街的这一侧看去,房子摇摇欲坠,眼看就要倾覆在身旁一家小商店身上,小店的橱窗里陈列着威士忌酒瓶模型,还贴满了露齿而笑的长腿女郎海报——海报上潦草的字迹标明这是“杰克皇宫酒吧和烤肉店”。
老屋离街道还有一小段距离,门前那片草坪也正大梦初醒,嫩草纷纷破土而出。一条石板小路蜿蜒通往房门,两侧的土壤颇为肥沃,而且屋后显然有个后花园。草坪中央那棵榆树枝繁叶茂,竟比房顶还高出一些;夏日里它足可荫蔽整片草坪及门廊,而且还绰绰有余。
前门旁边有块漆成黑色的精致铁牌,上面的字样隐隐约约好像还镶了道金边:
塞巴斯蒂安·多德,医学博士
肯尼思·温希普,医学博士
“看样子还不错嘛。”二人踏上那三级岌岌可危的台阶时,莱玛将信将疑地说。
“我能想象得出。”埃勒里接过话头,“深夜橙色的月光下,它才会凶相毕露。”他用拇指按了按一个写着“求医请按铃”字样的铁制门铃。
一名骨瘦如柴、眼神空洞的女子打开玻璃门,手上还拿着把笤帚,“你们找谁?”
“打扰了,我们找多德医生。”
“这会儿不在。中午过后才上班。”
一个颇具穿透力的女声喊道:“喂,艾西,来的是谁?”
艾西呆滞的双目中闪过一丝敌意。“每个人都觉得别人应付不了一扇破门。”她咕哝了两声,随即又高声应道,“他们要找多德医生,福勒太太!”
“让他们进来,艾西。”福勒太太也厉声回答。接着一位身着白色便服、身材粗壮的中年妇女出现在客厅后方,她戴着助听器,接线上有不少斑斑点点的面粉痕迹。“你就是早上打来电话的那个人?”她招呼道。
“正是。”埃勒里说。
“艾西,把这些人带到候诊室去,温希普医生在那儿。不过别去烦他,他正为平克尔小姐焦头烂额呢。”
“可他们要找多德医生!”艾西喊道。
“今早和我说过话的是温希普医生。”埃勒里插嘴。
“那当然。”那壮实的女人欢快地叫着,“别把艾西当回事,她本该装着大脑的那地方塞了块外科手术用的海绵。艾西,该干吗干吗去!”
客厅里弥漫着一股浓重而混杂的气味,暖洋洋的,有点像发酵的味道,又有点防腐剂的气味。随后埃勒里想起来了:发酵的味道是在烤面包;防腐剂则是消毒剂的功劳。
客厅很暗,侧面墙上镶着年代已久的胡桃木板,还有图案早已退得无法辨识的墙纸。天花板上垂下一盏彩色的枝形玻璃吊灯,胡桃木的台阶优雅地盘旋而上通往二楼,楼梯中段的平台处也装点了好些彩色玻璃。
左侧一袭镶有米色花边的厚厚帘幕掩住了一扇紧闭的双开门。艾西引他们往右走去,穿过一座毫无遮挡的宽阔拱门步入候诊室。一堆面目狰狞身形臃肿的家具簇拥其间,仿佛一群史前巨兽;地板上铺着卷曲不平的地毯,又破又旧,色泽褪尽。一扇门上标着“多德医生”,另一扇上则是“温希普医生”。漆成暗绿色的墙上挂着几幅古老的彩色油画,那是出自弗雷德里克·雷明顿之手的西部风情。还有一块垂着流苏穗子、刻意漆上木材纹理的硬纸板,上头印了几首小诗或格言,颇具艺术感。其中一首是:
人类天生是傻帽;热时念着凉的好,凉时想着热的妙;得不到的才想要。
另一首的开头则是:
你欢笑,这世界陪你一起欢笑;你哭泣,却只能独自黯然神伤,
只因……
埃勒里正津津有味地准备赏读下文,艾西却没好气地戳戳他的肋骨。
“就是他。”她说。
一位身披白大褂、体格魁梧的年轻人从书桌上那堆积如山的文件中抬起头来。
“他们要见多德医生。”艾西趾高气昂地走开了,紧握着笤帚俨然一位手执长矛的骑士。
“您是?”那年轻人问道。
“埃勒里·奎因,温希普医生。”
“哦!”温希普医生连忙起身,却撞倒了椅子。他弯腰把椅子扶正,宽阔而严肃的脸庞上红晕一片。“一上午忙得晕头转向。我们的秘书天天都为前一天晚上的约会魂不守合,你有没有试过把她经手的那堆文件理出个头绪来?全世界叫平克尔的人都该死!多德医生还没从医院回来,奎因先生。”看样子他在大学体育场的更衣室里说不定还更自在些。温希普绕过书桌上前和埃勒里握手,“很高兴认识您,长久以来我一直是您的崇拜者之一。记得您首次拜访莱特镇是在四十年代吧?”
他嘴角上扬,笑容绽放得如他的双肩那般宽广,“您和这位年轻小姐都快快请坐。”旋即他那憔悴的褐色双眼移到“年轻小姐”身上,疲累之色霎时一扫而空。
“这位是安德森小姐,这位是温希普医生。”埃勒里介绍。
“您好。”安德森小姐说。
“您好。”温希普医生也说。
二人四目相接。
恰在此时埃勒里忽然心生一计。那一丝念头微妙而含糊,和大多数凭空冒出的灵感一样不请自来;但那时候埃勒里还是说不清当时冒出来的这念头有什么依据:一位是高大、冷静,深为工作所羁绊、长时间埋头苦干乃至睡眠不足、过着苦行僧式生活的青年;另一位则是机灵可爱、一身来自纽约第五大道的入时装束,却又满心渴望回归到她那些蝴蝶和蚊子身边去的女孩。不太明显,但没准儿已经足够了。看来他之前那所谓“配得上她的年轻诗人”的理论有必要修订一下,因为——埃勒里也弄不清自己为何这般肯定——这里面大有文章可做。
“你的外套上少了一粒扣子。”莱玛指了指。
温希普医生低头一看:“老样子啦。”然后他又望向她,仿佛她刚才说了什么了不得的大事似的:“你不是莱特镇的人。”他说。
莱玛笑出声来,是她那种清越而甜美、鸟儿鸣唱般独特的欢笑。
“难道你真是本地人?”
埃勒里漫不经心地说:“温希普医生,安德森小姐是汤姆·安德森的女儿。”
不费吹灰之力。
“小镇酒……”年轻的医生咬住嘴唇,迅速瞥了埃勒里一眼。埃勒里微笑点头。温希普急急忙忙拖过一把椅子,莱玛垂下眼帘,轻轻沉入椅中。他围着她打转,乐此不疲,而尚不自知。她最近住在哪儿?
但他觉得她父亲发生的意外……她去过医院没有?这些日子她肯定孤零零一个人吧,寂寞不该属于她这个年龄。他早点知道就好啦!不过当时她想必忙得不可开交——对了,平时她都干些什么?比如说周末?
有没有去康海文听过夏季音乐会?他发现音乐放松身心的功效真是棒极了……她知不知道福莱的《孔雀舞曲》?沃恩·威廉姆斯的《塔利斯幻想曲》呢?《舒伯特五重奏》的慢板如何?他收集的唱片少得可怜——喜欢的太多,实在买不起——不过如果她乐意抽空共度一个音乐之夜的话……
估计他曾经栽得鼻青脸肿、痛彻心扉,埃勒里暗忖。温希普对大多数女孩想必都会退避三舍,但莱玛不带一丝危险,就像一泓舒缓身心的清泉。而他需要抚平过往的创伤。
莱玛却也异常害羞,回答问题的嗓音如同鸽子的呢喃,一点也不像她。她为自己未曾修习音乐而心生惧意。除非你把诗歌也看做音乐,这倒是理所当然。他知道洛夫莱斯吗?马维尔?亨利·沃恩?
那一夜我望见了永恒
宛如一环纯净而无垠的
光芒
埃勒里侧耳倾听,会心微笑。
但这时塞巴斯蒂安·多德医生走进屋来,埃勒里的思绪顿时转移了过去。
多德医生的外表令他心头一惊。
本来在埃勒里的想象中,卢克·麦卡比的遗嘱受益人应该是个被工作拖垮了的小个子,一头银发,满面倦容——瘦削、脆弱,但对天地万物和自身都平心静气,恍若圣人。可是眼下这个疾步而来甚至有些鬼鬼祟祟地溜进候诊室、在门边收住脚步的家伙,一眼望去简直是丑陋的野兽。他的身躯庞大壮硕、孔武有力,倘若个头再小一些,便可称为肥胖了。他已经秃了头,光鲜亮泽的脑袋瓜上沉淀了不少色斑,那双不安分的大手也一样。这位先生的面相更加惊人,硕大的下颌微微抖动,眼珠子深陷在满脸横肉之中,松弛的眼袋兀自晃晃悠悠。
整张脸都在抽搐颤抖。那对小眼睛像小鱼一样过分精明地不停东张西望。还有他的皮肤,黄不啦叽,死气沉沉,仿佛被某种毒药榨干了活力。
如果他的音色与外形如出一辙的话,多德医生就真的称得上是一只庞然怪兽了。然而从他喉咙里滑出的声响却庄重、温和、平缓而动听。在他身上,也只有这嗓音能和“美”沾上边。也许这折射出了他真实的一面,或者,曾经是他真实的一面。
“哦,奎因先生,我在医院接到了温希普医生的电话,便翘首以待您的来访。还真是喜出望外呀,我当时就像个小姑娘那样激动万分。肯尼思,你该知道奎因先生是谁吧?”
“什么?”温希普医生问。
“奎因先生,您可得多多担待温希普医生。他天生就是那种治病救人的料——总在操心明年的流行病会造成多大影响。”多德医生忍俊不禁,下颌乱颤:“说到那个,他还发明了一种在我看来足可名垂医学史的饮食理论。让他什么时候给你讲讲‘新陈代谢体质’好了。还有你刚才说这个小美人儿是谁来着?”
“莱玛·安德森,多德医生。”
“莱……汤姆·安德森的女儿?”
莱玛答道:“托马斯·哈代·安德森。”清清楚楚。
那对小鱼眼顿时射出刺眼的光芒。然后多德医生握住莱玛的小手,低声道:“你父亲的事情我很难过,莱玛。我很了解他,是个好人。现在见到了你,我就知道他这一生并未虚度。两位都到我办公室来吧。”
温希普医生不由自主地跟了进来,仿佛被莱玛用一条隐形的皮带牢牢系住。
多德医生的诊病室相当宽敞,一派旧式风格,有个墙角里摆了一面荧光镜,镜框是橡木的;还有个墙角里立着一个药剂橱柜。灰头土脸的医学杂志和书籍堆了整整一面墙。透过一扇敞开的门,埃勒里看到的是一间检验室:一张马鞍形的检验台,一箱手术工具,一架天平,一个消毒器。
他之所以注意到这些,完全是出于习惯。而他的脑海已完全被多德医生占据,不仅是那令人过目难忘的外表,还有那句话,“我很了解他”。可怜的约里克·安德森。看来我们来对地方了……“你说什么,医生?哦,对对对!我正为莱玛调查汤姆·安德森之死的真相,”埃勒里说,“令人丧气的案子,毫无进展。我们还搞不清安德森是否真的死于暴力;甚至还不知道他到底是生是死。”说话的时候,埃勒里不由得被那张不安分的脸上那双不安分的眼睛,还有那双一直在把玩桌上小东西的大手吸引过去。他在担心什么?埃勒里苦苦思索。如此焦虑的状态还真是平生第一次见到。不知是什么逼得他紧张到这步田地。让他放松点好了,在这种压力下任谁的神经也绷不住多久。是钱的问题吗?“所以我决定和每个可能认识他的人聊聊,医生。因为我听说你和下村的居民们特别熟悉……”
多德医生点点头:“奎因先生,其实你今天登门来访,实在是太巧了。就在昨天我还对肯尼思说,我真该去拜会一下达金局长,或者给他打个电话。不知道这和汤姆的变故是否有关,但可能性是存在的。如果我最近不是忙着病人的事,以及人人谈之色变的白喉病,还有——”
他忽然露齿一笑,腼腆地挠挠下巴,“还有近来我私生活中的某些变化的话,哎,我立刻就去找达金啦。还记得我昨天说的话吗,肯尼思?”
“嗯?哦,哦,对,你说过,”温希普医生答道,“我也劝你当机立断,你也说今早头一件就去办这事,只是我估计你又和平常一样忘得一干二净咯。”
“唔,沙姆莱·珀维斯的老婆情况很不好,”多德医生歉意十足地说,“没准儿你得给她做个气管切开手术。如果浮肿越来越严重——”
“多德医生,对于安德森出事的原因,你有什么想法吗?”埃勒里问道。
“什么?哎,说不定是我给他的那笔钱。”
“你给了爸爸一笔钱?”莱玛惊呼,迅速看了埃勒里一眼。他并没发出任何信号,但莱玛还是闭口不言,目光下移到自己的双手上。
“那些钱是怎么回事,医生?”埃勒里追问。
“哦,说来话长。”多德医生叹了口气,“我有个爱管闲事的老毛病,奎因先生,就是总要在别人的生活里插上一脚。我还记得当年汤姆·安德森第一次出现在莱特镇的时候,他是在高中教书。其实也没多少年啊,莱玛,对不?他相貌俊朗,但愁容满面。在我眼中,他始终是一位绅士,一名学者。见他彻底失去自控真令我痛心。太令人惋惜了啊。
“唔,偶尔我会在街上碰到他,招呼他有空来坐坐。最后他真的来了,可我一眼就看出他的病不是我能治愈的。他需要心理医生,而这地方一位都没有。但我们还是深谈了一次。哦,他泣不成声,悔恨交加。我也知道自己爱莫能助,更知道他出门后立刻就会再去大醉一场。”
莱玛毫无预兆地哭了起来。她没有出声,只是将脸蛋埋进双掌之中,浑身颤抖。温希普医生像是被谁的大脚踹了一下腹股沟似的;多德医生捕捉到了温希普的目光,摇了摇头,而埃勒里却使眼色给他,示意这位大个子上前安慰。片刻后,莱玛止住啜泣,两手又放回腿上,呆呆地望着他们。
“然后,不久前,”多德医生延续之前的话头,“我从卢克·麦卡比的遗嘱中得到了这一大笔巨款——”
“——老天有眼,”温希普医生咕哝着,偷眼瞄了瞄莱玛,见她笑了,于是自己脸上也云开雾散,“但问题是多德医生没准备把钱花在自己身上。他所做的一切——”
“好了肯尼思,”多德医生打断他,“遗嘱还没通过认证,我从奥蒂斯·霍德菲尔德那里挤出来的那些还是遗嘱检验法官大发慈悲施舍的呢,想当年我们还是小毛孩的时候,我们就曾一起从斯库梅克小姐的校舍里逃学——那学校在派尼路上——出去晃悠一整天……当时那好歹还算条路,现在却成了那死亡陷阱般要命的垃圾场。唔,言归正传,麦卡比那事之后没多久,我就在半路撞上了汤姆·安德森。真的是差点‘撞上’,很抱歉,亲爱的,”多德医生柔声对莱玛说道:“可他当时竟坐在波利街正中吟诗,险些就葬身在我车轮底下。”
“没关系,多德医生。”莱玛答道,随即她又没头没脑地补上一句,“爸爸远比人们眼中的他要不快乐得多。”
“哦,莱玛,他那天可没欢蹦乱跳,”多德医生反驳,“我让他坐进我那老爷车里,把车停到路边长谈了一阵。他又哭了起来——好像每次我和你父亲聊天时他都止不住眼泪。”
“他为什么哭呢,医生?”莱玛平静地问。
“你。”
“我!”她一脸的难以置信。
“不错。他说他近来为你操碎了心,因为他发现自己并没有好好把你带大。”一片惨白开始在莱玛脸上扩散开来。“啊,亲爱的,我只是如实转述他的话——”
“爸爸分明对我非常好!”
“那是当然,”多德医生说,“现在的你光彩夺目,就是最好的答案。可汤姆似乎认为他没能给你筹划一个未来,莱玛。那么如果他发生不测,你就将孑然一身,没有朋友,也没有谋生的出路了。”
“莱玛。”埃勒里唤道。
“嗯。”莱玛生气了。
“他说,沼泽边的窝棚实在不是一个好女孩该待的地方——”
“他在利用你的同情心,多德医生。我了解我父亲,他才不是那意思,”莱玛双目闪亮,“我可不认为会有谁明白我们父女相知之深。他很清楚,如果我不愿意和他一起住在沼泽边上,他根本不可能留住我哪怕五分钟。我绝不允许别人毁掉爸爸和我拥有的一切,即便是他本人也不行!”
“但也许,”多德医生好言劝道,“也许你对你父亲的了解并没有你想象的那么透彻,莱玛。”
“我不禁想到我父亲,”年轻的医生低声附和,“本来我也自以为看穿了他,可我在海外的那阵子他写来的信……”他又咧嘴一笑,“听老多德医生的没错,安德森小姐。他向来药到病除。”
“而我还想把故事听完。”埃勒里微笑着说,“后来怎样呢,多德医生?”
“哦,我说他这时候才说这些未免太晚了,而汤姆说他也知道,然后又哭了一阵。接下来还是老样子,不过他有几句话引起了我的注意。”
“是什么,医生?”
“他说希望自己能戒酒,说这话的时候他收住了眼泪,样子非常认真。我问他为什么之前没戒,他答道:‘男人要奋发图强,总得有那么点盼头才行。我要恢复我的生活,也许开间小书店什么的。给女儿一个像样的家。可我力不从心,医生。我没有资本去迈开第一步。’嗯,”多德医生来回搓动着他那支老式钢笔的笔帽,“我也曾听酗酒的人这么说过,但我之前说他已经止住眼泪,而就在那时,贡佐利太太女儿的孩子蒂塔沿着波利街朝我们这边奔过来,手里高高举着个东西喊道,‘瞧我找到了什么宝贝!一株四片叶子的三叶草!’”
“四叶草。”埃勒里说。
多德医生缓缓道:“四叶草。奎因先生,我知道这不太符合科学,但我也只不过是个老迈的乡村医生……我顿时心头一动,对汤姆说:‘汤姆,我没把握该不该相信你,但看在上帝的分上,我要给你一次机会。’于是我和他做了笔交易,如果他能把戒酒的意志贯彻到底,那我就赞助他一笔钱。算是个合作关系吧。他必须戒酒,不是循序渐进,而是马上就戒,即刻开始。我对他说:‘汤姆,从今天起你每周来见我一次,如果你每次都神志清醒,滴酒未沾,我就付你五千美元的现金。倘若从今天起六个月你都与酒绝缘的话,我将为你女儿设立一笔年金。’你知道的,对长期酗酒之人而言,一星期非常漫长。我将此视为一种绝好的考验。”
多德医生将左手拇指塞进嘴里,用牙啃着指甲,嚓嚓作响,短促而凌乱。
“那他怎么说,医生?”埃勒里追问。大个子的指甲正饱受折磨。
“啊,他半晌一声不吭,只将手掌覆在我的胳膊上,傻瞪着我。他醉眼蒙咙,目光涣散,但还在竭力振作精神。不一会儿,他突然开口道:‘我一分钱也不要,直到能证明自己为止。’我说:‘不,汤姆,这钱你得拿着,一个男人脚下总得有块安身立命的基石吧。’他又不做声了。但我能看得出来,他在思索,在凝神深思。最后他说:‘也许你说得对,医生。好吧,但在有资格动用这些钱之前,我一个子儿也不花。’他踉踉跄跄地出了我的车子,立刻摔在地上,四肢着地,我本要帮忙,但他挡开了我的手。我知道这对他很重要,便随他去了。然后他就蹒跚着走了。”
莱玛大睁着眼,热泪盈眶。
“下次见到他是一星期后。他和别人一起在我的候诊室里排队,神情冷静,仿佛从未经历过往那段荒唐。他说:‘医生,如果你要证据的话——’我答道:‘不必了,汤姆,没那个必要,你的样子足以证明。’然后我打电话给奥蒂斯·霍德菲尔德——我只是以防万一才对他下指示——说我委托安德森先生前往他的办公室会面。我私下里以为,一个经历过低谷的男人很需要诸如此类的小奖赏——被人尊称一句‘先生’。”多德医生带着歉意说道,“这对汤姆十分有效。看得出来,他出门时腰杆挺直了不少……呃,大约一小时后,汤姆回到了候诊室。再次轮到他进来见我时,他从口袋里摸出一个信封,什么也没说。我问:‘嗯,汤姆,数目对吗?’他说:‘对,医生,都在这儿了。原来我真不敢相信,但现在我都相信了。’然后他又千恩万谢,弄得我们两个都很尴尬。最后我们握了握手,他像多年前那个男子汉一样,昂首挺胸地离开了。”
“那是我最后一次见到他。”多德医生喃喃说道,“但我一直都在关注他的消息。他果然信守诺言,这让我深深感到,人性还有希望。也正因为如此,他的死讯对我来说简直是天大的噩耗,而且有个念头不止一次掠过我的脑海:说不定他的遭遇和从我这儿得到的那笔钱大有关系。”
这位身穿蓝色哔叽西服的大个子沉默了,面部松弛的肌肉仿佛有了独立的生命般颤动着,粗壮的手指在桌面上逡巡。
莱玛从椅中一跃而起,来到桌旁,将医生一只发抖的手捧到唇边轻轻一吻。医生顿时忍不住放声大哭,哭声中饱含恐惧。紧接着,莱玛以那种总是令埃勒里万分惊愕的速度,快步走到窗前,望着窗外那堵蓝色的山墙,背对着众人。
多德医生也站起身,暗黄的皮肤已染成火辣辣的一片橘红。他那庞大身躯的所有重量都压在一双拳头上,显然已是无言以对,不知所措。温希普医生也僵坐在一旁。埃勒里则静观其变。
良久,多德医生才含糊不清地说道:“唔,莱玛,那些钱能让你卸下包袱,重新上路。别让任何骗子拿走……肯尼思,我好像听到病人们在外头闹腾了,奎因先生,如果没其他事的话——”
埃勒里说:“但钱不在莱玛手里,多德医生。”
“嗯?”
“她对此事一无所知,从没见过那些钱,而且汤姆也从没提起过。”
两位医生大眼瞪小眼。
“借用一下电话好吗?”埃勒里拎起话筒,说,“我个人觉得他没说过,但最好确认一下。达金说他留在小普鲁迪悬崖上的那件外套里没发现现金,一分钱都没有。”
“是抢劫!”温希普医生惊呼。
莱玛扭过脸,正对着他们。
“哦,不。”多德医生说,“哦,但愿不是那样。”他跌进椅子中,神经和肌肉都抽搐不已,皮肤又变回原来的黄色。
“每个硬币都有正反两面,”埃勒里说,“也许是抢劫,也许不是。”
他轻柔而又恰到好处地提醒道:“嗯,莱玛,这两位好人马上要开始忙碌了,而我们还得为你迫在眉睫的未来打点一切。所以——”
多德医生早已自顾不暇,浑身抽搐,但年轻的温希普医生闻声而动,“此话怎讲,奎因先生?”
“莱玛可不能再回到沼泽边的窝棚里去了,温希普医生,”埃勒里答道,“而要有个新家一我是说,过上一种正常的生活,因此她总得找份工作。多谢关心。走吧,莱玛——哦,对了,医生,”埃勒里转身说道,“你是否知道有谁需要招募一位聪明机灵又受过良好教育的女孩呢?”
“等等,还有点时间——”温希普医生飞快地瞄了瞄手表,“还早着哪!奎因先生,等一下就好。医生!”
多德医生这才惊叫一声,反应过来:“什么?怎么了?”
“您也知道,我本就想和您谈谈平克尔的情况。”
“平克尔小姐,对,对。”
“她把那些病历卡弄得乱七八糟,害得我大半个周末,包括今天一整个早上都在收拾残局,而且还没理出个头绪来。平克尔正跟拉菲-兰德斯曼如胶似漆,而且她工作时有一半时间都在回味前一天晚上纪念公园草坪上的热吻。周六她也完全魂不守合,居然打破了我的消毒器。我骂她的时候,她竟然说再也不必挨我的‘辱骂’了,还说什么她和拉菲正在计划私奔,拉菲不愿自己的老婆在外工作,总之诸如此类的话。啊,今天她到现在还没露面。”
“今早还没来,哦,”多德医生说,“天哪,那我们怎么办?”
“唔,我看咱们付她两周工钱,外加衷心祝福,把她交给拉菲得了。再等等,奎因先生——”
“可是肯尼思,”多德医生无奈地说,“那我们还得大费周章去聘请一个新的姑娘——”
“哦,我不知道,”温希普医生说,“不如……唔,这位安德森小姐如何?”
多德医生缓缓转过身来。
“哦,”莱玛说,“哦,但是我不知道我能不能——”埃勒里弯腰去捡滑落的香烟时悄悄捏了捏她的脚踝,莱玛忙住了口。
“对于安德森小姐这样机敏的女孩来说,这种工作轻松得很。”
温希普医生颇不在乎,“换了平克尔那种野蛮人的话,可就弄得一团乱了……难道你不同意吗,奎因先生?”
“嗯,这真是老天庇佑,给了我们这个机会。不过我也说不准,”埃勒里狡黠地答道,“莱玛还不会打字——”
“就是这个?”年轻的温希普不禁喊出声来,“你真该见识见识平克尔那所谓的打字。假如莱玛稍加练习之后还比不上她,那我就——我就去吻平克尔的脚丫子!我敢打赌,安德森小姐至少拼写不成问题。她只要帮着多德医生和我处理病人的一些事务。我指的是帮他们做好检查的准备,或者操作消毒器,诸如此类。哎,她很快就能学会。你知道吗,这次下村爆发了白喉疫病,我们失去了自己的护士,而城里每个经过训练的护士又都必须去当社工,或者在医院工作。所以我们现在可以说是艰难得很。医生,你意下如何?这样一来既有助于我们渡过难关,同时又帮了安德森小姐的大忙。”
多德医生用一条湿淋淋的手帕拭着额头,“对,我……这样安排你满意吗,莱玛?”他有气无力地问。
“我也不知道,多德医生。我从没被圈在一个——”
“早晚你都会被拘束起来的,莱玛。”埃勒里把心一横,觉得自己好像打了她一记耳光,“你不能永远像蝴蝶那样生活。而温希普医生的建议真是太完美了。”
“也许你不放心薪水?”温希普医生急切地说,“平克尔每周拿三十块,不过医生,我看咱们可以破例付三十五块给莱玛——安德森小姐——”
“对,对,肯尼思。唯一让我头痛的是,”多德医生十分为难,“我答应过亨利·平克尔要多给格洛丽娅一些机会,你也明白她还没能找到稳定的工作,而平克尔家又很拮据一”
“我都说了,那蠢货准备私奔啦!”
“唔……我们再找格洛丽娅谈谈,肯尼思——看看这桩婚事是不是确定了。”多德医生轻松了许多,像是解决了一个大麻烦,“如果是的话,莱玛,那你就过来和我们一起工作吧。”
温希普医生似乎不太满意。
“这倒也不错。”埃勒里欢快地说,“温希普医生,进展情况可以先通知我,我再转告莱玛。想来我们多等一两天也无妨,是吗,莱玛?”
“嗯。”
多德医生双手哆嗦,连手帕也没拿住,“就这么办,肯尼思。我今天比往常抖得还厉害!还有,孩子,如果你需要用钱——”
“谢谢您,多德医生,”莱玛柔声道,“您做的一切……已经足够了。”
“奎因先生,如果还有什么需要我效劳的——”
“我肯定会第一时间前来求助,医生。温希普医生,很高兴认识你——哦!还有件事,”我真是疯了,埃勒里心想,但反正一切都不对劲,“不久前,两位之中有没有谁给我寄过一封信?”
莱玛锐利的目光先是移向他,紧接着又扫向两名医生。但他们似乎完全不明所以,而我也不能责怪他们吧,埃勒里自忖。他握了握多德医生的手——满手是汗,很不舒服——然后温希普医生送他们出门。
候诊室里人满为患。一名成熟女郎踩着高跟鞋,身穿近乎透明、袒胸露背的短衫,脸色焦躁,下巴拉得老长,嘴唇都快挂到桌子上去了。
“明白我的意思了吧?”温希普医生小声说道,目光望向前门。
出到门外,埃勒里说:“莱玛,今天早上在萨莉小姐的茶室里你是怎么向我保证的?我煞费苦心给你安排这份差事,难道还暗示得不够明显?你却自作主张,差点破坏了我的计划!”
“多德医生不愿接纳我。”
“哦,你还很敏感。”
“他真的不乐意,埃勒里。”
“你错了。多德医生一直都行善积德。他的善行与慈爱恰恰展现了他内心的困扰。再给他一点压力吧。我想,他在莱特镇之父面前许下的诺言,真的令他忧心忡忡。我们现在是在调查一个人的死因,是在一片漆黑中摸索,希望前方出现一线光明。哪怕是些许的转机也要善加利用,所以咱们的精力可不能浪费在良心不安上。你只要略微施展一下你的智慧——”他气得七窍生烟。
“对不起。”莱玛低头盯着草坪,路旁有个老人正在花圃里俯身移栽幼苗。“这真有点利用别人的意思,多德医生对爸爸那么好,而且温希普医生……”
“啊,温希普医生。腔调不一样了。你可能还没意识到,不过很明显骨子里有颗种子已经发芽了。温希普医生怎么了?”
“你不喜欢他。”
“可我爱他!但在我眼里他只是整个谜团中的一小部分。温希普医生到底怎么了?”
“唔,他人真好。但文秘工作我一窍不通。”
此刻她看去是如此渺小与孤独。“好了,好了,”埃勒里说,“我们再研究研究……那个老人,莫非就是——”
“那是哈利·托伊费尔。”
托伊费尔筋骨虬结的双手正在土壤中灵巧地上下翻飞,身上那套破旧的工作服本该是齐整的黑色,现今则已打满补丁,膝头与袖口沾满了泥土。他还穿了件深蓝色衬衫,领口笔挺,上面系着条纹领带。
托伊费尔又高又瘦,脸颊内凹,皮肤粗糙,头皮上覆着几缕稀疏的头发。要是在这颗头颅上加一顶大礼帽,帽顶上再环一圈缎带,埃勒里心想,那活脱脱就是个典型的老派清教徒啦。古怪的哲人。
“咱们找他谈谈,莱玛。”
“不!”
“你怕他?”埃勒里温和地问道。
“没错!”
“那就待在我背后。”
莱玛颇不情愿地跟在他身后。
“托伊费尔。”
园丁先是四下张望,然后猛一抬头。故意装作之前没注意到他们,埃勒里暗想。
“有事吗,先生?”
埃勒里单刀直入,“我是个侦探,埃勒里·奎因,正在调查汤姆·安德森的死。你是他的密友之一,托伊费尔。你都知道些什么?”
“我知道什么?”托伊赞尔慢慢直起身,“啊,先生,我深知人终有一死,而死别令人哀伤,仅此而已。你可曾了解更多?”他嗓音沙哑,带有地方口音,蓝色的小眼睛闪烁着,“这位不就是莱玛·安德森吗?”
埃勒里握紧莱玛的手。
“你好,托伊费尔先生。”莱玛很快地说道。
“穿成这样起先还真没认出来。这身衣裳让你看着真正像个长大的姑娘了。”浑浊的双眼目不转睛。
莱玛手上一紧。
“你最后一次看见安德森是什么时候?”
“他失踪当晚。我们去了格斯·奥利森的酒吧,汤姆、尼可·雅卡尔,还有我,”托伊费尔不时瞅瞅莱玛,喉结上下移动,“在十六号公路那边。”
“也是一起离开的,对吗?”
“不,先生,汤姆先走的。”
“几点?”
“大概十点半。过了一会儿尼可也起身离开。然后是我。”
“安德森当时清醒吗?”
“滴酒未沾。‘来杯姜汁饮料。’他这样对格斯说。”
“你和雅卡尔没问安德森要去哪里?”
托伊费尔望着埃勒里,“抵御敌人的镇压,才能保障自身自由。这是潘恩的信条,也是我的信条。阿门,兄弟。”
“我还以为汤姆·安德森是你的朋友。”
“的确是我的朋友。所以我才说,一个人对他的朋友都能做出些什么事来呢?”托伊费尔又吐了口痰。
真是金玉良言,埃勒里心想,尤其在一起谋杀案的调查中。“那么之后你再没见过他?”
“这辈子再也没有。”托伊费尔一笑,但埃勒里看到的却是这老园丁正将嘴唇往后抿住空洞的牙龈,那古怪的神情下,掩映着发自真心的悲伤。他随即想到,托伊费尔表面上诸多令人不快的特质,也许都只不过是因为他那颇不协调的外表,但这念头也仅仅是一闪而过罢了。
他面前是冷冰冰的两道目光,还有紧紧贴在身侧的莱玛。
接着埃勒里发现自己又在老调重弹:“最近你有没有给我寄过一两封信?”
老人瞪大了双眼:“我不明白您的意思,先生。”
“寄给埃勒里·奎因,纽约西八十七街。两封信。”
“我二十五年没写过信了。”
“你常看《记事报》吗?”
“只是翻翻,并不细读。报纸从不披露真相,只是陈述事实。莫非您是想和我谈论一下这个案子?”
“改天吧,”埃勒里笑道,“不过我得说我很佩服你,托伊费尔,屡经打击依然屹立不倒,换了别的软弱的人,早就一蹶不振了。短短的时间里,死神带走了你两任雇主和一位朋友,而你依然故我——哲人本色依然不变。”
“如人饮水,冷暖自知。”托伊费尔重又俯下身去,“人的灵魂永生不朽,永世不灭。”
“你是个虔诚的教徒吗?”
“那是没有宗教信仰的人的说法,先生。读读柏拉图吧。如今人们已经淡忘了柏拉图,只沉溺于报上那些新闻快餐。无论在多么细微之处,我都顶礼膜拜我心中的上帝。可现如今教堂里除了剪下的鲜花之外,还有什么呢?不过这些与您毫不相干,先生。”
小镇哲人继续专注予他的园艺事业,细心呵护着一株株幼苗。二人离去时,他再未举目相送,甚至再也没看莱玛·安德森一眼。
莱玛说不,她一点也不想吃午饭,谢谢。她不饿,如果没什么特别原因需要留下来的话,她想回饭店去把鞋子脱掉,真的。她还有在午后小睡片刻的习惯。不,就不麻烦埃勒里送她回去了,真没这个必要;她可下想再给他的计划添什么乱子。
“两小时后我去接你,莱玛。有点事要办。”埃勒里拉着她的手。
“在厄珀姆饭店?”她甩开手。
“对。”
“好吧。”埃勒里目送她转身离去,步履如飞。如果她突然撒腿飞奔起来,他也不会惊讶的。
埃勒里从阿尔贡琴街拐向州大道,朝西往地方法院大楼的方向走去。
达金局长一把抓住他,吼道:“什么我找没找到钱,这是怎么一回事?”
埃勒里如实相告。
达金涨红了脸:“那可就不太对劲了。”他非常激动,“多德医生应该早点告诉我才对。五千美元!都到哪儿去了?”
埃勒里若有所思地用指尖敲敲牙齿。
“那件外套里一个子儿都没有。悬崖上面和四周也没发现任何钞票或是硬币。”
“也许被他藏起来了,达金。可能性很大。你查过那问窝棚了没?”
“掘地三尺,所有能找到的东西都没落下。不过只找到分别藏在地板底下三个地方的三瓶威士忌。”
“没有钱。一分也没有。”
“连一个联邦政府的十美分硬币都没有。不过这就对了,奎因先生。既然发生了凶杀案,那就有相应的动机。”警长摩拳擦掌,“他带着五千块钱,被人引到悬崖上,遇袭,遭劫,并被推落深渊。”
埃勒里大张了嘴。
最后他说:“也许吧。”随即起身。
“你要去哪儿?”
“还有一两条岔道等我去探寻。对了,达金,我猜近来本地的小流氓里应该没人露出突然发大财的迹象吧?”
“目前没听说,不过我马上要着手朝这方面调查。”
“暂时不要走漏风声,达金。”
“我才不会将此事提交镇公会讨论呢。除了多德医生、肯尼·温希普以及你我之外,还有谁知道内情?”
“莱玛自然知情,还有奥蒂斯·霍德菲尔德。”
“哦,莱玛就交给你了,而奥蒂斯从来就是个守口如瓶的家伙——”
“对了,霍德菲尔德这家伙怎么样?在莱特镇名声如何?”
“奥蒂斯的日子过得捉襟见肘,”达金不禁笑道,“卢克·麦卡比需要律师时为什么会找上他,谁也搞不懂。多年来他接手的无非是些事故赔偿、租金纠纷之类的案子,还承办保险事务,以此勉强度日。这种故作神秘的小个子总有一堆秘密,而其中大部分往往都是在吹牛。巡回法院的法官们一见他登场就哀声连连。直到上个月都是如此。奥蒂斯肯定是撞了大运,一夜暴富。他搬进了格朗容大厦,抽起上好的雪茄,天天把鞋擦得锃亮,对唐纳德·麦肯齐和J·C·佩蒂格鲁都直呼其名,而且克林特·弗斯迪克前几天还告诉我,他看见奥蒂斯到马蒂·齐力伯那儿物色别克轿车去了。当然,这只是预算而已——钱还没到手,不过认证随时可能通过,到那时——啊,多德医生还聘请奥蒂斯代理他的法律事务,我猜奥蒂斯从此就好运连连咯。但奥蒂斯聪明着呢,他也考虑到自己毕竟能力有限,至少不会犯些自曝其短的错误。我们可以将五千美元这件事瞒着《记事报》,如果他们目前还没掌握这一情况的话……”
“《记事报》。”埃勒里自言自语,似有所悟,便告辞而去。
他沿着州大道缓缓而行,经过阵亡将士纪念碑,经过镇公所,走进广场。
他收住脚步,面朝南站着。下大街从脚下辐射出去,而《记事报》社的大楼便坐落在下大街南侧的街角。埃勒里这才第一次意识到,《记事报》大楼已是今非昔比。想当年这幢楼俨然是一件通体墨绿、飞檐精巧、外形古板的腐朽木雕;如今那件可笑的木制品已不知去向,大楼换上一副闪耀着金属光泽的亮粉色妆容,令奔腾而来的缕缕阳光都愤而折返。先前延展于门楣下的邋遢招牌也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屋顶上精美的一排霓虹灯管。整幢建筑洋溢着轻佻不羁的崭新气息,这勾起了埃勒里的兴趣。他抬脚横穿过政府街。
但他立刻改了主意,顺着广场边缘走向莱特镇国家银行。
他皱起眉头,推门而入。
十五分钟后他走了出来,取道上达德街离开广场,途经古老的布鲁菲尔德商店、J·P·辛普森的当铺、邓克·麦克林恩美酒铺、霍利斯饭店、索尔·高迪男士用品店、原子战争剩余物资批发店。在广场毗邻林肯街的拐角落,哈勒姆·拉克(第一代)一九二七年建立希腊神庙式的金融大厦之处、也就是现在的公共信托公司门前,埃勒里再次停步。
不一会儿,他又进入莱特镇另一家银行。
十二分钟后埃勒里又回到人行道上。
他稍作迟疑,茫然地望着林肯街对面的邦腾连锁百货商店、上村药店以及更远处的纽约百货公司。广场内外都是星期一早晨繁忙的商业气息,他在人潮中被轻轻挤了挤。
最后他又折回广场西侧,回到霍利斯饭店。
路旁有辆出租车,一个他从没见过的男人倚在车后翻阅一份《记事报》。
“搭车吗,先生?”
“嗯,我可不想走着去斯洛克姆。”埃勒里气鼓鼓地说,一头钻进车里。
下午三点,埃勒里回到莱特镇,站在厄珀姆饭店一楼南侧的走道里,叩响十七号客房的房门。
他又敲了两下。
“是奎因先生吗?”
身边冒出一个红头发的侍者,斜着眼打量他。
“我是。”
“安德森小姐让我转告您,她得了幽——幽——”
“幽闭恐惧症?”
“对对,先生。我本来记在纸条上,但好像弄丢了。总之她让我转告您,她去了纪念公园那边,躲在一棵树下。”
埃勒里匆匆回到政府街。
他在公园深处、北侧丘陵起伏的那一带找到了莱玛。她躺在慕林思河畔一颗柳树底下,裙子撩高了一半,光着脚丫,脚趾头像粉红色的小鱼一样在水中游动,鞋袜早都被甩到十英尺开外的地方。埃勒里走近她的时候,十余只小鸟从她身侧的草中惊起,直飞上枝头,兀自唧唧喳喳对他抱怨不休。
“鸟儿在说‘好脏!好脏!’”埃勒里道,“你是怎么和鸟儿打成一片的?”
“我只是安安静静躺着,轻轻和它们谈心而已。找到我没花什么工夫吧?”她又恢复到那种轻柔恬静的美好状态中,和来的时候在火车上一样。
“纳提邦波女王,”他低头望着她,“好点了没?”
“哦,好多了。”她猛地坐起,迅速将裙摆放回膝盖下面。见埃勒里咧嘴一笑,她不禁也笑逐颜开,跳起来问道:“你到哪儿去了,埃勒里?”
“去了好多地方。饿不饿?”
“不。”
“你的食量也和小鸟一样吗?最好再把这套刑具戴上,莱玛。”
“我们是要去什么地方吗?”
“登门拜访。”
“又拜访?这次去哪儿?”
“格朗容大楼。”
“哦。”
两人漫步穿过公园,片刻后,莱玛的小手又偷偷溜进埃勒里掌中。
他轻轻捏了一下,而她浅浅一笑,再未松开,直到他们抵达镇公所台阶对面的美洲军团音乐厅,窗格下的两个少年瞧见他们这黏糊劲儿,不禁红了脸。
格朗容大楼位于华盛顿街和斯洛克姆街交会路口的西南侧,与职业大楼隔着斯洛克姆街遥遥相望。但与奠基石上标明建立于一八七九年的职业大楼不同,格朗容大楼可以说得上是“初来乍到”,现年不满三十岁,还将四层大楼里所提供的电梯服务广而告之。按照休息室里的说明书,该大楼的租户主要是律师和其他职业人士。神话般的“奥蒂斯·霍德菲尔德,执业律师”……在四O一室,招牌金光闪闪。
一位身躯庞大、穿一件黑色驼呢外套的老人将他们迎进电梯。“这位难道是奎因先生吗?”他问埃勒里。
“是我,你是布兹·康格里斯。在约翰·P·莱特时代的莱特镇国家银行,你曾经是位‘特派专员’呢。”
“我可一眼就认出您啦,奎因先生。”
“还真是瞒不过训练有素的眼睛。你知道奥蒂斯·霍德菲尔德这会儿在办公室里吗?”
“一小时前他吃午饭回来,乘电梯上去了。”
“我听说霍德菲尔德发大财啦。”
“人变得可真快。啊,他领口塞条手帕、鞋上满是洞眼地走来走去,好像还就是昨天的事呢。”老人话音中并无讽刺之意,反倒平添几分钦佩,“从前没什么人搭理奥蒂斯,他只能四处点头哈腰。现如今那些高高在上的老爷们都屈尊降临,又是握手致意,又是把自己的法律事务托付给他。”布兹·康格里斯没好气地哼哼着——自然不是对奥蒂斯·霍德菲尔德,而是对那些原本自恃高人一等的家伙。“就是那间办公室,先生,门上有烫金字母的。”
外间的办公室崭新而光鲜,屋里的家具崭新而光鲜,那些法律典籍崭新而光鲜,就连那位女秘书仿佛都是刚卸下外包装的新产品。她的衬衫领口理得齐齐整整,眼中透着冷冽和精明,举止傲慢,正是莱特镇居民称之为“厉害”的那种角色。埃勒里想奥蒂斯·霍德菲尔德正大刀阔斧、除旧布新,不禁开始后悔带莱玛前来。
莱特镇冉冉升起的法律界新星信步走出私人办公室。埃勒里还从未见过如此崭新光鲜的小个子——他是男士服装店的座上宾,发型设计师的心头肉;浑身散发一股古龙水的味道。那身西装,那件真丝条纹衬衫,那条真丝印花领带,那双绒毛皮鞋,以及粗短的手指上那颗钻石——它们那夺目的光辉反倒模糊了主人的容颜。不过这样也好,埃勒里寻思着,反正霍德菲尔德的容貌也不怎么样。他的轮廓简直是照着一只小水桶勾勒出来的:臀部线条女里女气;意在修饰双肩的衬垫效果适得其反,倒衬得身形愈发粗鄙不堪;头顶一马平川,稀疏的黑发犹如红色高原上三三两两的灌木丛;他的样貌从细节上看,有些狡诈之色,牙齿歪歪扭扭,神情略显紧张。
“埃勒里·奎因?纽约来的那位埃勒里·奎因?哎呀呀!”两只汗湿的手热情地握着埃勒里的手好一阵抖动。“秘书进来通报您大驾光临时,我真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的秘书直勾勾瞪视着埃勒里。“请进,快请进,奎因先生!真是江山易改,本性难移呀?哈哈!哎呀,我早就在《记事报》上拜读过您的事迹。我还记得当时我就对自己说,‘总有一天要见见这个机灵鬼。’好了,我的天哪,这会儿您就在面前啦!来到奥蒂斯·霍德菲尔德的私人办公室,就当自己是主人,宾至如归嘛。哦,先生,来,来,坐这儿——真皮的。您该事先通知我一声的,奎因先生。我刚和几位老伙计吃了顿便饭——您知道的吧,唐纳德和JP……哎呀!我差点没发现这位小姐。在纽约买的长袜吧,嘿?”这小个子的左眼皮跳了跳,左半边脸拧了片刻,“哎呀,小姑娘,来,坐这张椅子,这样我们两个大老粗都能一饱眼福啦,哈哈!您刚才说这位小美人芳名什么来着,奎因先生?”
“莱玛·安德森。”埃勒里答道。
霍德菲尔德的热乎劲儿转瞬即逝,小眼睛眯成一条线,迅速瞥了埃勒里一眼。
“那老酒鬼的女儿,嘿?”他愉快地说,“我还是一只猴子的叔叔呢。这只是为了说明——人不可貌相,哈哈!好了,好了,我猜二位此次登门,必定和你父亲的事有关吧,宝贝儿,嗯?不过,奎因先生,我不清楚……”
“早上我见过多德医生了,霍德菲尔德。”
“是吗?”现在他端坐在书桌后的转椅里,身子后倾,指尖相抵,一副法官做派。处处留心。
“多德医生把那五千美元的事情都告诉我了。”
“五千美元?”
“他让你交给汤姆·安德森的。”
“是多德医生说的,对吗?”
“我想知道更多。”
奥蒂斯·霍德菲尔德沉默了。随后他笑道:“您也明白,奎因先生,多德医生是我的一位重要客户,而客户与律师的关系嘛……”
“你的意思是不想谈此事?”
“我可没那么说,”律师言语间微带锋芒。
“多德医生似乎毫无保留。”
“看来没错。唔,也好。对了,多德医生有没有让您来见我,奎因先生?”
“没有。”
小个子面露遗憾之色:“既然如此……”
“我用一下电话好吗?”
“什么?”霍德菲尔德霎时警觉起来,“你要打给谁?”
“你的客户。看来你很担心和我讨论此事是否不妥,霍德菲尔德。我想多德医生可以解除你的顾虑——”
“哎呀,可别那么想,”霍德菲尔德又满脸堆下笑来,“完全没这个必要嘛,奎因先生。只是因为多德医生是我的大客户之一,而出于律师的本能……我是说,我父亲常常告诫我:‘奥蒂斯,如果一个人不想惹祸上身,必须得管好两样东西,其中之一就是他的嘴巴。’哈哈!我从没忘记这一格言。虽然最好的建议也难免会被我们忽视,啊,对吧,哈哈!我当然不介意把安德森的这件事告诉您啦,奎因先生——一点也不要紧。不过,正如我告诫过多德医生的,我个人认为给他那笔钱实在是下策,然后那老酒鬼就以那种方式失踪了——”
“他死了。”莱玛说。
“好啦,好啦,小姑娘,我们还不知道呢,对不对?还没确定的事情。不,先生,如果我是您二位,就会把这种想法彻底从脑子里轰出去,小姑娘。悬崖上的帽子和外套不能构成犯罪事实,这就是我的法律意见,不收您一分钱,哈哈。”
“他死了。”莱玛又说了一次。
霍德菲尔德面露不悦:“好吧,这是个自由国度。然而我看不出这种言论对任何人有何益处。我只相信事实真相——”
“我也一样,”埃勒里接过话头,“但咱们随意猜测一下也无关紧要嘛。为什么多德医生赠与汤姆·安德森礼物是下策呢?”
“唔,给一个老酒鬼——我的意思是,那老酒鬼多年来兜里连能叮叮当当响几声、加起来值五块钱的硬币都没有——现在他有吗,安德森小姐?事实就是事实。而当时……当然了,钱是多德医生的,而我历来严格按客户的意愿办事——只要是合理的就行,那是自然啦,哈哈!——即使此举意味着将我本人和我的客户置于遗嘱检验法庭的审查之下。那我可就吃不了兜着走咯……”
“换句话说,霍德菲尔德,你反对多德给安德森那笔钱。”
“没错,先生,我就是这个意思。”小个子神色严厉,“塞巴斯蒂安·多德的心胸如莱特镇一样宽广,损人利己的事他可干不出来。对东西的价值他根本没有概念,比如——失陪一下。什么事,弗洛丝?”
秘书站在门廊里,略一欠身,“戴夫·沃尔多。”
“戴夫?哎呀!奎因先生,这占用不了太多时间。实际上——请他进来,弗洛丝。奎因先生,既然您来自纽约,少不得要请您过目一下。请进,戴夫!”
律师从椅子里弹起时,埃勒里给莱玛递了个眼色,微微摇摇头。
莱玛也就放松下来。
匆匆走进办公室的这人身材袖珍,一脸紧张。他个头矮得需要仰视霍德菲尔德,眼睛有点近视,皮肤呈土灰色,十指上遍布数不清的细小伤痕。不难看出他是一名裁缝——“戴夫·沃尔多,和他的兄弟乔纳森一起,就在楼下经营裁缝店。戴夫和乔纳森——真不错,呃?他俩是双胞胎,哈哈!不过他们做西装可真有一手。我的衣服从不上别家去做,嗨,戴夫?”戴夫·沃尔多慌忙笑了笑,将一卷布料搁在霍德菲尔德的桌上,“刚从纽约运来的,霍德菲尔德先生。您说想看看成卷的布,所以我直接就拿上来了。上好的轻薄驼绒料子,进口货。”
“你觉得怎么样,埃勒里?——知道吗,戴夫,这位就是埃勒里·奎因,你听说过的,来自纽约。我打算让戴夫替我做一件春季大衣,好莱坞的款式,知道吧,肩要突出,裁得宽松些,多用些料,衣带要收紧。”
“我看用这料子,得花一百五十块吧?”埃勒里一面小声嘟囔了几句相对价值之类的至理名言,一而寻思着自己究竟在哪里见过戴夫·沃尔多;而奥蒂斯·霍德菲尔德仔仔细细将这块咖啡色的布料审视一番后,才说确实不错——“我会下去试穿那件华达呢外套的,戴夫,一有空就去。那件深灰色的就记在我账上好啦。”——小个子裁缝千恩万谢,又匆匆离去。霍德菲尔德目送他出门,颇有恋恋不舍的样子。
埃勒里突兀地问道:“今天我还有一两件事要办,霍德菲尔德,我正在想办法找出那五千块。”
“找?”
“钱不见了。”
霍德菲尔德颇为不悦。
“达金在小普鲁迪悬崖上发现的外套里没有钱。也没藏在安德森家里。我今天费了点工夫去调查安德森有没有把钱存进哪家银行,或是在什么地方租了个保险柜,但莱特镇的两家银行都没有相关账户或保险柜的记录。我还去了斯洛克姆,依然扑了个空。铁路接驳站那边没有银行;费德莱迪、巴诺克也都没有银行,而很难想象安德森会跑到康海文那么远的地方去存钱。霍德菲尔德,你知道他会用那五千块干什么吗?”
“奎因先生是不是认为此事与他的失踪有关?”
“我说不准。所以正在往这方面调查。”
“唔,自然无关。要不老早就建议我的委托人向警方讲明前因后果了……”霍德菲尔德汗如雨下,慌忙摸出一条叠得整整齐齐的爱尔兰亚麻手绢擦拭脑门。
“钱到哪里去了,霍德菲尔德?”
小个子蹭的一下跳了起来:“该死的,真烦人!”他喊道,“真不知道为什么我会陷入这步田地。拼命讨好客户不说……多德医生打电话给我之后几天,安德森上门来了,我把钱装进信封给了他。哦,后来安德森又回来了。带着信封来的。”
“来这儿?你的办公室?”埃勒里急切地问。
“不错!”
“还是原来的信封?”
“一模一样的信封,我盖的章还在。但信封已经封口了——还是用透明胶带双重密封的。之前我把信封给他时可是敞口的。”
“那么他第二次来的时候,你实际上并未亲眼看见那些钱?”
“没有。不过钱确实在信封里,好吧——那些钞票有二十的,五十的,一百的,把信封塞得鼓鼓囊囊。而且安德森也是这么说的。他说自己过于神经质了,既没法把钱藏起来,也不敢随身携带,所以拜托我来替他保管,直到他能证明自己为止,总之大意就是这样。”霍德菲尔德一脸不快,“真该检查一下这颗脑袋!我居然和他争论起来——我问他为什么不把钱存到银行去——他说不,如果他出了意外的话,与其让这些钱被法律上的繁文缛节套住,倒不如事先存在其他省事点的地方。他请我把钱放进办公室的保险箱里。呃,当天我忙得不可开交,一屋子都是人,所以不假思索就应允下来。接过他递来的信封,我注意到上面写着:‘如果托马斯·哈代·安德森发生不测,请将此信封转交给尼可·雅卡尔。’”
“尼可·雅卡尔?”
“正是。”
“你这是第二次说到他提及自己可能出事了。那你可有什么印象,或者他有没有具体说明——”
“根本没有。那更像一个人在立遗嘱。他指明了处置财产的方式,以防万一——”
“但为什么是雅卡尔?”
“全天下那么多人,他偏偏挑了雅卡尔。”莱玛两眼溢满哀伤。
霍德菲尔德耸耸肩,“我没问,他也没说。他只提到信封里有一份给雅卡尔的说明,告诉雅卡尔该拿信封里的东西做什么。我个人觉得他选中雅卡尔颇有古怪。我是说,之前讲过我那时忙晕了头,所以就依言把信封放进保险箱,然后安德森走了。”霍德菲尔德又掏出手绢,“唔,他的帽子和外套出现在小普鲁迪悬崖上的时候,显然符合安德森遭遇‘不测’的情况,于是我捎话给尼可·雅卡尔,他来了以后我就把信封转交给他。我这儿还有张雅卡尔签字的收条,”霍德菲尔德连忙补充,“所以用这些乡巴佬的话说,万事无忧了,哈哈!”
“能不能把那收条给我?”
“嗯,哎,奎因先生,我不想显得不愿合作,但事实上这收条是唯一能证明我将信封交给尼可·雅卡尔的——”
“那能让我..
看看么?”
“唔,东西在保险柜里,而现在我随时可能有客户登门,奎因先生——”
“那就算了,”埃勒里说,“但你想让我相信万事无忧,只是这样还不够,霍德菲尔德。首先,你一听说安德森的死讯—一”
“是失踪。”霍德菲尔德有点喘不过气。
“——就该火速赶去达金的办公室把事情说清楚——”
“不不不,”律师答道,“这笔钱牵涉到我的委托人。我是指,他极可能因此而身陷险境,而我的职责是将委托人的利益摆在第一位——”
“霍德菲尔德,你的职责应该是将法律摆在第一位。”
“如果委托人觉得适当的话,自然会去找警察,否则我作为他的律师也就只能站在他的立场——”
“你身为他的律师,正应当建议他求助于警察,你自己心里也很明白。更何况除此之外,你也没有权力将信封转交雅卡尔或者别的什么人,那可能是一桩谋杀案,这个信封就是案子的证物。安德森死了,袭击他的人犯下重罪。那是谋杀——”
“那你证明啊!”霍德菲尔德得意地喊道,“你倒是证明给我看安德森是被谋杀的。你甚至还得先给我证明他已经死了!大家都知道的只是他失踪了而已,其他的一切都没有证据。我保管他的信封,属于秘密托管,他给我的指示是:如果他遭遇任何‘不测’,我就应当将信封转交尼可·雅卡尔。古诗里说,‘他们不问为什么’,嘿,奎因先生?这你总不能装聋作哑吧,不能,阁下!”
“你本来就巴不得尽早将那信封打发出门,总算得偿所愿了。”埃勒里起身道,“霍德菲尔德,你惹上大麻烦咯,你我都心知肚明。而且你那些花里胡哨的法律术语没有一句能改变这一事实。”奥蒂斯·霍德菲尔德面如土色,但埃勒里判断不出他究竟是害怕还是愤怒。霍德菲尔德紧咬下唇,不停拨弄着肥硕手指上的那颗钻戒。埃勒里揣测此时正是提出那例行公事般问题的良机,便趁势问道:“说到信封,霍德菲尔德,你最近有没有给我寄去两封信?”
“我?寄信给你?”
“对。”
“如果你收到任何以本人的信纸撰写的信件,”霍德菲尔德激动不已,“绝对是伪造的。我这辈子从来没给你寄过信,你也没法证明我寄过!”
“你简单否认一下就够了,”埃勒里微微叹气,点头示意莱玛一起离开,“哦,对了,霍德菲尔德,”埃勒里在门口拦住莱玛,又回身问道,“我对另一件事十分好奇——卢克·麦卡比想立遗嘱的时候,为什么会找上你?”
小个子一跃而起,脸色都涨得发紫了,“找我有什么不对?”他吼道。
“我可没说有什么不对,只是随便问问。”
“我又不是没起草过遗嘱!”
“那是当然,但当麦卡比想立遗嘱时究竟为什么会选中你呢?”
“奎因先生,你无权如此质问我!我可没义务吃这种亏!”
“似乎戳到你的痛处啦,霍德菲尔德——”
“无论如何,麦卡比和安德森一事能有什么联系?我不明白,奎因先生,不明白!”
“我也一样,霍德菲尔德。而这正是我调查的方向。如有冒犯还请多多包涵——”
“仅仅因为我勉强待在这小城里——好吧,我运气还算不错。如果你非要探个究竟,那么麦卡比其实是从分类电话号码簿里挑出我的。而我就此时来运转,小子!于是所有那些从不正眼看我的自大狂们——哈,现如今都得仰赖我的鼻息啦。现在我可是这小村庄里的大红人哟,奎因兄弟,今后也是一样!”霍德菲尔德的满面激昂之色渐渐舒缓,退到颧骨周围。他开始没头没脑地翻拣着桌面上的几份文件。
“你父亲有没有对你提过如果他发生意外,尼可·雅卡尔会是他的所谓遗嘱执行人?”二人重又踏上华盛顿街时,埃勒里问莱玛。
“没有。”
“从多德到霍德菲尔德再到雅卡尔。”埃勒里喃喃自语,一边扶着莱玛的手臂,“从小镇圣人到小镇幸运儿再到小镇窃贼。耐人寻味的一局棋。咱们去寻访尼可·雅卡尔吧。”
他们不费吹灰之力就找到了目标,因为埃勒里说按照逻辑,第一站应该去第十六号公路上格斯·奥利森的酒馆。他们两个坐出租车来到路边酒馆,一进门,麦芽的味道便扑面而来。尼可·雅卡尔果然正独坐在吧台前面,两肩展开,胳膊支在吧台上,疲惫的双手拢住一杯啤酒。雅卡尔有如一艘粗笨的废船,具备了一切被遗弃者的特征;也许他曾经风光一时,然而所有的精气神都已在争吵、饥饿和酒精中挥霍殆尽。如今他只是一个高大、邋遢、病恹恹的无用之人,终日醉生梦死。他胡子拉碴,头发凌乱,未加梳洗,那身衣裤根本就是从一名曾经勤勤恳恳的工人的衣柜里胡乱扒拉出来的。
他从吧台后面的镜子里窥视着二人的举动,埃勒里觉得,雅卡尔瞅见莱玛时,那双蒙咙醉眼微微一亮,但他并没从凳子上转身,只是护住酒杯,目光沉入酒面做成的镜子中。
谢天谢地,格斯·奥利森不在,吧台侍应又是个新人。埃勒里替莱玛点了一杯根汁汽水,自己要了杯马提尼,他让莱玛坐到雅卡尔一侧,自己则占据了另一侧的高脚凳,二人一左一右夹住雅卡尔。雅卡尔动了动。
“别溜,尼可,”莱玛开口道,“我的朋友想和你谈谈。”
“嗨。”尼可·雅卡尔说。他说话模糊不清,吐字含混,“他们找到你老爸了?”
“尼可,我的朋友在你旁边。”
“你有朋友了?”雅卡尔眼神闪烁,“挺快的嘛。”
“在这里。”埃勒里说。
雅卡尔扭过头。
“我叫奎因,埃勒里·奎因。”
那布满血丝的眼睛眨了眨,“幸会。我得走了——”
“坐下,雅卡尔。”
片刻后雅卡尔才坐回凳子上。“你要干什么?”
“聊聊你的老兄弟汤姆·安德森。”
“你名气不小,”雅卡尔粗着嗓门,“我听说过你。我把知道的每件事都告诉达金了,和你没什么可说的。”
“尼可,你在撒谎。”莱玛说。
雅卡尔嘟囔了几句方言,然后端起啤酒猛地一仰脖。
小镇酒鬼,小镇窃贼,小镇哲人。一位前任英语文学教授,一个目不识丁的流浪汉,一名热衷于打破偶像崇拜的园丁。汤姆,尼可,哈利。埃勒里琢磨着究竟是怎样牢固的黏合剂才能将他们凝在一起。
“没准撒谎的是你,”雅卡尔歪着一头乱草反问莱玛,“也许是你们在和我耍花样呢,嗯?”他咧嘴一笑,立刻又是一惊,视线从镜中扫向埃勒里,又弹回莱玛身上,双手狠狠紧握住桌子边缘。
“不,雅卡尔,汤姆·安德森失踪以后,那个律师霍德菲尔德,把信封给了你,来龙去脉我们都掌握了。”
雅卡尔一动不动。
“霍德菲尔德的确给过你一个信封,对不对?安德森在上面写了你的名字。很厚,用胶带封得密不透风。”
雅卡尔什么也没说。
“你还给霍德菲尔德写了张收条,雅卡尔。”
“好了!”对方冲口而出,小眼睛滴溜溜乱转。
“里面有什么?”雅卡尔吐出舌头,“雅卡尔,信封里装的是什么?”
“纸。”
“纸?什么样的纸?”
“纸张……信。旧的信。汤姆以前写的。”
“他写给你的信?”
“不,是给——对!就是给我的。”
“你识字吗,雅卡尔?”
“你在撒谎,尼可。”莱玛说。
“我认识的字比你还多!”雅卡尔又舔舔嘴唇。他怒不可遏,够蠢的,埃勒里心想。
“信封里有多少钱,雅卡尔?”
“钱?”
“钱。”
“你疯了!里面没钱!没钱,听见了没?”他跳下凳子,挥舞着粗壮的胳膊。
“雅卡尔,那信封里有五千美元。”
“没钱!”他向后退去。
“还有一份安德森留给你的指示。安德森要你做什么,雅卡尔?”
“没钱。”雅卡尔跌跌撞撞地扑出那摇摆的弹簧门,粗哑的嗓门余音未绝:“没钱!”他一再高喊,仿佛每重复一遍可信度也就随之增强一分,对自己或对他们都一样。
他踏着石子路面跌跌撞撞地走远了。
“可怜的爸爸。”莱玛笑着说,但她的双唇在颤抖。
“无赖本色。”埃勒里若有所思,“他被巨款迷了心窍,被绝顶好运砸昏了头。五千美元。对雅卡尔而言就算给他五百万也不过如此了。饿狼扑食,你拦得住吗?他想把钱黑掉,莱玛。他晕了头,又胆战心惊,忐忑不安,但仍然想私吞这笔钱。莱玛,令我震惊的倒不是雅卡尔的不诚实和他那幼稚的谎言,而是你父亲不计后果的不智之举。”
“雅卡尔是他的朋友。爸爸在这世界上只有两个朋友,除了我。”
最后这句话是对着她那杯根汁汽水说的,她还一滴也没碰。
“两个朋友。其中一个是小偷,另一个是哲人。而他将钱托付给小偷。”
“我父亲是个伟大的人。”莱玛说。
“说得准确点,”埃勒里点点头,往吧台上放了张钞票,“莱玛,可能他更信任狡诈虚伪的小偷,而不是哲人。友谊未必建立在信任的基础上。一个孤独者甚至会牢牢抱住他最大的敌人不撒手……或者是因为他从塞巴斯蒂安·多德的金山里借了片叶子——走过弯路的人从而得到了重生的机会。”埃勒里柔声道,“走吧,莱玛。”
但莱玛依然盯着她面前的酒杯:“为什么爸爸不把它托付给我?他不信任我吗?”她又笑了,“还是他更信任尼可·雅卡尔?”
埃勒里也曾这样问过自己。“你应该知道答案。”
“是的,但我不知道。”
“他想自己证明自己,而他所有的密友,雅卡尔和托伊费尔,对他而言都是外人。他们不和他深交,更不是他的一部分。我想你父亲认为他必须独立处理此事,而他可能还当你是个孩子……该死,我刚才没问雅卡尔那个经典问题。”见她阿闭口不语,他又说:“就是那些匿名信。”
这次她抬头问道:“什么匿名信?”
“可别以为信里有什么重要信息。这倒提醒了我,你累不累?”这招十分管用,她的兴致再次高涨起来。
“我不累。”
“那就让外头那位朋友再送我们回城里去。你知道一位名叫玛尔维娜·普伦蒂斯的报社女记者吗?”
“她不就是在爸爸出事后一直找我问东问西的……”
“我们这就去见她。”
《记事报》大楼那扇划痕累累的老旧前门不见了,原来的地方出现了一扇橘红色方形塑料门,上面点缀着硕大的合金饰物。那圆形的气窗就像个炮眼,为整扇门平添几分貌似军舰的古怪气息。
大楼里宾至如归的亲切氛围已经没有了。从前,从街上一脚就可以迈进《记事报》的办公室;而此刻你却会发现自己身处一间门厅之中,四壁皆是橘红色塑料和一尘不染的不锈钢。门厅中央是一口圆形天井,一个巨大的地球仪在下方灯光的烘托中悠然旋转着。厅内摆放着几张不锈钢座椅;不锈钢窗格后面,一名身穿时髦衬衣的妙龄女郎冷若冰霜地质问你有何贵干。
“我想见见你们的一位记者。玛尔维娜·普伦蒂斯。”
坚冰裂开了。妙龄女郎咯咯笑道:“最好别让玛尔维娜听见这句话!”
“什么话?”
“说她是名记者。她拥有这间报社。所有人、出版商、总编辑,还有大亨女士——我们都简称她大粪女士,不过可别告诉她是我说的哦。请问两位是?”
埃勒里有气无力地报上姓名。塑料、橘红色、合金、不锈钢……应该是位女出版商。她继承了万贯家财,两度游历巴黎(其间都在伦敦停留),还暗暗渴望自己拥有罗莎琳德·拉塞尔的容貌。吸的是烟嘴长达一英尺的香烟,穿的是从波士顿一家奢侈商店里买来的雅克·法特长袍,对男人恨之入骨。祖籍是不是本县现在还不能确定,但几乎可以说她并非莱特镇人氏。她的家族血脉中可能曾经出过一位报纸发行人。“干练”一词用来形容她恰如其分。她必定是一听到《记事报》前任所有人迪德里希·范霍恩自杀的消息后便立刻杀到莱特镇,从沃尔弗特·范霍恩手里买断这份产业,开始大刀阔斧地实现她的理想。
一名穿绿色灯芯绒夹克的龅牙服务员领他们乘一台精致的小电梯上楼。办公室俨然是一首银色与翠绿色和鸣的交响诗,埃勒里差点认不出它的模样了:绿色的柜台式长桌镶着不锈钢边框,六张金属办公桌上都摆着银色的电话机,桌后的年轻女郎们个个看起来局促不安,都穿着清一色的绿裙子与白衬衫。
“如果藏在暗处的管弦乐队开始奏乐,”埃勒里对莱玛耳语道,“这些姑娘们就会立刻齐刷刷跳到一起,组合成一名芭蕾舞者。”看来要想从这里某张办公桌上联系到一条广告业务,哪怕只有五行字,都绝非易事。
他琢磨着不可思议的普伦蒂斯小姐都对菲尼·贝克从前的记者室做了些什么。
楼上这间宽敞而凌乱的编辑部过去总是既杂乱无章又欢声满堂——那是一种惬意的脏乱,缺胳膊少腿的写字桌,人们坐在成堆成堆的纸张里,没铺地毯的地面上摆着痰盂,处处都透着男人式的喧嚣。
而今这里给人一种工业化的幽静感——肃穆、压抑、冰冷——办公室被切割成众多银光闪闪的小格子,郁郁寡欢的人们在格子里苦苦劳作。
埃勒里没能找出哪怕一个他认识的人。格拉迪斯·赫明沃斯——弗兰克·劳埃德手下那位忙碌的社会版编辑——已经让位给一名穿着棉绒裤、面貌酷似男子的女人,她正摆弄着众多银色电话中的一架。胖墩墩的克拉拉·皮彻也不知去向,当初她以“皮奇阿姨”的笔名主笔家政专栏。还有从事体育报道长达二十六年之久的奥比·吉尔本,领带总是被他那条中风的斗牛犬的排泄物弄得污秽不堪。还有过去负责本地新闻、总戴着遮光眼罩的伍迪·温特沃思,他办公桌上的名牌现在已经冷冷地换成了“迪恩·圣·A·圣·约翰”,一看就不是个莱特镇式的名字。
埃勒里的心在滴血,他跟在莱玛和那名服务员身后走进了一扇橘红色的房门,门上硬邦邦的金属字是:M·O·普伦蒂斯。
女出版商的办公室挺符合埃勒里的预期,而女出版商本人亦不例外,甚至犹有过之。那种绿得令人想人非非的塑料材质不仅霸占了四面墙,还扩张到了天花板上;不锈钢书桌大得就像一辆小坦克,桌面是银色的,软百叶窗则是铝制的。这位女士本人,意料之中,就是罗莎琳德·拉塞尔那种类型,但又经过了恩斯特·刘别谦的精心塑造。
她个子很高,身姿曼妙,一副“聪慧的女主管”打扮,身上那套商务套装也是恼人的银色。若非如此,这套衣服除了价格不菲之外就看不出什么特点了。看来银色是她的最爱:她的手指甲涂成银色;足有一英尺长(估摸如此)的烟嘴也是银色的;她还戴着一副银色的小丑眼镜,愈发衬得那奇异的眉毛寒气逼人,她的头发也染成了铂金色。她浑身上下有太多刻意,使得埃勒里过了好一阵才意识到,即便仅仅略施粉黛、衣着平常——亦即褪去光环之后——玛尔维娜·普伦蒂斯也极有可能还是个颇具吸引力的女人。可在莱特镇,她这副做派实在是荒诞不经。
她用傲慢无礼的女低音问了一句:“埃勒里·奎因?”俯视埃勒里的眼神简直像在打量一匹马。随即她盯着莱玛,莱玛不由得红了脸。
“这又是谁?”
“莱玛·安德森。”
玛尔维娜·普伦蒂斯一甩头,露出一口雪白有力的牙齿:“你都对我们的森林小仙女做了些什么,奎因?你几时见过如此脱胎换骨的变化,斯派克?”
这时埃勒里才注意到她书桌旁还坐着一个三十多岁的红发男子,此时正徒劳地极力遮掩一脸苦相。玛尔维娜·普伦蒂斯不乏男性追随者,而此人正是她会带在身边充当私人助理的那种类型——角质边框的眼镜片后面,是一双机敏的眼睛;头发从中间分开;未加衬垫的双肩;腰身纤细,脸色苍白,一看就是勤勤恳恳的学问型男人;举止谦恭有礼,逆来顺受。整个人裹在一套式样保守的职业西装里,领带打得很标准。
那人说:“是的,普伦蒂斯小姐。我是说没见过,普伦蒂斯小姐。”
那长满雀斑的脸庞顿时变成一朵熟透的玫瑰,他猛地跳了起来,又抓住椅背,定了定神。
“奎因先生,这位是弗朗西斯·奥邦农,我的行政助理。纯正的后湾出身。哈佛大学毕业——当然了。政治可靠,为人诚实,但对一切都兴致勃勃,尤其是我。不过他还得多加磨砺,对吧,斯派克?”那朵玫瑰的颜色更深了。她正在用这种轻蔑的方式来享受自己的残忍。
“他对如何经营一份报纸的见解令人惊叹——”
“当然,根本不足以与您相提并论,普伦蒂斯小姐。”
她严厉地瞪了瞪奥邦农:“这倒是实话。”但随后又笑道,“好了,好了,奎因先生,阁下大名鼎鼎,屈尊光临小小的莱特镇,不知有何指教呢?”手术刀一样锐利的目光审视着莱玛,“莫非是为爱情而来?——还是别的?”
莱玛说:“我不喜欢你。”
玛尔维娜·普伦蒂斯的笑容消失了,“你很聪明,亲爱的。是谁教你讲话如此锋芒毕露的?”
“我能听出你话里的恶意,普伦蒂斯小姐。”
她们互相瞪视了一阵,然后女出版商耸耸肩,“唔,亲爱的,上流社会瞧不起我,但没想到这么快也传染到了平民阶层。”她往烟嘴里插进一支香烟,奥邦农连忙去她桌上拿那只银色的打火机。“也罢,大人物,言归正传吧。”
“从头开始说起好了,”埃勒里道,“这女孩刚刚在极其不幸的境况下失去了父亲,在这世界上只剩孤身一人。所以你如果态度友善点,未尝不是个好开端,你不这么认为吗,普伦蒂斯小姐?”
“可她非得当面顶撞我吗?”她又笑了起来,刚刚吓得呆站在桌角的奥邦农立刻也笑了,“你有什么事,奎因先生?”
埃勒里将两个信封放到她面前,“看看里面的东西,普伦蒂斯小姐。”
稍后,这名铂金发色的女子抬眼问道:“它们怎么了?”
“有人把它们邮寄给我。寄信人是你吗?”
“当然不是。斯派克,你呢?”
这鞭子抽得奥邦农一哆嗦:“不——不是,普伦蒂斯小姐。”他结结巴巴地答道。
“看样子咱们之间还有个经纪人在穿针引线。”她皱起眉头,“请坐,奎因先生。你也坐,莱玛。坐下谈总比大眼瞪小眼的好。”
“肯定有。”埃勒里说,“要不然这些看似不相干的怪事也不会被扯到一起。卢克·麦卡比的死;他赠给塞巴斯蒂安·多德的遗产;约翰·斯宾塞·哈特的自杀;还有托马斯·哈代·安德森那极具谋杀嫌疑的失踪。”
“麦卡比—多德—哈特之间各有牵连,而安德森的事件则是独立的,为什么有人会把他们联系到一起呢?”
“普伦蒂斯小姐,这也正是我登门拜访想提出的问题。”
玛尔维娜·普伦蒂斯盯着他,然后又盯着莱玛,最后是弗朗西斯·奥邦农。
“你怎么看,斯派克?”她干脆地问。
奥邦农十分遗憾地答道:“毫无头绪。”但埃勒里却感到这名红发男子的兴趣正陡然攀升;当奥邦农摘下眼镜,用一块黄中带红的长方形布片擦拭镜片时,他更加确信无疑。
“普伦蒂斯小姐,我相信安德森的失踪在某种程度上与此前一系列事件有关联,如果你手中有任何支撑这一观点的信息,请务必透露给我。”
“你不是认真的吧?”
“你真的没有留一手?”
“我为什么要对一起谋杀案遮遮掩掩呢?”
“我确实搞不懂,普伦蒂斯小姐,为什么呢?”
她笑得很甜,“别套我的话了,Q先生。《记事报》从不保留信息、隐瞒证据,或是藏匿新闻。至少今时今日的《记事报》是如此,Q先生。恰恰相反。现在这份《记事报》的出版人乐于刊载任何资讯,只要有利于卖出更多报纸、吸引更多广告。”
“‘任何资讯’的涵盖面非常广,普伦蒂斯小姐。”
“那么现在你该知道了。”她的语气如同在谈论自己的宗教信仰或知心爱侣,“当我从范霍恩家族手中买下这份报纸时,它还是一份典型的空想道德式小报,土得掉渣,从来不曾有所变革。艾伯特·哈巴特和镇公所里那些家伙。在那之前是弗兰克·劳埃德,靠种麦子起家的人,农民的朋友。自命清高永远成不了气候,发不了大财。当然了,我们多少总得保留些本地特色,诸如民间故事,大量的本地新闻、时事议题什么的,但为了扩大发行量,请给我来一起下流的通奸、一桩有模特儿卷入的离婚案、一次自杀或大规模枪击,乃至任何人被谋杀的新闻。这儿的人都叫我大粪女士!我可不介意,我爱这个绰号。你可知道当我接手报社时,这可悲的农村小报发行量跌落到什么程度?两千八百出头!你可知道现在又是如何?实际的发行量?”
她看也不看地对奥邦农打了个响指。
“三万二千二百九十一份。”弗朗西斯·奥邦农说。
“在一个人口大约一万的小城镇里。我们是魔术师吗?某种程度上算吧。我们渗透到了其他家伙的地盘,巴诺克、斯洛克姆、林普斯科特、法菲尔德,甚至康海文。我们正将影响力地毯式地铺展到这个国家的南方各地。你真该瞧瞧我们的邮寄订单名录,而我们这才刚刚起步。在劳埃德时代与范霍恩时代只愿购买三分之一版面做宣传的商家们,如今为我们的整版广告争得头破血流。在我卸任的时候,《莱特镇记事报》必将雄踞莱特县头牌报纸的宝座,也许有望雄霸全国。下个月我将启动一个猜谜竞赛——奖金总额达一万美元,对一份给乡巴佬看的报纸来说已经不错咯。当然,较之土包子对手们,我手中握有一柄利刃——我有钱而他们没有——奥邦农,你怎么不叫住我?”
奥邦农小声咕哝了些什么。
“居然就任由我这么一路吹牛卖弄下去。我幼稚得像个无知少女,对吧?”玛尔维娜·普伦蒂斯倒回椅背上,注视着埃勒里,“那么你一直把小莱玛带在身边咯,”她说,“斯派克,咱们之前怎么没宣传过这位小美人儿呢?”
“提过的,普伦蒂斯小姐。”
“回归自然的类型。”女人不耐烦地说,“谁会对一个养鸟的女孩感兴趣?除非她长了两个脑袋。”她上下打量着莱玛,“亲爱的,这身衣服是哪儿来的?我是说,谁付的钱?”
“越扯越远了,”埃勒里说,“如果你对安德森一案的了解仅限于变成铅字的内容,普伦蒂斯小姐——”
“急什么?莫非你真的以为安德森失踪事件的背后真有什么猫腻?——我的意思是,麦卡比、哈特还有多德医生之间那根链条?”
玛尔维娜若有所思地审视着埃勒里,用一支长长的银色铅笔叩击着牙齿。
“我担心的事情不适合上报纸。”埃勒里答道,“莱玛——”
“为什么不呢?”
“什么为什么,普伦蒂斯小姐?”
“为什么不能上报纸?我还想请你为《记事报》撰稿呢。”
“哦?”
“把这案子查下去,帮我写些调查进展的独家专稿。比如开个每日专栏就不错。我们会做个特别栏目,安德森一案迫切需要一剂强心针,而现在你的名字对我而言不啻为一座金矿。我们需要一个朗朗上口的标题……斯派克!”奥邦农一惊,“脑筋转起来,给奎因的专栏起个名字。”
“这是谋杀,”奥邦农机械地脱口而出,橙红色的双眉扭作一团,“奎因的证据。奎因小测验。奎因——”
“奎因不干。”埃勒里接口。
“哦,得了吧,”玛尔维娜又打了个响指,“你还没优秀到那种地步,我可不是在讨价还价,奎因。在这里你可以按自己的节拍尽情起舞,我手下这些资源和设施完全供你调配——采访助手和速记员随你差遣,要金发的还是黑发的随便挑。所有开支都可报销,波本酒尽管喝。给你一间自己的办公室,如果想用我的也行。风头归你出,但要听我的吩咐办事,我付你报酬。我的名字是玛尔维娜·O·普伦蒂斯——O代表荣华富贵。”
“而我的名字是埃勒里·N·奎因——N代表‘不’,”埃勒里挽起莱玛的胳膊,“尽管如此,仍然要多谢你。”他领着莱玛往门口走去,扭头一看,恰恰捕捉到弗兰西斯·奥邦农毫不掩饰地钉在他身上的两道目光,眼里充满了钦羡与妒意。
“如果你同心转意的话——”女出版人喊道,但后半句话很快便湮没在编辑室的鼎沸人声中了。
回到下大街后,莱玛抚着胸口,如释重负地四下张望。
“我了解,”埃勒里笑道,“我也恨不得赶快洗个澡。”
“可她是认真的吗,埃勒里?我从未料到这里会有她那样的人。”
“的确没有,莱玛。她只是一个幻象而已,那一身银光只是一种象征。她直接从她的老家——是一本书——跳到屏幕上去啦。说来惭愧,我承认自己笔下一度也创作过一名玛尔维娜式的角色。”
“但我从没读到过。”莱玛愁眉不展。
“我们这就来填补你所受文化教育中的一处空白吧,”埃勒里带她朝街那边本·丹齐格的上村租书杂货店溜达过去,“要是没研究过玛尔维娜·普伦蒂斯这样的小说人物蓝本,你的文学背景就谈不上完备,安德森小姐……呃,对。钱德勒、凯因,或者加德纳。在这儿等一下。”
他钻进本·丹齐格的店里,几分钟后又钻出来,美滋滋挥舞着一本深红色外壳的书。莱玛一脸困惑地接过来。“今晚睡前读读这个。这本不能算是这一类型的代表作——现在本的店里好像主营幻想小说——不过其中倒不缺硬汉气质,也足够当你的入门读本啦。”
“但这些难道就不是幻想吗?”
“亲爱的孩子啊!”埃勒里仿佛惨遭重创,“看看封皮上的简介。‘残酷的现实主义’,在这儿,瞧见没?”
“好吧。”莱玛将信将疑地把书夹在胳膊底下。
他们伫立在本·丹齐格店外窗前,傍晚来回穿梭的人潮从眼前涌过,隔壁阿尔·布朗的冰淇淋店里,好些高中男生女生们叽叽喳喳吵个不停,计划着周六晚上要去寻乐园的舞世界。一些早早来看电影的观众们在珠宝影院的售票室外排队。街对面,人们纷纷涌进邮局,格罗弗先生则怒容满面地站在他的旅行社门口,J·C·佩蒂格鲁正卷起他那房地产经纪所的遮阳篷,女孩们匆匆挤进下村美容院,便利店的门不停地开开关关。广场一角的《记事报》大楼外,筋疲力尽的一群人簇拥在一辆标着“开往斯洛克姆”字样的巴士旁,准备搭车回家。
“看得出莱特镇为何令你眷恋,埃勒里,”莱玛突然说,“但愿……”
他知道她想起了父亲。
“你累了,”他高高兴兴地应道,“这我倒不奇怪。毫无意义的一天,尤其是普伦蒂斯那女人。”
“今天早上看起来还……”
“而现在咱们所有的希望都破灭了。饿不饿,莱玛?”
“饿。”
“时间也差不多了,我们去找点东西填填肚子,今天就到这里吧。金色花园怎么样?”
“哦,别。那地方不太……也别去萨莉小姐的茶室。”她竭力忍住眼泪。
“那广场烤肉店如何?广场转角上那间小店。服务生像北美驼鹿一样帅气,咖啡杯底下没有小碟子,有一次我还在那儿品尝到相当美味的牛排。”
“嗯,不错!”
二人再次路经《记事报》大楼时,埃勒里漫不经心地说:“事情总是这样,你寻寻觅觅,千辛万苦,到头来却一无所获。直到某天你偶尔转过街角,发现目标其实就在身边。”她握住他手臂的手心一紧。“莱玛,我想明天咱们该好好整理一下,”他朗声说道,“想看清身处何地,最佳落脚点便是自己的脊梁。所以咱们得离开这里,换个去处一—-”
“埃勒里!”
“——出城去。”
“可以吗?”
“想想看,咱们需要儿棵绿树,一两丛灌木,两块身披青苔的大石;如果可能的话再来些能当地毯的松针。哦,来些冒泡的泉水也不错。”
“我恰恰知道一个这样的所在。”莱玛惊呼。
“棒极了。在哪儿?”
“有次在山里玩耍时发现的。莱特镇没人知道。”
“有多远?”
“一点也不远。不过地图上可找不到。我是第一发现者,还给它起了个名字呢。”
“是什么?”
“猜猜看!”莱玛大笑。
“诺瓦·莱玛?”
“差远了。”
“安德森之山?”
“再猜。”
“当然是伊泰欧。”
“就是它!”莱玛欢快地飞进迈克·波拉里斯的广场烤肉店。
四月十一日,星期二
翌日清晨,埃勒里造访厄珀姆饭店时,前台接待员递给他一张便条。
亲爱的埃勒里——我等不及了。我用你的钱结清账单,回家去了。按我画的地图过来。
另外——要是今早你闷得慌,就带条泳裤来。
她手绘了一幅穿过下村的路线图,用一个黑色的X标出窝棚所在地。
埃勒里顺着华盛顿街前行,途经越城大道——上村与下村的分界线——然后拐进李子街。他找到霍默·芬德利的车行——霍利斯饭店大堂里的广告牌称该行提供租车自驾服务——开出来一辆一九三九年的普利茅斯敞篷轿车(霍默的说法是“鸡笼”),里程表显示它驶过的路程合计九万二千多英里。
回到城里后,他在莱特街上找到一处设有计时器的停车位,随后沿华盛顿街漫步向斯洛克姆方向而去,一路走马观花欣赏商店的橱窗。
在该街区中段他发现了珀迪纺织品与服饰店,就进去买了两条大浴巾。
“还要写别的什么吗?”珀迪先生问道。
埃勒里犹疑着。其实今早他一点也不闷,不过嘛……“嗯,”他下定决心,“再来一条泳裤。”
珀迪先生说他还没进夏季的货,但也许能找条老旧款式的出来……他回来时手捧一个灰头土脸的盒子,里面有三条老式连体泳衣,都带丁几处虫蛀的痕迹。珀迪先生拎起其中一件:“一两年前卖剩下的。”他说。
看着那松松垮垮的衣服,埃勒里断定珀迪先生的数学实在令人不敢恭维,便说他可不认为这是一两年前的。珀迪先生沮丧地点点头。
“要不去隔壁沃尔多兄弟那里试试吧,在格朗容街区。他们俩本来只是裁缝而已,但自从奥蒂斯·霍德菲尔德飞黄腾达,还开始以电影明星的标准梳妆打扮后,沃尔多兄弟的点子也就随之多了起来——进了好些泳衣、运动夹克,还有其他七七八八的……总之男士服装的全套行头应有尽有!如果他们那儿恰好有您要的东西,那可一点也不奇怪。说不定还是直接从巴黎进的货呢。”
不知怎么的,珀迪先生提及沃尔多兄弟时那酸溜溜的语气令埃勒里猛地一惊。他站在人行道上,胳膊底下夹着装浴巾的袋子,盯着隔壁这家处处显出生意兴隆迹象的店铺——门面刚刚油漆过,一侧的橱窗里井然陈列着几套西装,高贵雅致;另一侧橱窗则用来展示其他男士服饰,用料都很上乘。门楣上有块崭新的招牌:沃尔多兄弟,独家裁缝。埃勒里此时觉得头皮发痒,手背发麻,这往往即将有重大发现的前兆。
他走进店内,发现门口的繁华气象并未延伸进来:家具屈指可数,而且都有些年头了,三棱穿衣镜已经出现了不少裂纹,从镜中可以窥见位于一袭花布门帘后方的工作间。店里照明不佳,又脏又乱。
一个身材矮小的男人掀开门帘,身上的背心满是线头,脖子上缠着卷尺:“什么事?”随即他恍然大悟,“哦,您是昨天下午在霍德菲尔德先生办公室里那位先生吧。想做件西服?”
埃勒里没听到工作室里有什么声音,显然戴夫·沃尔多独自一人在看店。
“这儿有泳衣吗?隔壁的珀迪先生说——”
那种又痒又麻的感觉真糟糕,而且好像在店里待的时间越长就越严重。也许是这名小个子裁缝给埃勒里量腰围时他双手那种轻柔的触感带来的。这是怎么回事?
“我们是刚开始做这种款式的?——”
“很好。我就要这个。对了,你认识汤姆·安德森吗?”
“谁?哦!不,没怎么聊过。他那种死法,太惨了。我们有些质地极好的华达呢——”
“意料之中。我是说,想来你们的顾客档次应该更高一些。约翰·斯宾塞·哈特没在这里做过衣服吗?”
“如果来过就谢天谢地啦。不过我听说哈特先生的衣服都是在波士顿做的。我们为霍德菲尔德先生准备的那种驼绒——”
“也许你们运气不错。哈特死的时候不是负债累累吗?还好他的合伙人没染上那坏毛病。我想想——他叫什么来着?……”
“麦卡比。”
“对。麦卡比不就是原来那个吝啬鬼吗?”
“不清楚。如果您今年这么早就想下水游泳的话,也许得来件长的浴袍——”
“哦,你不认识麦卡比啊。”
“不认识。这些够了吗?”
“就在前几天我还对多德医生说一一”
沃尔多马上说:“您认识多德医生?”
“啊,对。他也是你们的顾客?”
“嘿,”戴夫·沃尔多笑道,“如果我们的生意得指望多德医生的话,饭碗早就保不住咯。不过他是个好人。总共六美元九十五美分。”
埃勒里拿着泳衣走出店门,刺痛感依旧挥之不去。
到底怎么回事呢?
他横穿马路,走进杰夫·赫纳贝里的运动用品商店,买了一个野餐篮子,一个保温水壶。然后他又去了坐落于洛根市场和艾迪小姐古玩店之间的熟食店,一边冥思苦想一边下意识地填饱肚子,出门时甚至觉得体重都增加了不少。最后他又回到霍默·芬德利的敞篷车里。
研究过莱玛画的地图之后,埃勒里驾车沿华盛顿街穿过下村,再左拐进议会街。地图指点他,顺着议会街出城而去,一直到无路可走为止。
很快,窗外的议会街变得越来越残破、嘈杂、令人不快。它与波利街平行,中间是威洛河那污浊的水流。下村许多工厂的废水就从工人们简陋居所的后门流过。即使偶有一丛绿意映人眼帘,也大都是道旁野草,连一棵树也看不到。可埃勒里还是开得很慢。汤姆·安德森曾无数次走过这条路,在破破烂烂的人行道上踉跄前行;他有多少次因路面高低不平的沥青而触礁搁浅呢?而且这里应该就是那个星期六晚上亚比·L·杰克逊的弟弟加里森遇见他的地方,当时安德森十分清醒,正在赶赴小普鲁迪悬崖上那场死亡之约。莱玛的父亲那晚究竟要去见谁?也许答案就藏在这条残破街道上某一堵摇摇欲坠的墙壁背后,潜伏于某个傻里傻气的工人,或者他那人老珠黄的妻子,或者他某一个调皮顽劣的孩子那尚未完全消逝的记忆之中。
可也许它还沉睡在“机会”二字那广袤无垠的疆域深处。并非私人恩怨…
掠过一大堆泥土、破砖、废罐头以及五花八门的废弃物之后,狭窄的街道前方陡然出现一个下坡。坡底的深沟里,经年累月的垃圾堆积如山。扑鼻而来的恶臭令埃勒里一阵恶心。想到要走下这条令人臭不可闻的沟渠才能爬上前头那座摇摇晃晃的人行天桥,他不禁打起了退堂鼓。天桥那头的大片荒地上,寥寥几丛灌木从垃圾堆中探出头来,再往后便是大沼泽。
埃勒里锁好车门,用一条手帕捂住鼻子,刚准备踏上人行天桥,便望见莱玛·安德森从沟渠下游对岸一百码左右一棵歪歪斜斜的树后跑了过来。她光着脚,身上那件布裙一看就是用男式旧外套的边角料拼凑起来的。她疾步过桥,秀发飘扬。
“我一直在看你来了没有。”
埃勒里觉得她既紧张又难过:“出什么事了,莱玛?”
“出事?当然没有啊。”但这不是实话。
“议会街上这群人个个面目狰狞,咱们去你那里的时候就把车留在这里不要紧吧?”
“咱们不到我那里去。”
“什么!”莱玛走向轿车,埃勒里紧跟上来抗议道,“可为什么不去,莱玛?我还想见识见识。”
“改天吧。”
“可你昨晚还说——”
“你为什么开车来?”
“这样我们就可以去野餐了。这主意不好吗?”
“走路去就行了,我一直都这样。”
“也就是说你并不像人猿泰山那样从树枝上荡秋千穿过森林?”
“泰山是谁?”
埃勒里边开锁边向她解释,二人钻进车内。
“哦,成年版的莫格利啊。”莱玛的声音无精打采,“我一直很喜欢巴鲁和巴格希拉,但讨厌西尔坎。向右拐去辛格尔街,埃勒里。那里是478A公路,一直开到双子山的山毛榉林前再拐弯就到了。”
这可不是幽默,其中甚至连一点情绪都没有。今早一定发生了什么不快,而且必然是在她回到窝棚途中或之后,而非之前;因为她在厄珀姆饭店留的字条上还让他过来。难道说去外面的世界走了一遭后,她一回头才发现自己的家根本不是人住的地方?还是……也许还有其他坏事,他无法忽略这一可能性。
他沉默着驾车向前。
过了一会儿,莱玛扭了扭身体:“昨晚我读了那本书。”
“哦?感觉如何?”
“我笑了。这就是所谓的侦探小说?”
“也是侦探小说的一个类型吧。”
“生活中的侦探不是那么回事,对吧?亲吻和打他们遇见的每个姑娘耳光,对人拳脚相向,还动不动就胡乱开枪?”
“我所认识的多数侦探,腰围都到了四十八,脚上带着积年旧伤,几年下来都没碰过枪,巴不得周末快点来好有时间去灌溉家里的草坪。”
“还有那个叫金格的女孩,戴夫·德克喊她‘金’还有‘金格维蒂丝’的那位——”
“他的秘书。”
“烦死她了。一次次把事情搅得一塌糊涂。还有他为什么一直管德克叫‘长官’?他又不是警察。”
“他是她的长官呗。”
“俚语啊,”莱玛沉吟道,“我挺怀疑的。所有侦探的秘书都管他们叫‘长官’吗?”
“我猜但凡有秘书的情况都不例外吧。”
“你有秘书吗?”
“现在没有。不过话说回来,莱玛,我可不是故事里的人物。”
“你应该是才对嘛!”两人都开怀大笑,天也放晴了。
他们现在身处莱特镇东北方,正进入俯瞰上村的群山之中。路旁栖息着一间间村舍,门牌上已经看不到“辛格尔街”的字样。拐过一个大弯后,双子山那宽广的胸怀便在眼前舒展开来,山脚下环绕着双子山的山毛榉林。在山的那一边就是斯凯托普路——莱特镇最新的居民区;而更远处则依稀可见秃子山那颗古老的脑袋瓜。
按照莱玛的指引,埃勒里将轿车开进一条脏兮兮的小路,也就比防火带略宽一点儿,似乎是人工开垦出来的,既陡峭又坑坑洼洼。开了三英里,路在一块巨石前到了尽头。埃勒里放眼望去,四周尽是茂密的大森林,除了身后来时走的那条路,就别无其他通道了。
“现在呢?展翅高飞?”
“步行。”
后来在埃勒里的记忆中,接下来这段时间完全被道旁邪恶的枝枝丫丫、荆棘荨麻和粗糙的树皮所占据,还有脚底那似乎随时都在滚动的路面;这里戳他一针,那里抽他一鞭,时而还绊他一跤。而街头开路的莱玛如有防护罩护体,总能灵巧自如地闪避开树枝的搅扰。她不时收住脚步,用系在布裙腰带上的那柄刀子披荆斩棘,开出道路,与此同时埃勒里则都在抱着树干大口喘气。在永恒的尽头,他眼看就要崩溃的时候,发现自己一脚踏进了天堂的前厅。
他们来到一片林间空地,脚下铺开苔藓与松针织就的地毯,三面环绕的是巨大的松树、高达百尺的山毛榉、红杉、香脂树、铁杉、白桦和雪松;剩下那一面静卧着一汪明镜似的湖泊。一条小瀑布从光滑闪亮的岩石上倾泻而下,欢快地注入湖中,汩汩流向未知的远方。
阳光在湖面上跃动,林间的空气清冽如洗,木材与泥土的芳香在丝丝凉意中弥散开去,时有鸟儿惊鸿一闪,啁啾声此起彼落。
“伊泰欧。”
“喜欢吗?”
埃勒里躺倒在芬芳的地毯上,合上双眼。
再睁开时,只见波光之中,一具古铜色的身躯划开湖面。那把刀,还有那件粗布裙,都栖身于一块露出水面的岩石上。
她将头探出水来,一条湿漉漉的古铜色胳膊扒住湖岸。
“你不下水来吗?”
“如果你……”
“哦,废话少说。”
“唔,真要命!”埃勒里抱怨着,但她笑嘻嘻地游了开去。他躲到一颗山毛榉后换上泳衣,觉得自己像个笨蛋。
他们在湖中泼水,下潜,嬉戏,又在岸上晾干身体。不知为何,莱玛对他递来的浴巾根本不屑一顾。当然,埃勒里也只得紧闭双眼;再举目看去时,莱玛已双腿交叉蹲坐在那块浴巾旁边,将野餐篮子里的东西悉数摆了上去。
“开饭吧,埃勒里,我饿啦。”
二人在林间饱餐一顿,随后莱玛采了几条藤草将头发扎成辫子,而埃勒里像是换了口味的酒神,将保温杯里剩下的牛奶一饮而尽。
“要是你肯老老实实待着的话,”莱玛说,“我就邀几位朋友来喝喝茶。这是最美丽的——”
“下次再让我和小鹿班比的妈妈打照面吧。”埃勒里躺了回去,“好好当个听众,莱玛,我要开始长篇大论了。”
他感到欢乐正从她身上流逝而去。但她依然顺从地在苔藓上舒展开来,脑袋枕住他的胸膛。
埃勒里将一个烟圈吐向顶上那光晕斑驳的天空。
“莱玛,”他打开话匣,“世间万事并不总与其外表高度吻合。实际上所有学派的思想家都坚称事物迥异于它们的表象。我权且折中为:真相,以及真相的表象。有些事确实是实情,有些则仅仅貌似真切,实则不然。
“一个聪明的犯罪调查者总能意识到这一对立面,而他的工作就是将案情中相冲突的元素明辨虚实,去伪存真。有些案件比其他的更具两面性,而我渐渐开始相信这一起案子就盖着雅努斯的印记。”
“你和爸爸,”莱玛低语道,随即又陷入缄默,没有解释话中含义。
但埃勒里心里明白,眯起眼睛目送一只松鼠蹦蹦跳跳溜回洞里,腾出时间让莱玛回过神来。
“三次死亡,”他继续说下去,“或者说是两次死亡,以及一次未能确证的死亡。卢克·麦卡比死于心脏病——据推测如此,约翰·斯宾塞·哈特饮弹而亡——据说是自杀;你父亲则陷于小普鲁迪悬崖下的流沙之中——又是推测,而且据推测可能是暴力所致。很多很多推测,表面看来确凿无疑,它们与真相既可能完全吻合,也可能相去万里。
“那么我们就顺着寄给我那封神秘匿名信走下去:三次死亡,抑或说是三起事件,彼此互有关联。如果真如此……那有没 6709." >有证据支持呢?每起事件中是否存在共同点?有,塞巴斯蒂安·多德医生。多德医生已被证实是麦卡比的财产继承人;多德医生成了哈特的生意合伙人,而哈特因此死于枪击。多德医生还在你父亲失踪前不久给了他五千美元。
“真相与真相的表象未必相符。这三起事件的实质要么与其表象吻合一致,要么则不然。作为在三起事件中地位都举足轻重的角色,多德医生要么就是人们眼中的大善人……要么正相反。”
埃勒里眼角余光一扫,正撞上莱玛惊异的眼神:“多德医生?”
“我可没扯上温希普医生哦。为什么不可能是多德医生?如果这三件事的表象属实,那么其路径与结果也就相当自然;反之,则其后必有一只黑手在操纵——换句话说就是犯罪。而如果我们相信多德医生所言句句属实,则多德医生就该和他的形象一致,是个清白无辜的老好人;但倘若我们拒绝采信多德医生的说辞——全部也好,部分也罢——那么多德医生或许就和他身披的外衣截然相反,是个邪恶阴险、诡计多端的人。一个罪犯,莱玛。”
“罪犯?”
“背负三起命案,”埃勒里说,“或者是两起命案,以及一起尚未确证的命案。”
“他会是杀人犯?”
埃勒里又点燃他那支熄灭了的香烟。
“当心火柴!”莱玛从手中捏过火柴,埋进土里,然后问:“可多德医生为什么要杀害麦卡比先生?或者哈特先生?或者爸爸?”
“唔,我们来分析分析。”埃勒里说,“首先是麦卡比。多德是否正如他在麦卡比一事中所展现出来的那样——俨然是一个善良、无辜的大好人?假设答案是肯定的,那么如多德所言,麦卡比确实是自然死亡——心脏病发作;那么如多德所言,他本人在麦卡比死前对麦卡比之死毫无预料;那么也就如多德所言,他完全不曾想到随着麦卡比撒手人寰,他,多德,将一夜暴富。
“但假设多德表里不一呢?假设他是个阴谋家,狡诈地将恶意隐藏在那俭朴生活与勤恳工作的外衣下呢?那么,在麦卡比死前不久,他告诉多德自己家财万贯,而多德将继承他的所有财产。于是多德便加快了麦卡比迈向死神的步伐。怎么办到的?多德是麦卡比的医生,一直在给那老人开一些特殊的药片以减轻心脏不适;他只需递给麦卡比一瓶看似与平日无异、实则大有文章的药片。当麦卡比又一次心脏病发、吞下那药时,便一命呜呼了。这就是硬币的两面。从正面看,多德医生清清白白;而从反面看,他却可能是个不折不扣的恶魔。”
“我不信,”莱玛说,“不会是多德医生。”
“信任起不到任何作用,”埃勒里答道,“这话我好像啰嗦过很多遍了,但干我这行,忘记这一原则就会付出巨大代价。如果觉得冷就把另一条毛巾也披上,莱玛。现在我们再来看看约翰·斯宾塞·哈特一案。首先还是考虑多德医生无辜的可能性。那么,如他所言,他通过奥蒂斯·霍德菲尔德律师寄给哈特一封例行公事的申请,要求核查染坊的经济状况,却不曾料想哈特早已将大笔生意上的款项挪做他用。既然不知道哈特侵吞公司资金,那多德医生自然也就不可能预见到他的这份查账申请书会逼得哈特自我了断。
“但是——第二种可能性:多德有罪。假设麦卡比向多德透露的不仅仅是他财富以及多德的继承权,还有更进一步的内容呢?因为,如果莱特镇染坊的蒸蒸日上证明麦卡比在投资方面的精明眼光,而且麦卡比在理财方面精打细算的程度不亚于他敛财之道的话,那么他极可能一直在暗中留意合伙人的举动,并对检查哈特管理工厂的情况自有一套办法。那么假设麦卡比告诉多德医生他已经清楚地知道哈特沉溺赌博,以及他推测哈特极可能挪用生意资金,那么多德谋害麦卡比之后,必然已经明白他抢在哈特填补亏空前提出的查账申请,对哈特来说不啻为致命一击。莱特镇的社交圈子是封闭式的,而哈特的人品和声望不用多说。所以多德算准了哈特绝无可能自曝丑闻、自取其辱,令其半世英名毁于一旦;对于哈特这种人而言,审判、获刑、监禁是不可容忍的。所以如果多德有罪,而且在他与哈特的实际关系上撒了谎,那么他提出的查账申请,就是一件与终结哈特那把手枪同等致命的杀人利器。”
“他逼迫哈特先生自杀?”
“仅仅在我们考虑的硬币这一面是这样。接下来是——你父亲的失踪。”埃勒里双眉紧锁,“先谈正面:多德是清白的。这样,如他所言,他给了你父亲五千美元,以帮助一个想重获新生的人重获新生。多么善良、慷慨、高尚无私。
“但从反面看来,如果多德撒了谎……莱玛,假设你父亲无意间撞破了某些能将麦卡比之死归罪于多德的证据,譬如说,那个本该装着心脏病药物的药瓶。我们之前推测,多德给了麦卡比一瓶致命的药片,而又在麦卡比死后将其带走。但要是你父亲先得到了那个药瓶呢?他是哈利·托伊费尔的朋友;他也就有可能经常出入麦卡比家;在一次偶然的造访中,麦卡比之死的某些状况勾起了他的怀疑。既然他心智过人,那么这一丁点疑虑便会将他的视线引向死者吃过的药片。至此,我们假设汤姆·安德森手握足以将塞巴斯蒂安·多德送上电椅的证据;如此一来多德投在你父亲重归正常生活上的那笔钱,只怕就未必全去私心了。事实上,那极可能是——来路不正而又相当简单——一笔封口费。”
“勒索?”从莱玛眼中捕捉到的一切令埃勒里不得不挪开视线去研究头顶上摇曳的树枝,“你是说我父亲在敲诈多德医生?你是这个意思吗?”
“我们只是在从各个角度推测而已,莱玛。其中大部分介于理论和事实之间。”
“我一点也不信!”
“可能你的信念最终会占上风,我也衷心希望如此。但游戏还没结束,莱玛,我们得追根究底。而从硬币这一面追根究底的结果就恰恰指向勒索。咱们姑且先顺着这条线走下去。
“汤姆·安德森索取五千美元,以交换他不将那瓶药交给达金局长,而塞巴斯蒂安·多德也如数掏了腰包。几周过去,汤姆·安德森又找上门来,还想要更多——不,莱玛,听我说完。敲诈是一种周而复始、去而复返的症状,它贪得无厌的胃口永远填不满。只要找理由开了一次头,第二次在所难免。
“于是被敲诈的对象有三条路可走:他可以选择继续掏钱,也可以选择拒绝交易,还可以另辟蹊径以绕过这二者必选其一的岔路口。如果汤姆·安德森初次开口后很快又第二次伸手,那.99lib.t>么以多德医生的头脑,不可能意识不到将来的麻烦——要钱的频率越来越密,数额也将步步递增,长此以往他就只能一再屈服于连番压榨之下。任何罪犯都受不了这种前景,更不要说多德对如何使用他那笔钱已有其他计划。但如果多德第二次拒绝付钱,安德森就可能会把证据送呈警方;证据公开的威胁意味着丧钟敲响,没有商量余地。于是只剩第三条路可走。”
“谋杀。”
“在上述前提下,结论看来就是塞巴斯蒂安·多德安排了那天晚上与你父亲在小普鲁迪悬崖上的会面,假装要付第二笔封口费,而实际上要将他推落悬崖。”
莱玛坐起来,全身瑟?瑟发抖。她面如土色,像落在冰窟一样,看上去是那么凄凉无助,孤苦无依。埃勒里赶忙也坐起来,用胳膊环住她的身躯。
“别忘了,刚才说的这些也许全是扯淡。”
“但也有可能全都是真相。”
“嗯,”埃勒里答道,“对。”
莱玛激愤异常:“而也许我再也不想听到什么‘真相’了!”
“也许这决定权,莱玛,已经不在你的手上。”她挣脱他的怀抱,远远地躲开,坐在自己的脚跟上,逼视着他。“一旦你揪住这种野兽的尾巴,就不能松手。我也不能松手。你是准备离我而去吗?”
她的目光落到苔藓上:“我想那么做。”
“逃避?”
“对。但我不会的,你知道我不会的。”
“.99lib?t>我也希望如此。好吧,那么,”埃勒里起身拍掉衣服上的枝叶,“目前我们要做的就是排除两组可能性中的一组。我们要先弄清楚多德的真面目究竟如何。”
“你打算怎么着手?”
“还得从多德下手。我们要监视他、调查他、揣摩他的想法。如果有证据存在——无论是支持正方还是反方——挖地三尺也要找出来。莱玛,我们两人必须有一个留驻在莱特街和阿尔贡琴街交会处那件维多利亚时代的古董里,而我已经暗示过这个人是你。”
“所以你昨天才会说——”
“我的助手啊。最富传奇色彩的戴夫·德克式套路。恐怕我还得称你金格维蒂丝。而且可能迟早会习惯你管我叫长官的。”
但莱玛笑不出来:“我根本不该去找你的。你想要一个间谍,一个女骗子,而这两种天赋都与我无缘。更何况这计划看上去愚蠢之极,仅仅具备数学概率意义上的成功率罢了……埃勒里,我怕是难以胜任。”
“那就算了,我再想其他办法。”
“你在生我的气。”
“没有。”
“你有,你觉得这都得怪罪……温希普医生什么什么的。”
“难道不是吗?”
“不!”
“太糟了,”埃勒里叹道,“因为温希普是多德这具铠甲上的一道裂缝。我是指他追求你的那种方式——”
“追求我?在哪儿?”
“我忘了你受的是古典式教育。这么说吧,他拜倒在你的石榴裙下。”
“你的想象力也未免太丰富了——”
“还有平克尔那件趣事,真是天赐良机。唔,忘了吧。帮我收拾一下,莱玛,好不好?或者离开前你还想再下水一次?现在有点冷了。”
“我可没说我不干。”
“下水?”
“当你的间谍。只是……”
“难度很大——这我都知道,亲爱的。谋杀绝非易事,要嗅出它的踪迹更是难上加难。热水瓶的塞子呢?”
莱玛微微挪了挪身子,轻盈得像一片坠落的雪花,在悲伤中渐渐消融、逝去。“埃勒里,你要我做些什么?”
然而埃勒里一点成就感也没有。他若无其事地答道:“充当我的眼睛、耳朵,还有双腿。我回饭店后百分之一千会收到一条温希普的留言,说他已将格洛丽娅的事安排妥当,多德医生也很满意;而秘书那职位现在就归你了。如果我猜错了,少不得再多花些手段。但一定要把你安插进去,莱玛,包在我身上。”
“那我进去之后呢?”
“寻找时机检查多德医生为卢克·麦卡比诊病的记录,以及他的个人文件。留心听听他都对谁说了些什么。从温希普那里套出——别暴露你自己——关于多德的一切,只要能和我们的目标沾上边的都行。一有发现,无论多么不起眼,都立刻向我报告。”埃勒里柔声道,“别担心温希普,他很热情,但也很孤单,我会对他很慷慨的。”
莱玛笑了:“那对我呢?”
埃勒里脸红了:“这是个更大的道德问题,回头我再和你探讨。你得多留个心眼,别把什么都写在脸上,莱玛。你是不是爱上他了?”
“爱?”
“套用你们诗人最华丽的花言巧语—一”
“我不知道什么是爱情。我只见过他一面而已。”
“不错,”埃勒里说,“但铭刻于心。”忽然,他看去像是个若有所失的男人,但仅仅是在片刻之间。“在这方面,宝贝,戴夫·德克惯用的招数是擒住他的妞儿,架住她的胳膊,朝她的樱桃小嘴冷冷扇上几个耳光,再朝她屁股拍上一掌,把她轰去坏人的老巢,那么十页之后他就能优哉游哉地现身相救,从某个色鬼的魔掌中再把她捞回来。准备好了没?”
“埃勒.里,别傻了。”
“看来你还没完全抓住要点,宝贝。别再喊我的名字。”埃勒里嘘了声,“明白了吗,金格维蒂丝?”
这次她终于笑了:“明白,长官。”
“再谦恭一些。”
“长官。”
“很好。别忘了谁才是……”
“谁才是什么?”
“顶头上司。”
“哦,是你,长官。”
“我有点怀疑。”埃勒里那愁眉苦脸的样子让莱玛忍不住笑啊,笑啊,笑得歇斯底里。
当晚七点半,埃勒里在议会街尽头的人行天桥处载上莱玛。她又换上了那套纽约出品的华服,斜倚在垃圾堆后一道掉了油漆的栏杆上,身边围了一群艳羡不已的小孩。
莱玛把他们都赶走,迅速钻进霍默·芬德利的轿车。
“现在呢?”
“我打算往斯洛克姆方向开下去,找地方吃晚餐,莱玛,”埃勒里问道,“从这儿去斑纹之岩旅馆哪条路最近?”
“沿辛格尔街往南开五个街区,然后往东上旧的下大街,穿过铁路后上四百七十八号公路。可我说的不是这个,我是指……”
“多德那件事?”埃勒里略一倒车,扬长而去,将贫民区的野草甩在身后,“啊,我赌赢了。”
“看来他打过电话了。”她靠回椅背,松了口气。
“他?”
“好吧。温希普医生。”
“才打了三次,我对他有点失望。”
“他说了些什么?”
“格洛丽娅·平克尔小姐不再为多德医生和温希普医生效力了。她似乎已于十天前和拉菲·兰德斯曼秘密结婚,却没勇气告诉任何人,令兰德斯曼先生沮丧不已。他们近来一直在公园中共度蜜月。多德医生支付四周的薪水打发了她,还慷慨解囊,从上村的迈尔斯与马纳德诺克珠宝店买了一套价值一百五十美元的银器相赠。你将接替格洛丽娅的职位,薪水是每周三十五美元,包吃包住。最后这一条嘛,”埃勒里小心翼翼地驱车驶过威洛河上颤巍巍的小桥,“深得我心。”
“我要住到那里去?这怎么行!”
“就别搬出笼中鸟那套理论啦。你不仅要住进去,还会喜欢上那儿的。”
“是,长官。”她的笑声十分坦然。
“这点是最关键的,但实际上算不得什么大功,温希普医生一口答应下来,立刻就同意了——一个举目无亲纯真无瑕且涉世未深、除一间窝棚外别无栖身之所,还欠了一个纽约恶棍几百美元的女孩,急需一处体面的住所,以及一份工作来攒钱,好早日脱离那家伙的魔掌。温希普医生一再重申如此安排再妥当不过,似乎我倒成了个疑心过重的亲戚。”
“难道你不是吗?”莱玛咯咯直笑。
“福勒太太和艾西会和你做伴的。你的房门上加了锁,这我就放心多啦。晚上的时间你尽可自由支配。”埃勒里在路口鸣响喇叭,没去看她。她还在咯咯乱笑!他往左拐进一条坑坑洼洼急需修整的狭窄道路:“这就是旧下大街?”
“没错……我觉得我不一定非住在那儿不可。”
“适应,适应一下。明晚八点正式开工,温希普医生会开车来接你。”
“不……好吧。”
“七点四十五分的时候到我刚才接你的地方去……哦,可别飘飘然,温希普医生告诉我说格洛丽娅·平克尔第一天上班时也是他亲自去接的。只是一种标准的工作礼节而已——”
“好吧。”
“长官。”
“长官!”
晚餐时,埃勒里不安地审视着她。莱玛光彩照人。她容光焕发,话音微颤,喋喋不休。
四月十二日,星期三——四月二十日,星期四
星期三一早,埃勒里先到霍利斯饭店的咖啡馆里喝了一阵咖啡,又在大堂里悠然自得地读了会儿《记事报》,然后去路易吉·马里诺开设在饭店里的发廊让乔·卢平给他理了个发,接着徒步爬坡到上村溜达了一圈——甚至还跑去州大道上的卡内基图书馆里淘书,而柜台里的德洛丽丝·艾金已经认不出他了,他反倒有点暗自庆幸——直到午后,埃勒里总算批准自己去打个电话。
接电话的是莱玛,听起来颇具职业风范,而且口风甚紧。哦,是的,她过得很不赖,温希普医生相当乐于助人。刚开始时(吃早餐时以及那之后)他花了一个小时左右来向她讲授消毒器的使用方法,以及接待病人的常规步骤,等等。随后他不得不去一趟医院,但在诊疗时间开始前便匆匆赶回,将她带到广场买了一套比纽约第五大道那些玩意儿更为合身的工作服;由于白喉肆虐,邦腾百货公司特地开设尼龙护士服专柜,她觉得自己还真像那么回事儿。三个小时衣服就干了,你知道的,甚至连熨一熨都省了……还有,对对,白色的平底鞋和白袜子,还有……埃勒里违心地附和了几句,比如既然都煞有介事穿上制服了,就别去多想安德森小姐的前任格洛丽娅·平克尔啦;那尼龙制服的领口开得低不低,还有是不是温希普医生掏的腰包?——他听到莱玛笑着说别傻了,掏腰包的是你,或者该说是我用你的钱买的,下周我就可以开始还债了;温希普医生倒是想付钱来着,但我没答应。真贴心呀,埃勒里说;而莱玛一听这话就止住笑声,冷冷地说他大可不必酸溜溜的,偶尔也该尽量把别人往好处想想,人家起码也是急于示好,甚至还突破自己的一贯作风——就连老哈利·托伊费尔今早都稍微鼓励了她一下;福勒太太也让她随意使用冰柜,还为她安排了最温馨的旧式卧室,比厄珀姆饭店那种前卫的装潢风格好多啦……说实话,今天她大大领略到了什么才是生活。没错,埃勒里说,这毫无疑问,可你是否了解——?但莱玛不知是因为周围还有别人,抑或出于某种女性特有的固执,就是不肯谈正事,反倒说她事事顺利,唯一的困难可能来自打字;还有多德医生人真好,虽然她只在早上诊疗时间开始前、他动身去医院时打过一次照面;还有……一起吃晚饭?唔,看看再说吧。
温希普医生提过……不管怎么说,毕竟是第一天……而且她只是想额外多花点时间来熟悉那些文件——“来了,温希普医生!再见,埃勒里。”然后只剩下埃勒里呆呆地握着话筒。
六点半的时候他又试着联络她,但当艾西·平加恩说安德森小姐正和温希普医生共进晚餐时,埃勒里 8bf4." >说算了,告诉她埃勒里叔叔打过电话就行,然后就挂断了。
他在霍利斯饭店的房间里一直等到十点左右。
第二天同样不尽如人意。电话那头她的声音略有些抑郁,仿佛是新鲜热度有所减退,而她不太清楚怎样才能让它重焕光芒。五点毕时埃勒里来到多德医生家里。
莱玛独自待在候诊室,用一只肿起的手指吃力地操作着打字机,一脸病容。
“法蒂玛的圣母啊。出什么事了?”.
她迅速答道:“我在电话里没法和你敞开了谈……”
“情况如何,莱玛?”
“工作?还可以。”
“我说的不是工作。”他没必要压低嗓门;从他站的地方可以看见哈利·托伊费尔正在浇灌房前的草坪,而艾西和福勒太太正不知在屋子后部的什么地方拌嘴。医生的办公室里空荡荡的。“有什么发现吗?”
“没有。”
“你找过吗?”
“没有!”
“意料之中。”埃勒里说,“唔,莱玛,你怎么看?”
“埃勒里,我不能。”
“不能什么?”
“做贼。像个小偷一样翻箱倒柜。”
埃勒里温和地说:“任何人都以为我是个教唆犯。那些下三>滥的手段可不在考虑之列。你有没有偷听到什么?”
“没有……”
“从温希普那里套出什么了没?”
她没回答。
埃勒里撇撇嘴,“莱玛,我要告诉你我的下一步计划。”
“很抱歉,埃勒里。”
“我准备回纽约去。”
她沉默了。
“我唯一能拟订出来的计划,如果你执行不下去,那我也无计可施。”他捧起她的手,“我不是在责怪你,莱玛。这确实很难,而我也确实太残酷了点。如果你改变主意,就给我拍个电报,打电话更好。拿张纸来……这是我的电话号码。”
她哭了。
埃勒里99lib?在她身前站了好一会儿,既气恼,又无能为力。
然后他像对待小孩那样揉揉她的头发,返回霍利斯饭店结账离开。
一周后,收到她的召唤,埃勒里又重返莱特镇。刚把行李放进霍利斯饭店的八三五号房间,他便拎起话筒。
“埃勒里。”她的声音冷静得无可挑剔,完全与长途电话里听上去判若两人。
“我去接你?”
“不必了,七点钟我们在广场的烤肉店碰面。”
“好吧。”
莱玛走进来时,他正在细品波拉莉丝小姐烹制的咖啡。虽然早已告诫自己不该太过意外,但他还是不免吃了一惊。她身穿一件粗麻布质地的裙子,上衣也是这种惊人的面料,衬衫倒还是在拉岑商场买的那件。
“这是最新的,”她笑着坐上最近的一张凳子,“你不知道?”
“粗麻布?”
“阿尔·赫梅尔说现在就流行这个。阿尔的女装店,在斯洛克姆,紧挨着杰夫·赫南贝里的运动用品商店。先付五美元,剩下的按周分期支付。我得买好多东西呢。还有——”她将一个小信封放到吧台上。
“这是什么?”她的头发也剪得很漂亮。毫无疑问,是在下大街的美容屋做的发型。
“第一笔还款。”
“莱玛——”
“别。”
“好吧。”他将信封塞进口袋,点了两份牛排,然后说:“那么?”
“收获寥寥,我不知道是不是白忙一场。”她在手袋里翻来翻去,但看不出是在找东西的样子:“我把那些资料箱都看了一遍。”
“麦卡比?”
“没看出有何不妥。除了一支枪——”
“在哪儿?”
“多德的办公桌里。我没碰它。”
“这儿很多医生都有。私人文件呢?有没有偷偷看过?”
“看了,但没什么内容。我能肯定。他在房子的——楼后侧有间书房——我成功地溜进去扫视了一圈,所有抽屉都没上锁。”
“书房里有保险柜吗?”
“我想没有。至少是没有看得到的保险柜。”
“从温希普那里有没有什么收获?”
“只知道他非常担心多德医生。”
“为什么?”
“因为多德医生自己忧心忡忡。肯尼——”这称呼自然而然就脱口而出——“肯尼无法确诊病因,他说多德医生表现出来的生理症状完全是精神濒临崩溃的征兆,但多德医生自己却不愿谈论,还大为恼火,说只是神经紧张、操劳过度而已。他也拒绝休假或是看心理医生。”
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埃勒里心想。这些变化绝非一夜之间从天而降。“没那么简单,莱玛。”
她明白他言下之意,目光盯住吧台,一边转动着手中的叉子:“对。我想这和顶楼那房间有点关系,但没告诉肯尼思。”
“顶楼的房间?”
“在阁楼上。多德医生不让任何人进去,就连福勒太太或者艾西想去打扫一下也不行。他把门上了锁,只有一把钥匙,就挂在他的表链上。”
埃勒里笑道:“难不成他是蓝胡子再世?”
“我刚才就说了,也许什么也没有。”迈克将牛排端上桌,莱玛慢慢吃了起来。
“他经常去那房间吗?”
“每天一次。”
“真的?每天都去?”
“没错,每天早上他穿衣洗漱之后第一件事就是开锁进门,又把门在身后锁上。”
“他一般在那屋里待多久?”
“有时只是几分钟,有时时间长一些,但从来没待得太久。然后他就出来把门锁好,下楼吃早餐。是艾西告诉我的,所以我留意了一下。”
“连福勒太太也不知道屋里有什么吗?”
“嗯。”。
“温希普呢?你和他讨论过此事吗?”
“可如果解释不清我是如何知道的,就不好开口啊。更何况他从没提过。我估计他也说不上来。”
二人默默地吃着。
最后埃勒里说:“你过得怎样,莱玛?在那里开心吗?”
“唔,我很怀念户外的生活,不过……”她搭住他的手臂,“没事找事把你招来这里真是过意不去,埃勒里,我也不知道怎么搞的。可你说过——”
“并非没事找事。”
“你觉得这情况很重要?”
“不错。”
“可它又能意味着什么呢?”
“我不知道。莱玛,得检查一下那个房间。”
她脸变得煞白,片刻后才说道:“好吧,我试试。但我不知道要怎样……还有那钥匙……”
“别慌,”埃勒里说,“让我来。”
四月二十一日,星期五
埃勒里的攻势于第二天一早发动。刚过十一点,他就步行来到阿尔贡琴大道。哈利·托伊费尔正在草坪上施肥,头也没抬一下。
“早。多德医生在吗?”
“没看见他的车就在那边?”托伊费尔直起身,背后扛着沉重的肥料袋,“你在这儿耗了这么长时间……”他缓缓说道,“都掌握什么有关汤姆·安德森的情况了?”
“没什么有决定性的,托伊费尔。我看你该不会有些偶然发现吧?”
但对方又返身撒肥料去了。
埃勒里发现莱玛和温希普医生正忙着整理一大沓病历卡,脑袋挨着脑袋。透过多德医生的办公室房门,可以看到他正穿上白大褂。埃勒里只觉得莱玛和年轻的温希普两人好起来的速度也未免太快了点,温希普脸上还微微染上一层红晕。
“莱玛说你回来了,”他一边上来握手一边说道,“她很想念你。”
“我也很想她,温希普医生。但我可不像你们这么忙啊。你好,多德医生。”
魁梧的医生迈着令人讶异的大步走进门来。他气色消沉,脸颊肌肉频频抽搐,面庞浮肿,但谈吐仍然和蔼可亲。
“忙坏了。白喉流行令我们疲于奔命,到处去给人注射锡克疫苗,睡眠怕是严重不足。这小姑娘很不错,奎因先生,可帮了我们大忙了。”
莱玛飞红了脸,拿着几张卡片闪进温希普医生的办公室里。
“当莱玛说你回纽约去的时候我小小地吃了一惊,奎因先生,还以为你放弃了呢。”
“不,”埃勒里准备出招了,“都是旅馆的缘故,多德医生。”
“旅馆?”
“多一个晚上都忍不下去了,我饱受失眠的摧残。这次运气不比99lib.从前。几乎我每回来到莱特镇都能免尝旅馆的苦头——总能在某座私人住宅里找个栖身之处。但我已多年未与埃尔米奥娜·莱特以及福克斯一家谋面,而范霍恩家族当然就……”
他马上就.99lib.
看出这一枪未能命中。多德医生疲累的双目霎时一闪:“哦。真是太糟了,”轻描淡写,又立刻问道,“那么你调查汤姆·安德森的失踪事件还没取得太大进展咯?”
“毫无头绪。唔,医生,我就不占用你宝贵的时间了——”
“不,不,奎因先生,偶尔见见外乡人对我大有好处——”
“你看他巴不得你留下来做个伴,奎因先生,”温希普医生笑道,“没准你能劝他休息两天。医生,为什么你不去法利赛湖呢?”
“这个时节去太早了吧?馊主意,肯尼思。”
“法利赛湖都有些什么?”埃勒里一副不明就里的样子。
“在魁托诺吉斯湖北面,奎因先生——沿马赫加尼斯路方向可抵达,”多德医生说,“是个消夏的好去处。我们这儿很多人在那边都有避暑小木屋。如果现在是钓鱼的好季节……”
“你可以去打开那间小木屋嘛,医生,”温希普医生争辩道,“先做做准备。”
“不,肯尼思——”
“这时节那儿一定很美,”埃勒里说,“特别是自己还独自拥有一方天地……你就真的抽不开身吗,多德医生?我巴不得让自己和一整天的工作一刀两断呢。”
“来点变化也不错,”医生自言自语,“但我想不出如何安排才好……医院,诊所,还有我那些病人……”
“就两天有什么大不了?”他的年轻助手叫起来,“你以为你是谁,上帝吗?如有必要的话我会让沃尔特·弗莱克过来?顶一下——何况他在山丘路那边的诊所无人问津,都快要发霉了。我可不担心你的病人们,医生。想想看,要是你过劳死了怎么办?那样对他们又有什么好处呢?”
在埃勒里看来,多德医生这架不知疲倦的机器也嘎吱一声停工了,虽然只是一眨眼的工夫。
那一瞬间他是那样胆怯,但又极其迅速地控制住了自己。奇妙的反应。
但汗水分布在他的秃顶上,于是埃勒里知道他至少赢得了一天时间,来好好研究塞巴斯蒂安·多德医生。
四月二十二日,星期六
堆满东西的候诊室里,莱玛躺在那张长沙发上,沉入渐渐降临的暗影之中。在一种当地弦乐器的伴奏下,一个年轻清越的歌喉正浅吟低唱,虽听不出用的是哪种语言,但仍能捕捉到音符间的温柔婉转与渴求热望。歌声中,她能听出肯尼思·温希普颇具男性魅力的呼吸声,正和着音乐的节拍起落律动;她的脚踝上依稀还留着他掌心的温度,如一颗微型太阳,越来越灼热逼人,大有熊熊燃烧之势。她不知道现在几点钟,估计差不多临近午夜了吧,而且这是星期六之夜,可时间又是什么?分隔往事的手段而已,何况今夜她根本无心去统计什么数据。疼痛,涨得通红的脸庞,粗重的喘气,过高的体温,诊所里诚惶诚恐的人们,嘶嘶作响的消毒器,患病的孩子们聒噪不休,这些填满了即将过去的一天。她筋疲力尽、头重脚轻。但也许是那首奇特的老歌在作怪。
或者是由于她脚踝上那火辣辣的触感。
歌声暂歇,她听见他从沙发上站起,那灼热感又增加了几分。唱片的沙沙声穿过客厅飘向起居室,借着走廊里吊灯的黯淡光芒,她看见他高大的身躯消失在黑暗中。片刻后,沙沙声也停止了,但很快又响了起来。还是那副年轻的金嗓子,伴奏的也依然是那种质朴的乐器,庄重而热忱的倾诉又在耳畔响起。温希普医生从大厅走回来,坐回先前的地方。
“那是什么,肯尼?”莱玛梦呓道。
“一首十四世纪的意大利民谣。记得 href='2086/im'>《十日谈》吗?薄伽丘笔下的年轻人为了逃离城中可怕的瘟疫,在乡间消磨着美好的光阴?刚才那首就是他们在六弦古提琴伴奏下的吟唱之一。”.
“这首呢?”
“《切洛的格洛丽娅》,同一时期的。风格大不一样,对吧?”
“没错。”
没错,莱玛心想,这一首还真是应景,刚才那一首嘛,那一首……她发觉自己的手被牢牢握住,就猛地支起身,半坐起来。
突然之间他就开始语无伦次。她聆听着他的倾诉,一字一句都那么清晰明了,却又都那么如梦如幻,丝毫没有真实感,就像那民谣歌手的语言,晦涩难解,却又如映照在流水上的阳光,清澄明净,承载着梦境中的千头万绪汹涌而来。
“我对你一见钟情,莱玛。我知道,除非与你共处一室,否则我再也无法心满意足。我是头笨牛,你却如此娇小而完美,但我会去尝试,我会努力尝试,莱玛,倾尽全力,莱玛……”
然后她也开口了,在民谣与他的表白中诉说道:“我爱你,肯尼,我爱你。我不知道什么是爱情,但无论爱情是什么样子,我都已不能自拔,这都是为了你,亲爱的。自从……”
随后,只有那张唱片还在不停地转动,而莱玛心中也波澜起伏,跟着同样的节奏,甜蜜得令人无法抗拒。
不知过了几个小时,又或是几个年头,当来自大厅的灯光照亮了起居室时,莱玛听见多德医生的声音:“有意思,在放这张唱片啊。人都哪儿去了?”但此刻,时间终于又阻隔了一切,她发现自己站起身来,小腿肚抵住沙发以支撑身体,肯尼赶忙用大手扶住她,安慰道:“没关系,亲爱的,是医生和奎因从法利赛湖回来了。”随即,灯光照进候诊室,多德医生和埃勒里站在门边,看样子吃惊不小,一瞬间却也恍然大悟;生活仿佛翻过了新的一页。
过后,他们围坐在昏暗的起居室内,三个男人和莱玛一起谈论各种趣事,规划未来。至少在莱玛眼里,这真是妙不可言的美好时光。
她倚在肯尼的肩头,静静地倾听,任思绪自在漂流,将她父亲以及近来的所有烦恼都抛诸脑后,只希望埃勒里少说几句,肯尼多多谈话,那样她就总能听到他的声音了。但埃勒里简直无处不在。这会儿他又在唠叨白天的远足,说多德医生是个多么狡猾的森林老小子呀,而他喋喋不休的过程中一直都在避免正视莱玛,于是她也渐渐开始留意到他的逃避,快乐也因此稍微流失了几分。
当埃勒里突然住嘴时,莱玛觉得他实在太怪异无常了,不禁笑出声来;但当肯尼也用手掩住她的嘴时,一股莫名的警惕感顿时涌上莱玛心头。
“你听到了吗,肯尼?”埃勒里压低嗓门问道。
“一扇窗子,在房子后面什么地方。”
“有意思。”多德医生说。
他们再次凝神静听。
这回莱玛也听见了。一扇窗子被缓缓推开,短促地嘎吱一响,旋即归于沉寂,紧接着又是一响,然后再度沉寂。
“是小偷吗?”莱玛开玩笑地问。
但没人发笑。多德医生站起身来。
“医生,你去哪里?”
“马上就回来。”他疾步穿过灯火通明的大厅,消失在黑漆漆的候诊室中。
“见鬼。”肯尼思·温希普嘟哝着。
多德医生又穿过大厅回来时,右手中有个东西闪闪发亮。
“哦,不,不行。医生,把那玩意儿给我!”
“肯尼思——”
“天哪,你用那玩意儿的话肯定会击中自己的。”更为年轻的男人接过左轮手枪,“好了,医生,没什么可怕的。”多德医生牙齿咯咯直响。
肯尼思则用手按住这壮汉的胳膊,“好了,医生。”他说。后面的动静停止了,埃勒里听到多德小声嘀咕了两句。“你们都待在这儿——”
“不!”莱玛轻呼。
“别……离开我。”多德医生有些艰难地挤出一句。
肯尼已步人大厅。莱玛飞快地追上去。
多德医生又开始瑟瑟发抖。
“不要紧的,医生。”埃勒里搀住他的胳膊——硬得像块木头,“咱们一起去看看,没什么危险的,肯尼受过军队训练。”当然,温希普是对的。白天的森林之行只告诉埃勒里一件事:塞巴斯蒂安·多德生活在一片猛兽出没的丛林里,他是——什么东西的猎物呢?埃勒里也不知道。
肯尼思靠在大厅后方的一扇门边,侧耳细听。莱玛倚着墙。见肯尼思回头,埃勒里便冲大厅天花板上的吊灯点点头,拉着多德医生的胳膊,挪过去关掉开关。
黑暗中,多德医生的喘息声如口哨般尖利。
大厅另一端的门被推开了,一道光从门后的房间里漏过来,划出一道令人惊异的弧线。随即,肯尼思用左手按下门后墙上的电灯开关,灯光大亮。
只听肯尼思说:“你站住。”相当平静。
埃勒里连忙跑过大厅,莱玛飞速掠过他身旁,然后两人都停住了。
这是间书房,内有一套老旧的美颂牌书桌和靠椅,一张黑皮沙发,美颂牌书柜,对面的两扇窗敞开着一扇。书桌的几个抽屉已被人打开,一只又大又脏的手掌正在里面摸索,另一只手则打着手电筒。那个身形,分明是尼可·雅卡尔。
“雅卡尔,你觉得自己在干什么?”肯尼思问道。
对方躲躲闪闪地吐吐舌头,又缩了回去。
“你,”埃勒里也问,“究竟在找什么东西?”
但雅卡尔只是干瞪眼。
“尼可,”多德嗓音发颤,“我有没有给过你一笔钱好让艾米丽动手术?有没有保住了小安德烈那条腿?有没有为你妻子接生了你最小的一个孩子?这就是你报答我的方式,尼可?”
雅卡尔什么也没说,呆滞的双眼不知在捕捉什么。
“你们从他嘴里问不出东西的,”莱玛说,“他只知道两件事,酗酒和行窃。就连我父亲也拿他没办法。”言语间引出了无数的往事。
雅卡尔又舔了舔嘴唇。
“奎因,拿上这支枪,逮住他,”肯尼思·温希普道,“我去拿条绳子来绑住他的隔壁——”
永远不要将目光从被逼到墙角的对手身上移开,埃勒里边想边往后胡乱挥动双臂,摸到莱玛和多德医生,用身体将二人挡住。说时迟那时快,温希普微微扭头之际,雅卡尔猛然跃起,如兔子般敏捷,双手径直抢上来夺枪。两个男人顿时扭作一团。肯尼思死死握住手枪,而埃勒里根本无暇上前相助,当雅卡尔扑过来时,他只来得及往后一跳,紧紧护住莱玛和多德医生;三人几乎同时撞倒在地。紧接着一声枪响,一切都戛然而止。
那两个扭打着的男人都僵卧不动了。
然后莱玛厉声尖叫,从背对战场扑倒的埃勒里身下挣扎出来。
埃勒里伸手去拉,只觉得她的血液都沸腾了。
“肯尼!”莱玛惊呼,又立刻喜极而泣,“不是肯尼!不是肯尼!”
肯尼思紧绷的五官仿佛被生生扯开了几分。埃勒里将他拉起来,他边试着动弹身子,一边还瞪着尼可·雅卡尔。但埃勒里说:“不,肯尼,不。交给多德医生吧。”
多德医生检查了一会儿,表情瞬息万变,像某种古怪的酵母。“他死了。”
“死了?”肯尼思的声音十分骇人。
“正中心脏,肯尼思。 4ed6." >他死了。”
“是我杀了他。”
“亲爱的,他在从你手里夺枪,”莱玛连忙紧紧抓住他,“我们都看见了。不是你的错,肯尼,我们都看见了。”
“我杀过一个德国兵,在意大利。他很壮,和雅卡尔一样高大。他像个芭蕾舞演员那样转了几圈,突然双膝一弯,栽倒在地,又像个虔诚祈祷的阿拉伯人那样,匍匐着不动了。死了?”
“把他带出去,”埃勒里低声对多德医生和莱玛说,“医生,给他喝点东西。要不停地告诉他这不是他的错。动手吧,快!我得去打电话给达金。”
原本舒舒服服躺在被.99lib?窝里的达金局长于凌晨一点四十五分赶到,而在斯凯托普路参加聚会的查兰斯基检察官直到两点十五分才姗姗来迟——查兰斯基说这都是因为那可恶的头痛,真是个要命的教训——“不过说到头痛嘛……那些曼哈顿鸡尾酒里面到底都掺了什么啊……这情形可不太妙啊,呃,奎因?”——莱特县的检察官上前软绵绵地握了握手,补上一句“犯罪和埃勒里真是形影不离啊简直像在追债嘛”,埃勒里只得小声嘀咕说其实他觉得——至少是他希望——他能换种方式。
没人把小镇窃贼的死太当回事,即便在基本社交礼仪的范围内也没有。很有趣,哈利·托伊费尔是唯一的例外。肯尼受困于自己的心魔;莱玛一心都扑在肯尼身上;艾西·平加恩戴着一头发卷,披着一件大朵玫瑰图案装点下漂亮得出人意料的浴袍,飞奔下楼,见状晕倒过去后又被多德医生救醒,所有信念都已乱成一团;福勒太太脸色煞白,但在骨子里那股清教徒的钢铁意志支撑下,尚能忙前忙后煮出一壶又一壶咖啡,一边笨手笨脚地摆弄助听器的控制盒,一边念叨着懒散与罪孽必遭天谴;多德医生则异常活跃,不仅与达金局长谈笑风生,拿自己的持枪证打趣,还大谈特谈自己行医生涯中所见过的枪击死亡事件,此时他俨然是这里的顶梁柱——埃勒里对此毫不惊讶,因为他可没少见过在死亡面前强颜欢笑的人,而在达金和查兰斯基眼里,雅卡尔只不过是一堆文件里的一张卡片而已。至于哈利·托伊赞尔,他披上一件土褐色的浴袍,踩着破布条拼成的拖鞋,看去简直是个中世纪僧侣,他伫立于老友那曾经高大壮硕而今已了无生气的躯体旁,神情坚韧。托伊费尔睡在屋后车库旁一间原本用来放马车的小屋里,之前他三步并作两步穿过后花园赶来,现在拖鞋上残余的泥土落在地毯上,就在他那位朋友死寂的面庞边。
“不,我睡得很死,”查兰斯基检察官问话时他答道,“什么也没听到,直到你们的警笛声将我吵醒。”
“如果你早点醒来,也许对雅卡尔更好。”达金评论道。
但托伊费尔摇着头:“不管怎么说,他早就惹上了一堆麻烦,”他答道,“尼可总是怨气冲天,他早已迷失了生活的方向,看不到出路在何方。”
“唔,现在他倒是找到了。”查兰斯基笑道,转身走开。
托伊费尔依然我行我素,静立在尸体旁。
玛尔维娜·普伦蒂斯闪电般从天而降。埃勒里走到窗前,正巧看到她将一辆身形有如火箭的轿车停在路旁,那炫目的银色车身上,映出了街灯们惊诧莫名的神情。达金的手下在多德的房前排成一行,封锁线外聚集了一大群人;而此刻包括警员们在内的众人也都张口结舌地对这银色怪兽行注目礼。很明显,这位出版人和查兰斯基一样,也是刚参加过晚宴:她身披一件银灿灿的晚礼服,波利尼西亚式的低胸领口,肩膀全露在外面;一条不知是什么质地的晚礼服披肩在身后飘动着;她款款踏上人行道时,弗朗西斯·奥邦农贴身紧随,她举目环顾的那副做派,与莱特镇之格格不入,简直像一名来自金星的军阀。
奥邦农至少没参加周六晚上的社交活动。他该刮刮胡子了,那套整洁的波士顿西服也皱巴巴的,一只鞋子的鞋带还松开了。不过如果说他看上去十分恼火而叛逆的话,那也只是暂时而已;当二人进屋后,他便掏出一支笔、一本便笺簿,小步跟在他老板身后亦步亦趋,丝毫没露出一点要自作主张的迹象。
看样子普伦蒂斯小姐是来见证正义得到伸张的。
事情经过被呈到她面前——查兰斯基表现得既颇具亲和力又有点手忙脚乱,毕竟作为一名议员候选人,他还得指望着报纸多多美言,将他塑造成一名鞠躬尽瘁的人民公仆。而普伦蒂斯小姐那高贵的鼻翼翕动着,仿佛嗅到了罪行的气息;她提出要采访一下“杀害了这位一贫如洗、身后抛下十二99lib?名孤儿的父亲的凶手”。话音刚落,娇小的莱玛·安德森险些就要犯下故意伤害罪,幸好某位来自纽约的绅士拼死阻拦。警长微笑着指出,枪击完全出于偶然,而且死者纯属咎由自取;《记事报》如果在审讯之前试图挑起公众对温希普医生的反感情绪,将是刻薄、不公和偏激的,这种阴招只有下三滥的小报才会用,你认为如何,普伦蒂斯小姐?普伦蒂斯小姐哈哈一笑,尴尬局面便冰消雪融了,但沉思中的哈利·托伊费尔冒出一句话,使得气氛又古怪起来:“期望从报纸上获取真相,无异于与虎谋皮。”
终于,普伦蒂斯小姐如一阵银色旋风般呼啸而去,奥邦农先生紧随其后,本子上密密麻麻写了一大篇笔记。人人都长舒了一口气。
应验尸官格鲁普的要求,邓肯殡仪公司派两个人将尼可·雅卡尔的尸体带去暂时贮存起来,针对温希普医生的陪审团也在组建中。多德医生含含糊糊地说他得去看看能为雅卡尔的遗孀和孩子们做点什么。
哈利·托伊费尔一直尾随殡仪人员到门前草坪边上的榆树底下,那张长脸上的神情愈显深邃,透着修道士式的脱俗和睿智。
达金与查兰斯基计议了片刻,候选议员说没必要在审讯前将温希酱医生拘禁在那阴森森的监狱里,只要他缴纳保释金后便可具结获释,直到听证会开始。于是他们都乘车离开了。
埃勒里爬进多德医生那辆老爷车时不由自主地呻吟了一两声,仿佛有一种莫名的无力感拖拽着双腿。一切都不对劲,一切都扑朔迷离,安德森的命运,麦卡比和哈特之死的原因,仍然都隐藏于浓雾之中,甚至可能更遥远。今夜的变故让这迷雾更浓重了一层。而且整个谜团根本不容他抽身遁逃,压得他头痛欲裂。我快虚脱了,多德医生发动汽车时,埃勒里想,我得——
旋即,他的虚脱无力感一扫而空。
和着血脉跃动的节拍,他以为自己眼前出现了重影,因为他们俩简直就是一个模子里铸出来的。两个小矮人穿着内衣和松松垮垮的短裤,破破烂烂的外套耷拉在佝偻的肩头,并排站在阿尔贡琴大道上一座小房子的门廊前,正对多德医生的住宅。
凝望。
是华盛顿街格朗容区的那两名中年裁缝。
容貌酷似的沃尔多兄弟。
哪个是戴夫,哪个又是乔纳森?他从没见过乔纳森。这倒无所谓,反正看见乔纳森和看见戴夫都一样。也许用X光或者千分尺能测出二人的不同之处,甚至连手艺上的差异都能分辨出来;但这只是一时冒傻气产生的念头罢了——就算能分清,又有谁在乎呢?
多德医生的车子开动起来时,埃勒里不停地扪心自问,为何他的神经系统里警铃大作,只因察觉了一件笃定无关紧要的事实:为奥蒂斯·霍德菲尔德做衣服的沃尔多兄弟,和霍德菲尔德律师那位客户——幸运的圣人塞巴斯蒂安·多德医生恰好是街对面的邻居?
四月二十三日,星期日
“什么?”埃勒里问。第一公理会的钟声在耳边回旋,达金瘦瘦的脸轮廓模糊。他揉揉眼睛,莱玛也在这儿,坐在床沿,肯尼·温希普没有和她一起。“雅卡尔死了?还是一切都是我的梦境,达金?”
“我说的不是雅卡尔,而是雅卡尔的家。你知道,奎因先生,”局长说,“他住在一座房子里,与其说是房子还不如说是间鸡舍,一群小孩在脚边绕来绕去。不过你还得管它叫房子,尽管它位于波利街,而且屋里的老鼠会时不时钻出来啃你的手掌。”
“是你的手掌。”莱玛说。
“关键是,今早我在那里发现了莱玛父亲的五千块钱。”
此刻最后一下钟声已经停歇,达金那消瘦的脸庞也恢..
复正常。埃勒里说:“这样啊,”语气活脱脱就是赫尔克里·波洛。他哆哆嗦嗦翻身下床,关上一扇窗户。这是四月一个寒冷的星期天。“那又如何,达金?”
“我原以为你会大吃一惊。”大吃一惊的反而是达金。
“我也是。”莱玛说。
“说真的,你们该带杯咖啡过来。”埃勒里说,“依你们看,雅卡尔还能把不属于自己的钱藏到什么地方去?”
“那你之前怎么不去那里查探查探?”一大早达金就这么烦人,埃勒里心想,这可是星期天呀。“现在倒来质问我怎么没去看我怎么收拾你’的眼神瞪她,奎因先生,因为和你相比,她才更像我的好朋友。莫非你是在盼着雅卡尔把钱拿出来花,然后那五千块就自动现身?”
“搭上咱们的老交情可就划不来了。”埃勒里郑重其事,“我真的要喝点咖啡……好吧,无论如何,你发现了,这是件大事,而现在钱也到了你手里,打算怎么处理?哦,你找到那个信封了没,还有汤姆·安德森告诉霍德菲尔德他连同钞票一起放进去的那封信?”
“对于第二个问题,答案是没有。雅卡尔肯定已经把信销毁了。至于第一个嘛,”警长说,“啊,多德医生把钱给99lib?了汤姆·安德森,而汤姆·安德森又已经离开我们而且……”
“我正是为此而来,”莱玛直视埃勒里的双眼,“我不想要这笔钱。多德医生给爸爸钱事出有因,而爸爸没能活到他达成目标的那一天,所以这笔钱从哪里来,就该回哪里去。就是这样。”
达金满怀希冀地望着埃勒里。“好吧。”过了一会儿他说,然后朝门口走去,莱玛跟在他后面。
“等等,”埃勒里一开口,两人都停住了脚步,“莱玛,在前厅等我,我穿衣服用不了五分钟。”
他们出门时,达金面露责备之色。
埃勒里带莱玛去了咖啡厅,二人在离最近的侍者五张桌子开外的地方坐下。莱玛说她只想喝咖啡,谢谢。于是埃勒里点了两杯咖啡,然后说:“你还告诉了达金什么?”
“没别的了。”
“为什么要走漏风声给他?”
“我觉得应该让他知道。”
“你觉得应该让他知道。可你知道吗,要是在战争中,你会因此而被枪毙吗?”
“我不知道达金先生居然成了敌人。”
“你争辩的时候就像个黎凡特人,”埃勒里咕哝道,“他当然不是,但你发过誓。领头的——长官,长官是我,记得不?”
“埃勒里。”
“什么?”
“我退出了。”
埃勒里点点头,接着两人都埋头唆饮咖啡。最后埃勒里点燃一根香烟,吐出的烟圈形成一个问号。
“对,经过昨晚发生的事——肯尼和我……埃勒里,我办不到。在爱上肯尼的同时,我办不到。这是当初达成协议时你我都无法预料到的。你当然也清楚。”
“那是自然。”那是自然,但他可从未面对过如此境况。埃勒里悔恨不迭地想,一旦将他人视为棋子而不是活生生的人,就会遭到这样的报应。“你完全正确,莱玛,我没有任何理由强迫你再干下去了。只是……尊重我的立场,好吗?”
“你是说我要对肯尼守口如瓶?”
“因为肯尼思对多德医生忠心耿耿。他一旦知情,一怒之下肯定会告诉多德。那样一来就全完了。”
“你还想接着干?”莱玛震惊不已。
埃勒里则比她还震惊,“啊,当然啦。”随即又没头没脑地补上一句,“你也知道,莱玛,多德已病人膏肓。”
“你是指他的神经质?”
“他的恐惧。”
“恐惧?”
“不是担忧也不是焦虑,莱玛。是害怕。而且绝非那种时断时续的常见的恐惧——而是某种病态的恐惧,深植于心。想来那就是真正让我逗留莱特镇的原因。这世上有什么会令多德如此惧怕呢?这和麦卡比、哈特之死有何关联?还有你父亲的失踪,还有雅卡尔。”
“还有雅卡尔?”
“不错。”
“但雅卡尔之死……”她摸不着头脑。
“对极了。先是麦卡比的死,然后是哈特的死,接下来假设你父亲也死了,现在雅卡尔又死了。一切都彼此相关。是或不是?两种可能摆在面前,莱玛。记得吗?两面的游戏。”
“可是——那都是他自找的啊!”
“天哪,我可没对你的心上人疑神疑鬼。不管怎么说,可怜的肯尼思仅仅是被命运选中的一件工具罢了。我的意思是——理论上说来——硬币的两面。可能性之一:雅卡尔,一个惯偷,潜入城里新晋的大富翁家中。当时已过午夜,伸手不见五指,你应该还有印象。为什么呢?目的很明显,就是要偷东西。偷什么?摸到什么算什么。地点、时间、条件、明确的下手目标、前科累累的惯犯——都能拼出一个简单的答案。巧得很,之前几起事件也差不多。
“可反过来呢?如果多德心怀不轨?被致命的恐惧牢牢攫住?……于是他将目标对准了雅卡尔。”
“我不明白……”
“再假设一下,多德为了财产谋害麦卡比,又逼哈特自杀进而独占染坊的控制权,除掉你父亲以斩断敲诈之手,如果真相确实如此,那么你父亲手中一定有能证明多德罪行的证据——也许是多德给麦卡比的那瓶药,或者其他什么东西,这不重要。
“再来看看汤姆·安德森。汤姆·安德森是个聪明人,他知道多德是个杀人犯,也深知两次行凶的人将会第三次出手。而他,安德森,正在向这个多德施压。他预见到了可怕的后果,于是将证据藏匿起来。
“他是怎么来隐藏证据呢?他留给霍德菲尔德一封密封好的信件,并嘱咐如果他——安德森——遭遇不测的话,霍德菲尔德就应将信转交尼可·雅卡尔。而在这个信封里他不仅放了从多德那里得到的五千块钱,还附上一封给雅卡尔的信,将多德的罪行、证据的内容悉数告知雅卡尔,并指点雅卡尔自己究竟把证据藏在何处。如此一来,假如多德想将安德森灭口以绝后患的话,雅卡尔就会接过敲诈的接力棒,粉碎多德的美梦。他们不是朋友吗?而且汤姆·安德森早与他的诗歌和博士帽分道扬镳了。”
莱玛沉默不语,但轻蔑之意显而易见。
然而埃勒里继续滔滔不绝:“那么汤姆·安德森究竟把多德的犯罪证据藏在哪里呢?呃,雅卡尔这名安德森所谓的接班人,昨晚都干了些什么?他闯进多德的书房。那么假设安德森给雅卡尔的信里这样说:我将证据藏在多德最最想不到的地方——他自己的书房里。据多德本人所述,安德森至少到过多德家里两次。如果他们谈论那五千块块钱的地点不像多德说的那样是在候诊室,而是在书房呢?如果多德半途中被人喊出去几分钟,留下安德森独自一人待在书房里的话呢?你该发现这另一条岔道将我们引向何方了吧,莱玛·雅卡尔夜探多德住处,是为了拿到安德森用来敲诈多德、并因此命丧多德之手的证物。多德,多德,还是多德。恐惧缠身的多德。绕来绕去还是多德。所以我才如此迫不及待要进入那座房子,莱玛。两种可能成立的理论中只有一个是真相,但如果能我到证据——雅卡尔未能到手的那东西一一我们就可以甩开一条岔路,沿着另一条直奔终点。好了,明白了吗?”
莱玛笑道:“对不起,奎因先生,我可不相信。也许堕落诗人的那部分是个例外。可这些纯属你的凭空臆想。你真该生活在柯勒律治的年代,或者和德·昆西一起吸鸦片。我要回肯尼那儿去了,还有多德医生,他可是个和蔼体贴又麻烦的人……或许积劳成疾、精疲力竭,但绝不会是一个凶手,绝不是杀害一个富翁、一个蠢货、一个穷鬼和一个小偷的复仇女神……埃勒里,你怎么了?”
因为埃勒里半直起腰,眼睁睁瞪着香烟灼烧食指,简直像是在修习瑜伽。
“埃勒里!”莱玛拍拍他的手,烟蒂落进咖啡中,哧啦一声熄灭了,“你不舒服?”
他猛地一惊,心神重又落回霍利斯咖啡屋内。随即他发狂似的一跃而起,险些将桌子掀个底朝天。
“埃勒里!你要去哪儿?”
“多德!……结账。我是说……哦,该死,我等不及找零钱了。你刚才说他还在睡觉?莱玛,快!”
“你到底在干吗?语无伦次的。”
但他已经冲出门去拦出租车了。
埃勒里说:“多德医生,我要给你讲个童话。”
他们在书房里找到了多德,他穿着睡衣,外披破旧的黑色丝质睡袍坐在书桌后,那正是前一晚尼可·雅卡尔在人世间最后一次留下足迹的地方。多德小口呷着黑咖啡,哆哆嗦嗦的双手护住抖个不停的杯子,双眼直勾勾盯着窗外的花园。花园里并无异常,哈利·托伊费尔在一排水仙花周围松土。肯尼递给医生一份他刚刚在医院诊视过的病人的报告,但老人似乎完全没听进去。
今天早上的多德简直就像刚经历了一场人生大地震一般。
他奋力挤出的微笑顷刻四分五裂,神情纷扰混乱,浑身乱颤。不过他似乎对托伊费尔劳作时弄得泥土起落的景象甚为着迷。
肯尼思·温希普今早疲惫不堪。莱玛轻抚他的嘴唇:“埃勒里,我想今天早上时机不对。”
这是最佳时机,埃勒里想。
“一个童话,”他重复道,“但不可不信。而正因其不可不信,多德医生,我请你务必吐露心声,知无不言。”
这时他终于引起了多德的注意。一次令人不快的胜利,因为这个男人正在他面前破碎得体无完肤。
“听我说——”肯尼思开口了。
“亲爱的,听他说。”莱玛阻住他。
“从头开始。我是带一套理论来到莱特镇的:我认为汤姆·安德森之死只是链条上的一环——第三环。第一环是卢克·麦卡比之死,第二环是约翰·哈特之死。昨晚尼可·雅卡尔也死了,而在我的理论中,雅卡尔之死是第四环。”
“见鬼,你究竟在说什么呀,埃勒里?”
“肯尼,听着就行。”
“多德医生,今天早上这套理论变成了现实。麦卡比、哈特、安德森,雅卡尔这一连串死亡是紧紧相连的,顺便说说,这一顺序准确无误。而说到将他们联在一起的东西……”
“是什么?”多德医生粗着嗓子问。
“我要你和我一起来解开这个谜,医生,”埃勒里答道,“第一个死的麦卡比。你会怎样形容麦卡比?”
多德捏住桌沿:“你指哪方面?”
“不用考虑外貌,形容一下他这个人。”
“怪家伙一个。”
“不,用社会上的用语。他死后莱特镇的人们谈及他时常说的,”埃勒里停了片刻,“人人都以为他是——?”
“一个穷鬼?”书桌对面的多德眯起眼睛。
“而他实际上是个——?”
“一个富翁。”
“第二个牺牲品,哈特。和前面一个思路,医生,你会如何形容哈特?”
“大家发现他是个贪污分子。”
“没错。但是什么将哈特贬至下村最底层居民的水准呢?”
“人人都以为他是个百万富豪,而实际上他身无分文?”
“正确。拥有一切的转眼间一无所有。在我们这个社会里,绝大多数人视敛财为当务之急,破财则是灭顶之灾——所有故事情节中最富戏剧性的转折。因此——按我们这个社会通行的价值观——卢克·麦卡比就是个突出典型,别人以为他一贫如洗,实际上他却腰缠万贯;而约翰·斯宾塞·哈特也是突出典型,别人以为他富得流油,实际上他却已两手空空。”
“那么,”埃勒里说,“形容一下汤姆·安德森。”
“不必顾虑我,医生,没关系的。”莱玛说。
“不不,”埃勒里道,“仅限于经济状况,不谈其他。显然我们一直在以财产数量来分类,对吧?富人,穷人。从这个角度说来,多德医生,汤姆·安德森属于哪一边?”
“穷人。”
“还不止是穷人。准确说是更穷一些。‘穷’只是相对而言,医生,就像不存在绝对的‘真空’一样。但汤姆·安德森是个彻头彻尾的穷人。经济上的‘贱民’。莱玛,在纽约时你曾告诉我,莱特镇的人还没把醉鬼的标签贴到你父亲身上之前,都是怎么称呼他的?”
“小镇乞丐。”
“他也被人称为小镇乞丐。而和小镇乞丐过从甚密的雅卡尔呢?他的招牌是?”
“小偷小摸。人们叫他小镇窃贼。”
“富翁麦卡比,穷汉哈特,乞丐安德森,小偷雅卡尔。按这个顺序,”埃勒里顿了顿,轻轻念道,“富翁,穷汉,乞丐,小偷。”然后又停住了。其余三人什么也没说,愣愣地望着他,不明所以。埃勒里拉开外套,把领带甩到一边肩膀上,食指使劲敲打着衬衫最上面那颗纽扣。
“富翁——”下一颗纽扣——“穷汉_”再下一颗纽扣——“乞丐——”
第四颗纽扣——“小偷——!”
这下他们都看清楚了。埃勒里把领带拉回来,扣好外套,晃了晃身子:“好吧,我真是蠢得无可救药。死了四个人,前因后果都完全是成人世界才会发生的玩意儿;而这顺序却暗合一首童谣,小时候玩过的一个数数游戏,一条用来算命的咒语,‘你长大后会成为怎样的人,小家伙?告诉你的珠子项链吧——我是指你的纽扣。’于是小家伙就用胖嘟嘟的手指头玩着亮晶晶的小纽扣,吹着口哨:‘富翁,穷汉,乞丐,小偷……’唔,说出来吧!你看,多德医生,不管我是不是疯了,这难道不就是麦卡比、哈特、安德森和雅卡尔的鬼魂在念咒吗?你可是个相信四叶草具有幸运魔力的人啊!你会相信一首童谣暗示了四起死亡吗?”
多德斑驳的秃头上汗如雨下:“我不知说什么好。”他结结巴巴。
“你不能不信!自己试试看。随便你想怎么试都行。一觉醒来再拿主意也不迟。拿出点科学精神来吧。还能是什么意思?还能有什么文章?死了四个人,完全和小孩子算命玩的顺口溜一致。荒谬!疯狂!但千真万确。”
“巧合而已。”肯尼思·温希普气坏了。
“四次?一次我信,两次也有可能,三次尚可理解,但四次,肯尼?不,绝不是巧合,而是一个计划。”
“谁的计划?”
莱玛沉默不语,但面色惨白如纸。
多德医生摸了摸脑门。
“哦,天哪,医生。你看,埃勒里,”肯尼思冷静下来,“这种事也许能成为你某部小说的绝妙素材,但姑且先扯开这不切实际的蜘蛛网吧。麦卡比的心脏罢工了。哈特一枪击穿了自己的脑袋。安德森——我们甚至还不知道他究竟是死是活。雅卡尔……而你说这一切背后有人蓄意操纵?”
“还没完……富翁,穷汉,乞丐,小偷。计划好的,肯尼思。有人在幕后导演一切。未必是一只手,但肯定有一个大脑。我坚信,而且我没法不信。还有,”埃勒里靠在桌上,此时他已不是对着温希普医生说话:“你也不得不信,医生。”
“我?”多德医生的眼神仍然游移不定,“为什么?”
“还没有结束。”
“什么还没结束?”肯尼思暴躁地问。
莱玛安静得可怕。
“等一下,肯尼思,”一直在发抖的那个人突然不再哆嗦了,他缓缓吟道,“富翁,穷汉,乞丐,小偷,医生……”
“不会吧,莱玛,”温希普笑着起身:“还挺煞有介事的。”
“医生,”埃勒里颔首道,“多德医生,肯尼。名单上的下一个就是他。”
多德又开始颤抖,令人不忍多看他一眼。
“顺口溜里 7b2c." >第五个角色是‘医生’,因此指的就是塞巴斯蒂安·多德医生。莱特镇有十三位普通医生,四名牙医,我还不知道其他种类的医师究竟有多少。一首顺口溜里的‘医生’居然就恰好瞄准多德医生。奎因,是谁在搞鬼?而且究竟是为什么?”
“我不怪你,肯尼,”埃勒里和和气气地答道,“表面上看的确像是失心疯甚至更糟,但往深里想想看,多德医生是莱特镇唯一和麦卡比之死、哈特之死、安德森之死,以及雅卡尔之死都有重要关联的医生——全部四次死亡都在他周围。麦卡比是多德的病人,而且多德继承了他的财产。多德成为哈特的生意合伙人,在哈特自杀后更跃居麦卡比—哈特产业的唯一所有者。多德在安德森失踪前不久给了他五千美元。而也正是在多德家中,仰赖多德的手枪,尼可·雅卡尔遭遇了死神。这就是为什么在我看来童谣中的‘医生’一定指向多德医生的缘故,肯尼。这是预感或迷信也好,疑神疑鬼也罢,但我正因此才坚信多德医生已被某人列为第五号牺牲品。你们都该看到这一点。你们得未雨绸缪,有所防备。我愿助一臂之力,如果你们乐于接受的话——”
“肯尼!”
在莱玛的喊声中,温希普医生来回转圈,但埃勒里已经不太在意他了。
塞巴斯蒂安·多德呆立在书桌后,大张着嘴,双眼散射的恐惧光芒交织成一座牢笼。
他向前栽倒,埃勒里慌忙上前扶住他。
惊吓过度,肯尼思公事公办地诊断道。他们都在多德卧室的门外,莱玛在照顾医生,人人都紧张兮兮。
“他的心脏没问题。如果有什么三长两短的话,奎因,那就是你杀了他。”
“他比我想象的还要脆弱。但我别无选择。他被盯上了,我不得不警告他,好让他自己当心。”
“我会照顾他的,明天早上他就能下床了。”
“我很乐意帮忙,肯尼。”
温希普没回答。
“你我在此僵持毫无意义,莱玛和你还有很长的路要走,而我也要对得起自己的良心。我们都亏欠多德医生,而这次的任务就是保护他,并查出真相。.?”埃勒里耐心地解释,“我无论如何都要干下去。”
“但我根本不相信你那一套!”肯尼思·温希普咆哮道。
“可多德相信。你把他救醒时也听到他说的话了。肯尼,我们是齐心协力,还是各自为政?”
肯尼思突然放松下来:“哦,该死,把霍利斯饭店的房间退了,搬进这里来吧。如果你是对的,埃勒里,我……可你那首乱七八糟的童谣!”
四月二十四日,星期一
等多德医生在镇静剂的作用下睡熟之后就能从表链上把钥匙取下来了,埃勒里琢磨着。但怒气冲冲的肯尼思不得不防;而且娇小却忠诚的莱玛已经加入了对方阵营,反戈相向监督着他的良心。后来,他只得先回霍利斯饭店拿行李。再次回到多德家里时,肯尼作为一位戒心重重的同盟者,又完全没给他任何单独行动的机会。
星期天晚上,以“把整座房子检查一遍”为借口,埃勒里拉着年轻的医生上了阁楼,他们开门钻进若干间小屋,里面贮存着好些古旧家具,还有不少上世纪的精美古董架——在这座老宅曾经的鼎盛时光里,这几间屋子是仆人们起居的地方——最后他们来到一扇打不开的小门前,门上挂了一把新式的锁。“这里面是什么?”埃勒里故作随意地问道。“我知道才怪呢,没准是多德家族的传家宝。从没听医生提起过。”肯尼思走开了,于是只能作罢。后来他们去探视多德医生时,发现他安安静静坐在床上,身下的床单东一个西一个补丁,那模样令人联想到一只身患绝症的老青蛙,远远望去只是荷叶中央一个落寞的斑点。
如果说把他们与多德的交谈比作一首悲剧性的奏鸣曲,那么温希普和莱玛在其中就是喧宾夺主的变奏部分,令整篇乐章戛然而止。看样子医生对埃勒里的好意十分感激,也很欢迎埃勒里住下来,但经过深思熟虑后,他知道普通的防范措施只是浪费时间罢了。“我不需要人照看,奎因先生。行将入土的人了,哪还有什么黑手要来推一把。有些东西是没法通过活体检视来观测的。我们已经有了磺胺药物、原子弹、电子显微镜、两百英寸的天文望远镜,但仍然无法通览纵横于宇宙问的种种伟大力量。而就连水里一只渺小的阿米巴虫都知道这屋子里正在发生什么。我们所能做的,就是等待,并努力让自己的怯意减轻几分。”他居然还勉强挤出一个微笑,那死气沉沉的脸上便更显抑郁。
开口说话的这段时间里,他的衣服就放.99lib.在床边的一把椅子上,那条表链从中探出一截来,真是近在眼前,却又远在天边,像小熊座的北斗七星,可望而不可即。
凌晨两点,埃勒里赤着脚偷偷下楼到大厅时,发现多德医生的门锁上了,心里不禁大发牢骚,这点防范措施无异于螳臂当车,可足已让他无功而返。埃勒里只好小声咒骂着爬回床上去了。
于是,次日黎明的第一缕晨曦发现他光着脚丫子,穿着睡衣裤,哆哆嗦嗦摊开四肢趴在多德医生宅邸危如累卵的后侧房顶上,缓缓挪着身子爬到那间上锁的阁楼小屋的天窗外。促使埃勒里下此决心的,是黎明前的一番探查——从屋后花园仰望三层楼高度上那神秘的小窗;而在他行李箱里永远占据一席之地的那支手电筒,其细长雪亮的光束只能照见窗帘中间的一条缝隙。埃勒里上到顶楼,进入上锁小屋隔壁的房间,打开天窗,弓身探出窗外。幸运的是,屋檐边有条年代久远的铜制排水槽,他成功地利用这东西平衡住身体,闪到隔壁的天窗上。
得手之后才发现,窗帘留下的那条缝实在太窄,想一窥房中究竟,必须把大半个身子像一卷皮鞭那样蜷在天窗边上,另半边身体则不得不悬于凝重的晨雾之中。
此时天色微明,透过窗帘的缝隙,能看到小屋的大半面积。如果他以为会发现死尸(或是活人)的话,不免要大失所望了,眼下看来,屋内空无一人。房间面积很小,家具陈设也十分简单,屋里没铺地毯,摆了一张书桌似的浅灰色桌子,估计是上代人留下的贮书式桌台吧;旁边还有张式样年代相同、棱角分明的扶手椅。桌子一角立着几本书,桌面下有一层架子,上面排了几样他认不出的东西;桌面上有两沓纸牌,牌面朝下摞着;在他目力所及范围内,除去这些以及蛛网积灰之外,屋内再无他物了。
埃勒里缩回到屋顶上,支起膝盖,光着的脚踝搭在排水槽上,从兜里摸出之前精心算计后塞进睡衣口袋的一支烟,点燃。莱特镇的旭日冉冉东升,北方的层层峰峦俯瞰着这破损的房顶,埃勒里抽着烟,浑身脏兮兮的,陷入沉思。一个年老的乡下医生每天一大早都把自己锁进阁楼上一间秘密的小屋……干什么呢?玩单人纸牌游戏?读书?祈祷?
朝阳又往上稍稍爬了一小步,他的双腿也微微有些僵硬。医生一向早起,而今天早上他完全有理由起得更早……年久失修的屋顶下传来一阵声响,埃勒里听见那扇小门被打开了。
他慢慢将眼睛对准缝隙,直到整个人都扑在天窗上。阳光正照在他背后,必然要在窗帘上投下阴影,这一点他可无能为力。会不会暴露自己,全看上帝了。
但多德医生并未觉察到光线的变化。他穿着蓝色的工作服,钥匙垂在表链下,轻轻撞击着大腿。他站在桌前低头凝视,然后,没错,嘴唇翕动了片刻。他身后那扇小门将所有人都隔绝在外。
突然,医生坐了下来,一只大手颤巍巍地拢住其中一沓纸牌。
他的手臂架在桌台边上,掌心罩住纸牌。
他一阵痉挛,切牌的动作干脆利落得像个刽子手;然后又有片刻一动不动,一半牌留在桌上,一半牌停在手中。随即他将切出的那张牌翻在桌面上。
黑桃A。
多德医生啪的一声将纸牌拍回桌面,起身奔到门口,两手在腿上胡乱摸索钥匙。他那宽厚的蓝色背影看上去戒心重重,似乎在提防有人从背后施以重击似的。他没法把钥匙插进锁孔中,埃勒里看见他拼命用左手去稳住右手。
但随后他双手垂下,又呆立不动了。把整个背部暴露出来当靶子?
但埃勒里错了,这不是投降。多德医生转过身来—..—虽然很慢,但毕竟转了过来——步履沉重地踱回他的祭坛。
第二次洗牌。
这一次的动作的确非常慢。第二次垂询神灵的人都知道,不会有第三次机会的,多德医生按住第二沓牌,拿开一部分,默默祈祷了一阵后,望向切出来的这张牌。
最奇怪的事发生了,他既没发抖,也没俯在桌面上,反倒视死如归、傲然挺立,浑身散发着不可战胜的坚毅气度。
又是一张黑桃A。
良久,多德医生把这沓纸牌丢到另一沓上,步履坚定地走向门口,开锁,出门。小屋里只剩下光影流转。
埃勒里发现自己在屋顶上傻蹲了好半天,目光顺着肚脐方向朝下落在花园里,犹如一尊瘦弱而迷茫的佛像。车库边上,一丛郁金香旁躺着一把沾满泥土的铲子,但这玩意可远不及多德医生手里那两张白底黑墨的黑桃纸牌触目惊心。在另一个时代,方块九曾经帮助“屠夫”坎伯兰公爵,将死亡的诅咒加诸于苏格兰的詹姆斯党人身上;克罗顿沼泽一役迄今仍历历在目,见证了那道魔咒的威力。而今这两张黑桃A,是否也意味着对多德医生的终极审判呢?
那么莱特镇里的“屠夫公爵”又是谁呢?
如果问多德医生,他肯定信誓旦旦地宣称那是带来厄运的魔鬼,两度预告了他的死亡。
埃勒里坐在多德医生房顶上,百思不得其解。
最后他爬回另一个天窗,准备返回屋里。就在他钻进窗子,回身将其关上时,却瞥见了隔着花园、对面车库顶上的那扇窗户里的一张长脸。
哈利·托伊费尔。
那窗帘瞬间就落下了。
埃勒里回到阁楼的小厅内,整座房子一片静谧,多德医生不见踪影,也听不到他的声音。他试了试多德医生那灰蒙蒙的小教堂的房门,发现又被锁上了。埃勒里心头火起,但不仅仅是因为医生如此谨小慎微。
那个脸颊瘦削的园丁在车库楼上他房间的窗帘后面究竟偷窥了多久?托伊费尔目击到屋顶上的杂耍了吗?他会不会很哲学地向新东家告密呢?
真够讨厌的。埃勒里下楼进到卧室,冲了个澡,将弄脏的睡衣洗了一遍,然后穿戴整齐,所有的事都在慌乱与不安中完成。
他又来到大厅,默默估计了一下形势。莱玛的房门关着,肯尼思·温希普的房门也关着,多德医生的门却敞开着,福勒太太和艾西的也一样。
埃勒里走下楼梯。
多德医生不在办公室,也不在书房。
厨房里洋溢着暖洋洋的咖啡香气。“不,只要咖啡就好,福勒太太。我好像听见多德医生的声音啦,他起床了?”
“医生总是和鸟儿起得一样早,”福勒太太快活地喊道,“我可从没见过谁这样早起的。不过要是哪个病人像他今天早上这么虚弱,他开出的处方一定是卧床静养。不吃早餐,谢谢,然后他拿上帽子就大步出门去啦。要我说呀,所有的男人都够孩子气的,其中最严重的就是当医生的!”
“他去哪儿了,福勒太太?哦,谢谢。医院?”
“他没说,不过我估计是去那儿了。他只说会在下午的死因审讯会上和您、安德森小姐还有温希普医生碰头。哦,雅卡尔那人渣!”
埃勒里放下咖啡杯,回到卧室。他经过那几扇紧闭的房门时脚步放得很轻。我可以?直接去问多德,他想。但一个总用钥匙锁上房门的人通常是不会因为只言片语就把门打开的——用任何语言都不管用,一旦受惊,只套让他更加小心翼翼。
埃勒里打开皮箱,里面有个隐秘的夹层,里面总放着他干这一行的各种工具。他取出这个又取出那个,然后走出房间,经过那些酣睡的房门,再次上了阁楼。
不久之后,他靠在达金局长的桌沿上说:“达金,我是来请你协助进行一项非法活动的。”
“没问题,”达金欣然应允,“但如果还想参加下午的审讯,咱们手脚可得利索点。我将犯下何种罪行?”
“你来安排技术细节。城里有锁匠吗?”
“米拉德·皮格。他在越城大道与弗俄明道那边开了间小店。”
“手艺如何?”
“曾给政府干过一两次活儿,还曾有远在康海文的人打电话来求助于他。你要米拉德做什么?”
“照着我手头上碰巧弄到的一个蜡模做一把钥匙。”埃勒里把一个叠得很仔细的小包放在达金桌上。
达金又坐下了,“谁的?”
“这无关紧要吧?”
“我可以拘捕你,奎因先生。”
“而我也可以令你失望。”埃勒里微笑。
“不如我们来做笔交易——”
“但要完全按我开的条件,达金。你什么都别问,也别声张,帮我这个小忙,然后等我认为你应当知道的时候,就告诉你这把钥匙是用来开哪把锁的。”
“那先告诉我,”警长说,“你是不是要拿走什么东西?”
“不。”
“那你是要放进什么东西?”
“冷静点,达金,冷静。”
“你到底有什么目的?”
“不妨就说是谋杀好了,怎么样,就这么办吧?”
“你真是块硬骨头,”达金起身去拿帽子,“而我却为你大开方便之门。把那玩意儿拿来,我去看看米拉德·皮格能干点什么。”
尼可·雅卡尔的死因审讯在从前伊莱·马丁法官那间法庭里进行,其进展简直就像格鲁普验尸官操作的一台手术;格鲁普推进审讯程序的熟练程度堪比外科医生缝合血管,一面好言安抚号啕大哭的寡妇雅卡尔太太以及那位陪同她前来、愁眉不展的下村神父克莱迪安;另一方面还对陪审团毕恭毕敬,奉若上宾。审讯在极短的时间内便宣告结束。肯尼思·温希普医生获判无罪,这令他和莱玛都大感欣慰,而陪审团也颇为那名寡妇庆幸不已——虽然没让她听见——因为她不仅卸下了无趣的丈夫这一重担,而且小道消息称,塞巴斯蒂安·多德医生为她和尼可的后代提供了一笔极为可观的资助,他们每周的进账远比尼可行窃生涯鼎盛时期还要多得多。验尸官的裁决是“这样对大家都好”,当然表述上要比这正式得多;而审讯结束后法庭里的气氛不禁令奎因先生促狭地暗想,查兰斯基检察官登上议员宝座已是指日可待了。
埃勒里对法庭程序兴味索然,他的注意力主要集中在塞巴斯蒂安·多德身上。他们抵达时发现多德医生已闷头坐在法庭里,安静得仿佛刚刚签署了一纸临时停战协议,对早上去了哪里也只字不提。后来,多德医生径直回到阿尔贡琴和莱特街交会处的家中,将自己锁进?卧室,说是这天剩下的时间想用来好好休息。莱玛早上就取消了今天的诊疗安排,如果有人晚上打电话来求诊,肯尼思能应付。多德医生说自己很开心,开心的是审讯进展顺利;可否请福勒太太把饭菜用托盘放在门口?这无异于贿赂福勒太太,要知道她应对各种忧愁悲苦的妙招从来都是狼吞虎咽热气腾腾的美食。夜深时分,埃勒里途经多德医生门外时,发现托盘里的饭菜还是福勒太太端来时的老样子,但已经冷掉了。他好容易才抑制住上前狠踹一脚的冲动,要不然这房子里脆弱的安宁可就要四分五裂了。
多德医生奇特的压抑感波及了所有人,包括艾西在内,晚饭前她突然痛哭失声冲回房去;就连哈利·托伊费尔也不例外,他拉长了脸躲在厨房里,避开与他人的任何正面接触。负责上菜的是福勒太太,但很难说她的饶舌和饭桌上的沉默究竟哪一样更糟。肯尼甚至都懒得假装自己肚子饿,始终仰头望着天花板。莱玛紧张地关注着他,像一座孤单无助的小岛。而埃勒里进食的同时,从头到尾都觉得口袋里那钥匙冰凉而又灼人,那是在离开法庭时达金悄悄塞进他手心里的。
肯尼思终于扯下胸前的餐巾:“我得出诊去了。”
“肯尼,你不觉得该对多德医生做点什么吗?”终于谈到这上面来了。
“做什么呢,亲爱的?给他量量血压吗?”温希普医生听起来愤愤不已。他吻了吻莱玛,说了声抱歉便离席了。众人听见他驾车疾驰而去。
“莱玛。”埃勒里开口。
但莱玛坚定地回绝道:“不,我什么也不想听。我弄不明白,而且还要整理肯尼和多德医生的账单。如果你不介意的话,埃勒里,我干活儿去了。”
看来没人想说话,除了福勒太太;而最终也正是福勒太太的唠叨逼得埃勒里上楼去了。
从她的卧室里还能听见莱玛敲击打字机的声音,福勒太太气呼呼摞盘子的声音;声声都宛如镶嵌在寂静中的一个个标点符号。埃勒里在房中来回踱步,口袋里那把复制的钥匙扎得他生疼。他的卧室是房子转角处的一间小厢房,从他这边的窗户可以看到多德医生卧室的窗户。多德医生屋里亮着灯,亮了整整一夜。埃勒里时不时还望见他那庞大的身形在窗口移过,有如滑行在水中的一只草履虫。
多德还醒着的时候是不可能去探查那上锁的阁楼小屋的。那间屋子位于多德卧室的正上方,而年事已高的地面每挨上一脚踩踏就会尖利地哀叫一声。
九点半时,埃勒里听见福勒太太沉重的脚步穿过大厅,她敲了敲艾西·平加恩的门,艾西呜咽着应了一声。片刻后,福勒太太房里的灯亮了,传来一阵低沉的水声。埃勒里忍不住痛苦地呻吟起来——前一天晚上福勒太太的睡前沐浴持续了一小时十分钟之久。
他离开卧室往大厅走去。多德医生的房门下漏出一缕灯光,俨然一道无法逾越的天堑,在奚落他望洋兴叹的无奈。托盘不见了,一定是被福勒太太收走了。
他敲敲门。
他又敲了几下。
“什么事?是哪位?”
“奎因。”
“哦。”医生的声音嘶哑,像是刚做完长篇演讲,“有事吗?”
“我发现你还亮着灯,医生。我能进去一下吗?”
“唔,其实我正要睡觉——”灯光的天堑熄灭了。只听得床垫弹簧吱吱作响。
“你还好吧,医生?”
“挺好的。今晚舒 8212." >舒服服地休息了一下。你住得还舒服吗,奎因先生?晚饭吃过了?你还需要什么东西吗?”
“我很好,多谢。晚安,睡个好觉。”
“谢谢……”
埃勒里故意放重脚步走向大厅,在楼梯口停住了。
按自己手表的时间,他足足等候了一小时才折返;接近多德医生房门这十五英尺距离就耗了他十分钟。他两手撑在地上,将耳朵贴近门缝。
呼吸深沉和缓,偶尔还夹杂一两下轻微的鼾声。
埃勒里直起腰,楼下莱玛的打字机还响个不停;肯尼也还没回来。
大厅另一边,福勒太太房门上方的气窗已经暗了。
埃勒里小心翼翼地溜回楼梯,蹑手蹑脚地走向阁楼。
这次他用的手电筒只有铅笔粗细。
钥匙上有薄薄一层油,他很轻松地就将它插进多德医生这间圣地的锁孔里,没发出任何动静。
然后他像叼雪茄那样将小手电衔在嘴里,左手稳稳握住门把,右手旋转钥匙。
拧不动。
埃勒里几乎要一屁股坐在阁楼的地板上放声大哭。
随后他不免怒上心头。这真是他毕生经手的案件中最荒谬的一件,眼前舞动的尽是些支离破碎的斑斑点点,能派上用场的线索则微乎其微。
他返回二楼,在皮箱里好一阵翻拣,然后再次登上阁楼,咬牙切齿地又在锁头上复制了一个蜡模。
完工时,他听见车道上驶来一辆轿车;而当他拿着帽子下楼后,发现候诊室里莱玛正坐在肯尼的腿上,双臂绕着肯尼的脖子。
“别起来,”埃勒里笑道,“我只是路过而已。你看起来很沮丧啊,肯尼。”
“他马上要上床了,而我以为你已经在床上了,埃勒里。”莱玛说。
“身上有点痒。对了,多德医生已经睡着了。”
“我正要上去看他,”肯尼有点内疚,“但既然他睡着了——你这是要去哪儿?”
“去散散步,散散心。说到睡觉,肯尼,为你神魂颠倒的这个女人为了你那些该死的账单可忙活了一晚上哟。”
“我知道,我会好好补偿她的。亲爱的,告诉你……”
埃勒里主动退出门来。夜色清冷,他疾步转过莱特街角时冻得一激灵。“杰克皇宫酒吧和烤肉店”里溢出的酒香既温暖又惬意。埃勒里走进去点了一杯啤酒,慢慢地喝着,直到他进门时激起的好奇气氛渐渐消退后,才悄悄溜到公用电话旁。
“是达金吗?你从不回家吗?”
“唔,老婆去世后回去就没什么意思了。不过我正准备走。怎么了?”
“皮格弄的钥匙不管用。我又做了个模子。”
“你在哪儿?”
“这无所谓,我马上就到。”
达金站在绿灯之间的台阶上。“就不给戈宾添麻烦啦,”达金温和地说,“他有条专线直通玛尔维娜·普伦蒂斯的办公室。东谣在哪里?”
埃勒里把东西给了他,达金局长小心地将它放进提包里。两人往东走,漫步在政府街上,途经法庭大楼。
“今天太晚了,来不及办事,奎因先生。”
“你什么时候会把它交给皮格?”
“明天一早首先就办这事。你明天中午就能拿到。有什么消息给我吗?”
“没。你有消息给我吗?”
“没。”
两人在政府街和上惠斯林街交会处默默分手。
四月二十五日,星期二
尼可·雅卡尔四肢着地趴在嶙峋的岩顶上,凝视着下方的深潭。
那一池深棕色的糖浆般的液体闪闪发光,如同月光下翩然起舞的千万只萤火虫。埃勒里越过雅卡尔宽厚的肩背望去,只见下方的糖浆里隐隐埋着一张脸;但当他定睛细看时,糖浆突然变为沸腾翻滚的熔岩,腾起的轻烟恰恰遮蔽了那张只差一点就要露出来的脸庞,纵然它似乎也在祈求埃勒里辨识出自己,最终还是徒劳。月色忽然变得猩红,照着满池岩浆,尼可·雅卡尔也骤然扭过乱发蓬蓬的脑袋——埃勒里惊讶地发现他竟化身为一只恶犬,狂吠不已,因为他被这不可思议而又冷酷无情的夜色深深刺痛。它的尖啸凄厉刺耳,埃勒里惊呼着捂住耳朵,吠声也就渐渐低沉,埃勒里从梦中惊醒,发觉自己正用湿漉漉的枕头死死堵住耳朵。
狗还在嚎叫。
埃勒里从床上坐起,看了看腕表,刚过三点。他浑身湿漉漉的,恼火地爬下床,磕磕绊绊摸到窗边,试着唤醒自己。
那条狗不知是在花园里还是外面单调地吠个不停,梦魇中的恐惧还没完全退去。天上没有月亮,唯一的亮光来自房子另一边的一扇窗。
那是多德医生卧室的窗户。
多德就站在窗口,高举双臂,像是被吊起来似的,在埃勒里眼中那是一个虔诚祈祷的侧面剪影。
犬吠声仍在继续。
犬吠声仍在继续,而埃勒里突然清醒过来,汗毛倒竖。
他死死盯住窗口的那个男人。
夜半时分的犬吠。而那人不久前还刚刚抽中了黑桃A,连续两次。
犬吠声仍在继续。埃勒里很怀疑有谁还能安然酣睡。多德伫立在窗前,纹丝不动。
直至东方微微露出鱼肚白,狗才消停下来,也直到这时多德才有了动静。他双臂垂下,从窗口消失了。片刻后灯光也熄灭了。
埃勒里爬回床上,试图再度入眠,然而睡意好似一株敏感的植物,早已被犬吠声吓得无影无踪。那首顺口溜也在耳边缭绕盘旋:富翁,穷汉,乞丐,小偷,医生……有时他真觉得自己就像西西弗斯,无止境地将石头推向一个结论,而就在即将抵达之际它又滚回原点,周而复始。
清早又来了件烦心事。
埃勒里拖着步子下楼来到前厅,忽然整个人像被冻住了一样呆立在楼梯平台上。一声介于尖啸和咆哮之间的嘶吼划破了清晨的宁静。
紧接着传来的脚步声起初像是奔逃,旋即又转为凌乱的扭打混战;随后是重物落地的碎裂声,接着吼声又起,愤怒而癫狂。
他发现自己站在楼梯口东张西望,方寸大乱。
“福勒太太!艾西!声音是从哪里来的?”
“医生的书房,”福勒太太尖叫道,“他们在谋杀他,奎因先生!”
从那声音听来的确如此。埃勒里奋力撞上书房的门,差点没折了脖子。门开了。
多德医生在书房里来回狂奔,挥舞着厚厚一卷《莱特镇记事报》,以一种不可理喻的狂暴怒意抽打着墙壁、书桌、书橱和地板。医生一面乱舞,一面口中还念个不停,半是祈祷半是诅咒,与他那怪诞的动作甚是合拍。面向花园的那扇窗子里,出现的是老托伊费尔那张阴沉沉的脸。
埃勒里总算解开了这个谜。多德并非在跳什么宗教式的舞蹈,他只是拼命想拍死一只鸟儿——麻雀或是白颊鸟什么的。那小鸟显然是从开着的那扇窗户飞进了书房,而当藏书网埃勒里下楼时,多德医生恰恰和小鸟打了个照面,彼此都把对方吓得不轻。此刻埃勒里最感到莫名其妙的莫过于,那只误入牢笼且饱受惊吓、绝望地上下扑腾以闪避医生一次次拍击的小生灵,何以会令医生如此歇斯底里。
“多德医生。医生——”
“把那该死的东西弄出去!”医生气喘吁吁,“把它弄走!”
“埃勒里——”莱玛缩在福勒太太怀里,脸色煞白。
“看看你能对麻雀先生做点什么吧——他肯定是你的老朋友之一。多德医生!停下,就现在。”
他终于把这大个子摁进一张躺椅中,莱玛则静静站在房间中央,口中啁啾有声。那只暂栖于最高一个书架顶上的小鸟哀声回应。过了一小会儿,显然是在莱玛的好意抚慰下,它飞下来停在她肩头。但这也只是一小会儿而已。随即它猛地一扑腾冲出窗口,吹着口哨掠过哈利·托伊费尔头顶,子弹出膛般振翅而去。
“不过是只鸟儿,”莱玛大受震撼,“而您却要痛下杀手,医生。”
多德医生畏缩在躺椅里。
“把这喝下去。”埃勒里将一个玻璃杯送到医生病恹恹的唇边。“莱玛,肯尼在哪里?”
“他今天一早就要去医院参加会诊,多德医生,怎么了?”
多德没回答,将杯子从嘴边推开。
“我们最好马上把肯尼或者别的什么人找来。”莱玛低声说。哈利·托伊费尔那张阴沉沉的脸依然守在窗前,福勒太太和艾西战战兢兢地躲在门口。
“不用找医生,”他唇齿发僵,“不要紧。让我在沙发上躺一阵就好,我没事。”
于是他们让他伸开手脚躺在那张黑色皮沙发上,脸朝着墙。
“总这么神经质,”福勒太太在大厅里大声对众人耳语道,“但我敢断定,近来他彻底垮了。真不知道他这样还能撑多久。”
“竟然被一只上了年纪的小鸟吓死。”艾西·平加恩吸吸鼻子,“要我说呀,福勒太太,又是他老妈的缘故。”
“艾西!”管家倒吸一口凉气,艾西急转身溜开了。
“艾西说的是什么意思——‘又是他老妈的缘故’?”
福勒太太装聋作哑:“什么啊?”
藏书网“好像听不清您说些什么,奎因先生。我得去准备您的早餐了——”
“我的早餐不要紧,而你也听清艾西的话了,如果她知情,那可就算不上什么秘密了。多德医生的母亲是怎么回事,福勒太太?”
“您去问温希普医生吧。您自己去问吧。我有一堆衣服要洗,还有——”
“现在他不在这里,而你在。告诉我。”
管家害怕地瞄了瞄紧锁的书房门,低声道:“他母亲死在斯洛克姆的州立医院里。”然后飞也似地逃开了。
这就解释了很多事情。
但还不够。
埃勒里朝候诊室里张望,只见莱玛正打电话联络温希普医生。
埃勒里冲她挥挥手,穿过大厅走进餐厅。
当他敲开第一个鸡蛋时,一个不完整的答案涌上心头。
一只闯进家中的小鸟是最古老的凶兆之一。一只闯进家中的小鸟。
和深夜狂吠的狗一样。还有黑桃A也是。
它们都预示着死期临近。
中午刚过,埃勒里就从达金的办公室回来了,兜里装着第二把复制的钥匙。只见候诊室里人山人海,莱玛和温希普医生如同进行清仓大甩卖的商店售货员一样埋头忙得不可开交。他总算成功地把温希普暂时拉到一边。
“都是雅卡尔枪击事件的后遗症,”肯尼思绝望地说,“这里一半的人都只不过有点落枕之类的小毛病罢了。地方政局与他人的麻烦堪称莱特镇居民的两大乐事。”
“多德去哪儿了,肯尼?他不在书房里。”
“诊疗时间开始前他就脱身开溜啦,说是想呼吸几口新鲜空气。我告诉他尽管放心出去便是。他这种状态就算在这儿也帮不上忙。”
“肯尼,多德究竟是怎么了?”
“我要是知道就好啦。目前他神经高度紧张,濒临歇斯底里的边缘。”
“是地狱的边缘。莱玛没告诉你今天早上的事吗?”
“当然告诉我了。如果这种状态持续发生,我就去请一位心理医生过来。他绝不能再这样下去了,得想想办法。如果我能多花点时间照看他该多好,可我现在一个人要干两个人的工作——”
莱玛匆匆近前道:“现在是布罗德贝克太太,肯尼,她知道那是个肿瘤。”
“是肿瘤才怪。什么卵巢肿瘤,我上个月就告诉她,她是怀孕了。莱玛,今天我没提过这个?”
“没有,亲爱的。”
“我爱你。排在布罗德贝克后面的是谁?”
埃勒里退出来时,与在草坪上给几丛玫瑰花松土的哈利·托伊费尔擦身而过。艾西·平加恩的真空吸尘器在餐厅里欢唱。他探头看了看厨房,福勒太太在电话分机旁浏览一份洛根市场的购物清单。
于是他信步上楼,拇指摩挲着口袋里那把钥匙。
进入阁楼小屋、将门在身后锁上后,埃勒里反倒有几分失望。房里有些地方是上次从屋顶上看不到的,他究竟期待着从这里面找出什么呢?他自己也说不清,但肯定不止是眼前这锈迹斑斑的水槽和一台小电炉。
剩下的就都和上次所见没什么两样了。桌上是两沓纸牌,桌面下方的架子上堆着些杂物,桌旁摆着那张靠椅。
屋里散发着霉味。泛黄的墙纸多处卷曲。
他拿起一沓纸牌随便瞧了瞧,然后是另一沓。只是在普通不过的纸牌罢了。他又将它们放回原处。
然后他蹲下来近距离观察桌面下方这个于桌面长度相同的支架。
架子上堆着杂七杂八的东西,就像小男孩口袋里那些宝贝一样毫无规律可循。一些鹅卵石;一纸盒子盐;一盒各种各样的戒指,其中几个颇有些古香古色,其余则是现代款式,但全都值不了几个钱,两颗红色的骰子;一只生锈的熨斗,看样子和这房子差不多古老;特别不可思议的是居然还有一束箭——过去印第安人用的弓箭,他想;在克里彻的谷仓,康海文方向,从一名塞勒姆女巫的衬裙上随便摘点小玩意下都能给妈妈当鞋扣。所以呢,男孩们这儿挖挖,那儿挖挖,总能翻出些箭头啦,玉米棒子啦,和其他稀奇古怪的东西;毕竟这里曾经是繁华的印第安人聚居地。七支箭,还有其他物件,都同样幼稚之极。
但此刻他蹲着身子,细看着塞巴斯蒂安·多德这些零零散散的宝贝——鹅卵石,盐,戒指,骰子,熨斗,箭头,还有其他玩意儿,它们摆在架子上看起来仿佛是一支乐队中的各种乐器,纵然材质、形状、大小各不相同,但都各司其职,被冥冥中的力量牵系在一起。
埃勒里听见了、也听懂了多德医生这支奇特乐队的演奏,但距真正领悟还相去甚远。因为埃勒里虽心智健全,可他所掌握的情况中却有某些东西始终超乎于他的理解范围。
收集了这些玩意儿的多德医生,已经不是一个普通人能拯救得了的。重塑心智的工作只有专家可以做到。
埃勒里从外面锁上了这扇小门,一股负罪感匆匆涌上心头。上星期日他在多德面前援引了一首预示大难临头的顺口溜。肯尼思·温希普肯定火冒三丈,因为这无异于将一个孩子卧室里的灯关掉,而他却因为怕黑不停地哭叫。
埃勒里下楼时,莱玛从桌旁跳起来,把他拉进大厅。
“多德医生回来了,还有,埃勒里,你觉得怎样?”
“什么?”埃勒里连忙问道。
“他回办公室给病人看病啦!”
“有意思。”埃勒里咕哝着。
“你和肯尼一样。肯尼也说了同样的话。‘这不正常,’他还说——”
“确实不正常。”
莱玛跺跺脚,回候诊室去了。
最后一名病人离去后,埃勒里见到了多德。医生看上去相当疲倦,但也相当平静。“关于早上那件傻事,奎因先生——”
“很高兴看到你重新振作。”
“都这把年纪了,闹得也太过了点,肯定吓着你了,”他居然还笑得出来,“我猜不出你心里想些什么。福勒太太的照应还算周到吧?”
他友善藏书网地把手搭在埃勒里肩头。
但埃勒里发觉这只手在颤抖。
四月二十七日,星期四
整幢房子的人就像抓住了救命稻草,迅速转忧为喜。与此同时大家都格外小心关注着多德医生的一举一动,哪怕他下颌微微一抽搐都会招来一阵大惊小怪。但医生似乎大有好转,不仅行动机敏,而且从早到晚都在外出诊视病人;他恢复了在诊所的各项工作,往医院跑得也很频繁,甚至还拿“肯尼思·温希普太太”以及正在恋爱中的基尔代尔医生开起了小玩笑。莱玛工作十分卖力,嘴上唧唧喳喳数落着肯尼——说每次他们难得凑到一块儿时,他总要教她开他那辆车,次次都做无用功——总是引得众人大笑。福勒太太转瞬间就变出好多饼干和馅饼。艾西·平加恩把已经打点好的行李又拿了出来。就连哈利·托伊费尔的抑郁气息也少了几分,他把花床好好松了一遍土,移植了一批幼苗,星期三这天埃勒里竟还听见他哼起了农家小调。
即便肯尼思依然疑虑未消,他也尽量避而不谈。
只是,在医生的欢声笑语以及众人回应他的欢声笑语中,多少仍有些矫揉造作。他们就像舞台上的演员,谨慎地安排着每一波的情感流露。
埃勒里在房子里来回闲逛。除了在那老旧摇晃的地板上一遍遍丈量自己的足迹以外,实在没什么事可做。但他完全找不到安定感。一头是往事,一头是那首顺口溜,它们中间则是神秘的流沙。达金什么也不知道。什么也没发生过,什么也没变。一个富翁死了,一个穷汉死了,一个乞丐就算没死起码也失踪了,而一个小偷毫无疑问是死掉了,还有一个医生,正奏响他那悲剧交响乐中的谐谑曲。究竟在炼狱中,是什么人在谱写什么样的乐章呢?
星期三晚上睡下时,埃勒里开始考虑他也许该偃旗息鼓打道回府了。
但那是星期三晚上的事。
星期四,多德医生这首曲子随着一场车祸的双倍强音而划上了休止符。
埃勒里正和温希普一起吃早餐时,莱玛急急跑来,满脸歉疚地打着哈欠:“对不起,肯尼。早上好,埃勒里!睡过头了,我是说——”
肯尼思给了她一个吻:“你和医生都是。我一直在等着吃早饭,本来早该在医院了。弗莱克医生按计划要主刀一个气管切开术,他觉得有点棘手——”
“你刚才说,”埃勒里突然问道,“你和医生?”
“什么?”
“多德医生?睡过头了?”
“对啊,他还没下来呢。”
“可他下来过了。我下楼时看了看他的房间,他已经起床离开了。”
“但福勒太太说——”肯尼思停住了。
短暂的空白。
“别傻了,”莱玛乐呵呵地说,“肯定是天没亮就来了电话,出急诊或者诸如此类的。他床头有部分机,现在我想起来啦,夜里我觉得自己听到过电话铃响,”莱玛忽然痛苦地喊道,“你们俩能不能别摆出那种眼神?”
“莱玛,你确定夜里听到他的电话响了?”
“当然说不准啊,也许是我做梦也说不定。要不然他就是起了个大早,在吃早饭前出去散步了呗。我住进这里以后他有两次都这样。我真不知道为什么每个人都这么……他回来啦!前门的门铃响了。他忘带钥匙啦。艾西,是多德医生回来了吗?”
“是个警察,”艾西带着鼻音的话音传来,“你不是戈奇太太的儿子多迪吗?参加了海军的那个?老天,都长这么高了。”
他们全都在大厅里,莫名其妙、茫然不知所措。福勒太太从厨房那半开的门里探出脑袋;哈利·托伊费尔嘴里塞着鸡蛋,腮帮子还鼓鼓的,把厨房门又推开了些。
“奎因先生?温希普医生?”这是名年轻的警官,高个子,神色紧张;新上任不久。埃勒里不认识他。“达金局长让我来接你们两位。”
肯尼思说:“医生出事了。”
“是的,先生,”戈奇太太的儿子多迪恭恭敬敬地答道,“我们发现他的老爷车翻倒在四百七十八号公路旁的一条阴沟里。就在刚过铁轨不远处。他在立交桥的拐弯处撞上了水泥墙,车子已经是一堆废铁了。”
“但多德医生,”肯尼思喊道,“多德医生呢!”
年轻的警官尴尬而委婉地回答:“我想,医生,他生还无99lib?望了。”
多德医生死得很彻底。轿车撞上水泥墙后,他先是脑袋向前被甩出挡风玻璃、跌落沟底;车身也紧接着不偏不倚砸在他身上。解救人员花了一小时才把尸体弄出来。一名刚当上警察的新手——也就是戈奇太太的儿子多迪——被派来通知死者家人。
在现场的有验尸官格鲁普,检察官查兰斯基,还有玛尔维娜·普伦蒂斯和弗朗西斯·奥邦农以及《记事报》的一名摄影师。奥蒂斯·霍德菲尔德律师那张浑圆的胖脸也出现了片刻,但和达金、查兰斯基交谈过后他就消失了。现场来了两辆救护车,一辆来自莱特镇综合医院,另一辆来自斯洛克姆的县立医院。天桥两侧的往来车辆排成了长龙,沟边上更是人头攒动。近旁的农田中,一个农夫正冲着踏过他的萝卜和莴苣赶来凑热闹的小孩们大吼大叫。阳光暖融融的,一切都那么清新美丽。
“不,医生,”在沟底,达金劝说着肯尼思,“我不打算让你看他的样子。不行。”
“可我是个医生啊!”肯尼思喝道,“给我让开!”
“不,先生,我想这不合适。”达金寸步不让。莱玛拉着肯尼思的胳膊,把他拽到一块大石头旁边,两人坐了下来,莱玛紧握着他的手。
达金冲埃勒里点点头。
于是埃勒里见到了多德医生;确切说来,是因为他对多德医生非常熟悉,才能辨认出那就是多德医生;但多德此刻的形貌实在令他没法不觉得反胃。不过他还是定了定神,让他们将尸体翻转过来。他低头瞧了一眼本该是多德医生后脑的那个部位,便转身跌跌撞撞击和正与玛尔维娜·普伦蒂斯交谈的验尸官和检察官会合了。弗朗西斯·奥邦农站在普伦蒂斯身侧,捧着他的笔记本随时待命。
“他的后脑勺,格鲁普医生——”埃勒里艰难地咽了咽口水。
“我知道,”格鲁普不悦地说,“要是换了你,撞碎挡风玻璃飞出去,从二十五英尺高处坠落到棱角尖利的岩石上,然后一辆轿车再砸下来,你的脑袋瓜子又能好到哪儿去?”
“奎因先生,普伦蒂斯小姐的工资表上也有你的大名吗?”查兰斯基检察官微笑着问道,“她对他的后脑勺也很感兴趣。”
“难道你没兴趣吗,查兰斯基?”玛尔维娜·普伦蒂斯质问道。她突然一扭头,那花哨的眼镜猛一反光,逼得查兰斯基不由将重心挪到另一条腿上。“我看,各位似乎都迫不及待地要将此事当做一起普通的高速公路事故处理掉啊。”
“你这么说是什么意思?”检察官的笑容不见了。
“验尸官先生不是说过,在你看来他五点左右就死了吗?”
“只是初步判断而已,完全非正式的。”
“他是个医生,”一个干巴巴的声音插了进来,“而且他这一生中从未拒绝过哪怕一个求诊的电话。”是达金局长,“他还随身带着药箱呢,普伦蒂斯小姐。”
“也罢,那么打电话的是谁?你可曾找出那位神秘的病人?这应该不难吧,即便是对一名莱特镇的警察而言。”
达金冷漠的双眼光芒闪烁,但语气依旧温和,“你总得给我们些时间吧,普伦蒂斯小姐。毕竟事发突然。”
“何况即便你们找到了某个人又怎样呢?多德医生会不会被人跟踪了?他会不会在天桥附近被人拦了下来?会不会有>.人狠狠敲了他后脑勺一下?他的车会不会是在驾驶者失去意识的情况下撞上那堵墙的?”
“那样的话我不得不说有人进行了完美犯罪,”查兰斯基又露出笑脸,“普伦蒂斯小姐,你再怎么天马行空也都得有些实据做基础吧。是否有人拦下了他的车——从路面上看不出任何迹象;是否有人重击他的脑袋——有这种可能但格鲁普验尸官也承认目前还无法查明——我们并未发现凶器,也许它就藏在那堆血淋淋的废铁中,永远辨认不出来了;我们还无法判断多德的轿车是不是被人操纵着高速撞下阴沟,因为现场的轮胎痕迹与多德自己不慎冲出马路的普通事故可能造成的痕迹相吻合。换句话说,普伦蒂斯小姐,眼下我们掌握的信息都指出这是一起事故,就像我们的公路上每年数以千计的类似事故一样。我保证,如果我们获得了支持相反结论的信息,你将第一个接到通知,普伦蒂斯小姐。”
“哦,走吧,查兰斯基。”格鲁普巡官说。检察官勿勿跟在他身后,而达金也紧随二人离去。
事实还是一片空白,埃勒里心想。又一次。两种可能,又一次摆在眼前。非此即彼。事故或者谋杀。天意作弄或人力为之。硬币的正面或者反面。
富翁死了,穷汉死了,乞丐死了,小偷死了。现在医生也死了。
“什么?”埃勒里说,“抱歉,普伦蒂斯小姐,刚才我怕是没在听。”
“我是说,”女出版人冷冷地望着他,“你还等什么呢,奎因先生,天降神启?他们是在候着查理·邓肯的运尸车来把遗体送走,但这工作不归你管,对吧?”
“恐怕——”
弗兰西斯·奥邦农劝道:“都是这几起死亡捣的鬼,奎因先生。麦卡比,哈特,安德森,雅卡尔,现在又轮到多德。我们也很困惑——”
“但角度不同,斯派克,角度不同,”他的老板朗声说道,“关键是大侦探先生在我们这镇上待了多久了?——而且你待得越久,奎因先生,死的人就越多。你什么时候才会用大段推理再书历史新篇呢?你的侦探工作什么时候才会启动呢?”
埃勒里寻思着,那边多德医生还尸骨未寒,连汽车的残骸都还留有几分热气,如果我现在就对她说:普伦蒂斯小姐,想知道下一个会是谁吗?因为我可以告诉你,普伦蒂斯小姐。你定会一笑了之,而我不得不嘲笑你一番。因为我们本该知情却都蒙在鼓里。我们应当看个一清二楚,却当了睁眼瞎。我们早该有所行动,却像没头苍蝇一样原地打转。
“告诉我,”她又开口了,“既然你好像无心回答这些基本问题——那就直接告诉我,奎因先生,你也认为这是单纯的事故吗?”
“我不知道。”埃勒里说。
那女人笑了,笑得热力四射。埃勒里心想:哦,你还真把自己当成罗莎琳德·拉塞尔啦?他望着她转向奥邦农,浑身上下光芒闪动,“把这条新闻归到‘谋杀’一栏里,加个问号,斯派克。把多德和其他人联系起来。麦卡比,哈特,安德森,雅卡尔,多德。这背后藏着什么?谁在莱特镇搞人口灭绝?为什么?下一个是谁?咱们就用这个标题,斯派克:下一个是谁?普拉特!”她冲她带来的摄影师喊道,“你给奎因拍照了没?啊,为什么不拍?——快过来!‘名侦探驾临疑似犯罪现场?’”玛尔维娜·普伦蒂斯笑嘻嘻地对埃勒里说:“我们已经把你拖下水了,埃勒里。”
红头发的弗朗西斯·奥邦农一脸认真,全情投入地写啊写啊。
五月一日,星期一
“他是在害怕最终结局的来临。”埃勒里说。
“害怕什么?”肯尼思·温希普问道。
“死亡。”
他们坐在多德家的起居室里等候奥蒂斯·霍德菲尔德。直到刚才他们都一直避免提及过去的这四天——警方询问,验尸报告,死因审讯,葬礼,福勒太太的连声哀叹,艾西的神智失常,哈利·托伊费尔那干巴巴的哲言警句,刺探内情的电话,满腔好奇的访客,《记事报》的穷追不舍……虽然塞巴斯蒂安·多德已经死了,但这座房子里却到处都有他的身影,比往昔他踏着沉重的步子走过客厅的那些日子有过之而无不及。但星期天下午葬礼结束后,奥蒂斯·霍德菲尔德却气势凌人但多少有些装腔作势地宣布,第二天早上他将携死者的遗嘱登门拜访;霍德菲尔德厉声强调,这份遗嘱是多德医生出车祸前几天刚刚立下的——这就又吸引了各方人士的注意。查兰斯基检察官表示他将亲自到场;达金局长也说他会陪同前来。而玛尔维娜·普伦蒂斯冷冰冰地保证,《记事报》绝不会推卸报道后续进展的责任;实际上,她这份报纸的星期一版——此刻正有一份躺在地板上,被温希普医生撬成一团——就大声疾呼道,解读塞巴斯蒂安·多德医生遗嘱的同时极有可能也将揭开“杀害他的凶手之动机”。(星期五的《记事报》仅仅是怀疑多德之死是谋杀,而到了星期一——至少是对《记事报》而言——这个问题已经有了答案,而且无可争议。验尸官格鲁普和检察官查兰斯基对此震怒不已,因为暂时还没发现哪怕一丁点谋杀的证据。事实上,有一位五十四岁的菜农韦斯利·哈丁在四百七十八号公路旁拥有一处农场,正位于莱特镇和斯洛克姆的中间。他曾前来提供证词,称当天凌晨刚过四点时打电话给多德医生的人就是他;周四那天他九岁的儿子加尔文有些神志不清,他担心孩子染上了白喉;见多德医生迟迟未到,哈丁先生就给医院打了电话,院方派来一辆救护车,现在加尔文已经住进医院的隔离病房——并已确诊为白喉。因为这样,验尸官主持的死因审讯会上,陪审团很快便作出了“事故死亡”的判定,但《记事报》对此置若罔闻。)
“是对死亡的恐惧。”枯坐着等待霍德菲尔德、达金、查兰斯基和《记事报》的时候,埃勒里又重复了一次,“那已经发展到了恐惧症的地步。除非你们能明白……肯尼,难道你不知道多德医生在死亡这个话题上有些偏执吗?”
“不!他是个医生——历来就和死神打交道——”
“如果他自身开始有些不对劲的话,恐惧就会变本加厉。多德极其害怕死亡,所以他有规律地采取了一些措施来抵御死神的召唤。”
“他做了些什么?”莱玛大惑不解。
“唔,练习占卜多半是为了预测未来,而如果没有抱持着万分热望、认为自己可以未雨绸缪的话,预测者是绝不会去占卜未来的。”
“占卜?”
“只是练习占卜而已,”埃勒里点点头,“这就解释了多德为什么在那上锁房间里放了各种各样的东西,就是我今天早上展示给你们看过的那些。一堆鹅卵石,书籍,戒指,熨斗,火炉,盐,骰子,纸牌,等等。占卜的方式很多,而每一种方式都自有其传统,并冠以一个颇具科学色彩的名字,比如说用鹅卵石来算卦就是所谓的‘卵石占卜术’。书籍,戒指,红热的铁块,盐,骰子——当然还有纸牌——每样东西在占卜时都各有一套用法和程序,而每样东西都出现在多德医生那上锁的房间里。我很久很久没碰到过这种情况了。”
“可多德医生怎么会呢?”莱玛低声问。
“你不相信?好吧,就拿那些箭来说,一共有七支。占卜并非我们基督教世界的专利,譬如伊斯兰教的信徒就颇精于此道,他们最常用的方法之一就是用七支箭卜卦。麦加的大清真寺里就有七支‘卜卦用箭’,也有些学者称阿拉伯人实际上只用三支箭。这不重要,重要的是根据楼上那摆在其他物品——其中每样都可用于某种形式的占卜——之上的七支箭,很容易就可推论出,多德医生长久以来都千方百计地试图寻觅命运为他铺就了怎样一条未来之路,伊斯兰教的方法自然也包括在内。而既然对每个人的未来而言,最紧要的问题莫过于他将在何时以何种方式死去,便不难猜到他那恐惧症的源头就是死亡了。我自己就曾目睹他被两张黑桃A惊得方寸大乱;半夜狗叫令他彻夜难眠;一只鸟飞进书房就逼得他歇斯底里;这些都预示着死亡——如果你笃信这一套的话。而他深信不疑。那么当他确定难逃一死之后,便放弃抵抗了。他最后几天的举动想必你们也都看在眼里。”
埃勒里说完,没人再多说些什么,直到艾西·平加恩在门口抱怨道:“他们来了。”
奥蒂斯·霍德菲尔德走了进来,身后是查兰斯基、达金、《记事报》的奥邦农;还有个男人看上去像是上了年纪、事业有成的歇洛克·福尔摩斯,据介绍他是法汉姆·法汉姆医生,一名内科医师,同时也是莱特镇综合医院的董事会成员。稍后,福勒太太和托伊费尔也出现了,和艾西一起站在门口。
霍德菲尔德律师丝毫没有掩饰他的心情。他啪的一声将皮手套和褐色毡帽扔到壁炉架上,猛然拉开他那鳄鱼皮公文包的拉链,显然他的不满情绪不仅针对他的新客户,还波及了该客户尚在人间的亲戚们。
“这对我来说毫无意义,你们也清楚,”霍德菲尔德这番话明显经过事先排练,“毫无意义。我只是执行客户遗嘱的工具而已,哈哈!人人都有权按自己认为合适的方式处置身外之物,对吧?他人无权干涉吧,嗯?除非有人想以立遗嘱人精神失常为由提出抗辩,但我对此种可能深表怀疑,因为我的这位委托人去世时仍然未婚,并无后代,在他所知的范围内也没有任何血亲。不过有没有都不要紧,我的委托人一旦下定决心后,便非常清楚他要如何使用自己的财富。直到上星期前,他尚未立过遗嘱——一拖再拖。”
“怕死的人通常都这样。”埃勒里说。
“读遗嘱吧,霍德菲尔德,快读,”检察官耐着性子说,“遗嘱往往自己会说话。”
“不错,”奥邦农的机敏颇让人吃惊,“《记事报》对这份遗嘱非常感兴趣。”随即他讶异地看着埃勒里,“你刚才说多德很怕死?”
“谁不怕呢?”达金局长说,“读吧,霍德菲尔德。”
奥蒂斯·霍德菲尔德从皮包里抽出一份装订得整整齐齐的法律文书,愁云满面地凝视着它。然后,他勉强笑了笑,翻开篮色的封面。
“本人,塞巴斯蒂安·多德,现定居于莱特镇,谨在此拟订、公开,并宣布本人之遗嘱如下……”
小个子律师宣读多德遗嘱的态度简直像要尽可能快、尽可能狠地除去一名宿敌。根据立遗嘱人的指示,莱特镇染坊作为他遗产的重要部分,将进行破产清算,该产业的一应法律费用、赋税以及所有债务均应全额支付或缴纳。他位于阿尔贡琴大道与莱特街交会处的这所大宅的抵押贷款应全数清偿。此房屋连同其内部之办公设备、家具、室内陈设、个人财物与动产,凡此种种,均交由“本人之合伙人,肯尼思·温希普医生全权支配;自本人死亡之日起五年期间内,对此房屋及前述财产的利用方式由温希普医生选择,并免除一切租金;前提是温希普医生在占有期间内承担保持一切财物处于合理的良好状态、缴纳赋税等义务;五年期满后,或者按照温希普医生之选择而腾空的宅基地、房屋、室内家具陈设,凡此种种,均应予以出售,所得款项纳入本人之财产总额”。
将一千美元现金遗赠与“本人之管家雷吉娜·福勒太太”。(雷吉娜·福勒太太吃了一惊,手忙脚乱地摸索着围裙。)
将五百美元现金遗赠与“女仆艾西·平加恩”。(艾西·平加恩先是难以置信,随即兴高采烈,接着泪如泉涌。)
遗产的剩余部分将用于设立一项基金。定名为“麦卡比-多德莱特镇市政健康中心及收容医院基金”的此项基金,将由莱特镇综合医院董事会担任受信托人暨使用者;基金将用于对前述医院进行“必要的全面重建,从而为莱特镇提供一所具备一定规模且能够满足需求的现代医疗机构。重建后的医院应包括一座现代的儿童医疗大楼,具体要求详见今年二月十九日本人向董事会提交的意向书”。(法汉姆·法汉姆医生满意地笑了。)
此外还有些例行公事的法律术语。最后霍德菲尔德律师啪的一声合上文件,恶狠狠地说:“就这样。”
“你觉得如何,达金?”短暂的沉默后,查兰斯基检察官问道。
“不予置评。”达金站了起来,实在难以判断他究竟是大失所望还是如释重负。而一直紧盯着他的埃勒里只能通过类似心灵感应的方式,体察到达金是松了一口气。
“你呢,奥邦农先生?”检察官朝玛尔维娜·普伦蒂斯的影子投去不无讥笑的一瞥。
“我个人的看法,查兰斯基先生,”奥邦农答道,“完全无足轻重。而《记事报》方面的观点自然会出现在报纸上。”他留下一个杀气腾腾的哈佛式微笑,一边将笔记本稳稳放进口袋里,一边走了出去。
“我会将一切移交给贵方董事会,法汉姆医生,”奥蒂斯·霍德菲尔德冷冷说道,“在贵方方便的时候。今天其余时间我都在办公室,敬候贵方律师光临。各位先生,我想如果没有其他问题的话——”
“——除了他的服务费还没付,”霍德菲尔德走后,查兰斯基冷冰冰地补上一句,“他的账单我会放到显微镜底下严加详查的,法汉姆先生。唔,各位善良的人们,我想我该..t>说县政府方面对此一结果十分满意,并乐于见到问题以此种方式获得解决。嘿,奎因先生?很好,处理得很妥当利索。安德森小姐,温希普医生……还有呢,达金,法汉姆医生?”
“你也知道,温希普,”法汉姆医生摆摆手,第一次开口道,“多德死后董事会里有一个席位空缺,鉴于塞巴斯蒂安·多德如此慷慨的赠与,我认为由你接替该席位是再合理不过了,而我自当力荐——”
但肯尼思微笑着摇了摇头,“谢谢你,医生,但恐怕我非婉言谢绝不可。接下来我会忙于为生计奔波。五年之后再议吧。”
大家都笑了。但在其他人都离去之后,沉甸甸的寂静便笼罩下来,过了好一阵才由埃勒里打破。
“霍德菲尔德的愤怒不难理解。这么大一块肥肉生生从他那饥渴的小手边溜走,着实令人抓狂。他翘首以盼的一切花样——出售染坊的议价,担任遗产受信托人和执行人的丰厚费用——都化为乌有了。可怜的老奥蒂斯哟。我在想沃尔多兄弟什么时候会开始催促他偿付那些积欠的裁缝账单。”
“还有奥邦农,”肯尼思露齿一笑,“瞧见他的脸色了没?《记事报》总不能指控谋杀了医生的凶手是莱特镇综合医院吧,或者获赠一千美元的福勒太太与获赠五百美元的艾西。”
“或者哈利·托伊费尔,”埃勒里喃喃道,“他什么也没得到。”
“还有我也一样!唔,宝贝,我们该拿这笔漂亮的遗产怎么办?我们要不要接受多德医生的方案?”
“都由你定夺,亲爱的,”莱玛认真地说,“多德医生死后,我想他的很多病人都会另觅他处,所以我们不用付房租这一点迟早还是会显出好处来的。肯尼……”
“什么?”
“我很高兴他什么也没留给你。”
“啥?”肯尼恩和埃勒里面面相觑,“此话怎讲?”
“哦,没什么。我只是……很高兴。”
肯尼思笑着用大手揽她入怀。“你几乎变得像《记事报》的编辑一样难以捉摸。亲爱的,和你订婚的这家伙一个子儿也没捞到。我平生所愿,无非就是少许的安全感,加上你,还有足够的闲钱能隔三差五买几张好唱片。其余部分都交给爱心和医学——有钱也买不到。说到爱心,你不介意继续住在这儿吧?”
“和你一起?我还在树上住过呢。哦,太棒了!”
一阵热吻。然后肯尼思说:“那我们结婚吧。”
“什么时候?”
“现在。明天。”
“可是肯尼——”
“先等一下,”埃勒里说,“我得出去呼吸呼吸新鲜空气。”
“埃勒里,别!”莱玛大笑道,“肯尼老早就向我求婚了,这只是婚约而已。你可得在这儿保护我的利益啊。”
“你完全能够保护自己的利益。我已经当腻了你的傻瓜叔叔。”
“哦,静静听着就好。肯尼,这太着急了。”
“好吧,那我们搬出去,”她的求爱者喊道,“免不了会有人闲言碎语说三道四,就算你不在乎,也暂且不论福勒太太和艾西怎么想;别怪我这么说不吉利,你当然能理解,但在莱特镇任何风吹草动都会被传得沸沸扬扬。莱玛,医生把我们的手牵到了一起,我们必须结婚。”
“肯尼是对的,”埃勒里也说,“多德死了,你们不结婚的话,也不适合再一起住在这里,而出去单独租房或者住到沼泽边上那窝棚——顺便说一下,我还没见过那地方呢!——这类打算都听起来都像失心疯。如果你真的下决心要嫁给这个年轻的医生,莱玛,你就得两眼一闭,择日不如撞日。”
于是他们决定上午就去市政厅的秘书凯厄弗斯·特拉斯洛那里领结婚证,然后火速赶到十六号公路附近治安法官伯雷·潘德勒顿那里办手续。
“当然,”肯尼思说,“凯厄弗斯肯定会把这事传得满城风雨,但我们会赶在他造成巨大破坏之前成婚,然后马上给《记事报》打个电话刊登消息,别人就无话可说了。”肯尼瞪着眼,“但愿我们能腾出两周时间去度个蜜月。”
“亲爱的,我倒不在乎——”
“我不只是要继续接待自己手上的病人,还要接手多德医生的。白喉仍在流行,城里人心惶惶,我找不到其他医生可以托付这些病人。”
“肯尼,你简直就是希波克拉底再世,我很佩服你,真的。”
“你最好还是把这忘了吧,多德医生常说医生与婚姻绝缘。而且我究竟能给你什么呢?肯定远比我的预期要少得多。”
“亲爱的,我不想去度蜜月。”
“好吧,可我想!一个男人婚后去度蜜月名正言顺嘛!”
双方就这么拉锯了一阵子,不知什么时候埃勒里发现他们邀请自己当肯尼的伴郎,并且欢迎自己随后到温希普夫妇家里做客。
“你们疯了吧?”埃勒里叫道,“在一对新婚夫妇身边当电灯泡?你们以为我是什么做的?咸水太妃糖吗?温希普,你可得明白,我对这姑娘也一度动过心的。”
“然后你就放弃了。”肯尼思还未及答话,莱玛就抢先应道。
“放弃?什么?”
“让你来到这里的原因。我不是责备你,埃勒里—一”
“没有的事,”埃勒里暴跳如雷,“只不过——”
“那你就得留下来,”莱玛的逻辑无懈可击,“而既然你要留下来,就不能再搬去旅馆住,否则《记事报》会想人非非,编出一大堆恶心东西来。”
“埃勒里,这房子太大了,莱玛和我的隐私空间多着呢。就这么定了。”肯尼起身找寻烟斗,“唯一的问题是,今后我们作何打算?”
“在那儿呢,”莱玛帮他找到了烟斗,“埃勒里,下一步怎么办?”
“唔……因为多德死了,”埃勒里闷闷不乐,“我有点山穷水尽了。”
“你的意思是?”
“你也知道我一直在两组可能性之间徘徊,莱玛。现在只剩下一种,而它可以完美地解释一切。”但他的眼神一点都不乐观。
“两组可能性?”肯尼思追问,“是什么?怎么回事?”
“哦,天哪,说来就话长了,亲爱的。”莱玛紧张地看了看埃勒里。
当他点点头时,莱玛顿时满面放光,“埃勒里说过要用两种观点来看待这件案子。其一,多德医生就和人人心目中的形象分毫不差;另一方面的话,他……”她停了下来,在她的爱人眼中看到了些什么。
“他怎样?”
“他犯了罪。”埃勒里替莱玛说完。
“你们怀疑医生……干了什么,发发慈悲告诉我吧!”
“谋杀麦卡比,逼迫哈特自尽,被汤姆·安德森敲诈后将他推落小普鲁迪悬崖以摆脱控制。”
“你是说这些勾当……都是医生干的!”
“啊,不错,但在多德死后——答案是不。”
“见鬼,他一死怎么就全变了?”
“如果多德在世,他可能是个凶手。而他死了,就可能是个受害者,一个无辜的人。清清白白,说了实话。如此一来,事情就如多德所言,卢克·麦卡比死于冠状动脉的什么毛病;多德也没有故意逼迫约翰·斯宾塞·哈特自寻死路;而当他交给安德森那五千美元时,并非因为安德森在勒索他,而仅仅是他心地善良的缘故;既然安德森不是勒索者,那么他留给霍德菲尔德的那个装有五千美元的信封,很可能就是指示雅卡尔替莱玛保存这笔钱——别无其他。而雅卡尔将那笔钱据为已有之后,潜入此处也并非为了寻找什么‘用于勒索的证据’,而只是前来行窃罢了。
“既然多德是清白的,我们面前就只剩一条路了,没别的岔道。那么我们也就回到了原点:一系列死亡沿着儿童顺口溜中预言的顺序依次发生。富翁麦卡比,穷汉哈特,乞丐安德森,小偷雅卡尔,医生多德。”
“可究竟是为什么?”
“这个嘛,”埃勒里沉吟道,“就是问题所在。”
肯尼思摇摇头,嘴里的烟斗也随之晃动,“这根本不是问题,埃勒里。我想你只是在捕风捉影罢了。一个患有慢性心脏病的老人死于病症发作;一个侵吞公司财产的商人轰开了自己的脑袋;一个原本身无分文但突然怀揣五千美元巨款的人被杀了,极有可能是被某个并不知道他已将钱寄存在律师那里的人谋财害命;一名惯偷夜闯民宅,被逮住时企图夺枪而在打斗中走火身亡;一位过于劳累且神经高度紧张的医生夜间出诊时车子冲出了马路。每件该死的事情都有很自然的解释。为什么非得把它们搅和到一起去?只因为恰好对上了一首无稽的顺口溜?”
“正因如此,”埃勒里答道,“因为两者完全吻合。哦,这太蠢了,但你还能怎么解释?”二人没有回答,于是埃勒里又说:“我生来就有这类直觉,灵敏得要命,而这次遇上的偏偏又是那种能把我逼疯的问题。就算我的理智想撒手不管,本能上也办不到。特别是,”他突然补充道,“这事还没结束。”
“什么还没结束?”
“死亡。”
“哦,老天在上。”
“等一下,肯尼。”莱玛说。
“之前多德蒙蔽了我的双眼。还有其他某个人隐身暗处,他不仅与麦卡比、哈特、安德森、雅卡尔有关,现在看来,也与多德有关。”
“这人是谁?”肯尼追问。
“奥蒂斯·霍德菲尔德。替麦卡比起草遗嘱的是霍德菲尔德。当多德聘请霍德菲尔德为自己处理法律事务时,也是霍德菲尔德建议并撰写了给哈特那封多德亲笔签名的信函,这封信直接促使哈特自杀。是霍德菲尔德将多德的五千美 5143." >元交给了安德森。是霍德菲尔德应安德森的要求再次持有这笔钱,即所谓的托管。是霍德菲尔德将安德森封好的信封转交给雅卡尔。而且也正是霍德菲尔德——作为多德的律师——起草了多德的遗嘱。”
“依你的意思,那个浑身亮闪闪的小不点,”肯尼思说,“就是这一切的幕后黑手?”
“不,因为——可别揍我啊,肯尼——有理由相信霍德菲尔德将是下一个受害者。”
“又来了!”
但埃勒里口中源源不断地飞出:“富翁,穷汉,乞丐,小偷,医生,律师……”他摊开双手,“这序列里的下一个是律师,而迄今为止的每件事中,霍德菲尔德是唯一深陷其中的律师。”
谁也没说话,直到门口传来一个声音:“打扰了。”
是哈利·托伊费尔。
“我要和您谈谈,温希普医生。”
“什么事,哈利?”
“是多德医生给了我这份工作,温希普医生。也许现在时机不对,但我想知道我的去留如何安排。”
“哦,”肯尼思颇为尴尬,“说实话,我也正想和你谈谈。我将接手管理这座房子,开销自是十分可观……哈利,也许你最好尽快找个新工作,马上。”
哈利·托伊费尔看来并不惊讶,似乎他早已做好最坏的打算,如果得到的不是刚才这个答复,倒会吓他一跳。
他拖着步子从门口消失了。
“托伊费尔先生,等一下!”莱玛低声对肯尼说:“亲爱的,我知道节省开支是多么必要,而且我从来也没怎么在意过他……可我们就不能多留他一小段时间吗?他的日子这么艰难……”
“该死,这不是开销的问题,”肯尼思涨红了脸,“他是个要命的灾星啊!”
“这么说你也注意到了。”埃勒里咕哝着。
“我又不是瞎子!托伊费尔替麦卡比工作,麦卡比死了。他去为哈特工作,哈特自杀了。他有两个朋友,汤姆·安德和尼可·雅卡尔——他们如今下场如何?而他刚为多德医生工作没几天,医bbr>?生也一命呜呼,真该死,宝贝,我们正要开始新生活啊。你就当我迷信好了——”
“不,亲爱的,我之前从没往那方面想过……肯尼,如果我为他做点什么,你不会介意吧?”
“哎呀,我会设法补偿他的,只是不想留他在身边而已。托伊费尔!”
园丁又回到他们的视野中。
“哈利,这很突然,我知道。我会继续付你薪水,直到你找到新工作为止。”
“而且你可以住在沼泽地那边我那间小屋里,托伊费尔先生,”莱玛补充道,“直到你找到新东家。那里还有些罐头,而且我还种了点蔬菜……”
但托伊费尔摇了摇他那长长的脑袋,鳄鱼般的下颌咧出一个微笑:“汤姆把你教得很好,莱玛。上帝保佑。但奉献胜于索取。奉献者有所得,索取者有所失。这是医学书籍里所欠缺的智慧。我今晚就搬出去。”
他离开时看都没看肯尼思一眼,这是他那哲人尊严受到侵犯的唯一标志。
这天下午在办公室接待埃勒里的,是一个完全不同的奥蒂斯·霍德菲尔德。霍德菲尔德兴高采烈。沃尔多兄弟之一——埃勒里拿不准究竟是哪一个——捧着一大堆衣料样本匆匆离开;那位性感的秘书依旧令人瞩目;小个子律师的英国皮鞋比他那脑瓜子还长,一副大富豪的做派。
“请坐,奎因先生!见到你真开心。希望你不会觉得我今天早上表现得像头蠢驴。律师永远不应被自己的感情控制,这可是生死攸关的事,哈哈!回来好好反思以后,我发现情况其实没那么糟糕嘛。不,先生,失去多德这一大笔财富当然是个打击,但我们会有办法的,会有办法。你在思考什么?”
“你。”
“我?”霍德菲尔德一惊,“你什么意思?”
“霍德菲尔德,你投过人身保险吗?”
律师把雪茄从嘴里拿开,“开什么玩笑?”
“假如我告诉你,我有理由相信你就要死了?”
霍德菲尔德瞪着眼,坐直身子,身下的转椅吱吱尖叫,“你也终有一死。”
“但我寿终正寝前不会,希望如此。”
“你是指我会在大限到来之前死于非命?”小个子笑道。
“现在每一天都有可能。”
“这是要干吗?”他和颜悦色地问道,“勒索之前先热热身吗?我要付钱给谁?为了什么?”
“我并非要找你麻烦,”埃勒里郁闷之极,“但如果没先警告过你的话,今晚我绝对睡不着觉。很多次,霍德菲尔德先生,”他望着窗外的华盛顿街,“在很多次危机中,一切都不对劲,一切都没有任何意义,剩下的仅仅是一种共通的灵感而已。我完全不指望你会明白我在唧唧呱呱些什么乱七八糟的。”
“的确,”律师咧开嘴笑了,但双眼中多了几分警惕。
“因此我要和你分享这些天来我最喜欢的一则童话。很久以前有个吝啬的老头叫麦卡比,”埃勒里从头开始一直说到那五个人按着顺口溜里的顺序依次死去:“医生,律师……”
埃勒里从窗前转过身来,奥蒂斯·霍德菲尔德仰着头,双手扶着颤动不已的腰身,笑得连眼泪都涌了出来。
“很有趣是吧,霍德菲尔德?”
“从没听过如此搞笑的奇谈!”
没那么搞笑,埃勒里心想。突然他意识到霍德菲尔德知道些什么,一些他从未发现的东西,而现在正是那些东西令他笑得无法自持。他可不是在开玩笑,而恰恰相反,他是认真的。他有所发现,埃勒里暗忖。我一定在什么地方触动了他。要是知道是在哪儿就好了!
“当然啦,你只是和我开玩笑嘛。”律师边喘气边擦拭眼睛。
“不是。”
“你是认真的?”
“对。”
“老天在上,瞧,奎因先生,我这人毫无想象力,”霍德菲尔德晃了晃雪茄,“别误会啊,想必你也是好心才来警告我的。但是——哈哈!——可以想象出我去找达金局长寻求庇护,理由却是——”
“我很怀疑他会不会答应。”埃勒里拿起帽子。
“等一下,奎因先生!”他的电话铃响了,“是谁,弗洛丝!……哈?好吧,转过来。你好?……对……哦……唔,也许能行。事实上我可以……不,不,那我就太自私了。你觉得什么时机合适都可以,哈哈!什么?……等一下。我可不是你伺候过的那些莱特镇百万富翁。就定在八十五块一个月,以后也不变。我最多只能给到这个价……你知道在哪里吗?……好,晚上见。”霍德菲尔德挂了电话。“瞧你愁眉不展的样子,奎因先生。啊,今天可是我的幸运日呢。来,我送你出去。”
“幸运日?”埃勒里问。
“我在上科林路那边有一小片房产,花园里杂草丛生。我正寻思着要雇个园丁和零工,真是无巧不成书,我刚刚就和全县最好的园丁谈妥啦。非常感激你的好意,奎因先生。我在遗嘱里会鸣谢你的恩情,哈哈!”
哈利·托伊费尔又找到了一个新东家。
在等候布兹,康格里斯和电梯的时候,埃勒里只觉得脊梁骨上有只冰凉的老鼠爬来爬去。这一切太荒谬了,但确实在发生。
五月二日,星期二
肯尼下班后,莱玛和他在伯雷·潘德勒顿那里办了结婚手续,埃勒里和一位笑嘻嘻的潘德勒顿太太充当了见证人。
“是个好兆头,”他们走回肯尼的轿车时,他得意地笑了,马路上返家的车流欢快地穿梭,“伯雷从不让潘德勒顿太太当见证人,除非她完全清醒。你们没捕捉到他话音中那股额外的活力吗?我们有了个极好的开端,温希普夫人。”
“上帝保佑他们,上帝保佑所有人。”莱玛紧紧贴在她丈夫的胳膊上,唯恐他会突然消失无踪。
“上车吧,埃勒里。”
“这次就免了,”奎因先生热情不高,“人的忍耐是有限度的,我今天已经受够啦。你们俩只管忙去吧,让我安安静静待一会儿。我去知会《记事报》,所以你们就不必在城里停车了。”
“哦,埃勒里……”
“哦埃勒里没什么。我甚至都不想知道你们要去哪里。”
“德基瀑布。”
“只去一晚上,不过我们还以为你至少会和我们一起享用婚宴呢。”
“有一首诗说:我耳畔水声震天,他人却一无所闻。愿上帝保佑你们白头偕老,百年好合。现在拜托你们赶在我身心崩溃、痛哭流涕之前快点开溜吧。”
“我们明天一早就回来!”肯尼高喊着驱车扬长而去。
埃勒里伫立在民事法庭大门外,直至夕阳的余晖隐入远方山峦间的薄暮之中。
他双手插在兜里,沿十六号公路慢吞吞游荡着,苦苦思索快乐究竟是怎样一种感受。莱玛很快乐,快乐得丧失了敏锐的嗅觉。肯尼很快乐,快乐得需要刻意控制新婚男子的喜悦,好让自己显得更绅士一点。潘德勒顿太太也很快乐,估计是在期待她特意藏在鸡笼里的那瓶美酒。至于严厉的伯雷·潘德勒顿,埃勒里不敢肯定。他是个有苏格兰血统的美国佬,但至少他也在传播快乐。莱特镇的生活一如既往,工作,畅饮,争吵,上床;有人死去,有人结婚,人人都在各司其职。
而此刻他在这里起到的作用,充其量不过是一截盲肠。
埃勒里发现自己来到了格斯·奥利森的路边酒馆门前。这间酒吧距伯雷·潘德勒顿那里只有一百码左右,这对双方来说都有利可图。
他推门而入。
格斯的酒吧里生意兴隆,诱人在美滋滋地享用啤酒,有人从工厂或办公室下班后来到这儿玩两把飞镖再回家。人人都很开心,除了一名孤零零坐在角落里、明显苦闷不堪的男子。埃勒里信步上前道:“我是个绝望的人,而且别无他处可以落座。咱们能不能共用这张桌子?还是要争上一争?”
那人气冲冲地回应:“坐吧,真他妈该死。”当他抬起头时,埃勒里发现在浅顶软呢男帽下——那帽子像被大象踩过似的——却是弗朗西斯·奥邦农那曾经打理得一丝不苟的红发与面容。“我们之前是不是见过面?不必回答,我真的不感兴趣。”
“啊,奥邦农。”埃勒里高高兴兴地坐了下来。奥邦农虚弱得像是换了个人。他那粉红色的塑料眼镜耷拉在一只耳朵上,那一尘不染的领带似乎也被一滴威士忌给玷污了;这还不算,瞧他眼中的熊熊怒火,已经能烈火燎原了。见他极富男性气概地喘着粗气,埃勒里试探道:“出什么事了?你和玛尔维娜之间该有点什么的吧,老兄?”
“听着,小子——”
“我的名字是奎因。”
“奎因,来,喝酒。”
埃勒里从满桌的酒杯里挑出一个,拿眼前那瓶酒斟满:“干杯。”
“干了。你刚才说叫什么名字来着?”
“奎因。你和玛尔维娜究竟——”
“奎因,你提起那个混迹夜总会的贱人的名字,就是在侮辱一项神圣的职业。她是镀了一层银光的天仙。她是拥有曼妙美臀的希特勒。她像块金砖俗不可耐,她像个赌马掮客丧尽天良,她的灵魂卖给了广告贩子,她的野心能比得上吸血为生的虫虱。她比一只冰冷的煎锅还要没心没肺,她用尾巴甩过你的小脸,警告你这周的广告收入比上周只许高不许低。奎烟先生,精神分析法对她这种娘们束手无策。她花九万五千美元在斯凯托普路买了座房子,耗资五万美元的内部装修能满足所有室内装潢师的白日梦,而她的睡房是一间漆得雪白的安乐窝,里面除了一张医院的病床和一把背部直挺挺的椅子外什么也没有。她收藏了一万美元的古典唱片,配上一台两万五千美元的留声机,放的都是些什么?波佐,小象巴贝尔,克里斯托弗·罗宾,还有弗兰克·卢瑟唱鹅妈妈童谣。而她讨厌孩子。自相矛盾了不是?”>
“也许她曾失去过孩子。她结过婚吗?”
“三次。一号是个从事猪肉包装业务的富商,七十来岁;二号是个芭蕾舞演员;三号是个社会渣滓,成天穿上紧身胸衣,裹在日本和服里,挥着马鞭招摇过市。也许你的猜测有点道理,可我呢.99lib?,我就是个一根筋。这些天我差点就要拿八个版面的头条来刊登圆周率,整她个七窍生烟。”
“直接冲她发火得了,没啥大不了。”
“奎因先生,”奥邦农愁眉苦脸,“每个男人都有他的软肋。”
“实在受不了的话,撒手不干不就得了?”
“那你的软肋在哪儿?”
“我这会儿是请你用牛刀杀鸡来了,奥邦农,以你的水平,要是朝哈佛广场瞄上一眼,马上能就‘大学生们出双入对如胶似漆’的话题为《美国周刊》送上一篇报道。告诉我这朵新英格兰之花是如何发迹的?”
“天哪,这家伙是要我的命啊。你真想知道?”
“我们有的是时间。”
“你不会相信的。”
“我精于幻想,你不妨一试。”
“那就听好了——你叫维因是吧?我头一次招惹上普伦蒂斯这个灾难,是在之前某一次选举集会上。我烦透她了——知道我的意思不?从第一眼开始。你有没有遇到过这种情况,初次与某位夫人谋面时,就巴不得像挤牛奶一样掐断她的脖子?光彩照人,鬓角的一缕卷发即可颠倒众生,但‘别碰我,土包子,这都是为你好’。他妈的,如果她出场无非是想给自己弄个提名,我可一点也不惊讶。不管怎样你都否认不了,我就像她身边的一条狗。菲尼,她确实是杯美酒佳酿没错,但本能在警告我,‘奥邦农,别让这冰美人钓你上钩。’所以我就退缩啦,知道了吧?我回到纽约,跟在一名跑本地新闻的编辑屁股后面打下手,然后,斯维尼,我头一篇看到的就是同业公会的报道,说这名女出版商在新英格兰的一个小城镇上买下一家所谓的报纸,大刀阔斧冲着全国疯癫大奖的目标去了。而她的名字是玛尔维娜·普伦蒂斯,我的梦中情人!于是我贸贸然通过某些小道消息灵通人士打听到,玛尔维娜正在为这份地方小报寻觅一名助理编辑,居然要求具备在一流大报从业的经验!机不可失,我发现好多竞争对手都符合条件,但出于个人原因,都不愿在这个荒郊野岭埋上哪怕一年。而成功入围的候选人还得来一轮筛选,首先得有清教徒血统,再来是——我引用一下——‘须具备哈佛大学教育背景’。一目了然,她想要的是个在查尔斯河里受洗过、第一次换下的两颗门牙还用科普雷广场饭店的银器盛放着的新闻恶棍。好吧,其实我的真名不是奥邦农。每个身在美国的爱尔兰人都至少有一个表兄弟什么的住在波士顿,而我那个表兄也叫弗朗西斯·奥邦农。弗朗西斯表兄双手少有血色,一副波士顿后湾区出身的气质,一副日耳曼人后裔的长相,拥有哈佛大学的文学学位,目前在瑞威尔海滩开酒吧。于是我去他那儿待了两周,找到了后湾区的感觉,好好恶补了哈佛广场、科佩,以及拉德克里夫学院等哈佛大学的一切;又花了一周时间在剑桥研究当地人的言谈习语,以及他们特有的风俗惯例等,还用二十块钱买了那些光灿灿的假文凭之类的东西。最后一步嘛,凌晨四点造访哈佛的墓园,从一位老校友身上借来了他再也用不着的校服。我若无其事地乘火车来到莱特镇,胳膊底下夹着弗朗西斯表兄的羊皮大衣,还有一封柯南特校长的推荐信——自然也是伪造的。我就这么被录用了,快得令人难以置信。99lib.
“问题是,”奥邦农痛苦地又斟满一杯,“到底是谁耍了谁,最终占上风的又是谁?格里利先生,性就是人类的第三条腿,它早该和假乳房、薄荷味薯条,还有遗产一起被严令禁止。你眼里怎么有血丝呀。”
“玛尔维娜眼里也有,”埃勒里说,“如果你还感兴趣的话。”
奥邦农像是背上挨了枪子儿一样猛然直起腰:“她在哪里?”他小心地问。
“就站在门口扫视全场呢。”
“让她下地狱去吧。”
“她过来了。”
“我要臭骂她一顿,走着瞧。”
“嗯哼,”埃勒里说,“她认出我了。”
奥邦农扭头对着墙,缩起脖子耸着肩:“别让她发现,老天在上。别开玩笑啦。”他的十指慌慌张张开始整理领带。
“来不及咯。”
奥邦农霍然起身:“好哇!以为能灌醉我是吧?”他轻蔑地喊着,食指愤愤地戳向埃勒里,“你这个流氓,告诉你,你灌的那些酒我都偷偷倒在地上了!哦,你好呀,普伦蒂斯小姐。普伦蒂斯小姐——”
“斯派克,”话音翩然而至,犹如一片雪花飘落冰面,“知不知道我找你多久啦?你醉了。”
“普伦蒂斯小姐,这无赖打电话约我来这下三滥的酒吧碰面,我一时就信了他的花言巧语。他不停给我灌威士忌,净问些笑里藏刀的问题。哦,他肯定会矢口否认的——再说一次你叫什么名字?——”
“奎因。”埃勒里说,“不一起喝一杯吗,普伦蒂斯小姐?”
“谢了。”她坐到弗朗西斯·奥邦农身旁,饶有兴致地打量他,“坐吧,斯派克,你这样子真滑稽。把帽子戴正了。我还从不知道你原来也属于人类哩。”奥邦农嘴里嘀嘀咕咕坐下了。“可为什么拿斯派克开刀,奎因?不像你的风格嘛。要是在我的老家,我们早就奋起反击咯。”
埃勒里心里暗暗替奥邦农祈祷。“我看你是低估奥邦农了,普伦蒂斯小姐。他可什么也没泄露。”
“有什么可泄露的呢?如果你想往《记事报》这方向找寻线索,注定是要绝望的。”
“我刚才就是这么奉劝这家伙的,普伦蒂斯小姐!”
“闭嘴,斯派克,”玛尔维娜笑道,“我一直在关注你,埃勒里。这是你第四次闯进莱特镇的案子,而你的得分完美无瑕。一连串……体育版那些人管这叫什么来着,斯派克?”
“送零蛋。”奥邦农答道。
“送零蛋,埃勒里。而且看样子你还要接着大干一场呢。”
埃勒里故作神秘地一笑:“我这次未必为此而来呀,普伦蒂斯小姐。”普伦蒂斯顿时放声大笑,令人联想起奥蒂斯·霍德菲尔德,而埃勒里随即突然想到,霍德菲尔德也和莱特镇其他人一样,无法抵御印刷品那种能将流言化为真实的魔力;那么如果能在《记事报》上读到那些东西,霍德菲尔德想必就笑不出来了。
玛尔维娜,普伦蒂斯皱了皱眉;奥邦农眨了眨眼,兴趣陡增。
“你已经有所发现了。”
“下一个受害者的名字。”
“哦,得了吧!”
“你这口气就像是他的竞选班子主管。”奥邦农大为不悦。
“你在拍我马屁吧,”埃勒里道,“不过呢,我倒是在追查几条线索。比如说呢,第一,麦卡比,是个大富翁。第二,哈特,沦落到身无分文。富翁,穷汉。汤姆·安德森人称小镇乞丐,乞丐。尼可·雅卡尔,我们面前的第四号,他小镇窃贼——”
“富翁,穷汉,乞丐……小偷?”奥邦农念念有词,悚然一惊,“富翁,穷汉,乞丐,小偷,医生……多德医生!”
“律师,”玛尔维娜·普伦蒂斯反应很快,“斯派克——”
“哦,不,”奥邦农呻吟道,“别,普伦蒂斯小姐。”
“是你自己吟出来的嘛。还能有什么别的意思?”
“你总不能让这种东西见报吧!”
“有何不妥?”
“从缅因州的龙虾养殖场到加利福尼亚半岛都会一片哗然的!”
“奎因可没信口开河。”
“他胡编乱造的。”
“我可没乱说,”埃勒里说,“你大可不必如此不安,奥邦农。站在疯子的角度一看就变得很合理啦。”
“你是写小说的呀!”
“我可没写过这本小说。”
玛尔维娜·普伦蒂斯银色的指甲叩击着桌面,“还没想通吗,斯派克?这就是我们在寻觅的联系啊,管它有没有意义呢。而且在我看来,有。不管怎样这都不要紧。我安排这篇稿子上头条社论,明天一早你赶去波士顿——不,今晚就去——把那顺口溜或者小游戏或者其他什么玩意儿的源头给我挖出来。但凡你能找到的沾点儿边的书都给我带回来。今晚你这状态能开车吗?”
“哦,普伦 8482." >蒂斯小姐,”奥邦农很是委屈。
一身银光的女人站了起来,“非常犀利,奎因,这发现要归功于你。我那专栏作家的空缺还空着呢,随时恭候你的大驾。”
埃勒里摇摇头,“我向来对这种麻烦事儿过敏,普伦蒂斯小姐。对了,莱玛·安德森和肯尼思·温希普今天下午在民事法官伯雷·潘德勒顿面前结婚了,他们已经出发去度为期一晚的蜜月了;可别问我他们去了哪里。”
玛尔维娜似乎很意外,但她说:“我们的鸟儿姑娘还不错嘛,对吧?斯派克,动身吧。”随即她大步走开了。
奥邦农喃喃念叨着:“多谢你没拆穿我,朋友。”他强撑着站起来,手撞倒了酒瓶,鬼鬼祟祟地环顾四周,但随后又高喊着“来了,来了,普伦蒂斯小姐!”便急急忙忙追了上去。
埃勒里瞪着奥邦农的酒瓶。
深褐色掩住了它的秘密。
除此之外还能怎么做呢?
埃勒里伸手去拿酒瓶。
五月十三日,星期六
奥邦农不见了,莱玛和肯尼思回来了,玛尔维娜·普伦蒂斯的“头版头条计划”进展顺利,然后奥邦农回来了;埃勒里就像一只空水壶,在五月的艳阳下被炖得心烦意乱;为了避开新婚的小两口而缩在多德家的角落里,更令他闷闷不乐。在他眼中,莱玛就是只刚刚觅得佳偶的鸟儿,正忙着筑起新巢。她外出购物;扯下旧窗帘,换上新挂毯;圆滑地调整了福勒太太和艾西·平加恩的干活习惯;接待病人,打出病历卡,接电话;从窝棚里把自己的书统统搬了过来;用肯尼思那辆上了年纪但颇可信赖的帕卡德轿车考了个驾照;还宣布她准备单枪匹马将整座房子重新粉刷一遍,并抽空到惠特比油漆店恶补墙纸设计课程;将她丈夫的衣柜彻底翻新——说是原来那模样真够丢人的——夜里才钻进被窝,疲累而甜美地酣然人梦。而肯尼思时时吹着口哨,就连埃勒里送给他们作为新婚礼物的那台留声机歇息时也不例外。其余时间屋子里则充盈着莫扎特、海顿和巴赫——洋溢着几何美感的曲风,无时无刻不在嘲笑埃勒里那对数学无计可施的大脑。有时那些乐曲逼得他不得不扛起锄头或是杀虫剂喷雾器逃遁到花园里去,但这样一来已另谋高就的哈利·托伊费尔不免又浮现在眼前,随之而来的就是奥蒂斯·霍德菲尔德那矮小的身影,于是花园里也待不下去了。
《记事报》高声吟诵那首死亡诗篇,结果奥邦农也算是报了仇。莱特镇一片惊呼。从下村的垃圾场到山丘路的大教堂,“富翁,穷汉”融汇成一首三声部的大合唱。这东西已摇身变为莱特镇一宝,每当商业巨子们想在会议上找点乐子的时候就使出这杀手锏。弗洛伊德·莱康明专为它谱上乐曲,霍利斯乐团在一年一度的莱特镇上村五月舞会上首演,第二天便传遍全城,第二周便荣升为莱康明广播节目中的招牌菜。
《记事报》的社论奋起还击——无视奥邦农的建议——说弹琴放歌的传统固然古已有之,然而罗马城也正因此葬身火海。看样子,无与伦比的玛尔维娜那光洁如镜的盔甲算是沾上了一个污点:一怒之下,她决意要效仿挑战风车的堂吉诃德。面对全城哄笑,她以一篇《谁是那个律师》反戈一击,继续昂着高贵的头颅。甚至县法庭和律师协会的大厅也热闹起来,就连主持春季季审法庭的莱桑德·纽博尔德法官,竟也在法庭工作人员记忆中头一次讲起了俏皮话:某日清早开庭时一名辩方律师未能到场,纽博尔德法官居然调皮地来了一句“cherchez l'avocat”。
据《记事报》称,查兰斯基检察官与达金局长一如既往地拒绝评论。但有一天艾西·平加恩叫埃勒里接电话,当他拎起听筒时,达金恨恨地说:“估计这都是你的杰作吧,奎因先生。被贴上‘下一个’标签的是哪位律师?”
“奥蒂斯·霍德菲尔德,我想。”埃勒里低声下气,“也许霍德菲尔德会听你的,达金。或者如果他不肯多加小心的话,就派人保护他。”
“我可没那时间和人力物力陪你玩游戏,奎因先生,”达金一口回绝,“我还得保障这一万人口城市的治安哩。另外,霍德菲尔德早已来过了,把你对他说的话学了一遍,他还将这一切都归咎于你。奥蒂斯可没在傻笑,我也一样!”
“好吧,很高兴你终于看出这事并不好笑了。”
“奎因先生,我已经有了结论,现在就知会你一声。”
“什么结论?”
“让这什么富翁、穷汉的屁话见鬼去吧。从头到尾根本没有犯罪案件。我不会再奉陪你纠缠此事了。”达金局长粗鲁地挂断了电话。
埃勒里慢腾腾地走开了。
星期六下午,埃勒里独自待在候诊室里,漫无目的地翻看着前天晚上从卡内基图书馆借来的一本《鹅妈妈童谣》。肯尼思外出就诊;莱玛去洛根市场进行周末采购,这种家庭主妇的行事风格,福勒太太还不太习惯——埃勒里听见她在厨房里对着瓶瓶罐罐连声抱怨;艾西在楼上什么地方用吸尘器清理地毯。然后前门砰的一声打开,埃勒里刚抬头就看见莱玛气喘吁吁地冲进门。
“奥蒂斯·霍德菲尔德……”
他火急火燎去拿外套和帽子的同时,莱玛边喘着气边把她知道的情况一股脑儿都倒了出来。她在洛根市场肉类柜台前排队时听到街上传来尖叫,随即人们从格朗容大楼的每个角落穿街过巷蜂拥而来。人群围拢之前,她恰好瞄到有什么东西四仰八叉躺在沃尔多兄弟裁缝店前的人行道上。
“有个出租车司机说那是霍德菲尔德律师……从窗子里跌了出来……”
埃勒里发现华盛顿街与斯洛克姆街交会路口的东南角被绳索隔开了。星期六下午正是一星期里上村最热闹的时候,几百号人紧紧贴在警方设置的隔离线外头。线内的商店橱窗中也垒了好些煞白的人脸,埃勒里在其中瞥见了沃尔多双胞胎。一名警察从格朗容大楼四楼一排标着“奥蒂斯·霍德菲尔德,执业律师”的窗子里探出身子,他正下方的人行道上,达金局长、玛尔维娜·普伦蒂斯、弗朗西斯·奥邦农,还有几名身着制服的人围着一堆被报纸覆盖的东西。
埃勒里大叫了两声,达金发现他后招呼了几句,于是一名警察让他进来了。
埃勒里掀起报纸一角。霍德菲尔德以一种令人匪夷所思的姿势躺着,像一位关节极灵巧的杂技演员。他没穿外套,那特别定做的裤子再也不是一尘不染了,丝质衬衫则浸在一片油污、尘土和鲜血的混合物之中。
位于米尼金路和林肯街上的志愿消防队派来一辆急救车,背靠隔离线,停在离尸体几步远的地方。
人群静静地旁观着。
埃勒里起身时,达金局长说:“是个律师,奎因先生。”不乏敌意。
“不仅仅是一名律师,达金。是霍德菲尔德律师。”
“不错。”
“嗯,事已至此,达金,无可挽回了。”
“不错。”
埃勒里望着他只觉那股敌意甚是刺骨,“听起来你好像在责怪我,达金。”他开心地说。
“别说什么责怪不责怪的,可有时候……你先把一个念头种进某人的头脑,他就将其付诸实践了。”
“哦,明白。”埃勒里应道。
达金突然说:“他们会照顾他的。到楼上来,查兰斯基在那儿指挥我的手下。”
书桌上摊着几本法律书籍;根据一张黄色便条纸上霍德菲尔德的手写记录来看,他正在写一份案情摘要,查兰斯基说该案原定于下周开庭。霍德菲尔德那漂亮的休闲西装搭在椅背上,价值二十美元的帽子则栖息于衣橱顶上。
“两点三十分左右霍德菲尔德把他的秘书弗洛丝·布什米尔打发走了,”检察官说,“星期六她通常一点钟下班,但今天要处理的信件太多。霍德菲尔德和她一起下楼,两人步行到科尔顿烤肉店随便吃了点午餐。他们在店门外分手,弗洛丝目送他走回格朗容大楼,布兹·康格里斯用电梯送他上楼,他单独一人。”
“布兹说霍德菲尔德当时情绪不太稳定,”达金局长接过话头,“与平日志得意满的做派大不相同。弗洛丝·布什米尔也有同感。”
“布兹瞅着他开了办公室的门走进去,这是最后一次有人看见活着的霍德菲尔德。”
“杀他的凶手除外。”玛尔维娜·普伦蒂斯说。
“还没有任何证据,普伦蒂斯小姐,”查兰斯基温和地反驳,“霍德菲尔德工作一阵后从桌旁走到窗前。对了,当时窗子是敞开的。五月的天气相当热,他很可能是想透透气。然后他失足跌落——”
“或者是自己跳下来。”达金插嘴道,目不转睛地逼视着埃勒里。
可检察官连连摇头:“只怕未必,达金。霍德菲尔德今天早上口述的几封信中提及了星期一的预约等,而且他正在写的这份摘要简洁明晰,绝不像出自某个脑子里盘算着自杀的家伙。不,”查兰斯基道,“这是一起意外。大热天里一个人走到窗前,忽然一阵眩晕,接着不慎坠楼,这种情况也不是第一次了。”
“没准儿是有人把他推下去的。”普伦蒂斯小姐笑容可掬。
检察官抬头看了一眼天空,扭头走到窗边去了。
埃勒里忽然问道:“你们和大楼里其他租户谈过了没?”
“无人可谈,”达金说,“除了霍德菲尔德,最后一个离开大楼的是三楼的温德尔·维勒律师,约了人去乡村俱乐部打高尔夫球,他四点十五分动身时已经迟到了。布兹·康格里斯送他下楼,布兹自己五点钟到家,和他正常的星期六下班时间一致;再也没有上夜班或是加班到很晚的租户步行下楼来。我们询问了沿街店面的店主们——”
“沃尔多兄弟也在其中吗?”埃勒里自言自语。
“当然包括沃尔多兄弟,”达金甚为不快,“他们又不是什么特权人士。不过所有人都没看到有任何人在五点后进入或离开大楼。”
“而且即便有人进出,”弗朗西斯·奥邦农指出,“店主们真的会注意到么?难道说一周内最忙碌的一个下午五点到六点之间,他们会集体在人行道上晒太阳?”
“说得好,斯派克,”他的老板赞许道,“先生们,现在的情形是这极可能是一起谋杀,你们心里都清楚。杀害霍德菲尔德的凶手要么是从朝华盛顿街开的那扇门,或者格朗容后面那条小巷的后面潜入的,要么就是从斯洛克姆街或莱特街溜进来的。然后原路遁逃。”
查兰斯基转过身,“我更乐意在证据的基础上探讨具体问题,普伦蒂斯小姐。”
“那就读读《记事报》吧,”她针锋相对,“富翁,穷汉,乞丐,小偷,医生,律师——”
“印第安酋长,”检察官笑眯眯地替她念完。“达金,咱们莱特镇有红皮肤的人吗?因为在普伦蒂斯小姐——以及奎因先生——看来,隐形杀手的下一个目标将是一位名叫席亚瓦沙的印第安人。”
“莱特镇有印第安人吗?”埃勒里问道。
“才没有!”达金大吼。
“未必是身缠土著腰布头戴火鸡羽毛的人,”埃勒里说,“沾点边的就行。比如说,某个承袭了——抱歉——印第安酋长血统的人。”
“据我所知,奎因先生,”达金还没来得及爆发,查兰斯基便正色答道,“城里没有人符合这个条件。不过你也许可以去问问图书馆的德洛丽丝·艾金,她手头就有莱特镇的家族谱系。”
“记下来,斯派克。”女出版商吩咐。
“我上周就问过艾金了,”奥邦农答道,“没有印第安酋长。”
“这顺口溜究竟和奥蒂斯·霍德菲尔德有什么关系?”局长咆哮着,“喂,你们告诉我!查兰斯基先生,我要走了!如果你也要一起走的话——”
“稍等片刻,”埃勒里说,“关于霍德菲尔德之死,先生们,无论你们这些北方佬再怎么大呼小叫,也绕不开以下事实:童谣里下一个是律师,而现实中下一个死掉的确确实实是个律师。而且死的不仅仅是个律师,还是个在麦卡比-哈特-安德森-雅卡尔-多德这一系列事件中处处显摆他那白胖酒窝的律师。你们不能否认这一点,更不能一笑置之……不错,霍德菲尔德有可能是失足坠楼——事故。不错,他有可能是冲动之下纵身一跃——自杀。但他也有可能是被某个在完全不会被人发现的时段进人大楼的人推下去的。这三种理论中,谋杀论有我们那首未卜先知的童谣作为支撑。别让我解释,我就是因为无法解释才会在莱特镇滞留多时。查兰斯基先生,我也不指望你们的验尸审讯会作出意外死亡之外的判决。法律这架磨盘从来就与此等异想天开的谷物格格不入。但我要请你——还有你,达金——以非官方的身份敞开思路,尽可能让大脑门户洞开,去迎接那最后一种可能。”
“什么最后一种可能?”达金怒吼道。
“既然莱特镇没有印第安人,那么童谣就只能导向另一条路线了。”
“还有更多?”查兰斯基大惊。
“那个版本没了。不过这童谣也好,诗歌或者游戏也罢,偏巧就有两个版本。”没完没了的二元论,埃勒里心想,“版本之一是:富翁,穷汉,乞丐,小偷,医生,律师,印第安酋长。而另一个版本则是:富翁,穷汉,乞丐,小偷,医生,律师——”
“大商人。”奥邦农接口道。
“没错。”
达金绝望地长叹一声,查兰斯基则无可奈何地高举双手。
“恕我直言,”埃勒里道,“如果我在此地的买卖生意兴隆——特别是如果在本行业内无人可比的话——今晚肯定睡不好觉。最后这一环波及甚广,因为在截至目前的任何一起死亡中,都没有哪个‘大商人’牵涉其中。我们不仅无力阻止最后一起死亡的发生,甚至都无法赌一赌下一个倒霉的会是谁。也许,普伦蒂斯小姐,”在静悄悄的办公室里,埃勒里扭头面对这一身银装的女人,“为稳定莱特镇的人心,你不会介意将这一事实刊登在报纸上的。”
当晚埃勒里漫步来到上科林街,发现在他要找的那座建筑门外,黑沉沉的新枝嫩叶下,破损的人行道上,聚集了一群上村居民,有男有女,其中几名男子还在喝酒。他既讨厌灯影下那些斑驳的面庞,也不喜欢他们的沉默寡言,于是谨慎地从人群中间穿行而过。
这是一座需要油漆的小楼,与莱特镇的众多老屋一样面貌沧桑,内部也是既狭窄又破旧。走进灯光昏暗的前厅,埃勒里思索着,如果事情是另一种样子,他本该摆脱这里的;但现在,是它摆脱了他。
他发现达金正在客厅里检查一个旧书架,哈利·托伊费尔在一边旁观。托伊费尔似乎很怕冷,穿了件破破烂烂的灰色毛衣,在盘根虬结的颈部扣住。埃勒里能望见他的双眼。
“检查一下霍德菲尔德的私人物品,”警长低声说,“看样子奥蒂斯之死将令城里的许多人悲痛欲绝。除了一屁股债,没留下什么东西。”
“哦?”埃勒里应了一句,见托伊费尔转身,忙说,“先别走,托伊费尔,我是来找你的。”
托伊费尔停住脚。
“这房子已经进行了二次按揭,他们还要收走他的轿车,而如果这屋里的东西还能值个两百块的话,我就拌上蜂蜜把它们吃了。他的账户上还剩一百六十四美元,没有其他存款,没有股票或债券,也没有保险。虽然还有些应进账的款项未到,是为多德代理法律事务的费用,但要还清他那些账单起码也得好几个月。全部结清之后,剩下的连给他立个墓碑都不够了。他还欠沃尔多兄弟一千多美元的制衣费呢。”
“虚无缥缈,万事皆空,呃,托伊费尔?”埃勒里说。
“生时愚不可及,死时两手空空。”哈利·托伊费尔应道,“生时两手空空,死时愚不可及。到头来莫不如是。财富在你我身边,人人皆可伸手取之。”
“尼可·雅卡尔也这么想,”达金冷冷地说,“而奥蒂斯·霍德菲尔德也有他自己的方式。那么哈利,你真的想不出霍德菲尔德说过或者做过些什么,能解释他死去的方式?”
托伊费尔一咧嘴,埃勒里怀疑他到底是不是在笑,“和其他人一样。”
“什么其他人?”达金检视着文件。
“多德医生。尼可·雅卡尔。汤姆·安德森。哈特先生。麦卡比先生。”
“哦,你也觉得他们都联系在一起。”
“也许吧。”
“怎么联系的呢?”
“不知道,”托伊费尔说,“也许是经由我。”
“你!”达金霍然立起,“什么意思?”
托伊费尔耸耸肩:“雇用我的每个人或者和我有些来往的人都死了。他们说我是个灾星。如果这是在崇尚私刑的国度,我多半会被囚禁在铁笼里隔离起来的。”他略一沉吟,但下颌仍在蠕动,“恐怕我要再找个工作就没那么容易了。”
达金沉思良久,最终毅然决然地合上书架的柜门,“我会让他们尽量别来纠缠你的,哈利。当然,你得从这儿搬出去。今晚或者明天县治安官办公室应该会派人过来。”
“有地方可去吗,托伊费尔?”埃勒里问道。
“总会找到的。”
“我今晚正是为此而来。安德森的窝棚还可以容身。莱玛让我再告诉你一次,那地方尽管去住就是了。”
“多谢莱玛的好意,这回也许我不得不接受了。”
他送他们到前门口。
“最好锁上门,哈利。”达金说。
“不必了,长官。”
“外头那群可不是什么好人。”
“我也好不到哪儿去,达金先生。好不到哪儿去也坏不到哪儿去。我既不逃离,也无意苟延残喘于一把门锁之后。”
门还没关上,他就拖着步子返回黯淡的前厅去了。
达金对一个手下吩咐了几句,几分钟后,房前的那群人便散了。
两名警员驻守在门廊淡紫色的阴影之中,街上空空荡荡。他们身后的房子里灯光熄灭了。
“真是个看不透的人。”达金最后嘀咕了一句。
“像托马斯·潘恩,”埃勒里说,“不,谢了,达金,我走路就可以。晚安。”
“晚安。”达金的声音有点僵硬。
五月二十四日,星期三
火灾是十一天之 540e." >后发生的。
午夜时分的警笛声吵醒了埃勒里。他手忙脚乱地去抓睡袍和拖鞋,脚底几乎已感受到了火舌的热力。高压水枪的嗞嗞声和消防车的尖啸从不远处传来。
莱玛和肯尼思边穿睡袍边冲进客厅,艾西不知在何处哽咽啜泣,福勒太太在楼下尖叫着:“起火了!起火了!”
熊熊的火光和逼人的热浪将整条街都掀了个底朝天。但当他们与福勒太太和艾西在前门口会合时,却发现着火的是阿尔贡琴大道对面的那座小屋。
“是沃尔多家。”肯尼思惊呼道,拔腿冲了出去,埃勒里也紧紧跟随99lib?,莱玛嚷嚷着要他们赶紧退回来。
四辆消防车的水都喷完了。街上挤满了消防员和赶来救火的志愿者。但很明显,他们仅仅能够拦阻火势往周围房屋蔓延的势头,而沃尔多兄弟的房子却根本无法靠近,彻底被吞噬在烈焰之中。
一个满身黑烟的人躺在路中间。
“温希普医生来了!”
“他窒息严重,医生。救护车还没到。”
肯尼思对莱玛高喊了几句,几分钟后她抱着毯子和药箱跑了过来。
那个小个子痛苦地翻滚呻吟着。
“你是哪一位?”
“戴夫。我的……”他说着就昏厥过去了。
埃勒里飞奔到消防队长伊弗里特·艾普沃思身边,这是个又瘦又高的乡下人,和达金有几分神似。艾普沃思队长木然地嚼着烟叶,朝着大火的方向吐了口唾沫。
“乔纳森·沃尔多在哪里,队长?”
“还在里面,没法接近。我们能救出戴夫已经够幸运了。他们睡得可真死,像是被下了药似的。”
一个声音说道:“确实如此。”埃勒里低眼一看,是莱玛。
“吃了药?”
“他们以前是多德医生的病人,我在文件里见过他们的病历。两人都长期受失眠折磨,多德医生时常给开些镇静剂什么的,好让他们能睡着。他们都定时服药。”
“果然。”艾普沃思队长跑上前几步,厉声呵斥一名消防员。
戴夫·沃尔多被救护车接走了,肯尼思说:“他并无大碍。另一个没救出来吗?”
天亮时终于弄出来了,那具矮小的尸体已是一堆灰渣。
“大商人?”达金耐着性子说,“乔纳森可算不上,奎因先生,根本不对。区区一个裁缝罢了。更何况乔纳森甚至都不是戴夫的台伙人,至少从法律上说这样。我和莱特镇政府的冈萨雷斯先生谈过了,他告诉我店是戴夫开的,就连房产也归在戴夫名下。所以你那所谓的‘大商人’又在哪里呢?”
“不知道。”埃勒里叹道。
“这次你绝对找错对象了。”
但埃勒里咬牙切齿,“沃尔多兄弟既是霍德菲尔德的裁缝,也是塞巴斯蒂安·多德的病人。在始于卢克·麦卡比之死的这一连串事件中,他们也有份。而现在死亡也轮到了他们头上,达金。”
“论据相当薄弱,奎因先生。”达金的脸色稍有缓和,“你为什么还不放弃?我他妈的真吃不消了,好在我还能控制自己。”
“火是从哪里烧起来的?”
“地下室。一个邻居发现火光从地下室窗户里透出来,没多久整座房子都烧着了。”
“难道你不觉得这是纵火?”埃勒里快绝望了。
“不。沃尔多兄弟在地下里里囤积了很多店里用的清洁剂。这座房子是阿尔贡琴大道上年代最久的之一,一点就着。我无法同意你的看法,奎因先生。”
“这么说火是自己烧着的?”
“这叫做自燃,”达金温和地说,“或者你有没有听说过电线走火?”
“这两种推论有证据吗?”
“今早你也看到那些灰烬,烧了个一干二净。”
“你问过戴夫·沃尔多了吗?”
“他现在还无法开口。”
埃勒里离开达金的办公室,闲逛到薄暮下的中心广场。他已经像个陀螺一样瞎忙活了一整天,而得到的进展也像个陀螺一样原地打转。
医院里的戴夫·沃尔多虽然已经没有生命危险,却仍然无法接近;乔纳森·沃尔多不是大商人,但他死了。火灾也许是偶然事故,也许是有人纵火,非此即彼。
达金是对的。最明智的选择就是收拾行理,搭明天头一班火车滚回纽约。
《记事报》大楼的霓虹灯标志已在绽放光芒,埃勒里走进广场。
他从未如此茫然无措。挫败不足为奇,但这次完全是一团乱麻。
他甚至无法确定乔纳森·沃尔多之死以及他双胞胎兄弟的死里逃生究竟是不是一连串死亡的延续,他们俩和其他人的关系很远。他不能责怪达金,达金才是保持着理智的人。
也许麻烦就在这里,埃勒里心想。达金很理智,但这绝不是一起能用理智解释的案件。
他发现自己已来到《记事报》大楼橙红色的大门前。
一时心血来潮,他进门说要找奥邦农。
玛尔维娜·普伦蒂斯的助理编辑坐在一间小办公室里,两根手指百无聊赖地摆弄着一台玫瑰色的打字机。
“如果你是来搜查的话,”他头也不抬,“就向她打个招呼,然后见鬼去吧。我受够了。”
“玛尔维娜才不吃我那一套呢。?奥邦农,你在波士顿找到书了没?”
“波士顿的书?”奥邦农问道,“什么啊?”
“那首童谣的起源。”
“哦!都在书架上。”奥邦农又开始喋喋不休,“我正为大粪女士草拟一篇沃尔多家大火的追踪报道。有什么情报吗,老兄?”
“和你一样摸不着头脑。”埃勒里找到了那些书,“这些书架要是再配上粉红花边就和蕾丝内衣没啥区别了。都在这里了?”
埃勒里怀抱满满一摞书坐进一张淡绿色的塑料椅——伯顿·斯蒂文森主编的《现代诗选》,威廉·内维尔的《美国儿童游戏与歌谣》,奥斯波恩·麦克康纳西编纂的《音乐时刻》,还有几本其他的。他开始哗哗哗地翻页。
“你什么也找不到的,”奥邦农说,“那几行诗的最初作者已无从查证。真刺激。你能和戴夫·沃尔多说上话吗?”
“没戏。”
“我也是。达金告诉你什么了?”
“他又跟你说了些什么?”
“什么也没说。我去采访火灾保险人,他很不高兴。你高兴吗,奎因?”
“不。”
“没人高兴得起来,即便是玛尔维娜。你可知道这座小城已经面临白喉大爆发?”埃勒里的手停住了,瞪着某几行字,“奎因,告诉我,沃尔多兄弟也是这烂摊子的一部分吗?”
“没错。”
打字的手停住了,“你刚才说‘没错’?”
“没错。”
“喂……”
“没错!”埃勒里霍地站起来,那堆书散落到地上。
“等一下!”
但埃勒里已经走了。奥邦农一头雾水地把书捡起来。
“两种可能。”当天晚..饭后埃勒里说。
“又是两种。但这倒不打紧,要紧的是它后面只是个逗号。”
莱玛瞅了她丈夫一眼,肯尼思正皱着眉头打量着埃勒里。
“逗号,逗号。”埃勒里边心烦意乱地抽着烟,边在起居室里来回踱步,“奥邦农看到了,却没放在心上,没人看出问题所在。那首童谣的另一个版本是什么呢?富翁,穷汉,乞丐,小偷……”
“医生,律师,印第安酋长。”莱玛说。
“不,有充分理由相信那是老早以前的版本。另外那个。”
“>?医生,律师,大商人。”
“疯子给了我们七个受害者。七具尸体。但是,哦,那个逗号。”
他咯咯发笑,摩拳擦掌。
“你说些什么醉话啊!”肯尼思道。
“啊,温希普医生,第二个版本好像还有两个子版本呢。又是两种可能,看见了没?子版本之一,童谣的结尾是医生,律师,大商人。但从书里追根溯源的话,还能挖出第二个子版本:医生,逗号,律师,逗号,商人,逗号,长官。”
“商人,逗号,长官,”莱玛重复了一遍,“商人和长官?两者是分开的——”
?99lib?“很美,不是嘛?不错,两个独立的词,莱玛。商人,长官。本来是七段,现在变成了八段。对得上号吗?哦,是的。沃尔多兄弟不算‘大商人’,但他们做裁缝生意……他们是商人。所以是有人按照第二个子版本,即有八个角色的这个版本行事。乔纳森·沃尔多是第七号。”
“也就是说还有第八个人。”莱玛垂头丧气。
“长官?”肯尼喃喃念叨着。
“什么长官,埃勒里?哪种长官?”
埃勒里的高兴劲儿不见了。“这可难倒我啦。在莱特镇我所知能称之为长官的,只有局长和消防队长。”埃勒里将烟蒂投入壁炉,“该死,别用那种眼神看我!达金和艾普沃思肯定会把我抓起来的!可我还能怎么想?还能怎么办?我睡觉去!”
六月八日,星期四
阵亡将士纪念日这天大雨倾盆,不过纪念公园一年一度的活动之所以意气消沉,并不全是天公不作美的缘故。有人听见上村讲授比较文学课的赫尔姆斯太太援引了几句古希腊式的哈代诗篇;其他的评论倒还没这么夸张,有人说自从一九三九年莱特镇最后一名参加过南北战争时大陆军的老兵默多克·维勒去世之后,纪念日就再也不是那么回事了;也有人将居民们爱国心下降的原因归咎于最近死了太多的人。
人人好像都很乐意躲回自己家里去。
第二天天气大有好转,但笼罩莱特镇的阴郁情绪仍然不见消散。
没人知道是为什么,可全城上下都能感觉得到。
甚至从一名外来者身上也能看出来。埃勒里扪心自问,也许只是他自己而非莱特镇的心境令一切都显得沮丧落寞呢?他成天在城里漫无目的地溜达晃荡,把那对鸽子留在阿尔贡琴大道去呢喃他们的甜言蜜语。
什么事也没发生。什么事也没有。
一天,埃勒里发现了沼泽边安德森父女的窝棚。他在找寻这个去处的过程中心情愈来愈激动,满心期待着揭开一袭神秘的面纱。但最后他找到的只是一间黑糊糊的小屋,爬满玫瑰、紫丁香、欧铃兰;布满青苔的水井;还有一片菜园。哈利·托伊费尔住在里头,屋里还有些莱玛没拿走的书。
小镇哲人泰然自若,“夫复何求?就算你说我比不上山丘路最富有的人,那么什么东西他有我无?忧愁。什么东西我有他无?自由。没错,先生,我并不奢望能得到更多……沃尔多兄弟?太糟了。唔,至少这次可怨不得我咯!”
回来的路上埃勒里绕道去了小普鲁迪悬崖。他对着崖下那片柔软的深渊发了好一阵呆,可沼泽依然是那么迷离难测,一如往昔。
另一天,他突然很想见见奥蒂斯·霍德菲尔德的秘书,于是步行前往格朗容大厦。
“她住在哪里?”埃勒里问老电梯员。
布兹·康格里斯咯咯笑道:“要找弗洛丝·布什米尔可得趁早,奎因先生。她早就开溜了。”
“走了?离开莱特镇了?”
“是的。啊,跟着波士顿一家女士内衣公司的某个旅行推销员走啦。我都看见咯,奎因先生!然后她就会一脚踹开他再攀上别的什么人。那个弗洛丝精得很。从来都这样,特别是她老爹——铁匠杰克·布什米尔——死掉以后。弗洛丝绝对是那种爱出风头的类型。”
又一天,埃勒里听肯尼思·温希普说戴夫·沃尔多的情况颇有好转,便去了莱特镇综bbr>台医院,但值守的人摇头不许他见病人。
“一有人提问他就疯疯癫癫的。艾普沃思队长、《记事报》来的人,还有火灾保险员都没能问出什么来。你最好下周再来吧,奎因先生。”
可当下个星期四埃勒里再度造访医院时,沃尔多已经走了,三天前就出院了。
一气之下,埃勒里想立刻去找他,但没多久气就消了。六月三日,沃尔多一出院就去了斯洛克姆镇找到一个名叫阿尔伯特·斯科利的裁缝,一年来斯科利似乎都在试图买下沃尔多裁缝店。沃尔多告诉斯科利,他现在愿意将店铺出售,但条件是只收现..金,而且这笔买卖二十四小时内就要办妥。而沃尔多接受的价格,远远低于他店离的存货、设备,加上租契和客户关系的总价值。两人乘斯科利的运货卡车返回莱特镇,与沃尔多兄弟的会计师——在厄珀姆大楼费恩戈德与伊萨德事务所工作的山姆·伊萨德——偷偷商议,然后就到莱特镇国家银行起草文件,接着斯科利返回斯洛克姆办理提款事宜,而戴夫·沃尔多——匆匆到格朗容大楼的店面转了一圈之后——就销声匿迹了。埃勒里查不出他究竟在哪里过的夜。不过星期二早上他又重新现身,注销了在公众信托公司和莱特镇国家银行的账户,将账单悉数付清,与斯科利和银行官员会面,办完了这桩买卖的剩余手续。
下午两点三十分,他搭埃德·霍奇基斯的出租车赶去火车站,随身携带的那只新皮箱以及装了一大笔现金的钱包,都是从邦腾百货公司皮具柜台的售货员伊皮·辛普森那儿买的。火灾保险的理赔事宜全部委托给了公众信托公司的保险经纪人莱曼·辛克雷。
火车站长盖比·沃伦记不起沃尔多曾在售票窗口出现过。“不过看见他爬上南边的月台了,”盖比说,“估计是在车上买的票吧,三点十二分那班车。”
兰点十二分的班次是开往康海文的本县列车,每个站都停。
沃尔多没有留下新地址。他告诉莱曼,辛克雷:“我几周内会和你联系。”斯科利、伊萨德、莱特镇国家银行的劳里·普莱斯顿先生、辛克雷、伊皮·辛普森,以及在那二十四小时内与沃尔多有过接触的其他所有人都一致认为他是他们所见过的“最神经过敏的人”。他们也都将此归因于火场逃生的恐怖经历以及双胞胎兄弟乔纳森的惨死。“你也理解双胞胎落单会是什么感受。”莱曼·辛克雷说,他的姑妈——住在铁路接驳站那边的辛克雷家族一员——萨拉·辛克雷,曾是一名受过训练的护士。“活下来的那一个会变得极其敏感,精神高度紧张,真令人同情啊。”
然而,并没有证据显示戴夫·沃尔多失踪前去双子山墓地拜祭过他的兄弟。
“达金,你得帮我找到沃尔多。”星期四晚上在局长办公室里,埃勒里看去精疲力竭,但话音中却焦急万分。
“这是为什么?”
“我没法告诉你为什么,我也不知道。”
“好歹得有个理由吧!”
“也许是因为我觉得沃尔多知道些什么。也许他甚至都不知道自己知道——”
达金用手支着脑袋,“他不知道他自己知道什么?”
“这正是我们要追查的,达金,你看不出来?”埃勒里耐>??心解释,“戴夫·沃尔多可能就是整件事的关键所在。”
警长瞪着埃勒里,那样子就像是动弹不得的中风病人眼前来了只可怕的火马蜂。“是你说那首童谣结尾应该是‘长官’的,”他怒不可遏,“但我还能呼吸,艾普沃思也说他这辈子从没这么健康过。你怎么就不肯放过我?”
“如果你不查的话,达金,我就自己去查。但我用的时间会比你动用警力所需的时间多得多,而在我找到他之前……”
最后达金举手投降,同意去找戴夫·沃尔多。
六月十日,星期六——六月十一日,星期日
莱玛和肯尼思去寻乐园看电影,埃勒里没去,独自待在起居室里欣赏哈德斯菲尔德唱诗班合唱团的一张唱片,霍尔斯特的《耶稣的赞美诗》——头一次,这乐声对他而言是如此辽远空灵——突然候诊室里的电话响了。
“找你的,奎因先生,”艾西说,“长途电话。”
他冲过去时差点把艾西撞倒。
“达金?”
“你好。”达金听起来病恹恹的。
“你已经找到他了!”
“在哈克斯顿的一间农舍里——康海文西北方向。我说服他和我们一起过来,现在把他安置在康海文道卡斯饭店的一个房间里。”
“那饭店在哪儿?”
“沿四七八号公路…进康海文就是。四一二房间。”
“达金,盯紧他,我两小时内就到。”
他关掉留声机,将霍尔斯特推回海顿和洪佩尔丁克的唱片之间,草草留了张字条给莱玛和肯尼思,火速上楼穿衣戴帽。正要出门时,他略一踌躇,又返身回房打开皮箱。全乱套了,他边在心里念叨,边在箱底隔层里翻来翻去,不禁怀疑那东西究竟还在不在。那是多年前父亲给他的一件生日礼物,但也是长久以来的笑柄。东西找到了,而当他走出卧室时,这玩意儿的重量让他觉得自己直冒傻气。
霍默·芬德利最新的二手车——别克路霸——已在路边恭候多时。
从星期五早上开始它就加满了油整装待发。
三分钟后他就开上了四七八号公路,迎风吹起口哨,风驰电掣驶过二十七英里的路程,经斯洛克姆、巴诺克、阿尔贡琴、斯科特镇和法菲尔德抵达康海文。
达金从大厅的靠背长椅上站起来,“我还有点担心你呢,临近午夜了。”
“我没想到在法菲尔德南面还得绕道十英里。他知道我来了吗?”
“告诉他了,一点反应都没有。”
“说过什么吗?”
“没。”
达金手下一个穿便衣的小伙子在电梯旁的壁凹里点了点头。他们穿过大厅,达金没敲门就推开了四一二号的房门。
戴夫·沃尔多躺在床上,床单一直盖到他那小小的下巴。如果忽略那带着烧焦痕迹的睫毛与发梢的话,埃勒里看不出他有什么不妥。
另一名年轻的警员坐在一张扶手椅中,旁边的落地灯上罩了张报纸。
二人进屋时他连忙起身。
“本想让沃尔多先生脱了衣服睡得舒服点,”他说,“但他连鞋都不肯脱。”
“没事,吉普。”
警员出去了。
埃勒里掀开落地灯上的报纸,走到床前,“感觉怎么样,沃尔多先生?”
小个子裁缝紧闭双眼。
“沃尔多先生。”沃尔多眼皮动了动,“灯光让你很难受么?”
“不。”眼睛睁开了,结膜充血,呆滞的目光不知锁在屋里什么东西上。
埃勒里坐到床沿上,“我生命中的过去两个月都耗在莱特镇,因为我坚信这里有个凶手正逍遥法外,一个隐藏极深的凶手,没有留下任何谋杀的证据。沃尔多先生,我想那场杀害了你的兄弟、也几乎害死了你的大火,正是卢克·麦卡比之死一系列谋杀案中的一环。现在我无法证明这一点——或者别的什么——所以请你务必鼎力相助,这非常非常重要,同样也关系到你的性命安危。所以我才拜托达金局长找到你,并连夜从莱特镇驾车赶来和你沟通。”
戴失·沃尔多瑟瑟发抖:“我就要死了。”
“不,如果我们通力合作、揭开真相就不会。”
“但我什么都不知道。”
“可你为什么要逃?”
“我害怕。”
“害怕什么?怕谁?”
“不知道,我不知道。有人蓄意纵火,有人要杀死我们。我只是运气好才逃过一劫。”
“为什么你认为有人纵火?你看到或者听到了什么?事先得到了什么警告吗?”
“不,但《记事报》……那首童谣……商人……我现在不是商人了!我把生意都卖了!你们不能把我带回菜特镇!我不去!”小个子裁缝歇斯底里起来,埃勒里和达金不得不堵住他的呐喊,最后他把脸埋在枕头里无声地抽泣。
埃勒里坐在扶手椅边缘,眉头紧锁,注视着床上着上了年纪的小矮人。
“永远不要对人雪上加霜,”达金冷冷答道,“可是奎因先生,你对可怜的戴夫步步紧逼,比普伦蒂斯那女人有过之而无不及啊。”
“不。”埃勒里心不在焉地答道。
“真是头犟驴子。好吧,我没时间泡在这儿,你下一步怎么打算?”
“静观其变,”埃勒里站起身,“达金,能不能给我留几个人手?”
“喂喂,奎因先生——”
“想想看,如果你错了,达金,如果明天早上康海文警方打电话来说——”
“唉!”达金猛地拉开门,片刻后警官们鱼贯而人,“我要回莱特镇去,这期间你们照奎因先生的指示行事,直到我进一步通知为止。”
他气呼呼地捏着帽子大踏步穿过大厅往楼梯走去。
“你是吉普,我还记得,范霍恩那件案子的时候你也在,但我还不知道你姓什么。”
“约金,先生。我父亲的养猪场就开在四七八号公路附近,旧下大街旁。”
“而我对你一无所知。”埃勒里对另一名警员说。
“普拉斯科,先生。菲尔·普拉斯科。”
“哦,了解。好了,小伙子们,我得试着从这个人身上问出些名堂来,你们在这儿保护他。能不能弄点三明治和咖啡来?”
“往城里走三个街区有家通宵餐馆。”
“棒极了。吉普,去买够我们四个人吃的分量来,还要两夸脱黑咖啡。”埃勒里递给他一张十美元钞票,“菲尔,你去大厅对面那个壁凹里站岗,瞪大眼睛。看样子这将是一场持久战。”
凌晨一点钟,戴夫·沃尔多坐在扶手椅里,周身裹着毯子——虽然这是个温暖的夜晚,而且两杯滚烫的咖啡刚下肚,但他仍然不停抱怨说冷得要死。不过他脸上总算有了些血色,而且似乎对埃勒里他们的关切之意也有些感动。
“现在你也明白了,沃尔多先生,”埃勒里将咖啡杯放在写字台上,“我完全不知道此案将朝什么方向发展,所以我们从头说起吧。你认识卢克·麦卡比吗?”
“没和他说过话,奎因先生。”
“也就是说你偶尔见过他咯?”
“在大街上,一两次吧,好几年了。别人指给我看的。”
“谁?”
“我想是某个店主吧,可能是杰夫·赫南贝里——运动用品商店,”他搜肠刮肚地苦思,而埃勒里一直用微笑鼓励他,“没错,就是赫南贝里。”
“麦卡比从来没找你或者你的兄弟做过衣服么?或者缝补、清洗、熨烫什么的?”
“没有。”
“你还记不记得有什么人曾经和你谈过麦卡比的事情?”
“杰夫·赫南贝里——”
“除了杰夫·99lib?赫南贝里之外。”
“那就不记得了。”
“连奥蒂斯·霍德菲尔德也没有吗?”
“晤……不……我想应该没有。没有,先生。也许霍德菲尔德先生曾经向乔纳森提到过什么——”
裁缝的声音开始哆嗦,埃勒里连忙抛开奥蒂斯·霍德菲尔德,又问了几个问题,以帮助绝望的沃尔多建立起信心,然后他将话题引向约翰·斯宾塞·哈特。
“不,我想哈特先生的衣服都是在波士顿做的,我以前就告诉你了。”
“对,就是我从你那儿买泳衣那天。那他有没有找过你们熨衣服呢?”
“也没有。人人都知道,哈特先生自己有仆人打理这些事。我们从没替他服务过。”
“你的顾客中有没有莱特镇染坊的雇员?”
“染坊啊,唔,工厂的经理乔治·切奇伍德,他有一次来做过两三套西服。但我们没替他熨烫或是清洗过衣服。”
“切奇伍德提到过哈特先生么?”
“我印象中没有。”
“他有没有提过麦卡比?”
“我想也没有……”
稍后埃勒里放弃了约翰·斯宾塞·哈特,转到托马斯·哈代·安德森。沃尔多一再给出否定的答案,除了安德森是城里的名人之外,他对其一无所知;安德森从没为这两兄弟打过工,戴夫从没给过安德森一分钱,据他所知乔纳森应该也没有;他们也从来没和安德森的好友托伊费尔与雅卡尔有过什么瓜葛;如此等等。
在尼可·雅卡尔的问题上也一样。
但当谈及塞巴斯蒂安·多德时,沃尔多的回答就丰富多了。对,戴夫和乔纳森多年来一直是多德医生的病人,其实也没什么大病——他们年年都免不了感冒一次,乔纳森每到六月就要患花粉热——都没什么大不了的,除了他们的失眠症,这可就厉害了;医生给他们开镇静剂,而他们用药的频率比医嘱还要密集——但裁缝和小提琴家一样,是靠双手吃饭的,假如睡得不好而两手发抖的话,就没法把线穿进针头了。哦,对对,多德医生对他们非常重要,如食盐一般不可或缺,他既聪明又亲切,而且就住在街对面,方便得很——“你最后一次看见多德是什么时候?”埃勒里打断他。
“我想想。他是哪天去世的?”
“四月二十七日清晨。星期四,天刚蒙蒙亮。”
“星期四啊。对了,他死前两天我见过他。”
“二十五日星期二吗?在哪里,沃尔多先生?”
“霍德菲尔德先生的办公室。”
看来多德那天早上后来是去了霍德菲尔德那里。当天早上发生了小鸟进屋的闹剧,之后埃勒里去达金的办公室取米拉德·皮格复制的第二把钥匙,回到家时多德已经出门了。
“多德死前两天你在霍德菲尔德的办公室里见过他。他去做什么呢,沃尔多先生?”
“立遗嘱。”
“哦——那你又是去干什么?”
“去当见证人,奎因先生。我们兄弟俩都去了。霍德菲尔德先生打电话到我们在楼下的店铺,说是有份遗嘱需要两名见证人,请乔纳森和我上楼去。我们进屋时发现多德医生坐在那儿,憔悴得很。霍德菲尔德先生把他的秘书弗洛丝·布什米尔叫进来,说多德医生面前那份文件就是他的遗嘱,多德医生签了字,接着弗洛丝·布什米尔和我们兄弟也作为见证人签了字。然后我们就下楼了,我指的是乔纳森和我。全过程还不到五分钟。当然,遗嘱这之前就拟好了。”
埃勒里又转到奥蒂斯·霍德菲尔德上来,他问了很多问题:沃尔多兄弟和死去的律师关系如何;他们是什么时候、在什么情况下与他结识的;他还请沃尔多尽可能回想他每一次与霍德菲尔德接触的情形,每次商议做新衣服、每次试衣、每次交货以及每次霍德菲尔德的评价,要求沃尔多尽可能完整全面地复述出来。他将沃尔多唤回到霍德菲尔德死去的那个星期六,像医生寻找断骨那样梳理当天的每一分每一秒,检索他所不知道的某块碎片,某个细节或某起事件。他能肯定戴夫·沃尔多的记忆里潜伏着至少一个要点,虽然这种毫无根据的确定相当幼稚,但他就是百分之百肯定。
但他什么也没找到。
沃尔多的脑袋渐渐耷拉下来,因过度疲劳而浮肿的眼皮也渐渐低垂,像是爬在两颗腐烂浆果上的两条小虫,而他不时又一个激灵,眼皮就又弹回原位。
“累得说不下去了?要不要睡一会儿?”
“睡不着。药片吃完了。灯太亮,拜托把它关掉吧。”
埃勒里将报纸重新罩在落地灯上,走到门口。菲尔·普拉斯科守在电梯旁的壁凹里,约金在大厅那头的一扇门附近,门里传来阵阵大笑声。约金很快又回来了。
“还真是家包容性很强的饭店。那边的聚会简直炸开了锅。情况如何,奎因先生?”
“先不说这个,吉普,还能弄到咖啡吗?”
“壶里还有一些。菲尔,咖啡还热吗?”
“温的。”
埃勒里关上门,将壶嘴送到沃尔多唇边。裁缝咽下一大口,呛着了。
“不喝了!”
“那我们从头再来一遍。”
沃尔多哀叹连连。
麦卡比。
哈特。
安德森。
雅卡尔。
多德。
霍德菲尔德。
乔纳森·沃尔多。
屋子开始摇摇晃晃,地面也开始倾斜。
麦卡比。
哈特。
看吧,把两个人关在旅馆房间里几小时,埃勒里想,四周的气味就像坟墓。
安德森。
雅卡尔……
沃尔多一度反胃作呕,埃勒里只好把他扶进洗手间。他自己也出了一身汗,地面踩上去真的像棉花一样。
麦卡比。
哈特。
安德森……
兜了一圈又绕回到多德时,埃勒里从牙缝里挤出一句:“沃尔多先生,还记不记得你给多德的遗嘱当见证人时,多德可曾对霍德菲尔德说了什么,或者霍德菲尔德对多德说了什么,关于……”
“不。”戴夫·沃尔多呜咽道,“让我一个人待一会儿。”
“……关于别的某个人,嗯?或者说过害怕什么东西?又或者说了任何当时令你觉得不对劲的话?”
“你是在谋杀我。我已经回答过一千遍了。你在谋杀我。”
“我是在救你的命。再想一想,老兄!任何这类迹象都没有吗?回答我!”埃勒里摇晃着他。
“问题是什么来着?”
埃勒里自己都得再组织一下思路,然后重复了一遍。
“我记不得了,”沃尔多的双眼溢满自怨自艾,“怎么可能记得那么详细?而且还是在大半夜的时候?”
“你一定得想起来!”
“我们就是上楼去嘛……”
“你们上楼去,你和乔纳森,然后——?”
“霍德菲尔德先生来电话后我们就上楼去了,那是多德医生死前三天。在场的有我兄弟乔纳森,我自己,还有那个荡妇——”
“对。”埃勒里叹了口气,看来不管用。从这人嘴里再也问不出什么了。又是一条死路。幸好——
“那是在多德医生死前三天,”沃尔多哭丧着脸念叨着,“我兄弟,我……”
“你刚才说什么,沃尔多?”
“你们没有权力把我拘在这儿,我什么也没干。我是一个公民—一”
“好好好,你确实是公民,我们没有拘禁你,你什么也没干。不过你刚才说了什么,沃尔多先生?多德死掉之前几天?”
“三天。”
“三天?”
“三天!”
“拜托你前后连贯点,”埃勒里焦躁不安地说,“你弄错了吧,沃尔多?那就变成星期一了。之前你不是说你们给多德的遗嘱当见证人是在他死前两天吗?星期二。想清楚了,好不好?”
沃尔多不停地眨眼,“我的脑袋都成一团浆糊了,奎因先生。事情就是那样。”
“是哪一个,沃尔多——多德死前两天,还是三天?”
“两天……还是三天?”裁缝嗫嚅着,“我想想,哎……”
“霍德菲尔德打电话叫你们上楼去他办公室给多德的遗嘱当见证人那天。那是在医生死掉那个星期的星期一还是星期二?”
被埃勒里一吓,沃尔多哭喊道:“你真是纠缠不清!”他生气了,“我完全不在状态,你也看到了吧!我想不起来,想不起来!”
埃勒里强作镇定,“当然想不起来了,沃尔多先生,但再试试看,别睡着了!”他猛拍那小个子的后背,沃尔多的眼睛又睁开了,“虽然是个小细节,却让我异常不安。沃尔多,是星期二还是星期一?”
“有什么区别吗?早一天晚一天嘛……”
“沃尔多,你见证了多德的遗嘱,是在他出事前两天,还是三天?星期二还是星期一?”
“哦……”
“沃尔多,现在胆敢睡着的话我就亲手掐断你那只剩一层皮的气管!星期二还是星期一?”
“是……”沃尔多吞吞吐吐犹犹豫豫地说,“是……两天都是,”他恍然大悟,“没错,先生,这就对啦!两天都是。你的问题我已经回答了,就这么回事。我要求得到我的合法权利,我——”
“两天都是?喂喂,沃尔多,这不太可能吧?你信口胡编来搪塞我。没人会连续两天给同一份遗嘱作见证的。不许走神!回答我!”
沃尔多牙齿直打战,“两天都是,我告诉你了。我们当了两次见证人。现在我全想清楚啦,奎因先生。到此为止好不好?我又反胃了,我觉得——”
“多德医生的遗嘱被见证了两次?多德去了两次吗?星期一一次,然后第二天又一次?”
“正是如此,而且霍德菲尔德医生两次都把乔纳森和我叫上楼去。那废物秘书也见证了两次。信不信由你,去找她问问,她会……告诉……你……”
“你很肯定啊。”
沃尔多没答话。
“沃尔多!你确定是连续两天?”
沃尔多的脑袋直往下沉。“呃……”
“确定!一定!肯定!”埃勒里俯身细看,一滴汗从他的鼻尖滚落到沃尔多短短的灰发上,“沃尔多?……沃尔多。”
小个子裁缝的下巴深深埋进毯子里,他的皮肤蜡黄蜡黄的,估计是累坏了。
埃勒里穿上外套。大厅那头聚会的吵闹声也停止了。沃尔多鼾声如雷。
埃勒里打开门,约金不知从哪儿搬了张椅子,面对走廊的墙壁,脑袋鸡啄米似的一点一点的。他打着哈欠起身问道:“几点了,先生?”
“三点四十分。沃尔多在椅子里睡着了,吉普,别打扰他。”菲尔·普拉斯科从大厅那边跑过来,“我建议你们俩轮流值班,一个体息一个站岗。最好两人都进去守着他。我要求至少要有一双眼睛一直盯着。吃饭的时候让人送到房间来,坚守岗位直到达金或者我下新的指示为止。我也许会回来,也许不会,无论哪种情况,都要牢牢看紧沃尔多,直至任务结束。我想他不会给你们惹什么麻烦的。”
埃勒里守在门外,听见门锁转动的声音后才放心。
他拔腿直奔电梯。
离开憋闷的旅馆房间,习习夜风格外清凉,沁人心脾。埃勒里将别克的车窗开到最大。
他缓缓行驶在荒凉的高速公路上。
这个案子中绵延不断的两面性实在太明显了。非此即彼,两者必具其一。就连那首童谣都有两个版本,而第二个版本的最后一行有个标点。现在多德的遗嘱又在连续两天之内被见证了两次。
无论如何,每个嫌疑人都可能有两张面孔;每句含糊其辞的证言都可能指向两个方向,每次举动背后都可能藏有两种动机;包括欺骗与出卖;而每个动机也许都染上两种颜色;每条线索都是一柄双刃剑……够了,这一切部应牢记在心。但这非此即彼的游戏正自己走向死亡。每次死亡都带着两副面具,每个死者的故事都可以从两种角度勾勒成两种版本。
后视镜里一辆轿车的投影越来越大。埃勒里放慢速度,那辆车擦身而过,驶进前方的茫茫黑夜中。
……仿佛整件案子、整片疑云,都隐藏着两种含义。一张死亡之网漫天铺撒开来,其间交织着难以言说的秘密。
没多久,又一辆车呼啸而过,这次是朝着相反的方向。
埃勒里完全没留意。
但那和刚才的是同一辆车。
几分钟后,这辆轿车再度扭头向北疾驰,追赶埃勒里的别克,直至两车间距缩短到一百码左右。
然后它亦步亦趋如影随形,保持着这个距离。
不多时,后面这辆车开始加速迫近,车灯的闪光多少警醒了埃勒里。但灯光很快就折向别处,于是他又忘到脑后去了。
第二辆车拐进一条又脏又乱的小道。车灯熄灭了,然后发动机也熄火了,停在离岔道口几码远的堤防背风处。
埃勒里踩了一脚刹车,别克愤慨地尖声抗议。他差点撞上了路面上的障碍物。
他现在位于康海文和法菲尔德之间那条十英里的岔路上,这乡间公路的路况很差,路面被拖拉机以及运砂土的大型卡车压得坑坑洼洼,因为几百码外平行延伸的高速公路正在施工。路肩下的紧急避险区内堆放着柱子、管道、木头架子以及一座小桥的残骸。到处都闪着信号灯。
肩并肩把守在路中央的两个架子上都写.着“危险”二字。
埃勒里把车停住。
午夜之前他沿这条路开往南方,当时畅通无阻,路旁同样乱七八糟,信号灯也闪个没完,但施工在夜间停止了,工人们也都下班了。
莫非他们大半夜又回来开工了?
埃勒里关掉车灯,让眼睛适应黑暗。
但除了地平线上缥缈朦胧的光点之外,全无迹象表明前方有任何活动。而且极目望去,视野所及范围内,这条路也是笔直延伸的——根据成一条直线的信号灯不难作此判断。
估计是男孩们捣蛋,农村孩子们周六之夜的恶作剧。
这段路的两旁林木丛生,蟋蟀与青蛙的夜曲此起彼伏。可是一点人声也听不到,除了信号灯,一点光都没有。
埃勒里一动不动,一丝不安蓦然涌上心头。
他又打开车灯,觉得别克车里和车外仿佛是两个世界。多间的暗夜中,似乎有什么东西不怀好意地虎视眈眈,嘶嘶吐气,扑闪着千百只幽幽发光的小眼睛。但他又立刻恼怒于自己的疑神疑鬼,推开车门踏上路面。
他顺着车前灯射出的光束快步上前。
刚抬起右边那个架子,他好像听到背后有什么窸窸窣窣,像是一只泄了气的足球。
埃勒里转过身来。
可面前只有静静呼吸的别克车和后方黑沉沉的公路。
他将另一个架子推到路左边,匆匆回到车旁。
他跳进驾驶座,关上车门,松开手闸。
刚定了定神,他又听见了那个声音。
这次更近了,就在车旁,就在驾驶座旁。
他猛地往侧面一闪身,立刻就发觉太迟了;同时,也悟出他左眼角在仪表盘上捕捉到的刺眼闪光,正是来自旁边敞开的车窗外的那柄左轮手枪。
刹那间他听见了两声爆响,身子左侧腾起一股撕裂般的烧灼剧痛。
就在听到那两声枪响与撞上椅背之间这一小块时光碎片里,埃勒里领受了一种深广无垠的体验。死亡的光辉劈开整层纷繁芜杂的表象,将内里的真相一丝不挂地展现在他眼前。这一瞬宛若永恒。然后,无边无际的黑暗吞噬了他。
缓缓恢复知觉的过程中,埃勒里脑海里充斥着一团支离破碎的混沌与痛楚。他睁开双目,眼前灯光闪烁,又花了好一会儿才意识到自己侧向右方躺在车座上,光芒则来自仪表盘。他尝试着要坐起来,几经周折才勉强支起了右臂,左臂耷拉着什么忙也帮不上,而且整个左半边身子都火烧火燎地疼。他好容易坐正后便匆匆看了自己一遍,只见自左肩往下,外套新染上的那种颜色格外夺目。
一切又陷入黑暗。
他第二次醒来时仍然维持着先前的坐姿,虽然身上仍然钻心地疼,但至少想起了身在何处。周围的一切与出事时没什么不同,黑幽幽的暗夜中蝉鸣蛙声依旧,信号灯还在眨眼,车前的两个架子也还留在原先的位置上。他想抬起左手看看时间,但手臂完全不听使唤。一阵剧痛袭来,左臂顿时也像着了火似的,而他根本无计可施。衣袖和身侧的血迹已经弥散开来,贴在皮肤上,黏糊糊,暖洋洋。
发动机转个不停,紧急刹车闸也罢工了。他怀疑自己能不能坚持住,但没其他办法了。于是他双脚挪到油门和刹车上,右手握住方向盘,驱车出发。
不久后,他谨慎地驶回莱特镇的政府街,夜色渐褪,天际微明,苍白的晨曦紧张兮兮探出头来。道旁的榆树看上去满心喜悦,埃勒里将别克停在法庭大楼外时也满心喜悦。他关掉发动机和车灯,吃力地挪向右车门,爬出车外,一步步来到通往警局门前那亮着一对绿灯的小道上。上台阶时他脚底一软,跌下时左边身子着了地,只觉得有个凝结的硬块迸裂开来,一股暖流汩汩淌下,恍惚中瞄见刚刚躺倒的这片地面又是血迹斑斑。
他本想再站起来,但权衡之后还是选择爬向前门。现在得把门弄开,但要办到这一点就必须用左臂支撑身子,毫无疑问是不可能做到的。他蹙眉思索了片刻。用右手可以把自己撑起来,但没法打开门。
最后他索性躺倒在门口,用右拳连连捶门。
过了很久很久,门开了,一个几乎谢了顶、只残留着一圈黑发的男子低头看着他,惊讶万分。
“达金,去找达金。”埃勒里的话非常清晰。他本想笑笑给戈宾巡官压压惊,但黑夜又在瞬间降临了。
这次醒来时他躺在一张沙发上,最先映入眼帘的是J·埃德加·胡佛的照片,大半张脸警惕地隐在饮水冷却机后面。还有个男人身穿无领衬衫,喉咙口系了颗金色的大纽扣,正往他胳膊上一圈圈缠绷带。
“他醒了,达金。”那人轻轻一笑。
原本站在窗前的另一人走过来,埃勒里认出是达金局长,穿着旧睡衣,bbr>..披着一件黑色的警用橡胶斗篷。
“你是格鲁普验尸官。”埃勒里高兴得像是发现了新大陆。
“感觉如何?”
埃勒里发现自己上身赤裸,左侧肋骨上的皮肤五色斑斓,一块黄一块绿一块紫一块樱桃红,左臂绕着绷带,一直缠到肩膀。
“很糟。”
“把这喝了。”
埃勒里一口吞下那杯浑浊的药水,躺回沙发上,疲惫不堪。
“他没事,”格鲁普的声音远远传来,“只是惊吓过度、失血过多。我会送他去医院。”
“不,不去医院,”埃勒里说,“我不去。”
“他不去。”达金说。
“我还有事,达金。”
“他有事。”达金说。
“好吧,那要让他注意保暖,几小时之内别让他起来,达金。”
埃勒里感知到的下一件事是达金已经穿戴整齐,屋里阳光明媚。
他身上盖着一床毯子,手臂鼓点般一跳一跳的,全身仿佛被剥了一层皮。
“好点了吗?”达金问。
埃勒里小心地试了试,欣喜地发现自己竟能起身坐在沙发上。“哦,棒极了。”
“是吗?我想也是。我已经和约金还有普拉斯科谈过了,他们完全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
“沃尔多怎么样了?”
“挺好。你怎么会穿着这东西?”达金拎起一件奇形怪状的衣服。
埃勒里接过来,“直觉。”那衣服里埋有一层不成形的金属,“毫无疑问,我觉得自己像是被野马狠踹了一蹄子。正中心脏。啊,达金,我的皮箱里一直带着些小玩意儿,而昨天晚上开车去康海文之前,直觉告诉我最好穿上防弹衣以策安全。这东西没有袖子真是糟透了。我胳膊被炸开了多大的洞?”
“够大的了。那支枪开火时离你最多只有几英寸。你看见下手的是谁了吗?”
“没有。”
“我以为消防队长艾普沃思或者我才是最后一个行凶目标呢,”达金冷冷地说道,“怎么回事?医生,律师,商人,长官?莫非这游戏改成‘编玫瑰花环’了?”
“是同一个游戏,达金。”埃勒里苦笑,“瞧,我忘了我也是个长官。不过,这只对城里的一个人才有意义。”他沉默了。
达金咕哝着走到窗前,“你什么时候准备开始说英语了再招呼我一声。”
埃勒里重又躺下,理清思路。
最后,他说:“达金,我全知道了。”达金扭过头,“这是个难以置信的故事,却也是个再平凡不过的故事。就像孩童的游戏一样简单。唯一的问题就是你能不能看到它。查兰斯基来了吗?”
“什么?”达金一脸困惑。
“因为我想最好把查兰斯基叫来。采取下一步行动之前,有很多东西要让你们俩弄明白。你能不能马上打电话叫他过来?——顺便再请他带件衬衫?我这件怕是有点脏。”
三辆轿车往多德家包抄而来。第一辆停在屋后守住厨房后门、花园以及紧贴那堵蓝色山墙的后巷;第二辆上跳下三名警员,一人在花园门口站定,一人泡上房屋的门廊,一人则穿过马路奔向沃尔多家黑糊糊的废墟;从第三辆车上走下来的是左臂吊着绷带的埃勒里以及达金局长、查兰斯基检察官和两名便衣。他们踏上门廊时,刚才从第二辆车上出来的巡警多迪·戈奇已推开前门、守在大厅人口,一手牢牢钳住目瞪口呆的艾西·平加恩。大厅后方的福勒太太发疯似的摸索着她那个助听器的控制小盒。
莱玛和肯尼思正在享用星期日的早餐。两人都缓缓起身,瞪着埃勒里的胳膊、达金、查兰斯基,还有那两名佩枪的便衣警察。两名便衣一人拦在通向大厅的门口,一人来到厨房后门口,背对门站定。
“埃勒里。”
“昨晚我们发现了你留的字条——”
“你的胳膊怎么了?”
“这是怎么回事?”
埃勒里小心地坐到椅子上,朝桌子对面的两人微笑道:“我并不是每天都会中枪的,莱玛,我知道你也明白。”
“中枪。”
“到底怎么回事的?”
“啊,肯尼,”埃勒里说,“事情发展到这一步实在非我所愿,恐怕你也不会喜欢的。而且我想,就算现在请你暂且离开这里,也是徒劳的。”
肯尼思眨了眨眼,又看了看莱玛,但除了莱玛苍白的脸色之外,没有得到任何回应。
“这是个孩子的游戏,”埃勒里说,“一个无伤大雅的游戏,但有一颗病态的心灵将其变成了一系列谋杀。富翁,穷汉,乞丐,小偷;医生,律师,商人,长官。到昨晚为止,前七次死亡完全按部就班。
“而今天凌晨,在康海文与法菲尔德之间的一条岔路上,第八次死亡险些就变成现实。有人设下路障,尾随我的汽车,当我停车后便将手枪伸进车窗,在距离我心脏只有六英寸的地方两次扣动扳机。这第八号之所以功亏一篑,仅仅是因为我昨晚穿了件防弹背心而已。所以‘长官’没有死。
“但也并非全然徒劳无功,至少说明凶手将我视为一名‘长官’。可我不是长官,对吧?然后我想起来了,在一小段时间里,在这座小城里,对某一特定的人而言,我是。当然,那不过是个玩笑而已,但任何精神病学专家都会告诉你,扭曲的心智与幽默感完全绝缘。所以,唯一会对我开枪的人,就是知道我是‘长官’的那个人。何必再拐弯抹角呢?直接点名吧——怎么样,莱玛?”
她的面颊顿时血色尽失。
“什么怎么样?”肯尼思怒喝道。
埃勒里站起身,“肯尼,无论在莱特镇还是其他任何地方,莱玛都是唯一曾经称呼我或者视我为‘长官’的人。”
肯尼思的眼睛眨了又眨,“那样的话莱玛就是……什么?”
“莱特镇发生了七次死亡事件,”埃勒里耐心地解释道,“而这七次全部都和一个孩子们玩的数数游戏相吻合。首先死了个去世之后才被人发现是富翁的,然后死了个去世后才被人发现是穷鬼的。接下来是个著名的乞丐和醉汉——遗传基因值几个钱哪?然后又死了个小偷。接着是一个医生,一个律师,一个商人。顺序分毫不差。最终轮到了我——‘长官’。既然试图杀死‘长官’的是莱玛,那么杀死商人、律师、医生、小偷、乞丐、穷汉和富翁的也是莱玛。所以莱玛就是答案,肯尼。”
“等一下,”肯尼思说,“等一下。”他似乎在拼命集中精神,“昨天晚上她在家,和我一起。”
“温希普医生,作为她的丈夫,”查兰斯基检察官意味深长地说,“你的证词恐怕……”
“私下里问一句,肯尼,”达金也冷冷地问道,“你真的敢发誓昨晚你自己蒙头大睡的时候,她没有悄悄开着你的车跟踪奎因先生去了康海文,并在他回程途中埋伏,而且痛下杀手,然后在你清早醒来之前又溜回被窝里?”
肯尼思颓然落座。
“从我们的角度,温希普医生,”查兰斯基轻轻咳嗽一声,“你夫人是……我是指那种小孩玩的游戏……不管怎么说,呃,对我而言唯一有说服力的解释就是精神障碍——至少在这个游戏的范围内。我可以保证,我们的司法系统将为她提供最合适的——”
“你不会是当真的吧,”肯尼思嘀咕了一句,眼皮一抬,站起身,高声吼道,“你们都疯了!如此儿戏来陷害我妻子,竟然仅仅是因为一个偏执狂那蛊惑人心的白日梦!我要以非法逮捕和蓄意诽谤起诉——”
他忽然止住了话头。一名便衣出现在大厅里,偷偷对达金打了个手势。
“没关系,查理,什么事?”
“能借一步说话吗?”
达金走进大厅,那名便衣压低嗓门对他耳语了几句。餐厅里唯一的动静就是肯尼思·温希普绕过饭桌站到莱玛身边,而守在厨房门口的警员也随之移动。莱玛握住椅背,双眼紧闭。查兰斯基撅了撅嘴,但没吱声。而埃勒里将重心换到另一只脚上。
达金说道:“好了,查理,把它拖走吧。”话音刚落,查兰斯基的嘴唇便停住了,埃勒里挺直身子,莱玛也睁开眼睛。
肯尼思狂暴地逼视着警长。
达金返身走到门口,伸手一招,查兰斯基忙疾步迎上来,片刻后埃勒里也加入他们。达金微微一笑,低语了几句。然后埃勒里疲惫地应道:“就是它了。”刚才守在餐厅里的两名警员也跟了过来,似乎已经没有再留下的理由了。
“这他妈的在玩什么花样?”医生粗着嗓子追问。
查兰斯基也把脸一沉:“告诉你也无妨,温希普医生。我们把在谋害奎因先生现场附近找到的轮胎痕迹与你那辆帕卡德的轮胎进行了比对,一模一样。既然你只有一辆车,那喂了奎因先生两颗子弹的就肯定是你夫人了。不,这并非无懈可击的证据,但我估计坐几天牢、吃点苦头之后她就会全盘招供的。一系列谋杀近来闹得城里人心惶惶,不少流言飞语更是不堪入耳。不过我坚信我们有能力应付解决任何麻烦,所以不必多虑。”检察官突然喝道:“哦,动手吧,达金,把这事了结了。”
达金从兜里掏出一份文件:“兹由本人依此授权逮捕莱玛·温希普太太,原名莱玛·安德森,罪名为——查兰斯基先生,我是不是要照本宣科从头到尾念完更好?”
查兰斯基同意了。
达金不带任何感情色彩地宣读逮捕文书,声调低沉。肯尼思·温希昔微张着嘴,呼吸声异常粗重。莱玛又把双眼合上了。
然后达金下令:“把她带走,克拉比。”
温希普夫妇身边的那位大个子警员上前将肯尼思推到一边,差点令他摔倒。肯尼还没来得及恢复平衡,便听到咔嗒一声,莱玛低头注视着手腕上的手铐。
“走吧。”警员的大手钳住莱玛的上臂,把她推向门口,一副将她玩弄于股掌之间的做派。
莱玛痛得哭出声来。
然后,不知何时肯尼思·温希普医生已闪到门口,展开双臂挡住他们。
“达金。”
“可别惹祸上身啊,肯尼。”达金局长劝道。
“达金……”
“你背后有个人手里握着枪。别傻了,快让开。”
“把手铐解开。不是她干的。”
“知道了,肯尼。快,让开吧。”
“我告诉你,不是她干的!我一清二楚!她心里也明白——所以她什么也没说!她昨晚没用那辆车,达金——而她猜出了用车的人是谁!”
“不是她干的,呃?”达金颇有耐心地问道,“那么是谁干的呢,肯尼?月球来客吗?”
“是我。开枪射击奎因的是我。整件事的幕后人都是我。我杀了五个人,安德森,雅卡尔,多德医生,霍德菲尔德,沃尔多。告诉你,都是我一手策划的!所有这一切血淋淋的勾当!”
“我不得不采取这种手段,莱玛,”埃勒里说,“没有证据。我手中唯一能派上用场的武器,就是肯尼对你的爱。所以我们排演了一出苦肉计,莱玛——大张旗鼓登门突袭;装腔作势地逮捕你;让查理·布雷迪恰到好处地出现,并捏造了所谓轮胎痕迹相符合的谎言……根本没找到什么轮胎痕迹……很仓促,也很残酷。但是莱玛,要确证肯尼的罪行,没有其他办法。”
屋子里一片寂静,仿佛死亡已经降临,而围在阿尔贡琴大道上看热闹的人似乎也正翘首盼望屋里抬出一具棺材。没准儿他们正是如此盘算呢。莱玛一动不动僵卧在床上。
“肯尼本以为自己在追逐这世上他唯一向往的东西,”埃勒里继续说下去,“但他失败了。然而,失败的同时,他发现了你。这是他一生中最伟大的时刻,莱玛,而假如谋杀的罪行可以像铅笔的痕迹那样轻松抹去的话,那么发现你的时候肯尼也许就找到了自我。但谋杀无法一笔勾销。于是肯尼又有了别的目标。一旦越过某个临界点,凶手便再也控制不住局面,而是局面在控制着他。为时已晚,莱玛。
“对你来说也为时已晚,莱玛。迟早你都会发现有些事不对劲,怀疑迟早都会在你心中生根发芽,最后你会知晓真相。”他原本还准备说得更多,什么她还很年轻啦,时间能愈合一切伤痛啦,等等,但她的缄默意味着拒绝,她的心痛如此遥不可及,犹如折翼的鸟儿,令他难以继续。他犹豫着起身,最后问道:“莱玛,我还能为你做点什么呢?”
这一问无意间包含的双关禽义,连他自己都深感讽刺,而面前这副娇小的身躯亦毫无反应。他离去时轻轻叹了口气,心想自己每次莱特镇之行的“胜利”从来都片甲不留,口中只剩下苦涩的自嘲和笑柄。
至少在这一点上还保持着延续性!
六月十三日,星期二
“可我们从查兰斯基和达金嘴里什么也挖不到,”玛尔维娜·普伦蒂斯说,“而且我很怀疑他们到底知道多少。”
“除你之外唯一能告诉我们整个故事的就是温希普,”弗朗西斯·奥邦农端着一口最严谨的哈佛腔,“但他即便在自己的律师面前都三缄其口。”
“他的动机究竟是什么,埃勒里?而你又是如何发现的呢?《记事报》想知道的就是这些——在美联社、合众社还有国际新闻社找上你之前——而你要是想偷偷溜上那列火车的话……”
这是一个阳光和煦的午后,恰逢路边酒馆最为慵懒闲适的时光,整个酒吧就像一片空旷无风的宁静海洋。格斯在柜台旁读一份赛马小报,肥皂水凉丝丝的味道逸散在空气中。真是无处可躲啊。埃勒里已多次为查兰斯基重放了温希普悲剧的序幕,此案的法律程序也在进行当中,直至开庭之前都没他什么事儿了。剩下要做的无非就是搭头一班火车回纽约。然而,总有些牵挂萦绕心头,令他欲去还留。当然了,是莱玛。一方面,莱玛的艰难处境让人心焦。她该怎么办?她该去哪里?如何谋生?她一无所有。这一切结束后,她将没有家,没有丈夫,没有收入,没有一分钱——也没有朋友。埃勒里冥思苦想了许久,总算想到了斯洛克姆的自然历史博物馆以及约书亚·布尔博士。然而,当他从斯洛克姆返回时,却无法联系上莱玛。她将自己锁在多德家中谁也不见,连电话也不接。埃勒里只得请布鲁菲尔德大厦电报局的中年信差何塞·道林送去一张纸条,就这样。之后埃勒里便开始准备离开莱特镇了,只是……他免不了又多待了几天。怎能连一声再见都不说就离去呢?他甚至还一度沉浸在与莱玛并肩重返伊泰欧的幻想中呢。
就这样一拖再拖。星期五他便在火车站被“罗莎琳德·拉塞尔”及其助手擒获,落入《记事报》饥渴的魔掌里,此刻不得不效仿《天方夜谭》中的山鲁佐德将故事娓娓道来,好脱身去取他那只已经通过车站安检的皮箱,再搭六点零二分的火车踏上归途。
“自始至终最为困扰我的就是动机问题,”埃勒里长叹一声,打开了话匣子,“我越开动脑筋深入剖析事实,就越是深信此案绝非病态的杀人狂所为。杀人狂一般不会竭力掩盖罪行——他通常会招摇炫耀——但这几起死亡事件根本无法确定到底是不是谋杀;在我中枪之前,每起死亡都有..可能是自然死亡或是事故。而当我确认了死亡正是沿袭预想的路线延伸时,便确信有一个理智的头脑在导演一切。因为病态杀人狂是不会如此严谨而毫无偏差地遵循某种模式的。”
埃勒里兴味索然地吞下几口啤酒。奥邦农在笔记本上奋笔疾书。
“我逐条审视了所有能想到的动机。憎恶,复仇,嫉妒,对危险的恐惧,除去绊脚石,自我保护,保护别人,凡此种种。而我设想的每一条动机都有充足的否定理由,只除了一条——利益。”
“利益?”玛尔维娜·普伦蒂斯眉头一皱,“可是——”
“我知道。但你可不能忽视财产这层光鲜的表面花纹,普伦蒂斯小姐。每件事里都有金钱的身影,要么是它唱主角,要么是它过于醒目地缺席。利益似乎是最合理的动机。
“但当我沿这条思路追查时,却又无法自圆其说。麦卡比死后他的一大笔财产流向了多德,于是扯上了多德。约翰·斯宾塞·哈特的死使多德得以独掌莱特镇染坊,这又扯上了多德。说到哈特,他自杀时还不仅仅穷困潦倒,而且是彻底破产。汤姆·安德森死时留下了多德给他的五千美元,而这笔钱被尼可·雅卡尔据为已有——顺便说一句,这都要归咎于安德森的愚蠢行为——但紧接着雅卡尔也死了,安德森的钱被达金找到,而莱玛又坚决不肯接受,所以钱绕了一圈又回到最初的馈赠者手中,第三次扯上了多德。好,来看多德,到此为止每次获利的都是他。但多德的下场如何呢?他的遗嘱中将绝大部分财产都赠给了莱特镇综合医院!线索至此就走进了死胡同。霍德菲尔德呢?死时一文不名。乔纳森·沃尔多?没人从他的死亡中获益;裁缝店的产业本来就属于他的兄弟戴夫,房子也一直都在戴夫名下。于是我就得出了这么一个令人困惑的结论:利益是唯一貌似合理的动机,但没人能从这七次死亡中获利。
“还有其他难解的谜团,”埃勒里沮丧地仰望格斯·奥利森那斑斑点点像患了麻疹的天花板,“这些死亡都是自然死亡或事故吗?或者全都出于犯罪?会不会其中一些是自然死亡或意外事故,另一些是犯罪呢?如果是这样,那究竟哪些是自然死亡或意外事故,哪些又是犯罪呢?无从判断,毫无线索,如果是犯罪的话,堪称天衣无缝。
“而我花了两个月才找到了第一个突破口。”
“是什么?”玛尔维娜·普伦蒂斯问道。奥邦农的笔尖在也静候下文。
“星期六晚上在康海文的一家旅馆里,戴夫·沃尔多揭示了一个我从未得知的事实。沃尔多兄弟给塞巴斯蒂安·多德的遗嘱当了不止一次见证人,而是两次,在连续的两天内——也就是多德死前的第三天和第二天。
“二十四小时内两度被召唤去给同一个人的遗嘱作见证,这只能意味着一件事:在那二十四小时内,立遗嘱人对第一份遗嘱中的遗产分配方式另有新想法,于是请他的律师重新起草一份。
“而这新的第二份遗嘱有哪些内容呢?如我们所知,除了几笔小钱之外,多德将一切都用在了资助一家新医院上。那么之前那份被取代的遗嘱又说了些什么呢?”
“是什么?”奥邦农直截了当地问。
“唔,奥邦农,”埃勒里淡淡笑了笑,“这个问题我知道的也不比你多。但我感到这份已作废的遗嘱隐藏了非常重要的事实。没必要把沃尔多考虑进来,他仅仅是去见证多德的签名而已。只有三个人知道第一份遗嘱的具体内容——奥蒂斯·霍德菲尔德,是他起草了遗嘱;弗洛丝·布什米尔,霍德菲尔德的秘书,无疑是她在打字机上将遗嘱整理成文;还有多德医生。霍德菲尔德和多德已死,弗洛丝天知道和哪个推销员私奔了。所以我只能妄自揣测。”
埃勒里端详着面前那杯酒:“无论第一份遗嘱如何分配财产,我都能肯定它必定和后一份大相径庭。但这免不了又要牵涉到动机问题。”
“非常奇特,”埃勒里抬起头,“谁将获利?那是将来时态。关键并不在于谁实际获利,而在于谁期望获利。”
他不说话了,片刻后玛尔维娜·普伦蒂斯急切地说:“我完全跟不上思路了。”
“多德改动了遗嘱,我们都知道改动之后的结果——最大的受益者是一家医院。但改动之前又如何呢?医院分走了谁的那杯羹?在多德改变心意的那一夜之前,谁才是他遗嘱中获利最多的人?
“只有一个人。多德没有成家,和他唯一亲近的是个年轻人,此人的职业生涯一直得到多德的资助,多德送他上医学院,将他带进家门做伴,收他为徒,让他担任自己的副手。于是我记起霍德菲尔德前来宣读生效遗嘱的那天,肯尼非常不明智地对莱玛说,他能给她的远比他的‘预期’少得多。当时这话似乎并无不妥,但如今回想起来,却包藏了意义非凡的血色阴影。
“那么依我之见,多德在第一份遗嘱中重点关照的人毋庸置疑就是肯尼思·温希普。同样,鉴于他与多德非同一般的关系,肯尼完全有理由预期他将从多德的遗嘱中获利颇丰。而这就是关键。
“为什么多德在最后时刻将温希普封杀出局了呢?我真的说不清,可能性很多。即将走到生命终点的多德很是难以捉摸,也许医院的需要在他心中占据了比个人感情更重的分量,而也许,电光火石一闪念间,多德突然看见或是怀疑到了真相。
“不管怎么说,我终于找到了一个明朗的动机——对利益的期望——也找到了身怀此动机的人。”
埃勒里转动着酒杯:“肯尼思·温希普医生对那数百万美元觊觎已久,他再也不想等下去了。何况多德是那么大手大脚——刚获悉自己继承了麦卡比的遗产,便准备捐资为医院建一所儿童分部;为哈特的遗孀设立一笔足以安度余生的基金;大手一挥便给了安德森五千美元;尼可·雅卡尔的妻儿所获的抚恤金也颇为可观。长此以往,百万家财也经不住坐吃山空。很明显,对肯尼思而言,如果他想趁着多德的财产依然丰厚时将它弄到手,就得加快脚步了。
“但这里也有一个障碍,多德之前从没立过遗嘱。那天早上你们也听到霍德菲尔德的说法了——他一直敦促多德早点将此事办妥。但多德在身亡之前的那个星期内才敲定遗嘱。
“从法律上说,如果多德未立遗嘱便已去世,肯尼思就将两手空空;他与多德并无法律上的亲属关系。所以肯尼思一面加紧筹划,一面还要确认多德已经留下了遗嘱。而如果多德要立遗嘱的话,肯尼思必然是继承人。这个无儿无女的乡下医生还能把钱留给其他什么人呢?肯尼思和他一样钟爱医学,他也一直将肯尼思视为己出,像亲生父亲那样深深地为肯尼思而自豪。”
玛尔维娜·普伦蒂斯看上去又惊又怕,而奥邦农看上去则是想吐。
埃勒里的声调十分低沉:“但这事操作起来可没那么简单。多德对死亡深怀恐惧,肯尼思当然早在我嗅出这一点之前很久就知道了。这很自然,他是个医生,又和多德长年住在一个屋檐下。肯尼思对多德的一切都了如指掌。
“对死亡的恐惧已经达到病态程度的人很少能自己下定决心去立遗嘱,总觉得这么做不吉利。所以多德将此事一推再推。那么肯尼思是如何迫使多德克服恐惧去找律师起草遗嘱的呢?肯尼思找到了答案,他的策略堪称高妙。对死亡怀有病态恐惧的人拒绝立遗嘱,无非是因为他对生命还有近乎绝望的渴求,还希望自己能够长生不老;可如果他意识到这种希望再也不存在了呢?如果他的死亡不仅不可避免,而且迫在眉睫了呢?
“肯尼思想到这一层,便知道必须彻底摧毁多德对生命最后的一丝期盼。他必须让多德深信死神降临只在旦夕之间,而且无人能够延缓它的步伐。”
“上帝啊。”奥邦农倒吸一口凉气。
“随后,温希普脑中诞生了谋杀史上最残忍的灵感之一。莱特镇最近有两次死亡都牵涉并影响到了塞巴斯蒂安·多德:卢克·麦卡比死于心脏病发,约翰·斯宾塞·哈特举枪自尽。温希普注意到人们眼中的贫民麦卡比死时其实腰缠万贯;而向来被认为是城里大富翁之一的哈特死时则已潦倒落魄。这鲜明的对比令他震惊。富翁-穷汉。富-翁-穷-汉。
“温希普的大脑早已被贪得无厌磨得锋锐犀利,而且也被战争中的经历侵蚀得千疮百孔——达金告诉我温希普从海外归来时几近崩溃——那首古老的童谣乘虚而入,来得正是时候。
“立刻,”埃勒里说,“肯尼思立刻便想好了他的整张蓝图。富翁,穷汉,乞丐,小偷——然后是医生。麦卡比的遗嘱将全部财产托付给多德,而哈特之死使多德成为莱特镇染坊庞大产业的唯一所有人;假如在此之后,有一个‘乞丐’和一个‘小偷’相继死去,而这两人又都能和多德扯上关系的话;假如能引导多德注意到这一凶兆的话,那多德必然会对两件事深信不疑:第一,下一个死的必定是一名医生;第二,他,多德,必定就是那个医生。而如果多德深信不疑的话,他就会去立遗嘱。”
“那要是他不信呢?”奥邦农问。
“但他的确信了,奥邦农。”埃勒里冷冷地答道,“无论如何,凶手总要赌上一把。每起犯罪中总难免有这么一赌。肯尼思下了赌注,他赢了。”
“说下去!”玛尔维娜·普伦蒂斯催促道。
“温希普立刻着手行动。他的第一步是在城里找出符合童谣里第三个角色的人。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人称小镇乞丐与小镇酒鬼的安德森刚刚从多德那里得到了一大笔钱。一天深夜,温希普约安德森在小普鲁迪悬崖上会面,将他推落崖下的深渊。失踪的安德森很快便被认为已经死亡,温希普将与这三起死讯有关的剪报——与他毫不相干、其中并无蹊跷的麦卡比、哈特之死,加上安德森之死——寄给了我,匿名信。”
“他为什么要这么做?”
“哦,这几乎是他计划中最最重要的一环,普伦蒂斯小姐,”埃勒里微笑道,“温希普所作所为的关键动机,就是要让多德死心塌地地相信死神已经在向他招手。肯尼思知道我对这种不寻常的事件抵抗力薄弱,就处心积虑地引诱我将那首死亡童谣呈到多德面前。那样他就大功告成了。如果我没有上钩,或者没能发现那首童谣,肯尼思也会亲自‘发现’,或者再以匿名信的形式披露给《记事报》。我兼具名望与威信,我的发现能够确保多德接受他即将升天这一不可避免的事实……当然,肯尼思不可能猜到莱玛会请我来调查她父亲的失踪,但即便莱玛没有登门求助,他寄来的三份剪报也足以将我钓到莱特镇。我一在莱特镇露面,他就知道这张牌出对了,于是就开始策划下一步行动。”
“雅卡尔。”
“不错。难题在于要让雅卡尔闯进多德家里。我不清楚他究竟如何办到的——这过程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肯尼制造出了雅卡尔进屋行窃的局面。当肯尼思表面上转身把枪递给我好腾出手去拿绳子时,他并非粗心大意,而是有意诱使雅卡尔扑上来。即使雅卡尔没有动作,他也会另想办法——也许会激得他尽早做个了断。无论哪种情况,肯尼思的计划显然都是冷血地一举射杀雅卡尔,但他要炮制出一个让这一枪看上去像是无法避免且合情合理的场面。这真是最最大胆的一起谋杀,三个完全合格的证人眼睁睁看他下此毒手,却还都真心实意地赌咒发誓说那是正当防卫。肯尼思肯定对此得意万分。”
埃勒里点了一支烟,“舞台已安排妥当。莱特镇死了四个居民——一个富翁,一个穷汉,一个乞丐,一个小偷。他要做的就是坐等我发觉其中的奥妙。而我果然如他所愿落入圈套,急忙把那首打油诗转述给多德医生,并警告说多德就是名单上的下一个。多德立刻就接受了对自己的末日审判,可想而知温希普该有多么乐不可支了。”
“难以置信。”玛尔维娜·普伦蒂斯舔了舔嘴唇。
“的确,”埃勒里说,“但还远不止如此。温希普对细节的掌控非常精确。我替他粉碎了多德活下去的希望,仅存的些微碎片也都被肯尼思有条不紊地清理干净。他利用多德自己的武器来对付他……什么武器?哦,你们还不知道多德对占卜术的秘密信仰吧?”
“信仰什么?”
“占卜。”埃勒里把塞巴斯蒂安·多德那阁楼小屋里的一切都灌进他们半信半疑的耳朵,“肯尼思必定对那间小屋里每天的例行公事烂熟于心。事实上,可能也正是多德的迷信激发了肯尼全盘计划的灵感。他无疑瞒着多德复制了一把钥匙;而他究竟有多少次偷偷观察多德在那小屋里掐算前程,也只有他自己心里清楚;不过当他准备好出手之时,已经有了十拿九稳的胜算。
“首先,肯尼思巧妙导演了死亡纸牌的错觉。象征大凶兆的黑桃A连续出现了两次,我自己亲眼看着多德切两副纸牌,两次都切到了黑桃A。肯尼思是怎么办到的呢?假如你自己面对这个问题,答案就显而易见了。你只要买一百零四副和多德那两副一模一样的纸牌,将每副中的黑桃A挑出来,用这一百零四张黑桃A组成两副各五十二张的牌。百发百中。不幸的是,在我弄到阁楼小屋房门的第二把复制钥匙那次,肯尼思已经神不知鬼不觉地又将纸牌换回多德原求使用的那两副了。而这普普通通的纸牌可谋杀了我不少脑细胞啊。”
“太冒险了。”奥邦农小声嘀咕着。
“不,”埃勒里说,“显然多德占卜时从来不去看其他的牌面。人的习惯非常容易预测。肯尼思太了解多德了。
“用以上两招重重打击了多德之后,肯尼思又让一只狗在深夜狂吠不止。又一个人所共知的死亡凶兆。可他尚未意识到他之前的攻势已经奏效,就在我揭开童谣奥秘的第二天早上,多德已经到奥蒂斯·霍德菲尔德那里立好了遗嘱——第一份遗嘱。还蒙在鼓里的肯尼思继续向多德施压,他在多德的书房里放了只小鸟。那也是死亡的象征。
“可能是肯尼思自己的完美主义倾向蒙蔽了他的眼睛,”埃勒里怏怏地将烟蒂浸入啤酒中,“他一而再再而三地施展小花招——纸牌,狗,小鸟——事实证明没有必要。面对不断滋长的压力,完全乱了方寸的多德不只立了一份遗嘱——而是两份。他作出决定,然后又改变了主意。现在看来,在那二十四小时里,肯尼思其实已经大功告成了,只是他自己还不知道;第二天早上形势全盘逆转,他竟然也毫无察觉。他一定知道多德在小鸟事件后去找过霍德菲尔德,便很自然地猜测他们立了一份遗嘱,进而估计自己的目标已经达到,于是开始酝酿最后决定性的一击。他等到了一个夜间的求诊电话,多德开车出城,他只需尾随其后,在最容易致命的路段将多德挤出马路就行了;又或者他在电话分机上窃听到了多德的目的地,然后提前出发,半途伏击多德,朝他脑袋上狠命来了一下,再发动他的轿车冲下涵洞。就这么回事。
“就这么回事,”埃勒里说,“然后肯尼思·温希普故作悲痛一番,然后多德医生下葬,再然后宣读医生遗嘱这一天终于到来。温希普,这位聪明的导演,犯罪艺术家,背着三条人命的杀人犯,得知自己千辛万苦换来的回报,仅仅是几年的免费租赁权——仅此而已。”
埃勒里又沉默了。
玛尔维娜·普伦蒂斯一颤,“但凶手没有就此罢休。为什么?既然他已经什么好处都捞不到——”
“没错,他白忙活了一场,他比世界上任何一个人都清楚。所以一开始肯尼思·温希普只做了他力所能及的一件事:接受失败。他做得非常好,将过往彻底抛在脑后,因为他找到了支撑自己奋发进取的动力之源。他爱上了一个人,也得到了爱的回报。按照他那扭曲的道德法则,虽然谋杀没能给他换来财富,但这反倒令他足以心安理得地迎娶莱玛。转眼间,两人就已缔结姻缘,安定下来过着一名乡村医生平淡如水的生活。考虑到前面这次惨败,肯尼思认为目前的境况倒还相当公平合理。多德之死没给他带来多少利益,这反倒撇清了他的嫌疑。童谣的后半截还悬而未决,但他也很乐见我在那上面想破脑袋。
“接着诡异的事情出现了,”埃勒里说,“还有,奥邦农,你可以浓墨重彩地渲染这一点,因为这是故事中最美丽的部分。
“在此之前,一直是肯尼思在控制局而。
“而现在,局面开始控制肯尼思。
“你知道吗,我偶尔也会臣服于冥冥中的力量,有些东西根本无法用距离,时间、重量来衡量。天意弄人,往往是那么辛辣而聪慧。决定论似乎得到了证实,而命运似乎也在卖弄它的黑色幽默。哈代称之为‘境遇的嘲讽’。肯尼思,温希普断定发现自己已身不由己,被一股无法控制的力量牢牢包围。一系列事件按照他设计的轨迹运行,但当他想收手时一一非常讽刺——他发现自己办不到。”
“你的意思是?”玛尔维娜·普伦蒂斯追问。
可埃勒里依然自言自语般说下去:“巧合画上句号、天意粉墨登场是在什么时候?这个问题问得好。按照之前的分析,根本没有什么巧合,至少肯尼思的计划并非依赖巧合在推进。不可能。这一点正确得简直不可饶恕。
“我的意思?”埃勒里抬起头,“我的意思是肯尼思的计划像有了生命一样,将它的主人甩开,执意要走完自己的后半段路。
“多德的两份遗嘱都由霍德菲尔德起草,因此霍德菲尔德知道根据第一份遗嘱——被废止了的那一份——肯尼思·温希普是多德的继承人。奥蒂斯·霍德菲尔德虽然表面上俗不可耐,但骨子里却精明狡猾,他解开了这个谜,他看到了温希普,而且只有温希普,才具有谋杀的动机。
“在这个游戏中,我一度坚持的理论是汤姆·安德森可能在敲诈塞巴斯蒂安·多德,”埃勒里说,“不错,此案中确实有一名敲诈者,但不是安德森。多德死后,霍德菲尔德肯定找过温希普,主动挑明自己已洞悉真相,并保证他会对第一份遗嘱中的致命信息守口如瓶——作为交换的价码自然非常可观。
“肯尼思根本没钱来填饱一个敲诈者的胃口,但他继承了多德的生意,或者说是大部分吧。因此,霍德菲尔德很可能提出要做一个长期的吸血鬼,像生意伙伴那样分享肯尼的诊所收入。这就是为什么霍德菲尔德那天早上向我们宣读遗嘱时还余怒未消,没多久却又笑逐颜开的原因。他制订出了敲竹杠计划……而肯尼思不仅没从他的罪行中尝到半点甜头,反而陷入更不妙的境地:现在他要为之付出代价了。
“肯尼思明白自己该如何应对。他绝不是那种乖乖屈从于勒索者的人,霍德菲尔德本该想到的。再杀一个人又有何妨。那个星期六傍晚,他偷偷潜入几乎空空如也的格朗容大楼,将霍德菲尔德从窗口推了下去。霍德菲尔德肯定在办公室里藏有第一份遗嘱的副本,肯尼思找出来销毁了。
“又一起谋杀,并无谋利的动机,而仅仅为了解决问题而已,我敢肯定这大大背离了他的本意。谋杀了一名叫做霍德菲尔德的敲诈者。只不过……在谋杀了一名叫做霍德菲尔德的敲诈者的同时,肯尼思也就是谋杀了一名律师,而在那首童谣中,律师正是紧接医生之后的下一个角色。巧合?我可不这么想。”
“不可思议。”奥邦农边嘀咕边写个不停。
“如果事情到此为止的话,一句‘不可思议’差不多也就够了,但还没完。除掉霍德菲尔德后,温希普发现他还不能停手。沃尔多兄弟见证了遗嘱,那份足以锁定唯一具备动机者是温希普的遗嘱。在他看来,沃尔多兄弟已经知道遗嘱的内容了,而且即使他们不知道,至少也清楚一天之内立过两份遗嘱,仅仅这一点就已经非常危险……沃尔多兄弟服用镇静剂来帮助睡眠,他们又住在多德家正对面,他们的房子还一点就着。肯尼思在地下室放了把火,就回家睡大觉去了。
“他可能也策划过要杀死弗洛丝·布什米尔,霍德菲尔德的秘书,遗嘱的第三名见证人——毕竟,即使他所做的一切都没有回报,但至少也要把痕迹擦得千干净净。可当他准备妥当时,弗洛丝却非常不合作地离开莱特镇攀高枝去了,结结实实耍了他一把。
“医生,律师,商人……肯尼原计划把掌握危险信息的兄弟俩一块儿置于死地,放火时他也许忽略了裁缝也是商人,但显然俯瞰众生的某位神明没有忘记。”
“太匪夷所思了。”玛尔维娜·普伦蒂斯说。
“这位神明恰恰擅长制造匪夷所思,普伦蒂斯小姐,”埃勒里微笑道,“可仔细想来,这其实离匪夷所思还有点距离。温希普就像是被牛顿定律那样的自然法则控制了一样,‘凑巧’在谋杀一名律师之后又谋杀了一个商人,与童谣中的次序如出一辙。‘商人’沃尔多兄弟是如何进入温希普的名单的呢?他们被霍德菲尔德律师召去充当塞巴斯蒂安·多德之遗嘱的见证人。请注意,霍德菲尔德律师的办公室位于一座办公大楼中,而这座办公大楼和其他办公大楼一样,底层有几家商店,而且这座大楼还坐落于商铺云集的莱特镇商业区中心地带。霍德菲尔德请来见证多德遗嘱的人十有八九会是这样或者那样的商人。而实际上到场的这两位恰好是做裁缝生意的而已。如果来的不是他们,也许就会换做干货商店的珀迪先生,或者体育用品商店的杰夫·赫南贝里。不,这一点也不匪夷所思,普伦蒂斯小姐;也谈不上什么巧合。
“但话说回来,命运渐渐开始享受这个游戏。沃尔多兄弟之一从烈火中逃生。
“从这时起一切都开始加速滑行。肯尼思意识到他火烧沃尔多宅邸以图避开的那种危险,随着戴夫·沃尔多的生还不减反增。他几乎不可能冒险在医院里对沃尔多下手——太容易露馅了。然后吓得六神无主的沃尔多出院了,秘密地将在莱特镇的全部事宜清算完毕,消失了。
“肯尼思知道我下决心要找到沃尔多。如果我成功了,就很有可能从他嘴里撬出第一份遗嘱的事。于是,警方找到了沃尔多,我在多德家里留了张字条告诉莱玛和肯尼思我的目的地;肯尼思等来了一个请他出诊的电话,更可能是他编造出一个电话以瞒过莱玛,接着驾车尾随我前往康海文。对了,从头到尾他的职业特点都使他的行动非常便利。没人会突发奇想去质疑一位医生为什么会在午夜出门。
“他跟踪我,设下路障,这一招果然奏效了。然后他在六英寸之外对我的心脏开 4e86." >了两枪。
“命运之神又要为温希普付出的代价捧腹大笑了。第一,我偏偏穿了件防弹背心。第二,我偏偏还是个‘长官’——后来我们的圈套正是利用了这一点。温希普一定以为自己在做噩梦——他向我开枪时绝对没想过要照着那首童谣画上句号!
“长官,真的没死,但我这个‘长官’也真的只在最狭窄、最荒唐的范围内才有意义。温希普的模式把它变成现实。还有一起死亡将要来临。”
奥邦农的笔尖骤然停顿,玛尔维娜·普伦蒂斯也不由挺直了腰。
“肯尼思将因他犯下的罪行而伏法。”埃勒里说,“而且毫不强词夺理地说一句,你将看到最最讽刺的局面——因为肯尼思正是策划一切的‘长官’,主犯,主谋,主要执行者,主要受害者。他的打油诗有了一个最完美的结尾,尽管我很怀疑他是否意识到一切都已太迟。你们俩渴不渴?我得再来一杯啤酒。”
酒吧里的人多了起来,有刚下班的工人,也有回家之前来小酌几杯的商人。埃勒里费了好一阵才招呼到格斯。与此同时,弗兰西斯·奥邦农盯着笔记簿,陷入沉思。玛尔维娜·普伦蒂斯银色的指甲茫然叩击着桌面。埃勒里又点了一支烟。
“来点什么?”格斯问。
“给奎因先生再来杯啤酒。”《记事报》主编将一张钞票放在桌上,站起身。
“给我来瓶波本。”弗兰西斯·奥邦农说。
普伦蒂斯冰冷的目光避住他的头顶,“我看咱们已经弄清来龙去脉了,斯派克。起来办正事去吧,咱们的任务还多着呢。”
“波本。”奥邦农说。
“好的,先生。”格斯迟疑着答应了。
“斯派克,”玛尔维娜·普伦蒂斯说,“我在和你讲话。”
“你在和我讲话,”奥邦农的脸越涨越红,“你怎么知道我该干什么?”
“雇你来干什么你就得干什么。动作快点!”
“玛尔维娜,”奥邦农温柔地说,“你他妈的自己滚回报社去吧。格斯,波本。”
“亏你还是后湾出身,”玛尔维娜不屑一顾,“这话听着真像在纽约捡垃圾的。”
“好吧,我就是这种人,你也不过是杜莎夫人蜡像馆里镀了层银的难民!!”奥.邦农霍然立起,扯下眼镜,恶狠狠地在她眼前折成两段。
“斯派克!”她吓坏了。
“去你的斯派克!格斯,再不拿瓶波本来我就把柜台砸烂。啊,玛尔维娜宝贝儿,你还不知道我是个骗子?我让你把我当抹布擦《记事报》的地板,是因为我乐意。嗯,可现在我再也不乐意了!”他吼道,“接着化你的妆去吧!”
“斯派克——”她结结巴巴。
“我的名字是弗朗西斯·文森特·夏维尔·奥邦农,现在我可要开骂了,自以为是的大美人!”弗朗西斯·文森特·夏维尔·奥邦农竟然真的说到做到,一连串污言秽语喷了出来,格斯的其他客人都被震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被损得体无完肤的玛尔维娜·普伦蒂斯呆立在那里,大张着嘴,动弹不得。格斯拿来一瓶波本,奥邦农骂够了之后,对着瓶口一气灌下五分之一,然后向埃勒里行个礼,在众人的欢呼声中吹着口哨,昂首阔步迈出酒馆。玛尔维娜·普伦蒂斯闭上嘴,战战兢兢地环视四周,脸一直红到银色的发梢,飞也似的溜走了。
尘埃落定,埃勒里心想。生活还得继续。也该合二为一了。
他看看手表,再抬起头时发现莱玛站在门口。
两人在酒吧中央走到一起,身边这张桌子旁有个穿着工装的男人,鼻子上有道油渍,正仔细地把四杯威士忌排成一列。
“你也是个侦探吗?”埃勒里没有笑。
“要找到你不难,你大名鼎鼎嘛。”
“很高兴你来了,莱玛。”
“你真好——帮我找了份工作。”
“你和布尔先生谈过了?”
“我给他打了电话。”
“他怎么说?”
“问了我好多问题。他准备把我安排到野生动物部门——给馆长当助手。你真好,埃勒里。”
“你在那里一定会很开心,莱玛。经常需要到野外工作,我知道。什么时候上班?”
“布尔先生说我什么时候方便开始都行。我选择了明天早上。”
“好吧,”埃勒里笑了,然后他说,“明天早上不错,是个好日子。”
莱玛似乎不太同意。
“还有,”她说,“我不能让你不说再见就离开。”
“我还会回来的,莱玛。”
“哦,对,还有审判。”
“不完全是为了审判。”
一个身穿格子衬衫的壮汉大喊:“格斯!”
“不完全是……埃勒里?”凝望她紫褐色的眼底,他的胸口隐隐作痛。
“你忘了我在伊泰欧说过的那番话吗?莱玛,我得走了,和我一起搭出租车去车站吧。”
“什么话?”
“世间万事,”埃勒里说,“总有两面性。”
莱玛的面庞上重又浮上一抹亮色,埃勒里挽着她走向埃德·霍奇基斯的出租车时不无俗套地想,那就像是黑沉沉的天地间初升的太阳。天涯在线书库《www.tianyabook.com》